本书由 斯文__败类 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封刀》 作者:青山荒冢 文案 人在江湖漂,谁能不撩骚? 闷骚护短傲娇小公举徒弟攻x麻烦体质作死伪直浪荡师父受 天下风云出我辈,一入江湖岁月催。 “五湖四海皆为战,江湖所在,即是恩仇报应,循环往复,要么死,要么活。” 很多年前,少年楚惜微初入师门,就听见了这样一席话,如覆雪在顶、透骨生寒。 吓够了小徒弟之后,叶浮生这才施施然地喝了一口师父茶:“以上纯属扯淡。” “……” 每个初出江湖的少侠总会遇到各种各样的套路,叶浮生前半辈子因此掉坑无数,后半生他大彻大悟,决定去套路别人。 然而要真这么简单,就不是江湖了。 一剑破云开天地,三刀分流定乾坤。东西佛道争先后,南北儒侠论高低。 传说不会因年华老去而消逝,恩怨不会因时光翩跹而淡去。 一代惊鸿刀客拜别庙堂重回江湖,本打算无牵无挂了却残生,奈何当年收下的小弟子已完美进化成一代黑山老妖,抓住他的小尾巴不放。 前期黑历史耻度爆棚后期别扭黑化弟子攻VS生命不息作死不止爱撩师父受。 这是一个浪荡不羁的撩骚师父到处挖掘武林旧年恩怨的冒险故事; 这也是一个闷骚忠犬的傲娇徒弟追着师父死生不弃的浪漫故事。 峥嵘过后,繁华成灰。惊鸿掠影,天下封刀。 ================ 第1章 楔子   七月流火,落叶纷飞。   南地多水乡,然而时节已过,莲叶接天的盛景如今也只剩满目破败,野渡素来萧条,今日却破天荒有了客来。   客人着一身黑色斗篷,兜帽掩住了大半张脸,他脚下是一艘不知从哪儿弄来的小舟,连个草棚也没有。   他已经在这里站了近三个时辰,从日暮西垂到月上中天,脚下仿佛生了根,动也未动。又过了一会儿,微凉的风吹过,伴随着落叶被踩过的声响,一人身着夜行衣,踏着荒草萋萋的小路由远及近。   未到近前,他先躬身行了大礼:“属下来迟,劳尊主久候。”   “惊寒关战事方告一段落,兼路途遥远,非你之过。”斗篷客挥手示意他上前,声音有些沙哑:“不过,带了尾巴来,这便是大错了。”   夜行人闻言大惊,他一路奔波心神难免松懈,竟不知何时被人尾随至此。心念一转,内力聚于耳目,便探清身后野林有不下十人潜行暗动之声。   “属下该死,请尊主……”   “他们想动手,估计我得派人到狗肚子里才能找到你的骨头。”斗篷客嗤笑一声,转头看去,只见水花泛起,一艘小船由远至近,上面站了两人,一人灰袍披发恭侍在后,一人白衣玉冠立于船头。   白衣人双手捧着一个长条锦盒,面如圭璧,笑如清风:“惜微,十年不见,你身量见高,脾气也见长了。”   “多年媳妇熬成婆,谁还没个不讲理的时候?”斗篷客一挥衣袖,小舟无声划过水面,涟漪还没荡开两圈,他已经落在那白衣人身后,回手按住灰袍男子腰间佩刀,讥讽道:“关公面前莫耍大刀,当心砸了自己的脚。”   灰袍男子瞳孔一缩,瞥见白衣人侧头不悦的眼神,缓缓松手,全身依然紧绷。   “功底还不错,反应却不行,他在你身边这么多年,就调教出这么一群……”斗篷客停顿了一下,换了个比较委婉的词:“绣花枕头。”   白衣人轻咳一声:“掠影卫多是携艺入门,统领也只司任务刑罚之事,你这话委实冤枉他。”   “子玉兄,你日理万机,何必多言多语浪费时间?”一阵微风拂过,凉气入骨,衬得斗篷客的声音也带了几分隐现的寒意,“你找我,有何事?”   “掠影卫在惊寒关发现了你的手下,本来以为他是敌军余孽的耳目。”白衣人不为他的杀气所动,淡淡解释着来龙去脉:“一番跟踪调查后知道此人是为了掠影统领而来……掠影卫虽然闻名天下,但每个人的身份都是隐秘,更何况统领?我想来想去,这世上能知道他身份,又如此关注的人,也就只剩下你了。”   兜帽下的嘴角轻轻一扯:“知道我还活得好好的,很失望?”   白衣人摇了摇头,手掌抚过锦盒上的飞鹭刻纹:“也许曾经如此,但现在……惜微,知道你活着,我很高兴,至少不会梦见他对我发怒的样子。”   斗篷客的身形一滞,他的目光落在锦盒上,声音愈发哑了:“……你,什么意思?”   “月前,北方蛮族进犯惊寒关之事,想必你也知道,不然也不会派人前去探查。”扫了一眼码头上被自己下属围住的夜行者,白衣人语气渐渐低沉,“惊寒关是北疆重地,一旦破关便与国门大敞无异,然而蛮族蓄谋已久,此番……”   “楚子玉,回答我的问题!”袍袖一挥,兜帽被劲风掀开,斗篷客的真容露在月光下,他看着不过二十出头,细眉杏眼,发如泼墨,生得一副沾花惹草的好皮相。可他将薄唇抿成一线,眉眼微敛,看着就是锋芒将出的模样,咄咄逼人到极致。   大楚皇室以国为姓,今上少年登基,改革变法,重整军政民生。新法已渐渐推行,百姓们怒骂有之,称赞有之,但哪怕黄口小儿也知这位敢易祖宗法的皇帝姓楚名珣,字子玉。   被无礼打断,天子不恼不怒,只继续说了下去:“守将战死,战事告急,朝中也有食古不化的老臣与我角力,我便下密令掠影卫先行奔赴惊寒关,准便宜行事。”   江湖与朝野泾渭分明,官府对武林之事尚留一线,侠也不以武犯禁涉法,是故维持了这些年来朝廷与武林之间微妙的关系。   但掠影卫是一个例外。   自古朝代更迭,江山易主之事多不胜数。大楚至今不过三代而传,高祖起于行伍,对民间之事知之甚详,遂在立国登基之后暗召武林高手组成暗卫,封名“掠影”,迄今已六十载有余。   先帝生性绵软,不满掠影卫手段,对其进行裁撤,一度弃之不用。可是今上登基之后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复立掠影,重新招纳暗探和杀手,为自己打造了最锋利的刀。   悬在他敌人颈上,随时会落下的刀。   没有人知道他们有多少人,没有人知道他们藏匿何处,更没有人知道……他们是谁。   楚珣抚摸锦盒的手越来越慢,他轻声道:“我让他们不计代价守住惊寒关,可我没想到这代价……   “蛮族势强,关内有奸细暗通曲款,一百七十八名掠影卫,不过十日便折损过半……最后在三日前兵临城下之际,他潜入蛮人后帐,刺杀了首领胡塔尔。”   重军所在,潜伏本就惊险万分,何况是刺杀了敌军主帅后,暴露在千军万马之中?   冷风像毒蛇窜进了后背,他听见楚珣的声音越来越轻:“战后,掠影卫们翻遍了每一具尸体,可惜大多都已经残破不堪,难以辨认……”   “闭嘴……”   “最后,他们终于找到了他,被万箭钉在山壁上,全身无一处完好,只有手里紧握的惊鸿刀。”   “我让你闭嘴——”   一声爆喝,斗篷客一掌劈向楚珣面门,灰袍男子赶紧提刀迎上,肉掌与刀刃相撞,不仅皮肉无损,还发出了金石碰撞的锐响,不待惊愕,斗篷客竖掌而下,那四指宽的长刀竟然被他以血肉之身生生劈成了两截!   刀刃断裂,掌锋去势未绝,斗篷客那只手如白鹭点水掠过,指间顺势拈住一截断刃,转瞬已贴上楚珣咽喉,而剩下连着把柄的那一半断刀却这才落地。   灰袍男子目光一凛,挥手就要示意岸上的手下包围过来,却听楚珣微微一笑:“好功夫,这一式‘拈花’的造诣,已经不比师父差了。”   斗篷客扯了扯嘴角:“你说的,我一个字都不信。”   “是啊,他向来一言九鼎,可惜……人算,怎么比得过老天?”楚珣缓缓推开刀刃,抬手将锦盒扔到他怀里,“他曾说过要把项上人头留着等你来取,可如今已经万箭穿心,尸骨就地火化安葬,只剩下这把惊鸿……由我替他带给你。   “楚惜微,昔年种种,是非恩怨,到如今……都了结了。”   言罢,他忽然出了手,并指如锋疾点楚惜微身前大穴,楚惜微正值心神大乱之际,猝不及防被他一指点中肩头,仿佛一道内力在骨肉间炸开,他脸色一白,整个人倒退回了那艘飘摇小舟,捏着锦盒的手指咔咔作响,语气森寒,“惊雷。”   “你我同出一门,这十年来我与师父朝夕相处,没道理比不上你。”楚珣负手而立,面上依然端得一派君子如玉,“长夜将明,我是时候回宫了……但愿从此之后,山水不相逢。”   水花泛起,波光粼粼,小船如来时那样无声远去,码头上的暗卫也消失无踪,身着夜行服的手下顾不得察看伤势,飞身落在小舟一头,单膝跪地:“属下办事不利,请尊主责罚!”   楚惜微没有管他,左手托着锦盒,右手去摸黄铜扣锁。他向来稳如磐石的身形有些晃动,手也抖得不成样子,好半天才把这个小小的扣锁打开,直到看见里面那把通体玄色的连鞘长刀时,他才恢复了平静。   三尺长刀,二指来宽,刀鞘是玄黑色,上面镂刻着鸿雁振翼之态,栩栩如生,似乎下一刻就会挣脱铜铁扑入眼中。刀身却明如秋水,清亮似白露蒹葭,借月光映出了一张苍白如纸的脸。   无声无息,泪流满面。   “我哭了……”他后知后觉地抹了把脸,湿漉漉的,“我竟然……还会哭啊。”   眼泪被他粗鲁地抹掉,他扯了扯嘴角想要笑起来,可惜笑得比哭还难看。   他拿起这把刀,低低地笑了起来:“你怎么……能死呢?你明明说过,把命留着等我来取……我不准,你敢去死?”   笑了半晌,他又呛了口气,咳嗽了好几声,喃喃低语:“师父……你怎么,会死呢?”   他的下属跪在他身后,自然也看不见自己的尊主现在究竟是怎样一副神情。   茫然无措,如一个找不到家的孩子。 第2章 古阳   荒凉山道上,杂草丛生,如铅层云压向地面,抑得人透不过气来。   一支小商队正在赶路,可惜这条路已经荒废太久,少有人走过,碎石几乎快把车轱辘都颠飞出去,常人坐在车上,保准要不了一时三刻就得吐个七荤八素,比身怀六甲的妇人还要不如。   于是大伙纷纷把物资放在车上,靠两条腿慢悠悠地走着,唯有队伍末尾一辆堆满麻袋的平板车上,还母鸡抱窝似的蜷着个人。   叶浮生一身粗布长衫,头发拿草绳绑了个松松垮垮的马尾,脑袋枕在麻袋一角,双手放置在腹前,若不看那一翘一晃的二郎腿,倒还算是个颇为标准的安息姿势。   商队里其他人走得挥汗如雨,只有他躺在车上,也不觉颠簸,吊儿郎当地哼着一段自编小曲:“光阴箭,日月梭,春秋又过几回合;爱怨憎,是非多,生老病死求不得;少年争意气,横刀千里行,搅一池风平浪静,遭一回天打雷劈……”   他越唱越跑调,内容也荒诞无理,一时间周围的人都笑起来,唯有管事的愁到不行:“笑什么呢!快些赶路,再过一时城门就要关了,今晚是要在这荒郊野外喂狼吗?”   一番话骂得众人缩缩脖子,只有叶浮生还嬉皮笑脸:“管事的,这附近连条野狗都没,你放心罢。”   他不说话还好,这一开腔就惹得管事的火冒三丈:“瞎子你闭嘴!都是你在这儿插科打诨!再惹麻烦,我就把你另一条腿也打断!”   叶浮生闻言,捂着左腿一脸神伤,幽幽道:“那您下手轻些。”   管事的险些被气了个倒仰。   这几年世道不太平,走南闯北之人多如过江之鲫,但说到底也都是些背井离乡的可怜人。因着近年来内有藩王造反,外有蛮族虎视眈眈,客迁物流都遭到了严格限制,然而人生在世,柴米油盐酱醋茶必不可少,官府也就稍稍放松了对民间商队的打压,如此一来,各地大小商行走贩都像雨后春笋一样冒了出来。   他们这一行人是从北地而来,那里刚结束了长达月余的战役,互市暂时关闭,便有在战火中失去家园的人凑了钱,搜罗了些皮子、香料等物件,打算带着这些东西到南方城镇里贩卖攒本,好歹也算条活路。   这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混货是管事的在北地捡回来的。那夜他们清点了货物,便在城外一处空地扎蓬休憩,谁想到睡至三更半夜,有守夜的人听到不远处传来几声狼嚎,听动静像是有人被狼群给围了。管事的手下有几分功夫,便一边令众人点火警戒,一边拿了武器赶过去。这一去就是大半个时辰,等管事的回来时,背上就多了一个血淋淋的人。   管事的不多说,众人也就不问,只每日变着法地灌些药汤子,直过了三五天才看到这人醒过来。他自称叶浮生,模样长得齐整好看,性情也爽快,只可惜眼睛不好使,右腿也因为受过伤的缘故落下病根,乍看没什么,倘多走几步便是钻心一样疼。   叶浮生今年二十有九,正是身强力壮的年纪,这事儿倘放在别人身上,怕是扯嗓子哭嚎都难解心头之苦,偏偏这人心比天地宽,不仅屁事儿没有,还时常逗得商队里鸡飞狗跳,气得管事的几欲暴起。   被管事的骂了两句,叶浮生左耳朵听了右耳朵出,眯起眼睛仔细看了会儿天,颐指气使道:“再快些,要落雨了。”   他这眼睛倒也奇怪,日头越烈、光亮越强就越是混沌发黑,有时候连轮廓也看不清,反而在阴天下雨和入夜之后要正常许多,连小娃儿都比不得他耳聪目明。   天上乌云越积越厚,管事的顾不得许多,招呼大家上了车马,希望能尽快赶到城里。吩咐完了,他又黑着一张脸把叶浮生拎下来,连同一卷被褥扔进自己马车里,啐道:“遭瘟的小子,把腿捂严实了,别回头受了寒又跟我嚎啕。”   管事的向来嘴毒心软,叶浮生摆摆手示意跪安,然后扯起被子把自个儿裹成了春卷。马车被赶得飞快,他被颠得头晕眼花,却不想吐,只眼皮一合就开始补眠。   等他再醒过来的时候,商队已经到了城门口,然而大门却已关闭。大雨淅淅沥沥,管事的顾不得撑伞,正点头哈腰地跟官差说着什么,叶浮生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视线总算清晰了些,城楼上的“古阳”二字就映入了眼帘。   “古阳城……”他低声念了一句, 拿起一把油纸伞,不顾旁人劝阻就下了车。   雨势不小,油纸伞被打得哗哗作响,一阵冷风吹来,小腿肚子打了个哆嗦,叶浮生连眉头也没皱一下,把伞移到管事的头顶,操着一口熟悉的官话跟官差搭腔:“官爷,这还未到酉时,缘何不能入城?”   官差头领鼻孔朝天,骄矜不肯说话,叶浮生熟练地从管事的身上摸出一个荷包塞过去,他掂了掂重量,这才没好气地答道:“近日城中不太平,申时三刻后不准入城。”   管事的苦着脸道:“官爷,您看我们这远道而来,拖家带口,这天儿也不作美,能不能行个方便?”   官差没好气地道:“人人都要行方便,那这城门岂不形同虚设?走走走,明天一早再来,别跟这儿挡路。”   说话间,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只见一名少女身着黑色大氅,骑着一匹枣红马驹狂奔而来,手里鞭子舞得猎猎生风,人未至,声先到:“开门!”   她纵马无状,商队的人连忙给她让路,官差也抬手示意守卫开门,叶浮生眯了眯眼睛,在转身时悄然踢飞了一粒石子,借着雨幕遮掩,重重击在了马匹前蹄上。   枣红马驹顿时吃痛,仰天嘶吼,少女猝不及防下被摔飞出来,好在她反应不差,一手在地上一撑,以一个后翻堪堪站稳身形。   刚才还气势凌人的官差头领此刻吓得面如土色,慌忙迎上前去赔笑道:“哎呀呀,这、这……薛小姐可无碍?”   “滚开!”姓薛的少女狠狠抹了把脸上雨水,所幸她素面朝天不施粉黛,否则此刻怕是连半分颜色也看不出。她扬鞭抽了那马驹两下,马儿受惊又吃痛,在原地暴躁乱转,就是不听驯服。   她一气之下将鞭子狠狠掼在地上,看了看商队,朝叶浮生二人走来,扬着下巴道:“我要一匹马,你们多少银子肯卖?”   管事的眉头一皱,叶浮生接话道:“不必银两,左右也是要进城,带小姐一程也无妨。”   说话间,他把伞向少女头顶移过去,堪堪遮了些许风雨。此刻天光暗淡,透过水绿色纸伞后的光线晦暗而温柔,叶浮生大半张脸都沉在伞影中,唯有一双桃花眼空茫如雾,嘴角弯成精巧的月牙,哪怕一身粗布麻衣算不得锦衣华冠,禽兽般的风流依然撩人心弦。   少女看起来也就十五六岁,偏头眨了下眼睛,语气有些放缓:“你们也要入城?去何处?”   管事的暗啐了一口“小白脸子”,脸上一派谦卑:“回这位小姐,我们都是外地来的商户,只在城中先找个客栈落脚便好。”   少女点点头,将官差头领脸上的难色视而不见,支使道:“行吧,你们给我一匹马,我带你们进去。”   言罢她就转头要去挑马,不想被叶浮生拦了一拦,回头便撞见明镜内一张有些狼狈的容颜。   叶浮生手持一面小圆镜,温柔地笑了笑:“风疾雨大,想来小姐也一路奔波劳碌,不如上马车休憩片刻吧,虽不甚舒适,好歹算得上整洁。”   少女一愣,看了他片刻,这才伸手抢下圆镜,冲官差头领发作道:“还不开门!误了本小姐的事,要你好看!”   官差头领唯唯诺诺,又见少女登上车辕,回头指着叶浮生道:“你,替我赶车。”   叶浮生在伞下单手点着眼角,微微一笑:“是在下的荣幸。”   少女扭头钻进车里,叶浮生把伞塞到管事手里,又解下腰间酒壶递给官差首领,两人俱是一派相映成趣的呆若木鸡。   管事的满脸复杂:“我说你……可有算过欠了情债几何?”   官差首领叹为观止:“好手段,服了。”   “人在江湖飘,谁能不撩骚。”叶浮生谦逊一笑,斯文败类之气分毫毕现,“这位官爷,现在我们能进去了吗?”   官差首领尚未回神:“这位薛小姐在咱古阳城可是有名的刁蛮,多少献殷勤的男人都被她拿鞭子抽过,今天难道是撞邪了?”   叶浮生继续微笑:“因为从背后看我比他们站得英气,从正脸看我比他们长得清俊,就算扒了皮我也比他们有内涵。”   “……啥也不说了,请进!”   官差头领一拍大腿,转身就要去差遣手下,叶浮生叫住他道:“官爷,方才你说城里近日不太平,敢问是出了什么事?”   官差头领倒也不再卖关子,道:“小兄弟你可知‘断水山庄’?”   叶浮生肃然起敬:“可是那有‘天下第一刀’美名的断水山庄?”   官差头领压低声音:“都是几年前的声名了。”   叶浮生眯细了眼睛:“哦?怎么说?”   “断水山庄的庄主谢无衣三年不曾斗武,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人们都说……他废了。” 第3章 断水   断水山庄第七代庄主谢无衣,年三十四,文武双全,擅使家传断水刀法,以此为基悟出沧澜十三刀,貌端正,性温良。十六岁初入江湖,奔赴西域五载,历经八十二战,仅一平一负,自此名扬天下。之后回转中原,随父参与武林刀剑会,挑战武林群英,无一败绩。因其时年尚轻,以刀法惊绝江湖而居英雄榜第八位。   自谢无衣二十岁起就少有人前来试刀,可是在三年前的一段时间,挑战他的人却多了起来,甚至还有不少杀手徘徊在山庄附近,蛰伏待机。   原因无他,当时传言谢无衣也许活不了多久,沧澜也许真的从此封刀入鞘。   三年前的正月初一,有来自西域的蒙面刀客于凌云峰顶约战谢无衣,不敌,竟设毒计暗害,二人共坠高崖,观战者遍寻不得。三日后,谢无衣伤重而归,延请江湖名医十余名,皆言其身中奇毒难以医治,已然时日无多。   两日之后,鬼医孙悯风抵达洛阳,一番诊治之后也是颇觉棘手,定下七七四十九天的期限尽力一试,胜算却也不过五成。   如果谢无衣真的无药可医,那他死前未尝一败,就是永远的天下第一刀。江湖人除了快意恩仇,还图个争名夺利,曾经败在他手下的人、畏于沧澜不敢逾雷池的人,如今都像苍蝇一样从四面八方赶来,简直烦不胜烦。   “那么后来呢?”叶浮生坐在木板上一边晃荡着脚,一边跟管事的小声说话。   谢无衣迄今还活在世上,想来那位鬼医要么是神术佛心妙手回春,要么就干脆是个街头卖大力丸的在随口胡扯。   商队入城后便分成两路,叶浮生与管事的载着薛蝉衣向城东而去,剩下的人向他们约定好后就先行在一处客栈落脚。管事的自然不放心这个半瞎来驾车,一边控制缰绳一边言简意赅地回答他:“后来的事情我也不清楚,只知四十九天期限过后,谢无衣还活着,却再也不曾与人动武,所以江湖上渐渐有了传言,说虽然鬼医救下他的命,却毁了他的武功……”   “胡说八道!”车厢里突然传出一声爆喝,薛小姐一把掀开车门,长鞭呼啸而出,险些把管事的打成三瓣嘴。   “薛小姐莫要动怒,若是我二人说了不当的话,叶某先向小姐赔罪。”叶浮生抓住她的长鞭,笑得人畜可亲,可惜花丛老手这一次撞上了铁蒺藜,薛小姐柳眉倒竖,长鞭一抖,挣开他的手掌,依然朝管事的面门打去。   风声呼啸似有金石铿锵,这一鞭子要是打实了,也不知道下辈子投胎会不会长成阴阳脸。   薛小姐美目含煞,势要把管事的抽个满脸开花,不料两根手指倏然点在她持鞭的手腕上,她只觉得腕间筋骨一震,手上力道一松,那两根指头鬼魅般虚虚划过,从她掌中好整以暇地劫了鞭子,轻轻一抖,长蛇盘旋回来,乖顺地落在他手里,轻巧地好像只是从风中拈回了一瓣飞花。   薛小姐连呼吸还没过了一轮,兵器就被人轻松夺了,她不可置信地看着那个周正好看却有些落魄的男人,他一张脸毫无血色得像个活鬼,却还有着这样的本事。   薛小姐刁蛮,但并不是没长脑子,扬了扬下巴,道:“想不到你还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   “高手谈不上,唐突小姐的罪人倒有一个。”叶浮生将鞭子盘成一团,双手奉还给她,笑容还是那样温和有礼,“我二人都从北地边塞来,不清楚这些江湖旧事,要是有说错的地方,不知能否请小姐指教?”   薛小姐冷笑道:“指教谈不上,只不过背后乱嚼舌根难道不是大错?”   听到这里,叶浮生便明白了,眼前这位薛小姐,便是谢无衣唯一的徒弟薛蝉衣。   十三年前谢无衣自西域回转,在边陲小镇救下一名薛姓女童,收她为徒,悉心教导,除却家传的断水刀法之外,便是连沧澜十三刀也不曾藏私。可惜薛蝉衣根骨不佳,只能学得师长四五成火候,刀法一脉更是一窍不通,只有鞭法可堪一提。   自从三年前谢无衣出事,断水山庄一夜飘摇,若非薛蝉衣及时回转,和老庄主一同勉强顶住了摇摇欲坠的大梁,否则断水山庄怕是早已不存。   可惜她性格虽刚烈,武功却远逊其师,如今老庄主也已然辞世,倘若谢无衣真成了废人,断水山庄早晚会被江湖大浪所淹没。   断水山庄坐落于城东,周围街坊寂静,几乎说得上空巷无人。古朴的庄园看上去并不十分显赫,飞檐碧瓦,高墙深苍。门口没有镇宅雄狮,只竖着一面高逾五丈、宽约三尺的玄武石碑,上以凌厉刀锋刻下洒脱狂放的字迹:天下风云出我辈。   刻痕由浅入深,从锋芒毕露到气势内敛,好似一个初入江湖的毛头小子逐渐长成深不可测的前辈高人。   可惜仅仅三年,断水山庄风光不再,只剩下老弱妇孺苟延残喘,用日渐佝偻的脊背托着“天下第一刀”的招牌。   此时雨势已止,天光也亮堂了些,叶浮生双目又混沌下来,只能勉强看到些许轮廓,他索性闭了眼,一手虚引:“薛小姐,请下车吧。”   薛蝉衣哼了一声:“你闭眼作甚?莫非阁下眼界如此之高,看不起断水山庄的门户?”   叶浮生笑了笑并不答话,薛蝉衣眼珠子一转:“你,叫什么名字?”   叶浮生闭眼静立,说话咬文嚼字像个酸儒大夫:“浮生如一叶,人死如灯灭。在下叶浮生。”   “人死如灯灭……”薛蝉衣嗤笑一声,“你又没死过,怎么知道死是这种感觉?”   叶浮生:“实不敢相瞒,在下本是野鬼一只,可惜阎王爷厌恶我不肯收留,只好借尸还魂再来祸害人世一遭……啧,活了两番,只觉得生如添火续柴,死如吹灯拔蜡,再简单不过,也再难不过了。”   薛蝉衣被他逗笑:“那你之前是怎么死的?”   叶浮生朝她的方向歪了歪头:“想不开,找死。”   “那现在怎么又想开了?”   叶浮生没想到这位大小姐对他起了这么大兴趣,便道:“曾许人一诺,死也要留口气等他来送终。”   管事的在一边晾了好一会儿,忍不住插嘴道:“你的儿女?”   “胜似。”   薛蝉衣眉目有些冷淡:“五湖四海,三教九流,这江湖哪一天不死人?自古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你许了诺,就一定能做到吗?”   她说得极不客气,叶浮生却笑了起来:“倘若我有一天当真死到临头,也必魂化轻风飞越千里,给他托一个梦去。”   薛蝉衣神色怔松,此刻管事的站在车外,叶浮生双目紧闭,自然也就无人看清她脸上复杂难言的表情,嘴角微动,似笑如哭。   半晌,她把神情收拾得干干净净,板着脸道:“叶浮生,我有一桩生意想找你做。”   管事的悄悄扯了扯叶浮生衣角,可惜这货仗着眼瞎恍若未觉,笑眯眯地答道:“什么?”   薛蝉衣道:“近日城中事端多,我欲再寻个护卫替我看顾师弟,你要是应我,事成后也就不用在这小小商队里混吃等死。”   管事的脸胀得通红,忍不住要跟这漂亮刁蛮的大小姐一般见识,叶浮生这回倒是手快,一把按住他肩膀,侧头笑道:“谢薛小姐抬爱,可惜在下贱命一条,只希望温饱不愁,没什么远大追求。”   薛蝉衣道:“你们一行都是外地人,古阳城的行情门路概不清楚,想在短时间里站稳立足谈何容易?你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要替那些老弱病残想想吧。”   管事的身形一滞,面色跟焉瓜如出一辙。叶浮生转身,一手指着自己的眼睛,一手拍了拍右腿,有些忧伤:“小姐你看我眼瞎腿瘸,能抵什么用?”   “就当我雇了个挡箭牌,好歹经得住三刀六洞。”薛蝉衣不耐烦地甩了甩鞭子,“一句话,应还是不应?”   叶浮生正色道:“不签卖身契!”   说这话时,他绷着一张棺材脸,后背被管事的拧得没了知觉。耳边听得风声一动,他抬手恰好接住了一锭银子。   “拿去置办点行头,莫脏了我断水山庄的脸面。”薛蝉衣抬脚下了车,留下一句话,“酉时三刻来见我,我会吩咐下人带你进门。”   叶浮生耸了耸肩,两指轻轻一掰,从银锭上掰下一个角来,把剩下的都给了管事的,嬉笑道:“这些日子,多谢管事的照料。救命之恩必不敢忘,他日若有吩咐,刀山火海我也蹚。”   管事的握着银子,气得直哆嗦,连连拍着他的肩膀:“我救你回来,没图什么,你不必为了我们去蹚浑水!这些江湖人士有哪个是好相与的?刀剑无眼,你一个又瞎又瘸的残废凑什么热闹,仗着三脚猫功夫上树不够还要上天吗?”   叶浮生:“哎哎哎,您别生气啊,等会儿哮喘犯了怎么办?”   “滚你个犊子!找死去吧,没人收尸!”管事的气呼呼地甩开他,扭头套马上车,一骑绝尘,险些甩了叶浮生一脸泥点子。   叶浮生听见马车咕噜声渐渐消失,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抛着银角,他脸色苍白,一双远山眉下横着一对桃花眼,看着有些男生女相,可不说话时神情冷硬,看着总有些不似人气。   他从腰封里摸出个锦囊,雪白色绢布上绣着一簇青竹,针脚凌乱,把好端端的竹叶歪扭得跟毛毛虫一样,沾着些干涸发黑的血迹。隔着锦囊细细摸了摸,里面是块方形的玉佩。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   他哼着一曲《秦风•无衣》,把香囊又揣了回去,摇头晃脑地走了。   此刻天色渐暗,微光落在断水山庄门前石碑上,刻字在明暗交错里模糊不清。   天下风云出我辈,一入江湖岁月催。 第4章 暗涌   入夜,长空披墨,大雨滂沱而下,古阳城里大街小巷无不人影罕见,家家关门闭户。   断水山庄后院,一阵阵砍声仍在持续,有十岁男童着一身黑色短打,脚下踩着生涩复杂的步法,手持一柄对他而言有些过大的木刀不断劈砍一人高的石柱。   他稚嫩的面容一片冷凝,哪怕全身都已经湿透,虎口也被力道震得发红,依然有条不紊地继续着挥刀。石柱上密布着浅浅的白痕,有的地方已经出现了蛛丝似的裂口。   站在廊下的男人身披狐毛滚边大氅,他冷冷地看着男童在雨中练刀,忽然抬起手,一枚核桃穿过雨幕击在了孩子持刀的手腕处。男童的手被他打得一颤,早已裂开的虎口握不住刀,木刀脱手而出,他的眼睫颤了颤,弯腰准备拾起,不料又是一记核桃打在膝盖上,整个人就要扑倒,幸亏一手撑住了地板,好悬没五体投地。   廊下的男人寒声道:“进来。”   男童把木刀背在背上,湿漉漉的像个刚从河里爬上岸的水猴子。他站在男人面前,规规矩矩地叫了一声:“爹。”   “谢离,我跟你说过很多次……练武之人最忌手中无劲、下盘不稳,你练了这三年,却半点长进也没有,丢人现眼!”男人生得剑眉星目,奈何一脸病容,不时发出几声咳嗽,他不过年逾而立,眉目间却含着一股苍老的死气。   这就是断水山庄的主人,谢无衣。   谢无衣的妻子在两年前病逝,膝下只留了谢离这么个儿子,按理说该视如心头肉掌上珠,可实际而言,这“肉”该是屠夫贱卖的边角料,“珠”也是当铺伙计瞎眼收下的劣品。   晨起早于鸡,夜寝晚于狗,习字练武四个字几乎压在这小孩头顶成了甩不掉的大山,早些年还好,这两年却活得堪比受罪。谢无衣自出事之后性格变喜怒无常,对待这个儿子更是严苛不已,有时候连庄里的下人都看不过去,可主人家的孩子是好是孬,哪容得下他们说嘴?   谢离将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不声不响好似个气沉丹田的蛤蟆。谢无衣又训斥了他几句,这才一甩袖子,顶着满脸厌弃和不耐走人。   等他走了,谢离抬起右手,看到腕子上青紫的核桃印,感觉手腕还在持续疼痛和战栗,默不作声地揉了揉,不言不语,满腹委屈。   一阵脚步声传来,薛蝉衣拿了一条锦帕擦擦他的脸,叹气道:“又被训了?”   谢离闷嘴葫芦一样不吭声,倒是薛蝉衣背后有人接了茬:“可怜见的,你师父下手不大人道。”   小孩脸上一白,这才发现薛蝉衣带了生人来。此人一身天青色箭袖长衣,掌宽腰封上束了条靛蓝锦带,墨发披肩,眉眼如画,看着与谢无衣年纪相若,身量也相仿,只是少了七分枯朽,多了三分洒脱。   叶浮生在半个时辰前把自己收拾得人模狗样,然后两袖清风地进了断水山庄,凭着三寸不烂之舌与七尺不穿之脸皮跟在薛大小姐身后左顾右盼,正打算去膳房吃点夜宵的时候,薛蝉衣听说自家师父又在训斥小师弟,忙不迭地赶了过来,心疼得连一张花容月貌都带了煞气,可惜打人的乃是她师父,薛蝉衣再怎么也不能拿鞭子抽过去,只好一边叹气一边给谢离揉散淤血。   薛大小姐年仅十六,却已是古阳城有名的夜刹悍女,多年来没几个人知道她还有如此“女人”的一面。叶浮生看得稀奇,又觉得这小孩儿倔驴脾气颇为逗趣,便出言调侃了句,没想到谢离突然板起一张和他老爹一脉相承的棺材脸,严肃道:“断水山庄不容外人踏足,你是何人?竟敢对庄主出言不逊!”   呀嘿!叶浮生笑眯了眼,俯下身和他平视道:“我是被你薛姐姐八抬大轿请回来的新人。”   谢离:“……”   薛蝉衣咬牙切齿:“叶浮生!你胡扯什么鬼东西?”   “好吧,八抬大轿是没有,新人倒是真。”叶浮生摆了摆手,掌中变花样似地多出一个小油纸包,里头是切得整整齐齐的糖块。   一颗糖猝不及防地被扔进薛蝉衣嘴里,浓郁的桂花香充斥在口,呼之欲出的喝骂被硬生生噎了回去,薛蝉衣杏眼一凛,那人偏偏好生不要脸地赔笑告饶:“小姐莫怪,在下赔罪。这桂花糖是新做的,吃一个甜嘴,莫要动气开骂,脏了小姐的口。”   薛蝉衣把一颗桂花糖咬得咔嚓作响,活像嚼着某人的骨头,耳朵却慢慢红了。谢离看得呆若木鸡,他小小的脑袋里没装过风花雪月,眼下被灌了一耳朵花言巧语,简直不能好了。   他嘴巴微张,叶浮生趁机塞了一颗进去,辛辣伴随着甜香在嘴里炸开,谢离脸色陡然涨红,可惜良好的教养让他忍住了吐出来的欲望,艰难地嚼碎咽了下去,两只眼眶里水雾朦胧,看着可怜极了。   薛蝉衣:“……你给他吃了什么?”   “糖啊。”叶浮生一脸正气凛然,遂又补充道:“姜糖,你看他淋了这么久雨,不吃点姜糖祛风寒怎么行?”   薛蝉衣挫败地叹口气,摸摸谢离的脑袋,低下头对他说道:“小离,你先回房沐浴更衣,我跟这个家伙还有话说。”   谢离吸了口气冲淡嘴里的甜辣味,依然板着脸道:“他是什么人?”   “是我新雇的护院,你放心。”   谢离这才踩着小步子蹬蹬跑远,叶浮生眯着眼睛目送他远去,感叹道:“是个乖孩子,就是老气了些。”   “师父对他向来管教严厉。”薛蝉衣捻了捻眉心,道:“我已经跟管事说过了,只要不违纪作乱,你可在山庄里自由行事,不必看谁的脸色过活。”   “小姐优待,我要做些什么呢?”   薛蝉衣抬眼看他:“我帮你打点好这些,你替我照看小离。”   叶浮生问道:“断水山庄的少庄主,还需要我这么一个江湖浪子的照看?”   且不论庄里的护院弟子,光是谢无衣这个人在,难道还不能护住他自己的儿子?   要真是如此,那这天下第一刀……的确是该换人做了。   薛蝉衣不答反问:“你今日入城,可有注意到什么?”   “我看到很多人,江湖人。”叶浮生笑了起来,他含着一颗桂花糖, “三教九流,龙蛇混杂,这附近大大小小的客栈被他们占得水泄不通,我好不容易才买通一个小二,让他给我腾出间柴房烧水洗浴。”   薛蝉衣闻言冷笑:“步步紧逼,果真跗骨之蛆,可恼!”   叶浮生把剩下的糖一口吃了,说话口齿不清:“是冲着山庄而来,还是……谢庄主?”   薛蝉衣声音冷冽:“是冲着‘天下第一刀’。”   叶浮生嚼着满嘴糖块,一言不发。   薛蝉衣深吸一口气,道:“你可曾听过‘厉锋’这个人?”   叶浮生慢吞吞地道:“如果你说的是迷踪岭葬魂宫的那位厉锋,那我是听过。”   自古正邪不两立,正道有四大宗门,邪派也不遑多让。在西南边陲有一处绵延百里的幽深山谷,地势复杂,瘴气缭绕,纵然飞鸟也难觅出处,故以“迷踪”为名,而在这深谷里,便盘踞着当今魔道魁首——葬魂宫。   葬魂宫内如同一个小江湖,除了那些背离门派或罪大恶极的武林中人,还容纳了一部分在战乱中失去家国的异族,甚至不乏在朝堂上失势获罪的犯官后人,世间三六九等的人应有尽有,可谓是龙蛇混杂。他们一旦进了葬魂宫,就像扑入泥淖的蛇虫鼠蚁,蛰伏在沼泽里窥探人世,却又断绝了前尘往事,从此以后只做葬魂宫里的一条狗。   狗自然没有名字,能叫出名字的,都是受主人看重的恶犬。   厉锋,时年二十五岁,主管葬魂宫青龙殿,是葬魂宫主早年收养的孤儿,也是他如今最得力的手下之一,被他盯上的人,就如同在草原遇到了最凶戾的狼。   薛蝉衣的嘴唇抿了抿:“葬魂宫历代活跃于西南边陲,在中原虽有势力盘踞,但向来不作风波。近两年来,随着外族战局频发,葬魂宫的势力得到了进一步扩张,如今已经开始将重心转移到中原。”   “中原武林势力错综复杂,正邪两道之间不知道有多少笔算不完的烂账,葬魂宫倘若贸然出手,恐怕牵一发动全身,所以他们需要杀鸡……啊呸,杀一儆百。”叶浮生轻咳两声,锤了锤自己又疼又麻的右腿,摇头晃脑,“断水山庄是中原武林的一大世家,谢庄主又是名震江湖的天下第一刀,按理说是一块难啃的硬骨头,可惜……”   薛蝉衣冷冷道:“可惜三年前那件事情过后,整个江湖都觉得我师父废了,天下第一刀如今不过徒有虚名。此番葬魂宫发起争锋大会,要夺中原正道的七把名锋扬威,断水是第五把。”   叶浮生问道:“那么所谓的江湖传言,究竟是的确如此,还是空穴来风呢?”   薛蝉衣不说话,一双眼睛紧紧盯着他,半晌才道:“叶浮生,你是个聪明人,也是个明白人。”   真是好一滩浑水,叶浮生叹了口气,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在下谢过薛小姐的信任,定不负所托。”   “既然你答应了我,就一定要做到。”薛蝉衣扬了扬下巴,露出她惯有的不可一世来,眼神冷厉不似个黄花大闺女,反而比毒蛇还要渗人,“小离如果出了什么事,你就算钻到地底下,我也刨了你十八代祖坟,把你挫骨扬灰!”   ——“你答应我的事,一定要做到,否则我死不瞑目。”   两个声音合成一线,像一把利剑狠狠刺进叶浮生心口,脑子里嗡嗡作响,眼前的一切又开始摇晃模糊,直至一片混沌,右腿钻心一样疼,他的脸色霎时白了,下意识地按住胸口,那放着锦囊和玉佩的地方。   “你怎么了?”薛蝉衣看出不对,伸手扶了他一把,孰料这登徒子昏头昏脑,竟然在胡乱中摸了下她的腰,薛小姐杏目一凛,好悬没把他扔在地上。   偏偏罪魁祸首还端着一张纯良无辜的柔弱脸,像是病入膏肓快吐血了一样:“咳、咳……对不住,在下看不清。”   薛蝉衣磨了磨牙,道:“争锋大会七日之后就要开始,这几天定有各派人士来到古阳城,断水山庄自然不能闭门谢客。你这半瞎既然眼睛不好使,就好好跟着小离寸步不落,也不要到处生事,免得冲撞到自己惹不起的人。”   叶浮生听罢,打了个呵欠,摊手道:“既然如此,小姐就着人带我去少庄主院落吧。长夜漫漫,在下困了。”   薛姑娘觉得有些手痒,腰间长鞭蠢蠢欲动。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大概是有车马在前门停下。   这么晚的时辰,这样风口浪尖的地方。   薛蝉衣吩咐了一个下人带他去后院,自己急忙走向前门见客。叶浮生眯了眯眼睛,好在进内院时会经过一条长廊,他借着檐下灯火回头一望,只见薛蝉衣迎着一队人匆匆而过,为首那人正将纸伞收起,恰好露出形容。   他看上去很年轻,可全无毛头小子的冲劲和傻气,一身黑衣称得脸色过于苍白,眉如锋,眸如潭,容貌俊美无铸,薄薄的唇猩红一片,仿佛一叶见血封喉的刀。 第5章 变故   自古正邪不两立,江湖人更是把正道邪派看得泾渭分明,但总有人会越过楚河汉界,踩着世俗的底线把自己活成大喇喇的刺。   有的被干脆利落地拔掉碾碎,有的则入肉生根直至深不可测。   前者大多是些心比天高手比脚低的草莽,空有着要吃天鹅肉的雄心壮志,潦倒一生也只在水坑里蹦跶,顶多给那些个名门宗派添些不痛不痒的麻烦,从来不被放在眼里去,左右江湖之大,不愁容不下这些个混吃等死的跳梁小丑。   而在这深不见底的江湖泥潭里,能算得上后者的却太少,少得放眼天下,也只有百鬼门这么一根大刺长得顶天立地,不仅黑白通吃、正邪两占,行事还随心所欲,不怕惹麻烦,更善于解决麻烦。   谁也不知道江湖上有多少人,自然也没有人知道百鬼门到底有多少“鬼”。他们没有过去,看不到未来,却隐藏于当下的每一个阴暗角落,化成猎物的跗骨之蛆,至死方休。   情报消息,杀人暗榜,医毒交易,兵刃暗器……没有他们敢想不敢做的事,就算有,那也是门主脑子里的坑被豆腐渣糊了,一时间没想开。   百鬼向来见影不见人,江湖上所盛传的不过其中寥寥几人,鬼医孙悯风正是其中一位。   医者仁心,妙手回春。后半句不配孙悯风那敢与鬼神争命的高绝医术,前半句搁在他身上则根本是侮辱了这四个字,但凡要去找他看病的人,多半是吃多了熊心豹子胆。   原因无他,医者不自医,孙悯风身带痼疾——在脑子上。   半疯半醒,喜怒无常。   凭栏远眺风吹雨,暗香浮动,留影无声。   谢无衣脱下大氅,着一身白底黑纹长衫与客人相对而坐,瘦削面容上双眉紧皱,苍白泛青的嘴唇敛成薄刃,不咄咄逼人,却冷意入骨:“鬼医提出的要求,强人所难。”   他对面坐着两人,之前与叶浮生对视的黑衣青年正端着茶盏轻抿,老神在在如供案上的大佛爷。剩下一位素衣男子看着约莫三十来岁,画墨眉眼,水色描唇,清淡到了极致,偏偏在敛目勾唇时流泻出一丝妖气,仿佛青花瓷上多了一笔浓墨重彩的艳。   孙悯风往自己的茶盏里倒了些白色药粉,拿着银针有一搭没一搭地搅拌,屋子里顿时飘满了一股沁人心脾的香味,馥郁如酒,却比酒更醉人。   他牛嚼牡丹地把这杯怪茶喝完,砸吧一下嘴,笑道:“强人所难,或者坐地等死,我不逼你呀。”   谢无衣放在桌角的手骨节分明,青筋毕露,语气却是淡淡,“谢某可以做个死人,就是不能做废人。”   孙悯风没答话,倒是他身边的黑衣青年抬起了头:“在下听闻,葬魂宫送来的战帖,谢庄主并没有接,夺锋帖的战牌上还未出现断水山庄的名字。”   谢无衣面无表情:“宵小之物,不值得脏我的手。”   “那么夺锋帖上,断水山庄之位是要虚席空置了?”黑衣青年放下茶盏,语气玩味,“谢庄主,眼下不知有多少只眼睛盯着断水山庄这块招牌,无论你拒战或是应邀,一举一动皆牵扯极大……派薛小姐千里迢迢邀请鬼医来此,不正是谢庄主已经做出的选择吗?我们要的东西不多,一把断水刀,比你的命更重要吗?”   谢无衣:“是。”   “那我就更想要了。”黑衣青年勾了勾嘴角,“谢庄主,眼下断水山庄强敌环伺,就凭你如今这副残躯,能顶得住明枪暗箭吗?断水刀重于你的性命,不知断水山庄与之相比,又孰轻孰重呢?”   谢无衣看了他一会儿,取过茶壶为他添了杯茶:“这位……”   “我姓楚,楚惜微。”黑衣青年挑眉,手指慢慢摩挲着杯壁,“久闻天下第一刀之名,今日拜访,方知见面不如闻名。”   “江湖上沽名钓誉、谬赞枉称之人多如过江之鲫,谢某从不敢以‘第一’自居。”谢无衣慢慢笑了起来,眼角轻扬,嘴唇也弯了弯,让这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看起来颇有几分可爱,然而他的眼神太冷,幽暗深邃,反射着冷冰冰的微光,就像一把悄然出鞘的刀。   “西域八十二战名扬天下,武林刀剑会败尽群英,曾经的断水挽月影惊鸿,如今挽月无踪、惊鸿绝唱,唯有断水尚存于世,倘若谢庄主头顶是虚名,江湖上谁还敢尊大?”楚惜微轻轻一笑,“我所失望的,是庄主你拿得起,却放不下。”   谢无衣眯了眯眼睛:“百鬼门主果然所知甚详,可惜世间之事总不能全操在手,楚门主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未设身处地,自然说得容易。”   孙悯风喝光了剩下半壶茶水,插话道:“相见相惜的二位,可以暂且打住了。我们继续谈生意,不知谢庄主是要用断水刀换取易筋换血的机会,还是关门送客和山庄共存亡?”   谢无衣道:“重要的事情,要慎重地考虑。”   “一二三,你可以给出慎重的回答了吗?”   “孙先生,”楚惜微按住他的肩膀,“争锋大会七日后开始,谢庄主比我们更心急,何必纠缠这一时半刻?”   孙悯风不再说话,把杯中茶叶倒进嘴里咀嚼,谢无衣起身道:“我会在明日给出答复。蝉衣,带贵客去松涛苑。”   此时,有下人狼狈地跑来,对着一直候在门外的薛蝉衣耳语几句,薛大小姐一张花容已现怒色。   薛蝉衣憋着一口气示意管家带客人离开,然后走到谢无衣身边,语气急促:“师父,有人闯进凌波楼,盗走断水刀,现在被护院们追至‘望海潮’附近!”   一声脆响,茶盏砸碎在地,谢无衣的眉目顷刻冷了下来。   古阳城是一座山城,三面环山一面临水,有数不尽的山谷野林。断水山庄如今虽然风光不再,但瘦死的骆驼也比马大,它坐落于城东偏远处,除了山庄本身之外,还有背后连绵十来里的山头,占地面积十分辽阔,进一步可混迹市井,退一步则放浪山林。   “望海潮”,断水山庄后山的一座断崖,山势陡峭,怪石嶙峋,崖下有一条大河,水流瞬息万变,一时如大浪淘沙波涛汹涌,一时如寒潭凄切静如止水,稍有懈怠便会被暗流卷走,哪怕是浪里白条落进水里,要不了一时三刻也要翻着肚皮浮上来。   断水刀法,取抽刀断水之意,刀法中那惊涛骇浪又细水长流的气势,便是从望海潮中衍生出来,是历代庄主习武练刀的地方。因此它成了断水山庄的禁地,每一代的庄主故去,便要将骨灰葬入大河,顺水而流,还于天地。   夜深风雨更急,火把亮不了几息就要被雨水浇灭,断水山庄的护院好不容易把那窃刀之人逼到断崖边,那是个一身短打的汉子,手里紧紧抱着把连鞘长刀,在众人逼近下不断后退,冷不丁一块石头掉了下去,吓出一身冷汗。   进退不得,走投无路。   此时黑灯瞎火,叶浮生这个半瞎倒是混得如鱼得水,他的眼睛在黑暗里视物清晰,仿佛一只善于潜伏的猫。整个人悄无声息地隐藏在树桠间,连雨打树叶的动静都比他来得气势汹汹,丝毫没有惊动旁人。这棵树生得高大,他不仅能看清前方的混乱,连斜下方峭壁上的异状都能一览无余。   凌波楼出事之时,他懒得管,只在婢女带领下往谢离的院子赶,结果刚一进去,他就发现院子里静悄悄的,那小鬼不见了。   失踪的少庄主正绷着一张稚嫩严肃的小脸,绕过了众人追逃的路线,沿着山峰走向,从一处陡峭的山壁上往上爬。这处山壁贴近断崖,嶙峋的石头把他小小的身影挡得严严实实,要不是叶浮生这双夜猫子似的怪眼,还真发现不了这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兔崽子。   断水山庄的事他管不了,可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这小孩儿要是出了事,他叶浮生一世英名也得翻为画饼。只是谢离年纪虽小,轻功弟子却着实不错,在这峭壁上说不得如履平地,倒也勉强灵活敏捷,跟人形壁虎没什么两样。为防止贸然出手把这孩子吓得掉下去,叶浮生只好找个合适的地方窝着,不错眼地关注他一举一动。   大概过了半盏茶的时间,谢离终于爬到了断崖下,却没有翻身上去,而是踩着一块大石,借力把自己贴在了隐蔽处。   那汉子大概是生平第一次做贼,比起市井小偷被抓时还要着急窘迫,一张黑炭脸涨得通红,偏偏眼下插翅难飞,只好紧紧抓着刀鞘,好几次差点掉下山崖。   薛蝉衣终于赶到,她抿着唇不说话,抬手一鞭甩了过去,汉子下意识地抬手格挡,半途又想起手里拿着的是断水刀,硬是转过身去,生生拿后背挨了她一鞭。   薛蝉衣柳眉倒竖:“大胆匪盗,将刀还来!”   汉子嘶了口气:“叫你师父出来说话!”   薛蝉衣人不大气性高,长鞭兜转如蛟龙出水,迎面再上。汉子咬了咬牙,断水刀悍然出鞘,长鞭缠上刀锋刹那,汉子只是顺势一劈,薛小姐的鞭子就少了一截!   叶浮生在树上摇了摇头,暗道:打女人,还要占兵器的便宜,端得无耻。   失了前力,长鞭反震回来,重重抽在薛蝉衣的手上,手背上顿时出现一条鲜红鞭痕,皮肉都翻卷开来。她弃了鞭,一手掐上束腰的红绫,却被人按住了肩膀。   “谢某在此,有何指教?”   叶浮生原本没骨头般的身体慢慢坐直了,他看着那个越众而出的男人,好像全身血液都倒流回冲,脑子里轰然一鸣,带得耳目都剧痛起来,手指无意识地抽搐了几下,在树干上留下了几个指坑。   谢无衣撑着一把油纸伞,轻袍缓带,像个教书先生一样闲庭信步。雨势很大,他全身上下却只有翻飞的衣摆湿了些许,面容削瘦,一双眼睛却比刀锋更寒。   薛蝉衣退了一步:“师父!”   汉子被他气势摄住,差点后退一步直接摔下去,紧握着断水刀,怎么看都色厉内茬。不管这三年来江湖人如何编排谢无衣,可是他现在这样的眼神体态,叫人一见就回想起当年群英会上败尽英雄的断水庄主,甚至比那时更可怕。   仿佛一只昂首凌云的虎,变成了择人而噬的狼。   谢无衣站在离他七步远的位置,重复道:“谢某在此,有何指教?”   汉子深吸一口气,硬邦邦地道:“指教不敢当,只问庄主一句——为何不接夺锋战帖?”   暗处的叶浮生刚平复心情就听见这么一句,有些好笑:皇帝不急,急死太监。   谢无衣看了那汉子一眼,目光落在他的手上,道:“你也用刀?”   汉子挺起胸膛:“是!我乃……”   “谢某没兴趣知道你是哪瓣蒜。”谢无衣冷笑道,“不告而拿是为贼也。怎么,你认为谢某没接夺锋帖,就没资格拿断水刀,所以要来取刀替谢某参战吗?”   汉子梗着脖子道:“是又如何?葬魂宫是邪门歪道,人人得而诛之,你身为断水庄主不思除魔卫道,避战谢客,可知多少英雄豪杰为此扼腕?”   “好不要脸。”一个声音从人群里传来,恰好应和了叶浮生心里的四个字。难得遇见知音,他施舍给那人一个眼神,发现正是之前匆匆一瞥的黑衣来客。   百鬼门主看热闹不嫌事大,他撑着伞走了出来,窄袖黑衣,眉目俊美到咄咄逼人,嘴角勾起个嘲讽的弧度:“在下见的世面少,如此无耻的行径也能说得冠冕堂皇,实在长了见识,多谢这位言传身教。”   这话说得不客气,可惜楚惜微长了一张吃软饭的小白脸,又撞上个二五眼的莽汉,当即被糊了一句:“你算什么东西?”   楚惜微笑了笑,眼眸低垂,鬼气森森,看到的人都觉得背脊一寒。   叶浮生收回目光,心道:披了聂小倩皮的黑山老妖。   “够了。”谢无衣摆了摆手,目光如电,“你要如何?”   “葬魂宫气焰嚣张,连夺武林四把名锋,正道英雄无不愤慨。”汉子大声道:“谢庄主,你若是接了夺锋帖,替武林正道挣这口气,证明断水山庄如今不是浪得虚名,我便把刀还你;否则我就把刀转手于其他英雄,总不至让葬魂宫嚣张放肆!”   “好、好、好……”谢无衣连说三字,面无表情,周围人都感觉脖子一凉,好像有钢刀划过。   手里的纸伞陡然一转,雨点旋飞出去,劈头盖脸地打向那汉子,他立刻下腰躲避,不料谢无衣提掌而来,并指如刀,已经与他咽喉近在咫尺!   汉子立刻抽刀格挡,谢无衣一指头戳在刀身上,反而是那汉子被震退出去。他本就站在崖边,这一下连吭声都来不及,整个人都往后倒去,谢无衣眉头一皱,变掌为爪去抓他,可汉子眼中闪过一丝狠戾,硬生生躲开他这一手,连人带刀坠了下去。   几乎就在同时,一道小小的身影紧随其后坠了下去,谢离双脚在间不容发之际踢开汉子的手,一勾一挑,将断水刀接在手里,可他年纪太小,之前又耗力过多,这一下就没能站稳,若不是及时一手攀住岩石,否则就不是挂在崖顶下丈许做风干腊肠,而是要掉下去喂鱼了。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间,所有人都被这变故惊住,薛蝉衣花容失色:“小离!”   谢无衣脸色一变,想也不想地往下跳,却被一个人往后一扯——楚惜微越过他跳了下去。   然而来不及了,谢离手中的岩石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断响,男孩脸色煞白,直直下坠。   可他到了现在,也还是紧紧抱着断水刀不放。   楚惜微的手差一点就抓到了他,结果只扯下了一片衣角,来不及皱眉,一道天青色的影子从他眼前晃过,快得让他都看不清那究竟是什么。 第6章 洞穴   望海潮,名不虚传。   眼看河面越来越近,叶浮生一把将谢离搂在怀里,提掌向河水打去,欲激起水柱以冲力改变下坠之势,可是掌力却如泥牛入海悄无声息,他心道不好,只来得及让谢离憋口气,两人就一起掉进了水里。   水流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远不如河面展现出来的平静,几有摧枯拉朽之势。更倒霉的是,这水下还有一股强大的吸力,几乎把暗流带成了漩涡,叶浮生牢牢护着谢离,被暗流卷了下去,一路七荤八素的冲击,不知过了多久才撞在了石头上,背脊生疼。   周围水压一松,叶浮生凭借一双夜视眼勉强辨认出这是一个水下洞穴,内里九转十八弯,又有暗渠分走水流,才堪堪给了他们喘息之机,至于那个莽汉,怕是真的喂鱼了。   他的伤腿受了这么一遭罪,钻心刺骨地疼起来,叶浮生眉头也没皱一下,摸摸衣袋内的锦囊还在,再看看谢离正奋力从他怀里抬起头,这才松了口气。   兔崽子呛了几口水,此时抱着断水刀坐在他身边,乖得像剥了壳的刺猬,叶浮生手贱地掐掐他的脸,叹道:“我见过赶集的,没见过赶着投胎的。敢问少庄主,你是要学习佛祖舍身喂鱼,还是看多了话本觉得一定能绝处逢生顺便找到高人秘籍?一把刀,比你的命重要吗?”   谢离抱着断水刀不撒手,低声道:“是。”   叶浮生摇了摇头:“和你爹一样,一根筋,驴脾气。”   闻言,谢离瞪眼道:“谁给你的胆子妄论庄主?”   “救命之恩涌泉相报,别说骂你爹两句,让你叫我声爹都不过分啊臭小子!”叶浮生摇头叹息,“我要是有你这么个儿子,一天三顿打都不过分,找什么不好偏爱找死!”   谢离化身闷嘴葫芦不吭声,叶浮生扶着墙站起来,举目四望,昏暗的洞穴内部在此刻倒是便利了他,阴冷潮湿的风不知从哪里吹来,他屏息听了一会儿,道:“风声从那边传过来的,走。”   谢离打了个喷嚏,抱着断水刀冻得瑟瑟发抖,叶浮生仰头翻了个白眼,伸手在怀里掏了掏,摸出一包泡了水的姜糖,诚恳道:“凑活一下好吗?”   谢离:“……不,谢谢。”   叶浮生拖着不大灵便的右腿,牵着谢离的手在水洞内跋涉。行至一个洞口前,叶浮生蹲下摸了摸地上青苔,赞叹道:“谢庄主真是好轻功。”   谢离不明所以,叶浮生指着那层厚厚的青苔道:“你仔细看看这上面。”   从洞口延伸向内都生长着茂密青苔,松软寸长,触之即滑。在青苔之下,是一片沼泽样的湿地,哪怕一块石子丢进去都会立刻下陷。然而在这些青苔上却有一行浅浅的脚印,看起来是男子留下,凹陷的边缘齐整无歪斜处,恐怕是长期有人从此地经过,每一次都恰到好处地踏在同一个地方,因此经年日久地形成。   什么人才能时常出入断水山庄的禁地?   “脚印是单向朝内的,说明从这里进去,一定会有出路。”叶浮生蹲下身,“上来。”   谢离犹豫了一下,把断水刀负在背上,坚定地抱住他的脖子。叶浮生目测了一下青苔的生长范围,唇角一勾,谢离只觉得眼前一花,下一刻脑门撞上倒生的岩石。   没什么诚意的道歉声传来:“不好意思,我忘了背上还有个人。”   谢离:“……”   他眨眨眼睛,把眼泪憋了回去,却感到身下一定,叶浮生已经带着他踏出青苔范围,稳稳踩在了实地上。   下一刻,叶浮生右腿一软,整个人往右边倾斜跪下,谢离赶紧从他背上跳下来,黑灯瞎火看不清情况,着急忙慌地问:“你怎么了?”   “没事,你太重了我的膝盖承受不来。”   谢离:“……”   右腿的疼痛感越来越剧烈,膝、踝关节都开始发热肿痛,几乎让他连行走的力气都快没了。叶浮生把剩下的姜糖囫囵往嘴里一塞,伸手点了几个穴位,揉按了两下经脉,这才伸手抓住谢离。   谢离握着他满是冷汗的手心,黑暗里什么也看不清楚,只能紧紧抓着他的手,亦步亦趋。   叶浮生往地上一坐,左右瞅了瞅,这是一间宽大的石室,四面都是打磨平整的青石板,上面却斑驳着深痕,而正前方……   “少庄主,左行五步有一块大石,你踩上去就能摸到灯盏。”   谢离依言而行,里头都是凝固的冻油,可惜他们身上都没有带火折子,就算有,这番折腾下也是不能用了。   “拿这个做什么?”谢离掰了几下也没能把它取下来。   叶浮生指点道,“你把灯座往上抬一下。”   咔嚓一声,伴随着机括扳动的声音,谢离只觉得倚靠的墙壁突然翻转,整个人顺势被推了进去,下一刻墙壁合拢,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   他年纪毕竟还小,陡然到了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陌生地方,唯一熟悉的人也被石门阻断,顿时慌了神,连连拍打墙壁,大声喊了起来:“怎么回事,你……”   他的呼喊声没能穿透重逾千斤的墙壁,叶浮生一手撑着地面缓缓站起来,目光穿透黑暗落在正前方的墙壁上,那里传来了一声锁链的哗啦响动——有人站了起来。   一个女人,很狼狈的女人。   她的双手锁着长长的镣铐,走起路来哗啦作响,长发乱蓬蓬如同稻草,身上裹着一件破破烂烂的长袍,瘦得几乎脱了形。   叶浮生叹道:“卿本佳人,奈何……”   哗啦一声,他的手抓住了迎面挥来的一条锁链,谁知这骨瘦如柴的女人力气却大得惊人,他竟然被顺势抡了起来,重重朝墙上砸去!   叶浮生泥鳅一样将手从铁链圈里抽了回来,左脚在墙壁上一蹬,借力跃到了女人背后,伸手直取她后颈。女人上半身往前一探,一条腿顺势后踢,却被叶浮生抓了个正着,一提一扭,那女人被他扔出了一丈之外。   喀拉一声脆响,女人把被他拧脱的脚腕踩了回去,两条铁链朝他抖擞而来,袭势如雷霆,迅如疾风,几乎在转眼间就到了叶浮生面前。   这里太黑暗,可她总是能毫无差错地捕捉到叶浮生所在之地,要么是同叶浮生一样眼带怪疾,要么就是……她已经太习惯这里。   劲风扑面,叶浮生出手如电,双手扯住这两条铁链,翻身而起,女人被他带得往前动了两步,腰肢顺势一扭,铁链挣脱了叶浮生的手,轮转如莲花盛开,眼前皆是残影,叶浮生眼睛一眯,竟然伸手插入残影之中,一扣一扯,抓住了其中一条铁链,右手以掌为刀,斜斜劈在了链子上,发出一声铿锵。   女人嘴里发出一声大笑,精铁制成的锁链连刀剑都难以斩断,更何况肉掌?   然而,那条锁链却从叶浮生掌下断裂了。   叶浮生手里捞着半条,游鱼入水般往前滑去,只是刹那,他与那女人擦身而过,半条锁链勒住了她的脖子,逼迫她痛苦地后仰起头。   咽喉乃是要害,然而叶浮生没有辣手摧花的爱好,一手点了她身上两处大穴,锁链一抖,女人已经被他摔了出去。   右腿痛得他站立不稳,叶浮生席地而坐:“这位夫人,不打不相识,我们现在能够心平气和地谈一谈了吗?”   “滚!”女人支起上半身,可惜废了半天劲也没能站起来,捂着嘴咳嗽个不停。   她抬起头,依稀还看得出秀丽端庄的眉目,可惜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不知呆了多久,弄得人不人鬼不鬼,本来的七分颜色减得一分不剩,无论她曾经是个怎样的美人,现在也不再好看了。   “是谢无衣死了,还是断水山庄灭门了,竟然让你这外人闯入望海潮?”女人一双眼睛如同鹰隼,阴鸷而警惕地盯着叶浮生。   叶浮生难得这样无礼地打量一个女人,从头到脚,连衣角褶皱都没放过一条,最终将目光落在她的手上——那只左手,只有四根指头,小指齐根而断,伤口经年日久且参差不齐,像是被什么野兽活活咬掉的。   刚刚的一番交手,可以看出这个女人是善用鞭子一类的武器,而且十分精通,若不是被锁链束缚了行动,身体又亏损太大,叶浮生要拿下她并不容易。   九指,善鞭,断水山庄……江湖上满足这些条件的女人,只有一个。   “传闻断水山庄的庄主夫人在两年前病逝,曾经人人艳羡的神仙眷侣到最后只留下鳏夫孤儿空待庄内,何等让人可惜?只是……”叶浮生朝她走过去,“本该死去的谢夫人,为什么会在这里?”   近了,就更能看清女人脸上每一丝表情,她的眉眼都在不可察觉地颤抖,本就寥寥无几的血色从她脸上飞快褪去,痛楚在眼睛里闪过,那一刻叶浮生差点以为她就要哭出来,可最后又慢慢平静了。   这世上有两种人,一种闭着眼睛都能踩狗屎运,一种喝口凉水都塞牙。   断水山庄的少庄主也好,旁的什么人也罢,在楚惜微眼里都和路边草芥没什么区别,他这样奋不顾身地跟着跳下去,不是为了救人,只是因为那小兔崽子手里还抱着断水刀……可惜中途被人截胡。   那人身法奇快,轻功比他高了不止一筹,楚惜微有心施舍他一个眼神,以便来日方长算账不晚,然而眨眼都来不及,对方已经和那小兔崽子一同消失在水面下。   大河内瞬息万变、暗流激涌,楚惜微只犹豫了片刻就干脆以内力护体,呼吸转为内息,顺着江水暗流而动,很快就被冲进了一个水洞里。   水洞里的泥土潮湿滑腻,可地上却只有一个人的脚印,小小的,明显是来自于孩子。从洞里残留的痕迹来看,那不知名的高手显然还安在,小崽子估计也无甚大碍。想到这里,楚惜微紧皱的眉头才松了松。   他行动无声,飘忽得像鬼,踏水无痕地穿过那片危险的青苔地,进入一条漆黑的甬道,把耳朵贴在墙上听了一会儿,察觉到前方不远处的打斗声。   楚惜微当机立断,抬脚就要往前走,不料一声巨响从左边山壁中传来,整个水洞都颤巍巍地摇晃了几下,倒悬的石块噼里啪啦地落下,他愣了愣,抬手打开一块石砖,身体突然瘪了下去,像纸片一样贴在了甬道上方的死角。   古怪的震动来得快去得也快,楚惜微像个鬼影一样窜了出去,左边的墙壁已经坍塌了些许,出现一个尺许宽的口子,他就从这里缩了进去。 第7章 困兽   谢离觉得自己今年命犯太岁,要是能活着出去,一定给自个儿迎头浇上一盆黑狗血。   方才他蒙头懵脑地被机关推进了这间石室,连刀鞘和靴子都脱下来砸了半天门,结果一点反应也没得到,心里惶然无措,六神无主。   叶浮生想得挺好,他在黑暗里耳聪目明,听得那门后有空荡回声,估摸着是个静室,眼见有敌在此,干脆把谢离推出战圈免受牵连,等解决了麻烦再去找他。可惜,这世上除了乖孩子,更不缺熊孩子。   谢离小小年纪,没干过上房揭瓦的事儿,却着实有几分找死的本领。   眼见拍门是行不通了,谢离干脆掉头找其他门路。他不知道这里的构造,也没有火种照明,像没头苍蝇一样在黑暗里乱转,好在他胆大心细,顺着墙砖缝隙一条条摸索过去,还真瞎猫碰上了死耗子——在连续敲击出七块空砖之后,谢离把这七块砖的位置在脑海里虚虚连了一下,然后干脆利落地在天枢位重重拍了一掌。   那块空砖被他拍得整个凹了进去,黑暗里传出“轰”一声巨响,谢离猫着身子往旁边一躲,那面墙壁塌了一半,一股阴冷的风卷了进来,割得人脸生疼。   一道微光从破洞那头传来,已经渐渐习惯黑暗的眼睛被蛰了一下,谢离捡起一块石头掷了过去,传出几声连续的碰撞声,骨碌碌滚了老远。   里面有障碍。   聪明人都会犹豫,可谢离偏偏就是傻。   他今年十岁,三岁学武,四岁握刀,爹不疼娘早死,那些惹祸撒娇、遇难告状的事儿早就埋没在天真无邪的梦里。   断水山庄,断水刀,谢无衣……这些是他从小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的责任,这三年来昼夜练武,四季不休,眼见尔虞我诈,耳闻昨日繁华,还没长大的心眼儿里已生出一棵想要顶天立地的芽,哪怕他还身无二两肉,也拼命想挑起摇摇欲坠的梁,从来不懂得知难而退。   谢离深吸了一口气,把负在背上的断水刀拿在手里,他人太小,这把刀比他的个头低不了多少,看着颇有几分滑稽。   随即,他一头窜了进去,还没站稳,顶上就传来一声风的嗡鸣,他本能地低头,束得高高的发髻无声散下,青金石发环断成了两截!   也就在这刹那间,谢离匆匆一瞥,发现这又是一间石室,布置与之前的相差不多,只是大上了许多,墙上有三盏长明灯,正中央是一块被水环住的圆形石台,四角则各站着一个人偶。   俱是做成了真人大小的男子模样,眉目刻得相差无几,一眼看去犹如一奶同胞的四兄弟,手里各握刀、枪、剑、戟四种武器,活像降妖除魔的四大天王。   持剑的人偶离他最近,一击不成,手里的铁剑再度刺来,灵活毒辣,剑尖在转眼撞上了断水刀鞘,与谢离的咽喉近在咫尺。   铁剑一震,谢离蹬蹬蹬退了三步,忽闻背后风声呼啸,他想也不想地反手横刀,架住了一把长戟,一股大力压得他直接单膝跪下,虎口被震开一条口子。   还没喘口气,谢离脸色剧变,陡然撤刀就地一滚,只听“咄咄咄”八声连响,尘土飞扬,他原先所在的地面上已经多出了八个孔洞!   第三个人偶提枪而来,第九枪撞上了断水刀鞘,两相角力之下,谢离只觉得内脏都开始翻滚,他咽下一口血沫子,恰恰此时,第四个人偶的刀锋已经劈了下来。   一声铿锵,一泓秋水刀刃自刀鞘内闪出,谢离隐忍多时,直到这一刻拔刀出手,悍然与人偶手中大刀撞出了火星。   一刀出,招未尽,断水刀锋顺势劈下,人偶的刀被他砍成了两截,可这玩意儿竟然索性弃了武器,十指发出喀拉拉的响声,合拢成拳向他砸了下来。   四个人偶将他围在中间,一击方过一击又起,逼得谢离恨不能投生成猴,眼角余光一扫——环水石台安静依旧,自始至终,人偶都没有往那边牵引过战局。   谢离虚晃了一招,断水刀与铁剑眼看就要相接,谢离暗自撤了力道,顿时像断线风筝一样被打飞出去。他算得精巧,眼看就要落在石台上,不料那持枪人偶不肯绕过他,手里长枪倏然飞出,奔着他面门掷来。人在半空无处躲避,借力也难,谢离瞳孔一缩,枪尖却擦着他的耳朵射了过去。   “缺心眼儿能缺到这个份上的,我还是头一回得见。”   陌生的男声在耳畔响起,长枪被一根苍白的手指轻轻一拨,偏离了本来能正中靶心的轨道,一道鬼魅般的黑影出现在谢离身边,一手抓住他的衣领,拎鸡崽子一样把他拎到了环水石台上。   四个人偶果然没有追来,只是站在水边阴森森地不动弹。楚惜微毫不客气地撒了手,男孩正面扑倒在地,吃了好大一口灰。   楚惜微端详了一下落脚地点,这块石台丈许见方,周围环着一圈绿莹莹的水,他挑了挑眉,把一块银子扔了进去,发出了滋滋怪响。   “这里是断水山庄的禁地,你是少庄主,可曾来过?”   谢离咳嗽了几声,开口道:“少庄主,还不是庄主。”   “嘁,拖油瓶子。”楚惜微踢了他一脚,“站起来,要开始了。”   什么要开始了?   谢离没有问出口,他抹掉嘴角的血,握着断水刀站了起来,蓄势待发。   事实证明,百鬼门主难得的一次提醒,并非随口吓唬人。   “啷啷”数声连动,石台边缘齐刷刷竖起十来根铁栅,深深没入顶部石壁中,形成了一个大铁笼。楚惜微按住谢离的肩膀,端详过每一根铁栅,抬掌拍了过去,一阵剧烈的晃动之后,这铁笼竟然分毫未损,背后的谢离朝上方一看,惊道:“顶石下陷了三寸!”   楚惜微皱了皱眉,提起六成力道再度发掌,面前那根铁栅被他拍出了将断未断的裂痕,可是上方那块巨石却下陷了一尺有余!   如果不能一击劈开这个铁笼,就会被压住动弹不得,甚至碾成肉饼!   “刀给我。”   谢离犹豫了一下,将断水刀递给他,楚惜微提了一口真气,手刚刚握上刀柄,谢离只觉得还未看清,断水已经出了鞘。   他还想睁大眼看清刀锋,耳边却已经窜入铮鸣。楚惜微的刀法毫无花俏,出鞘便已出招,谢离只眨了个眼,他已经还刀入鞘。   面前四根铁栅,被他分割成十二段,上下八段摇摇欲坠,中间四段崩裂开来。   与此同时,头顶巨石轰然落下,尘土迷眼,瞬息之间已经压向这两具血肉之躯!   楚惜微一手抓住谢离,腾身如飘萍飞出这困牢之地,巨石几乎擦着他们的衣角砸在石台上,巨大的震动激得水花四溅。   水花飞溅四散,然而楚惜微手里抓着个半大孩子,却连一颗水珠也没沾上身,硬是从这纷乱的攻击中闪避过去。眼看就要落地,四下突然传来机括扳动的声音,三面墙壁同时翻开,露出里面布满孔洞的夹层,一支支打磨光滑锋利的石针从中爆射而出,密密麻麻,寒光凛凛。   他们人在半空、上下无依,面前是四个人偶携武拦路,左右后皆是石针,只消片刻,都要被射成马蜂窝。   最快的一根石针,已经即将射入谢离的后脑勺。   楚惜微将谢离往前一推,身体在半空中生生一折,他手里的断水刀顺势扫开一个半圈,如同狂风扫落叶,最逼近身体的石针被无形的刀气吸附起来,顺着他的刀锋反击回去,每一根都正好打落了第二轮射出的石针。   他一个旋身,在这漫天针雨里如鱼得水,生生在身周三尺内迫开了一个空寂场所。   可惜再好的轻功,也不能让他一直立于空中。   楚惜微一只脚还没站稳,那持戟的人偶就动了,它欺身而近,一探一勾,直刺楚惜微面门。刀锋来不及回防,楚惜微抬起左手,搓掌成刀斜斜劈上,恰到好处地砍在人偶腕部的空隙上。   那只栩栩如生的手齐腕而断,长戟哐当落下,却见人偶腕部的断口中陡然喷出一道黄绿色的烟雾,楚惜微猝不及防下被喷了个正着,虽然及时屏息,眼睛却火辣辣地疼。   人偶大概也知何谓趁他病要他命,四个人偶同时围了过来,谢离暗道不好,仗着人小灵活从空隙里挤了进来,挡在楚惜微身前,蓄力一脚正中持剑人偶的膝盖,反震力道几乎让他差点站立不稳,而那人偶的膝部以下却被他生生踹飞了出去!   楚惜微闭了眼,听得却仔细:“怎么回事?”   谢离怔了怔,眼迅速一扫:“这些人偶身上都有裂痕,看起来十分整齐,像是曾经被人用利器斩断过。”   “这里的机关以困为主、杀为辅,机关一环扣一环,得你有实力才能触动下一环机关,可见是个困局,不知道是为了何方神圣设下的……”楚惜微低笑了一声,施施然往地下一坐,“小孩儿,我现在看不见了,这四个家伙交给你,莫让它们伤到了我。”   一个大男人对一个半大孩子说这话,着实有些不要脸,偏偏那孩子没长心。   谢离只是愣了一下,便从他手里拿回断水刀,迎上了四个人偶。   金石碰撞,铿锵作响,他一直守在楚惜微面前,寸步也不让,七年来日以夜继打下的武功底子,在这个时候终于显露出来,内力不足,却仗着身法灵活躲避攻击,并利用人偶的弱点不断制造它们之间的错攻,以一敌四,虽不是游刃有余,竟也有条不紊。   他越打,心里反而越是清明冷静。   如果他生在寻常人家,十岁的孩子该是无忧无虑不识愁的年纪,可他偏偏出自江湖,注定了一辈子刀光剑影。   “断水山庄的基业不能毁在你手里,你是谢无衣的儿子,就永远不能做一个孩子!”   他的额头上汗水涔涔,披散的头发凌乱不堪,脸颊上是被剑锋割破的一道伤口。   断水刀横过头顶,抵住人偶泰山压顶的一剑。   铁剑重重压下,谢离几乎要跪地不起,他可以撤刀,可以躲开。   可他身后是双目受创的楚惜微,手里握的是断水刀。   磕在地板上的膝盖已经沁出了血,他咬着牙,青筋毕露,拼了胸中一口气,竟然缓缓站了起来。   他背后的楚惜微挑了挑眉,手指慢慢舒展,一道掌力即将打出。   “……飞、流!”   嘶哑的声音从稚嫩的喉咙里发出,断水刀锋发出一声铮鸣,将铁剑用力劈飞,刀锋沿着人偶身上的裂痕砍下,深深嵌进了它的腰间!   这一刀,飞流穿石,楚惜微再不迟疑,听声辨位,一掌擦着谢离头顶而过,重重击在那人偶身上,本就被刀锋深深切入的身体立刻被打飞了出去!   这石破天惊的一掌镇住了谢离,却吓不住剩下三个人偶。它们呈品字形攻了上来,重击携带破风之声,几乎瞬息而至。   谢离只觉得眼前一花,楚惜微听到了衣袂翻飞的声音。   叶浮生从破开的门洞里掠了近来,像一只飞燕,轻巧地插入战局。几乎不需要任何招呼,他和楚惜微同时出掌,左一右二,谢离满头乱发都飞了起来,他下意识地往两人中间一躲,被掌风割裂的头发这才飘落在地。   和它一起落在地上的,还有一堆七零八碎的烂木头。   一掌如雷霆万钧,掌出无回,更无生。   看到来人是叶浮生,谢离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转头却发现那门洞口还站着一个人。   那人逆光看不清面目,消瘦得像皮包骨头,依稀还能看出是个女人。谢离睁大眼睛想要看清楚,一只手就忽然落在他后颈上,用力一按。   吭都没来得及吭一声,谢离软软地倒了下来。 第8章 生天   叶浮生一把接住软倒的谢离,伸手在他脑门上敲了个爆栗:“小兔崽子,惯会找死!”   楚惜微双目紧闭,但敏锐地察觉到还多了一个人,头向这边侧了侧:“二位是……”   女人脚下一动,运起轻功落在他们身边,伸手接过谢离不说话。叶浮生转过身,这里光线虽然昏暗,但毕竟存在着光源,他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才认出,这人是之前那位“黑山老妖”。   此时,女人那只缺了根小指的左手正一寸寸抚过谢离的脸,从头发丝到下巴颏,连耳垂上沾到的一粒灰尘都细细抹干净了,她那浑浊的眼睛难得清明,血丝密布的眼眶里弥漫着水雾,盈盈欲坠,最后又一滴不落地憋了回去。   她开了口,声音沙哑难听:“这是……阿离?”   叶浮生点了点头,她紧紧抱了谢离好一会儿,半晌才道:“太瘦了,抱着硌骨头。”   这样的口气……楚惜微心念一转,面上神色不改,却忽然感到脸上一痒,几乎就要提掌拍去,生生压制住了本能。   叶浮生毫不在意地翻了翻他的眼皮,又拿手晃了晃:“没什么大碍,回去敷上药,等七八天就没事了。”   这么久……楚惜微皱了皱眉,说话很客气:“阁下精通药理?”   叶浮生摇摇头:“久病成医罢了……嗯?”   楚惜微忽然抬起手,准确无误地捉住叶浮生手腕,一路摸索上去,摸到了虎口和掌心的茧。   他握着这只手,却赞道:“好刀。”   叶浮生被他摸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楚惜微正要继续摸,却被撇了开去。   叶浮生抽回手笑了笑:“我是叶浮生,断水山庄的护院。”   那只右手不自然地缩进袖子里,恰好掩住食指上年岁久远的一个牙印,他这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好像藏起了一块不许任何人染指的逆鳞。   叶浮生?楚惜微唇角一勾,断水山庄何时有了这么一个人,名不见经传,却有十分的本事。   他心里转过多少念头,面上都不露声色:“在下楚惜微,多谢相助。”   叶浮生看了看滚到脚边的人偶碎块,但笑不语。   这姓楚的来历不明,下手更是狠辣决绝,非是名门正派,更不是什么见义勇为的好人。   他是为了什么才涉险?又因何救谢离?   想到这里,他背在背后的手动了动,仿佛不经意地舒展手指。   蹲在他后面的女人身体一颤。   “……我带你们出去。”女人面无表情地站起来,依然抱着谢离不撒手,转身朝她和叶浮生来的那道暗门走去。   叶浮生走了两步,又想起还有个暂时失明的“黑山老妖”被落在身后,遂好心转了回来,问道:“要帮忙吗?”   楚惜微垂下双手,笑得温煦有礼:“多谢。”   他这一笑,俊美到慑人的眉目顷刻柔和下来,长眉微扬,猩红的嘴唇弯了弯,好像厉鬼突然有了活气,多了种千树花开的美。   卿本佳人,奈何……为男。   叶浮生摇摇头,牵住楚惜微一角衣袖,带着他跟了上去。   这里四通八达,各个石室之间都有暗门相通,但是除了刚才那个之外,再没有机关四伏的险地。发现了这一点,叶浮生不禁又有些手痒——那兔崽子看来不仅五行欠揍,还缺运。   不过,除了机关室之外,其余的石室都有夹层,这个水下秘境仿佛被割裂成了两部分,若非精通此地暗道,恐怕只能够走通其中一半,剩下一半还隐藏在暗门之后。   暴露在外的只放置了一些简单物品和一排排空荡荡的兵器架,想来是历代庄主在此闭关时所用;夹层里的空间却不同,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衣食住行只差了最后一样,只是早已蒙尘破败,想来是曾经有人在这生活过,现在却不知去向了。   叶浮生一边走一边把这些记在心里,“黑山老妖”安静得像个任他拉扯的木偶,冷不丁回头,对上那人一双黯淡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看着他。   纵然知道这人此时不能视物,叶浮生依然觉得不自在,仿佛感受到他的目光停留,楚惜微问道:“看我作甚?”   理直气壮,睁眼说瞎话不外乎如此。   叶浮生眨眨眼,浑不要脸:“你秀色可餐,想睡你。”   楚惜微:“……”   走在前面的女人脚一崴,差点把谢离摔在地上。   叶浮生扯了扯他的袖子,故作忸怩:“我是个断袖,你还把袖子送到我手里,这不是暗示又是什么?我看啊,不如等出去之后,咱俩……”   楚惜微把袖子扯回来,打断他的话:“承蒙厚爱,在下没这个意思。”   叶浮生继续说完了最后半句话:“不如等出去之后,咱俩各回各家,一拍两散。”   楚惜微:“……”   世上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可惜他运气不好,看不到叶浮生此刻奸笑的嘴脸,否则便有足够的理由拍他个满脸开花。   楚惜微笼在袖子里的手慢慢攥成了拳,脸上却笑了,他生得俊美无铸,只需眉峰一挑、唇角轻勾,就有了惑人颜色。   叶浮生无端想起了聊斋故事里那些画皮挖心的美貌妖怪,无论男女,大多不是善茬。   他觉得自己好不容易捡回了这条命,在没完成当年承诺之前不能再轻贱了去,便默念了几句“色即是空”,正人君子般扭过头去,刻意把脚步声放重,让楚惜微不必牵着他,也能无碍前行。   女人身上残留的锁链随着行动哗啦作响,她怀里抱着昏睡的谢离,一路七拐八弯,绕得人头晕眼花。穿过最后一间石室,进入一个狭长甬道后,楚惜微哪怕目不能视,也感觉到了一阵微风徐徐扑面。   想必甬道尽头便是出口,一念及此,他不但没有松懈下来,反而更警惕了些,这世上从来就不缺阴沟翻船的傻子。   他看不见,自然也就不知道叶浮生难得惊讶的模样。   这条甬道竟是在一整块巨石之中打穿建成,尽头处有风,却没有门。   甬道尽头有一块重逾千斤的断龙石,两边的岩壁还有人为浇铸的石板,别说是人,恐怕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这本该是一条死路。   可是断龙石上,不知被何人以兵器劈掘出一道裂缝,成人需得弓肩缩脖才能勉强通过,石面尚有密密麻麻的痕迹斑驳,像覆盖了经年日久的蛛网。   地上散落着数把断裂的厚重刀剑,叶浮生总算是知道之前路过的兵器室里为何不见寸铁,原来都折在这里。   他蹲下来,捡起一把崩断的铁剑细细摸过,除却断口之外再无其他破损,可见动手的人武功修为高绝罕见。   剑柄上还残留着血迹,因为已经过去了太多年,颜色已经黯淡,依稀还能看出是个手印。   滴水穿石,非一日之功。   叶浮生深吸了一口气,只听女人幽幽道:“这本是条死路。”   叶浮生放下断剑,摩挲着断龙石上的裂口:“可是有人活着出去了。”   “有人活着离开,就必然有人死。”   “他如果不离开,便能两全?”   女人愣了一下,笑:“时也,命也,不可避也。”   他们俩这番没头没尾的对话,将楚惜微心中疑云凝结成雨,升成了满头雾水。   女人恋恋不舍地摸过谢离的脸庞,把他交给了叶浮生,哑声道:“我只能送到这一步了,你们走吧,别再来了。”   楚惜微挑了挑眉,只听叶浮生道:“一别经年,夫人就不想再见见故人?”   “我已经习惯了做一个不见天日的死人。”手指小心翼翼地摸着谢离的眼睛,指尖不经意地拉长,她似乎在通过幻想他长大后的模样,去追忆某个人。   良久,女人撩开面前凌乱的长发,一颦一笑,依稀可见昔日容华。   “我怕睹物思人,更怕物是人非。”   睹物思人,物是人非……无论哪一种,都说明这女人是断水山庄的故人。   楚惜微心里盘算着,叶浮生沉默了片刻,道:“那么,夫人还有什么嘱咐吗?但有所托,在下莫敢有辞。”   “我一个死人,难道还用你来上坟烧香吗?”女人笑了笑,忽然又顿住了,她朝叶浮生怀里望了一眼,改了口,“或者,你让阿离……多吃点肉。”   叶浮生一怔,继而大笑:“好!”   他这句话落音,楚惜微就听见了一阵窸窸窣窣的铁链拖动声,很快,这片空间就只剩下他们三个人的呼吸声。   叶浮生一指头点在谢离胸膛上,男孩顿时呛了一大口气,几乎连肺管子也咳了出来,一张小脸憋得通红。   没等他发问指责,叶浮生便恶人先告状地开口:“少庄主,年纪不大胆子更小啊,就那么一点阵仗都能把你吓晕过去?”   谢离:“咳……我是看到了一个女……”   叶浮生继续嚷嚷:“女什么?女人?毛都没长齐的小崽子就开始想女人,非常有天赋嘛!”   谢离:“不,我……”   叶浮生:“现在咱们得从这鬼地方出去了,来,看到这个缝没有?这么窄,你变成根绣花针我才能把你随身携带,所以麻溜点儿,自己走,懂了吗?”   谢离:“……懂。”   如此以大欺小还不要脸的抢白行径,简直让楚惜微叹为观止,深觉自己长了见识。   眼下三个人将老弱病残占了大半,叶浮生看看身高不到四尺六的小兔崽子,再看看暂时眼瘸的“黑山老妖”,顿觉举步维艰。无奈之下,他只好嘱咐两人在这里等候,自己一猫身钻进去探路。   穿过尺许长的石缝,叶浮生看见一道蜿蜒向上的石阶,因为太久无人通行而尘埃积厚。他小心翼翼地摸索了一会儿,并没触到什么机关,想来是安全了。   望海潮下的禁地是断水山庄历代庄主闭关练武所在,自然不会是有进无出的绝境。一念及此,叶浮生又想起背后那面巨石和被割裂成明暗两部分的石室,嘴角弧度越来越大。   正想着,阶梯上方远远传来脚步声,像是有人拖沓着步子缓缓走了下来。   叶浮生目光一凝,右手习惯性地探向腰间,却摸了个空。他怔了怔,脸上的三分无奈变作了七分苦笑。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伴随着一道幽然烛火,有人提着白纸灯笼拾级而下,蓝袍青衫,苍白的脸色透着铁青,活像个鬼。   叶浮生抱拳道:“谢庄主。” 第9章 交易   断水山庄之主出现在断水山庄的禁地,自然无可厚非。   叶浮生眼下头疼的是,这位谢庄主看他的眼神中没有惊疑,反而是冷冽如刀,说明他从薛蝉衣口中知道了自己的来历,也摆明了不信任。   “叶……浮生?”谢无衣慢吞吞地叫出他的名字,薄薄的嘴唇勾成精巧的刃,“少庄主如何?”   “少庄主吉星高照,有惊无……”叶浮生话未说完,只见谢无衣手腕翻转,火舌燎着了糊在灯笼外面的纸张,顷刻便燃烧起来,像一个火球向着叶浮生迎面击来。   断水庄主的刀快如惊雷,这一出手自然非同凡响,叶浮生方一撤步避开火焰,谢无衣人已到了他身边,一只筋骨分明的手扣住他右肩,劲力一吐一沉,迫使他本就有些施不上力的右腿顿时屈了膝。   眼看叶浮生膝盖就要落地,谢无衣却只觉手下一松,那人如一条滑溜溜的鱼从他手中窜了出去。嗤笑一声,谢无衣再度欺身而近,手脚一展一屈间似长流细水,绵软柔韧,仿佛被水蛇缠住身体,难以脱身。   绕至叶浮生身后,谢无衣一手反扣咽喉,一脚踏其腿弯,眼见胜负已定,叶浮生忽然一指点上谢无衣手腕,一股内力在关节间炸开,痛彻骨髓。谢无衣脸色一白,就在这片刻间,叶浮生身躯一折,便从他的桎梏中滑了出去。   两边兔起鹘落,燃烧的纸灯笼这才落地,尚有余烬燃烧。   谢无衣自然难看,叶浮生也没好到哪里去。   他一手摸上自己胸前,原本放在怀中的锦囊在脱身刹那被谢无衣抽了出去。   谢无衣把玩着手里的锦囊,淡淡道:“好指法,好轻功……好本事!”   “庄主亦然,这三式柔招深谙断水刀法的‘缠’字诀,在下望尘莫及。不过……”叶浮生上前一步,“此物乃故人遗赠,还请庄主交还。”   “交还?断水山庄的东西,我有何不可得?”谢无衣冷冷一笑,从锦囊中取出那块方形玉佩,这是块洁白无瑕的羊脂玉,背面刻着望海潮的缩影,正面则是一个锋芒毕露的“谢”字。   谢无衣的手指在刻字上寸寸摩挲,声音低哑森冷:“此乃我断水山庄历代庄主的信物,可惜在三年前遗失,我倒要问问你究竟怎样得了它!”   见状,叶浮生丝毫不露怯,反而愈加理直气壮地伸手讨要:“都说了是故人遗赠,自然……是从死人手里得到的。”   这话说得平平淡淡,谢无衣的身躯却猛然一震!   他就像一棵参天大树,长久以来傲立风霜,纵然满身都是刀劈斧砍的痕迹,也依然顶天立地地站着,却在这一刻晃动了身体,仿佛从根基开始死去,摇摇欲坠。   他脸上血色尽褪,无意识地退了两步,手指紧紧抠着那块玉,喃喃道:“死、死人?”   说话间,他压抑不住地咳嗽起来,脸上浮现出病态的潮红。   谢无衣这三年来身体不好,这下咳起来抖似筛糠,背脊弓成了一道将断欲断的线,偏偏又在临界点慢慢挺了回去。   叶浮生看着他,道:“对,给我这块玉的人已经死了。”   话音未落,叶浮生抽身后退,险险避开谢无衣雷霆一掌。这一次不再是试探,断水庄主搓掌成刀,哪怕没有碰到他分毫,锋利霸道的刀气已经切开叶浮生脖颈上的表皮,露出一线浅浅的红。   就在这时,一道黑影似鬼魅飘萍而出,一拳抵住谢无衣再袭的一掌,另一手捞住叶浮生的身体迅速后掠,站定转身。   这变故让谢无衣立刻冷静下来,他从袖中掏出火折子,吹燃之后点亮了墙边灯盏,这才看清来人的脸,遂一整衣袖:“楚公子。”   “原来是谢庄主。”楚惜微现下目不能视,只能向他的方向侧了侧,方才他和谢离依言在断龙石那头等待,探路的叶浮生却久久未归。仗着内力深厚,楚惜微听得石缝那端传来打斗声,就把谢离一个人扔在原地,自己摸过来看热闹。   他放开叶浮生,笑道:“两清了。”   这指的便是在人偶室里相助之恩,叶浮生为这场风水轮流转翻了个白眼,问道:“少庄主呢?”   楚惜微没回答他,叶浮生耳朵一动,就听到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谢离从石缝间走了出来,见到谢无衣后立刻站直了身体,乖乖喊了声“爹”。   就叶浮生亲耳所鉴,他这声“爹”喊得就跟臣子拜皇帝一样郑重,没听出多大亲昵,倒是规规矩矩。   谢离喊完“爹”,双手就将断水刀捧到头顶半尺位置,谢无衣面沉如水地走过去,一手将刀拿起,一手携风落下,给了他一记耳光。   “啪——”   这一巴掌打得极狠,谢离的脸顿时歪向一边,差点没摔倒在地上。好歹他终究站稳了,白皙的小脸上浮现一个红红的掌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肿了起来,小少年眼里水汪汪的,却都一滴不漏地憋了回去。   叶浮生和楚惜微皱了皱眉,谢无衣握着断水刀,居高临下地看着谢离,冷声道:“知道我为什么打你吗?”   谢离摇了摇头,他抬眼觑着自己的父亲,倔强又委屈。   “为人者应进退得度、审时度势,切莫目光短浅、因小失大,我没告诉过你么?”谢无衣攥指成拳,“是谁让你擅自去追窃刀贼?是谁给你的胆子险攀望海潮?是谁教你死到临头不懂得弃刀保命?”   “可是您说过,兵器是武者的手脚,断水刀是断水山庄的……”   他没能把顶嘴进行到底,又是“啪”的一声,叶浮生忍不住只手捂脸,不忍直视。   “虽然这手段粗暴了点,但是我不得不说一句……这熊孩子欠打。”他以袖掩面对着楚惜微窃窃私语,“人比刀长不了几寸,就敢不自量力地玩儿命,这要是我儿子或者徒弟,一定打到他跪着写‘再也不敢了’为止。”   楚惜微:“……”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脸,嘴角抽了抽,像是想起了什么不堪回首的事情。   又是一巴掌打下,谢离的另一半脸也红了起来,他被打懵了,愣愣地看着谢无衣。   “没错,断水刀是断水庄主的责任,自然迟早是你该背负的东西,但是……”谢无衣慢慢蹲下来,直视着他的眼睛,“我还活着,哪轮得到你拼命?”   “可是……”   “或者说,你也听了那些江湖传言,觉得我已经废了,不配做庄主,不配拿这把刀,要你这么个小孩子来替我扛起大梁?”   谢离慌忙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眼眶红红:“爹……我没有,爹,我没有……”   谢无衣看着他,冷漠的脸上难得笑了笑,目光深远,空出来的手擦掉他的眼泪,道:“那就记住,我死之前,你只需要学着如何成长起来,至于我死之后……我所背负的这些东西,就都属于你了,那个时候不要逃,也不能避。”   谢离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他向来是个乖孩子,哪怕在襁褓的时候都是不爱哭闹的,眼下却忍不住抱着谢无衣的脖子,哭得涕泗横流。   谢无衣喟然一叹,好像在这一刻韶华尽抛,显露出罕见的疲惫与衰老,但也仅仅是一瞬间。当他抱着谢离转过身来的时候,又成了那个冷硬淡漠的断水庄主。   他对楚惜微说道:“楚公子,那个交易我应下了,烦请转告孙先生,谢某主意已定,今夜便开始拔针破封。”   拔针破封?   叶浮生眉头一皱,他有些疑惑,却什么也没问。   “这可真是……意想不到的回答。”楚惜微负手而立,“机会只有一次,庄主可要考虑清楚。”   谢无衣道:“无需考虑。感谢公子相助,待大会之后,断水刀就交付于君,不过……”   楚惜微饶有兴趣:“不过什么?”   “待阿离及冠之后,必向公子讨回断水刀,那时还请公子行个方便。”   谢离浑身一颤,他惶恐地看着父亲,不明白他这句话背后到底藏了怎样的深意,只觉得在这片刻之间,已有泰山压顶。   楚惜微一怔,继而笑道:“但有所能,尽管来取!”   “多谢。”谢无衣抱着谢离,脸色在烛火下显出几分难得的活气来,就连眼眸也耀耀生辉。   叶浮生看着他,就像看着一支将要熄灭的蜡炬被东风重新助燃,用最后的生命燃烧末路璀璨。   他听说,这位断水庄主本名谢珉。珉者,玉石也,以此为名,意为君子如玉,然而此人行的是武道,又素仰远塞军士之风,慷慨大气,便自取“无衣”为字。   人如美玉,刀如顽石,玉不可摧,石不可移。   只可惜……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注)   谢无衣带着他们,从黑暗重新走回光明,恍如隔世。   注:“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出自东汉诗人无名氏的《古诗十九首•回车驾言迈》。 第10章 长夜   这条密道直通断水山庄后山,此时风雨更急,打在人身上生疼。   天光暗淡,倒是让叶浮生松了口气,可惜眼睛虽然看得清,腿疾被雨水一激,就又开始作妖。他皱了皱眉头,就见山林中很快冲出十来个人,都撑着雨伞和毡布,大呼小叫地迎过来。   打头的正是薛蝉衣,这姑娘见了他们,二话不说先拿罩衣把谢无衣和谢离笼了个严严实实,这才施舍了眼神给外人,惊疑道:“楚公子,您的眼睛……”   啧,看这待遇。   叶浮生接过一把伞,深感自己就是地里黄的小白菜。楚惜微往身上披了件罩衣,侧头一笑却不说话,谢无衣倒是开口道:“风急雨大,先回山庄。”   薛蝉衣得令,一群人众星拱月般拥着他们往山庄走,她带来的都是断水山庄的护院,不说武功多么高强,个个却都是手脚利落,没一会儿就把四个落汤鸡似的人给送回庄子,让正在长廊下等待的孙悯风喷了一大口茶。   他大呼小叫地迎上来,对楚惜微说道:“我说主子,薛姑娘跟我说你‘大半夜跑出去看热闹,结果把自己看进沟里了’,原来是真的啊!”   楚惜微:“……”   薛蝉衣:“我不是这么……”   叶浮生扭头,噗嗤一笑,肩膀耸了耸。   孙悯风这一声“主子”,倒是把楚惜微的身份漏了个底朝天——世上也许少有人见过百鬼门主,但认识鬼医的人却很多。   被他医过的人总想着回去找场子,被他拒之门外的人更不吝啬把他的画像拿来练靶子,孙悯风的这张脸,可谓是百鬼门的一大招牌。   如此一想,适才楚惜微和谢无衣那两句没头没脑的交易,倒是有眉目了。   孙悯风翻了翻楚惜微的眼皮,又把了把脉,道:“死不了也瞎不成,就不费什么闲工夫了,等下给你找块药布蒙三天就行。”   楚惜微觉得自己至今还没把这大逆不道的属下给宰了,可见宅心仁厚。   洗漱一番,谢无衣顺手罚了谢离一个时辰的马步,便将楚惜微和孙悯风二人请入内室。   小少年绷着脸儿在长廊下扎马步,叶浮生只好百无聊赖地端了碗热姜汤在那儿守着,一边喝还一边碎嘴:“少庄主,你要是再往下坐点儿,就是很完美的‘平沙落雁’式了。”   “……”   “下盘不稳啊,小腿有点儿晃,你打摆子呢?”   “……”   正乐着,薛蝉衣端着一盆水走了过来,叶浮生立马站好,眼睛透过灯火,依稀只能看到她手中的一片红色:“这是……”   薛蝉衣被这声惊了一下,她下意识地把铜盆往身边一挪,见谢离还背对着这边,顿时松了一口气,急匆匆地走了。   叶浮生眯着眼睛望过去,只看到了一扇紧闭的门扉,那是谢无衣三人现在的内室,而薛蝉衣就是从那里端出了一盆血水来。   “少庄主,我去刷个碗,你先练着啊!”   言罢,没等谢离回应,叶浮生就尾随薛蝉衣而去。只见她避过外人,将一盆血水都倒在了花坛里,然后扯了块帕子擦干手,面无表情地转入厨房,提了个食盒往后院走。   断水山庄占地颇广,如今却人丁凋零,不少院子都空置下来。叶浮生灌下一碗老姜汤,又按摩了好一阵伤腿,眼下总算恢复了些,便仗着轻功过人,一路跟着薛蝉衣左拐右转,最终进了一座小院。   时值深秋,草木枯败,再加上风雨之夜,更显几分森然。然而这里虽然冷清,屋内却还亮着烛火,守在廊下的两人一个是护院,一个是粗使仆妇。   见到薛蝉衣,他俩立刻躬身,却一个字也没说。薛蝉衣把食盒交给仆妇,吩咐道:“里面的汤料要再炖半个时辰,弄好了趁热送过来。”   仆妇打了两下手语,恭敬地接过,叶浮生隐在一棵大树上,猜测这两人恐怕都是哑巴。   薛蝉衣敲了下门,里面立刻传出物品摔碎的声音,她不以为意地推门而入,顺手将房门关好。   叶浮生身如一片飞絮,转瞬便穿过雨幕,悄然避过守卫,落在了房外一隅,小心将窗纸捅了个洞。   天气湿寒,屋里却没有火盆,连蜡烛也只点了一盏,这样昏暗的环境,倒是方便了叶浮生窥探。   屋内桌椅橱柜俱是檀木雕成,文玩摆设无一不精,就是谢离的房间也没有这样上等的布置。然而,薛蝉衣坐在桌旁,脸上惯有的娇蛮气悉数褪去,只剩下波澜不惊。   她这副神情像极了谢无衣,只是要更凄厉一些,像个心有不甘的女鬼。   床上躺着一个人,地下有摔碎的药碗,里面的药汁残渣溅了一地。   “师祖,您又不喝药,这要是让师父知道了,他可要担心呢。”   薛蝉衣只手托腮,明眸皓齿如画,下一刻,那人就激动地想要坐起身来,结果从床上翻滚而下,不慎被碎瓷片扎伤了手,却只从喉咙里发出了一串不成词的破音。   这竟然也是个哑巴。叶浮生眯了眯眼,看到那是个年近六旬的老者,白发苍苍,形容枯槁,若是换上一身破布烂衫,比街边的老乞丐还要可怜。   可是在几年前,他还偶然曾经见过这个老者意气风发的样子。   一刀在手,万夫莫敌。   他是断水山庄上任庄主,谢无衣的亲生父亲,谢重山。   “哎呀,您这么不小心,这要是惊动了师父,他可要怪罪我照看不力了。”薛蝉衣看着老庄主在地上挣扎,竟是笑了笑,目光幽深,“不,他都快一年没有来过了,眼下又是生死攸关,怎么会想起您呢?”   谢重山拼命地挥手,腰部以下却像生了根一样瘫在地上,叶浮生心头一惊——这人是残废了。   “我没想到,他真有胆子接下夺锋战帖,我更没想到……他竟然,选择拔针。”   闻言,正满地乱爬的老者浑身一震,他颤巍巍地抬起手,哆哆嗦嗦地指着薛蝉衣。   “不要这样看着我,当年你亲自做出的选择,难道还不清楚结果是什么?毒入肺腑,经年日久,就算刮骨也不可祛除,唯有易筋换血才有一线生机,可他……竟然选了拔针。”薛蝉衣絮絮叨叨地说着,冷漠的神情渐渐松懈下来,似哭似笑,“三年啊,被封了三年的内力冲破禁锢,他死定了,死定了!”   谢重山咿咿呀呀了半天,一个字都没能说出来,薛蝉衣就像疯了一样,来回重复着“死定了”三个字,脸上神色风云变幻,看得叶浮生背后生寒。   他一思量,借着夜色雨幕的遮掩,幽魂一样回到前院,谢离还在廊下扎马步。   巧的是,楚惜微竟然出来了。   他脸上多了块巴掌宽的白布,散发着一股清苦的药味,耳朵倒是机灵得很,叶浮生刚冒了个头,他就朝这边侧身:“叶兄。”   叶浮生客客气气地回道:“楚公子。”   两个都是人精,遂把无知孩童抛在廊下,并肩往寂静处走。   楚惜微道:“孙先生嫌我碍手碍脚,这就把我赶出来了,本以为长夜漫漫无人为伴,没想到叶兄倒回来得巧。”   叶浮生摸了摸下巴,一脚踢开挡住楚惜微前路的石块,“这庄子里的洒扫下人偷懒,该罚。”   楚惜微听得动静,笑道:“承叶兄相助,不知道要在下怎样还恩呢?”   “百鬼门主的‘兄’,怕是非阎王爷做不了吧,在下凡夫俗子一个,委实不敢当。”叶浮生耸了耸肩,“有一个问题,不知道门主能不能解惑?”   楚惜微很是上道:“关于孙先生正在做的事?”   叶浮生“嗯”了一声,楚惜微笑了笑:“事到如今,倒也没什么不可言处。想来叶兄是知道江湖上,关于谢庄主三年沉寂的传言吧?”   “若不是传闻老虎拔了牙,哪会有野狼来撩虎须?”   “倘若那不是传闻,而是真的呢。”   叶浮生眉峰一挑:“愿闻其详。”   “叶兄既然知我身份,自然也对孙先生无所疑问。三年前,他受断水山庄之邀前来为谢庄主医治毒伤,发现他身中奇毒又受了重伤,倘若要保命,就必须废了武功……可惜,习武之人将武功看得比性命还重要,谢庄主宁死,也不要做一个废人。   “最终,孙先生只好退了一步,以金针封穴之法将他身上的毒都困在三大要穴之中,只要七年之内不拔针,他就性命无忧。不过这三大要穴是内力必经之处,封了它们,谢庄主的内力就十去其八,一旦妄动必疼痛难忍,生不如死。”   叶浮生脸色淡淡,楚惜微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月前,葬魂宫向断水山庄下了战帖,谢庄主着薛姑娘来分舵再寻鬼医。鬼医本欲拒了,然而我对断水刀有兴趣,就令他应下此事——只要谢庄主以断水刀交换,鬼医就再出手一次。”   叶浮生问道:“三年前没能做到的事情,现在就可以?”   楚惜微笑道:“正是因为三年前没做到,所以这三年来鬼医发奋研习,终于想出‘易筋换血’之法,以内力积毒牵引到奇脉之中,再以金针渡穴逼出,最后择一血亲为其换血,便可让谢庄主恢复往日荣光。”   “换血之人,又会如何?”   “奇毒积压已久,谢庄主体内的毒血已成沉疴,所需血量自然不小,那人十有八九是会死的。”楚惜微伸手接了几滴冰凉的雨水,喃喃道:“我本以为他会选择这个办法,可他却提出拔针……将封住奇毒的三枚金针拔出,再辅以药物,在七天内功力尽复,犹如常人,但也会让毒入骨髓,纵然有药物延命,也不过让他活过七天而已。”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叶浮生长舒了一口气,楚惜微听得疑惑,问道:“你有何看法?”   “人各有命,我能有什么看法?只不过满足了一下好奇心,不再猫挠一样难受。”叶浮生弯了弯嘴角,“多谢楚门主解惑,咱们又两清了……诶,踢开一块绊脚石换一个答案,这买卖倒是不亏。”   “你若愿意,我们可以继续做这样的买卖,毕竟百鬼门的绊脚石从来不少,能下脚的人却不多。”   叶浮生道:“可惜在下腿有顽疾,怕是有心无力了。”   楚惜微一笑:“可你适才踢那块石头的时候,倒是很轻松。”   叶浮生歪了歪头:“美人在侧,自然是要殷勤一些。”   楚惜微:“……”   叶浮生见好就收,敛去嬉笑,一本正经地问:“楚门主接下来要等七日之后一观夺锋会盛景吗?”   “已经能猜到的结果,我是没有兴趣的。既然交易达成,那么等孙先生拔针完毕,我们就该离开了,不知道叶兄有什么打算?”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收了薛姑娘一锭银子,自然得保少庄主全胳膊全腿儿地过完这七天。”   “那么……有缘再会了。”   行至长廊尽头,灯火通明,可惜两人一个见光瞎、一个蒙着眼,便淡笑击掌,擦肩而过。   两只手相触不到片刻,转瞬抽离。   背对叶浮生,楚惜微脸上的笑就顷刻散去,嘴唇抿成刀锋,凌厉无比。   叶浮生很像那个人,无论是说话时令人牙痒痒的语气,还是那间或出口的调笑。   如果是在一个月前,他一定不会这样干脆利落地与叶浮生分道扬镳。   可是他已经去过惊寒关,看到了千疮百孔的山壁,看到了那座立在枯树下的孤坟,看到了那块无名的碑。   他甚至亲手挖开了坟墓,看到了盒中苍白的骨灰。   幼年时觉得那样高大的一个人,死后却还不够他双手一抔。   那个人死了,无论在遇上多少个相似的人,也不会是他了。   楚惜微忽然有些庆幸自己现在看不见,否则他现在一定会回头。   如果为一个相似者回头,就是对那个人最大的侮辱。   叶浮生,浮生如一叶,人死如灯灭……逝者已逝,如此而已。 第11章 夜谈   那一晚断水山庄彻夜灯火通明,孙悯风直至卯时才推门而出,一身素衣染了斑斑血迹,看起来狼狈万分。   叶浮生用手虚虚遮住天光,出言调侃:“哎哟,您这是治病去了还是杀人去了?”   “宰猪!”孙悯风人已累极,冷笑着回了一句,暴躁地推开守在外面的众人,“该做的我都做完了,现在都别来烦我!”   言罢,他一头撞在楚惜微身上,没骨头般靠着主子的后背,登时打起了呼噜。   楚惜微把他扔给守在身后的属下,歉然一笑:“既然如此,我等就先告辞了。”   薛蝉衣迅速打点诸多事宜,把一干人等都安排妥当,这才带着谢离打开了房门,小心翼翼地走进去。   叶浮生很有自知之明地留在外面,隐约闻到一股混合血腥气的浓浓药味,谢无衣的声音透过门扉传出来,颇有些虚弱,精神却是很好。   也不知究竟说了些什么,没一会儿,薛蝉衣和谢离就走了出来,小少年眼眶微红,时不时吸吸鼻子。   叶浮生揉了揉酸胀的眼睛,正要领少庄主回去闷觉,却被薛蝉衣叫住:“叶浮生,我师父要见你。”   她说话时眉头一抖,脸上满满的疑惑,实在想不出这么一个初到此地的浪子能跟断水庄主有什么交集,是以美目一眨,示意他赶快坦白从宽。   孰料这半瞎偏偏在此刻犯了病,愣是把这番“眉目传情”视若无睹,欣然推门而入,徒留一大一小在外面干瞪眼。   走进屋里,那股药味就越浓,好在房中只点了一支蜡烛,昏暗的光芒让他的眼睛很快适应过来,只见床铺上空无一人,屏风后却有热气蒸腾。   低哑的声音从屏风后响起:“你,过来。”   叶浮生犹豫了一下,走过去一看,谢无衣胸膛以下的身躯都浸泡在黄花梨木浴桶里,内中是褐色的药汤,散发着浓郁的药味。   他的嘴唇上有破口,想来是拔针时疼痛难忍,被自己生生咬破,现在依然有一丝血迹残留。   叶浮生刚到身边,谢无衣就睁开了眼睛,道:“替我加些热水。”   “庄主喊我进来,不会就是为了找个使唤小厮吧?”叶浮生笑着提起水壶,一注深褐色的滚烫药水兑入,谢无衣却丝毫不觉热,仍然面色不改。   叶浮生和他这才是第三次见面,知道这位谢庄主的脾气不似传言那样温文尔雅,反而凌厉逼人,深感传言不可信。然而现在,谢无衣却像名刀入鞘,收敛了所有锋芒,让他恍惚有种错觉。   一种透过眼前的谢无衣,看到另一个人的错觉。   他这么一走神,冷不防谢无衣的手从水中电射而出,登时扣紧他脉门,把了片刻,道:“你的内功,并非出自我断水山庄。”   叶浮生满脸无辜:“在下本也不是断水山庄的人。”   “叶浮生,是真名?”   “如今是。”   “在此之前,我曾疑心你是在说谎,现在……”谢无衣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他,怎么死的?”   叶浮生道:“所谓的‘他’,是谁?”   闻言,谢无衣的手劲一大,扣住叶浮生脉门的三根指头几乎要嵌进他肉里去。好汉不吃眼前亏,叶浮生立马改口道:“哦,是给我那块玉的人。”   谢无衣重复道:“他怎么死的?”   “万箭穿心,可惨了。”   谢无衣一怔,叶浮生趁机抽回手,“他死在关外,尸骨埋在荒山野岭,如果庄主要报仇的话,可以打消念头了。”   “报仇……呵。”谢无衣勾了勾唇角,“他……你叫他什么?”   叶浮生笑道:“在我们那儿,所有人都是没有名字的。直至死到临头,他才把那块玉佩托付给我,在下看到上面那个字才知道他以前是姓谢的……啧,他倒是和庄主颇有缘分,说不定五百年前是一家呢。”   谢无衣:“你想知道他叫什么吗?”   叶浮生放下水壶,道:“请赐教。”   谢无衣便道:“他叫谢珉,字无衣。”   房间里一时间静得可怕。   半晌,叶浮生才“咦”了一声,苦恼道:“庄主这回答,在下可听不懂了。天下第一刀独步江湖,人人皆知谢庄主盛名,难道他还有胆子冒充庄主?哎呀,要真是如此,我倒庆幸他死在关外,否则被断水刀一刀两断,那是更可怜了。”   谢无衣嗤笑道:“你怎知死在刀下的人一定会是他?”   叶浮生慢吞吞地道:“因为他右手筋脉已断,这一点……庄主不是该比谁都清楚吗?”   “那么,你想知道我为什么要废了他的手筋吗?”谢无衣抬起眼,“先告诉我,你究竟是谁?与他什么关系?这三年来,他躲在哪里苟延残喘?”   叶浮生张口便答:“我与他同是天涯沦落人,算是有几番出生入死的交情,可惜都是没名没姓的人,只好替人做些见不得光的事来混口饭吃。”   谢无衣看着他,把这番没头没脑的话仔细想了半晌,身体蓦地一动,左手捏住桶沿,指节发出细微的咯吱声。   三山五岳,五湖四海,纵使天高海阔,然而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世俗人多眼杂,每每擦肩接踵,究竟要如何才能把一个人所有的痕迹抹得干干净净,波澜不兴?   无非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呵,做了朝廷鹰犬,他倒是有本事……”谢无衣嘲讽地勾唇,“不过你比他更有本事,俗话说‘一入庙堂深似海,非死即难不得出’,他因此而死,你倒活着出来了。”   “天网恢恢,也总有疏漏之时,在下占了个侥幸罢了。”   “我既然说你有本事,就不必自谦,以为我生平夸赞一个人是很容易的事吗?”谢无衣脸色一寒,“不过,鹰犬终究是鹰犬,改不了偷闻窃听之性……借着蝉衣混入山庄,又趁乱和阿离擅闯望海潮禁地,你一个外人插手这么多,是想做什么?”   叶浮生叹了口气:“为什么热心帮忙的人总会被认为是别有企图的?”   “将好心当做驴肝肺,总比被人背后捅刀要来得好。”   叶浮生安慰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庄主此言可以理解。”   “你果然见到了容翠。”谢无衣冷笑,“她跟你说了些什么?”   叶浮生面有菜色:“我本以为这位本该故去两年的庄主夫人是要谈论一番借尸还魂的奇闻怪谈,可惜大概是女人天性喜欢八卦家长里短,结果硬是给我灌了一耳朵恩怨情仇。”   “什么恩怨情仇?”   “生养之恩,抛弃之怨,患难之情,生死之仇。”叶浮生退后两步,摊开手,“庄主若是有兴趣,且听我慢慢道来。”   谢无衣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大概是三十多年前,一位江湖前辈风华正茂,不仅武功高强受人敬仰,还娶了貌美如花的西域女毒魁为妻,可谓是羡煞旁人。可惜女毒魁常年浸淫毒道,身体有所亏损,婚后三年未有子嗣,那位前辈认为‘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遂开始流连于画舫青楼,不仅与当时颇有盛名的艺妓来往暧昧,还让对方先于发妻怀上了自己的骨肉,月份已是六甲。呵,江湖之人最重名声,西域毒魁又是心高气傲,这一下可不就后院失火,捅了天大的马蜂窝吗?”   他说话间瞥了谢无衣一眼,那人伸出削瘦的手臂取过了放置在旁边的外袍。   “毒魁不屑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却也不让这勾引夫君的妓子好过,便泼了她一杯药茶,把一张花容月貌活活变成了残面夜叉。她的夫君又惭又怒,正要动手训妻的时候,才惊闻妻子竟然怀上身孕,便忍了这口气,温情软语,终于哄得毒魁放过此事,夫妻二人重归于好,也不再管那位妓子已近临盆,毕竟贪慕贱女风流所生的野种,哪比得上名正言顺的嫡子来得可贵?”叶浮生摇了摇头,“可惜啊,也许苍天真有因果之说,毒魁毁了烟花女子的容貌,便相当于毁她半生,自己却也没落得好下场——她为了争这一口气,吞服禁药耗损根基才怀上子嗣,但是她体内的毒素却随着母子血肉联系而传到了腹中胎儿身上。她的孩子自出生便带有怪病,纵然练武根骨极佳,偏偏身上多生古怪红迹,随着年岁增长,红迹越来越多,颜色也渐深,在七岁那年,颜色最深的几处皮肤竟然开始溃烂。毒魁亲自诊治,发现自己的亲子竟然毒疴深种,再过两三年就会全身溃烂而死。”   谢无衣慢慢起身,抓起挂在屏风上的外袍罩在身上,内力顷刻蒸干了身上水珠,长发披散身后。   “期待已久的继承人竟然是这般模样,前辈根本不能接受,惊怒交加之下和毒魁大打出手,最后毒魁含愤之下携子离家,回到了西域想要设法救自己的孩子。”   谢无衣系好衣带,拿起一条海棠刺绣的发带慢慢束发,他将满头长发束高,使得脸上最后一丝病容也褪去,平增几分盛气凌人。   这样的人,你看他一眼,就像蝼蚁看着参天大树;而他若是看你一眼,就把你看成了尘埃里最不起眼的泥。   可叶浮生还在笑,笑容温和如二月春风,吹开了漫天云雾。   他说:“毒魁回到西域之后,隐姓埋名,整日浸淫毒术,再加上昔日树敌甚多,她怕儿子寂寞难过,就给他买了个长他三岁的女孩为仆人玩伴。女孩长得可爱,性子可喜,待他犹如亲手足,好几次不惜以身犯险保他安全,甚至有一次为了救他,被孤狼活活咬断了半截手指头。男孩感恩,不忍她只是个奴仆,就央了娘亲收她为徒,教导毒术武功,又见其眉如远山含翠,便起名‘容翠’。又过了一年,毒魁找到了一种名为‘百日罂’的毒草,以毒攻毒压制住他体内的毒素。可惜的是事成之后,毒魁却因为试药而武功尽失,最终被找上门来的昔日仇家剁成了肉酱,喂给畜牲吃了,两个孩子只能偷偷收殓残骨,只能藏头露尾地行走于西域各城,一边颠沛流离,一边苦练武功。”   谢无衣披上外袍,从架子上拿起了断水刀,慢慢拔出鞘,取棉布轻轻擦拭。   “岁月如梭,女孩长成了美艳动人的姑娘,男孩也成了十六岁的少年,可惜因为身体曾遍生毒疮难见好肉,他常年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只留下一张脸在外假充芝兰玉树。少年自幼天资聪颖,曾把家传刀法囫囵吞枣地记在脑子里,虽然不得要领,却也窥出门道,自创了一套刀法,在之后五年的复仇和挑战之中,他把这套刀法逐渐完善,总共十三招,却几乎打遍西域无敌手。有很多人问他的名字,他便想起自己七岁离家的时候,除了自己的亲娘之外,只有一样东西是属于自己的,那就是他出生之前,父亲早早拟好的名字——君子如玉,其名为珉。”叶浮生微微一笑,“他说自己叫谢珉,这个名声很快从西域传入中原。当年他母子离家,那位前辈为了颜面,对外只说是去西域潜修,因此相识的人听闻后都夸赞他后继有人。他这位阔别九年的亲爹终于寄来书信,问及这些年的经历,要他速速回家。”   叶浮生瞥了谢无衣一眼,看到他慢条斯理地放下棉布,手指握紧了刀柄。   “他思量着娘亲遗愿是要藏入夫家祖坟,也想为这些年的流离讨一个说法,便带着容翠回到家乡,中原群雄交口赞叹,他九年不见的父亲甚至亲自快马来迎,把他接回家中。父子重逢,血浓于水,天大的怨愤也能暂且压下,他们把酒而谈,这位前辈数言己过表示要好好补偿,然而……酒过三巡之后,他看到了儿子手上暴露出来的狰狞伤疤。”叶浮生深吸一口气,“他的毒素虽然被压制,但指不定哪一日还会被再度引发,性命如悬在千钧一发,再加上遍体毒伤,体内沉疴难去,纵然武功多么卓绝,他也不能担负繁衍后代的责任,何等可怜可惜?”   谢无衣站起身,对着叶浮生慢慢勾起嘴角。   “于是,入夜之后,前辈带着他进了家中禁地,在那不见天日的密室中,他见到了一个人,一个与他年纪相仿、形容相似的人。在看到这个人的刹那,他惊呆了,也就在这片刻之间,他近在咫尺的父亲突然出手,把他打昏在地……”   话音未落,叶浮生只觉得眼前一花,谢无衣人已到了他面前,断水刀自上而下斜斜劈来,势如飞流直下,摧石裂崖!   这正是谢离用过的那一式“飞流”。   同样的招式,同样的刀,由不同的人施展出来,就是天差地别。   没有人能看清这一刀有多快,就算看清了,也难以躲开。   叶浮生没有躲,他的左手顺势而上,未触刀锋,已被无形刀气割出细细的伤口,然而那只手就像红楼女子婉转拈花那般,指尖在刀锋上轻轻划过,手腕翻转,鲜血从伤处流到虎口,刀刃却被他拈在指间,离肩颈只有分毫差错。   叶浮生与谢无衣四目相对,继续道:“在他昏迷之前,只听到自己的父亲对那人说了这样一句话——‘从今以后,你就是谢珉’。” 第12章 替身   刀锋轻巧地切开皮肉,却未伤及筋骨,然而叶浮生不敢妄动,只能小心拈住刀刃,只恐它轻轻一划就把自己的指头切下来。   指间刀锋一颤,叶浮生立刻放手,谢无衣还刀入鞘,他看着叶浮生,颇有些感慨:“在禁地里,我便疑心你那一指是‘惊雷’,只不过‘惊鸿刀’已销声匿迹整十年,我不得不出手印证……呵,果然是多事之秋。”   叶浮生惭愧道:“师门先辈荣光,晚生不敢冒领。”   刀枪剑戟斧钺钩叉,江湖上的武功五花八门,兵器也千奇百怪,一些个稍有些本事的阿猫阿狗就敢给自己起些乱七八糟的名号,但为人称道者便寥寥无几了。纵观近百年来,能被整个江湖俯首称雄的人物屈指可数,就像泰山北斗压于头顶,上面刻着不朽的名。   ——一剑破云开天地,三刀分流定乾坤。东西佛道争先后,南北儒侠论高低。   其中的“三刀”,指的是“断水”、“挽月”、“惊鸿”三位刀客,他们在这百年间先后问世,顺序以“挽月”为先,“惊鸿”其次、“断水”最末,只不过“挽月”一脉只传女子渐渐势微,“惊鸿”又恰如其名昙花一现,到如今只有“断水”屹立在世。   可惜红颜终有一老,英雄总归末路。   叶浮生这么回答,便是承认了自己乃这一代的惊鸿刀主。   谢无衣道:“你这一式‘拈花’用得很好,适才若有惊鸿刀在手,辅以‘白虹’斩我左臂,我必不能收得这样容易。”   叶浮生找了块干布擦拭手上的血,苦笑道:“在下是来解惑,不是来结仇。”   谢无衣脸上的冷意稍稍退去,叶浮生抬手拭去额角冷汗,道:“故事分为两种,一种是旁人胡编乱造的消遣闲谈,一种是过去曾发生的事情,依庄主之见,容夫人所说的这个‘故事’该是哪一种呢?”   谢无衣反问他:“这便是你要解的惑?”   叶浮生摸摸鼻子,却听见谢无衣笑了一声,这笑声里不带他惯有的冷意,只有浓浓的嘲讽:“我看,你最想知道的应该是……这世上怎么会有两个谢无衣?你面前的人,到底是不是断水庄主?交托你玉佩的那个人,又到底是谁?”   叶浮生缓缓呼出一口气,抱拳行礼,歉然道:“的确如此,是在下肆意妄为冒犯庄主,倘若此事关系重大,庄主不必为难,在下此生定不再相扰。”   谢无衣道:“我只想知道,你为何要为了不相关的事情冒着得罪断水山庄的风险?”   “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更何况是……”叶浮生放下手,苦笑,“更何况是,救命之恩。”   “他救了你?”   “若非如此,他本可不必死。”   烛火摇曳,将两个人的影子都拉得很长,谢无衣沉默了很久,忽然挥袖,将被夜风吹开的半扇窗户关上。   “容翠说的,的确是曾经发生过的‘故事’,我是谢珉,而他也是。”谢无衣提起茶壶,因为服药缘故,里面没有好茶,只有温热的清水。   一注温水流了半盏,叶浮生接过来没滋没味地喝了,屏息凝神听他说话。   “我自幼离家,和娘亲在西域颠沛多年,哪怕后来有了容翠相伴,对于‘父亲’这个人,我却依然是懵懂的,既怨他十四年来不曾照管,又忍不住想起幼时记忆里他对我和母亲的体贴,因此十三年前,在我为娘报仇之后,他终于派人寄来了一封信,要我带着娘的骨灰回家,我几乎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从西域到中原,路上曾遇到过几个与他有旧的江湖人,都说断水庄主谢重山后继有人,我听得高兴,却又不敢掀开罩衣面具,生怕他们知道断水山庄的少庄主原来是个遍体毒疮的怪物,以至于在山庄下看到他,我是既陌生,又难得害怕。”   所谓近乡情怯,大抵除了一别经年,更怕物是人非吧。   “我有很多话想问他,他也是如此,所以我让容翠去客房休息,自己跟他喝了半宿的酒,他对着我娘的骨灰怆然泪下,又对我温声关怀,让我心中积年的怨怼,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我本以为,人总是会变的,他该是为当年的无情后悔,而我也该学着从过去走出来,因此我应他的要求摘下面具罩衣,露出了那些让我自己看了都恶心得疮伤……”   “那时候他眼里闪过了一道光,我以为是泪,后来才知道……那是决绝。”   言至于此,谢无衣慢慢喝下一口清水,才稍稍温和下来的脸色又冷凝起来。   他盯着茶杯里自己的倒影,仿佛透过水面浮光看到了另一个自己,然后嘲讽地笑了笑。   “他带我进了望海潮下的禁地,说是要告诉我一件关乎山庄存亡的隐秘大事。我跟着去了,却在那里看到一个人,长得和我有点像,但更像他年轻的时候。于是,我立刻猜到了那人是谁——娘亲在世时不止一次提过,若非有我出生,爹定会因为一个不知廉耻、暗结珠胎的妓子与她反目。”谢无衣哼了一声,“那个人,就是我爹和妓子私生的孽种!我娘在时毁了那贱人的容,我爹也答应永不再见,可没想到在娘带着我去了西域的第二年,他就把这个孽种给接了回来。”   眼见妻子剩下的孩儿身带毒疴,纵然前往西域求药,可谁能知道是否药石无灵?   于是谢重山想起了那个被毁容的妓子,想起了那个应该已有八岁的孩子。   因为毒魁脾气暴烈,她离开断水山庄时将此事闹得颇大,江湖好友都知道他谢重山的妻儿去了西域,因此他也不好大张旗鼓地去找一个私生子,只得遣心腹暗访,终于得到消息——那被毁容的妓子在生孩子的时候就死了,只留下一个儿子在古阳城里做乞儿,没有名姓,被其他的乞丐称作“狗儿”。   他找回了那个孩子,发现狗儿的根骨不逊于谢珉,大喜之下将其带回断水山庄,又为了掩人耳目,让这孩子常年居于望海潮禁地中,每夜亲自前往教导,读书习武,皆是悟性非凡。   “狗儿”这样的贱名早被丢弃,可谢重山却没给他个正经名字,唯恐出了半点差错,让私生子辱了自己的名头。于是,那孩子就这样没名没姓地被他偷偷养大,直到谢珉从西域归来。   西域八十二战惊艳江湖,沧澜十三刀别具奇处,这样的儿子才是谢重山心目中的继承人,才是断水山庄的下一任庄主。   他欣喜若狂,却很快被兜头泼了冷水。   谢珉武功有成、名震江湖,偏偏遍体鳞伤、毒根未净,不仅难以见人,甚至不能承担繁衍子嗣的重任,否则就算与女子结合,也只会生下和他一样的怪胎。   然而江湖上早已传开断水山庄少庄主谢珉归家之事,武林刀剑会也发来请帖,众目睽睽。   谢重山只能忍痛做下选择——他打昏了谢珉,将其囚禁在望海潮下,让被自己悉心教导十四年的私生子重见天日。   纵然他不会沧澜十三刀,可是被谢重山精心教导了十四年,深得断水刀法精髓,却也不逊色了。   谢重山说:“从今以后,你就是谢珉。”   因为除了他和容翠之外,没有人见过谢珉的真容,无名无姓的私生子就从此成了名正言顺的少庄主,尤其是在武林刀剑会败尽群英之后,谁也不能再改变这件事。   “当初我和容翠形影不离,江湖上不少人都知道她的存在,所以谢重山没有杀她灭口,而是以我的性命要挟她留在身边做幌子,并且负责给我送日常补给。她长得漂亮,性情又爽利,渐渐得了另一个谢珉的喜欢,于是她说要我耐心等待,一定会找到时机救我。”谢无衣嘲讽地一笑,“谢重山好歹顾念了点父子亲情,没有废我武功,只是设下重重机关让我难以逃脱,也不知道是不是做贼心虚,从那晚之后再没来看我一眼。我心里含恨,在那方寸之地日夜苦修,只盼着有一日逃出生天,定要让他和那个取代我的替身后悔!”   叶浮生皱了皱眉,就听谢无衣继续道:“在我被关起来的第八年,容翠也渐渐不来了,送饭的人变成了聋哑仆人,我生怕她是被猜忌为难,日夜不得安,就在禁地里四处乱转。那出口被谢重山委以心腹看守,我不敢惊动他们,只好另寻出路,最后在禁地最里面发现了一条被断龙石堵塞的路,于是以刀剑掘之,日复一日,两年后才掘出一条路来。”   那禁地里的残痕,原来如此。   叶浮生在心里把纷乱的时间与事件串连了一下,此人今年三十有四,在二十一岁那年被关入望海潮,十年后才脱身,正好是在三年前!   ——三年前有西域刀客于凌云峰挑战断水庄主,最后共坠高崖,一伤一失踪。   他脑子里炸开一片惊雷,嗡嗡作响。   谢无衣的神色有些恍惚:“我从禁地脱身出来的时候正是夜晚,仗着武功潜入山庄去找容翠,她正在院子里练鞭法,周围没有外人。看到我,她惊讶万分,眼神却复杂难言,我那时读不懂她眼中的情绪,只问她好不好,让她赶快跟我离开,结果她还没来得及说话,谢重山和那个人就来了……在他出现的那一刻,容翠挣开了我的手。”   叶浮生心头“咯噔”了一下。   谢无衣自嘲道:“原来她不是被猜忌为难,只是不想也不敢来见我了……她嫁给了那个替代我的人,为他生了一个叫‘阿离’的儿子,一家三口其乐融融,怎么会希望我出来搅局?”   十年之间能让生死两茫茫,也能让人心变却。   他遍体毒疮、身有沉疴,根本难以见人,容翠照顾他这么多年是情分,舍弃他是本分。   更何况那个与他同名同姓、占他身份的男子,温润如玉、文武双全,世间哪会有女子不喜欢?   他终于失去了一切,包括名姓与最后的亲人。   叶浮生为他添了一盏水,缓缓道:“所以,你提出了凌云峰决斗。”   谢无衣反问:“夺回我本应有的一切,难道不该?”   叶浮生摇摇头:“人之常情,无可厚非。只不过,我听闻凌云峰之战出了意外,江湖上传言是你用毒计暗害了他。”   “我还没下作到那个地步,他也没有。”谢无衣抿了口清水,“我有沧澜十三刀傍身,又在望海潮下苦练十年,本以为十拿九稳,但没想到他也不是个废物。”   叶浮生:“断水刀法博大精深,他从小就得良师教导,又天资过人、勤学苦练,加上十年前在刀剑大会一举夺魁,这些年来面对的挑战不断,自然也不逊于你。”   “没错,那本该是一场势均力敌的战斗,谁死谁活,恐怕只有老天知道。”谢无衣放下茶盏,“因此,有人急了。”   一个不愿意失去最完美的继承人从而动摇断水基业,一个则是不愿意失去最爱的男人、不愿让自己的儿子失了父亲。   “我和他斗了个两败俱伤,本来谁也奈何不了谁,然而容翠事先偷偷在断水刀上抹了毒,那毒药无色无味,却能与‘百日罂’相克,诱发我体内的积毒。因此,在一百多个回合之后,我体内毒疴发作,落了败相。”   叶浮生叹道:“女人的心,果然是偏的。”   “知道我弱点的人只有容翠,因此发现她如此绝情之后,我惊怒交加,转身一刀砍向战圈外的容翠。”谢无衣目光幽深,“他倒是个好丈夫,竟然不趁机杀我,而是去救容翠性命,因此我干脆中途换招,一刀挑断了他右手筋脉。”   叶浮生“啊”了一声,谢无衣道:“那一刻,容翠和谢重山都惊呆了,我一边咳血一边笑,问谢重山‘现在他的手废了,你还会继续支持他吗?’谢重山的脸色很难看,我又问‘毒疴或许有救,手筋却被我一刀挑断,纵然鬼医亲至也不能再续,你可要想好了’。”   叶浮生道:“风水轮流转,一报还一报。”   “是啊,谢重山那样的人,从来不看重感情,只在乎自己和断水山庄的利益。”谢无衣讽刺地弯起嘴角,“世上只能有一个谢珉,所以听完我这两句话,谢重山就干脆利落地拔了刀,要把这个昔日的完美继承人亲手斩草除根,我那时候特别痛快,奈何乐极生悲,竟然被那家伙一手扯住,转头坠下凌云峰。”   “凌云峰山势崎岖,下有深谷,我们两个人一同坠了下去,若非有草木阻挡,恐怕死无葬身之地。等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处山洞里,他就坐在我身边不远的地方。” 说到这里,谢无衣忽然笑了笑,“说起来,我和他做了彼此十年的哽喉鱼刺,真正算起来却还只是第三次见面。我下意识地去摸刀,可惜早就不知道掉到那里,反而是他杵着断水刀一瘸一拐地挪过来,递给我两个野果子,说‘先凑活着吃点,饿死在这里可不划算’。” 第13章 无衣   叶浮生有点想笑,笑到一半又眼眶发涩。   “我把那两个果子拍落在地,他倒不生气,只问我是不是恨他们。”谢无衣道,“我自然说是,没想到他反而笑了,说我明白恨的是他们就好,这样不会迁怒无辜的人。”   所谓的无辜,想来指的便是当时只有七岁的谢离和他尚在外游历的弟子薛蝉衣了。   那应该是他一生最平和的日子,与夺走自己一切的仇人在这囹圄之地同甘共苦,不仅相安无事,竟然还颇为和睦。   也许这世上最能使恩仇两忘的,除了胸襟宽广,还有同为天涯沦落人吧。   有时候他会忍不住想,那个男人的确比他更适合“谢珉”这个名字,人如其名,君子如玉。   可他不能甘心。   那一晚下了暴雨,山洞内湿冷得让人瑟瑟发抖,男人把自己的外袍脱给了他,自己挪到洞口准备用身体挡风。   他问道:“我废了你的手筋,你难道不恨我吗?”   男人笑了笑,说如果自己不恨他,怎么会在跳崖的时候拉他下来垫背,只不过在生死关头走一遭,将心比心,突然觉得自己的恨比不上他的不甘。   “我八岁起被带回断水山庄,过了十四年暗无天日的生活,甚至连身份名姓都没拥有,更不谈自由,种种冷遇只因为爹还对流落西域的你存在一丝念想,又不怨落人口实,所以我对此不是没有怨愤的。”男人搓了搓手掌,“你回来的前两天,我其实有些害怕,因为我不知道当断水山庄真正的少主人回来之后,我到底会是什么下场,可没想到的是……”   “看到我那般情况,你很高兴吧。”   “当然高兴,因为我终于能够取代你,去拥有向往已久的身份地位,能正大光明地活在世上,但是难免心生寒意,毕竟他当日能因为断水山庄舍了你,他日也可能会舍了我。”   他冷笑:“你倒是聪明。也对,假如是个蠢货,容翠也不会偏心于你,她和我十多年的感情,终究抵不过一场假戏真做的夫妻。”   “她是个好女人,相夫教子,温柔娴淑,我是真心实意想跟她过一辈子。”男人叹了口气,“因此,虽然这一次她在刀上下毒的确有失道义,但我不得不感怀于这份情。”   “那你最好现在杀了我,否则我一旦回去,就定会跟她讨回代价。”   “你不会。”   “你哪只眼睛觉得我是个以德报怨的烂好人?”   “你不会以德报怨,但也不会以怨报德。”男人向他弯了弯嘴角,“可知苍雪谷孙悯风先生?”   “号称‘阎王敌’的鬼医?”他之前还拿这人的名号来讥讽过谢重山,但对于鬼医的本事只是听了江湖传言,并不了解。   “嗯。一年前我带着蝉衣在外历练,巧遇他碰上些麻烦被人暗算,于是出手救了他一回,让他欠下我一个人情。在这次赴战前,我就秘密给他传了一封书信,请他速速来古阳城一趟。”男人笑道,“你体内的毒现在只是被内力压制,但是鬼医一定有办法救你。”   他道:“既然鬼医有如此本事,你为何不让他试试恢复你的右手?”   “这就是我给你的人情了。”男人看着自己右手腕上的伤口,“江湖上只能有一个谢珉,而我把你该拥有的一切还给你。”   他忍不住坐直了些,嘶声道:“你以为我会感激这样的施舍?”   “我说了,是还给你。”男人回身按住他的肩膀,“我把你的身份、荣誉、责任都还给你,这不就是你想夺回的东西吗?”   “可笑,我变回了谢珉,那么容翠母子还有你的徒弟又将置于何地?”   “你说过,知道自己恨的人到底是谁。”   胸中千言万语哽在喉间,他急促地喘了好几下,这才啐了一口:“你是个懦夫。”   这个男人不畏惧报复,却不敢接受面目全非的人生,宁愿放弃一切,做回一无所有的自己,也不敢承担过去。   他嘲讽地说:“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看不起你。”   “我也觉得自己是懦夫。”男人苦笑了一下,“所以,我们做个约定吧。”   “什么?”   “三年,我们三年之后再见。在这三年里,你拿回自己的一切,了结前尘,而我重新开始,活出真正的自己来。”男人道,“我从未觉得自己逊色于你,相比你亦然。这一次胜负未分,三年之后再分高下,那时候生死输赢皆由我们做主,究竟谁是谁非也终有定论,你看如何?”   他一怔,随后嗤笑:“说到底,还是我吃亏,拿回自己应得的东西,却还要帮你解决麻烦。”   “那就多谢你吃下这个亏了,三年后再会,我定请你好好喝一顿酒……嗯?天要亮了。”   男人扶着山壁站起来,透过雨幕看着远方天空,忽然问:“你知道我为什么自取‘无衣’为字吗?”   他摇了摇头,就听男人道:“当初我踩着你打下的名气和断水山庄的声望入了江湖,接下你昔日结的恩怨,又承担断水山庄的责任,活得越来越累,那种欣喜也渐渐淡了,一时间连自己是谁都说不清楚,觉得四海之内竟无一处真正可以依凭,本欲取‘无依’自嘲,却不想遇到了一位伤残退伍的老兵……”   老兵年近花甲,缺了一条胳膊,眼睛也瞎了一只,却还要向边关艰难赶去。他看得不忍,不禁出言劝阻,想替老兵准备盘缠送其回乡,却遭到拒绝。   ——男人这辈子要承担很多东西,恩情道义,家国妻儿。我一个老汉,在疆场上厮杀了大半辈子,没有家人牵绊,又做不了耕织渔樵,与其混吃等死,还不如回到自己守护几十年的疆域去,也算有始有终了。公子是个好心人,既然如此,不如给我一把好刀一壶烈酒,毕竟那苦寒之地,没有这两件东西不好熬。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除了江湖恩怨,世上还有更多可以去付出和获得的东西。”男人徐徐舒出一口气,念道,“我以‘无衣’为字,也是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如此慷慨笑傲一回。现在,是时候了。”   眉头一跳,他问:“你要去边关?”   “我想去看一看,沙场的铁血封疆……”男人低下头,和他四目相对,微微一笑,“昔年种种,现在都还给你了,另把‘无衣’一字也赠与你,从今以后,你是谢珉,也是谢无衣。”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屋里的油灯越来越微弱,一段跌宕起伏的故事说到这里,叶浮生方觉背后湿冷,汗透衣衫。   原来世间的恩怨情仇,真是五味陈杂的。   谢无衣道:“那晚之后,他就拄着一根树杖悄然离开,我也被谢重山他们找到,瞒过外人带回断水山庄。那五天里为了怕被人窥探这桩移花接木的事,请来的医师一律被谢重山在事后封口,直到鬼医亲至……他得了那人的嘱咐,遂同意了谢重山的要求,以换皮易容之术把我身上的疮伤全部遮掩,使容貌也变得和那人一模一样,只不过我体内毒疴深种,纵然是他也深感棘手,只能为我处理了外伤并暂时压制了复发毒性,然后提出金针封穴的办法。”谢无衣喝了一口水,眼露寒芒,“封穴能把毒性压到最低,让我在这几年里性命无虞,只不过会把功力也封存大半。既然答应了那个约定,我自然还不能死,于是与鬼医定下些时日,在期限里把那些想要趁火打劫的杂碎一个个摁下去,然后腾出手来收拾谢重山。”   哪怕曾经盛极一时,也终究冯唐易老。   谢重山已经老了,连番打击让他心身俱疲,更何况势如惊涛骇浪的沧澜十三刀从来所向无敌。   抽刀断水已为霸道,可惜飞湍瀑流更争喧豗。   他没有变成刀下鬼,却做了阶下囚。   “我废了他的武功,挑断他的腿筋,又给他灌下哑药,把断水山庄掌握在手中。然而看着这个父亲在地上爬不起来的时候,我心中大仇得报的快感,更有怅惘若失。”   叶浮生道:“冤冤相报,本就不是一件能让人快活的事情。”   就像谢无衣终于拿回了断水山庄,但承担着这些重如泰山的责任,想来也没什么归属感和快意,只不过经年的执着一朝成全,哪怕粉身碎骨也不肯再放手。   背负着千钧重担的人大抵如此,并非冥顽不灵,而是如鱼饮水,冷暖自知罢了。   “可惜我不像你这样洒脱,向来恩仇两清,锱铢必较。以谢重山当年行事,我把他关在后院,让他衣食无忧地过完后半生,已经是仁慈。”谢无衣冷冷一笑,“他能空负一世父子恩,我也不怕以下犯上辣手无情,他日就算下了九幽地府,千刀万剐我也长笑如今。”   “谢庄主果然恩怨分明。”叶浮生顿了一下,“所以,即使容夫人背叛你,还险些害你身死,你也看在那一根断指的情分上,留了她一命是吗?”   “女人偏心,更固执得可怕。”谢无衣嗤笑,“我承那人一次恩情,打算对她从轻发落,让她依然可以担着庄主夫人的名头教子享福,可惜这个女人心里爱她的丈夫更胜儿子,她宁愿自囚禁地偿还过错,也不愿意面对我,不肯接受那男人离开的事实,甚至把儿子留给仇人抚养。呵,他们两夫妻,倒也真是一路人。”   叶浮生想起谢离,道:“我倒觉得,你把谢离教养得不错。”   谢无衣似笑非笑:“我对他非打即骂,连庄里的下人都看不顺眼,你倒觉得好?”   叶浮生垂下眼睑:“你又不是无缘无故地欺负他,将心比心,若我是你,也很难面对这个孩子。然而你终究还是教会了他很多东西,就连沧澜十三刀也毫不藏私,他学这些虽然苦了点,但总比日后在外吃亏要好上百倍,毕竟不是每一次犯错,都能有改正的机会。”   谢无衣的手摩挲杯沿,那目光是淡淡的,平如镜水,一览无波。 第14章 出鞘   谢无衣本以为,那样一个男人无论在什么地方,换了怎样的名姓身份,都该是轰轰烈烈的。   可是叶浮生所讲述的,却是一段短暂而平静的时光。   边塞苦寒,几乎每日都有伤亡的军汉,莫要说马革裹尸还,就算三寸薄土掩了残躯已经是天大的造化。三年前夏秋之交的时候,边塞军营进了一批新兵,其中有个奇怪的男人,他虽然灰头土脸却模样齐整,右手带伤却行动利落,在战场上混过好几年的老军痞子都不是对手。   他爱说笑,性子也好,在军营里算不得什么人物,却很有几分人缘,跟五大三粗的汉子们一起巡逻出战,又跟他们抬着伤亡的袍泽洒泪归来。   那年岁末,塞外游牧部落兴兵来犯,有中饱私囊的上官克扣军饷,兵卒们在饥寒交迫下仓促应战,虽然将敌人打退,却不知道有多少性命永远留在了战场上,断裂的刀戟上满是冰冷凝固的热血,荒芜的大地下半掩僵硬残缺的尸骸。   一年来生死与共的士卒兄弟,大半都没了。他亲自挖开一个个土坑,把这些人送入幽冥,然后就听说守城官正得意洋洋地准备请功。   五百多名兵卒,近百名役夫,眼下十不存三,每一个活下来的人,都是踩着牺牲者的尸骨。   因着天高皇帝远,守城官虚报伤亡,大夸战绩,名为战报,实为请功。这样一来活着的人或许吃粮拿饷、升官发财,死去的却只有寥寥无几的银钱发恤,然后又是新人换旧,掩盖所有的痕迹。   那大概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的暴怒,闯入大帐,直言劝阻,而被利欲熏心的守城官则下令把他压出去重罚二十军棍。   二十军棍落下,皮开肉绽,男人生生受完却一字不吭,最后在守城官斥责其他士卒的时候,他夺了一把刀,砍下那颗令人憎恶的头颅。   以下犯上,残杀上官,他犯了这样大的罪过本该被斩首示众,却被人保下了。   少年天子刚从藩王封地暗访归来,听闻战事惨烈遂特来监察后续安排,没料想会遇上这样的事,就让身边的暗卫出面,用皇家令牌带走了这个男人。   回京路上,天子问他,还愿不愿意为国效力?   蓬头垢面的男子已经数日未曾言语,只在这个时候抬起头,说,愿为家国付死生,但求是非有公明。   天子悦,道:“朝廷庙堂都是浑水一滩,纵然朕身为天子,眼下也会做出很多无奈的选择,你既然看不惯这些,就做我斩断乱麻的刀怎样?”   为人总有力不从心之时,世间终有无可奈何之事。   他没有回答,直到巍峨城楼在前,才应了声,深深叩首。   从那以后,世人再也看不到这个男子的分毫踪迹,他终于把自己的存在一笔勾销,化成了天子手里一把锋利的刀,和同样舍弃身份的影子共同隐藏在黑暗里不见天日。   一生一诺,至死方休。   直到月前北蛮扣关,惊寒关战事告急……   “然后,他就死了。”   他至今仍记得,那时候腥风血雨披沐而下,自己本该被乱马踏如泥浆,却被那个人救下,拼了半条命才杀出重围。   可是方圆十里都是北蛮驻军所在,他们两个伤残,就算插上翅膀,也难以飞出这片天。   在那个时候,男人问他,有遗愿吗?   叶浮生中了毒,什么也看不见,只好伏在他背上,认真想了想,说自己还有一个约定没完成。   男人大笑,同是天涯沦落人,我也欠了一个约,看来我俩注定是要毁诺了。   叶浮生一边咳嗽一边笑,道,那倒不至于,你把我放下,我还能给你拖延片刻,让你挣条命回去,总归还有一个人能信守诺言。   男人依然在笑,没回答他,只是跑得更快了。   那晚三更,他们逃进了一处山谷,背后的蛮族紧追不舍,只有很短的时间让他们喘息。   就在这一时半刻间,男人把他藏进了一处洞穴,脱下他的外袍,拿走他手里的刀,然后留下锦囊和玉佩,只匆匆说了一句“别出来”,就转身出去了。   叶浮生压低声音喊了几下,没有人回答,只有马蹄震荡土石的动静渐渐靠近。   他住了口,很快,兵戈交错的铿锵声不绝于耳。   然后,他听到了狂风呼啸,仿佛有万箭齐发。   “……他死得太匆忙,什么都没来不及说,只够把装着玉佩的锦囊塞到我手里,然后就去送死了。”叶浮生垂下眼睑,“那时我看不到他,也追不上他,不知道他有没有回头。”   直到第二天夜里,一切声息退却,天地寂静如死,他才摸索着离开那个山洞,一瘸一拐地走出山谷,听到有边陲难民议论纷纷,才从这些零碎的只言片语里还原真相。   那个男人寻了一具和自己身形相仿的尸体栓在背上,又把叶浮生的外袍罩在身上,提了惊鸿刀亡命奔逃,将追来的蛮族引出了山谷,最后终于山穷水尽,在绝壁前被万箭穿心。   屋里的烛光不知何时已经灭了,只有窗外点点微光透了进来,依稀可见谢无衣的轮廓。他依然坐在叶浮生面前,可是不说话,连呼吸的声音都恍若未闻,仿佛也成了个死人。   半晌,谢无衣才道:“原来如此。”   “职责缘故,我曾经调查过他的来历,但是江湖毕竟不是朝廷,我的所知也很有限,只能从他的刀法和面容上推测可能是在凌云峰一战后很快隐没的断水庄主谢无衣,但是其他就不甚详细了,便以为是谢庄主在战后心灰意冷,决定退出江湖转入庙堂,遂奉命停了调查。”叶浮生捻了捻眉心,“拿到这块玉佩后,我终于确定了他的身份,于是就跟着一支商队来到这里,想要探查个究竟,然后再作打算,却没想到……”   “没想到断水山庄里,竟然还有一个谢无衣?”   叶浮生苦笑:“正是如此,因此在亲眼看到庄主的刹那,我就觉得自己又踩进一滩浑水中了。”   “后悔吗?”   叶浮生淡笑:“如今水落石出,何谈后悔?”   他拖着伤病之身不远千里而来,就是因为那人与他几番出生入死,最后以命相救,叶浮生觉得只要自己的良心还没被狗吃干净,就有责任为他完成遗愿。   事到如今,叶浮生终于明白,那人交给他这块玉佩的用意其实就是希望叶浮生能在逃出生天之后,把它交还给谢无衣,虽说三年之约有负,但好歹是一个交代了。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他倒是好道义,好豪情!”谢无衣冷冷开口,“既然各得所需,那就请便吧。”   这般喜怒无常的变脸,叶浮生倒是不觉恼,他慢条斯理地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喝干之后才施施然起身,拱手道:“那在下就先去打个盹儿,庄主也请休息吧。”   他走后,谢无衣独自一人在昏暗的屋子里枯坐了不知多久,直到一阵冷风吹开窗户,冰凉的雨花随之席卷而入,他才被惊醒般站了起来。   三年来沉疴多病,一朝破封拔针,纵然内力已渐渐恢复,谢无衣的身体底子却已经败了,这么猛然起身后竟有些头晕目眩,一手撑住桌沿才堪堪站稳了。   过了一会儿,他的手指搭上断水刀鞘,颤了颤,然后抓起长刀出了门。   转入后厨,也没管打盹的仆人,谢无衣径自取了一坛烈酒,然后运起轻功去了望海潮。   望海潮山崖陡峭,风势在这里更显猖狂,碎雨乱叶狂舞不休,谢无衣衣裳被风拂得猎猎作响,仿佛一面孤傲的旗。   他拍开封泥,痛饮一口,然后挥手将酒坛扔了下去。   紧接着,他纵身跃下,快到崖底的时候,左脚在右脚上借力一踏,整个人踏水而行,最终身如鸿雁般落在一块凸出水面的青石上。   大河浪涛汹涌,激起的浪花很快打湿他身上薄衫,冷得刺骨。   长刀出鞘,三尺青锋照亮寒面如雪。   他挥刀,一如这三年来日日不曾间断的练武,内力贯于经脉,抽刀断水,荡平波涛。   直到招式练尽,冷车骨髓,他才抬起头看向水天一线的远方。   眼下已近卯时,然而深秋时节天色多晚,更何况又是风雨交加,谢无衣看了许久,才看到远方那一线淡淡的白。   “……天要亮了。”   注: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出自林则徐《赴戍登程口占示家人》。 第15章 设瓮   云来居是古阳城里最大的客栈,里面设有四个院落,共能住下百来号人,平日里再怎么都能空下近半,这几天却被包了满场。   葬魂宫眼下风头正盛,隐有邪道魁首之势,他们包下了整座云来居,连店家带客人都赶了出来,一切活计都由下属负责,杜绝了外人窥探。   “谢无衣这个缩头乌龟终于肯接战帖了。”   一只柔若无骨的手推开房门,指甲上的鲜红蔻丹晃得人眼前一花,进来的是位墨发红衣的美人,狐狸眼,瓜子脸,生得一副勾引人的好相貌,偏偏开口却是男声。   站在桌前挥笔作画的年轻男子瞥了他一眼,斥道:“步雪遥,对于自己惹不起的人,还是嘴上留个把门的比较好,否则等你被撕烂了嘴,朱雀殿主的位置也该换人来做了。”   “厉郎说得是,奴家知错了。”红衣人步雪遥以袖遮了半张脸,做泫然欲泣状,欲语还羞地看过来。   厉锋厌恶地皱眉,原本平淡的面容也在拧眉刹那多出几分煞气:“北蛮之事未成,你不回去向宫主请罪,特意来恶心我作甚?”   “厉郎说话端是无情,奴这颗心啊,都要碎了。”步雪遥拍拍胸口,嗔道,“是那胡塔尔自己没这个命,眼看破关在即,竟然被掠影卫潜入了大帐,大好前程化为泡影不说,还溅了奴家一身污血,你也不心疼一下?”   闻言,厉锋眼里掠过一道精光:“能在你的护卫之下仍杀了胡塔尔,看来是少见的高手。”   步雪遥慢条斯理地脱了身上红袍,白皙的胸膛上有两道刀伤,一道险些切断左边肩颈,一道则从锁骨正中直贯肚脐,再进两分就能把他开膛破肚。   他幽幽道:“那可是个狠心的人呐,一共出了四刀,第一刀被奴家挡下,第二刀差点剖开奴家胸腹,第三刀砍了胡塔尔的头,第四刀落在奴家肩上,差点让奴家也步了胡塔尔后尘。”   厉锋却笑了。   他很少笑,平日里多板着一张棺材脸,现在笑起来自然也不好看,活像一具僵尸要咬人时咧开了嘴。   伸手一寸寸抚摸过刀痕,厉锋赞道:“好快的刀,好辣的手!”   步雪遥拢上衣袍,问他:“与那断水庄主可有一比?”   厉锋道:“世间之人闻名不如见面,我要和他打过一场,才能回答你。”   步雪遥道:“可惜他中了我的‘幽梦’,现在应该已经不知睡死何处了。”   “那倒未必,‘幽梦’虽然难解,却并非无药可解,更何况能使出这种刀法的人,决不会甘心死在梦里。”厉锋收回手,脸色稍霁,“再问你一次,来意。”   “好,那奴家就直说了……”步雪遥掩口一笑,眼波流转,“此番惊寒关未破,宫主对那位大人自然不好交代,我对于宫主就更不好交代了,所以特地来找厉郎求个活路。”   厉锋冷笑:“我这辈子,只给人选过死路。”   “别人的死路正是奴家的活路呀。”步雪遥系好衣带,轻吻着指上蔻丹,魅惑诡谲,“宫主发起夺锋大会,狠打中原武林脸面以此扬名是其一,折损他们的高手、打压他们的志气是其二,既然如此,我等为何不做回一举两得的事呢?”   “何谓一举两得?”   步雪遥道:“奴家已令‘天蛛’结网,把谢无衣拒接夺锋帖一事传遍中原武林,那些个自诩大义的人士都从各方赶来给他施压,他若是再拒战,就会证明所谓‘天下第一刀’不过浪得虚名,自此沦为武林之耻,不足为意,我等就算不动手,也能让断水山庄名誉扫地,何愁不为中原所惧?”   “但他已经接了。”   “他接了,就更好。”步雪遥轻轻一笑,“眼下四方齐聚,各大门派都有人前来观战,我们不妨做下部署,把他们一网打尽如何?如此一来,虽然北蛮之事不成,但有此一番功过相抵,岂不就是奴家的活路?”   “你好大的胃口,就不怕被撑死吗?”厉锋嗤笑,“中原武林卧虎藏龙,就凭我们带来的这百来号手下,要想把他们都留下来,痴人说梦。”   “那可不一定呢。”步雪遥舒展手指,巧笑嫣然,“厉郎既知奴家从北蛮归来,自然也知道‘天蛛’已经归我所领,这队人马现在化入古阳城中,那些江湖人士住的地方、吃的食物无一不经他们的手笔,虽说为免打草惊蛇不敢下毒,但是投个药引却是轻而易举的。现在万事俱备,只欠厉郎起个东风了。”   厉锋瞥了他一眼:“何谓‘东风’?”   “烦请厉郎拖延战局,把这些人统统绊住,然后借‘百足’于我打点安排,务必把整片战域掌握在我们手中,方能瓮中捉鳖、速战速……”   他最后一个“决”字卡在喉咙里,厉锋的手倏然卡住他脖颈,将步雪遥整个人提了起来,目光森冷,直到他两眼开始翻白,这才冷哼一声,把人扔在地上。   “我不喜欢这样的算计,看在宫主的面子上,这是最后一次让你利用我,下一次,我就杀了你。”   步雪遥伏在地上咳嗽,厉锋从他身上跨了过去,只留下了一句话:“我会吩咐‘百足’暂时听令于你,不过在我斗武的时候不准打扰,否则我就剁了你的腿。”   房门关上,步雪遥缓了一会儿,这才慢慢站了起来,摇摇头,一脸哀怨:“真是不懂怜香惜玉的人啊。”   他走到桌前,看着上面的白纸黑字——谢无衣。   “你很期待吧,厉郎。”步雪遥勾起红唇,目光缱绻如闺阁里的怀春少女,“但愿这位谢庄主,不负你所望。”   次日,整个古阳城都炸开了锅。   葬魂宫修改了这一次的斗武规则,由原先的一战定输赢变成了三局两胜,美其名曰是门下弟子仰慕断水山庄盛名,想要多多见识几番,还望断水山庄不吝赐教。   人们议论纷纷,义愤填膺者有之,随声附和者有之,幸灾乐祸者更有之。   “葬魂宫还真是托大,他修改了规则,断水山庄就一定要接受吗?”   “说什么不吝赐教,终归还是不能拒绝,这是把断水山庄的面子踩在脚底下,把谢无衣当耍戏的猴子呢!”   “但我听说断水山庄还应下了,只是提出了一个要求,说擂台要设在庄内,你说他是怎么想的?”   “说起来,断水山庄这些年人才凋零,谢无衣究竟是不是个废人还不好说,就算不是,还有谁能接下另外两场?又或者,他谢无衣自视甚高,要一人打三场不成?”   “啧,胡猜什么,等到三日后开战不就知道了!”   “……”   外面高谈阔论,山庄内却平静得过头了。   谢无衣承诺会在战后将断水刀送到苍雪谷,楚惜微便干脆地带着孙悯风一行人离开了断水山庄。在这四日里,他有条不紊地安排着山庄事宜,遣散了大半佣人护院,偌大山庄越发冷清了。   薛蝉衣看在眼里,问过好几次,却都被轻描淡写地打发回来,急得嘴上都起了燎泡,谢离本也有心去问,却怕被训斥,只好做个乖巧的闷嘴葫芦,每日例行练武。   整个山庄没剩下多少人,叶浮生的饮食水平直线下降,此人毫无做客的自觉,一日三餐都驾轻就熟地去厨房自取,净捡好物拿,哪怕被薛姑娘挥着鞭子绕小院逃了两圈,也丝毫不以为耻。   “这树赖一张皮,人赖一张脸,所以脸皮一定得厚才能吃得开。”叶浮生笑眯眯地塞了谢离一口生姜片,哄道,“这两天湿气重,多吃生姜驱寒。”   “……”谢离无语凝噎,有生以来第一次产生吐人一脸的冲动。   此时此刻,薛蝉衣提了食盒往谢重山住的小院走,里面的护院已经离开,只剩下个仆妇去了洗衣房,因此院子里静悄悄的。   暮色西垂,她抬头看了看天色,被那橘色的云霞迷了下眼睛,就在这刹那间,一道寒芒乍现,直逼她恰好仰起的脖颈。   眉梢一动,薛蝉衣后仰下腰,左腿顺势上踢,足尖抵住一把利刃,她还没来得及看清,左脚踝被人一把攥住,只听“咔嚓”一声,拧脱了臼。   “谁?”脸上痛色一闪,薛蝉衣身躯翻转如飞花,手中食盒不偏不倚撞上再度袭来的利刃,就这片刻空档,她抽出腰间长鞭,鞭子如蛟龙抖擞而去,缠住那只持刃的手,来不及看,腰肢发力将此人往身后一甩。   不料那人借了她长鞭的力道,从半空折返而回,手中利刃一转隔断鞭子,空出的一手便提掌向她天灵盖击下!   不到方寸距离,薛蝉衣却不慌不忙,她的头倏然一偏,整个人在间不容发之际躲开,脚下步伐轻巧,眨眼间到了那人身后,袖中一把短刀就要出手。   就在此时,袭击她的人回过头来。   “蝉衣,三年不见,你的武功大有进步了。”   熟悉的面容,熟悉的声音,熟悉的……神态。   面前的人一身素色锦袍,长发松松垮垮地束在脑后,一言一笑间温润如玉,眼睛里仿佛晕开一笔水墨。   她看得神色一恍,脑子还没想清楚,就本能地喊道:“师父……呃!”   那人将笑容一收,变成了冷硬如冰的漠然。   薛蝉衣浑身一颤,顿时清醒了,她嘴唇翕动,说不出话来。   谢无衣冷冷道:“三年前我忙于养伤和收拢山庄势力对付谢重山,很多事情都无暇顾及,事后才发现庄主玉佩不见了,寻了三年都没有踪迹,原来……是你干的啊。”   “我……”   谢无衣袖中滑出两个锦囊,一个上面是绣得十分拙劣的青竹,另一个则是她做给谢离的平安包,绣着精巧的梅花。   虽然优劣分明,却可以一眼看出针法别无二致,分明是出自一个人的手。   见到这个锦囊,她先是脸色惨白,然后猛地抬起头,不可置信地问:“你怎么会……我师父在哪儿?”   “你终于承认了,从三年前你就知道我不是他,却还是装得若无其事,叫了我三年‘师父’。”谢无衣嘲讽地勾唇,把锦囊扔给了她。   薛蝉衣攥着锦囊,面无血色。   十三年前,她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又是个女娃,眼见世道不好,爹娘就把她给卖了。那时候她才三岁,什么都记不清,只记得买她的是个脾气不好的女人,每天都饿着她,还动辄打骂,没多久又要转手去卖给别人,却没想到被一个人救下。   那个人就是她的师父,断水山庄的庄主谢无衣,人称“天下第一刀”。   谢无衣给她起名字,给她吃饱穿暖,还教她诗书武艺,让个本该被世道磋磨死的女孩安然长大,薛蝉衣不止一次对天发誓,这辈子一定要还恩,哪怕粉身碎骨也不怕。   她知道自己天资不好,于是比常人更努力百倍,从十一岁起就离开师父独闯江湖,受过很多苦,吃过很多亏,也逐渐长成自己希望的样子。   然而三年前,她听说有西域刀客在凌云峰挑战师父,最终师父伤重而归,于是快马加鞭地赶了回来,隔着门守了三天三夜,可始终看不到师父。   大夫来来往往,她看得心里越来越怕,直到鬼医也来了,她一边求神拜佛一边忐忑地等,终于等到那扇门重新打开。   明明是同样的脸、同样的声音,可就是转头看她的那一眼,就让她原本的欢欣雀跃瞬间冷凝。   那不是她的师父,因为她知道自己的师父不会有这样冰冷无情的眼神。   可是连老庄主在内的所有人,都说那是谢无衣。   她不敢提出异议,不敢哭闹,只能和众人一起笑。   等到那个取代师父的谢无衣在收拾庄内的异己,连容夫人和老庄主都不能抗衡,她越来越怕,就借故离开山庄,然后又悄悄回来盗走庄主玉佩,漫无目的地去找师父。   天下之大,要去找一个人谈何容易?   她最终想起了师父的名字,想起了那首《秦风•无衣》。   别无他法之下,薛蝉衣去了边塞,她用光为数不多的盘缠,混在难民里进了边城,悄悄打听驻军,终于在屯所看到了士卒打扮的师父。   他们都灰头土脸狼狈不堪,但都在第一眼认出了彼此。   那一刻她喜极而泣,抱着师父嚎啕大哭,就像迷途的雏鸟终于归巢。   可是师父却让她回去,说,从此之后,他就是谢无衣,你要听他的话。   一念生即一念死,大喜大悲,莫过于此。   “他拗不过我,把真相告知,又把身上的银钱都给了我,赶我回来,我无法可想,又气不过,就把玉佩留给他,说一定会等他回断水山庄,然后就回来了。”薛蝉衣扯了扯嘴角,“师父不在,我就要替他看好断水山庄,看好阿离。”   “你倒是个好徒弟,会装、会忍,还不变心。”谢无衣负手而立,“此番我让你去苍雪谷找鬼医,你应该是知道了‘易筋换血’之法能让我痊愈,也知道若用这个办法,除非要谢离去死,所以你才会在这个时候冒险让一个不知底细的人进入山庄。”   这三年来谢无衣深居简出,但是薛蝉衣很清楚他依然对断水山庄有着绝对的掌控力,一声令下莫不敢从,就算是她也不能在他真要害谢离的前提下护住那个孩子。   她信不过这个居心叵测的谢无衣,也信不过势单力薄的自己,因此在意外发现叶浮生武功高强之后,她把这个人引入山庄,不是真为了让他保护谢离,而是要他吸引谢无衣的注意,从而给自己留下转圜余地。   谢无衣道:“聪明之举,也是冒险之举。”   薛蝉衣额头上冷汗淋漓,她下意识地握紧袖中匕首。   “你敢再动一下,我就让你少条胳膊。”谢无衣嗤笑,“我要是真想开罪,你以为自己现在还能站着说话吗?”   “……蝉衣谢过庄主。”   “年纪不大,心眼儿不小,但我见识过的人可比你遇到的都多。自从玉佩失窃,我就开始怀疑你,三年来不动你,不过是因为你对我构不成威胁,而谢离身边也只有你一个真心人,虽说蠢了点,倒还没有愚不可及。”谢无衣抬手抛给她一个纸团,“今日说开,此事便作罢,接下来你照着上面的去做。”   薛蝉衣展开纸条一看,身躯一震,手都开始发抖。   “你……”   “怎么?”   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下,她转而说道:“既然来了,不去见见老庄主吗?”   “不过是相看两厌,有什么可见的?”谢无衣望了一眼紧闭的门扉,摇摇头,转身离开。   在他即将跨出大门的时候,薛蝉衣问道:“我师父……还好吗?”   谢无衣的鞋底在门槛上卡了卡,片刻后回道:“他死了,不是我杀的,信不信由你。” 第16章 掀涛   三日后,风和日丽。   自入秋以来,难得见到这样好的天气,日光温暖,照得叶浮生索性闭了眼,翘起二郎腿坐在栏杆上,嬉笑着用满嘴胡说八道荼毒对身边的谢离。   “可惜了,似这般朗朗乾坤仍不能还山河清明,可见人本身就是最能藏污纳垢的所在。”   谢离没理他,一手不安地摩挲着练武用的木刀,一手紧紧攥住胸前衣襟,抠出了一块方形轮廓。   他早就知道今天会有一场关乎断水山庄存亡的斗武,因此昨晚辗转难眠,丑时刚过就爬起来去后院练刀,没想到却有人比他更早。   谢无衣拢着外袍站在院子里,正和叶浮生说着什么,看到他来了便不约而同地住了口,叶浮生当即打了个呵欠去厨房找食,谢无衣则冲谢离招了招手。   他当时莫名地心头一跳,忐忑不安地跑了过去,嘴里尚未蹦出半个字,身体就先动了,没来由地抱住谢无衣的腿蹭了蹭,像个怯生生的猫儿。   谢无衣从来对他要求严格,尤其是这三年来,几乎连笑容也没给过。当发现自己脑袋一热抱上去的刹那,谢离忍不住抖了抖,却没等来训斥,反而是一只微凉的手摸了摸他的头。   谢无衣道:“再过七天就是你的十一岁生辰,那么……这个就给你了。”   谢离抬起头,一块方形的羊脂玉佩就挂在了他颈上,他伸手摸了摸,有些欢喜:“爹,这是什么?”   谢无衣深深看了他一眼:“……不算什么,你若不喜欢,丢弃也可。”   谢离张了张嘴,他从没见过有人能用这样珍重的态度说出如此随意的话来,偏偏干出这事的还是积威深重的父亲,遂唯唯诺诺地点了头,心里纠结如一团乱麻。   日头正烈,叶浮生眼下跟真瞎没了两样,闭着眼还能被刺得眼皮发疼,遂从袖子里掏出一条黑布蒙在眼上,惹得周围的人频频注目,不知是谁问他:“这位兄台,你左右是个瞎子,何必要……”   他没说完,叶浮生倒是会意——你既然看不见,干什么还要白占一个位置呢?   此次夺锋大会三局两胜,举办的地方还在断水山庄的潜龙榭,这个地方是断水山庄的北院,面向中庭,背临后山,占地虽广但也只能容下百十来人。   “我断水山庄又不是什么破烂腌臜地儿,哪容一些阿猫阿狗随意进门!”   谢大庄主这一句不分敌我的嘲讽发出,来观战的黑白两道都像被人打了一巴掌般面色难看,最终大部分人都留在了庄外长街,隔着一堵墙窥探其中,只有少部分进入山庄,其中过半竟还是葬魂宫的人。   潜龙榭是聚水环庭之地,偌大庭院只有四周是悬水长廊可供人站坐,其余都被挖空汇水,建成一个大池塘,眼下时节已过,水面上已无残花,只有零星几朵半枯的荷叶苟延残喘,中间立着数根高低不一的梅花桩。   四面长廊眼下站得泾渭分明,西、南两边是以厉锋、步雪遥为首的葬魂宫一行,东面是白道所在,夹在二者之间的就是看起来最为势单力孤的断水山庄众人了。   盛会难得,就连在小院里沉寂三年的谢重山也被带了出来,他被伺候着打扮一新,睁大眼睛看着周围的一切,然而声带早被哑药毁了,眼下又被点了穴,只能安安稳稳地坐在轮椅上,面无表情,除了身形消瘦,恍惚看上去竟还有几分当年的影子。   “几年不见,谢老庄主似乎憔悴了许多。”说话者是一个名叫“陆鸣渊”的年轻人,长相斯文清秀,一身书生打扮,手里还握着柄白纸扇,怎么看都是个很好欺负的读书人。   然而这个读书人,却站在东边长廊的第一位,其他白道众人有年长者、声名远扬者,却无一人斥其逾距。   他合起折扇,拱手施礼:“晚生自幼便从家师处听闻断水山庄盛名,今日得见两位庄主风采,更觉旧岁有失。”   这种跟打翻醋坛子般让人牙酸的说话方式,叶浮生只一听就知道他是出自“三昧书院”。   三昧书院,昔时南儒阮清行所创的书院,迄今六十有一年矣。门下弟子虽然大多无师徒之名,却有师生之实,文武双修,德才兼备,不少人科举登榜、入朝为官,更有甚者著书立说泽被寒门学子,在庙堂江湖都举足轻重。   想来,这位颇具酸儒气的陆书生,应该是这一代三昧书院的杰出后继,说不定……还会是下一任的院师。   因此哪怕再怎么不屑这个毛头小子,也不会有人敢忽视他背后的师门。   这可真是大树底下好乘凉啊。   叶浮生如是想道,顺手打算摸摸谢离的脑袋瓜,不料被薛蝉衣拍了个正着,低喝道:“不要闹,马上开始了。”   谢无衣最不耐烦花里胡哨的仪式,厉锋也是个干脆利落的人,即使中间插了陆鸣渊这么个咬文嚼字的话唠,锣鼓红绸之类的玩意儿终究还是没摆上台面,只在潜龙榭门前摆了张香案,由谢无衣、厉锋、陆鸣渊三人各上一炷清香就算是开始。   按规矩,三局都由葬魂宫先出人请战,断水山庄再使人上去应战,以潜龙榭为武场,梅花桩为擂台,谁先掉入水中,谁就算输。   厉锋冷着一张棺材脸不说话,步雪遥手持一把红羽扇笑而不语,他们身后一名外族打扮的少女便越众而出,身形翩然如蝶,几番起落就到了水中央,光裸的右脚立在梅花桩上,足踝上的金铃叮当作响。   少女一扬手中蛇形剑,曼声道:“葬魂宫青龙殿右使曼珠,特来请战!”   薛蝉衣冷哼一声,脚步一错,闪身而出,轻飘飘落在她身前一丈处,她今天穿了一身白衣,唯独腰间红绡浓艳如血,这是她八年前自恩师处得到的“赤雪练”,里面掺有天蚕丝,水火不侵,凡兵难断,可惜薛蝉衣一直很舍不得用来打杀。   她伸手抽出赤雪练,眉目带杀:“断水山庄薛蝉衣,应战!”   话音未落,蛇形剑已扬手而出,此物蜿蜒如蛇,挥动之时更如毒蛇吐信,刺向薛蝉衣面门。薛蝉衣身躯一侧,让过这一剑的刹那迅速抬手,一掌与曼珠相接,两人皆向后飞身而退。   曼珠人在半空尚未站稳,赤雪练便抖擞而来,她无处着力,只能抬手生生挨了这一下,本就没有衣料遮挡的手臂顿时皮开肉绽。   薛大小姐从来都不是好脾气,拿起鞭子之后更是整个古阳城人人敬畏的夜叉。   内力灌注其中,赤雪练猎猎作响,霎时翻绞成一条麻花状的长鞭,她像是握住了一条赤色长蛇,抖手而出间仿佛要择人而噬。   曼珠反而笑了。   她手足上共挂有四串金铃,眼下被劲风一扫,四铃齐响合成一线,叶浮生一听这声音,眉头便皱了起来。   铃声入耳,便似毒虫在内翻搅不休,薛蝉衣耳中顿时刺痛起来,嗡鸣作响,眼前立刻一花,赤雪练为之失了准头。就在这片刻,曼珠以蛇形剑缠住赤雪练,整个人借薛蝉衣一拽之力欺身而近,一掌打在她胸膛上。   一口血哽在喉间,薛蝉衣忍痛回神,险些没能站住,她索性一撤手,赤雪练翻转而回,死死缠住了曼珠脖颈。   与此同时,薛蝉衣一脚踢中她膝盖,趁她下盘不稳刹那飞身而起,内力灌于双手,紧握赤雪练将曼珠带上半空,绞杀力道顿时如毒龙扼颈,大力收勒,立刻发出了气管不堪重负的声音。   曼珠被她勒得喘不上气,一张俏脸憋得通红,然而她依然在笑,手脚奋力一震,四铃再响!   谢无衣指尖一动,就拈了一颗花生。   谢离傻愣愣地问:“怎么了?”   叶浮生笑了笑,侧过去耳语:“你薛姐姐这一场怕是要输了。”   他看不见,听得却分明。   这少女的武功比薛蝉衣弱了一线,但善使旁门左道捕捉战机,这能够影响人神志的魔音四铃在她身上便是如虎添翼,再加上薛蝉衣今日不知为何心绪不宁,看似占得先机,实则失之急进,此战必败无疑。   铃响刹那,薛蝉衣果然动作一顿,瞬息之间,曼珠双手反扣她臂膀,身体陡然翻转,双脚夹住她腰肢,腰腿发力,竟将她整个人甩了下来,生生压向水面!   一转眼,薛蝉衣已落入水中,然而曼珠屈指抓住蛇形剑,就要朝她天灵一剑刺下!   “叮——”   叶浮生听声辩位,手里那颗花生不偏不倚击在剑上,剑身一颤偏离方向,险险擦着薛蝉衣耳边划过,留下一道浅浅的血口。   同时,谢无衣一掌挥出,将那少女同样打落水中,寒声道:“此战是我徒技不如人,然而胜负已分,赶尽杀绝未免太过了吧。”   薛蝉衣这才回神,她手握赤雪练,瞪着曼珠的眼睛几乎要红得滴血,然而少女从水中一跃而起,也不顾湿淋淋的身体几近暴露,温顺地一行礼:“是小女子不知轻重,望庄主见谅。”   首战失利,白道一方脸色都不好看,谢重山更是面色铁青,却说不出话来。   此时,步雪遥轻轻一笑,将羽扇丢给曼珠,广袖飞袂,踏水而来,足尖轻轻一点荷叶,便落在曼珠之前站立的梅花桩上。   “适才承让一局,想必各位都未曾尽兴吧……”步雪遥掩口轻笑,笑靥如花,“我那厉郎矜持得紧,便由奴家步雪遥抛砖引玉,不知断水山庄哪位英雄有意与奴家共舞一曲呢?”   他男生女相,一言一行皆扭捏更甚风尘妓子,自出面便被白道不齿,只当是魔门妖人身边的娈宠,不值一提。   直到这句话一出,众人这才变了脸。   “遥知不是雪,步生红尘劫。”这说的是葬魂宫四大殿主之一的朱雀殿主,人称“飞罗刹”的步雪遥。   步雪遥不仅轻功卓绝,其“望尘”步法让人叹之莫及,更何况此人幼时出自歌舞坊,身躯柔韧似飞天舞女,修习“阴阳罗刹手”能在刹那间分筋错骨,切入血肉。   最可怕的是,他擅使毒,尤其喜欢那种能让人受尽折磨之后才痛苦而死的毒。   步雪遥不是好对付的人,薛蝉衣年纪太轻,谢离更是个孩子,谢重山双腿已残,那么……   然而所有人都知道,谢无衣若是应了这一战,他必能杀之,但绝赢不了下一场的厉锋。   谢无衣冷冷一笑,伸手搭上断水刀就要起身,一个人却比他更快。   叶浮生拿着谢离那把木刀,凭着刚刚从薛蝉衣那里问到的梅花桩分布位置,从栏杆上一跃而出。   天气正暖,他的腿脚轻快许多,脚尖在水面上轻轻一点,只荡起一圈不到的涟漪,便似白鹭点水翩然而去,准确落在了一根梅花桩上。   “断水山庄叶浮生,特来应战这位听声音就知道长得好看的美人。”   他笑嘻嘻地一拱手,蒙眼的黑布在脑后打了结,长出的一截随风轻飘,撩拨得众人立刻哗然。   这竟是个瞎子!   “哎呀,奴家最喜欢嘴甜的俏郎君,奈何你是个瞎子,看不到奴家的美貌,怪可怜的。”步雪遥一怔,随即轻笑,“看在这个份儿上,奴家一定下手轻些。”   叶浮生诚恳道:“多谢美人。”   步雪遥笑得花枝乱颤,笑声间,身如柳絮随风飘起,一手已搭上叶浮生咽喉! 第17章 旧怨   步雪遥这一手不可谓不快,在场群雄自问望尘莫及。   那细白的手指就要触碰到叶浮生的脖子,就在这一刻,含笑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美人,当心啊!”   步雪遥脸色一变,手中抓了个空——那竟是个残影!   叶浮生人已闪到他背后,抬腿照着后心就是一下,步雪遥本来失了准头就要因惯性前倾,若是被这一脚踹实了,恐怕就得滚到池塘里。   娇声一笑,步雪遥上身一折,手臂变爪为掌在梅花桩上一撑,右腿顺势向后一踢,两人的腿狠狠撞在一起,又在同时借力一震,抽身而退。   步雪遥单足立在梅花桩上,叶浮生的双脚却稳稳落在一张仰天荷叶上。   从出手到站定已过了三个回合,廊上群雄却只来得及眨了下眼睛。   “好快!”陆鸣渊合上白纸扇,眼里满是惊叹,“步雪遥的‘望尘步’已有七年未逢敌手,没想到这位侠士竟能比他更快上一分!”   谢无衣按在刀柄上的手松了松,目光微温,心里却叹了口气。   假如此人眼不瞎腿无疾,刚刚那一脚绝不会让步雪遥轻易躲过去,奈何天妒英才,总要做些添瑕之事。   薛蝉衣瞪大了一双美目,谢离适才被叶浮生硬塞的一把花生已经撒了地。   “俏郎君,好身手啊。”步雪遥轻点朱唇,媚态天成,换了个男人恐怕早已呼吸急促,可惜眼下却是作态给瞎子看,跟对牛弹琴一个下场了。   叶浮生左手中的木刀横于胸前,侧头向他的方向微笑道:“得美人称赞,不胜欢喜。”   话音未落,叶浮生已腾空跃起,那张荷叶只轻轻颤了颤,而他整个人却像一支箭矢离弦而出,木刀割裂空气,竟然发出金戈铿锵般的锐响,只一瞬,就从步雪遥的颈边擦过,割断一缕青丝,留下一道浅红伤口。   “嘴越甜的男人,心果然就越狠啊……”步雪遥反手一掌拍开木刀,左腿倏然抬起,蛇一般勾住叶浮生的腰,轻轻磨蹭的刹那陡然发力,将他整个人甩了出去。   叶浮生人在半空无处着力,手中木刀随着风力划了半圈,恰好避开步雪遥趁势一掌,随即翻身下落,刀尖插入水面刚到三寸便斜斜扫出,一泓池水呈弧形飞溅出去,劈头盖脸砸向步雪遥面门。   步雪遥广袖如云,双手轮转,以袍袖将水珠悉数卷下,就在水幕消失刹那,裂帛声响,木刀从他袖中刺入,直逼步雪遥咽喉!   刀尖近在咫尺,步雪遥的眼睛却含着笑,俏皮地眨了眨。   叶浮生左脚尖在右脚背上一踏,木刀陡然改向下一挥,同时抽身飞退,起落刹那碰到一片荷叶,顺手摘了。   只见步雪遥袖子破口处竟然钻出了一条筷子粗细的青碧小蛇,乍一看像只肥滚滚的大蚯蚓,它动作极快,迅速爬上了木刀,就要朝叶浮生的手咬去,被突然下落的刀锋一斩两段,上半截竟然还去势未绝,朝着叶浮生的面门扑了过去,快如雷霆闪电。   幸亏那一片荷叶后发先至。   叶浮生听声辨位的功夫练得炉火纯青,荷叶在间不容发之际挡在蛇头前,手腕一转,宽大的荷叶将这半截蛇身包成了个球,没等它爬出来,就是并指凌空点在荷叶包上,蕴含的内力将其震得粉碎。   “咿呀呀,这条‘小翡翠’可是奴家的爱宠,俏郎君怎地下手这般无情?”   步雪遥抚心蹙眉,整个人凭风飘了两丈,转眼便和叶浮生近在咫尺,双手屈指成爪抓他肩膀,谁知叶浮生合掌插入他双手之间,一拍一扣,只听“咔嚓”一声,步雪遥的右手被他拧脱了臼。   霎时间,步雪遥额头见汗,反震的劲力让他上半身麻痹了片刻,然而他反而凑近了身子,鼻尖皱了皱,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异香。   眼中精光一闪,下一刻他折身而退,避开叶浮生踢出的一腿,落在梅花桩上轻轻笑了。   叶浮生的左手在发麻,他用最后的力气攥紧了拳头,将掌心那枚细如牛毛的银针捏得粉碎。   他看不见,只能向步雪遥的方向侧过头,两人都在这一刻嘴唇翕动,无声说出同样的两个字——   是你。   一个月前,惊寒关外,北蛮主将胡塔尔的大帐里,叶浮生身着蛮兵服饰潜入其中,正好撞见胡塔尔扯了一名男子在毛毯上翻滚,像是正要胡来一番。   他那一刀用了七成力道,本以为十拿九稳,没想到会被那看似羸弱的男子合掌接下。   那时来不及多想,只能以“白虹”变招顺势而下,切开男子胸腹表皮,迫使他抽身后退的刹那,转头一刀砍下胡塔尔的脑袋。   这样一来背后空门毕露,然而他没有选择。   片刻之间,胡塔尔人头落地,而一枚同样的细针刺入自己后背,然后就是和现在一样的全身发麻。若不是他奋力一刀砍中那人肩头,恐怕别说杀出重围,就连跑出大帐都难如登天。   只可惜那时候匆匆一瞥,男子又有红纱遮面,根本看不清面容。   眼下,倒是仇人相见了。   步雪遥挽起红袖,露出光裸的手臂来:“厉郎说得倒是对,如君这般的人物必定是不会睡死梦中,我那‘幽梦’竟然能被你压制至今,不过想来郎君你自那以后,应该就没有真正安寝过吧,可累么?”   幽梦,顾名思义就是能让人在中毒之后五感减弱渐次消失,头脑昏沉,不断回想过去所有大喜大悲的事情,渐渐分不清现实与虚幻,最终神志沉沦而死。   它不是步雪遥最厉害的毒药,却是最喜欢的。   剥皮拆骨挖心掏肺,世间酷刑不一而足,但是真正能让人死得不甘心的,却不过“牵肠挂肚”四个字。   人生在世,或多或少都会有牵挂,而叶浮生的牵挂更是从来不曾放下。因此只要他一闭眼,脑子里就跟走马观花一样尽是昨日烟云,望之可叹,触之不及,好几次差点就真地睡死过去。   他自诩是个七尺男儿,不肯死得这么可悲可笑,更不想在黄泉路上还哭得涕泗横流,所以从那以后再也不曾安睡,只能浅眠休憩,强打精神,数日下来,脸上也就带着病痨鬼一样的疲色。   幽梦之毒已让他的眼睛和右腿出现问题,现在左手又被刺中,可真是再倒霉不过了。   “能压住此毒月余不入心肺,郎君果真好功夫,不过这样苟延残喘累也不累?何不放弃挣扎,让奴家送你去做个长睡不醒的好梦呢?”   步雪遥飞身而来,右手屈指抓住叶浮生肩头,两人身形翻转,竟是风驰电掣般撞在一根廊柱上,吓得站在旁边的人蹬蹬后腿。   叶浮生吃了眼睛亏,被步雪遥这一下撞得极狠,头上立刻流了血下来,而步雪遥则借着这一下把左手关节撞了回去,活动一下后就环过叶浮生脖颈,竟然是想生生扭断他颈骨!   来不及想太多,叶浮生并指点上他手腕,一股内力炸开,步雪遥脸色一变,霎时便觉得半边身子都没了知觉,手下便是一松。   挣开束缚,这两人踏着荷叶与梅花桩在池塘上兔起鹘落,你来我往拆了不知多少招,不知多少人看得眼花缭乱,谢离更是觉得眼珠子都要脱眶了,忍不住问薛蝉衣“他……他会赢吗?”   薛蝉衣摇摇头:“难说。”   谢无衣却起身了,他的目光从战局上一扫而过,伸手拿过了薛蝉衣的赤雪练。   此时此刻,叶浮生内息翻滚,原本强自压下的幽梦之毒又被那一针引出来作祟,脑子里雪花般的细碎画面纷至沓来,恍神了片刻,步雪遥拼着被他一记手刀劈上肩膀,右手屈指就抓在叶浮生腹部,衣衫扯裂,竟然还撕下了一片血肉来。   伤口处鲜血淋漓,叶浮生却没被痛感刺激得清醒,大脑反而更加昏沉了。步雪遥见状心喜,一手就抓住了叶浮生咽喉,只要再用力一分,就是神仙难救。   这一刹那电光火石,谁都反应不过来。   步雪遥甚至已经笑出了声。   然而,下一刻,他就笑不出来了。   又是一指惊雷点在手上,他手臂一麻,叶浮生就从眼前消失,下一刻,他脚下的梅花桩倏然从中断裂!   叶浮生适才脱困,就俯身而下,几乎是贴着水面横掠而过,一手搓掌成刀劈在梅花桩上,碗口粗的木桩齐整而断,步雪遥只得咬牙退后,再寻着力点。   可惜他这一退,就被叶浮生逮了个正着。   他明明目不能视,却准确无误地算准了步雪遥抽身后退的方向,步雪遥这一下就撞在了他怀里,来不及转身,叶浮生的手就扣住了他咽喉。   他嘴唇翕动,距离如此之近,步雪遥依然只能听到他细碎的话语,像是做梦一样呢喃,听不真切。   下一刻,叶浮生猛地鹞子翻身,狠狠把步雪遥踹了下去!   他倒是有心再补一脚,可惜体内暗伤作祟,也紧跟着掉了下去,好在一道红绡席卷而来,紧紧缠住他的腰,瞬时拖回长廊,这才免了变落汤鸡的下场。   “咳咳咳……多谢庄主。”   “明知身有痼疾,还要上去逞能,果真是嫌命长了。”谢无衣放开赤雪练,依然开口无好话。   叶浮生耸了耸肩,打算不跟他一般见识,没想到下一刻就被灌了一杯味道古怪的姜茶,咳得死去活来,肺管子都差点炸了。   “少碍事,坐下!”   薛蝉衣放下空掉的茶盏,眉目间满满都是嫌弃和不耐烦,倒是身后的谢离忍不住“噗”了一声。   这杯姜茶可是谢庄主今天一早就吩咐下来给叶浮生准备的,用了四块老姜才熬出这么小小一盏,谁喝都得呛。   以生姜欺负人者恒被生姜坑之,果然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步雪遥倒也爬上长廊,吐了一口血,这才觉得胸中淤塞稍减,他对着厉锋耳语几句,原本冷沉的眼顿时一亮,又很快隐没下去。   他招过一名下属吩咐几句,对方退下之后,厉锋才拿刀起身,运起轻功落在一根梅花桩上,道:“既然眼下胜负未分,那么就由厉某来请战这胜负一局,谢庄主,请吧!” 第18章 狂澜   一时间,整个潜龙榭安静得落针可闻。   直到谢无衣一声冷笑,打破了这片寂静。   他纵身飞至梅花桩上,一手缓缓拔出断水刀,随着这一举动,仿佛风停云止,就连已经出现暮色的天空似乎都黯淡了一下。   感受到照在身上的日光已不复灼,叶浮生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他勉强平复下胸中气血,伸手解开蒙眼黑带,立于廊下荫蔽处,勉强能看出池上两人的轮廓。   厉锋覆上腰间那把皮鞘长刀,将其缓缓拔出,刀身竟然是半透明的,仿佛一块澄澈的白琉璃,映着暮光水色,恍如秋水佳人眼波流转,浑然不似他这个人的阴沉冷厉,竟有种缱绻欲语的柔意。   “刀名‘雪晴’,请战断水!”   话音落,刀光起,那一道刀光就像美人舒展眉目时瞥来的一个眼神,轻巧婉转,眨眼间就落在你身上。   刀美,招快,人狠!   他上一刻还离谢无衣有三丈远,下一刻就到了眼前,刀锋只差分毫就要贴上谢无衣的颈,仿佛美人的唇就要轻轻吻来。   然而,终究差了分毫。   断水刀振袖而出,在间不容发之际以刁钻至极的角度挡在咽喉与雪晴刀之间,顺势一转,就削向厉锋持刀的手。   厉锋干脆利落地撒了手,断水刀顺着胳膊看向他脖颈,持刀的手却被厉锋握住,他空出来的左手接住雪晴刀,蓄力捅向谢无衣腰腹。   “哼!”   厉锋的刀不可谓不快,雪晴瞬息之间已刺破衣衫,刀尖切入皮肉,饮到了一点温热的血。   可他笑不出来。   右手被内力震开,断水刀去势不减,雪晴的刀尖才刚刚刺入半寸,断水就已经横在喉前。   他立刻抽刀而退,细密的血丝从一道微不可见的刀口里溢出,再进一些,就能割断气管。   紧接着,又是一声冷笑,刀锋切开空气的声音凌厉得让人耳朵发疼,断水雪晴在某一处猛然相撞,然后又交缠错开,谢无衣和厉锋都采取了毫无花巧的对拼,淋漓尽致地展现自己的速度与力量,快如奔雷,重逾千钧,每一次落下就能将梅花桩踏得沉入几寸。   下一刻,双刀再度相撞,没有发出声响,池面却骤然炸起数道水柱,水花四溅,轰然作响!   叶浮生眯了眯眼,低声道:“难道是……”   水雾弥漫,恍若漫天席雨映了夕阳暮色,璀璨得令人难以逼视,厉锋冲出水幕,谢无衣仍在其中。   凝目片刻,雪晴刀穿过无数水珠破空而出,厉锋整个人的精气心神都灌注在这一刀上,挟着凌厉无匹的气势排山倒海般压了过去,刀锋直取谢无衣胸膛!   这一刀太快,太强,太厉!   他自信没有人能躲过。   观战者中已有人不忍再看断水庄主被一刀穿心的下场。   刀风劈开水幕,谢无衣的手动了动。   断水刀以极快的速度在谢无衣身前画了个圆,劲气带动了他身周水幕,汇聚成一道轮转的水流,随着断水刀锋所向,锁向如同惊雷奔至的雪晴刀。   那是美人最柔情蜜意的纤纤素手!   那是江河最缠绵悱恻的涓涓水流!   那也是避无可避的生死相争!   双刀交错的刹那,所有人都失了声,陆鸣渊手中折扇落了地,步雪遥脸色煞白,叶浮生长长叹了口气。   交错之后,就是擦肩而过。   厉锋脸上还有笑意残留,他自己的手持着雪晴刀,如愿刺入了谢无衣胸膛。   可是他的人,已经与谢无衣擦肩而过。   他站在谢无衣身后,那只手却紧握雪晴刀从正面刺入。   发生了什么?   雪晴刀刺入了谢无衣胸膛,再近一分就伤及心脉,他膝盖一软就要倒下来,最终还是站稳了,伸手点穴止血,然后转身缓缓拔出了那把刀,连同上面那只断手一起扔到步雪遥面前。   那只手砸在步雪遥身前三步位置,五指还微微抽搐了一下,谢无衣这一刀太快,快到任何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直到这一刻,厉锋才感觉到那种撕心裂肺之痛。   一阵剧痛席卷了他的意识,厉锋的身体晃了晃,鲜血流了半身,洒在池水中时氤氲开一片淡红。   他脸色惨白,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沧澜?”   谢无衣一笑,抹掉唇边的血,手腕一翻,断水在握。   这一刻,他似乎年轻了十三岁,回到当年在西域纵横的时候,恩怨情仇皆付于刀下,快意潇洒,不被世情所累。   山川未有清浊定,吾独一刀破分明。   “这条手,是教你们一个乖。”谢无衣扬起下巴,露出经久不见的不可一世,“再嚣张的走狗,也别在人面前张牙舞爪,毕竟不是每个人打狗都会给主人面子。”   葬魂宫众人脸色齐齐一变,白道那边却几乎要欢呼起来。   “挽狂澜……”叶浮生脑子里的浑噩被这一刀尽数挥了出去,他看着谢无衣的背影,依稀间看到了一把锋芒毕露的刀。   天下第一刀,他当之无愧。   步雪遥的脸色很难看,嘴唇却勾了勾,悄然挪了几步。   陆鸣渊清了清嗓子,看了看天色,道:“既然如此,那么今天这一场夺锋会,是断水山庄胜……”   他话音未落,一直安坐在轮椅上的谢重山突然动了,他双腿已废,只有上半身还能动作,便忽地扑向了步雪遥,险些两人一起滚下栏杆。   几乎与此同时,叶浮生听声辨位,手中把玩的黑带灌注内力飞射出去,恰好横在谢无衣面前,挡下两枚银针。   这番变故突如其来,除了一直注视着谢无衣的谢重山,以及耳聪过人的叶浮生,没有人注意到步雪遥的动作。   见暗算败露,步雪遥倒是不恼,他反手扣住谢重山咽喉,一脚踢起雪晴刀,飞身落在了厉锋身边。   刹那间,墙外长街突然传来兵戈碰撞和厮杀叫骂的声音,一场惊变就发生在瞬息之间!   步雪遥曼声娇笑,兴奋让他拿着雪晴刀的手有些发颤,却依然很稳。   “谢庄主好刀法,好武功……”厉锋缓缓转过身来,脸色苍白得像鬼,双眼亮得像坟头磷火。   断臂之伤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十分狼狈,可他竟然还能笑,笑得快意张狂。   他和步雪遥都在兴奋。   兴奋什么呢?   案几上的三炷香早已燃尽,却仍有一股淡淡的余味萦绕不散。   叶浮生、谢无衣、陆鸣渊三人的脸色齐齐一变!   铿锵数声,廊上众人拔刀相向,然而白道这边刚一提起内劲,下一刻就头昏脚软,颓然瘫在地上,像扶不起来的烂泥!   陆鸣渊脸上血色褪尽,他扶着柱子站定,看到对面葬魂宫里走出几个熟悉的面孔,那是这几日来所居客栈里的“店家伙计”。   原来如此,竟是如此!   “各位这些时日里用的茶饭都是我葬魂宫精心安排,可曾顺意?”步雪遥笑道,“让堂堂‘天蛛’端茶送水,尔等又不给报酬,我们就只好自己讨些利息了……茶饭里有无色无味的‘相思泪’,香里掺了‘伤神散’,两者本无毒,合在一起却是最上等的麻药,武功越高,用力越大,就倒得越快。”   世间何物最伤神,莫过相思泪如雨。   谢无衣寒声道:“尔等要如何?”   “谢庄主武功高强,刀法惊绝,无愧于‘天下第一’的称呼。”步雪遥将雪晴刀抵在谢重山颈边,“宫主素来欣赏英雄,但是如谢庄主这般的英雄,脾气硬,又记仇,若是今天让你走脱,他日恐怕奴家和厉郎都要是你刀下鬼。”   “既然要谢某的命,何不自己来拿?”   “没有‘相思泪’为引,奴家也吃不准‘伤神散’对谢庄主这等人物有多大影响,万万不敢拿性命打这个赌。”步雪遥勾起朱唇,扫了一眼廊上众人,“此番我等耗费这般心血,无非是为了一个‘利’字,只要各位肯付出相应代价,自然能买命赎身……”   廊上白道众人纷纷大骂,有人脖子一抻,硬气道:“妖人!莫说买命,就算给你说句软话,那也当我猪狗……”   他话未说完,就被一名葬魂宫下属一剑插入口中,挖出条血淋淋的舌头!   “奴家和谢庄主说话,哪有尔等煞风景?”步雪遥看着谢无衣,眼波流转,“适才说到哪里?哦,对了,他们可以买命赎身,但是谢庄主你伤了我的厉郎,又不肯对我葬魂宫俯首称臣……那么,庄主若是不想看见断水山庄血流成河,亲父子死于眼前,就请自裁如何?”   谢无衣冷笑,他抬起了刀,对准步雪遥,看也不看谢重山一眼:“魔教妖人,谢某这辈子,最恨被人威胁。”   话音未落,他竟是腾身而起,挥刀直斩步雪遥!   谢无衣的刀有多狠,步雪遥已经亲眼见识,他不敢迎接,只能飞身后退,就要抬手挥动雪晴刀,想要扫开断水。   就在这刹那,谢重山反手抓住了他,任由雪晴刀顺势割断自己的咽喉,血喷了步雪遥半张脸,他被死死抱住,身形顿时一滞!   片刻间,断水刀已近在咫尺!   所幸厉锋到了他身边,左手一揽步雪遥腰身,抬腿将谢重山提向断水,二人双双飞退,落在长廊顶上,凌风而立。   从他们的角度回头一望,就是那十里长街上不分敌我的厮杀!   眼见谢重山砸来,谢无衣瞳孔一缩,撤刀伸手,堪堪卸去冲力,将谢重山抱住。   可是他已经死了。   这个辉煌过也落魄过的老者,这个给了他骨肉之身却造就他一世悲惨的父亲,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死在他面前。   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抓住步雪遥。   谁也不知道他死前有没有想说什么。   生死来去匆匆,终究什么也没留下来。   谢无衣怔怔地看着他,全身已经开始发麻,终于抱不住这具尸体,任他滑入水中。   肺腑里气息翻涌,骨髓中恰如百蚁啃噬。   麻药发作,内力反噬,被解封的毒也在催命。   现下已是第七日的酉时末。   英雄末路,强弩之末。   可是他也笑了,眉目轻扬,唇角翘起讽刺的弧度,看着屋顶上的厉锋和步雪遥,如同看着两个死人。   “好阴谋,好算计,可惜……”   厉锋皱了皱眉:“可惜什么?”   “你们知道,我为什么要把比武地点定在断水山庄,引狼入室吗?”谢无衣站得笔直,笑容竟然有了暖意,让这个三十多岁一脸病容的男人看起来就像个孩子,欢欣地准备拆开期待已久的礼物。   他轻轻地说:“因为,我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你们活过今天!”   厉锋、步雪遥脸色剧变!   薛蝉衣一直站在北面墙角,背后是一面看似普通的兽头浮雕。   在谢无衣说出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她一手将谢离推到叶浮生怀里,一手在兽头上一拍,那浮雕竟然从中陷了下去,发出机括震动之声!   下一刻,轰然数声巨响,整座断水山庄湮没在烈火之中!   “尊主,再过三十里地就是临川分舵所在。”   荒凉古道边只有一座简陋茶摊,已经离开断水山庄数日的楚惜微如今竟然还停留在古阳城外五十里地。   孙悯风为他取下遮眼的药布,他眨了眨眼睛,好容易才适应了光线和风尘,满意地点点头,问道:“今天是夺锋会召开的日子吧,‘千机’有消息传来吗?”   孙悯风道:“估计也快……嘿,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一人如鬼魅般飘身而来,在夜色下几乎化成了一道掠风暗影,然而尚未近身,楚惜微就闻到了浓浓的血腥味,不禁皱了皱眉:“受伤了?”   那人在他身前单膝跪下,背后是一道皮肉翻卷的伤口,自己却好想浑然不知疼痛,答道:“回尊主,果然不出您所料,葬魂宫出手了!”   楚惜微在离开之前已经收到线报,说发现古阳城内有葬魂宫暗花窟的“天蛛”、“百足”踪迹,心知葬魂宫是要借机生事,却也没打算插手,而是决定隔岸观火,到时候浑水摸鱼,坐收渔人之利。   “走狗不咬人,哪会有肉吃。”楚惜微嗤笑,随口一问,“谢无衣可不是个好相与的人,更何况断水山庄下还埋有那些东西……呵,这场戏可真有意思,可惜看了容易惹麻烦。”   那下属犹豫了一下:“还有……”   “还有什么?”   “属下窥探夺锋会时,发现一人轻功卓绝,竟略胜‘飞罗刹’一筹,而他的步法却……和主上您颇有相似之处,您看怎么处置?”   楚惜微浑身一颤!   他用的步法是出自《惊鸿诀》的“霞飞步”,幼时偷懒耍滑不肯勤练,师父就将轻功步法简化修改,速度更甚寻常,却变化莫测,外人极难学会。   “那个人……是不是叫叶浮生?”   “回尊主,是。属下还见到步雪遥遣人传了密信出去,遂杀人夺信,不敢擅自翻阅,还请主上过目。”   楚惜微接过那封染血信件的时候,手竟然有些抖。   可他动作很快,一下子撕开信封,拿出里面薄薄的一页纸。   一字一句,不敢遗漏半点。   下一刻,在场所有人只觉得眼前一花,信纸被内力震碎如雪纷扬飘落,楚惜微却化成了一道黑色的风,运起十成内力,以轻功向古阳城赶去。   然而他刚刚看到城墙,就听到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脚下的大地似乎都颤了颤。   他看不到断水山庄,却能看清那片顷刻被火光照亮的天空。   火光如血,映在了楚惜微的眼睛里。 第19章 赤血   潜龙榭本不叫这个名字。   它地处断水山庄北院,长廊环水,一到夜里就能映出水月相融的美景,因此在三年前,它还叫做映月廊。   三年前,谢无衣推翻谢重山,将整个山庄操控在手,然而他心性偏激,遭过背叛就断不肯再吃第二次亏,纵使粉身碎骨,也要拖仇敌死无葬身之地。   是故借着鬼医封针之机,他与百鬼门暗中做了一笔生意。   他早年行走西域,为了生计也曾与商贾为伍,再加上有毒魁留下的部分财物,手里很有几分资本。那一笔生意,就是用这些财富从百鬼门手里购买了一批威力惊人的震天雷,并遣能工巧匠秘密在断水山庄内进行改造,将一半震天雷都藏在映月廊的西、南两处,只要按下机关,充作引线的火药就遇风而燃,顷刻就会将此地炸开!   自此,映月廊改名潜龙榭,就是取“潜龙在渊,一出惊天”之意。   剩下的一半震天雷收在庄内密室,此前谢无衣遣散大半护院奴仆,整个断水山庄几乎人去楼空,留下的都是宁死不弃的心腹,他们每人各揣了一枚震天雷在身,又把余数分放在各个院落里,埋了火药成线,一旦潜龙榭出事,这些人就会各自点火引爆,让断水山庄各院接连炸毁。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便是如此的决绝。   潜龙榭长廊是由青石制成,见风则崩,遇酸则解,被震天雷威力一炸,顿时从西南两边开始接连崩塌,火势迅速蔓延,眨眼便似一条火龙盘踞水上,热浪滚滚,把池中的鱼虾都快要蒸熟。   厉锋和步雪遥在薛蝉衣伸手刹那便腾身而起,险之又险地避开爆炸,随着几声巨响,西南两边长廊上的葬魂宫人大半都被翻滚的火浪席卷着冲上天空,剩下的有些在池子里拼命挣扎,有的见机冲上东北两侧,场面混乱不堪。   巨响轰隆数声,整个断水山庄顷刻间变成一片火海,浓烟滚滚中尽是挣扎人影和高声呼喊。陆鸣渊屏息凝神,手中白纸扇逆风而扫,强行以内力挥开扑面而来的火浪,勉强护住背后白道众人,冷不丁被人在肩膀上拍了一记。   薛蝉衣脸上都是黑灰和血汗,狼狈得像个野鬼,她急促道:“庄主有令,命我带各位从水下密道离开山庄,快随我来!”   “多谢!”陆鸣渊心知此番不能善了,当下力排众议,带着还能活动的人扶起同道,跟着薛蝉衣跳入水中,像一大盘陆续下锅的饺子,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叶浮生却没有跟上,他紧紧抓住谢离,小少年在他手下挣扎不停,往日故作成熟的安静沉稳在这一刻都喂了狗。   突然,叶浮生瞳孔一缩,一手抱住谢离飞身后退,顺势一脚踢了块掉落房梁出去,被人一刀劈成两半。   是厉锋和步雪遥!   叶浮生抱着谢离,体内“幽梦”也在持续作祟,并不敢硬接,只能连踩霞飞步且打且退,眨眼间已在生死边缘走了好几趟,眼看刚刚躲过步雪遥一掌,雪晴刀就已当头劈下。   毫不犹豫,叶浮生抱着谢离转身,用后背生生挨了这一刀,一口鲜血几乎要呕出来,正当雪晴刀势再落,不料一道刀光乍起,雪晴断水再度相接,厉锋退了三步,谢无衣退了六步。   “我死之前,你敢对他人动手?”   谢无衣的身躯已经发麻,虎口震颤几乎要握不住刀,体内反噬的内力和毒素麻木了所有感官,就算后背已经被火药炸得鲜血淋漓,他脸上竟然还没有痛色。   一反手,断水刀扔在叶浮生手中,谢离被刀柄砸到了头,怔怔地看着谢无衣背影。   谢无衣从一个死人身上抽出把长刀,没回头,只是笑了笑。   “阿离,跟他走,不许哭,也别回头。”   话音未落,谢无衣与厉锋再度战至一处,叶浮生左腿借力一折,便抱着谢离腾空飞出。   ——“我一旦引发震天雷,断水山庄便只有两条生路可走。届时蝉衣带着武林白道从水路直达城南,虽然稳妥但目标太大,必定会引走葬魂宫大半部署,你就带着阿离从后山去望海潮暂避,待风头过了再出来。”   早上谢无衣的吩咐回响耳边,叶浮生在即将塌落的房顶上连蹬七步,纵身投向院墙之后的山林。   步雪遥轻叱一声,提起望尘步飞身追去,厉锋本欲紧随其后,奈何谢无衣虽是强弩之末,刀法却愈加凌厉,兼之厉锋已失右臂,一时间斗得难解难分。此时整个潜龙榭只剩下他两个活人,头顶脚下接连传来木石焚烧解体之声,烈火熊熊,映得两人都像血染一样。   滚滚浓烟遮蔽视线,谢无衣窥见一人身影,长刀斜砍而去,不料劈飞的却是一颗已被烧毁的头颅!   厉锋已借机闪到他身后,雪晴刀自后腰贯体而出。   火焰像毒蛇的信子舔舐他们的身躯,厉锋握刀的左手虎口裂开,全身忍不住发抖,遂发力想要拔刀撤离。孰料全身跟遭了凌迟之刑般无一块好肉的谢无衣,到了此时竟然还有余力,只见他手中的长刀飞快抬起,然后重重从胸膛刺入,刀长三尺,贯体之后还能去势未绝地捅入厉锋左胸,像一根签子上同时穿了两条垂死挣扎的鱼。   刀锋入肉,厉锋一口血就喷了出来,他拼起一掌打在谢无衣身上想要分开两人,奈何这身躯竟是不动如山,谢无衣运起轻功疾步而退,厉锋的后背重重砸在摇摇欲坠的墙壁上,长刀将两人都死死钉在一起,与此同时,上方一条断梁塌下,当头砸落!   电光火石的瞬间,厉锋抽出了雪晴,用尽全力砍在贯穿两人的长刀上,一刀两断,然后在间不容发之际扑出长廊滚落水中,断梁砸在谢无衣背上,压得他整个人跪了地,火焰燎着了身体,胸前刀口血流如注,鲜血喷溅在火焰上,火势竟然不减更烈。   男儿至死心如铁,热血犹能续柴薪。   周围火势熊熊,可谢无衣全身发冷,从骨髓冷到肺腑。   大概人死的时候,就是这样冷吧。   听说黄泉路是最寒凉的路,他以这一场大火拉了无数走狗垫背,想来到了九泉之下,也还能拼了一腔热血战个痛快吧。   又是轰然一声,热浪排山倒海而去,整个潜龙榭终于湮没在大火之中,滚滚热风斜着血腥味和焦糊气息直冲云霄,惊动了整个古阳城。   无数大梦初醒的百姓推门开窗,惊骇地看着那一方天地,仿佛苍天被捅了个洞。   叶浮生也看到了。   只是刹那回首,他就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抱着谢离在后山急急而奔,凭着记忆赶向那处隐秘在山中的望海潮禁地入口,霞飞步被他用到极致,快得将两边景物抛成了模糊轮廓,可惜右腿左臂疼痛难当,四肢百骸都虫咬一样发麻,他终究还是慢了下来,单膝跪了地。   谢离在他怀里冒出头来,鼻涕眼泪糊满了衣襟,比流浪花猫还要不如。他惶急地去看叶浮生,眼睛却被一道红色晃了一下。   那是一道妖艳的绯红。   步雪遥纵身而下,宽大的衣袖灌注内力,就像一把锋利的钢刀,照着叶浮生暴露出来的后颈斩下!   说时迟那时快,一条长长的锁链飞射而至,卷住步雪遥的手臂,用力一甩,将他扔出了一丈开外。   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像山间野鬼般出现在他们面前,除了苍白无血色的手脸,就只有缠在臂上的两条玄色锁链。   原本该待在禁地的容翠竟然出现在这里,她没说话,动作却很快,下一刻就甩出锁链缠上叶浮生和谢离,腰身一折,然后腾空掠起,拖着他二人低空飞掠,很快就看到了一处山洞。   与此同时,步雪遥也追了上来,他就像一条色彩艳丽的毒蛇,在发动攻击的刹那奔腾而至,顷刻就到了容翠身前!   一刹那,血雨喷溅,他一只肉掌屈指成爪,深深插进了容翠胸口!   一刹那,锁链飞舞,一条将容翠和步雪遥缠在一起,一条顺势一甩,将叶浮生和谢离扔进了洞中!   也就在这一刹那,月光乍现,谢离看到了女人那只骨瘦如柴的左手只有四根指头,看到了那张憔悴如鬼的脸依稀还有秀丽眉目。   他在这片刻,想起了一点往事。   三年前,他娘病逝的时候,就病恹恹地躺在床上,用这样一只手轻轻摸着他的头,用这样一双眼看了他很久,直到他被薛蝉衣抱了出去。   再然后,他就没有娘了。   谢离全身都在发颤,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喃喃道:“娘……”   可他的人已经被扔进洞里,下一刻轰隆声响,一块断龙石从上方落下,把洞口完全堵死,隔绝了他的视线。   他自然也不知道,这一声猫叫似的呼喊,容翠是听到了。   她回头看了那迅速下落的断龙石,血淋淋的手劲力一吐,震碎洞口机关,和步雪遥一起瘫在了地上。   “贱人!”步雪遥怒火冲天,一掌打在容翠头顶,她却笑了,阴鸷地看着他,突然张口,吐了一口血在他脸上。   那血沾上皮肤,竟然像火烧一样剧痛,皮肉迅速溃烂,步雪遥惨叫一声,又是一掌盖上容翠天灵,挣脱锁链连连后退。   月光下,那张艳若桃李不输女子的脸只剩下一半光彩如旧,左半张皮肉溃烂,血管虬结如最丑陋的虫子。   西域毒魁一生只收过一个徒弟,她不会医,却也善于用毒。   这一口混了“半面妆”的毒血,就算易容换皮也不能根除,一生一世都是半面罗刹。   容翠瘫在地上,从头顶淌下的血糊了满脸,她最后这一眼,看向了自己的手。   那年红妆花嫁,女子素手梳髻,誓言寸寸青丝结白首。   那年喜得麟儿,女子素手制衣,恨不乞巧穿梭织锦绣。   可惜世上男子大多偏爱,女子又太过偏心。   她弃了七岁孩儿死遁禁地,不见天日只为等远行夫君。   可惜等了一个再会无期。 第20章 无依   这一夜,古阳城地动天摇,下了一场腥风血雨。   古阳城共有四个出口,除却被官府把持的三个外,入夜后若无令信绝不开启,唯有剩下的西城门废弃多年,一出则可见苍茫四野。武林之事向来避于官府,逃亡众人又经过了一番零散打乱,一部分向市井遁去,一部分便向西方而奔。   可惜这条路不好走。   步雪遥此番布置周全,以“天蛛”混入其中充为耳目,又遣“百足”穷追猛打,丝毫不给逃出来的武林白道一点喘息机会,一步步将他们逼向陷阱,同时令其他的部下埋伏于西城门外。   葬魂宫的人都是守株待兔的猎犬,一旦闻到猎物的血腥味,就兴奋地一拥而上,势要将其撕咬成碎块。   猎物越来越近,他们甚至已经兴奋得血液沸腾。   可是四野苍茫下,无端端听到了一阵凄厉哭声。   凄凄惨惨,幽幽怨怨,端得三分可怜,七分可怖。   可怜在于哭泣者当是梨花带雨的女子。   可怖在于这哭声离他们很近。   其中一个黑衣人只觉得毛骨悚然,因为他背后本该是空无一人,现在却有一双冰冷滑腻的手臂环过他的脖颈。   “咔”的一声,女子哭得更加凄厉,凄厉到极致竟然掺杂了笑声。   黑衣人回过了头,他看到自己原来多了个白衣披发的女子,苍白脸庞上画着艳丽妆容,眼角垂着血红的眼泪,正冲他又哭又笑。   他想要砍出一刀,可是刀还稳稳握在手里,直指前方。   他的人还端正站立,可眼睛为什么看到了背后呢?   女子凄然一笑,抬腿踢开这具被她拧断脖子的尸体,身体就像无根浮萍,飘到了西城门口。   这里有二十四个杀手,他们呈扇形包围住城门口,女子这一来就把自己暴露在他们所有人眼中。   可是他们谁也不敢动。   每一个人背后,都多了一个森然鬼影。   男女老少,有衣衫褴褛者,有穿红戴绿者,他们脸上表情各异,喜怒悲欢皆有之,却像画在纸上一样凝固。   冰凉的夜风里无端混合了腐臭味,像经年的尸体终于从泥土下爬回了人间。   白衣女子抬头,看到一个素衣广袖的男人从荒野间走来,手指轻点血红唇瓣,幽幽道:“鬼医来了。”   孙悯风无视了眼下不敢动弹的葬魂宫杀手,遥遥向女子一拱手,笑眯眯地道:“二娘的动作依然这么快。”   被称为“二娘”的白衣女子说话如泣如诉:“做人时候不聪明,做鬼自然得机灵点……鬼医,你放招魂香召集方圆五十里内的恶鬼,是要做什么?”   孙悯风掐灭了手中半指余香,道:“尊主有令,古阳城方圆五十里内,诸鬼倾巢而出,务必在天明之前杀尽葬魂宫恶犬,谨避生人。”   杀手背后的鬼影都抬起头,露出一张张青白可怖的脸,眼里像鬼狼一样闪过绿光。   二娘道:“摄魂令何在?”   孙悯风扬手,一枚弯刀状的黑色玉佩落在二娘手中,确认无误,众鬼尖笑出声!   “恶鬼出巢,纳命来也——”   荒野之下,杀飨顿起,而此时此刻,楚惜微却站在了断水山庄门前。   他一路用轻功狂奔而回,只用了不到半个时辰便赶回此地,可惜放眼一看,整个山庄已湮没于火海之中,烈火熊熊几欲焚天,不时有残垣断壁发出不堪重负之声倒下,溅起一阵火星乱窜。   滚滚热浪几乎要把他的衣发都燎着,鼻腔里问到的是浓浓焦糊味,掺杂着不易察觉的腥气,楚惜微目呲俱裂,他几乎想也没想,拂袖就往火海里冲。   然而被一个人拦住了。   那是气喘吁吁的薛蝉衣。   薛蝉衣奉谢无衣之命送陆鸣渊等人撤退,一路上不敢回头看上一眼,只怕自己看一眼就再也没有离开的勇气。   直到白道众人分散离去,她才如释重负般避开葬魂宫杀手追猎,拼命往山庄跑,结果刚到此地,就看到了正要冲进火场中的楚惜微。   “楚公……”   她话没说完,楚惜微已经到了面前,一手卡住她的脖子,双目赤红如血,在火光映照下凶狠得几乎要择人而噬。   “他在哪儿?”   “你……”薛蝉衣被他掐得喘不过气,一道赤雪练挥了出去,竟然没被楚惜微躲开。   他生生挨了这一下,手里倒是松了松,薛蝉衣甫一脱困,便警惕地退后。   楚惜微依然死死盯着他,一字一顿:“叶浮生,在哪儿?”   眼下吃不准此人究竟是何立场,薛蝉衣不敢轻言答话,她下意识地运起轻功就要逃走,不料脚下一沉——楚惜微一把抓住了她的脚踝,用力一甩,薛蝉衣被他掼在地上,背后重重一砸,顿时眼冒金星。   那只冰冷的手掐住她下巴,迫使她与自己四目相对。   薛蝉衣脑子里立刻嗡嗡作响,无数画面翻滚如旋涡,最后轰然一声,只剩下眼前血红一片。   楚惜微的声音像从十八层地狱爬回来的厉鬼,带着残忍而无法抗拒的蛊惑:“叶浮生,在哪儿?”   薛蝉衣浑身发抖,双目无神。   “……望、海、潮。”   话音未落,楚惜微已化成一道鬼影,在夜色下迅疾掠去。   一路风驰电掣,一盏茶不到的时间,他已经到了后山禁地出口。   然而他只看到了破碎的机关、压下的断龙石,以及地上那具熟悉的女人尸体。   除此以外,只有一道血迹遗留在地,蜿蜒向前,最后消失于巨石之下。   血的主人进了禁地,可惜此处入口已经封死,那就只有……   森冷双眸在女子尸身上一顿,楚惜微的袖中滑落一管短笛,凑于唇边,运起内息吹了一声尖锐长鸣。   笛声如厉鬼尖啸,刺耳生疼,片刻后,远处已见鬼影绰绰。   “殓了她,再去灭了断水山庄的火势。”   扔下这句话,楚惜微运起霞飞步腾身而去,他低空飞掠,遍地草木都被内劲摧折开去,劈出一条最短的直径来。   他幼年习武,总是惫懒,认为武夫鲁莽有辱斯文,总不肯多学一些。   直到现在与生死争命,他却恨不得更快一些。   他更恨当日自己双目受障,恨没有多留七天,没有亲自看上那人一眼。   直到现在,擦肩错过,追悔莫及。   片刻之间,楚惜微已望见断崖尽头,他毫不犹豫地提了一口内息,纵身跃下。   ——十年之后,我这项上人头,等你来取,决不食言。   师父,十年了,都说祸害遗千年,你果真还活着。   既然你活了下来,那么在我杀你之前,你就不许死。   “……你还好吗?”   眼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谢离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这样慌乱,甚至都没能完全反应过来,只忽然间觉得很冷,冷得他瑟瑟发抖。   他憋着嗓子哭了好一阵,却没得到回应,在滚进来的时候叶浮生伸手护住了他的头脸,那只手现在已经被眼泪鼻涕糊得湿黏一片,然而叶浮生没出声嫌弃他,也没把手挪开。   谢离感觉他的这只手越来越冷,还在微微颤抖着。   他从叶浮生怀里爬起来,但是这里太黑了,什么也看不到,只能胡乱摸索着,结果这一摸,就摸到叶浮生背后湿热一片,就算不看,谢离也知道那是血。   他吓得头皮发麻,说话都哆嗦得不成样子:“你、你……”   叶浮生知道自己现在的情况很不妙。   他中了幽梦之毒已有月余,这段日子以来无一时好眠,只敢稍作小憩,生怕松懈半分就会沉溺于梦境之中,天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情。   然而人终究是血肉之躯,哪怕用钢铁浇铸了最坚硬的外壳,也免不了从内里腐烂死去。   比武时又中了一次毒针,诱发了本被强压下的幽梦之毒,刚才又在挨了厉锋一刀后全力施展轻功亡命,内息翻滚作乱,眼下已经压不住这毒,更无法保持清醒。   他已经听不清谢离的声音,眼前是一片黑暗,间或闪过些光怪陆离的人像,耳朵里嗡嗡作响,却全是七嘴八舌的嘈杂,仿佛要把他整个脑子都按在马蜂窝里,被无数根毒刺戳得千疮百孔。   一念生而六欲起,一念灭则七情断。   他一把推开谢离,撑着膝盖想要站起来,可是右腿已经没了知觉,整个人又一下子坐了回去,全身都抖似筛糠。   谢离不知所措地爬过来:“你怎么了,你别吓我,我怕……”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叶浮生的手罩在他脸上,五指用力,捏得他骨头都生疼,像是要把这颗脑瓜子给生生捏碎。   谢离手脚冰冷,血液一时间都窜上脑袋,心跳如鼓。   好在叶浮生松开了他。   谢离被一股大力抛了出去,后背砸上墙,疼得他眼泪都涌了出来,然而只听黑暗中传来“咔、咔”两声——叶浮生将自己还能活动的右手左腿拧脱了臼。   剧痛让他的脑子清醒了一些,嘶声道:“走。”   谢离呆若木鸡地趴在地上,愣愣地重复:“走?”   “……把这扇石门闭上,机关在你头顶七寸上,然后找个地方躲起来。”叶浮生眯起眼,勉强看到了黑暗中的石室布局,“不管听到什么声音,都别过来……拿着断水刀,谁对你不利,就一刀捅过去。”   断水刀砸在谢离面前,他一手拿着,却没得到安全感,反而更怕了。   他颤声道:“你怎么了?”   “咳,咳……小孩子别问太多,招人烦。”叶浮生抹掉咳出来的血沫子,无力地靠着墙,“你听话,走。”   谢离手脚并用地爬过来,哆嗦着去探他额头,摸到了一手冷汗。   他愣了愣,忽然抱住了叶浮生,嚎啕大哭起来:“你到底怎么了……不要吓我,别丢下我,我真的怕……”   “我求你了,别留我一个人……”   眼泪糊了叶浮生一脸,他忍下又要咳出来的一口血,苦笑: “傻孩子,这世上,哪有人离了谁……就不能活?”   话音未落,内力在经脉里一滞,叶浮生的脸顷刻白了,他伸手把谢离推开了。   谢离吓了一跳,惶急地去抓他的手,被用力从那处门洞扔了出去。   叶浮生整个人抖得不成样子,声嘶力竭:“滚啊!”   一道掌风悍然而来,凌空劈碎了机关,石门迅速下落,谢离只觉得飞尘扑面,他再往前一凑,就撞上了冷冰冰的石门。   他六神无主,终于大哭大闹起来。   再多的故作成熟,终究也只是个孩子罢了。   “叶浮生!叶浮生……”   谢离拔出断水刀拼命劈砍,哭得两眼通红,全身力气都汇聚到手上,脚下软得像面条。   奈何咫尺如天涯。   谢离终于跌坐在地,依然用手攥成拳头砸门,哭得几乎喘不上气,抽抽噎噎:“开门!你怎么了……求你,开门……”   然而他声嘶力竭,却始终没听到门里半点声息,小小的身躯不断发抖,仿佛成了被压上最后一根稻草的骆驼。   他哭得声嘶力竭,喃喃道:“爹,娘……”   天地苍茫无所依,三山五岳无归处。   叶浮生一动不动地瘫在石室里,唯一能活动的左手不断屈伸,最终攥成拳头,指甲深深嵌进肉里,鲜血淋漓。   胸中气息翻滚几乎要炸开,脑内千头万绪纠结成团,眼之所见、耳之所闻,顷刻就变了番模样,无数张面孔在眼前闪过,无一例外,都是鲜血淋漓的模样。   叶浮生惨叫了一声,他想后退,却退无可退。   渐渐地,他又笑了起来,那双空濛的桃花眼沉如两口寒潭,死寂得波澜不惊,只有笑声越强,不觉快意,只有撕心裂肺。   ——你这狗贼,为虎作伥,犯上作乱,活该千刀万剐!   ——畜牲,畜牲!   ——狗奴才,本宫今日杀不了你,死后也化为厉鬼,咒你不得好死!   ——师父,为什么是你?为什么,是你!   ……   “不得好死……呵。”   幽梦混淆了记忆与现实,所见所闻皆是镂刻在心却不堪回首的东西   叶浮生仰起头,闭上眼睛,嘴角的笑意几近凝固,颤抖的身躯也渐渐弱了,仿佛将死的鱼。   恍惚间,他听到了一声巨响,如惊雷炸在脑中,紧接着,谢离的哭声由远至近,叶浮生勉强睁眼看了看,微弱的火光刺痛眼睛,隐现一个人的轮廓。   楚惜微举着火折子,运足内力一刀劈开石门,火光驱散满室黑暗,蓦地看见一人蜷在墙角。   这一次,楚惜微终于看到了他的脸。   十年岁月,他把那个人的容貌刻在心间,每每午夜梦回,恨不能生食其肉,却又能很快怅惘若失。   眼前的人依然是他记忆的模样,只是狼狈得很,一身血汗,灰头土脸,手脚不自然地蜷曲在地,脑袋歪着,若不是胸膛还有起伏,简直像个死人。   他仿佛被泼了一盆冷水,透骨生寒,楚惜微根本不知道自己现在脸色有多难看,只是单膝跪地,颤抖着手摸了摸叶浮生的脸。   叶浮生像是感觉到动静,费力挣开眼睛,迷茫得像个还没睡醒的人,没映出任何人的影子,转瞬又要闭上。   如果他真的闭上,也许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不准,我不准你睡……”楚惜微喉咙喑哑,他扣紧叶浮生的双肩,十年来想过的千言万语,到了现在一字难说。   “……师父,楚尧来赴十年之约,我不杀你,你敢死?”   怀里的人浑身一抖,似乎把这句话听了进去,眼睑不断颤动,血淋淋的左手吃力抬起,摸索着楚惜微的脸。   可惜他还没摸个清楚,就已经完全脱了力,冰冷的手指从楚惜微眼下陡然滑落,指尖残留的血在那张苍白的脸上留下一道泪似的红痕。   “师父!” 第21章 番外一•君问归期未有期   人这一辈子要做很多事情,做对了有时不值一提,做错了也许还报无期。   他来到这个苦寒之地已经有月余,没人认得他是谁,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前半生拥有的一切,大抵是从别人身上偷来的,如今一一还清,就只剩下孑然一身。因此在登记名册的时候,他皱着眉头想了好一会儿,依然是姓谢,思量着自己比那人要年长岁许,就写了谢大郎。   大郎什么也没有,掂着不大灵便的右手跟着士卒们冲锋陷阵,在死人堆里打盹儿,在数九寒天下出操,渐渐地,很多人死了,但他还活着。   他吃了很多不曾尝过的苦与亏,也看到很多不曾见过的人与事,曾经温润如玉的男子被掏空柔软内里,填充了寒铁如冰。   亲手埋葬同袍时他没掉过眼泪,一刀砍下守将头颅时他也没手脚发憷,只是看着那颗死不瞑目的人头,莫名感到疲惫。   他心里清楚得很,一经沙场生死由天,半步庙堂身不由己,答应了天子招揽,就是把自己这个人,变成握在别人手里的刀,刀锋所指,是天子所向。   可他没后悔。   两年中他杀了很多人,做过很多曾经被自己嗤之以鼻的事情,几番出生入死,方知何谓黑白相依。   在见识这些明涛暗涌之前他觉得自己是胸有尺称的铮铮男儿,浮沉之后方觉卑微无知尚不如如垂髫孩童。   他懂了很多,不懂的却更多。   世间总有事情无可奈何,也有太多对错无话可说。   惊寒关急报传来的那夜,他正倚在树上看着远方,漆黑天幕上有明月高悬,月光泽被天下,当有一隅落在他遥远的家。   算一算时间,三年之期也该到了。   昔日誓言依依在耳,他却比那时更加迷茫。   可惜他没能好好想个明白,就已经远赴生死场。   惊寒关的情况比他们之前最糟糕的预想还要恶劣,城里的老弱妇孺都已用血肉之躯封堵城墙,唯恐漏了一星半点,就是天崩地裂。   一百七十八名掠影卫,短短几日,折损过半,而城中士卒伤亡惨重,粮草也已告罄,明朝背水一战,不是鱼死便是网破。   他们决定兵行险着。   统领将剩下的掠影卫大半安插在城中各要处,自己准备带四名手下伪装成蛮人伤兵混入战场,那时候他本该在城楼上协助守备,却鬼迷心窍般跟一个兄弟换了职务,紧紧跟上了统领。   “我去是因为我是掠影统领,当身先士卒,他们愿意跟我去是因为了无牵挂甘于马革裹尸,那你呢?”   统领看着他,手里擦拭着一把玄色长刀,上面鸿雁振翼,几乎要展翅而出。   他说:“不为什么,不求什么,不知道。”   他一问三不知,最终还是跟去了。   幸亏他跟去了。   北蛮连日征战,伤亡也并不轻松,营地里随处可见哀嚎的伤兵,还有一张张麻木不仁的脸。   他们混入其中,但危险也如跗骨之蛆倏然缠上,一队不下于掠影卫的暗客竟然也混迹在军营里,很快就盯上了他们。   那时候月上中天,离天明已没有多久。   于是,两名掠影卫自曝身份吸引杀机,一名舍身烧营制造混乱,他与狠辣残忍的暗客展开伏杀拖延时间,让统领成功在这片刻潜入胡塔尔大帐。   人如其刀,刀如其人,惊鸿过眼,歃血无痕。   他一身是伤,抢了一匹战马冲进包围圈,抓住统领的手,一同突围。   可惜天无绝人之路这句话,很多时候狗屁不通。   彼时面前穷途末路,背后狼犬追猎,他们两个人只有一线生机。   移花接木,一命换一命。   统领那时候已经有些支撑不住,但却比他更要执着,半昏半醒间,嘴里只念着一个人的名字,只记着一个十年之约。   他也是有一个约定的。   三年前赴凌云峰一战前,妻子温柔地给他束发穿衣,才刚到他膝盖高的儿子抱着木刀眨也不眨地看着他。   小孩子的声音软糯得像米糕,问他:“爹要去哪儿?”   他避重就轻,温声软语,像每一个搪塞孩子的大人:“很快就回来。”   儿子乖乖地点头,妻子握着他的手一路无话,却紧张得手心里都是冷汗。   在战启的时候,她终于说:“别忘了你答应过什么。”   他回头对她笑了笑,还是那句话:“我很快就回来。”   可他那时没有回去,现在,却回不去了。   转身奔出山洞之前,他其实后悔过,也想过回头。   然而终究是没有。   那人曾经说他是懦夫,现在看来,一语成谶。   他这辈子说起来辉煌无双,前半生纵横江湖,又三年为国为民,但归根究底,都不过是矫情自欺。   扬威武林的岁月是他欺世盗名、任人算计,三年明暗的辗转是他抛家弃子、苟且偷生。   他终于明白,其实自己谁也对不起。   有愧发妻,有亏幼子,有负故人。   可他终究没回头。   背着一具尸体在烽火夜下亡命而奔,本以为早已冷却的热血渐渐点燃,他好像又回到了当初在刀剑会上,生平唯一一次的纵情快意。   人间三六九等百态世情,大概也只在生死之前所视如一罢。   可惜穷途末路终有近时,沸腾的热血也会流淌干净,掏空了一身豪情,到最后归于空寂,只剩下一缕淡淡的遗憾。   他左手以刀支身,被削去三根指头的右手颤巍巍抚上心口,背后是一面绝壁,身前是无数蛮兵执刃相对,弯弓搭弦。   三十四年恩怨情仇,终将以这样的方式尘埃落定。   万箭齐发的刹那,他的眼睛里映入的不是铺天盖地的剑雨,而是天上那一轮皎月。   我寄此心予明月,随风可至故园西?   ……   谢无衣那一晚睡得很不好。   他身体已经破败,晚上经常睡不好觉,但是这一夜辗转反侧终不成眠,耳闻窗外风声凄凄,眼见屋内烛火摇曳。   一阵风吹开半掩窗扉,桌上的烛火顿时灭了。   都说人死如灯灭……他没来由地心里一跳。   谢无衣从床上翻身坐起,倒了一盏凉茶慢吞吞地喝,手不知怎么有些发抖。直到房门突然被敲响,他抽开门闩,看到小少年抱着木刀,仰着头看他。   他对这个孩子向来有种不知所措的尴尬,既不打算迁怒苛责,也做不了什么慈父,基本上除了指导武艺再没多少交集,眼看着三年来日渐疏远,却没想到今夜会突然到来。   谢无衣还没想明白,谢离就松开木刀,抱着他的腿埋头蹭了蹭,几滴温热的液体浸透中衣,让他更加迷茫了。   “你……怎么了?”   “爹,我做了一个梦。”谢离抬起头,眼眶红红,“我梦见你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再也不回来了,还让我自己好好的,别跟去。”   谢无衣的手僵了下。   良久,他道:“男子汉休作儿女态,梦而已,回去睡吧。”   谢离喏喏点头,又忍不住问他:“爹,世上有什么地方是最远的?”   远?   南辕北辙,天涯海角,算不算远?   但只要有心,总会有相见那天。   真正遥不可及的,大概也就只有生死殊途了吧。   谢无衣道:“有一个地方,去了就回不来,别人也找不到……”   谢离疑惑地看着他:“那是什么地方?为什么找不到?”   “因为你得活着。”谢无衣犹豫着摸了摸他的头发,居高临下,目光沉沉,“你早晚会知道那是哪里,不过就算知道了,也不许早早就去,否则我不允。”   谢离还太小,他是个死心眼儿的孩子,多少机变都用在了钻牛角尖上,故作自矜,实际上比谁都懵懂可怜。   谢无衣一生败于算计,自然知道生死难测,可他从来不信命,那么这个被他亲自抚养三年的孩子,当然也不能信。   他回头看着那盏灭掉的灯火,忽然便有了大限将至的预感。   将谢离驱回房间,谢无衣提了一盏白灯笼,慢慢踱步到断水山庄门前。   那块玄武石碑上的刻字映入眼帘——天下风云出我辈。   怎奈何……一入江湖,岁月催。   谢无衣方过而立,却在这一刻觉得自己老了。   也许死到临头的人,都会变得多愁善感吧。   风越来越大,刮得手下灯笼不断晃动,夜幕沉沉,明月渐被乌云所掩,似乎大雨将至。   谢无衣恍然想起,那个为期三年的约定,也该是时候兑现了。   然而那个人还没回来。   他在风雨欲来时提灯而立,眼中不见山河倥偬,亦无夜归人。 第22章 冰魄   孙悯风一辈子见过疑难杂症无数,觉得世上三种人最是有病,无药可医。   无病呻吟,要死不活,以及没事找事。   当他看到自家门主对着个半死不活的人失魂落魄的时候,就觉得楚惜微是最后一种人,有病,治不了。   “他中的是‘幽梦’,这毒我可没招。”孙悯风把了把脉,摊手,“你别用这种眼神看我,真不是我故意推托,而是他被困在自己的梦里出不来,外力虽然能把他强行叫醒,但是只要他一日不肯释怀,这毒就日渐浸入奇经八脉,神仙难救。”   楚惜微看着床上昏睡过去的人,眼里血丝密布,几乎要撕开黑白,流泻出不祥的红。   “……叫醒他。”   “何必呢?”孙悯风慢条斯理地端详金针,针尖凝聚着一点火光,刺得人眼睛生疼,“这种毒能让人沉迷于过去,他现在这个样子就是摆明了不愿意醒过来,你让他安安静静地睡死,不好吗?”   “我说,叫醒他。”楚惜微转过头,面色淡淡,“是我说话不好使,还是你耳朵聋了?”   孙悯风看他这样,心里“咯噔”一下,脸上的笑意倒是敛了。   半晌,他道:“主子,你可真想好了?把他现在叫醒,遭的罪比死一回还难受,这得是有多大仇,你才这么狠心呢?”   楚惜微慢慢勾起嘴角:“他的命,是我的。我要他死,他才能死……我要他活,那么他想都不能想这个‘死’字。”   孙悯风看着叶浮生,道:“配置‘幽梦’的解药不难,难的是缺少药引。”   楚惜微眉峰一挑:“何物?”   “极寒之血。”孙悯风摊开手,“可以是先天生长在极寒之地的灵物鲜血,也可以是修炼上乘极寒武学的高手心头血,但是这两样东西……我们都没有。”   “步雪遥也没有吗?”   “嘿,不是每个挖坑的人都会准备填坑的。步雪遥制作此毒,本来就是为了把人折磨致死,唯一能痛快点的办法就是干脆利落来上一刀,他怎么会配制解药?”   楚惜微沉默了半晌,“能拖吗?”   “能,我最多能为他拖三个月的时间,三个月后还没有解药,他必死无疑。”孙悯风晃动着手指,“至于拖的办法,得看主子你的意思。”、   见楚惜微看来,孙悯风解释道:“老宫主赠予主子的冰魄珠,虽不是极寒至阴,但也是难得的阴寒宝物,把它碾碎成粉末入药,再辅以我的针灸,能够把‘幽梦’毒性压制下去……不过,此物乃是主子你护体的东西,一旦给出,恐怕你的‘正阳功’将会不稳。”   楚惜微一怔,手指从衣领中勾出一截天蚕丝拧成的线,末端系着一枚指甲盖大小的白色圆珠,在灯火下散发出莹润微光。   他看也不看地扯下挂绳,将珠子抛了过去,孙悯风探手一接,一阵寒意刺骨,整只手顷刻覆盖上薄薄的白霜,他拿帕子把圆珠裹好,看着楚惜微浮现出病态潮红的脸色,摇摇头,阴阳怪气:“真舍得啊……看你这样子,也不明白究竟是他欠了你一条命,还是要了你的命了。”   “多嘴!”楚惜微咳嗽了两声,身体有些不稳,孙悯风从布包里取了一瓶药给他,道:“每日吞一枚,切记大喜大怒,尽快回宫找老宫主。”   “我知道。”楚惜微吞下药丸,看着叶浮生,“他什么时候能醒?”   “明天一早,我保证还给你一个活蹦乱跳的人,现在你出门右转,去睡吧。”   楚惜微被赶出房门,手里攥着一个药瓶子,对着紧闭的门扉怔怔出神,忽然听得风声一动,药瓶滑落袖中,他转过身看着来人,又恢复了波澜不惊的神色:“事情办得如何?”   来人是被称为“二娘”的诡异女子,她轻抚眼下泪痕,说话幽怨阴森:“步雪遥见机快,发现有变就率领‘天蛛’、‘百足’撤退,我们的人只抓住了几条尾巴,没逮到大鱼,不过……”   “不过什么?”   “我们抓住了厉锋,主子打算怎么处置?”   楚惜微嗤笑一声:“抓了走狗,自然要让主人来看看,不然他永远学不会管教自己的手下。”   二娘会意,道:“属下这就派人去给葬魂宫送信。”   “再替我发布‘风雨令’,遍寻天下极寒之物,献者重赏。”   “是。”二娘福了下身子,正要离开,又想起一件事,“主子,那断水山庄的少庄主……死活要回山庄。”   “那就让他去。”   “可是……”二娘犹豫了一下,“现在情势不明,古阳城算不得安全,断水山庄毁于旦夕,眼下是各方瞩目,他一个身份敏感的孩子贸然出头,恐怕……”   “二娘,是不是做女人的,都有心软的毛病?”   楚惜微不带感情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二娘心头一跳,单膝跪地:“属下不敢。”   “江湖上没有男女老少之分,他拿起了刀,走上这条路,那么就要有面对一切的准备,需要你来替他操心?”楚惜微勾了勾嘴角,“他要去,就让他去,看看能不能从那堆残垣断壁里刨出具全尸来。”   “……是。”   “他收殓遗骨的时候,你带几个人在旁边盯着,倘若发现鬼祟之辈,不用我说也该知道怎么做吧。”   “属下明白!”   心下一松,二娘再不多留,嘴里发出一声鬼哭似的尖厉呜咽,暗处黑影耸动,跟着她消失在夜幕中。   此时更深露重,楚惜微却也没回房,他在院子里那棵半枯的桃花树下坐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门,里头灯火通明,在窗台上映出孙悯风忙碌的影子。不知过了多久,从房里蓦地传来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呼,仿佛被人活生生打断骨头再撕了块肉下来。   楚惜微脸色一白,他站了起来,脚刚一迈开就生生止住,强迫自己坐了回去,自嘲地笑了笑,忽然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没出息,他配吗?”   这么一说,他坐得更端正,只是听着里面时不时传来的声音,双手不经意间紧攥成拳,指节发白。   “……我就是贱!”深吸一口气,楚惜微霍然起身,大步走过去一脚踹开了门,“庸医!你治个病怎么跟杀人一样?他这么痛你就不能轻点……”   声音戛然而止,床上叶浮生已经睁开双眼,正直直地看过来,猝不及防地四目相对,楚惜微心里一慌。可是定睛一看,只见叶浮生目光空洞涣散,根本没映出他的影子。   露出被子的四肢被紧紧困在床栏上,脚踝手腕都被割开婴儿嘴大小的伤口,孙悯风并指落在他身上,运功沿着经脉往下推,将黑色的毒血一点点逼出来。   见楚惜微眼里凝聚着暴风雨,孙悯风抽空解释道:“刚刚针灸完毕,强行把他叫醒了。他中毒已久,毒素经由旧伤扩散到了手足,如果不想以后做个残废,就得拔毒,这个过程……你知道女人生孩子吗?大概生个七胞胎就差不多了……脱胎换骨,可不是说着玩的。”   楚惜微:“……”   “你没睡?那就来帮忙,我正要出门熬药,刚打算叫人进来看着他。”逼完毒血,孙悯风抹了把汗,“这里有一盒活血生肌的药膏,你给他敷在伤口上,再用这块药布蒙住他的眼睛,两个时辰后取下,他的眼睛就能恢复正常。不过药膏敷上会奇痒难忍,布上的药则会让他双目剧痛如剜,你不能让他乱动,更不能让他把布扯下来。”   楚惜微接过瓶子和药布,忍不住问他:“能减轻痛苦吗?”   “稀奇,疼的是他又不是你,怕什么?”孙悯风白了他一眼,背起药箱出了门。   楚惜微在床边坐下,拧了把热毛巾擦干净叶浮生手脚上的污血,手指碰到温热的皮肤,却像碰到火苗一样烫手,忍不住缩了缩。   叶浮生直勾勾地盯着上方,意识已经开始回笼,但依然认不出眼前的人,哑声问道:“……你是谁?”   楚惜微有些恼怒,怒极反笑。   他没回答,沉着脸从盒子里挖出一块玉色药膏,动作粗鲁,下手却轻,就连药膏都在手心里捂热了,才慢慢匀开涂抹在叶浮生手脚关节上。   “跟着我的孩子……在哪里?”细密的奇痒从伤口向骨子里蔓延,仿佛无数只虫蚁在蠕动啃噬,叶浮生的声音里带上急不可查的颤抖,说话也虚弱得可怜。   楚惜微看着这样的他,几乎要想不起十年前那个冷酷强势的背影了,究竟是自己变得强大,还是他变得脆弱了?   他依然没回答。   “为什么……救我?”叶浮生晃了晃脑袋,一块带着药香的布帛蒙住了双眼,上面冰冷的药膏接触到皮肤后很快融化,液体钻入眼睛,就像两根冰冷的手指插进眼窝里,疯狂地搅弄抠动,活像要把眼珠子生生挖出来!   叶浮生脸色顿时惨白,差点咬住了自己的舌头。   之所以差一点,是因为他咬住了一个人的手。   楚惜微一手在间不容发之际伸了过去,叶浮生咬住了他手掌边缘,顿时咬出了血。   他却好像不知道痛一样,另一只手摩挲着叶浮生食指上经年日久的牙印,这样的感觉与奇痒剧痛相比微不足道,却仿佛触到了一块逆鳞,让叶浮生全身都战栗了起来。   “它还在……你,我都在。”楚惜微用一种平静到可怕的语气慢慢说着,“师父,你说,我是谁?”   叶浮生颤抖着松开口,一口血被他咽了下去,呛咳不止,脸色却惨白得像具尸体。   他在那一刻仿佛是真的死了,直到楚惜微的手覆盖在咽喉上,他才活了过来。   嘴角勉强勾起一个微笑,叶浮生向他的方向侧过头,轻声唤道:“阿尧……” 第23章 卜卦   楚惜微想了很多次重逢的场景,可真事到临头的时候,一个也没有上演。   原因无他,叶浮生又昏过去了。   叫完一声“阿尧”,仿佛放下心头一块大石,长久绷紧的弓弦骤然松懈,奇痒与剧痛都压不住席卷而来的疲惫,因此他脑袋一歪,干脆利落地沉入黑梦乡,这一次不是意识沉沦的陷阱,而是一次再平常不过的休憩。   徒留楚惜微坐在床边气沉丹田,好不容易忍住了一口老血。   他气急败坏地想把人晃醒,可是看到那张疲色深深的脸,又很不是滋味。在原地踌躇了片刻,楚惜微端着一张乌云罩顶的脸给他涂药包扎,然后一甩袖子出了门。   他走得急快,险些撞上端药回来的孙悯风,鬼医对着他的背影端详了好一会儿,摇头道:“比女儿家的脾性还大,赶上葵水不顺了吗?”   跟在他身后的两个属下听到如此大逆不道的话,只能看天看地,活当灌了一耳朵西北风。   楚惜微顶着一脑门官司出了门,在路上溜达了一会儿,就慢慢收敛了怒气,他不想转头回去,又不愿意跟没头苍蝇一样乱窜,就索性去了断水山庄故地。   此时距夺锋会惊变已经过了两天,整个古阳城全面戒严,随处可见剑拔弩张的武林人士,平民百姓噤若寒蝉,日常出行都不敢多看多谈,唯恐一不小心招惹了祸事。   楚惜微踏着东方未明的细碎黯光走来,断水山庄的火势早已扑灭,只留下断壁残垣被笼罩在夜色下,匾额早已碎裂,门前的玄武石碑塌了半边,再不复昔日光景。   天下风云出我辈,一入江湖岁月催。   就这么短短一句话,要让几代人用血肉筋骨来承,最终玉石俱焚,至死方休。   抽刀断水,从此怕是真的断了。   楚惜微摇了摇头,抬脚正要进入,却忽闻一阵箫声起,吹落穹空点点碎星,幽深意远,不绝如缕。   一刹那潮起潮落,一瞬间翻山覆海,然而顷刻又转入低谷,声声如泣,仿佛忘川绕过人世,最终归于奈何。   这是一曲《送魂》。   楚惜微站在原地听了一会儿,低声问道:“内中除了谢离,还有何人?”   暗处守在此地的手下现身,单膝跪地道:“回尊主,一炷香前有名白发道人来此祭奠,我等不方便现身,便只能看他进去,二娘已经跟上了。”   楚惜微颔首,循声而去,踏过一路焦土烂瓦,终于走到了昔日潜龙榭所在。   那修筑典雅的长廊早已付诸一炬,只剩下一个池塘还残留当日光景,泥水污浊不堪,时不时可以看到被热浪蒸死的鱼虾和浸泡在里面的建筑残骸。   山庄里的尸体早被闻讯赶来的武林人士清理出来,谢重山的尸体滑入水中,捞起来时倒还完整,只可惜谢无衣一代英豪,却葬身火海,最后连具全尸也拼不起来。   尸骸被安置在上好楠木棺里,谢离全身抖得像被寒冬冷缩的鸡崽子,颤巍巍地伸手去推棺盖,也不知是力气小,还是胆子不够大,只虚虚推开了一道缝隙,就再也没能继续,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伏在棺上嚎啕大哭,身边一盏灯火明灭,映着满目苍凉废墟。   楚惜微一走到这里,就听得一声几不可闻的动静,那是二娘在示警。   他不动声色地往二娘藏身之处看了一眼,耳边箫声竟然依旧未绝,甚至不闻短促不继的破音,足见此人一口内息绵长,可谓骇人。   一曲《送魂》毕,只微顿了一下,就换了支曲子,这一次是《往生》。   楚惜微凝神看去,池塘边果然立着位道人,正背对着他手按箫管,如霜如雪的白发被一支乌木簪松松挽起,对男子来说显得颀长消瘦的身体笼在一袭黑白错落的道袍下,仪态从容自然,仿佛不是来祭丧,而是送别一位萍水相逢的路人。   楚惜微很有耐心地等他吹完这支曲子,曲终之后,道人转过身来,露出一张神情寡淡的脸。   光看他背影,像个年过百岁的老人,可是观其面目,却不过是白梅盛绽般韶华初露。   广寒玉树,风仪天成。   楚惜微活了二十来年,见过形形色色的人物,还是第一次看见,光是风华容貌就能让他心悸的人。   此人完美得似乎不带人气,冰冷得也仿佛不近人情。   白发道人眼里含着一抔高山寒雪,面上凝着一片幽潭静水,就连说话,也像断冰切玉般冷淡:“贫道端清,打扰了。”   说话间,他将玉箫悬回腰间,和一只巴掌大的银壶挂在一起,腕捉拂尘,抬步就向楚惜微走来。那一刻藏在暗处的二娘下意识绷紧了身子,却被楚惜微示意不要轻举妄动。   自称“端清”的道人果然没在楚惜微身边停留,仿佛只是邂逅了无关紧要的人,转眼就与他擦肩而过,倒是楚惜微出言留步:“请等一下。”   端清侧过头:“有事?”   “冒昧相询,道长是与断水山庄有故?”楚惜微只觉脚下地面似乎还有火焰灼烤后的余热,暗暗皱了皱眉,说话时笑意不减,“偌大基业一朝倾颓,实在令人唏嘘。道长若是有心来此,不如多留些时日。”   端清道:“昔年与谢老庄主一面之缘,算不得交情,只是恰好路经此地,闻说不幸,遂来拜祭。”   楚惜微眯了眯眼睛,谢重山这三年被禁庄内,可是之前也有多年未出古阳城,那他与这道人的一面之缘……怕是有十年之久了。   可是观此人形貌,顶多不过而立罢了。   他这边思量,端清的目光落在谢离身上,开口道:“少庄主年少失亲,半生颠沛,是命途多舛之相,然而险中求胜,今后自有作为,断水山庄在天之灵当可安心。”   谢离仍失魂落魄地跪着,不知道是听进去了还是没有,楚惜微笑道:“道长善卜?”   “山野散修,略懂而已。”端清看了他一眼,“公子心有郁结,大喜大悲最是伤身,还请释怀一些,否则不仅于己不利,也恐累及旁人,有时候随心任性未必不是件好事。”   楚惜微心里“咯噔”一下,脸上笑容不改,袖子里的手慢慢收紧了。   庭院里的气氛一时间有些冷凝,直到端清摇摇头:“交浅言深,是贫道之过。”   “多谢道长赠言,是在下一时想岔,先向道长赔罪。”楚惜微拱手致歉,又道:“只是在下有个不情之请,还望道长不吝赐教。”   端清摇摇头:“贫道这点微末伎俩,不足以献丑,适才妄语也是观公子身上武息不稳,这才出言提醒,何谈赐教?”   楚惜微垂眸,恰到好处地掩去眼中一闪而逝的精光:“若道长肯应,不论对错,在下皆可应下道长一件事。”   “百鬼门主的承诺,现在已经如此容易得了吗?”端清看着他,“一诺千钧,这句话说得容易,有时候却会付出更沉重的代价。”   “道长果然是知事之人。”楚惜微勾了勾唇,“在下不是君子,但言出必行,不知道长意下如何?”   端清不作答,楚惜微便当他默认,道:“我想请道长为一个人算命,只不过我没有他的生辰八字,姓名也不便告知,道长可有办法?”   一般的算命先生闻说此言都会糊他一脸花签,端清看了他两眼:“那就请公子给写个字吧。”   楚惜微顿了顿,道:“叶。”   端清思量片刻,道:“我算不得。”   “为何?”   端清拂尘一扫,荡开烟尘,语气平平淡淡,“叶者,反古也,是为旧,想必公子与这人都耽于旧事,难得向前,如此踌躇实在不该。又一言,叶飞叶落,前者飘零不定,后者归根沉泥,本是一生颠沛、至死方休的命局,现在落入公子手里,此人的命已经不属于自己,而操握在你,公子的想法左右着他的命数,而贫道说的不算。”   楚惜微默然,半晌才道:“道长神机妙算。”   端清道:“不然,贫道不过由人观事,妄自揣度。既然交易达成,那么也请公子应贫道一事。”   楚惜微点头应下,就听端清道:“请公子将厉锋交于贫道。”   楚惜微目光一凝:“这等奸恶之人,不值得道长脏手。”   端清不置可否:“公子是要毁诺?”   “在下说了言出必行,自然不会失约。”楚惜微笑了笑,向二娘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而去,“只是将厉锋交于道长,便是将葬魂宫的爪牙递了过去,道长方外之身,恐怕要沾上不必要的麻烦。”   “贫道自知。”   言尽于此,楚惜微也不再多谈,道:“我的属下正将厉锋带到西城门,还备下了车马送道长一程,请。”   “多谢。”端清提步,忽然一顿,从腰间解下银壶递给楚惜微,“公子行了方便,贫道身无长物,便以此酒相赠。日月不同天,山水有相逢,再会。”   霜雪般的人影消失在眼前,楚惜微手握银壶,看了看已经不再哭泣,正在整理棺木的谢离,想了想,到底还是没说什么,就准备回去了。   反而是谢离叫住了他,小少年的嗓子哭得沙哑,声音听起来多了几分成熟:“楚公子,断水刀……给你。”   他从背后解下那把承载断水山庄百年基业的宝刀,双手捧着,小心翼翼地递给楚惜微。   楚惜微不接,只是看着他黑乎乎的发顶:“就这么给我,甘心吗?”   “爹说了给你,那就要给你。”谢离抬起头,“我说过要拿回来,将来也一定会拿回来。”   “呵,我等着。”楚惜微笑了笑,伸手拿起断水刀,就像拿起不足轻重的一把凡铁。   谢离看着他离开,又回头看看棺木和满地废墟,天光流泻出一缕,拉长了他小小的影子。   仿佛一个孩子,在这一瞬间长成了大人。   光阴弹指,流年刹那。   ——————————————————————————————————   作者有话说:叶者,反古也,这句话有BUG,因为繁体叶字和古并不一样。不过没有想到合适的字代替,所以依然采取了这个设定,你们就当架空世界的异同吧23333333 第24章 沧露   叶浮生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清晨。   晨曦初露,剪云丝,裁霞帛。窗扉被微风吹开缝隙,落了几片细碎的金叶进来,他躺在床上发了会儿呆,全身上下还残留着活剐之后长出血肉般的疼痒,顿时让他恨不得再晕一回。   “醒了就别装死,不然会害死我的。”孙悯风施施然过来给他把了把脉,“脉象平稳,气血有亏,暂时没什么大事,回头自个儿啃点红糖枣子什么的。”   眼中的一切恢复清晰,右腿钻心般的疼痛也消失不见,身体倒是难得轻快。叶浮生认出了孙悯风,再把昏迷前不成片段的记忆揉吧揉吧,总算拼凑起来:“多谢相救,阿……你家门主呢?”   “出门遛弯儿了。”孙悯风毫不温柔地把他拎起来,塞过去一堆花生,“吃吧,刚煮的,不上火。”   叶浮生:“……”   两人跟仓鼠一样磕了一会儿,叶浮生看着孙悯风含着戏谑的眼睛,挑了挑眉:“孙先生有事要问在下?”   孙悯风想了想,点头承认:“你断袖吗?”   叶浮生差点被一口花生米噎死。   “看来还不是。”孙悯风有些遗憾,又问:“那你看我主子像断袖吗?”   叶浮生锤了锤胸口,好不容易顺了气,道:“他……年纪尚轻,说这些为时尚早。”   孙悯风看他的眼神活像见鬼。   “你们不是断袖,那我就太不明白了。”孙悯风翘着二郎腿,觑着叶浮生病恹恹的脸色,“非亲非情,他凭什么为你……”   话没说完,门口就进来一人,冷声道:“鬼医,你要是闲来无事,就先治治自己的大长舌。”   叶浮生听了这声音,空出的一只手暗自攥紧了被褥,然后又缓缓松开,抬头一看,只见楚惜微面沉如水地进了屋,把手里的一只小银壶往桌上一放,力道重得整张桌子都晃了晃。   孩子大了,脾气也大了。   看他这样的脾性,又想想之前在望海潮下的时候,叶浮生忽然就有了这样沧桑的感慨。一别十年,物是人非,怎么都不能算把酒言欢的好时候,更别提两人之间横贯的不是陈芝麻烂谷子的旧账,就是几乎无解的血海深仇。   楚惜微没有把他剁碎了去喂狗,已经是天大的意外了。叶浮生琢磨着自己好歹是长辈,万不能再计较这些,于是扬起笑脸向他挥了挥手:“回来了?过来坐。”   孙悯风向来见机,遂圆润地子滚了出去,片刻后声音已经远在门外:“主子我先去悬壶济世,你们慢聊!”   他一走,屋里的气氛不见缓和,反而更尴尬了些。楚惜微站在原地看了叶浮生好一会儿,看得对方脸上的笑容都僵了僵,这才迈腿走了过去,却也没坐,而是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嘴唇勾起,语气玩味:“叶……浮生?”   叶浮生摸摸鼻子,有些不大习惯这样高低转换的视角:“一个名字而已,你爱怎么叫就怎么叫吧。”   “也是,我以前可都管你叫……‘师父’。”楚惜微看着他披散下来的黑发里掺杂了几丝霜白,一时间如鲠在喉,负在背后的双手紧握又松开,“可你觉得,自己还有资格担这两个字吗?”   叶浮生心里一刺,笑容却不改:“阿尧,你越大就越别扭了,小时候……”   “别跟我提小时候!”楚惜微忽然伸手卡住他的喉咙,用力之大直接把叶浮生摁上背后的墙,后脑勺撞得生疼。   近在咫尺,呼吸相融,就连眼睫都分毫毕现,可是相隔这么近的两个人,彼此间却隔着难以跨越的天堑。   楚惜微的眼瞳边缘隐隐浮现出不正常的暗红来,他说话的声音很轻柔,脸上也带着微笑,唯独眼神波涛汹涌。   他说:“我是真想杀了你,师父。”   叶浮生平复了一下呼吸,冲楚惜微扬起一个笑脸:“好啊。”   说完,他两眼一闭,竟然撤去刚才本能的防御,安之若素地任人捏住要害,态度自然得仿佛不是有人要他的命,而只是想要再小憩一会儿。   楚惜微的目光从他脸上一寸寸描过,手掌颤抖了几下,慢慢地收了回来。   “你的命,我已经等了十年,也不差这么一会儿。”他退回了桌边,“不过,我是真没想到,再见面的时候你竟然已经沦落到这个地步。”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还没个倒霉的时候?”叶浮生睁开眼睛,耸了耸肩,上下把楚惜微打量了一番,摇头道:“不过,虽然都说女大十八变,可没想到男孩子变化更大啊。当年你连人带鞋摞一块儿都没我肋骨高,还是个小胖墩儿,跑起来肉都一颠一颠的,练轻功时候我把你拎上梅花桩,就跟往竹签上扎了颗肉丸子一样……”   “闭嘴!”楚惜微身在高位多年,已经许久没被人揭过黑历史,当下有些恼羞成怒的窘迫,可是对上叶浮生弯成月牙的眉眼,一肚子气就倒灌回来,噎得他胸口发闷。   他磨着牙:“叶浮生,你是真以为我不会杀你吗?”   叶浮生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眨巴着眼睛;“这颗头颅都替你寄存十年了,随时欢迎来取。”   狗咬王八无从下嘴的感觉,让楚惜微更觉烦躁,他瞥见刚刚被自己放在桌上的银壶,一把捞过来灌了一口。   下一刻,他脸皮一抽,转头就喷了,狼狈地咳嗽两声,苍白的脸腾起晕红。   这酒无色无味,他也先用银针试过了毒,但是现在甫一入口,就好像灌了一嘴黄连辣椒水,又苦又辣,刺得喉咙生疼,剩下小半口咽了下去,简直如同吞了一把锈迹斑斑的刀子。   叶浮生看得惊奇,掀开被子下了床,伸手拍着楚惜微后背给他顺气:“你怎么了?”   楚惜微呛得说不出话来,捂着嘴压抑住胃里翻江倒海般的恶心感,眼里的暗红倒是顷刻褪去,只留下被刺激出来的眼泪,看一眼恍若秋水生波。   ……以前那小胖墩儿被自己欺负的时候,也是这样要哭不哭的样儿呢。   叶浮生看着他这样,从满目疮痍的心中开出了一朵花来,颤巍巍地,却搔得心痒。   他给楚惜微倒了盏热水,拿起了那只小银壶细细端详,巴掌大小,做工精致,看起来倒不是个便宜物件,凑近壶口嗅了嗅,也没有什么异味,与其说是酒。不如说里面是一壶白水。   他轻轻嘬了一口酒液,整个人顿时一僵。   楚惜微感觉到轻拍他后背的那只手突然顿住,紧接着竟然有些微颤,他心里一慌,反手抓住叶浮生的手掌,抬头一看,发现那人脸上的嬉笑顷刻褪去,只留下一片茫然无措。   “沧露……”   楚惜微怔了一下:“你怎么了?”   叶浮生的手不自觉地加大力道,银壶被他捏裂了一条细缝,酒液泄露出来沾湿了他的手,这才如梦初醒般松了力道,把里面剩余的酒液都倒了出来,盛了满满一杯。   他看着楚惜微,眼眶发红,嘴唇翕动:“这个,谁给你的?”   “……一个白发道长,道号端清。”犹豫了一下,楚惜微有些疑惑,“你认识?”   “端清,端清……”叶浮生反复念叨了一会儿,看得楚惜微几乎以为孙悯风给他喝的是假药,眼下犯了失心疯。   正当他准备出门把那庸医拎过来的时候,叶浮生忽然抓住了他的手。   楚惜微失了冰魄珠,体内武息不再平稳,身体温度略高,然而叶浮生因为服药和体虚,现在体温偏低。他们两人在猝不及防下肌肤相触,就好像冰与火陡然相撞,一方因为灼热而战栗,一方因为冷凝而轻颤。   楚惜微愣了愣,甩开他的手,臭着一张脸:“你干嘛?”   “阿尧,那个人在哪儿?”叶浮生看着他,四目相对,楚惜微能看清他眼里骤然升起的一点光。   仿佛一个行将就木的人,在这片刻间死灰复燃。   他心里莫名有些不舒服,说话也没好气:“做什么?”   “阿尧,你带我去见他,我见他一面之后,从此你说什么我都应你。”叶浮生捏着那只小银壶,脸上没有表情,眼眶却湿了,“我这辈子没求过你,就这一次,你答应我。”   这混不吝的浪子几乎没有如此正经的时候,就连十年前那一场生死之约,他也只是轻飘飘的一句:“你要杀我报仇?好啊,十年之后,这条命就归你了。”   富贵如浮云,生死若等闲,楚惜微一直以为,这世上不会再有任何人与事会动摇他。   直到现在。   他心里有些无端的难受,好像自己一直等候的花终于开放,却被人抢先一步折下,拢在袖里的手慢慢握紧,筋骨分明,眼瞳再度泛起猩红,脸上不动声色:“哦?真的?”   叶浮生没注意他话语里的危险,看着小银壶不转眼,重重点了下头。   “这位道长我在三个时辰前见过,你想见他的话,现在就可带你去追,不过……”楚惜微慢条斯理地按住叶浮生肩膀,“你先告诉我,他到底是谁?”   叶浮生踌躇了一下:“他,是我的……”   楚惜微的眼睛慢慢眯起,手不经意地扣住叶浮生肩井穴。   “……师娘。”   积蕴起来的煞气就这么被一针戳破,泄了个干净。 第25章 轻狂(一)   世上本没有叶浮生这个人,只有一个叫“顾潇”的毛头小子。   那时候世道不好,先帝病危,几个皇子你争我夺,就是腾不出手照看民生。因此东有流民西有悍匪,老百姓的日子可以用一副对联来形容,上联是“活过一天算一天”,下联是“死了一个又一个”,加个横批就是“半死不活”。   养自己都养不起,更何况的是养孩子?   据师父顾欺芳有一回酒后吐真言,说她那时候单枪匹马杀进土匪窝,战得昏天黑地日月无光,那叫一个血流成河惨不忍睹,最后踏过漫山遍野的土匪尸体,终于从死人堆里抱出个还在嘬手指的娃,觉得这小孩儿命大又好像脑子不好使,怕是倒贴钱都没人要,只好自己留下做徒弟了。   她姓顾,小孩儿也就跟她姓,觉得这孩子虽然生得不容易,但是好歹得活得潇洒痛快,于是就取命“顾潇”。   顾潇没有父母,只有师父和师娘,他们占山为王,顾欺芳把土匪窝里的银子大半散去救助难民,只留了一小部分贴补家用,时不时帮着来往行商护持一下赚些小钱,又打些猎物下山交易,两大一小的日子过得还算滋润。   从顾潇记事起,他就知道一件事——这座山上师娘是老大,惹了师父顶多被揍屁股,招惹师娘是会被师父追着漫山遍野揍成狗。   师父对师娘百依百顺,但是顾潇一直觉得师娘是被师父这个女土匪抢来的。   原因无他,一看脸,二看作风。   师娘端清是个发如泼墨、眉目姝绝的道长,不知道为什么还俗娶了妻,但是宁静如画,气度平和,一蹙眉如轻云蔽月,一浅笑若流风回雪。   美如姑射,恍若仙人。   师娘还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担任着教导他诗书礼仪的重任,脾气好得压根儿不像落草为寇的人。   而师父顾欺芳虽然是女流之辈,可是性格果断爽快不输男儿。在从小到大见识过无数次她跟人喝酒划拳、大打出手,直到把对方打跪在地叫“祖宗”的壮烈场景后,顾潇已经认定师娘是被她抢来的压寨夫人。   不过,他们的感情却一直很好,让顾潇曾经兴起的“英雄救美”之心尽付东流水,只好乖乖做孝子贤孙。   然而不知为何,明明比起脾气率直火爆的顾欺芳,端清的脾气好了不知多少倍,顾潇却在他面前总有些放不开,对方常年都喜怒不形于色,顾潇吃不准他心思,也就不敢造次,每到面前都毕竟化身为鹌鹑,怂得自己都不忍直视。   顾潇坚决不承认自己是怕,因为从记事以来就没见过师娘动武,平日无论遇上野兽还是流匪,都被师父顾欺芳拎刀解决,师娘只负责站在后面抓住顾潇,防止他看得太激动给冲出去。   他自忖好歹是个江湖儿女,哪能怕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道士,遂欣然将这归结于尊敬,直到被十岁那年的一件事完全颠覆认知。   那一天顾欺芳留在山上练武,端清打算下山买些笔墨,顾潇闲不住就死活扯着袖子要跟上。一大一小在市井里转了半个上午,刚出集市就被人盯上了。   顾潇平日里插科打诨,比市井顽童还要撒野,但是被顾欺芳磋磨了七年,好歹夯下了武功底子,眼力也不是寻常孩子能比。   可他竟然没察觉到有人跟在后面,直到师娘握紧他的手,快步转入一条无人小巷,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不对。   昏暗的小巷子里出现了八个人,穿着与平民百姓没什么两样,但是行路无声,贴着墙壁摸了过来,杀气凛然,手里都握着兵器,寒光如雪,映出他和师娘的脸。   顾潇平日里自觉师娘老大自己第二,神气得不行,到了这个时候却有些腿软,想要往前站一步,却迈不开腿,显露出该属于这个年龄的手足无措。   “缺少磨练,回去该罚了。”端清叹了口气,弯腰把顾潇抱了起来,他身体颀长却瘦弱,可眼下抱着个十岁孩子却依然站得很稳。   “你们是……”   他淡淡说完这三个字,来人就已经提剑刺来,顾潇惊骇地瞪大眼睛,剑尖却消失了,耳边传来“叮”的一声脆响。   端清一手抱着他,一手电射而出,夹住了气势汹汹的长剑,逆势一折,精铁制成的剑刃从中断裂,上半截还握在那人手里,下半截去刺入了他自己的咽喉。   那是顾潇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师娘动武,也是第一次看到杀人。   “吓着了?”   端清滴血不沾的手拍了拍他的后背,声音难得放软,语气却很冷:“怕也要看着,不许闭眼。”   只是几个呼吸的时间,却好像过了半辈子光阴。   很快,端清放下了他,牵着那只被冷汗浸透的小手慢慢走出巷子,背后倒着八具尸体,都是一击毙命,就连血都没有渗出多少,惨叫更是没发出一声。   谁也不知道,在这片刻之间,已经有八个人从世上消失。   他牵着顾潇从城镇走回飞云山,一路上顾潇不敢说话,端清也没开口,直到黄昏时候回到木屋,看到顾欺芳百无聊赖地倚门等待。   见了他们回来,顾欺芳的笑容还没展开,眉头就皱了起来:“阿商,你动武了?”   “不妨事。”端清松开手,把今天的事情说了一番,顾欺芳眼里的笑意已经完全不见。   “饭做好了,你先去喝碗汤。”她把臂间的一件外袍罩在端清身上,又拿帕子擦了他的手,眼看端清进了屋,这才转身看着顾潇。   “吓着了?”   同样的问题,端清说的时候顾潇只觉不寒而栗,眼下听顾欺芳问起,他犹豫了一下,点头。   “可是你怕,又有什么用?”顾欺芳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如果你师娘不会武功,如果你怕得连逃命都不会,那我是不是只来得及去收尸?”   顾潇被问懵了,他下意识移开视线,又忍不住继续抬头看她。   “你常说自己也是江湖儿女,那么混江湖的,就不能怕。”顾欺芳解下腰间玄色长刀,和一袋银子一起扔过来,“你还小,我不能强迫你的人生,但你现在必须做选择——是当个普通人平淡一生,还是跟我们一样做个厮杀不休的江湖人?”   他低声问:“……我选择了平淡,就必须走吗?”   “是我们得走。”顾欺芳摸摸他的脑袋,“旧怨上门,我们本来就该走了,你要是想做普通人,就留在这里,没人会难为你,不如就要跟我们一起浪迹天涯。”   他犹豫了很久,顾欺芳也很有耐心地等着。   人这辈子会做很多次选择,有的轻率,有的郑重,但没有谁不为自己的未来无动于衷。   顾潇终究拿起了银子,顾欺芳眼中一黯,没等她说话,顾潇又拿起了刀,越过她往屋里走。   顾欺芳愣了一下:“诶?”   “我要去告诉师娘,你偷藏私房钱,一定是准备去买酒。”顾潇侧过头,笑出一对虎牙,“我跟你们一起走,教我学刀吧,师父。”   “……”顾欺芳心里百感交集,她死死盯着顾潇手里的钱袋,“乖徒弟,学刀好说,告状不行!”   他冲顾欺芳做了个鬼脸,大呼小叫地冲进了屋子。   当天晚上,被勒令不准进房的顾欺芳苦着一张脸把顾潇拎出来,往他嘴里塞了一大把姜糖,然后看着他扎马步。   顾潇被辛辣的甜味刺激得直流眼泪:“说好的学刀呢?骗子!”   顾欺芳翻了个白眼:“下盘不稳还想练我的刀法?丢不起这人!”   “你的刀法很厉害吗?装什么神气!”   “呸,不识货的崽子你记住了,这套刀法可是……”   一大一小在院子里互呛,端清放下支撑窗户的竹棍,挑亮了灯芯,铺开白纸,提笔写字——   惊鸿。 第26章 轻狂(二)   一剑破云开天地,三刀分流定乾坤。   破云剑消失在江湖已有十年,三刀之中断水风头正盛,挽月只传女子、至今已无昔日荣光,而惊鸿自三十年前扬名以来,历代传人都是昙花一现,神龙见首不见尾。   顾潇平日里在茶摊听说书的时候总能看见那些个所谓江湖人士满面唏嘘,都说江山如故而不知英雄安在,他听着那些传言,心里早已神往,只恨不能早生十几二十年,亲眼去见识见识。   然而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那不着四六的女流氓师父,竟然会是这一代惊鸿刀主。   等顾欺芳把他按在祖师爷灵位前磕了三个响头,顾潇还顶着一脑门儿灰没回过神来。   顾欺芳看得有趣,一边剥好果子给端清递过去,一边问道:“这孩子被天上掉下来的馅儿饼砸傻了?”   他们离开了原先所住的地方,辗转了两个月,才在这座无名深山落了脚,因着它高耸入云,奇松怪石嶙峋,因此被端清起名“飞云峰”。此地远离乡镇,背靠天堑,是易守难攻的地方,十分适合武人修炼,只是离人烟远了些,哪怕去最近的城镇,也要花上一整日的路程,好在顾欺芳轻功卓绝,拎着两大包琐碎用品就跟提棉花一样,脚下如御清风,不过一个时辰就能来回。   端清看了顾潇一眼,拈起枚果子吃了,这才慢条斯理地说道:“应该是臆想与现实差距太大,不能接受。”   “我怎么觉得你在嘲笑我?”顾欺芳掏掏耳朵,凑过去叼走他刚刚含在唇间的野樱桃,囫囵吞了下去。   端清瞥了她一眼,没说话,耳朵却红了,他板起脸:“休要胡闹,做事去吧。”   “哎哟喂,阿商你脸皮越来越薄了!”顾欺芳调戏了他两句,这才施施然走上前,抓住顾潇后衣领,把他像拎鸡崽子一样提了出去。   顾潇学刀的生涯很苦,苦得做梦都不愿意回想。   顾欺芳平日里嬉笑怒骂没个正形,在授刀这件事上却严苛得过分,她没有拿惊鸿刀,双手环胸,道:“一炷香内,你能碰到我的衣角,晚饭加鸡腿,不能的话就吃咸菜吧。”   顾潇从地上捡了根树枝,气沉丹田,脚下发力,立刻冲了上去。他体格小,力气也不大,于是聪明地避免了正面相抗,而是绕过顾欺芳身体,树枝从一个刁钻的角度疾点而出,又懂得留三分余劲,时进时退,以这样的年龄,就算放眼世家门派,也少有如此出色的弟子。   顾欺芳看得满意,双手依然未动,却总是在间不容发之际错开树枝,举手投足轻松写意,以至于一炷香后,顾潇已经满头大汗,可她连发丝都没乱。   就在这一刹那,她忽然抬腿,脚尖一扫顾潇小腿,身体前倾,顾潇整个人就砸在她腿上,好歹没吃一嘴灰。   “你躲得太快了!”顾潇一屁股坐在地上,累得直吐舌头。   “躲?”顾欺芳敲了他一个脑瓜崩儿,“傻徒弟,看清楚再说吧。”   顾潇的目光落在她脚下,他们练武的地方是一块沙地,此刻上面布满了他小而凌乱的脚印,顾欺芳的足迹却只有一双,似乎她一直站在原地,动也没动。   “看明白了吗?不是我快,是你太慢了。”风起,顾欺芳丢掉他手里的树枝,“天下武功唯快不破,,惊鸿刀法的真谛就在于一个‘快’字,是以翩若惊鸿、矫若游龙,无论步法、手法还是刀法,你都要比敌人更快,否则……”   说话间,顾潇只觉得眼前一花,来不及反应,背后就贴上一个人,他下意识地张开嘴,结果被塞了一嘴野樱桃。   顾欺芳在他身后站起身,把手里剩下的樱桃塞进嘴里,一口气吐出八九个核,在沙地上摞成一小堆,还不忘回头对端清抱怨:“太酸了,你怎么吃得下去?”   端清站在离她三丈远的一棵树下,看了看盘子里所剩无几的樱桃,摇摇头,没说话。   顾潇绷紧的皮却还没松弛下来,他含着一嘴樱桃,吞也不是,吐也不是,背后寒毛竖起。   顾欺芳揉着他的头:“你看,刚才如果我是敌人,你是不是就没命了?”   顾潇脸色惨白,顾欺芳擦了擦他脸上的灰,道:“《惊鸿决》分为七步练习,即眼、耳、手、足、心、感、刀,无论哪一处不够快,你都可能失了先机,所以从现在开始,不许喊累,不许叫苦,更不准偷懒,为师总不会害你的。”   “……弟子明白。”顾潇鼓起腮帮子好不容易把樱桃肉咽下,吐了好几枚果核,这才躬身应下。   在旁围观的端清吃完盘子里最后一颗樱桃,这才转身回去看书,他的嘴角轻轻勾起,颇为愉悦的样子——看来这一大一小未来几年都不会无聊了。   果不其然。   顾欺芳是严师,也是致力于把徒弟玩哭的恶师。   顾潇每天练习的内容千奇百怪,不是到草丛里捏着筷子捉蚊虫,就是被蒙上眼睛扔到树林中听顾欺芳扔石子敲击物品然后辨认方向,再不然就是漫山遍野追着鸟兽跑,到后来直接演变成两人对殴,别说无聊,就连休息的时间也不多。   一晃六年,孩童矮小的身体抽长成骨骼颀长的少年,眉目也渐渐长开,顾欺芳的面庞增添了妇人风韵,唯有端清始终不变,平淡如岁月静好的画卷。   崎岖江湖少年路,年华不饶英雄苦。   顾潇自幼跟随顾欺芳,先有七年反复锤炼打下的夯实基础,又有六载日兴夜继的艰苦训练,在他十六岁的那年春日,顾欺芳终于大发慈悲解了禁,扔给他一把刀和一个包袱,把他踹下飞云峰去江湖历练。   说什么井底之蛙不知天高地厚,总要出去见识一番,顾潇抱着行礼暗自吐槽,觉得师父是嫌弃自己妨碍她跟师娘蜜里调油。   背后是深山密林,眼前是苍茫天地,头顶青天白日,脚踏红尘万里。   顾欺芳因为被抓住偷偷喝酒,正被罚在家跪算盘,没来送他这段路,只有端清陪着他走出飞云峰。   “一步江湖深似海,不可大意。”   “师娘放心,弟子明白。”   “江湖险恶,死伤不知凡几,你当小心。”   “……您就不能说点吉祥话吗?”   端清笑了笑:“我问你,假如面临险境,进退难得,你当如何?”   顾潇想了想:“同归于尽,死也要拉个垫背……哎呀,师娘你为啥打我?”   “驽钝。”端清收回手,恨铁不成钢,“行事不得莽撞,三思而后行,谨防人心险恶,不可轻信他人,不可一时冲动。行了,我就送到这里,你且去吧,我与你师父等你回来。倘若堕了惊鸿威名,或者有所伤亡,便等教训吧。”   “……哦。”   少年背着包袱,腰悬长刀,一步三回头地走远。端清摇了摇头,转身,看到大树后露出的水绿袍角。   “既然来了,为什么不见他?”   “嘁,那崽子看着你都一脸要哭的样儿,我要是出来了,他不得哭鼻子?”顾欺芳从树后走出来,“我总也不能照看他一辈子,有的事情得自己去学,有的教训也要吃亏了才长记性,左右趁着你我还在,他就算把天捅了窟窿,也还能帮衬着写,不然等多年之后你我入土,就该他一个人被万丈红尘压得粉身碎骨。”   “你总是有道理的。”端清叹了口气,抬手折了一枝新桃,以指风削成花簪,轻轻插入她发髻间,“新绽的红桃,很配你。”   顾欺芳不是什么美人,充其量只能说眉清目秀,颇有几分南地女子的婉约姿容,然而她性格爽利,打扮也不浓艳,看起来多少有些没滋没味的朴素。   可端清为她插上这枝桃花,就好像在寡淡的水墨画上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仿佛穷山恶水间开出一朵艳丽的花,娇俏得让人屏息。   金风玉露一相逢,不若人面桃花相映红。   她摸着发上娇嫩的花朵,高兴得像个得了糖的孩子,忍不住踮起脚把端清抱住,在他脸上亲了一下:“阿商……”   端清笑了笑,任由她握住自己的手:“起风了,回去吧,他一定会平安回来。” 第27章 轻狂(三)   坟头野草论短长,荒山客栈有流氓。   顾潇觉得师父这辈子大概也就说了这么一句大实话。   他下山已经半年,从一开始面对花花世界的目不暇接,到现在深感所谓江湖就是一锅五味陈杂的浆糊,什么酸甜苦辣涩的玩意儿都倾倒其中,那些个不知所云的爱恨情仇随着腥风血雨扑面而来,糊得他简直找不到东南西北,   在山间小路救了遭遇劫匪的大姑娘小媳妇,却被一句“以身相许”吓得落荒而逃;去什么黑风寨老虎洞惩奸除恶,跟左青龙右白虎的绿林好汉斗殴;等走过了穷山恶水,度过几天逍遥日子,却因为在街上收拾了几个地痞流氓,又被不知哪旮旯来的乌合之众追着要求入伙。   人怎么这么复杂?   顾潇一脚把追上来游说他加入什么帮的小卒子踹翻在地,又把女子扔来的手帕团好放在花枝上等待主人取回,就啃着干馒头翻身上马,一骑绝尘。   他背后那把刀是顾欺芳花了三两银子去山下铁铺新打的,样式普通,也不算多么锋利,刀柄被师娘系了条黑色丝绦,末端坠着枚打磨粗劣的玉环,顾潇总觉得这是端清给自己的救命钱,等盘缠花光了也能把它当上两顿饭,不至于饿死街头。   顾潇懒洋洋地躺在马背上,这马已经老了,跑不快,却乖顺,不需要刻意鞭策,就知道慢吞吞地前进。   他下山之后举目无亲,也没有什么确切的目的,就随心所欲地把自己放逐在三山四海之间,走到哪里算哪里,遇到好事图个欢喜,惹上祸害权当历练。   天时入秋,落叶萧瑟,本就荒凉的野道愈加少了行人,路边几座无名的旧坟杂草丛生,间或有虫鸣唱晚,不觉悦耳,徒增三分阴森。   顾潇翻身下来,把中午吃剩的半个馒头喂给了马,然后才转过头,用睡意惺忪的眼睛打量着这家在夜色下更显幽深诡谲的荒野客栈。   这荒山野岭,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只有这么一家怎么看怎么像黑店的客栈,三层楼高,黄泥糊墙,茅草盖顶,大门朽烂不堪,上面打补丁似地贴着数道新旧掺杂的木板,门前两盏纸灯笼里烛火明灭,映得门顶上的“天诚居”三个红漆字仿佛成了血糊的“人成尸”。   活人入此即成尸,说这不是宰客劫掠的地方,怕是鬼都不信。   顾潇看了看天色,阴风起,暗云涌,琢磨着怕是要下雨,他没打算露宿荒野成个落汤鸡,就施施然牵了马去敲门。   “来嘞,客官请!”   爽快的迎客声响起,摇摇欲坠的大门被拉开,露出一张满脸横肉的脸,顾潇看了一眼就扭过头,觉得这人长得不像小二,更像个杀猪的。   “帮我把马喂了,再来一间房,上些热食。”   他扔了一块碎银子,小二掂了掂分量,笑得更真切了些,一手牵着马,一手虚引示意他往里走:“好嘞,您先坐下歇会儿!”   顾潇迈过门槛,只见大堂内倒是灯火颇明,左侧一道破破烂烂的布帘子挡住后院,右侧桌椅摆放整齐,只是陈旧得很,上面还有擦不掉的油污,看着颇为倒胃口。   小二牵着马往后院去了,顾潇扫了一眼,三个人高马大的跑堂正在收拾桌上残羹剩饭,只是不见客人。   正前方的柜台后站着位发束银簪的老板娘,年纪大概三十多岁,敷粉施艳,看着倒不大显老,只是也不像良家子。见顾潇进来,她眼里亮了亮,从柜台后走出来,一手还拿着笔,一手提起了酒壶,笑道:“哎哟,好久不见这样俊俏的客官,这天儿冷,先喝杯酒暖暖身子?”   “多谢掌柜的。”顾潇接过酒杯仰头饮下,借着袖子遮挡把一杯酒倒进了衣襟里,好在今儿穿了一身黑衣,看不出有何不妥。   他冲老板娘笑了笑,将酒杯往柜台上轻轻一放,杯底嵌入木台内,周围却没有龟裂开来,好像这杯子一直就长在那里。   “小子不知轻重,这点银子给掌柜的换张桌子。”顾潇无意生事端,也不想被人找麻烦,索性一开始就挑明态度,但凡脑子没被钉耙刨过,也不会做些什么蠢事。   老板娘看着那嵌入木台的杯子,笑容僵在脸上,半晌才勉强抽动了一下嘴角,掂了掂银子,赔笑道:“客气了,这银子别说换桌,加上客官今晚食宿也是够的,请。”   顾潇颔首,抬步向二楼走去,老板娘招呼人端着托盘跟上,有一碗热汤、一盘熟肉,并两个荞面馒头,并不精致,量却足。   大抵是得了老板娘吩咐,跟上来的小二并不敢造次,放下吃食就麻溜地往外走。顾潇审视了一下这间客房,除了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浴桶外再无其他,被褥散发着陈旧潮湿的味道。   他摇摇头,到桌边坐下,夹了几片肉裹进馒头里,就着热汤吃着,窗外渐渐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一场秋雨一场寒,见雨花被寒风卷入,就起身去关窗。   没成想手刚碰到窗栓,劣质的木板挡不住喧嚣,楼下传来了一阵噼里啪啦的桌椅翻倒声,夹杂着店小二的叫骂和小孩的哭闹。   他皱了皱眉,本来不准备管闲事,但是听这动静越来越大,小孩儿嚎得跟杀猪一样,终究还是没忍住,提刀下了楼。   楼下,店小二骂骂咧咧地把一个小孩子踹倒在地,那是个七八岁大的男孩儿,白白胖胖,跟民间供着的年画娃娃一样,穿了身绸缎衣服,一看就是富贵人家才能养出来的崽儿,可惜现在脏兮兮的,脸上又是灰土又是眼泪,身上还被踹了几脚,正滚地葫芦般磕在顾潇脚边,好端端的凤凰蛋,简直跟臭鸡蛋有得一拼了。   老板娘和店小二等人并不想招惹他,因此见顾潇下楼,就生生收回了手脚,那小孩儿倒是机警,顺势抱住了顾潇的腿,鼻涕眼泪糊了他一裤脚,大声叫道:“救命!他们是开黑店的,救救我!”   顾潇挣了两下,奈何这孩子重得跟秤砣一样,手脚并用抱着他的腿,差点儿把裤子给拽下去。无奈之下,顾潇一手抓紧腰带,一手以刀杵地,吊着眼梢问道:“这是干嘛呢?”   “……哎呀,这死孩子打扰到客官了是不?这便陪个不是。”老板娘愣了一下,很快便回过神来,“这是我的儿子,他爹去得早,我一个寡母也没管教好他,这不因着他惹了点祸事,就打算教训教训,没想到搅扰客官了。”   “大胆!你胡说!”没想到这孩子人不大,胆儿可肥,当下松开顾潇的腿,几乎一蹦三尺高,稚嫩的童音竟然很有几分狐假虎威的气势:“你们都不是好东西!”   顾潇挑了挑眉,只见店家几人的脸色都有些不大好看,老板娘勾起嘴角:“都说清官不断家务事,客官难道连我这个寡妇打儿子也要插手吗?”   “娘子这般风姿,怎会生出这么个肉丸子?”顾潇笑了笑,一手揪住孩子衣领,把他拎了起来,“都是走江湖的,明人不说暗话,这孩子跟我没关系,我的确是不必多管闲事。”   闻言,那孩子立刻在他手里挣扎不停,老板娘脸色一缓:“客官是明白人,既然如此,天色已经不早了,还请休息去吧。”   “等会儿,我饿了。”顾潇手里紧了紧,不等老板娘发话,继续道:“我不爱吃那些个腌臜畜牲,眼下既然有鲜活的肉菜,还请老板娘下个厨吧,银钱我会另付。”   店小二和跑堂脸色大变,老板娘在他和小孩之间看了几回,犹疑道:“客官意思是……不瞒客官,我们这儿虽然是黑店,干的也是杀人越货的买卖,可是这人肉……”   “开黑店的,连人肉都不会做,说出去怕是要令人笑掉大牙。”顾潇嗤笑一声,手里的胖娃娃好像被吓傻了,现在才回过神,拼命把自己扭成了一条蛆,也没能掏出他的五指山,终于嚎啕大哭起来。   老板娘惊疑不定地看着他:“这……我们抓了这孩子,本来也是看他有些身家,打算向他家里勒索些银两,只是这孩子不识趣,不仅不说,还一时不慎叫他跑了出来,但是做人肉……”   “呵,你看这孩子穿着,就该知道他家非富即贵,说不定捞不着钱,反而倒惹祸事,不如赚点小钱毁尸灭迹来得干脆?”顾潇摇了摇头,拿出两锭银子在她面前一晃,“这孩子给我做了下酒,二十两银子归你们。”   二十两银子,在这个时候足够普通人家几年的花销。老板娘咬着嘴唇犹豫了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好,但是我们这厨子没做过人肉,这……”   “那就把厨房借我,我自己来。”顾潇说着就提起小孩儿往后院走,看着手里不断踢蹬的崽儿,顺嘴问道:“乖,叫什么?不然等会儿我不知道给你起什么菜名儿啊?”   小孩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直打嗝:“你、嗝!坏、嗝!”   “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呀,小屁孩儿懂什么?”顾潇摸摸下巴,一脚踹开厨房门,把他往灰扑扑的地上一丢,抄起把菜刀,亲切地问:“你看红烧怎么样?对了,你要是不告诉我名字,等下我就管你叫红烧肉丸子了。”   “你!哇——”小孩儿扑在地上大哭,“我、我叫楚尧,不……不要吃我!” 第28章 轻狂(四)   楚尧还在扯着嗓子嚎啕,顾潇手里的菜刀就落下了。   那不甚锋利的菜刀打着旋儿从他手里飞了出去,直直斩破窗纸,劈在了外面木桩上,刀锋入木三分,离店小二只有不到一寸。   他若是动一动,那颤巍巍的刀刃就要切开皮肉,像被割喉放血的一头肥猪。   紧随店小二身后的老板娘花容失色,三个跑堂呆立当场,手里抄起的棍棒砍刀噼里啪啦掉了一地,砸中脚趾头也不敢喊痛。   楚尧被这一下惊住了,也就忘了哭,只本能地打嗝儿。   “狗改不了吃屎,做贼的当然也不走空。”顾潇回身看着门外五人,手里摸出那锭银子,“鸟为食亡,人为财死,世上从来不缺脑子不够胆子来凑的蠢货。”   他之前没想过惹麻烦,这黑店的人自然也不会来触霉头,按理说顾潇完全可以安然无恙地睡上一晚,明日一早又酒足饭饱地踏上前路。   可是这么个年画娃娃似的小肉丸子,要真是落在黑店手上,下场估计也只能去喂狗了。   顾潇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和“一身麻烦不嫌多”之间摇摆了一下,终是决定再行善一回,左右一个连人带鞋都没三个马扎高的小娃娃又不会跟他以身相许,大不了把他往家人那里一扔就甩手走人,说不定还能蹭顿好的。   那二十两银子,不是真为了买肉菜,而是将银钱露白,倘若这店里的人识趣,他自然留下银两带着孩子走人,井水不犯河水;然而他们见财起心,那么也就不怪他出手无名了。   老板娘一张涂脂抹粉的脸扭曲得难看,她急促地喘了几口气,用力拔出木桩上的菜刀,厉声道:“怕什么?他就一个人,还能反了天不成?都给老娘上!”   顾潇笑了笑,一阵古怪的声音突然响起。   那声音来自黑店众人身边那根木桩,这客栈十分简陋,木石早已陈旧腐朽,唯有厨房还勉强能看,外面搭建的窝棚只由四根烂木头撑着些碎砖烂瓦和茅草,适才被他那蕴含内力的一菜刀嵌入,刃入三分,劲去七分,好比在木桩里横插一手,现在被生生拔了出来,残留的断木自然就支撑不住了。   老板娘脸色大变,然而还来不及呼喊,窝棚就坍塌倒下,劈头盖脸地把他们五个人压在了下面,灰尘腾飞,泥水四溅。   “可惜要露宿荒野了。”顾潇耸了耸肩,一手拎起楚尧衣领,趁着那五个人还没爬出来,便从厨房里一跃而出,屈指在唇边吹了个口哨,土墙后就传来一声嘶鸣。   顾潇拎着楚尧翻墙而过,果然看见了那匹被拴在矮树桩旁的老马,他扯断麻绳,翻身坐了上去,把小孩儿往马背上一放,道;“抓紧点儿啊,掉下去的话估计就脸着地,当心将来娶不着媳妇儿。”   楚尧:“……”   他今年七岁半,虽然年纪不大,但见的世面不少,这还是头一回看到如此不是东西的大人,真是长见识了。   然而人在疯马上,不能不低头,那马虽然老了,但脾气可大,被栓了这么一会儿老不耐烦,眼下终于脱困,就跟疯了一样刨了几下地,然后呼啸一声冲进苍茫夜雨之中,一路撒疯狂奔,好几次把楚尧给摔下来,吓得他只好化身为四脚蛇,死死抱住了马脖子。   顾潇不厚道地笑起来,雨水和着风灌了一嘴也没让他消停,好在这货还有点良心,当楚尧连打三个喷嚏后,他终于脱了外袍,用力拧干了水,然后罩在了楚尧身上。   “这荒郊野地哪儿有大夫?争气点儿啊,小崽儿!”顾潇一边给他遮着雨,一边打量着周围环境,嘴上还不肯歇:“你要是染上风寒,我就去野坟地里刨根骨头给你下药了。”   楚尧:“……”   他们纵马在雨夜里狂奔了好一会儿,顾潇终于发现了一个山洞,他先下马去探了探,洞口杂草丛生,但土石并不光滑,应该没有蛇类出没,又进去摸索了一会儿,这才把孩子也抱进来。   楚尧冻得小脸发青,在他怀里瑟瑟发抖地打摆子。现在下着雨,顾潇身上的火折子也都湿了,他在洞里捡了些干草铺在地上,把自己和小孩儿的外衣都扒下来挡住洞口风雨,又从包袱里找了件还没湿的衣服把楚尧裹成了春卷儿,这才把他抱在自己怀里,警告道:“敢趁我睡着乱跑的话,当心被狼叼走!”   说话间还做了个鬼脸,幸好这洞里太黑,楚尧才没被吓哭第二次。   他在顾潇怀里窝了一会儿,安静地感受这冷雨夜里唯一的温暖慰藉,半晌才道:“谢谢。”   洞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顾潇却一摸就准,他捏了捏小孩儿肉嘟嘟的脸,道:“当然该谢我,要不是你,我现在还在跟周公他老人家的千金花前月下呢。”   楚尧:“……”   顾潇问道:“不过看你的样子,不像穷人家的孩子,大半夜孤身一人跑到这儿来做什么?难道是被他们从镇上拐来的?”   楚尧犹豫了一下,才嗫嚅道:“不、不是……我是,自己跑到哪里的。”   顾潇奇道:“小小年纪就学会荒山猎艳了?”   楚尧:“……”   他作为一个正直纯洁的小胖墩儿,简直不能与这满心污秽的家伙交流了。   顾潇挠了挠他的下巴,跟逗猫似的:“算了我也懒得问,明儿个就把你送回家去,对了,你家在哪儿?”   “我家在……不!”原本安安静静窝在怀里的肉丸子突然一抖,差点儿从顾潇怀里滚了出去。   顾潇被这反应一惊,小孩儿双手抱着他不放,急得说话不成整句:“你、你……我、我……”   顾潇摇摇头,变躺为坐:“这儿就你和我,没别人,小小年纪可以不会干人事儿,但一定要学会说人话,乖,把舌头捋直了再说。”   楚尧哆嗦了好几下才平静下来,如果此时有光,顾潇一定能看清这小孩儿脸白得不成样子。   可惜并没有,他只能通过怀抱里一直瑟瑟发抖的身体揣测这孩子是受了极大惊吓,到现在还没缓过来。   他没急着说话,只用一双温暖的手顺着楚尧背脊轻抚,过了一会儿,楚尧才开了口,声音犹有余悸:“我家很远,这次是跟哥哥溜出来玩儿的……”   顾潇挑了挑眉:“然后呢?”   “我们遇到了坏人,被抓起来了……”楚尧在混乱的小脑瓜里捉出回忆,努力把它们拼凑整齐,“我们是在眠枫城遇到那些人的,他们杀光了保护我们的侍……仆人,把我和哥哥塞进马车,前两天哥哥趁他们不备带着我跑了出来,但是很快被追上了,他让我跑,我……”   “所以你就跟没头苍蝇一样跑到这儿,看到个客栈以为能吃点东西就钻进去,结果差点而变成一盘菜了?”顾潇了然,亲切地点评道:“蠢。”   楚尧觉得这货幸亏不是自己家里的人,否则早被拖出去杖毙了。   不过他眼下也没有第二个人可以相求,于是小孩子无师自通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一忍功,继续说道:“我、我想请你去救我哥哥……我不会让你白干的!我们家有钱,真的很有钱!你要什么都行!”   顾潇摸了摸他的小脑瓜,感觉这孩子真是太实诚了,生怕别人不把他当肥羊宰。   他自诩是个有道义的好人,于是思量了一会儿,断然摇头:“我帮你救人,不要钱。”   小孩儿刚震惊于他这弃暗投明般的转性,就听见他下一句话:“我要人,你家既然有钱,那么就给我个人吧,要长得特好看的。”   哪怕洞里黑暗,楚尧看他的眼神也如同看一头孽畜。   顾潇懒得揣测小屁孩儿的心思,他自己算盘打得很好,行走江湖哪能一个人闯荡,身边带个漂亮的人,哪怕不能一起干架,看着养眼也是舒服极了。   说不定最后还能拐个媳妇儿回山,让师父师娘高兴一下呢。   越想越是愉悦,顾潇随口问道:“你知道那些人什么来历吗?”   楚尧顾不得腹诽,赶紧道:“我不清楚,但偷听他们谈话的时候,提到了……嗯,他们提到了葬魂宫。”   顾潇舒展的眉头顿时皱紧了。 第29章 轻狂(五)   武林中有三种东西是数不清的。   三教九流的杂鱼,各大门派弟子的情仇爱恨,葬魂宫的亡命人。   所谓亡命人,一指葬魂宫麾下的大批死士,一指死在他们手里的人。   前者顾潇暂且没遇上过,后者却已见了不少。   他幼时曾经居住过的山下有个村子叫“桃源村”,是因为村子依山傍水,村民不经常与外界交流,乱世狼烟多年没有侵袭这里,在被顾欺芳清缴了山匪之后,村民安居乐业,仿佛身在桃源仙境,但是如今,那里却变了副模样。   顾潇下山后便去了故地重游,本打算是去见见儿时的风光,寻觅一下幼年时照顾过他的村民玩伴,结果到了那里,却看到本来宁静平和的村子苍凉了许多,不少人家房屋破败,村头村尾还添了许多新坟。   尤其是,那些死难的人家,都曾经与他们师徒三人有过或多或少的交情。   村头牛大夫乐善好施,开着方圆五十里唯一的药铺,顾潇小时候但有头疼脑热,都是去他那里看诊抓药,可是这样好的人却在五年前的一个夜里,被人剁了脑袋,一家老小连看门狗都没放过,共计八个人头整整齐齐摆在药铺门口;   那卖豆腐脑的许娘子,年少守寡,侍奉双腿残疾的婆婆和膝下不过七岁的儿子,她尤其喜欢顾潇,每次见到必定送一碗热腾腾的豆腐脑过来,可是这样温柔的女子却被人活生生扒下脸皮,贴在了家中土墙上,吓疯了她早起的儿子;   村尾种花养蜂的莲姐儿,是个性格怯懦柔和的女子,每每见到端清必面红耳赤,只敢送上一束含露鲜花,远远偷瞧一眼,然后就被顾欺芳瞪回去,却从无坏心眼,然而她被人挖了双眼剁下双手,推进了荆棘丛生的木丛中……   百花村二十五条人命,在一夜之间惨遭杀害,而他们平日里纵有恩怨也不过是小小口角,哪会招来如此大祸?   更遑论,死的人都是曾和他们师徒三人有过交集的。   顾潇想起了当年他与端清下山时遇到的围杀,想起顾欺芳在搬家之后曾经回过这里,但归来时面色含煞,手里惊鸿刀血迹未干。   那也是他第一次看到师父真正发怒。   顾潇有一种直觉,那杀人凶手是冲着他们来的,只是他们恰好先走了一步,找不到目标的凶手就拿了这些无辜人泄愤。   那一天阴云密布,顾潇去祭奠了亡魂坟冢,恭恭敬敬屈膝磕头,然后转身去了他们生前居所,一一查探。   村子里的人不多,死过人的屋子大抵不吉利,这些年来便一直荒废着,顾潇把自己折腾成了一只上蹿下跳的灰猴子,这才找到了一把遗留在许娘子家中的匕首。   匕首打造有血槽和倒钩,不难想象它的主人是如何握着它剥下一名无辜女子的脸皮。顾潇仔细端详了一会儿,发现把柄处刻了一枚小小的花纹。   那花状似罂粟,是西南迷踪岭特有的般若花,因为嗜血生长,以死去的动物作为养料,所以又被称“血肉花”。   而迷踪岭内只有一个势力——葬魂宫。   顾潇追查葬魂宫半年,虽说一路且走且停,但是对方行事诡谲,很少留下尾巴,以至于他目前还没正式跟葬魂宫的人交上手,倒是没想到在这儿逮着了机会。   不管葬魂宫跟师父师娘有什么旧日冤仇,既然都能迁怒旁人到这个地步,那么他们一旦找到飞云峰,恐怕又是一场大麻烦。顾潇一念及此,终于认真了起来,问道:“你是在哪里逃开的?”   楚尧年纪小,记得也不甚清楚,只好一股脑地竹筒倒豆子,顾潇好一会儿才从这些胡言乱语里找出了线索——在眠枫城被绑,行陆路三日,在金水镇趁夜逃脱。   顾潇在心里盘算了一下,发现这伙人的路线是一路向西,也就是说,也就是说他们很可能就是要去迷踪岭。   打定主意,顾潇就不再说话,楚尧等了一会儿没听到下文,在他怀里不安分地动了动,小心地问:“怎么了?”   顾潇还没回过神,嘴上下意识地开了个黄腔:“血气方刚的少年不要随便蹭啊,当心擦枪走……噗,我什么都没说。”   他陡然想起自己怀里的是个七八岁大的娃娃,顿时感觉这句黄腔开得太禽兽,赶紧勒住缰绳。   楚尧:“……你说什么?”   “乖孩子就要学会装聋作哑。”顾潇慈爱地摸摸他的头,“来,睡吧,或者你需要我给你讲个故事?”   楚尧迟疑了半晌,才“嗯”了一声。   顾潇小时候其实没看什么故事,一般情况下他如果睡不着,那么不是被师娘念诗文经义的声音活活催眠,就是被师父拎起来闹腾通宵直到筋疲力尽睡过去,从小到大看过最多的杂书也是从师父屋里翻出来的小话本子,可那些记载了市井艳辞丽章的玩意儿绝对不适合给小孩子听,顾潇自问自己还是个禽兽不如的人,做不来这么牲口的缺德事儿。   于是他决定取材生活,现编现卖——   “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个凶残可怕的女土匪,她身长八尺,腰间挂着一把杀猪刀,每天都要吃小孩子的心肝儿,还总喜欢下山去抢男人,后来她把一个长得很好看的男人抢上了山……”   楚尧在他怀里抖了抖:“她要扒皮做衣服吗……”   “你这是鬼故事,一点儿也不真实。”顾潇撇撇嘴,“后来这个男人做了她的压寨夫人,女土匪再捡了个小孩子,从此改邪归正,一家三口齐了,大团圆结局。”   楚尧:“……”   他终究还是在顾潇怀里睡了过去,等一觉醒来的时候,发现已经日上三竿,自己被顾潇背在背后,这混蛋正一手接了卖花姑娘一枝秋菊,一手拿着个小酒壶喝酒。   楚尧眨眨眼睛,看到周围竟然都是街坊市井,不由愣住了,几乎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这是哪儿?”   “金水镇。”   楚尧悚然一惊,他刚从金水镇逃出来,一路藏在行商走贩的车子里,颠簸了一天才混出城去,又在荒郊野岭跑了一天多,却没想到只是打个盹儿的功夫,竟然又回到了这个地方。   顾潇解释了一句:“昨晚你睡着之后不久,雨便停了。我琢磨着得早点动身,又看你睡得跟死猪一样,就干脆放了马,带着你用轻功赶路,一大早就进了城。”   说话间,他把楚尧放下来,小娃儿甫一落地,就往他背后钻,恨不得把脸埋进他衣服里。结果这家伙反而把他拉到身前,将一张胖嘟嘟的小脸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好像生怕别人看不清楚。   楚尧:“……你做什么?”   “我带着你在金水城转了大半天,可是别说有人找茬,连个跟踪鬼祟的人都没遇上。”顾潇拍了拍他的头,压低声音,“这到底是他们太不把你当回事儿,还是说……他们的目的已经达到,而你这么个小孩子对他们来说,无关紧要呢?”   楚尧听不大明白,只是隐隐从顾潇这几句话里嗅到了某些不寻常的味道。   顾潇话说得轻笑,心里可一点也不轻松。   楚尧这小孩儿的打扮非富即贵,说话谈吐不似一般小儿,是普通富贵人家养不出来的气度,可见他与那所谓的哥哥身份都不会简单;再说,葬魂宫不是打家劫舍的土匪,随便绑上两个富家子弟就开始勒索图财,既然费了心力把他俩掳走,为什么丢失其一之后却没耽误他们的行程,不说急追疯找,连个留守待信的招子也没留下,这可就太奇怪了。   除非……葬魂宫真正的目标只有他哥哥一个人,而且并不打算取这孩子性命,更不怕从他口中泄露了消息。   楚尧看着他脸上笑意消失,莫名就有些怕,小心地扯了扯他衣角,问:“那……我们怎么办?”   顾潇低头看了看他,问道:“绑你们的人,多吗?”   “不多,我十个指头数两遍都不够。”楚尧想了想,“但是他们驾了四辆车,我和哥哥被绑在中间一辆,却只被两个人看守着。”   “你哥哥把你放走的时候,有说过什么话,或者给了你什么东西吗?”   楚尧咬着手指头想了很久,强迫自己去回顾那一夜惊慌破碎的记忆,顾潇也很有耐心地等着。   “他说……‘北边起风了’,还给了我一个小布包。”楚尧在身上摸了摸,可是一路颠簸,那随手拿碎布包起来的玩意儿早被弄丢了,他只好努力回想着里面的东西,“布包里是一撮黑色粉末,闻起来很臭,就像……恩,就像过年时放炮仗的味道!”   “北边,起风了?”   顾潇皱着眉头,心念急转,在某一刻忽如惊雷在脑中炸响,顿时脸色大变!   金水城这个地方,是南北交界之地,从眠枫下金水,路线是一行向南,因此他事先推测葬魂宫人是想回迷踪岭,但是……还有一种可能,他们是在此地弃马换船,从水路北上!   顾潇这段时间虽然走的地方不多,但是对边关战事有所耳闻,听说北方有藩王造反,勾结蛮族大举兴兵叩关,幸被边关守将抵死相抗,北方卫所守备均连成铁桶一线,才没让逆贼得逞,只得退军七里,隔河驻守,依然虎视眈眈。   北方战事紧急,内城也暗流疾涌。听说有不安分者已经开始走私盐铁生意,趁着乱世牟取暴利,不惜于叛贼内应勾结,武林中有些无道势力甚至已开始接手针对朝廷要人的暗杀,以及对火药兵器之类的劫掠。   味道刺鼻的黑色粉末,很可能是火药,而这两个孩子……   顾潇眯了眯眼,深深看着眼前手足无措的小肉丸子——   他倒是疏忽了,这天下姓楚的人不少,但是真正值得葬魂宫大费周章的不多,而其中最贵不可言的,却是……那以国为姓的天潢贵胄啊。 第30章 轻狂(六)   顾潇动笔写了一封信,跟驿站要了信鸽送往飞云峰,然后才把楚尧拎到个僻静角落,也不说话,就这么深深看着他。   打孩子不是他的作风,但是吓唬孩子他却见得多了,小时候他最怵的不是师父手里那把鸡毛掸子,而是师娘不言不语时看过来的眼神。   威重如山,势沉似海。   楚尧被他盯得腿肚子都打哆嗦,生怕自己哪里惹着了这看起来脑子就有病的人,但他虽然吓得脸色发白,却好歹忍住没流眼泪,坚持着抬头跟他对视。   顾潇看得有些惊讶,心道这小肉丸子还很有几分骨气胆色,将来不是倔牛脾气,就是死心眼子。   这么想着,他和缓了脸色,道:“答应你的事情,我会去做,但是这件事牵扯得太大,实话跟你说,我有点怕。”   顾潇今年十六,混迹江湖不过半年,虽说初生牛犊不怕虎,但是没说惹麻烦不嫌大。   如果他猜对了,那么这件事就不是普普通通的江湖恩怨,而是事关家国生死,顾潇自问身无二两肉,肩膀挑不起这么重的责任。   楚尧眨了眨眼睛:“你怕……死?”   在他如今仅有的认知里,死亡大概是最可怕的东西了。   顾潇摇了摇头:“我更怕害死别人。”   “不……都一样是怕死吗?”   “一个是一了百了,一个是死了都不得安心。”顾潇蹲下来,“人这辈子最怕的是问心有愧,所以你想做这样的人吗?”   楚尧此时还不能明白他话里的深意,只凭着本能懵懂地摇摇头:“不想。”   “乖孩子。”顾潇这一次倒是没手贱去摸他的头,而是保持着这样平视的姿势,“我会去救你哥,但不能带着你。我会找个安全的地方把你藏起来,然后会有人来送你回家,你只需要等待就好了。”   楚尧闻言抓住他的手,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我要跟着你,我怕!”   “带着你,我就什么都做不了。”顾潇笑了笑,“你可想好了?”   楚尧瘪着嘴,犹犹豫豫地松开手,嗫嚅道:“你一定要带我哥哥回来,别骗我。”   “放心,我从来不骗小孩儿。”   “我八岁了!”   “毛长齐了吗?”   “……”   “这就对了。”顾潇站起身,拉着楚尧的手,“我先把你藏起来,不许闹。”   他刚才那封信是寄给顾欺芳,毕竟眼下除了师父师娘之外没有谁可以让他毫无顾忌地托付信任。在那封信上,他写了一家客栈的位置,这地方在金水镇普普通通毫不起眼,店家他也在早上见过,是个忠厚之人,于是他开了两间房,交足了银钱,然后嘱咐楚尧平日少出门,每日饭食都在房中用,再在另一间房外画了只小小飞鸿,这才放心准备离开。   楚尧一直看他忙活,心里七上八下,又清楚地知道自己帮不上忙,只好忐忑不安地坐着,直到这时才开口:“你让什么人来接我?”   “我师父,一个又高又瘦的女人,腰间有把黑色长刀,表情很欠揍,你一看就知道。”   楚尧这才放下点心,觉得这混蛋哪怕不说人话,但好歹手上功夫过得去,他师父应该更靠谱一点,没想到就听见顾潇补充了一句:“就是昨晚我跟你讲的那个女土匪,别怕,她从良了。”   “……!”   顾潇赶在被孩子抱腿之前一溜烟儿窜了出去,跑出好远才抹了抹汗。   他去行驿找人问了路,北方前线是在惊寒关,距此路途遥远,在这短短两天里,别说那些人是走水路,就算插了翅膀也绝对没到那里去,想在半路截下应该还有机会。顾潇找经验丰富的行商画了张简略地图,皱着眉头思考了一会儿,决定绕路而行。   水路胜在隐秘,想来他们没打算惊动关卡,难免会失于早晚和迂回辗转。顾潇买足了水和干粮,再买了匹好马,心中算着行程脚力,一路策马狂奔,连跑了两天,差点儿连自己都找不着北,这才发现了一片芦苇荡。   前方不远就是“雁回河”,船行数里就可转陆路,已经靠近了北地,按理说此地应设下关卡,但是这雁回河暗流湍急,中游之后飞瀑而下,两岸怪石嶙峋,山势陡峭得很,可谓一道天堑,若非艺高人胆大,人也不会来这儿跟老天爷赌命。   眼下正是黑灯瞎火,乌云蔽月,只有稀疏几点残星,正是浑水摸鱼的好时候。顾潇把马放了,自己折了根芦苇垫脚,他学刀不过六年,轻功却已经练了十二年,虽然还不如顾欺芳踏水无痕,却已把“一苇渡江”练出了些火候。   他趁着夜色沿河岸略略查探了一番,没发现什么端倪,想必这两日来没有船只或者车马从此路过,于是放下些心,安静藏在了芦苇荡里。   他趴了近两个时辰,河面上还是半点行迹不现,顾潇不禁有些慌了。   遇到楚尧的时候毕竟为时已晚,手中掌握的线索不多,大半还是凭感觉猜测。这一路日夜兼程,满心都是唯恐赶不上对方,却忘了也许自己的猜测是错的。   顾潇犹豫着要是再等一个时辰不见情况,就冒险向官府那边报信,之前不如此作为,不外乎江湖庙堂泾渭分明,外加他也不清楚官场如今那些人可信,这才决定自己拼上一把,若是猜错了这一次,那就只能铤而走险了。   幸亏老天爷还是眷顾了这只瞎猫。   在他已经有些按捺不住的时候,终于借着点点星光,在江面上看到了几艘船只影子,没展旗,也没点火把,不晓得撑船的人到底有何本事,竟然能在这黑夜流水中行路无碍。   顾潇想了想,从衣袋里摸出了一块叶片状的琉璃镜。   这东西是幼时顾欺芳给他的玩物,据说是友人从西域带来,雕琢精美不说,还能视远如近,即便在夜里也如观白昼,可算是他有时上房揭瓦掏鸟摸鱼的一大依仗,即便长大了也没舍得丢。   顾潇闭上左眼,将琉璃镜贴在右眼前,昏暗的夜色如被拨开沉雾,内中掩藏的一切分毫毕现——三只不大不小的船,外表普普通通,船头船尾各有两个黑衣人,中间船舱被油毡布盖着,觑不见里面一星半点。   来了!顾潇心中一沉,奈何距离太远,他根本听不到船上动静,只能依稀看到那些黑衣人彼此间偶有交流。思量片刻,他叼了根芦苇管在嘴里,悄无声息地下了水。   他毕竟是南地生人,水性自然极好,又做事谨慎,沿着芦苇荡迂回靠近,然后一口气潜了下去,紧贴在最后一艘船的底部,中间不小心激起的水花,还不如一条鱼蹦跶得厉害。   他选择这条船是有原因的,前面两艘船吃水差不多,想来里头装的东西重量相若,而这最后一艘的船舷下陷却要深些,如果上面不是多装了东西,就应该是多载了人。   本打算离得近好偷听,可没想到他这位置虽然隐蔽,但不利于耳窃,憋了会儿气却连个鸡毛蒜皮也没听清。顾潇一边像鱼一样小心吐着气泡,一边摸出了匕首,决定兵行险招,模仿海商里的凿船水鬼,给这些家伙来个先下手为强。   想完就做,顾潇运起内力灌注手上,狠狠朝着船底刺过去,只是他忽略了水的阻力,这一刀虽然出手迅疾,但是却被水卸去了不少力道,最后刀身插入船底,却没能如愿捅出个洞,反把船震了一下!   “谁?!”   顾潇心道不好,整个人冲出水面,顺手抽出腰间长刀,借势一斩,恰恰劈断一人兜头打下的船桨,脚在那人头上重重一踏,“咔嚓”一声,这人脖子就往里陷了半寸,死得不能再死了。   这厢生变,剩下两艘船立刻掉头,船上已有人弯弓搭箭,顾潇旋身将刀一扫,荡开飞箭,同时一脚踢开船舱遮帘,冷不防一人从中杀出,手里齐眉棍连出七下,顾潇虽然躲过要害,但是肩膀挨了一记,顿时整条左臂都在发麻。   让他惊诧的是,刚才交锋足够他看到船中之物——不过是些装了劳什子的破麻袋,并无火药气息,更遑论是被绑的富贵公子。   心头一跳,顾潇在交手之际回首一看,只见后方被芦苇挡住滩涂上还有一条小船,此刻船上人发现前头生变,已经弃船往崎岖山路而奔,匆匆一瞥,是一男一女劫持着一名少年。 第31章 轻狂(七)   顾潇还来不及看清,又一棍携着劲风迎面扫来,他侧头避过,忍痛抬起左手,屈指在那人腕上一点,指力在关节炸开,那人手上失了力气,就被他夺了齐眉棍。   然而前面两条船已经倒转回来,挡住了他撤退之路,近处不便拉开弓箭,三船就连为品字,顾潇只觉眼前一花,六道长绳飞射而出,上面缠着柳叶刀,贴上皮肉就是鲜血淋漓。顾潇不敢轻慢,脚下一点,身如鸿雁拔地而起,六道长绳在他脚下交错勾连,紧握它们的六个黑衣人也腾身而起,以顾潇脚下绳结为点,纵横来去,几个呼吸间就在半空中把他绑成了粽子!   其中一人冷声喝道:“绞!”   柳叶刀已经在顾潇身上切开浅口,再一用力,便如凌迟之刑千刀万剐。在此人话音刚落刹那,顾潇手中齐眉棍捉隙射出,重重打在一人头上,那方劲力一松,不待其余人发力,顾潇轻喝一声,反手长刀斜出,同时身如重石般陡然下坠!   下坠之力与逆刀之势相处,顾潇身上被撕开了好几条血口,皮肉都连带了一丝拉,好歹是脱困而出。他顾不得恋战,一手抓起绳索,运足全身力气重重一抡,一个没来得及放手的黑衣人被他斜斜甩了出去。   双拳难敌四手的道理,顾潇从来都明白,余光瞥见那边三人已经快要跑过山坡,他一咬牙,拼着生挨一掌,借力踏水而去,惊鸿诀运转到极致,脚下如凭虚御风,几个起落就落在那三人面前。   趁着追兵未至,顾潇还没站稳,手上长刀便顺势一转,借着他现在腾挪身法,使出惊鸿刀法第一式“游龙”。   “翩若惊鸿,矫若游龙”,这一式是整套惊鸿刀法的第一式,也是后面招式的基础所在,出手快,刀势汹,如狂龙摆尾摧枯拉朽,力抗四方不在话下。转眼间,他整条右手都被震麻,刀上却稳稳架住了那男人手中的铁钩,两相角力,顾潇不肯吃气力的亏,手下一松,长刀被铁钩带得当空一扬,便在这刹那,他左手已并指如刀,点上这男人巨阙穴。   惊鸿刀法第二式“惊雷”,是以点破面的“破”字诀,运用在刀上,最适合从重围中突破,然而顾潇年纪尚轻,见缝插针的眼力远远不足,索性将这一式改为指法,专门用作战时后手,偷袭关节大穴。   巨阙乃是人身死穴之一,被这暴烈指力一催,全身内力都在此处炸开,那男子本欲趁机封喉夺命,结果钩子刚搭上顾潇脖颈,心脉便被寸寸震断。   铁钩差点划开他脖子上皮肉,从鬼门关捡了条命回来的顾潇后怕之余反而更有热血沸腾的兴奋,眼眸一眯,顾潇听得耳后风声起,扯下外袍当空一甩,箭矢将一件好端端的衣服射成了马蜂窝。   心知追兵将至,顾潇见得那女子手握峨眉刺抵在少年咽喉,忽地冷笑一声,伸手入怀掏出一物当面一甩,如暴雨梨花刹那绽放!   事出危急,那女子本就被男人惨死吓住,现在被暗器唬得失了方寸,下意识把少年推到面前一挡,那劈头盖脸的玩意儿顿时落了少年一身!   与此同时,顾潇欺身而近,接住长刀自上而下劈来,将一张算得上娇媚的脸蛋儿,劈成了半面鬼。   “这位壮士……”少年还没从这惊变回过神,适才那些小东西打得他生疼,却无甚杀伤力,定睛一看,才发现原来是一把湿淋淋的瓜子。   顾潇抽空喘了口气:“别叫壮士,叫英雄,谢谢!”   来不及多说,之前船上的十二名黑衣人都已追至,顾潇护着少年且战且退,忽然听得少年叫道:“没路了!”   顾潇回头一看,山坡尽头已无前路,下方是陡峭岩壁和湍急水流,终于忍不住爆粗:“……娘的!”   是不是每个初出江湖的英雄少侠都要来一场跳崖跳河啊!   然而一打十二再带个累赘,顾潇就算真的脑子进水了也不会这么选,他深吸一口气,挡下一剑的时候飞快问道:“你会憋气吗?”   少年的回答是一个带着苦笑的摇头。   “要命了这是……”顾潇一刀逼退欺近的杀手,返身抱起少年,脚下一跃跳了下去,身后的刀剑几乎是擦着他砍过来,却只来得及割下几缕被风扬起的头发。   两人就像石头般在飞湍瀑流间急速坠落,水声掩盖了所有的惊叫和呼喊,顾潇根本没空去管少年的反应,他的眼瞳紧缩,死死盯着越来越近的水面,忽然将长刀向下一掷,破风穿水,深深插入一块凸出水面的石头上。   与此同时,他抱着少年生生一折,脚尖稳稳踏在了刀柄上,卸下的余力将整把长刀生生震断,而他这才站不稳身体,两人一起狼狈地滚落水中。   水的力量几乎要压瘪胸腔,把所有的空气都挤压出去,从上方汹涌而下的水流冲刷着血肉之躯,四肢百骸无一处不被拉扯拍打,他把少年护在怀里,吐了口血,只是那鲜血也很快被流水冲走,什么也没留下。   好在上方的亡命之徒没胆子冒这个险,而现在黑灯瞎火,最是逃命的好时候。   少年用手指抠着水里的石头,好不容易扶着他爬出水面,顾潇缓了口气,颤抖着手摸出琉璃片定睛一看,发现自己两人已经被冲出了一段距离。   岸边有一片山林,只是临近北地,草木并不旺盛,秋时又正好是枯黄萧索的季节,两个人走进去,就跟暴露在空地上的兔子没区别。   只是现在也没别的路可以走了。   他抓着少年淌水上岸,刚一踩到地面,全身力气都没了,手脚软得像面条,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走进林子里。   拼着一口气走出老远,眼前的树木从稀疏到渐渐茂密,两人这才瘫坐在地上。顾潇气还没喘匀,身上伤口被水撤得更裂,疼得他龇牙咧嘴,只好哆嗦着手摸出药瓶准备上药,可惜摸了个空,想来那小小的药瓶子不知道被冲哪里去了。   暗叹一句倒霉,顾潇把思绪从惊心动魄的战斗里拔出来,这才想起自己是杀人了。   他下山以来伤人多,真正杀人却还没有,哪怕是在荒野客栈,也不过是断了木柱压得店家难以追上,手上的刀虽然厉害,却从没要过命。   毕竟还是个绮岁少年,谁能真的做到视人命如草芥,把杀人当宰畜牲呢?   可是今晚,他杀了三个人,当时情急之下并不觉得如何,现在回想起来却是惊大于怕的。   他怔怔地出了会儿神,忽然听到身边传来一道声音:“多谢这位……英雄。”   顾潇欣然回神,这才有机会打量身边的少年,借着惨淡星光,隐约可以窥见个半大少年的轮廓,声音是正当这年纪的沙哑,但语气很是有礼。   “不客气。”顾潇曲起一条腿,好奇地问,“你叫什么?”   少年满肚子的话堵在嗓子眼儿,他哽了一下,不可置信地问:“你不知道我是谁?”   顾潇翻了个白眼,可惜黑灯瞎火无人得见。   少年沉默了一下:“那你为什么要从葬魂宫手里拼命救我?”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顾潇叹了口气,“一个长得像肉丸子实际上也是个肉丸子的小孩儿涕泪交加地求我,让我去救他那被坏人抓去即将下锅的哥哥,所以我就来了。”   少年一怔,随即喜出望外:“……阿尧?”   “看来是没错了。”顾潇看向他,“所以,肉丸子的哥哥应该怎么称呼?”   “……我叫,楚珣。”   少年的回答简单明了,也诚挚无欺,顾潇反而沉默了。   他没听过楚尧的名字,却听说过楚珣。   大楚皇室以国为姓,当今圣上有九位皇子,其中被立为储君的大皇子早年病逝,只留下嫡长子作为皇长孙,为圣上所喜,赐美玉为名,是为楚珣。   由于早有怀疑,顾潇眼下并不诚惶诚恐,只是有“果然如此”的平淡,紧接着就生出不祥的预感。   “朝廷中有叛贼与武林势力勾结,走私兵器火药,暗杀各处要人,意图让各地镇守官员疲于应对,无力支援北方。然而眼见北方战事依然僵持不破,这些个亡命之徒便通过叛贼线报,找到了微服出宫的我和阿尧,打算将我们带去前线交给反王,威胁守关大将。”楚珣年纪不大,说话很有条理,聪明冷静得不像十二三岁的少年人,“我抓住机会放跑阿尧,也是希望他能把这个消息带出去。”   情急之下的想法,虽然仓促,当时却也没有更好的做法。   可惜肉丸子光长肉,没长脑子……这句话顾潇没说,而是换了比较委婉的说法:“可惜他太小了,不懂你的意思,只能没头苍蝇一样到处乱闯,希望能找到人来救你。”   楚珣苦笑一声:“不管怎么说,能从葬魂宫手中脱困已经是大幸。”   “现在就松口气还太早了。”顾潇捡起树枝在地上划拉了几下,“动皇室的人,可是在拿脑袋拼命,他们这一次都会变成水蛭咬住我们不放。”   楚珣:“我不能落在他们手里,否则后患无穷。”   顾潇心里明白,楚珣以真名实姓相交,并非感念什么救命之恩,只不过是他眼下别无他法。   他太需要一个能保护他回到安全所在的人了,怕死也好,大局也好,楚珣和楚尧都必须好好的,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这个出身宫闱的少年将自己性命跟家国绑成一线,一同交付给自己这个陌生人,赌的不是人情冷暖,而是恩仇道义。   顾潇若是应了,便如负千钧重担,举步维艰,一不小心就死无葬身之地。   可他若是不应……   他很久没说话,楚珣也安静地等着,半晌后,顾潇才开了口:“你想去哪里?”   “……先去找阿尧,离北方越远越好。”楚珣心头一喜,努力在脑海中回忆,“距眠枫城不远的瑜州城里,守将陆大人是我九皇叔的亲信,素来亲民爱国,应是可信。顾大侠若能将我兄弟二人送到陆大人处,便再无顾虑,他日必定重赏以报!”   顾潇扯了扯嘴角,肩膀上陡然压了这样重的担子,眼下根本笑不出来。 第32章 轻狂(八)   顾潇这十几年来走过最艰难的路,就是带着楚珣回金水城这一路。   葬魂宫的杀手层出不穷,几番死里逃生,顾潇就算是艺高人大胆,现在也几乎成了惊弓之鸟,夜里哪怕一阵大点的风声,都能把他惊醒。   他来时只用了两天,回去却耽搁了五天,那些杀手简直是无孔不入,哪怕路边一棵粗大点的老树,都可能在你路过的时候突然落下天罗地网。   从死人手里夺了把刀,顾潇一路上就跟躲猫猫一样带着楚珣东躲西藏,把小时候闯祸躲灾的本事都拿了出来,依然被紧咬不放,五天下来楚珣身上添了伤,顾潇更是疲累到了极点。   他从没有如此感谢师父师娘这些年来不容懈怠的教导,也从没有如此深刻感受到自己的心有余而力不足。   那些个嬉笑轻视统统被顾潇自己踩在了脚底下,他像沾水的棉花一样拼命从对手身上学习一切有用的经验,逼迫自己在最短的时间里迅速成长起来,更不仅仅用武力面对困难,还要学着抓住各种各样的机会捉隙突围。   等到他好不容易暂时甩开追兵,带着楚珣回到金水城的时候,已经是五日后的黄昏。   顾潇筋疲力尽,仍是不敢大意,整个人绷成了拉紧的线,警惕着擦肩而过的每一个人。他没有直接带着楚珣去那家客栈,而是在城里绕了大半夜、确认没有鬼祟跟上之后,才换了身打扮,带着楚珣去找楚尧。   向掌柜的打听一番,得知这几日来无甚异样,只在三天前有一带刀女子来过,至今住在店里。   顾潇心下松了口气,带着楚珣上了楼,先走到那刻印的房门前,隐约可见里面烛火通明。   他敲了敲门,勉强挤出个笑容,模仿着店小二的口气:“新出的杏花酒,佐了糖渍梅子,客官要不要?”   一声轻响,门开了,一只纤细修长的手电射而出,准确无误地揪住顾潇一只耳朵,以土匪的架势流氓的气质把他往屋里一拖,单手按在了桌子上。   门外的楚珣被吓了一跳,呆若木鸡。   “外边的,愣着作甚?进来!”动手的是个身着绛红衣衫的女人,长发高挽盘髻,除了斜插一支乌木簪外再无饰物,一手提着把玄色长刀,一手揪着顾潇的衣领,左腿抬起踩在凳子上,只一个眼神,就比楚珣曾见过的大内供奉更凌厉。   楚珣犹豫了一下,看到顾潇投过来的眼神,还是乖乖进来了,顺手关上了门。   这一进来,才发现床铺上隆起一小团,只露出个黑乎乎的脑袋,正是睡得猪狗不如的楚尧。   一路风餐露宿、提心吊胆的兄长看到幼弟这天真不知愁的睡相,总算松了口气,转头只见那女人看也不看自己,抓着顾潇耳提面命:“好小子,胆儿肥了啊,什么事都敢管!”   顾潇疼得眼泪都流了出来:“疼疼疼!师父别、别揪我耳朵,扯掉了快!”   “不听话的耳朵留着也无用,干脆割了给我下酒。”冷笑一声,顾欺芳倒是松开了手,回头一瞥那一站一躺的俩崽子,意味不明地勾了勾唇。   顾潇赶紧蹦出三尺远,手揉着被扯红的耳朵,直咧嘴吸气:“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师娘教我的!我错了吗?”   “他可没教你不自量力。”顾欺芳捞过桌上酒壶饮了一口,把壶磕得震天响,屋子里顿时噤若寒蝉。   “俗话说‘江湖庙堂两不接,泾渭分明不相合’,你是下山半年把规矩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吗?”她从怀里摸出书信,压在桌子上用内力震得粉碎,目光仿佛要把顾潇嚼碎了一样,“你有本事做,现在就别怂啊!做事的胆子是气沉丹田增肥出来的吗?”   见一向嬉笑怒骂没个正形的师父眼下真在气头上,顾潇不敢吭声,任由顾欺芳当着俩孩子把自己训得狗血淋头,感觉师父是把胸中两点墨兑水成了两大缸墨水,随着唾沫星子喷薄而出,可谓是字字珠玑震耳发聩,骂得他头都不敢抬。这一长串不带歇气的训斥从顾潇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大致过滤出两个重点,一是他行事莽撞、不自量力,二是打扰她与师娘的养老生活,着实大逆不道。   等顾欺芳搜肠刮肚地把最后一个字儿也骂完,才用眼神示意他一边凉快去,转身看向楚珣和楚尧。   楚珣也是才发现楚尧并不是睡着了,而是被人点了睡穴,便偷偷给他解了穴,本以为这娇气的堂弟定会苦闹,没想到楚尧眼睛还没睁就听到了顾欺芳一番节节拔高的骂声,竟是无师自通了龟息大法,一动不动活似睡死了。   楚珣:“……”   顾欺芳“哼”了一声:“醒了就别装死,皇帝家的儿孙就这德行,倒真是黄鼠狼下耗子——一代不如一代了!”   两兄弟被这胆大包天的刁民震惊当场,顾潇也不面壁了,扭过头来就惊诧道:“师父,你知道他们是谁?”   顾欺芳慈祥地看着楚尧,皮笑肉不笑:“我可是个凶残的女土匪啊,他要是不说实话,我就把心肝儿挖出来吃了。”   楚尧终于忍不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楚珣:“……”   顾潇想起当时的随口诬陷,觉得自己作为一个欺师灭祖的逆徒,大概要被清理门户了。   顾欺芳不知道是狗胆大过天,还是自觉江湖草莽压根儿没把皇家放在心上,伸出爪子勾了勾指头,楚珣还在呆立,楚尧已麻溜下床,迈着款款如滚的步子跑了过去,乖巧熟稔地抱住她的小腿。   她顺手摸了把小孩儿脸上的软肉,这才示意顾潇过来把前因后果都说清楚,听完之后问道:“所以你是打算再去一趟瑜州?”   顾潇一怔,下意识地点头,结果还没点下去,就被顾欺芳一巴掌拍成个偏头落枕。   师父这一定是赶上每个月那几天不舒服了!脾气忒大!   顾欺芳一手拿起酒壶满满斟了杯,嘴里慢悠悠地问:“年轻有为的顾少侠,你是觉得自己武功盖世、天下无双,差不多能以一当百,拳打葬魂宫,脚踹八方英豪了是吧?”   顾潇愣了愣,想争辩几句,顾欺芳就好像窥得他的心思,继续道:“你认为自己能瞎猫踩上死耗子,有惊无险地把人从雁回河带回金水城,就算是了不得的本事,再来几波也能依样画葫芦应付了是吧?”   顾潇一噎,道:“师父,送佛送到西,我总不能就这么把他们给丢了吧?万一要再出点事,前功尽弃不说,回头我还是千古罪人。”   顾欺芳慢吞吞地把酒喝完了,抬起眼皮看了看他:“你咋这么大脸呢?”   顾潇:“……”   “顾潇,你以为,自己算个什么东西?”她放下酒杯,不笑的时候,那张寡淡的容颜更没了明艳,反而死气沉沉如同棺材板子,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她静静地看着顾潇,黑白分明的双眼褪去嬉笑温柔,竟然如刀刃一样锋利凛然。平时还插科打诨开黄腔的嘴现在一字一顿地说着冷言冷语,不觉讥讽,而带有一种莫名的理所当然。   顾潇的身体不自己地颤了颤,双手握紧拳,想喊声师父,却连嘴都不知道该怎么张开才好。   他喃喃道:“我错了吗?”   顾欺芳一笑,不置可否,她不轻不重地拍了拍顾潇的肩膀,道:“是非对错先不定论,单说你,以为自己下山这半年长了见识,在生死输赢间打了几个滚,就真能无畏所有的大风大浪了?”   顾潇迟疑了一下,摇摇头。   “呵,还不算无药可救。”顾欺芳深深地看着他,“潇儿,你告诉我,这一路上你带着他亡命而逃,心里想得最多的是什么?”   这个问题让楚珣屏住呼吸,楚尧虽然不大懂,却也被这凝重的气氛吓得不敢插话,乖乖地抱着顾欺芳的腿。   半晌,顾潇才道:“我在想……如果失败了,怎么办?”   “对啊,如果失败了,你要怎么办?”顾欺芳笑了笑,带着尖锐的嘲讽,“你今年还不到十七岁,家不成业未立,要是失败了,横竖不过搭上一条命,除了我跟你师娘,没人会为你牵挂。但是……这两个孩子怎么办?天家皇子落入敌手,北方军民怎么办?”   她的口气是难得严厉,顾潇听她细细说来,那些强自压下的后怕现在都席卷回来,手脚冰冷。   “你觉得自己一肩担起家国大事,是行侠仗义,是义薄云天!可是你有没有想过,自己这副身板儿是不是铜筋铁骨,撑不撑得起这些负担?你到底哪来这么大的自信,觉得能够风雨无阻?”顾欺芳寒声道,“顾潇,你现在,也不过是比他们大几岁而已的孩子!”   顾潇心头一滞,他近乎茫然无措的目光一一扫过楚珣和楚尧,一时间不知道能说什么才好。   见这小兔崽子总算把那点不自量力的胆气压下,顾欺芳这才徐徐松了口气。   常怀道义之心是为人处世的理所当然,但是若没有本事承担后果,不过是耽误时机,害人害己。   行侠仗义不是单凭胆气的鲁莽,而是一场呕心沥血的谨言慎行。   她从楚尧口中得知了顾潇近日的行事,又从今日一见里窥得他眼里紧张与兴奋交杂的神情,既欣慰于徒弟的成长,也忧心他过分滋生的骄傲。   顾欺芳这辈子虽是女流之辈,可是做过的、见过的,着实是不少。   这个世上有三种人死得最快,一是不识时务,二是不知进退,三就是不自量力。   顾潇是她半生心血养出的传人,武功底子好,性子也像极早年的她,正因如此,她曾经跌过的坑,才不能让他再陷下去一次。   眼见顾潇把这番话听进去了,收敛了那些躁动心绪,顾欺芳才问:“知道错了吗?”   顾潇撩起下摆,双膝跪地,恭恭敬敬地对她磕个头:“徒儿知错,谢师父教诲。”   他话音落下,顾欺芳便笑了,这一笑不再冷厉,恰似冰河初泄,流露出潺潺柔水,让楚珣、楚尧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既然知道错了,就回去领罚。”顾欺芳的手指敲击着桌面,“每日挥刀万次,入夜去替你师娘抄书,他在家等你。”   顾潇没反对,只是问道:“那他们俩……”   顾欺芳的目光瞥过两个孩子,眉目间染上经久不见的郑重:“明日一早,我亲自护送他们过去。” 第33章 轻狂(九)   顾潇这一夜辗转反侧,怎么也没能睡着。   过了三更,他索性下了床来,听了听隔壁动静,便翻身跳出窗外,径自去后厨摸了瓶酒和一叠花生米,放下银钱就回了院子,在大树上找了个既能隐藏自己,又能时刻关注他们房间的位置,猴似地窝着。   这是一棵桂花树,据说已经有上百年的树龄,长得十分粗壮喜人,因此店家盘下这块儿地的时候也没挪了它,当个招财进宝的吉祥物,至今安然无恙地立在后院。   眼下正是桂花盛放的秋季,鼻翼间的馥郁香气萦绕不散,香得几乎醉人,顾潇摘了几朵桂花放进酒瓶里,也算是附庸风雅了一番,只是再香的酒,现在喝着也有些没滋没味。   也不知过了多久,顾潇已经有些微醺,忽然听到树下传来一声猫儿似的呼唤:“顾潇,你在这里吗?”、   顾潇拨开掩映的花枝,看到树下有个圆滚滚的小孩子正仰着头看来,身上穿得有点薄,在秋风夜里瑟瑟发抖,时不时吸吸鼻子。   楚尧嗫嚅道:“你在上面做什么?”   “看风景。”   闻言,楚尧往周围看了看,除了陈旧的客栈小楼和落满叶子的青石地板,没什么可看的:“这里有什么风景啊?”   顾潇不怀好意地拖长声线:“长了腿的肉丸儿啊,粉嫩细白,还会说话,算不算风景?”   楚尧:“……”   他一跺脚就要跑开,顾潇将花生米盘子往树杈间一放,双脚勾着树枝,整个人跟蝙蝠似的倒吊下来,一手倒过酒壶喝酒,一手却长臂一伸,把这很有点分量的小孩儿拦腰抱起。   楚尧猝不及防双脚离地,还没等他叫出声来,眼前便是一花,他整个人窝在顾潇怀里,少年一口酒水还没咽下去,一双桃花眼映着桂花和月光,眨一眨就如花开刹那,月圆于形。   楚尧一时间也忘了挣扎,小孩子大抵都喜欢好看的东西,于是怔怔地伸手去摸他眼睛,顾潇也不躲,只是眨了眨眼,睫毛在细嫩的掌心里扫过,酥酥痒痒的。   他把花生米盘子拿过来,往楚尧嘴里塞了一颗,问道:“大半夜不睡觉,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白天睡久了,现在睡不着。”楚尧在他怀里挪了挪,“你为什么不睡呢?顾姨说睡不好会长不高。”   生平头一次听到有人这样称呼自己师父那个女土匪,顾潇一怔,失笑:“那是说小孩子,我已经长大了。”   楚尧咬着花生米说:“可是今天顾姨说你也是孩子。”   “在长辈眼里,孩子都是长不大的。”顾潇一边吃一边喂,吧那点儿酒意驱散得差不多了,这才笑眯了眼睛,“到底找我什么事?说吧,小小年纪不要学会藏起心思,因为等你长大了,会后悔没珍惜现在可以坦诚的时光。”   楚尧似懂非懂地看着他,小脑瓜里转了转,说道:“你好厉害,能不能跟我回宫,做我师父?”   他从楚珣口中知道身份已经交待,现在当着顾潇也不再绞尽脑汁地遮掩了,听说了他一路上护持楚珣回到金水城的惊险壮举,正是对顾潇崇拜得五体投地的时候,恨不能直接把此人打包回宫,做自己的师父。   大楚国力虽盛,但繁华之下内忧外患无数,因此圣上对于子孙的要求极高,无论皇子皇孙,都自幼习文断字、练武学骑射,等楚尧过了八岁,就要有专门的大内高手来教导他武功了。   可他小小的年纪,不懂得大内高手与江湖侠客的差别,只觉得自己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才最好,这一番死里逃生,楚尧把平时被吹得天花乱坠的侍卫都看成了绣花枕头,只认为再没有比这对师徒更厉害的人了。   然而顾欺芳虽厉害,他却总有些怕她,甚至在懵懂的直觉里总认为顾欺芳也不喜欢他和珣哥哥。小孩子心思敏感,楚尧便没想过去缠顾欺芳,而是迈着小短腿儿趁夜找顾潇。   在楚尧的记忆里,那一晚风雨交加的夜奔,是从来没有感受过的温暖与依靠。   顾潇不答话,他就掰着手指头一句一句地说道:“你救了我和珣哥哥,我皇爷爷还有父王母妃都一定会赏赐你的!你做我师父吧,要什么有什么,谁都不敢亏待你,我、我也听你的……”   “小小年纪,就学会利诱了?”顾潇环着胳膊,掀了掀眼皮,“可我这人不爱财,我好色,比起权利金银,不如美人动我的心。”   楚尧想起那晚的要求,小脸有点微红,嗫嚅道:“我、我家里有很多漂……”   “行了,谢谢你的好意,我不想跟你走。”顾潇摸了摸他的脑袋,“你看我这个人,没大没小,胆子永远比脑子大,说不定哪天就闯了大祸,跟你回去反而是不好。”   楚尧回忆了一下这家伙的满口胡言,一时间竟然找不到理由反驳,半晌才憋出一句:“规矩都可以学的……”   “得了吧,要是学了规矩,我还是顾潇吗?”顾潇嗤笑一声,捏了捏他的脸蛋儿,“别说了,没戏。”   楚尧:“……可我说过要报答你的。”   顾潇耸了耸肩:“你把我忘了,就是最好的报答了。”   楚尧不明白,又莫名地不敢问,一时委屈得红了眼睛。   “萍水相逢已经是缘分,以咱俩的身份还能相遇,已经是很有缘了。”顾潇刮了刮他的鼻子,又喂了一颗花生米,岔开话题地拿起酒壶,“尝尝吗?”   楚尧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个拐带小孩子喝酒的家伙。   顾潇:“不醉人,还很香,不信你闻闻。”   楚尧犹豫地凑过去,壶里残酒已经不多,反而是桂花的味道占了大半,他嗅了好一会儿,抬起眼:“桂花?”   顾潇把酒壶递过来:“尝尝?”   楚尧好像要把酒壶盯出个洞来,终究还是没敌过好奇,双手接过来抿了一口,刚一入喉,顿时呛咳了。   被风吹得有些发白的小脸腾地一红,眼睛水汪汪地看着顾潇,手脚被莫名的热流窜了一遍,顿时连骨头都软了,二话没说就倒在了顾潇怀里。   顾潇被他吓了一跳,接住后又翻眼皮又把脉,顿时无言以对。   皇帝家的儿孙,居然是个一杯倒,这可真是……   他浑然不觉自己给小孩儿灌酒的行为有多么无耻,而是又捏又戳地玩了那张胖嘟嘟的脸蛋儿好一会,才欣然抱起小孩,朝着自己房间大开的窗户就原路翻了回去。   躺在床上,怀里多了个火热的肉丸子,顾潇咂咂嘴,拿被子裹住两人,成了个夹心春卷儿,心满意足地翻身睡了。   竟是一夜无梦。   第二天尚未日出,顾欺芳就收拾好行装准备上路,她雇了四辆马车,其中两辆各向一边而去,一个时辰后,再派出一辆向瑜州去。等用过了早饭,她才让乔装成少女的楚珣抱着还在睡觉的楚尧上了马车。   顾潇对着那少年穿红戴绿的扮相笑得满地打滚,直向顾欺芳竖大拇指:“师父,你、你这招绝了!坏脾气的婆婆买了个童养媳带孩子,哈哈哈……这话本我能笑一年!”   楚珣:“……”   顾欺芳“哼”了一声,她今天一改平日装扮,换了身酱色衣裙,头发盘髻束钗,只将眉眼唇色一勾,竟如同换了个人,板起脸就活脱脱是个刻薄的妇人相。   她也不知把惊鸿刀藏在了哪里,抻着手指一脸数落:“你给我滚回家去,再敢惹是生非,等我回去打断你狗腿,三条!”   顾潇腿间一凉,赶紧指天发誓:“我一定听话,马上就走,不然就让老顾家断子绝孙!”   楚珣:“……”   顾欺芳:“……你是在找打哦,兔崽子。”   不等顾欺芳动手,顾潇赶紧翻身上马,一口气跑出四五丈,才勒马回首,道:“你们,小心啊。”   顾欺芳翻个白眼不说话,楚珣抱着小孩儿不方便动作,只冲他微笑颔首。   顾潇的目光在楚尧身上顿了顿,有些可惜昨晚灌了他一口酒水,搞得现在连好好道别都不能够,转念一想,那小子爱哭得很,今天若是醒着,指不定又要哭鼻子,何必呢?   这样想着,马蹄在原地踏了两圈,顾潇终于转过身,扬鞭策马,一骑绝尘。   他嘴里哼着小曲儿,心头是满怀牵挂,总忍不住想回头,然而终究没有。   一路行行复行行,他走得不快,却很平顺,没遇到什么危险,平和如曾经的无数个普通日夜。   他心里计算着路程,大抵还有个三四天,就能回到飞云峰,端清喜静,一个人留在山上想必也不无聊,估计不是在浇花弄草,就是抄经打坐。   顾潇琢磨着等师父回来,自己大抵是要吃一顿竹笋炒肉,于是满心想着怎么从师娘这边寻摸块护身符,不求逃脱责罚,但求师娘求个情能下手轻点,让他躺上两天又是一条好汉。   正想得入神,前方突然有一道银光乍现,顾潇猝不及防,只能仓促后仰,上半身都贴在马背上,才发现那是一根细长坚韧的古怪丝线,一端连着蛇形银钩钉入树里,一端连在一个人手上。   适才若他反应慢点,估计头都要被这线割下来。   横遭拦杀,顾潇还以为是葬魂宫那帮人追了过来,结果抬眼一看,借着月光,却看到是个勒马回首的男子。   男子一身白衣胜雪,背后负着把古朴长剑,墨发高束,脸上戴着雕刻云纹的白银面具,端得一派清净无垢的气势,若非他出手狠辣,顾潇几乎要以为这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   一抖手将丝线收回,慢条斯理地团成一个小球挂在腰间,男子的声音透过面具传出:“你往前边去?真巧,我也是,你绕路吧。”   顾潇气笑了:“大路人人走得,不过同路而已,难道你向这边走,我就不行?”   “同路?”男子将这两个字咀嚼一番,慢慢笑了,“天底下的人不过一帮猪狗不如的畜牲,有什么资格与我同路?少年人,我现在心情很好,趁我改主意之前,走吧。”   少年人多争意气,顾潇皱了皱眉头,想起顾欺芳叮嘱,强自按捺下来,不与这一看就不好对付的疯子计较,开口道:“前方乃是一道天堑,车马绝路,人迹不见,阁下是不是走错路了?”   他这话所言不虚,前方是一片沼泽,其后还有地陷裂谷,可谓穷山恶水,牲畜代步是不可行的,每次都是他和师父以轻功渡过,多年来不见外人,才让裂谷深处的飞云峰隐藏于山林之间,因此顾潇这句话是提醒,也是想把这古怪的人劝离。   男子漆黑如墨的双眼从面具空洞里透出,看着他的时候如盯住猎物的毒蛇,慢吞吞地笑道:“走错路倒没有,不过……”   话音未落,他整个人从马背上腾身而起,快得像一道鬼影子,顾潇根本看不清他身法,只背后生寒,下意识地侧身落地,一股鲜血就溅在了身上。   他所骑乘的白马倒在了地上,马脖子上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像是被利器割开,鲜血淋漓,皮肉翻卷,半晌都没能爬起来。   好快的步子,好辣的手段!   白衣男子站在血泊里,一点也不介意马血脏了他的云纹缎靴,只轻轻地笑道:“少年人,原来是顾欺芳的徒弟。”   顾潇汗毛直竖,夜风吹凉了他额头冷汗,他下意识握住了刀柄,却总有种无力之感。   眼前这个男子,仿佛忽然间从谪仙,变成了厉鬼。   他的目光慢慢下移,忽然瞳孔一缩,定格在男子手上——他的左手中,握着一把匕首。   弯如月牙,仿佛铁钩,刀柄刻了一朵栩栩如生的般若花。   顾潇心头的无名火在这一刻点燃,他全身血液在迅速冷却之后又倏然沸腾,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问道:“你……是葬魂宫的人?”   男子轻挽匕首,甩出几点血珠,摇了摇头,好脾气地解释道:“不,葬魂宫是我的。”   顾潇心头一震,他看着这男子,背后冷汗已经浸湿衣服,嘴上不露怯:“你是葬魂宫的主子?那,百花村的二十五条人命,是不是你做的?”   男子回忆了一下,道:“好像是有这么回事,要不是剥那女人脸皮时候她太聒噪,让我顺手割了她舌头,我也快不记得了。”   “你……跟他们有何冤仇?”   男子摇了摇手指:“不不不,我跟他们无冤无仇,只是他们不该遇上你们师徒三人。”   “那你和我师父有什么仇怨?”顾潇终于压不住怒气,长刀出鞘带起一道月华,劈风而去,直取男子脖颈。   这一刀是“白虹”,惊鸿刀法中最霸道狠厉的招数之一,倾注顾潇身上八成内力,本以为就算不能杀他,也能伤之。   然而,男子的左手还在把玩匕首,右手屈指在颈侧一弹,刀刃顿时偏了方向,而他屈指成爪在瞬息之间迎面袭来,顾潇只来得及侧头,便觉肩上一痛——竟是被活生生连衣带皮地撕开三道血淋淋的指印!   “反应还不错,果然是惊鸿一脉的武功,听手下说你坏了我的大事,本也打算回头去找你的。”匕首抵住他的下巴,男子细细地看了他,忽然又笑了,“你长得不像你师父,也不像他,我很欢喜。”   顾潇一咬牙,长刀回转,荡开他的匕首,抽身而退,忽然伸手解下腰间一管竹笛。   这是顾欺芳给他的东西,可顾潇不会吹曲,眼下也只是灌注气力用力地吹出一个破音,这一下声裂竹管,远振云霄,惊起林中无数飞禽走兽!   男子玩味的动作一顿。   顾潇吹完这一下,胸中竟有些气息不继,他已经明白这疯子是冲飞云峰去的,眼下师父不在,他只希望师娘能听到这声示警,赶紧躲起来。   “和你师父一样讨厌。”男子嗤笑一声,却不再管他,飞身向前而去,顾潇大骇,赶紧横刀去拦。   不为杀不为伤,使出浑身解数,只想着能多拦此人一会儿。   可惜终究没能够。   男子之前还在试探他的武功,眼下却全无耐心,一手掐住他的右腕,迫使长刀脱手,骨头几乎要被捏碎般剧痛!   他咬着牙一言不发,男子却向前方眺望了一会儿,忽然道:“他出事了。”   顾潇一怔,随即背后窜上莫名的恐惧。   “他要么不在,要么就是被什么事情牵绊住了,否则听到你那一声笛音,一定会来救你。” 男子捏住他的脉门,想了想,“罢了,想来我现在过去,也该是无用的,倒不如……”   冷汗涔涔的顾潇明白他未尽之语,一咬牙,左手反掌点向自己巨阙穴,却被男子早有所料般拍开,一掌击中他胸膛,他整个人倒飞出去,趴在地上咳了一大口血,怎么也爬不起来了。   “我准你死了吗?”男子在他身边蹲下,银白的面具在月色下更显森寒,“放心,我不杀你,跟我回去吧。”   他用匕首在那倒地的白马身上磕了几个字,拎起顾潇回到自己马上,再转头看了飞云峰方向一眼,遗憾地摇摇头,策马走了。   一个时辰后,披头散发的道长从林中走来,步履踉跄,脸色苍白如纸,唇边还有未干涸的血迹。   他身形有些不稳,走得却很快,到了这里时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呼吸,只手撑着大树,目光迅速扫过眼前,将地上血迹、树上刀痕一一收入眼底,最后抬步走到那气绝的白马身前。   上面只刻了一句血淋淋的话,仿佛是多年不见的故人欣然问好,却让人透骨生寒——   一别经年,君尚安否? 第34章 书信   楚惜微沉默了太久,叶浮生回过神来,心道自己是蹬鼻子上脸了,便将肩膀一扭挣开他桎梏,转身披上件外袍就要往门外冲。   他满心惶急,琢磨着以自己的脚力,大概是能在半个时辰内跑遍大半个古阳城,说不定就会遇上端清。   想得挺好,然而叶浮生伤势初愈,别说健步如飞,就算让他出这个院儿都有点勉强。   他推开门的时候楚惜微才回过神来,拧着眉一转身,就见叶浮生起身在石雕上一踏,却没能踏风而去,反而后力不继跌了下来。   “你找死吗?”楚惜微脚步一错,稳稳将人接在怀里,免得他后脑着地又摔昏过去。   叶浮生撑着他站稳了,道:“阿尧,我一定要去找他,一定要找到他。”   他被那一口味道古怪的酒水勾起了千丝万缕的牵挂,恨不能光阴倒转,回到那一切还没开始的岁月,然而时间最是不留人,除了本能地去找到故人以解经年悲恸,竟不知道自己还能够做些什么。   楚惜微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动了。   他伸手脱了自己身上那件连帽斗篷,劈头盖脸罩在叶浮生身上,把他裹得活像个炸过了火候的大型春卷。   没等叶浮生从中挣扎出脑袋,楚惜微弯腰绕过他膝盖,双手发力将个身高体长的男子打横抱起,运起轻功腾身而上,连脚踏实地都懒得,一路踏树踩檐地向西城门急追而去。   叶浮生被这相当不丈夫的姿势雷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但是楚惜微显然没有听他啰嗦的耐心,在他刚刚把头露出来的时候,就皱眉道:“你再多嘴,我就把你扔下去。”   “……阿尧,你越大越不可爱了。”叶浮生叹了口气,突然便生出“儿大不由娘”的嗟叹,倒是识时务地闭嘴了。   他真的一言不发,楚惜微又有些闷气,总感觉一拳打在了软棉花上,无处卸力,反而更憋闷了些。只是千言万语在喉咙里打了好几回转,他终究一个字也没吐出来,两人之间一时沉默下来,脚程反而更快,不多时就到了西城门口。   因着近日断水山庄生变,古阳城内人人自危,官府不得不硬着头皮跟来来往往的武林人士打交道,这原本荒置的西城门也派了官兵巡守。   楚惜微本来想着开启城门的时间刚到不久,就算端清乘坐了马车也走不了多远,可没想到他带着叶浮生紧赶而来,只看见伪装成马夫的下属牵马引车,逡巡在城门前。   那车门敞开,一眼便可窥见内里空空,楚惜微放下叶浮生,皱了皱眉,沉声问道:“人呢?”   下属道:“那位道长说无需马车,只带了厉锋离开,属下等人本打算跟上,可他身法奇诡,出城后没一会儿就不见了人影。”   叶浮生好不容易把自己从斗篷里扒拉出来,就听到了这样一句话,顿时如遭雷击。   他攥紧了拳头,声音有些嘶哑:“他走了多久?有没有说过去向?”   那下属看了看他,又看看楚惜微,这才摇了摇头:“已走了一个时辰,未曾言说去向,不过……”   楚惜微眯了眯眼:“不过什么?”   “那位道长曾向属下打听过‘飞罗刹’的下落,属下不知,如实以告了。”   叶浮生脸色一白,喃喃道:“难道……他要去葬魂宫?”   一个念头刚冒出来,叶浮生就再也站不住了,翻身就准备上马去追,依然被楚惜微牢牢扯住。   这人难得失了方寸,楚惜微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他冷冷道:“你要去哪里?”   “他去葬魂宫了……阿尧,他不能去葬魂宫!”叶浮生的双眼血丝密布,声音因为哽咽而嘶哑,“他不能去……不能去!”   “凭你现在这幅样子,能追得上他吗?”楚惜微回忆起昨夜那短暂的会面,以他今日功底,竟然窥不出那白发道人的内力深浅,“若他也擅长轻功,一个时辰够他走出很远了,就凭现在连路都走不稳的你,想去追他?”   叶浮生面色惨败,片刻后才勉强勾起嘴角:“那……也总要去追的。”   楚惜微气极反笑:“当年我去追你,叫你回头,你回头了吗?我追上了吗?”   他本是说的气话,可是看着叶浮生此刻通红的双眼,神思莫名回到了当年,胸中一股燥意几乎要如火焰点燃,笼在袖子里的双手紧握成拳,手背上青筋暴起。   “……我回了。”沉默半晌,叶浮生忽然这样低声道。   楚惜微一怔,叶浮生却不准备再说了,他伤势没好,在寒风里站了这么一阵,已经有些头昏,只能低头揉揉额角。   满腔怒意无处宣泄,又被这番欲言又止平增了满头雾水,楚惜微深呼吸两下,好在被一人拍中肩膀,耳畔传来嘱咐:“静心,不要动怒。”   来者正是孙悯风,眼光在楚惜微和叶浮生身上来回打了个转,识趣地不去掺和,环着胳膊,抄起唱戏似的荒腔野调道:“老爷差人送来家书,言小姐思君,欲诉别情,相公可要一览衷肠?”   叶浮生被这说话腔调惊醒,他看了看楚惜微,下意识地问:“你已成家了?”   楚惜微:“……没有!”   他恼羞成怒,一巴掌把孙悯风拍了个趔趄,顶着一脑门官司径自走向茶楼,孙悯风拍拍胸口,顺手扯住叶浮生衣袖,笑眯眯道:“他每个月都有几天心情暴躁,你别见怪。”   叶浮生当然不会因此跟楚惜微置气,他只是有些感慨:“当年明明还是那么乖的孩子,脾性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这样大了。”   孙悯风认真想了想,道:“我也不记得他是什么时候涨气性了,只知道他每见到你都会变得更暴躁。”   叶浮生摸摸鼻子:“大概是我不讨人喜欢吧。”   孙悯风眯起眼,不置可否,转头对一旁的下属道:“你去找二娘,通知她派人留意从古阳城到迷踪岭的沿途大道小路,若是遇见了与厉锋同行的白发道人,就设法把人留下。”   属下领命而去,叶浮生一愣之下瞥见孙悯风挤眉弄眼的神色,下意识地往茶楼那边看去,果然见到楚惜微满脸不耐烦地坐在二楼靠窗处,看到他目光转过来,又“啪”地一声关了窗。   十年不见,也不知道是跟谁学的这样别扭。   叶浮生忍不住笑了笑,心中郁结和焦急都被冲淡了些,虽然重逢后楚惜微每次见到他都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但却总能让他高兴起来。   为自己将快乐建立在楚惜微暴躁之上的行为自省片刻,叶浮生跟着孙悯风上了茶楼,楚惜微叫了满桌瓜果点心,却未点茶,只让上了一壶白水。   他神情冷淡,手里却很细致地剥着瓜子,指间微微用力一捏,瓜子壳就分离开来,露出里面炒得微黄的瓜子仁,叶浮生和孙悯风在下面不过耽搁了一会儿工夫,剥好的瓜子仁就已经装了一小碟。   两人落座,孙悯风笑道:“多谢主子!我是最喜欢……”   他伸手就去拈瓜子仁吃,不料楚惜微虽没抬头,手上功夫极快,左手在碟子边缘轻轻一推,小碟就被推到了叶浮生面前。   叶浮生的双眼已经恢复,因此只需一瞥,他就能看出这碟瓜子仁怕是有百数,脑中回想起当年他戏弄小肉丸子,说自己吃果子不剥皮吃瓜子不吐壳,硬是让堂堂小皇孙亲手给他剥了一百枚瓜子仁,自己只需要动动嘴。   垂下眼,叶浮生没说话,拿起小碟将瓜子仁一口闷了,腮帮子鼓起来像只努力咀嚼的松鼠,让这个风流的男人在这一刻显出几分孩子似的天真来。楚惜微看了他这样子,心里的郁气散了些,神情也缓和下来,对孙悯风道:“信呢?”   孙悯风也不知什么心态,竟也没避讳叶浮生这个外人,从怀里摸出一张叠好的信笺纸,那纸张是颇为骚包的淡粉色,还叠成了三角,贴了朵淡黄蜡花,怎么看都像个女儿家送给情郎的私信。   端清那边有人去拦截,叶浮生现在也轻松了些,见状便故态复萌:“让我猜一猜,这信的开头莫非是‘别后经年梦如狂,日日思君空断肠’?”   孙悯风笑得打跌:“正是这个话!叶公子,很懂嘛!”   两个老不正经的家伙四目相对,隐有惺惺相惜之情。楚惜微忍了又忍,毫不留情地把蜡花扯下,展开信纸就开始阅览。   信上洋洋洒洒写了满篇,都是些不知从哪段戏文里摘抄出来的不实华章,楚惜微拧着眉头看下去,终于在最后看到了一句人话——   夫人忌辰将至,兰裳出走,欲寻旧仇,尔当速往,将其带回谷中,不可声张。   看到这句话,楚惜微不仅是头疼,连牙都开始疼了。   叶浮生看他一脸烦闷本是有趣,可是见那眉头深锁,又有些心疼他,莫名在想:这孩子以前大哭大笑,性情来得快,却从来直率,更别提皱眉的,现在怎么变成这样了?   这十年来,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他到底怎么过的?   百鬼门主,在江湖上身份显赫,可过的到底是怎样的日子?   他这样想,就忍不住抬手将那信纸抽了出来,楚惜微也没阻他,等到叶浮生看完,挑挑眉:“这是老丈人让你去抓逃家的未婚妻?”   楚惜微:“……想什么呢,她只有十三岁!”   叶浮生严重笑意更深:“那就是童养媳?”   孙悯风看够了笑话,为了防止某人恼羞成怒,终于大发慈悲出来打圆场:“是我们老门主的孙女,现在离家出走要去做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事情,当小叔的哪怕再麻烦,也得把她带回去教训。”   叶浮生眉梢一动,楚惜微的手指敲击桌面,冷笑道:“她不是不知天高地厚,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要翻天了!”   “左右不过一个半大女娃,能翻出什么花来?”叶浮生摇摇头,给他倒了杯水,“先消消气。”   楚惜微灌下一杯水,余怒未消,“还记得陆鸣渊吗?”   叶浮生回想了一下,道:“三昧书院的陆鸣渊?”   “断水山庄一朝倾覆,武林中有些头脸的人物近日都朝古阳城赶来,唯有他率领手下人折返回去……你说,这是为什么?”   叶浮生思索片刻,猛然想起时正八月,能让陆鸣渊低头赔罪也要抽身离去的事情,唯有……   “是秋试!”叶浮生眼中精光一闪即逝,“南儒出山了?” 第35章 南儒   大楚建国至今三代而传,算上虚岁也不过六十八载,而三昧书院在高祖建国后创立,迄今已经六十一年了。   它的创立者是名盛天下的南儒阮清行,此人本是前朝翰林院编修,出身落魄世家,受祖荫,不经科举而直入翰林,伴前朝太子读书讲习。二十三岁时,前朝破灭,阮清行辞官不就,返乡做了个教书先生,创三昧书院,他才德罕见,在七年时间里教书育人,将一个小小私塾逐渐发扬光大,广收学生弟子,著书立说,泽被天下。门下有学子一朝登科上榜,阮清行之名再现朝堂,因其久居南地,随称“南儒”。   高祖求贤若渴,三传不授之后竟然微服亲往,阮清行终拜辞不能,重回朝堂,从此步步高升,位及丞相,于五十七岁时因病去世。   他一生未娶,膝下有一关门弟子,临终前收为义子,改姓阮,名慎,赠字非誉,接下他一生基业,辗转于庙堂江湖,任太子师,今上登基后官拜丞相,主持变法易矩,成了新一代“南儒”,今年也正好是五十七岁了。   “六年前地龙翻身,恰是新法推行的重要时期,一时间朝野上下人心惶惶,有人借机生事,矛头直指新法,说易祖宗法实为不该,地龙翻身,百姓受难,也是老天爷的警示……”叶浮生喝了口苦药汤子,一张脸也拉成了苦瓜,“那个时候天子羽翼未丰,为群臣所掣肘,不得不做出让步,任职丞相的阮非誉告病辞官,新法事宜交由其弟子继续执行,天子暂得喘息之机,在这六年里清理朝堂沉疴,这两年好歹把皇位坐稳了些,看来是想借秋试改革之机,复启阮非誉。”   “你知道的还真是详细,连皇帝的心思都能揣度,看来伴君十年,也不是白过的日子。”楚惜微的声音从前面传来,说话时身体微微起伏。   坐在车上的叶浮生打趣道:“阿尧,你呷醋了。”   楚惜微忍住没把这赖在自己马上的泼皮丢下去,也没回他,勒马抬眼,打量着周围环境。   四天前,楚惜微接到老门主传书,也不知道那丫头是怎生了一番熊心豹子胆,又有哪般开解不了的先辈恩怨,竟然带着两个死士就离家出走,要去找这位名震天下的南儒麻烦。   阮非誉虽然辞官,但是有点脑子的都知道他简在帝心,辞官是一时权宜之计,早晚都会重登大宝,况且三昧书院在江湖上举足轻重,谁都不会无缘无故去找他麻烦,因为动手的后果,可比捅了个天大的马蜂窝还棘手。   哪怕百鬼门不怕江湖上任何势力,却不是连天家都不放在眼里的。   此事从急,却不能大张旗鼓地去追人,一旦泄漏风声便容易被有心人利用,从而横生枝节,更是麻烦。楚惜微思量之后,也信不过旁人,索性将孙悯风等人遣回了百鬼门,自己准备避过外人耳目,去将那丫头逮回来。只是五湖四海中找一个人如大海捞针,秦兰裳自幼又是在百鬼门长大,深谙如何避开自家人的追踪,离家就如鱼入江海,着实叫人头疼。   好在楚惜微焦头烂额之际,身边还有个能派上用场的人。   南儒身份敏感,辞官后不知所踪,但叶浮生曾做了十年掠影卫统领,皇帝楚珣私底下那些个动作,有大半都曾经他手处理,暗中联系阮非誉商讨对策更是他每隔一段时间就要亲自做的事情,这六年来他人不在朝廷,新法变革与朝中人事调动,种种大变之后却都有这位南儒的影子。   如果掠影卫是天子暗中的一把刀,南儒就是天子最重用的军师。   阮非誉心思缜密,从来不会在一个地方停留超过半年,距离叶浮生上次去给他送天子私信,已经过去将近一年,原先的地方自然是去不得了,他思量了一下,想起当初临别时,阮非誉曾提笔书就《英雄赋》,上书“大江东去原是英雄血,苍天雨落方为将军泪”,心下就有了思量。   北疆边陲有个“将军镇”,远上惊寒关,中隔三座大山,一条长河蜿蜒绕过,从将军镇直通惊寒关外,因四十五年前北蛮九部落联合犯境,大楚军士沿河抵抗,无数英雄骨肉成泥,血溅长河,使得河水漂红百里,于战胜之际将军杯酒酬军士、热泪祭英灵,便有了“英雄河”之名。   将军镇位在边陲苦寒之地,是个鸟不拉屎鸡不生蛋的地方,除了以利为天的行商走卒和世代长居的边民,几乎不见什么外人。楚惜微没打算惹人注意,就买下一辆载着皮货的马车,换下一身袍服,着一身粗布短打,像个不伦不类的伙计。   倒是叶浮生被他塞进锦帽貂裘里,捧着紫砂壶喝鬼医留下的药汤,怎么看怎么像个富贵商人,一主一仆虽惹眼了些,倒也没引起什么麻烦。   装模作样地处理了些皮货,两人转入一条长街,青石板路上还有寒霜未解,两边街坊三倒五闭,看着颇为凄凉,只是在这边陲之地却再正常不过了。   挑了家最热闹的饭馆,有爽利的店家娘子招待他们入内,尚未点菜,就先送了碟腌萝卜和一盘花生米,叶浮生拈起一颗吃了,招招手,笑眯眯地问:“娘子这里有什么拿手酒菜呀?”   他生得一张风流相,桃花眼含笑的时候就是满目灼华,此时裹了身庸俗笨重的皮衣,却不显臃肿,反倒衬出些贵气来,店家娘子看花了眼,忙道:“回客官,俺们这儿的烧刀子酒烈性大,这寒天喝着最是痛快,再佐炙羊肉和酱骨架,那……”   她一边说一边看,然而一只手忽地伸过来,把叶浮生头上皮帽往下狠狠一压,遮住大半张脸。   楚惜微递过去一封银钱,冷冷道:“我们管事的体弱,吃不得大油大荤,店家捡些精细的上便是,不必打酒。”   叶浮生被那帽子遮了眼睛,无奈地伸手扒拉,自然也就没看到店家娘子一张笑脸被这活罗刹吓得惨白,唯唯诺诺地去了。   好不容易把帽子摘下,店家娘子已经逃也似地离开,叶浮生看着楚惜微那张涂了墨似的脸,叹气道:“阿尧,对待女儿家应该如二月春风一般温柔可亲,而不是像你这般活像要把人天打雷劈。”   楚惜微“呵”了一声,又听他道:“何况我肚里的酒虫都要化龙翻江了,你还不让打酒!”   “服药期间,忌酒荤。”楚惜微瞥了叶浮生一眼,“别忘了你的命在我手里,我怎么说,你就得怎么做。”   “还说我是管事的,我看阿尧你就跟管家的一样。”叶浮生不以为意地耸耸肩,正巧有伙计端着托盘来上菜,他抬眼一瞅,俱是些农家小菜,清淡为主,少有油荤,顿时就没了兴致,叫住伙计道:“小二,你且留一下,打听个事儿。”   外头生意不错,伙计本不欲多留,见到楚惜微放在桌上的银两,这才转了笑脸,道:“爷,您请吩咐!”   “这事儿吧,本该是家丑不可外扬……”叶浮生面露难色,说话语意模糊,却最能恰到好处地勾起人兴致,伙计心里痒痒的,忙道:“爷您说,我知道的一定告诉您,决不向别人漏口风!”   “嗯,我看你也是个老实人,来,先喝杯水。”叶浮生倒了碗茶递过去,见伙计喝了,向楚惜微使个眼色,后者会意,这才端起茶碗慢慢喝了起来。   “我有个小妹,今年十三了,从小被爹娘宠着,性子有些骄纵。这不,前几天闹着要去听学,可这什么世道你也清楚,我们走商的和你们开店的,都不过是混个温饱,哪有恁多闲钱让个女娃去私塾?”叶浮生叹了口气,眉头深锁,“何况老话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爹娘在世的时候也只准她学女工管账,听那些个子曰道说有什么用?结果她一负气就带了两个家仆跑了,说就算自己做简工也要寻摸个先生教她诗书,我一路打听过来,听说她是往这边来了,小二你可曾见过?”   伙计听得心满意足,仔细想了想,摇头道:“没,小的记性可好,只来过一次的客人也记得他爱吃什么口味的菜,但这半月来也没见过爷说的小女子,倘若是真来了这里,也是没到咱们店的,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爷的妹妹若是真往这边来听学,那我倒是知道点事儿。”伙计眼珠子一转,“方才爷说‘女子无才便是德’,这是老古的道理,但是咱们这儿有个老先生,很有学问,城里有上不起学的人家都把孩子送过去求教,老先生不拘男女之见,我们店家有个小女儿也在那里听过学,如今都会背千字文章了。倘若爷的妹妹在这城里落脚,到那里说不定能打听到消息。”   “多谢!”叶浮生大喜过望,连忙追问,“不知老先生家住何处?怎么称呼?我用完饭食就去拜访!”   “老先生姓沈,就住在城南黄花巷。”顿了顿,伙计又道,“说来也奇怪,老先生是年前到咱们这儿的,一连好几月也不见外人来寻,这些日子倒有好几批人来打听过,昨儿个还有一人问我先生是不是姓阮,嘿,从没听说,也不晓得是不是找错人了?”   叶浮生闻言,与楚惜微对视一眼,四目之中俱是沉色。   —————————   大江东去原是英雄血,苍天雨落方为将军泪——改自关汉卿《单刀会》第四折 ,原文如下:   【双调】【新水令】大江东去浪千叠,引着这数十人驾着这小舟一叶。又不比九重龙凤阙,可正是千丈虎狼穴。大丈夫心别,我觑这单刀会似赛村社。(云)好一派江景也呵!(唱)   【驻马听】水涌山叠,年少周郎何处也.不觉的灰飞烟灭,可怜黄盖转伤嗟。破曹的樯橹一时绝,鏖兵的江水犹然热,好教我情惨切!(带云)这也不是江水,(唱)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 第36章 印记   城南黄花巷,是将军镇里一条平淡无奇的巷子,前不着酒肆茶楼,后不见花坊绸庄,只有些古旧的土墙瓦房,里头住着十来户人家。只是这几年战事频发,镇里人走了不少,这巷子里头只剩下两三户孤寡,其中最靠里的那家院子就是沈先生所住。   听说沈先生年近花甲,但身子骨利索,精神也好,在这地方住了大半年,虽然不常出门溜达,但谁家有个大事小情,去央他个主意准没错。只是这两日沈先生忽然停课,将听学的娃娃们都赶回了家,说是要抱恙静养,有人提了鸡蛋面饼来看望,也纷纷吃了闭门羹。   楚惜微与叶浮生打听完事,就随便用了些饭食,趁着天光昏沉,几个兜转就进了这条巷子。   眼下时节深秋,从沈家院子里爬墙而出的那棵老树在寒风中奄奄一息,枯黄的叶子落了满地,也无人去打扫,一只瘦巴巴的乌鸦停在树杈上,瞅见生人也不怵,张嘴就是一顿号丧。   楚惜微忽然笑了笑,对叶浮生道:“一来就听见乌鸦叫,大不吉利。”   叶浮生挑了挑眉:“你还怕乌鸦?”   “我这些年见的乌鸦多了,没什么稀奇,不过……”顿了顿,楚惜微唇角一翘,“我每次见到乌鸦,都会遇上死人。”   两人对视一眼,叶浮生上前拍门,也不见他掐着嗓子,声音就扮作了妇人腔,急道:“沈先生在吗?我家闺女说来找你问字,可这天儿也不早了,她还没回来,先生见过否?”   那门是从里面锁死的,叶浮生拍了几下不见动静,内力附于门上一推,横插的门闩就从中断裂,好在眼下虽是青天白日,可这巷子里无甚人迹,也就免了被当贼寇的下场。   门刚推开一条缝隙,楚惜微便踏步向前,抓住叶浮生翻身侧避,只见一排钢针从门缝中倏然射出,几乎是擦着他们的衣角钉在了对面石墙上,钢针齐头没入,上面不知淬了什么东西,竟然能将周遭石头都腐蚀出指头大小的洞!   楚惜微拧眉,放开叶浮生重新走到门前,叶浮生耸耸肩,拿出一块帕子,运力一掌拍在墙上,一根钢针被震了出来,他拿手帕拈起查看,此针与普通人家缝麻袋的那种一般无二,只是尖端有三角倒钩,若是打在人身上,就算不淬毒药,也是要连皮带肉撕扯下来不可,十分阴毒。   目光一凝,叶浮生把针包好放入腰封,只见楚惜微已经进了门,便也跟了上去,甫一入内,便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气,伴随着淡淡药味扑面而来。   院子里应该被洗过不久,因为天气寒湿,地上还有水汽未干,然而叶浮生一眼就瞥见了石砖缝隙里冲洗不掉的红色,那是血下渗凝结之后才会形成的痕迹。   隐约的血腥气盘旋在地砖上,楚惜微皱了皱眉,捕捉到那一线药味是从屋子里传出来,房门紧闭,不知道里头究竟是何情形。   他伸手就要推门,被叶浮生一把抓住,示意他往下看——只见门槛下端,有一道不起眼的刻印,状似倒钩,倘一错眼,恐怕只当它是个普通刮痕。   见到这痕迹,楚惜微脸色一黑,倏然回头,果然看到叶浮生沉下来的神情。   叶浮生掏出那根用手帕包好的钢针,摊开楚惜微的左手,在他掌心写道:“刺血针,勾魂印……是‘掠影卫’的标记。”   直属天子的掠影卫,帝心所向,刀锋所指。   叶浮生在惊寒关一战中死里逃生,掠影卫统领这个身份却随之尘埃落定,但他自己心知肚明,谢无衣替他而死能瞒过与他交集不深的北蛮敌军,却绝对瞒不了为他收尸的掠影卫,更瞒不了……楚子玉。   来的路上与楚惜微几番浅谈,对方言语间对他之前的“死讯”不乏余怒,叶浮生从中推测,怕是楚子玉明知他未死,却选择了替他隐瞒。   然而楚子玉如今要复启阮非誉,必定会招来反对新法及其党羽的各方有心人士耳目,为了稳妥起见,一面大张旗鼓昭告天下转移视线,一面私派掠影卫前来接应,明暗相应,才是合适的手段。   只不过,这世上节外生枝的事情从来都不少。   楚惜微对掠影卫这样的皇帝家犬毫无好感,甚至到了厌恶地步,尤其不喜欢看到叶浮生与之扯上关系,这人在那里做了十年鹰犬,让他每每想起便如鲠在喉,恨不得让两者再无交集才好。   偏偏天不从人愿。   好在他很快收敛了情绪,压下胸中躁动的真气,退后了一步,叶浮生有心拍拍他肩膀,却被躲了过去,莫名有些失落,便中途转了方向,在房门上脸叩五下,三重两轻,末了时撮口轻呼,便如一声嘶哑鸟鸣。   门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有个苍老的声音响起:“谁?”   叶浮生道:“秋风瑟瑟冷入骨,倦鸟恹恹难回巢,好心人,借个火炉暖过冬。”   掠影卫一年四时的接头暗号各有不同,叶浮生按着眼下时节开口,屋子里静默两秒后,有脚步声慢慢靠近,里头的人拿开门闩,又挪了些原本挡在门后的箱椅,这才开了门。   开门的是位老者,身高体瘦,也不见佝偻,穿着身洗得发白的长袍旧衫,花白的头发规规矩矩地簪起,已经浮现苍老痕迹的面庞愁眉苦脸,看着就像个饱受苦寒的老秀才,带着身挥之不去的沧桑。   他大概是眼睛不大好,看人的时候忍不住眯着眼,手还扶在门上,也不说话,就这么看着这两个不速之客。   一个普普通通的老人家,叶浮生却对这张脸再熟悉不过了。   南儒阮非誉,无论在朝堂江湖都是这般穷酸倒霉相,但他一旦认真起来,便是运筹帷幄之中,指点江山于手掌翻覆。   他不动声色地扯了扯楚惜微衣袖,对老者淡淡道:“我二人乃是乾字营中人,主子令我们前来接应大人。”   掠影卫内部为了方便管理,按照八卦名分设八营,其中乾字营不过二十人,由天子和统领秘密调遣,其他七营对此也知之不多,正适合眼下取信。   叶浮生失了统领令牌,但掠影卫的刺青还在,他佯装没看见楚惜微冷然的脸色,撸起左手衣袖,苍白臂膀上果然有一只玄色鸿雁,振翼欲飞。   “辛苦一趟,来得正好。”老者见了刺青,面色稍霁,放他二人进了门,这才看到屋里烟熏火燎,小炉上煮着锅乌漆墨黑的汤药,与空气中的腥臭味混杂在一起,着实不好闻。   这屋子不大,除了老者之外,床榻上还躺了一个人,身着黑衣,脸罩面具,正是掠影卫的夜行打扮,只是此刻露在眼洞外的双目紧闭,看着就气息奄奄。   叶浮生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此番行动走漏风声,他们昨晚来的时候被尾巴跟上了,虽然及时将之诛杀,但是两名掠影卫一死一伤,我一把老骨头与其出走遭劫,还不如在此静观其变。”老者淡淡说道,眼光在他二人身上一瞥而过,“所幸你们来得快,只是那袭击我们的暗客不知何方来历,单你们两个,怕也悬了。”   闻言,叶浮生脸色大变,略一思索道:“来得匆忙,不知这边已生变故,我二人先护送大人离开此地,再设法联络接应。”   “也好,不过他这伤势严重,我缺医少药,不知道你们可带了应急的东西?”老者闻听可以撤去,却不见多少喜色,只指着榻上伤者,目光中流露忧色。   叶浮生见此,冷淡的脸上也柔和了点,道:“有些金疮药,先给他用上,请大人让开一些。”   老者退到他身后,叶浮生从衣襟里摸出一个小指长的瓷瓶,扯开布封就去扒那人衣服查看伤口。   叶浮生的手搭上他腕脉,就在这时,原本“昏死”的人突然睁开眼睛,盖在他身上的被褥掀起,遮蔽了叶浮生视线,靠墙的右手中竟然持了一把匕首,趁隙当胸刺来,叶浮生的手却还被他紧紧抓住!   与此同时,原本一脸穷酸相的老人忽然动了,浑浊的眼睛里陡然暴出精光,袖中滑落一把剑刺,直戳楚惜微丹田!   一声闷哼,刀锋入肉,也不见叶浮生如何动作,眼看就要罩在他身上的被褥翻转回绞,顺势缠住那人持刀手臂,匕首穿刺出来,却在离叶浮生胸膛只有一寸不到的时候,被叶浮生点中腕脉,夺下刀刃反手刺了回去。   他看也不看,手上是难得的狠辣无情,匕首刺穿了那人脖颈,鲜血溅在被褥上,随即倒下了一具死不瞑目的尸体。   “生前辛苦装睡,不如死后长眠,何必呢?”叶浮生摇摇头,回身看向楚惜微,啧啧有声,“阿尧,要尊老爱幼啊!”   楚惜微冷哼一声,方才间不容发之际,那老者本以为这番偷袭十拿九稳,没想到被楚惜微生生攥住了手腕,未来得及反应,右手便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从被握住的手腕开始,经脉被内力寸寸震断!   老者疼得浑身颤抖,脸上却不见冷汗,叶浮生屈指在他脸上一扯,便撕下了一张精妙的人皮面具,下方的脸庞分明是个壮年男子。   这人恨得睚眦俱裂:“你们……”   “我问你一句,你答一句,否则……”楚惜微面色不改,说话却嚼着股阴森味道,这人见状就要咬牙,结果被兜头扇了一巴掌,半张脸都肿了起来,几颗牙混着血水吐了出来。   叶浮生觑见其中一颗牙里的毒囊,对楚惜微赞道:“眼疾手快,我很欣慰。”   “不说清楚,我准你死了吗?”楚惜微没理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在地上挣扎的人,语气淡中生寒,“你们,是谁?” 第37章 求生   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大概是在知道天高地厚之前,就先无师自通了如何找死。   秦兰裳已经在这山谷里转了两天,渴饮露水,饥餐野果,饿得现在连挑起一条蛇,都要打量一下长得肥不肥。   奈何这穷山恶水里,蛇无二两肉,摞起来比筷子粗不了多少。秦兰裳叹了口气,用银簪尖头划开蛇腹,将小小的蛇胆掏了出来,也没心思嫌弃,连着血气一口吞了。   强行忍下翻江倒海般的恶心,秦兰裳警惕地看了看周围,奈何这片山谷本就日月难近,到了傍晚就不见天光,眼下更是黑得跟煤炭堆无出其右。一般人光是摸索道路就已经磕磕绊绊,更别提是追着那些神出鬼没的人了。   好在秦兰裳自幼在百鬼门长大,虽未练成夜猫子似的洞如观火,却也在黑夜里混得如鱼得水,她自知自己轻身功夫一般,不敢追得太紧,只能不远不近地跟着前方那辆马车,心急如焚,却不敢轻举妄动。   她是已经吃够苦头了。   十天前,她带了两个手下私自离开洞冥谷,本是为了找南儒阮非誉,但对方辞官多年,早已不知所踪,这天下之大要找他谈何容易?她一边躲着百鬼门的追踪,一边又要打听消息,跟乱撞的没头苍蝇差不多了。   然而就在五日前,外出打探消息的一名下属未曾如约归来,她疑惑之下带着剩下一人追查过去,却在一条古道旁发现了下属已经冰冷的尸体。   被摧心掌打中心口,心脉寸寸断裂,下手的人也没留下任何痕迹,身边的下属仔细翻找之后,才在尸体下方的泥土上发现一个潦草刻字,应是此人死前匆忙划下,写的是“北”。   掩埋了尸体,两人向北方追去,路经一片小树林时,敏锐的下属发现其中一块地皮有异,掘开之后,发现了三具尸体。   江湖上见到尸体并不稀奇,然而他们却看到了尸体臂膀上的鸿雁刺青,这是朝廷掠影卫的标志!   在这紧要关头触动掠影卫,除了南儒还能有何事?然而掠影卫向来行动隐秘,怎么会走漏行踪被截杀在此?   秦兰裳心念急转之下,竟然带着下属依靠蛛丝马迹追了上去,兜兜转转,于三日前到了将军镇,却在镇外看到了风尘仆仆的陆鸣渊等人。   三昧书院陆鸣渊,秦兰裳哪怕没与他见过面,却也是听说过的,前几年自己念书习武偷懒,还总被祖父拿此人来说嘴,恨不能把他的画像天天挂起来练靶子,此时一见面不说分外眼红,也是一眼认准了。   陆鸣渊出现在此地当然不是偶然,秦兰裳仗着有轻功过人的下属,一路跟在他们身后做尾巴,直到了黄花巷子里。   陆鸣渊一行十四人,入了沈家院子后却悄然无声,秦兰裳等得心急,入夜后终于按捺不住,带人翻入院墙,却没想到撞见了一幕血腥——陆鸣渊带来的十三人都跟睡死的猪一样瘫倒在地,有三人手起刀落,砍瓜切菜般割开他们的喉咙,鲜血流淌满地。   院里石桌上,陆鸣渊无知无觉地趴着,对面有老者安坐如山,桌上茶碗翻倒,想来其中被下了药。   这一番情势急转,他们来得实在不是时候,尚未反应过来,那老者手中便掏出一根竹管,钢针扑面射来,秦兰裳被下属往后一挡,钢针却刺入这人体内,伤口顿时溃烂。   来不及多说,下属让她跑,看也不看身后逼命的刀剑,一把将她扔出院子。秦兰裳一路拼命地跑,冷汗眼泪糊了满脸,好在那四人大概是没想声张,见她跑上长街就折返了回去,她也不敢走远,藏在暗处小心窥探,终于在丑时看到一辆马车从院子后门驶出,向西南方向去了。   驾车的只有两人,也就是说还有两个留在院子里,秦兰裳略一踌躇,咬牙追了上去。这俩一人驾车一人在内,谨慎得很,在这山谷里兜兜转转,时不时就要杀个回马枪,秦兰裳好几次差点被发现行踪,不敢生火做饭,只就这冷馒头啃了两顿,然后遇啥吃啥,从不挑剔,硬是把一身娇气磨得跟叫花子的骨气有一拼。   过了两天不见异常,这俩人总算是消停了些,觉得暂时无恙,便稍作大意,在此刻终于停下来生火,驾车那人留下守着马车,原本车里的那人则出外打猎。秦兰裳在草丛里忍着蚊虫窝了一会儿,确定那人是走远了。   马车里发出些动静,生火的那人不耐烦地喝道:“老实点,再敢动就……”   他话没说完,就觉得脑后生风,下意识地回身一挡,却是一块连着泥土的石头,力道颇大,砸在手里生疼。与此同时,秦兰裳一个鹞子翻身,落在了车辕上,她使的兵器乃一剑一鞭,此时怕金戈铿锵惊动了别人,便趁机将软鞭缠上了那人脖颈。   她年纪小,力气却颇大,长鞭一头缠住男人咽喉,她手持另一端翻身落下,往车底钻过,借力将男人拖倒在地,那人手里的刀还没出鞘,便落在了地上。   秦兰裳右手紧握软鞭,几乎使出了吃奶力气,左手拔剑出鞘,朝着那人胸腹连捅了七八下,血溅了满手,直到这人再也不动了,才将其一把推开,爬起来的时候方觉后怕,手脚都软得像面条。   喉咙干涩,秦兰裳下意识地吞了吞口水,回过神来,便像只猴儿似的登上马车,推开车门就要说话,目光却是一凝——车中没有人,只有一只被裹住嘴巴的野狗!   一声轻响,只见一颗黑黢黢的雷火弹从车门顶上滚落下来,秦兰裳脸色剧变,立刻转身飞退,然而已经来不及了,但闻一声巨响,雷火弹轰然炸开,那辆马车炸成了粉碎,失了缰绳的马也被炸伤,受惊之下仰天嘶鸣,没头没脑地跑了开去。   秦兰裳退得虽快,却不够快,后背鲜血淋漓,软鞭窜上了火焰,烧得活似条被烤焦的蛇。她在地上滚了两下才扑灭身上的火星,张嘴吐了口血,肺腑怕是被震伤了。   来不及爬起身,一双脚就落在面前,秦兰裳心头咯噔一下,正是那打猎之人去而复返,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我还当是谁,原来是你这个胆大包天的小姑娘。,白费了我一番工夫。”那人冷笑一声,“前两天叫你给跑了,如今却自己送上门来。”   秦兰裳“呸”了一声,不肯坐以待毙,左手在地面一拍,身体借力而起,紧握手中的长剑自下而上斜劈过去,在间不容发之际抵住了一把匕首。   匕首上刻有般若花,秦兰裳目光一凝,咬牙道:“葬魂宫的狗?!”   “百鬼门的大小姐,眼光果然是不差。”那人抬掌迎面击来,秦兰裳不得不避,然而她毕竟功底浅,又受伤在先,这么一避,手中长剑就失了势,被一脚踢飞,匕首抵住了咽喉上。   只是秦兰裳顺势一爪抓上了他的脸,没能皮开肉绽,反而扯下了一张人皮面具,原本青黄的男人脸庞顿时变作雪肤红唇,竟是个柳叶眉杏核眼的女子。   “哎呀,爪牙还挺厉害。”那人微微一笑,嗓音也恢复成轻柔女声,“大小姐,相见即是有缘,不如跟姐姐走一趟吧!”   她一边笑说,一边抬手点了秦兰裳身上八处穴道,出手颇重,让她别说内力,连动一下都不能,经脉里隐隐作痛。   秦兰裳不能动弹,也不能说话,只能用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她。   “倒是生了双漂亮的猫儿眼,宫主若见了,必是喜欢。”女子的手抚上她的眼角,欣喜又叹息,“那便多留你几天,待得宫主来了,亲手挖了你眼睛玩儿!”   挖了活人眼睛,在她嘴里就像摘颗葡萄般司空见惯,秦兰裳听得毛骨悚然,女子的手又拍拍她的脸,赞道:“怪水嫩的,等我完事后剥了你的皮做张新面具,定比你现在更好看。”   她是个漂亮女人,说话也柔声细语,笑起来更如花胜玉,活像民间话本里挖心剥皮的妖狐鬼魅。   秦兰裳已知道她是谁了。   葬魂宫除了宫主之外,另设左右护法和四大殿主,两位护法常年驻守宫中,协助宫主处理大事小情,而四殿主中唯有主暗杀的白虎殿主萧艳骨是女儿身,精通易容术,性喜剥人皮,截穴与暗器功夫出神入化,是个比蛇蝎还毒的女人。   蛇蝎最多是咬人一口,她却要把你剥皮拆骨方肯罢休。   秦兰裳瞳孔一缩,林中风声忽起,又有一蒙面人扛着陆鸣渊过来,那书生双目紧闭,看来还没从药性里恢复过来。   萧艳骨做事谨慎,抬手又封了陆鸣渊穴道,这才开口:“后事处理得如何?”   “回殿主,已派人留守黄花巷,若有人寻去,定斩草除根!”   “很好。”萧艳骨看了看陆鸣渊,笑靥如花,“有了陆鸣渊在,何愁那老不死的不肯松口?”   老不死?秦兰裳心头一跳,没等她继续想,萧艳骨便从袖中取出一条袖带绑在她腰上,将个不甚瘦小的少女一把提了起来。   这一次没有刻意绕路,两人带着她和陆鸣渊施展轻功向山谷外飞窜而去,这里本就接近出口,不多时便出得山林,见到停在山壁前一辆毡棚大马车,四个走贩打扮的人守在四方。   她和陆鸣渊被扔进车里,险些摔做了一团,好在被一双枯瘦的手臂堪堪挡住。   车里还坐着个老人,头发花白,身形清瘦,在群狼环饲中安之若素,甚至还在捧经细读,扶住她的时候,秦兰裳甚至闻到了一股淡淡的书墨香。   老者面有风霜,目含沧桑,一身读书人的酸腐气,混杂着不知何起的清寒,看着就像个古板迂腐的教书先生,说话却是十分和蔼的:“姑娘,无碍否?”   他的手小心避开了秦兰裳背上的伤处,可秦兰裳看他一眼,全身血液都已凉透。   南儒,阮非誉! 第38章 心结   当楚惜微和叶浮生离开那间院子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屋子里已经不再剩下活人,可是叶浮生现在浑身发冷,却也跟死人差不多一个温度。   他看着楚惜微,像是在看一个不认识的人。   近两个时辰的逼问,那人软硬不吃、逼诱不受,面对楚惜微的摄魂术也能狠下心自剜双眼,不肯吐露半个字来。   叶浮生这十年来混迹掠影,见过的刑法阴私之事不少,自己也曾执刀对着犯官逆贼施凌迟之刑,从一开始恨不得把胆汁都呕出来,到后来等对着一堆烂肉吃饭,早已经司空见惯。   可是楚惜微刚才的手段,却一点也不逊色于他。   楚惜微折断了那人双腿,以指力慢慢捏碎他双手十指,他的内力霸道诡谲,隔着血肉能把人骨生生摧得粉碎,表面却无甚伤痕,只是皮肉已软成一滩烂泥。   从手指到手臂,那人死扛着不说,他问得也很有耐心,一遍一遍,不厌其烦,说错或者不答,都捏碎他一截骨头,把一个人活活变成连皮带肉的泥。   直到他终于得到了想要的答案,那人才被他踩碎脊骨,如愿解脱。   自始至终,楚惜微不看叶浮生一眼,叶浮生也没能说出一句话来。   他至今还记得当年那个又怂又乖的孩子,一个手握生杀大权的皇家子孙,别说打杀宫人,平日里连句重话也是不怎么说的,大多时候都不过是发点骄纵脾气,却也很有分寸,从来不做折磨人的事情。   自重逢以来,楚惜微在他面前的表现一如当年,骄横脾气见长,刀子嘴豆腐心也似乎没变,驱散了叶浮生心里那一团深沉阴影,直到方才被引发出来,丝丝缕缕,盘根错节,纠缠成解不开的死结。   叶浮生一直刻意让自己不去想的问题,终于直白地袒露眼前——这十年来,楚惜微究竟是怎么过来的?他到底,是怎样从一个天真无邪的小少年,成了江湖上生杀予夺的百鬼门主?   “我怎么过来的?当然,是一天天活过来的。”   叶浮生一惊,这才发现自己想得太入神,竟不自觉地问了出来,本来走在他前面两步的楚惜微停下脚步回过头静静地看着他,嘴角嚼着笑,像个讨债的冤鬼,冷厉里带着讥讽,一字一顿地说道:“每一天,度日如年,终于让我一步步爬上了这个位置。”   他说的不多,可是叶浮生却能根据这只言片语想出很多。   百鬼门传世近百年,历代门主几乎没有善终,不是死于江湖恩怨,就是亡于门派内斗,因为它不是血缘传承的世家大族,也不是什么讲究仁义礼智的名门正派,里面的每一个“鬼”想身居高位,就得从地狱最底层摸爬滚打,踩着刀山火海枯骨血肉往上爬,直到爬回人间,脚踏百鬼之上。   他也曾耳闻,百鬼门的每一代门主,都没有特别指定,有能有意者均可居之,通过一次次残忍厮杀决出十名少门主,然后由老门主布下任务,让他们十个人争相完成,最终胜者为主,如同养蛊一样自相残杀,九死一生。   叶浮生想说什么,嘴巴张了又闭,最终也只道出一句不成样子的话:“你……我记得,你当初连把大点的刀,都拿不起来的。”   楚惜微转过身来,他已经比叶浮生要高上一些了,走近时便有了压迫感,让叶浮生不自觉的退后一步。   看见他退,楚惜微那带着讥讽的笑也消失了,嘴角慢慢回落,抿成锋利的一条线,道:“是啊,当年弟子不成器,能有今日,都拜师父所赐。”   这句话像一把锈迹斑斑的刀,撕开皮肉插入肋骨,贯穿了本来跳动着的心脏,铁锈撕扯旧伤,斑驳新血,让叶浮生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疼。   半晌,他扯了扯嘴角,道:“拜我所赐……呵,这句话,我还真是……受之无愧。”   他在笑,可笑得比鬼还难看。楚惜微压下胸中翻滚的情绪,盯着这张顷刻苍白的脸想说些什么,却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伸出手打算拉他一把,却陡然想起了什么,拿出一条帕子胡乱擦手。   楚惜微刚才杀了人,虽然未曾染血,可他总觉得自己的手是脏的,不能去碰别人,更不能碰叶浮生。   他心慌意乱,擦手的动作也就失了方寸,差点把指甲都掰折了,叶浮生被他这动静拉回心思,脸上的笑容忽然就柔软下来。   ……这气急败坏的样子,还跟当年一样,不,比当年更别扭了。   刚才那番冲突被两个人一同抛却,叶浮生扯过那条帕子,毫不在意地擦了把脸上汗珠,笑道:“上等的丝绸,送我吧。”   楚惜微瞥了他一眼,冷哼一声,转身走了。   叶浮生把丝帕叠成小方块,塞进衣襟内,快步跟了上去,问:“现在这般情况,你怎么看?”   “葬魂宫,倒真是债多了不愁,哪儿有事都能插上一脚,这次还在朝廷头上动土了。”楚惜微淡淡说道,“杀掠影卫,假扮天子使者劫走南儒,朝廷这一次决不会善罢甘休。”   闻言,叶浮生回过神来:“但是眼下,朝廷还不知道是他们做的,而我们也没有证据。”   “他说过两日前有百鬼门人闯入这里,一个被杀了,一个少女跑了,应该就是兰裳。”楚惜微若有所思,“以兰裳的性子,定然不会善罢甘休,这附近没有百鬼门分舵,她应该会自己追上去,现在十有八九是出事了。”   “她一个小姑娘,构不成威胁,又有个好身份,葬魂宫的人只要没傻到姥姥家,都不会急着杀她,而是先跟百鬼门要足了好处。”顿了顿,叶浮生又道,“按方才所言,阮非誉和陆鸣渊都已经被带走。对于葬魂宫来说,阮非誉身份敏感又极其重要,陆鸣渊却是可有可无,他们留着这条性命,想必是利用阮非誉爱徒之心作威胁,逼迫他答应一些事情,然而能最大程度利用阮非誉的,不过一件事罢了。”   楚惜微眉目一凛:“新法。”   阮非誉提出的新法,主要是落在税收、科举和世袭上,其中科举制已施行十年,朝中不少官员都换成了寒门出身,虽然没有相当底蕴,却有天子支持,民心相佐,隐隐有与旧派分庭抗礼之势,使得新法推行改革日渐升温。   旧法苛待百姓农田,税收负担极重,却对官员田地大开方便之门;而世袭制度更是旧派传承利益的途径,哪怕降爵承袭,也有至少三代风光,然而新法却要废世袭,改军功加官、科举入仕,无功绩者降爵贬职,有过者加倍罚之。   这三者无一不是关系重大,对很多人来说,都是伤其根本的要害。   “阮非誉的眼光很远,志气也高,但他挡了太多人的路了,这一时半会儿,我们也猜不出究竟是谁要给他挖坑。”叶浮生叹了口气,“你有什么打算?”   楚惜微冷笑一声:“朝廷的事,跟我没有关系,我只要找回兰裳。”   叶浮生知情识趣,道:“可惜那人只是被留下来断后的弃子,并不知道他们究竟要往何处去,左右不会把烫手山芋带回迷踪岭,但这天下之大,却也太难找了。”   “不过两日,又带了累赘,走不远的。”   “他们带着人质,应该不会走街道和有关卡的大路,想来是从山野绕行。”叶浮生想了想,“我们不如买些水粮,找当地人打听一下附近山路,也好追上去。”   楚惜微颔首,然而眼下天色已经不早,本就不多的店铺也接连关门,两个人把一条长街从头走到尾,才看到路口有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家正在收摊。   他卖的是些馒头和粗制滥造的糕饼,看着就不大喜人,因此一天下来也没卖出多少,一边裹紧了破烂袄子,一边颤巍巍地收拾。   旁边还有张桌子,上面摆着一盘冷硬的馒头、一碗只喝了一半的粟米粥,桌边坐了个男子,年纪看着跟叶浮生差不多,一头墨发被松松垮垮地系在脑后,着一身重紫长袍,轻带广袖,颇有疏狂名士之风,正低头作画。   楚惜微盯着馒头糕饼,眉头拧成一个川字,显然是嫌弃得很,却也没把挑剔说出口,拿起一双干净筷子翻看着勉强顺眼的食物。叶浮生对这死不悔改的骄纵脾气摇了摇头,索性去看那男子的画。   这一看,他便移不开目光了。   画上有一朵花,勃然怒放,殷红如血,可惜只有一半,像是被辣手摧花之人生生扯碎了另一部分。   可它依然是一朵很美的花,不因太过浓丽而艳俗,也不因残破而失色,带着生命一样炽热的美。   然而这样生机勃勃的红花,却开在了枯骨指间。   整幅画的背景是夕阳西垂时的战场,残壁断垣,折戟碎刀,带着浓烈的忧伤与残忍。然而在满地焦土上,有一具森然白骨倚石而坐,它身上不少地方七零八落,唯一完整的右手指骨间,便夹着这朵残破的花,红白相衬,分外妖冶。   “他死的时候,一定是笑着的。”叶浮生道。   男子的画笔一顿,饶有兴致地看过来,叶浮生这才发现,这人长得十分齐整,剑眉星目,就跟画上去的假面一样,淡中显浓,雅极生妖。   他勾起唇角,轻轻一笑:“哦?” 第39章 乌鸦   这一个眼神看过来,叶浮生忽然便觉得背后一寒。   如同被蛇盯上的青蛙,毛骨悚然,却是转瞬即逝,再看时男子的笑意温煦如风,不见丝毫阴翳。   叶浮生向来记性不错,观察得也仔细,因此他确定自己从没见过这张脸,也仅仅是脸。   对这个人,他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却一时间抓不住头绪。   他这厢愣怔,男子倒是好脾气地又问了一遍:“阁下此言何解?”   叶浮生回过神来,道:“因为他如愿以偿了。”   画上的战场有一种浓烈到极致的惨痛,那具白骨残破不堪,仿佛在遭了千刀万剐之后又经风吹雨打,然而它背倚焦土青石,折下这片战场上最后一抹亮色,也带走这方天地下最后的容光。   红花白骨,淡极生艳,是生与死相融合的刹那。   它当是长笑而去,死而无憾。   楚惜微挑好了干粮,老者拿帕子擦了擦手,这才用油纸把它们一一包好,犹豫了一下,才对这边道:“这位公子,老朽要收摊了,您……在这儿坐了一下午,是不是……”   被打断了交谈,男子也不气恼,他递出了一锭银子,道:“这张桌椅,我今晚包了,老人家不必等我,径自回去吧。”   他给出的银子,就算是买两张上好金丝楠木桌也是绰绰有余,老者愣了一下,颤巍巍地接过银子,咬了一口,连声道;“好、好、好!那老朽就不打扰了,公子你自便!嘿!”   言罢,他将收好的东西胡乱往推车上一堆,步履快得不似个老人家。叶浮生看他走远了,才收回目光,笑眯眯地问:“这位公子怎么称呼?”   “慕燕安。”男子搁笔,邀他两人坐下,轻轻一笑,“两位看起来,也不像本地人士。”   叶浮生没骨头般往楚惜微身上一靠:“游历到此,只想着长点见识,不过看燕安兄的模样,似乎也是同道中人。”   慕燕安淡笑:“既是游历,可有寻到什么好去处?”   叶浮生叹了口气:“在街坊间转了整日,不见什么稀奇,恐怕要乘兴而来,败兴而去了。”   “这几年边关战事吃紧,这些个边陲城镇也就逐渐潦倒落拓,的确无甚稀奇,不过……”慕燕安只手托腮,“若两位不嫌弃餐风饮露之苦,那么这附近倒还有一处可做看头。”   楚惜微道:“何处?”   “不瞒两位,在下此番远来,是冲着此地一个传说。”慕燕安一只手轻敲桌面,“两位可曾看到这城中乌鸦数众?”   “自然是见到了。”   “乌鸦食腐喜丧,在这久经战火牵连的地方并不少见,但是这将军镇的乌鸦,却是日出入城,夜后回山,秋冬两季也不南迁,宁可冻死,也不离开这将军镇方圆五十里。”慕燕安侃侃而谈,如同讲起一件身临其境的往事,使听者仿佛历历在目,“但是在四十五年前,还没有这样的怪事……”   四十五年前,这里还是“白水镇”,那条河也叫“白水河”。那时候北蛮战事还未大动干戈,这里因为远离天听,又临近北疆,因此成了与外族互通有无之地,虽然说不上多么繁华,好歹也是个物流集散处,并不似现在这般落魄。   直到那年秋季,高祖驾崩,先帝手段不比其父,压制不住朝堂中结党营私的牛鬼蛇神,便有了分封在此的藩王借机叛乱,私通北蛮九大部落大举犯境,更为了拿下城镇里应外合,有蛮人装成行商偷入白水镇,在送往边关的粮草中下了毒药。   因此,作为北疆咽喉重地的惊寒关被打开城门,守将殉国,全城百姓十步存一,士卒更是血溅沙场,连俘虏都未能活命。   乱军长驱直入,再过两座大山便可夺下白水镇,自此后将国门大敞,兵临天京不远矣。   国难当头,先帝一面急遣大军抗敌,一面连发十三令,广招天下义士相助北疆。那时候武林正邪两道中有志之士,都暂且放下恩怨,随军向北疆而去,与白水镇百姓配合,沿河为战,不知多少人血溶于水,魂去万里。   有人死,有人退,就连主将也因死难之故临危换了三四任,在最后紧要关头,竟然是一个江湖草莽做了副帅。   那江湖草莽本无权无势,却在武林中颇有盛名,凭着满腔肝胆一身武艺,又曾与当朝丞相阮清行患难相交,在那危急关头由丞相代之请命先帝,让他从旁协助主帅抗敌,军中无人不服。   无奈情势危急,城中又弹尽粮绝,他们与当时朝廷派来的掠影卫合计,主帅自刎头颅交于其手,使其以杀将献关为名接近乱军主帐,得到了反王信任。   次日反王亲自领军来犯,主帅人头高挂敌军旗杆,朝廷大军怒斥其背国求荣,悲愤之下倾力死战,血流成河,尸骨遍地。眼看形势将倾,此人临阵反戈,当众刺死反王,身受重伤而不退,连战北蛮三名大将,最终被乱刀分尸,骨肉难辨。   主死阵前,叛军大乱,不得已退回对岸,又有掠影卫潜入其中,趁机煽动内乱,终于撑到了援军来到,将其赶出国门,夺回惊寒关。   战后,新任主将亲自率人打扫战场,寻回袍泽尸体就地厚葬,然而他骨肉成泥,不知被人马践踏到多远的地方,秋日之下,唯有乌鸦食腐唱丧。   酒祭英魂,长河漂灯,全军泪洒战场,从此才有了“将军镇”与“英雄河。”   让人惊异的是,那些乌鸦从那以后再没离开将军镇,它们在这附近落巢繁衍,一代传一代,每日飞到城里大树小墙上,夜深又飞回城外,人们都说这些乌鸦是吃了英雄骨肉成精了,战士成灰心不死,他们的魂魄附在了乌鸦上,还要巡视着这里,保卫镇上百姓,遥望边关无恙。   ……   “传说毕竟是传说,谁也不知道其中到底有多少是后人耳口相传的添油加醋,但是在这个镇子里,人们的确不视乌鸦为不祥,而是把它当作守护一方的神灵。”慕燕安摸了摸脸,却忘了自己手上沾着墨,这么一下就活像加了撇小胡子,让这个男人看上去多了几分调皮可爱,“乌鸦群居的地方是镇外往东二十里的一处山谷,平日里人迹罕至,但是山林环绕,黑羽遮天,也算得上一处奇景,不管传说是否为真,去看一看也是长见识的。”   叶浮生听得十分入迷,闻言道:“多谢燕安兄这番讲古。”   慕燕安笑了笑,见桌上画纸墨迹已干,便将其卷好放置,重新铺开白宣,提笔蘸墨。   这便是言谈已尽的意思了,叶浮生识趣起身,一直默不作声的楚惜微看了慕燕安一言,也站了起来。   叶浮生拱手道:“不打扰燕安兄雅兴,这便告辞了。”   慕燕安已将心思附于画纸,无暇他顾,叶浮生也不觉失礼,和楚惜微并肩而去,临到街头转角,他回首看了一眼,那人还借着一盏如豆灯火在风露中挥毫作画,静默地仿佛把那方寸之地也融入画里。   转过头,楚惜微轻声道:“他武功很好。”   叶浮生丝毫不意外:“有多好?”   楚惜微:“不知道。”   叶浮生笑了起来,目光却颇冷:“我也不知道。”   然而这世上,让他们两个都探不出底细的人,已经不多了,五根手指都能数完。   顿了顿,叶浮生道:“他似乎对我很熟悉,但我没见过他……或者说,没见过这样的他。”   楚惜微嗤笑一声:“他从头到尾不与我说一句话,而是一路讲古岔开话题,看来是觉得与我相谈,会暴露他是谁。”   叶浮生:“不过他给我们指了路,倒也算是做好事了。”   “往陷阱指路,也是好事?”   “有陷阱就一定有饵,我们现在也没选择。”叶浮生向他伸出手,“走吗?”   楚惜微瞥了他一眼:“我去是在其位担其责,你又是为了什么?”   叶浮生漫不经心道:“为了你呀。”   “……”楚惜微脚步陡然一顿,转头看他的目光有些慑人。   叶浮生没来由地退了一步:“……阿尧,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楚惜微:“说。”   叶浮生眨眨眼:“你怎么突然脸红了?是不是受寒发烧?”   “……没有,闭嘴!”   “你真是越大越别扭了,坦诚一点不好吗?”叶浮生叹气,他发现自己自重逢以来,叹气的次数就格外多了。   楚惜微面无表情地扫了他一眼,顺手把心里方才怒放的一束花揪掉半截,狠狠跺进了心头一抔经年土里。   他转移了话题:“刚才那人说得很仔细,现在我给你补充一点。”   “哪一点?”   楚惜微道:“那以身殉国的江湖草莽,姓秦,叫秦惊鹜,一手长枪出神入化,四十多年前曾名震武林,人称‘锁龙枪’。”   叶浮生瞳孔一缩,就听他又道:“秦惊鹜为国而死,是侠之大者,可惜妻子早逝,只有两子一女,两个儿子随之征战沙场,均在那场血战里立下汗马功劳,可惜幺子战死,只有长子归来,战后被封为护国大将军,大楚人人敬仰。”   叶浮生不再走了,他看着楚惜微,眼中目光闪动。   楚惜微一字一顿道:“他的长子,就是‘北侠’秦鹤白。” 第40章 北侠   那个时候,世上还无人听说阮非誉,名盛天下的南儒是他老师,阮清行。   南儒阮清行,北侠秦鹤白,文武各掌半边天,奈何同道不同路。   四十五年前,秦鹤白一战成名,由江湖转入庙堂的时候正是二十八岁,与其父相交莫逆的南儒阮清行却已是不惑之年,对这个后辈多有提携,就连他受封大将军之事,也少不了简在帝心的阮清行从中美言。   当时先帝的龙椅正在风雨飘摇之际,能够依仗的心腹能臣并不多,一面求仙问道地寻找心理安慰,一面又寄希望于贤能相助,对于阮清行可谓是言听计从,不但封了秦鹤白大将军之职,还将十万大军也交给了他。   秦鹤白也的确不负重托,他性子耿直豪气,武功高强卓然,又不似那些空有蛮力的莽夫,很懂得学兵法论策略,不但能领兵打仗,还治军有道,让一帮子等着看他笑话的人纷纷闭嘴,为先帝扫除忧患,八年下来,彻底在朝堂上站稳跟脚,成了武官之首,与阮清行并为左膀右臂。   文武同天,本该是一件幸事,可惜人生总是无常。   秦鹤白年轻有为,既是权倾朝野的大将军,也是江湖上人人称道的北侠,可谓风光无两,那时候无论谁提起他都会觉得此人是天之骄儿,就连先帝也曾赞曰:“文有阮相,武有秦公,寡人之大幸也。”   就是这样一个得天独厚之人,偏偏不得好死。   叶浮生掌握掠影十年光阴,对这些朝廷过往不说了如指掌,也是耳熟能详的。   秦鹤白二十八岁被封大将军,征战八年平定东海之乱,又北上抗敌,逼得北蛮退军关外,三年不敢入侵,后从边关返回朝廷,破例封为“护国公”,官居一品,年近不惑便与当时五十四岁的阮清行地位相当。   “这世上大罪,除了犯上作乱,就是功高震主。”叶浮生摇了摇头,“秦鹤白死得太冤,也不冤。”   那时候南儒阮清行已经重病缠身,对于文官势力的掌控不如以往,加上先帝沉溺寻仙问道疏于政事,朝廷上势力割据,   文官中党派内讧,武官的势力倾轧而上,隐有把持军政之势,也许秦鹤白没有这样的心思,但是他也没能采取手段遏制,放任了这样的力量失衡。   也就在这个时候,阮非誉横空出世。   “两年后,先帝因采补和服用丹丸而亏损了身体,朝堂后宫都是暗流疾涌,然而阮清行病重难以控制文官集团,秦鹤白智计有余城府不足,无法避免武官势力中的结党营私,因此迫切需要一个平衡。”叶浮生捻了捻眉心,“为此,阮清行呈词先帝,请开恩科,选出可用之人协助他扶持文官势力,与武官一党分庭抗礼,阮非誉就是其中之一。”   三十五年前,阮非誉只是个二十二岁的青年,名不见经传,早知道他是阑州人,无亲无戚,可算是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穷酸书生。不晓得他是何时得了阮清行青眼,被收为关门弟子,在三昧书院呆了两年也不见名声传出,安静得像冬天里蜷缩在窝棚里头的鸡崽子。   然而那一次恩科,却是他金榜题名,力压群才。   新科状元,有才有能,虽无家世支撑却是阮相高徒,纵无名声久传却有真才实学,在翰林院当了两月差后,就被破格选入刑部办事,前途无量。   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他办的第一个案子,就烧到了秦鹤白身上。   西北一带有镇守武官私收番邦贿赂,准其商人僧侣在治下“便宜行事”,结果混入了奸细,偷出城中布防图,引得外族叩关,险些酿成大祸。   那武官跟随秦鹤白征战多年,后者念在这些年的情义上对他小惩大诫,只治了镇守不力之罪,将其贬职发落,隐瞒了其中细节。   本该处理好首尾的事情,不知如何被阮非誉得知,由此顺藤摸下,还真叫他摸出端倪来——那武官根本不是一时财迷心窍,而是他早已与番邦勾结,成了卖国求荣的奸贼。   先帝本就多疑,曾经对阮清行、秦鹤白的重用到那时已成忌惮,尤其是手握兵权的秦鹤白更令他如鲠在喉。摸准帝王心思,阮非誉上奏天听,先帝震怒之下拿了那武官回京,当殿问责,秦鹤白险些被打为同党,只是无真凭实据证明通敌,又念在多年战功的份上,只当殿责了二十大板,令其回府反省。   这样一来,文武势力重开新局,阮非誉有了其师在背后支撑,又有文官集团里众多同门相助,隐与武官党派针锋相对,更是和秦鹤白结下了梁子。   楚惜微皱了皱眉:“可是从百鬼门的记载来看,北侠并非心胸狭隘之人。”   他虽然出身皇家,但是北侠之事发生的时候,他还不知道在地府哪旮旯等着排队喝孟婆汤,百鬼门的情报又大部分着落在江湖武林,对于这些陈年的朝堂之事,他可谓一问三不知。   叶浮生点了点头,道:“正因如此,禁足一月之后,秦鹤白没有重回朝堂报复阮非誉,而是自请外调,镇守惊寒关。”   楚惜微道:“但是我记得,秦鹤白三十九岁便死了,犯的是谋逆之罪,满门抄斩。”   叶浮生“嗯”了一声:“他在惊寒关驻守了一年不到,就被先帝以金牌令箭急召,却不知为何拒不还朝,先帝怒极之下派遣掠影卫前去拿人,才把他绑回了天京。”   原来,在那之前,宫中爆发一件大事——先帝病重呕血,太医院仔细诊断之后查出是中毒,而毒药就来自于先帝每日必要服用的“仙丹”,少服无恙,久服大患,会对肺腑造成极大伤害。   更令人震惊的是,炼制仙丹的僧道是二皇子为讨欢心所献,而在拷打之中,有人招供说是二皇子意使下毒,为了……弑君夺位,早登大宝。   先帝震怒,二皇子被禁,朝堂上人人自危,时任刑部侍郎的阮非誉上书启奏,参秦鹤白拥兵自立,私与二皇子勾结,意在谋逆作乱,并提出证据若干。   二皇子重武轻文,素来与秦鹤白交好,再加上惊寒关乃是北疆重地所在,陈兵于此如扼住国之咽喉。秦鹤白本就为先帝忌惮,如今又与谋逆之事牵连,急招不回,更是让先帝认定了他要谋反,是故着掠影卫前往擒拿。   秦鹤白武功了得,惊寒关内又多为亲兵,一行十名掠影卫奈何不得他,最后还是当时的掠影统领出手,才堪堪拿下了他。   当庭对质,秦鹤白伸冤无凭,阮非誉却证据确凿,一方拒不认罪,一方咄咄逼人,最后以阮清行抱病上朝力挺其徒、秦鹤白身边心腹中途反水为终,秦家连同仆子在内共计一百三十六人,全部下狱。   护国公秦鹤白犯上谋逆,可算是大楚开国以来的第一大案,几乎牵扯当时整个朝廷,就连江湖也因北侠之事动荡不已,那时候不知有多少人高呼冤情,甚至有百姓滚钉拦轿,只为递上一纸血书,恳请朝廷从实再审。   然而三审之后,依然不能找到脱罪之法,有意气人士妄图劫狱不成,更将秦家推入深渊,先帝下令择日问斩。   行刑日大雨滂沱,天京城万人空巷,新任刑部尚书阮非誉亲自监斩,秦家一百三十六颗人头落地,雨水冲干血迹,尸身倒落石阶。   三月后,阮清行于大雪纷飞之日病逝,临终前交付三昧书院于阮非誉,从此他就成了权倾朝野的“南儒”。   楚惜微眉头拧得死紧:“听起来,南儒似乎不是什么好东西?”   叶浮生道:“这天下本就没有绝对的好人,自然也不会有绝对的坏人。北侠一案至今不见平反,先帝之时有想要为其伸冤的官员,不是同罪就是贬官,剩下的都是些明哲保身之辈,秦鹤白到底有没有谋反,也就成了一个悬案……因此,阮非誉到底是不是好人,也有待商榷。”   楚惜微看了他一眼,道:“可我听你讲述,却分明是为北侠鸣不平的。”   叶浮生摊手:“我一个后生晚辈,对这些陈年旧事无权置喙,自然只能跟着前辈的脚步走。”   “前辈?哪个前辈?”   叶浮生撸起袖子,露出那个让楚惜微看一眼就觉刺目的鸿雁刺青,道:“自然是当年那位掠影卫初代统领。”   他一提起这茬,楚惜微就不爽快,冷笑道:“看来你这十年过得不错,这般有归属感。”   叶浮生没呛他,只是摇了摇头,问道:“阿尧,你不觉得这刺青眼熟吗?”   楚惜微目光一凝,脑中细细一想,脸色顿时变了。   叶浮生轻轻道:“与惊鸿刀鞘上的刻纹一模一样,对不对?”   楚惜微沉默片刻:“你想说什么?”   “我记得你当年曾经跟我告状,说我师父不喜欢你和子玉。”叶浮生看着他,“那时候我也不明白,但是现在,我可以给你答案……她的确,是不喜欢你们,准确地说,她不喜欢大楚皇家每一个人。”   掠影卫是高祖所建立,初代统领是当年与他在行伍间生死与共的兄弟,一起闯过江湖风浪,一同起义厮杀,更一起推翻前朝,助高祖坐上皇位,然后隐姓埋名,做了他一辈子的影子,一生的刀刃。   高祖心之所向,是他刀锋所指,一生不离不弃,至死也不曾休。   可是这样一个人,不为先帝所喜。   先帝生性敏感多疑,更不肯重用掠影,尤其是在秦鹤白一案中,掠影统领曾冒大不韪,夜入天泽宫,长跪不起,为秦鹤白求情。   长跪一夜,冷雨湿身,他顶着被先帝茶杯砸出来的满头伤痕,只求先帝开恩。   最终他也没能救得秦鹤白,而是震怒先帝,被斥贼党,于辕门外凌迟处死,割了整整一千刀,弃于宫外乱葬岗,掠影卫也从此废除,所有成员皆割舌断筋,逐出天京城。   戎马一生,死无葬身之地,连名姓也少有人知。   十年前,叶浮生进入掠影卫,成为新的统领,才找到了这人的生平记载,一纸薄言,让他胆战心惊——   顾铮,字承钧,燕川人士,善用刀术,身法独步天下,曾有江湖美名曰“惊鸿刀”。   顾承钧触怒先帝,获罪而亡,唯有一女远离天京,年岁尚幼,不及牵连,是为顾欺芳。   楚惜微一颗心悬在嗓子眼里,不上不下,全身血液冷透,木然而立。 第41章 囚徒   这个地牢位于一处井下,空间不大,阴冷潮湿,除了上方井口,再没有什么通风的地方,而井壁光滑得无处着力,就算轻功绝顶之人也要费上些功夫。   秦兰裳趴在一堆干草上,后背疼得厉害,她的手指抠入泥土,脸上冷汗涔涔,全身上下没有哪里是舒服的。   陆鸣渊也跟她一同挤在这一亩三分地,那些绑他们到此的人自然不会讲究什么男女之分,把个青年男子和半大姑娘推搡进一间牢房,结果姑娘趴在干草上不以为意,倒是醒来后的陆鸣渊紧贴石壁,恨不能化身一张纸片,离她越远越好。   周围不见什么守卫,秦兰裳嚎了一会儿不见回应,便对陆鸣渊道:“书呆子,你过来。”   她年纪不大,说话却很有颐指气使的大小姐脾气,陆鸣渊闻言更是往墙上贴了贴,别过脸不去看她被炸开的后背衣衫,道:“不合礼数。”   秦兰裳这次出门没看黄历,一路连坑带吃亏,现在早就被磨得没了脾气,道:“他们扔了瓶药进来,但我不能给自己后背上药,你帮帮忙,不要见死不救。”   陆鸣渊这才转过头,看到她背上血肉模糊的一片,再看看地上那个瓷瓶,依依不舍地跟石壁分离,捡起瓶子闻了闻,是金疮药,但算不上多好的货色,顶多让她不会失血过多而死。   药粉突然撒在伤口上,秦兰裳疼得龇牙咧嘴:“你就不能用手擦吗?”   陆鸣渊轻咳一声:“非礼勿碰。”   “……我伤的是背,你为什么倒在我肩膀上?”   “非礼勿视,在下没看清。”   秦兰裳翻了个白眼,忍了一会儿后,终于决定没话找话,转移一下聚集在伤口上的注意力:“你为什么不问我是谁?”   “非礼勿问。”   饶是秦兰裳已经成了过江泥菩萨,眼下也要被气出三分火气来,扭头看着那满脸尴尬的书生,道:“你再这么暗示我,我会忍不住非礼你的,现在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你叫破喉咙也没用。”   陆鸣渊:“……”   他被这半大姑娘狂放不羁的发言给震住了,手里的药瓶好悬没砸下来让她伤上加伤,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手上动作利索了不少,嘴上也打开了把门,开始絮叨起来:“女儿家,还是不要这般口无遮拦,于礼不合,万一遇上了登徒浪子,如此言语是会惹来麻烦的。我们书院里无论女夫子还是师姐妹,俱都没有这样言行的,虽不必拘泥三从四德,也要入则敛、出则谦,万没有孟浪的道理。”   这天底下最唠叨的除了市井间长舌妇人,就是这些个酸腐书生。秦兰裳深深叹了口气,掂量了自己现在的情况,估计能不能一巴掌把这喋喋不休的婆婆嘴给拍歪了。   正盘算着,陆鸣渊已经收了手,退回去跟石壁再续前缘,絮絮叨叨的嘴巴也闭上,一声不吭了。   他忽然住嘴,秦兰裳还有些不习惯,挪动了一下身子,用手撑地慢慢坐起来,问道:“你怎么了?”   陆鸣渊看了她一眼,道:“我在思考三件事,谁抓了我们?我师父在不在这里?该怎么逃出去?”   秦兰裳竖起两根手指:“葬魂宫、他在,剩下一个问题不知道。”   陆鸣渊皱起眉:“麻烦了。”   “嗯?”   “他们现在没动我们,说明我们还有利用的价值,但是他们已经暴露了身份,那么为免麻烦,在利用完之后一定会杀了我们。”陆鸣渊摇摇头,终于不怕非礼地问道:“这位姑娘,在下陆鸣渊,怎么称呼你?”   她抬了抬下巴:“我是秦兰裳。”   “秦姑娘,虽说同是天涯沦落人,但在下还有件事不明白。”陆鸣渊看着她,“葬魂宫素来与外族有勾结,会拿我师徒开刀并不稀奇,但你一个小姑娘,为何也落到这步田地?”   秦兰裳心道,我可是上赶着来找麻烦的。但是这话说出来又要带出一大帮子事儿,于是言简意赅地道:“寻仇,可惜出师未捷先遭罪。”   陆鸣渊果然不再问,他盘膝运气,可惜身上还有三处大穴未解,以自己现在的情况要冲开它们不难,只是要费些时间,正要对秦兰裳说什么,眉头忽然一皱,伸手捂住鼻子向秦兰裳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闭气,然后双双倒在地上。   不多时,上方井口探出一个脑袋,他仔细看了看下面,确定两人没了动静,这才熄了手里迷香,放下一道长长的铁链。   这迷香味道极淡,劲儿却颇大,秦兰裳只吸入一点就有些头昏脑涨,好在还能保持清醒,也不知道那书生究竟是不是属狗,鼻子这般灵敏。   那黑衣蒙面人顺着铁链落下,伸手就去抓陆鸣渊,就在此时,洋装昏迷的秦兰裳突然发难,她背上的伤还疼得刺骨,下手却不失精准,右脚借力蹬起的刹那,搓掌成刀在那人后颈一劈,陆鸣渊默契地接住那人身体,没折腾出异常动静。   秦兰裳指指自己,又看看上面,陆鸣渊点头之后,她便抓住铁链,忍痛往上爬。刚爬出井口,就发现这里还有一个蒙面人,见冒出来个半大姑娘,对方一惊之下立刻拔刀,势要将她劈成个烂西瓜。   好在秦兰裳身子娇小,手脚动作也伶俐,险险避过这一刀后,翻身落在地上,顺手抄了根倚在墙上的废弃铁棍,携风扫了过去。   她吃的亏多了,眼下多长了不止一个心眼儿,铁棍没有与长刀相接发出锐响,而是在交锋刹那陡然一转,狠狠打在那人持刀的手臂上,她这一下顾不得背后伤口撕裂,用出了吃奶力气,差点儿把对方手臂打折,随即顺势回身,左脚重重踹在那人膝盖骨上,顿时收到一个五体投地大礼。   秦兰裳没带红封,自然也不可能给一个牛高马大的男人发压岁钱,于是赏了他一记铁棍,重击在脑袋上,后者顿时头上冒血,趴在地上不动了。   她拄着铁棍喘气,背后的伤口疼得让她几乎站不住,手脚都在打颤,好不容易才定了定神,打量了一下周围环境,发现这是一间暗室,正前方有一道铁门,此外不见其他守卫,要不然估计自己也就去见列祖列宗了。   喘了片刻,她弯腰去扒那人身上的衣服和蒙面巾,刚好爬上来的陆鸣渊看见她这般动作,脸色一僵,小声道:“秦姑娘,男女授受不亲……”   “他要是还能醒过来,我收他做妾了!”秦兰裳“哼”了一声,看了眼那人猫嫌狗厌的长相和半脸血,明显是死了,这才假惺惺地说道,“长得再丑也不嫌。”   陆鸣渊:“……”   他觉得自己跟这姑娘之间隔了从惊寒关到天京城那样远的鸿沟,简直不能沟通了。   思量片刻,陆鸣渊挫败地叹气道:“子曰……”   秦兰裳发誓他要是敢说“非礼勿脱”,自己就给他一棍子,照嘴抽。   孰料陆鸣渊走到她身边蹲下,代替她去扒这守卫的衣服,口中继续道:“机不可失。”   “……哪个子曰的?”   “忘了。还有,麻烦姑娘转过去。”   秦兰裳背过身去,只听到后面窸窸窣窣的换衣声,她本来也有这样的打算,却忘了自己身量太小,穿上去也不顶什么用。   陆鸣渊三下五除二地多套了身行头,再把蒙面巾一罩,将自个儿包成个黑卷儿,这才道:“可以了。我先把姑娘送出这里,再来找师父。”   她愣了一下,转过身来看着陆鸣渊唯一暴露在外的明亮双眼,犹豫了片刻,摇摇头:“我不走。”   陆鸣渊劝道:“此地危险,报仇之事来日方长,姑娘不要鲁莽。”   “我说了不走,跟你一起去找你师父,听不懂吗?”秦兰裳一扬下巴,结果扯动伤口,疼得抽了口冷气,再多的桀骜也成了气急败坏,“大男人这么婆婆妈妈犹豫不决,当心将来娶个厉害老婆,敢不听话就给你一天三顿打,跪着荆条哭爹娘!”   陆鸣渊:“……”   他今年二十有一,还是头一回遇到这么厉害的姑娘,当下不知如何是好了。然而眼下情势危急,容不得他多加犹豫,只好道:“那就得罪了。”   言罢,他拖起那具惨遭洗劫的尸体扔下井去,再弯腰把秦兰裳往肩上一扛,一改方才迂腐扭捏之态,大步流星地推门而出。秦兰裳在他肩上刚想挣扎,就听见了一个陌生声音,连忙闭眼装死。   门外还有两个守卫,其中一人问道:“殿主让带陆鸣渊过去,你怎么把这妮子弄出来了?还有一人呢?”   陆鸣渊压低了嗓音:“姓陆的出了点事,他在里头守着,你们进去看看。”   两人对视一眼,越过他走了进去,就在这片刻,陆鸣渊放下了秦兰裳,低声道:“一人一个。”   铁门悄然关闭,秦兰裳无声点头,与陆鸣渊一左一右贴了过去,那两人正低头往井下看,冷不丁脑后风声突起,各自挨了一掌一棍,连吭声也来不及,便一头栽下井去。   万幸这只是些小喽啰,要不然绝不可能这般顺利。秦兰裳松了口气,心里却闪过些莫名的念头,只是来得快去得更快,一时间也想不出个所以然。   她回想着陆鸣渊方才一掌,这书生内功被制大半,出手时仍快如雷霆,之前看着迂腐平顺的一个人,提掌却如天公降怒,一下击在天灵上,那人七孔便流了血。   秦兰裳心道,这便是‘奔雷掌’了。   三昧书院尚文,但南儒阮非誉这些年来虽身在高位,但总立在风口浪尖,针对他的杀机不计其数,一般人早死了千百回,然而他却依然活到了现在。   “一剑三刀,东南西北”,若非江湖传说早有,谁也不会想到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南儒竟然是中原八大高手之一,他极擅掌法和奇门暗器,尤以“奔雷掌”和“乱雨棋”力压群雄,就陆鸣渊这一掌看来,已得其师真传。   心头一凛,她收敛了自己适才升起的轻视,看着书生温和如旧的眼神,回想今日匆匆一瞥的南儒阮非誉,蓦地发寒。   三昧书院的人,都这般深藏不露吗? 第42章 离间   陆鸣渊觉得这姑娘不简单,   他们跟瞎猫一样东摸西走,好几次差点露了马脚,深觉自己再乱窜下去,恐怕在碰到死耗子之前就先成了死猫,于是陆鸣渊趁人不备亲自动手,抓回了一个活口。   葬魂宫的人大概上辈子都是属王八的,哪怕把书生逼成疯狗,也咬不开闭得死紧的壳。关键时刻,还得秦兰裳亲自出马,扳起那人下巴,迫使其与自己四目相对。   陆鸣渊站在她背后,看不见她究竟做了怎般动作,只知道不过几息时间,刚才还威武不屈的人就跟着了魔一样,竹筒倒豆子般把地宫的情况说得一清二楚,连岗哨轮换都没有放过。   这丫头年纪不大,到不了色迷心窍的地步,陆鸣渊心头思忖,忽然想到了一门武功——摄魂大法。   他虽然行走江湖的经验少了些,却是在三昧书院里的“武院”长大,里面关于武林的记载从来不缺,摄魂大法不过是只言片语,也难为他还记得当年找闲书时的匆匆一瞥。   此功法被归于旁门左道一类,总共分为三层,第一层只是暗示作用,第二层能催眠神志、趁机套话,第三层就蛊惑心智,能让旁人为己用。   摄魂大法虽只三层,也并非一家所专,江湖上不少门派都有收藏典籍,然而要练有所成却不容易,纵观江湖,能练到第二层的人不多,第三层更是屈指可数。   这姑娘不过豆蔻年华,竟然在此道上已初窥第二层了,不晓得何方高人才能教出这般后人。   他心里转着念头,秦兰裳问完了话,大发慈悲地把那人打晕之后藏在角落里,道:“这家伙也不知道你师父被关在哪里,怎么办?”   “他们费这么大的心思抓了我师父,当然会放在最紧要的地方。”陆鸣渊道,“秦姑娘,你怕不怕?”   秦兰裳从小无法无天惯了,哪怕吃亏学乖,也依然全身是胆,当下一仰头:“怕什么?你且说来。”   “我们去火药室,把雷火弹拿出来炸了。”陆鸣渊说得轻描淡写,好像只是不小心掀了张桌子,“地宫一旦出事,他们除了来抓人,就是赶紧去首领那里禀报,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位白虎殿主应该正与我师父深谈,否则咱连这一路敲闷棍,不可能没碰上硬茬子。”   饶是秦兰裳胆大包天,也被这一鸣惊人的书生震在当场。   陆鸣渊看着她苍白的脸,心道这小姑娘可算是怕了,于是隔着蒙面巾挠挠脸,温声道:“这很危险,我等下去炸雷火弹,你就趁乱赶紧跑吧。我看你武功不错,见识胆量都不是一般小门小户能教养出来的,只要能逃出地宫跟家人会合,萧艳骨短时间内不会找你麻烦的。是非之地不可久留,你……”   这番碎嘴让秦兰裳回过神来,她抬脚踢了陆鸣渊一下,道:“闭嘴,走吧!”   陆鸣渊:“呃,要我送你?”   秦兰裳对这时精时傻的书生无可奈何:“我去偷雷火弹捣乱,你趁机去找你师父。”   陆鸣渊反对道:“不行,大丈夫焉能让女儿家迎难在前?”   秦兰裳撇撇嘴,她也不愿意让陆鸣渊轻省,奈何自己套上黑衣也着实不像样,萧艳骨但凡没瞎,一眼就能把她认出来,那就不是找人,是找死了。   懒得跟他分说,秦兰裳一猫身就钻了出去,只留下了一句话:“快滚吧你!”   ……   萧艳骨进门的时候,阮非誉正在写字。   烛火照影,白纸黑字,气度清寒的老者从容提笔蘸墨,萧艳骨仔细看去,写的却都是人名。   准确地说,是死人的名,从变法开始至今,不知为此死了多少人,其中有反对他的人,也有为他舍了身家性命的人。一桩桩事、一个个人,无论大事小情、身份高低,他竟然都是了如指掌,还记得清清楚楚。   萧艳骨的目光落在最上面的两个人名上——秦鹤白,顾铮。   她嫣然一笑,道:“先生好记性,手底下沾了那么多人命,竟然都还记得名字。”   阮非誉搁笔,道:“人老了总喜欢回忆前事,这样也好,免得做梦时都不知道梦见的是谁。”   “先生对故人念念不忘,那么对身边人就毫不关心吗?”萧艳骨瞥了一眼桌上已经被动过的食物汤水,“看先生在此适应良好,我都有些怜惜那位困于地牢的公子了。”   食物里加了料,阮非誉身上没什么力气,也就懒得起身,微微一笑:“贵宫花了这样大的心思,想必不是只为了炖锅骨汤的。既然如此,鸣渊现在当是有惊无险的。”   萧艳骨笑了:“先生是聪明人,那么是否该先道谢呢?”   阮非誉掀了掀眼皮:“谢姑娘杀了前来接应的掠影卫和我的十二位门徒吗?”   “这可不敢。”萧艳骨只手点唇, “我要先生谢的,是救命之恩呢。”   阮非誉挑了挑眉:“哦?”   “实不相瞒,自从圣旨昭告天下,先生这些年来所结的仇怨都闻风而动,回天京的沿途大道小路上都有人执刀以待先生。若非我葬魂宫先下手为强,先生恐怕也活不到今天了。”   阮非誉垂下眼睑,语气微乱:“竟有这样猖狂的事情?”   萧艳骨觑着他的脸色,道:“先生是七窍玲珑之人,看得比谁都要清楚,我也就不说暗话了,只是先要问上一句……先生,相信小皇帝是真的要起复您吗?”   阮非誉奇道:“天子金口玉言,又颁布圣旨昭告天下,怎么会是假的?”   “昭告天下……呵,这便是了。”萧艳骨眼波流转:“若皇帝真心要重用先生,怎么会大张旗鼓,将先生置于天下风口浪尖,引得四方暗箭相逐?”   阮非誉望她不语,萧艳骨继续道:“如今新法推行已过了最险要时机,一切都只待完善和料理后续,先生又已年迈,对于皇帝来说,已经不再是必不可少的肱骨之臣了,他这样做不过是……”   “萧殿主心思过人,口才也很是不错,只可惜生作女儿身,不能入朝与百官并肩。”阮非誉忽然出声打断了她,“但是江湖人,还是不要妄议朝政为好,以免招惹麻烦。”   萧艳骨掩口轻笑:“我等已经是麻烦上身了,何足惧也?倒是先生,明知自己是被帝王做了诱靶,竟还能安之若素,叫人不得不佩服。”   一阵风吹过,阮非誉咳嗽了两声,道:“明知背后厉害,葬魂宫还要沾手,是为什么呢?”   “葬魂宫是替人办事的地方,这一次当然也不例外。”萧艳骨拿起那张写满姓名的纸,凑近了烛火,眼中倒映灼色,“皇帝要拿先生尸骨做巩固新法的垫脚石,自然也有人敬仰先生,不忍看英雄末路。”   “这世上想让老朽死的人很多,要留我活命的却少。”阮非誉思量片刻,忽然笑了,“是……二爷?”   纸张一角已经点着了火焰,萧艳骨眨眨眼:“先生果然好记性,正是您的这位老友。”   “不敢高攀、不敢高攀!”阮非誉摆摆手,咳得更厉害了些。   萧艳骨道:“二爷说‘鸟尽弓藏、兔死狗烹,是自古便有的道理,但知恩应报也是人之常情’,他当年受过先生恩惠,如今也不想看先生老无善终,还请先生给个机会予他,弥补这些年的错处。”   说完,她将手中一块玉佩放在桌上,那是上好的羊脂玉,可惜被摔碎过,如今被能工巧匠重新修好,但仔细看去,还能看到细密的裂痕。   阮非誉拿起这块玉,沉默了很久,直到萧艳骨都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才慢慢开口,流泻出一声喟叹:“二爷是个有心人。”   萧艳骨心中一喜,还没来得及笑出来,就听他继续道:“一如当年。”   她尚未绽开的笑容冻结在脸上,仿佛有人提笔给画皮添上一丝不自在的颜色。   片刻,她扯了扯嘴角,道:“先生,可向来是个识时务的人啊。”   阮非誉收起玉佩,看着已经化成灰烬的纸张,淡淡道:“活人会死,往事成风,天下人物,莫有不变的。”   萧艳骨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她幽幽道:“先生,正如您刚才所言,想要您性命的很多,可现在愿意保下您、又能保得住您的,可就只有二爷了。”   阮非誉笑了笑:“老朽也说过,活人总会死的。”   萧艳骨暗自握拳,片刻后又挂起了笑容:“先生不担心自己的弟子吗?”   “鸣渊已过弱冠,是该顶天立地的年纪了。”阮非誉的手指拂过余温渐失的灰烬,神情淡漠,“老朽如他这般的时候,已经敢在老虎头上撒野了。”   闻言,萧艳骨脸色一变,妩媚的容颜横生煞气,她死死盯着阮非誉,忽然喝道:“来人!”   一名黑衣人人推门而入,行礼道:“殿主有何吩咐?”   “陆鸣渊呢?把他带过来!”   黑衣人迟疑了一下,道:“回殿主,属下已经派人去了,只是……不知为何,现在还没回……”   话音未落,就听见外面一声巨响,像是有火药炸开,使得整个地宫都晃了两下。紧接着发出一阵喧哗,隐有打杀之声,像是有人突然捣乱,搞得这里都闹腾起来。   萧艳骨双目生寒,看得那黑衣人背脊发凉,连忙出门查探情况,不料正好跟另一个冲进来的蒙面人撞在了一起。   闯进来的蒙面人十分狼狈,身上多了好几条口子,忙声道:“大、大事不好了!殿主抓回来的那两人,逃出来了,他们不知如何找到了火药室,引爆了十几枚雷火弹!”   萧艳骨神情剧变,这里建在地下,全靠甬道和承重墙支撑,略显密闭的空间里一旦炸开火药,后果不堪设想。   “该死!你们看着他!”萧艳骨一把推开手下,夺门而出。   等她走远了,之前的黑衣人刚想说点什么,忽觉脑后生风,在间不容发之际抽剑格挡,掌与剑刃相交,剑身纹丝不动,肉掌被割出血痕。   然而黑衣人蒙面的布巾下,却溢出了鲜血,两眼暴突,血丝密布。   他身上毫发无损,掌力却以剑为媒介,窜入经脉,摧折肺腑。   隔山打牛,回天无力。   尸身无声倒下,蒙面人看也不看他,转身对阮非誉急声道:“师父,快跟我走吧!”   一直低垂的眉眼抬起,明净如泉,正是陆鸣渊。 第43章 浑水   叶浮生觉得老天爷太缺德了。   慕燕安所说的地方,是镇东二十里的乌鸦谷,山高林深,人迹罕至,不知多少乌鸦在这林子里做了巢,地上不少鸟屎和乱羽,走动的时候还要防止天降横祸,腥臊的味道十分刺鼻,让楚惜微刚进来就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他鼻子灵,对这些味道十分不耐,可眼下也没别的办法,只得用袖子掩了口鼻,一脸苦大仇深。   看着楚惜微走路跟踩刀尖一样,叶浮生有点想笑,寻思了一下对方薄薄的脸皮,还是忍住了。他见楚惜微走得越来越快,赶紧上去拉人,轻声道:“你倒是留意一下附近,横冲直撞的,踩了陷阱怎么办?”   楚惜微压着火气道:“等我把那死丫头找回来,一定打得她跪着哭!”   叶浮生:“……别这样,虽然只是一个小姑娘,你也要学会怜香惜玉。”   楚惜微“呵”了一声,突然出手如电般向左侧一抓,与此同时,叶浮生脚下一蹬,身如离弦之箭穿入树木缝隙间,几个起落就不见踪影。   楚惜微这一下突然发难,把暗中跟上的人唬了一跳,自以为高超的潜行身法被人一眼看破,他立刻从树后窜了出来,同时挥刀而下,不料肉掌与刀刃相撞,却是刀刃断成了两截!   来不及惊诧,那只苍白的手已经掐住他的咽喉,楚惜微手臂发力,把一个比自己壮了一圈的男人生生提了起来。男人被掐得喘不上气,双脚拼命踢蹬,可捏住咽喉的手纹丝不动。   很快,叶浮生的身影出现在楚惜微背后,他手里多了一把刀,上面干干净净,但还有淡淡的血腥味。见楚惜微侧目看来,他甩了甩手,“追着那家伙跑了一段路,看到他跑到一处山壁前准备打开密道进去报信,我就夺刀把人宰了。”   “很好。”楚惜微勾了勾嘴唇,目光落在手中人的脸上,语气淡淡,“那就不用留着你了。”   话音未落,只听一声轻响,那人的脑袋耷拉下来,气息全无。   楚惜微把尸体扔在地上,叶浮生看着那两眼暴突的尸体,道:“阿尧,我觉得你最近有点不对劲。”   楚惜微皱了皱眉:“嗯?”   “在断水山庄初见你的时候,你不像现在这样易怒冲动。”叶浮生仔细回想了一下,那个时候的楚惜微虽然立场不明,但总的来说还是沉稳居多,然而从自己醒来之后,就发现他情绪浮动极大,尤其动武的时候冷酷狠辣,不似平常。   楚惜微冷笑道:“十年不见,你以为自己有多了解我吗?”   “阿尧,你别这样。”叶浮生难得皱了皱眉,他伸手就去探楚惜微的腕脉,却被反手抓住。   楚惜微这下意识地一手用力极大,叶浮生忍着腕骨传来的剧痛,在感受到对方松力的时候趁机反扣,抓住了楚惜微的手腕。只是这人如今滑得跟泥鳅一样,他只号了不到一息的脉象,楚惜微已经抽手退后。   他冷声道:“你以为自己现在是谁?凭什么管我?”   这句话一出口,两个人都愣住了。   叶浮生心里被刺了一下,没把这难过表露出来,扯了扯嘴角打算插科打诨蒙混过去。然而楚惜微脸色也不好看,隐隐有些后悔,又不知该说些什么,于是没等叶浮生开口,他便脚下一点,掠向了叶浮生归来的方向。   “倔驴脾气。”摇摇头,叶浮生打算暂时放下,等这茬子事儿过了再顺毛捋捋,遂施展身法跟了上去。   黑灯瞎火,除了从树叶间漏出的零星月光外没有什么光源,楚惜微这一跺脚走得头也不回,叶浮生功力未复,跟上他有些吃力,一晃眼就丢了人影。   “这么大个人了,咋还是个撒手没啊?”叶浮生追到山壁前,发现这里空无一人,密道也是关闭状态,吃不准楚惜微是先一步进去了,还是溜达到了哪里,顿时以手扶额。   犹豫了片刻,叶浮生准备去按下山壁上那块稍微凸出的石砖,没想到还没碰上,脚下传来一声巨响,伴随着地动山摇,他差点没一屁股坐在地上。   阎王爷他老家炸了吗这是?!   叶浮生好不容易站稳,面前的暗门却自动开了,从里面窜出四个黑衣蒙面人来,看到他这个堵在门口的不速之客,眼神齐齐一变,一人喝道:“来者何人!”   另一人则道:“杀!”   “孙子哎,叫爷爷!”叶浮生心道这真是赶早不如赶巧,说话间提刀在手,他身法极快,转瞬便插入四人中间。   四人同时一惊,叶浮生已经旋身一扫,后面两个立刻退开,前面俩避得慢了些,刀锋如狂风刮过般在他们胸膛上开了条大口子,溅起老高的血,连声痛呼都来不及,便倒在了地上,不知死活。   叶浮生一刀方过,就是一棍一剑左右齐来,他左手分花拂柳般在棍上一拍,顺势将其引向长剑。两者相撞,持剑者退了一步,叶浮生趁此机会欺身而近,刀锋一闪,便割了他咽喉。   剩下一个黑衣人大惊,铁棍携风而来,直扫叶浮生头颅,他在间不容发之际后仰,劲风拂面,刮得生疼。   这人内功底子不错,下盘也稳,当是四人中的领头。叶浮生掂量了一下自己恢复不多的内力,眼神一凛,在铁棍照腿扫来的时候,他陡然抬足在棍上一踏,借力而起!   那人只觉得眼前一花,叶浮生已出现在他上方,眼见刀锋直斩而下,他下意识地举棍相抗,不料叶浮生刀锋一转,贴着铁棍滑了过去,削断他握棍的一根手指!   十指连心,那人浑身一抖,手中铁棍一松,然而没等他惨叫出声,叶浮生空出的左手已趁隙而入,一掌击在了他面门上!   血从额头滑落下来,叶浮生收刀站定,看也不看身后的尸体,从密道口走了进去。   这条密道不宽,只能容两人并肩走过,他听得不远处动静颇大,想来这里是出了什么乱子,不晓得是不是楚惜微搞出来的,犹豫一下还是决定去看看。   他做了十年掠影卫,对于藏身潜行最为擅长,一路隐在暗处飞掠而过,像只灵活矫健的壁虎,四处搜寻的地宫守卫都没发现有这么一个家伙跟自己擦肩而过。   越往里走就越是复杂,眼看一队守卫就要与他狭路相逢,叶浮生闪身窜上房梁,不料跟猫在上面的一道身影撞个正着。   脑袋磕上一块硬物,叶浮生还没说话,就被一只手捂住了嘴,直到下方守卫经过,那人才松开手,喘着气低声问道:“你谁啊?”   叶浮生定睛一看,这里灯火昏暗,只能勉强看清是个身量娇小的少女,鼻尖嗅到一股血腥气,他心念一转,压低声音:“兰丫头,你爷爷叫你回家吃饭。”   秦兰裳正吃不准他来路,闻言心头一跳:“你到底是谁?”   果然是她。叶浮生松了口气,笑道:“你小叔带我来找你回去,你觉得呢?”   秦兰裳神情一裂:“我婶儿?”   叶浮生:“……丫头,眼没瘸,耳朵也没病吧?”   他无论是声音还是身形都不像个女人好吗?   “小叔那么闷的人,你要不是我婶儿,他干啥还要带你来?”秦兰裳不信邪地伸手过来,叶浮生趁机握住她手腕探了下脉,眉头一皱:“你受了内伤?”   秦兰裳扁了扁嘴:“外伤也有,可疼了。婶儿,我小叔呢?”   “……你叔是个撒手没,还有,别叫我婶儿。”叶浮生轻轻摸了把她的头,结果摸了一手灰,“我这个人啊,每个月也有几天会暴躁的。”   秦兰裳:“……大叔你好。”   找到了人,自然不能在这里耗着,叶浮生掂量了一下自己的余力,觉得能护着这丫头逃出去还成,眼下情况混乱,与其没头苍蝇一样乱找,还不如先回约定好的地方等着楚惜微自己回来。   他想得挺好,可惜老天爷有时候就见不得人好。   秦兰裳自告奋勇地带路,说是能避开守卫,叶浮生跟着她左拐右转,没感觉自己在出逃,反而更像是深入探查,奈何这条通道太窄,只能容小姑娘自由转身,他一个大男人弓肩提气才能免得被卡在里头,低声问道:“确定没走错吗?”   身后无人应答,只有脚步声急促远去,想也知道是跟在自己身后的小丫头转身跑了。   秦兰裳这两天倒了大霉,可不敢再轻信谁,吃不准这人是好是坏,干脆先想办法甩了他,自己再去找陆鸣渊会合。   “心眼儿还不少,人小鬼大。”叶浮生念头一转,很快想通了这点,这下子被雏雁啄了眼,他也没别的法子,只好先走出通道再去把那丫头拎回来。   好在这条通道不长,尽头是一扇狭小的师门,只有人来高。叶浮生用力一推,不料手下忽然一空——不晓得是谁这么缺德,这石门是形同虚设的,若人用力一推,就得被自己的力道带进去。   骂娘都来不及,叶浮生一头栽了进去,里头是条蜿蜒向下的甬道,地面和墙壁都被打磨得十分光滑,活像是被蛇爬过的洞穴,叫人连个着力点也没,只能尽量护住要害,顺势滚了下去。   所幸老天爷还没打算要他命,这甬道不长,他很快就到了底,头昏脑涨地爬起来,心里把楚惜微连同秦兰裳骂了几遍,抬头打量周围的环境。   他却是不知道,秦兰裳可为了他精选了这条路,因为吃不准立场,她也不敢把人往死路带,想着之前问出的地宫路线,发觉此地是个闭关的密室,而掌控地宫的萧艳骨本人又在跟南儒较劲,估计眼下正好是空的。   密室里没有点烛,墙上镶嵌着夜明珠,照得整间密室幽亮,借着这泛绿的光,叶浮生看到密室中央是一个水池,自己刚才差点就栽了进去成个落汤鸡。   水池中央有一方石台,七尺方圆,上面有一方檀木剑架,上面放着一把古朴长剑。   叶浮生犹豫了一下,提气飞落石台,目光下落,看清了那把古剑,剑长三尺,古朴典雅,剑柄上刻有流云。   他在这片刻间全身发寒。   这当是一把好剑,然而……他在还是顾潇的时候,见过这把剑。   被另一个人负于背上,剑未出锋,已叫当时的他,一败涂地。   浑身血液在迅速冷却后又突然沸腾,他还没来得及压制自己汹涌的情绪,身后便传来的石门开启的声音。   叶浮生心头巨震,眼中杀气突显,右手附于刀上,回头看了过去。 第44章 脱困   “你……”   陆鸣渊扶着阮非誉急匆匆闯入密室,没想到里面还有别人,幸好他记性不错,在这片刻间搜刮出这人姓甚名谁,说道:“叶公子?”   叶浮生听这声音还算耳熟,再看他搀扶着的老者,正是此番风波所向的南儒,心念一转,道:“是陆公子吧,好巧。”   听到他的声音,南儒抬眼看了看他,不做声,只是嘴角一挑,手在陆鸣渊小臂上轻拍一下。   这就是可信的意思了。陆鸣渊松了口气,问道:“叶公子怎么在此?”   “受人之托,来找个逃家的小姑娘,不知二位可曾见到?”叶浮生犹豫了一下,还是弯腰把那长剑拿起来,脚下一踏,飞身落在陆鸣渊面前,保持着让双方都安心的距离。   陆鸣渊在断水山庄时曾见他力战步雪遥而不败,不晓得这到底是何方神圣,眼见此人如今眼不瞎腿不瘸,心里更不敢轻慢他,只好含糊说道:“小半个时辰前见过的。”   叶浮生盘算了一下,想必那丫头跟这书生分路不久便撞上了自己,然而眼下自己误打误撞跟这两人碰了面,秦兰裳却又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阮非誉却道:“先走吧,此地不宜久留。”   他这话说得很不客气,要是一般人听见有人把贪生怕死讲得这样光明正大,心中再怎么都会生出不悦来,只是叶浮生早年跟他打了数次交道,陆鸣渊也是他教导长大,两人都不会错解他的意思。   现在整个地宫乱成了一锅粥,既适合浑水摸鱼,却也是节外生枝的时候。他们三个人这般情形,并不适合去蹚浑水,否则不仅找不到人,还可能把自己折进去。   一念及此,叶浮生问道:“这间密室,是什么地方?”   他纯属走了背运才会到了这里,哪里知道它到底是何方神圣的洞府?只是手中剑鞘冷然如冰,让他整个人都生出一把寒意来,容不得半点轻忽,是故有此一问。   陆鸣渊担忧地看了眼阮非誉,道:“在下也不甚清楚,只是之前从此地守卫口中套得消息,说这里有个闲人免进的密室。刚才为了躲避守卫,这才向这边赶来。”   叶浮生不得不佩服他的胆子:“万一这是个有进无处的绝路呢?或者里面有个闭关修炼的老妖精呢?”   陆鸣渊:“……”   阮非誉咳嗽两声,苍白的脸上浮现潮红,看着有点喘,身体如风中残烛。   可他的声音却还算稳,道:“若老朽没猜错,这里是个练功室。”   说话间,他意有所指地看向墙壁,叶浮生心头一动, 他拔下一颗夜明珠,只见那洞深约莫半指,而且墙上的洞五五成堆,像是被人五指穿入后再把夜明珠填入空洞,然而指洞周遭没有半丝破裂痕迹,仿佛只是插进了一堆棉花中。   如此指力,天下罕见。   南儒见多识广,又阅历深厚,在这方面的底蕴远胜叶浮生,眼下侃侃而谈:“萧艳骨暗器之法可谓一绝,但武功并非一流,能使出这般指力者必身怀上乘武功,内力深厚,还要手段狠毒……因此,在这里闭关练功的人,定不是萧艳骨。”   叶浮生一点就透:“她将此列为禁地,不准旁人靠近,是未免走漏消息,也就是说在此地闭关的人身份十分重要且需要保密。既然如此,里面的人定不会从寻常门路出入,那么在这密室里一定会有直通地宫之外的暗道。”   陆鸣渊闻言,赶紧把周遭都打量了一遍,奈何这密室修得十分严密,除了墙上指洞和叶浮生掉下的甬道口,再无什么出处,然而那条甬道光滑狭窄之外,尽头仍在地宫内,说不准就要跟萧艳骨等人打个照面。   “没见着暗门啊。”   叶浮生眯了眯眼睛,突然撕了截布条把刀剑往背后一挂,纵身跳入水池,快得让陆鸣渊阻止都来不及。   池水冰冷刺骨,尤其越往下越觉暗流涌动,他心里有了计较,浮上水面道:“这是活水,下面有出口。”   陆鸣渊大喜,却又犹豫了,他咬咬牙,对叶浮生道:“公子,能否请你帮我把师父送出这里?我……秦姑娘想必还在地宫一隅,此地危机四伏,她助我良多,我是不能把她丢下的。”   叶浮生一笑:“有了姑娘就不要师父,书生你很有前途啊。”   陆鸣渊脸色尴尬,连忙道:“不不不,不是这样……只是我本就不谙水性,从这里走也是拖累师父和公子,再者说把小姑娘留在这里,实非君子所为。”   叶浮生不置可否,目光不经意间与南儒相对,心下转了转念头,应道:“既然如此,你将师父安危交我,我便把丫头性命托付给你,还望我俩都能不负此约。”   陆鸣渊肃然道:“不敢失约。”   叶浮生问道:“这位老先生可会水性?”   “南地人,焉能不作浪里白条?”阮非誉笑了笑,“只是我现在气力不够,还需公子帮衬着些。”   “好说。”   阮非誉深吸一口气跳入水中,叶浮生一手抓住了他,两人立刻潜了下去。陆鸣渊站在岸边看了片刻,确定水下无甚危险,这才从叶浮生掉落的甬道口小心爬了上去。   这池水十分怪异,表面平静无波,下面却是暗流疾涌,声势惊人,两个大活人落入其中,就像被狂风摧折的枯草。好在他俩水性都不差,叶浮生憋着一口气,拖着阮非誉顺流而下,直到胸中渐渐憋闷欲炸裂,才觉水力减缓。   他估计这是到了出水口,便拉着阮非誉向上游去,待到钻出水面,才发现这番折腾一夜,原本黑沉的天光已然将明,天边出现了鱼肚白。   周围是一片荒草萋萋的空地,水势到了这里便减缓了,叶浮生和阮非誉爬上了岸,全身气力几乎耗尽,瘫在地上歇了会儿,他转头打量附近,才发现这里是英雄河下游一处偏僻位置,可算是前不见人后不见鬼。   想来那池中水正是从英雄河中引入,依据地势修成了水道。   叶浮生坐起身来,轻拍南儒后背,让他把不慎喝入的水吐出来,老者身体虚弱,好半天才缓了过来,咳嗽数声,看得叶浮生都不禁担心一代南儒就此两脚一蹬,要去跟老天爷将经论道了。   所幸阮非誉还是挺了过来,他吐了几口水,喘完了气,对叶浮生露了个笑容,道:“这一次,多谢统领了。”   这老东西活成了精,心眼儿多得跟雨打沙滩一样,更何况叶浮生在这十年里与他多番打交道,因此一点也不意外自己被看破了身份,只庆幸楚惜微眼下不在此处,否则又要揪着这陈芝麻烂谷子闹脾气。   他摆了摆手道:“哪里哪里,举手之劳,倒是阮相老当益壮,龙精虎猛。”   阮非誉:“……”   他咳了一声,道:“之前听闻统领殒身惊寒关,老朽深感天妒英才,如今再见,方知天公有眼。只是统领既然脱险,为何不回天京向陛下报个平安呢?”   这话说到最后,已经带上隐隐的严厉。叶浮生笑了笑,道:“阮相以为,陛下会不知道我活着吗?”   阮非誉深深地看着他,半晌才道:“急流勇退,死里逃生,统领是得天眷顾的聪明人。”   他笑道:“谢老先生吉言,在下叶浮生。”   言尽于此,两人都放过了这个话题,叶浮生琢磨着陆鸣渊虽然唠叨了些倒也不失为个可靠的人,秦兰裳又是个鬼灵精,想来趁乱保住自己应该是不难。   唯一让他挂心的是,楚惜微到现在都没有任何踪迹,不晓得是在地宫遇到了硬茬子,还是在地宫之外就被什么给半路引走了。   心里挂念,可惜毫无头绪,叶浮生也不可能真把阮非誉丢在这里,便干脆带他回了将军镇。   两人一路跋涉,回到镇子的时候天已经亮了,想着南儒在此地颇有名望,叶浮生把外衣脱下罩在南儒头上,去之前跟楚惜微约好的客栈开了间房,等着他自己回来。   这一等,就等到夕阳西下,陆鸣渊和秦兰裳没回来,楚惜微也没回来。   叶浮生向来是个很有耐心的人,现在却有些坐不住了。   阮非誉倒了一杯热茶,叶浮生无知无觉地接过来一口喝了,被滚热的茶水烫得一哆嗦,这才把目光施舍过去。   “统……叶公子以前,可不会如此自乱阵脚。”阮非誉淡淡道。   叶浮生反问道:“先生的弟子也没回来,可您似乎一点也不担心?”   “关心则乱。”阮非誉摇摇头,“左右眼下情势不明,我们不如说说别的事情。”   叶浮生挑眉:“与此有关?”   阮非誉的目光落在桌上:“你从密室里带出的这把剑,有关无关?”   叶浮生皱了皱眉,他缓缓拔剑出鞘,剑身泓亮如水,映出他的眉眼如镜。   但是这把剑太新了。   他在十几年前见到这把剑的时候,虽未出鞘,已有古拙大气盘旋其上,想必是一把传承多年的古剑,不管保护得多好,也不会这般崭亮。   因此他在拔出剑后,就觉得失望。   他抬起眼:“这把剑,有什么来历吗?”   阮非誉的手指一寸寸抚过剑柄云纹,道:“这把剑出自巧匠之手,锋利刚硬,是好剑,但依然改不了它是个赝品。”   叶浮生追问道:“那真品何在?”   “叶公子,你今年方过而立,不认得它情有可原,只是对我们这样的老家伙来说……那把剑,是永远不会忘的。”阮非誉的目光里掠过怀念,“一剑破云开天地……这天下第一的‘破云剑’,已经在江湖上销声匿迹三十多年了。”   叶浮生心头一跳,来不及说话,就听到门外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紧接着有人拍门,声音压低,却能听出是秦兰裳的声音:“有人没!快开门!” 第45章 忧患   叶浮生刚打开门,满身是血的陆鸣渊就砸了过来,他差点没往后栽倒。   秦兰裳顺手关上门,两腿一软就跪倒在地,叶浮生把陆鸣渊往床上一放,回身拎起这丫头搁在凳子上,把脉一探,气血两亏,内息翻滚,但不算什么大碍。   倒是查探着陆鸣渊情况的阮非誉眉头深锁,看来颇为不妙。叶浮生皱了皱眉,懒得跟一个小姑娘计较之前的事情,从袖袋里摸出一枚药丸,拿开水化了递给秦兰裳,问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秦兰裳也不矫情,一口把药汤子灌了,喘了下气,道:“对不起,是我误会了你。昨夜与你分路之后,我便回去找书生,结果人没见到,反而遇到了萧艳骨他们。”   “他们?”叶浮生皱起眉,虽然只跟这丫头见过一面,但是来路上向楚惜微打听过一些,知道秦兰裳年纪虽小,却是个骄纵泼辣的性格,一般喽啰绝不会被她拿来跟萧艳骨并提。   秦兰裳重重点头:“嗯,还有一个男人,又高又瘦,穿着身白色衣服,脸上还戴了个银雕面具。”   叶浮生的脸色刹那一白:“萧艳骨怎么称呼他?”   “我听着……是宫主。”秦兰裳拍了拍胸口,“我本来藏得挺好,萧艳骨都没发现我,却被他一下子察觉到了。我没办法,赶紧钻进小道跑,结果还是被撵上,要不是书生突然出现,萧艳骨的一把暗器就打在我身上了。”   叶浮生按捺住心里波涛汹涌,问道:“那你们怎么逃到这里的?”   “多亏我小叔。”秦兰裳握着茶杯的手紧了紧,“他伤了萧艳骨,又抢了我的雷火弹扔向那个什么宫主,趁机带着我们俩出了地宫。”   “那他人呢?”乍闻楚惜微的消息,叶浮生不但没放下心来,反而提得更紧了些。   秦兰裳的身体不自觉地抖了抖,眼里流露出一丝恐惧:“我们逃出来没多远,那个宫主就追上来了,小叔……让我带着书生赶紧跑,到这里来跟你们会合。”   叶浮生心上好像有一块塌了下去,灌进了呼啸的冷风。   葬魂宫主,他十几年前就领教过这个人的手段,至今仍是他无法忘却的梦魇。   楚惜微,虽然重逢不久,但叶浮生太了解这个从小就有些倔脾气的孩子,不到万不得已,“求”与“退”都是轻易不开口的。   他让秦兰裳带着陆鸣渊跑,只能说明……他自己脱身的把握不大,所以干脆留下断后。   秦兰裳不敢说话了,她看着刚才还好端端的叶浮生,在这几句话的功夫里脸色陡然惨白,仿佛成了具被抽去魂魄的死尸。   “我去找他!”一念及此,叶浮生霍然起身,提起桌上的刀就要往外走,他脑子里嗡嗡作响,在这一刻六神无主,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晓得要赶紧去把楚惜微找回来。   “叶公子,你现在去,有什么用?”阮非誉的声音聚成一线传入耳中,声音不大,却如兜头泼了一盆带着冰渣子的冷水,让叶浮生浑噩的神志一清。   他浑身一颤,手上松了力,差点连刀也握不住,回头看着屋里的三个人,目光在这刹那竟是茫然无措的。   阮非誉道:“葬魂宫的人到现在还没追过来,说明被什么事情给绊住了,也就是说你那位同伴应无大碍,而且还给他们造成了不小的麻烦。”   叶浮生定了定神,他深吸一口气,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丫头,他还跟你说了什么?”   秦兰裳被他刚才陡然爆发的杀气吓得动也不敢动,这会儿才觑着他的脸色, 小心翼翼地说道:“小叔说他不会有事,让我们先离开将军镇,他回头会追上我们的。”   叶浮生看着她,问:“你信?”   “我从小到大,没见过小叔办不成的事,敢不听话,他就要教训我。”秦兰裳犹豫了一下,还是抬起头回答,“所以,他让我跑,我就跑;他说会追上来,就一定会追上来,你……也信他一回吧。”   叶浮生握刀的手紧了又松,终于按住满腔心烦意乱,回头看向床榻,只见阮非誉已经脱下陆鸣渊上衣,只见其肩背上一片红色小孔,看起来十分可怕,想来是在间不容发之际,陆鸣渊回身抱住了秦兰裳,让她免于遭难。   那应该是一把细如牛毛的小针,钉入皮肉便生根虬结,因为太小太细,因此无法完全打落,只能以身受之。   阮非誉的手指在一处伤口附近轻轻按了按,也是松了口气,道:“这是萧艳骨的独门暗器‘缠绵’,一入人体便穿筋透骨,就算剖开皮肉也难以刮骨去毒,好在这次没有淬毒,鸣渊又及时用内力护体,细针并没有入得太深。”   说话间,阮非誉连点陆鸣渊身上几处穴道,向叶浮生道:“还请帮个忙。”   眼见阮非誉的手放在陆鸣渊背上,叶浮生会意,右手并指放在陆鸣渊的左腕处,与阮非誉一同自下而上地向伤处以内力推行气血,一个个针尖相继从那些小孔中被挤出来,活像一堆小虫子从沙土里钻出头,看着就让人毛骨悚然。   从血肉里挤毒刺的滋味可谓是痛极了,哪怕陆鸣渊还在昏迷,全身肌肉就本能地紧绷,脸上也浮现痛色。秦兰裳看得心里一揪,也不敢出声打扰他们,只能屏住呼吸,大气也不敢出。   她心里头清清楚楚,这些针要是钉在自己身上,怕已经挨不到现在了。   等到细针冒出了小半截,叶浮生和阮非誉同时出手开始抽针,只见这针头被打造出了旋纹,入肉钻骨,抽离的时候极容易带出血肉丝来,果然不负“缠绵”之名。   等到最后一根针也抽离,陆鸣渊的肩背几乎已经不见好肉,叶浮生取了药给他敷上,又往他嘴里塞了颗补气血的药丸,伸手抹了把头上的汗。   忙活了这么一会儿,他倒是冷静下来了,给阮非誉倒了杯茶,问道:“此地不宜久留。我受人之托,要带这丫头回家,不知道先生有何打算?”   闻言,秦兰裳身子一抖,目光从陆鸣渊身上移开,落在阮非誉脸上,气度平和的老者正端起一杯热茶,道:“自然是回京复职。”   秦兰裳惊了惊,脱口而出道:“天高路远,你一个老头子带个半残要怎么走?”   “丫头,对老先生不得无礼。”叶浮生淡淡地斥了一句,他语气并不严厉,但秦兰裳也不知道是之前坑了他一把所以心虚,还是刚才被吓了一次现在有些怕,并不敢忤逆他,扁扁嘴,安静如一只窝着的鸡崽子了。   叶浮生满意这颗雌性刺儿头终于消停了,给她倒了杯水,看向阮非誉道:“丫头话糙,但也不无道理。眼下不知道多少牛鬼蛇神埋伏在回京路上,只等先生前去,不如先联系三昧书院和朝廷,再做打算吧?”   “在这个节骨眼上,来的人越多,老朽越不能安心。”阮非誉摇了摇头,手指摩挲着茶杯,“至于安全……若是叶公子和百鬼门都不能保老朽这条命,那就真是天要亡我了。”   叶浮生摆了摆手:“在下自知力不能及,不敢受先生重托。”   阮非誉笑了笑:“叶公子你们初来乍到,却能如此准确地找到地宫,若老朽没猜错,是得了有心人指引吧。”   “非常时期,无所选择。”叶浮生眼神一凛,“只是,这有什么关系?”   “前来接应的人被杀,老朽与鸣渊失踪,朝廷一定会派人前来追查。”阮非誉给自己续了杯茶水,“葬魂宫这一次敢做此事,自然是给自己找好了退路,其中莫过于……替罪羊。”   叶浮生静静地看着他,眼中无波无澜,说话却带上寒意:“若在下拒了,这些事就都会推在百鬼门头上?”   “叶公子此番相助,老朽与劣徒感激不尽,自然没有以怨报德的道理。”阮非誉微微一笑,“但是葬魂宫与朝廷中人有所勾结,若此番计成,而老朽没能活着回到天京陈述事实,百鬼门就有麻烦了。”   果然是只牙尖嘴利的老狐狸。   叶浮生早知道跟阮非誉打交道不容易,因为这老家伙全身都是心眼儿,总能被他找到算计人的机会,要是以前,他早就有多远跑多远,可是现在却不能这么做。   他心里思量,奈何身后的秦兰裳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嫌自己被坑得不够,迫不及待地要挥起铲子埋土,连声道:“好!我们护送你回京!”   叶浮生:“……”   秦兰裳没注意到他翻出来的白眼,从凳子上跳了下来,扯动伤口时倒吸一口冷气,道:“看在书生面子上,我们答应了,你要说话算话,别回头再给我们惹麻烦!”   叶浮生:“……丫头,能把‘们’字给吃回去吗?”   秦兰裳奇道:“为什么?”   叶浮生竖起两根手指,道:“第一,我没答应;第二,我没加入你们百鬼门,只是个外人。”   “你咋能是外人啊?”秦兰裳扯着他的袖子摇来摆去,“小叔都能把我交给你,你当然是他的内人了,对不对啊,婶儿?”   叶浮生:“……”   佛曰今日不宜揍孩子,可这令人胃疼的两个字一出,他好像有点忍不住了。   他抬起手,那丫头惯会察言观色,松了他的袖子退后两步,仰起脸道:“这辈子能揍我的只有我爷爷奶奶、爹娘和叔婶,你是哪个?揍了要认!”   叶浮生:“……好,你赢了。”   阮非誉耐心极好得等他俩胡闹完,才笑眯眯地问:“商量好了?”   叶浮生回头道:“她既然答应了,我也只好舍命相陪。只是我并非百鬼门中人,而这丫头年纪小也不懂如何调遣部署,要护送先生两人回京实在难如登天。”   阮非誉道:“你放心,只需要将我二人送到卫风城,我便能联络旧部,再无忧患。”   卫风城,是北疆与中都相接处的一个城镇,离此地有百里之远,不但有重兵把守,还有先皇第九子分封于此,听说此人是个不折不扣的纨绔,无心朝政,贪生怕死,叶浮生对此不置可否,但从阮非誉的态度来看,想来不是可信便是可拿捏的。   叶浮生骑虎难下,只得捏着鼻子认了,回头瞥了眼小丫头,终是忍不住敲了她一个爆栗,道:“等你叔回来收拾你。” 第46章 夜雨   一场喧嚣终于尘埃落定,日夜轮转了一番,抬头又是墨色如洗。   整个地宫已经重新封闭,守卫潜伏在下,萧艳骨倚靠着密道外面一棵大树,看了眼黑沉沉的天光,胸中气血还在不断翻滚,她忍不住吐了一口血,五脏六腑仿佛被扔在了滚水锅里,不仅炽热难忍,还在不断变质。   一名属下低头道:“殿主,暗客已倾巢而出,方圆五十里内的关卡也全部启动!”   “我要他们一个都跑不了。”眼中厉色一闪而过,萧艳骨拭去唇边血迹,“发现宫主的踪迹了吗?”   属下道:“宫主追着打伤您的那人远去,至今不见回转。”   萧艳骨示意他退下,手掌按住腹部,面沉如水。   昨夜她本可拿下陆鸣渊和秦兰裳二人,却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只是一个照面,就以掌力荡开了她三道连发袖箭,更拼着被她打上一把“缠绵”,也一拳轰在她身上,若非宫主出手卸去部分力道,否则定会毁了她的丹田。   萧艳骨站在风露中寸步不移,是她身为一殿之主不能在下属面前示弱,然而那霸道的内力还在她体内肆虐,全身大汗,几乎已经快站不住了。   幸好她等候已久的人,终于回来了。   白衣银面的男人踏着惨淡月光行走在林间,拿着一方帕子仔细地擦拭手上血迹,看起来走得不快,却在转眼后便由远至近,萧艳骨只是眨了下眼睛,他就已经站在自己面前了。   “宫主!”萧艳骨单膝跪地,平日里高傲的头颅在此刻毕恭毕敬地低下,目光只能看着白衣下的一双云纹缎靴。   脚尖勾起她的下巴, 男人挑起她的脸,温声道:“你这双眼,倒也挺好看的。”   萧艳骨没有擦拭干净的一滴血蹭在鞋面上,仿佛白雪中开出一朵红花,她顿时心头一惊,却动也不敢动。   “可惜你有眼无珠。”男人收回脚,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如同看一条看家不利的狗,“是身居高位太久,就让你眼高于顶,看不见潜藏于下的隐患了吗?”   萧艳骨没动,背后冷汗已浸湿了衣服,道:“是属下的过错,轻视了小辈,现在已派人去追,请宫主给属下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男人一整衣摆,蹲了下来,朝着萧艳骨的脸伸出手去,这才看清他右手食指和中指上都戴了一只秘银指套,如钩的尖端徘徊在萧艳骨眼角,仿佛随时就会挖了她的眼睛。   萧艳骨瞳孔紧缩,咬紧牙关一个字也不敢说了,幸好那只冰冷的手慢慢移开,指套似乎是不经意地在她眼角一刮,拖出一条浅浅的血痕。   她听见男人仿佛喟叹的声音:“我的耐心,不多了。”   提在嗓子眼的心颤了颤,却不敢落回胸腔,萧艳骨起了身,却依然没有抬头,犹豫了片刻,才问道:“宫主,那擅闯地宫之人……”   “他没死。”男人依然在擦手,帕子上面有斑斑血迹,可他的声音却很愉悦,“我已经很久没遇上这么有本事的后生了。”   萧艳骨一惊,她本以为宫主出手定能将那人斩落,可没想到竟然还有活路?   她犹豫了一下,道:“属下斗胆,敢问那人到底是谁?日后也好多些注意,免叫他再坏了大事。”   “百鬼门现在的主子,是个不知名姓的小辈,脾气硬,武功也硬。”擦拭完最后一根手指,男人松开手帕,任由它飘落在地,“不过这世上,从来慧极必伤,刚过……易折。”   “百鬼门跟我们作对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宫主为何不……”话没说完,萧艳骨就看到白衣人侧头过来,幽深目光透过面具上的空洞投过来,她打了个冷战,再也不敢多话了。   “都说井水不犯河水,走人间路的,何必跟死鬼争道?”白衣人轻轻一笑,“更何况,你知道怎么用一个人的死,折断两个人吗?”   萧艳骨摇了摇头。   白衣人的语气更愉悦了:“感情啊。”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注:出自汤显祖《牡丹亭》)   “我今天杀了他,是让他为了喜欢的人付诸性命,死而无憾,可我为什么要成全他?”白衣人抬头看向天空,“人间最难求的是求不得,最难割舍的是舍不得,他们……都还没有到最适合去死的时候呢。”   恐惧就像毒蛇窜进后背扭来扭曲,萧艳骨全身发寒,勉强保持着声音如常:“那么,宫主的意思是……”   “查到他们的去向,然后将消息披露出去,但不准擅自动手。”   萧艳骨吃不准他的意思,却不敢质疑,恭敬道:“是。”   “乌云蔽月,平地起风,要下雨了啊……”白衣人收回目光,抬步向地宫走去,踩过地上那方带血手帕,如践踏了一条鲜活性命。   直到他的身影完全消失,萧艳骨才蹲下来把手帕捡起,只见素白的帕子上有几道斑驳血色,触目惊心。   她回想起宫主那只苍白如骨的手,血迹就是从上面一点点擦下来的,也就是说那五根指头曾穿过皮肤,深深刺入血肉之中。   一念及此,萧艳骨陡升寒意,手中的帕子落回地面,很快沾上了一滴透明水色。   下雨了。   这场雨来得快,势头越来越大,打在人身上怪疼。   叶浮生他们雇了一辆马车,奈何出城不远就被这场大雨拦了路,不可谓不晦气。   大雨天赶路易生事端,叶浮生琢磨着找个地方暂避,可惜雨幕空濛里一眼望去只见天公泪落,好在车里的阮非誉适时开口道:“此地往西不远,有一处破屋可暂时栖身。”   这老家伙在将军镇住了大半年,虽然不怎么出门,却跟个土地公似的能知方圆,将这附近的山势路况了解得一清二楚。闻言,叶浮生立刻调转马头,驱车赶了过去,约莫一刻钟后,就看到了那座伫立风雨中的破屋。   那屋子大概是曾有猎户暂居,占地不大,但还能挡些风雨。阮非誉和秦兰裳带着陆鸣渊先行入内,叶浮生把马车拴在了屋檐下,为了谨慎起见,又撑着伞顶风冒雨地把小屋外绕了一圈,这才进了屋子。   秦兰裳已经从屋里收拾了一堆柴草,用打火石点着了,坐在火堆旁暖身子,见他进来,就一把扯了他坐下。陆鸣渊被放在铺好干草的门板上,睡得无知无觉,阮非誉坐在他身边守着,不言不动的时候就像一座经年日久的石像。   这雨看来是要下一整夜,破屋里谁也没有说话,阮非誉毕竟年老,不知何时已经倚靠墙壁睡去了。叶浮生打了个呵欠,从包袱里翻出一只小银壶,喝了一口味道清奇的沧露,本有些困倦的神志也清醒了些。   摩挲着冰冷的银壶,感受口中余味,叶浮生就不禁想起如今俱都下落不明的端清和楚惜微,前者好歹还能安心,后者却让他生出一把的担忧,怎么也放不下心来。   半生三十载,打从娘胎里落地,他还没有这般牵肠挂肚的时候。   他不自觉地叹了口气,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压低的声音毫无预兆的在耳畔响起:“对不起。”   叶浮生侧头,只见小姑娘看了眼那边无知无觉的两师徒,这才挪到了自己身边,眼睛里倒映着火光,轻声道:“这次是我鲁莽冲动不懂事,拖累了小叔和你。”   挑了挑眉,叶浮生道:“既然知道是鲁莽,为什么还要去做呢?”   秦兰裳咬了咬嘴唇,一直天不怕地不怕的神情松了下来,凝上了符合她这般年纪的无措和迷茫,嗫嚅道:“只是……不想什么都不知道罢了。”   叶浮生回忆起那封别出心裁的家书,因着阮非誉就在此地,也就没把话说得太明白,转口道:“其实我也鲁莽过,而且比你更不知天高地厚。”   秦兰裳以为自己会被训斥,结果等来了同是天涯冲动人,当即就扭过头,看见叶浮生拿起一根木柴刨了下火堆,淡淡地说道:“人这辈子会遇到很多事,做很多次选择,没有谁敢说自己一生无错。我是这样,你也是这样,因此与其对我道歉,不如想着如何改过。”   这人从初见就没这么正经过,秦兰裳愣了一下,把这番话来回在肚子里咀嚼了两遍,目光就落在叶浮生脸上挪不动了,忍不住道:“你……这么说话,我听着怪不习惯的。”   叶浮生深沉地叹了口气,道:“没办法,听说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傻姑娘都吃善解人意的大叔叔这一套。”   秦兰裳:“……”呸!   那一瞬间的正经果然是装出来的,秦兰裳把不着调的臆想给掐死腹中,暗道自己之前实在是胡闹,小叔除非是被猪油灌了脑子,否则怎么也不会看上这么个没皮没脸的货色。   不过这一番对答,反而让两个陌生人之间的距离拉近了些。秦兰裳搓了搓手,又听叶浮生低声问道:“事成之后,你有什么打算?”   他说话时瞥了眼后面的阮非誉,左手似乎不经意地在颈上划过,秦兰裳吃了一惊,连连摇头,道:“当、当然是回家。”   叶浮生意有所指:“空着手回去?”   他说得含糊,秦兰裳却很明白,她回想起自己离家时留下的书信,低声道:“我已经惹了大麻烦,更不能把祸端带回去。”   她来时满腔意气,恨不得指天发誓要让南儒一世英名在自己手里翻为画饼,可是这些日子以来,再刺儿的脾气也要学乖。   叶浮生:“那你折腾这么久,就不后悔?”   “我总要亲眼看看他是个什么样的人,看过了,就不后悔。”秦兰裳点点头,目光飞快地扫过阮非誉,闷声闷气地道:“就算他真的……那也是,人贱自有天收。”   叶浮生:“……”   这姑娘年纪不大,却很会给自己找心宽。叶浮生想起脾气越来越别扭的楚惜微,不禁就有些羡慕,就在这当口,秦兰裳又问他:“哎,你和我小叔,到底什么关系呀?”   “师徒”两字在嘴里打了个转,终究还是没说出口,叶浮生沉默了一会儿,笑道:“朋友。”   秦兰裳刨根问底:“什么样的朋友?”   “过命的朋友。”叶浮生指了指自己,“这条命是他的,只是暂时寄放在我这里。他想要,随时可取。”   秦兰裳斜着眼:“真的只是朋友?”   “……嗯。”   秦兰裳失望地垂下头:“那你以后要离我小叔远点。”   叶浮生有些好笑:“为什么?”   “因为小叔没什么朋友,却跟你有过命的交情,一定是很不想失去你这个朋友的,但……”秦兰裳犹豫了一下,认真地说道,“他是个断袖,而你只是他的朋友。”   叶浮生:“……啊?”   他乍闻这个消息,感觉像是惊雷在脑子里炸开了,全身上下顿时一麻,一口气没上来,手中的银壶也掉在地上,砸出一声脆响。 第47章 密谋   楚惜微很讨厌下雨,尤其是在周围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时候。   此时,他缩在一处山洞里,外面是幕天席雨,把整片山林都笼罩在水雾之中,看什么都不真切。冷风卷着雨花从洞口灌进来,楚惜微借着一块大石头隐藏身形,吹燃了火折子,勉强照亮这一亩三分地,和他那张苍白无血色的脸。   右边额角有血淌落,污了小半张脸,楚惜微面无表情地擦了擦,顺手把火折子底部插入石缝,然后解开了衣袍,露出结实瘦削的上半身,只见他左边腹部上赫然是五个指洞,鲜血已经凝固在伤口附近,看着便触目惊心。   “修罗手……”   他眼中厉色慢慢沉淀,动作却不慌乱,撕出一块布来擦干血迹,然后摸出一枚药丸捏成粉末敷在伤口上,背倚石壁,呼吸微不可闻,仿佛是个死人。   那时候与叶浮生分路,是一时意气,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楚惜微这些年来过得并不好,身居高位生杀予夺也不过是这一两年的光景,在此之前, 他还过着每日刀口舔血的生活。   一入百鬼门,身不似人间。在这地狱里被摧折了性命风骨的人数不胜数,楚惜微甫入之时还只是个小少年,能活到今天一是命理难说,二是他自己敢拿命去拼。   他所修行的武功出自百鬼门至高心法《歧路经》,影射“红尘歧路,殊途同归”之意,无自身法门限制,却可吸取对手内力并与之同化,与太上宫的《无极功》和葬魂宫的《千劫功》并称江湖三大绝学。然而《歧路经》虽是一门求同存异的武学,但它的入门之法却要先通彻气海摒除杂元,也就是说欲修炼者必须废去自己以前的武功从头开始,否则极其容易走火入魔。   当时与他一同学习《歧路经》上卷的还有其他九名门主继承人,年纪都不大,在面对至高武学的时候都能狠下心来舍旧取新,唯有楚惜微不肯。   他八岁开始学武,那人虽说是个不正经的脾气,当初对他却是真心以待,将《惊鸿诀》倾囊相授,甚至在两人反戈之前,还把整套武学的关窍都对他说得清清楚楚,唯恐他练有差错。   此后人事百废、面目全非,他从一个得天独厚的皇家子孙变得一无所有,沦落江湖后除了傍身的武功,再无什么是属于自己的了。   《惊鸿诀》于他,便如浮木之于溺者。   楚惜微不肯废了《惊鸿诀》,也不肯坐以待毙,而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歧路经》是天下最诡异的内功心法,本身没有固定的武学招式,因变而变,随心而发,只有以这样的真气作为丹田底子,才能为后来的“变通化异”打下基础,否则极其容易相冲。楚惜微刚开始修行的时候,就被两股真气折磨得死去活来,经脉百骸无一处不疼,若非得了老门主青眼相助他几次,恐怕现在坟头草都比他高了。   他咬牙不肯废武功,也不放弃《歧路经》,等到把痛苦熬成习惯之后,总算是苦尽甘来,摸到了一点窍门。   也算他命不该绝,《惊鸿诀》是惊鸿刀一脉的不传心法,走的是逍遥快意、灵动机巧之风,本身也是“变”多于“定”,与《歧路经》倒有异曲同工之妙。在楚惜微破罐子破摔之后, 他索性取同去异,强行把两种真气合二为一, 不仅误打误撞地练了下去,还有相辅相成之效,比旁人的进度还要快上三分。   老门主曾道:“死心眼,犟脾气,熬得过去就是不认命的阎王敌。”   楚惜微自然是不肯认命,他这些年如临渊履冰,半点也不敢松懈自己,武道走得比独木悬崖还要惊险,到如今总算有所成了。然而隐患毕竟是隐患,早年练功的差错在体内埋下祸根,一旦他情绪激动便会有真气作祟,轻则走火入魔,重则伤人伤己,癫狂至死。   正因如此,老门主才将故人所赠的“冰魄珠”转送给他,能强行令他静心凝神。然而自从失了冰魄珠、又与叶浮生重逢,他的大喜大怒就愈发多了,从平如镜水到波涛汹涌,体内真气仿佛悬于千钧一发,随时可能坠落灭顶。   在林中被叶浮生看破异样,他心下慌乱口不择言,回过神来更是暗恨,为免自己情绪继续放纵,楚惜微才选择了先一步离去,并没有进入地宫,而是寻了个僻静处隐下调息。   结果刚平复气息,就被一阵巨响惊动,他心道是地宫出了事,匆忙而入却不见叶浮生。   心急如焚地在地宫里兜兜转转,眼见一锅粥都搅成了江湖,他终于听到一声尖叫,熟悉的声音正是那逃家的死丫头。   楚惜微循声赶去,不料那里除了萧艳骨和一干喽啰,还有个未曾见面的白衣人。   他为救人硬受了萧艳骨一记“缠绵”,将其重创后趁机带人逃出地宫,霞飞步快如御风,把一干喽啰都甩到不知何处,却没想到那白衣人还能跟上来。无奈之下楚惜微只得把两个累赘先行放走,独自与其对上。   “你这般的年纪能把《歧路经》练到如此境界,是个天下罕见的英才。”那人并指挡住他迎面一掌的时候如此说道,声音从面具下透出,带着猫捉老鼠的玩弄,“可惜呀,太嫩了。”   白衣人身法诡谲还要胜于他,两人周旋五个回合后楚惜微就化攻为守,然而那人与他欺近,一手快如幻影罩向他面门,一手屈指成爪插向他丹田。楚惜微以《歧路经》卸力,又使《惊鸿诀》退避,险险避开了要害,原本挖眼的两指刮过脸庞,抓伤了他额角,插落丹田的手则错开方寸,在血肉中一触即被他打开。   这厢一交手,楚惜微便认出了这人所用的武功,正是《千劫功》里记载的狠辣武学——修罗手!   修罗手以指掌为刃,无坚不摧,穿皮裂骨只是等闲,据说百年前曾有人使之横行江湖,不知杀了多少英雄,最终伏诛在太上宫祖师手中。只是那魔头虽死,这邪功却流传下来,被西南一代的邪魔外道所得,后来更是成了葬魂宫主修行的武学。   一念及此,楚惜微不敢自大,竭力与其战了一番,才终于抓到空隙借力遁去,好在那人意不在要他性命,并没有穷追不舍。   楚惜微已许久未尝一败,此番不可谓不惊。   他身上带伤,体内真气也因一番大起大落的心绪和不可自控的比斗被激荡起来。楚惜微不能贸然去找叶浮生他们会合,打算先设法联络附近的门人先行疗伤,没成想老天爷专爱趁火打劫,他半路遭了这场大雨,也是倒霉得没脾气了,便找了这么个山洞避雨调息。   还没歇上多久,楚惜微忽然听到外面有人声传来,睁开眼时面色一凛,当即熄了火折子,顺手将地上的血迹和碎布用泥土盖了,身子便向洞里无声移去,如一道漆黑鬼影融入暗中,贴着山壁死角不动了。   不多时,一行人陆续钻入山洞,一边叫着“天公晦气”,一边围成一堆生火取暖。所幸这洞很深,楚惜微又悄然向后挪了些,藏在了火光映照不到的地方,暗中打量这些人。   四男一女,年纪最大的已经是满头华发,最小的女子却还是豆蔻年华。   他们都带着鼓囊囊的行礼,看起来是长途跋涉的远行人初逢乍会,说话的口音各异,闲聊的事情也不一样。楚惜微粗略一听,那名老者是说了前两年东边长宁县水患一事,官府中饱私囊,却把难民视若猪狗,如今激起民怨,有的人背井离乡,有的人扯起破布当旗子要造反;高大的男人跟瘦小男子大概是两兄弟,一边啃馒头一边说起南方大旱,不少人易子而食,路有饿殍;少女则感叹着前两月惊寒关一战,同乡里死了好多男人,妇道人家要么自贱为奴跟着来往行商走了,要么就留在村子里能活一天算一天……   这听起来像是一群难民凑在一起比惨,楚惜微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目光却落在那一直没有开口的富态男人身上。   那人看着四十来岁,锦帽貂裘,跟其他四人格格不入,脸有饼大,肉馅儿仿佛要从饼皮下溢出来,浓眉大眼,笑得弥勒佛,看着就是和气生财的富商相。   他拿了个馒头慢悠悠地啃着,把诉苦当咸菜嚼吧嚼吧一起咽下去,等到其余四个人都看过来,才道:“说完了?”   老者轻咳一声,胖男人拍掉手上的碎馒头屑,道:“既然你们说完了,那就轮到我了。”   顿了顿,他先看了眼洞里,楚惜微敏锐地藏了藏,这人没发现端倪,便回过头来,目光从四人脸上一一扫过,一字一顿地说道:“阮非誉出山了,你们,怕死吗?”   听到“阮非誉”三个字,楚惜微眉头一凝,只见那四人都不开口了,呼吸陡然沉重下来,仿佛压抑着狂风暴雨。   “怕他娘个熊!”突然,高大男人咬牙切齿地开了口,目光如电,“老匹夫苟活了这么多年,已经是老天爷不开眼!要不是他会当缩头乌龟,老子早割了他脑袋以告先人!”   老者也道:“之前还道你为何突然送密信召集我等,原来是为了此事……不过何老板,阮慎行踪成迷,而且定有朝廷暗卫和他手底下的走狗保护,要动他?难。”   话音未落,瘦小男子已经嗤笑道:“张老,莫不是越来越怕死了?你要是不敢,就回家养子抱孙,不用在这里了。”   “不得如此讲话!”被称为“何老板”的胖男人轻斥道,声音不大,语气也不重,脸上甚至还是笑眯眯地,却没人敢造次。   少女犹豫了一下,伸手扯了扯何老板衣角,道:“老爷,消息可靠吗?”   “京中探出的消息,我派出去打听的桩子也回了一致的情况,而且……”何老板摸了摸她的头发,“那位也留了暗信,没错的。”   闻言,三个男人的呼吸越发沉重,瘦小男子急不可待地问道:“时间,地点?”   “再过三日,就到安息山。”   楚惜微眯了眯眼,“安息山”三字一出,除了那少女之外,剩下四人都眼眶通红,老者恨声道:“该!报应!他死在安息山,最好不过!”   何老板的目光看过他们每一个人,缓缓道:“这次若不成功,我等此生就再无杀这奸贼的机会了。消息倘若走漏,更是会牵连甚广,各位可是想好了?”   “怕什么?”高大男人双目通红,声音嘶哑,“那老匹夫一日不死,我也绝不瞑目!”   他们不再说话了,何老板展开一张羊皮地图,跟另外三个男人凑在一起用手划拉。那少女从包袱里抱出一把琵琶,坐在石头上弹唱,她的声音并不圆润好听,拨琵琶的手艺也不算多么高超,颇有些哭丧似的难听:“百里青山埋荒骨,一代新坟换旧墓。霜冷残烛无人哭,遍地黄花不见路。坟头草青绿,沉潭碧凌凌,千古英雄今何去?噫吁嚱,山河尽是骨堆砌!对黄昏,残阳如血映晚晴……” 第48章 安息   第二天一早,大雨终于停了,一行人继续赶路,转过山水绕行树林,终于在第五日的晌午到了安息山。   这座山位于谷中,风入难出,水流潺潺,阴云垂地,草木萋萋,连飞禽走兽都少见,更别说人迹。   当地人对此唯恐避之不及,不仅是因为山势崎岖,更因为它又名“死人山”。   三十多年前,这里还只是座无名山谷,草木算得上繁茂,附近村里也常有人进来打猎。然而那个时候,北侠秦鹤白涉谋逆罪满门抄斩,他曾留下驻守边关的将领亲兵也被急召回朝,共计三千余人,途经此地时已然深夜,又赶上连天大雨,便在此驻扎休息。   就在那一夜,山中突生走蛟,地动山摇,犹如凶兽的泥沙洪流以万钧之势吞没了这里,把这三千士卒连同周围的两个小村都覆盖在泥水木石之下。   等天灾过后,官府带人前来收拾,只是累累尸骸埋没泥沙之下,为免爆发疫病,只好把死者遗骨堆积在山中,一把火烧了三天三夜,才把他们付之一炬。   从此方圆三十里再无村镇,只有零星几户人家还在山中寂寥度日,守着这穷山恶水,和与土石融为一体的英魂。   正值晌午,然而因为这几天落雨,天空依然有些阴沉,地上的路很是泥泞,稍不注意就要踩滑。叶浮生驱着马车尽量寻着平顺些的路走,但是要走出这座大山也不是一两日的功夫,他担心着入夜还有风雨,便一路注意着四周,打算寻摸个晚上歇脚的地方。   阮非誉在车里闭目养神,陆鸣渊今早倒是醒了过来,只是浑身还没什么力气,只能趴在车里装鹌鹑。秦兰裳在里头闷了一会儿,终究还是坐不住,掀开车门坐在了叶浮生身边要帮他赶车,然而这大小姐下手没轻没重,一鞭子怕是能打得马儿撒蹄子狂奔到天涯海角,叶浮生可没打算拿自己几人的血肉之躯跟山路较劲。   于是,面对秦兰裳抢马鞭的行为,叶浮生抬手把鞭子拿远了些,诚恳道:“丫头,帮我个忙吧。”   秦兰裳:“什么?”   “一边儿凉快去。”   秦兰裳听出他这不掩饰的嫌弃,恼羞成怒,双手环臂道:“我是怕你打盹儿,等下把马车赶到沟子里!真该找面镜子照照你自己,跟上勾栏院大战了三百回合似的!”   叶浮生:“……”   以这丫头的年纪来说,她实在懂得太多了,一点也不像个豆蔻年华的姑娘家。   可是叶浮生无从反驳,他这几天的确没休息好。   其实自打当年那件事情之后,他就再没真正安寝过,不知多少次从噩梦里惊醒之后,就歇了被好梦眷顾的心思。直到在破屋那一晚,被秦兰裳一句话震飞了三魂七魄,不知怎么地倚靠土墙睡了一觉,还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回到了很多年前,却不再是什么掠影统领,只是个普普通通的江湖游侠,楚惜微又变成了孩童模样,却也不是什么龙子龙孙,只是个富贵人家的骄儿,一遇见他,就死活不肯回家,做了整天腻在他身边的小徒弟。   没有那么多勾心斗角的阴谋,也没发生那些无法挽回的恩仇,他看着楚惜微从一个从只知道撒娇卖乖的小孩子,长成了身高体长的大人,自己却由满头青丝的少年郎,逐渐鬓染霜白。   梦中他们住在江南小院里,东篱生黄花,西墙倚碧树,楚惜微一身粗布麻衣,慢悠悠地练刀法,他就拈起一颗糖渍莲子扔了过去,懒洋洋地训道:“才加冠的年轻人,动起来怎么跟七老八十一样慢吞吞的?”   楚惜微张嘴把莲子接了,嚼吧嚼吧,道:“哪比得上师父你?”   他气笑了:“是啊,师父比你老,比你早进棺材,以后等你被人打哭了鼻子,看谁给你报仇砸场子去!唉,指望你练成个武林高手看来是不行了,我还是趁自己能动弹,寻摸个厉害的徒媳吧!”   “不要!”楚惜微往背后大树上一靠,“等师父你寿终正寝,我陪你去了就是,怕什么?”   叶浮生一颗莲子砸在他脑门儿上:“没出息,胡言乱语!”   “没胡说。”楚惜微转头看着他,“师父,我说真的。”   叶浮生迎上青年从树影下投来的目光,仿佛一树碧桃绽在他眼里,刹那时满目灼华。   胸腔内那团血肉好像被一只手狠狠一抓,叶浮生睁开眼睛,身边人事不变,唯有地上火堆只剩余灰。   他愣了很久,又睡不着了。   闻言,这个没头没脑的梦又在脑子里回想起来了,他脸上不动声色,心里瞬息万变,直到前方出现两道人影。   他走的这条路没多少杂草,泥泞上留下了来来去去的杂乱脚印,可见是平时多有人行走的。此时,一高一矮两个人影逆着天光由远而近,叶浮生抬眼一看,只见是个骑驴子的老人家,和一个背着粗糙弓箭的瘦小男子。   男子手里拎着一只野兔,发黄的脸上带着笑,嘴里还哼着不知名的山野小调。干瘦的老人骑在一只瘦骨嶙峋的驴子身上,一边赶驴,一边跟男子说着什么,驴背上放了个打满补丁的布包,里头装着些水珠未干的野果野菜。   两人见了平时难遇的马车,都愣了一下,以为是哪个老爷打这儿路过,不敢惊了贵人,离了三丈远就赶紧挪到路边。叶浮生的目光在他们身上一扫而过,就在即将擦肩的时候,他忽然开了口:“这位兄弟,那只兔子吃不得。”   那两人一愣,老者身在驴上,好歹能跟坐在马车上的叶浮生平视,便诚惶诚恐地问道:“这位官人,好端端的野兔子,咋、咋就吃不得?”   叶浮生勒马,侧头道:“因为有毒。”   瘦小男子一惊,赶紧去看那兔子,只见灰色的野兔在手中一动不动,身上没什么外伤,却不见什么活力。   “野兔本狡,看它既然没有受伤,却在你手中不动弹,本就有些奇怪。”叶浮生扬了扬下巴,“仔细看它的耳朵和口鼻,恐怕是误食了毒草。”   男子把野兔抱好,这才发现它的耳根内和口鼻都有少许黑血溢出,两只眼睛虽然还睁着,却不知何时已经没了光,空洞得渗人。   他吓得大叫一声,赶紧把野兔扔了,老人愣了片刻,连连拿细竹竿打他,骂道:“遭瘟的!就说哪有恁便宜的事情,兔子在地上一动不动等你来捉!差点毒死一家人!”   细竹竿打在人身上生疼,男子龇牙咧嘴,却不敢躲,只能用手护着头脸。秦兰裳咧了咧嘴,小声地对叶浮生道:“这老人家打自己儿子,怎么跟打龟儿子似的?”   叶浮生但笑不语,扬起马鞭就准备继续赶路了。不料那老人家打完了儿子,在这当口出声道:“敢问一句,官人是要去哪?”   叶浮生道:“自然是要出山。”   老人顺着他扬鞭方向看过去,脸色一变,道:“官人,你绕路吧!那边去不得的!”   秦兰裳奇道:“为何去不得?”   “有山匪啊!”瘦小男子接话道,“我们这里不是什么好地方,但是无论北上还是东行,都是要从这边过路的。虽说山里只有几户无处可去的穷人家,但是前些日子来了伙匪徒,在前头占山为王,向过路人勒索财物,稍不如意就要杀人,可凶!”   秦兰裳是个泼辣直率的性子,当即问道:“那帮子匪徒有多少人?”   “怕有百十来个,不好惹!”老人眼里流露出一丝恐惧,“他们看不上我们这些穷人,平日倒还相安无事,但是官人你们倘路过,怕就……那路去不得,官人还是绕行吧!”   叶浮生眼睛一眯,笑了开来:“不妨事,多谢老丈提醒。”   言罢,就要扬鞭驱马,老人见他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是好,车里就传来了阮非誉的声音:“叶公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听这位老人家的吧。”   秦兰裳被这“和气”的南儒气得快没了脾气,也不晓得这么一个惯会趋利避害的鳖蛋,怎么敢推新法废旧党。闻言,她就忍不住嘲讽道:“老爷子,你要是怕了就待在车里别出来,左右用不着你拎刀砍人,怕什么?”   叶浮生拍拍她的肩膀,觉得有这姑娘当先,天下悍女都可称小家碧玉。他思量片刻,便对老人道:“既然如此,那么老丈可知还有什么路能够出山?”   老人一听救命恩人不去送死,当下就松了口气,忙道:“有的。在我家后头还有条小路,虽然陡了些,但是隐蔽,那些初来乍到的山匪也不知道。”   叶浮生道:“能烦请带个路吗?”   “带路没事,左右也是往家走,不过……”瘦小男子插了句嘴,“那条路依着山崖,入夜后是走不得的,官人不妨在我家歇歇,也好报答刚才的恩情。”   “一句话的事情,算什么恩?”叶浮生摇摇头,抵触一角银锭,“那便麻烦了。”   老人连连推拒,瘦小男子却忙不迭地接了银子,呵了口气,笑容也真挚了些:“不妨事!不妨事!官人跟我们来!”   他们转向了另一条小道,渐渐远去,直到身影消失之后,有一只手捡起了被丢弃的野兔。   身材富态的男人看着叶浮生等人消失的方向,沉默了片刻,忽然一笑,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倒还有点善心,罢了……” 第49章 陷阱   他们的家住在半山腰处,用大青石堆砌而成,不知道经了多久风霜,有几块已经开裂,又拿小些的石头和木板堵上,斑驳着沧桑痕迹。   此时过了晌午,石屋不见炊烟,只有个跟秦兰裳差不多大的姑娘正在外头洗衣服。这屋子后面有个小小的水潭,里头都是澄清的山泉水,然而时节已深,出手也冰冷得很,她吃力地拎了一桶水正要倒进木盆里,就听到瘦小男子呼喊的声音,抬头一望,却见到了陌生人,手下力道一松,水桶就砸了下来,溅开一地水花。   她大概是少见外人,十分怕生,赶紧躲进了屋子,只露出个脑袋小心窥探。老者把毛驴拴在树桩旁,抹了把头上的汗,喊道:“秀儿,别躲了,快给客人倒杯热水!”   少女“啊”了一声缩了回去,不多时就拿着一壶热水和几个旧碗出来了,只是样子还是怯生生的。见这姑娘倒水的时候连手都在抖,叶浮生对秦兰裳使了个眼色,然而大小姐枉披一张女儿皮,内心堪比糙汉子,搜肠刮肚只憋出一句相当棒槌的安慰:“你别怕,我们不吃你。”   叶浮生:“……”   开口得罪人闷声作大死,也不晓得百鬼门的老门主究竟是何方奇葩,才能教出这等风骨清奇的孙女。   “姑娘莫怕,客扰主人本就不该,倘若哭花了脸更是我等过错了。”眼见少女都被吓得要哭出来,叶浮生叹了口气,从怀里摸出一只小巧的红漆盒子递了过去,嘴角一翘,笑道:“看姑娘气色不好,这胭脂虽然拙劣,也可增补一二,莫让韶华空辜负了。”   在这个世道,山野女子不少人终其一生也不能碰上胭脂水粉,少女的手抖了抖,却还是接过了。叶浮生又跟她轻声细语地说了几句话,便转头跟那瘦小男子以水代酒喝了半碗,把气氛缓和下来了。   秦兰裳看他说笑逗趣信手拈来,不仅唬得两个粗人眉开眼笑,连那羞怯的姑娘也时不时弱弱应声,拿眼偷偷觑着。她眨了眨眼,忽然就有些担心等小叔回来,自己会不会被打断腿。   “书生饿了。”她忽然开口,同时悄然捅了身后的陆鸣渊一下,差点把好不容易站起身的陆书生一手肘撞回地上去。   聊得火热的几人这才如梦初醒,瘦小男子跟少女进屋做饭,老者搬了只小凳子继续陪客,阮非誉虽然是读书人,却无甚清高架子,天南地北城里乡下的事他都能说得详略得当,不叫无知者自卑,也不叫知者无聊。   阮非誉问道:“这地方苦,又有匪患作祟,老人家为何不跟其他人一样搬走呢?”   “走?往哪里走啊?”老人叹气,愁苦伴随风霜随着这一口气攀上脸庞,把每一条皱纹都塞得满满当当,“听来往的人都说,这世道哪里都不好过,去哪里不都是这样?再说亲朋好友大多都没了,尸骨都埋在这里,我一把老骨头也不知道能活几天,早晚也要去作伴,就不折腾了。”   虽说此身如絮命如萍,但是根在这里,飘到了天涯海角,也是了无所依。   叶浮生道:“那么山匪作祟,官府就没管管?”   “官匪一家,管什么管?”老人放下水碗,“先不说县城离这里远,单说城里头也不太平,那些个混子当着官老爷的眼皮子底下就敢偷鸡摸狗,就算被拿进去了,花点儿钱又不痛不痒地出来犯事。”   阮非誉的手指摩挲着水碗,问道:“为何不上告呢?听说朝廷修改了法令,百姓告官不必再滚钉挨杖,只要一纸诉状呈上,人证物证为实,就可讨个公道。”   “老爷说的是新法吧?”老人抬起一双浑浊的眼,“虽说小老儿久不出山,但是也听行商们说过有人敢易祖宗法,好像是什么……嗯,是阮慎推行的。”   阮非誉笑了笑,看不出是自得还是如何,没笑到眼底,淡淡问了一句:“老人家也晓得阮慎?”   老人那双浑浊的眼里闪过一道精光,道:“我听着来往的人对他有骂有夸,一样人说百样话,没亲眼见过,只是这天底下安于现状的人多,敢生变故的人少,他敢改一国法规,总是个胆子大、不怕死的。”   阮非誉笑容不改:“听老人家说话,也是个有才学的人。”   老人咳嗽了几声:“早年念过几天书,可不敢装秀才!”   “那为何不继续念下去,考个功名呢?”   “家里穷,哪有恁多闲钱?”   陆鸣渊忽然插嘴道:“现在新法推行,家中贫穷的人可以工换读,左右也能识文断字,总是好的。”   老人看了他一眼,笑了笑:“小老儿家中就一个不成器的儿子,一个小孙女儿,左右也是老死山里,不必废这些事了。”   秦兰裳身为女儿家,最不喜有人看轻女子,当即就有些面色不好看了,道:“老大爷,您那孙女儿年纪轻轻,将来总要成家管事,总不能一辈子做个大字不识、守着空山的村妇吧?”   老人只是叹气,并不说话。见状,叶浮生岔开话题道:“对了,这连天大雨,到今日才稍稍止了些,老丈家住山中,可要仔细留意着,当心天灾啊。”   “官人是说走蛟?”老人一怔,笑道,“不必为这个担心!这么久了,也就听说三十多年前生了一场走蛟,这些年来一直都平平安安的。”   闻言,叶浮生眯了眯眼睛,道:“那是我杞人忧天了。”   言罢,见阮非誉与这老人言谈甚欢,叶浮生拍了拍秦兰裳的肩膀,示意她跟自己到周围走走,陆鸣渊看了他们一眼,又看看自家老师,终是老老实实地坐着不动弹。   他们行走在屋外的小路上,渐渐离远了些,秦兰裳嫌弃满地泥水脏了自己的鞋,便翻身上了一块青石头,弯腰蹲下,双手托腮,问道:“叶叔,你要跟我说什么?我正听得起劲儿呢!”   这姑娘是个鬼灵精,叶浮生也不跟她调侃,余光瞥过周围,确定无人窥探后才解下腰间小银壶递过去,道:“喝一口。”   “这是什么?”   “能解毒的东西。”   “你……”秦兰裳一点就透,她快速看了一眼那间屋子,脸色凝重下来,“这三个人有问题?”   “房子很老,人却很新。”叶浮生环着胳膊,“他们看起来是在这附近住了很多年,但是却连这片山地土石不稳易发天灾都不知道,而且……他和那个瘦子手上都有茧子,姑娘手上却没有。”   秦兰裳皱了皱眉:“干农活的人有茧子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再说女儿家,总要爱漂亮的。”   “干活磨出来的茧子和武者可不一样,再说农活……呵,你看这片菜地,哪个农人会这样粗心?”叶浮生眼睛一扫,只见屋后的这块小菜地虽然有雨水滋润,但土里的白菜早已发黄变枯了。   山野不比皇家有田庄和冰室,像白菜这样的蔬果在入秋后就该收割贮藏,但是看这片菜地的样子,起码有半个月没有打理过了。   秦兰裳心头一跳,就听叶浮生继续道:“兰丫头,你自己出身富贵,不知道贫困人家的苦。别说山野,就是市井里的女儿家也是从小要做活的,一双手再怎么都会粗糙,可是那姑娘的手指纤长白皙,唯独指甲有磨损,说明那分明是双弄琴拨弦的手。”   秦兰裳咬了咬牙,道:“是阮老贼招来的祸事?”   “小小年纪还得斋口,不过要说冲着他……八九不离十。”叶浮生淡淡道,“所以,喝吧。”   秦兰裳将信将疑地喝了一口,差点吐了出来,好半天才把这口令神共愤的酒水吞下去,脸色几乎要与他不共戴天:“这是什么鬼东西?”   “别这么暴躁啊,这可是好东西。”叶浮生宝贝似地把小银壶接过来,“用赤心雪莲泡出来的药酒,寻常毒物遇到它,就跟老鼠遇到猫一样。”   赤心雪莲是天下罕见的奇药,素有解毒清心的神效,哪怕在百鬼门内也不是多见的。闻言,秦兰裳不可置信地道:“这味道比苦药汤子还不如,你骗我的吧!”   叶浮生摸了摸鼻子,事实上他曾经也不相信,然而自家师娘就是能顶着仙人似的脸,做出人所不能吃的玩意儿。   他轻咳一声,岔开了话题:“等下我给你打掩护,你让阮非誉跟那书呆子都喝一口,有备无患。”   秦兰裳不解道:“既然明知道他们有问题,直接拿下不就好了?”   叶浮生看着她,叹气:“丫头,长脑子只是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比较高吗?”   秦兰裳:“……”   “我们四个人,把老弱病残都给占完了,还不知道他们有什么后手,冒然撕破脸,吃亏的一定是我们。”   秦兰裳皱了皱眉:“那怎么办?”   叶浮生嘴角带着笑,眼神慢慢冷了下来:“静观其变,引蛇出洞。” 第50章 杀机   夕阳西下,落日熔金。   阮非誉这老家伙,大抵是这辈子作孽太多,走到哪里都乌云罩顶,是个活生生的靶子。   一厢谈兴正浓,一厢生火造饭,叶浮生夹在两者中间,倚着摇摇欲坠的木门,看似闭目休憩,实则心念千转,把自己所知有关南儒的情报统统搜刮出来,在脑子里走马观灯一样过了遍,猜测着这三人到底是来自何方势力。   阮非誉起于科举,成于江湖,盛于朝堂,可谓是桃李满天下,同样也仇人遍四海,有人说他是变法革新的圣人,也有人说他是醉心权欲的罪人。   他牵扯过的恩怨是非数不胜数,其中有功有过对错难定,不少还涉及到了国之大事,一时间实在难以说明,要想送他下十八层地狱的更是数不胜数。   正思量着,阮非誉忽然谈道:“看您的样子,不像是个普通农夫。”   秦兰裳心里一跳,好在被陆鸣渊早有预料般扯住了袖子,没露出什么端倪来。老人抬眼看了看阮非誉,叹气道:“早年从过军,后来退伍回家了。”   叶浮生心里一动,忽然感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回头一看,却是那小姑娘从屋子里探出脑袋,见他回了头,犹豫一下伸出手,然而那老人也转过身来,笑道:“秀儿,怎么了?”   “爷、爷爷……”手一下子缩了回去,秀儿嗫嚅道:“饭、饭做好了……”   闻言,老人起身拍了拍衣裤,引着他们往屋里走,陆鸣渊落后一步与叶浮生并肩,声音压低:“刚才,秀儿姑娘似乎是有话要对你说。”   叶浮生点了点头,颇为苦恼道:“明眸皓齿,暗送秋波,未出一字意已无穷。”   陆鸣渊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当下不知道该说什么,唯有拉开距离,明哲保身。   这间屋子并不大,一下子多了他们四个人便显得拥挤,叶浮生打量了一下糊泥斑驳的墙和角落里的蜘蛛网,又看着老人使劲儿擦了擦里头唯一的木桌,往其中一只桌脚下面垫了块砖头,好歹让它保持了艰难的平衡。   秀儿和瘦小男子正把饭菜往桌上端,秦兰裳看着那又脏又破的盆碗和他们不小心浸泡在汤水里的手指,顿时就没了胃口,端起饭碗的时候犹犹豫豫,半天也没下去手。   叶浮生拿着筷子准备夹菜,忽然感到脚下被谁踢了踢,他不动声色地看了对面一眼,秀儿正夹了一块萝卜干,和着稀饭一起吃了。   他微垂眼睑,夹了一块炸菜饼扔到秦兰裳碗里,浑然不顾小姑娘看碗里的眼神如同他扔来了一只死耗子,犹豫许久后被叶浮生踩了一脚,壮士断腕般夹起来咬了一口。   相比于秦兰裳难以掩饰的嫌弃,久居高位的阮非誉反应却很平常,他喝着杂粮粥,吃着咸菜腌肉,看着就是个习惯了粗茶淡饭的老秀才,困窘于生活的穷酸苦寒里又带着书墨残留的清隽。   然而没吃几口,阮非誉握筷的手就颤了颤,他的身体晃动两下,来不及说什么,就倒了下来。   坐在他旁边的陆鸣渊吓了一跳,赶紧扶住阮非誉的身体,然而他自己也是陡然无力,用手撑着桌子,可惜终究还是站不住。   秦兰裳脸色大变,抽出长剑就指向对面,可惜她身子一软,剑“哐当”一声掉在桌子上,溅起不少汤水。   叶浮生手里的筷子定定立在桌上,仔细一看,头端入木三分,他一手握着钉入木桌的筷子,好像是在借此稳住自己的身体,一手接住了秦兰裳,免得她摔倒在地。   他是个爱笑的人,此时却不笑了,目光冷冷看向对面,那老人有些怵他这样的眼神,侧头道:“秀儿,那时你想对这位公子说什么?”   秀儿脸色一白,慌忙站了起来:“不、不敢!”   “养不熟的小贱人,差点被你坏了大事!”瘦小男子目光狠厉,兜头就要扇她一巴掌,叶浮生眉头一皱,拿起桌上一碗汤水泼了过去,打在男子手上时却剧痛无比,他手臂一颤,赶紧收了回来,愤然看向叶浮生。   叶浮生道:“兄台何必动怒,这位姑娘刚才什么也没说。不过用麻药来招呼我等,着实是盛情了。”   “南儒身边的人,我等不敢小觑,然而此番目的是这老贼人头,与你们这些小辈无关,只好用些手段叫你们不能坏事了。”老人微微一笑,看向阮非誉时面色阴沉下来:“阮老贼,三十多年不见,看来你是记不得我了。”   阮非誉目光淡淡,哪怕现在身不能动,气度也不狼狈,道:“若是每个要老朽性命的人都要被记住,老朽活得可就太累了。”   瘦小男子怒上眉梢,道:“张老,何须跟他废话,直接砍了就是!”   秦兰裳破口大骂:“死都不让人死个明白,你个鳖孙子赶着去投……”   叶浮生按住了她,道:“阮老先生贵人多忘事,不如让在下来猜一猜?”   老人定定看了他一眼,叶浮生道:“选在安息山守株待兔,老人家又是个退伍军汉,想来其中仇怨也当是与此有关,莫非是……‘秦案’之后?”   老人眯起眼睛:“这位公子,知道得越多,命越不长。”   叶浮生叹气道:“我这个人向来懒得动脑子,可惜在其位谋其事,这次若是让阮老先生死在了这里,就算你们放过,我一家老小也难逃牵连,总要有个推说的罪魁祸首吧。”   老人道:“听你这样一说,我似乎应该现在就把你们一起杀了,免除后顾之忧。”   “最好如此,否则为了保全家人,我回去之后一定会连根带须地把你们都抓出来,有一个算一个,大家一起死。”   叶浮生语气淡淡,倚在他肩头的秦兰裳却觉悚然一惊,不晓得他这句话到底是玩笑,还是真的驷马难追。   “阮老贼身边的人,果然没一个好相与的。”瘦小男子啐了口唾沫,提出一把厚背刀,“那就让你死个明白,我名严鹏,是前任兵部尚书严宏之子,十二年前阮老贼为了清除异己害我父流放至死,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他说得极快,老人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沉默片刻,道:“罢了,那边送你们明明白白地上路……老朽张泽,是秦公的副将,当年阮老贼诬陷致秦家满门抄斩,麾下将士牵连无数,我侥幸不死,必要讨个公道。”   一桩桩一件件地说起来,陆鸣渊的脸色顷刻便白了,他看着自己的老师,却见阮非誉依然安之若素,目光投向秀儿,问道:“那么这位姑娘又是哪家之后?”   秀儿颤声道:“我、我母为御史徐从夏之女,后因秦案牵连被充为营妓,生、生下了我。”   阮非誉自嘲道:“倒还都是债主,讨命不冤。”   “既然不冤,就下去认罪吧!”严鹏说罢,已走到阮非誉身旁,手中厚背刀高举,向着阮非誉当头砍下!   他双目赤红,额头因为太过激动而已经见汗,握刀的手也汗涔涔的,但依然握得很紧。   这一刀拿出了十分的力气,他几乎都可以看到老贼人头滚落血泊的样子,脸上太过兴奋,嘴角已经露出笑来。   可那笑容还没拉开,已经僵硬在了嘴角。   一只枯瘦的手掌不知何时已经到了他的腹部,来得太快,仿佛闪电划破夜空,惊雷奔过苍穹。   谁都没有反应过来,包括叶浮生。   这一掌轻如飘絮,柔若无骨,仿佛一朵轻飘飘的流云荡过身躯,丝毫不觉着力,连严鹏的衣衫都没有被拂动半分。   然而一股刚烈至极的内力却透过这一掌涌入肺腑,在体内肆虐爆开,仿佛要把寸寸经脉都绞得粉碎!   有血,从他口中溢出,滴落在那只枯瘦的手上。   血的温度似乎太烫,阮非誉收回手,淡淡说道:“当年严宏为了一己私利勾结反王,老朽奉命查办,定了他满门抄斩。你拿此事怪我,无知也好,偏信也罢,总归是罪人余孽苟活至今,取你性命当无怨无尤了。”   一时间满座皆惊,严鹏目龇剧裂,想要说什么,可是张嘴的刹那,只有鲜血争先恐后地涌出。   血泊里,一小块肉触目惊心,叶浮生看得清清楚楚,那是一块碎裂的肺。   五脏六腑,一掌俱摧! 第51章 机关   这雷霆一掌出罢,阮非誉看也不看缓缓倒下的严鹏,从袖中掏出一条帕子捂住嘴咳嗽起来,他咳得撕心裂肺,用力之大,好像要把肺管子也咳破。   然而无人再敢轻举妄动。   一剑破云开天地,三刀分流定乾坤。东西佛道争先后,南北儒侠论高低。   秦兰裳是听着这八个人的传说长大,可惜生不逢时,她尚且杨柳腰未成,八大高手却已英雄迟暮,或被掩没红尘无影无踪,或传承后人不复先祖,到如今空留盛名承担着昔日峥嵘。   因此她才敢把一代南儒视作不过厉害些的老贼,觉得左右不过成败二字,却不知猛虎虽老,其威犹在。   她看着那具死不瞑目的尸体,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天灵盖,顿时什么话也说不出了。   这也是叶浮生第一次看到阮非誉动手。   他这十年跟阮非誉打的交道不少,然而阮非誉身居高位,无论三昧书院还是朝廷护卫,从来不缺为他舍死护生的人。在叶浮生的记忆里,这位南儒从来都是于谈笑时运筹帷幄、提笔间风云翻覆,像个心有玲珑的文士更胜过武人。   但是叶浮生早年吃过亏。到如今已经不会小觑任何人,更何况是盛名天下的八大高手之一,哪怕阮非誉一直表现得像个痨病鬼,他也都在心中留了一线警醒。因此见他骤然发难,叶浮生只是一怔,便回过神来。   饭菜里的麻药的确是好货,然而沧露更是难得的好物,不止能解毒清心,对于麻药迷药等东西也都能很快化了药性。拖延了这么一会儿,手脚麻痹的感觉已经散去,叶浮生活动了一下腕子,缓缓站了起来。   在阮非誉动手的刹那,张泽已经猜到他们用了手段抵住麻药,眼下见叶浮生起身,他想也不想地把已经吓白了脸的秀儿往身后一推,喝道:“锁门,跑!”   秀儿被这变故吓懵了,被他推了一把就摔倒在地,手足无措地抬头看着他,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尖叫一声,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总算没忘了张泽的叮嘱,手忙脚乱地把那扇聊胜于无的木门关上。   秦兰裳提剑就要破门去拦,不料张泽看着年迈,出手却十分迅疾,只见他右手往桌下一探,竟然摸出一把短刀,不过尺长,轻薄如纸,乍一看就像糊弄孩子的玩意儿。   然而他身形一晃,半点也不见年老缓慢,这把刀随着他扬手刹那,不偏不倚地横在了秦兰裳面前,刀刃如白练飞过,就要缠上她的咽喉。   秦兰裳脚下未定,这一下来不及反应,陆鸣渊脸色一变,手掌在桌上一拍,盘中花生米被内力震起,片刻之间,但见他指如莲花开落,那些花生米纷乱而出,却在间不容发之际击向张泽身上数个大穴。   无奈之下,张泽撤刀回防,花生米打在刀刃上,竟有铿锵之声。然而陆鸣渊终究伤势未愈,附于其上的内劲差了些,三招之后就被荡开,刀锋捉隙而来,直指阮非誉面门!   刀尖离眼珠只差方寸,可是张泽不能再进一步了。   叶浮生已经到了他身旁。   前一刻叶浮生还在阮非誉身旁站着,眨眼不到就移步在张泽身边,一手控住他肩膀,一手捏住他持刀手腕,看似轻飘,稳如磐石。   张泽行军多年,一身气力非常人可比,哪怕年老也不见体衰,然而此刻被他拿捏住肩腕,竟然分毫都动弹不得,哪怕仇人就在眼前,却不能再有寸进。   “虽说冤有头债有主,但是眼下非常时刻,只能对不住了。”叶浮生叹了口气,变抓为拍,荡开他逼命一刀,同时控住对方肩膀的左手往下一滑,擒住右肘顺势一捏,“咔嚓”一声,便拧脱了臼。   短刀落在地上,张泽疼得冷汗涔涔,叶浮生见此便松了手,无意伤他性命,然而老者血丝密布的双目在他们身上飞快扫过,竟是用力将牙一咬,苍白的脸上骤然涌出血色,喉咙里发出一声困兽犹斗般的嘶吼,竟是管也不管叶浮生,猛然扑向了阮非誉。   叶浮生见得他嘴角一道鲜血流下,想必是牙齿里藏了某种秘药,咬破服下就会发狂。一念及此,他顺手把秦兰裳往旁一推,搓掌成刀直斩张泽腰部——这一下若打实了,就算不死,下半辈子也只能瘫了。   掌刀切上腰间的刹那,张泽的手已经到了阮非誉面前,这才发现他指甲缝里的黑泥竟然不是农忙污垢,而是泛着黯淡绿色,恐怕是混了毒药,倘被抓破皮肤,下场绝不会好。   陆鸣渊见状,想也不想地以身去挡,就在这时,枯瘦手臂从他腋下探出,阮非誉这一手依然迅疾如雷,准确地捏住了张泽咽喉。   见此,张泽不怒反喜,前伸的左手快速收回,狠狠抓在阮非誉手臂上,这一抓撕破衣袖,在枯瘦苍白的小臂上留下四道血痕!   下一刻,腰部传来剧痛,仿佛绷紧的弦从中断裂,下半身陡然失了气力,叶浮生一手揪住张泽的衣领把他向后拉开。干瘦的老人匍匐在地,爬也爬不起来了,一边吐血,一边死死看着阮非誉,狂笑道:“断魂草!哈哈,断魂草!阮老贼陪我一起死!够了!够了!”   断魂草是生长在北疆的一种毒草,并不常见,却见血封喉。闻言,陆鸣渊脸色惨白,秦兰裳被这变故惊住,不知道究竟该喜该忧,叶浮生皱了皱眉,一把扯下腰间小银壶走向阮非誉,不晓得沧露能否解了这种剧毒。   然而等他走近,却见那条手臂血迹斑驳,流出来的血……是红色的。   张泽的笑声戛然而止。   阮非誉用那条帕子裹了伤,低着头,看不出喜怒,他轻咳两声,走到张泽身前,淡淡道:“老朽尚且命不该绝,违你所愿了。”   张泽面如金纸,并无惧怕,只是眼里盛满了不甘,他忽然伸出左手死死抓住了阮非誉的脚,用力之大,拿带了毒药的指甲都嵌进肉里,血浸湿鞋袜,阮非誉一动不动,仿佛不知道痛一样。   殷红血色刺痛他的眼睛,张泽被秘药掏空的身体在这一刻终于支撑不住,他全身控制不住地痉挛,声音也在发颤:“老天、老天……无、无眼!”   秦兰裳看着他这样子,从之前的惊怒到如今的同情,又思及这白发苍苍的老者实际上是当年跟着北侠出生入死的军士,本就不多的怒气更是消泯了。她收回了剑,垂下眼睑,轻声问:“您说,自己是秦公的副将?可是我听说,秦公一生光明磊落,为什么你们要做这种偷袭暗害的事情?”   “小姑娘,咳……这世上,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张泽看了看她,目光触及这姑娘明亮的大眼睛,心里好像被什么刺了一下,他转过头,盯着阮非誉道,“秦公一生为国,却被这老贼所害,满门不得好死……既然老天不长眼,国法无公道,那我等就做个替天行道的歹人。”   阮非誉淡淡道:“你就算今日杀得了老朽,他日下了黄泉,云飞兄也不能瞑目。”   云飞是北侠秦鹤白的字,叶浮生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听到阮非誉提起这个被自己一手推下高台的人,语气淡然自若,不似传说和案宗记载里水火不容 的仇敌,更仿佛浊酒相交一杯倾的老友。   “秦公如何想,我们不知……这,便下去问问。”张泽吐了口血,气若游丝,却笑了起来,“阮老贼,不如你跟我一起,去问问吧!”   叶浮生心头一跳,张泽费力地挪开身体,鲜血已经浸透他身下地砖,其中一块地砖高出地面少许,只是这屋子破旧,一时间没能注意到。   叶浮生立刻伸手去挡,可惜来不及了,张泽的手已经重重按下,脚下响起了轻微的机括声!   秦兰裳已经吓得闭上眼。   然而片刻之后,没有轰然巨响,也没有天崩地裂,一切还是静悄悄的,似乎什么也没发生。   她睁开眼,也的确什么都没发生。   机括已经启动,可是整个屋子平静如昔。张泽双目圆睁,陆鸣渊脸上有压制不住的惊疑,唯有阮非誉还老神在在。   木门被人推开,刚才跑出去的秀儿被一把推了进来,脸上有说不出的惊恐。在她背后,一个人逆着夕阳余晖走进屋来,黑底暗纹的箭袖长袍被残阳裹上一层浅金,明明是阴沉颜色,却在这时温暖得不可思议。   叶浮生一路牵肠挂肚,到了此刻真见了人,却没有惊喜之感,反有种落叶归根似的尘埃落定。   “阿尧,”他眯起眼,扬起一个微笑,语气温和中带着一丝雀跃,“你回来了。” 第52章 黑手   楚惜微在山洞偶遇这五人之后,就一直跟在他们后面。   领头被称作“何老板”的胖男人看着臃肿,实际上步伐轻盈,也十分机警,该是五人之中功底最上的一位。楚惜微有伤在身,也不能追得太紧,只好不远不近地跟着,等到赶在昨夜进了安息山,这五个人就一分为二,何老板跟那高壮汉子去了出山必经之路,张泽三人则到了这里。   楚惜微本打算“擒贼先擒王”,可他眼见着何老板珍重其事地将一包火雷给了张泽,犹豫之后还是转向了这边。幸亏他这般选了,才能在张泽藏下火雷之后捉隙扯断了彼此勾连的引线,还拿水把火药都浇了一遍,这才窝在附近静观其变。   果不其然,守株待兔的猎人终于等到了猎物,却不知道陷阱已经被破坏。   “你似乎一点也不担心?”听到叶浮生的招呼,楚惜微勾了勾唇角,“倘若我没来,这些火雷足够把你们炸上天。”   叶浮生摸了摸鼻子,道:“你既然说了会来,我当然信你。”   一旁的秦兰裳翻了个白眼,楚惜微不置可否,他一掀下摆坐在板凳上,抬手拿了个已经冷掉的杂粮面馒头啃,让叶浮生等人都要麻痹一会儿的药物被他没事儿一样吃下肚去,虽说没有狼吞虎咽,速度也是极快的。   看起来是这两天饿得很了,叶浮生想起当年那个贪吃怕累的小肉丸子,又看他现在这般模样,莫名就心疼他。只是眼下不是说闲话的时候,他把戳在心头那些细密的小刺一股脑儿摁进血肉里,转头看着匍匐在地的张泽,却见老人不知何时已经气息全无,两只眼睛还盯着阮非誉,只是空洞涣散,再无光彩。   “他最后说,老天不公……”阮非誉把那只还抓着自己脚踝的手松开,弯腰把张泽的双眼阖上,抬头看着叶浮生,笑了笑,“我觉得也是。”   秀儿瘫坐在地,愣了许久,到了这一刻才回过神来,她也不晓得哪里来的力气,一把将阮非誉推开了,伏在张泽尚有余温的尸身上大哭起来。   陆鸣渊一言不发,秦兰裳眼眶发热,她看着张泽的尸体和痛哭不止的秀儿,忽然就对阮非誉骂了一句:“该杀千刀的老匹夫!呸!”   她年纪小,骂的人又是年迈名盛的南儒,这一来可算是极为不知礼数。楚惜微眉头一皱,思及这丫头此番出走惹出的祸事,本就不稳的内力又躁动起来,胸口豁然腾起火气,张口就要训罚她,好在叶浮生眼疾手快,见他脸色不对就把小银壶凑了过去,顺势灌了他一嘴。   楚惜微正欲让秦兰裳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结果被这一口惨绝人寰的酒水灌得差点背过气去,顿时捂着嘴呛咳不止。   “你……咳咳!”   他呛得说不出句整话,憋得眼角都发红了,然而胸中的火气却如陡遇瓢泼大雨,登时把他浇了个透心凉,躁动的内息慢慢平复,楚惜微想起那夜初次喝沧露的情景,有些惊疑:“什么东西?”   叶浮生看他喝了的确有效,心里也松了口气,晃了晃已经空掉的小银壶,解释道:“赤心雪莲泡出来的酒。”   楚惜微:“……”   秦兰裳犟着脖子却没等来训斥,惊得眼珠子都差点脱眶。叶浮生安抚了楚惜微,回头又看到这没出息的样子,向来自诩风华正茂的他也不由得生出一把为人长者的沧桑感来,不轻不重地在她脑门儿上拍了一下,弯腰递给了秀儿一张手帕,上面还骚包地绣着两只凤尾蝶。   他道:“女儿家哭起来好看,但你这眼泪是被我等惹出来的罪过,不值得伤了自己。”   这信手拈来的撩骚手段让秦兰裳叹为观止,陆鸣渊这个饱读圣贤书的呆板书生已经默念一句“非礼勿视”转过了头,楚惜微看着他这般作为,不由得想起当年宫里头那些飞眼偷笑的妙龄宫女们,顿时就有些不高兴,然而他这些年闷惯了,也没形于声色,只是又拿起了一个馒头没滋没味地啃着,腮帮子一动一动,好像是在嚼某人的肉。   秀儿被他轻言细语地哄着,反而哭得更大声了些,她愤愤地推开叶浮生的手,泣道:“都是一伙的贼子,不用你们假好心!”   “花一样的姑娘,说话不要这般鲁莽。”叶浮生把手帕塞进她掌中,语气还是温柔得很,“杀坏人的未必是好人,杀好人的自然也不一定是坏人。”   秀儿一怔,攥着手帕几乎要把它捏成一团,道:“你狡辩!”   “跟她废话做什么?”楚惜微冷笑一声,“这些个自诩苦主正道的货色,只要觉得谁是恶人贼子,就可随便动手取命,成了便是‘替天行道’,不成就是‘老天无眼’,左右老天爷的意思都是他们一嘴说了算,也不晓得哪来这么大脸。”   “你!”   秀儿气得两眼通红,恨不得冲上来脱了布鞋给他一顿乱打,终究还是没干出以卵击石的蠢事,眼睛一闭,咬牙道:“你们杀了我吧!”   叶浮生奇道:“为何要杀你?”   秀儿愣了愣,惨然一笑:“左右我们做了这样的事,难不成阮老贼会放过我吗?”   “你是徐从夏的后人?”阮非誉看了她一眼,忽然摇了摇头,“你长得跟你外公不大像,只有眼睛相似,而且都好哭。”   叶浮生问道:“先生还记得?”   “这辈子在朝堂上被御史扯着袖子边哭边骂的遭遇,左右也没几回。”阮非誉淡笑,“我还记得徐从夏被侍卫拖出宫门的时候咬破了手指,在地上一路连写了三十四个‘奸’字,可惜最后一个还只写了一半,就被乱棍打死在辕门外了。”   他道起这些血淋淋的往事如同闲话家常,叫人陡生寒意,秀儿身子一抖,眼中愤怒更盛,却不由得染上了恐惧,瑟缩几下,不敢再乱动了。   这位看起来跟个好好先生一样的南儒,竟也是个能令小儿止啼的人物。   楚惜微慢条斯理地吃完最后一口馒头,道:“他们一共五人,还有两个在前头等着,一高一胖,都是好手。”   秀儿听见他说完,脸上再无血色,叶浮生挑了挑眉,问道:“你我出手,胜算如何?”   “若只为杀,我一人足矣。”楚惜微的手指敲击桌面,“只是带着这帮子累赘,免不得瞻前顾后,何况为首那人还携带了火雷,不得不防。”   叶浮生皱了皱眉:“说起来,北蛮战事刚过不久,朝廷怎么还没管制火药的问题?”   “朝廷早已颁下律令,敢于在民间走私火药者一律视为重罪,违者打入天牢听候发落。”回答他的是陆鸣渊,三昧书院算是江湖与朝堂的一大交界,里头有武林少年,也有朝廷子弟,对这些消息还算灵通,“这律令已经推行开来,不晓得牵扯了多少人进去,按理说现在民间是没有人能弄到这么多违禁火药的。”   “既然不是民间,那就是朝廷了。”楚惜微眉目一寒,看向阮非誉,“这些流放多年的罪臣余党能弄到火雷,又能知悉掠影卫动向和先生的行程,可见朝廷中必定有人作为内应……阮先生,可有眉目?”   阮非誉不晓得是真不知道,还是在这时候装糊涂,淡淡一笑,道:“老朽这条命,向来很值钱。”   楚惜微最不喜欢对付这种滑不留手的老狐狸,当即就皱了眉头,叶浮生却开了口,道:“依我看来,对方未必是想要命。”   秦兰裳听不懂这些机锋,问道:“为什么?”   “如果我是那个人,既然能知道这么多不传之秘,那么也该知道就凭这些手段绝拿不下一代南儒。”楚惜微接了口,他看着秀儿,神情轻蔑如看一块微不足道的小石头,“再多的绊脚石,只要不是泰山压顶,踢开之后也就不算什么了……换句话说,你们还不够拿南儒性命的资格。”   秀儿一脸不可置信,叶浮生道:“那晚我就觉得奇怪,葬魂宫的人虽说不是三头六臂,好歹也没那么多酒囊饭袋,怎会那么容易被两个小辈闹成一锅浆糊?就连我救走阮先生也太过容易了。”   “还有,”楚惜微冷笑一声:“那个没脸见人的葬魂宫主,明明可以杀了我,却眼睁睁看着我借力遁走了。”   “你们是说葬魂宫是故意放人的?”秦兰裳瞪大了眼,“吃饱了没事干吗?”   “那就要问阮先生了。” 叶浮生转身正视阮非誉,“他们,是否对先生有所求?”   世上所有的欲擒故纵,都不过是一场迂回角逐的勾当。   阮非誉看了他好一会儿,这个千年蚌壳终于露了口风:“葬魂宫拿钱办事,这一次也不例外。”   “那就是他们背后的雇主,希望先生做什么?”   “老朽这把年纪了,前半辈子咬的人太多,现在不想再做狗。”阮非誉淡笑着自嘲一句,叶浮生和楚惜微对视一眼,眉目俱是一凛。   堂堂南儒,位极人臣,多年来都是百官之首,何曾自贱到这个地步?   若他自比鹰犬,那么能牵绳引缰之人,除了皇室还有其谁?   当今皇帝楚子玉向来重用阮非誉,这些年来但凡阮非誉提出的政策,莫不取善改之,两者可谓君臣相得,犯不着做这等勾当。又一言,楚子玉后宫之中妃嫔尚少,至今无一龙子凤女,那么还称得上皇家人的……也就只有,先帝留下的几个儿子、当今陛下的几位皇叔罢了。   先帝共有三女九子,其中两位公主远嫁塞外和亲,一位早在四年前病逝;九个皇子中最大的那位早已亡故,二皇子因当年牵涉秦鹤白一案被先帝不喜,剩下七个就卷入了夺位之争,为此枉顾手足之情,闹了个你死我活,却被皇长孙楚子玉横插一手,谁都没落着好。   夺位之时,七个皇子已折损过半,楚子玉上台之后又以各种手段收拢权力。闹到如今,还能在世上蹦跶、且有能为搞出这些动作的,也不过就三人罢了——   二皇子楚煜,被封端王,留守天京;   五皇子楚云,被封诚王,镇守东海关;   九皇子楚渊,被封礼王,镇守卫风城。   无论是谁做了这件事,都说明是有了不臣之心。   叶浮生心里一沉,他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这件事情……不能善了了。 第53章 难言   “萧艳骨受人之托,给老朽带了一件信物。”阮非誉摊开手掌,里面是一块布了裂痕的羊脂玉佩,应该是时常被人把玩,养出了淡淡润光。   叶浮生一眼就看见了玉佩上雕刻的“煜”字,此乃先帝赐予子嗣的东西,每一块都代表了一位皇子的身份,天下难出赝品。   他眯了眯眼睛,道:“在下若是没记错,端王的这块玉佩似乎是在十年前被阮相失手打碎?”   听到“十年”两个字,楚惜微脸色就是一沉。阮非誉笑了笑,将玉佩收入怀中,道:“并非失手,而是故意。”   秦兰裳瞪大了眼睛:“堂堂王爷把这么贵重的玉交给你,你却故意打碎了?”   这要是换了她,能把这故意找茬的家伙撂在碎玉上揍到叫阿爹。   阮非誉道:“他当时所托太重,别说老朽一双手,就算拆了这把老骨头也担当不起,只好辜负盛情了。”   陆鸣渊皱着眉头,难掩忧虑:“既然地宫那晚老师就拒了此事,那么他们为何要放我们离开呢?”   楚惜微冷笑道:“因为他们并没有死心。”   秦兰裳一怔,脑子转得飞快:“欲擒故纵?”   “不错。”叶浮生垂头看着呆若木鸡的秀儿和气息全无的张泽,道,“要招揽南儒不容易,杀他之后的麻烦更难处理,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他们绝对不会下杀手。”   他这么一说,秦兰裳更不明白了:“那为什么他们不亲自动手,还要把消息透露给别人?”   “兰裳,义父讲策略的时候你是都睡过去了吗?”楚惜微斥了一句,“葬魂宫通过暗桩把南儒行踪透露出去,而阮先生仇敌遍天下,一旦暴露必然招致八方牛鬼蛇神,他们是在借此施压。”   秦兰裳一脸茫然,就这些人的本事来说,找麻烦可算一流,施压却远远不够资格了。   陆鸣渊看出她心中所想,委婉地指点道:“秦姑娘,这些前来截杀的人,都与老师有故。”   从三十多年前阮非誉一出惊天扳倒秦鹤白开始,这些年来他辗转于江湖庙堂之间,家国大事、武林纷争都权操在手,更因为新法之事触动了朝廷里相当一部分人的根基,已经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   他这一生毁誉参半,有利国利民之举,也有陷害忠良之行,曾出谋划策推行新法以固家国,也曾大兴冤狱铲除异己。   他与酒肉权贵推杯换盏,在宦海浮沉间长袖广舞,脚下是一将功成万骨枯;   他为寒门士子提供新策,使平民百姓能求个公道,哪怕翻覆了性命弹指中。   没人能说清楚他到底是好是坏,也没人能算得清他亏欠多少性命,又福泽江山多少里。   大概只有他自己,在午夜梦回时被亡魂惊醒,提笔平宣,写下一个又一个早已逝去的名。   阮非誉虽然年事已高,可是他武功仍在,智计犹存,三昧书院是他明面上的党羽,可没人知道他背后还有多少底牌。   葬魂宫赌不起,便只能借他人之手相逼,因为这世上最能让人避无可避的,除了泰山压顶,便只有心中无所不在的囚笼。   张泽等人取不得阮非誉的性命,却能撕开他心上每一条伤口,直到满目疮痍。   到了那时,谁也说不清阮非誉会不会改变主意,毕竟不到山穷水尽,哪知走投无路?   此外,就算阮非誉真的能死不松口,那么葬魂宫再借机下杀手,也不过是把罪名都推给了这些与他有旧仇的人们。   叶浮生想通关窍,赞道:“这可真是‘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佩服!”   “卫风城是礼王所在之地,他镇守北疆多年,颇得军心,又与圣上关系亲厚,跟老师也有所来往,是眼下最能让端王投鼠忌器的存在。”陆鸣渊解释了一句,“此事倘若闹大,不知道要牵扯多少前事、累及多少无辜之人,所以不能联络书院的人前来护送,只能暗中赶路。”   楚惜微意味不明地笑了笑:“看来先生此番,是有意要冒险袒护这些个旧案余党了。”   秀儿终于回过神来,她不可置信地叫道:“我不信这老贼有这般好心!他、他恨不得我们早就满门死绝,再也不要给他找麻烦!”   叶浮生正要开口,就被楚惜微抢过了话头:“他是好是孬,你说了算吗?哪来的脸,凭什么?”   秀儿被这毫不客气的两句话糊了一脸,叶浮生摸摸鼻子,总觉得楚惜微面对这姑娘的时候火气格外大。   楚惜微凶完了,这才缓和了脸色,看向阮非誉道:“事已至此,先生若是改变主意,我可发出信号召出‘鬼奴’前往三昧书院报信,只要在此间小心一些,便可无忧。”   阮非誉笑道:“不必麻烦,老朽前些日子已经发过信件,卫风城里已有部署,只是要再麻烦……一程。”   他对楚惜微的称呼模糊在唇齿间,旁人听不真切,叶浮生却看得清清楚楚。   阮非誉说的是,小侯爷。   楚尧,当今圣上楚子玉的堂弟,先帝四皇子的儿子。由于大皇子早亡,二皇子被冷,有母族支撑的四皇子可谓是当初胜算极大的一位,倘若没有十年前的那件事,说不定……他就是如今的太子。   可惜当年那一场血腥宫变,先帝诸多皇子死伤废禁,而骄纵得宠的楚尧猝然“病逝”,只被追封了一个侯爵虚衔。   从那以后,皇长孙楚子玉登基为帝,小皇孙楚尧变成了楚惜微,一入江湖,十年不知所踪,再见时物是人非。   看出阮非誉口型变化,叶浮生脸色变了变,想说什么,却又无从说起,生生按捺住了。倒是楚惜微回头看了他一眼,只是那双桃花眼低垂,看不出神情变幻,他顿了顿,回过头不再言语,似乎把阮非誉这个称呼当成了耳边风。   “既然是要行路,自然也少不得探路。”叶浮生摸了摸下巴,目光转向秀儿,笑得十分勾引,“不知道秀儿姑娘,是否愿意跑一趟呢?”   秀儿此时看他笑,已经没了之前脸红的羞怯,如见着阎王罗刹,抖似筛糠。叶浮生一问不得答,费解地转过头来,一脸无辜:“我这么玉树临风,哪里吓人了?”   秦兰裳:“……呸!”   “何必麻烦?”楚惜微走过来,一把将叶浮生往后推去,手指在秀儿惊恐的叫喊声中扳起她的下巴,四目相对。   片刻之后,那吱哇乱叫的声音小了,秀儿仿佛是被抽了魂魄一样呆呆地看着楚惜微,神情懵懂,眼神空洞。   楚惜微的声音较之平常更低更柔,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蛊惑:“你是谁?”   小姑娘喃喃开口:“秀……儿……”   “你们领头的人是谁?”   “何……老……板……”   “他在哪里?”   “前……山……”   “可有办法绕开他离开这里?”   “有……小……路。”   “带我们去。”   “是……”   话语声落,秀儿整个人抖了一下,头猛然耷拉下去,然后慢慢抬起来,不声不响地往门外走。   陆鸣渊在旁边看着,不禁想起在地宫时目睹秦兰裳动用摄魂大法,当时只觉得玄妙,如今看了楚惜微施为,才知秦兰裳与之相比,不过是初窥门道的微末功夫。   叶浮生出言赞道:“阿尧,你方才的眼神动作,都很像蛊惑良家少女的登徒子。”   楚惜微脸色一黑,忍不住刺道:“你整天除了拈花惹草,还能不能想点别的?”   叶浮生眨眨眼:“想你算不算?”   楚惜微:“……”   他本来准备借题发挥的火气被这一句话噎了回去,想骂人,耳朵却先红了,只好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走出门去。秦兰裳在他们俩之间来回看了几眼,踢了陆鸣渊一脚,也出去了。   叶浮生跟着阮非誉走在最后面,他看着楚惜微的背影,脸上的笑意渐渐敛了。   他生得桃花眼风流相,哪怕不再是个琦年玉貌的少年郎,也还是招人喜欢得紧,尤其笑起来时如桃花勃然怒放,灼灼其华。   然而当他收敛笑意,就连眼神也沉冷下去,整个人就如满树碧桃一夕凋零,只剩下干枯疏冷的枝干,在寒风里默然伫立。   秦兰裳之前说的那些话,他虽然觉得不可信,却还是上了心。   刚才那句话是调侃,也是试探,然而楚惜微的反应太奇怪,让他心里一沉。   秦兰裳没有说错,楚惜微的确是喜欢男子。   可他并不希望如此。   叶浮生性格自在惯了,从小就没受什么拘束,对于一般世俗的礼义廉耻并不看重,正如他性喜美人美酒,却也从来止于谈笑,醺于三分。   对他来说,左右是与自己无关,那么旁人喜欢什么,那也都是不相干的,并无可指摘之处。   但是楚惜微不同。   叶浮生清清楚楚地明白,倘若没有“幽梦”之毒在其中转圜,也许早在相认之时,这条性命就该被拿去了。他跟楚惜微如今不过是保持着表面的平静,两人之间暗藏的锋芒还没有真正捅破窗户纸,总有一天,他要把亏欠楚惜微的东西,一点一滴,连本带利地还清。   他希望自己死后,楚惜微能好好过一辈子。   可惜天不遂人愿。   天地之间,男欢女爱本才是正道,何况这个乱世中,女儿家的心思尚且难以捉摸,男人的心更不可言。   楚惜微如今成了百鬼门主,身份本来就敏感,终身大事注定要考虑更多的东西,他偏偏还喜欢男子。   就算百鬼门行事乖张枉顾江湖非议,叶浮生也没把握他能不能得一个善果。   他在掠影呆了十年,见过太多的人与事,曾经也有一位掠影卫喜欢了男子,他也送上过真挚祝福,却没想到力抗了天意,难算了人心。   那人最终死在自己一生所爱之手,至死方知一切恩怨情缠皆为利益,因为他的疏忽,泄露了那次任务的机密,若非补救及时,后果不堪设想。   叶浮生亲手杀了那男子,奄奄一息的掠影卫抱起那颗带血头颅的时候,他问他有没有后悔。   那人说不曾后悔,也不能后悔。   喜欢一个人,是自己做出的选择,哪怕等闲变却了故人心,也不过是深情都被世故消磨,说到底都是人之常态,并无可后悔的。   一旦后悔,才是连初心都辜负,枉费了多少岁月与情深。   叶浮生从那个时候就明白,男人的心太大,装得下功名利禄家国社稷,自然就欲壑难填。   然而男人一旦动了真情,就是意气冲动,热血无悔。   最容易炽烈,最容易绚烂,也最容易变却。   楚惜微从小就是个死心眼倔脾气,因此叶浮生并不希望他走上这么一条路,喜欢上一个心比天高的男人,那是拿一身骨血都填不下的空洞。   好歹也做了他几年师父,总不能就这么看他闷头乱撞到头破血流,哪怕叶浮生再不想掺和别人的感情私事,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去搅和了。   “娘的,算什么事啊……”   良久,他长长地叹了口气,郁闷难言。 第54章 鸣凤   天上又下起了小雨。   秀儿走在前面,径直向屋后绕去,这里本就背靠峭壁,坡度很斜,走起来险得很,不时有碎石往下滚,人要是踩滑了,那就得骨碌碌地顺坡滚下去,等稳住的时候少说也要摔断一条腿。   楚惜微走在秀儿身后,神情阴沉,看起来活像地府爬出来的煞鬼,从头发丝到脚趾甲无不透露出“心情烦躁,鬼神勿扰”的气息。秦兰裳眼下是“戴罪之身”,不敢离他太近,就满脸牢骚地走在陆鸣渊身边,时不时给从容自作的阮非誉飞过去一个眼刀,好在老先生不跟她计较,只是小心翼翼地把手中一本旧书卷起,慎重地收好。   秦兰裳第一次在马车里见到阮非誉,他手里拿的便是这本书,只是那时候匆忙一瞥,只看到这本书无封无名,内里便什么也看不着了。眼下见他这样小心,秦兰裳就不由得有些好奇,歪着脖子想窥探一下,结果被陆鸣渊一手挡了视线。   这呆板的书生又开始了絮叨,小声地对她说:“偷窥他人之物,非礼也。”   秦兰裳已经快被他气得没脾气了。   叶浮生看得好笑,一个人在断后的位置上负手慢悠悠地走着,在这羊肠山道上悠闲如闲庭信步,看起来随意到了极点,实际上周围风吹草动,无不了然于心。   这条路的确是没埋伏的,路上遇到最惊险的事情也不过是陆书生不小心踩到一条蛇,没等对方反咬一口,就被剽悍的秦姑娘拎着尾巴抖散了身体,徒手打了个色彩斑斓的蝴蝶结,远远扔了出去。   在崎岖山路上跋涉了整整一夜,连日奔波的众人脸上都露出疲态,更不用说里头还有陆鸣渊和楚惜微两个伤势未愈的。陆鸣渊一张小白脸汗水密布,楚惜微倒是不动声色,只有叶浮生看到他的脚步稍慢了些,地上也逐渐出现了他的脚印。   他和楚惜微练的都是霞飞步,行路无声,落地无痕,可谓是“踏雪寻红梅、暮雨不沾衣”的境界,能让楚惜微在这土地上留下脚印,只能说明他是真的累极了。   之前在破屋里人多眼杂,也没抓着机会问问他到底伤势如何。   楚惜微小的时候,叶浮生没少欺负他,只觉得逗弄得小孩儿炸毛哭嚎是天大的乐趣。结果到了现在,楚惜微不动声色,见不着委屈难过,反而让叶浮生后知后觉地心疼起来。   好在过了不久,秀儿带着他们转过拐角,一路向下,不多时脚下的路便宽敞起来,眼前也慢慢开阔。   他们一路下山,到了山下谷地。   秦兰裳又累又渴,老早就想一屁股坐下生根了,这下子见了平地,立马往枯黄的草上一瘫,结果不到片刻就猛地跳了起来。   楚惜微回过头,冷冷道:“大惊小怪做什么?”   秦兰裳脸色煞白,见惯了这姑娘古灵精怪的样子,眼下被吓坏的模样就格外引人注意,只见她用剑鞘指着自己刚才坐下的地方,道:“下面有……一只手。”   “手?”陆鸣渊一怔,弯腰去把那尺长的杂草给拨开,果然看到了一只断手,半腐烂样子,断口参差不齐,像是被野兽咬下来的。   再一看,这片空地虽然宽敞,可是不远处有密林阴森,近处则有狼藉掩盖于乱草之下,尽是残骸,鸟兽人虫都有,大多都已不全,想来是被野兽叼了去。   这里三面环山,风入难出,因此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臭味,只是现在下了小雨,稍微压下了些异味,然而之前没注意到还好,一旦用心去感受,这恶臭就难以容忍,闻之欲呕。   楚惜微有些洁癖,当下以袖掩鼻,脸色难看得比死了还不如,他扭头去看秀儿,却见那小姑娘不知何时已经倒下,一个男人站在她身边。   “早知道这小丫头做事不可靠,我怕她出了岔子,故在此蹲守,没想到……果然等来了诸位。”   男人四十多岁,体型很胖,胖得一身貂裘裹在身上活像给肉球包了层面皮,叫人一看就不禁猜想他走路的时候到底是用脚走,还是直接滚。   可是这样矮胖的一个男人,手里却提了一把七尺长戟,少说也有百十来斤重,戟头银亮如雪,刻了凤鸟暗纹,与戟杆相接之处还栓了一串金铃,风一吹清脆作响,在这空旷之地回荡开来,如雏凤初鸣,只是无端带了肃杀。   这铃铛声一响,一直没什么精神的阮非誉便睁开了眼,凝神看了过去,目光从戟上扫过,最终落在胖男人的脸上,微微一笑:“阁下贵姓?”   男人说话很和气:“不敢当,免贵姓何。”   叶浮生等人皱了皱眉,阮非誉追问道:“秦家军先锋营的那个‘何’?”   何老板眉开眼笑:“那是我兄长,尸骨埋在这里三十多载,阮相要见见他吗?”   阮非誉向这片埋没骸骨的荒地躬了躬身,道:“当年何校尉一手鸣凤戟纵横三军,除了秦公的锁龙枪,军中再无人与之相比,只可惜老朽身在朝堂,无缘得见。”   “锁龙枪”三字一出,秦兰裳脸色剧变,楚惜微好像背后长了眼睛般回过头,冷如刀刃,让她不敢再轻举妄动了。   何老板笑道:“阮相的遗憾,今日大可终结了。何某虽然不济,好歹也传承了几分家学,虽无兄长之能,也应不至辱没了鸣凤之名。”   “这是块埋骨的好地方。”阮非誉淡淡瞥了一眼四周,“我倒是忘了……那条小路,原来是通向这里。”   “阮相是贵人,又多了这么多年,怎么还会对这山野之地了如指掌?”何老板抬起头,“三十四年前,安息山发生了一场走蛟,此处位于低谷,泥水洪流势弱之后便由缺口泄入此地,除却吞没了两个早已迁空的小村之外,并未殃及周边,只除了……当时回京路过的三千多名秦家军无一幸免,阮相,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呢?”   所有人心头一惊,秦兰裳在这电光火石间想明白了什么,目光飞快扫过这片埋葬了不知多少骸骨的土地,神情从大惊到大怒,再看向阮非誉的时候,眼眶几乎已经能滴出血来。   阮非誉仿佛不在意自己后背已经被目光插成了筛子,他只是看着何老板道:“老朽记起来了,那年带兵回京的两人,一个是军师周溪,一个就是你兄长何冲。”   何老板道:“阮相好记性,当年你借着连天大雨和地势之况,在军士路经此地的时候算准了方向炸毁山坡,引发走蛟吞没了三千性命……此事,你认不认呢?”   阮非誉倒是敢作敢当,并不犹豫,浅笑道:“是我所为,不敢推脱。”   “阮相既然认了,那就好办。”何老板手中鸣凤戟一顿,那一刻他神色肃然,语气深沉,“黄天在上,厚土在下,诸位英灵都予我做个见证,此事冤仇有主,不累旁人,各位与此无关,就请去吧。”   陆鸣渊率先开口,他向这片土地躬了躬身,然后对何老板行礼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师有罪,当并罚;师有难,当同担,故不敢去也。”   叶浮生转头看向了阮非誉,笑眯眯地问道:“阮先生,现在不比之前,倘若你不改主意,我等也无能为力了。”   他指的是阮非誉打算放这些旧案余党一马的事情,若是阮非誉执意如此,哪怕天王老子也难以在不死不伤的前提下护他过了这一关。   阮非誉一整衣袖,慢吞吞地道:“既是老朽一人的恩怨,三位能护持到此已仁至义尽,请去吧。”   楚惜微没开口,这里的空气太过难闻,吸一口就像吞了一块烂肉,他的脸色已经难看到要与这片土地不共戴天,连一个字都懒得蹦。闻言,他连场面话都懒得说上一句,从鼻子里“嗯”了一声,抓住秦兰裳就要转身离开。   然而,一直在他手底下不敢动弹的秦兰裳突然挣了开去,抬头直视他的眼睛,一手按住剑柄,道:“小叔,我不走。”   楚惜微寒声道:“你胡闹得还不够吗?”   “我没胡闹。”秦兰裳转过头,目光从阮非誉和陆鸣渊身上扫过,最终定格在何老板手中那把鸣凤戟上,“我……就是觉得,现在不能走。”   叶浮生作为一个外人,面对这种情况自然不好插嘴,楚惜微脸色更冷,道:“行走江湖当知进退,你不懂吗?”   “有的事情如果现在退了,以后就退无可退。”秦兰裳这次倒是不怕他,盯着楚惜微冷凝的双目,一字一顿,“小叔,这是你告诉我的。”   楚惜微扬起了手,要给她一记巴掌。   陆鸣渊脸色一变,脚步一抬就要上前阻止,被阮非誉一手抓住,向来温和的老者投来目光,让他背脊顿时一寒。   自家人知自家事,秦兰裳从小就晓得在自家小叔眼里,男人女人没区别,因此从无“好男不跟女斗”的准则。因此她顶嘴的时候就做好了被揍得猪狗不如的准备,这下就轻车熟路地闭上了眼。   然而这一巴掌并没落在她脸上。   “阿尧,孩子顶嘴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何必动手?”叶浮生一手擒住了楚惜微腕子,楚惜微瞥了他一眼,没挣开。   叶浮生转头看着秦兰裳,依然是笑眯眯的,只是口气里多了几分郑重:“丫头,你要留下的话,一切后果可就要自理,不得后悔。”   秦兰裳怔怔地看着他,片刻后点了点头。   楚惜微皱了皱眉,倒是没说什么,冷冷地扫了在场众人一眼,拂袖而去。   “各位,后会有期了。”叶浮生笑了笑,拱手行了一礼,也跟着楚惜微离开。   何老板一直没有出言打断他们,直到看见这两人的身影远了,才收回目光,将鸣凤戟往地上重重一顿,对着阮非誉笑道:“久闻阮相武功高绝,乃江湖八大高手之一,在下今日便要讨教了。”   阮非誉没有答话,倒是陆鸣渊上前一步,这书生年轻,又有些迂腐似的腼腆,眼下从袖中抽出一把白纸扇合于掌心,道:“有事,弟子服其劳。晚生不才,先请战了。” 第55章 锁龙   陆鸣渊是阮非誉座下关门弟子,自幼聪慧勤奋,少年便已成名,一手奔雷掌得其真传,在三昧书院里也无同辈人能与之相比。只可惜他性格颇有些死读诗书的刻板,才学武艺虽无一处不好,在变通方面却有所欠缺,以至于南儒闻名天下的暗器手法“乱雨棋”落在他手里还不如撒一把铁豆子厉害,遂歇了学暗器的心思,改以白纸扇配合拳掌身法,可谓静如处子动如脱兔。   他一语落罢,脚下一蹬,便如离弦之箭射出,白纸扇在手中化为一道雪白流光,方一站定,便向何老板连出七下,快如雷霆。   秦兰裳看得清清楚楚,陆鸣渊为制不为杀,手里不带杀气,本该有些束手束脚,然而他出手干脆利落,瞬息间已锁定对手空门,反应、招式无一处不快,更无一处不见功夫。   她看得咋舌,心道:“这书呆子看来并不是白比我多吃八年米饭的。”   这厢想着,她也不敢走神,正好便看见何老板向后一踏。   仅仅是一步,就避开了陆鸣渊捉隙而来的七次点穴。那样矮胖笨重的男人,在这一步之间却如移形换影,陆鸣渊只觉眼前一花,耳边就听见了一声铃响。   铃声近在咫尺!   陆鸣渊脸色大变,只见那鸣凤戟也在这一步之间当面而来,既拉开了两人距离,也捉隙逼命,月牙刃穿风刺雨,如沐天光,在这刹那间已到了他颈侧!   陆鸣渊不敢轻忽,白纸扇竖立一挡,一股巨力顺之而来,震得虎口一麻。他当即撤手,顺势一个后仰,险险从戟尖下闪过,劲风割裂一缕发丝,陆鸣渊一腿飞起,踢向戟杆。   这一腿他用了八成力道,虽然成功将戟杆踢得往上一抬,右腿也麻了片刻。趁此机会,陆鸣渊不退反进,白纸扇迎风而展,恰如天刀带起飞虹,抹向何老板面门。   鸣凤戟力沉势大,但是长兵器一旦被近身,就施展不开。   陆鸣渊打得是好主意。   阮非誉却在这刹那开口道:“退!”   他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得一声金属摩擦的锐响,长长的戟杆竟然从中脱开,杆中竟然暗藏了一条锁链,被何老板往回一带,便勾着戟尖反扑而回!   铃声更急,何老板笨重的身体在原地灵活一转,避开陆鸣渊当面一扇,同时锁链也轮转而来,化成一道冷光,锋利戟尖顺势而来,转瞬间就到了陆鸣渊头侧,眼看就要将他封喉绝命!   秦兰裳剑已出手,可惜还不够快。   所幸还有一个人,出手更快。   一枚石子从阮非誉手中电射而出,以无比刁钻的角度穿过霸道刚烈的劲风,后发先至,从何老板持戟的手臂上穿了过去!   石子比饭豆大不了多少,棱角也不见多么锋利,然而它穿过了血肉之躯,竟然还趋势未绝地射出三丈,嵌入了一颗树干中。   它太快,快得让陆鸣渊和秦兰裳都没看清,快得让何老板都没感到疼。   只是他手上劲力一泄,戟杆向下一沉,原本割喉的戟尖顺势下落,在陆鸣渊右肩上划下一道不浅不深的血痕。陆鸣渊惊魂未定,被冲上来的秦兰裳一把抓住了腰带,连拖带拽地拉了回来。   血这才从洞穿的伤口喷溅出来,落在地上很快与杂草朽土融合在了一起。   何老板脸色一白,却不见痛色,也不知按了什么机关,锁链又缩了回去,戟杆重合如初。   他换了只手拎着鸣凤戟,对阮非誉道:“阮相出手,果然非同凡响。这,是‘乱雨棋’?”   天上雨势变大了,阮非誉以手帕掩口咳嗽了几声,活像个命不久矣的病鬼。   被雨水打湿了衣发,他看起来更加干瘦,就像个被扒光皮毛的老瘦,骨肉嶙峋,却不见佝偻。   他摇摇头,越过了陆鸣渊和秦兰裳,手帕从掌心飘落覆盖在满地泥泞里,阮非誉对着两丈开外的何老板一笑:“这才是乱雨棋。”   短短六个字的时间,他的双手已经抬起,指、掌、腕、臂在雨幕中飞快连动,没有人能在这六字间隙之内看出他究竟动了多少下,双手仿佛在这一刻脱开皮肉筋骨,完全融于了雨幕之中。   他一人双手,却让身周半尺之内的雨停滞了六息。   何老板看不清他动作,却已如芒刺在背,鸣凤戟轮转如满月,荡开风雨,为他划下相对安全的保护。   可是下一刻,三人都听见了一声怪响。   极轻,极快,也极厉,仿佛万箭齐发后被无形的力量牵引同步,避无可避地锁死了他前后退路。   这一片天地之间尽是落雨,他又能逃到哪里去?   身周纷乱雨珠在这六息之间被阴冷内力凝冻成冰,刹那时捉隙而入,打在鸣凤戟上竟然“砰砰砰”连响不绝,仿佛被铺天盖地的铁莲子打下一般,握戟的手被不断反震的力道摧折着筋脉。   何老板心头一寒,他左脚在右脚背上一踏,身子借力向上飞起逃开攻势。与此同时,鸣凤戟再度从中分开,锁链延伸到了极致,他一手握紧戟杆,身体在半空中硬生生地一转,戟尖便借着锁链挥舞之势,化成一道飞天坠月,扑向了阮非誉!   这一戟来得太快,阮非誉身体一晃,戟尖擦着他的身体掠过,横贯胸膛,撕破衣物,割开了一道血痕!   下一刻,阮非誉一手抓住了锁链,干瘦的身躯顺势一转,戟尖被带得兜转而回,反扑何老板面门。此时他人在半空无处借力,一惊之下只得撤力,借着下坠的力道带得戟尖偏了方向,然而虽破了杀招,却也卸了后力,落地时一个踉跄,没能立刻回击。   就这么片刻迟滞,对阮非誉来说就已经够了。   他拢起的左手摊开,是刚才战时用雨水凝出的五块薄冰,只有指甲盖大小,也只有指甲那样薄。   雨水凝结的冰无色透明,在漫天雨幕里弹指而出的时候,无人能注意到它。   肩、胸、腹、腿、手五处几乎同时被击中,冰寒内力透骨而入,占据了五大要穴。本就在经脉中中流转的内力刹那一滞,转瞬后何老板体内传来剧烈刺痛,暴露在外的皮肤顷刻冒出一个又一个血点,又很快被雨水冲散!   何老板顿时便遭不住了,可是他咬咬牙,不肯坐以待毙,也不肯撤戟回防,反而脚下急进,铃声凄厉,鸣凤戟化成了一道寒光,刺向了阮非誉胸膛!   他这一戟快极,势不可挡,不要说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就算是铁塔一样的汉子,也要被生生穿胸挑起!   阮非誉只是站在原地,动也不动。   江湖传言“乱雨棋”是一种高绝的暗器手法,施展便如穹空布雨、铺天盖地,叫人避无可避。   事实的确如此,但也不尽然。   乱雨棋是暗器手法,也是一种暗器,不仅能用常见的针、钉、石等暗器,还能化水为针,透骨而入。   这片雨幕之下,若遇乱雨棋,何谈胜算?   戟尖瞬息而至,已经到了阮非誉面前,再进一分就能刺破血肉。   可惜何老板做不到。   一身血肉如棋盘,奇经八脉如棋路,乱雨棋透入骨血,星罗棋布,已如毒手扼住要害,,一分为众的冰寒内力顺着雨珠钻入体内,瞬间便发作起来!   经脉里如遭冰封,他再无余力,膝下一软,直挺挺地跪了下来。   就在这时,阮非誉动了。   拇指扣于掌心,四指合并,携雷霆万钧向着何老板当头而落!   这一掌落实,就算他不死,下半辈子也是个废人了。   何老板的眼中已经现出绝望。   下一刻,他的眼里便倒映出一道流光。   秦兰裳蓄势已久的一剑,终于出手,她身子娇小,若是抬手提剑必然卸力,因此顺势而出,恰到好处地插入掌与头之间,剑锋一转逆上,若阮非誉一掌下落,就是自断手掌!   阮非誉似乎早料到她有这一招,手掌在间不容发之际生生一顿,变掌为爪,锁住她手中长剑。秦兰裳倒是拿得起放得下,当即爽快弃剑,抬头与阮非誉目光相接,后者即便心志过人,也恍惚刹那。   秦兰裳自己知道斤两,她那点微末道行不比自家小叔,摄魂大法对南儒不起什么作用,顶多只能让他恍上这么一息不到。因此,就在这片刻之间,秦兰裳一手夺了何老板手中鸣凤戟,一脚抬起使出了吃奶力气,把本就没跪稳的人给踹了开去。   阮非誉不知是懒得跟她见识,还是顾忌楚惜微和叶浮生,也没有趁机动手。秦兰裳拖着比自己还高的长戟后退,顺手摸索了几下找到机关,卸下暗藏锁链的一截和戟尖,长戟顿时缩短了四分之一,成了根貌不惊人的棍子,拎着手里仍觉得沉,但还勉强趁手。   陆鸣渊讶然:“秦……”   “鸣渊,退下。”阮非誉按住陆鸣渊,对秦兰裳微微一笑,“秦小姐,这是何意?”   回答他的是迎面一棍。   秦兰裳一脚立定,一脚轮转,手里长棍顺势而出,直扫阮非誉面门。   阮非誉脚下未动,上身一晃,避开她这一棍,枯瘦的左手如长蛇缠上,就要绞下她手中长棍。   然而秦兰裳也不退反进,气力聚于一点,长棍一拍一震,竟在片刻间欺近了阮非誉。   她习武九年,轻功本事一般,用剑耍鞭更是一般,唯有这一手功夫最是熟稔。   可惜不敢轻用,直到现在锋芒尽出。   人随长棍步步紧逼,转眼间连出三攻四守,经验力道皆不足,招式却连绵不绝,仿佛游龙疾走,盘旋缠绕,锁定阮非誉身前空门。后者目光一凝,终于撤步飞退,长棍斗转向下,紧随他的脚步连出十三下,在地上刺出十三个坑来!   陆鸣渊没见过这样的棍法,或者说……这根本不是棍法!   何老板眼中风云巨变,失声惊呼:“锁龙枪!”   一声闷响,阮非誉抬脚踩住了长棍一端,他看着俏脸生寒的少女,轻声问:“你是……”   “我姓秦。”秦兰裳抬眼看着他,一字一顿 ,“北侠秦鹤白的秦!” 第56章 旧事   “我曾经听说,秦家先祖是个善于丹青的画师,尤以山水花鸟为佳,因此历代秦家男儿都以飞鸟走兽入名,女子则化用花草树木。”   荒凉山道,落雨如泣,叶浮生不知在哪折了片野芋头叶遮在头顶,仿佛撑着一把碧绿的伞,对着前面楚惜微的背影侃侃而谈:“正如当年战死于北疆的秦惊鹜与其子秦鹤白,还有曾号称武林第一美女的北侠亲妹秦柳容。”   三十四年前,秦鹤白因涉谋逆罪满门抄斩,一百三十六颗人头落地,至今还埋在天京城外无名荒山,恐怕早就烂成朽土。   时过境迁,也许有人茶余饭后谈起这件凄凉往事,却无人知晓……当初处刑的时候,那一百三十六人,真的都是秦家人吗?   楚惜微的脚步顿了顿,叶浮生快走了两步,堪堪与他并肩,就见那张兜帽下的脸微微侧了过来,语气淡淡:“你什么意思?”   “阿尧,虽然你不喜欢,但我毕竟做了十年的探子,对江湖上的事情虽然不比朝堂了解得多,好歹也是有所耳闻的。”叶浮生笑了笑,“百鬼门上任门主娶了一位毁容女子为妻,这件事情可不算多么秘辛。”   在情报记载中显示着,百鬼门老门主沈无端性风流,好美人美酒,三十多年前还是肆意纵情的浪荡客,江湖上不知多少世家闺秀英气女侠都对他芳心暗许,可是这样一个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情场老手,最终却选择了一位容貌尽毁的丑陋女子。   女子姓秦,脸上斑驳了数道伤痕,虬结如蜈蚣爬在面容上,丑陋可怕,何况她还是个哑巴,根本不会说话。沈无端娶了这样一个女人,当年不少人既可惜他,又忍不住看他笑话,唯有他喜不自胜,好像得了天大的便宜,一生都已完满。   朝廷里日理万机,掠影卫自然也不会去随便把心思花在江湖八卦上,只是对于叶浮生来说,这件事情并不一般。   江湖人只知道那女子姓秦,很少有人知道她的名字叫秦柳容。   北侠亲妹秦柳容,枪法得父兄七分真传,可谓巾帼不让须眉,曾于年少时单枪匹马行走江湖,一手锁龙枪不堕家名,美人如花更惊艳了三山五岳,被誉为“武林第一美女”。   然而她毕竟是女儿家,又是个天生的哑巴,上不得战场朝堂,在江湖上游历一年便只好还家,从此委屈在院墙一隅,可惜仍然祸从天降。   当年秦公案里,秦家满门被打入死牢,她自然也不例外。   可在行刑之前的短短七日里,有人私自将秦柳容悄然送出天京,寻了一名女性死囚灌下哑药代替,于行刑日随秦家其他人一起血溅长街。   能在天子眼下做出这样移花接木的事情,非一般人所能及,纵观庙堂江湖也不超过一掌之数,而行事诡谲的百鬼门……恰好是其中之一。   楚惜微的声音带上冷意:“怎么,大统领要治我百鬼门窝藏钦犯之罪吗?”   “阿尧,你不要先急着动气,我很冤枉的。”叶浮生无辜地摊开手,把芋头叶移了些过去,“首先,我已经不是掠影卫了;其次,这件事情还有文章,你先听我说完。”   楚惜微他入百鬼门也不过十年,对于这些当年旧事虽然了解,但毕竟说不上通彻。只是他性格护短,沈无端给了他十年恩义,楚惜微拜他为义父不生异心,因此即便知道了那位义母的身份,也只是动用手段和义父一起遮掩,让那命途多舛的女子平平安安活了这些年,只可惜她的身体早在当年大牢里被废了根底,去岁重阳时满了五十寿数,便阖目而逝。   他少年时遭逢大变,入百鬼门后更是忐忑不安,若非这位面恶心善的门主夫人多加照顾,沈无端也未必会对自己另眼相待。这一桩桩一件件,楚惜微铭记在心,只可惜无能以报。   一念及此,楚惜微的声音沉了沉:“你且说。”   “天子脚下本就是禁军所在,何况是关系重大的死牢?我曾经亲自去试了试,不说飞不出一只苍蝇,好歹一个大活人想出来并不容易,再要救人就是难上加难。”叶浮生眉眼一挑,“百鬼门的根基在中都洞冥谷,要避开一路关卡远上天京,再于死牢里偷梁换柱救出个人,你觉得胜算有几分?再有,当初沈门主与秦家并没什么交情,他为什么要冒这个险?”   闻言,楚惜微眯了眯眼睛,这些事情他也想过,然而时间过去太久早已难得线索,沈无端与秦夫人也都不会言说,他自然就搁置了。眼下乍听此言,倒是又勾起了当初疑惑,心念一转:“秦夫人虽然在百鬼门安度余生,但是当年救她离开天京的却另有其人。”   叶浮生竖起两根手指:“敢欺君的有两个人,其中之一是我那没见过面的师祖顾铮。”   楚惜微眉头一皱,又慢慢松开。   三十四年前秦公案名动一时,为免有人劫狱,先帝下令把死牢布置成了天罗地网,而主要负责看守的就是当时还没有被废除的掠影卫。   如果是那时身为掠影卫统领的顾铮想要救人,虽然难,但胜算却比外人多出不少。   “之前听你说起顾铮之死,我就觉疑惑。”楚惜微眉目一凛,“堂堂掠影统领,哪怕再不被先帝所喜,也不至于因为犯上求情就被处以凌迟之刑。”   “是啊,我师祖的胆子可比我大。”叶浮生的嘴角一勾,却看不出是笑容,一双桃花眼倒映雨雾,更显清明,“他求情不得之后,就干脆抗旨违君,本来打算放了秦鹤白,可惜北侠的脑子跟石头一样顽固,宁死也不走,只求他放了自己的妹妹……于是我师祖答应了,偷梁换柱把人弄出死牢,再派遣心腹送出天京,只是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事,让你们的老门主把人领回家了。”   也正因如此,先帝大发雷霆,他对掠影卫本就不满已久,如今更忍无可忍,怒斥顾铮为乱党贼子,废除掠影卫,将顾铮凌迟处死,才解了心头之怒。   楚惜微终于了然。   从金水镇时就压在心头的雾水在这一刻终于化雨落下,他与叶浮生如今恩怨纠缠,可是血脉宗族却欠了惊鸿一脉不知多少,怎么算都是一笔烂账。   按捺下纷乱心绪,楚惜微顿了顿,问道:“皇帝不会涉足死牢,更不会重视一个女流之辈,以顾铮的心思缜密,怎么会被察觉出来?”   “这就要说欺君的第二个人了,不过在说他之前,先提另一个与此事有关系的人。”叶浮生慢吞吞地道,“上代南儒,阮清行。”   当初阮非誉能把秦鹤白拉下马,最大的倚仗就是他这位权倾朝野、名满江湖的师父。   阮清行起于前朝,为高祖赏识,时又受先帝重用,一生浮沉起落绝非阮非誉能比,更何况当年他不过是个青年人,而阮非誉已经年近六旬,是个看透世情的人精。   “阮清行与秦惊鹜交好,秦惊鹜战死之后,他一度将秦鹤白视如己出,后者能位极人臣,不无他在朝廷中周旋一二……阿尧,你说曾经这般亲近的两人,为什么后来不但疏远,还要交恶呢?”   楚惜微冷笑一声:“疏远正是因为他们太亲近,交恶无非是因为利益。”   自古以来虽有“将相和”的美谈,但是对于一个心思多疑又手段欠缺的帝王来说,文臣武将的关系越是亲近,就越容易让他大权旁落。   秦鹤白人微言轻之时还好,等到他位高权重,阮清行就必须与他疏远,否则就有结党营私之嫌。   也许一开始是为了避免嫌疑,然而时间一久,就容易生出嫌隙变成真的渐行渐远。尤其等到秦鹤白班师回朝成了武将之首,文武势力就开始相较,他与阮清行也在一次次大大小小的矛盾中成了敌对。   自古官场如战场,一旦两者理念立场相对,就必须分出高下胜负。   “那时阮清行已经年老体弱,文官的气焰日渐低迷,而秦鹤白正是壮年,声名如日中天,看起来是占尽了上风。”叶浮生旋了下叶柄,叶面上的雨珠飞了出去,楚惜微猝不及防被沾了一身,拧着眉毛看他。   他被溅了水,表情自然也很臭,说话更是冷飕飕的:“然而这样一来,先帝所忌惮的就从他们两个人,变成了他一个。”   示弱于人,祸水东引。阮清行摸准了帝王心思,在那暗流疾涌的时候退了一步,偏偏秦鹤白不懂得藏拙,就自然站在了风口浪尖。   “秦鹤白手掌兵权,不论在江湖朝堂都名声极盛,尤其是在东海和北疆,百姓竟然只知秦公不知帝王……阿尧,你应该比我更明白这其中的意思。”   楚惜微勾了勾唇:“功高震主,命悬一线。”   “我一直认为,世上没有查不出的真相,除非是那个人并不想知道真相。”   三十多年前秦公案牵连甚广,且不论其中有几分真几分冤枉,其后果震惊天下,几乎把当时朝堂大清洗了一遍,依附于秦家的势力被连根拔起,武将势力更是翻天覆地,直到如今都还没有恢复元气,任文臣压在头顶指手画脚。   别说当年初出茅庐的阮非誉,就算阮清行,也没有这样大的手笔。   楚惜微眉头一动:“你是说秦公案的始作俑者,不是两代南儒,而是……”   叶浮生笑而不语,一手指了指上天,眼神却是饱含无奈与叹息。 第57章 变故   “先帝铁了心要废秦鹤白,只是北侠名声太盛,又位高权重,就连先帝也不能贸然动他。”叶浮生收回手,语气淡漠里透着尖酸嘲讽,“阮清行借由示弱暗表自己无二心,暂时重得了先帝信任,要想使这份信任长久下去,从而为整个文官势力谋取长远利益,扳倒秦鹤白势在必行,而阮非誉……就是他为秦鹤白准备的一把刀。”   “因为阮非誉除了他这个老师之外再无倚仗,所以就算明知山有虎,也得向虎山行,对吗?”楚惜微冷笑一声,“出头椽子不好做,他夹在君臣文武之间还能做到今天这个地步,也不愧‘南儒’之名了,所以……你说的第二个欺君之人,就是阮非誉?”   顾铮有武,但是仅凭他要想从死牢里捞出一个人而不生枝节,实在太难,除非……还有一个能对此事握有实权的人暗中相助。   那个时候负责秦公案的人,不就正是年仅二十多岁的阮非誉吗?   叶浮生欣慰点头:“孺子可教也。”   楚惜微转过头来:“他当时是阮清行和先帝的刀,也算是风光无两,为什么要冒着欺君之罪的危险跟顾铮一起救人?”   叶浮生耸了耸肩,摇头道:“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只晓得他插手的事情被阮清行抓住了马脚,而阮清行为了保住弟子也为了不牵连己方,就先一步卖了顾铮,而我师祖那个缺心眼儿的也没掰扯其他人,自己梗着脖子扛到咽气为止。”   他说得平平淡淡,甚至还带了调侃,只是一双眼里雨雾沉淀,冷凝成经年冰封。   楚惜微莫名想起了顾欺芳。   那个时候他才八岁,对于那个女子的记忆其实已经模糊了,到了如今连容貌也想不起来,只依稀记得女子利落的言行举止,和偶尔瞥来时冷漠的眼神。   当时的他还太小,不明白那目光里究竟隐藏了什么东西,然而小孩子也往往最是敏感,瞥见那眼神便毛骨悚然,再也不敢在顾欺芳面前放肆,大气都不敢喘。   直到他现在大了,回想起那个眼神,才恍然惊觉——顾欺芳那一眼,是带了恨意深沉的杀气。   只是她终究没有动手,甚至连打骂泄愤也不曾,尽心尽力地将自己与楚珣送到了瑜州城,犹记得女子纵马而去的时候,守将陆大人欲以财帛相报,却被女子一袖掀开了百两黄金。   他还记得女子轻描淡写的回眸一眼,从满地黄金看向他和楚珣,最后落在路边草木上,目光始终无二。   “我这一趟,不为富贵,也不为他们。”   言罢,扬鞭策马,一骑绝尘。   幼时懵懂不解,而后复杂难明,直到如今知晓真相,他终于懂了顾欺芳那时的态度,却更不懂这个女子究竟有怎样一番凛凛风骨。   他这样想着,忍不住出了神,叶浮生见他步子慢了,便侧头问道:“在想什么?”   “你师父……”   话音未落,楚惜微已觉不好,陡然回神,只见叶浮生脸上的笑意已经凝固在嘴角。   半晌,叶浮生又笑了起来,道:“劳你惦记,她老人家一定很欣慰。”   楚惜微只觉得他笑得比哭还难看,顿时便后悔了。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在嘴里转了几圈,好不容易出口岔开话题,道:“这些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你怎会知道得这般清楚?”   叶浮生摸了摸下巴:“这些年我曾经翻阅过当年案宗,奉命清查冤假错案的时候更是恨不得把对方祖宗十八代都挖出来,像秦公案这样的大案当然是要重点关注。”   楚惜微眼睛一眯:“楚子玉要为冤者翻案?”   “新政要令律法清明,自然就先得正法典刑,重审旧案是必不可少的环节。子玉有这个打算,而提出来的人是阮非誉。”叶浮生微微一笑,“不过,翻案重审的事情早在七年前就开始,为此无论明侍暗卫都忙得猪狗不如,堆满一室的案宗里更不晓得要牵扯多少人出来,所以……没等我们理出个头绪,作为新法推行者的阮相就先下台了。”   他话说得隐晦,楚惜微却很快会意:“地龙翻身一事可大可小,然而阮非誉被逼辞官,想必是反对新法的旧党借机对楚子玉施压了。”   叶浮生笑眯眯地说道:“但是他又即将起复,再掌大权。”   “一个强势的对手即将回到战场,要么想办法把他变成自己人,要么就在开战之前,先设法做掉他。”楚惜微抬头看了看前方泥泞山路,“委托葬魂宫办这件事的人,就是这个主意吧。”   葬魂宫出面谈和不成,便放出消息引来旧案余党,借他们对阮非誉施压,若成则皆大欢喜,若不成就必定会再度出手,借这个机会把阮非誉永远留下,心头大患从此除掉,黑锅也由这些被暗中利用的旧案余党来背。   叶浮生假惺惺地称赞道:“恩威并施、借刀杀人,做出这番谋算的人很有心机,只是看人的眼光差了点。”   “怎么说?”   “我第一次见到阮相,就觉得此人是个千年王八万年龟。”叶浮生笑了笑,“活得太久就活腻了,见得太多也看惯了,你觉得还有什么能让他改变自己的主意?”   “你是觉得,幕后之人要枉费心机?”   “我又不是街头巷尾的算命先生,哪里说得准呢?”叶浮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啊,到了。”   他们所在的地方离之前空地不算太远,周围草木稀疏,脚下道路崎岖,此时放眼一看,前面是一处陡峭山坡。因为连天降雨,这附近的水土流失厉害,地上的泥沙土石都已经松动,好几块大石都裸露在风雨里,看着竟有摇摇欲坠的危险感。   到了这里,楚惜微的声音便压低了:“你确定是这里?”   “这附近也没有更合适的地方了。”叶浮生目光放远,“以己推人,我要是何老板他们,血海深仇一朝将报,还是在这么一个很有意义的地方,一定会忍不住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楚惜微从小就是个犟脾气,临阵脱逃这种事儿没在他人生里出现过,叶浮生更是个天是老二他老大的作妖性子,就算真到了生死关头,也必定是操刀上前砍块骨肉下来。   他们会留下那三人来到此地,自然不是为了撒丫子逃跑。倘若真打起来,就算他俩都伤势未愈,联手拿下何老板也不是问题。   比起身在明处的何老板,他们更在意的是火雷。   楚惜微一路跟着他们到了安息山,对方五人已出其四,只有那高大汉子不见踪影,有道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在这紧要关头,他们必须多几分小心。   虽然不知道秀儿一个弱女子是怎么避过了摄魂大法,将计就计把他们带去谷中空地,但左右不是无意之举,而后又见何老板主动出面,眼中恨火升腾,却偏偏强压着牵言附语,怎么看都像是拖延时机。   叶浮生心思转动之时,恰好瞥见了楚惜微侧头一眼,四目相对,两厢会意。   “与南儒有关的旧案太多,涉及的余党不下数百人,其中半数都该是老弱病残了。”叶浮生嘴角一翘,“他们五个人敢做这件事,当然是有了不成功便成仁的决心,但绝不会愿意为那些人再招祸端,所以哪怕是同归于尽,也要选一个能断绝后患的办法。”   楚惜微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比如走蛟?”   当年阮非誉在安息山设计走蛟,埋杀秦家军三千人,如今他又重回此地,还恰逢天公降雨,怎么能不好好利用一番?   何老板本就不寄希望于自己能杀了一代南儒,他的目的在于把阮非誉拖在那处谷地,然后旧事重演,把自己和仇人都湮没在洪流之下,尸骨难寻,尘埃落定。   叶浮生曾经为查这个案子来过安息山,虽不说了如指掌,好歹对这个事发之地算得上熟悉,再加上楚惜微也不晓得这十年究竟学了多少乱七八糟的玩意儿,竟是能根据草木生长和地形变化,推算出最容易发生走蛟的源地。两人边走边合计,也就省了冤枉路,直奔此地而来。   果不其然,尽管雨水冲去了太多痕迹,但叶浮生那比狗还灵的鼻子依然在迎风之时,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火药味道。   大雨天火雷容易被雨水打湿,为了保证引爆,必定会安置在有遮挡的地方,山坡中下部的那些石头便是再好不过的屏障了。   那高大汉子必定也藏在那附近。   对视一眼,两人脚下一点,同时施展轻功向山坡而去。   然而未出一丈,叶浮生忽然脸色一变,抬手抓住楚惜微,将他生生往自己身后一拽,同时右手野芋头叶裹挟内力向旁侧飞出,恰好撞开一物。   那是一条雪白的帕子,边角绣着银线云纹,被人以特殊手法灌注内力之后竟有如飞刃,破开了半面叶片才卸力坠入泥水中,不复洁净。   “好戏还没开场,怎么就要把戏子赶下台呢?”   温和笑声响起,如在天边,又似近在咫尺,尾音稍有拖长,带着一丝淡淡玩味,不惹人讨厌,只让人心惊。   楚惜微目光一冷,却在这片刻感觉到叶浮生握住自己的手倏然僵硬,掌心沁出些许冷汗。   认识这个人十几年,还从没见过他这样失态的模样。   楚惜微抬头,只见从路边一块大青石后走出一人,身上披着白底云纹罩衣,脸上一张白银面具恍如鬼魅。   此时天还没亮,此人一身白衣竟然没有引起他们两人注意,若非他主动出手,恐怕……   楚惜微不动声色,只是脚步一动,便从叶浮生身后到了他身前,目光冷冷,语气带着讥讽:“尊驾要看戏,不如回迷踪岭叫上一场,何必在这幕天席地淋雨呢?”   来人舒展着右手五指,两只指套在雨中更显冷厉:“那些个涂脂抹粉的生旦净丑,哪有活生生的是非恩怨好看?”   这便是不能善了了。   楚惜微拧眉,挣开叶浮生的手想让他先走一步,叶浮生却开口了。   冷雨扑了满脸,却冲不走叶浮生眼里的血红,他在这一刻消去了所有慵懒放纵,整个人都凛冽起来,如一把出鞘的刀。   他盯着这个人,从云纹缎靴一路上移,目光定格在那张白银面具上,声音嘶哑,语气生杀:“是……你。”   “顾潇,十年不见,过得好吗?”面具后传来笑声,恍然回想起了什么,“哦,对了,你现在叫叶浮生……呵,是不是顾欺芳死了,你觉得没脸跟着她姓,所以改名了?”   楚惜微心里一跳,他侧头去看叶浮生,却发现那人脸上是没有任何表情的。   叶浮生看着那张面具,把这两句话翻来覆去地在脑子里拆开揉碎,蓦地回想起金水镇里言行怪异的紫衣人,道:“你是慕燕安。”   轻笑一声,那人语气倒是温和:“我姓赫连,单名御,燕安是我的字,这次可要记住了。” 第58章 走蛟   秦兰裳的爹娘死得早,她是被祖父祖母带大的。   秦夫人在天牢里遭了罪,身子骨已经不好了,哪怕沈无端倾尽手段爱护她,可是她挣命生下的儿子依然不健康,从小泡在药罐子里,不到三十岁就病逝了。   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打击让秦夫人精神更差,好在亲儿生前还留了这么个女娃,虽然生母只是婢女,又在产时大出血,但好歹给她留下一个小孙女。   她出生时是小小的一团,随了父亲,身体底子并不好,所幸那时候孙悯风入了百鬼门,才让她健健康康长大。秦兰裳从小就喜欢舞刀弄枪,奈何百鬼门的功法不适合女子,便由秦夫人亲自教导了她锁龙枪。   锁龙枪法一共三十六路,可是秦夫人只学得三十三招,被称为精髓的“斩龙三段杀” 随着北侠秦鹤白之死消失于江湖。   她不会言传,只能身教,好在秦兰裳练武从不懈怠,这些年下来虽然没有融会贯通,却也囫囵练了个熟悉,只可惜锁龙枪名声在外,一旦用出就必定招惹麻烦。因此秦夫人逝前曾把她招到床前,费力比划手势,让她不得轻易在外人面前动用锁龙枪。   秦夫人去世后,秦兰裳一边哭一边整理祖母的遗物,就从箱底发现了一本已经泛黄的手札,是秦夫人这些年来写下的大事小情。   她从手札里得知了身世家仇,郁愤不能自已,跑到祖父面前叫嚷着说要报仇,却只得到了一句不能理解的回答:“我答应过你祖母,对这件事情不问、不说、不插手。”   秦兰裳不信,那样的血海深仇让她这个没有亲眼见过的半大少女都不能释怀,更何况是死里逃生的祖母。   手札里关于北侠灭门之事不过寥寥几句,字里行间却有压抑的恨扑面而来。   她那时就要任性,结果被祖父扔进练武场禁足了大半年,直到沈无端搬去了轻絮小筑安居,把百鬼门的大半权力放给了楚惜微,她才解了禁。   这一次她学乖了,没露半点风声,终于等到楚惜微出门办事,才带上两个心腹离家出走。   不管能不能报仇,她总要亲眼看一看的。   事到如今,她觉得看够了,也以为看清楚了。   虚晃一招,秦兰裳扭身回手,便是一记回马枪刺向阮非誉,她手中只是一根长棍,然而穿风刺雨时发出锐响,竟不亚于锋利枪尖!   阮非誉只是看着她,脚步未动,倒是陆鸣渊一个箭步上前,提掌拍在长棍上,一方迅疾,一方弄巧。好歹是在沾身之前将长棍拍开。他来不及松口气,抬手就去抓秦兰裳肩膀,想让她冷静下来再好好说话。   然而秦兰裳怒在心头,眼下哪管得了谁是谁,手中一转,长棍便掉了个头,倏然撞上陆鸣渊胸口,这一下若是银枪,怕是能把他扎个透心凉。饶是如此,秦兰裳这下并没留力,陆鸣渊毕竟还是个刚爬起不久的伤兵,顿时就觉胸中气血翻滚,脸色一白,跪倒在地。   这书生认死理得很,跪下的时候还顺手抓住长棍一端,他毕竟人高体重,这一下就带得秦兰裳脚步踉跄,还没站稳,一只手就落在了头上。   阮非誉不知何时到了她身边,枯瘦手掌轻如无物般落在她头顶,虚虚抚了下有些凌乱的头发,仿佛只是个关怀晚辈的长者。   秦兰裳却如芒刺在背,何老板眼见这一手罩住她顶门,顿时不敢轻举妄动。   阮非誉的奔雷掌霸道至极,在这种情况下被他当头打下一记,怕是死得比烂西瓜还难看。   陆鸣渊脸色一变,忙道:“师父!”   “秦姑娘,年纪尚轻,做事也要三思而后行。”阮非誉笑意不改,说话也依然温和,“否则不但容易受制于人,还会给别人带来麻烦,不是吗?”   秦兰裳啐了一口,恨声道:“老贼!”   何老板踉跄起身,道:“阮非誉!你害死秦家上百人命还不够,难道连个小姑娘也不放过?”   阮非誉奇道:“适才似乎是这位姑娘,先动的手吧。”   “我早就该动手!老天爷让你活到现在才是无……”   她的话没能说完,阮非誉的手向下一滑,拂过她身上穴道,她登时呆立不能动,一肚子叫骂都憋在嘴里,只能用眼睛喷火。   “姑娘家,还是安静一点好。”阮非誉转眼看向何老板,“见到旧主遗孤,是不是很高兴呢?”   何老板咬牙切齿:“你想做什么?”   “老朽当年能放你们一马,今日也无意为难,只要你们不找麻烦。”阮非誉淡淡道,“费心思把我们引到这里,你最后一个同伴又不见踪影,如果老朽没猜错的话……你们,是想玩玩老朽当年剩下的残局吧。”   何老板脸色一变,陆鸣渊起身走到阮非誉身边,看了看动弹不得的秦兰裳,伸手落在她肩膀一侧。   何老板眼中血丝密布,又惊又怒,但是投鼠忌器,脑子里盘旋了无数念头,目光从这埋没尸骸的土地扫过,最后落在秦兰裳脸上。   阮非誉很有耐心地等着,一动不动,就像一尊静默雨中的石像。   半晌,何老板背脊一松,好像在这刹那抽干了全身气力,竟然都有些站立不稳,道:“你……放人,发誓不追究无辜,我、我就让你们走。”   雨水落在秦兰裳身上,她听到这句话,只觉得全身血液都冷了,想怒喝句什么,却连张嘴也做不到。   曾以为年少气盛可通天彻地,也总有事到临头无能为力。   阮非誉一笑,正要说什么,却突然目光一凝,对何老板喝道:“小心!”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扑哧”一声,利器穿透身体,何老板双目圆睁,一把匕首刺入他后心,流血朱殷,又被雨水很快冲刷干净。   他身体一晃,想要回头看一眼,却正好迎上了一只纤纤素手,指缝间暗藏六枚淬毒铁钉,刺入皮肉就开始溃烂。何老板惨叫一声,半张脸顿时血肉模糊,他奋力回手一掌,打得来人闷哼一声、连退三步,可惜后继无力,倒落雨中再无声息。   阮非誉眉头一皱,拂开秦兰裳穴道,小姑娘也顾不上她,愣怔地看着刚才还好好的人变成了一具尸体,睚眦俱裂地看向前方,却呆了片刻。   动手之人在何老板尚有余温的尸体上摸了几下,找出一只木哨。轻轻一笑,一只穿粗布绣鞋的脚踢开尸体,只见刚刚被他打昏的秀儿不知何时站了起来,笑意盈盈地看着他们。   秦兰裳:“秀……”   阮非誉打断了她的话:“都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萧殿主深谙此道,这一手易容缩骨的功夫,江湖上的确再找不出第二个了。”   “秀儿”娇声笑了起来,她外表只是个豆蔻年华的小姑娘,声音却变作了成熟女子,端得妩媚诱惑,不叫人神往,只生出惊悚。   她是萧艳骨?!   秦兰裳和陆鸣渊脸色同时大变,只听得“咯吱咯吱”几声,好似骨头摩擦一样令人牙酸,原本比秦兰裳还矮小一些的姑娘陡然伸展开肢体,之前笼在身上显得宽大的衣服顿时便合体了,等到舒展一下腰肢,素手便在脸上一抹,撕下张薄如蝉翼的面具,又拿下了增补的东西,整张脸就变成了萧艳骨的面容。   “多谢阮先生赞誉,也不枉费我活剥下这张脸皮,再花了诸般工夫。”萧艳骨将人皮面具揉成一团,眼角一挑,“阮先生一路走来,见多了故人旧事,感觉如何?”   那一夜赫连御走后,萧艳骨就奉命去跟何老板等人接洽,真正的秀儿姑娘早在五人于山洞会合之前就被她取而代之,她从小做惯了画皮之术,声色表象无一不精,要假扮区区一个怯懦少女,实在再容易不过了。   只是她没想到楚惜微会跟上来,幸亏一路上循规蹈矩不露马脚,否则还真是麻烦了。   阮非誉也想通其中关窍,淡淡道:“他乡遇故知,当然是幸事。”   萧艳骨把玩着手里的木哨:“阮先生豁达,可惜这些个旧案余孽都不开窍,一定要把有关无关的事情都怪在先生头上,誓要取您的人头呢。”   “多谢萧殿主关心。”阮非誉的目光扫过四周,“可是放出风声招惹他们过来的,不正是贵宫吗?”   “先生可是误会了。”萧艳骨掩口轻笑,“俗话说‘一个巴掌拍不响’,这些个贼子若是没有歹心,区区一个消息又怎么会让他们前赴后继?当年先生没有把他们赶尽杀绝,这些人却不识好歹,筹谋已久要以怨报德,我等不过是让先生提前看清、早作打算罢了。”   “卑鄙无耻!”   秦兰裳话音刚落,脸上就挨了一记,嘴角顿时就淤青了一小块,她愣了愣,只见一颗小巧的飞蝗石落在了地上。   可她并没有看清楚萧艳骨是怎么出手的。   “小姑娘,你给我惹了麻烦,我还没找你算账,就先别多嘴了,不讨人喜欢。”萧艳骨垂下手,看向阮非誉,“阮先生,正所谓‘见微知著’,经此一役,您也该知道究竟有多少人想要您的性命。这天底下,三昧书院保不了您一世平安,小皇帝也只是利用您,能够容您施展能为、安度晚年的,也就……只有二爷了。”   见阮非誉不答,萧艳骨微微一顿,继续道:“之前的冒犯是不得已而为之,但二爷的诚意并没变过,还希望先生……”   “设局者不动,破局者不退,变局者不改。”阮非誉慢声细语,“萧殿主,你可明白?”   设下大局布置手段的人不可轻举妄动,行棋破局的人可迂回却不能退缩,而想要变局革新的人也恰恰是最不能改变初衷。   唯有初心不负,方能恒过改之。   萧艳骨脸上的笑意顿时凝固如纸上画皮。   片刻后,她垂下眼睑:“没得商量了?那可真是……遗憾啊。”   秦兰裳哪等她继续废话,踢起地上长棍便掷了过去,萧艳骨飞身而退,几个起落就退回林间,秦兰裳和陆鸣渊正要去追,就听见一声尖锐哨音刺破空气,声传甚远,在山谷中久久回荡。   几乎就在刹那,身后不远处的山坡传来一声巨响,惊天动地!   仿佛地下巨龙觉醒,地上的一些小石子开始微微震颤,天边恰有惊雷炸响,可是一声之后,山谷里也传来轰隆闷声,犹如擂鼓,心头发颤。   秦兰裳骇然回首,只见漫天雨幕之中,最先传来巨响的山坡……塌了! 第59章 险行   赫连御话音方落,楚惜微就反手推了叶浮生一把。   他们身后是那个藏了火雷的山坡,眼下情势千钧一发,万没有两人都被绊在此处的道理。   更不用说……叶浮生与眼前这人,分明就是旧怨已深,楚惜微对他的情况知根知底,晓得这不着四六的浪荡子不过是空有其表,体内余毒未清全靠孙悯风的针药压制着,最忌大肆妄动内力。因此一路走来,哪怕楚惜微三番两次被撩起了真火,也没对他动过粗,事事挡在前面,就怕一个疏漏,连说好的三个月都扛不住。   他这样想着,就准备让叶浮生先走一步去拦下那守着火雷的人。没成想这一推没把人推动,反叫叶浮生抓住了手腕,用了个巧劲,把他向后一转,同时一掌附上后背,劲力吞吐,楚惜微只觉得身体一轻,脚下如御清风,顷刻被他推出了六丈之远。   “你——”   开口便灌入携雨冷风,楚惜微被呛了一下,脸色极是不好看,叶浮生回过头,轻轻道:“阿尧,我等你回来。”   赫连御武功之高深不可测,楚惜微上次与他交手已见高下,叶浮生是万万不敢再把他留下,与其硬抗,倒不如以轻功身法周旋纠缠更能拖延时间。   叶浮生想得周到,可楚惜微已气得咬牙,奈何他早已过了任性妄为的年纪,顾虑更多,不可肆意,只得把这口气咽下,愤然拂袖,头也不回地朝山坡去了。   叶浮生看着他明明负气却还听话离开的背影,心里笼罩的阴云忽然散了些许,嘴角不自觉地翘了翘。   “他是个不错的人。”赫连御饶有兴趣地看着叶浮生脸上那丝笑意,“不管你有多难过,他总能让你笑起来……既然这么挂念他,不如让他回来吧。”   话音未落,就见他身形一晃,整个人竟如鬼影般消失在眼前,直追楚惜微而去,然而踏出不到片刻,面前就是一花,一道雪亮寒光劈开风雨,抹向他的脖颈,若非赫连御步法灵活,在瞬息间已收势后仰,这一刀就能割开他的咽喉。   惊鸿刀被放在百鬼门,断水刀也由孙悯风带了回去,此番事出紧急,楚惜微来不及叫人去把刀送回来,便解了自己的匕首丢给叶浮生,让他做防身之用。   这把匕首比巴掌长不了寸许,柄端带钩,可于指间腾挪旋转。它不晓得是用什么材质打造而成,除了刀口雪亮,遍体俱是黑沉,中间血槽里带着清洗不掉的陈年血迹,不知曾渴饮多少人血。   此物据说是老门主沈无端早年赠予故人,可惜旧物尚在,故人已无踪,事后不见尸骨,只于废墟残骸里找到了这把不畏水火的匕首,自此常伴身侧,直到后来给了楚惜微。只是楚惜微用惯了长刀和拳掌,对这小巧的匕首实在不大感兴趣,放在身上意义多于用处,倒是没想到叶浮生在掠影卫里浸淫十年,倒是对这善于隐藏的兵器颇为顺手。   “赫连宫主,旧还没叙完,怎么就要走呢?”   匕首在掌中一转,叶浮生已欺身而近,刀刃迫向心口,可惜扑了个空,他倒也不惊,脚下步法一转,身体旋开避过一掌,顺势又是一刀横过,正好与赫连御手掌相错,划过那只指套的时候发出刺耳摩擦声。   “十年不见,你比当年进步多了。”   两息之间,交手已过六回合,三攻三守滴水不漏。眼见叶浮生像无根浮萍般从手下滑了开去,赫连御虚虚一按咽喉,似乎还能感到劲风割来之痛,更显愉悦的笑声从面具下传来:“你能有今天,顾欺芳若是知道了一定会很高兴,可惜她没这个福分亲眼所见。”   “不必拿我师父来激我,当年仇自有他日分说,今天我气竭之前,定不让你离此一步。”   叶浮生慢慢吐出一口气,内息已经翻滚,不在压制的内力胀得经脉生疼,也让他之前被怒火笼罩的脑袋清明许多。   挽了个刀花,叶浮生凛目而视,道:“想走?试试吧!”   这厢缠斗,另一边楚惜微行如御风,他离山坡虽不远,但是不算很近,前几日被“缠绵”和“修罗手”伤到的地方因为没能好好处理又连日奔波,已经开始发作,仿佛有无数虫蚁在伤口上噬咬,这疼虽能忍,却耗费了他不少精力,也正因如此,刚才叶浮生才不敢让他留下。   他拧着眉,又把内力提了些,眼看就要落在一块巨石上,忽听得一声尖锐哨响从谷地方向传来。楚惜微当即脸色一变,左脚在右脚上一踏,生生扭转了方向,飞身向后退去。   几乎就在刹那,一声巨响在山坡中轰然响起,震耳发聩,楚惜微脑子里嗡鸣一声,耳鼻都渗出血来,身形从半空中坠落,好险在即将落地时稍稍稳住,只手在地上一撑,半跪抬头。   只见那处山坡从中部炸开一隅,本就摇摇欲坠的巨石接连崩塌,挟着大量泥土顺势滑坡而下,仿佛洪水猛兽吞没沿路草木土石,很快就汇聚成一股势不可挡的洪流滚滚而去。   楚惜微落地之处虽高,但也并不安全,他眉头皱得更紧,顺着洪流方向看去,瞳孔顿时一缩——这一路都是顺坡而下,一无转折二无高山阻挡,必定会使滚滚洪流愈加磅礴,最后冲下断崖,灌入谷地之中!   片刻之间,就是一个选择横于眼前——是回去接叶浮生,还是去救秦兰裳三人?   然而世事两难,却很多时候不容犹豫。   楚惜微回头看了眼之前离开的方向,双手紧攥成拳,指甲都嵌入血肉,胸中气血几乎要炸开,被他生生按下,猛然伸手擦了脸上血迹,脚尖在地上一点,向着洪流奔涌的方向疾去。   他一身轻功是叶浮生所授,十年来无一日停止练习,虽不及叶浮生惊鸿掠影,也似风过青萍,飘然迅疾。此刻体内真气被他强行催发到极致,经脉都发出阵痛,可他恍若未觉,脚尖连连踩过木石借力再起,只想着再快一些。   此时,谷地之内惊闻巨响,秦兰裳尚在愣怔,阮非誉便捡起了地上那根锁链,喝道:“走蛟了,快跑!”   陆鸣渊闻言,一手便抓住秦兰裳腕子,此刻也顾不上非礼不非礼,恨不能把她变成一根绳子绑自己身上,跟着阮非誉向旁侧高耸的山坡而去。然而他们三人的轻功都只能算是一般,尚未爬上高处,携带大量泥石的咆哮洪流已如千军万马奔腾而来,转眼间便冲下断崖,几乎是铺天盖地一般席卷过来!   中间有稀疏树木,奈何根本挡不住这道泥流,顷刻就被连根拔起,跟着巨石一起翻滚,其中不少都向着他们这边砸来。秦兰裳根本来不及躲避,就被一根断木砸中了身体,尽管陆鸣渊见机卸力,片刻的大力还是震伤了她的肺腑,一口血便呕了出来。   洪流已近在咫尺,陆鸣渊带着个人竭力亡奔,只觉得肺都要炸开,此时阮非誉挥出锁链,精准缠住了山坡上横出的一根大树,借力窜了上去,抬手将锁链另一端掷了过去:“抓紧!”   陆鸣渊却犹豫了刹那。   他一个七尺男儿,再带上个半大姑娘,分量自然不轻,何况阮非誉武功虽好,但毕竟年事已高,这几年来体弱多病,比不得年轻人身强体壮。   这一手抓住,可能会把他也牵连下来。   这般念头在脑子里转了不到一息,陆鸣渊就做出了决定,他一把抓住锁链将其飞快地在秦兰裳手上缠了三匝,一掌打在她身上,不伤分毫,却让她借力抛起,上头阮非誉顺势一提,就把秦兰裳拖上了大树。   秦兰裳脸色惨白:“书生——”   这一声呼喊还没落音,陆鸣渊就因为这一掷失了后力,脚下一个踉跄,他心道不好,背后滚滚而来的泥流瞬间压下,眼看就要把他吞没其中!   电光火石之间,一道黑影如飞鸟出林,从断崖上一跃而下,踩着山石几个起落就由远至近。   来人正是楚惜微,他踩上了一截漂断木,脚下劲力一动,不但没有陷下去,反而在起伏不定的泥流上一滑数丈,顷刻就到了陆鸣渊身边,弯腰抓住他胳膊,把人像拔萝卜一样生生扯了起来。   瞬息之内大起大落,秦兰裳一颗心还没落回肚子里,就觉得手上一紧,阮非誉扯动了锁链,带着她又往上去,秦兰裳匆匆回头,只见楚惜微带着陆鸣渊跟在后头,这才松了口气。   洪流在下方奔涌,好在阮非誉轻功虽一般,眼力手法都非常人能及,迅速找到了上山捷径,在一块大石上重重一踏,腾身上了半山腰。不过两息,楚惜微与陆鸣渊也踏上这处空地,两人都没站稳,重重跪下。   陆鸣渊死里逃生,惊魂未定。楚惜微单膝跪地,头低垂着,秦兰裳只能听到他急促不已的呼吸。   秦兰裳她连滚带爬地上前几步,看到泥流几乎灌满了这片谷地,所幸被高山所阻,后力也渐失,已经开始慢慢停下声势,这才两腿一软坐倒下来。   阮非誉倚靠着一块大石,他毕竟是老了,一番战后又带着人上山逃命,咳得不成样子。这咳嗽声像是把楚惜微惊醒,他的手在膝盖上用力一撑,身体晃了两下才站起。   秦兰裳这才发现,自己这位向来冷静沉着得好像无所不能的小叔,现在脸色白得不成样子,说话气如游丝:“你……带‘还阳丹’了吗?”   还阳丹,并不是什么活死人肉白骨的救命神药,反而是会要命的东西。它是百鬼门人随身携带的一种药物,能够很快补充气力,但只能保持一个时辰,过后就几乎掏空内里,起码要躺上十天半个月才能恢复过来,尤其是本就带了内伤的人一旦服用了它,会让内伤加剧。   这是不到濒死危机,决不会动用的禁药。   楚惜微除了早几年拼死拼活时用过它,后来身在高位武功大进,就再也不碰这东西,因此身上也没备用,倒是秦兰裳出门时为防万一,带了一颗。   她听懂了楚惜微的意思,神情慌乱,心里头翻江倒海,说话也语无伦次:“不,小叔你现在……”   “给我。”   楚惜微累得狠了,连说句废话的力气也没有,一双眼沉沉盯着秦兰裳,眼里是不容拒绝的肃凝。   就在这时,阮非誉忽然起身,看向了背后山路,道:“有人来了。” 第60章 千钧   那一声巨响传来的时候,叶浮生心头一跳,很快便回过神来,抬手一挡,险险架住赫连御屈指一爪。后者不以为意,变爪为掌在他臂上一拍,整个人借力翻过他头顶,转眼就到了叶浮生身后,右手戴着指套的两根手指疾点叶浮生后颈。   眼看就要刺入皮肉,叶浮生仿佛背后也长了眼睛般忽然回首,匕首横在颈后,赫连御的两指点在匕首上,劲力吞吐,震得他虎口一麻,脚下却仿佛抹了油一般滑出丈许,凝视着赫连御。   此人身法诡谲,以叶浮生全力施为也只比他快上一招半式,索性变攻为守,意在缠而不在胜。   “火雷炸了,走蛟已成,你说他们还有命活下来吗?”赫连御屈伸了一下手指,远远看向那处崩塌的山坡,“你挂怀的那个人,说不定已经被炸成了一堆碎肉。”   叶浮生喉口一甜,强提真气的后果就是他现在内力在经脉乱窜,本来被压制住的“幽梦”又蠢蠢欲动,脑子里嗡嗡作响,眼前也开始发花,根本无心理会赫连御的话。   他强行把这口血咽了回去,手中匕首一亮,身影闪动,转眼到了赫连御身边,刀锋自下而上,哪怕赫连御退得极快,也被这一刀从左腹划上右肩,可惜只破裂了衣物,没伤到皮肉。   赫连御一手扣住他小臂,叶浮生也不硬抗,手势一转从中脱出,两人你来我往,不多时便是十几个回合过去,再分开时,一人唇边见了红,一人肩头也渗了血。   赫连御摸着自己左边肩膀,刚才那一刀突然换手,可谓是神出鬼没,左肩近颈的地方被切开了一条口子,虽然只是皮肉之伤,可他已经很久没有流过血了。   他轻笑一声,看着指腹上的血色,道:“十年之内能达此境界,不得不说顾欺芳挑徒弟的眼光还不错。”   叶浮生手握匕首,尽量控制着气息不乱,这样全力催发真气,他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只是不到最后,绝不肯坐以待毙。   他不能走,因为一旦让赫连御脱身,也许楚惜微他们就会有杀身之祸,眼下能多拖他一会儿,另一边就要安全一分。   “不过,我玩腻了。”   笑声忽然一冷,赫连御伸手扯下了罩衣,露出里头同样素白的束袖长衫。叶浮生这才发现,他腰上还缠了一把软剑,两指粗,四尺长,通体漆黑无光,缠在腰上就如一条墨色缎带,此时被赫连御抽出一抖,发出毒舌吐信般的怪异声音。   他想起了被自己带出地宫的那把破云剑赝品,又想起十年前初见时此人背在身后的长剑,恍然大悟赫连御其实是用剑的,只是他指掌功夫已极为凌厉,值得用剑的时候已经不多了。   “它是‘潜渊’。”赫连御屈指在剑上一弹,“尽你的本事,在它之下搏命吧。”   话音未落,身与剑俱化寒影,叶浮生只觉得一道厉风割喉,连忙错步侧身,匕首抬起一挡,险险撞上了剑尖,奋力震开,来不及再有动作,也看不清赫连御手法身法,已是夺命七剑连连逼来。   叶浮生猝不及防,连换了三种步法,上身后仰,抬脚踢他环跳穴,然而这软剑收发自如,转瞬便如毒蛇回首兜转而来,绞住了叶浮生小腿,他虽及时挣脱,可腿上也被割了一剑,血顿时就濡湿一片。   天上雨势渐渐小了,但是赫连御的剑法仍如疾风骤雨,软剑在他手中,时而如一条绸带柔韧无重,飘忽不定,时缠时绞,让人摸不清路数;时而又被内力灌注刚硬无比,未及皮肉,已感切肤。   刚柔并济,变幻无穷。   叶浮生从未见过这样的剑法,却听说过。   那日在客栈里,阮非誉谈到了身为武林八大高手之首的“破云剑”,虽说此人已在江湖上销声匿迹三十载,可是见过他拔剑的人,至死都不会忘怀。   “所谓‘一剑破云开天地’,指的是他那套剑法里的最后一剑,他凭此‘破云’一式,便是天下无敌。”阮非誉将那把赝品还剑入鞘的时候,眼光里流露出追忆和赞叹,“那套剑法内涵八卦之变,分分合合,可合为复杂难辨的六十四式,也可分为简单难破的八招,阴阳相融、刚柔并济,谁也窥不清其中变化。”   那时叶浮生皱起了眉:“没有人破过这种剑法吗?”   阮非誉笑了笑,道:“据老朽所知,从他初入江湖到销声匿迹,没有人胜过他,一个也没有。”   “……这套剑法,叫什么?”   “水云,绵延流水,荡尽烟云。”阮非誉轻声道,“若有朝一日你遇见了这种剑法,就全力以逃吧。”   叶浮生当时便记在了心里,只是没想到这老家伙大概长了张乌鸦嘴,竟然一语成谶。   一念及此,又是一剑如灵蛇缠杀而来,抖擞吞吐,瞬息间已到心口,叶浮生不能跟他硬抗,只能使巧劲退避,匕首在掌中一转,绞住了游龙似的软剑。   还没喘上口气,赫连御左手便屈指而来,两根手指直向他双目,几乎已经触到了眼皮。叶浮生大骇,头向后一仰,手指从眼角划下,拖开一条浅浅的血痕。   他这一退,手里便是一松,软剑如鞭般将匕首卷了出来,赫连御手腕一转,匕首便反掷回去,直扑叶浮生面门。叶浮生此时后力已经不足,更来不及接这一下,匆忙间向后一退,只听一声刀锋入肉的闷响,匕首便刺入了左肩。   这一刀劲力极大,几乎要把他肩膀都钉穿,虽然他避开了筋骨,但刀锋深入血肉也不敢轻举妄动,忍痛站稳了身体,就听赫连御笑道:“礼尚往来。”   这人端得是睚眦必报,叶浮生在他左肩上割开了一条浅口,他就要拿叶浮生一处肩膀相抵。   拔出匕首,快速点穴止血,叶浮生左边臂膀暂时便失了用处,雨水已经把他整个人都打湿,衣发紧贴着身体,本就瘦削的人看起来更清减了几分。   匕首上的血混着雨水涓滴落下,他脸色苍白,呼吸也变得急促沉重,十年来经历了数不清多少次的刀光剑影,今日却在几个回合间无数次生死一线。   下一刻,匕首与软剑再度相撞,叶浮生借力向后跃飞,抽开与赫连御的距离,眉目生杀,匕首在他掌中腾挪翻转,忽地破空而出,这一刀太快太厉,几乎带上了风雷之声,如惊鸿掠影而去,附于其上的内力携着劲气,生生在雨幕中劈开一道空隙,转瞬便逼至赫连御胸膛之前!   这一刀委实太快,匕首又不似长刀,赫连御抽剑回防已来不及,戴着指套的两根手指横于心前,在间不容发之际夹住了匕首,脸上却忽然一轻——叶浮生在出手之后便欺身而近,这一抓快如控鹤擒龙,把他脸上那张白银面具给扯了下来。   险险避开当胸一剑,叶浮生退出丈许,近乎贪婪地看着这张脸,仿佛要把每一根汗毛都记在脑子里,恨不能刻骨铭心。   这的确是慕燕安那张脸。   只是换了一身打扮,变了一番神情,就似乎成了另一个人,由一个温文尔雅的风流文士变作了生杀予夺的无常魔鬼。   白银面具坠落泥水之中,赫连御一直轻松从容的双眼忽然凝了片刻,他脸上的笑意如潮水一样退去,微翘的唇角也慢慢抿成了直线,如一面锋利的剑刃。   “这可真是……让我,没想到啊。”   他弯腰捡起了面具,用袖子小心擦掉上面的泥泞,可惜绑绳已经被扯断,他只好把面具小心收起,抬眼看着叶浮生道:“我本来想留你一命,没想到你这么喜欢找死。”   “你没想到的事情还有很多。”叶浮生轻咳一声,擦掉嘴角的血。   赫连御轻轻问:“比如?”   叶浮生的目光越过他,微微一笑:“比如你今天……杀不了我。”   风雨之中,一道黑影无声逼来,贴近了他的后背。   赫连御眉头一皱,喉间便抵上了一把刀,他竟然不管不顾,径自旋身回转,刀刃割开了一道浅伤,细细的血丝渗了出来,好似在他脖子上缠了一道红线。   一刀一剑相撞,同时指掌相接,只听两道骨裂之声同时响起,楚惜微已经与他擦肩而过,落在了叶浮生面前,冷冷看着赫连御。   他的右手不自然地垂在身侧,赫连御左手两根手指也蜷曲在掌,两个回合之间,互有损伤。   千钧一发之际,楚惜微终于赶回。 第61章 分道   “来得真快啊。”赫连御似乎是赞叹,提剑在手,“就离开了这么一会儿,便放心不下吗?”   楚惜微没回答他,只侧头看了叶浮生一眼,就这么一下,叶浮生看到他的脸色苍白如纸,唯有嘴唇和眼眶猩红,如同恶鬼撕去了画皮,露出妖冶又可怖的本相。   叶浮生心头一跳,然而楚惜微这一眼已将他上下看了一遍,目光触及肩头血色,神情更冷三分。   不等叶浮生开口,他便提刀迎了上去。   楚惜微早年跟随叶浮生修行《惊鸿诀》,身法步法无一不快,他此番占了先机,《歧路经》的真气流通全身,转眼便运行了三个大周天,一刀上手便是自下而上的一式“白虹”。   这一刀气势磅礴,如白虹贯日撕裂长空,赫连御手中潜渊一抖,仿佛流水奔腾划去大力,然而下一刻,楚惜微竟也有样学样,原本刚烈至极的刀势忽地一变,就势沉下,如飞流落崖,压住赫连御下一式剑招。   叶浮生在旁看得分明,这一回楚惜微全力施为,赫连御也没留手,两者都快到极致,换了一般人早目不暇接,可谓是兔起鹘落,刀剑分合都在瞬息之内。   楚惜微的刀法以惊鸿为基础,失了那般迅疾无匹,却多了一分变化多端,从第二刀开始便无了固定路数,根本就是在随着赫连御剑法之变而变。   眼见楚惜微不落下风,叶浮生的眉头却皱得更紧——之前离开时楚惜微已气力不济,这一番来回折腾,应是比当时还要不如,怎么会有如此连绵的内力以继,甚至比他全盛时还要凌厉几分。   “《歧路经》真是武道窃贼,让人不爽利。”   刀剑在此相接,这一次楚惜微手中长刀被生生震断,断刃横飞出去,楚惜微也不乱,抬掌击在潜渊之上,两股内力相撞,赫连御退了三步,楚惜微连退七步。   就在此时,赫连御还未稳身,一道利箭仿佛从天外而来,携风雨之势直射他头颅,劲力之大、时机拿捏之准,竟似早已算好一般!   赫连御看也不看,反手长剑一挡,以巧力一拨,箭矢便转了方向朝来路射了回去,那人也似乎早有预料,微一侧头,一只枯瘦的手从后伸出,在箭身上轻轻一绕一捏,便将其卸力接下。   叶浮生抬头看去,只见赫连御身后的山林中出现一队人来,其中半数执弓弩,隐在林子里,另外一些则手持刀戟,护着两人走了出来,个个身着轻甲,步履稳健,神情肃然。   这是一队士兵,而且是训练有素的精兵。   这样的精兵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叶浮生心念一动,看清被众星拱月般护在中间的两人后,眉头不仅没松,反而更紧了些。   那两人一个是阮非誉,一个是身着银盔软甲的中年男子。   男子看起来三十出头,身材高大,剑眉星目,腰悬短剑,手持一把玄铁弓,身后箭囊里少了一支箭矢。   适才石破天惊的一箭,便是他射出来的。   他的目光在场中三人身上一掠而过,没认出叶浮生,但后者却认出了他。   先帝第九子,礼王楚渊。   阮非誉连坑带逼地让他们牵涉其中,一路上九死一生,就是为了去卫风城找他寻求回京的护持,倒是没想到此人不知道在哪里收到了消息,竟然送上门来了。   楚渊的目光凝在赫连御身上,沉声道:“束手待擒,饶你一命!”   “凭你?”嘴角一勾,赫连御手里挽了个剑花,眼看一场大战就要再起,远方忽然传来一道怪响,仿佛有野狼扯嗓嚎叫。   这声响一出,赫连御脸上的笑意便不见了,悻悻然活似被扫了雅兴,抬剑扫开几支箭矢,同时脚下一滑退到了空地边缘,看也不看楚渊,而是盯着叶浮生和楚惜微,道:“这次不过瘾,我们下次再玩,可要准备好了!”   这个残忍的男人微微一笑,竟然笑出了两颗小虎牙,年纪明明已经不算小,这一笑却比孩子更天真可爱。楚渊脸色一变,手重重挥下,数十支箭矢飞射而去,不料赫连御身体向后一倒,仰天落了下去。   叶浮生和楚惜微追到边沿,只见他整个人都似乎成了鬼影,在崎岖的山石上几个起落,飘然下了山坡,底下是浑噩的泥浆,然而他却似乎没有重量,踩着一截断木便滑了出去,转眼就远去了。   他走了,场中还一时寂静无声,直到楚渊出口打破沉寂:“阮相,这两位……是您的朋友?”   “萍水相逢算不上朋友,却是仗义相助的义士。”   阮非誉的态度不温不火,活生生地诠释了一番何为“翻脸不认人”与“君子之交淡如水”,三言两语撇清了一路纠葛,明眼人都看得出他与这两人并无深交。   楚渊挑了挑眉,随即笑道:“既然是护送了朝廷重臣,自然该重赏。”   “王爷说得有理,是该重赏。”阮非誉看了他们两人一眼,“不过这不是久留之地,还是先下山吧。”   自始至终,阮非誉没有与他俩搭话,楚惜微也一言不发,叶浮生心里盘算着诸多念头,本着“多说多错”的谨慎心思,也未开腔。   冷不丁,一只滚烫的手抓住了他的腕子,热得几乎有些灼烫,叶浮生吓了一跳,转头只见楚惜微死死地盯着他,目光比手掌更炽热三分。   “阿……你怎么了?”   想到礼王在此,叶浮生中途改口,之前就生出的疑惑忧虑一起涌了上来。感觉到楚惜微身体微晃,叶浮生一手扶住他,一手去探他腕脉,结果被反手抓住,带着不容挣扎的强势。   “你身上很烫,怎么回事?”   楚惜微依然不说话,叶浮生心里有些急了,所幸阮非誉开口道:“这位小友身上有伤,又淋了这么久的雨,怕是有些高热,快快下山让他休息,请个大夫看看便是。”   这话里隐藏机锋,叶浮生心念一动,松开一只手绕过楚惜微的腰,悄然扶着他跟在军士后面,唯唯诺诺地应了。楚渊回头看了他一眼,大抵觉得是个没见过世面的江湖人,便也没多加在意了。   走蛟让整片山谷的路都变得更险,好在楚渊带来的人里有熟悉此地者,领着众人从小路下山,虽然绕了些,但还勉强算是平稳。等到雨云散去,旭日渐渐东升,叶浮生抬眼一望,就看到山谷口前的另一队人马,当先有两道熟悉人影。   一高一矮,正是陆鸣渊和秦兰裳。   秦兰裳在这里站了很久,连陆鸣渊都劝她坐下休息一会儿,可她脚底下好似生了根,一动也不动,两只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前方,生平头一次体会了何为“望眼欲穿”。   那时候阮非誉忽然出声,吓了她一大跳,还以为又有伏兵出现,所幸这一次老天爷没有再落井下石,来的是援军。   也是,南儒行踪暴露,已经让旧案余党都找上门来,若是距离此地不甚太远、又手握大权的礼王还不晓得,那才是滑天下之大稽。   见来的人是楚渊,楚惜微神色一松,几乎是抢般从她手里拿走了还阳丹,一口吞了,把她扔给了陆鸣渊,头也不回地往他之前来处去了。   她扯着嗓子喊了好几声,眼泪都糊了满脸,可楚惜微就是没回头,幸亏阮非誉不知如何说动了楚渊,带了一队人跟过去相助,否则秦兰裳当场急死的心都有了。   在冷风里吹了这么久,她一会儿想着不知死活的叶浮生,一会儿想着楚惜微离开的背影,有时回忆起何老板他们死不瞑目的脸,随即又仿佛看见阮非誉布满风霜的面庞。   脑子里的一团乱麻已经变成了浆糊,等到她已经快站不住的时候,久候的人们终于回来了。   她立刻三步并作两步地迎上去,第一眼就去找楚惜微,等见着他那张比死人还惨白的脸,顿时心里咯噔一下,又看到叶浮生半身的血,身体不自觉地抖了起来。   陆鸣渊站得离她近,见得阮非誉无恙便松了口气,觉着身边少女的身体在颤抖,犹豫一下,抽出白纸扇小心翼翼地拍了拍她肩膀。   秦兰裳回过神,张口要说什么,却接到叶浮生一个眼神,乖乖闭了嘴。   楚渊在路上已经大概了解了一番情况,此时便道:“朝廷有令‘侠不得以武犯禁’,没想到这些江湖上的亡命之徒竟还是猖狂至此,所幸阮相得天眷顾,否则将是家国社稷一大不幸。”   阮非誉轻咳一声,笑了笑:“多谢王爷来援,此恩老朽铭记于心。”   楚渊爽朗笑道:“阮相客气了。”   他们一来一往地打官腔,对话看似平常,却总透着一股子莫名的味道。然而这些个声音落在楚惜微耳朵里完全不成词句,还阳丹的反噬已经开始,他紧紧抓着叶浮生,一路走来简直耗光了一辈子的气力,此刻又见了秦兰裳,终于是支撑不住了,   叶浮生感觉抓着自己的那只手由最初的微颤变得越来越抖,忙一把扶住了他,低声问:“怎样了?”   楚惜微喉咙里涌上一口血,他不能张嘴说话,费力地把血吞了回去,一双眼睛还盯着叶浮生的脸。   他这目光好像两道钩子,拨开了一切表皮和伪装,撕裂血肉筋骨,看得叶浮生浑身不自在,心里莫名狂跳,他带着几分担忧和几分小心,轻轻问:“哪里难受?”   楚惜微一个字也没说,也说不出来了。   那一口血吞回去,就像把魂魄也压在了黄泉之下,全身四肢百骸汹涌上撕裂般的疼痛,眼前一黑,他连反应都来不及,就被活生生疼晕过去了。   叶浮生猝不及防地把他抱了个满怀,忽略了当年的小孩子已经长成比自己还高上一些的大人,左肩又失了力,这一下好悬没被压倒,幸亏秦兰裳见机扶住了楚惜微右边。   秦兰裳吓了一大跳,声音都变了调:“小、小叔!”   她茫然无措地去看叶浮生,却发现叶浮生神情比自己还难看,脸上血色随着楚惜微这一倒也褪得干干净净。   这一嗓子惊动了其他人,阮非誉和楚渊都走了过来,后者问道:“怎么了?”   秦兰裳喃喃道:“内、内伤发作了……”   “那就跟我们一起回卫风城吧,本王府上有医术精湛的御医,姑娘不必害怕。”   “多谢王爷美意。”不等秦兰裳答话,叶浮生便开了口,他双手扶着楚惜微,眉眼低垂,“一来只是江湖上的寻常伤势,不必劳烦御医;二来卫风城到底距此颇有些路程,颠簸奔波不利于他养伤,也会拖延王爷和阮大人。”   楚渊一怔:“可是……”   “王爷仁善,不如给他们留下银票和马车,让他们自行安排。”阮非誉出言,瞥了一眼陆鸣渊,“等处理好了事务,老朽会让鸣渊来谢重金前来相酬,定不会亏待了他们。”   阮非誉的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楚渊也就不再开口,含笑应了,转身去安排。   秦兰裳气得说不出话,只觉得这老不死真是过河拆桥、卸磨杀驴的一把好手,扭过头不理他。陆鸣渊左看右看,成了夹馍中间的肉片,不晓得如何是好,所幸阮非誉拍了拍他的肩膀,递过去一个东西,耳语几句,就去找楚渊。   他转身的时候,叶浮生目光一凝,落在他之前被抓伤的手脚上,尽管被泥水玷污,血色依然在扩大。   然而在受伤之后,陆鸣渊就给他草草包扎过,又折腾了整一夜,伤口竟然不仅没有凝固,还有流血不止的趋势,若非被脏兮兮的衣物遮挡,而他又不动声色,叶浮生早就该注意到了。   叶浮生凝眉,张口想说什么,阮非誉却走得远了。   陆鸣渊扭扭捏捏地走过来,活像个被逼良为娼的小媳妇。秦兰裳心里又担忧又火大,见着他也没好脾气,陆鸣渊可怜巴巴的看了她两眼,只好转向叶浮生,趁外人不备,将手里紧攥的东西交给他,压低了声音:“叶公子,离此地向东二十里有个清雪村,靠村尾有间屋子,你们可在那里落脚……村里头有个姓李的大夫,也可一寻。”   叶浮生看了看掌心,是两把一大一小的钥匙。   陆鸣渊嘱咐着叶浮生,目光还觑着秦兰裳,明眼人都知道这钥匙到底是要给谁的。叶浮生了然,将之收入怀中,会意地点点头,陆鸣渊这才一步三回头地去找阮非誉。   跟秦兰裳擦肩而过的时候,一句话聚音成线传入小姑娘耳中:“秦姑娘,师父嘱我转告于你,希望你在清雪村多留三日,到时候……定给你一个交代。”   秦兰裳愕然抬头,然而陆鸣渊的身影已去得远了。 第62章 黄昏   楚惜微哪怕昏迷了,也死死抓着叶浮生不放,他就只好陪着缩在马车里,把赶车的重任交给了秦兰裳。好在大小姐虽然还在气头上,也分得清轻重缓急,赶起车来虽不甚熟稔,倒也勉强稳当,于晌午时分进了村子。   清雪村名虽优雅,却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小山村。   它离安息山不大远,面山临水,虽然周遭没有繁荣乡镇,但能勉强自给自足,民风淳朴,颇有些与世无争的闲适。   这里约莫是很少见到外人,一看马车进入,老弱妇孺不怕生,抻着脖子围观,秦兰裳这辈子都没被人这样注视过,脸涨得通红,思及马车里的楚惜微,又不敢发脾气,只好一个个地看过去。   这地方太普通了,大多屋子都是茅草顶泥糊墙,间或有几间砖瓦房,想必就算是村里的“大户人家”。秦兰裳掂量着手里被叶浮生塞过来的钥匙,虽然保管极好没有生锈,但也看得出年岁颇久了,心里顿时就生出一把哀伤,觉得自己与其去住摇摇欲坠的茅草屋,还不如在马车里将就一晚。   然而等她沿途问路,终于到了地方时,却愣住了。   这是一间小宅院,离村民所居的地方稍有些距离,占地面积也不算大,门口没有镇宅石兽,顶上的匾额也有些枯朽,上头写着两个大字:谨行。   叶浮生扶着楚惜微下了车,后者依然没有醒,他也没心思顾念太多。秦兰裳上前打开了门,发现除了一个小院子外,就只有三间小屋,中为前厅,右为卧房,左边则被一把大锁紧紧扣住。   院子已经很久没清扫过,靠墙一边有蒙尘的兵器架,可惜架子上已空空如也,此外还有一棵大树,落叶铺了满地,也覆盖了下面的石雕桌凳。   秦兰裳拂开桌上的叶子,却发现下面是一张棋盘,黑白棋子交错,是一场不分胜负的和局,她拿起一颗棋子,下面干干净净,说明这盘棋已经在此放置了很久。   她愣了一下,莫名就有些不敢轻慢,把棋子放回原处。   叶浮生已经踢开了卧房门,出人意料,这间屋子并不如外面那样蒙尘,只是积了薄灰,可见至少在一两个月前,此地还有人住过。   看到院子里的兵器架,本以为是个武人所居,然而这间屋里却有摆满书籍的黄花梨木架,和放置了文房四宝的木桌,一看就是读书人偏好的布置。   他一手扶着楚惜微,左手忍着痛抖开覆盖在床榻上的罩布,下面的被褥还都光洁。叶浮生仔细看了看,这才把楚惜微安置在床上。   出声把秦兰裳叫了进来,叶浮生叮嘱道:“我去找大夫,你先收拾一下屋子,别把你小叔一个人丢在这里。”   秦兰裳乖乖应了,眼见叶浮生出了门,她就翻出了水桶和木盆,快速到院子里的井边打了水回来,撸起袖子开始打扫。   她把架子上的书随手抽了几本,发现一排是手抄的典籍,每页后面还有批注,落款都是“周慎”;另一排则是原书,放得整整齐齐,秦兰裳翻了几页,从中掉出一张泛黄的纸,上面的字迹十分粗犷豪气:“贺阿慎十四生辰,秦云飞字。”   北侠秦鹤白,便是字云飞。   周慎这个名字,秦兰裳没有听过,但是南儒阮非誉却是名叫阮慎,而阮姓是出道后从了师,并无人知道他之前究竟姓什么。   心头巨震,秦兰裳手里的书“啪”地掉在地上。   她的目光一寸寸扫过屋子里每一处,又透过半开的窗扉看向小院,仿佛看到一段流年被缩在这方寸之间,可惜只如水月镜花,可望不可及,可思不可追。   叶浮生回来得很快,他向来都是个不拖泥带水的人,此时心急如焚,就更快了一些,差点把年事已高的大夫跑断了腿。   这村子里只有一个大夫,的确是姓李,年近六旬,听说三十多年前还随父去边关做了军医,结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其父永远留在了那里,只有他一个人回来了。   李大夫虽然身在乡野,见识却一点也不少,他见了叶浮生的模样,又进屋看了秦兰裳和楚惜微,相当知趣,麻溜地把脉看诊,半句废话也没有。   叶浮生坐在一旁,把自己一身的伤都抛在脑后,活似流的不是他的血,伤的也不是他的骨肉,一双眼睛只有床上面无血色的楚惜微。   半晌,李大夫才收回手,捋了捋花白的胡须,道:“他受的是内伤,又服用过猛药,强行掏空精力、虚耗气血,所以才会昏迷不醒。”   叶浮生心里一跳,秦兰裳简直要流出泪来,忙问:“能救吗?”   “能。我先施针灸让他把乱窜的内息平复下来,再开药给他治伤补气,只是这治标不治本,不过是暂时缓解了,你们还要再作打算。”   叶浮生长舒一口气,他早觉得楚惜微这段日子有些不对,很有可能是自身功法走岔出了问题,这件事解铃还须系铃人,只有等他醒来才能设法补救,这老大夫能做到这一步,已经是极好的了。   “有劳大夫。”他心里一松,拱手行礼,却扯动了左肩伤口,疼得龇牙咧嘴。   李大夫和蔼地笑了笑:“你身上的外伤虽不重,但也要早做处理,等下我就给你上药包扎。”   他说着就要转身去写药方子,秦兰裳一口气还没吐完,就听叶浮生忽然问道:“李大夫,有两个问题想请教您一下。”   李大夫回过头:“但说无妨。”   “北疆断魂草见血封喉,听说是没有解药,但是我曾见一人被此毒沾血,看起来却全无影响。”叶浮生顿了顿,“这,是怎么回事?”   那时候虽然已先让众人饮下沧露,但赤心雪莲并不是能解天下百毒的神物,只是一般毒药对此无用,遇上奇毒就只能缓解压制。   断魂草当然不在一般之列,然而阮非誉被张泽以此毒所伤,不但没有毒发身亡,还似乎没有任何不适,这就奇怪了。   李大夫闻言,眉头一皱:“那人……是否总是咳嗽,间或带血,而且身体消瘦、寝食难安,尤其是一旦出现伤口,就会血流难止?”   秦兰裳终于反应过来,顿时脸色大变。叶浮生眉目一敛,道:“这正是我想问先生的第二个问题。”   “果然如此……”李大夫叹了口气,“公子所问的两个问题,一般人的确难答,我一生行医,也不过遇到过寥寥几例,而且症状有其一就必有其二。”   叶浮生挑眉:“哦?”   秦兰裳屏住呼吸,只听李大夫道:“断魂草是北疆特有的毒物,外人对它并不了解,就连行医几十年的大夫也未必知道它有个特性,那就是一旦有人中毒不死,那么从此这毒就对那人无用了。”   叶浮生问:“如何才能中毒不死?”   “断魂草全身都是毒,但是世人用它只取叶片而弃其根茎,不知道那根茎也是有妙用的。”李大夫仔细回忆了一下,“若有人中了断魂草之毒,就生嚼其根茎,可暂时以毒攻毒缓解毒发,然后辅以针灸药浴,再用五毒炼制丹丸,连用三十六日便可解毒,不过……”   秦兰裳忍不住开口:“不过什么?”   “这药虽能解毒,但也太毒太猛,那人即便当时不死,也没几年好活的。”李大夫看向她,“我曾遇到过两个这样的人,本以为逃过了一劫,没想到过后不久就都得了同一种怪病,便是刚才所说的症状,不过两三年就脏器衰竭、气血枯槁而死了。”   叶浮生道:“若有名医良药,可治吗?”   “只能拖,不能根治,而且最多拖不过七年。”   秦兰裳呆立当场。   叶浮生忽然问道:“听说先生早年随父从军,可听说过秦鹤白将军?”   如今在外提起秦鹤白,无论人们心中怎么想,大多都畏惧朝廷,以“逆贼”将其论说,然而在这远离喧嚣的山村里,人们倒并不如此介怀。   李大夫闻言,眼中流露悲意:“自然是认识的,可惜啊……当年战事紧急,多亏了秦将军力抗蛮人,可惜后来没有好下场。”   叶浮生也叹道:“朝廷以‘拥兵自重、犯上作乱’的名义杀害忠良,的确是冤案,只是不知道当初秦将军为什么留在惊寒关不肯回京,否则也不至于……”   李大夫忽然激动起来,打断了他:“将军怎么能走?那时、那时惊寒关里,爆发了瘟疫!”   秦兰裳脱口而出:“瘟疫?”   “这么多年了,我不敢对别人说,怕别人说我是疯子,也怕招来祸端,不过我已经这把年纪,也不怕什么了。”李大夫眼眶红了起来,声音沙哑,“那年我才二十来岁,我爹是惊寒关里的军医,便过去找他。没想到那年秋天,蛮族爆发了疫病,死了不少人,而那些家伙竟然勾结了黑心走贩,让染病的士兵伪装成百姓,带着沾了疫病的皮料吃食进了城……”   秦兰裳脸色惨白,叶浮生的手指慢慢攥成了拳。   “发现的时候,已经有上百人染病了……边关重地,一旦传出这样的消息,就是灭顶之灾。秦将军派人把医者和病者都安排在偏僻区域集中医治,但是收效甚微,还要放着蠢蠢欲动的蛮族,你们说他怎么能走?”   秦兰裳颤声道:“那他为什么……不向朝廷如实禀报?”   回答她的是叶浮生:“丫头,你知道出现疫病而难以医治,朝廷为免瘟疫扩散,会采取什么办法吗?很简单,斩草除根。”   秦兰裳手脚冰冷,李大夫叹了口气:“嗯,如果他上报朝廷,那么当时所有可能染病的人都会被活活烧死。”   秦鹤白一生义薄云天,怎么会枉顾成百上千的性命?可是他这样做,也是把一城的安危压了上去。   于人道,他不负;于大局,他有错处。因此当掠影卫来此之后,顾铮才会出手擒他。   秦兰裳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叶浮生看了她一眼,也不再开口,让李大夫写药方去了。   秦兰裳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去抓药烧水的,仿佛成了个提线木偶,叶浮生怎么说,她就怎么做。   等到她终于回过神来,已经是黄昏,李大夫早就回了家,楚惜微施针完毕躺在床上昏睡,叶浮生不晓得从哪挖出了一小坛酒,坐在了她身边。   夕阳橘色的光芒罩在身上,并不觉得暖,反而有种丝丝入骨的冷意。秦兰裳缩了缩身体,叶浮生解开外衣披在她身上,道:“小姑娘家,冷了身子不好。”   秦兰裳看着他喝酒,眼里动了动,道:“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第一,你是个姑娘,还是个长得不错的姑娘。”叶浮生笑了笑,“第二,阿尧是你的叔叔。”   秦兰裳不知道楚惜微以前的名字,但也猜到这称呼是在说自家小叔,她神色变了变,也没多说什么,拢着衣服安静坐着。   她这么安静,叶浮生反而有些不习惯:“在想什么、”   “想很多,但都不明白。”秦兰裳转头看着他,“叶叔,人是不是越长大,就越难懂?”   “这世上最可惜的一件事,就是你不再是个孩子了。”叶浮生摩挲着酒壶,“等你大了,就没人替你遮风挡雨,没人为你筹措谋划,什么都得学会自己扛,摔倒了也别奢望谁来扶你,自己站起来继续走,明白吗?”   秦兰裳似懂非懂,只感觉这样简简单单的两句话,如有千钧之重,压得她喘不过气。   “你既然想不明白,不如就去多看看。”叶浮生向左边扬了扬下巴,“那里不是还有一间房吗?” 第63章 来者   楚惜微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三日后的清晨。   他睡了太久,全身筋骨既疼痛又无力,脑袋里还有些发昏,迷茫的双眼望了一会儿顶上,看到的是浅黄色的纱帐,鼻尖还嗅到一股若隐若现的药香。   楚惜微怔了怔,勉强用力想要坐起来,没成想被人压住了一只手,他偏头看过去,发现叶浮生趴在床边睡得正熟。   阔别十年,重逢已然半月有余,楚惜微却还是第二次这样好好端详叶浮生。三千多个日夜,把自己从一个小少年拉扯成了大人,却没在叶浮生身上留下太多的痕迹,只是看着更沉稳了些,虽然风流依旧,却不复当初连眉眼都溢满的轻狂。   楚惜微没再动,只是静静地看着,触及叶浮生脸上的倦色,心里更软了些,本来满肚子的火气都被这骤然温柔的情绪给拍灭了。   他想起秦柳容还在世的时候,沈无端每日早起,都必定赶在她起身前回屋,看着那人从睡梦里醒转,每日的第一眼都落在自己身上。   所谓相守,除了同生共死,更多是朝夕相处,睡前见到的最后一人是你,醒来看到的第一人还是你,你一个人,就占据了我心尖最柔软的位置,叫我想把你连根拔起,都疼得半点也不舍。   神使鬼差地,楚惜微小心地挪了下身子,侧过头想去亲一亲叶浮生哪怕在睡梦里也微微皱起的眉,结果眼看就要触碰到了,叶浮生却忽然睁开了眼。   楚惜微:“……”   他闪电般地缩了回去,动作快得都不像个重伤卧床的人,叶浮生还没回过神,伸手揉了揉惺忪的睡眼:“阿尧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楚惜微木着一张脸道:“还好。”   叶浮生打了个呵欠:“你刚刚凑那么近干嘛?吓我一跳。”   心里百感交集,压下的火气死灰复燃成了精,正在胸中上蹿下跳,楚惜微别开脸眼不见为净:“有光落在你脸上,晃了我眼睛。”   叶浮生眨了眨眼,转头去看窗外,虽然已经日出,可阳光没什么温度,更别提晃眼了。   感叹一句“孩子大了学会扯淡”,叶浮生自认还是个宽明的人,放过了此事,听出他声音沙哑,转身去倒了杯温热的白水。   楚惜微接过来喝了,问道:“兰裳呢?”   “折腾了三天两夜,刚被我打晕休息了。”   “怎么回事?”   叶浮生便把他昏迷后的事情都挑重点说了一遍,道:“那天晚上她打开了左边房间,你猜里面都有什么?”   楚惜微小时候被他逗多了,知道这人故意在卖关子,不再惯他这脾气:“爱讲不讲,反正跟我没关系。”   叶浮生:“你真不可爱。好吧,我告诉你,那里面是……”   那紧缩的房间比这边卧房要宽敞许多,但里头没有放古董字画,也没有金银珠宝,一点也对不起它严防死守的门锁。   秦兰裳刚进去就被门框上落下的灰尘扑了一脸,叶浮生摸出火折子吹燃,才勉强看清了屋里情形。   这一看,秦兰裳便如遭雷击。   这是一间祠堂,用竹帘分出正室和偏室,布置得庄严肃穆。正前方的木架上供奉了密密麻麻的灵位,一眼望去,怕是有上百个,案上的香炉里还有早已冷却的余灰。   秦兰裳一步步挪了过去,借着昏暗火光,看清灵位上的每一个名字,一笔一划都应是同一人所刻,没有具体的生前地位辈分,只有名字位于其上,似乎不是自己亲族的人所设。   她的目光落在最中间的灵位上,那灵位牌与其他一般无二,上面刻的是:秦鹤白。   秦兰裳两腿一软,跪在蒙尘的蒲团上,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连额上的灰都没擦,转身去撩开了竹帘。   叶浮生跟在她身后,神情肃然地向这排灵位作揖行礼,然后才跟了过去,只见偏室里的东西更加简单了,只有一把摆放在架子上的长枪。   枪长七尺,尖头虽然蒙了尘,但不掩寒光,红缨之下的枪杆上刻了一条盘旋九转的蛟龙,活灵活现。   火光一映照,蛟龙就似乎要携枪飞起,伴随千军万马的铿锵声咆哮而出,有隐隐的烽火铁血气息萦绕不散。   即便没有见过,叶浮生和秦兰裳也在这一眼认定,这就是锁龙枪。   当年秦家被满门抄斩,只有秦柳容逃过一劫,但她也只是一身独安,哪里带得走旧物?是故全天下都以为,锁龙枪要么被弃荒野,要么就干脆被毁了。   却没想到它竟在这里,依然伴随主人灵位,一如其生前般寸步不离。   秦兰裳泪如雨下,她一边哭一边去伸手拔枪,这枪太重,她费了好大力气才拿起来,更别说挥动自如。可是她不肯放,也不让叶浮生搭把手,双手拎着长枪出了门,在院子里练起了三十三招锁龙枪法,哪怕累极了,也拄着枪休息一会儿,周而复始。   叶浮生知道她心里郁愤悲恸俱难平,也不去管她,等到算着秦兰裳差不多到了极限,才出手把她打昏,带回了祠堂让她趴在蒲团上睡了。   听完叶浮生的话,楚惜微拧了拧眉,道:“已经三天了,还要等?”   “等吧,丫头看样子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一定要等那个交待,你就算把她绑回去,回头她还得想办法跑回来,何必呢?”叶浮生打了个呵欠,“她还没醒,你饿吗?我给你做点饭吃。”   楚惜微:“当年我记得你说过,这辈子只会做‘火烧厨房’。”   叶浮生奇道:“我骗你的,你也信?”   楚惜微:“……”   他又想掐死这个混蛋了。   叶浮生昨天就出门买了点米粮,这会儿进了厨房鼓捣一阵,端出一碗粥来,卖相还行,里面还放了去刺的鱼肉和洗净切碎的菜蔬,看得楚惜微罕见一呆。   见楚惜微接了碗左看右看,叶浮生翻了个白眼:“爱吃不吃,你不要我就给丫头留着。”   楚惜微默默地喝了一口,米饭炖煮得恰到好处,盐味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分,味道不错。   他提起的心还没放稳,就听叶浮生开口道:“说起来,阿尧你也老大不小了,什么时候找个为你洗手作羹汤的好姑娘呢?”   堂堂百鬼门主,险些被一口粥呛死。   叶浮生把他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下叹了口气,也不再说这茬,换了个话题:“对了,丫头说你有伤在身还用了猛药,这么拼做什么?”   楚惜微:“……”   他一个字也不答,沉着张脸喝粥,然后把空碗一放,披上衣服下了床。   经脉还在隐隐作痛,倒是比之前好上许多,楚惜微额头上出了一层汗,他走得慢,适应着三天没怎么动弹的筋骨。叶浮生托腮看了一会儿,起身把门打开,道:“这屋子太小,我陪你在院子里转转吧。”   楚惜微看了他一眼,恩准了。   这一转,就转到了晌午。秦兰裳终于睡醒了,脑子里冷静下来,刚想去看看自家小叔,结果一出门就见着楚惜微和叶浮生在院子里散步。   她一怔,喜出望外,连忙奔了过去:“小叔你终于醒了!”   楚惜微本来对她憋了一肚子火,早准备收拾收拾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现在看了她一脸疲惫和眼中深色,倒是把火气给收了,不咸不淡地道:“嗯。”   秦兰裳得了这个字,如蒙大赦,从屋里搬来了软垫铺在石凳上,殷勤地劝他俩坐下,又不晓得从哪里翻出茶叶泡了一壶递上来,很有些戴罪立功的意味。   叶浮生坐在垫子上,手捧热茶喝了一口,感慨道:“虽然皮了点,但我要是有这么个闺女,也得把她宠上天。”   楚惜微:“……”   这混蛋今天大概舌头没睡醒,说话尽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这样无所事事,竟也蹉跎了半日,等到叶浮生回过神来,才发现又是黄昏了。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悠闲,尤其是在这乡间小院里跟以为此生都要不死不休的人平和度日,简直是梦里都难以出现的臆想。   他捧着已经冷掉的茶,神色有些空茫,楚惜微看了一眼,正要说点什么,门外就响起了马蹄声。   这声音惊动了院子里的三人,秦兰裳这三天练武,招式不见精湛多少,力气倒大了些,提枪上前开了门,结果进来的是个白衣风尘的书生。   正是陆鸣渊。   秦兰裳下意识地伸手托了托他,摸了一手灰,再看看书生原本白净整齐的衣服破开两道口子,上面隐约可见血迹,心里便咯噔了一下。   所幸这个时候村里家家户户都在生火做饭,他又抄了小路过来,并没引起什么注意,秦兰裳赶紧把马也牵进来拴在树旁,将门关紧。   楚惜微沉声道:“出什么事了?”   陆鸣渊看起来实在狼狈,灰头土脸,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很多,血把布黏在了皮肉上,可他好像不知道疼似的,看着有些呆愣,目光从楚惜微、叶浮生脸上一一扫过,最后在秦兰裳身上落定生根。   秦兰裳被他看得寒毛直竖,心里有什么念头呼之欲出,却彷徨得根本抓不住。   陆鸣渊轻轻开口道:“我师父去世了。” 第64章 陈情   一时间,小院里静得落针可闻。   哪怕秦兰裳听到李大夫的话后便早有了想法,然而这消息来得太猝不及防,她无论如何也没猜到。   脚下踉跄,听闻了阮非誉死讯,秦兰裳并没有之前想象中大仇得报的快意,她脸上的血色全部褪去,目光无措地看着身边人,喃喃道:“怎么会……那天走的时候,不、不是还好好的?”   陆鸣渊道:“我没说谎,师父真的去世了,就在两天前的夜里,于礼王府上被刺身亡……我,亲眼看着的。”   叶浮生眉梢一动:“怎么回事?”   “那天晚上,师父和礼王谈好了回京事宜,就进房休息了,临走时让我申时去找他。”陆鸣渊神色木然,说话却还是很有条理,“我依言去了,就看见他坐在书桌后,头耷拉着,七窍流血,滴了桌上的书本……”   秦兰裳忽然激动了起来:“然后呢?”   陆鸣渊道:“我惊动了王府里所有人,御医也赶来了,说师父是被高手以掌力重击天灵而亡。”   楚惜微拧起眉:“以南儒之能,天下间谁能做到此事?”   “御医在给师父裹伤口的布里检出了慢性麻药,能在三个时辰内神不知鬼不觉地缓慢麻痹武人。”   秦兰裳声音沙哑:“伤口是礼王的人裹的,你们没有查吗?一个重臣死在自己府上,礼王就没有半点干系?”   陆鸣渊忽然扯了扯嘴角:“他当然脱不了干系,所以把整座王府都翻了一遍,但是之前包扎伤口的医者已经自杀,在他的住处找到了端王楚煜的玉佩。”   此言一出,三人都愣了,端王玉佩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们早已知道。然而这东西本应该在阮非誉手里,怎么又出现在了那下毒的医者身边?   秦兰裳脑子里一团乱,她无助地看着楚惜微,却没得到一个眼光。   叶浮生却忽然长叹了一口气,道:“我终于明白了。”   秦兰裳扭头看着他,叶浮生抬眼盯着陆鸣渊:“阮相不是死于人手,是自尽……对吗?”   陆鸣渊还没说话,秦兰裳已瞪大眼:“你胡说什么?”   她话音未落,陆鸣渊就开了口:“师父说叶公子一定会明白,果然如此。”   秦兰裳呆若木鸡,楚惜微皱了皱眉:“说清楚。”   “六年前师父辞官离京,在路上就遭到了刺杀,师父为了顾全大局把事情按下不提,但是伤处虽不严重,却沾染了断魂草毒,险些当场毒发。”陆鸣渊看着秦兰裳,脸上的悲色凝固成一团永远化不淡的浓墨重彩,“这六年来虽然费了诸多手段,师父的身体也每况愈下,书院里的药师说……左右也撑不到今年岁末,于是师父才让人送了密信给陛下,提出还朝复职。”   秦兰裳不明白:“他既然知道自己的情况,为什么还要回朝廷?”   叶浮生淡淡开口:“因为阮相并没打算真的回朝,只是联合今上演了一场欺瞒天下人的戏。”   楚惜微心念转了转,道:“之前我便觉得奇怪,安息山那时候,礼王未必出现得太巧,而且走蛟事发突然,一路都朝谷口而去,不知情的人踩着那时机而来,必定损伤惨重,可他们从一开始就是从小路而上的。”   秦兰裳猝然明白了什么,她看着陆鸣渊,对方接口道:“不错,端王虽然在先帝时期颇有野心,但是也因秦公一案收敛爪牙,以师父对他的了解,并不认为他现在还会有造反之心,否则也不会长留天京待在今上眼皮子底下。”   秦兰裳:“所以,真正跟葬魂宫合作的……其实是礼王?”   叶浮生道:“谁都有嫌疑,所以阮相才会做这场戏,放出自己要起复的消息,有心的人自然闻风而动,这就是把自己当成了鱼饵,等愿者上钩。”   “师父说,在地宫看到端王玉佩的时候他就已经怀疑礼王,因为玉佩在十年前摔碎之后,端王虽然修补好了,但以其傲气,也不会再以此与他相交。”陆鸣渊垂下眼,“等在安息山见到礼王,那位葬魂宫主又不战而退,师父就已确定了是他。”   正因如此,在安息山上,阮非誉才会不着痕迹地贬低他们,隔开彼此关系,才能让他们全身而退。   秦兰裳喃喃道:“那他为什么还要跟礼王走?为什么……要死?”   “傻丫头,正如你刚才所说,阮相在礼王府上暴毙,这件事情可比在天上捅个窟窿了。”叶浮生敛了眉目,“如果我没猜错,那晚应该是礼王先于陆鸣渊去找阮相,想要跟他相谋共事,但阮相已自尽身亡。”   楚惜微眉梢一动:“天下俱知南儒将要还朝,他的死是绝压不下来的,哪怕礼王真的没有亲自动手,回头查起来也很可能发现他之前部署,所以他只能变改计划,嫁祸他人。”   陆鸣渊嗤笑一声,这书生向来脾气好得不可思议,这一声突如其来的嗤笑,倒有种狠厉。   “药布上的麻药是师父自己下的。”他轻声道:“其实那天晚上我很早就潜入了师父房间,听他跟我嘱咐各种事情,然后看着他变换掌法自盖天灵,我不能出声,也不能动,一直在房梁上躲着……礼王果然来了,他吓了一大跳,然后气急败坏,把师父特意攥在手里的玉佩拿走,又关好门窗装作自己没有来过。”   他娓娓道来,秦兰裳只觉得毛骨悚然,陆鸣渊继续道:“他走后我偷偷溜回自己屋里,谁也没发现我,等到申时依言去找师父,装作惊恐的样子叫人来……礼王果然做好了准备,杀人灭口,把玉佩留下嫁祸端王,师父说的一点也没错。”   秦兰裳喃喃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楚惜微道:“因为两虎相斗,必有一伤。”   礼王让葬魂宫以端王做幌子,又放出消息吸引旧案余党,一为逼迫,二为嫁祸。阮非誉一路被逼得山穷水尽,要想活着回朝,唯有与之相谋,这就是他的目的。   若成,便得了南儒助力,天下文者莫不相与,自是欢喜;若不成,就设法杀人灭口斩除劲敌,然后祸水东引。   “端王这些年安居天京,并不代表他就是被拔了牙的老虎,别忘了先帝众皇子中,他可是第一个摸到兵权的人。”叶浮生勾了勾嘴唇,“先帝虽然去世已久,但朝堂上还是旧党居多,今上毕竟羽翼未丰,哪怕颇有手段,但在很多方面还是心有余而力不足……阮相的存在,一直是今上臂膀,但他已经命不久矣,若不想新法被这些人所阻,就必须在死前为今上留下新的助力。”   秦兰裳打了个激灵:“端王?!”   “礼王为保自身设计端王,此时原本可大可小,但是闹到这一步,杀害重臣、意图谋反的罪名谁也不敢担。”陆鸣渊抬起头,手指慢慢攥紧,“师父用自己命算计了端王一把,让本来打算置身事外的他不得不出手维护自己,然而礼王毕竟准备周全,端王如果不想被诬陷受制,就只能向今上投诚,成为新的重臣,然而要取信今上和说服端王,都要靠师父生前写下的亲笔密信。”   叶浮生嘴角翘了翘:“信在你手里。”   陆鸣渊道:“对,我必须尽快回到三昧书院,派心腹把这两封信秘密送出,但是在这个节骨眼上,礼王本就疑心我,自然也不会放我走。”   “所以他才让我们在此多留三天,就是为了做你的接应,借百鬼门的力量保你回三昧书院。”楚惜微冷笑一声,倒没多少不忿,“朝廷之事自有权谋相较,而江湖事毕竟得江湖了。葬魂宫敢插手谋逆之事,已经是江湖败类,但要处理它也得借助江湖的力量,百鬼门此番又送上了门,很合适,对不对?”   一石三鸟,连自己性命都能当成棋子运筹帷幄,牵一发则动全身,纵观天下也只有南儒一人。   可惜这样策算经纬的人物,终究是没了。   秦兰裳喉头一哽,她好不容易才说出了声:“他明明说了,要给我一个交代……他是南儒,怎么能失约?”   “说起来,师父曾嘱咐我告知秦姑娘一些事情。”陆鸣渊一手伸入怀中摸索,嘴上也不停:“想来姑娘已经知道师父本名是‘周慎’,那么再告诉姑娘一件事……四十五年前被秦公之父秦惊鹜割头为计、取信反王的主帅,名为周晔,是师父的亲生父亲。”   秦兰裳浑身一抖,又听他道:“三十多年前,在安息山被走蛟淹没的三千秦家军里,军师周溪乃是师父的亲兄长,也是最后的亲人。”   楚惜微眼中闪过惊色,叶浮生神情也变了变。   只见陆鸣渊从怀中掏出了一本泛黄的手订书册,正是阮非誉之前从不离身的那本,只是这上面染红了一小片,不晓得是陆鸣渊的血,还是阮非誉的。   他用满是血汗尘土的双手捧着这本书递向秦兰裳,道:“师父给姑娘的交待,都在这本书里了。”   秦兰裳愣在原地,哆哆嗦嗦地伸手去接,又突然缩了回来,脸色白得不像话,声音也发抖:“我、我不要!你让他自己来说!我不看!”   陆鸣渊沉声道:“秦姑娘,请接下吧。”   秦兰裳看向楚惜微和叶浮生,他们都没看她一眼,无声无息间达成了默认,要让她一人双手,独自去接下这份交待。   她退无可退,也不能再退。   秦兰裳接过书的时候,险些把它掉在了地上,手指哆嗦着翻了好几次,才翻开了第一页。   她终于知道,这并不是一本书,而是由数十封信装线订成的。   一共三十七封信,落款却只有同一个名字,周慎。   收信的也只有一个人,秦鹤白。   落款时间从当初他改名入了阮清行门下,到这月初,每年一封,一年不落。   她忽然就有了一种感觉,自己不是在看信,也不是在看所谓交待,而是看着过去三十七年的风霜。 第65章 番外二(上)•当时只道是寻常   番外建议搭配bgm对黄昏食用……蠢作者码番外时的伴奏   周慎从小就是个神童,什么三岁识千字五岁背唐诗虽然夸张了些,但过目不忘、举一反三的本事却是得天独厚的。   教学的老先生总会对他说“孺子可教也”,然而每每听完,他娘就要抄起擀面杖上蹿下跳地收拾他。   原因无他,只因他虽有天赋,却是并不好学的,老先生每次说完“孺子可教”,都要再补一句“玉不琢不成器,放任自流,怕为仲永”。   他爹周晔是个白手起家的军汉,常年在外面打仗,好不容易做了大将军。按理说他即便真成了仲永也没关系,左右温饱不缺,混吃等死不在话下,可惜他虽无严父却有严母,他娘出身书香门第,最恨游手好闲的人,因此每次见他惫懒都要言传身教一番,倘运气不好赶上他爹回家,那就是要被夫妻合揍。   周慎不止一次想卷了细软离家出走,然而还没等他真正实施,惊寒关一战就打响了。   他爹一去不回,他娘得到消息后魂不守舍,从此缠绵病榻,没两月就去找他爹了。   人们说他爹大义当先,自刎献头作为取信反王的信物,大义不下于荆轲刺秦时的樊於期。   可他不信,自家人知道自家事,他爹是个再普通不过的男人,虽然会打仗,但耳根子软,最看不得他娘哭,怎么会忍心以这样的方式死了?   但人们都这么说,他不信也得信。   那一年周慎十二岁,还没懂人情世故,就骤然变成了无父无母的孩子,举目四望,亲人只剩下兄长周溪。   周溪待他很好,然而毕竟在军中有差事,一年到头也回不了几次家,就请示了上级,把他也带到了军营里,在自己身边做个收拾杂务的小兵,一边做事,一遍被兄长耳提面命地教导读书。   周溪道:“战场上生死无常,我虽然走上这条路并不后悔,但不希望你也这样。你好好读书,将来考取功名做个文官,不需要出人头地,平平安安就好。”   可惜天不遂人愿。   十三岁那年,遇到了敌军攻城,连城墙都被破开一隅,数九寒天里情势危急,周溪急得火烧眉毛,他一时多嘴献了个“泼水凝冰墙”的计策,解了危机,也入了主帅的眼。   主帅秦鹤白当时二十九岁,年纪跟周溪差不多,听说为人很好,但周慎不大喜欢他。   虽然都说“一将功成万骨枯”,可是有多少人是甘心做那枯骨?   周晔死了,他们家破人亡,这一切却成就了北侠秦鹤白的威名,周慎毕竟小,不懂得收敛情绪,秦鹤白倒是也不生气,有空就把他叫过来同吃共谈,比周溪这个亲哥还要亲哥。   他虽然是江湖出身,但并非草莽,学识虽然一般,但比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周慎要好了不少。少年人都有争强好胜的心,这一来二去,周慎发了狠读书,总算挣回了身为读书人的面子,结果得意了不到一会儿,就看见秦鹤白对周溪笑道:“令弟痛改前非,在下不负所托。”   周慎气笑了。   经此一役,他俩关系倒是缓和,秦鹤白有心亲近,周慎年纪轻也毕竟不是铁石心肠,两人很快就热络起来。   他虽然在军中挂了名,但无意真的从军,用的也是假名字,然而每当秦鹤白他们遇到难题的时候,周慎又忍不住要去插嘴,他天生心眼儿多如雨打沙滩,看问题不拘陈规,解决麻烦另辟蹊径,虽然这些个功劳都被算在了周溪头上,他也高兴得很。   周溪成了军师,看着他的眼神却越来越忧虑,他不明白是为什么,便去问秦鹤白。   秦鹤白道:“他是喜忧参半,喜的是你天资过人,忧的是你踏上歧路。”   果然,没过多久,周溪就把他扔出了军营。周慎愤愤然却无话可说,负气走了,自认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结果爷没走出二十里,秦鹤白就追上来了。   那时候东海之乱暂且平稳,他这么个主帅在军中实在是装饰多于实用,就把一干事务交给了周溪,留下紧急联络的方法,就来追他了。   秦鹤白是个好得几乎没脾气的人,周慎跟他同行的路上,既不无聊也不难受,依着周溪的关系,两人也拜把子做了兄弟,好得就差没穿一条裤子。   那段时光平和得不可思议,秦鹤白带他去看了海上波澜壮阔,城镇车水马龙,后来更是一路南下,在一片山明水秀里见到了三昧书院。   当时正赶上阮清行告假,在书院里教导学生,秦鹤白靠着自己的脸面带他走后门,等来了这位誉满天下的南儒。   相比当初的秦鹤白,其实周慎更讨厌阮清行,正如每个不爱读书的孩子都讨厌隔壁家挑灯夜读的小孩,放在他这里,便是南儒著书立说名满天下,导致他从小到大遭遇的教书先生无一不对其肃然起敬,他便厌屋及乌了。   可他不能辜负秦鹤白的好意。   周慎只是有点任性,但他不是不知好歹,秦鹤白与自家没多大干系,却做到了这个地步,他哪怕将自己骨头都喂了狗,也不能把这一番真心放在脚底下踩。   七问七答之后,阮清行虽然没说要收他为弟子,却提笔给他写了满满两张纸的书单,让他回去把这些书通读背熟。   离开三昧书院的时候他如丧考妣,倒是秦鹤白喜出望外,说阮清行肯这么说,就是已经有收他为徒的打算了。   他并不觉得这是好事,不过看着秦鹤白笑得跟二傻子一样的脸,也跟着笑了起来。   可惜没多久,东海战事又起,秦鹤白带着他匆忙赶回,那一次战事太急,连他也上了战场,要不是秦鹤白相救,恐怕就被砍成肉泥了。   从那以后,他的任务除了读书之外,又多了习武。   北侠秦鹤白的锁龙枪出神入化,他对周慎不藏私,连斩龙三段杀也倾力教导,可惜他天生对兵器不来兴趣,虽然能死记硬背地记住他三十六路枪法,上了手却还不如拿烧火棍好使。   无奈之下,秦鹤白只好弃了兵器,教他一遍遍地夯实基础,又托江湖上的好友搜罗拳脚功夫,结果那边还没回信,阮清行就派人送来了“奔雷掌”和“乱雨棋”的秘籍。   秦鹤白于此道不擅长,只好把秘籍丢给他自己钻研,有不懂的地方就写信去问阮清行。   这么折腾了一年,又时不时上战场练练手,秦鹤白终于觉得他能勉强自保了,就按照周溪的意思把他送出军营,一路北上,在清雪村暂住。   也不知道秦鹤白是怎么找到这样一个世外桃源般的地方,安宁得不可思议,他拿着钥匙找到了那间谨行居,推开卧房门之后,看到了满满一架子的书。   正是当初阮清行写下的书籍,只是因为这一年战事他没机会去读,没想到秦鹤白不知何时搜罗完毕,特意派人放在了这里。   上面还有一张字条:“贺阿慎十四生辰,秦云飞字。”   搬进谨行居的第一天,周慎抱着书架哭成了花猫。   春去秋来,他独自在这里待了五年,长成了十九岁的少年郎,沉稳了许多。   这一年北蛮战事又起,秦鹤白和周溪从东海赶了回来,又投身到力抗北蛮的事务中。周慎听得前线情况还好,就没有去打扰他们,结果才听闻战事告一段落,秦鹤白就带着周溪来了。   兄弟见面,喜不自胜,周慎抱着周溪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一回头就看见秦鹤白站在树下,笑意温暖如骄阳。   好不容易把周溪赶去休息,他走到秦鹤白面前,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我们下盘棋吧?”   秦鹤白笑着说:“我能在这里留三天,交给你安排。”   第一天他们下了九盘棋,四胜四负一平。   第二天他们打了一架,秦鹤白的锁龙枪稳占上风,他的奔雷掌却也有进境。   第三天他亲自下厨,做了一大桌酒菜,周溪喝了一杯就倒,秦鹤白面无表情地吃完全桌,挺着肚子长叹一声:“阿慎,你以后还是别做饭了,容易出人命。”   周慎问他为什么,秦鹤白想了想,道:“太好吃了,一吃停不下来,不吃就得饿死。”   当天夜里,秦鹤白和周溪就走了,而正逢秋试将至,周慎也收拾了东西上京赴考。   第一场刚考完,他就接到了阮清行私信,请他过府一叙。   等周慎过去之后,阮清行开门见山,告诉了他两件事情。   第一件事,秦鹤白有不臣之心,他虽没想过叛国,却对帝王不敬,有弄权之嫌。   周慎心想,秦鹤白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左右不会祸国殃民,关我什么事?   第二件事,周晔不是自杀的,而是死于秦鹤白之手。   周慎手里的茶杯砸碎在地。   阮清行道:“你若不信,可以去问你兄长。”   周慎去了信,忐忑不安地等了几日,没等到回信,却是周溪亲自回来了。   他风尘仆仆,见面第一句话就问:“谁告诉你的?”   见到这样的周溪,周慎心里一沉,他太了解兄长,如果只是谎言,周溪根本不必如此紧张。   于是他问:“别问我怎么知道的,你告诉我,为什么?”   事实一如他当年的猜测,他爹那样一个没什么高尚情操的男人,怎么会舍了小家顾大家,正因如此,为了实行计划,秦鹤白亲手割了他爹的头颅。   当年发生这一切的时候,周溪是亲眼看着的。   只是他的性格不似周晔,从小饱读诗书的周溪更明白什么是小我大我,虽然情感上不能接受,理智却强迫他理解。   这么多年,周溪跟在秦鹤白身边南征北战,秦鹤白也有意通过对他的照顾弥补这件事情,于是周溪从芥蒂到消弭,没有向周慎说出真相。   听周溪说完后,周慎只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一口血差点吐了出来,生生咽回去,问他:“你知道娘是怎么死的吗?”   周溪满肚子的话一噎,周慎道:“也是,那个时候你都不在……我告诉你,娘是病死的,知道爹的消息后她就倒了下去,再也没站起来。”   顿了顿,他看着脸色惨白的周溪:“你离家那么多年,还记不记得娘有多么漂亮?可她那样一个美人,在两个月里变成了皮包骨头,咽气的时候我抱着她都觉得咯。”   他说完就转身离开,周溪在后面终于开了口:“你有资格怪我,也有资格恨将军,但是这些年来他对你的好,不是假的。”   周慎道:“我现在倒希望,一切都是假的。” 第66章 番外二(中)•天意从来高难问   有的事情,理智上可以理解,情感上不能接受。   周慎比谁都有资格去恨秦鹤白,也知道自己不能恨秦鹤白。   为国为民,他有大义;于兄于己,他有大恩。不管这些恩义出于什么初衷,可正如周溪所说,他比谁都明白秦鹤白的心意不是假的。   周慎觉得自己这些年活得就像个笑话,他提了一壶酒在护城河边从黄昏喝到天亮,露水打湿了衣发,才摇摇晃晃地往屋里走,翻出父母灵位对着跪了半天,然后出了门。   三天以后,周慎拜入阮清行座下成了其关门弟子,南儒亲自出手抹灭了他前尘过往,从此改姓了阮。   行拜师礼的那天,阮慎跟在阮清行身边见了不少人,士农工商不一而足,却皆是一方人物。可是这些人大多数都满脸谄媚,张嘴舌灿莲花,说出的话却还不如狗屁。   他看得厌倦,阮清行借着喝茶的功夫悄然说了一句:“觉得很烦?”   不等他回到,阮清行放下了杯子:“我也觉得烦,但你要习惯。”   “为什么?”   阮清行道:“因为我老了,总有一天你要成为我,帮我看着这些人和事。”   这句话里透露了太多,阮清行门下弟子不少,他资历最浅,可听阮清行的话却像是不仅要教他武艺学问,还要传下更多的东西。   阮慎有心问个明白,却被突然闯入院子的骏马惊住了。   枣红色的高头大马上坐着个人,藏青衣袍,红缨长枪,正是本该驻守在北疆的秦鹤白。他一身风尘,眼下也是疲惫青黑,见了满院子的人也只是一扫而过,最终落在他和阮清行身上,拱手道:“阮相,云飞有些话想借您这位弟子一谈,不知可否……”   阮清行没等他说完,便将阮慎往前面一推,笑道:“看秦将军的模样应是有急事,老朽自然没有阻挠的道理……不过,将军未经传召便私自回京,不知陛下那里该如何交代呢?”   后半句他压低了声音,阮慎脸色一变,秦鹤白却跟没事人一样恍若未闻,抓紧他的手就往外走。   阮慎都没来得及说句整话,就被他一把拽上了马背,狠狠一抽鞭子,纵马狂奔到了护城河边。   河边草木都已枯黄零落,显出了秋风瑟瑟的凉意。过了河就是出京的道,阮慎见秦鹤白根本没有停下的意思,一肘子撞向他胸膛,果不其然被挡住,然而他另一掌却聚力拍在了马背上,马儿吃痛之下发起疯来,差点把两人都甩飞出去,趁此机会阮慎翻身下了马,冷冷看着秦鹤白;“你要做什么?”   秦鹤白冷静下来,仔细看着阮慎。   不到一月,眼前的人就变了番模样,总是穿戴不大规矩的衣服如今整整齐齐,还换成了他最不喜欢的文士长衫,头发也高高束起,跟之前那个一点就炸的皮小子模样迥然不同,有了读书人的风范。   尤其是一张脸上褪去了嬉笑怒骂,虽然还没做到喜怒不形于色,却也让他捉摸不透了。   原本一肚子的话不知怎么就说不出来了,秦鹤白憋了半晌才憋出一句:“你兄长让我来接你回北疆。”   “我兄长?”阮慎淡淡道,“秦将军是不是找错人了,阮慎出身东州,父母早逝,是家中独子,哪来的兄长?”   “阿慎!”秦鹤白没想到他会这么说话,神情激动起来,可他从来不大会哄人,这么多年来对着周慎也从来是用行动顺着,眼下更是说不出个所以然,“你……别这样。”   “我怎样?”阮慎看着他,“秦将军,你身为北疆统领却擅离职守私自回京,又莫名其妙要带着我渡河,如今倒问我怎样?”   秦鹤白听着他的话,一路赶来的疲惫突然就压了上来,手脚冰冷,沉默了片刻,道:“是我对不起你,你……不必为我的错,迁怒周溪,也难为自己。”   阮慎心里翻滚起复杂难言的情绪,酸甜苦辣咸炖成一锅大杂烩,难吃极了,他把这些味道在心里一一尝了遍,抬头道:“我是谁,我要做什么,与你何干?”   他说完就转身要走,被秦鹤白一把扯住袖子,两人拉拉扯扯,终于让阮慎烦了,他反手一掌打了过去,与秦鹤白对拼了一记,后者巍然不动,他踉跄了三步,倒是拉开了两人距离。   阮慎不动声色地抹掉嘴角血迹,没回头,只是开口道:“秦将军,与其做无谓的纠缠,不如早点回你的边关去,毕竟是当年你拿那么多人的骨血保下了它,倘若再丢了,才真是谁也对不起。”   秦鹤白手里只有撕下的半块布帛,看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直到快要消失,突然喊了一声:“阿慎!”   阮慎的脚步顿了顿,听见秦鹤白的声音从后面传来:“究竟如何,你才会原谅我?”   这个问题他想了很久,秦鹤白也一直在等,仿佛囚犯在等最后的判决。   他终于等来了阮慎的回答,轻飘飘的,却压过秦鹤白赌上的一切东西,无论身家性命,亦或是成败荣辱。   阮慎的背影消失在一排排枯朽的树干后,只留下了一句话:“我不恨你。”   秦鹤白,我不恨你,所以我不会原谅你。   跟在阮清行身边的日子,比阮慎想象中还要难熬,不仅因为阮清行是个严师,更重要的是,他除了是南儒,还是个权臣。   学问武艺好不容易被认可进境,他就被阮清行带着去处理一些麻烦争端,耳闻之皆为戏,目所见都是局,好像每个人都长了多张脸皮,当着人面做一套,背着人又是一套。   阮清行看出了他厌恶,但装作没看见,阮慎反抗无法,只能逆来顺受,渐渐地,他从这些人身上学会了怎么装腔作势,看到了不少金玉败絮,也经历了数不清的勾心斗角。   两年时间,他从一开始的厌恶,到感兴动念,再到后来的习以为常。   当他科举登榜任职翰林院之后,这才从阮清行的赞赏中得到了当初问题的答案。   阮清行不只是把他当弟子,还要把他培养成传人,传承自己的文武,继承自己的谋算,甚至代替自己的地位,做自己没有做完的事情。   他说道:“你是故意在那个时候告诉我真相。”   “如果你一辈子都庸碌无为,也就无需知道真相。”阮清行如此说道,“没有用的人不值得枉费心思,你也要记住这一点。”   “但那个时候的我,还不够让师父花这么大的心思。”阮慎合上书本,“是为了云飞兄?”   阮清行笑着道:“没想到你还肯这么叫他,秦将军若是听见了一定会很高兴。”   “我怎么叫他,是我乐意。”阮慎抬头看向阮清行,“听师父的口气,他最近似乎不大好过。”   阮清行称赞了他的敏锐,将一封信递了过来,里面写了西北方有镇守武官玩忽职守之事,秦鹤白那个傻子却顾念旧情小惩大诫,免了这人足以满门受累的死罪,却又没收拾好马脚,被暗线捅到了阮清行这里来。   阮慎的眉头能夹死一只苍蝇,这么大的事情是瞒不住的,阮清行不可能亲自出面弹劾秦鹤白,自然是要找座下弟子代劳,现在把信递到他面前,意思昭然若揭。   他没多加犹豫,把信往怀里一揣,道:“弟子晓得了。”   阮清行笑着问道:“这么做可就说不定真要与他一刀两断了,舍得?”   阮慎没答话,摔了南儒的房门扬长而去,回到自己的屋子里提笔写信。   收信之人写了“云飞兄”三个字,可他压根没打算把信寄出去,那个记忆里的“云飞兄”已经在他得知真相那一刻彻底消失,两个人再也回不到最初。   然而当他还是“周慎”的时候,就习惯了把什么话都跟“云飞兄”讲,是倾诉也是宣泄,到如今也改不了这个习惯,从两年前到现在,每年都写了一封。   阮慎有时候会觉得可笑,当年近在咫尺的时候听秦鹤白说上十句话都嫌烦,到了如今天各一方、人事全非,偏偏是他有满肚子话想说,却只能尽倾纸笔,藏于木盒。   洋洋洒洒写了六张纸,其中一半都在狂骂秦鹤白这个因小失大的蠢货,等骂爽了才写自己接下来的打算——既然瞒不住了,与其等别人落井下石,倒不如自己先把事情捅出来,再想办法模糊内里,最后雷声大雨点小,就算是让那个蠢货长点记性。   他写完了,把信件收好,这才一夜好梦。   第二天阮慎破例上朝,当众弹劾秦鹤白因私废公、庇护罪臣,一时间震惊朝野。远在边疆的秦鹤白被传召回来,这是他们阔别两年多后第一次见面,秦鹤白看着他的目光有震惊也有了悟,阮慎一张冷脸却快绷不住了。   不好的预感成了真,这蠢货不晓得是不是吃错了药,竟然当庭认罪,还请旨让他细查。虽然阮慎原本就打算插手调查,可从旁协助跟主要负责不同,他会从暗中窥探的人变成被别人死死盯着的靶子,想要给这蠢货遮掩都难。   阮慎两年多的涵养在这天破了功,差点忍不住当场殴打大将军,退朝之后他满脸阴沉,秦鹤白偏偏还追了上来。   秦鹤白说道:“阿慎,是我不对。”   阮慎心累得很,懒得跟他说话,走得更快了,这场难得的再会就这样被掐了个戛然而止,让他都来不及看清秦鹤白是不是老了些,有没有消瘦。   他忙于查案,结果还真查出了大事——那武官竟然不是玩忽职守,而根本就是个勾结番邦的奸细。   发现这件事的时候身边有不少人,阮慎第一个念头是把证据毁了,再把看到的人都一一扣下威胁,结果念头刚起就被一只手压住了肩膀。   阮清行不知何时来了,低头看着他,好像看透了他所有心思。   阮慎终于明白,从一开始阮清行就知道这件事,只是算准了他的心思,隐瞒了真相让他去出头,由此把他逼到了风口浪尖。   他自以为是的聪明,早就成了别人手里的刀。   后来的事情他其实已经记不大清,只晓得在外人眼中“卧病在床”的南儒接过他手里的案子派人顺藤摸瓜,最后牵扯出不少大大小小的麻烦,这些错处放在平时无关痛痒,到了现在就是大祸。   秦鹤白被当庭杖责二十,回府禁足一月。阮慎思前想后,终于还是没沉住气,趁夜翻墙进了将军府。   刚一落下就差点被一枪捅了个透心凉,院子里有个柳叶眉芙蓉面的姑娘正在练枪,把他当成了贼人,只是这姑娘不会说话,也就没喊人,提枪就上,三十六招枪法虎虎生风,正是锁龙枪的路数。   他是听说秦鹤白有个哑巴妹妹叫秦柳容,只是从来也没机会见过,躲了十几个会合,阮慎就听见屋里传来咳嗽的声音,像是秦鹤白要出来了。   那一刻他忽然失了勇气,不敢去看这个人,翻身又出了院墙,一路狂奔回去。   自此之后,他就再也没去过秦家,秦鹤白派人三番两次来送信,他也没接,俱都挡了回去。   一直到秦鹤白离京那天,朝中半数以上的武官都去相送,阮慎得知消息后直跺脚,这蠢货本来就惹了帝王忌惮,现在还不懂藏拙,真的是蠢死也活该。   连摔了两个茶壶,阮慎还是忍不住去了,他施展轻功急追过去,在城外十几里处看到了秦鹤白。他轻装简从,带的人不多,就踏着风尘奔赴惊寒关,背后是巍峨京城,可他的目光始终向前。   阮慎躲在一棵大树上看着他远去,骂了声:“快滚吧。”   快滚吧你个蠢货,朝廷不是你该呆的地方,赶紧滚回你的边关和江湖中去,最好一辈子也别回来。   阮慎回去之后日夜祈祷与秦鹤白别再相见了,因为每次跟这蠢货见面,必定是有麻烦上身,自己现在左右孤身一人,出了问题就周溪一个人掉眼泪,秦鹤白虽然没娶妻生子,旁支亲戚加起来也有满门上百人,出了事他可担待不起。   可惜大概是他平时不敬神佛,所以临时抱佛脚并没有用。   九个月后,先帝因“仙丹”病重呕血,朝野上下牵连无数,甚至连二皇子也被卷了进去,一时间人人自危。   可是阮慎清清楚楚,什么病重呕血都是假的,先帝根本就没有事,只是借这个办法打压自己日益强大起来的二子,铲除自己视为眼中钉的秦鹤白。   先帝老了,他本就是个心思多过手段的人,越老就越怕死,越老越觉得谁都惦记着他的位置,为此更是连亲生儿子也忌惮,只因为他当年一念之差给了二皇子兵权,看着他跟秦鹤白关系亲密,在朝堂上的分量日益加重,终于连他自己都后悔。 第67章 番外二(下)•我寄人间雪满头   阮慎这辈子做过最残忍的选择,就是明知不愿为而为之。   二皇子的确有争储夺嫡之心,但论起文韬武略、品性德行,在先帝诸子之中都是出色的,秦鹤白与他交好是十分正常的事情,但是眼下却让先帝把他们俩视若同党。   阮清行连夜进宫面圣,回来时露水沾衣,对阮慎道:“明日上朝,你去参秦鹤白撺掇二皇子,谋逆犯上。”   阮慎气笑了:“关他什么事?关我什么事?”   他心里有太多怨愤,看不惯帝王,也看不惯自己的师傅,看不惯满朝文武,也看不起自己。   阮清行沉默了半晌,问道:“你是不是觉得,秦鹤白很冤枉?”   “不是吗?”   “我觉得,他罪有应得。”阮清行坐在椅子上,不动如山,“你是否认为我与他不合,是因为这一来权势地位我二人相当,二来他与我政见不合,多处阻挠我?我为了保证自己的权位和利益,就必须要扫除障碍?”   阮慎抬头看着他:“有错吗?”   “你说得不错,但还不够。”阮清行冷笑了一声,“将相不和自古有之,我若是连这些都容不下,也爬不上今日的位置……我说秦鹤白大错特错、罪有应得,是因为他的存在成了威胁朝廷稳定的一把刀!”   阮慎皱了皱眉,心念急转:“师父的意思是……他功高震主?”   “功高震主,偏得民心,边关百姓只知秦公不晓帝王,十万大军唯他马首是瞻,而他不懂得藏拙,虽没居功自傲,却锋芒毕露,你觉得这是不是错?”   这当然是。阮慎看得明明白白,秦鹤白此人刚直有余、迂回不足,比如同样是看不惯先帝和个别王公贵族,阮慎懂得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他却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满。三年前他不经传召、纵马归京,不入皇宫请罪便匆匆来去,可见他心中有家国天下,就是没有帝王。   “秦鹤白是个好人,但他不适合朝廷,为人处世豪气正义,把江湖习气带到了庙堂,虽无营私之心,却有结党之实……呵,你觉得有哪个帝王会不忌惮他?   “当年我一手把他扶持起来,是因为战危国难,而他是难得一遇的将才。为此我给他铺平了这些年的路,也曾费心费力教他在朝堂上生存,可惜他看不上这些个阴谋诡计,甚至还跟二皇子交好,一心一意想辅佐他登上大宝做个明君……帝王失于德才,的确是国之不幸,但是诸位皇子却多为才能兼具之辈,倘若在这个时候掀起了夺位之争,拼得你死我活,到时候内乱祸国,我等又要如何才能补救?”阮清行长叹了一声,“这些年来我跟他作对,是想让他急流勇退回到江湖去,可惜……”   阮慎无话可说。   他跪在地上很久,久到膝盖都麻木,阮清行手边一壶热茶也凉透,才道:“因此……必须先斩除秦鹤白,让陛下不必再因此忌惮,才能保下二皇子?只有二皇子被保全,才能继续与其他皇子党派角力,保证朝堂的平衡?”   顿了顿,阮慎颤声问:“别无他法?”   阮清行道:“你有一个晚上的时间做选择。”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亦或明知不愿为而为之。   阮慎想了整整一夜,把细枝末节、大事小情都想得清清楚楚,最后还是徘徊在这两条路间,莫名便想起了当年在边关时候的场景。   三十六路锁龙枪气势如游龙出海,他单枪匹马浑身浴血,已是战场不败的神。   秦鹤白一生因何而战?为国为家,死而无憾。   阮慎终于选择了最不想选的路。   当朝弹劾,众人俱惊,他前半生所有的飞扬跋扈,都比不上这一日咄咄逼人,逼得秦党无言以对,也把他自己逼到了不能回头的绝谷。   帝王大怒,连发诏令而不见回转,更是坐实他不臣之事。阮慎急得火烧眉毛,只要他回来,必定是粉身碎骨保他全身而退,可惜不知道秦鹤白到底是搭错哪根筋。   最后先帝派出了掠影卫终于将他擒拿回京,入朝那天阮慎看着他,这人一身血污狼狈不堪,丝毫不见北侠的豪气潇洒,也不复护国将军的威武霸气,只有傲骨依旧,目光如炬般扫过每一个人,最终落在阮慎脸上。   他们终于再相见,却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这一次不再论成败输赢,只道是非生死。   阮慎就像闻到血腥味的水蛭,疯了一样追着秦鹤白咬,恨不得咬下他所有功勋地位,剥开铅华荣光,把他重新打回一介凡人,滚回江湖再也不见。   可是从头到尾,任其他人你来我往地辩驳,秦鹤白都没有正面接过阮慎一句话,他依然不觉得自己是错的,抿着嘴唇慢慢站了起来,任凭责骂压身不曾认错,哪怕棍棒及膝也不再跪。   他终于撕开了隐忍已久的虚伪,露出明晃晃的质责。   阮慎觉得,这蠢货是在找死。   最终,阮清行上朝成了压到秦鹤白的最后一根稻草,他输了,在这场政斗里输得一败涂地。   阮慎受命让人把他拖出殿外打了八十棍,双手紧攥成拳,指甲嵌入手心而不觉疼。   他只是看着秦鹤白,想:“蠢货,疼为什么不叫我一声?”   秦家一百三十六人全部下狱,那天晚上阮慎在天牢外徘徊了大半夜,终也没进去,反而是遇到了掠影统领顾铮。   他从这人口中得知了秦鹤白为什么抗令不回的真相——惊寒关内爆发了瘟疫,秦鹤白为了不使军心大乱就封锁了消息,将染病的军民都隔离治疗。   然而他不能告知朝廷,因为爆发了这样的疫病,朝廷为了免除后患,都会宁杀错不放过。   蠢货,活该蠢死!阮慎气得两眼通红,眼见顾铮进宫去求情,他就转身进了天牢,把狱卒通通赶出去,钻进牢房里对着秦鹤白大骂了一通。   三年来他无时无刻不想把这个蠢货骂得狗血淋头,这下子得偿所愿,却并不觉得高兴,反而骂着骂着便说不出话,眼泪忽然就夺眶而出。   一直把骂声当歌乐听的秦鹤白终于慌了,然而他被打得狠了,不能爬起来给阮慎擦眼泪,也不能跟以前一样把他抱在怀里拍拍后背,憋了半天只憋出一句:“别哭啊!”   阮慎一屁股坐下来,声音嘶哑:“云飞兄……你会死的。”   “我知道。”他歪过头看着阮慎,“阮相与顾兄都把前因后果告诉我了,阿慎……我很高兴你还想保护我,也很感激你选了这条路。”   “将军未曾败于沙场,却死于庙堂,你秦家上下无一能幸免……云飞兄,你不恨吗?”   “我恨的是昏君犹在、毒疴尚存,别的不怪任何人。”秦鹤白笑着说:“一家不能与一国相比,一人也不能与百姓相较。”   “总有一天,我会辅佐一个贤明的君王治理国家,会把这些蛀虫硕鼠连根拔起,将不公律法悉数修正,还天下人一个天朗风清。”阮慎握着他那只伤痕累累的手,“我说到做到,云飞兄……你要看着我。”   秦鹤白笑了笑:“我信你。”   “顾铮去给你求情,我说了没用,可他还是要去。”阮慎站起身,“指望不上他,还得我来……”   他在这一晚好像又变回了那个冲动任性的周慎,秦鹤白怀念极了,却必须把他拉住,说道:“你别引火烧身,我不走。”   那只手抓着他脚踝,用力不大,阮慎却迈不出一步,他抬起衣袖用力揩了揩眼睛,却听秦鹤白问他:“阿慎,你是不是原谅我了?”   阮慎道:“我不原谅你。”   秦鹤白眼里的光灭了下去。   “我以前不原谅你,是因为我不能恨你,也不知道怎么对你。”阮慎蹲下来握着他的手:“但是云飞兄,这次你要是死了,我会恨你的,而且永远不会原谅你。”   秦鹤白叹气道:“阿慎,你也不小了,不要任性。”   阮慎梗着脖子不说话了,秦鹤白道:“其实你心里清楚,现在谁也救不了我,何苦再搭上一个你?”   顿了顿,他近乎恳求地说道:“阿慎,你若真念着我,就……救救柳容吧,她才及笄不久,又是个哑巴,什么也不知道。”   阮慎道:“我冒着危险救她,等她以后来找我报仇?不干!要救她你自己来,我只救你!”   秦鹤白声音继续放软:“阿慎……算我求你。”   阮慎一把甩开他就走了,走得怒气冲冲,却在转身时候泪流满面。   他终于还是救了秦柳容,拿另一名女囚灌下哑药移花接木,好不容易把这姑娘从牢里救了出来,途中他遭遇了顾铮,本以为自己就要被拿下,结果顾铮活像没看到他,转身走了,顺便支开了守卫。   阮慎看到顾铮额头上被茶杯砸出来的伤口,想起那人一身的落寞,知道秦鹤白必死无疑了。   他连夜亲自把秦柳容送出天京,临别时道:“秦鹤白是我害的,你们一家是被我拖下水的,你想报仇我随时等着,在那之前别死了。”   秦柳容曾经的花容月貌已经毁了,天牢里的狱卒见色起心,这姑娘被锁链擒住手脚逃脱不得,当阮慎赶到的时候,她已经用尖锐的石头把脸划得目不忍睹,鲜血淋漓,不见美貌,也不见活气。   阮慎把她带出来这一路,她不言不动,直到了现在才露出些人气来,眼里嚼着泪,一个字也说不出,抬手重重给了他一巴掌,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阮慎摸着火辣辣的脸,心里反而松了松,转身就赶回去。   结果没几天,秦柳容被替换逃生之事就暴露了,先帝震怒,阮慎做好了去跟秦鹤白搭伴的准备,结果倒霉的人却是顾铮。   顾铮替他顶了罪,哪怕被打成秦党也不辩白,再有阮清行刻意掩盖事实,等到阮慎知道的时候,他已经被从中摘得一干二净。   先帝不喜掠影卫、不满顾铮的事情,阮清行早已告知阮慎,他也为了避嫌很少来往,只是心里向来为顾铮可惜。   阮慎质问阮清行,说自己一人做事一人当,不需要阮清行拿别人为他脱罪抵命。   阮清行道:“事有轻重缓急,人有亲疏远近。对秦鹤白来说,家与国相比是如此;于我而言,你与顾铮亦如是。”   他狂奔赶到刑场,可惜已经晚了,那个沉稳可靠、外冷内热的掠影统领已经变成一副血淋淋的骨架,他见到的只有一滩还没来得及洗净的血。   他看着地上那件血衣,上面只有一行血字:“曾许一诺不悔,纵轻生死无改。”   阮慎大病了一场,也错过了很多事情,比如秦鹤白得知顾铮之死后终于认罪,比如有江湖义士与将领意图劫狱……   但是等到他大病初愈,还是没人救得了秦鹤白,而行刑期迫在眉睫,他成了监斩官。   阮清行准许他去找秦鹤白告别,他站在牢门外什么都说不出来,倒是秦鹤白先开口了:“阿慎,是你明天监斩?”   “……嗯。”   “不能换人?”   阮慎道:“你以为圣旨是什么?不能!”   “麻烦了,你那么爱哭……”秦鹤白叹了口气,“答应我一件事吧。”   “什么?”   “明天行刑的时候闭上眼,别看,别哭。”秦鹤白对他笑了笑,“你一哭,我走得就不安心了。”   “……”   他终于还是没忍住,跪倒在地,手抓着铁栅栏,泪如雨下:“云飞兄……”   秦鹤白的手从空隙里伸出来,摸着他的头,大概是想说点什么,可最终没有。   第二天,阴云密布,大雨滂沱。   午时三刻,秦家满门跪于荆台,他亲手扔下令箭,刽子手喷酒于刃,手起刀落。   刀抬起时秦鹤白看了他一眼,阮慎如他所愿闭上了眼睛,直到周围发出哭嚎,才慢慢睁开。   人头滚落在地,雨水冲淡鲜血,尸身倒落台阶。   他没能第一眼找到那颗人头是秦鹤白,因为雨水和眼泪模糊了眼睛。   七天后,阮慎接到了周溪密信,他已经将惊寒关染病的患者和可能沾上疫病的军士都点了出来,共计三千人,即将回京。   周溪自然不会真的把瘟疫沿路带回,他给了这封信,就是要为这场瘟疫做一个残忍而完满的了结。   名单上的第一个,就是周溪的名字。   走蛟计成,三千人连同他们所染的疫病都被一同淹没,最后由一把大火烧得片甲不留。   消息传来的时候,他看着周溪入山前回复的一张字条,上面写的是:“将军之事我已明了,你没有错,要好好的。”   他攥紧这张字条,独坐到天明。   三年不见的亲兄弟,就以这张简简单单的字条,做了一世血浓于水的结局。   阮慎在朝堂上的地位越来越重,他有条不紊地接手阮清行交托的势力,慢慢把自己变成了曾经最讨厌的人,终于到了无懈可击。   又过了三个月,阮清行终于撑不住了,他临终时把阮慎叫到榻前,气如游丝:“我知道你是恨我的。”   这个老人改变了他的一生,让他亲手毁了自己珍视的所有,可是一如当年的秦鹤白,他心里有多么恨他,也有多么敬他。   阮慎不开口,只是给他掖了掖被角。   “总有一天,你会明白……天下有的事情,舍我其谁?”阮清行低低地笑了声,剧烈咳嗽起来,“阿慎……你加冠之时,我没有给你取字,现在补上吧……就取‘非誉’,如何?”   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斯已矣(注)。   阮慎点头之后,手里一松,一代南儒含笑而逝,他看着榻上老人苍白的发和布满风霜的脸,就已经看到自己的结局。   事实也的确是如此。   他成了阮非誉,辅佐新皇,推行新法,权倾朝野,阴谋算计。   他也成了南儒,执掌书院,号令文士,著书立说,翻云覆雨。   阮慎用这样残忍又决绝的方式实践自己的诺言,也斩断自己的退路,不以物喜,不为己悲。   这样的日子年复一年,满头青丝被霜雪覆盖,意气风发被世事磋磨,终于到了他成为明日黄花的那天。   离开天京的时候,他特意去了趟乱葬岗。   当年秦家满门抄斩无人敛骨,被废弃于荒草萋萋的乱葬岗,那时候的阮慎趁夜来此,顶着风雨把一具具身首异处的尸体拼凑整齐,挖开泥土放了进去。   他也因此见到秦鹤白最后一面,那人脸上的皮肉都开始腐烂,可阮慎还是认出了他,仔细将其葬在了一棵大树下。   这一天白雪纷飞,阮非誉拢着鹤氅走到这棵树下,一代北侠死后不见墓碑,只有个小小的坟包。   他焚化了纸钱,又倾了一壶酒,道:“云飞兄,我要走了。”   霜雪落满头,阮慎觉得自己真的是老了,在这寒天里站了会儿就觉得累,可他还不想走。   这一走,也许就再也回不来了。   手里是三十一封信,哪怕是秦鹤白死后他也没改掉给他写信的习惯,这次本打算带到坟前给秦鹤白烧过去,终究还是没有。阮慎犹豫了一会儿,就拆开信对着坟包念了一遍,念得口干舌燥才停下,而此时已是黄昏。   夕阳西下,不见暖意,地上的雪也没融化。   “这些年来,我挺累的,好多人问我为什么不肯手下留情,我觉得吧……是人都会有私心,当年的你和师父如此,那时的我也如此,最后都输了。   “从那以后我就明白……人,唯有无情无私无牵无挂,才能心无旁碍不负天下。”   手指摩挲着书信,阮慎道:“云飞兄,你倘若还没去投胎,就……再等等我吧。”   他在这里站到天光已暗,才把最后一壶残酒放在地上,转身离开,再不回首。   君埋黄泉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注2)。   ——————————————————————————   注1:出自庄子《逍遥游》   注2:出自白居易《梦微之》 第68章 逼供   秦兰裳看完三十七封信后,人已经站不住了。   叶浮生一把搀住了她,小姑娘反手抓着叶浮生的胳膊,用力之大几乎要把指甲嵌进血肉里,仿佛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她有那么多话想说,可惜一字也难出口。   叶浮生被她抓得有些疼,却也没挣开,眉头一蹙即松,反而帮她扶正了身体,倒是楚惜微看得分明,一手拂开秦兰裳,道:“你要的交待已经得到了,还有何不甘心吗?”   秦兰裳拄着锁龙枪撑住身体,晃了晃头,脸上勉强扯开一个苍白的笑:“没了,什么都没了。”   她说完这句话,就握紧了那本书册,步履踉跄地回到祠堂关上了门,院中三人屏息等了一会儿,才听到隐约的抽泣声从屋里传来。   陆鸣渊有些忧虑,他交出了此物,就好像被抽去了最后一根骨头,此时也没剩多少力气,问道:“礼王府上暗客一路跟着我,虽然被我甩掉,但找到这里来也不过是早晚,两位有何打算?”   楚惜微听到秦兰裳哭了,眉头皱得死紧,懒得说话,叶浮生摇了摇头,接口道:“陆公子一路奔波,不如先休整一夜,我们自有打算,定不致阮相心血白费。”   陆鸣渊听了这句话,又见楚惜微虽然神色不耐,也没反口的意思,便定了定心,强行压下的疲惫和悲恸一起涌上,他眨了眨眼睛,把泪意吞了回去,声音沙哑地道了句谢,便向卧房去了。   眼下已然入夜,露重风寒,楚惜微由于练武的缘故向来穿得不厚,现在不能用内力护体,就难免冷意,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喷嚏。   叶浮生忍住笑,脱了外袍给他披上去,又顾及这人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德行,道:“我冷,陪我进前厅休息会儿?”   楚惜微拢着尚有余温的衣袍,看了他一会儿,准了。   前厅差不多有两个卧房大,正中央供奉着圣人画像,依然是用两道竹帘隔开,右边直通后厨等处理杂务的地方,左边是一处静室,里面有案几和软榻,像是个小憩的地方。   叶浮生这两天把用得着的地方都收拾了一遍,因此这榻上也不见什么灰尘,还被他翻出封存好的被褥又铺了一层,躺在上面颇有些安闲。   叶浮生看了看楚惜微眼底倦色,晓得这人重伤未愈,撑不了太久,道:“你睡会儿,我看着,有事再叫你。”   楚惜微一挑眉,借着烛火看清他眼下一圈微青,语气有些冷:“你不休息?”   叶浮生负于背后的手悄悄掐了自己一把,清醒了些,道:“我还不困。”   楚惜微看了他一会儿,转身去掀开被子准备躺下,叶浮生一口气还没吐完,就见这人突然回过身,一手屈指向他擒来。   楚惜微这一手来得猝不及防,但他毕竟是有伤在身,失了速与力,让叶浮生险险避开了这一抓,无奈道:“阿尧,我真的不困。”   楚惜微手下一滑直抓他肩膀,冷笑道:“你当我瞎?”   片刻之间,两人交手了六七个回合,最终楚惜微心有余而力不足,叫叶浮生扭过他双手闪到身后,屈膝在腰后一顶,就把他整个人面朝下地压在榻上。   楚惜微恨不得把这混蛋掀下去:“放手!”   孩子长大了就不像小时候那样能轻易拿捏,叶浮生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才没被他挣开,头上都见了汗,闻言行动快过了脑子,毫不客气地在他臀上拍了一巴掌:“老实点!”   打完他才想起楚惜微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小孩子,顿时就愣了。   楚惜微:“……”   眼看火药桶要炸了,叶浮生一不做二不休,抽下腰封上的绑绳把楚惜微双手绑得严严实实,根本不敢松开压制。   楚惜微挣扎了两下没挣脱,恼羞成怒:“叶浮生!你给我等着!”   叶浮生把心一横,嬉皮笑脸道:“我又没跑,你倒是起来啊!我等着呢!”   世上怎么会有这种贱气入骨的人?   楚惜微肺管子都要气炸,运起内力就要挣断绳索,结果刚一动内息,经脉就传来针刺似的疼痛,密集又剧烈,他闷哼一声便失了力。   叶浮生侧头去看他脸色,目光沉了下来:“我本来打算等你好些再问,但既然现在已经这样了,我就直接问你……阿尧,你的内伤是怎么回事?”   楚惜微压住翻滚的内息,努力没让自己语气走调:“关你什……”   话没说完,又是一巴掌糊在背上,把他还没出口的字句统统打回肚子里,噎了个半死不活。   自重逢以来,叶浮生心里对他又愧又心疼,凡事都让他三分,但实际上想揍他不是一天两天了。   十年不见,物是人非,他想过很多次当年那个单纯乖巧的楚尧会长成什么模样,唯独没想到如此。   武功高强,人在高位,身量拔高,见识增广……这些都是好事,但最让叶浮生头疼的是他当年只是有些小骄纵的脾气也变本加厉了。   楚惜微没有纨绔子弟的飞扬跋扈,也没有富贵少爷的刁蛮任性,不发脾气的时候端得人模狗样,但他所有的骄纵都敛在骨子里,某一时刻看不起任何人任何事,甚至也不把自己当回事。   叶浮生心疼他,因此什么都可以顺着他,唯独在这方面不行。   楚惜微一愣之后就怒从心中起,还夹带了几丝不易察觉的委屈,然而没等他不管不顾地强行挣脱,又被一只手轻轻摸了摸刚刚被打过的肩背。   叶浮生问他:“疼不?”   楚惜微迟疑了一下,赏了他一个“嗯”。   “还记不记得在望海潮下面我怎么跟你说的?”叶浮生道,“打在你身上,其实我比你更疼,但不叫你知道疼,你就不长记性。”   楚惜微:“……我没事,你起来。”   他难得主动放软语气,奈何叶浮生不吃这一套:“你先回答我的问题,不然就这么睡一觉吧。”   楚惜微:“行走江湖的谁还没受过内伤?有什么可说的!”   叶浮生忍住了再抽他一记的冲动,用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语气道:“哦?真的不说?”   楚惜微梗着脖子不说话,叶浮生道:“那我来说,有错你改,说对你认。”   楚惜微心里一跳,就听他道:“我探过你的脉门,根本就是被自己的内力反噬震伤经脉肺腑,所以你是功法出了问题,对不对?”   楚惜微:“……”   “大夫说你服用过猛药,我也跟秦丫头问过话,你是明知道后果还这么干,是不是?”   楚惜微:“……”   他无言以对,叶浮生心里也就有了底,问出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   楚惜微闷声闷气道:“什么为什么?”   “功法的事情是百鬼门隐秘,我一个外人不方便问,但是……你为什么要用猛药强行激发内力?”叶浮生的手指落在他后脑勺上,“我这条命是你的,你要拿走本来就理所当然,我用它换你平安也无甚不甘,可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楚惜微昏迷了三天,他也想了三天,把那些个陈情往事掰碎揉拦,也没想出楚惜微为什么要救他。   其实他至今还不杀他这件事,已经让叶浮生想不明白了。   他既然不明白,就干脆把话摊开来问,问完之后要杀要剐也好,亦或其他也罢,总不至于让他再糊涂下去。   然而在叶浮生看不到的地方,楚惜微的双眼却布满了血丝。   内息躁动不止,胸中燃起一团火,偏偏身上的人还在火上浇油,楚惜微被烧得快没了理智,却又被他这个问题当头坡下一盆冷水。   水落进心中,没把火焰浇熄,只是在被慢慢炖煮,逐渐沸腾。   他侧过头,叶浮生看到猩红眼瞳时一惊,就听楚惜微道:“你怎知……我不想杀你?”   在望海潮下面看到叶浮生奄奄一息的模样,楚惜微大惊大怕,却在之后陡生杀意。   那时候他不知道这个人还能不能救回来,只知道如果叶浮生就这么死了,他也许就会后悔一辈子。   可后悔什么?   楚惜微愣怔了片刻,那些个吉光片羽的往事掠过眼前,彷徨得无一能握在掌中,只剩下怅惘若失。   他想,大抵是十年恩仇未两清,不能亲手杀了这个人,当然会后悔。   当时他提起了掌,只要一记下去,叶浮生早就活不到今天。   可楚惜微终究没能够下手,那只手蓄力又松开,最终还是绕过叶浮生肩膀,把他抱出了望海潮。   他抱着叶浮生在腥风血雨的夜里夺路而奔,一路上看到他的人都像见了鬼,可楚惜微脑子里只想着一件事——   这个人要死了,可他还不想他死。   等到楚惜微耗费这么大力气把他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见了他神采顾盼,听他再唤一声“阿尧”,就更舍不得他死了。   楚惜微觉得自己是有病,无药可医,因为他是这世上最应该取叶浮生性命的人,比任何人都想让他去死,也比任何人都舍不得他。   心中瞬息万变,脑子里一团乱麻,楚惜微咬破了舌尖,勉强让自己清醒了些,沉声问:“你真的不下来?”   叶浮生摸不准他心思,遂坚定摇头。   下一刻叶浮生眼中天旋地转,楚惜微突然翻了身,一条长腿顺势勾住他的腰,把这要翻天的混蛋压回软榻,双手一缩从绳圈里脱了出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地缠回它主人手上,顺便往下一勾,在一只榻脚上打了个死结。   叶浮生为这番风水轮流转目瞪口呆,半晌没说出话来。   楚惜微活动了一下腕子,俯身把他困在双臂间,脸越凑越近,叶浮生忽地就感觉到了压制感,如泰山压顶,竟然有些喘不过气来。   不管两人之间有多少恩仇纠葛,俗话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叶浮生虽然没太把这些破规矩放在心上,但眼下被自己当年看着长大的娃儿压得动弹不得,还是觉得十分丢脸:“松开!”   楚惜微冷笑:“刚才我让你放手,你怎么不放?”   叶浮生:“……”   他的脸已经凑得极近,几乎鼻尖相抵,这个距离下叶浮生根本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能瞅着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眸。   黑如浓墨,亮如点星,仿佛把整片夜空都收在这双瞳里,如今却借着烛光映出暖色,内中却只盛下了他。   叶浮生忽然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心里头不知名的地方忽然一动,又疼又痒,好像有什么东西终于发芽,挣扎破土。   他动不了,也不敢说话,楚惜微难得见他安静下来,慢慢抬起头,嘴角翘了翘。   都说灯下看美人,容华更胜三分。楚惜微本来就生得眉目如画,这么一笑,叶浮生更移不开眼了。   他突然间心跳如鼓,莫名地想道:“糟糕!”   哪里糟糕?   没等他想明白,楚惜微就再次俯下身来,唇间呢喃似乎要说什么,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房门被人一脚踹开:“小叔!叶叔!门中来……信了。”   秦兰裳手里的信飘落在地,她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一幕,不知道能说什么,脑子里疯狂回旋的只有一句话:“夭寿!要被灭口!”   没等两人回过神,秦兰裳已经转头冲了出去:“我什么也没看到!打扰了!你们继续!”   叶浮生:“……”   楚惜微:“……”   不等楚惜微动作,叶浮生终于三魂七魄归位,抬腿踹在他身上,一脚把人蹬了下去:“兔崽子要造反?”   兔崽子楚惜微:“……”   他不仅想造反,还想吃肉。   可惜现在什么兴致都被搅和没了,更不是个坦诚的好机会,他叹了口气,拍拍身上的鞋印,捡起了地上的书信。   这一看,他眉梢一动,却笑了起来。   叶浮生问道:“有好事?”   “的确是好事。”顿了顿,楚惜微道,“葬魂宫设在迷踪岭的老窝出事了,赫连御估计也收到消息要赶回去,我们这一路算是安全了不少。”   叶浮生闻言,先是松了口气,然后又莫名提起心来:“有没有说迷踪岭出了什么事?”   楚惜微道:“有,被人找上门来把朱雀殿砸了,殿主步雪遥重伤。” 第69章 解药   深秋近冬,哪怕是在西南山林之中,草木也枯黄凋零了大半,哪怕绿意尚存三分,也只是多了几点苟延残喘的坚韧。   顺着断崖流下的山水虽未枯竭,也不复夏时飞湍,一块光秃冷硬的大石暴露出来,不为风水所动,顽固得一如盘坐其上的人。   白发道人在石上打坐,双手执萧低眉缓吹,箫声并不清朗悠远,却长如流水潺潺不绝。   然而这箫声虽好,可此时挣扎于水中的人根本没有心思去欣赏。   瀑布下是一个池子,水面虽大,但并不太深,周围掩映着不知名的花草,本来是洗浴的好地方,但因着它位于葬魂宫主峰,是宫主赫连御静修练武的地方,所以迷踪岭内很少有人来这。   此时此刻,步雪遥就站在水中,从高处冲下的冰冷泉水击打在身上,透骨生疼,几乎寒彻骨髓,他暴露在外的皮肤都显露出青白颜色,却动弹不得,迈不出这小小一方水池。   半月前在古阳城算计不成,厉锋断臂重伤落入百鬼门之手,步雪遥趁乱带人逃回迷踪岭,若非宫主有事外出,又需要他去救出厉锋,步雪遥就不只是在玄武殿领了三枚钉骨刑这样简单了。   本以为逃过一劫,却还没等步雪遥想好救人之法,厉锋就回来了。   他并不是自己一个人回来的,而是受制于这名白发道长之手,对方借着青龙殿主敲开关门,闯过了十八道关卡,直言要见步雪遥。   被人找上门来砸场子,哪怕泥菩萨都有火气,更何况步雪遥这个“飞罗刹”。   可惜他诸般手段都来不及施展,就见那人将被点穴制住的厉锋抛开,下一刻就到了他身前,一手掐住了他脖颈,如同扼住一枝再脆弱不过的花茎。   步雪遥半生凭借“望尘步”令群雄兴叹,自以为轻功已天下无敌,却没想到先是在断水山庄被叶浮生挫了锐气,现在更是第一回 合便落入敌手。   他不敢信,也不愿意信,却由不得他不信。   步雪遥身上常带毒物,可是这道人不晓得是何方来历,便是被勾魂蝎蛰了手也不见异样,甚至连痛也不觉,抓住他咽喉的手更紧了些,只是道:“看来贫道此番没找错人,借一步说话吧。”   所谓借一步,便是从前山转入后崖,到了这宫主闭关之地。眼下玄武殿主魏长筠出门办事,迷踪岭里就只有步雪遥一个能做主的人,却被押到此地,下属只能把这座断崖围得水泄不通,却不敢越雷池一步。   白发道人自称端清,可是步雪遥在心里把这两字揉拦碾碎,也没搜刮出半点有关此人的讯息,这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这人真的是不曾出世的隐士高人,要么就是他根本就是用了假身份。   端清到此就放开了他,手持拂尘,面色冷淡地问:“顾潇在哪里?”   步雪遥并没听过这个名字,眉头一皱:“你这道士好没道理,奴家根本没听过这人,何从问起?”   端清瞥了他一眼,忽然拂尘出手,恰似彗星袭月般扫出一道幻影,步雪遥虽然退得及时,却被劲风扫开衣衫,本就微敞的红衣松开大半,露出斜贯胸膛的那道刀伤。   “给你留下这道伤疤的人,在哪里?”   端清的语气毫无起伏,似乎只是在说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步雪遥觑不出他到底心思如何,道:“他若生,如何?他若死,又如何?”   拂尘搭腕,端清道:“他若生,你引路;他若死,你陪葬。”   步雪遥思及叶浮生两次坏他好事,早就恨之入骨,眼下就被端清咄咄相逼,更是怒极反笑:“好,奴家便叫你知道……他还活着,但离死不远了!道长既然挂念他,不如先下去等他吧!”   话音未落,望尘步便施展到极致,刹那间欺身而近,身为定眼已凝,手下连出七攻四守,两根淬毒银针含于指间吞吐寒芒,好几次与端清擦身而过。   步雪遥身法极快,下手也动如掠风,走的更是奇诡之路,招式连绵不绝,灵活得就如山精鬼魅。   可他越打越心惊。   端清每次都像是险险避过他的攻击,但是步雪遥却知道自己被他局限在了战圈里,从一开始迫入近身,到现在竟然抽身不得。   端清负手而避,脚下如踏水凌波般不生烟尘,却总是在身周两尺内转旋变化,雨后泥泞的地上被他踩出一个圆润的圈,仿佛画地为牢。   他的身法虽快,却比步雪遥还差一线,适才能一招将其制住,多是占了步雪遥为厉锋之事惊愕的先机。   步雪遥这才明白,自己是被他惊住,高估了对方的轻功,所以才想着近身抢先攻击,而端清则借此机会带动了他的身法节奏,将他拘在了这小小的圈子里,难以利用轻功飞身而退。   他心念一乱,脚下就是一滞,端清眼光一凛,双脚一错划开阴阳,右手拂尘甩过缠住他脖颈顺势拉近,左手迅疾而出封了步雪遥身上八处大穴,将他放在了冷泉之下。   自始至终,端清只重复问他一个问题,就是那个人的下落。   步雪遥也不肯如他之意,咬紧牙关就是不说话。   可是在这寒冷的水里忍受内力滞于经脉之苦整整三天三夜,哪怕步雪遥再怎么骨头硬,到此时也承受不住了。   胸前背后共八处大穴被制,贯入身体的内力并不霸道,却难缠得紧,只要他一旦想要行动,就会感觉经脉滞涩,配着这冷泉寒水,全身竟似被封冻一般。   覆盖在脸上的半张面具都凝上寒霜,他终于忍不住了,也没那力气故作娇柔,说话的时候牙关都有些打颤:“道士,我跟你有何冤仇,竟要如此不留情面?”   端清停下吹箫,目光低垂:“他在哪里?”   “我不知道!”步雪遥咬牙切齿,“是,我在惊寒关跟他交过手,他中了我的毒,我受了他一刀,本以为他死了,结果又在古阳城碍我的眼!”   端清道:“说清楚,一个字也不要漏。”   步雪遥恨声将断水山庄之事讲出,又道明他追杀叶浮生与谢离不成,从此失了踪影:“我言尽于此,你信也好不信也罢!”   端清沉吟片刻,忽地起身飞落泉下,只手抓起步雪遥的肩膀将之带出冷泉,扔在了草地上。   他看着步雪遥,眼中依然是静水无波:“他中的毒,你可有解药?”   步雪遥心下冷笑,面上不露声色,道:“自然是有的,只是我并未带着,你将我放回去……”   “说出药方便可。”   步雪遥眯了眯眼睛,开口就是一串药名和用量,连火候和加水也讲得一清二楚。   这些药物的搭配并无错处,只可惜并非“幽梦”的解药,反而会滋生人心乱意,倘若叶浮生真喝了它,很快就会走火入魔发疯而亡。   步雪遥心里淬着毒,却不料端清根本就不上当。   他虽然久不入江湖,但是在来迷踪岭的路上已经从厉锋那里打听过步雪遥的事情,虽然那也是个拒绝合作的顽固,却架不住道长自有手段。   “幽梦”根本就没有解药。   端清不信,才有了这一问,但是步雪遥这样一说,他就明白这种毒是真的没有解药。   他不懂医,却会看人,这份识人的眼力从他初出江湖便沿用至今,多年来也只走眼了一回,到现在已炉火纯青。   步雪遥一开口,端清就能看出他有没有说谎。   玉箫挂回腰上,端清忽然蹲下来,一手伸入步雪遥腰封,找出了一只小瓶子,被油纸包着,上面写的正是“幽梦”。   步雪遥瞳孔一缩,就听端清用那毫无起伏的声音说道:“既然如此,不如烦请阁下试个药吧,若是此方有效,自是无虞,到时定不为难。”   他说罢,一手掐住了步雪遥下颚,就要把“幽梦”向其嘴里倒。   “幽梦”毒性甚是难缠,淬于针上就能让当时的叶浮生濒临崩溃,更别提这一瓶倒入口中!   步雪遥大骇,连忙道:“住手!这、这……药方是假的,没有解药!”   端清手下一顿,轻声问:“无药可解?”   步雪遥背脊生寒,只觉得这看似谪仙的道人有如宫主那般可怕,只是将煞气敛于皮肉之下,外表瞧不出端倪,到了某一时某一刻撕开画皮,就要噬人心肝。   步雪遥不敢再骗他,道:“没有……唔!”   余音断在喉间,药瓶一倾,小半瓶的药水就倒入步雪遥口中,被端清在喉上一点,就迫不得已地咽了下去。   端清起身,看着伏在地上呛咳不止的步雪遥,淡淡道:“以后应是会有的,只要你还活着。”   言罢,听到背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端清回过头,是个中等身材的男人,年逾五十,身着褐色箭袖长衣,两鬓已白,面容平凡得过分,扔进人堆里便找不出来。   他背后是一把宽大的重剑,重逾百斤,可这男人背着它却轻如无物,甚至脚印也浅,可见轻功内力之高。   端清打量了他一番,这才道:“多年不见,魏殿主康健依旧。”   玄武殿主魏长筠,常年留守迷踪岭,是葬魂宫里最得宫主赫连御信任之人。   魏长筠是四殿主里资历最老,如今已在赫连御登上宫主之位前就是葬魂宫的一个坛主,若谈起旧事,迷踪岭内无人比他更清楚了。   见到白发道人的时候,魏长筠的瞳孔在刹那紧缩,这个一向不动如山活像个乌龟王八蛋的男人,竟然在这瞬间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神情。   魏长筠负在背后的手轻轻一摆,示意潜伏周遭的杀手放下弓弩,孤身上前,拱手行礼道:“端清道长……久违了。”   玄武殿是四殿的核心所在,平时还没见到魏长筠对宫主以外的人如此恭敬过,更不用提他的身体在行礼时还微微颤抖了一下。   魏长筠站直身体,看了步雪遥一眼:“朱雀殿主年轻气盛,若是他得罪了道长,还请道长看在我这薄面上从轻发落。”   “既然是朱雀殿主所为,贫道与他做过,与魏殿主并无干系。”端清弯腰就要抓起步雪遥离开,“不便多扰,还请行个方便。”   “何谈什么方便?”魏长筠叹了口气:“道长想走,魏某与这些人都无本事相留,只是道长乃知礼之人,既然来了一趟,为何不见见我们宫主?”   “呵,倒是笑话。”端清勾了勾唇角,却不见笑意,目光越过他看向苍茫山林,道:“贫道不想见,你就会走吗?”   阴影下,一人紫衣银面,踏着露水杂草由远而近,身上风尘未洗,更增肃杀。   赫连御竟然回来了。   从西北到西南,就算马车也要近月路程,赫连御仗着轻功内力一路狂奔,又昼夜不息跑死了两匹神驹,硬是赶在如今回到了迷踪岭。   这样耗损内力地赶路,以他能为在翻身下马时都差点没站稳,汗水早已浸湿衣衫,他却跟没事人一样站起,甚至还披上了一件新衣,随魏长筠一同到了这里。   面具后的脸孔因为欣喜若狂而扭曲,一双犹如深渊的眼从孔洞里透出,恨不能掀起万丈狂澜把端清卷进深不见底的黑暗里。   赫连御一手按上腰间的潜渊,语气愉悦得像个终于如愿的孩子:“你果然还没死啊……端清,道长。” 第70章 相斗   赫连御一出来,魏长筠就知道自己不该留在这里了。   自家宫主的脾气他早就清楚,尤其是在这位道长面前,宫主从来容不得第二个人入了端清的眼。因此魏长筠一挥手,跟他前来的杀手悉数退去,他自己也运起轻功上前抓住了步雪遥,踏着凸出水面的乱石顺势而上,几个起落消失在崖顶。   端清不是没想拦他,只是他脚步刚一动,赫连御就拦在了他面前,潜渊抖手而出,缠绵如水绊住他行动,道:“道长为何来去匆匆,都不肯好好看我一眼?你若想看旁人,我就断了他们手脚将其做成人彘,摆在你面前好好看够,如何?”   他笑声里含着诡谲,仿佛说的不是自己的得力手下,只是一条用废了的狗。   赫连御说得轻描淡写,端清也全当了耳旁风,拂尘一扫荡开赫连御捉隙一抓,踏水凌波向步雪遥远去方向追去。然而身后紫影闪到面前,赫连御又紧跟上来,右手指套锋利如刀,迫向端清双眼;左手持着潜渊轻挽剑花,化成一道白芒割向端清咽喉。   这两招都向着要害而发,快得不叫人有退避机会,丝毫不见气虚力竭之态。端清眉头一皱,头向后一仰,右手在胸前画了个圆,使了巧劲将他右手锁住,顺势侧身,左手曲肘撞上了赫连御右肋。这一下劲力十足,哪怕换成了木石也要被震裂,可赫连御的身体却固若金钟,竟是纹丝未动!   轻声一笑,赫连御振臂一抖,从端清手里脱出,潜渊换到右手,便横割端清颈项,眼看就要切肤入肉,却被一根玉箫所挡,再进不得半寸。   近在咫尺,足以让端清看清楚他右手指套上残留的血迹——这番交手,端清没有受伤,赫连御身上也无破损,这血自然是别人的,而且还很新鲜。   端清本就冷淡的脸色更寒,抬掌与赫连御袭来的一指相接,双方都借力后退,赫连御站立在断裂的树干上,端清则落于水上大石,没分出胜负。   端清道:“没想到十年不见,你的《千劫功》已经到了第八层巅峰。”   《千劫功》练到第八层,就能通过修罗手以挖心肝、剖丹田的血腥之法吸纳他人内力充实己身,当年它的创造者在面对武林围杀时一边血战一边以此法调养自己,竟然力战七天而不竭,最后是与太上宫祖师对战绝壁,因一招之差败亡。   难怪赫连御连日奔波至此,竟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恢复余力与他交手。   赫连御笑了笑:“道长不该恭喜我吗?”   “这功法自第四层起便要嗜血蕴气、以杀养力,你能练到第八层不知道杀了多少人,是为大祸,何谈恭喜?”   赫连御拿下了面具,露出经久不见日光而苍白的脸孔,贪婪地看着眼前人:“看到我有如此成就,你不高兴?”   端清敛目道:“只是可惜。”   “可惜什么?”   端清睁开眼,一双冷眸更不见半点人气:“可惜当年,没废了你。”   此言一出,赫连御的眼睛登时就红了。   血丝爬上眼白,眼瞳黑如化不开的血墨,赫连御忽然笑了起来,笑得前俯后仰:“哈哈哈哈,果然是你啊……我早该知道,哪怕四海都被三山填平,你也还是顽固得愚不可及!”   话音未落,他深入离弦之箭掠向端清,人未至,剑已展锋,于水花四溅时划开一道飞虹,溅上的水珠也顺着剑锋倏然转出,弯弯一刃,恰似水中明月飞出,直逼端清咽喉!   端清手中拂尘一甩,画圆为锁缠住剑锋,虽然下一刻就被绞碎,却也争了一合之机。但见他弃了拂尘,脚下一错,背脊在剑上一靠一转,人便到了赫连御身后,顺势一掌打向他的头。   这一下太快,赫连御来不及回防,头上就被结结实实地拍了一掌,顿时脑中嗡鸣混沌,七窍都流出血来,险些就被内力震得脑浆迸裂。   端清,断情,果然毫不留情。   嘶声一笑,赫连御剑锋向后陡刺,逼开端清之后抬袖擦去面上血迹,转身时已不见痛色,唯独一双眼猩红如血。   端清肩头见了红,赫连御剑尖上沾上一点薄薄血色,他用指腹在上一抹,张口珍惜地舔净,脸上是病态般的兴奋。   “我后悔了,道长。”赫连御勾起嘴唇,“当年我不该看着你跳崖,应该抓住你,把你的血放干一滴不漏地喝下,将皮囊做成人偶,一定就能长长久久地拥有吧!”   他言出无礼,神态行为更是荒诞放肆,没等端清说话,便见剑光再起,赫连御如影随形,只片刻间就到了端清面前,剑势奇诡极快,刺向端清心口。   下一刻剑锋入肉,血色顺着剑身蔓延,流淌在赫连御持剑的手上。   不似旁人热血滚烫,端清之血是温凉的,仿佛沸腾后渐渐冷却,只剩余温。   赫连御这一剑快如惊雷,端清手无寸铁,背后无所退避,便在间不容发之际,抬手握住了剑刃。   潜渊虽然是软剑,但是灌注内力之后就刚硬无比,这一下切开皮肉几可见骨,端清却依然不知道疼一样,握剑的手稳如磐石,冷冷地看着赫连御。   赫连御只要再一动,也许就能削去他四根手指,可是这一下四目相对,他就连呼吸也放缓了。   “连自己的情绪都控制不住,究竟是你在放行纵情,还是被《千劫功》给奴役了?”   端清慢慢松开手,血顺着指头滴落下来,他看也不看自己的伤口,将这只血手笼于袍袖,执萧的左手忽地向前疾点,打中赫连御天池穴,后者顿觉胸中内息一松,全身都卸了力,差点跪了下来。   “十年不见,你越活越回去,到如今我终于开始看不起你了。”   端清在说话时转过了身,语气依然清淡不闻喜怒,从头到尾都是这样近乎无视的漠然。   赫连御的神情茫然了片刻,随即又很快归于沉寂,一双眼褪去血色,依然满含不甘。   他忽然开口了:“道长,留步。”   端清脚下顿了顿,没回头:“何事?”   “你十年不出世,如今下山搅进浑水,甚至还来了葬魂宫……”赫连御低低地笑了两声,“是为了顾欺芳的那个好徒儿吧?”   端清侧过脸,道:“你知?”   “前几天,我才见过他。”赫连御用手帕擦去潜渊上的血,又小心地把帕子叠好收起,“他现在可不是顾潇了,改名换姓叫‘叶浮生’,没缺胳膊断腿,武功也进境很快,惊鸿一脉算得上后继有人了。”   叶浮生。   眉头一皱,端清把这三个字在心里念了一遍,忽然想起了古阳城里打听到的只言片语,可惜那时候他忙着向葬魂宫赶路,也就没细问。   想不到竟是错过了。   赫连御笑道:“早知道你要找他,我这次就该把他给带回来,说不定道长还能赏我一个好脸色。”   “他在何处?”   “分路时在北方安息山,现在嘛……他身边跟了个百鬼门的小辈,是百鬼门现任门主,应当是随之南下了。”   端清脚步再起:“多谢告知,后会有期。”   “慢着!”赫连御开口道,“既然我回了道长的问题,道长也回我一个问题如何?”   端清终于转过身,目光淡淡:“你说。”   “当年顾欺芳身死,道长自此遁世,着实让我挂念许久,至今不能释怀,想必道长亦然。”赫连御笑了笑,手指屈伸舒展,仿佛操握着无形命运,“倒是顾潇作为她的徒弟,师死之后未曾守灵扫墓,多年来不知所踪,甚至还变换名姓身份,未曾归山祭拜,之间种种实在让我这外人说起来,都觉齿寒呢。”   这话里像埋了无数淬毒的芒刺,端清倒是不为所动,只声音更冷:“你究竟想说什么?”   “只是想知道一件事罢了。”赫连御抬眼与他四目相对,一字一顿,“道长如此费心寻他,究竟是要找回久不归家的徒儿,还是……要跟杀妻凶手,讨个公道呢?” 第71章 密林   洞冥谷,位于中都环山抱水之地。外面是迷雾林,常年瘴气萦绕、阴云垂地,林中设了数道迷阵和机关,外人易入难出,因此又被称为“死人林”。   自离开清雪村,楚惜微就跟百鬼门设在北方的分舵取得联络,一路潜行秘踪,也算是有惊无险,如今终于到了洞冥谷外。   死人林不大,但常年不见天日,因此昏暗死寂,陆鸣渊走入其中就不禁皱了皱眉,本能地握紧白纸扇。   秦兰裳在他身边见得分明,伸手拍了拍他的胳膊,小声道:“跟着我们走,没事的。”   他这才缓缓吐了口气,只是握扇的手仍没松口。   这林子太危险,始终都觉得有无数双眼睛看着自己,仿佛芒刺在背,叶浮生依然走在断后的位置,看似懒散到几点,实则无懈可击,对楚惜微的背影笑道:“这倒是片风水宝地。”   楚惜微脚步一顿没回话,秦兰裳翻了白眼,扭过头道:“叶叔你真会说笑话,我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听说‘死人林’是好地方。”   叶浮生伸出食指在唇前一比,幽幽道:“就是因为死了不少人,才是风水宝地呀。”   他这话里像藏了小阴风,陆鸣渊莫名一抖,“哗”地一声展开白纸扇,只露出一双兔子眼弱弱看:“为、为什么……”   秦兰裳:“……”真没出息。   叶浮生的眼里闪过一抹精光,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是凑在陆鸣渊地耳边,悄悄道:“因为……死的人多,地就越肥,才能养得了尸鬼啊!”   仿佛是应了这乌鸦嘴,他话音未落,一只手突然从铺满烂泥落叶的地下伸出,一把抓住秦兰裳的脚踝向下一扯。秦兰裳连声惊叫都来不及,就觉脚下一空,陡然陷出一个大洞,把她拖了下去!   “秦姑娘!”陆鸣渊大惊失色扑到洞边,下面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竟有深不见底之感,没等叶浮生开口,他就一咬牙,纵身跳了下去。   发生这么大动静,楚惜微不可能没听见。叶浮生一抬眼,只见楚惜微的背影不知何时消失了,周围的雾气在这片刻间更浓,犹如一锅浆糊般粘稠,叫人看不清任何东西了。   前方传来打斗声,叶浮生耳朵灵,听出了楚惜微隐约的怒斥,伴随刀剑相撞的铿锵声响。他眉头一皱,脚尖往地上一点,就像惊鸿点水,掠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忽然,叶浮生的身体陡然一顿,在半空中生生扭转了腰,一脚在旁边树干上踏过,借力落了下来。   他原本要前往的路上,于几棵大树间纵横了数道铁丝,离地一丈,交织如网,缠着密密麻麻的柳叶小刀,锋利无比,上面还残留着陈旧血迹,只是被浓雾遮掩,叫人不能及时发现。   如果叶浮生适才没有因为闻到血气而停下,现在就该为这张铁网添上新血,变成一堆拼不回来的碎肉去养这片地了。   “倒是好灵的狗鼻子。”   一个声音从叶浮生背后传来,叶浮生脚步未动,人却向前滑了一截,恰好躲开那人捉隙一抓,这才回过头。   浓雾是白色,那人也穿了一身白衣,连头发都被白布包裹,带着尖帽子,只露出一张脸,活像地府来的无常鬼。   这张脸却比这身打扮更可怕——他面上蒙了一张皮,看不出五官,只能隐约觑见轮廓,好似有什么怪物在皮下隆起。   叶浮生眨了眨眼:“这玩意儿看起来不大透气,觉得憋闷吗?”   来人道:“活人才用呼吸,鬼是不用的。”   说话时本该有热气喷出,可是面皮上依然不见端倪,似乎在说话的时候没有随之吐息。   叶浮生饶有兴趣:“你是谁?”   “白无常。”   叶浮生环着胳膊:“既然是鬼,怎么见了门主的客人,还要动武?”   “百鬼门的朋友都是死人,可你们不是。”白无常笑了一下,“门主坏了规矩也得受惩,至于你们……就由我等代劳了。”   最后一字尚在口中,这人已逼近叶浮生,他的右手竟然是齐腕而断,被装上了一只精铁铸成的爪子,上面有暗光闪过,一看就是有毒的。   叶浮生可没打算被这玩意儿开膛破肚,双脚一错,身体就一个虚晃闪过这招,右手拈指如花捏住他手腕,左手在这人腰上一抓,同时左脚踢开对方立足的右腿,三下同时使了巧劲,借力将个比自己大了一圈的人给甩了出去。   白无常身法诡谲,只手在树上一拍,身体倒转,又向叶浮生扑来。叶浮生听声辩位,脚下一动就要避身,不料一道黑色长鞭兜转而来,顺势绞住了他左腿,用力一扯带得叶浮生趔趄一下,身体就失了衡。   眼看铁爪逼命,叶浮生陡然俯身,一手撑地,双腿就势一扬一落,暗处那人弃鞭不及,被他这一翻身生生拽了出来,铁爪收拾不及在其身上一错而过,带出一溜血色。   “原来鬼也会流血,长见识了。”叶浮生收掌起身,只见这人也跟白无常一般打扮,只是都换做了黑色,身形也能看出个娇小的女人,登时便笑了,“我看二位不该叫黑白无常,唤‘雌雄双煞’才是。”   话音未落,一鞭横扫而来,恰似毒蛇吐信,势要将他绞杀,叶浮生仗着轻功避了这一下,可白无常却早已算到他躲避位置,他这一转身就不得不与之提掌相接。   掌与爪相撞,本该是血肉横飞的场景,然而叶浮生忽地勾唇一笑,左手五指翻转避开爪尖,捏住了铁爪底部,右手抬掌与白无常左手相对,两边内力一撞,只听“咔哒”一声,他借力向后飞身而起,还顺走了一只铁爪。   “多谢馈赠,后会有期!”叶浮生朗声一笑,人却已消失于茫茫白雾之间。   虽说心里明知这不过是场试探,楚惜微不会有危险,可他从当年就替这孩子操心惯了,哪怕如今楚惜微已经长大成人,在他眼里也不过是长了个子,归根究底还不能放心。   眼前虽然模糊不清,可是叶浮生一路循声而去,凭着感觉竟然也没撞树掉坑。等到打斗声近在咫尺,他刚站稳,就听到一声闷哼,一道人影被打了过来,伴随着一股子血腥气。   是楚惜微的声音!   心头一跳,叶浮生一手接住楚惜微,顺势后退卸了力道,背脊重重撞上了树干。   还没来得及说话,又是破风声起,是一人提掌而来,劲力之大隐有雷霆之威。叶浮生听得分明,可是现在怀里有情况不明的楚惜微,背后又避无可避,只得咬牙将身一转,拿血肉之躯硬抗这石破天惊的一掌。   楚惜微在他怀里瞳孔紧缩,一手从他腋下伸出就要接这一掌,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他难得没了冷静,失声道:“义父!”   那雷霆万钧的一掌终究还是落在了叶浮生身上,后者在这一刹那并不觉得疼痛,反而落下时轻飘飘的,仿佛只是雷声大雨点小。   下一刻,一股内劲透入肺腑,在五脏六腑里翻江倒海,叶浮生本能地激起内力抵抗,却不料被这股古怪内劲纠缠同化,仿佛泥牛入海,瞬时消弭!   《歧路经》的内功修为分有八层,第六层到第七层之间有一道天堑似的瓶颈,楚惜微已经在这瓶颈卡了近两年,可是这个人早已跨越过去,于第八层巅峰固本培元了数年!   叶浮生身体一震,抱着楚惜微的双臂不由自主地紧了紧,一口血涌上喉咙,这次终于没忍住溢出了嘴角。   楚惜微看不真切,却闻到了血腥气,肩头一块衣服也被濡湿,全身顿时一颤,手脚发凉。   他在这一刻屏息,脑中空白一片,自然也不知道自己的眼睛在慢慢爬上血丝。   一股难以抑制的愤怒和杀意在胸中激荡,似乎要冲破经脉的桎梏,只是没等他宣泄出来,一只手就伸了过来,结结实实地在他脑门儿上糊了一巴掌。   “打一下就红眼,还要跟我动真格,这媳妇还没娶到手就先忘了爹娘,嘁,小兔崽子比长尾巴的花喜鹊还没良心!”   楚惜微:“……”   叶浮生第二口血还没吐出来,就先咳了个死去活来。 第72章 旧年   沈无端是个贱人,贱得出类拔萃、一枝独秀的那一种。   雾气慢慢散开,叶浮生这才看清这位百鬼门老主人的形貌,只见他穿着一袭黑底暗纹衣袍,身量高大,宽肩窄腰,手脚都很修长,并不见老年人的佝偻发福,只看这身形竟如壮年男子。   但他毕竟是老了。   头发已经花白,面容虽然保养得当,但也浮现出些许皱纹,尤其在眼角可见端倪。   可是无论谁,都不会真把他当成一个老人,且不论他当年龙章凤姿尚存风采,单说那一双眼和一个笑容,就压过武林不知多少自诩风流的游侠雅士。   叶浮生吐了这两口血,在肺腑作乱的内劲就平息下来,反而因为逼出淤血,比之前松快了不少,见楚惜微虽然唇边带红,面上也无痛色,这才放了心。   他一手拍了拍楚惜微的背,这才转身对沈无端拱手行礼道:“多谢前辈这一掌相助。”   沈无端笑道:“适才你若没替他挡,这一掌就该落你头上,因此这是你自己选择的后果,不必谢我。”   叶浮生摸了摸鼻子,又听沈无端对楚惜微道:“惜微,你带外人入谷之事,等下自去刑堂领十鞭,下不为例。”   楚惜微颔首道:“是。”   叶浮生皱了皱眉,到底没说什么,沈无端转过头来,于是一番和颜悦色:“后生武功不错,就是气血亏了点,回头多吃点红糖枣子补补,年纪轻轻什么都能虚,就是肾不行。”   叶浮生:“……”   他眨了眨眼,诚恳请教:“前辈这是……经验之谈?”   沈无端轻声一叹,感慨万千:“醉数万花谱,不负薄幸名。”   这位老门主年轻时不愧是万花丛中的圣手,到老时还风流不减,对着后辈谈起也不觉丢脸,倒是有“忆往昔峥嵘岁月”的感慨。   外人都难以想象如沈无端这般慕色风流的男人,竟会娶了容颜尽毁的秦柳容为妻,无绝色可赏,也无柔情可依,却从此收敛了本性,安安心心做她过了三十年夫妻,在她命终之后也不辜负。   叶浮生揭过了这一茬,问道:“刚才那个洞下面是什么?”   沈无端道:“埋骨坑。”   “是死人该去的地方?”   见沈无端点了头,叶浮生道:“那等陆书生出来之后,就是死过一次的人了。”   沈无端摸了摸自己的胡须:“他也可能变成死书生。”   叶浮生笑道:“有大小姐在,他就算是死了,也得从阎王殿爬回来。”   “你比这兔崽子有趣多了。”沈无端大笑,瞥了一眼楚惜微,“当年若我捡到的人是你,这些岁月也不至于如此无趣。”   莫名被嫌弃的楚惜微置若未闻,只是开口提醒道:“走吧。”   沈无端扭头奇道:“你是八百年没回过家吗,这么迫不及待?”   楚惜微:“……”   看出他这是不耐烦了,叶浮生抬袖揩去唇边余血,对沈无端道:“闻说武林有三个地方去不得,一是太上宫的忘尘峰,二是葬魂宫的迷踪岭,三就是百鬼门的洞冥谷。这三个地方晚辈有幸去过其一,不知道今日是否有幸再观一处?”   沈无端饶有兴趣:“你去的必定是迷踪岭。”   叶浮生挑眉:“前辈如何知道?”   “你若见过忘尘峰上那些个修道修成傻子的死心眼,哪还有现在这般趣性?”沈无端摆了摆手,“太上宫的人最是无趣,我这辈子也就遇到了那么一个……”   他忽然住了口,脸上极快地闪过一丝悲恸和怀念,转身道:“时候不早了,等下水鬼沉了底,就不好上路了。”   沈无端话音未落,人就远去了,他看起来走得并不快,甚至有闲庭信步的懒散感,但仅仅是几步之间就拉开了近三丈的距离,以叶浮生的眼力也只能堪堪看清他移形换步时的身法动作。   刚才还从容谈笑的人,在无心提及太上宫的时候,就像被踩到了痛脚,竟似有些落荒而逃。   “以后,别在我义父面前提太上宫。”   楚惜微走到身边,声音压成一线传入耳中,叶浮生眉梢一动,同样低声回道:“为何?”   “我曾听义父有次酒醉,说自己曾有一挚友出身太上宫,两人情同手足,说是刎颈之交也不为过,可惜后来……”   叶浮生心里一动:“看老门主的样子不像反目成仇,那就是阴阳殊途了?”   楚惜微点了点头:“我给你的那把‘饮血刃’,是义父自小带着的东西,后来送给他那位朋友防身,只是听说那人不喜动杀,因此更多时候是为信物。十三年前义父听说他出事了,连夜赶去相助,可惜到底还是晚了,那人住处被焚毁殆尽,尸骨无存,只找到了此物。”   十三年前,焚毁殆尽……   叶浮生皱了皱眉,心里闪过一个念头,却转瞬即逝:“你知道那人住在哪里吗?”   楚惜微道:“十三年前我还没入百鬼门,这也不过是听义父一次醉话,怎么会晓得?”   叶浮生有些失望,点头“嗯”了一声。   楚惜微忽然问道:“刚才,为什么要帮我挡那一掌?”   叶浮生愣了一下,就听楚惜微继续道:“如果义父没有手下留情,你就一定会死。”   “我在生死路上徘徊了不知多少回,阎王爷怕是都认识我了,所以并不怕死。”叶浮生笑了笑,一边走一边跟他谈起生死攸关之事,心平气和得仿佛只是饭后闲聊,“至于你问我为什么挡……阿尧,我的命都是你的了,挡一掌需要理由吗?”   心里一动,楚惜微挑起眉:“真的?”   闻言,叶浮生叹了口气,抬手在他太阳穴上点了一下,道:“我这辈子谎话连篇,唯有这句话驷马难追,你怎么能不信呢?”   他的语气稀松平常,却在说完时突然想起楚惜微喜欢的是男人,哪怕自己没这个心,此番动作也太过亲昵,下意识就要抽手,不料被楚惜微一把攥住了手腕。   与平时稍显冷淡的神情不同,楚惜微的掌心热得近乎滚烫,抓住叶浮生的时候热度简直能透过护腕灼伤下面的皮肤,让他不禁瑟缩了一下。   比这掌心更热的是楚惜微的眼神。   叶浮生并不知道,他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于楚惜微来说重逾千钧。   犹如闪电伴随惊雷划破夜空,又像暴雨携着狂风滂沱而下,来得狂急,去于瞬息,却留下满满的心有余悸。   他的喉头动了动,半晌才开口,却是一个经久不闻的称呼:“师父,我想问你几个问题。”   叶浮生本来打算挣脱的手一顿,先惊于这声以为此生都不会再听到的称呼,又为楚惜微语气里前所未闻的郑重摄住,沉声道:“但有所问,必无所欺。”   “十三年前我在金水镇等你三十三天,你说收我为徒,倾心相待,此生绝不辜负,这是真是假?”   “真。”   “十年前宫中生变,你应了我要站在我这一边,结果却为护楚子玉逼杀我父母,认是不认?”   “认。”   自重逢以来,楚惜微一直有意识地回避过去,叶浮生也顾及他的心情并不多言,如今他终于主动提起旧事,叶浮生并不觉得惊悸,只有种“终于来了”的尘埃落定。   他一字一顿地说:“金水镇收你为徒、许此生不悔是真,十年前害你家破人亡、前途尽断也是真。”   楚惜微敛目,笼在袖里的左手紧攥成拳:“那你承认自己食言了?”   叶浮生并不否认:“是我对不起你。”   这句话说完,楚惜微眼里已被血丝爬满,泪水差一点就滚出眼眶,仿佛在这一句话的时间里,又变回了十年前那个连哭喊都无力的孩子。   他哑声道:“你曾经说过,‘身本江湖人,入朝是不得已而为之,不管谁有怎般造化,都是天命相较各凭本事,与你半点干系也无’。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帮他?”   叶浮生还没答话,他继续道:“你既然帮了他,就该帮他到底……可为什么,当我刺杀他不成被拿下,又是你向他跪下求情,以命换命?”   若你真的全然辜负,我恨你也能更理所当然,可偏偏为何是你救了我?   你使我恨你入骨,却连这恨也不能纯粹。   他握住叶浮生的手不自觉地发力,钻心的疼痛随之传来,似乎要把叶浮生的腕骨生生捏碎。   被刻意回避的过去终于直白摊开,如撕开金玉其外的画皮,把里面腐烂的败絮袒露出来,寻找其中那颗血淋淋的心。   曾许诺师徒之情不负,可你违背了这个诺言,亲手断了我天伦好梦、锦绣前程。   你既然违背诺言,又为何救我性命,十年里隐姓埋名投身掠影,十年后以命相抵。   江湖人生于三山四海,埋骨风雨霜寒,本该是纵情肆意的你,为何要作茧自缚?   楚惜微想了十年,都没有想明白这些问题,到如今他终于将它们问出口,只等系铃人一一解开。   叶浮生沉默了很久,楚惜微也没催他,十年都等了过来,他并不在乎多等这么一时半刻。   “我……”   半晌,叶浮生终于开口了,语气并不沉重,反而有如释重负的洒脱:“我帮子玉,因为牵扯家师;我救你,因为错不在你。”   楚惜微眉头一动,他这些年打听过惊鸿刀的传承,自然晓得幼时护送他和楚子玉的女人,就是叶浮生的师父,也是当年在江湖上昙花一现的顾欺芳。   只是从那一别,江湖上再也没有顾欺芳的消息,她就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自此不见。有人说她死了,却不见尸骨;有人说她退隐江湖,却不闻只言片语。   他微微敛目:“顾前辈怎么了?”   “……死了。”顿了顿,叶浮生嘴角的笑容悄然褪去,“如果她投胎转世,现在说不定已经十三岁大了。”   十三岁……那就是说,十三年前她离开瑜州城之后不久,就出事了。   楚惜微心里莫名一惊,眼神闪了闪:“怎么回事?”   叶浮生缓缓抽回自己的手,五指紧握又松开,他极慢地抬起头,微翘的嘴角一点点抿成锋利直线,一双桃花灼华的眼睛染上化不开的暗红,唯有眼角泄露水色端倪。   他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杀了她。” 第73章 鬼谷   秦兰裳在归灵河畔等得已经不耐烦了。   她被拽下洞时只惊了一下,随即就反应过来这是守林者出动了,虽然没想明白自家祖父到底是要做什么,左右也是不会害她,就放心大胆地随之掉了下去。   只是没想到陆鸣渊会跟着跳下来,虽说“子不语,怪力乱神”,但这书生大概是天生怕鬼,一路上听着旁人胡扯的鬼神之说也能被吓得瑟瑟发抖,发现风吹草动更如惊弓之鸟,着实让秦兰裳好生嘲笑了几回。   可就是这么个兔子胆的家伙,跳下来时毫不犹豫,一手把她护在怀里,若非这暗道倾斜曲折卸去冲力,他能摔得四分五裂。   “笨书生!脑壳都读书读傻了吗?”秦兰裳心里槽了他一句,到底还是笑了出来。   洞下是一条密道,九转十八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好在沈无端派来的人并不为难,只是引着他们出了密道口,就退了回去。   密道之外是一片荒草萋萋的空地,面前还有一条长河。这条河名唤归灵,因为暗流疾涌的缘故,自古以来吞没了不少船只,下面更不晓得埋了多少尸骨,水色昏黑,在晚间更与夜色融为一体,因此百鬼门创立之时就以此河做了天堑,旁人就算能凭借轻功一苇渡江,也难逃河下“水鬼”拦路。   秦兰裳这次离家出走,还是偷了令牌才使动“水鬼”帮她渡河,眼下可不敢再造次,乖乖拉着陆鸣渊在河畔等着,结果这一等就是大半个时辰,她都快把脚边一小块草地拔秃了,才看到三道人影从山壁上飘摇而下。   那山壁上垂着铁索,中间并无陡峭山石可攀爬落脚,唯有轻功高强又艺高胆大的人才敢走这条路,秦兰裳长这么大也不过看见自家祖父、小叔还有孙悯风三人能在这山壁上来去,今天倒是又多了一人。   她思及在清雪村谨行居里看到的一幕,眨眨眼睛,正要上去说点什么,却见三人脸色都有些不对劲,聪明地改口道:“你们总算来了,我都快饿扁了。”   沈无端捏了捏她的脸,笑道:“我看你出门一趟还胖了些,不像是吃了苦的样子。”   大概这世上的女孩子都讨厌极了这个字眼,秦兰裳当即不服,一手卡着自己的腰:“怎么可能,我连腰带都多系了半寸!”   楚惜微收敛思绪,回过神来后补了一刀:“心宽体胖。”   秦兰裳跺脚道:“小叔你的良心呢?”   叶浮生作为一个外人,在人家唠嗑的时候明智地不去插嘴,手肘捅了捅陆鸣渊,打趣道:“英雄救美的感觉如何?”   陆鸣渊以扇掩面,无地自容:“我、我是被秦姑娘拖出来的。”   叶浮生:“……”   笑闹了一阵,沈无端就忽然变了脸,对秦兰裳沉声道:“你这次擅自离谷,行事莽撞,给门中招了大麻烦,认错吗?”   他说起“麻烦”二字时轻轻瞥了陆鸣渊一眼,目光淡淡,却像一把刀毫无预兆地插了过来,陆鸣渊背脊生寒,好在还是站住了,拱手行礼道:“晚辈陆鸣渊,受家师遗命行事,有叨扰得罪之处还请前辈海涵,事后定负荆请罪。”   沈无端“哦”了一声,不置可否,秦兰裳深知自家祖父是个变脸比翻书还快的人,赶紧出言解围:“我认错!等下我就去跪祠堂跟祖母忏悔,然后自己去刑堂领罚!”   沈无端嗤笑一声:“刑堂对事不对人,你能挨得住三刀六洞?”   秦兰裳还没开口,陆鸣渊便躬身道:“秦姑娘是受晚辈所累,何当由晚辈受罚,请前辈不要错怪。”   沈无端的目光在他脸上一闪即收,道:“你既然说了,我就记你身上,回头可不要抵赖。”   秦兰裳急得直跳脚,只是被楚惜微按住肩膀根本无力反驳,倒是陆鸣渊如放下心头大石,对她小心翼翼地笑了笑。   沈无端说完这句话,就屈指在唇间吹了一声口哨,不多时,一张竹筏逆流而来,上面却不见撑篙人。   叶浮生定睛一看,隐约从昏暗水下看到了几道黑影,原来这竹筏下有水性极好的人推船行水,难怪不用撑篙也能逆流行船。   他曾经听说南地多水乡,有水性高强、内息深长者可于水中潜伏一日,只需短短几次换气,行如游鱼,以水为居,没想到在这里能看到。   五人上了竹筏,筏子只微微一动就稳住,下面的“水鬼”用绳索拖着竹筏向对岸行去,丝毫不逊色于技术熟稔的老船家,转眼间便把山林草地悉数抛在了背后。   上了岸,又于矮木丛中行数百步,打开了一处山壁上的暗门,五人陆续而入,过后方觉别有洞天。   这是一个幽深的山谷,靠山环水,树成迷阵,石砌长城,亭台楼阁、屋舍岗哨应有尽有,鸟兽虫鸣俱全,间或有黑鹰扶摇而上,消失于茫茫天际。   沈无端领着他们从一条幽静石径走过,绕行了几处机关道,这才看到一扇隐蔽山门,站在门口的正是多日不见的鬼医孙悯风与白衣女子二娘。   孙悯风见了他们,上前来围着五人绕了两圈,啧啧有声:“挺好,都囫囵个回来了,没缺胳膊少腿儿。”   楚惜微听到这熟悉的说话方式,心里莫名松了口气,秦兰裳更是上前抱着他胳膊蹭了蹭,委屈道:“孙叔,祖父和小叔都欺负我!”   孙悯风进百鬼门的时候,秦兰裳还是小小的一团,从那时便由他医治看顾,关系十分亲厚,她爹又去得早,打心眼里把孙悯风当成了自己第二个父亲,沈无端夫妇也睁只眼闭只眼。   听到告状,孙悯风安抚地摸摸她的头,对楚惜微道:“主子,您吩咐的事情我已经交代下去了。”   哪怕沈无端权威再大,现在坐在位子上的人终究已经是楚惜微,孙悯风对这点认识得清清楚楚,也摆正了自己的位置,如此玲珑心思,也难怪他在两代门主面前都能得重用。   沈无端不以为意,懒洋洋地摆着“太上皇”的姿态,楚惜微颔首道:“通知他们于子时三刻到森罗殿。”   叶浮生在旁边看着,心里蓦地一软,楚惜微发号施令的时候很有些气势威严在,已经完全不见了当年稚气。   他突然前所未有地意识到,自己错过了这个徒弟的成长,整整十年,人事全非。   叶浮生不后悔十年前与楚子玉的交易,只后悔没看顾好楚惜微这十年光阴,可惜到现在才后知后觉,昔者早已不可追。   等楚惜微安排完了正事,沈无端才开口道:“带回来的这两个外人,都过了门里的考验,这个书生就安排到‘凝墨厢’,至于这个……”   他目光在叶浮生身上一转,停顿了片刻,道:“带他去‘拂雪院’。”   此言一出,百鬼门四人同时脸色变了变,楚惜微眼中惊色一闪而过,孙悯风原本看热闹的神情也沉淀下来,再打量叶浮生时就多了一丝郑重。   凝墨厢是客房,也就是百鬼门招待生意往来的外人所居之地,安排陆鸣渊住在那里无可厚非。   但是拂雪院不一样。   在秦柳容病重后,沈无端为了方便她修养,特意选了谷中温暖宜人处建造轻絮小筑,之后就定居在那里。   可是在此之前,他住的是与拂雪院相邻的流风居。   这两个院子地处稍显偏僻,但胜在清净,门前是梅花夹道的流水小径,门后是四季常青的小松林,流风居里种了墨白两色秋菊,拂雪院中却是遍地兰草,幽香化风。两个小院凑齐了“梅兰菊竹”,说不出的附庸风雅。   因为流风居上任主人是沈无端,现在住着的又是门主楚惜微,是实打实的内在之地,那么安排叶浮生这么个初来乍到的人去住只有一墙之隔的拂雪院,就颇为耐人寻味了。   二娘掩去眼中惊色,并不敢质疑他的话,恭敬道:“是。”   她唤来一名下属领走陆鸣渊,自己亲自给叶浮生引路。等两个外人都走远了,楚惜微才开口问道:“义父,这不合规矩。”   “规矩都是人定的,谁不服就去把定规矩的死人挖出来跟我分说。”沈无端嗤笑一声,瞥了他一眼,“越大越没出息,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嘴上说不合规矩,心里头可高兴了。”   秦兰裳捂嘴窃笑,落井下石地道:“没错!小叔脸上板成了石头,心花早就怒放了!”   “兰裳。”楚惜微转过头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你出门受了惊吓,连喝三天莲子心煮黄连水,良药苦口利于病,不服你憋着。”   秦兰裳:“……”   沈无端仿佛没看到有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欺负自个儿孙女,轻咳一声,道:“你也别死鸭子嘴硬,悯风都跟我说了,你连冰魄珠都舍得给他做药,现在让你承认一句就这么难?”   楚惜微又不说话了,他只要不想开口,就是拿棍棒也打不出一个字来。   “五年前我送了个丫头到你房里,结果被你给扔了出来,还说自己是断袖……啧,我还以为你是骗我的。”沈无端摩挲着手上的白玉扳指,“后来我在你房中看到了上百张画像,画的都是一个男人。那个时候,我才意识到,你没说谎。”   顿了顿,沈无端又道:“今天一见着他,我就知道你想的人是谁了。这小子年纪比你大几岁,我看他事事都顺着你,哪怕无关风月,心里总是有你的,挺好。”   楚惜微不吭声,秦兰裳捂着嘴也不敢插话,只有孙悯风开了口:“可他毕竟还是外人。”   “只要这兔崽子不犯傻,总有一天会变成内人的。”沈无端似笑非笑地看了楚惜微一眼,“而且,我让他去住拂雪院也不只是因为这个。”   楚惜微有些疑惑,就听沈无端的声音忽然沉了:“悯风说他叫叶浮生,这个名字我是没听说过,但是刚才他施展的招式,我却很熟悉。”   楚惜微心里一跳,沈无端转过头来,脸上的笑容凝固如画皮纸上的一笔浓墨重彩,目光深邃,一字一顿地问:“他,是惊鸿刀的传人?当年你怎么都不肯说是谁教了你《惊鸿诀》,现在看来,是他对吗?” 第74章 拂雪   二娘是个不爱说话的女子。   她穿着身白衣,长发披散,面色惨白,容貌也寡淡,唯有眼角嘴唇猩红一片,衬出几分妖冶,乍眼看去就像个讨命怨鬼。   她沉默寡言,叶浮生自然也不会自讨无趣,简单问了几个问题后,两人就相安无事地走完这一路,穿过尚未绽放的梅花林,来到了院门前。   叶浮生打量了一下这座小院,比旁边的流风居看起来新上不少,应该是后来才修建的。   流风居是沈无端当年所住,那时候应该还没有拂雪院的存在,他为什么要在自己的居所旁边另起一院?   听二娘说,秦柳容入百鬼门后一直与沈无端住在流风居,后来搬去了轻絮小筑。因此拂雪院虽然与流风居相隔甚近,却不是主家常驻的院子,而是招待关系十分亲近之人的地方。   这就更令人奇怪了。   叶浮生不动声色,看着二娘打开门上青铜大锁,又将锁与钥匙都交在自己手上,道:“公子请入吧,老门主早先有令,此地是不准我们进去的,便只能送到这里了。公子可先入内一观,我这便唤几个仆从过来伺候,若缺了什么东西,尽管跟他们讲。”   她说得清楚,显然是真没打算陪同进去,叶浮生也不难为,笑着还了一礼,便推门而入了。   甫一入内,叶浮生就先闻到一股若隐若现的幽香,眼下已经近冬,院子里竟然还有兰花开放,他仔细一看,只见这院子里种了一棵还没开放的梅花树,四下则是各式兰花,春夏秋冬四季开放的品种俱全,难怪到现在还不露寡淡。   听说拂雪院是沈无端让人修建,也是他亲自布置,可算是十分有心了。   叶浮生感慨片刻,踩着青石小径往屋里走,从前厅到厢房,陈设摆放无一不精致,虽无珠光宝气,却多清净高雅。   卧房里有一扇屏风,丝绢做底,手绣飞鸟出云之景,片羽云丝都栩栩如生。叶浮生盯着它看了半晌,才去打量屋里其他陈设,看物品摆放应该是很久没人住过,但因为打扫得当所以整洁干净,并没见着什么灰尘。   他最终进了书房,脚刚跨过门槛,就看到书房里竟然还坐了三个人!   一男两女,围着檀木小方桌坐着,桌上摆了茶水点心,上首的位置空着。   叶浮生一句“打扰”还没出口,目光在三人脸上一扫,身体便如遭雷击。   右侧的女子一身鹅黄衣裙,发髻高挽,脸上戴着白色面纱,只露出一对柳叶眉和一双秋水剪瞳,正手持茶壶,似乎要为人斟茶。   位于下首的男子背对叶浮生,身量应该颇为颀长,泼墨长发被乌木簪束起小半,身着黑白错落的道袍。   左侧的女子则大大咧咧地盘膝而坐,她穿的是绛红色衣裙,头发只用桃花簪束成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和颈项,只手托腮看着旁边的男子,侧过的半张脸并不十分明艳,但眉目可见清秀大气。   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   叶浮生看到她的侧脸,脚下一软没能站稳,结结实实地跪在了地上,可他没急着起身,反而膝行到桌旁,对这一男一女死死看了半晌,才终于发现这都不是活人,而是被能工巧匠精心制成的人偶,连头发丝和指甲都做到细致如真,只是没有活人的气息罢了。   大惊大喜,大起大落,叶浮生忽然俯身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师父、师娘!”   额头磕破了皮,他却长久不敢起身,一直都吊儿郎当、天塌下来也当被子盖的男人,在这一刻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他今年已经将过而立,十三年光阴如大江东去,把一个轻狂少年的岁月偷换成如今只剩外表的从容有余,但还有很多东西,是他永远不能忘却的。   顾潇永远记得自己幼时倚靠着的并不宽阔的背脊,记得那轻淡严肃的劝言。   叶浮生也记得十三年前热血顺着刀柄流到手上的滚烫,记得清瘦道长抬头看来时,满目悲恸与不可置信。   这是他一生忘不了的罪过。   “你果然是惊鸿一脉的。”   沈无端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他抬脚进了门,看着跪在地上的叶浮生,神色淡淡,不见喜怒。   他坐在那个空位,从黄衣女子手中拿走茶壶,为每个杯子都倒上八分满的冷茶,这才对叶浮生道:“男子汉大丈夫,站起来说话吧。”   叶浮生起了身,勉强压制住胸中翻滚的情绪,声音还有些嘶哑:“沈前辈,与我师父有故?”   “我跟你师父是不打不相识的好兄弟,嘿,她要是还在,听这话准得揍我。”沈无端笑了笑,“至于端清,他是这拂雪院原本的主人,可惜三十年前在此散会后,就再也不曾相聚,此地也空置了整整三十年。”   叶浮生一怔:“为什么?”   “端清说有麻烦缠身,而百鬼门不方便插手;顾欺芳又道自己捡了个小徒弟,以后要忙着带孩子没空理我。”沈无端抬眼看他,“听说那孩子跟她姓,叫顾潇,是你吧。”   叶浮生的手抖了抖,低声道:“是。”   沈无端喝了口茶:“挺好,当年他俩都说怕我带坏孩子,不肯带过来给我瞧瞧,今天可算是见着了。”   叶浮生抿了抿嘴,他从来都不知道的师长往事这样猝不及防地砸下来,虽没有晕头转向,也是满头雾水,难得显出了几分无措:“我、我并没听师父提起过与百鬼门有交情。”   沈无端笑道:“本也不是与百鬼门有交情,而是与我。”   叶浮生抬起头:“前辈是怎么猜到的?”   “我跟顾欺芳当年打了成百上千回,对惊鸿一脉的武功身法再熟悉不过了。”沈无端嗤笑一声,“你比她多了一分机变灵巧,也比她少了一分自在从容,是什么事情牵绊了你的心?”   叶浮生反问:“十三年前,前辈去过飞云峰吗?”   “去过,可惜我到的时候,那座山已经被大火焚过,寸草不留。我带人翻遍了每一块土石也没找到他们,最后只在屋舍废墟下翻出了我早年送给端清的‘饮血匕’。”沈无端的手指敲击着桌面,眉目间闪过一道令人心悸的杀气,“当年到底出了什么事?端清和顾欺芳……真的死了吗?”   叶浮生握拳的手紧了紧,眼睫颤动:“家师已故去十三年。”   哪怕早有准备,沈无端的脑子里也刹那间一片空白。   手里的茶杯碎了,可他好像没有感觉到,依然还紧紧握着,碎瓷片扎破了手心。   等到鲜血的味道弥漫开,他才回过神来,用手帕拔出瓷片,眼睛却还看着叶浮生,追问道:“端清呢?”   叶浮生解下腰间已经空掉的小银壶,放在了桌上,低声道:“尚在人间。”   沈无端死死盯着这只巴掌大的小银壶,良久,他问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顾欺芳,怎么死的?” 第75章 破茧(一)   顾欺芳把两个烫手山芋送到了安全的地方,便星夜兼程地往飞云峰赶去。   她离开之前,端清就因为内力出了问题不得不闭关,着实让她放心不下。若非那兔崽子在外惹了大麻烦,顾欺芳绝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离开飞云峰,因此她才会着急把顾潇赶回去,寻思着能多个人照看也是好的。   可她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端清。   此地离金水镇不过十几里,四下都是荒野古道,潦倒落拓得连鸟兽都不在此寻食,顾欺芳一人一马在土路上驰骋,溅起风尘无数。   忽然间,一人穿风掠尘落在她马上,顾欺芳一鞭就要出手,好在背后就响起熟悉的声音:“欺芳,是我。”   “阿商?”顾欺芳惊了一下,勒马在原地盘旋几步稳住势头,这才回头看去,落在她马背上的人的确是本该在飞云峰闭关的端清,但是眼前他气息虚浮,脸色苍白如纸,一看就是情况不好的样子。   她心里一沉:“你怎么了?”   端清不动声色地抹去嘴角一缕红:“你的惊梦笛呢?”   顾欺芳眉间一拧:“我给潇儿了,出了什么事?”   那支笛子是顾欺芳随身旧物,用凤凰竹制成,运足内力吹出时,声如狂鸟锐鸣远传数十里,方有“惊梦”之名。   他于闭关之时听到了这声笛响,强行出关去寻,却只在山下看到了打斗残痕,和一匹刻了血字的马。   那字迹太过熟悉,让端清心下一沉,稍作调息就沿途去追,可惜终究还是失了踪迹。   “这兔崽子走哪门子背运,居然遇上了赫连御那个王八蛋!”顾欺芳听他说完,立刻就猜到究竟是谁做的好事,眉目生出煞气。   她认识端清已经快二十年了,在很早之前就知道那家伙就像条水蛭,死缠着端清不放,但凡露了点血腥气,都势必要疯狂咬上,偏偏还杀不了斩不断,着实恼火。   他们夫妻俩孤身两人,后来又带了顾潇这么个小麻烦,拼不过他葬魂宫家大业大,只好眼不见心不烦地半退江湖,有了好友沈无端帮忙,倒也安然了这些年,却没想到如今又要面对这疯子。   端清道:“若我没猜错,赫连御已经知道我们隐居在飞云峰,潇儿是在回家的路上正好碰见他,两人应该是发生了冲突,所以才会有笛声示警。”   “他怎么会……”顾欺芳话语一顿,快速把近来的事情想了一遍,脸色陡变,“糟糕!”   她出来得急,离山之后没掩饰好行踪,后来更因为护送楚家兄弟动用了先父顾铮留下的暗手,一路上杀了不知多少暗客,更于眠枫城外砍了葬魂宫青龙殿主的脑袋,怎么能不引人注意?   一旦她暴露了自己,那么赫连御顺藤摸瓜就是再合理不过的事情。只是顾欺芳没想到面对这样紧张的局面,赫连御竟然没上赶着来截杀自己,反而趁她不在,去了飞云峰要找端清的麻烦。   一念及此,顾欺芳眼里顿显杀意,手掌握住了腰间惊鸿,刀未出鞘,锋利煞气已透骨而出。   “事已至此,多说无用。”端清轻拍了下她的肩膀,把她一身的凶煞之气压下,“赫连御既然抓了潇儿,就不会急着害他性命,我们速往葬魂宫一趟。”   “他就是要拿潇儿做饵钓你这条鱼。”顾欺芳松开手,抬眼看向端清苍白的脸色,“阿商,你不能去。”   端清摇了摇头:“你一人不是他对手,更何况是要深入迷踪岭,哪怕你轻功绝顶也插翅难飞。”   顾欺芳反问道:“你的《无极功》已经稳住了吗?”   端清还没说话,她就自己答道:“看你这脸色,就知道情况不但没好转,反而恶化了。”   顾欺芳平时大大咧咧,可她在对待端清和叶浮生的时候,把自己一辈子的细心谨慎都用尽,别说是端清现在与冰封死人一般无二的脸色,就算他指甲少了一小截也会被很快察觉。   她一语中的,端清无言以对。   他出身太上宫,自小修习门派至高心法《无极功》。这门内功走的是道家修心炼体之路,需摒弃杂念以清明灵台、凝神聚意以抱元守一,总共分为任情、无情、忘情三境界,分别对应道门的“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三重境,每一境界又有三层之分,总和九层,内中生变,需融会贯通方得九九归一。   当年前他初识顾欺芳时,正是初入无情境,按功法要求就应该避世静修,可最后还是被女子赤诚之情捂化了心上寒冰,跟她携手并肩,做了这么多年情浓意深的夫妻。   也正因如此,虽然这些年来他的功力日益深厚,可到底埋下了隐患,如今到了将入忘情境的瓶颈,更是杂念丛生、心绪不稳,好几次真气险些走岔导致走火入魔。   摆在端清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是自废内功,二是断情绝念冲破瓶颈,否则他一定会死在自己手里,甚至会因生出心魔伤害到自己的至亲至爱。   不愿负了她和顾潇,就只能放弃自己半生的修行。这样的选择端清并没有犹豫多久,因为孰轻孰重在他心里一目了然,根本无需比较。   他这一次闭关,本来是打算吞服丹药自废功力,把伤害降到最低。可没想到中途陡生变故,提起的真气没有被废,反而因为突然被打断而在经脉里乱窜,端清强行把内力压回丹田急赶而去,终究还是没赶上。   这一路昼夜不息的赶路,他身为强弩之末实际上已经崩到了极点,再进一步也许就会断弦。   顾欺芳覆盖住他揽住自己的手背,她的手掌并不如寻常女子细腻光滑,反而因为常年练武生了茧子,掌心的触感甚至是有些粗糙的。   并不温婉的女人用她粗糙的手安抚着身后疲累至极的丈夫,轻声道:“我不跟他们硬拼,潜进去找到潇儿就跑路,你要是不放心,就在外面接应我们,好不好?”   端清看着她的侧脸,叹了口气,缓缓松开手:“欺芳,你每次撒谎,眼角就会挑起。”   顾欺芳被戳破,倒也不尴尬,她抬手摸了摸鼻子,笑道:“阿商,做人有时候不必这么坦诚。罢了,既然骗不过你,那……我就只好来硬的了!”   话音未落,她忽然曲肘向后一撞,端清猝不及防下被她这一肘子正中檀中穴,力道恰到好处,截住了他胸中气血,顿时动弹不得。   不等端清提气冲穴,顾欺芳一手抓住他胳膊将人往前一扯,带得男子上半身倾下,竖起一掌就切在了他后颈。   这一下,端清连吭声都来不及,人就倒在她怀里。   “啧,第一次对你动粗,醒来可别罚我跪算盘啊。”顾欺芳把他扶正靠在自己背上,眼珠子一转,自语道,“沈留那家伙离此太远,指望不上……罢了,干脆先找个大夫。”   主意打定,顾欺芳抽出一条绸带将两人绑在一起免得端清坠下去,随即双腿一夹马腹,马儿就朝金水镇狂奔而去。   她赶在端清醒前把人带到了镇上,找了个僻静可靠的医堂,留下银两开了静室,等大夫号脉开了养气凝神的药,亲自伺候他服了,这才松口气。   估摸着人还有一个时辰才醒,顾欺芳知道自己必须得走了。   “睡着也皱着眉,虽然你皱眉好看,可我舍不得啊。”她坐在床边,手指细细抹平端清眉间折痕,俯身在他眉心轻吻了一下,“我答应你,不跟他硬碰。”   顿了顿,她摘下自己脖子上的一块玉佩,那是块翡翠护身符,也是顾铮除了惊鸿刀外,留给她最后的东西。   顾欺芳把这块玉佩戴在了端清脖子上,小心放入衣内,笑了笑:“阿商,我把身家性命都留给你,等我带潇儿回来。”   言罢,她拿起刀不再看床榻一眼,推门而出。   临走的时候,心里蓦地一空,脚被门槛绊了一下,一代惊鸿刀客差点摔了个五体投地。   顾欺芳啐了一口:“倒霉!”   啐完,终究还是没忍住眷恋,回头多看了端清一眼,这才走了。 第76章 破茧(二)   顾潇醒过来的时候,全身上下没有一处是不疼的。   奇经八脉、四肢百骸都传来阵阵隐痛,并不剧烈,却像钝刀子在割肉,时断时续,打断骨头连着筋也莫过如此了。   他趴在冰冷的地板上,身上并没什么枷锁镣铐,手撑着地好一会儿才支起上半身,胳膊一晃差点又栽了回去。   “你醒得比我估计的要快。”   含笑的话语声从前方传来,赫连御换上了一身重锦紫衣,墨发披散,脸上还戴着银面具,只手托腮靠在椅子上,腿上还搭了块白虎皮,看起来慵懒华贵。   他负于背后的古剑也不见了,空出的右手戴上了两只尖锐指套,把玩着那古怪丝线盘成的小球。   深邃的目光从面具空洞后露出,映着昏暗室内的火光更显幽深:“不过,我若是你,在这个时候一定是先找到兵器和可庇身之地,而不是直视自己打不过的仇人。”   顾潇一惊,这才发现自己身下的“地面”其实是一座三尺宽的冰冷石桥,周围悬挂着天罗地网般的铁链,下面则是一个巨大的水池,不知从何处吹来了风,卷着水面上的古怪腥气扑面而来。   他借着墙上火光定睛一看,水池竟然呈现诡异红色,里面放着不少挂满铁荆棘的笼子,每个里面都关了五六个人,男女老少皆有,其中一些已经没了声息,还有一些在张口呼救,可他们张了半天嘴,却只发出了“啊、啊”的声音。   如此可怖,堪比民间口耳相传的血海炼狱。   赫连御面具后的嘴唇勾起一丝微笑:“我喜欢看活人血液流干的过程,却讨厌吱哇乱叫的痛呼,所以就让人把他们的舌头都割了,否则现在你定然是听不清我说话的。”   少年人多争义气,纵然顾潇从小被放养惯了,没那么多门户之见、正邪之分,平日里见到邪魔外道也不会提刀高喊“替天行道”地上去找茬,但他毕竟还是个胸有热血的少年,有自己的底线和立场。   眼见血尽人亡,耳闻无声悲鸣,哪怕是铁石心肠也不能忍。   顾潇踉跄两下站起身来,手指慢慢紧握成拳:“这是哪里?你到底是谁?”   “这是迷踪岭主峰,我的练功室。”顿了顿,赫连御瞥了他一眼,语气玩味,“至于我,你有何资格问我的名字?尊称一句葬魂宫主,不是很好吗?”   顾潇面无表情道:“我觉得‘魔头’和‘畜牲’更配,你喜欢哪个?”   “哈哈,有意思。”赫连御不怒反笑,甚至轻轻拍了拍掌,“当年顾欺芳也这么骂过我,若非你长得实在不像他们夫妻两人任何一个,我都要以为你是他们亲生的孽种了。”   顾潇问道:“若我是亲生子,你当如何?”   “当然是千刀万剐之后装进盒子,再拿骨头炖盅汤一并送过去,才不辜负骨肉情深啊。”赫连御的笑声越发愉悦了,似乎还有些可惜,“我嘛,就留你一双眼珠子把玩,等他们找上门来的时候踩碎听响,你说好玩吗?”   他虽然在说笑,话里的恶意却袒露无疑,每个字都像带毒的刺,要狠狠扎在人肉上才痛快。   顾潇听得毛骨悚然。   他毕竟才十六岁,顾欺芳和端清视他如子,从小到大都没被苛待什么,哪怕闯了一遭江湖被糊了满脸风尘血汗,到底也没吃多大的苦,自然也没见识过这样刻骨铭心的恶意。   他负在背后的手紧了又松,道:“葬魂宫主日理万机,怎么要跟我这无名小卒过不去?”   赫连御道:“被一个无名小卒抢了猎物,还杀了我不少属下,虽然都是一些酒囊饭袋,好歹打狗还看主人面,你让我不痛快了,我就只好让你痛不欲生了。”   他对截杀皇家子嗣之事承认得十分痛快,并没让顾潇心里轻松些,因为敢这么说话的人要么是个心比狗洞大的蠢货,要么就是有恃无恐。   赫连御明显不是前者。   顾潇心里担忧楚尧和楚珣,担忧护送他们的顾欺芳,脸色顿时更不好看了。   暗自调动内息查看自己的情况,他佯装出一脸愤恨,道:“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干脆杀了我?”   “要钓鱼,自然要留着鱼饵。”赫连御看着他,“你说,顾欺芳和端清会来救你吗?”   不等顾潇回答,他就自言自语:“一定会来的,端清那个傻子可不会放弃任何人,顾欺芳更是愚不可及。”   顾潇悄然看了一眼脚下,道:“我师父说过,江湖上之所以有这么多人在小阴沟里翻船,都因为他们自诩是布局钓鱼的聪明人。”   赫连御饶有兴趣地问:“你觉得我是吗?”   “我只知道……你该死!”   话音未落,顾潇纵身跳下石桥,脚在水面上一点,一手从笼子上扯下枚铁蒺藜,看也不看身后,回手一挡,恰好打开破风而至的蛇形银钩。   银钩后面拖着能切肤断骨的细长丝线,末端还在赫连御手里,他不知何时已到了桥上,居高临下地看着顾潇。   他眉峰一动:“想跑?往哪跑?”   说话间,丝线银钩兜转而来,虽无长鞭横扫之劲,却胜在轻巧诡谲,但见眼前银光一闪,顾潇脖子上就是一凉——那丝线缠上了他的脖颈,银钩顺势转回就要刺进他咽喉,可若是他一转一避,就会带动这丝线割下自己的头颅!   然而顾潇等的就是这一刻!   他手中铁蒺藜在间不容发之际挡在咽喉前,也因此在丝线缠绕中争下分毫空隙,见银钩回转,铁蒺藜也就势一割。   这一下顾潇运力于指,后颈刚被切开一道浅痕,铁蒺藜便带动丝线撞上银钩,只见一线血色漫开,丝线便在铁蒺藜和银钩的内外加力之下被割断!   脚下一动,顾潇翻身落在铁笼上面,陡然失了前力的丝线反震而回,“啪”地一声,在赫连御手背上留下了一道血痕。   他眯了眯眼睛,手指舒展两下:“我倒是小看你了,不过就凭这点本事,就想逃出我的手心吗?”   顾潇道:“我做不到,但并不是没人能做到。”   言罢,他手中带血的铁蒺藜陡然挥下,这一手用力太深,几乎能听到利刃割开血肉摩擦他手骨的声音。   顾潇落脚的这个笼子是他在惊鸿一瞥时选中,里面关的都是壮年男子,虽然精神萎靡,但观其体态应都是习武之人。   铁蒺藜不过三寸长,轻薄的一片,要是打向赫连御的话,连身都近不了就会被掌风击落。   于是他选择了击向铁笼顶部的大锁。   大锁是青铜铸成,坚固得很,可是顾潇这一下灌注了大半内力,近乎孤注一掷地挥下一刃,竟生生将其断成两截!   赫连御眉头一皱,飞身而下提掌向他天灵打来,这一掌罩住顶门,要是被打中了妥妥脑袋开花。   手中铁蒺藜已与大锁同归于尽,顾潇不敢硬接,脚下迅如疾风向后一掠,险险躲开他这一掌,一手抓住了垂在半空的铁索。   见赫连御落在铁笼上,他带血的左手一抹嘴角血沫子,笑道:“魔头,众人之上可是好站的吗?”   最后一字刚出口,赫连御脚下铁笼就陡然炸开,里面被困的江湖人有口难言,身体也因为被拘禁放血而虚弱,但是一朝脱困又眼见仇人,如何不眼红?   他们都知道自己没命逃出去,因此抱着必死的心要从赫连御身上撕块肉下来,好歹也不算亏。   赫连御人在半空无处借力,只好伸手一抓铁索,然而这些人里也不乏会轻功之人,人多手脚杂,把他绊住了片刻!   也就在这个时候,顾潇飞身抓起一只火把,眼睛一眯,看向了左面墙壁。   这间密室很大,火把却设得不多,尤其是左面墙壁空无一盏,要么是上面有机关,要么就是……这面墙,怕火。   火把砸向墙壁,竟然瞬间窜起了大火,隐隐伴着白光,刺痛人眼!   这面墙竟然是以油蜡封面,下面是一层白磷,若是旁人触碰,势必引火烧身。   “该死!”赫连御终于动怒,搓掌成刀将一个挡路之人生生穿心而过,可是这人死死抓住他的胳膊,不让他追赶过去。   所幸白磷燃烧极快,后面露出了一角石砖,有风从缝隙里传来。顾潇也顾不得太多,扯住铁索向那处用力荡去,抬腿借力狠狠踢上石砖!   腿被反弹的力道震得发麻,好在这石砖并不十分厚重,又经了火焚余热未散,他这孤注一掷的一脚就将其破开了一个大洞。   没等顾潇经此脱身,一支箭矢便如石破天惊般从洞外破空而至,避无可避地穿透他左肩,应是力大无穷之人满挽弓弦,这一箭竟从他肩头生生穿了过去,钉入背后墙壁仍颤动不止!   顾潇本就是鸷鸟余力,跟赫连御周旋至此是拼尽心力,以为能逃出生天,却又挨了这一箭,登时便匍匐在地,爬都爬不起来了。   血从肩头嘴角不断滴落,可他倒是硬气,咬紧牙关没在赫连御面前露怯,只回头看了一眼。   这一回头,他看到那拦路六人俱都殒命,赫连御略显狼狈地站在池子里,上本身多了几道伤口,下半身都泡在血水中,双手低垂正往下滴着涓滴殷红。   顾潇的目光从他脸上掠过,最后落在了墙壁上慢慢止住战栗的箭矢上,箭头已钉入砖石,只剩下箭尾。   这一看,他瞳孔紧缩,浑身血液便都冷透——   大楚皇室私卫特有的孔翎箭,怎么会在这里?! 第77章 破茧(三)   “宫主终日打雁,今日却险些被啄了眼。”   内殿之中,赫连御高居于上,手指翻转,红色的酒液在琉璃夜光杯中晃动,映着烛火仿佛人血。   闻言,他只手敷上冰冷面具,道:“一时大意,想试试小狗有几分斤两,没想到是只长了爪牙的狼崽。”   之前说话的乃是座于下首的男子,黑衣轻甲,头上戴着斗笠,垂下的黑纱遮住了他面目,只能隐隐窥见轮廓。   男子皱了皱眉,问道:“既然是狼崽,为何不趁早宰了?”   赫连御轻笑道:“自然是有用处。”   顿了顿,他又端详着杯中酒液,虽未饮下,但观其色泽已是极美,道:“西域的葡萄酒?”   “主子新得的美酒,特遣在下为宫主送来品尝。”   “无事献殷勤,这可不像你们主子的作风啊。”   男子笑道:“的确是有事要详询宫主,但此酒为谊不为酬。”   赫连御面具下的嘴角轻轻一扯:“哦?”   男子道:“前番截杀楚珣之事不成,如今他已回到天京,后面恐怕会生出无尽的麻烦……主子希望,宫主能再相助一把,铲除这个隐患。”   赫连御挑了挑眉:“要是在天子眼下杀皇家子孙这般容易,你家主子为何不自己来?葬魂宫做的是杀人买卖,而不是送命,就算是想要鸟尽弓藏……可也还没到时候呢。”   男子面纱下脸色一凝,知道这位喜怒无常的葬魂宫主不是好敷衍的傻瓜,要是真动了怒,他带来的区区三十人根本不够看。   所幸赫连御如今也没有撕破脸的想法,淡淡警告了一句,就转了话头:“不过,这趟买卖虽然做不成,却可以做另一笔生意。”   男子借坡下驴道:“宫主所言是……”   赫连御不答反问:“刚才被押下的少年,你可知道他是谁?”   男子一怔,适才他求见赫连御,被带到练功室外等了半个时辰,正有些不耐烦之时突见秘门生变,下意识地令人弯弓搭箭,却只当是赫连御抓来练功的“人牲”造反,并没多想。   现在赫连御有此一问,看来他之前是猜错了。   思索片刻,男子摇头道:“请宫主赐教。”   赫连御道:“他叫顾潇,是这次救走楚珣、坏了大事的人。”   一言出,男子先是一怔,接着便陡生煞气,声音瞬时沉冷下来:“是他?!”   “林校尉先别急着把他碎尸万段,听我说完。”赫连御手中酒杯微微倾斜,一线如血酒液徐徐洒在地板上,“你就没想过他一个毛头小子,怎么会有这样的本事?还有,那个把楚珣两人送到眠枫城的女人,又是谁?”   男子神色一凛,解开护腕撩起衣袖,露出胳膊上七寸长的刀口,沉声道:“我曾带人在路上伏击他们,可是那个女人武功高强又经验老道,暗中还有一队十分擅长潜行和探察的不明人士相助,我们不仅没留下她,还出现了死伤,险些被发觉身份。”   “那个女人,就是这狼崽子的师父。”赫连御手里的酒杯被捏碎在掌心,化为齑粉从指缝中漏下,“她叫顾欺芳,是江湖上隐居多年的惊鸿刀。”   “惊鸿刀”三字一出,男子脸色大变,把“顾欺芳”这个名字反复咀嚼了一会儿,眼中精光闪过,带着压抑不住的惊喜:“是前掠影统领顾铮的独女?”   赫连御颔首道:“正是。”   他很能理解这人为何如此激动,“掠影卫”是高祖所创的天子暗卫,于江湖、庙堂之间辗转盘旋,号称天罗地网、无孔不入。   高祖打下的江山,少不了顾铮及其掠影卫的功劳。   二十一年前,顾铮因涉秦公案被凌迟处死,掠影卫也自此解散,那些曾经令无数官吏和江湖世家心惊胆寒的“影子”从此泯然于众人,再也不见了。   不是没有人想过斩草除根,也不是没人想过招揽麾下,可是谁都没能找到他们。   然而若说天下间还有谁能重组掠影卫,必定不会是已经将他们伤透的皇家,而是他们曾追随一生的惊鸿刀。   顾铮已死,其女顾欺芳当时虽年幼,但这些年过来已不逊其父,只是她人如其名,恰似惊鸿掠影昙花一现,除了早几年行走江湖时的闯荡,后来就没了任何声息。   直到现在。   男子坐不住了,他起身拱手道:“宫主若能拿下顾欺芳,当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主子得了掠影卫,定不辜负宫主今日功劳!”   “场面话就暂不必说了。”赫连御勾了勾唇,“顾潇是她的徒弟,此番又落在我手里,顾欺芳必定来救人,不过……”   男子急不可待地追问:“不过什么?”   “不过引来这贱女容易,拿下她却还要费点心思,毕竟是出身掠影,做惯了夜行潜伏的勾当。”赫连御嗤笑一声,“因此,要借林校尉和你手下的人一用了。”   男子道:“只要能拿下顾欺芳,任凭宫主吩咐。”   “好说。”不置可否地应了声,赫连御轻轻击掌,“来人。”   殿外一人躬身而入,不敢抬头直视,道:“属下在!宫主有何吩咐?”   “把那不知死活的少年人,给我带上来。”   那人应声出去,不多时就回转,身后的两名守卫用长戟架着顾潇,把他一路拖到了殿内,留下斑斑血迹。   长戟撤回,顾潇失了支撑顿时扑倒在地,他用右手撑着地勉强支起上半身,仅这一个动作,就几乎要耗光他积蓄的力气。   “真可怜啊。”赫连御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现在的样子,就像刚从乱葬岗里扒出来的尸首。”   顾潇痛得浑身发抖,可他倔脾气上来,死都不肯露怯,闻言啐了口带血的唾沫,道:“怎么,见你小爷骨头香,畜牲忍不住要啃两口吗?”   话音未落,那男子就走到了他身边,一脚踹上他腹部,顾潇立刻滚出三丈远,后背重重撞上了墙,五脏六腑疼痛欲裂,张口就吐出了鲜血,呛咳不止。   男子冷冷道:“死到临头,还要嘴硬!”   “何必跟要死的人一般见识?”赫连御含笑的声音响起,“左右不过是几句话的慈悲,让让他也无妨。若是听不下去,不妨去后殿看看我新抓的‘人牲’,也是颇有意思的。”   这话里有逐客的意思,男子识趣地离开,一时间殿内只剩下赫连御跟顾潇两人。   赫连御缓缓走到顾潇面前,蹲下来用指套勾起他的下巴,尖锐的一端几乎要刺破他的下颚。   “你这双眼睛,让我很不喜欢。”他喃喃道,“可惜你还没看到人间最美的画面,还不到挖了的时候。”   顾潇说不出一句整话,只能“呸”了他一口血水,可惜被侧头躲过了。   “再有下一次,我就割了你的舌头。”赫连御松开手,“想激怒我杀了你,没这么容易的,顾欺芳还没亲眼看到你的惨状,你还没亲眼看到她败亡,哪会让你轻松闭眼呢?”   顾潇勉强咽下喉间血,道:“我师父到底与你有什么深仇大恨?”   这个问题他在飞云峰下已问过一次,那时赫连御不作回应,现在倒是给了他一个答案。   “怨仇?”赫连御仔细想了想,忽然笑了,“我与她远日无怨,近日也无仇,我……只是恨她。”   顾潇皱了皱眉,就听他继续道:“恨或者讨厌都不需要理由,有时候第一次见面,你都会恨不得让一个人死无葬身之地……正如我看见顾欺芳第一眼,就是这么想的。”   这话说得平平淡淡,顾潇却听得背后生寒,他骂道:“你这个疯子!”   赫连御道:“你知道疯子生气了,会做出什么事情吗?”   顾潇冷笑道:“有种就来,我不怕你。”   “话可不要说太早,毕竟我生气的时候,连自己都怕。”赫连御低笑一声,忽然话锋一转,“端清这些年,过得好吗?”   顾潇听他提起自家师娘,心里蓦地一跳。   赫连御自言自语道:“应该是不好的,毕竟他一个早该清修避世的人,偏偏跟顾欺芳一个贱女纠缠在红尘里,心法内力都易不稳,早晚会不得好死。”   顾潇道:“你什么意思?”   “我想见端清了,你说他会不会来?”赫连御有些期待,语气里也带上些许孩子似的雀跃,“他来了就最好,我要当着他的面把顾欺芳身上每一块血肉骨头都剁下来,再砍了你的四肢,让你跟个虫子一样在血水里蠕动……呵,他那时的表情,一定会很有意思。”   顾潇听得头皮发麻,不安分地想要逃离,可惜根本无法动弹。   “我要送你去一个地方。”赫连御笑着对他说,“那个地方叫‘泣血窟’,是我闭关的地方,里头没有水,也没有食物,但是有很多尸体。你要是渴了饿了,就找具新鲜的啃两口,不会饿死的。”   顾潇一口血又涌上喉咙,他说不出话来,只能用一双眼睛死死看着赫连御,可惜对方还戴着面具,让他看不到真面目,只能牢牢记住这一个残忍愉悦的眼神。   “对了,里面还有被我灌了疯药的‘人牲’,他们谁也不认得,藏在任何地方,最喜欢攻击别人,你小心别被他们抓到,否则要是被活吃了可不怪我啊。”赫连御伸手摸了摸他嘴角的血,“看在端清的面子上,等会儿我会给你一把刀防身,但不要想着找死。因为你就算真的死了,我也会拿你的尸体去跟顾欺芳做交易,不想拖累她又让她心血付诸东流的话,就在那之前好好活着吧。” 第78章 破茧(四)   “行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这句话,大概是骗鬼的。   这是顾欺芳第一次来迷踪岭,眼下正是一片昏黑,旁人入此山岭恐怕转到天亮都找不到路,唯有顾欺芳深谙夜行之道,整个人完美融于暗色,几乎化成了一只飞鸟,无声掠过山林。   然而迷踪岭里有无数羊肠小道,九转十八弯,被草木虚虚掩映,乃是浑然天成的迷阵,哪怕是顾欺芳也觉得晕头转向。就在这时,她耳朵一动,听见不远处有人声,便悄然隐于树上,只露出一双眼窥探。   前方漆黑山壁下,倏然移开一道暗门,泄露出点点灯火。顾欺芳借着这零星灯火捉眼看去,山壁上忽有暗影耸动,赫然是不少岗哨,都借草木土石遮掩身体,匍匐其中一动不动,倘若有人莽撞前去,登时就要被围攻。   一队黑衣人拖着几条塞得鼓鼓的大麻袋从中走出,转头对岗哨说着什么,山风呼啸,卷来些许交谈声,只可惜听不真切。   顾欺芳皱了皱眉,鼻尖闻到一丝血腥味,眼见这些黑衣人往左侧去了,她再回头看看布满岗哨的山壁,手在树干上一按,身体借力跃起,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山壁左侧不远处有一道山沟,人未近,山风就卷了恶臭扑面。顾欺芳腾身落在山石之后,由于此处草木不比之前茂密,倒是让月光亮堂了些,映出眼前一切。   山沟里也都填满了这样的大麻袋,只是大部分血迹都已凝结发黑,散发出浓烈恶臭,有残肢断臂从破损的口袋里漏出来,新腐掺杂,袒露在乾坤之下。   离得近了,说话声也就清晰了些,当先一人道:“这条沟快被填满了,烧了干净。”   他们说话时都看着面前那条沟,没注意到后面有一个袋子微微动了动。顾欺芳眼神一敛,看着他们转身把麻袋都丢了下去,回头就要向来路走去。   就在此刻,她从树上一跃而下,人未落地,腰间惊鸿刀已离鞘而出,但见血光飞过,当先那人连声惨叫都来不及,喉间便横出一道血线,顷刻气绝倒下。   他身后四人俱是一惊,口中“谁”字尚未出口,顾欺芳已迫入四人之间,转眼间接了四攻八守,嘴角一翘,惊鸿刀在手中一挽,人也顺势一转,便是惊鸿刀法第五式“横波”。   “横波”之名婉约得很,却如石子入水荡开波澜,顺势蔓延开去,刀势虽柔,却一式逼命。待她转过这一圈,四人喉间都多了一条血痕,切开气管,几可见骨,伤口的皮肉却平整光滑,分毫不见翻卷。   点点血珠汇成一线从惊鸿刀刃流下,顾欺芳也不急着拭去,她走到山沟前,凝眉看了片刻,忽地出手挑开其中一只麻袋,里面的“尸体”猝不及防,惊恐溢于表面。   他好不容易装成死人离开了那鬼地方,定然是不肯再死一次。愣怔片刻,这人的右手悄然靠近腰后,那里还藏了一根钢针。   只是他还没碰到,就听见女子压低的声音:“你若在我面前动武,我就让你真做个死人。”   走江湖的人可以不聪明,但一定得识时务。闻言,这人将手放开,仍不掩警惕地看着她,声音沙哑:“你是谁?”   “问你两个问题,然后各走一边互不相干。”顾欺芳不理他,眼睛一眯,“第一,你可有见过一个十六岁模样的少年?”   这人道:“我是四天前被抓来的,地牢里有不少人,如你说的那般少年起码有五六个,怎么知道你问的人是谁?”   所谓地牢,想必应是刚刚那处山壁之后。顾欺芳眉头更紧:“那赫连御在哪里?”   “他三天前杀了十几个人后再没出现,我不知道。”   这人端得识趣,顾欺芳也不难为他,刀鞘迅疾如风拍了过去,直打昏睡穴。   然而对方却以为她是要灭口,当下骇了一跳,左手挡开刀鞘,右手抽出钢针射向她左眼。轻叱一声,顾欺芳将头一偏避开偷袭,抬腿就一脚踹了上去,那人倒也硬气,忍着骨裂之痛生挨了她这一踢,倒是衣襟内一块物件掉了出来。   他脸上一惊,伸手就去抓,然而顾欺芳脚尖一勾,此物就飞落在她手里,借着月光一看,却是道巴掌大的黄铜令牌。   顾欺芳瞅着这样式,心里“咯噔”了一下:“你是将卫?”   自家崽子从葬魂宫手里救了两个皇家子孙,这件事让顾欺芳如鲠在喉。并非说她把先父之事迁怒在两个娃儿身上,而是对这背后的算计隐忧不已。   江湖庙堂虽不说泾渭分明,好歹各有章法规矩,哪怕是她父亲顾铮,也是入庙堂离江湖,不肯把两边事情多加混淆,只因为法令与情义有时候实在难两全,私利与众泽更是自古难以处理的沉疴。   可是葬魂宫已经越线了。   这个门派要真论起来,根基并不深远,至今也不过两代而传,摞起来还比不过顾欺芳的岁数。   按理说崛起太快又无资历根基的势力在江湖上屡见不鲜,只是往往凌空起高楼,站得高摔得也快。然而葬魂宫是个异类,它的前身据说是一个关外大族,后来因为内乱分裂开来,其中一脉创立了葬魂宫,吞灭了本家,招揽人手扩充势力,延续至今而不见颓相。   俗话说“一人之力可强不可长”,葬魂宫起于纷争,虽然是家族内乱的赢家,但到底也是自毁底蕴,这些年发展之快不同寻常。以顾欺芳所知的情报来看,两代葬魂宫主虽然能为高卓,但也仅限于武功手段,这支撑在背后的庞大人力物力,绝对是旁人三生难及。   若非己身之能,就是借了他人之力了。   “葬魂宫现在不光杀人放火,又做了绑架勒索的勾当吗?”顾欺芳将令牌扔了回去,“还专挑朝廷的人下手,也不怕咬上王八壳崩了一口老牙。”   那人一惊,目光在她身上打量一圈,最终落在那把刀上,瞳孔紧缩:“惊、惊……”   “惊你大爷的。”顾欺芳没等他说完就噎了回去,还刀入鞘,“今日我不杀朝廷走狗,算你走运。”   话音未落,顾欺芳就出手如电点了那人穴道,腾身提起他衣领,把个大男人当小包袱般拎了起来,往山石隐蔽处一藏,扔了把捡来的刀,道:“穴道一刻钟后解开,生死看你自己造化吧。”   她心里有诸多怀疑,自然不敢轻信,眼下双方皆无法取信,倒不如留下余地转圜,免得错了大事。   顾欺芳心里转过许多念头,她虽然能一人揍一群,但又不是拉车耕田的牲口,早晚有力竭气尽的时候,更何况人在对方地盘上有诸多不明,擅闯自然是万万不行。   那么声东击西,就不得不为之了。   她几个起落回到山沟旁,看了眼下面不堪目睹的尸体,伸手取出了火折子,连同悬在腰间的一小壶烈酒,一同砸了过去,火光顿时腾起,在幽暗山林间仿佛靶子一样刺眼。   这几日都是天晴无雨,山林中易生火患,何况这地方还是个下风口,从上方吹下的风助长火势,很快就引起了岗哨注意,立时就有人前来查看,尖锐的哨声刺破空气,整个山岭都闹腾起来。   顾欺芳在这时从山壁间一条窄缝穿过,把鼎沸人声都抛在身后,就像是一尾漆黑小鱼,混入了浑水之中。   可是当她摸进所谓的地牢,却发现此地并不是自己所料想的那样。   山壁后没有栅栏和囚室,而是一条蜿蜒曲折的山道,顾欺芳将身体融入阴影中飞快潜行,等到了尽头,才发现面前是一座小山。   它的确很小,在群山环绕间毫不起眼,上面有许多个洞窟,仿佛是个石头蜂巢,草木也稀疏得过分。   有风席卷过来,她闻到了血的味道。 第79章 破茧(五)   泣血窟里处处透着邪性。   顾欺芳一进去,就觉得浑身不舒服,不仅是腥气难忍,而是这里每一块土石都仿佛成了精,带着择人欲噬的气息,叫人毛骨悚然。   脚下的地面并不坚硬,反而有些区域的泥土因为混了不少血肉杂碎,显出了几分松软,踩上去就微微下陷,好像在野兽的肚腹里行走。   这里很昏暗,除了镶嵌在墙上的细碎夜明珠,就只有间或几个穿透山壁的小窟窿可以勉强照物。在这样的光源下,任谁也是看人都像三分鬼,更别说……此处有真鬼。   顺着甬道行到末路,眼前有两条岔路,都被铁栅栏封着。因着光线昏暗,顾欺芳不得不走近些查看,结果发现了一具白骨,手脚畸形像在生前就被人打断,身体则被玄铁链死死绑在了铁栅栏上。   那双空洞的眼眶朝着顾欺芳身后,似乎是这人死前还不甘心地看着洞口,拼命想要逃出去,却又无法挣脱束缚,只能望着生路活活等到死。   白骨上还有不少撕咬痕迹,像是被野兽生生咬去了血肉,可是有风从洞中吹来,并无动物特有的腥臊味道,看骨上残留的齿痕也不见尖利牙印,反而像是被人咬出来的。   顾欺芳没有细想,因为一旦想了便容易心生惶恐愤慨,失去方寸。   她看向右边栅栏,上面还残留着暗红血迹,下方泥土的颜色也比周遭看起来略艳,伸手捻了捻,大抵是在这几天内滴淌下的人血。   心里一跳,顾欺芳并不知道自己的脸色有多难看,她暗骂自己胡思乱想,顾潇那小兔崽子从来吉人天相,小时候被不负责任的亲娘扔在荒山一天一夜也没被野狼叼走吃了,还被她坑蒙拐骗般养到这么大,怎么也不会是个短命鬼。   顾欺芳这样想着,就去打量铁栅栏上的锁链。这东西牢固,在没有钥匙的情况下,就算是精铁刀刃也很难劈开。为免惊动里面,她没有拔刀去砍锁头,而是双手各自揪住铁链一端,运气发力。   她虽然是女儿家,但天生神力,十岁不到就能扛着百斤重的水缸满院跑,若是身为男子,定颇有“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胆魄。眼下丹田聚气,双手运足力道,眼中精光一闪,婴儿手臂粗的铁链就伴随着脆响,被她生生扯断。   “吱呀”一声,铁栅栏被拉开,顾欺芳身子一矮闪入其中。   沿途石壁都布满痕迹,有刀劈斧砍,也有爪牙划拉,残留着不少血迹,大部分都暗红发黑,成了糊在墙上的血块,轻轻一搓,就往下掉着血粉。   除此之外,还有指掌拳脚拍打留下的印记,顾欺芳仔细看了看,大抵都是出自一人之手,由浅而深,正如人在武道之上步步而进。   她心中一惊,已经猜到这是什么地方了——赫连御练武闭关之地。   多年来在生死关头养成的直觉在此刻发作,告诉她此地危险不可再近,可她还有一种感觉,那就是……顾潇,在里面。   走或留之间,顾欺芳只犹豫了片刻,便头也不回地进去了。   越往里走,洞窟就越宽敞,也更幽暗。顾欺芳鼻下那股诡异的腥味越来越浓,她虽然内息绵长,但也不可能一直屏住呼吸,因此不可避免地吸入了些,头脑渐渐有些混沌,胸腔里一股烦躁之意无端升起。   她晃了晃脑袋,眼看前面有个低矮的门洞,就准备躬身进入,不料一个黑影突然从中窜出,携着股大力将她扑倒在地,张嘴就向喉咙咬下来。   顾欺芳一惊,顿时就清醒了些,她来不及拔刀,便屈腿踹在这东西肚腹上,手掌在地上一拍,借力弹起身来,惊鸿刀铿锵出鞘,那被踹飞的黑影刚扑了回来,就恰好撞上这一刀,顿时身首分离,死得不能再死了。   顾欺芳借着墙壁上细碎的夜明珠微光,凝目看去,脚边是一颗光秃秃的人头,地上的尸身裹着几条褴褛破布,毛发掉了大半,肢体枯瘦、皮肉干瘪,像个畸形怪物。   门洞里传来窸窸窣窣的怪响,顾欺芳退了两步,看见又有六个同样的怪人从中爬出。   的确是爬,他们如野兽般四肢着地,姿势扭曲到极致,血丝密布的眼睛没有神采,几乎要暴突出眼眶,嘴巴无意识地咧开,露出发白的舌头和恶心的涎水。   这是失去理智的可怜人,也是被精心调教出来的牲口。   顾欺芳看得毛骨悚然,她父母去得早,自幼行走江湖,还从没看到这样令人发指的场面,直教人毛骨悚然。   这些人牲手脚上都有特殊茧子,应该俱是练武之人,他们身上都有伤口,有的是他们互相撕咬而成,更多的却是与洞壁上如出一辙的指掌残痕,想必赫连御把他们弄成这样,多半是做自己习武的陪练。   她退了两步,人牲却不肯放过,他们早已丧失理智,见到活物就会本能上前撕咬,平时就算见到一只老鼠也会争先恐后地将其啃噬,更何况看到了一个大活人?   一个人牲当先扑来,顾欺芳手中刀鞘一扫打在他脑袋上,却只让其歪了一下头。这厢去势未绝,另外五个也不甘寂寞,各自从一个方向围扑过来,迫不及待要享用大餐。   顾欺芳身子后仰,一手撑住地面,右脚抬起踹在了当先那名人牲的下巴颏上,将他的嘴都踢歪了去,左脚顺势一勾夹住他的脑袋,生生将其甩了起来,砸向身后另外两个人牲,让他们摔成了难兄难弟。   眼见又一个人牲扑来,她起身挥刀,上手就是一招“白虹”斜劈而上,切肉断骨,然而这家伙凶悍得很,竟用双手死死抱住了她的刀。就在这片刻之间,剩下两个人牲就欺身而近,她闪过一个,剩下的咬在了她左肩上。   肩头见血,顾欺芳一皱眉,她也不弃刀,反而加大力道往左一转,将其抡了出去,砸在山壁上不知死活。   手上得了空,顾欺芳手肘往后一撞震开人牲,发现肩头已经发黑,皮肉竟然在慢慢溃烂。   这些人牲有毒!顾欺芳脸色一变,毫不迟疑地点穴止血,这样一来,左边手臂就不能动弹。她咬了咬牙,眼见剩下五个人牲又围攻过来,身体拔地而起,陡然翻转,脚在上臂一蹬,上身朝下,腰肢扭转,右手蓄势的一招“横波”便挟杀而出。   血花喷溅,五个人牲喉间都横过血线,几可见骨,然而却还有半点余力,仍不死心地向她抓来。顾欺芳落在地上,矮身又照腿补了一刀,这才算是消停了。   她急促地喘了口气,背后衣衫已被冷汗湿透,凝神打量过人牲尸体,忽然发现了端倪。   这些人牲身上都有刀伤,除了她刚才所为,还有的已经结痂,其中不少都与她刀术相似,只是功力不足,留招也显稚嫩。   赫连御不用刀,而天底下会《惊鸿诀》的人,算上她老爹,也不过三个而已。   眼神一凛,顾欺芳再不迟疑,扭身就钻进门洞,这里面先是狭窄,过了一段便宽敞起来,但眼前已黑暗得只能看到些许轮廓。   她脚踏实地,看不清周围环境,却听到右侧传来粗重呼吸,就像刚才那些人牲,带着压抑不住的癫狂。   心头一横,眼见黑影闪动,劲风破空而至,顾欺芳长刀出手,迅如奔雷闪电,直刺对方胸膛,正是《惊鸿诀》中最不留手的杀招之一——惊雷。   然而这黑影并不似之前人牲那般动用爪牙,他手里也有一把刀,同样是聚力于一点,所向无回,带着雷霆裂天似的霸道锋芒。   微弱光线被寒刃照亮,映出双方眉睫,一者目如霜雪,一者眼含癫狂。   刹那间,顾欺芳瞳孔紧缩,眼中杀意冰消雪融,她撤招已然来不及,只得在间不容发之际松手弃刀。   然而面前之人,手中长刀如风雷呼啸而至,虽然顾欺芳勉强侧开心口,可是她自己一手调教出来的轻功,又能比她慢多少?   刀刃穿透胸膛,伴随骨裂之声,势如破竹般刺入血肉之躯,余力未绝,步步紧逼,将她钉在了背后洞壁上!   她疼,疼得不能呼吸,冰冷刀刃就像长在血肉里的鬼魅,飞快吸走她体内热血。   顾欺芳张开嘴,想说什么,可是喉咙被血流堵塞,她咳得浑身打颤,一个字也说不出。   可就是这咳嗽声,让陷入疯狂的人清醒了片刻。   热血顺着刀柄流在手上,顾潇浑身一震,他先是看着自己的手,昏暗中只能看到一片漆黑。   一只手,带着粘稠温热的血液,颤抖着落在他脸上,轻轻摸了摸他的眼角。   他恍惚间想起,在自己很小的时候曾问过顾欺芳,为什么别人都有爹娘,自己只有师父?   那个时候,女子爽朗一笑,就这样轻轻抬手拭去他眼角的泪花子,说:“不哭,师父疼你。”   顾潇如遭雷击,他头疼欲裂,眼前也发花,什么都看不清楚,只能握着那只手,艰涩地开了口:“师……父?”   端清一路披星戴月,终于在这天夜里赶到迷踪岭。   他到岭外的时候,马就因为力竭而倒下,自己整个人也差点摔了。强行提起的内力眼下撑得经脉生疼,丹田也想要裂开一样,令他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更加苍白如鬼了。   端清来得巧,也不巧。   巧的是山中忽起大火,岗哨都乱成了一锅粥,再适合浑水摸鱼不过;不巧的是他下马之时,迎面又有两匹骏马携风踏尘而来,似乎刚自远方回归,打头那人紫衣银面,背后负着流云古剑。   赫连御似乎对于在此地见到他十分惊讶,愣怔了片刻才挥手让身后的玄武殿主魏长筠先行退下,   他勒马在原地踱了几步,语气里有不加掩饰的欢喜,哪怕隔着面具也丝毫不减:“端清……道长,怎么会来迷踪岭?”   端清冷冷看着他,袖中双手慢慢紧握,手背上青筋毕露,而后又松开。   他不答,赫连御就自己接了话:“总不会是想我了吧……自我接任宫主以来,道长别说贺喜,连来看我一眼也不曾。”   这话里透着无限哀怨,端清都当了耳旁风,开门见山地问道:“顾潇如何?欺芳在哪儿?”   “道长说的什么笑话,你的妻子自己不看好,如今却来问我?”赫连御只手托腮,“道长也看到了,我刚从外面办完事回来,怎么会晓得?”   顿了顿,他补充道:“至于顾潇,若道长说的是先坏我大事、又在飞云峰下拦截我的那小崽,倒的确是知道。”   端清眉目一寒:“将他交我。”   “道长何必如此冷淡,我又没亏待他什么,只是用他做个让你来找我的名头,现在如愿以偿,当然是不难为的。”赫连御笑了笑,“多年不见,道长陪我走一路,我带你去接他,如何?”   端清转头看了眼山中火光,不置可否:“你不着急?”   “倘若我的手下连这些杂鱼都处理不好,我还不如换条狗来看门。”赫连御翻身下马,只手虚引,“请吧。”   端清也不迟疑,抬步跟上了他,一路上赫连御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可他一句话也没应,饶是如此,赫连御也高兴得很,丝毫不觉乏味。   直至他们到了泣血窟。   赫连御带着端清避开岗哨,从山中密道直达泣血窟内,没把人牲之类的杰作呈现在端清眼前,只带他进了那最后的密室。   闻到新鲜的血腥味,端清眉头拧紧,赫连御轻笑一声,从怀中摸出火折子吹燃,照亮眼前一隅。   下一刻,端清看到了满地狼藉,和面前洞壁上的半截刀刃,因为这把刀生了些铁锈,因此离体之时还蹭刮了些许肉屑残留,未干的鲜血还顺着刀刃涓滴淌下,在壁上蜿蜒出猩红一线。   他不知道这些血是谁的,也不知道这把刀穿过谁的身体,只是在这刹那间浑身发凉,胸腔里一团血肉像被只冰冷的手用力攥住,随时可能捏碎。   端清的身体微不可及地一晃,就听见赫连御“咦”了一声:“奇怪,他原本是在这里的,怎么会不见了?”   说罢,他举着火折子细细查看了一番,沿地上血线看去,恍然大悟:“了不得,竟然是往这边去了。”   端清看去,只见赫连御说的乃是一道暗门,由巨石铸成,约莫有千斤之重,以顾潇的武功气力,是无论如何也推不开的。   但是,还有一个人可以。   他借着火光,看到石门上有两只血淋淋的手印,比起男子来说小了不少,五指也纤细,分明是女子才有的手。   端清忽然就慌了。   他半生纵横又倏然退隐,从来没有这样六神无主的时候,甚至于落在石门上的手都有些发抖。   赫连御只是无声微笑,他看着端清,如看着已经踏入陷阱、势在必得的猎物。   他运力双手推开了这扇门,就像一个天真孩童迫不及待地拆开礼物盒封。   山风呼啸而来,暗门之后是一处并不十分宽敞的平台,下面是断崖,虽有长河流水,暗流却急。   平台上血迹斑驳,顺着这些血往前看去,崖边有两个人,一站一跪。   跪着的女子气力将竭,站着的少年却身形不稳。   他手里握着从地上捡起的惊鸿刀,颤巍巍地指着顾欺芳,眼里时而闪过清明,时而又陷入疯狂,仿佛魂灵都被撕扯成两半,以自身为战场,开始了一场你死我活的厮杀。   顾欺芳想喊他一声,可惜是在喊不出来,只能捂着胸前伤口咳血,听到背后暗门启动,她和顾潇都本能回头,两人俱是瞳孔一缩。   顾欺芳是惊怒,顾潇却像是忽然发了疯,提刀就像她头颈砍去。   “住手!”端清瞳孔紧缩,一掌凌空而去打在顾潇手上,这一刀失了准头,他整个人也跪了下来。   就在这个时候,赫连御的一掌也破空而至,将顾潇击得向后一倒,若非本能地用惊鸿刀插入山石吊在边缘,恐怕整个人都要掉下去。 第80章 破茧(六)   顾潇在泣血窟待了三天。   这里如赫连御所说的那样,没有水也没有食物,连光线都是昏暗得可怜,里面兜转得像千疮百孔的心思,难以找到出路,还随时会冒出人牲来偷袭他。   顾潇身上有伤,虽然被赫连御派人草草上了药,可那药敷上去顿时就不觉疼痛,他便在心里叫道:“糟了。”   以他身上的伤口来看,再好的奇药也做不到立竿见影,就算是有,赫连御也绝舍不得用在他身上,这药敷上去立刻止疼,就只能说明……它很可能是有毒的。   他被扔进泣血窟,身边只有把锈迹斑斑的长刀,还没恢复多少气力,养在洞里的人牲就闻着新鲜血腥味来了。   这个地方没有什么礼义廉耻和正邪是非,只有猎物和猎手的厮杀,所有的对拼落到最后,都是简简单单的你死我活。   顾潇好几次都想着,我干脆这么死了吧。   死了就一了百了,不会饥渴,不会疼痛,哪怕尸体被这些人牲吃成光秃秃的骨头架子也没关系,大不了先给自己来上一刀,痛痛快快地去了,总好过受这样的折磨。   可他死了,顾欺芳和端清怎么办呢?   师父和师娘辛辛苦苦把他拉扯这么大,还没来得及还上丁点恩情,恐怕到了阎王爷那里,下辈子也要去当牛做马的。   更何况……死去终得万事空,徒留生者意难平。若他真的死在了这里,赫连御也不会放过师父和师娘,反倒叫他们白费了心血,赔了伤心又遇危险,他怎么能这么干?   顾潇咬着牙忍了下来,他一边对付着随时可能出现的人牲,一边探索着复杂的泣血窟,想要找到逃离的办法。   他找到了那间有着暗门的密室,可是试了许多办法都不能推开它,曾自诩英雄年少天赋异禀,如今却对着一扇门都无能为力。   顾潇脱力地跪倒门前,体内火烧火燎,脑子里嗡嗡作响,敷过药的伤口就像有无数蚂蚁爬过,又麻又痒,他瘫在地上就像一条离水以后很快就要干死的鱼,只勉强保留着一丝清醒。   用在他伤口上的药物,与驯养人牲的乃是同一种,只是减轻了些分量,不会让他很快丧失理智,却在泣血窟这样的环境里,被一步步逼到浑噩癫狂,一步步从人变成只被杀欲支撑的畜牲。   他拼命想要保持住最后的清醒,可很多时候,人力不能与天数相抗,理智也终究败给本能。   顾欺芳撕心裂肺的咳嗽声,还有落在眼角的那只手,把他从疯狂的深渊里拉出个头来,可是他刚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从来都如山峦般巍峨不倒的师父……浑身染血的模样。   刀口离心不过方寸,刀柄却紧紧握在他手里。   顾潇在那一刻,觉得自己还不如真的疯了,至少不用如此深刻地意识到……是他给了顾欺芳致命一刀。   他整个人如遭雷击,根本不知道自己那个时候有什么表情、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脑子里清醒又迷乱。一时捡起惊鸿刀劈开刀刃,把顾欺芳从洞壁上放下来,一时又突然发了疯不认得她,举刀追着她砍杀。   顾欺芳用双手死命推开暗门的时候,他就拖着惊鸿刀步步紧逼,眼里映出来的,都是血色。   她身上中了四刀,胸膛、左臂各一道,背后还有两条深可见骨的伤。   顾潇看得清清楚楚,心里拼了命想停下来,可身体就像被钢丝操控的木偶,不可控制地举刀。   刀刃劈向顾欺芳脖颈的时候,她已经没力气再躲了,顾潇目龇俱裂,眼眶里都要滴出血来,可就是停不下自己的手脚。   幸好端清阻止了他。   顾潇失衡跪下的时候,他脑子里的狂躁陡然如潮水退去,一双血丝密布的眼睛愣愣地看着顾欺芳。   顾欺芳已经连看他一眼的力气都快没了,匍匐在地上,血染红了她身下一片地面,从顾潇的角度看过去,能明明白白地觑见她那被生生削去一块血肉的左臂。   目光怔怔落回手里那把染血的惊鸿刀上,顾潇从小到大都惯会甩锅,可现在连个替自己开脱的理由都找不出来。   被赫连御一掌打下去的时候,顾潇本能地将刀插入山石,勉强吊住身体,此时月黑风高,冷风就像毒蛇一样在背脊乱窜,叫他不能不毛骨悚然。   他还在茫然,端清已经上前。   顾欺芳伤势太重,他不敢随便去移动她,又见顾潇险象环生,就先扑到了崖边,大半个身子都探了出去,伸手要去拉他上来。   顾潇几乎是木然地看着那只手离自己越来越近,端清满脸都是焦急,似乎在说什么,可他一个字也听不清。   残留的药效似乎又发作了,他脑子里一片浑噩,忽然看到崖边多出一个人。   赫连御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白银面具在此刻就像无常鬼脸,嘲讽着他所有的愚蠢和无能为力。   嗤笑的声音聚成一线传入他耳中,清晰得字字刻骨铭心:“顾欺芳要死了,是你杀了她……欺师灭祖,做得好啊。”   那个时候,端清的手已经快要触碰到他,顾潇哪怕什么都不做,他也相信师娘一定会把他拉上去。   那个声音笑意更深:“他要救你啊,真幸运……可你除了拖累他们,还能做什么呢?哦,对了,你还可以拿起刀,再杀他们一次。”   顾潇抬起头,看着端清苍白如纸的脸。   端清的情况不好,他担心着顾欺芳,又要来救顾潇,更得提防身边赫连御发难,以至于额头上冷汗涔涔。   他从来没见过不动如山的端清这般模样。   大概是他脸色太难看,端清一边去拉他的手,一边安抚着他:“不怕,我拉你上来。”   就在两只手就要相触的刹那,神使鬼差般,顾潇拔出了惊鸿刀,身子往后一仰,坠了下去。   他后背向着下面,面朝上空,可眼里没映出夜色,只有师娘剧变的脸庞陡然缩小,然后飞快消失在视线里。   顾潇在那个时候想,我早就该死。   可大概是老天爷都不想放他好过,顾潇从断崖滚下来,并没死成。   这座断崖并不十分高,中间老木横生,下面还有一片树林和一条河。顾潇中途被树缓了几下,最后带着一身伤滚进了河里,被水冲走了。   等到他醒来,却发现自己在一个完全不认识的地方,身边照料他的也是陌生人。   那个人说自己姓林,是被赫连御抓来的朝廷校尉,在逃离的时候捡到了他。   “本来大难临头不想管这些闲事,可看到你手里的刀……”那人笑着指了指他死死握着的惊鸿,“之前此刀还在一位女侠手里,她在迷踪岭救我一命,还打听着一个少年下落……那时候在河边看到你紧紧握着这把刀,猜测她要救的人应该就是你了。”   顾潇木然地听他说话,脸上没有丝毫神情,甚至连心里都只剩下了空落,无声无息,泪流满面。   这世上本就没有任何一种表情,能承载生离死别的真谛。   伤势刚好了一点,顾潇就在林校尉的叹息里离开城镇,身上银钱不多,也骑不了马,一路落拓如乞丐一样,餐风宿露了大半个月,才回到了飞云峰。   顾潇一路上想过很多种可能,想着师父那么厉害,一定能挺过这一关,等到他回到家,就抄起扫帚噼里啪啦一顿胖揍,中气十足地骂上三个时辰不歇。   他也想过师父没了,师娘再也不肯疼他,恨他这个欺师灭祖的逆徒入骨,等他一回去,就拎到师父坟前去领罚,任打任宰,绝无二话。   顾潇想了这么多,却独独没想到……他没有家了。   飞云峰抱翠盈碧,是个世外桃源般的地方,顾潇在这里生活了六年,春日靠树打盹儿,夏天下水摸鱼,秋朝上山摘果,冬夜挽弓猎兽,点点滴滴累积了两千多个日夜,如今却点滴不剩。   整座山被大火焚过,寸草不留,土石都被烧焦,好几处干裂,顾潇茫然地走在焦黑山道上,看着路旁枯焦的树干和地上被活活烧熟的鸟兽尸体,一时间几乎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可是当他看到那座被烧毁的木屋时,双膝跪地,再也无法自欺欺人。   顾潇在废墟里挖了半晌,什么都没找到。   顾潇压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下的山,也不知道一路上摔了多少下,甚至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浑浑噩噩,就像丢了魂魄,成了具行尸走肉。   他终于成了个居无定所的浪子,除了惊鸿刀一无所有,茫然无措,有时候被流氓地痞欺负了也逆来顺受,压根儿不见了之前少年轻狂。   直到有一次,有几个乞丐要抢惊鸿刀,觉得能当三四两银子,他好像从噩梦里惊醒过来,一拳一拳把他们全部打翻在地,手骨生疼。   打完之后,他就坐在满地狼藉里,抱着惊鸿刀嚎啕大哭,泣不成声。   漂泊了十来天,顾潇回到了一个熟悉的地方——金水镇的那家客栈。   看着店门招牌,他想起自己在这里与顾欺芳最后一次正经相处,听她难得严肃的训斥,又在青石长街上与她挥手作别。   店小二没认出他是之前那个出手大方的客人,只把他当成了乞丐,忙不迭地赶人,顾潇摸出身上最后一块银角,对他说:“我不打尖也不住店,你带我去看看后院那棵桂花树,我只待一会儿就走。”   他还记得那棵桂花树很高,坐在上面可以望见顾欺芳当初住过的房间,也许现在已经有其他人了,可哪怕是一扇紧闭的窗户,他也要看看,看过之后……就死心了。   店小二贪钱,趁着掌柜的不在,就答应了,只是叮嘱道:“店里住了贵客,你不准惊扰他们,最多不过一盏茶时间就得离开。”   顾潇无所谓,他左右只是看一眼,细细一想,那棵树的花期也该尽了。   可是当他到了后院,却见到意想不到的人。   那棵树上的桂花的确快落尽了,金黄泛红的小花在地上扑了细碎密集的一圈,有个穿暖黄色衣服的小孩儿正蹲在地上,用胖乎乎的手一朵一朵捡桂花。   他旁边还守着几个人,见到顾潇立刻拔刀呵斥,小孩儿听到动静回过身,先被这邋遢落魄的人吓了一跳,却很快认出了他那张脏兮兮的脸。   “顾潇!”   小孩儿踩着满地桂花扑过来,又踩了个急停,嫌弃地看着他这一身,可到底还是伸手扯着他衣角,一半埋怨一半撒娇:“你终于回来了。”   顾潇怔怔地看着楚尧:“你……不是回家了吗?”   “我说了要你做师父的,你不答应,我就不回去!”提起这茬,楚尧就有些气恼,他一脚踢在顾潇小腿上,劲儿不大,跟小猫闹脾气一样,“我不知道去哪儿找你,就只好回这里等了……我等了你一个月,以前都没人敢这么对我的!”   顾潇忽然蹲了下来,抱住了楚尧,把他的小脑瓜往怀里按。   “你该去沐浴换衣了,讨厌!”楚尧在他怀里活蹦乱跳,却突然感到有一滴温热溅在脸上,愣了一下,抬头看顾潇的眼睛,“你……怎么哭了?”   “……”   “你别哭啊!”楚尧有些无措,抬手用自己锦缎制成的袖子给他擦眼泪,绞尽脑汁地回忆母妃哄他时的模样,“你别哭,我、我给你吃桂花糖,可甜了!”   顾潇被他硬塞了颗指头大的糖块,嘴里是馥郁的桂花香,并不是浓烈的甜意,却让他从里向外开始活过来。   他抱着楚尧,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那扇熟悉的窗户,声音嘶哑:“对不起……对不起……”   楚尧还道是他让自己久等了,觉得自己已经是个小大人,需得有些肚量,于是也学着大人的样子轻轻拍着顾潇后背,说道:“来了就好,再等一会儿也没关系,我不怪你。”   最后四个字一出,顾潇抱得他更紧了些,眼泪夺眶而出。 第81章 馥郁   沈无端听完这段旧事后,沉默了很久。   他是个爱笑的男人,哪怕不开口,只要眉眼轻挑就自成风流,岁月虽然在他身上留下苍老痕迹,却也将曾经的轻浮发酵成了入骨之醉。   可是现在,沈无端低眉垂眼,只注视着桌上那只小银壶,良久才出了声:“原来,如此。”   说完这句话,他就拿起小银壶起身,与叶浮生擦肩而过,再不置一词。   非是无动于衷,只是在沈无端看来,既然端清尚在人间,那么不管责难还是训斥,都还轮不到自己去置喙。   沈无端不想去迁怒一个晚辈,虽然他有过错,却也无辜。   只是人有亲疏远近,比起初见的叶浮生,到底还是顾欺芳与端清与他相交甚笃,那些峥嵘肆意的岁月,是这对夫妻与他共同走过,女子饮歌纵马,道长落子抚弦,一曲一调,流转的是已悄然掠过的光阴。   他等了太久,从风华正茂等到英雄迟暮,可惜故人已非昨。   沈无端离开很久之后,叶浮生才动了。   他保持着一个姿势站了太久,此时动一下就发出了几声骨响,酸痛得有些难受。叶浮生转了转头,看向围桌而坐的三个人偶,忽然就有些不敢在这里呆下去了。   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叶浮生抹掉额头上的灰,拍拍衣服走出书房,又踱回前院。   在书房里待了挺久,眼下天色已入夜,叶浮生在院子里来来回回走了几圈,忽然有点想喝酒了。   正想着,一股淡淡的酒香就随风飘了过来,不浓烈,却馥郁,叶浮生初闻见的是桂花香气,细细一回味,竟有些微醺。   是上好的陈年桂花酒。   他的鼻子向来比狗灵,现在循着酒香转头,发现是从隔壁流风居里飘出来的。   沈无端早搬去了轻絮小筑,流风居现在的主人是楚惜微,叶浮生心道:“好崽子,当年还是个一杯倒,现在倒会喝酒了。不行,我得去蹭上几口,作弄作弄他。”   这样想着,叶浮生脑补出楚惜微抱着酒坛子撒酒疯的模样,顿时便笑了,胸中郁气散了不少,不怀好意的促狭又上了眉睫。   他看了眼院墙,砌得挺高,可也不够自己轻功一跃,便翻身上了墙头,打算给楚惜微来个“祸从天降”。   然而还没等叶浮生跳下去,就被眼前的场景惊在了墙头上。   流风居前院里,也有一棵桂花树。   这棵树虽不高大,很粗壮,枝繁叶茂,开如满星,虽然已是深秋时节,却也只落了薄薄一层花叶,不见颓丧。   桂花香随着夜风扑面而来,叶浮生怔怔地将目光下移,看到楚惜微坐在树下小石桌旁用小炉煮酒,他之前闻见的酒香就是从这里飘出来的。   听见动静,楚惜微抬头向这边看过来,眉头一拧:“大晚上你爬墙干什么?”   叶浮生回过神,又没了正经,笑嘻嘻地说道:“满园风光关不住,一缕暗香出墙来。”(注1)   他说完这句话,一只空酒壶就迎面砸过来,叶浮生偏头躲过,看着楚惜微有点不自在的脸色,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刚才那句话说得太像调戏。   按理说男人之间开点无伤大雅的玩笑是常有之事,可自己到底做了他两年师父,不该这么不庄重,更何况……楚惜微喜欢男人,他再这样讲话就有些不大合适了。   轻咳一声掩去尴尬,叶浮生跳下墙来,踱步到楚惜微面前,对着烫在热水中的两只酒壶笑开了眼:“一闻就知道是好酒,阿尧你品味不错。”   楚惜微拿小刀削下一条长长的果皮,没理他。   叶浮生继续没话找话,看着他背后的桂花树:“这棵树长得喜人,怕有上百年头了吧,比那年我们……”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目光落在粗壮树干上那条陈年刻痕上,再也移不开了。   十三年前,顾潇遭逢大变,幸亏在金水镇客栈再遇了当时还是个小孩子的楚尧,不然真不知道自己最后会变成什么样。   那棵长在客栈后院的桂花树,是他对年少轻狂最后的念想,牵着小孩儿的手离开客栈时,顾潇终究还是没忍住,提刀在树干上刻了自己的名字。   入木三分,锋芒从毕露到收敛,简简单单的一个名,仿佛是刻在墓碑上的无声祭奠。   后来入了掠影卫,他也曾路过金水镇,特意想去看看,只是人非物也非,那家客栈早已不做了,被改成了一家私宅,新主人嫌桂花树占地方又不名贵,就不要它了。   据说本来是打算砍了做个树墩子,幸好当时有个外地人到此买下了这棵树,将它连根拔起移走了,从此再无音讯。   叶浮生想过它会在新的地方扎根生长,或者被劈成柴火烧了,从来没想到自己还有再见它的一天。   他的手掌落在粗糙树干上,一笔一划描摹着经年刻痕,不少地方都模糊了,可叶浮生来来回回摸了好几遍,也不舍得移开手。   他喃喃道:“这棵树……怎么会在这里?”   楚惜微看了他一眼,将目光落回树上,道:“六年前我路过金水镇,正巧那家客栈被盘了出去,这棵树也要被砍了,我想着院子里正缺一棵老树,就干脆把它移回来了。”   他难得撒谎不脸红,可是叶浮生一点都不信。   老树盘根,这棵桂花树在那家客栈里生长了上百年,要连根拔起本就不容易,更何况还要跋山涉水地移到新居,一个弄不好就得烂根枯死。   可眼下这棵树长得很好,丝毫看不出曾被移植的败相,甚至比十三年前更喜人了些,足见照料它的人花了多少心思。   叶浮生的目光扫过墙角的水桶和浇勺,也不戳破他,转头笑了笑:“它遇到你,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楚惜微听他说这句话,心跳蓦地加快,转身坐回了石凳,提起一只酒壶就要往杯里倒,结果被叶浮生一把捞过了。   “又不是小姑娘,这么小家子气做什么?”叶浮生没骨头般坐在他对面,后背靠着树干,眨眨眼,“男子汉大丈夫,喝酒就要对瓶干!”   说罢他仰头喝了一大口,快得让楚惜微都来不及阻止他。   桂花酒本来是甜香味居多,要论起醉人,别说是烧刀子,就连女儿红都能甩它十条街。叶浮生本来还想调侃他一句“这么大人还喝糖酒”,结果一口下去,脑子就懵了。   一大口酒液过喉,先是柔和香醇并不浓烈,可是甫一入腹,就好像滚油浇在了火堆上,顷刻腾起火烧火燎般的热意,脑袋里顿时一嗡,眼前的一切都变成了两个,还在不断摇晃。   楚惜微:“……”   他当初的确是不会喝酒的,但是这十年来在百鬼门里混着,必要的酒桌应酬不可少,身边还有沈无端、孙悯风两个酒鬼,怎么也将酒量练了出来,虽说不是千杯不醉,好歹也能不倒。   这两壶酒是他自己勾兑的,一半是香甜的桂花酒,一半却是有“天人醉”之名的烈酒,号称“天上神仙一杯倒,红尘俗客百年沉”。   楚惜微今晚想到隔壁住进了某人就难以入眠,干脆拿醉倒当休憩了。然而这种酒连沈无端这般老酒虫都只敢浅酌,楚惜微又不打算饮酒误事,才把它拿桂花酒勾兑了,饶是如此,依然后劲十足。   他看着叶浮生突然空蒙起来的眼神,伸手抢过酒壶晃了晃,顿时扶额叹息——巴掌大的小酒壶,一口就喝得差不多见底,没立刻倒下都算是叶浮生酒量过人了。   暖流在四肢百骸里乱窜,全身都热了起来,就是冷风也吹不醒他。楚惜微起身戳了戳他的肩膀,问道:“还好吗?要不我扶你……”   话音未落,就见叶浮生眯起一双醉眼看了他半晌,突然出手如电勾住他的腰,把已经比自己高半个头的楚惜微一把扯了下来,往自己腿上一抱,笑嘻嘻地摸了一把脸:“美人儿,投怀送抱,好热情啊!”   楚惜微:“……”   他心跳漏了半拍,但很快回过神,看到叶浮生脸上绯红,眼神也迷茫得很,怀疑现在就是找个扫地大婶,这醉鬼都能睁眼说瞎话地赞一句“西施貂蝉”。   楚惜微比叶浮生高些,困在他怀里不自在得很,手一撑就要起身,不料这醉鬼一点也不老实,伸手就在他胸前一摸,还“咦”了一声:“美人儿你胸怎么又小又硬……嗝,算了,我不嫌弃。”   楚惜微:“……”   叶浮生晃晃悠悠地起了身,硬是把他拦腰抱起来,噘着嘴就要亲。楚惜微肺都快气炸了,看这家伙手段熟练,就知道这些年不晓得跟多少女人鬼混过。   眼中生煞,楚惜微挣开他的怀抱站稳身形,回手就把这酒鬼按在了树干上。   楚惜微一手撑住树干,一手按住叶浮生后脑勺,迫使他抬头直视自己的眼睛,轻喝道:“你看清楚我是谁!”   叶浮生怔怔地看着他,像个呆头鹅,半晌才道:“阿尧啊……”   楚惜微松了口气,又有些可惜,没等他这千回百转的情绪淡去,叶浮生就忽然凑上来在他腮帮子上啃了一口,砸吧着嘴:“怎么没肉了?”   这一口咬得不重,楚惜微的目光却沉下来了。   他肤色白,因此本就显得眸色黑沉,现在深邃起来,更如夜空一样广漠而有压迫感,黑沉沉地笼罩住眼前的人。   叶浮生还在不知死活地撒酒疯,双手捧着他的脸,眯起眼睛左看右看,笑呵呵地说:“你瘦了,是不是过得不好……嗝,来,师父疼你。”   他似乎完全没意识到眼前的楚惜微已经不是小阿尧,捧着脸往自己这边凑近,哄孩子般在楚惜微脸上蹭了蹭,结果却被人顺势按住了脑袋,重重抵在自己嘴唇上。   楚惜微没喝酒,却觉得自己比叶浮生还醉得厉害。   他把这个人按在怀里,近乎凶狠地吻上去,酒气从唇齿间传递过来,点燃了脑子里面一根导火索,刹那时心花怒放,眼前不见人影夜色,唯有无形的焰火璀璨盛开。   楚惜微喜欢叶浮生,疯了一样地喜欢他。   年少慕艾的绮念,惊逢背叛的惨痛,绝处逢生的愕然……一切前尘翻滚不休,多少恩怨情仇都闷成一坛老酒,尘封在他心里不可言说的地方,于十年生死挣扎的岁月里发酵到变质。   楚惜微一直都以为,自己其实是恨他居多,直到在野渡之上,从楚子玉口中得到了他的死讯。   那一刻,天崩地裂不抵神魂俱震,千刀万剐不及心头之痛。   他那么恨叶浮生,却在知道对方不在人世之后,油然而生了不可抹灭的绝望。   后来在古阳城重逢,就像心酒掀开泥封,浓烈的气息糊得他晕头转向,不知今夕是何夕,更不晓得如何是好。   直到面对赫连御的时候,楚惜微明知生死一线,却连犹豫都没有,挡在了叶浮生面前。   他在那个时候恍惚间明白——当你对一个人恨之入骨却舍不得伤他分毫,甚至还愿意为了他舍生忘死,那只能说明,比起恨,你爱他更多。   可惜爱也好,恨也罢,千般情义都被分离在恩仇两岸,不可与他明说。   思君在咫尺,两心隔天涯。   楚惜微从未想过会有此刻,在叶浮生蹭上来的时候,千里之堤都溃败于一个肌肤相亲上,他终于一巴掌抛开所有的顾及和纠结,破罐子破摔地想:“我也醉了,就这样吧!”   他就像个终于抓住猎物的野兽,眼中燃起一团火光,撕咬着叶浮生的唇,剩下一只手也落在那人背脊上,隔着并不厚实的衣衫胡乱摸着。   叶浮生的脑子就像被放进了蒸笼,本来就晕晕乎乎,现在被他放肆着,更是六神无主,本能地学着楚惜微的样子去扯他衣衫,动作凶狠得丝毫不逊色,把一场趁人之危演变成了两厢情愿的假象。   直到楚惜微重新把他按在了桂花树干上, 叶浮生被他困在臂间,大概是觉得这个姿势不舒服,抬腿要踹,结果正好被捞住腿弯,欺得更近了些。   楚惜微脑子里嗡嗡作响,他知道自己这么做是带着一股子不合道义的下流,可是情难自控,身不由己。   他炽热的目光盯着叶浮生,拼命平复自己的呼吸,就要慢慢地放手退后。   突然间,一只手捞起他一缕头发,叶浮生凑近了,醉眼朦胧地道:“阿尧,你这么年轻……怎么有白头发了?”   楚惜微一惊,看他的模样不像清醒,不敢硬拽,只好任他握着。   好在叶浮生很快放手,又摸了摸自己的头发,道:“我也有,昨天还拔了两根……人啊,这辈子过得真快。”   年华转眼,白驹过隙,哪怕浮生百年,也不过是眼睛一闭一睁,瞬时蹉跎了光阴。   叶浮生比他大八岁多,已经不是什么年轻人了,就连楚惜微自己有时候看着秦兰裳,都会生出“老了”的错觉。   他等了叶浮生十年。   可人这一辈子,有几个十年?   叶浮生浑然不觉,他说完这句话就闭上眼沉沉睡去,楚惜微捞了他一把,感受着温热气息在臂间吞吐。   他把人打横抱起,凝视那张脸半晌,终究还是没忍住,低头亲了亲叶浮生的眼睛。   翻滚的心绪躁动忽然就平静下来了。   楚惜微让叶浮生的头靠着自己肩膀,喃喃道:“是我,输了……”   注:改自宋.叶绍翁《游园不值》:满园春色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   -----   顾欺芳角色分析,有兴趣可以看看 《封刀》三十题(内含剧透,糖刀混合,慎入!) 1 我永远得不到的你 赫连御一生做过无数次选择,然而对于慕清商的死始终都不能释怀。 自以为是的人终于发现自己也许错了,从此再也没有与他并肩携手的机会;然而他又觉得自己仍是对的,因为他不必再永远看着那个人的背影,也没有任何人能与其相知相契。 他只是可惜,未曾得到,便已失去。 2 反目成仇 纸永远包不住火。秦鹤白从一开始就知道,也做好了周慎跟他反目成仇的准备。 可是等事到临头,他又怕了,不是畏惧周慎怒火攻心跟他讨三刀六洞,怕的是看到那人知道真相后濒临崩溃的表情。 然而当他们再见面,没有预想中的咒骂和打杀,秦鹤白只看到了周慎的背影渐行渐远,再不回头。 3 终其一生的单恋 柳眠莺等了顾铮很多年,从风华正茂到美人迟暮,最终只等到一把单刀匹马、风尘落拓的少女。 她的手掌抚上少女腰间那把刀,问:“你爹有留下什么吗?” 顾欺芳递给柳眠莺一封信,洋洋洒洒千字文,诸般安排事无巨细,唯独对她寥寥两句,不过最普普通通的寒暄别离。 柳眠莺垂下眼,将信纸丢入了香炉,看着它烧成灰烬。 她终其一生未曾对顾铮言说心绪,可顾铮那样通透的人怎会不明?从头到尾,他都温柔又坚决地将私情割舍,而她只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到底不甘心。 直至如今,音信绝断,阴阳殊离。 4 分手 几年过去,秦兰裳已经长成容姿过人的大姑娘,陆鸣渊则年近三十,虽然没见老态,举手投足间多了许多沉稳,总被她啐道像个小老头子。 秦兰裳对陆鸣渊说道:“我现在不喜欢你了,要去嫁个更好的人,你气不气?” 陆鸣渊老神在在:“不气。”” 秦兰裳愤然将他推了个趔趄,一跺脚就要转身走了,结果被抓住了手腕。 陆鸣渊笑得眉眼弯弯:“我骗你的,气死我了。” 秦兰裳踢了他一脚,脸上笑开了花。 5 与爱无关 步雪遥跟厉锋的关系,就像两只毒物最缠绵的绞杀,从彼此身上汲取养分,也交换着毒液。 欲求,算计,缱绻,做戏……一个是惯会作态的戏子,一个是冷硬不化的坚冰。 步雪遥死讯传来的那一天,厉锋独自在山头站了很久,他以为自己会有那么一丝半点的难过,结果并没有。 他们之间,从来与爱无关,只有至死方休。 6 报复 谢珉恨着谢无衣,恨容翠,恨谢重山,甚至恨断水山庄每一个人,连一砖一瓦都是压在他身上积年的怨愤。 他以为自己会让一切陪葬,最终也的的确确与这座山庄一同化为灰烬。 只是一开始单纯的报复,何时变成了玉石俱焚的决绝,他坚持的东西又在什么时候从仇恨变成了守护,没有人知道,包括他自己。 7 七年之痒 赵冰蛾曾以为女人善变、男人多心,她跟色空的感情也许会在时光翩跹里被磋磨殆尽。 她想过之间种种,唯独没想到他们的感情会在最浓之时戛然而止,又在最淡之际死灰复燃。 8 错过一世 顾欺芳临终的时候,用最后的力气抓住了端清的手。 喉间是没来得及说出的话,随着一口气咽下肚里,刻骨铭心—— “阿商,今生我牵住了你的手,来世我们还要一起走。” 9 杀了你 阮非誉丢下令箭的时候,闭上了眼睛,没有看到血溅三尺,也没看到人头落地。 他只听见了骤然大作的哭喊声,那是观刑的百姓悲愤交加,正值大雨倾盆,似天地同悲。 他没看,却清清楚楚地知道两件事情。 第一,秦鹤白死了。 第二,他杀了他。 10 一直都是骗局 楚尧十一岁生辰那天,顾潇亲自下厨给他做了碗长寿面,假托宫奴送了过去。 他看着小少年一边嫌弃大厨手艺退步,一边在自己压迫下老大不情缘地吃着面条,有点想笑,眼前却像被碗里升起的热气遮掩,有些模糊。 傻阿尧,面是我做的,你又被骗了。 他摸着楚尧的脑袋,心想:“你父王骗我三年,我骗你这一次,扯平了吧……不过,你应该再也不会原谅我了。” 他曾以为自己抓住了浮木,至今水落石出,才明白一切都是骗局。 11 抱歉,我不认识你 慕清商死后三年,赫连御已经习惯了装扮成他的模样在江湖上行走,那帮有眼无珠的人大抵分不清,有认出来的也再也没了开口说话的机会。 他把自己活成了曾经最想要的模样,可并不开心。 直到那天在郊外看到一个墨发素衣的道长,赫连御那颗烂透的心狠狠震颤了一下,他追了上去。 未及开口,道长勒马回首,眼里是一片疏冷的陌然。 12 无爱亦无恨 顾欺芳曾经问过端清:“你恨赫连御吗?” 彼时道长正手持木勺浇花,闻言连手上动作都未曾一滞,淡淡开口:“我非其人,何谈爱恨?” 曾经爱护赫连御的人是慕清商,有资格去恨他的人也是慕清商。 这些事情,跟端清都没有关系。 13 永远触碰不到的恋人 楚惜微第一次练功走火入魔后,躺在床上半死不活,做了个梦。 他梦到小时候的自己,和那时眉眼轻狂的顾潇。 楚惜微下意识地伸手,梦醒了,什么都没有。 14 从未相遇 叶浮生曾经想过:如果当年顾潇不曾遇到楚尧,是否就不会发生这么多事情? 这个念头刚起,就被他从根上掐断,丢在地上狠狠踩了几脚,碾成灰烬。 将一切不幸的根源落在另一个人身上,是懦夫自欺欺人的假想。 他后悔自己当年的轻狂和不够强大,却依然庆幸那年相遇,至此不改。 15 无知伤害 最致命的漏洞往往是无心之失,有的时候也许只言片语,就能摧折一个人最后的脊梁。 赫连御对端清说:“慕清商不是我杀的。” 旁听的人怒不可遏,端清却轻轻颔首:“不错。” 16 我们都老了 顾欺芳一直觉得端清好看,从头到脚,连一根头发丝都叫她合意。 成亲那晚,女子不着凤冠霞帔,只是一身红裳一支花簪,笑意盈盈地勾过他下巴,交换了一个带着酒香的吻。 醉意上涌,她轻声问:“阿商呀,等你老了,也该是最好看的老头子……就是不晓得那时候的我,该是怎么一番样子,会不会连牙都掉了?” 端清把醉鬼抱在怀里,让她的头靠着自己肩膀,以掌抚背为她顺气,这才道:“待你老去,我必白首。” 顾欺芳扳着他的脸直视自己:“那你趁我年轻,多看几眼,以后等我老了,你还得想着我年轻时的样子。” 世事也的确如此。 过了很多年后,顾欺芳在端清心里依然是当初的模样,因为他根本没有机会看到她暮色垂垂的样子。 他的满头青丝如墨,终究白发苍苍。 17 如果当时…… 谢无衣在惊寒关一战前想了很多。 如果当初没有三年之约,如果当初他没有救谢珉…… 思前想后,都没有所谓如果。 归根究底,无论当初或者现在,他都是谢无衣。 18“比起你来说,他更重要” 叶浮生一直都觉得,把私情跟大局放在一起抉择,实在是一件操蛋又痛苦的事情。 他从来都选了后者,不管自己是否愿意、甘不甘心,只是觉得自己一个人,永远比不上其他人事来得金贵。 直到他遇上楚惜微。 19 痴人说梦 惊寒关战起那夜,容翠又见到了谢无衣。 他还是一身蓝衫长发披散,抱起谢离的时候笑容温润如三月春风流水。 20 玩笑而已 纪清晏去世的时候,玄素并不在身边。 人回光返照时格外精神,纪清晏从床榻上支起身子,靠着端清半躺半坐,抬起手就支使自己的徒弟,说道:“云舒,我想喝你泡的‘春山雪’,赶紧的!” 玄素手忙脚乱地冲到外间,一壶茶刚沏上水,忽然听到屋里传来了闷响。 那是放在纪清晏床边的玄心琴,砸落在地。 纪清晏最后想道:“傻徒弟,师父跟你开个玩笑而已,怕看到你哭了,我哪走得不安心?” 21 梦里的圆满结局 叶浮生又做梦了。 他梦到自己带着楚惜微回到飞云峰,师娘还在浇花,师父倚门喝着酒,见到他俩执手而来,二话不说一脚踢起根木棍,撵得他们满山乱跑。 等他们都被揍出满头包,师娘终于出手拦下行凶者,温声安抚着火冒三丈的女土匪。 他笑着对楚惜微眨了眨眼,后者嘴角一勾,伸手戳了下他的酒窝。 顾欺芳大抵是着实觉得他俩碍眼,走过来一脚踢在叶浮生屁股上,骂道:“滚回去吧,小兔崽子!” 叶浮生奇道:“这是我家,我滚哪儿去?” 顾欺芳懒得跟他说话,啪啪啪三巴掌打得他晕头转向,等他再抬起头,还是在飞云峰,可惜屋子化为废墟,师娘和楚惜微都不见了。 师父蹲在他面前,粗鲁地拿手给他揩眼泪,难得放软口气:“他们等你呢,回去吧。等过个几十年再来,为师保准揍得你乐不思蜀。” 顿了顿,又道:“来年春日,替我送你师娘一枝桃花。” 叶浮生眼前一黑,再睁开眼时,发现楚惜微握着他的手趴在床边睡着了,端清坐在桌边只手撑着头,此时睁眼看了过来。 22 厌倦 赫连御其实早就不想活了。 他厌倦人世,就如厌倦他自己,可他又矛盾地不想简简单单去死,留下这些个庸碌的人继续蹉跎。 他想了很久,终于做出了决定——没有比一场生灵涂炭的战乱,更适合自己的葬礼。 23 粉碎性自尊 情深不寿,慧极必伤;强极则辱,刚过易折。 合上书页的时候,赫连御问慕清商:“您觉得自己是哪种人呢?” 慕清商一怔,继而笑道:“天有不测风云,谁能说得准?大概,是都有吧。” 未曾想,一语成谶。 24 多余的人 端衡曾经觉得顾欺芳是个多余的人,倘若没有她,端清会无阻无碍地潜行修道,在武学和心境上越走越远,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沾染一身的麻烦。 他总认为,她是端清的拖累。 直到那年跟着纪清晏偷偷摸摸跑去探望他们,正巧顾欺芳不在,端清拿着一块糖糕一本正经地逗着刚捡回来的小徒弟。 端衡看到他在笑,虽然不明显,却很真实。 回程的时候他忍不住想,若是没有顾欺芳出现在端清生命里,这位师兄终其一生,会不会都再也不能言笑寻常? 她如惊鸿照影点水而来,转眼又翩跹离去,却惊艳了他漫长的岁月,留下不褪色的痕迹。 25 相思相忘 楚惜微再见到那棵桂花树的时候,它差点被人砍了。 他看到了树干上经年的刻字,往事历历在目,心头阵阵生疼,可最终他还是把它买下来移回院落。 他每日看着这棵树都碍眼,却又习惯了在树下饮酒小憩,然后靠着树干做一个短暂的梦,梦见很久不见的那个人。 26 生离死别 谢离这个名字,寓意本就不好。 他一生中见过无数次生离死别,有等闲视之,也有刻骨铭心。这些五味陈杂的记忆随着岁月流逝在他心里沉淀,从内而外地养成了断水传人一身风骨。 浮沉在眼,起伏于心。 当他终于拿回断水刀,重新站在了断水山庄门外,本以为自己会热泪盈眶,结果什么表情都没有。 天底下本来就没有任何一种情绪,可以承载生离死别的千钧之重。 他只是长刀在手,推开大门,对着整理一新的院子微微一笑,轻声道:“我回来了。” 27 到死都没说出口的…… 赵冰蛾有一个秘密,到死都没有说出口。 她只是靠着盲僧枯瘦佝偻的背脊,目光悄然落在那不知何时看来的年轻道长身上,直到眼里最后一点光也黯淡。 28 “请回头看看我” 楚尧被拖出宫门的时候,看见顾潇跪在台阶下,背对着自己,像个黑不溜秋的影子。 他啐了口血沫子,喊道:“顾潇!你回头看看我!” 可顾潇没有回头,楚尧目龇俱裂,死死盯着他,可惜那个人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紧闭的宫门后。 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他挣开侍卫扑上去,双手拼命捶打宫门,纹丝未动。 他自然也不知道,顾潇其实就站在门后,也挡在数名禁军面前。 顾潇听到这些动静,看起来无动于衷,目光越过禁军落在楚珣身上。 年少的帝王轻声道:“师父,阿尧让你回头。” “我回不了头了。”顾潇按住刀柄的手掌紧了又松,“所以,你要守诺。” 29 撕毁梦想 其实楚子玉一开始的梦想很简单,做个闲散王贵,吃喝玩乐,读书写字,三不五时逗逗越来越好玩的阿尧,再跟新拜的师父学点防身的武功方便以后离开天京游山玩水。 可惜这些都没有实现。 30 无爱者 有人说,天底下最不懂爱的有两个人,一个是西佛色空禅师,一个是太上宫的端清道长。 对于这个说法,色见方丈和端衡道长都不以为然。 色见方丈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端衡道长却只是叹了口气。 这一年春日,白发如霜的道长从弟子手里接过一枝含露桃花,他面无表情地走过清寒山道,最终将其放在了自己院中一座坟头上。 太上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 THE END 第82章 离索   叶浮生对着镜子沉思了两刻钟有余。   他不是爱美的大姑娘小媳妇,对这等揽镜自照的事情总有说不出的别扭,可是眼下他站在铜镜前别说动弹,连眼睛都没怎么眨。   身上的衣服还是昨天那套,就是头发乱得像被猫狗刨过的草窝,不过叶浮生睡觉的时候不大老实,这也没什么可说的,唯独……   他的唇太红,嘴角还破了皮,看着有点肿。   作为一个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此道老手,在青楼画舫不知道出入了多少回,虽说大抵是逢场作戏,但架不住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见着这般形容,叶浮生还没傻到只当自己被蚊子咬了。   他只手托腮,脸色一时间无比深沉。   昨晚跟沈前辈谈话之后,就在拂雪院里踱步,再跑到隔壁阿尧院子里喝酒,然后……   没等叶浮生努力把杂乱无章的回忆拼凑完整,院外就响起了熟悉的女声,大呼小叫好不扰民:“小叔!小叔!”   思绪被打断,叶浮生翻了个白眼推门而出,听见秦大小姐把院门拍得咚咚作响,然而侧头往主卧一看,却半晌没见到楚惜微出来,甚至连声呵斥都没有。   虽然当年教他练轻功的时候,这小子总卯足了劲儿偷懒耍滑,可是今时不同往日,秦大小姐都快把他院门给拆了,没道理楚惜微还不开腔。   叶浮生皱了皱眉,也没先去给大小姐开门,倒是先在楚惜微门前站定,正欲抬手敲门,忽然就有些莫名怯场。   一只手僵在半空,叶浮生心里猛地一跳,心道:“怪了,我这么紧张做什么?”   想到这里,他一巴掌糊在了门上,开口道:“阿尧,太阳都晒屁股来,你还在被窝里给周老爷子做上门女婿吗?”   屋里一声不吭,委婉地给他吃了个闭门羹。   叶浮生耐着性子,拿出老大妈劝学的口气继续唠叨:“俗话说‘一日之计在于晨’,你这都快睡到日上三竿了……”   唠叨了大半天,结果屋里还是没动静,叶浮生叹了口气,一掌挥开了门。   他没进去,只虚虚扫了一眼,就知道这屋子里没有人。   楚惜微去哪儿了?   叶浮生摸了摸下巴,就在这个时候,身后院门传来不堪重负的声音——秦兰裳一脚把院门踹开,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   “小叔,我……”   她见了叶浮生,表情就像见了鬼:“你怎么在这儿?”   叶浮生环臂靠着门,挑了挑眉:“这里摆了块牌子,上书‘叶浮生不得入内’这七个字了吗?”   秦兰裳目瞪口呆,又在他嘴上打了个转,话都说不利索了:“你你你……他他他……你们昨晚,在这里……一晚上?”   叶浮生长长地叹了口气,道:“丫头,胡思乱想太多,容易早点变成黄脸婆,注意点吧。”   秦兰裳:“……”   “来砸门是要做什么?”叶浮生站直了身体,“你小叔不知上哪儿溜达去了,有急事吗?”   秦兰裳犹豫了一下:“我……想跟他要个令牌。”   叶浮生看了眼她背后用布包好的锁龙枪,心念一转:“陆书生要走了?你想跟着?”   “我在祖母灵前想了一晚上,觉得应该去。”秦兰裳吐出一口气,“女儿家又如何?年纪小又怎样?我,总归还是秦家的后人。”   “不怕危险?”叶浮生轻笑,“这回你可是差点儿把小命都丢在外面了。”   “怕,但我不后悔走这一趟。”秦兰裳眼里还有余悸,语气倒不动摇,“龟缩在院墙四角之下只能长成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傻子,我不要。”   叶浮生看了她一会儿,道:“那就去吧。”   秦兰裳愣了下:“可是令牌……”   “你大呼小叫这么久,沈前辈不可能不知道,但他没派人阻止,说明是默许了。”叶浮生笑了笑,“至于阿尧,你别看他冷着脸,其实心软得很,要是真怕他骂,回头我帮你说。”   秦兰裳大喜过望,没等她道谢,就见叶浮生竖起两根手指,道:“不过,你得答应三件事。”   “你说!”   “第一,不可肆意妄为、乱惹麻烦;第二,不可胡逞英雄、轻贱性命。至于这第三嘛……”叶浮生顿了顿,语重心长地道,“你还小,终身大事等及笄之后再说,不然阿尧就要打断那傻书生的腿了。”   秦兰裳:“……你胡说什么?!”   她啐了一口,脸上却红起来了,照着叶浮生小腿踢了一脚,扭头就奔了出去。   慕艾之心人皆有知,何况这般年纪的少男少女正是情窦初开的时候,叶浮生虽说拿她开了个玩笑,但也不是无的放矢,这一句下来,他几乎可以确定陆鸣渊将来少不了被楚惜微胖揍,说不准还得加上沈无端和孙悯风凑个三人牌桌子。   摸了摸鼻子,叶浮生走出了流风居。   他醉酒一夜,虽然平复了纷乱心绪,但还是没敢回拂雪院,干脆就在洞冥谷里溜达起来。大概是楚惜微提前下过令,沿途岗哨见了他都活像看空气,叶浮生也乐得自在,一路踏山涉水好不悠闲,时不时还去调戏一把头顶飞过的麻雀。   直到他进了后山,从阵阵松风里听出了一声声不同寻常的声响。   叶浮生放轻了步子循声而去,站在了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上,只见前方大松树下确实有一人在练武,却是个十岁大的小男孩。   谢离穿着一身素色麻布衣,额头上也绕过条细麻布,看着就是戴孝打扮,正手持一把木刀跟大树较劲。   古阳城惊变中,断水山庄多年基业毁于一旦,只剩下一大一小两个孩子。薛蝉衣年长些,事后就回了谢家祖籍所在的明州,接过了摇摇欲坠的家业打理,她本想带着谢离一起走,可这孩子死活不愿意。   夺锋会战前,谢无衣将此子托付给叶浮生,不需要他负责谢离一辈子,只愿他看在其父的份上多加照顾。叶浮生当时郑重地应了,也的确带着他逃出生天,只是后来又出了南儒之事,他分身乏术,幸好楚惜微下令让孙悯风带着这孩子一起先回了百鬼门。   一念及此,他仔仔细细地打量起谢离来——近一个月不见,这孩子没见长高,倒瘦了不少,本就不大胖乎的脸蛋儿这下估计都拧不出什么肉,看着气色也不大好,眼下都出现了青黑。   相比之前,谢离的身法快了不少,出刀也更显凌厉,留在树干上的劈砍痕迹一下比一下深,已经不逊色钢铁之刃了。   按理说是喜人的进步,叶浮生却看得眉头越皱越紧,脚下一勾,将一块石头踢了过去。谢离听得身后破风之声,回手一刀挡住后脑,不料这石头上含着内力,震得他虎口一麻,差点没握住刀柄。   “步法应稳中求快,可你现在流于轻浮,更疏于控制,一旦打起来,你就算快过了自己的对手,也不过是被早一步打翻在地罢了。”叶浮生从树荫下走出来,“为什么要急于求成?”   谢离怔怔地看着他,突然就扑了过来,紧紧抱着他的腰。   “怎么了?”面对谢离,叶浮生总会忍不住怜惜他,摸着他的脑袋瓜子,微笑着说道,“我回来了,谁要是欺负了你,我带你找场子去,打伤我管出药费,打死了管埋。”   “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谢离没哭,就是声音有些颤抖:“跟我爹、我娘、我……二叔一样,不会回来了。”   叶浮生闻言愣了一下,握开他的手蹲了下来,直视着谢离的眼睛:“你知道了?”   “那个时候,我看到我娘了……”谢离眼眶泛红,“后来我去问薛姐姐,她……告诉我了。”   一夜之间宏大基业家破人亡,旦夕之内亲朋好友面目全非。   叶浮生总算知道他为什么这样难过。   沉默片刻,他问道:“你恨他们吗?”   谢离怔了怔,嗫嚅道:“我……恨过。”   “应该的。”叶浮生摸了摸他的脸,“当初我知道自己身世的时候,也恨过。”   谢离惊疑地看着他,就听他道:“小时候,我师父一直说我是被她从土匪窝里救出来的,爹娘到死都保护着我,哪怕我不能在他们身边长大,也不该为此难过,因为天上的他们不会喜欢我哭的样子。”   谢离的眼睫颤动几下,却听他话锋一转:“我师父对我很好,把爹娘没给我的,统统加倍补偿给我,直到她不在了……我才从旁人口中得知,在我很小的时候,因为生了病再加上家境贫寒,就被亲生爹娘给扔了,如果没有我师父路过捡到,我都不知道投胎几回了。”   谢离眼睛瞪大:“你……”   “那个时候我在想,原来师父骗了我。”叶浮生直视着他的眼睛,“可她终究是为我好的,我有什么资格恨她的一番好心?”   谢离终于明白他想说什么了,嘴唇翕动半晌,才道:“可是……”   “你爹有负你娘和你,你娘也对你不起,但是他们爱着你。”叶浮生擦掉他眼角的泪花子,声音放柔,“你知道你亲爹是个什么样的烂好人,那个时候他做不出第二个选择,而你娘……她终究是用自己性命换了你的活路。”   顿了顿,叶浮生笑道:“至于你二叔,他脾气不好,更不会疼人,但毕竟把你当了三年儿子养,加起来上千个日夜,可不只是一瞬间而已啊。”   谢离终于埋在他怀里泣不成声。   “你二叔把你交托给我,你要是不嫌弃……以后咱们爷俩儿,就得一起过了,直到你长大成人那一天。” 叶浮生等他哭了一会儿,才摆出了拍花子般的笑容,“我这个人,没多大本事,也就轻功刀法还过得去,听我的,不要心急,脚踏实地一步步往上走,总有一天,他们因你而自豪。”   “……好。”   叶浮生轻轻拍着他的后背,目光却忽然空茫了一下,他透过这个哭得撕心裂肺的孩子,突然想起了当年的楚尧。   十年前那个孩子骤然失去所有,他会不会,也这样哭过呢? 第83章 故影   叶浮生陪着谢离练了大半天轻功。   他从《惊鸿诀》里选了一套“沾衣步”,取的是“千丝雨如线,片缕不沾衣”之意,简单又轻快,最适合谢离这个年纪。   这孩子很有天赋,也下得了决心吃苦,叶浮生的每一个动作他都要练上好几遍烂熟于心,每一句要领更是仔细琢磨来琢磨去,生怕错漏了一字。   直到谢离练到筋疲力尽,叶浮生估计着差不多了,才把他抓回来,二话不说往背上一放,就往作为客院的凝墨厢走。   秦大小姐大概是带着陆鸣渊去跟沈无端磨叽了,偌大院子里除了护院和洒扫仆人再无其他,叶浮生把已经睡过去的谢离安置好,离开的时候正好遇到了孙悯风。   鬼医见到叶浮生,眼睛一弯:“叶公子,好巧啊。”   “是挺巧。”叶浮生往门上一靠,看到孙悯风腰间钱袋,“孙先生这是要出谷?”   孙悯风“嘿嘿”一笑:“我缺两个打下手的童子,听巡查的‘野鬼’说‘华灯镇’最近那边有小孩出卖,打算去看看。”   眼下虽然不比前些年乌烟瘴气,但一切百废待兴,偏远乡镇上吃不起饭的人家不少,若是生多了儿女又养不活,就免不得要送人或者卖掉,好歹也是个去处。   更不用提,人牙子向来也喜欢在这种地方收买孩子,再到繁华的地方卖了,价钱能翻不少。   华灯镇离洞冥谷不是很远,叶浮生仔细想了想,道:“我也需要置办点东西,不如一起吧。”   孙悯风道:“行,走着。”   两人出了谷,早有马车等候,孙悯风拉着叶浮生一起进去,里头的小木桌上还摆了点心。   叶浮生拈起一块慢吞吞地吃,忽然问道:“孙先生,您在洞冥谷也差不多有十多年了吧?”   “嗯。”孙悯风往茶杯里加了些药粉,喝着那不知是毒是医的奇物,“怎么,有事要打听?”   叶浮生犹豫片刻,还是开门见山了:“我就想问问阿尧……他十年前,是怎么进百鬼门的?”   孙悯风一拍大腿:“嘿,你可问对人了,当年把他带进洞冥谷的人,就是我啊。”   叶浮生一愣,就听孙悯风回忆道:“差不多也是这个时节,他当初还是个半大少年,跟着逃难的人到了华灯镇,病得很严重,我正好缺个试药的,就出一贯钱把他买回去了。”   “他……”叶浮生忍不住紧张起来,正襟危坐,“怎么会跟难民混在一起?生的什么病?”   “就是时疫,只不过缺医少药,所以就折腾惨了。”孙悯风顿了顿,“他怎么沦落至此,我就不知道了。不过他命大,试了药没死,还挺过大半个月,正巧当时秦夫人来看诊,他迷迷糊糊就拉着秦夫人的手喊娘,夫人一心软,就把他要走了。”   叶浮生慢慢松了口气,哪怕看到楚惜微现在活得好好的,听见这些旧事,还是忍不住提心吊胆。   “老门主见他根骨不错,又有武功底子,再加上夫人青眼,就收成了徒弟,但是……呵,在当年的百鬼门,老门主可不止他一个徒弟。”   叶浮生是知道百鬼门主的继位条件,当即暗自攥紧了拳。   “一开始我们都没想到,那群人里最弱势的一个,居然会成为最后的赢家。”孙悯风一只手敲击着桌面,饶有兴趣,“他野心大,厌恶百鬼门这样的制度,却没打算逃避,而是想去改变,这就应了老门主的心思,便收他做义子,视如己出,悉心教导……这两年逐渐放权退位,才有了今天的楚门主啊。”   叶浮生的拳头紧了又松:“听起来,鬼医很欣赏他?”   “你错了,我怕他。”孙悯风笑道,“他这个人啊,平时好相处,但是发火的时候……比这百鬼门所有的恶鬼,都要可怕呢。”   叶浮生眨了眨眼,玩笑道:“你这么一说,我突然有点慌。”   孙悯风“嘁”了一声:“你慌什么?怕他吃了你?”   “吃”字重音,叶浮生听到后莫名一抖,道:“我怕……忍不住揍他啊。”   孙悯风:“……”   他面无表情地“哦”了一声,掀开车帘往外看,心道:“门主,千年榆木疙瘩成精,属下只能帮到这里了。”   马车一路行到华灯镇,刚上街,孙悯风就不见了人影,只留下一句“戍时三刻于此地见”,便窜入了熙熙攘攘的人群里。   这个镇子不大,叶浮生一个人且走且看,见着的都是些粗制玩意儿,好不容易见着一个首饰摊,虽然都是些花簪和陶瓷钗环,但模样算得上精致,很有些巧思。   叶浮生想起楚惜微常年披散在背的墨发,就在摊子前驻足,左挑右看好一会儿,比当年去醉春楼卧底、不得不讨好花魁还要用心,最终选中了一支簪子。   发簪是男式的,青瓷雕成,唯有顶端旋出个鹤首,嘴里含了颗小白珠,刚好卡在上下颚之间,稳当又微露莹色。   叶浮生越看越喜欢,痛快地掏钱付账,忽然感受到一道目光,转头看去,却是个不认识的姑娘死死盯着他……手里的发簪。   他轻咳一声,把簪子收好,这才道:“这位姑娘,有何贵干?”   那姑娘回过神,有点不好意思:“抱歉,只是适才我也看中了此物,可惜没带银钱,回家取过,却发现已经被公子挑中了。”   叶浮生听出她话里的意思,道:“赠人之物,恕不能转让。这里还有些好物,姑娘不妨多看看,定能再找到合眼缘的。”   好在这姑娘并不难缠,道:“买卖物件本就是看缘分,交易已成,该是公子的缘分。”   叶浮生莫名有些愉悦,多嘴问了一句:“姑娘是要赠郎君?”   中都民风开放,他这话倒也不显无礼,然而这姑娘笑了笑,摇头道:“非是如此,只是昨日上山采药失足坠下,被路过的恩人所救,聊以薄礼相答罢了。”   这姑娘最后在他的建议下选了一条手绣竹叶的发带,两人说得投机,不知不觉就到了那所谓恩人落脚的客栈。   一路走来,叶浮生算是看出这姑娘其实有些慕艾之思,只是有些不敢明说,他琢磨了一下时辰,欣然决定做个临时媒人。   成则皆大欢喜,不成也好让人家姑娘早点死心。   眼见姑娘在门前转来转去就是不敢叫人,叶浮生暗自好笑,抬手敲门,仿着小娘子的口气道:“客官,你寂寞吗?”   “……”姑娘吓得差点把发带给掉了。   喊了两嗓子无人应答,叶浮生顺手一推,门竟然就开了,里头没有人,被褥也折得整整齐齐不像有人睡过,桌上茶水一杯未动,只有晾在屏风上的一件未干外衣显示这里的房客应该只是暂时出门。   他瞥了一眼那衣服,不过是普普通通的罩衣,想来是个远行之人。   姑娘一时没拉住他,紧张道:“他不在,我们擅自进来,不好吧!”   “没进啊,我一只脚还踩门槛上都没迈进去。”   姑娘:“……”   叶浮生头也不回,语重心长地道:“姑娘啊,你虽然年纪不大,但是这年头好男人少,别管最终能不能成,试一试才知……你今年虽然才二八年华,可再过两年,别人家孩子都打酱油了,你看着羡慕不羡慕?”   姑娘目瞪口呆,大抵是从未见过如此风骨清奇之奇葩,白瞎了一张好脸。   叶浮生道:“不过话也说得好,那个‘宁缺毋滥’,可不能跟上个人面兽心的白瞎了自己一辈子。今儿哥跟你投缘,帮你看看这到底是真英雄还是伪君子,要是个好的,你别放过;要是个孬的,就更不能放过了,收拾他一个,幸福多少无辜少女?”   姑娘:“公子你……别说了……”   叶浮生:“我说得不对?”   一个轻淡的声音在背后忽然响起,平静得毫无起伏,只是叫人莫名毛骨悚然:“对极了。”   叶浮生这才惊觉背后多了个人,立马回头:“你……”   背后之人,是身着黑白衣袍的道长,疏眉冷目,白发如雪,面色含霜。   “多年不见……”端清静静地看着他倏然瞪大的眼睛,“你长本事了,顾潇。”   叶浮生当场给跪了。 第84章 隔世   面对两个不速之客,端清的解决方式十分简单粗暴。   简单在于,他拒绝了姑娘怯怯递来的发带,直言自己已有家室,虽伊人已故,并无续弦之意。   粗暴在于,他一手拎起了跪在地上的叶浮生,一字不提就往外走,面色冷沉气度如冰,路上旁观者无一敢阻。   叶浮生脑子里一团乱,他挂念端清已经多日,然而还没做好准备,就猝不及防地撞了面,别说回神,怕是三魂七魄都差点被惊飞九霄云外。   当年顾潇一时失神做了傻事,坠下断崖说是为了偿罪,更多却是不敢去面对自己亲手犯下的大错。   可是当他醒来,才明白那个时候自己有多么不该,竟然将端清和身受重伤的顾欺芳留在了崖上,留他们面对赫连御和随时可能出现的葬魂宫人。   一念之差,半生悔恨。   顾潇永远都记得自己回到飞云峰的那一天,满山枯黄焦黑,遍地狼藉不堪,就是不见端清和顾欺芳。   哪怕是他后来进宫,协助皇家重组掠影卫,也没能再打听到有关这两人的分毫消息,那些个曾经嬉笑怒骂的往事都随着年少轻狂转瞬过去,沉淀为寒夜里纠缠不休的噩梦。   活人在世,总会留下些蛛丝马迹,然而端清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因此顾潇一直以为……他也不在了。   到后来,惊寒关一战死里逃生,顾潇从此变成了叶浮生,但也并没有多大的高兴,只是一来受人之托、二来余愿未了,抱着“多活一天是一天”的想法,如行尸走肉在人间混日子。   与楚惜微的重逢让他有了自己还是个活人的悲欢起伏,而那一壶意料之外的沧露,让他尝到了人世久违的味道。   端清一路紧紧抓着他往镇外走,叶浮生乖巧得不像话,只用一双眼睛死死看着面前满头白发的背影,周遭人与事都被抛诸脑后,丝毫没能入眼。   他觉得自己在做梦,亦或昨晚那一壶酒太醇太浓,到现在还没清醒。   可是腕上那只微凉的手用力极大,让他有种被透过皮肉捏住骨头的感觉,打破了他满脑子胡思乱想。   端清最终带着他到了一条小河边。   天气寒凉,风从水面吹过,带来丝丝缕缕的入骨冷意,岸边垂柳以不见多少绿意,如人般露出几分行将就木的枯槁来。   端清松开手,叶浮生一撩衣摆,二话不说就跪下了,声音有些颤抖:“师娘……”   “起来。”   端清看着他的发顶,语气依然冷淡:“惊鸿一脉除却师徒传承父母恩义,上不跪天下不跪地,你给我下跪,是什么道理?”   叶浮生心跳如鼓,他在这一刻手足无措,连眼睛都不敢乱看。   他没有起身,端清就弯腰拽住他手肘,一把将人拉了起来,四目相对,一者面沉如水,一者苍白无血。   叶浮生怔怔地看着端清,自家师娘满头墨发都化成了霜雪,本来就比常人瞳色略浅的眸子这下更淡了几分颜色,只有眼角那颗朱砂痣还是殷红如旧,只是如今不觉明艳,反倒多出了不祥的肃杀之气,仿佛是一面冰雪上溅落了一滴鲜血。   他有满肚子的话想说,可是到了嘴边又一个字都不敢讲,几乎要憋得五内俱焚,好在端清先一步开口了。   在叶浮生出神的时候,端清已经将他从头到脚仔仔细细打量了三遍,发觉他一没缺胳膊少腿,二没气息奄奄,总算多了几分欣慰,撤手淡淡问了一句:“这些年,你过得好不好?”   叶浮生好不容易扯出一个笑容:“好啊,上得厅堂下得战场,能交朋友能打流氓,再好不过了。”   端清的眉头微不可见地一皱,道:“为什么不说,你中了‘幽梦’?”   叶浮生心里一跳,就听端清道:“多年不见,你不光学会了胡说八道,还晓得了扯谎。”   任叶浮生平时多么舌灿莲花,现在是再怎么也油嘴滑舌不起来了,他只能低下头,用一种乖顺到谦卑的态度认错:“师娘教训的是。”   当年在自己面前能一蹦三尺高的兔崽子,如今却成了这般半死不活逆来顺受的样子。端清闭了闭眼,再睁开的时候,就是一掌向叶浮生面门拍去。   劲风扑面,武者的本能让叶浮生下意识抬手格挡,紧接着又意识到了是谁要打他,赶紧撤了力道,不仅撤了手臂,还闭上眼乖乖等着被“清理门户”。   不料端清这一掌到了面前,却忽然一偏,本来该断金裂石的一击顷刻化去内力,只有一巴掌重重打在了他脸上。   哪怕没有内力,这一巴掌的力气也不小,叶浮生被打得嘴角流了血,左脸红了一大块。然而这一下就像把他从经年的噩梦里打醒了那样,他从心魔纠缠之中回过神,看到端清静如止水的双眼弥漫开轻微怒色,仿佛暗流在平静水面下疾涌。   脸上火辣辣地疼,叶浮生看着端清,他本来以为自己早已做好了面对故人责难的准备,但真正事到临头的时候,心中还是生出一把斩之不绝的怯意,和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   他暗自呸了自己一口:“委屈什么?孽徒,打得好,打死活该!”   叶浮生这厢拼命想让自己坦然起来,却不料端清下一句话,打断了他所有的自以为是和佯装从容。   端清把他脸上一丝一毫的神情变化都收进了眼底,此时道:“这一巴掌,是你师父要我打的。”   叶浮生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愧疚、悲愤、委屈……这些个五味陈杂的情绪一同纠缠上来,从他的眼圈里牵出血丝,一点点染红了视线。   “她临终之前,骂了你两句,让我一定要替她打你一巴掌,越痛越好。”顿了顿,端清慢慢道,“打完之后,就算了……她不怪你,你也不许,怪自己。”   端清说完这句话,叶浮生终于站不稳了,他脚下踉跄差点又跪了下去,好歹一手撑住了膝盖,慢慢站了起来。   他浑身都在发颤:“师父……不怪我?”   “当年之事太突然,她来不及说更多,就撒手人寰,临终前只交代我一定要把你找回来,切莫过于责怪。”沉吟片刻,端清敛了眉目,“我的确曾在那一刻对你心生怒恨,但也明明白白地知道你不可能无缘无故做出这种事情,其中必有算计……既然如此,你顶多是有过错,但无罪孽,可小惩大诫,却谈不上命仇相抵,又何从怪哉?”   叶浮生瞳孔紧缩,双手紧握成拳,指节筋骨毕现,他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生怕打断了端清的话。   “这些岁月我因故避世,今年七月才得以出山入世,开始调查你的去向和当年惊变真相,于惊寒关发现端倪,一路追了过来……”端清微凉的手抚上他湿润眼角,轻轻叹了口气,“欺芳无意怪你,你也该学着放过自己了。”   仿佛在黑暗里踽踽独行已久的旅人终见一线光明,又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   叶浮生喃喃道:“放……过?”   端清道:“都过去了,倒是我有负她所托,这句话已迟十三年,你可怨?”   “不……不……”叶浮生无意识地后退两步,“师父……我怎么能轻易放过……”   端清眼眸一眯,忽然道:“让你放过这件事,是欺芳的意思,现在我已做到了。但是有纵有惩,她既然纵容了你,惩处就由我来。”   他话音刚落,放在叶浮生眼角的手就陡然一滑,又是一巴掌打在了之前位置。   “第一,行侠仗义不为过,意气用事方是错,你可认?”   这一下并不留情,力道极大,叶浮生被带得上半身一歪,紧接着又被一掌印在心口,整个人倒退七步,后背重重撞上了树干。   “第二,中计受挫情有可原,一错再错不容轻放,你可认?”   端清袍袖翻飞,并指凝气直点叶浮生胸前大穴,后者终于反应过来,咬紧牙关抬掌接住他这一指,然而掌中落处却轻若无物,下一刻体内有劲力忽起,狠狠在他胸肺间震了一下。   “第三,沉湎旧事自困心坟,不思进取轻贱自身,你可认?”   见他嘴角溢出血线,端清不仅没停手,指尖一触迫开叶浮生手掌,再袭面门,这一次竟直点眉心!   好在叶浮生没蠢到家,听出了端清话语中隐意,再没有逆来顺受地待在原地等揍,脚步一错,将身一仰,恰似无根浮萍飘忽向后,顷刻滑出两丈,手指在风中拈住一片落叶,聚气弹指而去,割向端清迫来的指尖。   端清见此,嘴角轻轻一扯,只是没把笑意露出来,但见他指尖翻转,竟把那伤人叶刃轻巧拈在了指间。   叶浮生正欲再动,然而脑中突然嗡鸣一声,眼前顿黑,丹田中内息陡然乱窜,经脉俱震,一股血气翻涌上来。他手上第二招未成,脚下也失了方寸,顿时膝盖一软跪了下来。   大喜大悲本就伤人肺腑,更何况是身中“幽梦”之毒的叶浮生?这玩意儿最会见缝插针,但凡心绪起伏稍大就要出来作祟,之前被孙悯风用针药强行压了一个月,楚惜微又忍着性子顺他至今,从未有如此激动的时候。   然而在安息山与赫连御一战,叶浮生大动了内力释放出体内余毒,只是他为免楚惜微担心一直忍耐,到现在被这些个摧心裂肺的过往悉数牵扯,终于是忍不住了。   滴滴鲜血顺着指缝溢出,叶浮生心魂俱震,一时间竟分不清今夕何夕,眼前一切都只剩了空壳,七嘴八舌的声音在脑中回荡,像一只只手撕扯着他,直到把人撕碎为止。   叶浮生脸上痛色方显,端清就察觉到不对,然而并未收手,反是提掌就要向他天灵盖下。   就在这一刻,一道黑影突然踏水而来,顷刻就到了端清身后,见此情形二话不说,一掌就向端清后心而来。   端清眼神一凛,右掌去势未绝,左手却解下腰间玉箫飞快向后,看似轻软,却稳稳挡住了这雷霆一掌。   楚惜微大惊失色,他近乎骇然地看着端清一掌落在了叶浮生头顶。   下一刻,那人口鼻都溢出血来,楚惜微的眼睛顿时便红了。 第85章 故友   叶浮生离开洞冥谷不久,楚惜微就知道消息了。   他一夜未眠,又去禁地待了大半天,回到流风居时就见到人去楼空,心中怅然未及起,就见到了二娘。   叶浮生临走的时候特意请二娘帮忙带话,要是楚惜微回来找他,切莫着急,只是跟鬼医去华灯镇逛逛,去去就回。   他得了这句话,哪怕依旧没有好脸色,心里倒定了些。二娘毕竟是谨慎心细的女子,又常年协助掌管百鬼门内务,此刻更是见机,道;“左右鬼医和叶公子也去了不久,主子要是想跟过去瞧瞧,现在也来得及的。”   楚惜微用脚磨了片刻门槛,终于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应了。   他纵马到华灯镇后,天色已黑了下来,很快找到安插在镇子上的暗哨,得知鬼医去了人牙子那边,叶浮生却到处乱逛去了。   暗把孙悯风骂得狗血淋头,楚惜微只好一路打听,幸亏有人说看见一个白发道人拽着那人向东边走了。   要说起白发道人,楚惜微立时就想起了在古阳城匆匆一见的端清。这本该是友非敌,但有了今日从沈无端那里问出来的一段惨烈过往,他是怎么也放不下心了。   十年生死两茫茫,更何况当年叶浮生虽然是被人算计,但毕竟还是犯下大错,谁敢保证端清还能待他一如既往,谁能确定端清见到叶浮生后不会代亡妻讨仇?   楚惜微这些年来从不把自己当回事,对放在心上的人却丝毫不敢轻慢,更何况那人还是叶浮生。这样一想,他是无论如何也不敢让两人独处,赶紧运起轻功追了过去,没想到刚来就见到了这一幕。   他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推开了端清,冲过去扶住叶浮生摇摇欲坠的身体。看到血从这人指缝中淋漓流出,楚惜微的眼睛就像被毒蝎子蛰了一下,疼得刺骨,慌忙伸手要渡内力给他稳住伤势。   不料端清忽然逼近,提掌就要把他两人分开,楚惜微又气又急,当下也管不得什么后辈之礼,胸中本就难以压制的《歧路经》内息陡生杀意,错开半步将叶浮生挡在身后,右手攥指成拳,正面迎上了端清这一掌。   《歧路经》的内力走奇诡之风,向来是遇强则强,然而拳掌相交之后,楚惜微只觉得抵上的那只肉掌轻若无物,丝毫不觉劲力,反而是自己的拳劲与之相交,便如泥牛入海不见声息。   他想起今天跟沈无端的谈话——   “顾前辈是上一代惊鸿刀客,她倘若还活着,武道修为怕是要超过有‘天下第一刀’之称的谢无衣,那么……”顿了顿,楚惜微提出一个好奇已久的问题,“那位端清道长,又是谁?”   坐在小院里的沈无端闻言,只拈起了一颗棋子慢慢放在棋盘上,笑道:“一剑三刀,东南西北……端清出身太上宫,他师兄纪清晏生前曾有‘东道’盛名,此人曾笑谈自己一生三败,其中之一就是负于他的师弟端清,你觉得……端清是怎样一个人?”   寥寥几语,陡觉心惊。   以楚惜微今日能为,虽然体内埋下了功法隐患,但到底手段出众,还是头一回在面对一个人时心中生出“不能为战”之感,便是连赫连御和他义父沈无端都没能让他不战而已生不敌。   饶是如此,楚惜微还是把叶浮生挡得严严实实,一双眼凛出冷意,道:“此人命已交我,他纵有千错万错,也请道长与我分说吧。”   端清看了一眼他身后还没缓过劲的叶浮生,不笑也不怒,意味不明地重复一句:“与你分说?倘若贫道要他性命,你替他给?”   “但有能为,尽管来取。”楚惜微觉得端清的态度有些怪异,可对方瘫着一张死人脸,说话又不见情绪起伏,实在琢磨不透,就只好耿直到底了。   “有意思。”端清撤了掌,慢吞吞地道,“你这脾气倒像极沈留年轻之时,只是比他傻些。”   叶浮生才回过神,想说什么,结果没憋住笑,咳得惊天动地。   这阵咳嗽声倒是把楚惜微给吓了一跳,他正要去探脉,就见端清伸手就要越过他去碰叶浮生,当即怒从心中起,抬臂将这一手撞开,起身攻了过去。   片刻之间,两人已缠斗在一起,倒是把叶浮生给晾在了一边。他胡乱把脸上的污血擦了,抚着内息渐渐平顺的胸口,目瞪口呆地看着两人拳脚相交,你来我往好不热闹。   “幽梦”之毒发作的时候向来痛苦难当,尤其夺人神志沉沦不堪,但是端清先用一指激起了他全身内息,等到毒发之时又一掌灌顶,那道掌力其实并不霸道,只是怪异得紧,自天灵向下飞快蔓延,浸入四肢百骸与叶浮生本身内力合为一体,引着他经脉中的内息去包裹作祟的“幽梦”余毒。可谓是快刀斩乱麻,就是遭罪了些,也吓人了点。   一股毒血被逼出,虽然奈何不了剩下的余毒,好歹是让他有惊无险地撑过这关,只是他还没理顺内息,就见半路杀出个楚惜微,跟自家师娘杠上了。   一见楚惜微那双红眼,叶浮生就暗叫“糟糕”,这兔崽子是个死心眼儿,现在铁定是误会了,看那动手的样子活像是拼了老命。   他不担心师娘,毕竟从小到大端清道长哪怕没动过几次手,也是个能让他无形犯怂的厉害人物,只是担心楚惜微那不曾出口的隐患,生怕这小子又把自己玩脱。   楚惜微越打越心惊,他力在求快,意图以强制胜,然而端清始终都不急不慢,武学招式圆融贯通,总能以四两拨千斤的技巧把他的劲力卸下,并不见得多么雄浑内力,反是借力打力,竟有如高山流水般绵延不绝,实在叫人心生无力。   太上宫避世多年,许久不见门徒行走,因此他对于这一门的武功谈不上了解,只晓得是走“平和中正、以柔克刚”的路子,但用这八个字来形容端清的武功,却又失于机变、弱于强盛了。   他心里急,《歧路经》的内力就开始作祟,下手愈发失了方寸,狠辣非常,招招直打要害。叶浮生看得怵目惊心,刚要上前拉架,就被端清一个冰冷眼神给钉在原地。   咬了咬牙,叶浮生还是运起轻功朝楚惜微赶过去,不料这人已经头脑浑噩,心中只有杀念,也不晓得是认出了他还是没有,竟然劈头一掌打来。   叶浮生抬臂架住他这一掌,后领就被端清拽了一把,道长将他扯到背后,冷声道:“此人功法出错,武息浮动,早有走火入魔的危险,我在古阳城提醒过一句,不过他没上心……你退开些,他一旦进入这种状态就是六亲不认,你敢上前,他就敢杀。”   叶浮生听得心惊胆战:“没办法让他冷静下来?”   端清道:“打昏了,拖回去。”   叶浮生:“……”   端清说完这句话便提萧在手,指按箫管运起内力吹出一声短促破音,叶浮生听来只觉得有些刺耳,落在楚惜微耳朵里,却犹如惊雷在脑中炸开,顿时把三魂震飞了七魄。   翻滚的内力陡然一滞,就在这片刻愣怔间,叶浮生就欺身而近,连出三招点了他身上三处大穴,而后竖掌成刀砍在了他后颈上,刚才还发疯的人立刻连声也来不及吭,乖乖倒了下来。   叶浮生手忙脚乱地把人抱住,总算没让百鬼门主脸着地,转头就见端清放下玉箫,目光冷冷地看着他俩这有碍观瞻的姿势。   他突然有点没来由地怂:“师娘……”   “走,去找沈无端。”端清收回目光,看不出喜怒,叶浮生也不敢揣测,赶紧扶着楚惜微在前面开路,向与孙悯风约定好的位置走去。   沈无端正在轻絮小筑喝酒。   他这人附庸风雅,从来都以白玉盏、琉璃杯做饮,现在却坐在萧瑟园中,背倚落光了叶子的大柳树,手里摇晃着一只巴掌大的小银壶。   这酒壶被叶浮生激动之下捏破过,后来又找人小心修补好,只留下了一道浅淡的残痕,落在沈无端眼里却很不是滋味,就像是曾经的一切都已面目全非,哪怕勉强拼凑了形容,也只是假充出来的破镜重圆。   那些年饮歌弹剑皆随风而去,他从来都不服老,可是在秦柳容逝世之后便觉伤感,如今知道顾欺芳死讯、端清下落不明,就更难过了。   小银壶里为数不多的“沧露”早被喝干,沈无端往里灌了没兑水的“天人醉”,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都说“酒入愁肠愁更愁”,饶是他酒量千杯不醉,喝了大半壶也有些扛不住了。   沈无端眼前都开始发花,看什么都是两个,本来就不大清醒的脑子更是成了一锅浆糊,哪怕是恍惚看到有人推门而入,也慢了两拍才问道:“谁……嗝……”   有些陌生又有些熟悉的冷淡声音响起:“你喝多了。”   “没、没有!你……”沈无端一双朦胧醉眼看着来人,乍眼看去只看到了满目苍白,“你……谁啊?敢、敢管我?”   端清:“……呵。”   跟孙悯风合力扶着楚惜微的叶浮生听到端清发出这个字,顿时惊悚。就他的经验而言,每当师娘这样意味不明地“呵”一声,就代表心情不好想给人松松筋骨了。   他一只脚刚跨过门槛,闻言赶紧收了回去,对孙悯风道:“我们还是等会儿再进去吧。”   孙悯风还没把疑问抛出口,就听到院子里传来一声闷响,像是有人面朝下扑在了地上。   端清一手抢过酒壶,抬腿把沈无端身下藤椅踹翻,没等扑倒在地的醉鬼发怒,就揪起他的衣领子与自己四目相对,声音寒冷如断冰切雪:“沈留,你睁开眼看一看,贫道是谁?”   一股内力窜入脉门狠狠刺了下,沈无端就算是喝了一斤“天人醉”就该被吓醒了,他浑身一震,一掌还没拍出去,就看清了面前这张脸。   向来嬉笑从容的百鬼门老主人,在这一刻呆若木鸡,哪怕是从眼神到脸色都流露出“不可置信”四个大字。   半晌,他梦呓般开了口:“你……端清?” 第86章 无极   沈无端觉得自己在做梦。   直到他运功压制了楚惜微体内暴乱的《歧路经》真气,才堪堪回过神来,目光灼灼地看着多年不见的老友,依然有隔世如梦之感。   楚惜微的问题说轻松是轻松,说严重也真严重。   他将《歧路经》与《惊鸿诀》功法合练的事情,沈无端早就知道,只是这死孩子从小就倔,打断牙也不多说一句,再加上秦柳容偏袒,沈无端也就一直按捺下来,觉得总有他撑不下去要来服软的时候。   可惜沈无端走了眼,他知道楚惜微倔,没想到能倔到头撞棺材板还不落泪,甚至还把棺材板给撞穿了。   楚惜微不肯放弃《惊鸿诀》,又咬紧牙关去修炼《歧路经》,本来是十分找死的做法,但大概老天爷眷顾这种胆大包天的傻子,不但没要了他的小命,反而让他在这种生死纠缠的折磨里摸索到了一条合二为一的崎岖小路来。   《惊鸿诀》重在机变,《歧路经》意在化用,“变”与 “化”看似两不相干,实际上却又有相通相成之处。楚惜微反其道而行,不以《歧路经》化别家武学为己用,而是以《惊鸿诀》打底,随着《歧路经》的境界变化而变,又以战养战磨合许久,倒是在“变通化用”一脉上比旁人更得心应手。   按理说这是好事,但坏就坏在楚惜微毕竟还太年轻了。   他对自己的根基缺乏了解,对武学的领悟也由于经验不足而欠缺,更不用提心境了。   没有内功的招式是花拳绣腿,心境不足的武学是空中危楼。楚惜微的内力、招式都远超同辈,就算是成名已久的江湖高手大部分也不在他对手之列,但是他心中藏着的东西太多,放不开心去感悟世情,何谈将心境提上去?   心境会限制他的眼界,也能影响他对内力的掌控。正因如此,沈无端才会把端清当年送给他静心养气的冰魄珠转赠给楚惜微,算是个治标不治本的办法。可没想到这臭小子是直肠子缺心眼儿,连一句屁话都没放出去,就先掏心掏肺地去对人好了。   眼下两股真气已经纠缠成一团,饶是沈无端也不好强行将其分开,只能等楚惜微醒来自救了。   要么心境提上去使《歧路经》更上一层楼,真正达到“求同存异”的境界;要么就干脆废了《惊鸿诀》,从此专精一道,虽然这种做法风险大,但是有沈无端和孙悯风两人在,左右无性命之忧,只是会亏损近半内力,以后慢慢练回来,也算是“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   沈无端这些话没避讳人,看似在叮嘱孙悯风,实则还是在看叶浮生和端清的反应。   端清就像一座人形冰山毫无反应,倒是叶浮生神色骤变,虽然收得快,但沈无端作为一只资深老狐狸,对他的反应观察得清清楚楚——在他说完之后,叶浮生垂下的左手紧握成拳,指节都开始发白,呼吸更是漏了一拍。   沈无端莫名就有些欣慰,觉得自家义子总算不是剃头挑子一头热,看叶浮生也顺眼不少,挥手让孙悯风带他俩出去了。   把闲杂人等都赶出去了,他才把院门关上,回头看见端清还坐在柳树下,连衣服褶皱都没乱。   沈无端憋了半天,最终也没憋出句好话,重逢来得太猝不及防,他曾经想过的千言万语到现在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只好回屋拿了两坛酒放在桌子上,对端清道:“喝!”   端清抬起一双淡漠的眼看了看他,倒是没拒绝,掀开红封就灌了一口。   这一口酒水连绵不断,等他放下的时候,坛子里起码空了一半。   沈无端死死地盯着她那张苍白依旧的脸,忽然道:“你知道这是什么酒吗?”   端清瞥了一眼酒坛上的红纸黑字:“是‘天人醉’。”   “天上神仙一杯倒,红尘俗客百年沉……半坛子‘天人醉’下肚,我能醉上十天半个月,可你连脸红都没有。”沈无端的目光落在酒坛上,“我分明记得,你以前是喝一杯都会醉的。”   端清看着他:“酒量总是会长进的,何必大惊小怪。”   “说得也是……”沈无端笑了笑,“就是没想到……对了,我在里头兑了十年份的梅花酿,当初本想给你送过去,可惜没找到人,现在尝着味道如何?”   端清颔首道:“很好。”   沈无端忽然不说话了,他盯着端清的眼睛和那一头白发,脸上所有的嬉笑都消失不见,只留下面沉如水。   “错了。”沈无端道,“我根本没兑梅花酿,只是为了报复你多年不见,特意往里头兑了些艾油,你是从来不喜欢这个味道的……可现在,根本没尝出来。”   端清垂了下眼,平平淡淡地说道:“哦。”   “看到你第一眼,我以为自己在做梦。”沈无端沉声道,“我十二岁就跟你玩作一堆,到现在我已头发花白垂垂老矣,你却还跟三十年前一样青春不老……这怎么能不像是做梦?”   端清道:“苍老从来不止于皮相。”   “是啊,我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就知道你除了一副皮囊……内里恐怕都老朽了,死气沉沉,根本没有活气。”沈无端冷冷地看着他,“让我猜猜,你现在没有嗅、味两觉,不受酒毒药效,不哭不笑,也无喜怒之动……就像个冰封多年的活死人一朝苏醒,看起来一如往昔,实际上就是行尸走肉,对不对?”   他这些话说得不留情极了,甚至可以说是难听得让人恼火,要是放在三十年前,端清早就抬手揍得他哭爹叫娘,可是现在还不动如山地坐着,活似他说的人根本不是自己。   沈无端心头仅存的一丝侥幸,都在端清始终不变的神情间被磨灭得一干二净。   心头仿佛被一根冰锥刺入,伤口不大也不深,却瞬间冰冷了全身血液,让心跳几乎停止。   他颓然地坐回去,喃喃道:“你入了忘情境……第几层?”   “第二层。”   “任情肆意,无情断爱,忘情绝念……”沈无端反复喃念这十二个字,突然起身揪住端清的衣领,把他提了起来跟自己四目相对,眼眶几乎要滴出血来。   “慕清商!”他近乎凶狠又绝望地看着端清,甚至在情急之下叫出了那个许久不提的名字,“你怎么敢……怎么敢把自己,变成这个样子?!”   端清被他抓得有些狼狈,神情依然不变,一只微凉的手覆在沈无端的手背上,淡淡道:“我很好。”   “你都活得不像人了,哪里好?”沈无端一把推开他,目龇俱裂,“当年你说过‘宁为蜉蝣百日死,不念长生空余恨’,现在怎么反悔了?你答应过顾欺芳不空负一生,答应过我要好好活着,这些话……都他娘的被你自己吃了吗?”   端清道:“无端,你冷静些。”   “我冷静?”沈无端一巴掌拍在桌子上,“三十年前拂雪一别,如今已成永诀……柳容没了,顾欺芳死了,你又变成这副样子,你叫我冷静?端清,你叫我如何冷静?”   端清看着他通红的眼眶,又慢慢把目光移向那花白的头发和浮现皱纹的脸,最终落在了沈无端微微颤抖的手上。   这双曾舞扇弄剑风流无双的手,只要轻勾指头都能引红楼闺阁尽倾,到如今就算保养得好,也松弛了皮肉消磨了茧子,哪怕余威仍在,也的确是一双老人的手了。   沈无端是真的老了。   这个年轻时候于生死间谈笑、高山崩于眼前也不变色的男人,到现在运筹帷幄依旧,但他已经不再年轻,没了轻狂锐气,也变得感伤。   端清从没有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属于他们的那个时代已经随着年华老去,到如今红颜迟暮,英雄末路。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光洁已久,只是苍白无血色,正如沈无端所说的那样,像个空有皮相的行尸走肉。   这些年他习惯了这样,不觉得自己有何不好,但他知道沈无端为此难过。   端清想安慰他几句,但也知道自己如今说什么都无济于事了。   所谓沧海桑田,最可怕的不是翻天覆地,而是物是人非。   最终,端清只是道:“你哭吧,我看着你。” 第87章 微尘   孙悯风此人的存在,大概是为了把“医者仁心”四个字踩进泥里永不翻身。   回到流风居后,孙悯风先给楚惜微施了针,尽挑奇穴下手,让一个昏迷的人都活活疼醒过来,却连骂他一句的气力都没有。   施完针,他又指使叶浮生用内力逼出楚惜微体内淤血,自己派手下烧了一大桶药水。   以楚惜微现在的情况,寻常药物对他收效甚微,孙悯风就干脆下了猛药,导致叶浮生看到那一桶黑乎乎的玩意儿时,根本没反应过来这是药浴。   其颜色令人望而生畏,味道更是十步必杀。   楚惜微才刚醒过来就见着这么一桶灭绝人性的神物,两道剑眉顿时拧成一团,当即一甩袖子就要走人,结果被叶浮生向前一步点了穴。   “你……”   他刚被沈无端强行压住了丹田真气,又遭了孙悯风一番毒手,现在哪有力气冲开穴道?只能拿一双快喷火的眼睛死死盯着叶浮生,怒道:“我没事!放开我!”   “醉鬼从来不会说自己醉了,有病的人也一样。”叶浮生耸了耸肩,顺手把哑穴也封上,这才转头去看孙悯风。   孙悯风忍着笑,道:“时候也差不多了,你把他脱光扔进去吧。”   楚惜微闻言,别说脸,耳根子都开始飙红,乍一看就像只被煮熟的螃蟹,别说张牙舞爪,连眼珠子都定在了叶浮生身上。   叶浮生倒没多想,他从沈无端那里得知了楚惜微内功出错的原委,又心疼又愤怒,还夹杂着愧疚和无奈,心里头就跟打翻了五味瓶一般,现在只想着怎么解决问题,哪有心思去关注他脸红不脸红?   孙悯风识趣地把要注意的地方都交代给他,便寻摸个借口出去了,顺手把门也关上。   外人一走,叶浮生就不再客气,伸手上爪,三下五除二地把他上身扒了个精光,等到中衣也被脱下,这才摸了摸下巴,道:“看不出来啊阿尧,小时候那么敦实的肉丸儿,现在……”   他这虽然是调侃,但也是实话——楚尧小时候锦衣玉食,胖嘟嘟的极为可爱,哪怕当初跟他练了三年武,也只抽条少许,看起来还是肉乎乎得讨喜。   可是现在的楚惜微,不仅长高了,也瘦多了。   下半身的长裤包裹着两条修长有力的腿,上半身裸露在空气里,胸腹腰背无一处不线条流畅、肌肉匀称,再加上楚惜微的肤色比旁人苍白一些,在灯火下隐有玉石润色,映着披散在背的一把鸦羽长发,恍惚间竟有种勾魂鬼魅似的惑人感。   叶浮生当然不是没见过裸体。   先不说掠影卫大部分都是一帮子糙汉,就连他本人去做暗探功夫的时候都不晓得趴在房梁上看了多少回妖精打架,再好看的皮囊在他眼里都不过是块肉,曾有“花娘”盛名的美艳杀手也是在色诱他的时候被一刀断了头。   叶浮生以为自己早就到了置美色于度外的超凡境界,没想到今天会被一个男人的身体晃了眼睛。   他先是一怔,然后下意识地闭了下眼,虚虚按了下胸膛,暗道:“奇怪,我心跳得这么快做啥?”   叶浮生虽然还没真享受过温香软玉的滋味,但也是个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老车夫,当然不认为自己会喜欢男人,哪怕这是个美人。   更何况这美人归根究底还是他的小徒弟,为人师父的可以不着调,但可不能这么禽兽。   默念了两遍师娘当年给他催眠用的《清心经》,叶浮生这才睁开眼,将人抱在凳子上脱了裤子鞋袜,还是有些莫名紧张,也不敢细看,扔烫手山芋般把楚惜微放进木桶里,由于手抖,还溅了自己一脸水。   泡药浴讲究经脉通畅、气血顺流,叶浮生当然也不好继续拘着他,抬手解了穴,本以为楚惜微会泼他一脸水花,或者干脆跳出来跟他打一架。可没想到解穴之后楚惜微依然安静得泡在里面,只是狠狠瞪了他一下,就闭眼状似休憩。   这可不大像楚惜微的脾气,叶浮生眯了眯眼睛,敏锐地察觉到楚惜微的身体在微微颤抖,泡进去只片刻,额头上竟然就有了细密汗珠。   他怔了一下,一手抬袖擦去了楚惜微脸上汗水,一手伸进了药水中。   这药水是烧开之后又放凉的,因此没有白气和热度,但甫一沾到皮肉,就像是有密密麻麻的小针从毛孔刺入,不仅疼,还有诡异的寒意透骨而入。叶浮生下意识地抽回手,这才看到楚惜微已经睁开眼盯着他了。   孙悯风用药,鲜少搞什么温补柔和的法子,更何况楚惜微这样的情况本就要下得重手。这药浴里面的药物虽然是他精心搭配,对身体无坏处,能尽快恢复他受损的经脉,但是药性猛烈,再加上特配了寒毒之物强行压制他体内躁动真气,痛苦简直难以言说。   被针灸打通的九大奇穴,此刻就像是长在身上的九个窟窿,疯狂吸纳着水中药力,调动气血贯通四肢百骸,也把这种刺骨之痛传递到身上每一处,循环往复,就跟下地狱遭罪也没区别了。   饶是楚惜微这十年来已经学会了隐忍,现在也快要受不住,可又不愿意在叶浮生面前露了狼狈,只得咬紧牙关,哪怕忍无可忍也从头再忍。   可是忍耐终究会有尽头,再柔韧的弓弦崩到极致,也是会断裂的。   楚惜微感到疼痛刺骨,也感到寒彻骨髓,就像是活人被绑在冰山上活活冻裂了皮肉,再拿钝刀子一下一下地凌迟。   他双手紧握成拳,指甲嵌入掌心,可这一点疼痛微不足道,完全不能让他保持清明。   被寒冷和疼痛摧折的大脑开始恍惚,楚惜微莫名想起了很多年前,自己还小的时候。   天潢贵胄,世子皇孙,别说是疼,连吃苦都是没两回的,小时候哭得最惨的一次,还是跑御花园里逗狗结果被咬伤了小腿,只是破了皮的伤口都能让他哭得像个大花猫,还要母妃拿点心哄他,要珣哥哥背着他玩闹才肯罢休。   他曾以为自己可以一辈子过这样被捧着的生活,不用顾虑太多,也不用隐忍什么。   孰料再多的自以为是,也敌不过命中注定和造化弄人。   楚惜微艰难地扯了扯嘴角,觉得自己的骨头都要被冻裂了,他终于忍不住动了起来,两手颤抖着攀住桶沿,就要从中站起来。   不料一双手突然按在了他肩膀上,不容分说地把人重新按了回去,楚惜微脸色一白,咬牙道:“叶浮生!”   “鬼医说了,你得清醒着泡完一个时辰,这才过去一半。”叶浮生站在他身边,注视着楚惜微已经被咬出血的嘴唇,“阿尧,再忍忍。”   楚惜微怔怔地看着他,那双眼褪去了调侃风流,露出经久不见的严肃来,就像当年那般不容拒绝和违抗。   一直很安静的楚惜微,突然就开始挣扎起来了。   他动得厉害,叶浮生的眉头也越皱越紧,但一不敢点穴二不敢下重手,要压制一个比自己高大些许的男子实在吃力,只能一边按住他,一边放软了语气:“阿尧,再忍忍,再忍忍就好了。”   “不……”楚惜微的呼吸已经急促紊乱,他太疼了,疼得没办法去思考,本能地想要爬出去,眼神迷茫,喃喃道,“我冷……我疼……”   他的声音并不大,甚至可以说是微弱,可叶浮生听得清清楚楚。   他看着楚惜微那双神采涣散的眼,感受着手下发颤的肌体,知道若不是真的痛不欲生,这个倔脾气的死心眼子绝对不会出现这样的姿态,就像是囹圄困兽的垂死挣扎。   楚惜微被他按住动弹不得,疼得身体都开始抽搐,眼看就要咬到舌头,一根指头突然卡在了他唇齿间,被死死咬住了。   叶浮生的右手食指上有一个经年日久的小小牙印,到现在又被新的印痕盖住,仿佛是一场迟来多年的新旧交替。   楚惜微神志不清,咬的力气自然也不小,叶浮生感受着手指传来的剧痛,已经有丝丝缕缕的血流了出来,又被口中干渴的楚惜微下意识地舔舐。   牙齿的尖锐和舌尖的温软,就像冰火两重天的强烈对比。   温热的血液入喉,楚惜微就像被烫到了一样惊了下,他看着脸色发白的叶浮生,下意识地松口,结果突然眼前一花。   叶浮生用左手一撑,翻身跳进了桶里,这浴桶不是很大,两个身高体长的男人泡在一起就难免拥挤,水位也因此上涨,漫过了脖颈。   他怔怔地看着叶浮生,艰难开了口;“你……进来做什么?”   “我看你这么疼,又哄不了你,只好陪你同甘共苦了。”叶浮生身上衣衫都被浸湿,贴在身上很不舒服,更不要提药水本身的效力。强撑着没在徒弟面前丢脸,叶浮生一手把楚惜微的脑袋放在自己肩膀上,还在流血的右手慢慢摸着他的头发,就跟安抚小孩儿一样哄道:“再忍忍,忍过就好了……不怕,我在这里。”   楚惜微被他猝不及防地抱住,心里未生出绮念,先起了万般难以言说的悲喜交加。   眼泪忽然就夺眶而出了。   楚惜微已经很久没哭过,他这十年来学会了将苦难当磨砺,更何况“打落牙齿和血吞”的苦中作乐。   可是现在被叶浮生这么一抱,胜过了三千多个日夜里的血口舔伤,也胜过了如今生不如死的痛入骨髓。   滚烫的眼泪顺着脸庞落下来,落在叶浮生的肩膀上,他顿了顿,一个字也没说,只是安抚楚惜微的动作更轻了些。   仿佛刹那光阴倒转,他又成了那个心思柔软的少年,怀里的男子也变回了爱哭爱闹的小孩儿,谁也不藏着掖着,坦诚所有喜怒哀乐。   良久,叶浮生才开口道:“惊寒关战前,我本以为自己是死定了,那个时候并不怕,只是可惜要对你失约。”   楚惜微的身体一僵,听见他继续道:“后来侥幸不死,本该立刻去找你,但我受谢无衣大恩,需得为他了却遗恨,那时我在想……若是老天有眼,就待我做完这件事,还留下一口气的时间来到你面前。   “夺锋会生变,我在望海潮毒发的时候,也在想……这辈子言出必行,却总是对你失约,等到了黄泉可一定要打翻孟婆汤,死皮赖脸等你百年之后再相见,骂我一句不守承诺也好……所幸,你来了。”   楚惜微声音嘶哑:“你……到底想说什么?”   “阿尧,我对不起你,不论顾潇还是叶浮生,都对你不起。”叶浮生轻轻笑了笑,“你恨我,是理所应当;你杀我,我心甘情愿……所以啊,我生杀予夺都交你,你何必为此逼自己到如今?”   楚惜微扯了扯嘴角:“你不懂……”   叶浮生道:“那你便说与我听。”   楚惜微缓缓离开他的肩膀,颤抖的手抓住叶浮生双臂,四目相对,眼里是从未有过的深邃和黑沉。   生死可有人力相左,爱恨从来身不由己。   楚惜微深吸了一口气,他看着叶浮生的脸,道:“你中了‘幽梦’,命不久矣。”   叶浮生:“这不妨事,也算是报应,无可惜之处,左右项上人头记你账上,你只要在毒发之前取走,也算是我俩一场恩怨了结了。”   他对生死云淡风轻,楚尧曾羡慕极了这样的从容,可现在的楚惜微却生出了一把难以压抑的怒气来。   下一刻,叶浮生只感觉到肩头被重重一推,整个人被压在了背后桶壁上。   尚未开口,楚惜微已经一不做二不休地低头亲了下来,此番如蜻蜓点水一触即收,几乎都算不上一个吻,却把叶浮生的魂魄惊飞到九霄云外。   不知何起的风吹开半掩窗扉,带来一缕桂花香,叶浮生在这浑噩之间蓦地想起了昨夜一场如梦如幻的大醉,想起了自己那些于礼不合的酒后言行,和楚惜微隐忍又疯狂的吻。   他愣愣地看着楚惜微,一时间什么都说不出了。   “当年宫变,你临阵反戈让我父王功亏一篑、败亡金殿,也害我母妃引火自焚,毁了我半生锦绣前程,我那时刺你两刀不够,觉得就算把你千刀万剐也无从指摘……”顿了顿,楚惜微的声音慢慢低哑,“可你还是三番两次救了我,就连十年囹圄困守朝廷,也不乏为我一命……我一心所念皆因你而生,却叫我如何拿得起再放下?”   楚惜微一只微颤的手抚上他的脸:“师父,你我之间,恩仇难解,爱恨两难。见你之前,思如狂,恨不能寝皮食肉……可见你受难,痛难忍,更胜过千刀万剐……我这么说,你可明白我为难的,到底是什么?”   他本以为自己能一生压着这不合伦理世俗、有愧先人遗恨的妄想,时常隐忍不发,生怕泄露了这般罪念,可情难自禁,终究没能忍住。   昨夜叶浮生几句醉话,忽然就让他不想忍了。   人生匆匆如白驹过隙,空负了爱恨情仇两相难,到头来一无所有。   父王如此,母妃如此,他半生所见无数人,亦如此。   他终究想要自私一回。   今日一早回了供奉父母灵位的禁地,楚惜微是在灵前跪足了六个时辰,叩头请罪,自动家法。   截脉三指,摧心裂骨,饶是他自己动手也差点爬不起来了,否则也不会在面对端清的时候几乎毫无还手之力。   三指之罚,是为请三罪——   一请不孝子放过旧怨、恋慕仇者;   二请不孝子非分之想、不续香火;   三请不孝子情之所钟、至死不休。   今生恩仇难解,败于情难自已。若负则同归于尽爱恨两全,若成则延请数年天恩,他日下了黄泉自堕忘川,骨肉成泥渡父母之灵轮回往来。   这一番坦心剖肺,打破了叶浮生所有的胡思乱想和妄自揣度,他目瞪口呆地看着楚惜微,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楚惜微缓缓抱住了他,叶浮生身体一震,下意识要将其推开,却又感到那颗头轻轻放在自己肩膀上,混着未干的泪,蹭了蹭自己的脖颈。   楚惜微哑声道:“师父,我不要你死,我……只剩你了。”   浮生如一叶,人死如灯灭。   天意多辗转,劝惜一微尘。 第88章 曰归   端清回到拂雪院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   他一夜未眠,却丝毫不见疲色,如所言那般看着沈无端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最后把自己灌醉睡过去,这才将人安置进屋,转身向拂雪院来。   三十年未至洞冥谷,但是通往流风、拂雪两处的沿途并无多大变化。端清道长向来记性好,二娘又受命吩咐了岗哨,这一路走得都十分平顺,直到他在院门前看到了一个发呆的傻子。   叶浮生从小古灵精怪,当年才四五岁的年纪就惯会上房揭瓦,鲜少有这么安静的时候,更不用提他现在坐在门前石阶上,一手放在膝盖上,怎么看都是在神游天外。   所幸他发呆归发呆,武者的本能倒是没丢,端清刚从梅林小径走出,叶浮生就抬眼看了过来,赶紧起了身:“师娘。”   端清颔首:“楚门主已无大碍了吗?”   他与沈无端是同辈,但并不怎么拿捏长者架子,对楚惜微的态度也尊重而客气。然而叶浮生听到他提起楚惜微,莫名就有些说不出来的感觉,他摸了摸鼻子,道:“已经睡下,鬼医刚刚看过,说暂时没事了。”   端清“嗯”了一声,目光在他嘴上打了个转。   叶浮生顿时有点怂,师娘发现了什么从来不会明说,就这么静静等着他坦白,往往看不过一会儿,他就得自己坦白从宽。   可是这回事,还真不好说。   楚惜微那一个轻吻,勾起了含着桂花馥郁的一番醉梦;他说的那些话,却像惊雷震碎幽梦,恍惚间神魂俱颤,束手无措。   过了今年腊月十七,叶浮生就是三十岁的男人了,他看过的声色表象数不胜数,若是连真心假话都分不清,估计坟头草都比自个儿高了。   楚惜微抱着他说出那句话的时候,他能隔着身上被水浸湿的衣物感受着对面人的心跳从激烈到平复,仿佛那些话就是压在楚惜微身上经年不倒的泰山,到了此刻随一番心意尽数交付。   叶浮生能分辨出,他说这些话不是假的。   正因如此,他才不明白,也不敢轻易去应话。   “是否”两字说得轻巧,可它们的另一端系着一颗真心,哪怕叶浮生再怎么没心没肺,也不敢轻易接下,更不敢将其践踏成泥。   他从来都知道阿尧恨他,正如他自己所言那般——罪有应得,理所当然。   他也从来知道阿尧嘴硬心软,也许他们两人除了预定的许诺外还有别的结局,但叶浮生从未想过会变成如此局面。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谨行居大梦初醒的恍惚,安息山生死相托的信任,将军镇五味陈杂的言笑,望海潮命悬一线的牵挂……   亦或者,十年间天各一方的执念,少年慕艾的隐晦绮思?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叶浮生不是楚惜微,他不知也不明白楚惜微到底是怎么想的。   因此在那个时候,他只能说出一句话:“阿尧,我是你师父,也是你仇人。”   楚惜微沉默了很久,若非药水的效力实在让人连昏过去也难,叶浮生几乎要以为他是睡着了。   等了许久,他才听到楚惜微道:“我没忘,但是……我身不由己。”   情之所钟,身不由己。   妄念痴心,最难消泯。   “那天晚上你喝醉了,自己说过什么话已忘却,但我记得清楚。”楚惜微挑起他藏在发间的一线微白,“我不想这一生什么都留不住。”   叶浮生哽了半天无从回答,只能侧面迂回了一句:“就算你放过了,可你这么好……何必吊在一棵快死的歪脖子树上呢?”   他拿“幽梦”之毒做了婉转的拒绝,因为生死从来最难掌控,叫人力不从心又无可奈何。   叶浮生心乱如麻,给不了他一句“是否”,就干脆把一切利害隐患都坦诚在两人之间,想对这不该出现的妄念来一场快刀斩乱麻。   可楚惜微只是看着他,看得让他心悸。   “天无绝人之路,我信这句话……师父,你也要信我。”楚惜微忍着身上连绵的痛,一字一顿地对他说,“今天是我一时意乱情急,但话不假心不虚,你也不要急着拿什么恩仇礼义来敷衍我。”   楚惜微这样决然又直率地坦露心迹,把两个人都拽上了千钧一线,谁也不敢贸然抽身,只能在僵持中静思抉择。   他不在乎等,却不要一个敷衍的答案,也许最后结果是弦崩裂断,两个人都跌下深渊粉身碎骨,他也还是不后悔。   天家子孙,任性傲气原就是他的本分,叫他忍是顾全大局,劝他退是转圜无余。   叶浮生终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幸好楚惜微也没继续逼他,说完这些话就实在没了多余力气,全心全意地忍着药效,调动体内真气游走经脉,直到鬼医进来善后,叶浮生才同手同脚地离了流风居。   他到了拂雪院门前,脑子里还是一团浆糊,干脆就坐在门前发呆,像个无家可归的弃猫。   从更深露重坐到冷风彻衣,他也没能从千丝万缕的胡思乱想中理出头绪,端清却来了。   道长的眼神算不上目光如炬,但架不住叶浮生自己心虚,他看天看地就是不敢跟师娘对视。好在端清看出他的纠结,有心让他自己处理,便没刨根问底,暂且放过,转口道:“你跟我进去。”   言罢,他一手推开院门,入目兰草如旧,满眼故物如昨,脚下顿了顿,便跨过了门槛。   叶浮生跟在他背后,看着自家师娘轻车熟路地绕过厅堂卧房,直奔书房而去,可见端清对这个地方的确是熟悉无比,哪怕阔别三十年也不觉陌生。   走到书房门前,叶浮生陡然想起什么,连忙出声道:“师娘等……”   他反应慢了一步,端清已经打开了房门,一眼看见了围桌而坐的三个人偶。   附于门上的手掌只顿了一下,端清就视若无睹地走了进去,越过了人偶在书桌后坐下,对他道:“过来。”   叶浮生怔怔地看了看人偶,又转头去瞧神情不变的端清,犹豫一下才问道:“师娘……”   端清的目光在人偶身上一扫而过:“工巧之物,有形无魂,可思可念,不可妄想。”   叶浮生心头一震,乖乖在端清面前坐下,道长伸手搭上他腕脉,探了一会儿才撤指。   端清道:“我问过沈无端,你的毒不是无法可解,只是差了一样东西。”   闻言,叶浮生抬头看着他,心里猝然涌上久违的激动。   他早就看开了生死,或者说他早就视死如归。   有负恩师,有亏阿尧,有欠故人,在叶浮生看来,自己这十年苟延残喘,不过就是为了应一个承诺,无所谓过得好或不好,当然更无谓想不想活了。   可是现在他还想多多看顾一下谢离,还不能放心楚惜微,还刚刚与端清重逢……一点一滴的牵挂汇聚在一起,给一具行尸走肉的皮囊注入了活力,到现在已经让他留恋不忍去。   然而叶浮生深知“幽梦”之毒难解,至今无一人能死里逃生。   老天爷就喜欢作弄人,叫一个想死的人苟延残喘,却让一个想活的人命悬一线,细数自己所剩无几的时间。   叶浮生本来正头疼怎么在剩下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安置好身后事,比如多教给谢离一些本事,死皮赖脸地磨着师娘带自己去给师父扫墓磕头,还有……让楚惜微心甘情愿地断了念想,寻个好归宿。   可他没想到这件事会有转圜。   叶浮生不可置信地看着端清,道长的声音微不可及地放轻,像是在安抚他:“缺的是‘极寒之血’这一药引,只要有它,你就无虞。”   “何谓‘极寒之血’?”   “一是生长于极阴至寒之地的灵物鲜血,但可遇不可求,百年来早已绝迹。”顿了顿,端清目光微凛,“二是修炼上乘极寒武学的高手心头血。”   叶浮生快速在脑子里把所知的武林高手情报都过了一遍:“阴阳乃是武学之始变,江湖上走隐含路数的人并不少,但一是武学经典上乘,二要武功境界大成,这样的人……我倒是没听说过。”   端清道:“我久不出山,对此也所闻不多,所幸那位楚门主已经派人广为探查,希望能有所消息。”   叶浮生一怔,他想起自己拿“幽梦”之毒去婉拒楚惜微时,青年眼里闪过的痛色,和那一句笃定的“你要信我”。   放在腿上的右手不经意间紧握,他一时间心里猝然涌上了酸甜苦辣,纠缠万端,说不清其中滋味。   端清看了他一眼:“休整一日,明天你跟我回忘尘峰。”   东陵忘尘峰,乃是太上宫的门派所在,主道教修行,据说百年前是武林白道的无冕之首,当时的太上宫主更被前朝高祖立为国师,信道之风曾席卷天下。   只是六十八年前,前朝覆灭,太上宫也自此淡出视线,到如今早不复昔日荣光,山水如旧,人不如昔。   六十多年来,太上宫人才凋敝,唯有上任宫主纪清晏武功高绝、嫉恶如仇,一生惩恶扬善不知凡几,在江湖上有“东道”盛名,可惜也在五年前驾鹤仙去了。   叶浮生当年还在飞云峰混日子的时候,鲜少见端清动手,虽然知道他武功不弱,但从未听过关于“太上宫”的事情,便只当端清是山野散修,到近日才得知自家师娘居然是出身于太上宫。   他心里一直都还当师娘是被女土匪抢上山的良家道士,乍闻端清还有师门传承在,忍不住故态复萌地问了一句:“师娘……当年不会是跟师父私奔的吧?”   端清瞥了他一眼:“是。”   叶浮生本来只是情不自禁想犯贱一把,没想到端清居然认了,顿时被口水呛了个死去活来。   他脑子里猝然刷过一大堆“刁蛮娘子俏郎君”的坊间私奔小话本,从开头脑补到结尾,起承转合无一欠缺,简直不能好了。   端清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笑够了吗?我说的话,听懂没有?”   “听懂了。”叶浮生赶紧正襟危坐,但还是小心翼翼地追问一句,“可师娘你带我回去……”真的不会被娘家人赶出来吗?   端清像是没听出他未曾明说的意思,目光沉了沉:“十三年了,你该是时候回去看看她了。”   他这句话说得很轻,如释重负,仿佛经年一诺终于将成,连波澜不惊的眼里都难得带上一丝柔色。   叶浮生的一颗心,蓦地提了起来,倏然狂跳。   他隐约间有了一个猜测,但又不敢去想,声音艰涩地挤出一句话:“看看……谁?”   端清轻声道:“师死弟子服其丧,欺芳临终说一定要你送她入土为安……又一年岁末将至,现在我终于找到你,就跟我回去见她吧。”   曰归曰归,岁亦莫止。   曰归曰归,心亦忧止。(注)   注:出自《诗经•小雅•采薇》。 第89章 太上   叶浮生跟端清回东陵了。   他应了谢无衣之托,当然不能一直把孩子丢给百鬼门养着,遂带上了谢离,好在这孩子懂事乖巧并不惹麻烦,叫叶浮生只有省心的份儿。   十岁大的孩童乖巧至此,楚惜微那边却不好糊弄。   叶浮生有心暂避他几日,但不告而别实在说不过去,可要真见了面,就难免尴尬。   他这厢难得心烦意乱,结果到了出发那日也没见到楚惜微。   沈无端虽然已经成了老门主,但百鬼门的实际大权还握在他手里,这两年来逐步放权给楚惜微,一是历练,二是考验。   楚惜微做得很好,但还不够好。   南儒虽死,但留下的麻烦的确太大,已经不再是简简单单的江湖恩怨,稍不留神就要被卷入万劫不复之中,须知道百鬼门再强,相较于家国之力依然如蚍蜉撼树,万不可轻慢至此。   楚惜微只休息了一天,稍缓过气来就带着孙悯风、秦兰裳和陆鸣渊出了洞冥谷进行安排,哪怕叶浮生不过问他们门派内部之事,也知道这回遇上了棘手麻烦。   因为事情紧急,楚惜微都来不及跟叶浮生告别,叶浮生也没赶上去送他,两人就这样干脆利落又心有不甘地把分别落下,未分明而已生牵挂。   楚惜微这回带走了断水刀,惊鸿却物归原主。叶浮生到现在都不知道楚惜微之前为什么要执着于断水,但是当他重新拿起惊鸿刀的时候,就像找回了自己失落的一部分,冷铁与肉掌相碰,竟有血溶于水之感。   他将惊鸿刀悬回腰间,见端清与沈无端话别之后,便策马跟了上去。   谢离不大会骑马,就乖乖与叶浮生同骑,一边赶路一边默背内功心法。叶浮生紧赶了几步与端清并肩,回头看了看逐渐抛在身后的洞冥谷,问道:“师娘不跟沈前辈多说几句吗?”   “千言万语尽在两心,他知我知,多说无谓。”顿了顿,端清瞥了他一眼,“人生何处不相逢,应看开些。”   叶浮生噎了一下,他仔细觑着端清的脸色,奈何当年就难见喜怒形于色的道长如今更是道行高深,叶浮生盯了好一会儿也没琢磨出什么来,心里更惴惴不安了。   这样混合着忐忑和心虚的不安持续了一路,因为顾及到谢离年纪小,他们的脚程并不很赶,等到十多日后才抵达了东陵地界。   叶浮生因为身份所限,十年来多在天京、北疆之间打转,倒是第一次来东陵。大抵是因为近海,这里的民风相比西南内地要开放些,物流集散,熙熙攘攘,怎么看都是繁华景象。   四年前楚子玉力排众议开了船行海贸,当时不知道被多少人质疑,现在看来总算是利大于弊的。   谢离毕竟孩子心性,难免有些好奇,端清不催促,叶浮生便也由着他。三人在市井间停留了两日,之后又走了近五天路,终于到了忘尘峰。   叶浮生本来以为,忘尘峰就是一座山峰,或如孤峭凌云,或如盘龙在地,太上宫落于其间,也许就像话本里的仙人居所,隐在云深不知处,奇香斗风,雕栏玉砌。   事实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忘尘峰的确是一座山峰,并不太高大,也不显凌厉,一条终年不枯的长河环绕而过,河外还有三座高些的山头,正应了天、地、人三才位,将最中央的忘尘峰遮挡住,加上水雾弥漫、碧涛如怒,从三面窥伺都难见其中真容。   眼下已深秋近冬,但这山间还有不少松柏,绿意不减,更增清幽。叶浮生和谢离甫一入内,就觉山风清凉,心旷神怡,间或有虫鸣不知何起,为这片清净之地添了些许生机。   谢离未觉出什么,叶浮生却发现了端倪,微微一咬舌尖,闭目又睁,只见前方的端清停住脚步,回头静静看来。   眼前山林如旧,却少了那种几乎能将人同化于天地的清寂。叶浮生悚然一惊,才发现这看似平静清幽的林子,竟然是暗含玄机的。   这该是一个天然的迷阵,又被人力挪动了草木土石的位置,暗含奇门遁甲之变,外人入此受阵法所困,根本记不清来路,难怪太上宫能避世多年。   端清见他清醒过来,便继续往前走,很快引着他们走出山林。行至半山腰,端清解下玉箫运起内力吹了一声,箫音清扬悠远,又有内力加持,在山中竟有盘旋不绝的余音。   叶浮生忽觉风声有异,他抬眼看去,只见两个道士打扮的青年男子正从山间隐蔽的石阶小路拾级而下,看起来走得不快,却不多时便到了面前。   两人见到外人,目光一瞥即收,先向端清行了礼,道:“长老,少宫主自接到您的信,便吩咐我等注意山门,今日可算等到您归来了。”   端清颔首,也不多做客套,道:“我带了弟子回来,你带他们去‘欺霜院’,我先去见少宫主。”   两人躬身道:“是。”   叶浮生一手摸了摸谢离的头,安抚着这个有些忐忑怯生的孩子,抬头迎上端清的目光,道:“您且去吧。”   当着外人,“师娘”这样亲近的称呼是绝不能喊的,端清虽然不介意,但观这两人的态度,他在太上宫该是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哪怕叶浮生再怎么不羁,却也不是缺心眼子。   端清“嗯”了声,独自先行一步,等他的身影消失在苍茫间,两个年轻道士才合掌道:“二位请随我们来吧。”   “欺霜院”的位置很偏,偏到了忘尘峰后山一处犄角旮旯地,外有山林掩映,后有溪水环绕,由于地势偏高又时节近冬,地上还有霜露未净,透着一股彻骨清寒。   谢离虽然穿上了厚衣服,但还是没抵住这种古怪的寒冷,一时没忍住打了个喷嚏。叶浮生弯腰把他抱了起来,对两人笑道:“此地若到了夏日,该是个避暑的好地方。”   左边的道士略胖些,看起来颇有些心宽的和气,闻言便道:“师叔初来乍到有所不知,这座院落里有一处寒潭,后来虽然被填了大半,但也冷意不减,内力低微些的弟子在此呆久了容易留下寒症,所以平时也很少有人来的。”   端清将叶浮生以“弟子”称,他们这些人唤叶浮生一句“师叔”不为过,然而叶浮生有些讶然:“这不是客房?”   右边的高瘦道士摇摇头:“此地是端清长老的居所。”   太上宫的主殿在山顶,宫主、长老都俱于上,其下则错落诸弟子居所。   叶浮生本以为端清也应居于山顶静室,没想到自家师娘不走寻常路,专挑了这么一个离索之地,一时间简直不明白他是怎么想的。   到了院门前,矮胖道士便驻足,道:“长老院落不容擅入,只能送到此地,两位请自便,我二人先回去看守山门了。”   叶浮生向他们道了谢,目送二人远去之后才转身推开了木门。   欺霜院并不大,连拂雪院的一半都比不上,相较一派长老的地位来说实在寒颤了点,更别说这里头只有两间简简单单的木屋,院子里也不过一棵梅树,几乎算得上清贫了。   进了院门就更觉冷,恐怕那寒潭虽然被填了,但千百年积蓄的极冷地气还萦绕不去。叶浮生抱着谢离,也就没在院子里多做停留,先进了左边的寝室。   寝室里清寒依旧,大抵是兼做书房,连个火炉都没有,叶浮生只好把谢离放在凳子上,给他渡了些阳烈内力,算是多了些暖意。   谢离也乖,身子刚暖和点就不再坐着装死,翻身下来在屋里打一套拳,活动着气血不畅的身体。叶浮生看他适应了,就吩咐一句,转身出了门。   右边是练功室,除了蒲团外更无什么摆设,叶浮生越看越觉得端清的日子比起当年在飞云峰实在无趣,摇着头去看中间占据了院子大部分空间的山洞。   欺霜院倚山而建,左右各设一间木屋,中间却是一个被人力挖掘出来的山洞,用玄铁门关了,挡住大部分窥视。   叶浮生走过去摸索了一会儿,才从门前长明灯座下找到了钥匙,。推开门的刹那,一阵白雾就从缝隙飘了出来,叶浮生猝不及防下被冻得一哆嗦,以他如今内力底子都觉寒,可见山洞里究竟冷到了什么地步。   他搓了搓胳膊,闪身进去了。   山洞被打造得很平,没有怪石倒悬,只是也没设火把,光线难免昏暗。叶浮生摸索着往里头走了一大截,才见着了莹润的绿光。   是夜明珠。   婴儿拳头大的一颗夜明珠被放置在灯台上,照亮了周遭一亩三分地,也让叶浮生终于能看到这个山洞里的隐秘。   山洞最里面很宽敞,最中央有个一丈方圆的水潭,寒气如雾,触之生寒,想来是当初没有被填平的部分,其寒意入骨,几乎让周遭山石都凝了白霜。   寒潭之上有石台,上面放置着一具冰棺,由于被设在这经年不见天日的暗冷之地,又有天然寒潭镇着,并没有融化迹象。   叶浮生忽然有些慌了。   他半生为天意人情作弄,生死之间不知道辗转多少回,但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慌张过了。   非是紧张,只是从心底生出一把难以自控的害怕。   他怕什么?   他为什么要怕?   叶浮生的心莫名狂跳起来,他飞身落在了石台边上,手掌不顾刺骨寒冷拂开了凝结在棺盖上的冰霜,一寸寸露出下面的真容。   棺中躺着一个女人,不知道已躺了多久,但身体没有腐烂迹象,肌肤和头发也没枯槁过分,看起来还好。   她大概三四十岁,双手交叠在腹前,素衣披发,容貌并不怎么明艳,更因为双目紧闭更显得寡淡无味。   可是这张面容,当年顾潇看过成千上万遍,早就刻在心里,觉得比天下任何一个绝色女子都要好看。   他的手掌顿住,怔怔地看着冰棺下的女人,嘴巴开合好几下,喉头哽塞,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   瞳孔紧缩,眼睫颤动,目光几乎是贪婪地扫过女人身上每一处地方,然而记忆最后的血污都被收拾干净,没有半点刺痛他眼睛的地方。   叶浮生的目光,最终定格在她脸上。   女人的嘴角是轻轻勾起的,她生命弥留之际应该是在笑,至死也不曾回落,把这个笑容永远留在了脸上。   “她是笑着走的。”端清不知何时已经过来,他站在叶浮生身旁,看向冰棺里的女人,轻声道,“欺芳,潇儿回来了。” 第90章 送别   顾欺芳已经在这里等候十三年了。   都说人死的时候最容易胡思乱想,哪怕大大咧咧如她也不例外。在快撑不住的时候,顾欺芳脑子里来来去去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抱着她的端清,一个是那时候不见踪影的顾潇。   她舍不得端清,更放心不下顾潇。   自己养大的崽子自己知,顾欺芳晓得顾潇的脾气随她,只是还没经历那么多风风雨雨的锤炼,还看不透什么悲欢离合。   她本以为自己还有很多时间去教他,结果天有不测风云,转眼间就把生离死别摆在了眼前,千言万语都来不及出口,便要抱憾而去了。   江湖人命不由己,顾欺芳曾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死于非命,但无论是她设想的哪一种结局,都不该牵连顾潇染上这份血腥。   天底下最难以逃脱的囚笼不是钢浇铁铸,反而是自困囹圄、画地为牢,因为心上带着枷锁,便是去了天涯海角也不得自由。   顾潇也许会从此一蹶不振,或者走入极端,要么变成废人,要么变成跟赫连御一样的疯子。   倘若如此,她就是魂堕九幽也不能瞑目。   所以,她临终最后一个托付,是让端清去把钻牛角尖的小徒弟找回来,说师父不怪他、不是他的错。   她要顾潇亲手为她洒下第一抔土,从此前尘都被朽土埋没,遗恨尽去,怨疚两轻。   顾欺芳等了十三年,终于等到了游子归家,入土……为安。   她下葬之地,就在欺霜院中那棵未绽的梅花树下。   端清打开冰棺,叶浮生亲手把早已冷硬的尸身抱了出来,一步一步地从黑暗走回光明。   他走得慢,视线都被眼泪模糊,喉头哽咽,牙关咬得死紧,但抱着她的手很稳,犹如磐石,一动不动。   端清一路带他走到院子里,才伸手接过了顾欺芳,静静地看着叶浮生俯下身,拿起放在树下的铁铲一下下挖着泥土。   他动作很慢,从后晌到黄昏,叶浮生一言不发,泪水和汗珠子一起掉进泥土里,终于挖出了一个大坑。   直到这时,端清才开口道:“够了。”   叶浮生身体一震,他将铁铲放下,缓缓转过身来,目光从端清脸上慢慢下移,最后定格在顾欺芳唇角的微笑上。   他一口气险些没喘上来,狠狠在胸中捶了一下。   顾欺芳的遗容在当年入棺时就由太上宫中的女弟子帮忙整理干净,只是现在离了寒潭冰棺,又在外头呆了一下午,身上凝结的冰霜已经融化了,显出了亡者特有的青白枯槁。端清脱下了自己身上的外袍,将她小心裹了一层,最后盖住了头脸,才亲手将她放进土坑里。   再简陋不过的下葬,已迟了十三年,端清总觉得委屈了她、亏欠了她,哪怕自己如今已经成了个心如止水的活死人,也还是从四肢百骸都传来细密绵延的疼。   他的手在袖袋里摸索了一下,拿出一个木盒,里面是一支经年的乌木簪,簪头上雕了两朵小小的桃花。   端清将这个木盒放在了顾欺芳身边,这才起身,对叶浮生道:“覆土吧……有什么话想说,就趁现在吧。”   叶浮生跪了下来,他没有用铲子,而是拿自己的双手捧起了泥土,颤抖着洒在了顾欺芳身上。   他扯了扯嘴角,哑声道:“师父,孽徒不告而别十三年,今日来为您送行了……”   端清站在他身后,面无表情,目不生波。   “这些年让您老人家睡在这么冷的地方,是我不好,回来太晚了……晚上的时候您可别懒,托个梦过来骂骂我,打几下也行。”叶浮生用脏兮兮的手抹了把脸,“当初在泣血窟一别,我回过飞云峰,没见到你和师娘……我就到处乱走,可走到哪儿都没有家了。   “你记得楚尧吗?就那个喜欢抱你腿装可怜的小胖墩儿,当初他把我捡回天京,我收了他做徒弟,本来以为是能把惊鸿刀给传下去了,结果没想到人心比天意还会作弄……我为了查清葬魂宫底细重组掠影,结果却发现了更难堪的真相。”一下下覆着泥土,多年来已经习惯把什么都往肚子里藏的叶浮生,在这一刻好像被洪水冲开了闸门,絮絮叨叨地说着经年不提的旧事,“咱们惊鸿一脉啊,从师祖开始就被人算计着,那些人啊,不把人命当回事,眼睛里头就一个破椅子,只想着怎么爬上去,不会管脚下踩了多少骨血……”   他是在说给顾欺芳听,也是在向端清交代这十三年的岁月,白发道长静静地听着,身影不动如一棵经年老树。   “十年前,我杀了那个跟赫连御勾结、算计您的人,但也辜负了楚尧,把好端端的小皇孙变成了一介庶民,沦落江湖。我对不起他,但不后悔报仇,只是终究还是亏欠……”叶浮生吸了吸鼻子,“这十年来我自不量力地当了您最不喜欢的朝廷走狗,做了很多不喜欢的事情,但好在……到底不负苍生大义不违师门戒律,今日还有脸跪在您面前絮叨。”   层层薄土已掩去尸身形容,叶浮生还在继续撒土,好像要把自己心里藏了十几年的往事都随之埋下。   “今年秋,惊寒关战事紧急,我本来以为自己要到下面找您磕头赔罪了,结果被人所救,又遇到了长大的阿尧,现在还跟您和师娘重逢了……老天爷,到底还是眷顾了我一回,不亏了。”   眼眶血红,热泪淌过脏兮兮的脸,叶浮生终于把最后一抔土也洒下,俯身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其实他还有很多话想说,但是到现在又觉得已经够了。   那些未尽的话语在胸中翻滚了几下,最终凝成了短短一句话:“恩师一路走好,弟子叩首拜送。”   直到这时,端清才动了。   微凉手掌凝了些许内力切在叶浮生后颈上,男子最后一个头磕下,人也软倒下去,被蹲下来的端清接住了。   大喜大悲都伤肺腑,更何况叶浮生如今的情况,让他送葬话别是情理之当,现在已经够了。   端清道长不大会安慰人,那就干脆让他抱着一线如释重负的心情,好好睡一觉吧。   他将昏睡过去的人背了起来,其实叶浮生现在已经跟他差不多高了,但端清依然背得很稳,就像当年在飞云峰时他背着还是小孩子的顾潇往家走一样。   端清因故在太上宫闭关十三年,对叶浮生这些年的事情了解实在有限。刚才把那些话收入耳中,于心底描摹了一幅掐头去尾的线图,哪怕叶浮生隐去了其中的九死一生和进退两难,也依然曲折得令人触目惊心。   他背着叶浮生,落日的余晖洒在满头白发上,仿佛让不化的高山之雪多了几分暖色。   端清看着梅花树下的无碑新坟,看了很久,淡淡道:“他回来了,这些年过得很不容易,你别生气,以后我看着他。”   顿了顿,他轻轻动了动嘴角,似乎是想笑一下,可惜整张脸似乎都已经僵化,只能维持眉目如画的假相,却笑不出来了。   他眼里流露出一丝微不可及的叹然,轻声道:“你安心吧。”   说完这四个字,端清就背着叶浮生往寝居走去,夕阳把他的影子在地上拖了老长,就像还留恋着背后那座坟,可惜随着光与影的交移,终究是阴阳殊途,背道而去了。   端清没有回头,枕着他肩膀的叶浮生自然也没有。   人间有句老话“生离死别莫回头”,因为一旦转眼看了,总会生出斩不断的牵挂,让走的人不安心,留的人不放心。   端清觉得顾欺芳这十三年等得已经够久了,不应该让她在黄泉路上还走得磕磕绊绊。   未曾回头对他来说并没什么,虽然眼里不见她,可心里记得她,天地间便无一处不有她。   而叶浮生亲手埋了顾欺芳,仿佛也把自己十三年或浑噩或清醒的岁月也陪葬下去,从此就要一挥手作别前尘旧梦,过他自己该有的日子了。   死去未必万事轻,生者从来意难平。   应借长阳三分暖,笑与故人送晚晴。 第91章 武道   等叶浮生醒来,已经是卯时了。   这一夜黑甜无梦,是不知多久未曾享受的安眠,就连体内的“幽梦”也没找到机会出来作祟,除了脖子后面有点酸痛,其他便没什么了。   屋里没点火炉,有些冷,叶浮生运起内息驱散了体内些许寒意,抬眼一扫,没见着第二个人。   桌上有盖得严严实实的饭盒,架子上也有打好的水,他草草洗漱了一下,掀开饭盒从中端出白粥小菜,舒舒服服地用完,才推门而出。   叶浮生没见着端清,只看到谢离在院子里拿着一根枯枝练武。他先向梅花树下的新坟鞠了躬,这才转眼去看谢离。   谢离练武心无旁骛,哪怕察觉到他来了,也没停下手脚动作。   他正练着大开大合的断水刀法,当年谢无衣在山庄的时候只来得及给他打基础,后来谢珉顶替坐镇才开始教他刀法。由于谢珉本身对断水刀法的了解也有限,因此谢离只记住了刀法的形,内中精气神并不得精髓,反而对沧澜十三刀更熟悉些。   虽说江湖上窥探别家武功乃是大忌,但断水事变前夕,谢珉已经把谢离交托给叶浮生,由于这孩子年纪小,武道方面还需长辈看顾,叶浮生也就应下了。   此时他看着谢离练武,小孩的动作虽然熟练,但总透露着一股子生搬硬套的死板劲儿,叶浮生只看了他三四招,就差不多能摸清整个路数。   眉头慢慢拧起又松开,他也没找家伙,脚尖一点便闪身到谢离面前,抬腿就踢向他握枯枝的手。   谢离看出他有心考校武功,也不敢大意对待,肃容凛目,手上晃过虚招,脚下一错,便从旁滑出两尺来。   他学沾衣步也不过半个多月,但心法背得滚瓜烂熟,练习也是早中晚各一次,哪怕经风雨也不敢偷懒,身法比起当初快上了不少,也稳当了些。然而叶浮生丝毫没顾忌“以大欺小被狗咬”的道理,眼见谢离用了沾衣步法,他只将唇角一勾,霞飞步瞬时施展开来,行似惊鸿照影,动如行云流水,谢离只觉得眼前一花,背后陡生寒意,凭着本能险险让过这一击,结果脚下步子就乱了,把好好的沾衣步差点练成了“沾衣十八跌”。   好在叶浮生的意思并不在于打赢这么个小孩儿,他也不再动手上功夫,只拿轻功跟谢离周旋,却将其困在了九宫位间,跑不出一亩三分地,刀势施展不开,难免缩手缩脚了。   “我虽然没练过断水刀法,但是见过。”叶浮生一边稳稳压制住谢离,一边有条不紊地说出自己的看法,“三刀之中断水重势、惊鸿主快、挽月生变,你们家的刀法向来走大开大合之风,江湖上也素有‘抽刀断水’的说法,但是……”   谢离本来见他负手行步就能压住自己的刀势,心里难免生出急躁和慌乱来,此时听见他开口指点,赶紧清醒了头脑,并不敢弃招,一边继续走着路数,一边竖起耳朵听他说话。   “所谓‘抽刀断水’,其实是有两重意思,一指刀法迅猛势不可挡,二指流水奔腾浮沉瞬息分流。”叶浮生侃侃而谈,“你年纪小,内功底子不如先人,想以内功为继施展刀法,难免气力不足,因此就要学着如何分大江入小流了。”   他说话间,谢离陡然变招,本该气势磅礴的一式“大江东去”在奔腾而出之时突然凝于一点,化劈为刺,纤毫不乱地转为“滴水穿石”,点向叶浮生的关元穴。   叶浮生一笑,依然不出手,侧身抬腿让过这一下,顺势下压就要踏中树枝,谢离却在间不容发之际抖手卸力,又是一招“细水长流”,绕过叶浮生这一沉力,抽身退开三步。   “分化路数,见招拆招,这就得注意到耳目的问题,不可错估对手的套路。”叶浮生话音未落,就像算准了谢离退路一样出现在他身旁,屈膝顶向他腰背,“断水刀法走沉稳之风,沧澜十三刀诡谲生变,但毕竟同出一脉,只是你没把握住合二为一的要点。”   谢离就地一滚,狼狈地躲开这一下,捉隙问道:“哪一点?”   “傻孩子,既然是‘抽刀断水’,那你不如试一试……”叶浮生脚步一转,谢离还没来得及出招,就被他一脚踢中了手腕,“势如刃,气如水!”   枯枝被踢了起来,叶浮生顺手接住,看也不看地回首挥过,再转回身前时,枯枝上竟然平平躺着一片落叶。   他吹了口气,落叶飘了下来,未及地,一分为二。   落叶切口平整,可他手里明明只是一截枯枝罢了。   叶浮生用的当然不是断水刀法,或者说他这一挥都没有招式可言,只是平平淡淡地一个转手而已。   可是一式之力,迅猛如斯。   他手中无刀,招势却锋利无匹。   他未动功力,内息已瞬变如水。   谢离看着叶浮生,再低头看着地上两半落叶,一时间说不出话了。   叶浮生晓得这孩子聪明,提醒要点到即止过犹不及,要说的暂时够了,得先等谢离自己琢磨过来。于是他耸了耸肩,就要放下枯枝的时候,突然耳朵一动听见了轻微脚步声,随即有一道凌厉劲风从脑后袭来,叶浮生偏了偏头,劲风擦过脸庞,竟有些微刺痛。   枯枝一扫,才看清那道去势未绝的“劲风”也是一片落叶,只是上面凝聚了内力,锋利不逊飞刀。   摘叶飞花可伤人,这可不是一般高手能做到的了。   叶浮生回头,看见院门口多了一个人。   那人看起来二十多岁,身穿白底青纹的道袍,泼墨长发被青竹簪竖起,看着便生出“君子如竹”的清隽之感。   可是他左边戴着半张面具,遮住了从额角到颧骨的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清澈宁静的眼睛,和胆鼻之下弯成月牙的唇。   这是一个年轻清俊的男子,却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如闻檀香静气,油然生出宁然之意。   这人身上倒是没感到敌意,叶浮生虽然没松下警惕,但还是好言好语地问道:“在下叶浮生,不知阁下……”   “贫道玄素。”男子抬手对他行了个道家礼,语气温和,“贸然打扰是有事寻端清师叔,不意见二位较武,一时技痒冒昧出手了。”   他不说话时微笑站立,便有细水长流的潺潺宁静,开口却不掩青年本色,还带着些许天真直率。   可是这样一个单纯无害的人,却已有了摘叶飞花的内功底子了。   叶浮生忍不住也有些技痒,他多年心结一朝宣泄,正是慢慢解开的时候,不再把自己拘在心牢里,对其他的人事也开始热情起来,闻言笑道:“打扰谈不上,左右是场晨练,道长有意切磋一番否?”   玄素想了想,先问道:“端清师叔不在吗?”   叶浮生看向谢离,小少年道:“前辈寅时出了院子,现在还未归来。”   叶浮生笑了笑:“既然如此,与其空等,不如来战?”   玄素也没多加犹豫,捉在腕上的拂尘轻扫:“贫道却之不恭,请。”   他看出自己比叶浮生小些,便不托大,抬手便一记劫指凝气点来。眼看就要点中肩头大穴,也不见叶浮生如何闪避,掌化刃自下而上斜劈过去,就要切上玄素手腕。   两人你来我往拆了十几个会合,叶浮生身法灵活经验老道,再加上眼疾手快总能在见招拆招之余直击要害;玄素则始终沉稳应战不乱阵脚,在明知自己身法不如的情况下化攻为守,他内力浑厚,拳掌更是滴水不漏,饶是叶浮生捉隙甚快也难以抓到他不继之机。   僵持了一会儿,叶浮生眼睛一眯,以手中枯枝使出了气贯长空的“白虹”,其势之强丝毫不弱金戈铁刃。枯枝未至,刀气已逼面门,玄素被这招式一惊,但依旧不乱,手中拂尘轮转如圈,锁住枯枝借力一带,不料叶浮生并未与他角力,反是陡然松手,趁隙指点天池穴。   玄素手腕翻转,被拂尘绞住的枯枝顺势向下打去,与叶浮生手指相交,却轻若无力。但见叶浮生化指为爪在枯枝上一绕,轻松将其夺回,反手便是“游龙”横挥而出。   这一式太快太厉,以玄素现在的武功路数已不及回防,下意识地,他空出的左手竖掌成刀,拇指、无名指却内扣于掌,是个怪异的手势。   然而这一招未出,便有白影插入战局,左手一掌推开玄素,右手竖臂挡下枯枝,黑白衣袖顿时裂开一条口子,但下面皮肉未伤分毫。   端清不知何时回转,瞬息已分开两人,他挡下了这一记,侧头对玄素道:“非危急时刻不得动用那套功法,你是忘了吗?”   玄素被他打断,现在也撤了招,欠身道:“一时过兴,下不为例。”   叶浮生看了一眼他的左手,扔掉枯枝,对语气严肃的端清笑道:“切磋之中难免兴起,不算什么大事吧?”   端清回过头,没接这句话,只是看了他一眼:“你的气色好多了。”   叶浮生悄悄给玄素丢了个“放心”的眼神,继续岔开话题:“说起来,师娘你大清早地上哪儿溜达去了?”   一旁整理自己的玄素差点被这个称呼给噎死,抬头看他的眼神仿佛在看一头胆大包天的孽畜。   端清道长被“师娘”二字荼毒多年,早已修炼到“四大皆空”的境界,闻言依然面不改色,道:“四处走走。”   顿了顿,他又看向玄素,道:“此乃我师侄,太上宫的少宫主,俗名纪云舒,道号玄素。你们无须客套,自在便好。” 第92章 请柬   端清的欺霜院简陋得连个客厅都没有,自然也不是说话的好地方。叶浮生嘱咐了谢离两句,小少年乖乖留下练武,他就跟着端清和玄素往山顶去了。   太上宫的主殿坐落在忘尘峰山顶,叶浮生跟着他们两人从林间石阶拾级而上。此时虽然已是卯时过,但山间雾气未散,人在其中颇有身处仙境的缥缈感,间或有隐约人声,似乎是从山顶传来的诵经早课。   石阶尽头是一面石碑,上面刻着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忘尘。   这两字锋芒尽敛,似乎把一切意气用事都抛诸脑后,只剩下沧桑过眼的淡然。   然而以叶浮生眼力,他当然不止看出这字的风骨含义,更着眼于刻痕本身——上下两字,各是一人笔迹,而且都平朴圆润,旁处不见丝毫裂纹。   无论刀剑斧凿,只要是金戈铁器莫不含凶带煞,哪怕是不会武功的工匠刻字,也难免留下锐气,可眼前的这两个字却平和得过头了。   “这……倒不像是利器所为了。”   玄素微微一笑,解释道:“第一个字是家师生前手刻,第二字则是端清师叔今岁出关时所续。”   叶浮生一惊,果然看清这两个刻字在笔画粗细上略有差异,但都不过人指宽度,可是要怎样可怕的指力才能于石上刻字?   他修行《惊鸿诀》,刀法已有所成,聚力于掌也可断凡兵,但是让他用一根指头刻石却无异于天方夜谭了。   端清看出他所想,淡淡道:“你习刀法,重于势力,未免失于精巧。我与师兄修的却是剑术,聚力于点,凝气于刺,积年累月下来,剑指已成罢了。”   叶浮生心中生出敬畏,他向石碑行了一礼,三人继续向前了。   走过试武亭,踏越听剑湖,他终于上了山顶,本来以为是多么恢弘大气的神仙居处,结果等他上去了,才发现这里其实很普通。   没有雕栏画壁,也无飞楼高阁,只是一个演武场并三座道观。   道观也根据三才位修建,都为两层高,门前悬太极镜,建筑古朴不见绮丽,望之则悟沧桑旧意。   演武场上有百名弟子正在练功,玄素无意打扰他们,便引端清和叶浮生从长廊入了右边道观,叶浮生抬眼看了下匾额,上写的是“若水”。   若水殿里摆设平常,跟一般的道观无甚两样,端清先领着叶浮生绕到后堂,点了三炷香交给他。   从百年前的太上宫祖师——灵微道长李玄应,到五年前因旧患去世的东道——端涯道长纪清晏。太上宫历代五位掌门灵位,皆供奉于此。   面对前辈先人,叶浮生恭敬地行了礼,端清这才带着他回到前厅。   玄素已经沏好了茶,正坐在了檀木小桌后,等端清和叶浮生落座品茗之后,他才取出一封书信递给端清,道:“无相寺派人送来请柬,我已安排其在客房留宿,但信中之事不敢妄定,还请师叔拿个主意。”   无相寺?叶浮生愣了一下,江湖上都说“东道西佛”,指的不光是东道端涯道长和西佛色空禅师两人,还代指他们背后的太上宫和无相寺。与这些年来太上宫人才凋零、避世清修不同,无相寺香火鼎盛、声名日上,门下无论亲传或者俗家弟子,都人才辈出,又因上任主持在六十八年前曾襄助大楚高祖,更是扬名天下,莫说江湖,连朝廷都要给薄面。   虽说佛道都是方外之人,但到底教义有殊、行事生差,多年来太上宫与无相寺虽然不说是老死不相往来,但也的确是不温不火,没多大交情。就叶浮生掌握的情报来看,也就端涯道长和色空禅师两人年轻时于三次论道之中心生敬佩,又在江湖事里共同进退数次,算得上至交,其他就再没什么交情了。   然而随着五年前端涯道长驾鹤而去,色空禅师也闭门修行不问红尘事,按理说是不会再有交集了。   他这厢思量,端清已经看完书信,转手推了过来,道:“你也看看。”   叶浮生虽然是顾欺芳的徒弟,但一来端清与顾欺芳是夫妻,二来他也是被端清视如己出,算得上半个太上宫的人。   见玄素没有反对的意思,叶浮生接过信展开一阅,才发现这是无相寺现任住持色见大师亲笔所书。   “无相寺要开武林大会……呵,挺不错的,就是不大像和尚该干的事。”叶浮生放下书信,一只手端着茶盏,“葬魂宫右护法赵擎落在他们手上,无相寺召开武林大会,说是不敢擅专,实则是要借机把武林有些头脸的门派主事都请过去。依我看,恐怕处置罪人是其二,共襄盛举才是第一。”   玄素道:“何谓盛举?”   叶浮生看了端清一眼,竖起两根手指:“联手除恶,推举盟主。”   当今武林正邪相对,但是邪道有葬魂宫为魁首,正道各门派却势力分割,群龙无首,难以拧成一根绳子,因此近年来道消魔长,葬魂宫之势如日中天。   无相寺在武林白道中地位崇高,他们虽然是僧人,但首先还是武人,对这种正不压邪的情况不满已久,早就想重开武林盟,选出新盟主统领白道共抗邪魔外道。以前苦于没有名头,现在抓到了葬魂宫右护法,怎么能不赶紧趁热打铁?   不过葬魂宫的右护法……   叶浮生想了一会儿,问道:“是不是有‘血阎王’之称的赵擎?”   玄素对他这样的情报掌握力颇为惊讶,毕竟葬魂宫的双护法与四殿主不一样,他们长时间都待在迷踪岭老巢主事,鲜少现于人前。关于赵擎,还是八年前的一桩武林血案让他扬了名,然而时过境迁,当年的受害者都已不在,现在还记得这件事的人已经不多了。   “正是。八年前赵擎出门历练,与黄山派的弟子发生了冲突,把那二十名弟子都杀了,人头送回门派耀武扬威。”顿了顿,玄素眼中流露怒意,“黄山派向其寻仇,可他仗着葬魂宫的势力竟然血洗黄山,满门一百四十三人,无一活口,从此就有了‘血阎王’之名。”   赵擎此人,年方二十八岁,在江湖里只出现了一次,却犯下如此血案,虽然知情人已经不多,但如今旧事重提,再加上他葬魂宫右护法的身份,不知道多少人想将其千刀万剐,血祭英雄台,做登上盟主之位的红彩。   端清开口道:“你觉得,太上宫该去吗?”   叶浮生挑了挑眉,目光投向玄素:“于理,应该去……于情,玄素师兄也应是想去的。”   玄素看着显小,其实年纪只比叶浮生小一两岁,因为他早在二十年前就正式拜入太上宫,比叶浮生这么个才在近日扯关系进来的外户亲厚不少,所以这声“师兄”倒是当得的。   他是太上宫的少宫主,也将是第六任掌门。按理说他在五年前纪清晏去世后就该继位,但是玄素自认履历不足、功力也不够坐镇太上宫,便在其他两位长老的协助下暂缓,五年来悉心习武,境界突飞猛进,但是到底没真正涉足江湖,眼界心胸都还不够。   坐井观天,就永远只是井底之蛙,对于玄素来说他现在最缺的不是武功,而是身为掌门人的眼界和手段,而这些东西若只是待在太上宫,是学不会的。   太上宫避世多年,恐怕这一次的请柬也是面子功夫大过实际意义,这一点连叶浮生个外人都能看出,玄素没道理会迟疑。他若是不想去,只需要打发了来人就一了百了,可他不仅将人留下,还特意来找端清这个师叔商议,其实就已经显露了心思。   他被叶浮生点破,也不恼,只是对端清歉然一笑:“玄素知道太上宫已无争名之心,但在武林立足少不了要做些事情,何况师父已故去五年,我却还不能成长到如他所愿,实在有负期许,这一次就妄念了。”   端清放下茶盏,道:“那就去吧。”   玄素一怔。   他虽然有事就来寻端清,但实际上跟这位师叔并不是很亲密熟悉的,交谈只有寥寥几次,其中两回还是被训斥禁招。   端涯虽然只有端清这么一个师兄弟,但是后者离开太上宫已经很多年了,虽然在十三年前回转忘尘峰,然而不知为何,一直长居忏罪壁。在玄素的记忆里,只知道端清十年前曾经下山寻人,后来回转闭关,又于五年前端涯病逝时出关料理后事,压下宫中有异心的长老弟子,接着就回了忏罪壁,就连欺霜院都是被一直空锁,直到今年七月才搬过去住了几天。   玄素跟端清接触不多,几次见面都觉得后者冷然不好接近,虽然他性格纯善对长辈恭敬执礼,但也识趣地不多去打扰端清,这次本以为会被拒绝,却没想到事情这么容易。   他不清楚,叶浮生却再熟悉不过了。   端清的脾气,要说差是真的差,说好也是真的好。   差在于他面冷话不多,能用一个字解决的绝不买一送一,做事也向来干脆利落,只要是真的错了,就绝不讲情面,犯在他手上的话基本就一个字——惨。   好在于他虽然看着冷硬,心却柔软,能听进道理也看得清人情,不一味固执,很有几分开明变通。   当年顾潇虽然总在他面前犯怂,但也清清楚楚地知道,倘若要商量什么正经事情,找师娘比找师父靠谱多了。   他笑了笑,拿起茶壶给玄素续了一杯茶:“既然如此,师兄可就要准备打点行装了。”   孰料端清也没打算放他清闲,转头看了过来:“你跟他一起去。” 第93章 出鞘   端清拿定主意之后就没在若水观多留,又嘱咐了玄素几句,便带着叶浮生离开了。   他挑了山间小路,树荫如浪,人迹罕见,显出岁月静好般的如画清幽。然而叶浮生虽是初来乍到,记性却很好,怎么看也觉得这不像是去往欺霜院的方向。   等到他们来到一处竹林间的空地,端清才留步回身,道:“不问我为何要让你去?”   “师娘做事,当然有道理。”叶浮生环着胳膊,“这第一嘛,应该是见玄素师兄初涉江湖,武功虽好经验欠缺,让人陪着比较妥帖……二来嘛,恐怕与我本身有关,是吗?”   端清颔首:“你体内的‘幽梦之毒’已入肺腑,寻常外力只能暂时压制,并非长久之计。”   叶浮生眯了眯眼:“无相寺有办法?”   端清道:“不是无相寺,是这次武林大会。”   武林大会将聚集江湖上三教九流不知多少人物,其中的能人异士未尝可知,与其偏安一隅虚度光阴等着余生转眼过去,倒不如抓住每一个机会拼一把。   叶浮生明白了他的意思,道:“多谢师娘提醒。”   “这一次武林大会,必定不会简单,需得谨慎。”顿了顿,端清道,“如今你已胸有沟壑,凡事不需我多话,这次我会让端衡长老带你们过去。”   叶浮生一怔:“师娘你不去吗?”   端清目光微沉:“内功将要突破瓶颈,我要静修几日。”   叶浮生顿时有些好奇,算上这次重逢,他从小到大也才是第二次看到端清动武,虽然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境界,总之怕是仍能甩自己好几条街。   然而如今的叶浮生比起当年的顾潇,早已今非昔比,虽已经过了年少气盛的年纪,但习武之人少有不好斗的。叶浮生能自信自己不输于当年的顾欺芳,但对于向来不显山不露水的端清,还是好奇得紧。   更何况……   叶浮生的目光在端清身上打了个转,从满头霜雪白发到挺拔如竹的身形,就连面容也依然如三十出头的男子般风华正好,丝毫不见老态。   可在顾潇开始记事的时候,端清就是这副样子了。   二十多年过去,他已经从矮小稚童长成了身高体长的男子,端清却还一如往昔,岁月似乎在这个人身上凝固了,除了发染霜目含雪,再也没有时光的痕迹。   然而,天下怎么会有长生不老的人呢?   叶浮生心里想着,手上也有了动作,他行了一礼,笑道:“说起来,我都这么大了,还没被师娘指点过一次,不知今日能了却这个遗憾否?”   他嬉皮笑脸,话里话外都是找打的意思,端清道长看了一眼,准了。   端清点了头,叶浮生脚下一蹬,便如惊鸿点水而出,腰间惊鸿刀铮然出鞘,余音尚颤,刀锋已至面前。   他这一刀极快,尤其是在端清出手欲拦时后力又出,刃随手腕翻转,恰如踏水生波荡开气劲,三式虚招转瞬晃过,刀刃捉隙直向端清咽喉,奇诡机变,就连端清都来不及拦下。   惊鸿一脉重于迅疾机巧,讲究灵动猛捷,这些年叶浮生早在生死之间将这八个字练熟,只是他心里放不开结,手脚自然也被拖累了。   顾欺芳的入土为安,就像把他半身累赘也随黄土掩没,现在心轻身快,刀锋在手如臂如指,同一招“飞絮”如今施展开来,以不可同日而语。   这一刀如清风送飞絮,飘然无着力,却恰到好处地避开对手回防,转瞬已切近皮肉。   天下武功唯坚不摧、唯快不破,叶浮生能在“快”上登峰,便是极致之道了。   端清眼里极快地闪过一丝欣慰,他脚下一错,身子向左侧偏移,惊鸿刀几乎擦着他的肩头掠过,叶浮生手下一动,带刀回转,转眼又是七个会合。   他连出七刀,劈砍穿刺皆有,奇怪的是端清明明就在刀锋间游走,速度也快不过惊鸿,刀刃却像被无形气劲黏住,每每都要偏移开去。   叶浮生眼疾手快,他看出端清现在并没真正动手,而是在借力打力,用他的刀势反带动了人身,将战局牢牢把握在方寸之间。   他被端清伸手一带,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踏了三步,眼看端清回手一掌拍向胸膛,叶浮生空出的左手也捉隙而上。指掌相抵,叶浮生只觉自己的指力都被这一掌化去,但也抓住了脱身空隙,借力连退五步,右脚在地上一错,腰身陡然一转,就是“游龙”一式横扫而出。   “游龙”一式刀势刚烈,颇有横扫千军之势,端清也不跟他硬抗,身形向后飞退,腰间玉箫入手,翻身一踏,便觑破虚影,稳稳落在了惊鸿刀上。   手下一沉,叶浮生震力迫开端清,只见白发道长身体在半空中一转,上身向下,手里玉箫也竖直而下,直向他天灵刺来!   玉箫无锋,却已锐气割疼,若端清手里的是一把剑,叶浮生心知这必定是要命的一式了。   他不敢大意硬扛,身如游鱼般滑了出去,不等端清立身,手中便是八刀接连而出,快得仿佛把八招合为一式,只见寒光不见刃。   仿佛狂风骤雨顷刻而下,无一处分明,无一处不在。   端清的武功路数就目前看来,走的是中正之风,无论拳掌剑招皆清然有意,而叶浮生仗着《惊鸿诀》走的是迅疾奇诡之路,可谓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的典型,一时间竟有占据上风之势。   可眼见刀锋如奔雷闪电,端清依然不慌不忙。   习武之人最忌心浮气躁,然而这些轻慢浮躁都要靠时间去洗涤,叶浮生是刚刚进入这个年纪,端清却早就过了这段岁月。   他少时便修炼《无极功》,曾经十几年江湖把一身嶙峋傲骨磋磨得血肉全无,只剩风骨如旧,不见热血狂情,却多止水于心。后来别江湖入深山,春花秋月与夏雷冬雪都在眼里渐渐褪色,到如今天地万物于他都如蜉蝣沧海,更别提成败输赢。   胜败不计于心,方能心无旁碍,所向无敌。   叶浮生的确做到了“矫若游龙、翩若惊鸿”,但这还不够。   八刀几乎是瞬时而出,最后一刀更是“惊雷”后发先至,然而端清手里的玉箫,只出了一式。   这应该是一式剑法,又好像不是。   简简单单的一式,在刀刃已经切开一线浅红的时候才出手,却仿佛流水绕过奇峰山峦,它从八刀缝隙中穿出,不沾分毫。   以叶浮生的眼力看来,这一式并不是很快,他可以看清从玉箫抬起到欺近的轨迹变化,也能看到端清的眼里刹那流过的一道冷光。   就仿佛一只手轻轻向自己的咽喉碰来,可叶浮生却躲不开。   不是玉箫贯透了人性,而是这一招本身就能让一个人孤立成利剑。   他的惊鸿刀余力未尽,玉箫已点在了咽喉上。   轻轻的,没有丝毫力道。   可叶浮生背后一寒,额头已经浸出冷汗。   端清这一式没有用内力,他连丝毫疼痛都没感觉到,却在这刹那察觉入骨杀气,并非针对自己,而是这一式本来就有的杀机。   化繁为简,返璞归真,却避无可避。   一时间竹林里无声无息,直到端清收回玉箫,叶浮生才如梦初醒,还刀入鞘。   端清颈侧多了一道细细的红痕,叶浮生拿捏住了分寸,只破了表皮,连血珠都只浸出些许,他也不在意,抬袖拭去,道:“你很好。”   叶浮生看着他,语气微沉:“师娘刚才的一招,更好。”   “我只是占了年纪的便宜,归根究底,我已不如你。”端清看着他,“惊鸿之名,在你手中已无愧了。”   叶浮生道:“弟子此去,定不负期许。”   “既如此,你就回去收拾行装吧。”端清颔首,“出了竹林向西左转就见欺霜院。”   叶浮生听出他另有事务的意思,也不多话,向端清行了一礼,向欺霜院去了。   端清在原地目送他走远了,才转身向与之相反的一条小路走了。   这条路越走越偏僻荒芜,端清走得也慢,约莫两刻钟后才在一处山壁前站定。   这是一扇巨石门,约莫有千斤重,端清伸手按下微微凸起的石砖,门便向上缓缓抬起。   里面是一个挺宽敞的山洞,端清摸出火折子点燃了壁上灯盏,才把暗色驱散,照亮洞内的一尊小石碑。   上面同样是被剑气凝指刻下的四个字,只是年代要更久远些,笔锋已经开始模糊,依稀看得是“苦海无边”。   然而石刻的碑上,有早已变黑干涩的斑斑血迹,和几个凌乱不堪的血手印,仔细一看,都出自一个人的手。   端清没看那石碑,他只是往里面走着,最终到了一间被打造得颇为严密的石室。   比起他在欺霜院的住处,这里更像是个人居的地方,石床桌椅、衣被用品……无一不有,只是积了一层薄灰,看起来大概有月余没住过人了。   端清拂开罩在石床上的宽布,盘膝打坐,双目紧闭,默默平息着自己的内息。   良久,他才睁开眼,本来就没什么人气的脸,更冷硬了几分。   手指抚过腰间玉箫,摸到了一丝细微裂痕,他借着灯光细细看了会儿,冰冷无情的眼里才慢慢出现了一丝柔色。   这是被刀锋切到的痕迹,劲力留三去七,不多一分,不少一毫,拿捏得恰到好处。   端清方才那一式虽不是天下无双,却已经很久没遇到过对手了。   他将玉箫放下,伸手入怀摸索了一下,掏出了一个荷包。   荷包上绣了两朵碧桃,左边的小些,针脚粗陋;右边的大些,精致如画。   可仔细一看,却又能分辨出是一个人的手笔,只是技艺娴熟不同,应该是绣者不同时间的作品。   他打开荷包,里面是几块碎玉,依稀能看出曾是块成色不错的翡翠。   端清很有耐心地将碎玉一点点拼好,又凑成了一整块圆形玉佩,这才开了口,声音清淡,语气微温:“他已今非昔比,你黄泉若有知,当是欣慰了。” 第94章 重逢   楚惜微已经十年没有回过天京城了。   当年宫变之后,楚惜微虽然活命,但不管是为了自己的安全还是楚子玉安心,他都没有再靠近天京一步,本以为这辈子都要跟此地老死不相往来,结果还是人算不如天算。   他本来应该如约带着陆鸣渊回三昧书院,但是出发没两天就收到暗探的线报——天子因阮非誉之死问责礼王,仕途子弟齐往三昧书院。   阮非誉之死牵涉甚广,楚惜微早猜到这件事不会善了,只是没想到会在短时间内闹得这么大。   从北疆到天京,少说也要近十天路程,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闹大,要说这背后没人推动,楚惜微怎么都不信。   阮非誉之死,礼王难逃干系,而他势必会扯端王下水,到时候恐怕诚王也难以独善其身。   北疆、天京、东陵三方现在都因此事连成一线,位于南地的三昧书院也是风云齐聚之地,可谓是牵一发动全身。   楚惜微思量之后,做下了决定。   他让陆鸣渊将信又誊写了一份,让心腹手下易容成陆鸣渊的模样,带着伪造的信件跟孙悯风等人向三昧书院去,自己则带秦兰裳和真正的陆鸣渊,领了另一小队人改道北上,向天京而去。   这一路走得果然不容易,哪怕有孙悯风等人吸引目光,还是有各方势力都在沿途设下暗桩,越接近天京越是举步维艰。好在他如今掌控百鬼门,最擅长潜踪秘行、化形入影,总算是有惊无险地带着陆鸣渊到了天京城。   天京虽然是楚尧的生养之地,他曾在这里度过了十三年光阴,但皇家子孙到底还是长在了红楼青檐下,对市井的了解还不如宫门前的守卫,直到当初顾潇做了他的师父,三不五时偷偷带他出宫遛弯儿,勉勉强强把天京城有名的几个街道铺子逛了遍。   但是到如今沧海桑田过,早已物非人也非,他也从风光无两的小皇孙变成了刀口舔血的江湖人,对这里就更没有归属感了。   有机敏的属下提前打通好关卡,他们进城并不难,然而楚惜微敏锐地感觉到天京城里风声有变。   市井繁华依旧,却总让他有被窥探之感,他不动声色地按耐住,身边的手下也很快散入人群,隐没不见了。   陆鸣渊到了天京,自有渠道联系端王。楚惜微在客栈开了房间,就落脚歇息,毕竟连日赶路身上担子最重的人莫过于他,铁打的身躯也有些扛不住了。   秦兰裳不敢打扰他,又因为人生地不熟不敢随意乱跑招惹麻烦,就拖着留下暗号归来的陆鸣渊在房间里下棋。   这姑娘是个天生的臭棋篓子,以陆鸣渊的棋力不出半盏茶都能将其打得溃不成军,然而他是个不温不火的好脾气,不多话,只是以棋路引导,折腾了小半天,叫输棋数次的秦兰裳都不好意思发火。   一直到了后晌,紧闭的窗户忽然被轻轻敲了三下,盘膝而坐的楚惜微睁开眼,掌风挥开木窗,看到外面已经没了人,只有一朵丝绢制成的金菊摆在了窗台上。   秦兰裳上前警惕地查看了一番,这窗外是偏僻巷道,只有一棵大树,此时无风却树枝轻颤,可见刚才顺着它攀爬上来的人离去不久。   “轻功高明。”   秦兰裳在百鬼门出生长大,见过的高手不少,在轻功一道上有所造诣的更不缺,不提沈无端和楚惜微,单是二娘的“魅影步”就已经是难得的轻功法门。因此,要让她称赞一句“高明”实在不容易,迄今而至她所见轻功最快的人,便是那个跟自家小叔有说不清道不明牵扯的叶浮生了,然而在此之前她是从未听说过此人名号。   这天底下藏龙卧虎,可不敢轻慢半分,否则早晚要吃亏。   她心里想着,拿手帕把金菊包了进来,从花蕊里找到了一颗小指甲盖大的同色蜡丸。   陆鸣渊将其捏碎,里面藏了张小纸条,上面写着蝇头小字——子时三刻,醉春楼暗香居。   秦兰裳看了看落款,并没有写名字,只画了一团小小的火焰。   “煜者,熠也,取火光明耀之意。”陆鸣渊看到这团火焰,心下定了定,“是端王的人。”   秦兰裳是第一次来天京,眨巴着眼问道:“那个醉春楼是什么地方?酒楼吗?”   “醉春楼”三个字一出,楚惜微的眉头就是一拧,他对天京城其实算不上十分了解,但这个醉春楼却是例外。   天京城最有名的青楼,里面还有不少出自教坊司的官妓,可算是达官贵人最喜欢暴露丑态又佯装风流的地方了。   当年顾潇在天京的时候,没少往这地方跑,年纪还小的楚尧在第一次时误打误撞跟了进去,就被脂粉香艳糊得找不着东南西北,还是那不着四六的家伙回身把他抱出来。   虽然到后来他知道顾潇来这里是为了方便打听情报和监视官员,但架不住当初闹了好一阵脾气。何况那时的醉春楼头牌娘子与顾潇交往甚密,哪怕是从楼下路过,她但凡凭栏见了,就要掷个香包下来。   只是十年已过,那位头牌估计也粉褪花残,不晓得身在何处了。   他这厢胡思乱想,陆鸣渊轻咳一声,脸上窜起薄红,支支吾吾道:“很……奇特的酒楼。”   他语焉不详,秦兰裳反而被勾起了兴趣:“那我也去长长见识!”   陆鸣渊目瞪口呆,恨不能变身为猴抓耳挠腮,好打消大小姐这个想法。然而在他绞尽脑汁之前,楚惜微开口道:“你留下。”   秦兰裳大为不满,楚惜微冷声道:“我将招魂令留给你,如果我和陆鸣渊丑时尚未归来,你就召集门人离开天京。”   眼下天京城暗流疾涌,楚惜微势必要一探虎穴,却不能把自己人都折进去。秦兰裳虽然刁蛮,好在也是晓得轻重的,闻言就不在辩驳,接过令牌乖乖应了。   没滋没味地用过饭食,又稍作休息,秦兰裳就出了门,佯装在街上闲逛,很快就在手下的掩护之下改头换面,彻底将自己藏起来了。   楚惜微则一直等到子时,才带着坐立不安的陆鸣渊出了门。   大楚建国以来,唯有高祖时期设立“宵禁”,后来被先皇废除,开始发展夜市,到了楚子玉登基之后,也没加以扼制,只设立了市管司进行秩序维护,可谓是“繁华如昼,夜色生花”。因此哪怕现在已经是深夜,十里长街依然灯火明媚,大大小小的店门前都挂着灯笼,各声吆喝、各色物品层出不穷,夜游玩耍的人就更多了。   然而醉春楼在这一片繁华炫目里依然能让人一眼分明。   它只有三层高,应是翻新不久,栏杆柱子也都换了新,纱幔随风,隐约可见内里灯火憧憧,门前高挂两只做工精细的红灯笼,上面也没有附庸风雅的诗词题字,只有红布里罩着的一团暧昧火光。   与其他青楼不同,醉春楼门前并没有倚门拉客的娇柔女子,它大门半敞,用纱帐半真不急地掩着,耳中偶尔能捕捉到随风而来的欢声笑语,眼前依稀看见人影靡靡,但听不真也望不清,反能撩起心底最深的痒意。   楚惜微掀帘而入,果然见到厅中一派酒色财气,二楼也有欢客伶人嬉笑打闹,唯独三楼看着不见端倪,可谓是这里面的清流之地了。   他皱着眉不说话,陆鸣渊知机地挡住迎上来的女子,看天看地就是不敢看对方半敞的肩衣,递出那朵金菊,磕磕绊绊地说道:“这位姑娘,烦、烦请带我们上暗香居去。”   三楼是专门招待贵人的雅地,共十二个厢房各取一花为名,所谓“暗香”代指便是秋菊。后来者若是受邀进入已经被定下的厢房,需得出示醉春楼特制的相应花朵为信物。   女子接了他手里金菊,顺手摸了把书生手背,陆鸣渊就跟被烫到的兔子一样缩回楚惜微背后,头也不冒了。   楚惜微深感这货丢份,好在女子看得出他面冷不好惹,知情识趣地检查了信物,道:“请二位贵客随奴家上楼吧。”   两人跟着她上去,一路无话,直到在暗香居前站定,楚惜微的眼睛飞快一扫四周,明面上只有四个普普通通的侍从守在外面,可他屏息一听,能察觉到的气息却起码还有四人。   这等匿形掩踪的功夫,在百鬼门也不多见,在这天京城,怕是只有……   眼睛一眯,楚惜微下意识就想拂袖而去,但到底还是忍了,陆鸣渊没注意到他这片刻间的眼神变化,在侍从通报之后,便进去了。   楚惜微落后一步,暗香居里没有浓烈的脂粉香,只有淡淡的木樨香萦绕其中,屏风后有清倌弹着小曲,除此就再无女妓了。   宽大软榻上有一方楠木小桌,上首是黄衣玉冠的年轻男子正自斟自饮,左侧的锦衣男人则闭目倾听着曲调,直到他们上前才转过头。   楚煜的年纪已经不小了,三十多年前的秦公案把他最好的年华就赔了进去,自那以后深居简出,有人说他是藏锋敛羽,也有人说他根本就是废了。   藏锋也好,荒废也罢,他如今已经是五十来岁的人,当年的杀伐冷厉早被岁月磋磨,沉淀成不动如山的稳重。   陆鸣渊一见他,便生出如望苍山之感,当即行了一礼。   然而楚煜的目光只在他身上打了个转,就落在了楚惜微身上,眼里流露出一丝飞快的疑惑。   陆鸣渊会意,他刚要为楚惜微做介绍,就听见那上首的黄衣男子开了口。   “惜微,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黄衣男子轻轻放下酒杯,眼里掠过一道惊色,定定看向楚惜微,“我还以为,你这一生都不会再踏足天京半步。”   这话出口,楚煜和陆鸣渊都脸色一变,任谁都能听出这黄衣男子语气中的熟稔,   楚煜不知道楚惜微的身份,但陆鸣渊猜出了这黄衣男子究竟是何人——能与端王共处一室,并位于上首,普天之下唯有当今圣上一人有此尊荣。   然而他本以为楚惜微是不该与对方有任何牵扯的。   一个是神秘的新任百鬼门主。   一个是大楚皇朝的当今帝王。   两个人之间不仅是江湖庙堂的差异,还有八竿子都该打不到一起的鸿沟。   楚惜微听了他这句,面色不改,袖子里的手却紧了。 第95章 暗潮   所谓别后相逢,未必就是他乡遇故知的欣喜,还可能是相顾无言的尴尬。   楚子玉当然没有在外人面前说起秘辛的爱好,悄然对端王使了个眼色,端王便放下酒杯,起身带着陆鸣渊往隔壁清莲居去了。   陆鸣渊犹豫了一下,将阮非誉指明要交给皇帝的那封书信呈上,又回头望了楚惜微一眼,神情隐含忧色,却只收到不动声色的一瞥,只好跟了出去。   他们一走,屏风后的清倌也抱琴而出,暗香居里只剩下楚惜微和楚子玉两人,再无半个闲杂人等。   楚惜微一撩衣摆坐下,拿了个没用过的酒杯给自己倒了满盏,面无表情地一口闷了。   楚子玉当年跟他亲近,自然知道这个堂弟有些脾性。以前他身为兄长,无论如何都顺着居多,现在他身为九五之尊,再看到楚惜微这样子,心里忽然有些复杂。   仿佛本以为早已腐烂的种子在心里破土而出,那绿苗不大,脆弱得可怜,却让他不忍心把它重新踩回去了。   曾经亲密无间的两兄弟变成今天这般情况,要说楚子玉对此视若等闲,那绝对是骗鬼的。   尤其是楚惜微自己从头到尾,并没有什么对不起他的地方。   楚子玉所介怀的是楚惜微的父母和当年宫变时那破袖一刀,然而他事后想了很久,也实在想不出楚惜微到底哪里错了。   不知者不罪,更何况他当年还那么小。   然而世间很多事情,本就难以言说,也无对错分明。事到如今,多少恩怨已成昨日泡影,那些个赤子相交的热忱也好,立场相对的反目也罢,对于他们两人来说,都不过空谈了。   楚子玉心里翻滚着诸般念头,面上倒是滴水不漏,他看完了那封血迹斑斑的信件,沉默良久后提起酒壶,为楚惜微续了一杯,这才笑道:“不担心我下毒吗?”   “子玉兄从来自诩君子,如果用了下毒的伎俩,只是侮辱你自己。”楚惜微喝了第二杯酒,如今他的酒量今非昔比,上好的“眠春”喝起来也不过是浅尝,连半分醺意也不觉。   他这句话说得笃定,不光是对楚子玉的了解,也是对自己的把握。   跟当年那个只晓得哭嚎炸毛的孩子,确实大不一样了。   那一晚在野渡来去匆匆,楚子玉又是送刀而去,心里纠结万端,对楚惜微也是复杂难言,倒没认真打量一下他到底变成怎番模样了。   眼下听了这话,又借着屋里明亮烛火看着楚惜微俊美生煞的眉目,楚子玉难免有些恍惚,很快回过神,自饮一杯,道:“我本以为上次分别,就是永诀了。”   “以为我看到你这张脸,会很舒服吗?”楚惜微放下酒杯,话说得不留情面,面上也没好脸色。   他放下对叶浮生的爱恨难言,却依然对楚子玉耿耿于怀,虽然再没有杀之取命的打算,但要如曾经一般两小无猜却是不可能了。   他的话不客气,楚子玉倒没动怒,毕竟这些年来看多口蜜腹剑的人太多,如这般直白喜恶,反而是他求之不得的。   楚子玉笑了笑,眼里却浮现冷意:“对一国之君如此无礼,不怕我治你的罪吗?”   “是草民之过。”闻言,楚惜微的嘴角慢慢扯起一个笑容,“草民楚惜微参见皇上,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如此,可好?”   他这话语很得体,但口气却不见丝毫敬意,连行礼也未曾,与其说是见皇帝,就跟见戏台上的红白脸没什么两样。   然而这一问一答之后,楚子玉眼里的冷意却冰消雪融了。   他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在喉间翻滚了两转才溢出嘴角,伸手拭了下眼角,道:“惜微,你变了。”   楚惜微终于拿正眼看他了。   十年来第二次见面,比起上回在野渡心烦意乱下的匆匆一见,这遭灯火通明之下,他才算是好好打量这个已经今非昔比的人。   楚子玉只比他大四岁,如今该是风华正茂的年纪,然而眼中已蕴含了一川沧海,虽未语三分笑,却多一线凛然。   描金玉冠将满头长发规规矩矩地竖起,但是以楚惜微的眼力,还是看到了几丝不易察觉的霜白。   当初年仅十五岁的少年成了血腥宫变里最后的赢家,不知道踩着多少鲜血白骨上位,但是任谁都知道,当他坐上那个位子,才是一切刀光剑影的开始。   多思多虑是比无情流年更催人老的利器,要做个庸人固然容易,然而楚子玉却心有凌云志,誓要变法改革,走出一条新的路子来。   在其位谋其事,从来不是一句轻描淡写的话。   楚子玉的手指摩挲白瓷酒杯,嘴角扯起一个笑:“当年你离开的时候,我看着你的眼神,觉得你这辈子要么永远不回天京,要么就是回来跟我搏命。”   楚惜微轻笑了一下。   他的笑声还没淡去,楚子玉已觉得眼前一花,他下身不动上身微侧,抬手就是一式“拈花”向劲风擒去,岂料扑了个空,尚未收势,颈侧已传来一点刺痛。   本来坐在他对面的楚惜微,在这眨眼间越过小桌到了他身后,不仅虚晃一招诱他错手,还将一枚碎瓷片抵在了他喉间命脉上。   尖锐的瓷片破口已经刺破皮肤,一滴猩红已经斑驳其上,楚惜微的手再近方寸,楚子玉就会变成一个死人。   刚才丝毫不觉的杀气到这一刻方才暴露,楚子玉只觉身后那人一身气息陡然一变,化成无数毒牙刺入血肉,恨不能将他撕碎。   对面有一面铜镜,此时倒映出了他身后情形——楚惜微嘴角的笑还没消失,眼神却冷冽下来,仿佛夜色突然染上妖气,使活人堕落为鬼魅。   “我已经杀过很多种人,倒是没宰过皇帝……”楚惜微嘴角慢慢抿了回去,声音转为森寒,“子玉兄,你说我敢吗?”   楚子玉身为武者的本能让他下意识地就要出手脱困,却生生按捺住了,转而给自己续了杯酒:“你当然敢,但你不会这么傻。”   那一瞬间爆发出的杀气当然是真,楚子玉无比切实地感受到楚惜微的杀意,哪怕他握杯的手依然很稳,背后也生出一层冷汗。   他已贵为九五之尊,但这些年来政务占据了他大半心力和时间。纵然叶浮生不藏私,楚子玉的武功比起十年前虽有进展,但远不及抛却前尘投身江湖的楚惜微。   楚惜微的天赋本来就胜过他,加上习武时根骨年纪较小,叶浮生早就言其在武道一途将超过自己。只是那时候的楚惜微还是锦衣玉食的小皇孙,在练武的时候总喜欢偷奸耍滑,直到宫变之后猝失一切,才真正把心思都用在了武学上,到如今早非吴下阿蒙。   月前在野渡那番兔起鹘落的交手,楚子玉虽然占了上风,实际上也是楚惜微先因他的话乱了方寸,猝不及防受了一指蓄势已久的“惊雷”,然而那一下虽然将楚惜微逼退,却没能真正伤到他。   从那个时候,楚子玉才真正意识到,当年任人捏圆搓扁的肉丸子楚尧是真的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行于暗夜、生杀予夺的百鬼门主楚惜微。   也正因如此,楚子玉才能笃定他不会动手。   若他还是那个一无所有、满心仇怨的楚尧,必定会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然而他担上百鬼门的责任,就不会把一己私仇凌驾于千百无辜人之上。   无牵无挂的人可以不管不顾、无懈可击,而有了责任的楚惜微就必须三思而后行,无论多么恨意丛生,都不会真正对他动杀了。   楚子玉喝尽杯中酒,楚惜微也放开了手里碎瓷片。   刚才刺破皮肉的刹那,无数往事随恨火一齐上涌,那些个恩怨情仇都伴随着悲欢喜怒翻滚不休,楚惜微险些就没控制住自己,差点就割开了楚子玉的咽喉,为这半生颠倒的岁月做一场尘埃落定。   可正如楚子玉所料想的那般,他终究还是没有。   回身落座,呼吸平复如常,楚惜微饮下一杯酒,道:“见你跟端王共处一室,看来叔侄也好、君臣也罢,左右已经达成共识,我倒是白跑一趟了。”   “你能跑这一趟,已出乎我的意料了。”楚子玉笑了笑,“阮相之事,想必你知道的已不少了。”   楚惜微嗤笑一声:“一个时时刻刻摆在刀尖上的位置,倒是有一大群不知死活的东西拼了命想坐上去。”   楚子玉伸手扶额:“可惜如果坐上这个位置的人行差踏错,后果就不堪设想。”   楚惜微嘴角的冷笑凝固在刹那。   “礼王狼子野心,勾结异族和江湖势力,暗中为他的图谋扫除障碍,而他又太会藏锋敛羽,若这一次没有阮相之谋,也许我到死都不知道是谁在背后捅了我一刀。”楚子玉的手指落在信上,眼中浮现厉色,“我死不足惜,但大楚江山不能落在一个能为私利出卖家国的小人手里。”   楚惜微道:“你对我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第96章 疾涌   阮非誉的这封信,其实写得很简单。   寥寥四页信纸,前两页是写了礼王勾结葬魂宫意图谋反并栽赃旧案余党和端王之事,第三页写着三昧书院的暗桩和阮非誉这些年来观察确定的可用之人名录,最后一页就只有短短一句话——江湖事,江湖了。   礼王此番算计不成,反暴露了自己又与端王结下仇怨,现在楚子玉与楚煜达成了共识,后者虽然多年来不插手朝政,但暗地里的势力却十分可怕,如今已交付于新君,将成为比阮非誉更有利于帝王的助力。   礼王自然不会坐以待毙,那么摆在他面前的就只有狗急跳墙。   他坐镇北疆,又与关外蛮族暗中勾结,对于大楚来说无异于有扼喉之威,现在为情势所逼,恐怕很快就要起兵造反了。   端王虽然久不掌兵,但他却是先帝诸子中第一个摸到兵权的人,当年与北侠秦鹤白相交莫逆,哪怕在如今朝中也颇有威名。   朝廷军政之事有端王为他助力,但盘踞江湖的葬魂宫依然如沼泽毒蛇,蛰伏待机。   楚子玉纵然是皇帝,然而江湖与朝廷泾渭分明已久,连掠影卫都对武林涉足有限,他自然鞭长莫及。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只能放权给江湖,以武林的力量去铲除葬魂宫。   自古“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尤其是高祖起于行伍,多年来更重用才能之辈而忽略德行,书生可以文章免罪谋官,侠士可借武力寻得庇护,导致规矩不成方圆、法令不严其行,因此他上位之后才会与阮非誉开始变法之事。   到如今,民生科举、承爵选官初见成效,但是龙蛇混杂的江湖依然让他难以下手。就算楚子玉不管不顾,动用朝廷之力倾覆了葬魂宫,但有一就有二,他不可能每一次都这样做。   既然如此,就只能如阮非誉所言——江湖事,江湖了。   “如今葬魂宫一家独大,并非中原武林无能人,只是群龙无首,皆作一盘散沙。”楚子玉微冷的目光看来,“要让一群心思各异的人拧成一股绳,除非是有共同的利益,或者共同的敌人。”   他的话说得并不隐晦,楚惜微很快明意,当即冷笑一声:“你想做拧绳的这只手,掌握武林势力以正江湖之风,重整秩序以固法威,好让皇位坐得更稳。”   身为君王,不允许有太多超出自己掌控的东西存在,尤其此事还威胁到了他的权位,就更无法容忍。   哪怕不能尽数掌控,也要成为干预斡旋的那只手。   一念及此,楚惜微眼中讽意更深:“好大的胃口。”   “都是同宗兄弟,彼此彼此。”楚子玉笑了笑,“惜微,你若不想生杀予夺,就不会爬到今天这个位置上了。”   闻言,楚惜微的一双眼慢慢敛了寒光,他沉默了半晌,才道:“果然……是你。”   十年前宫变之后,他从风光无两的小皇孙变得一无所有,当时的楚子玉本来是派人把他托付给了一户无子的富商人家,若他安分守己,好歹也能安然度日,不至于后来沦落江湖。   可他是不肯的,曾经好逸恶劳的天家贵胄一朝沦为草芥,他心里有那么多愤恨和不甘,怎么愿意就此做一个市井闲人?   身体刚养好些,他就独自离开了那户人家,因为心知自己势单力微,别说复仇,连安身立命的资本也没有,这才一咬牙投身江湖,在风雨里颠沛闯荡。   可他那时候只有十一岁,年纪小,武功低,更别提什么江湖经验,不到月余就遭了好几回难,险些死在不知名的街头巷尾。   然而每一次死到临头,都会状似巧合地绝处逢生。   他从来不觉得人命比石头硬,巧合一多便是有心布局,尤其是在他染上疫病之后,他虽然身体无力,但意识还算清楚,装作半昏半醒间能感觉到自己身边的难民里混入了不同寻常的人,一路上替他稳定病情,让他不会好起来,也不至于就这么死了。   再后来,他就到了华灯镇,被孙悯风买入百鬼门。   “当年我不止一次想杀了你,毕竟斩草不除根,只怕春风吹又生。”楚子玉轻轻勾起嘴角,“你若留在那户人家,我会派人暗中监视你一举一动,不出三年就让你因病而逝,虽然这样很容易被师父抓到蛛丝马迹,但为了斩除后患,也顾不得许多。”   楚惜微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楚子玉抬起眼:“然而你比我预想中还要胆大,竟然放着好好的安身之所不待,跑到江湖去闯荡,用不着我动手,你自己就能把自己的命给糟蹋干净。”   楚惜微冷冷道:“那你为什么要改变主意?”   “三个原因。”楚子玉笑了笑,竖起三根手指,“第一,你若死了,师父得知真相将痛不欲生,我当时帝位不稳,若没了掠影统领的助力实在得不偿失;第二,那时我已权操在手,而你一无所有,我若是连容下你的胆量都没有,将来如何去面对豺狼虎豹?”   顿了顿,楚子玉语气一转:“至于这第三,是你自己争来的。”   楚惜微眉头一皱,就听楚子玉道:“帮你入百鬼门,是因为那是乃江湖上少有的中立门派,不沾朝纲与正邪,又埋没人的前尘过往 ,把你丢进去就如泥牛入海,就算你父王尚有余党存世,料也找不到你,而我只需要保证你不死就好。”   楚惜微眯了眯眼睛。   那时的百鬼门秩序混乱,朝生暮死是家常便饭,要保一个刚入门派的小弟子不死,无非就是为他找一个可靠的依仗。   百鬼门的门主夫人是何等身份,就算要看诊也不必亲自去孙悯风的药庐,更何况还那么“凑巧”地遇见他并带回流风居,照顾有加。   然而秦柳容终究只是无实权的女流,这背后若说没有沈无端的授意,鬼都不信。   思量片刻,他问道:“你用了什么条件,让义父答应保我性命?”   “我给他的不多,但对他而言是雪中送炭。”楚子玉的手指轻敲桌面,“当年我虽不知秦柳容的身份,但对于他爱妻如命却有所耳闻,那时暗桩打听到百鬼门主的夫人身染重病,孙悯风空有医术而缺良药,我就送去了宫中秘藏的千年人参……沈无端虽然不想跟朝廷扯上关系,但他为了让妻子多活几年还是应了,作为交易,承诺会保你在百鬼门十年命数无忧。”   原来,如此。   楚惜微从来都不傻,他只是不愿意用太过功利的想法去揣测有恩于自己的人,尤其沈无端和秦柳容这些年来对他无分毫不好,说是视如己出也不为过,否则他也不会心甘情愿地拜了义父母。   既然人情不假,那么对楚惜微来说,就已足够。   “你与师父有十年之约,所以我也如当初誓言保你活过十年,但没想到你放着安乐日子不要,反去争夺门主之位。”楚子玉嘴角一翘,“我们楚家的人,大概骨子里是真有不安分的天性……我追求地位和权力,而你想要掌握生杀自主的能为,归根究底,我们都是一样的人。”   如果楚惜微真的安安分分地虚度十年,现在一定是过着另外一种人生,不至于遍体鳞伤,也绝做不到翻云覆雨。   因为他不满于现状,才会一步步地踩着尸山血海往上爬,等爬上门主的位置,拥有了强大的力量,才有改变自己所有不满的资格。   楚惜微扯了扯嘴角:“这十年来,你果然是一直在关注我。”   “也只能知道个大概,毕竟在你上位之后,沈无端干脆利落地放权,而你又大刀阔斧地扫除异己,把百鬼门从一个恶鬼所居的地狱变成神出鬼没的秘境,就连我的桩子也很难再楔入。”话锋一转,楚子玉又道,“也就是在那时起,我才完全改了主意。”   他目光灼灼,楚惜微心念一动,想起阮非誉这封信,就明白了其中意思。   “你想利用我去争武林魁首之位,拿百鬼门做你掌控江湖的傀儡。”楚惜微眉目一寒,“自古兔死狗烹,何况你我之间势如水火,你就不怕我反咬你一口?”   “当然怕,这天下间谁都可能背叛我,除了一个人……”楚子玉微微一笑,“你跟师父,相处得如何?”   此言一出,楚惜微身上杀气陡然一散,片刻又收了回去。   他目光森冷:“我还没跟你算这笔账!”   那一场战役虽然结果惨烈,谢无衣替叶浮生身死乱箭之下,让其成了漏网之鱼,然而这能骗过蛮人,却瞒不过掠影卫。   唯一的说法,就是楚子玉明明知道死的人不是叶浮生,还令掠影卫瞒下真相,又拿话骗了他。   “算账?阿尧,你该谢我才是。”楚子玉把玩着酒杯,“我若不骗你一次,不让你亲身感受一番生死殊途,那所谓十年之约必是血溅收场。如今你们两人都在,岂不是很好?”   顿了顿,他放缓了口气:“我如今腹背受敌,可信之人不多,亲近之人更少……当年之事牵扯太多,早说不清谁对谁错,你有理由怨恨,但我不想因为这些陈年旧事再失去你们任何一个人。”   楚惜微一时语塞。   “我放过师父,让他离开了暗无天日的掠影,重回五湖四海去,既是出于十三年师徒之情、感念他无数次救我于危难,也是……”楚惜微眉梢一动,“蛟龙不入水流,怎能翻江倒海?”   天下间谁都可能背叛帝王,唯有掠影卫不会。   他们是天子之刃,也是天子的半身,如臂如指,如影随形。   不管出身如何、意图如何,一入掠影就是把身家性命和前尘后事都绑上了天子的船,至死不休。   掠影是江湖融于庙堂的缩影,也是侠骨承载家国的一根脊梁。   诚于君,忠于国。   楚惜微就算再恼恨,也不得不承认,叶浮生虽然已经回到江湖,但只要楚子玉一日没行昏君暴政,那么他以大楚江山、家国社稷的名头发出令信,叶浮生一定会重回朝廷,继续去过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   “我放他回到武林,是为重整武林之事留下一枚棋子。”楚子玉笑容温和,语气渐沉,“师父什么都好,智计能为、经验底蕴皆不缺,只是少了野心。”   楚惜微不说话,楚子玉抬手给他倒了杯酒:“然而这样的野心,阿尧……你也没有吗?”   阿尧,你胸有鹰击长空之志,不安于现状,也不臣服于威胁。   饶是我,也为你十年沧桑起伏而生出惊心之感。   但你跟我终究不一样。   为帝者最无情,我能放下恩怨爱恨,为目的不择手段,但有所用,无一不可割舍。   而你虽有野望,却狠不下这个心。   你肩负恩义,心怀牵挂,就如鹰隼被系上了锁链,能扶摇直上,却不能翱翔九天。   既然如此,我为何不敢用你?   楚惜微一言不发,楚子玉也很有耐心地等着,唇角含笑,成竹在胸。 第97章 闯山   从太上宫到无相寺,差不多就是自东陵向西川,倘若在地图上画条线来,颇有些把大楚半壁江山腰斩的味道。眼见离大会开始只有不到一月的时间,凡事都耽搁不得,因此自那日商榷过后,端清就接过了大部分门派事务,好让玄素能离宫赴会,为了稳妥起见,还请出一位同是端字辈的长老同行。   此时此刻,叶浮生站在山门前,一手牵着谢离一手牵着马,秋风肃肃,落叶纷纷,本该不胜离愁,结果配上他嘴里的荒腔野调,硬是把三分凄清唱出了七分扰民。   “黑白棋,是非局,对错曲直交相替;耳闻戏,唱画皮,虚实真假难说明;英雄归末路,红颜惜迟暮,叹一句山穷水尽,唱一段岁月无情……”   叶浮生的声音好听,说起话来妙语连珠,连茶馆说书的也要甘拜下风,然而他唱歌总不在调上,越唱越荒诞,还越来越起劲儿。   饶是谢离教养极好,也忍不住挣开他拿手捂上耳朵,却仍抵不住这阵魔音穿脑。   好在他们等的人总算是来了。   端清留在宫中,并没有前来送行,那位年过六旬的端衡长老带着玄素和一行太上宫弟子沿着青冥路走过来。叶浮生眼尖,一下子就瞥见了端衡长老右边落后两步的位置上,有两名身着茶褐色僧衣的和尚。   高大的那个约莫三十来岁,手持钵盂,颈挂佛珠,行路不快不慢,步法稳健有力,显然是个内家高手,然而他的脸色虽谦逊有礼,眼神却可见得意和倨傲。   相比之下,身量稍矮的那个就顺眼多了。   这个和尚看起来只有十八九岁,面皮白净,容貌俊秀,不捧钵也不持棍,手里有串紫檀佛珠,共计一百零八颗,随着脚下步伐慢慢拨动,循环往复,如同生生不息的日夜。   这行人见了他,不等两个和尚面露疑色,玄素便开口道:“此乃我端清师叔门下弟子,名唤叶浮生,虽未出家,也是太上宫门人。这位是断水山庄的少庄主谢离,此番也随我们一同赴会。”   顿了顿,他又替叶浮生和谢离介绍道:“这两位是无相寺的恒明师兄、恒远师弟。”   叶浮生心下一动。   无相寺目前辈分最高的两人就是色见方丈和有“西佛”盛名的色空禅师,色字辈下便是“恒”字辈,难怪能与玄素同辈相提。   他没听说过恒明,却对年纪轻轻的恒远有所耳闻,原因只有一个——此人是色空禅师唯一的弟子。   西佛一生只收了一个徒弟,其身世来历无人可知,只晓得是在八年前拜入了色空禅师座下,自此改叫“恒远”。   一剑三刀,东南西北。西佛在江湖上的地位举足轻重,不知多少人愿意剃度出家拜他为师,可他最终却收了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少年入门,并且从此再不收徒,恒远既是开山大弟子,也成了关门弟子。   可惜他入门八载,却从未听说有何高才,习武天赋一般,修禅悟性平凡,除了与人为善、性情温和之外,再没有什么妙处,江湖上有无数人为西佛叹惋,都说“浮屠拳经”就要从此成为绝唱。   思量间,两个和尚同时合掌道了句佛号,恒明不爱说话,倒是恒远对他二人微微一笑。   叶浮生感觉到谢离抓住了自己一片衣角,暗自回手握住了那只小爪子,安抚了他的忐忑紧张,这才对两人见礼。   端衡是太上宫除端清之外地位最高的长老,平日里执掌律法堂,性格严苛刻板,最不喜这些面子功夫。等他们客套了两句,端衡便出言道:“路程遥远,早些赶路吧。”   他一开口,玄素当然不反对,恒明、恒远更是客随主便,叶浮生瞥了眼这身着道袍、木簪挽发的小老头,没看出什么仙风道骨,只觉见着了一只挺胸抬头、不怒自威的老猴子。   然而这么一个看起来不可爱的老人,却气度内敛、武息不露,行动时身法矫健,言谈处气息不惊。   不论他手上功夫如何,但是内功修为,已是可见一斑了。   端清让这么个人随行,看来不是为了撑门面充份子,更主要的估计还是管住他们这些小辈不要撒野。   果然,端衡开口之后,一行共计三十余人都翻身上马,叶浮生照例把谢离拎到自己马上,跟着他们往前走了几步,终是没忍住回头望了一眼。   忘尘石碑旁,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因为相去甚远,已然看不真切,但叶浮生就能笃定,那人是端清。   端清依然是一身黑白错落的道袍,满头白发难得没有挽起,随意地披散在背,被风吹得有些许凌乱,仿佛整个人也要乘风而去了。   他静默地站在石碑旁,对这场匆匆离别不置一词,只有目光附于叶浮生身上,看他渐行渐远。   端清一直都明白,自己已经老了。   正如沈无端所说,他已经成了个空有其表的躯壳,看着外表光鲜,其实内里已经都朽烂掏空。   他老了,很多事情都已成空谈,留在原地等待的时间多了,走的路也越来越少了。   好在他还能看。   端清看着叶浮生坐在马背上,一扫之前秋风萧瑟的落魄,重新焕发了风华意气,就像十三年前那个离开飞云峰的顾潇,以这样洒脱快意的姿态迎接着未来的风风雨雨。只是那个时候的顾潇不懂世情,现在的叶浮生已尝遍了人间五味。   三十多个人的背影在山路上就像一长列小小的蚂蚁,可端清的目光始终看着叶浮生,直到他纵马而去,完全消失在眼中。   直到这时,端清才转身欲走,不料有弟子从小路疾奔而来,道:“长老,有人闯山。”   所谓闯山,自然就不是从迷阵这边叩门而来。端清面色不变,淡淡问道:“人在何处?”   “从‘逍遥川’下游逆流而上,闯了问罪崖,已打伤四名弟子,正在……”顿了顿,那弟子道,“正在清静坪等着,直言要见您。”   清静坪,并非什么静修练武之地,它离端清长居的忏罪壁相隔不远,却是太上宫历代掌门和长老的埋骨安息之地。   这是太上宫内门弟子都不可擅入的禁地,更何况一个不知底细的外人。   “武技疏懒,警戒不够,待此事过后自行为诫。”端清一拂袖击在这弟子胸膛上,后者连退了三步,淤积在胸口的血被掌风逼出,总算好过了些,连忙应下。   端清已与他擦肩而过,看似平常的步伐,却很快消失在山路尽头。   清静坪此时已不复“清静”之名,数十名太上宫弟子手持长剑结成剑阵,对着此地严阵以待,只是不敢轻举妄动。   他们目光所指的闯山之人,却是一个打扮古怪的女人。   她个子不高,身材也消瘦,整体看起来几乎可以说得上娇小。然而她已经不年轻了,出现几缕花白的头发掺入了蓝色缎带,盘成颇为复杂的发髻,斜插三支月牙银簪,垂下的宝石珠子相互碰撞,随风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她看起来已经约莫四十多岁,正是一个女人由盛而衰的时候,只是脸上不见暮气沉沉,反而还有种诡异的明艳,饶是眼角已现岁月留痕,也依然觉得她好看。   女人踏过满地芳草萋萋,风拂起她的额发,露出一对有些轻佻的眉眼来,她左手持一把雪亮弯刀,右手却提着一坛酒,浑然不把背后的长剑放在心上,眼里只有一座坟。   太上宫第五代掌门,东道纪清晏的坟。   她将弯刀还入腰间刀鞘,空出左手抚过冰冷墓碑,总含着嘲讽和傲慢的眼神柔和下来,拈走了飘在墓碑上的一片落叶。   背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她回过头,看到了白发如雪的端清。   眼里闪过一丝惊色,很快隐没下去,女人勾起刻意画得猩红的嘴唇,笑道:“听说你出关了,我还以为是姓魏的在胡扯,没想到是真的。”   端清看着她,挥手让身后弟子都退出清静坪,这才问道:“你找我,有何事?”   “也不仅是为了找你。”女人转头看着墓碑,“五年了,我早该来看看,只是最近才找到机会出山。”   她此言一出,端清心念便转了过来,但见他眸色一沉,道:“武林大会要起风波。”   “当年你若能这般敏锐,也不至于今日下场。”女人笑了笑,忽然一脚踢开了坟前香烛瓜果,声音转冷,“堂堂东道埋骨之地,拿这些毫无意义的俗物摆在这里做什么?”   端清看她撒野,不制止也不斥责,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席地而坐,拍开了手中酒坛红封。   他失了嗅味两觉,自然闻不出浓烈酒香里混杂了一股铁锈般的腥味,却能看到女人倾倒酒坛时,从中流泻出的一注红色。   这是一坛兑血而成的烈酒。   “我来之前,听说伽蓝城的‘十年灯’最是有名,特意去买了这坛,可惜被两个不长眼的东西打翻一半,我就只好拿他们的血补满一坛。”祭了半坛血酒,女人手腕一番,毫不在意地仰头饮了一口,回头递向端清,“酒是好酒,血也浓烈,一口饮了仇人血,不尝一尝吗?”   端清没接,他只是问道:“朝廷的人?”   “准确地说,是楚渊的人。”女人嘴角一翘,“阮非誉一死,他图穷匕见,已经忍不住要狗急跳墙了。”   端清道:“赵擎被擒住,我以为你已无暇他顾。”   “呵呵,他是什么人?与我何干系?”女人低低一笑,“不过一个钓鱼的饵,等鱼儿上钩,谁还管他死活?”   端清目光一寒。   “我来找你,是要问你一句话。”她大口喝完了血酒,也不顾泼洒的酒水染红半面衣襟,回身看向端清,扬手把酒坛摔碎在地,一双眼里傲慢尽去,只有升腾而起的怒意。   这怒意针对端清,不似芒刺在背,只如刀锋向心。   “人,总是会变,但你变得未必太多了。”女人冷冷地看着端清, “慕清商,龟缩深山三十载,你是把自己的锐气都磨没了吗?”   铮然一声,弯刀出鞘,刀柄挂着的一串金铃随风作响,无端平增肃杀。   刀锋斜指端清,恰似月牙如刃,她看着端清依然古井无波的脸,嗤笑一声:“今日当着纪清晏,你要么跟我走一趟,要么就杀了我装作浑然不知此事,再不然……”   顿了顿,她勾起的嘴角饮血之后更显森然:“再不然,我就剖开你的胸膛,看看你的心是不是真的死了。” 第98章 忘情   叶浮生他们这一路,走得并不太平。   武林大会的请柬早已发往三山四海,江湖上有些头脸的门派都派人赶往无相寺。因此前往西川的这一路,他们见到了不少江湖人士,简直牛鬼蛇神混成了一锅粥,三教九流一应俱全,着实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玄素少宫主长了番见识。   人多就易生摩擦,一路上他们不知道看过了多少次大大小小的冲突,有的是与邪魔外道狭路相逢,有的却是所谓名门正派之间自生龃龉,看着着实让人头疼。   一行人里辈分最高的端衡对此置若罔闻,一路信马由缰地闭目调息,也不晓得他那匹瘦马是何等神驹,居然没把他颠下来,跟在其他人后面走得稳稳当当,一步也不掉队。   端衡不发话,恒明、恒远两个出家人也少管闲事,叶浮生按住有些跃跃欲试的玄素,拿天南海北的奇闻异事轻而易举地岔开他的注意力,一路也就消停下来了。   玄素有赤子之心,这是一件好事,然而他注定身处高位,这样的单纯却将成为弱点。   他天赋极好,只是阅历太少,这些东西旁人没办法去教,只能让他自己去看去经历,再从中体悟。   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注1)   赶路十日,一行人风尘仆仆地到了伽蓝城。   西川尚佛教,不少城镇都以佛文化起名,伽蓝城位于西川与中都的边界,虽是一城,实际上跟大些的镇子差不多。   伽蓝城是个物流集散之地,常住人口还比不上来往商旅走客,因此城中驿馆客栈颇多,到夜里更繁华如昼,车水马龙。   过了伽蓝城再行百余里就是无相寺所在的问禅山,因此眼下虽不是商贸旺时,城里大大小小的客栈却几乎都满了。从四面八方赶来的武林人士几乎占据了这座城,其盛况比起当初断水山庄夺锋会更声势浩大。   众人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家还有空房的大客栈,把最后十二间房都包了下来。   端衡身为长辈,自然一个人一间,恒明、恒远两人一间,叶浮生带着谢离跟玄素一间房,剩下九间就各挤三四个人,好歹算是有了个落脚的地方。   叶浮生走南闯北惯了,轻车熟路地跟店家伙计打成一片,要了几桌饭菜,其中一份还特意要了素食。等悄然确定了饮食安全,他才回身落座,见坐于上首的端衡筷子一顿绕向旁边,顿时有点想笑。   这方桌颇大,端衡身量瘦小,手臂自然也不长,放得远些的鱼羹就触碰不到了。叶浮生拿起一个空碗舀了六勺,放在端衡面前,老人看了他一眼又转过眼神,活像没见着这个人,也没动那碗鱼羹。   叶浮生倒不觉尴尬,回手又去给谢离舀了一碗,自己夹了块炸馒头片慢慢啃着,倒是玄素欲言又止,终究没说话。   其实他就算不说,叶浮生也感觉到了。   端衡不大喜欢他,一路走来,这小老头对玄素态度和蔼,对谢离耐心十足,于门下弟子更管理有道,唯独对他横挑鼻子竖挑眼,哪怕出气都恨不得拿鼻孔哼一声。   用过饭食,众人各自回房休息,叶浮生看了眼天色还早,又见谢离精神头还不错,索性准备带着他出门溜溜弯,一来消食,二来得趣,说不准还能打听点消息。   结果他一脚刚跨出门槛,玄素就追了上来。   少宫主依然是道袍面具的打扮,只是长辈不在身边,难免就多了些年轻人的朝气。他走在叶浮生身边,笑道:“你们要出去?带我一路吧。”   叶浮生思及这是个初次下山的“大家闺秀”,遂点头了。   他左边是玄素,右手牵着谢离,一大一小都很没见识,看到些古怪玩意儿就觉稀奇,叶浮生感觉自己不是在逛街,而是带着俩娃在赶集。   叶浮生给他们俩一人买了支桂花糖膏,谢离一个小孩子收下无压力,玄素沉默了片刻,红着耳朵接了。   叶浮生深感这俩都好带,比当年动辄就要闹小脾气的楚惜微可爱多了。   然而一想到楚惜微,他就不由得回忆起那番惊心动魄的话,和疯狂缠绵的吻。   他错过了十年光阴,那个单纯娇气的小徒弟已长成了风骨凛然的大人,不仅形容声色大改,更多的是生出不可同日而语的城府和心思。   这些天叶浮生思来想去,也没明白楚惜微对他的这番心思,是何时变了质。   他更理不清的,是自己的心思。   为人师表总不能太不要脸,且不论两人之间纠葛难言的恩仇过往,单单一句“师徒伦常”,就可能引来千夫所指。   叶浮生可以不顾,反正他做掠影的时候不晓得被多少人口诛笔伐,除却至亲挚友,旁人的看法于他而言都是耳边风,还不如放了个屁响亮。   但他不能容忍任何人因任何事戳楚惜微的脊梁骨。   楚惜微其实也才二十出头,但走过的路已比旁人坎坷太多,好不容易爬上高位,却也是风口浪尖。   哪怕楚惜微向来一个字也不多说,叶浮生也明白他有多么不容易。   他本该快刀斩乱麻,但每当想起楚惜微最后那个拥抱和带着轻颤的话,却又无论如何都狠不下心掐灭这丝非分之想。   一句“不可”说得轻巧,倘若拿捏不好,却容易把一个站在悬崖边的人推下万丈深渊。   更何况楚惜微说出那些话时,从叶浮生心里翻涌而起的不止惊骇,还有一把莫名的惊喜。   他为何而惊?因何而喜?   一念之差两难说明,到现在别说一团乱麻,简直是延伸出无数藤蔓,把两个人死死缠在一起,谁都难以挣脱。   “前面有家茶馆,不如去坐坐。”玄素的声音忽然响起,叶浮生回过神来,才发现他们已经走过了大半条街。   武者心神不宁是大忌,然而叶浮生最近心绪浮动越来越厉害了。   他心中一凛,脑子里尖锐地一疼,只是这疼来得快去得也快,只让他的脸色白了一下。   可他对这样的感觉,并不陌生。   之前被孙悯风压下的“幽梦”之毒,在连番妄动真气和情绪起伏之下,又开始作祟了。   左手悄然紧握成拳,他深吸了两口气,让自己清醒一些,瞥见谢离抬头看来,笑道:“也好。”   玄素笑了笑,先一步进了茶馆。   这茶馆生意不错,一楼都已满座,伙计引着他们上了二楼。玄素少宫主虽然不曾涉世,但架不住太上宫有钱,便干脆要了雅间,推窗可见下面车水马龙,又免了不必要的窥探和干扰。   等茶点一一上齐,整个房间就再无外人,叶浮生给谢离夹了块芋儿卷,这才对玄素笑道:“师兄有话要说?”   “端衡师叔那里……你别气恼。”玄素给他斟了杯茶,“师叔人很好,虽然严厉些,但对小辈向来照顾。”   叶浮生佯装叹气:“大概是我有不好的地方吧。”   玄素果然被他唬住,看了一眼耳朵都竖起来的谢离,斟酌了一下字句,道:“非你之过,端衡师叔……只是有些介怀令师。”   叶浮生心道,果然。   他虽没觉得自己人见人爱,但到底应不是一张讨嫌脸,又与端衡是初次相见,积怨更谈不上,那问题就大概是出在自己的身份上了。   他回想起自己当时随口调侃的“私奔”,再想想端清那个“是”字,顿时整个人都被八卦欲望点燃,控制不住兴奋了。   叶浮生努力不让自己的表情太夸张,拿起茶杯掩饰着上扬嘴角,唉声叹气道:“师父待我如己出,师债徒偿理所应当,只是当年事并非我这小辈可知,还希望师兄多提点几句,叫我也好知道如何弥补。”   玄素轻咳一声,眼见谢离也抬头看过来,顿时有种家丑外扬的尴尬。   叶浮生一手按住谢离的脑袋瓜,欲语还休地看着玄素。   玄素:“……”   他喝了口茶,艰难地说道:“其实……我也是听资历较老的门人所说,也、也许当不得真……”   叶浮生洗耳恭听,谢离屏息以待。   “据说是三十多年前,端清师叔在江湖行走时出了些意外,被我师父带回坐忘峰,下令禁足……”顿了顿,玄素摸了摸鼻子,“结果令师在百鬼门沈门主的帮助下闯上山门,从青冥路打上欺霜院,直言要找端清师叔,还当着先辈灵位跪地许下白首誓言,最、最后端清师叔也应了她,端衡师叔他们当时去阻拦他们下山,结果被令师……”   他语焉不详,然而长了脑子的人都能想到后续对于太上宫来说是多么惨烈。   谢离:“……”   叶浮生:“……”   厉害了,我的师父……您老人家终于把烧杀抢掠都玩了个遍,不愧为肝胆论斤卖、铁骨可撑天的女土匪。   叶浮生再也不嫌端衡脾气差了,小老头没直接一掌送他去见师父,已经是顶好的修养了。   他默默喝了杯茶定惊,低头看着目瞪口呆地谢离,亲切地给了块桂花糕:“乖,刚才听到什么了?”   这口气活似拍花子的山姥,谢离后颈一抖,也不接桂花糕,直接趴在桌子上装睡,识时务者为俊杰。   叶浮生慢吞吞地啃着糕点,对玄素说道,“这孩子很有前途。”   玄素:“……”   虽然没见过面,但从徒念师,他大概能想到那位顾前辈生前是何等人了。   了却心头一个疑惑,叶浮生心情真好,眼见少宫主还是一脸呆样,忍不住问:“太上宫是修道之地,所以禁婚娶?”   玄素摇摇头:“并非如此,太上宫虽然以道学立为根本,需修身自矜,但讲究‘顺其自然、顺心自在’,只要不违是非道义、不作伤天害理,便无太多管束。”   叶浮生这倒好奇了,玄素看出他的疑惑,继续道:“太上宫虽然不禁弟子婚事俗务,但掌门亲传弟子却是不可的。”   “为什么?”   玄素想了想,道:“太上宫至高心法《无极功》,历来为掌门嫡传弟子方可修习,此功以修心转向炼体,心境对功力进境有极大影响。因此为了练功顺利,修行者要历经出世、入世、遗世三段遭遇,从最初的纵情肆意到后来断情绝爱,方可成就‘太上忘情’之境。”   叶浮生眉头一皱。   太上忘情者,忘情而至公,不为情绪所动,不为情感所扰(注2)。   《道德经.道篇.第七章》有云: “天长地久。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无私邪?故能成其私。”   可人真的能抛弃所有私心杂念,忘却一切七情六欲吗?   他想起端清几十年不曾变过的形容,想起那人满头白发,又想起自重逢以来,那张面容上再也不见了喜怒哀乐,甚至连说话都不觉起伏波动。   叶浮生悚然一惊,一直没有被他直言问出的疑惑到这一刻被揭开冰山一角,未窥得真谛,已觉热血尽凉。   可他又想起了端清放在顾欺芳身边的那支桃花簪,想起了自己半昏半醒间听到的那句“你安心吧。”   端清,真能断情?不尽然也。   他这厢思量,玄素道:“据说当年顾前辈与端清师叔相契之时,正是师叔进境的紧要关头,他本该如师父和师祖所言避世清修,但最终还是与顾前辈同归红尘,一去多年了。”   叶浮生问:“他这样……是不是会有后患?”   “自然是有,但我不知详细。”玄素点头,“只记得师父临终之时曾问端清师叔‘一生峥嵘疏狂,尽负情之一字,可曾悔过’,师叔之言,玄素犹闻在耳。”   叶浮生的手握紧了杯子,只听玄素一字一顿地说道:“情之所钟,身不由己;得失悲喜,自在我心。”   自古将“情欲”相提并论,殊不知欲者因望而生、随心所愿,情之一物却似红尘三千弱水,只取一瓢饮,纵为砒霜,也甘之如饴。   人生于世,有太多身不由己,其中当属第一,莫过于情难自抑。   叶浮生见惯了逢场作戏和声色表象,就算有几番真情实意,到底也是依恋多于爱慕,最终也往往比不过世事磋磨、人心易变。因此他虽然风流红尘,到底也未沾身,不说什么洁身自好,只是对情爱深觉虚无缥缈,何须惹了一身骚?   他知道师父与师娘感情深厚,却依然没想到故人已去十三载,昔情尚如今。   一场情之所钟,便是倾心相许,天崩地裂也好,人事全非也罢,只要你我初心不变,天涯何处不成眷侣?   纵然难得白首,也是两心一处,尽致淋漓。   他呆坐当场,手里残茶已冷,心里的血却无端沸腾。   身心俱震,神思不属,唯有一个人的声音在脑中回响,愈发清晰——   “我一心所念皆因你而生,却叫我如何拿得起再放下?”   ——   注1:出自荀子《劝学篇》   注2:出自姜尚《阴符经》,原文:“忘情而至公,得情忘情,不为情绪所动,不为情感所扰。天之至私,用之至公。命之制在气。死者生之根,生者死之根。恩生于害,害于恩。愚人以天地文理圣,我以时物文理哲。” 第99章 纷争   谢离这番识时务的装睡只眯了一小会儿,就被一阵嘈杂惊得睁开了眼。   那声音是从楼下传来的,叶浮生与玄素止住了谈话,前者走到窗口往下一看,只见刚才还平乐的街道已生变故,两伙江湖势力不知因何产生冲突,竟然当街大打出手。   叶浮生的目光快速在双方身上扫过,一方是天剑门的弟子,一方则是四海帮的徒众。这两者都是武林里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中等势力,只不过前者向来行事高调,后者又在俗务里摸爬滚打,虽同属武林正派,却很有些“道不同不相为谋”的味道。   然而不管私下多少龃龉,于这个节骨眼上在伽蓝城大打出手,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实在是没脑到了极点,无论输赢都让旁人看了笑话。   谢离扒着窗框探出半个小脑袋,看到下面乱成一锅粥的街道,忍不住也皱起眉:“他们为什么要打?”   叶浮生一手按在他头上,嘴角一翘:“要么吃饱了撑得慌,要么就是脑子里的水灌多了,都听不进人话。”   谢离从这句话里听出了满满的嘲讽,总觉得叶浮生的口气有些古怪。   他年纪小不懂弯弯绕绕,玄素虽然初涉尘世,到底还是个心思聪慧的男子,闻言心里转了转,道:“你是说……被人挑唆?”   叶浮生笑了笑:“这一路走来,像这样动辄斗殴的门派势力,我们起码见了十几次了。”   玄素的面色沉凝下来。   这一次武林大会声势浩大,几乎把中原白道数得上头脸的门派都煽动起来,约莫有上千名武林人士向无相寺赶去。于情来说,武林白道多年来群龙无首,好不容易抓住共襄盛举的机会,又有贼子人头做红彩,如此情况的确无可厚非;于理而言,在众人都为了武林大会踌躇满志时,偏偏摩擦龃龉越演越烈,不少门派为了些许名利之争竟然在明里暗里动起兵戈,这可就有点问题了。   “赵擎是葬魂宫的护法,又曾经犯下黄山派的血案,众人群情激奋无可厚非,但是……”叶浮生眯了眯眼,“首先黄山派血案过去已久,谁还会为此耿耿于怀、义愤填膺?”   时过境迁,当年的受害者也已不存,天底下哪有那么多正义凛然之辈肯为这桩多年血案劳心劳力?然而这一路走来,数次于茶摊驿馆听到江湖人士的谈话,每有人提起赵擎,必红光满面地细数罪状,恨不能立刻砍下他的脑袋,踩着这滩血站在那虚悬已久的盟主之位上。   赵擎原本只是个祭旗扬威的彩头,现在却成了众人发泄野望的噱头。   打着为民除害、替天行道的名义,实际上有多少人的目光越过了他,直直看着那个武林第一人的宝座?   玄素只是赤子热忱,并不是傻。   他看着下面已经动起兵戈的双方,眉头拧起:“其中暗涌不明,但总不好这么放任他们继续自损实力。”   叶浮生见他一点就透,笑道:“少宫主在山上见识过狗打架吗?”   从小到大都是个狗不理的玄素:“……”   太上宫虽然没养看门狗,但到底还有几名心思柔软的女弟子养了些小宠,但不知为何,那些温顺的小家伙每次见了玄素,要么扭头就跑,要么就干脆上爪子挠,别说看狗打架,反倒是一起上来对他龇牙露爪来得多。   他轻咳一声掩去尴尬:“不曾。”   “狗也好,人也罢,争强好胜归根究底,也不过是利字当先。”叶浮生瞥了一眼下方的人群,眼睛一眯,“既然现在给不了他们共同的利益,就让他们有个共同的敌人吧。”   玄素和谢离都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是一个并不起眼的男人,看衣着是四海帮的打扮。   “看出什么了吗?”   谢离人虽小,观察得却细致:“虽然是混战,但他被身边几个同门护着,前襟还有血迹,可能在开战之前就已经受伤了。”   他毕竟还不会看更深层的东西,叶浮生摸摸谢离的脑袋,又看向玄素。   少宫主见的世面少,可眼力见儿着实不错。   “看样子像是因内伤呕血,脸色也苍白,但身形稳当,躲过攻击时看似借了周围人庇护,实则是借力打力、祸水动引。”玄素的目光又扫了一遍,“周遭围观的人里也有古怪,普通老百姓见到江湖人打斗都会选择明哲保身,可其中有两个人看似害怕,却借着混乱靠近了战圈。”   谢离惊愕道:“他们想干什么?”   “当然是浑水摸鱼,趁机把事闹得更大。”叶浮生嗤笑一声,对谢离道,“看过变脸吗?”   谢离愣了一下:“没……”   “那今天就让你见识。”话音未落,叶浮生手在窗框上一撑,翻身跃了出去。   他一身青衣,轻功如惊鸿掠影,在这片刻间仿佛乘风而下,转瞬已插入战局,飘忽得就像一片倏然落下的树叶。   然而那伪装受伤的四海帮弟子只觉得眼前一花,脸上就传来撕扯之痛,发出了“撕拉”一声轻响。   混战之中突然插入他人,双方顿时一惊,四海帮的弟子更是脸色大变:“谁?!”   护着那人的几名四海帮众更是惊怒交加:“谁敢动四海帮的弟子?”   叶浮生如飘絮般避开刀剑加身,翻身落在路边翻倒的桌子上,手里刚被他扯下的玩意儿如手帕一样在指尖一转,笑道:“常闻四海帮的好汉们都是水上漂浮手,没想到还有这样白净的娘皮子啊!”   他手里转悠的,赫然是一张做工精巧的人皮面具。   四海帮人闻言一怔,扭头去看那“身受重伤的同门”,却见那人一张古铜色的脸已变作了苍白肤色,面容更是迥然不同。   这一下事出突然,天剑门的人也住了手,惊愕地看向这边,四海帮领头的男子持刀喝问:“你是何人?我陈师弟何在?”   那伪装四海帮弟子的人目光阴鸷地看了叶浮生一眼,却很懂得见势不妙撒腿就跑的道理,一个字也没吐,袖中滑落两把匕首,一左一右割向身边两人,左侧男子猝不及防被割开喉管,右侧稍矮些的女子更是险被一刀戳进眼窝,幸好被身边同门拽了一把。   挣了这一合之机,那人趁隙便跑,四海帮弟子立刻紧追而去。   叶浮生却没有去追,他瞥了一眼被之前玄素点出的两人,其中一个混入人群趁机逃跑,剩下那人却装作被推倒,扑在一名天剑门弟子脚边。   那弟子看着年轻,也没多想,弯腰就要去扶这个看似白发苍苍的“老人家”。就在这一刻,他忽觉后领一紧,整个人被扯得倒退一步,险险避过了向小腹刺来的一把短刀!   叶浮生一手把人往后丢去,一脚踢在对方手腕上,这一下劲力十足,当即就听到一声骨断脆响。   要逃跑的那人发觉有人坏事,又见天剑门弟子反应过来正在追赶自己,看到路旁有个抱着哭泣女娃拼命退避的妇人,竟是一手打在了妇人背上,夺过孩子,又一脚把受伤的妇人向后踢去。   妇人本就体弱,眼下还被打出内伤,天剑门弟子只好先卸力接住了人,可那罪魁祸首却眼看就要消失在转角了。   叶浮生身形一晃,几个起落就要落在那人身后,然而还有一物比他更快。   那是一枚碎瓷片,以一个刁钻至极的角度掠过叶浮生,无声无息地钉入那人后脑。   人的头骨十分坚固,可这一枚比指甲盖大不了的碎瓷片却像嵌入豆腐一样钉在里面,皮肉来不及翻卷,连血都只在刹那迸溅了几滴。   那人甚至没反应过来,还往前跑了几步,才颓然倒地。   小女孩猝不及防摔了出来,五体投地,嚎啕大哭。   叶浮生回头一望,只见茶馆二楼窗口,玄素依然站在那里,只是他原本拿在手里的茶杯已经碎了。   他离得远,又被窗扉所遮,自然看不真切,然而屋内的谢离却毛骨悚然,陡生寒意。   谢离清清楚楚地看到,在刚才就是玄素捏碎了手里茶杯,手指轻巧一动,便将内力附于瓷片上弹指而出,一去十三丈,穿骨入肉,不过弹指一挥间。   玄素脸上笑意没了,他看着重伤的妇人和大哭的女娃,神情一时间冰冷下来,本是柔和如春风的男子,在这一刻无端染上寒冬肃杀。   他垂下眼睑,谢离只听到了一句轻柔的喃喃自语:“非武者不动,非罪者不杀……师父,弟子这次没错吧。” 第100章 隐忧   玄素略通歧黄之术,因此接过了那无辜受累的妇人开始医治,叶浮生一手牵着谢离一手抱着那小女娃,深觉自己越来越像老妈子。   出了这样的事情,谁也没心思再喝茶聊天,几个天剑门的弟子帮着玄素把伤者抬往医馆,剩下的就跟叶浮生交谈起来。   叶浮生惯会在插科打诨中不着痕迹地套话,很快就跟这些人打成一片,从交谈中得知他们和四海帮适才狭路相逢,本只是发生了口角摩擦,不料对方打伤了他们这边上前理论的师弟,这才一时不忿动起手来,却没想到那受伤的“同门”不知何时已经被人冒充,实在叫人心生后怕。   他们语气愤懑,叶浮生表面上洗耳恭听,心里则盘算起来。   那冒充天剑门弟子的人分明就是故意挑起双方冲突,更有另两个混入人群的同伙,适才若没有被他点破,恐怕那两人会趁乱杀人,再嫁祸给这两方,叫天剑门和四海帮真正结下仇来。   从那张制作精细的人皮面具,到这三人训练有素的身手,怎么看也不像一般那些没事找事的江湖宵小,只可惜跑了一个、玄素杀了一个,被叶浮生打折手臂那人也咬破毒丸自尽,一个活口也没留住。   眼下线索太少,叶浮生也整理不出更多情报,只是对即将到来的武林大会已觉异常,琢磨着等下回去跟端衡说上一声,那小老头虽然不待见他,好在正事上面一视同仁。   伽蓝城靠近问禅山,平日里来往的武林人士见得不少,大夫对于这些伤势处理颇为熟稔,只是这妇人体弱,被一掌重击伤了肺腑,很可能落下病根。   天剑门大弟子宋凌闻言又愧又叹,毕竟是他们的事情连累了无辜路人,可事已成定局,只好留下足够的银钱聊表歉意,让伤者好继续看诊。   他们赶着去问禅山,也就没多停留,颇为狼狈地离开医馆,叶浮生怀里的小女孩还在抽噎,哭得他都忍不住发愁。   谢离扯了扯他的衣角,等叶浮生把小女孩放下之后,才小心翼翼地拿帕子给她擦眼泪,摸出那支桂花糖膏去哄她。   叶浮生还记得在月前,这位断水山庄的少庄主还是个倔脾气死心眼儿的小愣子,现在已经开始柔软心思,努力去学会谨慎和细致。   大夫施救,玄素一个外人也不好留在里面,就掀开帘子走了出来。他刻意擦洗干净了染在手上的血,见到谢离在哄慰那小女孩,忍不住笑了起来。   叶浮生给了银钱拜托熟悉城里人家的伙计去通知这母女的家人,转头问道:“怎么样了?”   “无性命之忧,打在她身上的内力也被我化去,好生养上两三年,应该能恢复如初。”玄素抬手拭去额角薄汗,分明是与他无干系的事情,却尽心尽力至此,直到现在才如释重负。   适才叶浮生出手,一来是为了不让矛盾升级使有心人如意,二来也是念着太上宫久不入世,玄素又缺少江湖经验,还是不要过早引来注意。   结果没想到平日来看着温和得好像没脾气的少宫主,一出手就不留活路。   心里转了几番念头,等谢离终于把那小女孩哄得破涕为笑,叶浮生才带着他跟玄素出了门。   走出医馆,谢离才道:“二叔曾说‘殃及池鱼是无能之辈才会做的事情’,可为什么这些祸事总要牵扯到无辜?难道武林这么大,就一个有本事的人都没有吗?”   谢离本就有些早慧,又经了一场巨变,非寻常孩童可比。叶浮生虽总把他当亲近的晚辈照顾,但并不拿捏什么架子,因此也很乐意去听他的看法。   闻言,叶浮生便道:“有本事的人不少,有心去保护无辜的不多,因为‘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倘要有人想用一己之力肃天朗日清,一般情况下就只有两种下场。”   追问的人是玄素:“哪两种?”   叶浮生闭了闭眼:“要么被世事磋磨掉热情不负初心,要么被算计利用、肝脑涂地。”   气氛一时间冷凝,谢离被他的话惊得脚步一顿,同手同脚地走了一小段路后,才问道:“那不一般的情况呢?”   叶浮生笑了:“不一般的情况,就是把自己从随波逐流的一叶扁舟变成掌舵手,才能带着满船飘摇之人乘风破浪,抵达岸边。”   谢离一怔:“这样……一个人能行吗?”   “当然不行,天下没有哪条路是自己一个人能走到顶端的。”顿了顿,玄素看向叶浮生,闻弦歌知雅意,“你不看好这次武林盟主之选?”   他们走的是一条小巷,叶浮生时刻注意着周围,自然也不怕什么隔墙有耳,嘴角一翘:“被有心人顺势挑拨,又在一堆争名逐利之徒里选拔,就算真有人夺魁,可这种情况下能选出什么好的?”   常言道“习武先习气”,没有大气度者,到底心胸狭隘,这样的人若是平庸反倒好,一旦武功高强身居上位,怕是要带起更多的麻烦。   “无相寺盛名已久,又是出家人,此番更早已放话出来,说只做筹备者,意在为武林群雄铺一个台阶,并无争权之心,门下弟子也都不参与大会。”玄素略一思量,“然而从你口气听来,似乎这场武林大会像是个阴谋。”   叶浮生道:“发起者未必就是设局人,背后还有细枝末节的东西得等我们查证再说,但是防备之心不可无。”   玄素认真点了头,把他的提醒记在了心里。   三人且行且谈,等入夜才回到客栈,本来准备直接回房不惊动别人,却没想到刚打开房门,就看见一个不速之客鸠占鹊巢。   横眉竖眼的小老头坐在桌旁,一壶热茶已经喝到冷,看来是等了不短的时间。见他们回来,端衡也没忙着开口,只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如果说叶浮生之前还有些疑惑,现在听了八卦就完全不介意他态度奇差,知道自己不受待见,就干脆往玄素后面一戳。   结果他这么一退,端衡反倒出声了:“站那么远做什么?堂堂男儿就会躲在别人后面吗?”   叶浮生:“……”   虽然他觉得师父当年不地道,有心低伏让对方消消气,可这老头子真是让他兴不起敬老之心。   叶浮生却不知道,端衡每每看着他更是如鲠在喉。明明端清已经说了这是他和顾欺芳的徒弟,可端衡怎么看都觉得叶浮生像极了顾欺芳,并非眉目相貌的端倪,而是那身混不吝浑不怕的脾气像了个十成十。   他决定眼不见心不烦,别开脸去看玄素,问道:“你们去哪儿了?”   玄素交代了一下行程,把有人挑拨天剑门和四海帮之事更着重提了,端衡听罢,面色也凝重下来。   叶浮生问道:“师叔找我们,又有何指教?”   端衡抬起眼,目光从他们三个脸上一一扫过:“我检查了那封请柬,发现了一点问题。”   玄素和叶浮生一怔,请柬他们都是看过的,但并未发觉什么不对的地方。   端衡从怀里摸出请柬,又掏出一封书信,一并推了过来。   书信已经有些年头,纸张都已泛黄,但保存还算完好。叶浮生和玄素仔细一对比,发现请柬和书信的字迹都应出自一人之手。   然而请柬落款是色见方丈,写信之人却是“西佛”色空禅师。   色空禅师久不涉尘,江湖上与之有过交集的人已经不多,保存其笔墨的人更是寥寥无几,这封信还是他在五年前于端涯道长逝世之后写来的悼文。   究竟是色见方丈模仿了色空禅师的笔迹,还是色空禅师借方丈之名来请太上宫参会?   无论哪一种可能,都有诡异之处。   端衡问道:“你们怎么看?”   玄素又把字迹仔细对比了一遍,道:“若是仿笔,已到了以假乱真的境界,没有数年苦功绝到不了这样的程度,恐怕非亲近之人做不到。”   色见方丈与色空禅师皆幼年出家,又是同门师兄弟,亲如手足,如果是色见方丈要模仿色空禅师的笔迹,的确轻而易举。   端衡看向叶浮生:“你呢?”   叶浮生眯了眯眼睛:“我有两个想法,第一是把刚才的两种可能融合一下,那就是……色见方丈模仿色空禅师的笔迹请太上宫参会。”   玄素有点没转过弯:“这有什么意义?”   叶浮生的手指落在请柬上,目光微沉:“如果是这样,那色见方丈就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我们……小心伪装之人暗行替名之事。”   一言出,端衡三人同时想起了天剑门和四海帮之事,顿时一惊!   谢离磕磕绊绊地问:“可他是方丈,无相寺都归他管,为什么不明着告诉我们?”   端衡面色含冰:“能让色见方丈小心至此,很可能是无相寺内已出了问题,他已经自顾不暇,而且……”   叶浮生嘴角勾起,虽含笑却带冷意:“前来送请柬的两个人,至少其中之一不可信。”   谢离顿觉背后生寒。   端衡思量片刻,道:“不得打草惊蛇,静观其变,先到无相寺再说。”   “打草惊蛇的确不行,但也要防范于未然。”叶浮生出声道,“这次武林大会广邀群雄,各大门派都派出高手参会,山门必定空虚……如果我是幕后之人,一定趁这个机会先设埋伏于问禅山,再出手斩断后路,双管齐下,才能一网打尽。”   玄素惊怒交加:“谁敢如此胆大妄为?谁又有这么大手笔与武林为敌?”   他这话有些激动,但并非是在反驳叶浮生,而是经了这番推测,惊觉背后的阴谋太有可能出现。   此言之后,再无人说话。   端衡面色沉重地离开房间,谢离也惴惴不安地睡了,玄素盘膝在榻上打坐练功,叶浮生连喝三盏冷茶,终究是坐不住了。   他没有打扰玄素,也没惊醒谢离,推开窗户翻身而出,借着树影掩护飞掠远去。 第101章 赌博   江湖上有三种地方最惹是非——秦楼楚馆,驿馆客栈,还有赌坊。   伽蓝城作为客流之地,驿馆众多,烟花之地寥寥无几,倒是赌坊发展得不错。   此时已是深夜,但伽蓝城的夜市向来热闹,一打眼就能看到满目灯红酒绿,靡靡人影交错在光与色之间,恍惚有种不真实的错觉。   叶浮生却没挤进这繁华夜市,他就像个游离长街的鬼魂,于街头无声掠过,转眼就成了道影子融入漆黑偏僻的巷子里。   这看似是条死胡同。   不懂行的人到此,只能在七拐八弯后看到一面冰冷墙壁,然后唾一声“晦气”便离去,很少有人知道那面墙上别有玄机。   叶浮生走到这里,就从怀里摸出一条黑色蒙面巾,遮去大半张脸,只露出隐去笑意的眉眼。   他走到那扇墙壁前,手指轻敲了几块砖头,然后捏住其中一块往外抽了些许,脚下的地面就动了动。   叶浮生挪了下脚步,将石砖抽出一半,他原先所站的地面就向上翻起,露出下面一个三尺见方的入口,黑漆漆的,没点灯,只借着天上月光隐约可见蜿蜒向下的阶梯。   眉梢一挑,叶浮生把石砖又塞了回去,然后飞快地下了通道,他的身影刚消失在黑暗中,翻起的石板又落了回去,连缝隙都难以窥见。   沿着石阶走了十几步,眼前才出现了火光,身周也渐渐宽敞。   这僻静的长巷之下,竟然藏了一个赌坊。   这间赌坊不大,只是被割成数个狭小厢房,都铁门密封,只露出几个隐蔽的通气孔,连人声也几不可闻。与其说是赌博之地,倒不如说像个地牢。   每间厢房外都挂着一盏灯,有的亮着豆大烛火,有的还没点燃。   这里是明烛赌坊,号称“无所不能赌”。   酒色财气、生死买卖、情报生意、武功暗器……这些都是明烛赌坊常见的筹码,只要能赢,就可以从赌坊拿到想要的东西,不然就要用翻倍的宝贝作为赌输的代价。   明烛赌坊从四十多年前就出现于江湖,看似不属于任何一个江湖势力,却实力强大,里面的成员神出鬼没,做的也是赌博交易的买卖,从不过问来者姓名根底,全靠赌桌输赢说话。   若赢了,得偿所愿,若输了就愿赌服输。曾不止一人想过抵赖,下场就是连坟头草都比人高了。   大楚究竟有几处明烛赌坊,至今鲜有人知,就连叶浮生也只知道其中三处,好在这伽蓝城里就有一个。   赌坊入口有四名守卫和一个坐在小木桌后面记账的老者,发现他来的时候,老者抬头看了一眼,叶浮生从袖袋里摸出一片金叶,声音压低:“一个时辰。”   明烛赌坊除了赌资还收入场的钱,一人要待一个时辰就是百两银子,耗资不可谓不大,但也让一些鸡毛蒜皮的小家子作风免入其中。   叶浮生本来在惊寒关一战后变成了身无分文的无名小卒,自与楚惜微重逢以来,更是后者处处打理,细心得险些把个八面玲珑的老江湖给养成了生活残障,更别提有什么积蓄了。   好在这次离开坐忘峰前,自家师娘给了一袋金钱让他便宜行事,叶浮生打开一看,六片金叶并十个金银锭子,还有一颗指头大小的南海明珠,触手生润,成色罕见。   太上宫久不入世,叶浮生都快以为他们尽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修者,没想到如此财大气粗,只是清规苦行,平日都不怎么表露。   然而眼下,这些东西倒是派上了用场。   明烛赌坊对钱不对人,他既然给了钱,守卫自然也放行。叶浮生挑了一间没点灯的厢房,拿起别在旁边的火折子将其点燃,这才推门走了进去。   屋里也只点了一盏灯,桌后坐着一个女人。   很美的女人。   眼下天气已寒,可她还穿着轻薄的雪绸衣服,香肩裸现,酥胸半露,只手托腮时露出凝霜皓腕,本来就不多的亮光似乎都凝在了她的肌肤上。   屋里没点香,可她一开口,就似有暗香袭来,比花香略淡,却比酒气醉人。   女人道:“奴家盈袖,郎君想要什么?”   “情报。”顿了顿,他补充了一句,“三个问题——礼王楚渊现状、葬魂宫动向、无相寺情况。”   “筹码?”   叶浮生一笑,他拿出了三片金叶,道:“够吗?”   盈袖拿起金叶摸了摸,又放回桌上:“郎君是晓得规矩的人,奴家喜欢,那么……赌法?”   “武功。”叶浮生道,“你出三局,我赢一局便答我一个问题,你赢一局便拿走一片金叶,我再补一颗上品南海明珠。”   “爽快。”盈袖笑了起来,她本来就美,这样一笑就更夺人目光,“那么按照规矩,由奴家来定这三局如何比。”   叶浮生颔首:“姑娘随意。”   盈袖的目光落在木桌正中央的烛台上,这根蜡烛只剩下不到寸许,红泪在铜台上凝了一堆,便道:“第一局,烛火熄灭之前,谁先抢到这只镯子就算谁赢。”   她从腕上摘下一只银镯,当空一抛,镯子撞上了顶壁,发出一声轻响,便向下坠来。   声起便是开局,盈袖搭在臂上的丝带如游龙出水缠向银镯,火光摇曳时拖长了影子,仿佛龙蛇抖擞,转眼就裹住了镯子。   下一刻,丝带落回眼前,盈袖的笑容却消失了。   丝带从中断裂,是在她收势之时被一片金叶割开,裹着半截丝带的银镯被力道再度抛出,叶浮生手掌在桌上一撑个,人已斜出,探手可得。   就在这刹那,盈袖一脚踢上了木桌,一只桌腿被她内力所震,陡然断开,桌面向下倾斜,叶浮生的身体也失了稳,虽立身及时,却也与那截丝带错手而过。   物品入手,盈袖笑靥如花,一边拨开丝带,一边柔声道:“承让。”   话音未落,她的手已摸到了镯子,笑容却一滞。   丝带里的确有只镯子。   但这是一只小巧的玉镯,而非她的银镯,只是这屋里光线昏暗,又被丝带裹住,刚才电光火石的瞬间便没被她察觉。   叶浮生坐回椅子,抬脚将断开的桌腿踢起撑住将倾的木桌,虽然不大稳当,好歹聊胜于无。   他张开手,赫然便是盈袖那只银镯子。   叶浮生笑道:“姑娘美人如玉,这银镯雕刻虽好,到底不配凝脂,这只玉镯成色虽然一般,好在寓意上头,若不嫌弃还请笑纳。”   他一个大男人随身带着女儿家的首饰,除了撩拨谈笑,便是为了打通关窍。   行走江湖,最会骗人的莫过于风流佳人于酒酣耳热之际的轻言细语,而最容易打听线索的也莫过于聪慧女人半含半露的蛛丝马迹。   明烛赌坊里有不少女人,叶浮生在来时特意挑了只玉镯,果然派上用场。   盈袖失了第一局,一惊之后倒是不恼,笑意盈盈地将玉镯戴在手上,捡起落在地上的那片金叶抛给叶浮生,道:“郎君轻功了得,盈袖远不如也,那么这一个问题……礼王楚渊,恐生反骨。”   叶浮生眯了眯眼睛,就听她继续道:“七日前,为巩固北疆边防,皇帝下旨让端王楚煜带兵去了卫风城,说是协助礼王楚渊打点军事、共抗北蛮,可俗话说‘一山不容二虎’,明眼人都知道这是在夺权。礼王楚渊虽接下旨意,让出一半大权,但于几个重要关卡上不肯松口,而且私底下调兵遣将动作频频,恐怕起兵造反就在这两个月了。”   眼里闪过冷色,叶浮生道:“多谢姑娘,第二局呢?”   “听声。”盈袖拿出三个骰子和一只竹筒,“我来摇,你来猜,猜中多少点便赢,错了便输。”   赌坊的女人可以不漂亮,但一定得精通赌技。   盈袖已经足够漂亮,而她摇骰子的动作却更好看。   手腕翻转如蝴蝶展翼,动作行云流水,直教人眼花缭乱,根本看不清她的手法,耳朵里也只有骰子撞击的声音。   叶浮生闭了眼,仔细辨认着动静,直到骰盅落定,他才睁开眼。   盈袖的手掌按在骰盅上,笑问:“郎君听明白了吗?”   “十九。”   盈袖轻笑一声:“郎君说笑,三个骰子最大也不过三六同豹(十八),何来的十九?”   叶浮生笑道:“因为骰盅里不止三个骰子。”   盈袖拿起骰盅,里面赫然是四个骰子,三六朝上,还有个一点。   骰盅里本来就藏有第四颗骰子,随着她手摇而与其它三个一并滚动,只是一来手势出神入化,二来四个骰子的声音几乎连成一线,鲜少有人能心细至此、耳聪如斯,听得出这分毫差异。   盈袖都要忍不住欣赏这个男人了。   她的笑意里多了几丝柔情,之前刻意显露的妩媚少了,看着更美三分:“第二个问题,葬魂宫主赫连御闭关,左护法赵冰蛾于半个月前离开迷踪岭,现在去向不明;四殿主里朱雀守护老巢,青龙、白虎与玄武各奔东西……他们此番形式隐秘,我等的情报也不周全,还请见谅。”   叶浮生的眼神无波,盈袖也窥不出更多的线索。   她不知道,那人放在桌下的双手已经紧握成拳,又慢慢送开。   盈袖等了片刻不见回答,就继续道:“那么最后一局,赌生死。” 第102章 暗羽   所谓生死,自然不是赌客人的生死。   盈袖说完这句话,就起身转动了旁边木架上的一个花瓶。只听一声轻响,叶浮生对面那扇看似严密无缝的墙移开一个门洞。   盈袖拢了拢衣衫,又取了支新烛点燃,只手虚引:“最后一局要换个地方才能赌得开,请跟奴家来吧。”   顿了顿,她吐气如兰:“郎君若是怯了,也可换个赌法,只是这问题……也得换一个了。”   叶浮生看了她一眼,也不多话,跟着盈袖进了这条密道。   密道并不很长,但弯曲扭转得就像肠子,沿途还有不少岔路,稍不留神就要走入歧途,不晓得能不能把自己给活着转出来。   叶浮生跟着盈袖走入其中一条甬道,不多时就到了尽头。   尽头是另一间密室。   密室里吊着一个人,被铁链生生穿透肩胛骨吊在半空,身上有很多伤口,墙壁上的刑具也有不少染了血。   这个人奄奄一息,脸上更没有求生的活气,而叶浮生只注意到三个地方——   一是他胸口上的般若花刺青,二是他光秃脑袋上的戒疤,三是他腹部那道诡异的伤口。   伤口只有近三寸长,开在左腹位置,被人以肠线缝合,用药勉强止了血。   以叶浮生的眼力,能看出这刀口应是出自比较精巧的利器,很可能是弯刀或者钩子之类的武器刺入身体,顺势探入再勾开皮肉,若是拿捏得好,怕是连肠子都能给勾出来。   高手,罕见的高手,更是个狠辣的高手。   “郎君的第三个问题,其实奴家并不知道。”顿了顿,盈袖美目流转,“不过,能为郎君解惑的人倒是恰好有一个。”   叶浮生挑了挑眉:“哦?”   “郎君看起来也是老江湖,葬魂宫的般若花应该是识得的。”见叶浮生颔首,盈袖轻轻一笑,“半个月前,有五个鬼鬼祟祟的人来到伽蓝城,我们作为地头蛇,怎么也得多加些注意。一路跟踪,发现他们来此是要跟这个和尚暗中会面,可惜没等我们探出个所以然,这些不长眼的东西就惹上了祸事……除了事发前就向问禅山赶去的三人,剩下两个都被断头,还割开了大脉放干血,空留个臭皮囊沉在河里,就连这个和尚若不是我们出手快,也是留不住的。”   叶浮生眯了眯眼睛:“动手的是什么人?”   “一个年纪不小的女人,腰佩弯刀,发缠蓝绦,看着有些异族打扮,身份不明,至少十年之内没在江湖上露过头脸。”顿了顿,盈袖又道,“我们一番搜查,确定了这个和尚出身无相寺,公子的问题应该能在他口中得到答案……只可惜这秃驴嘴硬得很,无论如何都不肯说话,我们现在得到的东西也很有限。”   叶浮生道:“既然如此,怎么赌?”   盈袖嘴唇勾起:“第三局赌生死,自然就把他的命当赌注,郎君若能把他活着带出去,自然任你施展手段达成目的,赌坊若再得了这方面的情报也会交给郎君做补偿……不过,若是郎君输了,这人就死在今夜,你的最后一个问题也就要另寻他法了。”   叶浮生看了那人一眼,颔首:“好。”   话音未落,盈袖便转过了身。   她这么一转身,头发也顺势一甩,从中飞出了三根细如牛毛的小针,直扑那动弹不得的和尚,若非叶浮生耳聪目明,怕是要等这人被刺中死穴才能察觉。   小针极细,又是在这电光火石间,叶浮生唯有扯下自己的外袍,顺势一抡挡下三根小针,然而只听破风声起,一把剑穿透了衣袍向他刺来。   要么撤手退开,要么就替那和尚挡一剑。   叶浮生当然没兴趣替一个疑似勾结葬魂宫的和尚挡剑,然而现成的线索放在眼前,他也不肯就这么丢了。   桃花眼里染上凛色,叶浮生一侧头,剑刃几乎擦着他的脸过去,就在这刹那,叶浮生一记“拈花”环绕而过,夺下了盈袖手中兵刃。   然而与此同时,盈袖却一手撑住他肩膀,借力一翻,踩上了和尚后背。此人本就是被铁链悬挂,这么受力下压立刻就带动链子摩擦过骨肉,痛不欲生,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惨呼。   盈袖手里拿着她的发簪,用力刺向了和尚太阳穴!   尖端已刺破表皮,一滴血珠渗了出来,和汗一起顺着和尚的脸滑落。   可它已不能再进寸许。   叶浮生已翻身上来,双腿绞住顶壁上另一根锁链,身体倒挂,恰好截住了盈袖。   一边控住她持簪的右手,一边扼住了她的咽喉。   之前一直被压制住的杀气在这一刻陡然爆发,哪怕叶浮生并无针对之意,长期刀口舔血、生死辗转后的煞气也震慑住了她。   盈袖在这一刻感觉,如果自己再轻举妄动,就是被折断手腕、捏碎喉骨的下场。   叶浮生低声一笑:“这一局,该是算在下赢了吧。”   盈袖勾起嘴角:“奴家若执意动手,郎君会开杀吗?”   “我这个人很好说话,尤其是对漂亮女人。”叶浮生眼角一挑,“不过我不喜欢故意破坏规矩和坏我事的人,好在漂亮的女人往往都很聪明识时务。”   盈袖笑了一下:“好,是郎君赢了,我们下去说话吧。”   她主动将簪子丢了,叶浮生也松开手,两人都施展身法向地面落去。   就在这时,盈袖突然屈起一指,借着下坠的势头自下而上斜斜勾向和尚腹部那道刀口,那伤口本就可怖,靠肠线缝合和上好金疮药才勉强止了血,若是被她指力一划,登时就要崩裂,怕再也救不回来了。   叶浮生比她快一步落地,再要回身已来不及。   好在他带了刀。   铮然一声,惊鸿出鞘,这一刀如白虹贯日,也是自下而上斜劈过去,再不留手,直斩盈袖的那根指头。   她的动作不可谓不快,然而惊鸿掠影,却比她更快。   在指头触到血肉之躯前,冰冷刀刃已压在了她手指上,刀锋切开了皮肉,几可见骨,若不是她收势及时,恐怕整根指头都要被一分为二。   盈袖痛极,可她变指为掌在刀背上重重一拍,身体一转就到了叶浮生身旁,左袖飞卷如刃迎面而来,哪怕后者退得极快,也被劲风拂下了蒙面巾。   血花顿地,面巾落下。   盈袖没管受伤的手指,只是看着叶浮生那张脸,然后看他手里那把刀。   “惊鸿掠影,果然是……快啊。”她看着叶浮生,嘴角勾起,“十年前一别之后,还以为惊鸿自此绝唱,没想到能有再见的一天。”   说话间,她屈指一弹,一道指风打在和尚的昏睡穴上,这才道:“他一时半会儿死不了,我们先聊聊吧。”   叶浮生叹气道:“我们之间还能聊什么?”   盈袖笑道:“跟十年前一样聊风花雪月,如何?”   “盈袖,你已经不是十年前的醉春楼花魁,我也不是那个跟你逢场作戏的顾潇了。”叶浮生掏出一条巾帕递给她裹伤,“当年说好了事成之后,你执掌‘暗羽’隐没江湖,我带走 ‘掠影’投身朝廷,从此井水不犯河水……风花雪月也好,是非对错也罢,我们都已多说无益了。”   他这句话出口,盈袖的眼眶便红了。   她很美,哪怕已经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依然比许多二八年华的少女更勾人,现在褪去了刻意妩媚,眼角染上泪意,就是比梨花带雨更惹人怜惜的颜色。   美人泪乱红妆,应当是男人的罪过,如果是十年前,无论做戏与否,顾潇都会抬手拭去她的眼泪,温声细语地哄她。   可现在的叶浮生只是站在原地,一动也没动。   盈袖的泪也没有落下来,被她忍了回去。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可你是惊鸿传人,‘掠影’也好、‘暗羽’也罢,本都该是你的。”   惊鸿刀虽每代都惊鸿一现,但至今都不曾真正断唱。尤其是在顾铮那一代,因不满前朝暴政,义军揭竿而起,心思缜密手段出众的顾铮与行伍出身的大楚高祖结交于患难,不顾江湖与庙堂的泾渭,只为家国鞠躬尽瘁。   前朝于风雨飘摇时困兽犹斗,再加上本就与关外异族有姻亲关系,在义军起事后一面以军力负隅顽抗,一面招揽异族高手和心术不正的江湖人士做着暗杀情报之类的勾当,叫人防不胜防,不少义军将领都死在他们手里,连高祖也是被顾铮护着几次死里逃生。   所幸乱世出英雄,更何况那时候江湖庙堂都乱成了一锅粥。   顾铮在那个时候也开始搜罗可以为用的江湖能人,精挑本领品行,又有高祖鼎力支持,经年累月下来就招揽了一批十分可观的势力。因其在顾铮带领下潜行于黑夜,与前朝的暗客们展开秘密厮杀,身如飘絮命如飞羽,便被称为“暗羽”。   暗羽前前后后折损不少,中间也有新血不断加入,等到前朝终于被推翻,大楚建立,高祖提出了将这些人收于皇家作为暗卫的打算。   顾铮敢于不顾江湖庙堂之分,但他手下的人并非全都是这样想的。   江湖人毕竟生于江湖,有的人如顾铮那样愿意把自己一身骨血绑上皇家的船,只为了在惊涛骇浪里做桨前行;有的人却不愿意受到朝廷束缚,只愿把自己放逐回三山四海中去。   暗羽从此一分为二,一半回到江湖隐藏起来作为顾铮有朝一日回到武林的后路,一半则改名“掠影”随他投身朝廷,成了大楚天子最锋利的刀。   渐渐地,掠影名震天下,暗羽消失于传说。   ————   嗯,说白了,明烛赌坊就是暗羽的势力所属,而盈袖在十年前伪装成了醉春楼的花魁帮浮生做事,后来功成身退。   这一次是浮生察觉到有异常,只好通过明烛赌坊打听消息,但不想与暗羽的人相认。   盈袖是一开始没发现,直到他动武拔刀才出手试探……嗯,两个影帝互脱马甲。   顺便说一句,盈袖对浮生的确有点那意思,但浮生没有,盈袖也不是死缠烂打的怨女和炮灰女配23333   至于浮生和暗羽的纠葛,以及他为什么这么久以来不动用暗羽力量,还有他为什么来赌坊还要隐藏身份,请看下回分解。 第103章 坦诚   三十四年前,顾铮因为牵扯到秦公案被处以凌迟之刑,手下掠影卫被废除,成员都赶出天京,看似是遭了连累,内情却不止如此。   掠影卫不为先帝所喜,顾铮更让先帝如鲠在喉,其根本原因就在于他无法掌握这样一股力量。   先帝德行有失,手段也远逊高祖,因此曾对高祖言听计从的顾铮,自先帝登基以来却抗命数次,其中人事调动更渐渐远离帝王操控。   惊鸿掠影,弃江湖入庙堂的根本是在于家国,而不是帝王。   高祖贤能,故心之所向便是掠影刀锋所指,然而先帝却得不到这样全心全意的坦诚托付。   顾铮知道此举有弄权之嫌,但他不能放心地把掠影交给先帝,纵然他只是暗卫统领对朝堂大事没有置喙之处,却紧握着手里这把刀,没有让它真正变成肆杀的凶器。   可如此一来,对于先帝来说,掠影卫就从天子之刃,变成了悬于天子头顶的利刀。   身居高位者从不允许具备威胁的人与事超过掌控,江湖如此,庙堂更如是。   从不满到心生杀意,终于等到了秦公案这个足以震惊朝野的大浪头,而顾铮不但没急流勇退,还迎面而上,最终粉身碎骨。   先帝以为自己踢开了一块绊脚石,幕后博弈的皇子党派也以为自己能坐收渔利。   可他们都没能如愿。   顾铮身为掠影统领,起于乱世、行于诡谲,心思阅历都非直率固执的秦鹤白可比,早在先帝登基不久,他便已料想到了这个结局。   然而那个时候局势复杂,先不说外患,光是内忧就令人心有余悸,从先帝昏庸到皇子之争,朝廷里党派林立明争暗斗,看似平稳的表象下,隐藏着随时可能翻覆的危机。   顾铮有暗羽作为退路,本不至于落到那般下场,但他不能走也不愿意走。   高祖临终托付,叛逆蛰伏待机,他能走得了一时,难道能走一世?   更何况他若走了,这些把身家性命也绑在他身上的掠影卫又怎么办?   再说一入朝堂深似海,他在这风口浪尖想抽身而退并不容易,一个不小心会把暗羽也牵扯进来,连根拔起,断得干干净净。   要保全暗羽,又要让掠影不至于绝境,唯有破而后立。   顾铮最终没有离开,而是通过危机四伏的任务把一部分堪用的心腹送回了江湖。等到后来大变起,掠影卫看似被一举破除,实际上只不过捣毁了一个被掏空的壳子。   唯有顾铮自己,把这些秘密都埋藏于心,最终在宫门下血肉淋漓,只留下一身傲骨挺立风雨,为惊鸿掠影划上了第一个结局。   等到有心人发现那些被废逐天京的掠影卫只是外围下属,真正核心的成员早如泥牛入海,消失在江湖浪潮之下,只留下了一滩摸不清的浑水。   顾铮的死是一代惊鸿的结束,却也为后来埋下变数。   当时执掌暗羽的柳眠莺乃是顾铮早年的红颜知己,也是他一生挚友,虽有妩媚姿容,更多杀伐冷厉。都说“小隐隐于山,大隐隐于市”,因此在顾铮离开之后,柳眠莺带着暗羽众人隐藏在市井街坊之间,从刀口舔血的江湖暗客又做回了看似平常的普通人,暗中约束打点着这股隐秘势力,等着顾铮回归江湖的那一天。   然而她终究没等到他功成身退,只等到一个噩耗和一个背负深仇的孤女。   那时候的顾欺芳只有十八岁,在女儿家最好的年华失去了亲父倚靠,偏偏顾铮留给她的话里,却让她不可因私仇误大事。   顾铮说自己死得其所,顾欺芳却久久意难平。   可她虽然性子英气,到底不是莽撞,终究还是听从了顾铮遗言,在柳眠莺的帮助之下整合了掠影残留下来的人马,有条不紊地安置他们蛰伏江湖,自己则做了单刀匹马的靶子立在明面上。   四海为家,纵马天涯,以战养力,以刀立命,她有意无意地在他人眼中把自己与掠影隔开,扯着无依无靠的表象,让暗中的掠影可以借机休养生息,然后寻着契机消失在世人眼里,归隐山野,让惊鸿一掠而去,得了十余年安然无恙的喘息之机。   可惜她最终没能安然到老。   叶浮生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隐去了一闪而逝的泪意,只沉淀了凝色,道:“十年前多谢你们相助,才能让我查清真相免得为人做嫁衣,更冒险帮我斩除仇患……此恩无以为报,他日若有相托,我绝不敢辞。”   “你是惊鸿刀主,号令掠影、暗羽是你权操在握,我们为你办事是分内职责,有何可谢?”盈袖看着他的脸,“可你处处拿捏分寸,十年来断绝联系,若非如今遇到麻烦急于搜罗线索,恐怕连赌坊的门也不会踏入……顾潇,你究竟是把暗羽当外人不肯承认,还是掠影统领做惯了朝廷鹰犬,江湖已容不下你了?”   她的话咄咄逼人不留情面,眼中也染上了掩饰不住的愤怒。   曾以为天涯海角终相聚,到头来故人相见不相认。   柳眠莺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病故,接掌掠影的是她弟子江暮雪,早年与顾欺芳还有金兰之谊,才会有十年前天京事变时对顾潇的大力帮助。盈袖是江暮雪的弟子,在这几年江暮雪也渐渐老去、开始放权之际,已接过了明烛赌坊这一暗羽的重要势力,到如今早已生杀在握、谈笑翻覆,将毒牙都隐藏在画皮下,许久没这样锋芒毕露了。   可她对于叶浮生,总会升起无法克制的愤懑和不甘。   盈袖看着叶浮生,一字一顿地说道:“顾潇,当初我的确不服你,觉得我从小生长于暗羽之下,对于这股势力哪一点不比你得心应手?我辛辛苦苦爬上高位,师父却一心要你回来执掌暗羽,我心有不甘合情合理……可是十年前天京事变,你进退有度、手段决绝,我自愧不如,输得心服口服,纵然你说要为朝廷卖命十年,我也敢愿等你十载归来拱手让位。”   顿了顿,她受伤的手指划过嘴角,染上一线殷红,如嗜血啖肉的妖鬼。   “可你回来了,却不想相认……若不是我察觉到你的轻功刀法,撕了你的面巾,恐怕等你走了我还只当送走一个陌生人。”盈袖垂下眼,左手紧握成拳,“顾潇,你既然来了,就把交待说清楚,不然要么我带人绑了你去见师父,要么……你就杀了我从此与暗羽一刀两断!”   叶浮生不言不语,盈袖看着他的脸,一颗心都沉入谷底。   “武林大会过后,若我还在……就跟你去见雪姨。”叶浮生抬起眼,“但接管暗羽的事情,不必再提了。”   盈袖皱了皱眉:“为何?”   “原因有二。”叶浮生还刀入鞘,“第一,暗羽如今早非当年可比,其中多少根系若是换人接手,一时半会儿难以磨合。眼下又是多事之秋,倘若出了纰漏,后果不堪设想,况且你的能力手段不下于我,暗羽在你手中一定比被我掌控更合适。”   盈袖依然神色不善:“你这是推托。”   叶浮生耸了耸肩:“第二,暗羽铁律是‘只入江湖不涉朝堂’,所以我没有接手暗羽的资格。”   盈袖面色一寒:“据我所知,惊寒关战后,小皇帝已经安排了新的掠影统领。”   “可你相信他会不知道我还活着吗?”叶浮生唇角一勾,“移花接木、死里逃生,这件事瞒得过蛮族和边关将士,但骗不过掠影卫,自然也骗不了他。”   顿了顿,叶浮生道:“子玉放我这条生路,至今没有联系,是他看在十三年师徒情分和我为他卖命这么久的份上最后一线慈悲,但是为帝者最无情,谁也不能保证他有朝一日不会反悔?换了你在他的位置上,会完全放任我吗?”   盈袖沉默片刻:“我会榨干你最后的价值,然后看你是否会对我有威胁。如果有,就杀了你。”   “你尚且如此,何况他一个皇帝?”叶浮生摊开手,“我只有不掌大权、不沾名利,才能让他放心,也让你们不会被他盯上……别忘了,掠影虽然是惊鸿所控,但它也是天子之刃,如今我松了手,子玉知人善用,定不会辜负这锋芒。”   盈袖想说什么,可发现自己无话可说了。   她紧绷的身体慢慢松懈,双手也舒展开指头,抿成剑锋的红唇缓缓勾起熟悉的弧度,再抬起头的时候又是那个妩媚动人的盈袖姑娘。   叶浮生转过身,挥刀出鞘,铮然两声过后,铁链断裂,那昏死过去的和尚坠了下来,被他稳稳接在手里。   “多谢相助,后会有期。”   拖着和尚,叶浮生与她擦肩而过,就在即将踏出铁门的时候,盈袖握住了他垂在身侧的右手。   低哑的女声从他身后传来:“顾潇,撇开掠影和暗羽,你我之间就无话可说了吗?”   盈袖抓着他的手,一字一顿地说道:“你回头看我一眼,我再等你十年也甘愿,以后刀山火海都不怕,我陪你一起闯。”   她眼角因泪意染上绯红,本来就是绝色的佳人到现在更多了三分弱气。高傲如盈袖,哪怕当年为了任务委身醉春楼,也是以落落大方出众,很少有如此脆弱的时候。   仿佛是把自己一身骨肉都系在情丝一端,可惜她望着的那人始终不曾动容。   叶浮生性情风流,尤其对女子温柔礼待。要是在平时,他一定很乐意多看这样的美色几眼,可现在盈袖在他身后深情如斯,他却始终不曾回头,只抽出了那只手。   “人生苦短,白驹过隙,尤其是对女子来说,十年光阴……太长了。”他背对着盈袖,轻轻摇头,“盈袖,你风华正茂,才貌双全,何必把年华空耗在我身上?”   盈袖咬着唇:“既然我这么好,你为什么不愿意呢?”   “因为……”   听到她这句话,叶浮生也忍不住扪心自问,盈袖是他十年前就认识的女子,跟他共过患难生死,至今心念不转,若是旁人怕求之不得,为何他不愿意呢?   心下搜肠刮肚,脑中胡思乱想,叶浮生眼前忽然浮现一张俊美到凌厉的脸,神思有些恍惚,一句话没过脑子就脱口而出了:“因为,你不是他。”   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行过沧海看尽云起,也不过难为秋水、流云已去(注)。   你有千好万好,只可惜非我所欲。   叶浮生这句话出口,盈袖的手顿在半空,他自己也木立当场。   一句未及细想的话,却好似在心头迷雾里盘旋千百回,到现在终于撞破迷障,拨云见日。   他浑身一震,仿佛有雷霆在心间炸开,从内而外地战栗了刹那。   叶浮生下意识地蜷起右手食指上的牙印,指腹轻轻摩挲,明明伤口已经愈合,却在这时传来了细密绵连的疼和痒。   疼是遍体鳞伤被撕开时淋漓的剧痛,痒是满目疮痍被温柔抚慰后的骚动。   五味陈杂于心中,叶浮生的心跳乱了一拍。   一念之间缘起缘灭,两心之间意动情生。   多少前尘往事,伴随着潺潺流水从十三年前流淌至今,那些走过来时只觉漫长不堪的光阴,到现在却转瞬即过,冲走了堆积在心上多少沉疴腐土,只留下了一颗经年的种子终于在彼岸生根发芽。   抽枝散叶,吐蕊开花,转眼间一缕幽情随风飘过千山万水,不知伊人可否闻香识他?   ————————   1·“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出自《红楼梦》第九十一回 。   2·“此后纵然行过沧海看尽云起,也不过难为秋水、流云已去”,改自元稹《离思五首(其四)》,全诗如下——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3·老叶终于明白过来了!!!窗户纸破了!!呜呜呜呜……楚楚你快回来!!!!! 第104章 夜话   这一夜,楚惜微披星戴月,终于回到了洞冥谷。   他去的时候带着一队人马,回来时却只随行半数,剩下那些人都被他留给了秦兰裳,跟着陆鸣渊向三昧书院而去。   都说“儿大不由娘”,这句话放在秦兰裳身上虽有些不贴切,但孩子大了难免就会生出自己的心思来。当年的楚惜微是如此,秦兰裳也如此。   那夜在醉春楼酒罢人散,楚惜微就带着陆鸣渊等人离开天京城,半点也不打算在那地方多留。本想着派人送陆鸣渊回三昧书院处理南儒后事、协助院师整顿内务已经是仁至义尽,却没想到那丫头还自告奋勇要去插上一脚。   楚惜微这一次没急着训斥她,只是问了两句话:“为什么要去?去了,你又能做什么?”   那时是护城河边、绿杨阴下,东方刚刚露出鱼肚白,天光还黯淡,他看不清少女低垂的眉睫,却能听到她一字一顿的声音:“没有为什么,我觉得该去那就应去,绝不给自己后悔的机会。   “我会的不多,能做的很少,但总不能都让别人去替我做。”   楚惜微沉默了片刻,才道:“三昧书院里有朝廷党派的暗桩,内中勾心斗角,你此番去了,我和义父未必能保你万全。”   “我总要学会保护自己,保护别人。”秦兰裳想了想,牵起他的手合在自己娇小的掌中,轻声道,“叶叔说‘孩子总会长大,大人都要变老’……小叔,我觉得他说得对。”   也许等到他们都老去的那一天依然强大如斯,但孩子也不能一直在大人后面躲着。   参天大树总会枯朽,高山流水也会断绝。   更何况是生老病死、祸福难测的人?   楚惜微的另一只手抬起,在半空中停顿了片刻,终于还是落在她头上,轻轻揉了一把。   “我留你 ‘引灵笛’和一队‘鬼影’,好自为之。”顿了顿,他的目光又落在陆鸣渊身上,内力聚音成线,冷冽森寒,“若是她出事了,而你安然无恙,我便十倍加身于你。”   陆鸣渊依然折扇半掩,闻言笑弯了一双眼睛,却郑重地点了头。   此一别,各奔东西,祸福自主。   这一路去得危机四伏,回来也并不容易。等楚惜微回到洞冥谷的时候,已过了这夜的子时。   他带属下过了岗哨,没惊动多余的人,发下简单命令之后就将这些人遣散回去休憩,自己则顶着一路风尘回到了流风居。   然而流风居内,除了洒扫仆人和守卫,还多了一个人。   沈无端披着单衣坐在桂花树下,一手闲敲棋子,一手摇晃着灌满酒水的小银壶,脸上有微醺之色,眼神却还清明。   见他进了院门,沈无端挥手遣退仆从,又朝面前的空座一扬下巴,道:“从接到你飞书便开始计算日程,今夜果然回来了。先坐下喝口酒吧。”   楚惜微接住掷向面门的小银壶,仰头灌了一口酒,这一次的酒水入口苦涩,只是过喉之后又回甘,在口中弥漫开清苦与甘甜融合的味道。   他挑了挑眉:“这是什么酒?”   “伽蓝城的‘十年灯’。”沈无端把玩着指间白子,“此番你北上天京,想必感慨良多,这壶酒不知可否慰你一身风尘?”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注)   昔日春风得意看遍桃李,今朝江湖漂泊,十年提灯听风雨。   故地重游,人事全非,果然是感慨甚多。   楚惜微闭了闭眼,又饮一口,在他对面坐下,道:“足够了。”   他这三个字说得轻描淡写,归程时一身郁气也仿佛随着这口酒水冲淡,于吐息之间消失在微凉夜风里。   沈无端和他对视一眼,接过酒壶,心照不宣地略过这个话题,微微一笑:“来一局吧。”   他年长执白子,楚惜微执黑先行,两人的棋路一脉相承,都走诡谲奇路,将一盘黑白分明的棋布出了环环相扣的局,到最后还是楚惜微先一步落定妙处,斩杀大龙。   沈无端仔细端详半晌,长笑一声投子认输,道:“你赢了。”   “承让。”   “不不不,这一局你我都全力以赴,你赢了是凭自己的本事,我输了是已不如你,有何承让可言?”沈无端掀眼看着他,“惜微,你的棋术是我一手所教,从最开始完全模仿我的路子,到现在有了自己的打算,也从最初的输多胜少,到如今已强过了我……你可知道,这是什么原因?”   楚惜微道:“十年光阴,总不是痴长的。”   “哈,这世间虚度年华之人多不胜数,十年能让生死两茫茫,也能让人从内而外地面目全非。”沈无端一只手虚虚指向他心口,摇头晃脑,“惜微啊,你的心变了……好啊,好得很。”   楚惜微默然。   “这些年来我看着你长大,从一个择人而噬的狼崽子变成了今天这个样子,看起来人模狗样很能镇得住场,但我迟迟没有真正放权给你,知道为什么吗?”   楚惜微道:“因为我还不够资格。”   “的确。”沈无端的手指敲击着棋盘,“你天资过人,无论习武还是学识都进境极快, 更难得是毅力坚韧,不怕磨难也不怕死,有眼界也有野心……可惜,你太狠了。”   楚惜微一言不发,就听沈无端道:“你作风凌厉,手段狠辣,为人处世泾渭分明,鲜少给人留下余地,也就无形中给自己断了许多退路,把自己逼到了一个看似高位实际是风口浪尖的地步。”   顿了顿,他又笑了:“而且你还脾气甚倔,死不悔改。”   楚惜微忍不住勾起了嘴角。   他眉目从母,从小就五官精致,长开之后更是细眉杏眼,若不是眉梢如剑、目光如刀,又时常不苟言笑,看着定是艳丽得咄咄逼人的模样。   可是如今他将抿成刀刃的嘴唇勾成月牙,一双眼里煞气尽去,映出满目夜色空华,眉眼流泻出些许淡笑,柔和了常年森冷的神情,却丝毫不显女气,只多出几分云淡风轻的俊逸。   他仿佛在这一刻褪去残留的青涩,真真正正地开始长成一个从容成熟的男人。   楚惜微笑问:“那我现在有资格了吗?”   沈无端道:“得看你现在的本事如何……天京一行,收获不小吧?”   楚惜微对他话里隐含的意思很清楚,毕竟自己虽然是门主,到底还是底蕴浅薄,百鬼门真正的大权还有大半掌握在沈无端手里,他能知道自己的大致行动实在合情合理。   不恼不怒,楚惜微坦然地将自己与楚子玉会面之事说了出来,连同自己的身世和楚子玉此番打算都摊开面前,再无保留。   对于他的身份,楚子玉当年与沈无端做交易时并未言说,楚惜微这么多年也从不提起,沈无端心里虽有个猜测,但到底没有声张调查,故而现在听他承认了也不觉惊异,只有种“合该如此”的了然。   然而听完了楚惜微这番话,沈无端沉默了半晌,问:“自高祖以来,‘侠以武犯禁,儒以文乱法’的确流毒甚广,导致现在江湖庙堂之间明流暗涌不绝,阮非誉倒是好见识谋划了这一条条后路……但是,你怎么看这件事?”   楚惜微道:“都说‘民不与官斗’,何况天子有令,当然莫敢不从。”   沈无端脸色一沉:“所以你就要拿百鬼门去做他手里的傀儡!”   他虽然年纪大了,但宝刀未老虎威仍在,此时褪去嬉笑,沉下脸就再也不似那个老顽童的模样,眉目生出森寒杀意,如同阎王提笔勾命。   如此重压之下,楚惜微却还不动如山,只是轻轻笑了笑。   “刀剑之于人,正如人之于人上人,都是追名逐利的工具。”楚惜微给自己斟了杯酒,“然而利器生双刃,伤人更伤己,莽夫舔血不以为意,智者出鞘必有千虑。”   顿了顿,他对着沈无端笑道:“提线傀儡虽操纵于人手,可线索纵横,也牵制着人。”   沈无端眯了眯眼,故作的肃然沉色却从脸上如潮水退去,身体一松,又是懒洋洋没骨头般的样子。   “果然是长大了,心思不少。”沈无端挑了挑眉,“你且说来听听。”   “天生阴阳,世有清浊,正邪之间虽水火难容,但到底是相生相克、缺一不可的。”楚惜微眉眼轻敛,不经意流泻出一线叹色,“大楚自开国以来,就颇为看重武林的力量,从高祖时期的扶持招揽,到先帝之时的忌惮打压,如今的楚子玉是打算以放权为表象,行掌控之实。”   沈无端道:“堵不如疏,杀不如控;退居幕后,化明为暗……看似割裂开与江湖的联系,实际上把楔子钉在了至关重要的地方,好算计。想必他盯上百鬼门,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吧。”   要掌握一颗棋子,最先得保证这颗棋子不在任何一方的立场上,而江湖中势力强大又中立的门派并不多,百鬼门还首屈一指。   一念及此,他掀眼看向楚惜微,意味不明:“当年我接下你,果然是自找麻烦。”   楚惜微也不恼,只是慢条斯理地分拣满盘棋子,道:“然而义父现在,应该为有我这个麻烦感到高兴。”   “你的个性,一旦抛下从前,就不会再走回头路,而他也不会再允许爪牙俱全的你重回朝廷。既然如此,你还是我养了十年的义子,还是百鬼门的新主子,我当然为此高兴。”沈无端伸手帮他拣着棋子,嘴角一扯,“你年轻气盛,心有凌云之志,想鹰击长空无可厚非,百鬼门这么多年积蓄的底蕴自然也不是为了生生世世做见不得光的死鬼……但江湖也好,庙堂也罢,都需得防范着鸟尽弓藏的下场,所以你要记住自己今天是怎么赢了这盘棋的。”   楚惜微眼睫一动,语带讽意:“当然……为人处世留一线,方能天长日久好相见啊。”   沈无端抚掌大笑:“好,孺子可教也!”   归置好了棋子,沈无端站了起来,冲楚惜微一勾手,道:“今天兴致不错,来陪我练练,松松筋骨。”   楚惜微想跟沈无端正正经经打一场已经很久了,然而除了少时的教导,自四年前开始,沈无端对他就是以实战放任居多,鲜少亲自动手指教。   如今楚惜微已卡在了《歧路经》第六层巅峰,沈无端则已臻化境,他迫切地想和沈无端放手打上一场,才有可能摸到自己的关窍所在。   闻言,楚惜微眼中难得闪过战意,起身道:“那就,请义父指教了。”   ——————————   注:出自黄庭坚《寄黄几复》,本意是诗人回忆昔日相聚宴游之乐,进一步抒写相别十年的思念至深。 第105章 歧路   楚惜微还是第一次看到沈无端的兵器。   两人进了院子后面的小松林,于一片空地中站定,沈无端回身探手入怀,摸出了一双手套。   通体如幽夜冰绡,轻薄若无物,从指间覆盖住手腕,沈无端戴上了这双手套,对楚惜微道:“拔刀。”   楚惜微的手附上断水刀柄,下一刻,沈无端只觉眼前一花,不见刀出也未闻刀鸣,刀锋已迫向面门,无声无息。   沈无端脚下一错,在间不容发之际暂避其锋,右手一挽拈住刀刃,刀锋与手套摩擦过去,竟有金石锐响。与此同时,他左手曲肘一撞,直击楚惜微腋下。   楚惜微不慌不忙,左手趁隙一挡抓住沈无端手肘,同时抬腿踢向他膝盖,沈无端又是变换身法,两人眼看就要僵持成一团,却又同时松了手。   沈无端就像个幽魂,于飞退之时陡然折返,刹那间又逼向楚惜微。这一下搓掌成刀从楚惜微颈侧划过,后者虽退得及时,却也在站定后感受到有一线微凉滑落,伸手一碰,指腹上有一道血红。   他被碰到的颈侧,划开了一条狭长的口子,只是刚好切开表皮算不得什么伤势,却离大脉极近。   他的目光落在沈无端的手上,这才发现那双手套的古怪——双手掌侧都有一叶薄短的刀刃,颜色与手套整体无异,一眼望去难以发现,唯有等刀刃喋血才能惊觉。   沈无端也没急着追击,他摸了摸自己的心口,那里的衣物已经破开,恰好是一刀穿来的痕迹。   适才电光火石间,他一手逼命,楚惜微也一刀刺来。若是楚惜微再快一步,沈无端再狠一分,也许就是一人见血封喉,一人穿心而过。   然而沈无端留力七分,楚惜微也只出力三分。   两人同时一扯嘴角,脚下一蹬又欺身而近,刀与掌刃相接,但闻数声连响却不见飞血。   同为百鬼门主,同修《歧路经》,两人虽无师徒之名,却有父子之情。这一厢比斗,虽留力却不留手,无生死之忧,却有生死之争。相比之下,楚惜微内功底子有所不如、经验手段也欠缺,但胜在灵活机变,身法敏捷又招式迅疾。眼下又正好在心境上有所突破,原先的躁进之气消弭大半,攻守得当,进退得度,叫沈无端这个上风占得也不容易。   楚惜微招招凌厉,沈无端见招拆招,越缠越斗,越争越强。你来我往僵持了上百个回合后,两人于交锋间四目相对,刀出若惊雷,势沉如山岳,刹那间刀与掌再度相接,楚惜微一刀压上沈无端肩颈,沈无端双掌锁住了他手中刀刃。   楚惜微眉头一皱,手腕抖擞震力欲迫开沈无端双手,没想到沈无端的手掌纹丝不动,他的刀也分毫难动,双方内力都僵持在断水刀上,犹如长河卷大浪,从激荡到平复。   楚惜微的内力较之沈无端更显刚烈,然而到现在却被一股柔劲所把控,正惊骇间,沈无端手掌一滑一错,从他手中隔开断水刀。   刀锋入地刹那,沈无端一手扣住楚惜微脉门,一掌抵上他丹田位置,内力从这两处透入,楚惜微当即脸色一白,然而他没有急于反抗,而是放开自己的内劲,让沈无端的内力可以仔细在经脉里游走探索。   沈无端嘴角一挑,可额头已慢慢渗出冷汗。   《歧路经》的第六层到第七层之间是一个大瓶颈,越过这一关就海阔天空,越不过就停滞不前终生止步。楚惜微的天赋极好,又吃苦耐劳,按理说该是能平平稳稳越过这一关卡,可惜他心眼太死脾气又倔,从最开始修炼《歧路经》就已经走了岔路。   沈无端这两年看他运筹帷幄,心里的的确确是认了这个继承人,因此对他身上的隐患就上心起来。本来都暗中联络好孙悯风,准备废功之事,结果前些日子楚惜微被端清打昏带回,沈无端出手梳理他体内真气,发现了一些端倪。   《惊鸿诀》、《歧路经》两股内力本是在楚惜微体内相互缠绕,不时就要作祟出乱子,扰乱他神智内息,因此沈无端才会把冰魄珠交给他,以这冰寒外物强行让他宁心静气。按理说失了冰魄珠,楚惜微内息不稳心思浮动,内力也该躁进许多,沈无端本以为这兔崽子已经一脚踏进走火入魔的大门了。   事实也的确如此,只是不尽如此。   楚惜微的气息的确躁动不少,甚至有失控暴起之险,然而他体内长年累月积攒下来的暗伤和滞涩,却在这段时间里开始自我修复了。   练武之人虽强筋健体,但于刀口舔血、江湖厮杀之中,外伤内伤就跟打补丁一样摞起来,哪怕补丁打得再好看,也是个破损的身体,也许平时还好,遇到某个契机就要漏气。   沈无端年事已高,哪怕现在身居高位,吃穿用度无一不精,但早年积累下来的暗伤随着肺腑和骨肉的老化已经开始显露端倪,都是岁月留下的不可磨灭之痛,以孙悯风也只能在防止恶化的基础上细细调理,因此沈无端这些年很少动手,说是韬光养晦,实际上还是修养居多。   相比于他,楚惜微虽然年轻底子好,但十年来过的日子并不平顺,哪怕有他暗中看顾,到底还是惊险万分。这小子从半大少年时就有一股子撞穿南墙不死心的狠劲,不仅明知内功隐患还要强行合修,平日里无论训练比斗还是任务厮杀都不露怯,所以沈无端才会说他“锋芒毕露”。   须知道这世间人,从来慧极必伤、情深不寿、刚过易折。   沈无端一直很头疼怎么让楚惜微“柔”下来,少年人争强好胜是本性,但如果连余地也不留,将来就必定走上独木桥,最后也将坠入万丈深渊。   结果楚惜微出门这一趟,竟然就变了。   他依然气度凌厉,却多出几分活力来,喜怒虽然还不大溢于言表,但好歹已不再老挂着冷漠疏远的面具,甚至被人刻意逗弄的时候还跟毛头小子一样会发小脾气。   然而他又并不是越活越回去的幼稚,反更多了成熟大气,只是也学会不再强压自己,开始适当地宣泄自己的情绪。   因此当沈无端为他检查内力的时候,发现他经脉原本滞涩的几处竟然松动了禁锢,本来被阻的真气开始畅通,虽然会随着情绪不稳和内息浮动而爆发,但如果能扛过这一关,这些原本积累下来的暗伤也会因为经脉通彻而被抚慰下来,到时候再对症下药,算得上是治本之法了。   当时沈无端虽惊见端清,自己情绪大起大落,但发现楚惜微体内这点异常后还是很快回神,几个念头兜转,最终看了一眼屏息注视这边的叶浮生。   这一看,他当时差点就笑了出来。   也许那时候叶浮生自己都没注意到,在沈无端为楚惜微梳理真气的时候,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独一双眼定睛不动,双手紧握成拳,沈无端故作了一个皱眉,叶浮生那边的气息就沉凝起来了。   满心满眼,牵挂一人。   正因如此,本来准备在那时候就强行废了楚惜微体内半数内劲的沈无端,改变了主意。   毕竟对于武人来说,内功是一身武力的根本,废去《惊鸿诀》后凭借楚惜微的天赋和百鬼门的支持,他定能在短时间内重新提高自己,但这样做到底太过残忍。   除了废功的伤势,还有对于楚惜微的打击。   沈无端是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才打算这么做,可看见楚惜微因为遇到了这个人而心思转变,虽然引发了内功隐患,但也多了一个选择,到底是喜大于忧。   不过兔崽子是个蚌壳性子,不好好敲打一定能死闭着嘴不开腔。   沈无端自忖好歹是个义父,眼看着孙女秦兰裳都早早瞄上了一个呆板书生,没道理厚此薄彼地对年华正好的义子视若罔闻。因此哪怕当时端清在场,他也举音成线在楚惜微耳边道了一句:“命只有一条,机会也只有一次,别让自己后悔。”   楚惜微当时虽然闭目不动,实际上不是陷入真正的昏迷,而是在片刻昏厥后就半醒过来,只是一直忙于跟体内暴乱的真气抗衡,没力气睁眼看外面。   这一句话,端清听到了,楚惜微自然也听到了。   好在端清依然是那顺其自然的性格,事情没到不可收拾的局面便放任小辈自我选择,因此不言不动,楚惜微则在被叶浮生扶出门的时候悄然睁开眼,与沈无端对视了刹那。   再后来,他就从一个盛气凌人的高位者,很快变成了今天游刃有余的操控者。   沈无端对此十分欣慰,内力在楚惜微体内游走一遍,探清了几处要穴情况,又引导着他的内力探入自己体内,道:“凝神静气,且看清我这边。”   武者从不轻易开放自己的丹田脉络,因为一旦袒露就容易受制于人。楚惜微能对沈无端坦诚相待,一是他身为义子,理所应当;二是他能有今天,沈无端功不可没,而他事无不可对人言。   然而他没想到沈无端会主动引他的内力去探自己丹田。   心下一动,眼眶一热,楚惜微依言分出内劲,随着沈无端的指引探索他的真气走向,从丹田到四肢百骸,再过奇经八脉,良久才双双撤手。   沈无端问道:“看明白了吗?”   楚惜微道:“义父的路子,与我相似但不同。”   “我以《歧路经》打底,化百家法门为己用,是‘海纳百川,殊途同归’之路。”沈无端一笑,“但你不同,你以《惊鸿诀》为基,用《歧路经》为本,再去研习他人武功,是‘双管齐下,随机应变’的路子。”   楚惜微皱了皱眉,沈无端耐心解释道:“就好比我本来是一个大坑,诸多水流注入其中成了一个湖泊,山泉也好,浑水也罢,混入其中清浊不分,到最后都归我有……而你,是一棵树苗生根发芽,好不容易长大,那些内力加在你身上,都像阳光雨露、风刀霜剑,你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抽枝散叶,到最后长成一棵岑天大树。”   顿了顿,沈无端道:“然而江河有尽时,草木终枯朽。”   “那岂不是无论哪一种,都是死路?”   沈无端反问:“除却山水草木,人就能与天同寿吗?”   楚惜微一怔。   “惜微,今天我告诉你一件事。”沈无端除下手套,眉目凛然,“《歧路经》其实有第九层,只是从来没有人达到,包括它的创始者。”   楚惜微呼吸一滞,双手慢慢攥紧了。   沈无端一字一顿地问:“你敢试试吗?”   “好。”   出乎意料,楚惜微答应得很痛快,沈无端眉头一挑:“不再考虑一下?”   “人不轻狂枉少年,我也是个会冲动的年轻人。”楚惜微轻轻一笑,难得促狭地眨了下眼,“何况现在有义父鼎力支持,我要是连答应都不敢,将来怎么接过这一切重任?”   沈无端拍掌大笑:“好小子!不愧我儿!”   就在这时,一道人影忽如鬼魅踏近,沈无端止了笑声,楚惜微也敛下眉目,转头看去,正是本该留守森罗殿的二娘。   二娘俯身行礼,道:“启禀尊主,端清道长到访,先在死人林等候。”   “端清?”沈无端眉头一皱,“他……带了外人?”   端清夫妇与沈无端相交多年,早有自由出入洞冥谷内的权利,除了禁地和重要会处,其他地方都大可去得,没道理会留在死人林等着。   除非他不是一个人来的,而同路的那个人,甚至不能算百鬼门的朋友。   楚惜微沉声问道:“道长身边还有何人?”   “有一个蓝衫女人随行。”二娘仔细回想了一遍,“年岁不轻,腰佩弯刀,行路身法诡谲,内息几不可闻,是个罕见的高手。”   楚惜微皱了皱眉,倒是沈无端出声问道:“那个女人……刀上可悬了金铃,发上是否有三支月牙簪?”   二娘道:“如老主人所言。”   楚惜微问道:“义父认得?”   沈无端道:“她是赵冰蛾。” 第106章 远道   玄素是被一记核桃砸醒的。   叶浮生离开房间的时候,他虽然正打坐练气,但并非对周遭毫无察觉,只是出于尊重并没有去跟踪,没想到过了个把时辰,就等到了这样的回礼。   核桃是从窗口缝隙砸进来,外面的树枝却已停止颤动,可见那人轻功之高几乎如风掠过。看了一眼熟睡的谢离,玄素捡起核桃将其捏开,里面藏着一张字条:带上端衡长老,速至城南柳河,有无相寺中线索。   他不认得这字迹,却看到了核桃壳里的一片叶子。   心里一定,玄素就像黑夜里的一道影子悄然离开房间,在走廊上无声走过,也不敲门,并指在门缝上一拨,端衡的房门就被他打开。   回身接下一掌,玄素竖起指头在唇边“嘘”了一声,见端衡皱着眉头撤招,就赶紧把字条和树叶都递了过去。   “故弄玄虚……”端衡轻嗤了一声,却还是展开字条阅过,眉头拧起。   玄素轻功不弱,端衡身法也好,两人从窗口跃了下去,借着树荫遮蔽向南而去。   柳河在城南郊外,周围生长了许多柳树,草木繁茂,流水潺潺,自然也多蛇虫鼠蚁,少了人迹居住。   可今天晚上,这里注定要热闹了。   叶浮生倚在一棵柳树上,双臂环抱,闭着眼假寐,脚边瘫着团肉。   不像个能直立行走的人,只如一团烂泥似的人。   他将这和尚从明烛赌坊拖到这里,先拿随身携带的好药给他处理了伤口,甚至还渡了一道精纯内力护住对方心脉,这才开始问话。   约莫是他笑容温和动作轻柔,就像个慈悲为怀的菩萨,这曾经刀口舔血的假和尚自然也不把他当回事,信口就是胡诌。   一通胡说八道结束了,叶浮生才动了手。   他脸上还带着笑,眼神却仿佛被刀尖戳破的窗纸,撕裂了虚伪和假装,透出冷厉的锋芒,色泽偏淡的嘴角勾成一道要命的钩子,仿佛下一刻就要勾命。   这要真是个菩萨,也是面善心寒的鬼菩萨。   叶浮生道:“你身上有般若花刺青,看起来起码已在皮肉上刻了五年,从皮烂到心,就是没个人样。”   他说话间一指点在对方肩膀上,惊雷指力一摧,经脉里就似炸开火雷,和尚差点就惨叫出声,结果被一块石头堵住嘴,差点磕碎了牙。   左臂经脉寸寸断裂,叶浮生拿下带着血水的石块,笑着道:“我今天脾气不好耐心欠奉,尤其讨厌葬魂宫的狗,只愿意听想听的人话,大师想好再说。”   掠影作为天子暗卫,常年做暗探刑狱之类的阴私事情,那些个逼供手段不管入不入流,叶浮生都了若指掌,哪怕现在没有大内诸般刑具,他也能叫一个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黄花镇那一场逼供,他本顾及楚惜微不愿叫那人见这些腌臜事情,却没想到楚惜微的手段已不逊于他。一念及此,叶浮生心情更坏三分,手指落在假和尚左膝上,却是一记“拈花”的手势。   “你在葬魂宫身居何职?来无相寺有什么目的?又在无相寺里是何地位?”   假和尚额头冷汗涔涔,哆嗦着嘴唇却一个字不吐。   比蚌壳还硬的嘴,难怪能跟盈袖耗了这些时日,毕竟后者想要情报就得留手一线,比不得叶浮生心狠手毒。   哪怕是千年王八万年龟,摔碎了硬壳还愁踩不到软肉?   他平时吊儿郎当像个好说话的邻家叔兄,可对这些背后阴谋的小人实在没什么慈悲可言。   石块又堵了回去,那只手在膝盖上一沉一提,将整块髌骨生生从关节处脱出,内力在其中一震,哪怕皮肉还玩好,膝盖却已粉碎无处着力。   断骨之痛撕心裂肺,叶浮生也捏起了他一只手掌,笑问:“这次发帖召开武林大会,究竟是不是色见方丈的意思?你们在各大门派安插了多少暗桩?这次大费周章又是图个什么?”   假和尚眼珠暴突,像被活剐鳞片的鱼一样瞪着他,喃喃道:“杀了我……”   “呵,落在你们手上的人可有如此轻松解脱吗?都是泥潭里挣扎的臭虫,装什么铁骨铮铮的英雄?”叶浮生用力一扯,拔下片带血丝的指甲,“你说出来,我叫你痛快去死;你不说,我让你痛苦地活。”   等到玄素和端衡来到这里,刑讯已经结束。   假和尚全身经脉俱断,内功也被废了,身上多处骨裂,右手还被拔了五片指甲。   叶浮生问话很拿捏技巧与时机,并不一味倚靠酷刑,而是每每在其心神失守之际先抛出自己已有揣度的问题敲开心门,再从只言片语中旁敲侧击,把所有的细枝末节都组合起来,通过反复询问观察真伪,摒弃了掺杂其中的假话,留下自己想要的情报。   见玄素和端衡到了,他瞥了一眼地上的人,将去明烛赌坊打探情报的事情说了,只隐去暗羽的部分,简单扼要却直击重点。   明烛赌坊之名虽不传于明面上,却在暗地里举足轻重,哪怕太上宫也有所耳闻。端衡虽然在小事上跟他过不去,大事方面从不含糊,确定了叶浮生此言不虚,便仔细去看假和尚的面容,道:“我认得这张脸,这是色见方丈的大弟子恒和,现任无相寺西堂,据说是自小出家。”   叶浮生一挑眉,伸手在假和尚脸上摸了摸,笑了:“脸是这张脸,人非这个人。葬魂宫白虎殿主萧艳骨最善易容之术,男女老少诸般色相于她都是信手拈来,尤其以人皮制作的面具栩栩如生,这张脸该是被她活剥下来移在了此人面上,天衣无缝。”   玄素面色一寒,此等辣手之事让初出江湖的他实在有些不适应,恨不能抬手了结此人,替那惨死的恒和讨个公道。   挪开眼睛平复胸中怒气,玄素问道:“看浮生的样子,似已有谋划了。”   他年岁少于叶浮生,入门却比之早,占了个师兄名号,然而叶浮生为人处世都有老练之风,玄素一声“师弟”是怎么也喊不出口,索性唤其名字,平心相交。   “云舒高估了。”叶浮生摇摇头,指着这假和尚道,“此人乃葬魂宫五毒卫里的‘天蛛’中人,专于潜伏刺探之事,受朱雀殿主步雪遥所管。此番他受命顶替恒和潜入无相寺,在色见方丈身边施展手脚,暗中偷换寺内人手,将主于暗杀的‘百足’带入了无相寺。”   端衡脸色一变:“这么大的动作,寺内难道无人察觉?”   “无相寺人口众多,他们又从年前就开始谋划此事,隔三差五偷梁换柱,颇具‘润物细无声’之道……何况色见方丈受制,西佛又多年闭关不出,只要遮掩得好,消息自然就隐下了。”叶浮生闭了闭眼,“何况这次动作,葬魂宫是从犯,还有主谋。”   玄素一怔:“主谋?”   “苍天要下雨,北边先起风。”叶浮生话说得隐晦,端衡却立时明白过来了。   一手按住玄素,端衡有些浑浊的老眼里闪过精光:“楚渊竟敢?”   “已是风口浪尖,成败之间云泥之别,何所谓敢不敢?”叶浮生道,“此人便是来此与楚渊暗卫接头,只是被地头蛇盯上才泄露了情况。不过这番节外生枝,无论楚渊还是赫连御都该得到风声,后续的安排自然也做调整,从他口中得知的计划当是无用了。”   玄素眉头紧皱;“既然如此,我们当将此事尽快昭告武林同道,防备葬魂宫的陷阱!”   端衡摇摇头:“三教九流,五湖四海,要在短时间内通知他们谈何容易?一个不小心打草惊蛇,恐怕会使恶兽发狂,后果更不堪设想。”   “现在已经有许多门派弟子进了问禅山,我们现在跑路虽来得及,但要想把他们捞出来就免不得装一回傻深入虎穴,伺机联络各门派管事,暗中清查暗桩,还要设法与色见方丈、色空禅师相见谋划。”叶浮生掀起眼,“不过似这般黑手,都喜欢双管而下才保险……比如设瓮在前,再断后路。”   武林大会召开,各门派精锐半数已出,正是内虚之时。   玄素脸色大变,端衡冷下眼神,道:“我会动用暗渠把情报和此人带回太上宫,请端清师兄设法暗通各门派留守者当心山门,准备后路。”   叶浮生轻轻松了口气。   端衡身为长老,自然不可离开客栈太久,提起这假和尚就向来处赶去,想来是要趁夜做下安排了。   徒剩玄素留在叶浮生身边,年轻道长目光低垂,脸上神色淡淡,看着就有些郁郁寡欢。   左右睡不着,叶浮生一边带着他往回走,一边问道:“听到这等阴私算计,觉得不爽利?”   玄素点了点头:“下山之前,端清师叔曾对我言‘红尘十万八千里,一步一伤是江湖’,让我不可掉以轻心,也不可枉动理念……那时候我就觉得,江湖是个危险之地。”   “刀光剑影,爱恨情仇,自然是危险的。”叶浮生一笑,“然而昙花开于暮夜,绝唱起于末路,世间多少传说都在九死一生里谱就。美人如花,江山如画;恩仇一笑,浊酒一壶……江湖之险在于人心,江湖之美在于人情。”   玄素看着他:“可再美的江湖,于腥风血雨里走过之后,就不会厌倦吗?”   “当然会厌倦,但人生何处不江湖?”叶浮生的手摩挲着刀柄,“曾经我师也封刀退隐、结庐为家,可最终也死在江湖。”   玄素皱了皱眉。   “都说江湖是一个三丈红台,唱着一折折悲欢离合的戏,等曲终人散就罢了。”叶浮生看向他,“可我觉得,江湖就是一条路,曲直起伏,风雨同行。”   这条路回环曲折,遍生鲜花与荆棘,有齐头并进的大道,也有踽踽独行的小径,间或高山流水生出豪情,亦或深涧低谷徘徊不定。很多人都没能走到结局,要么半途而废,要么误入歧途,或者永远留在了某个山隘转弯处。   各人自有心情缘法,进与退无可指摘,但人还活着一天,就得走下去。   “背负这么多东西走江湖路,不累吗?”玄素听懂了他话中隐意,不禁问道。   “当然累啊。”叶浮生笑了笑,“可真当我把背上的东西放下,又觉得自己轻若无物,还是得背上这些继续走下去,免得被一阵风吹去天涯海角,再也无根无着。”   无所谓厌倦与喜恶,人生于天地,就当负重远行。   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有恩仇对错,有大义小情。   诸般种种之于外人众口纷纭,只有自己了然于心,愿意背着它踏过千山万水,披荆斩棘。   都说我心安处为故乡,实则脚踏实地走过的每一步,已是归途。   叶浮生双手枕在脑后,嘴里叼着一根草茎,在夜路里边行边哼唱一首小曲——   “红尘路迢迢,浮沉逐浪涛,少年方惜英雄老,又叹红颜遗晚照;壮志欲凌霄,三千愁丝绕,不问恩仇知多少,侠骨柔肠两肩挑。酒正好,风逍遥,翻覆云雨皆谈笑;情字浇,义气啸,肝胆付于一剑扫!一曲罢了,万仞远道,谁人与我生死交,任他风雨任潇潇……” 第107章 无相   两日之后,叶浮生一行终于赶到了问禅山。   那假和尚已经被端衡安排了弟子秘密送回太上宫,在外人面前只道那两人水土不服暂且留下休憩,便催促着赶路莫要误了大会日程。   恒远对此不曾置喙,就连性格桀骜些的恒明也没有去插手太上宫内部的事情。等到一行人上路之后,端衡状似寻常地与这二人谈起武林大会的诸般安排,间或询问几句色见方丈和色空禅师的近况聊表关怀,让身后的叶浮生颇觉这老头有几分情报探子的天赋。   无论演戏还是真心,两人对端衡的问题都回答得滴水不漏,尤其是看似温和的恒远,总能在不经意间引开重要话题,一番谈话下来,以叶浮生的耳力也没从中抓出什么明显的破绽来。   他一路走马观花,目光偶尔在恒远身上打个转,又在那年轻僧人转头之前别开视线,去看过路边草木土石。   越往问禅山走,沿途的人就越多。除了因武林大会蜂拥而至的三教九流,还有周遭村镇的百姓也在路边摆了茶摊饭食,从这些过路的江湖人手里赚个三瓜两枣,为一家人的生计增添点进项。   山下多是看热闹的小帮派,真正要参会的人要么已入山门,要么就是正在前往无相寺的山路上。   恒明、恒远带着太上宫一行人从正门入,门口站着数名知客僧,有条不紊地接待着前来的各门派人士向内走,见到他们来了,便有个老僧迎上来,合掌行礼,先向端衡问了好,才对恒明二人道:“两位师兄,方丈有言,让你二人回寺之后速去见他。”   恒明点了头,恒远合掌笑道:“那就请师弟替我们招待好贵客。”   他和恒明虽然年轻,却比之早入山门,老僧便道:“是我等分内之事,师兄且去吧。”   两人走后,老僧又合掌念了句佛号,道:“请端衡长老带众道友随我先到左厢房安顿吧。”   此番武林大会声势浩大,寺内说是人满为患也不为过,无相寺里除却高僧禅院、藏经阁和清净塔林,便是连云水堂也暂改了居处。叶浮生他们一路从前殿走向后院,不知多少武林人士行走其间,途径大广场时还听见了喧闹之声,放眼一看,却是有人动武开斗。   老僧见怪不怪,旁边的人也都司空见惯,端衡皱了皱眉未曾开口,倒是玄素问道:“大会未开便先行斗武,这恐失妥当吧?”   老僧念了句“阿弥陀佛”,解释道:“方丈有言‘是非恩仇各有缘法,我等皆是方外人,无权置喙’,何况武林大会本不禁打斗,只不伤性命、不涉阴私,无相寺皆不干涉。”   叶浮生一手不动声色地按住了玄素,一手抓紧了谢离的手,笑道:“说起来,还要向大师打听个事……不知道断水山庄的薛姑娘,可曾来参加这次大会?”   谢离的手一僵,随即也抬起眼去看老僧,一双眼里满满都是希冀。   老僧低下头,注意到了这个小孩子,问道:“这位是……”   “……我是谢离,家父断水庄主谢无衣。”这次没有让叶浮生代口,谢离亲自答了话。   断水山庄一夕倾覆的事情不过两月余罢了,对于那一场焚尽谷阳半边天的烈火,江湖上不少人都记忆犹新,谢珉那惊世一刀更刻在当时所有目睹之人的心里,至今不能忘却。   猛虎虽死,余威犹在。不管是震慑于谢无衣遗名,还是碍于江湖情义的脸面,武林白道都得给断水遗孤几分厚待,才能彰显自己的仁德。   老僧闻言,顿时起敬,合掌道:“原来是谢少庄主,薛施主三日前就已入了山门,因身是女客,便安置在露华院中。少庄主若欲相见,贫僧这便安排人带路。”   谢离眼眶微红,却是先看了叶浮生一眼,哪怕一个字也没说,叶浮生也知他已归心似箭。   叶浮生挑起这个话头,本就是借故脱队好去别处看看情况,现在哪有拒绝的道理,与端衡交换了一个眼色,便道:“那就麻烦大师了。”   老僧唤来一个年纪跟谢离差不多大的小沙弥,让他带着叶浮生二人往露华院去,自己继续领太上宫一行人前往左厢。玄素临走之前看了叶浮生一眼,却只得到一个颔首,是让他静观其变的意思。   小沙弥年纪小,比起其他和尚也就多出几分活泼气来,叶浮生给了一颗桂花糖,圆圆的小脸也就笑开了花。   叶浮生一边牵着谢离跟在他后面,一边问道:“小师父,这寺里现在来了多少人啊?”   小沙弥仔细想了想,又掰着手指来回熟了几遍,道:“算上太上宫,八大门派的人已都到了,并其他帮派的施主们……约莫两千余人。”   谢离倒吸一口冷气,他小小的年纪还未见过什么大世面,上次断水山庄夺锋会也不过近千人,在他眼里便以为是多大盛况了。   叶浮生眯了眯眼睛,看得出这小沙弥童心未泯,还没被那些个经文戒律束缚得规规矩矩,便存了心套话,笑道:“许久不曾涉足江湖,没想到此番是如此盛会,倒是要好生长一番见识……不过人多是非也多,我又带着个小孩子,可得当心点,免叫开眼变成开颅,到时候可就给师父们添麻烦了。”   此时正好路过一条幽径,四下无闲人。小沙弥闻言,看在那颗桂花糖的面子上,双手合十,道:“施主,前后两个大院和演武广场都人多眼杂,平日……若有需要,只吩咐下来就是了。”   他的话说得隐晦,谢离却从中嗅到了一丝危险的味道,后背立刻挺了起来,像只小兽察觉到了陷阱,下意识地绷起筋骨。   叶浮生微凉的手盖在他脑袋上揉了揉,看向一本正经的小沙弥,道:“多谢小师父指点。说起来,家师曾与色空禅师有过交情,此番托我给禅师问声好,不知该如何拜见?”   小沙弥道:“小僧入门晚,只知道色空师叔祖自五年前俢闭口禅,后迁入渡厄洞闭关悟禅,并没见过面。施主若要见他,最好是先与方丈说起。”   叶浮生心里把这番话转了转,便适可而止,不再开口了。   小沙弥带着他们到了露华院门口,因着里面是女客,就不再入内,只托了在门口打扫的姑子进去通报,不多时就见薛蝉衣出来。   过了这段时日不见,这个年仅十六岁的姑娘清减了不少,她去掉了赘余钗环首饰,也是一身素服打扮,满头乌丝拿青绸绑了长辫子垂在脑后,全身上下除了赤雪练再无艳色,看着干练素净,也多出几分成熟来。   她该是得到消息就匆匆出来,腰间的赤雪练都绑得有些凌乱,打眼一见叶浮生和谢离,脚在门槛上一顿,然后快步迈了过来。   “阿离!”薛蝉衣走到他们面前,目光紧盯着谢离,一只手颤抖着摸了摸他的脸颊,声音微颤,“你……瘦了。”   顿了顿,她又看向叶浮生,语气还是恶狠狠的,眼眶却红了:“你怎么照看阿离的?瞧瞧你这鬼样子,活像要短命似的!”   薛蝉衣话说得难听,却也是瞅见叶浮生脸色着实不好,担忧他是出了什么事情。叶浮生自然也明白她是好意提醒,然而念头一转想起“幽梦”,心里就跟被刺扎了下似的,没接这个话题,只把谢离推到面前,故作讨饶:“大小姐,我可是把你阿弟囫囵个带来了,可不能赏功之前先问罪啊!”   薛蝉衣哪听不出他避而不谈的敷衍,眼睛一瞪就要追问,架不住谢离牵着她的袖子摇了摇,道:“薛姐姐,我想你了。”   这句话出口,薛蝉衣再怎么也不好发作。露华院并不是适合说话的地方,三人别了小沙弥和姑子,就往旁边幽静的竹林走去,且行且谈。   叶浮生对薛蝉衣的印象,还停留在当初古阳城的时候。同样是大小姐,薛蝉衣却比秦兰裳要成熟太多,年纪轻轻就打理着当时风雨飘摇的断水山庄部分事务,是个粗中有细、刚柔并济的姑娘,很有些管事的能为,哪怕性格泼辣了些,到底也是稳重知事,只是为人处世还多青涩,需得时光和风雨去雕琢。   古阳城一战后,昔日有“天下第一刀”盛名的断水山庄只余残垣断壁,只剩下薛蝉衣和谢离两个人,一个还是半大稚儿,一个也不过是豆蔻年华的姑娘。   谢无衣死了,断水山庄的脊梁虽断犹存,薛蝉衣回到明州打点谢家残余的基业,还要应付武林中人或帮扶或试探的来往,再多的棱角也都渐渐圆滑,收敛了那盛气凌人的桀骜,无师自通了怎么人前谦卑、人后起势。   这一次武林大会,薛蝉衣本可以安居明州不蹚浑水,但她还得为谢离打算。   若是此番不来整个头脸,江湖怕都当断水山庄都死绝了,剩两个孩子不足为意,那么后续的冷淡无视几乎可以注定,谢离将来的江湖路也多少将受人指摘。   正因如此,薛蝉衣将身上诸般事情暂时交托了心腹,带了些好手来到问禅山,无意去夺个名堂,只要证明断水山庄还有人在。   也幸亏她来了,才知所谓人走茶凉,不外如是。   三日来,薛蝉衣暴露在三教九流的各色注视下,耳闻着虚情假意的安慰和真心实意的赞誉,一面挡着落井下石的挑衅,一面提防绵里藏针的试探,心如水火煎熬,却也诸般忍了,可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谢离。   “你们不该来的。”薛蝉衣确定了周围无人,拧着眉看向叶浮生,“我知你武功好,现在又不瞎不瘸,但如今的无相寺并不是什么双拳四手就可保太平的地方。”   叶浮生一挑眉:“从何说起?”   薛蝉衣眯了眯眼睛,道:“这寺里,有‘鬼’。” 第108章 引蛇   薛蝉衣说的“鬼”,是指两天前的夜里发生了一件事。   她来到无相寺已经三天了,因为武林大会日期将近,各路江湖人士不说衣冠满座,也来了十之七八,将好好的佛门清净地变成了一潭龙蛇混杂的浑水。   这些人来路各不相同,心思也各异。得知寺内不禁武斗,又连见了几番纠纷,薛蝉衣掂量了一下己方势微,便不去掺和这些麻烦,安置了手下后就静居露华院,等着大会开始。   然而两天前,她却遇到了麻烦。   露华院里虽居女客,但女子之间同居屋檐下,到底也会生出摩擦,更何况跟她同住一个院子的还有倾波门的弟子。   倾波门只收女徒,走的虽是正统武道,早年也曾辉煌过,但如今江河日下,门派才能凋敝,于是渐渐走上了歪路,开始用联姻之法勾缠其他门派世家,靠外力假充门楣如昔。   都道“以色侍人非长久也”,何况薛姑娘性子刚强,无论谢无衣还是谢珉,都是傲骨铮铮之人,宁折也不肯对人谄媚,谢珉更是连虚伪客套都懒得装相。耳濡目染之下,薛蝉衣也对这借风扶摇之事深恶痛绝,见了面也就不咸不淡地应付两句,不愿深交。   可倾波门里的小师妹乃门主独女,性子娇蛮,就是连此行带队的大师姐都劝不住,对薛蝉衣的冷待又怎么会不恼火?   三番两次故意找麻烦,薛蝉衣也到底不是任人揉捏的面团,当那小师妹装作脚滑将一杯热茶泼过来时,她就转身错步,让对方结结实实摔在地上,门牙都磕掉一颗。   这些事,旁观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倾波门的大弟子顾及着门派声誉,强压了小师妹不准动手,而是出言讥讽了薛蝉衣:“家师曾道谢庄主君子如玉、温润端方,我等心向往之,未料得今日一见薛姑娘,方知不如闻名。”   她话里藏着密密麻麻的毒针,一是指责薛蝉衣不识大体、以大欺小,二是在说谢无衣教徒无方,见面不如闻名。   薛蝉衣怒极,一手摩挲在赤雪练上,口中道:“家师尸骨未寒,阁下张口闭口就辱及断水,也不晓得是哪来的教养?你师妹怎般作为,招子未废的都一清二楚,你强要颠倒黑白也无用,倒不如划下道来与我做过,也好叫各位看看倾波门的能耐。”   江湖中人什么都能落,就是不能落面子。薛蝉衣这番话堵死了她的退路,对方是不打也得干一架,只好拔了剑,压着怒火请战。   叶浮生想了想薛蝉衣那一手游龙走蛇似的赤雪练,又回想了一下自己关于倾波门的情报,道:“若凭真本事,她当是不如你。”   “我缴了她的剑,逼她认了错。”薛蝉衣眼睛一眯,“如此一来,断水山庄的面子我是争住了,倾波门丢了大脸,当然是不肯罢休。”   倾波门大弟子败战丢脸,门下师妹们郁愤不已,然而露华院内又不是她一门包圆,这番纷争已落入他人眼中,怎么也不能继续闹僵下去,只好偃旗息鼓,暂时吞了这口气。   然而不是每个人都这么有眼力见的。   当天夜里,那惹是生非的倾波门小师妹又拿石子砸窗,要约薛蝉衣在鹰嘴岩私斗。薛蝉衣虽懒得理她,但也不喜苍蝇总在面前晃悠,便去了。   有道是“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看那小师妹的作为就能猜到此番有诈,薛蝉衣没打算呆愣着往陷阱里扑,而是故意落后了时辰,想潜行过去一探究竟。   她轻身功夫不错,又换了身深色素服,在夜晚山林间就像一道影子,很容易被人忽略过去。   没想到的是,等到薛蝉衣赶到鹰嘴岩的时候,正撞见了一桩凶案的收尾。   鹰嘴岩是问禅后山的一处断崖,下面是深涧幽谷,草木繁茂,飞鸟走兽,人要是从这里掉下去,十有八九是要摔成肉饼,然后喂给这些畜牲。   她听到了陌生男人的交谈声,转身躲在大树上,从缝隙里借着月光偷看。   白天还对她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姑娘,现在已经变成了一句尸体,胸腹上有三个血洞,汨汨流淌着殷红血流。   两个黑衣蒙面的男人站在尸体旁,其中一人还手握滴血短刀,踢了踢渐渐僵冷的尸体,道:“此处隐秘得很,这妮子怎么会深夜来到这里?”   “适才我便是想让你留个活口方便逼问,没想到你动手就是杀招。”另一个人翻看着尸体身上搜出来的荷包,不屑地嗤笑,“原来是倾波门的小贱人,估计要么是走失了,要么是幽会情郎。”   “大事将启,还是少生枝节。”先前那人抹去刀上血迹,“我剥了她的脸皮去找萧殿主,顺便吩咐岗哨注意周围,你去沿途搜寻一下还有没有人跟她同路过来。”   薛蝉衣手脚发冷,她藏在树上一动也未动,看着对方剥下一张血淋淋的脸皮,又拿了少女的佩剑和饰品,这才将尸体踢下鹰嘴岩。   拎着人皮的男人撮口发出一声尖锐鸟鸣,山中各处也接连传来各色鸟儿的声音,似是呼应,然后就向旁边小径走了。   薛蝉衣一直等到剩下那个人也隐入黑暗,屏息待了一会儿,才小心避开刚才分辨出的鸟鸣方向,趁着夜色悄然离去,回到露华院的时候手脚发软,冷汗浸透了衣衫。   “第二天一早,我刻意在院子里练武,等着倾波门那边的人出来,却又看到了那个‘小师妹’,容貌身形、言行举止都无一处差错。”薛蝉衣眼光一寒,“可我明明亲眼看着她的尸体坠下深谷……你说,这是不是有‘鬼’?”   她亲眼看着那个本应尸骨无存的人再度出现,音容笑貌一如寻常,甚至连之前的龃龉也挂在脸上,仿佛昨夜看到的一切只是自己不着调的噩梦一样。   可薛蝉衣从来都不会拿这样的事情开玩笑。   谢离打了个寒噤,这些个妖魔鬼怪之事对于小孩向来是止啼把戏,他下意识地扯了扯叶浮生的衣角,抬头却见到对方若有所思的神情。   谢离忍不住问:“不是鬼吗?”   “此‘鬼’非彼鬼。”叶浮生轻笑一下,“虽说‘子不语怪力乱神’,但就算是有孤魂野鬼,想也不敢在香火鼎盛的佛寺妄为,薛姑娘见到的……自然是装神弄鬼、见不得光的人。”   薛蝉衣“嗯”了一声:“但我的人手不够,自己本事也不行,有心想提醒诸位同道,一来怕打草惊蛇,二来也不容取信。”   叶浮生眼光一敛:“那么,你可曾见过色见方丈?”   薛蝉衣摇了摇头:“方丈事务繁忙,近日都与各大门派管事接洽,我如今不过一个孤女,哪有去见他的本事?”   叶浮生意味不明地说道:“是吗……”   他说这话时,一双桃花眼波光流转,活像是一颗石子投进了湖里,荡起一圈微妙的涟漪,怎么看都是心怀不轨的样子。薛蝉衣看得有些手痒,忍不住就道:“你打什么鬼主意呢?”   叶浮生颇觉冤枉,恨不能捶胸顿足:“在薛姑娘眼里,叶某就是这样的人吗?”   他惯会装可怜相,这一眼看来就像个肝肠寸断的弃猫,薛蝉衣伸手就想去捏一把脸,身后突然传来轻微的动静,像是有树枝被踩断,吓得她住了手。   谢离惊了一跳,叶浮生收了故作古怪的表情脚下一蹬便掠了过去,见到离他们约莫五丈远的大树后面钻出只野猫,一见他就窜了开去。   野猫身下有断裂的树枝,叶浮生放眼一看,叶静风止,再没有其他人影。   薛蝉衣也牵着谢离追了过来,她一手已掐住赤雪练,神情凝重,见了这般情形才松了口气:“原来是猫。”   叶浮生摇了摇头:“不,是人。”   薛蝉衣刚松的一口气顿时卡在了嗓子眼里。   叶浮生摩挲着树干上一块树皮,薛蝉衣和谢离定睛一看,那树皮上竟然有一个浅浅的凹坑,像是被人一拳砸了进去,却没伤及周遭树皮,连裂纹都没蔓延开去。   他搓了搓凹坑边缘,道:“是方才留下的。”   五丈的距离,对于武者来说已足够危险,然而刚才他们三人竟都没有注意到对方何时到来,若非那人不慎弄出了声响,恐怕等到三人离开都不知曾与之擦肩而过。   寒意在薛蝉衣背后升起,她紧了紧谢离的手,却得到小孩一个安抚的勾手指。   “那些人能在一夜之内弄出个赝品来以假乱真,可见他们对这次参加大会的门派十分了解,甚至精确到他们中的每一个人。”叶浮生收回目光,看向薛蝉衣,“不经未雨绸缪,你觉得可能吗?”   薛蝉衣脸色一白,谢离倒是反应过来,犹豫道:“是说……各门派里还有内奸?”   叶浮生笑道:“孺子可教也。”   薛蝉衣面色一沉:“我带来的人都是谢家自小培养,不会有问题!”   叶浮生耸耸肩没说话,倒是谢离扯了扯她的衣角,道:“可是薛姐姐,这三天来你也不是一直看着他们的。”   倾波门小师妹只是出门一趟,回来后就换成个顶着她皮相的人,而昔日同门却不识。薛蝉衣已经在露华院偏居三日,怎么能确定她手下的人就不会被李代桃僵?   谢离此言一出,薛蝉衣心头便是俱震,她双手紧握成拳,指节根根分明,半晌才缓缓松开。   “叶公子,你……带阿离走。”她低声道,“我恐怕已经被这些人注意到了,现在贸然离开只会惊动他们,你二人今日才入山门,趁现在人多眼杂,要离开当是来得及的。”   谢离心里一热,忍不住就去看叶浮生,后者环着胳膊摇摇头:“恐怕是不行了。”   薛蝉衣拧眉看来,就听叶浮生道:“之前未曾对你言明什么,现在也好透个底吧……我家师长乃太上宫的人,今日我和阿离就是随他们来的。”   东道西佛,太上宫与无相寺,纵然前者隐居多年、后者如日中天,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何况太上宫名声犹在,怎么会不被各方瞩目?   薛蝉衣当初把他带进断水山庄,本是打算找个人给谢珉添乱子,免得对方把换血主意打在谢离身上,虽然后来的事情一波三折,但她也的确对叶浮生未曾明了。   如今乍闻此事,薛蝉衣目瞪口呆,只听叶浮生道:“依我看来,露华院已经不再安全了。左右薛姑娘是阿离的姐姐,若是不介意的话,不如借此做由头搬到左厢去,太上宫又皆是清修道者,想来也不会碍着姑娘清名。”   “都是江湖儿女,倒不在意这些个扭捏规矩。”薛蝉衣回过神,“只是怕我乍然搬出,纵然有阿离在,也会招致有心人的注意。”   “对方若是不注意,我倒苦手了。”叶浮生勾了勾唇,“与其放任毒蛇蛰伏待机,倒不如引蛇出洞,才能打中七寸啊。”   —————   既然是521,那就来一个暖萌小段子吧——   《假如孩子考试不及格……》   谢离:QAQ我考了59分……   亲爹谢无衣:不哭,不就一分吗,下次一定能考过!   二叔谢珉:没出息,一分都考不过去,下次要考95!   亲娘容翠:你们两个吵架去阳台,我还要给成绩单签字呢!   薛蝉衣:我觉得我的台词被你们仨抢完了……   (断水山庄,薛大小姐表示心累)   玄素:我这次考试不及格   师父端涯:还要努力。   师叔端清:不可懈怠。   师叔端衡:明天补考。   玄素:…………好的。   (其实太上宫选人都看脸吧,哦,端衡除外……仿佛感受到了端衡长老的杀气)   秦兰裳:我去,居然又没及格!   沈无端:不愧是我孙女儿,当年我也是跪在擀面杖上才毕了业。   孙悯风:你老师是谁?补考的时候我去给他下迷幻药,保证让你白卷都能满分过。   楚惜微:呵呵,是我。   孙悯风:……丫头赶紧去复习。   秦兰裳:孙叔你这么怂!!!!   (你们百鬼门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陆鸣渊:老师我考试不及格……   阮非誉:卷子拿过来,我给你讲讲,明天再考一次。   (为啥我老师就是斯巴达教育……辛酸泪)   顾潇:这次考试我特么又挂了,唉,时不待我,天妒英才。   顾欺芳:我呸!考试挂科和你交白卷是两码事好吗?   端清:其实他没有交白卷,只是在数学卷子上写了篇作文。   顾欺芳:啥作文……兔崽子你站住,不准跑!给我念作文!   顾潇(视死如归脸):……我师父是个静如常人、动如疯狗的凶残女土匪,专治各种不服,携带管制刀具,稳坐各地城管黑名单第一名,为打砸抢烧事业贡献了压根不存在的青春,可见此人已不拘泥于男女之别,拳打南山养老院,脚踹北海幼儿园……苍天有眼的是,三十年前有如花似玉美道长甘愿上山做压寨夫人度化山大王凶性,导其向善,弃暗投明,实乃‘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之楷模。作为新时代有思想有文化有道德有志气的‘四有’少年,我·人民的好接班人·顾潇,必在不久的将来翻身做主,打倒土匪分田地,为人民自由解放事业奋斗终生……”   顾欺芳:……………………………………………………   端清:老师给的评语是“勇气可嘉,志存高远,可惜他是教数学的所以不能给满分,以及需要帮忙报警吗?”   顾潇:……师娘这种时候就别落井下石了。   端清:我只是觉得你的语文也没学好,比如“如花似玉”这个词不该用在这里。   顾欺芳:……阿商你去睡吧,我给他签字。   顾潇:才不信!师娘别走!(尔康手)   端清:下手轻点,明天还要上课。   顾潇:吾命休矣……   (你们惊鸿的画风与众不同……但是最贴近我家大斯巴达式糙汉子教育) 第109章 试探   谢离跟着薛蝉衣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后者要赶在太阳落山之前搬到左厢去,免不得尽快打通关窍。   叶浮生只让谢离带话给端衡说不必担心,想要熟悉下路子故而晚些回去。见两人离开之后,他才收回目光,手指抚过了树皮凹坑,忽而用力将这小块树皮都扯了下来,看着就跟被野兽撕扯开的一样。   他拍了拍手,也不在此地逗留,往前院去了。   现在已是晌午,香积厨下早生火做饭备了斋菜,那些个世家门派自视甚高,不肯跟这些龙蛇混杂之辈同堂饮食,便要专人提着食盒送去厢房,剩下的人便都聚在大膳堂用饭。   叶浮生把一身衣裳胡乱搓了几下,原本整洁的衣服就多出几条褶子,看着便多了旧意,再将头发稍稍拨乱,整个人就成了落拓浪子样。他再将神色变换,看起来阴郁不少,又拾了块木炭在眉眼角稍作端倪,面容虽未大改,看着却有陌生之处,便混进人群中,端了碗青菜豆腐跟人拼桌。   眼见眉飞色舞,耳闻高谈阔论,叶浮生也并不主动探问,而是从这些杂乱喧哗的声音里抽丝剥茧,间或抛出一两句话,看似附和,实则悄然引导着话题方向,终于听到这些人谈起了有用的东西。   旁桌一带刀男子对同伴道:“听说清风门的人今早离山了。”   叶浮生不动声色地舀了一勺汤,只听另一人道:“是该走了,左右来了四十人,这七日来斗武连战伤了大半,已无缘胜果,倒不如先走了干脆。”   “我记得正阳宗与他们并无什么恩怨,怎么昨日还卸了清风门大弟子一条胳膊下来?”   “战到兴起,刀剑无眼,不过是技不如人,怪得了谁?”那人将茶碗一磕,戾气横生,“要我说,无相寺此番不禁武斗是极好的,免得些阿猫阿狗都在大会占座,横添麻烦还浪费工夫。有自知之明的,就该早点回去再学两年,否则缺胳膊断腿都别怪旁人。”   在场都是习武之人,他这句话也没压声气,一时间膳堂的气氛凝固下来,有人还在吃菜喝汤,眼神却已露出煞气来。   叶浮生慢吞吞地夹了块豆腐,只觉得这满座的人都像被野兽假充了壳子,怎么看都是择人而噬的凶相。   “啪”地一声,有人把筷子撂在桌上,提剑走了过来,向那口出狂言之人喝道:“阁下有胆大放厥词,不晓得有无本事?在下宋炜,忝为空华弟子,倒想讨教一番了。”   叶浮生瞥了这两人一眼,宋炜年少但内息不弱,出言者年长而手茧匀称,显然是个用刀的好手。   这两人打起来单凭功底胜负对半开,若论起手段经验,这少年人怕是要吃亏。   叶浮生细细咀嚼着口中菜肴,哪怕等那两人出去了,眼光也不见端倪。然而他安坐如山,周围却有不少人沉不住气了,要么放下碗筷呼朋唤友,要么拿起兵器横眉冷目,转眼间膳堂里走了不少人,倒乍然空了下来。   派发膳食的火工和僧人大多见怪不怪,只有少部分人面现不赞同之色,到底也没说出口,轻颂佛号便做起了自己的事情,保持着有条不紊的假象。   叶浮生还在对着缺油少盐的青菜豆腐细嚼慢咽,仿佛这是什么山珍海味,连一口汤都要慢慢滑过咽喉。   旁边一个和尚看得有趣,在他终于放筷的时候笑问:“施主也是茹素之人?”   叶浮生愣了一下,才挠了挠头,颇有些尴尬的样子,道:“寻、寻常而已,只是一路奔波有些饥渴,寺内素斋又不逊酒菜,就忍不住贪了口腹,还要多、多谢大师款待。”   和尚合掌道:“香积厨人手不够,幸得监寺早为这次大会新雇了厨工,能合施主口味已是极好,不敢承谢。”   周围有其他僧人打量了叶浮生几眼,左右都是个耿直莽撞的傻小子模样,没看出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便又收回视线。   叶浮生随口聊了两句,就跟着其他人出了膳堂,能感觉到异样目光紧随其后,却只放松了身体作恍若未觉状,便看似平常地消失在人流中。   离膳堂不远是演武场,叶浮生本欲去看看情况,却见长廊上迎面走来一人要往膳堂去,便脚步一转与对方擦肩而过,附了句低语:“慈心湖等你,过后速来。”   那人正是玄素,他本行色匆匆,却不料想在此遇到了叶浮生,对方虽未回头,声音却好认。玄素低声回了一句,倒是没傻到顿足变色,继续往膳堂去了。   慈心湖在观音殿后面不远,是个僻静之处,少有人至。叶浮生先到一步,确定此处无闲杂人等,这才寻摸了一棵大树翻身而上,隐入枝叶间,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玄素也没让他久等,不多时就到了此处。叶浮生摘了片叶子掷过去,恰好掠过他的脸侧,后者顺着来路一看,就见一只手从枝叶间探出,朝他勾了勾指头。   等到玄素翻身上来,叶浮生才看到他手里拿了个油纸包,笑道:“饿了?”   玄素点了点头,道:“适才随师叔去拜见了色见方丈,师叔留在云水堂与方丈讲经论道,让我先离开了。寺内膳食已送到左厢,但从静室绕过去颇远,我便索性往膳堂去,没想到会遇见你。”   叶浮生拆开纸包,玄素为了赶紧来见他,只匆匆取了个馒头和两块豆糕。他拈起豆糕尝了一口,就将馒头递给玄素,却把剩下的豆糕都掰成细碎,道:“先吃馒头垫垫肚子,这豆糕你就先留着吧。”   玄素刚咬着馒头,闻言就是一顿,抬头看来:“豆糕里面有问题?”   叶浮生抽出巾帕擦了擦手:“适才我在膳堂挑了三菜一汤,都细细吃了下去,发现除了粟米饭和馒头,其他东西里都被下了药。”   玄素脸色一变,馒头也顾不上啃,伸手就要去探他脉搏:“那你怎么还要吃?”   “我不试一试,怎么知道究竟是什么问题?”叶浮生避开他的手,“你也不必惊慌,我敢食用它自然也有把握,何况此药非大毒,不伤性命,只是容易刺激武者气血流通,被内力催化后易生狂躁之意。”   玄素见过的世面少,心思却很通透,当即将念头一转,眸色变寒:“这七日以来,不等武林大会开场,已有不少参会之人发生武斗冲突,不乏伤重者。”   “幕后之人倒是机巧,不拿刀子捅人,却让人自残。”叶浮生将豆渣包好递给他,“对方能派人潜入香积厨,趁机在饭食里动手脚,又散播人手潜藏在各门派中伺机挑拨,甚至还在无相寺里埋下暗桩里应外合,不得不说好本事。”   玄素声音转冷:“江湖上有这种本事的人恐怕不多,一手遮天到如此地步的应该更少。”   “看来你和我猜到了一处,但猜测只是猜测,空口无凭也打草惊蛇。”叶浮生屈起一条腿,把下巴垫在了膝盖上,“说起来,你今日见着色见方丈,有何感觉?”   玄素性子单纯,说话也直来直去:“见面不如闻名。”   色见方丈已经是六旬高龄的老僧,虽不如师弟色空有“西佛”盛名,却也是赫赫有名的高僧。他禅机佛理无一不精,武学造诣少有人及,又向来慈悲为怀,在武林中德高望重。以玄素的身份性子来看,怎么也不该说出这样的评价来。   叶浮生挑了挑眉:“愿闻其详。”   玄素道:“因着之前书信的推测,师叔有意与他讲起旧事,对方虽对答如流,但转入禅经道义时便出问题,虽反诘有理,却显世俗争锋气,对经义讲述虽信口拈来却失于灵活机变。倘若这样的人便是西佛师兄、无相方丈,恐怕无相寺也将成明日黄花。”   叶浮生一针见血:“所以你怀疑他是假的?”   李代桃僵之法虽好,但要完美去模仿一个人还需要大量时间与心血,尤其是对于色见这样的高僧来说,除了了解行事作风,他的满腹经纶也是一个问题。   修道者明心理,修佛者悟禅机,寒来暑往,三春一长,皆非一日之功也。   故而玄素反问:“不该吗?”   “可你都能看出来的问题,端衡师叔会不明白?若他真是假的,又怎么会留端衡师叔继续在云水堂论道?”叶浮生笑了笑,“看人观事不可流于表面,云舒你看得很细,但不够深。”   玄素心念急转:“你是说……色见方丈是故意露了这样的破绽,是在警示我和端衡师叔?留师叔在云水堂,也是有事要暗传?”   叶浮生道:“你们与方丈见面时,身边还有外人吗?”   玄素道:“监寺色若大师也在场,本欲同我一起离开,但被方丈留下共讲禅机了。”   叶浮生嘴角一翘:“如此一来,我们可不能惫懒了。”   玄素愣了一下,就听叶浮生道:“色见方丈好不容易借师叔到来,替我们拖住了暗桩,我们怎么能错过良机?”   色见方丈留端衡论道是假,暗传讯息也是其次,真正的目的就在于被他强留下来的色若大师。   要渗透无相寺并不容易,因此那个暗桩不可能是洒扫僧人,必须得位高权重才能替幕后黑手大开方便之门,而比起悟禅礼佛的方丈色见,常年打理俗物的监寺色若更容易被掌控。   也因为他对无相寺的事务权操在手,方能有条不紊地把桩子一个个插进来,更能出其不意制住色见方丈。   为免节外生枝,恐怕一开始他们并没想过要真邀请太上宫,而是色见方丈察觉事变,故意换了字迹写请帖,以这样隐晦的方式引起警示。   端衡的到来是打破僵局的一个点,色若本是要监视着色见方丈继续假充傀儡,却没想到对方借端衡反将一军,把他给困在了云水堂。   “方丈那封信布置隐秘,可见恒明、恒远二人中必有一个与色若勾结。”玄素的脑子转得飞快,“现在色若被困住了,那个人收到风声一定会去更改部署,这就是我们顺藤摸瓜的机会!”   叶浮生蹭去眉梢被木炭勾长的黑纹,笑道:“我已暗中打听了,恒明正在山门口助知客僧迎人,而恒远回了房中休憩。”   顿了顿,叶浮生抬头看天:“今日天阴,山林隐迹,当暗行也。” 第110章 暗行   隔着门窗都能听到外面隐隐传来的喧哗,想来前院是又闹起来了。   恒远锁上房门,然后换了一身灰色僧袍,配上戒刀,就从窗扉翻了出去。此地僻静,屋子后面是一片小竹林,恒远甫一入内,脚下连换了三种步法,便在竹影间匆匆掠过。衣角当风,人影无踪,纵使现在天光未曾败尽,恒远整个人却于此间消失了。   他的武功在无相寺里数不上名头,轻身功夫却极好,又有这地势掩护,本该是神不知鬼不觉。   然而在恒远入林之后,却有两个人从他的屋舍上抬起头来。   玄素本不愿做这“房上君子”的勾当,奈何事急从权,只得被叶浮生一路拖了过来,翻身上了屋顶。   屋顶上铺满瓦片,稍不注意就会发生响动,玄素正在犯难,结果被叶浮生抓住胳膊纵身一跃,脚尖在屋脊上一点,却不施力,只在上面一滑,身体顺势俯下,手掌一撑一转,就卸了力道,悄然无声地伏在瓦面上,轻巧得仿佛落叶被风吹在了上面。   玄素看着叶某人这番“上房揭瓦”的熟稔动作,默默在心里猜测对方是练了多少个三九三伏,才能有如今的境界。   他们耐心地等了一会儿,终于看到恒远翻窗而出,叶浮生按着玄素的脑袋匍匐下去,调整角度避开对方的目光,心里估摸了片刻,这才带人跟了上去。   恒远在前,他们在后,于林间穿梭来去,身与影辗转腾挪。中途恒远也几度停足查看,皆能被叶浮生从他身法痕迹里窥破意图,先一步隐匿起来,终是有惊无险地出了竹林,入了更加复杂的山道。   无相寺依山而建,问禅山又是个崎岖陡峭的复杂地形。玄素入了其间,只觉得这山路绕成了七歪八扭的肠子,内里又光线昏沉,还要提防着周围可能存在的埋伏和前面恒远的警惕,深感这段距离比自己在忘尘峰二十年走过的路程还要艰难,不多时已汗流浃背。   好在他身边还有个惯于追踪潜行的前掠影统领,叶浮生借着一路草木土石遮掩身形,内力凝于耳目和足下,行随风动无声,眼前盯着恒远,耳朵却注意着周围风吹草动,哪怕玄素已经被绕得晕头转向,他还游刃有余。   天色已渐渐昏黑,恒远到了这里就放缓步伐,叶浮生和玄素也只能慢下来,留神着周围动向,躲躲闪闪就像见不得光的鬼魅。   玄素缓了口气,也开始打量四周,忽然勾过叶浮生一只手,快速在其掌上写了一句话:“此地可能是通往渡厄洞。”   玄素虽不如叶浮生经验老道,却是个脚踏实地、心思细密的人,这一路的磕磕绊绊虽让人头疼,却也叫他好生留意。   问禅山地形复杂,除却主峰之外还旁生了几处断崖峭壁,无相寺自立本之后就在这些地方开凿了洞穴,作僧人苦修闭关所用,能去的人都是有本事傍身的。   渡厄洞是其中最险的一处,据说它藏在一处险峻断崖下,俯视不可见,底下却是深渊,兼之岩壁少有突起,稍有不慎就要摔个粉身碎骨。这么多年来,唯有色空禅师常居其间,参悟禅机,闭关潜修。   哪怕是无相寺里的僧人也少有知道渡厄洞具体所在,玄素能看出门道,还是他师父端涯生前所提——   “问禅山者,取‘渡厄问禅’之意,认为能历大苦行者方有大造化。因此它山势虽陡峭,渡厄洞却更难找,崎岖曲折,恨不能让每个上山的人都好生体验一番‘八十一难’,他日你若有幸前往,可要好生注意来。”   “渡厄洞”三字一出,叶浮生心里咯噔一下,暗想:“莫非是要去见‘西佛’?”   这么想着,他与玄素对视一眼,彼此眼中俱是凝重。   好在恒远反复提防了数次,也没察觉出身后两条尾巴,终于不再故意放慢步伐,身形一动就向前掠去。叶浮生顿了三息,确定能拉开到一个合适的距离,这才带着玄素继续跟上。   又行一段路,忽觉人声,叶浮生向玄素使了个眼色,后者自知轻功不如他,乖乖闪到旁侧山壁后止步,叶浮生便翻身上了一棵大树,拨开缝隙看着恒远走到前方断崖边,屈指在唇前吹出一声哨响。   此地是个聚风口,当时山风呼啸,把一道影子从崖下“吹”了上来,轻如无物,随风而上,转眼就站定在恒远面前。   那是个身形高挑纤细的男人,着一身报丧似的黑衣,暗沉的青铜面具覆盖半张脸,剩下的容貌苍白无血,像个活鬼。   玄素不认得他,叶浮生却瞳孔一缩。   那是葬魂宫朱雀殿主,步雪遥。   自古阳城一别,叶浮生就再也没见过他,只听端清简单谈过了自己曾往迷踪岭向其逼问之事,本以为此人吞了大半瓶“幽梦”,已经毒发身亡,没想到竟然还活着。   叶浮生心里就像点起了一团火,烧得他心急火燎,但是一细看步雪遥的样子,就如被一盆冷水泼了上来,瞬时拔凉。   步雪遥变了。   他本来是个眉目妖冶的年轻男子,怎么也不会超过而立之年,可眼下的步雪遥却已少了那种故作妖娆的媚色,多出几分暮气沉沉,看起来起码老了十岁。   步雪遥整个人瘦了一大圈,几乎是形销骨立,裸露在外的皮肤竟有了些许枯槁老态,一双眼里染上压抑的疯狂和阴鸷,之前的八分艳色现在连两分都还假充。   若非叶浮生观察仔细,又对步雪遥印象深刻,恐怕也认不出他了。   步雪遥轻功高强,叶浮生也不能轻举妄动,只好将内力聚于耳目,努力去听他们的谈话。然而这两人都谨慎,将声音压得很低,兼之风声干扰,叫叶浮生也只能听见几个零碎的词,约莫是“秃驴”、“岗哨”之类的话。   两人在崖边谈了半盏茶的时间,玄素和叶浮生都一动不动,总算等到了他俩作别,恒远往来路返回,步雪遥则向另一处山道走去。   玄素倒也机灵,见这两人都走了,便也翻身落在叶浮生身边,轻声问他:“听到了什么?”   叶浮生把杂乱的只言片语拼凑了一下,道:“西佛还在渡厄洞里,恐怕已经被他们牵制住了。”   玄素眉头一皱:“他们是谁?”   叶浮生轻声道:“刚才那个黑衣服的,就是葬魂宫朱雀殿主,人称‘飞罗刹’的步雪遥。”   人的名树的影,哪怕玄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该听过这些在江湖上红得发黑的名字。   玄素一点就透:“江湖传言‘飞罗刹’善轻功和错骨手,于用毒之道更是造诣颇深,那么无相寺饭菜里的药物会不会跟他有关?”   “八九不离十。” 叶浮生扬了扬下巴,“差不多了,我们先下渡厄洞。”   “不去追步雪遥?”   叶浮生一脸钦佩地看着他:“快入夜了,步雪遥应该是要去巡查岗哨,你想去跟这些暗客硬抗吗?壮士好胆,在下先怂为敬。”   玄素:“……”   步雪遥的确是去巡查岗哨,也就代表他们有一段不长不短的时间可以活动。一念及此,两人走到崖边往下一看,发现崖边垂着三条铁链,还有条小路蜿蜒向下,狭窄如羊肠,几乎是依靠着断崖建造,落脚处摇摇欲坠。   步雪遥便是仗着高强轻功,又以锁链借力在这峭壁上来去纵横。   叶浮生看了玄素一眼,后者掂量了一下自己的能耐,诚恳道:“应是摔不下去,只怕拉扯铁链的时候发出声响惊动他人。”   叶浮生眯了眯眼睛,一手扯住玄素的胳膊纵身而下,只道了一声:“提起内息,其它不用管。”   他这一下来得突然,玄素只来得及把一口内息提在胸中,就觉得身体一轻,几乎以为自己要摔得粉身碎骨。然而叶浮生于跃下之时脚步一蹬,在带着一个大活人的情况下犹能在踏空之际生生扭转身体,于绝壁上连踏三步,然后又是身躯腾转,在山壁顺势一滑,稳稳落在了一个突出的平台上。   这番险行只在几息之间,玄素还没反应过来,一口内息就涨得胸口发疼,堪堪回过神来,抬眼只见叶浮生一拂衣角,拍去了微不足道的风尘。   他忍不住抬头去看山壁,却连一个脚印也没看到,每每都在落脚时扭转卸力,没留下蛛丝马迹。   渡厄洞地势险要,如叶浮生、步雪遥这般的轻功又是江湖少见,是故除却步雪遥,此地把守人员并不多。叶浮生和玄素趁隙而入,内力凝于耳目,每每都在被岗哨察觉之前悄然错开。   这里就像个盘丝洞,怎么走都是弯弯绕绕的大小洞门,两人一边躲避岗哨一边寻找西佛,禁不住有些头晕眼花。玄素正焦急再磨蹭下去怕是步雪遥就快回来了,正欲提醒一下叶浮生,却见对方正把耳朵贴在洞壁上仔细听着什么。   玄素没出声,环顾了一下身周,便也把耳朵贴上去,听到了琴声。   琴声只一墙之隔,但并不悠远高扬,轻缓舒淡,没有明显的高低起伏变化,仿佛一条溪水潺潺淌过林间山石,温柔得不可思议。   焦虑的心情不自觉被这琴声抚平。玄素紧锁的眉头松了松,突然又惊醒过来,移开耳朵,眼里已现骇然之色。   叶浮生见他这反应,轻声问道:“怎么了?”   玄素慢慢攥紧了拳:“这曲子……是《问水》。”   有“东道”盛名的端涯道长纪清晏以剑法和内功之长独步天下,然而比起武功,他的琴技也名满江湖。端涯道长一生好琴,以琴入道,曾以‘上善若水’之意谱出琴曲,拟名《问水》,有平心静气、安抚躁意之效。   叶浮生本是听见这曲子颇觉玄妙,现在看到玄素的反应,心里的猜测估计是没错了。   端涯已死,据说他临终时色空禅师前往忘尘峰祭灵,亲焚经文,坐守三日,最后带走了端涯道长随身古琴“玄心”,从此回山闭关,五年不出。   玄心琴已年久,又经端涯道长多年修正,音色与普通瑶琴颇有不同,何况这首《问水》是他独创,虽无明显起伏,却入道于曲,指法却十分复杂,连他的同门师弟和弟子都未曾学到精髓,只有至交色空禅师勘破真谛。   那么这墙后之人,应是色空禅师无疑了。   墙后是一处大门洞,但洞口却有人把守,火光摇曳,稍不注意就会照出两人的影子。虽说他们能解决这几个守卫,却容易引来其他人,到时候恐怕功亏一篑。   叶浮生眯了眯眼,轻声道:“我引开他们,你趁机进去。” 第111章 西佛   在这片刻之间,叶浮生已想了很多——西佛能为出众,若使鬼蜮伎俩当致命为上,可现在看来对方还好好活着,然而除却死亡,其他手段恐怕也只能困他一时。   但是观这门口守卫却不过三两,除非步雪遥是个自视甚高心比天大的傻子,否则绝不敢如此懈怠。   步雪遥自然心思诡谲,那么这洞里恐怕另有玄机。   按理说在这种摸不清虚实的情况下,叶浮生不应放玄素一个人入内,但一来只有他轻功高强能把守卫引开、顺便探查洞里别处搜集线索,二来玄素不是谢离那样需要保护的孩子,需得一步一个脚印地往前走,不可能一辈子被人带着。   相比于心思辗转的叶浮生,玄素性子纯得近乎乖巧,何况他在这种地方实在抓瞎,叶浮生说了这话,也就乖乖应了,毫无异议。   叶浮生对他点了点头,拾起一块石子,照着右侧一条甬道就扔了过去。   他这一手扔得极有技巧,由于角度特殊,石子一击之后并未落地,反而又借力往前多打了两发,听起来就像脚步声匆匆而过。   “谁!”   守卫大吃一惊,其中两个拔刀追了过去,附近岗哨也朝这边赶过来,场面顿时混乱不堪。   叶浮生对玄素比了个手势,身如暗影贴着墙从左侧甬道飞掠而去。如此一来,左右两边都出了问题,守卫不晓得虚实,唯有兵分两路追过去,转眼就带走了大半人。   趁此机会,玄素已踏着上方山壁,小心避开火光,如一只攀附的壁虎捉隙而入,藏在了洞口内上方死角,并不急着轻举妄动。   片刻之后,果然有守卫匆匆持着火把入内,警惕地扫视一圈,没有发现玄素,便转身出去守在了洞口。   玄素额头已经见汗,他这短短半日的惊险已超过曾经二十年的总和,一时间心下狂跳,手脚都有些发软。   他不敢落地,生怕发出声响惊动外面的人,便仗着轻功和臂力攀附上壁潜行,朝琴音传来的方向循声而去,可谓是举步维艰。好在玄素着力极稳,性子又沉着冷静,并没有因为情况紧急失却方寸,在最初的艰难之后就很快适应过来,加快了动作。   此处黑灯瞎火,《问水》琴曲成了唯一的引路者,玄素耳力过人,确定它是从前方门洞传来,便挪动身体,用双腿夹住一块尖锐长石,猛然翻身倒挂,双手落在了那扇石门上。   他在心里谨慎计算了自己行过的距离,石门开动的声响应不会惊动外面守卫,便横下心来,双手发力,将石门向两边推去。   灰尘落下扑腾了一脸,叫玄素好不难受,石门发出轻响,但不足以引人注意,玄素忍住了打喷嚏的冲动,再度加力,将石门缓缓推开,露出了足够自己翻进去的缝隙。   他就像个上蹿下跳的猴子,从门缝里挤了进去,刚一撤掌,石门就再度关闭。玄素落地,还未站稳,就觉劲风铺面,下意识地一侧头,就是一只发青的手擦过脸颊,重重打在了石门上,竟然出现了一道浅浅拳印。   玄素一惊,借着洞内昏暗灯火看向袭击自己的人。   这是个僧人,身穿灰色僧袍,只是血迹斑驳、褴褛破烂,脸色铁青,双眼空洞麻木,唯有在看到活人时有了些神光。   就像饿疯的野狼,看到了一只鲜活的猎物。   一股浓烈的腥臭味扑面而来,玄素有些恶心,长袖掩面,露出的一双眼褪去柔色,仿佛春水浮冰,凝起了料峭寒意。   这个洞窟很大,但里面塞了很多人,因此仍显得拥挤。   玄素粗略一看,约莫有四十来人,过半都是僧人,剩下的打扮各异,但无一例外都是江湖人士。   他看清了这些人的脸,瞳孔瞬间紧缩——   四十多个人,都身上染血、衣不蔽体,不少人还残缺了肢体,伤口处皮肉翻卷,甚至已经化脓。   可他们好像都不知道痛,只用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玄素,然后从那枯井般空洞的眼里流露出了疯狂和恶意。   其中一些人对着玄素咧开嘴,像是在笑,但玄素只看到了他们带血的唇齿和没有舌头的口腔。   他们的舌头都被人连根拔掉,恐怕是为了不让哀嚎和惨叫透出这面山壁,引来外人注意。   佛曰地狱有六道,其中便有饥虚难耐、丑恶疯狂的饿鬼道。   玄素是年少出家的道士,因着佛道经义有殊,他对佛家的说法也大抵浮于表面,直到现在亲眼看到了“地狱”。   袖中双手慢慢紧握成拳,手背青筋毕露,他不受控制地吸入一口带着腥味的空气,落入肺腑的刹那,胸中也升起一把怒火。   “咯咯——”   袭击玄素的僧人喉间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怪响,他屈指成爪向玄素面门抓去,似乎是要活生生抓下一块肉来。   玄素不想对这些可怜人动粗,只得狼狈地避开这一抓,却觉得腿上一紧,有人死死抱住了他的左脚。   那是个女子,血迹斑驳的脸上还能依稀辨出清秀眉目,曾经该是个净水芙蓉般清丽的姑娘,现在却匍匐在地抱着他的腿不管不顾地啃咬,而她自己的双腿膝盖以下却已经溃烂了。   牙齿隔着裤腿撕咬皮肉,哪怕还没咬破,也让玄素惊出一身冷汗。他弯腰一指点在女子手上,施了巧力挣出自己的腿,但是这四十多个发疯的人都朝他涌过来,玄素反手握住腰间铜萧,手指逡巡片刻,到底是没有解下来。   玄素身负两套功法,一个是太上宫至高内功心法“无极功,”另一套外功却是他带艺入山所具。这套功法与他性子不同,走的是杀伐果断的狠绝之道,一旦动用就是杀招。因此他曾答应过师父,一生非罪者不杀,不对无辜之人动手。   眼下这些人虽状似癫狂、招招逼命,但也都是为人所害的不幸者,玄素之前在伽蓝街头对伤人罪者有多狠辣,现在面对他们就有多么犹豫不决。   他且挡且避,不动杀也不使重手,很快就捉襟见肘,步步后退,直到背后抵上石门,退无可退。   发疯的人们还或扑或爬地逼近,口里滴着涎水,指甲抠过洞壁和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   人间进退两难,有时候一味后退,就真能海阔天空吗?   玄素在这一刻大脑空白,眼里只剩下这些疯狂的人,自然也不知道自己的手再度搭上了腰间铜萧。   杀人或杀己,你选哪一个?   手指抽搐,紧了又松,玄素一把扯下铜萧,在掌中一转,顺势掷出,稳稳钉在了上方一处山石缝隙间。   与此同时,玄素在被人抓住胳膊的前一刻,抬手抓住一人用力抡出,迫出两尺空隙,人也趁机跃起,抓住了那支铜萧,险险吊在半空。   他不敢轻慢,双腿顺势后抬,勾住了悬在洞穴正上方的长明灯,用力一拽,长明灯砸向地面,火光熄灭,洞穴顿时陷入一片黑暗中。   就在此刻,《问水》琴曲突然高了一调,玄素正在犹疑,奈何眼下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他只能听出琴声是从这里传来,却找不到具体的位置。   琴声转入高调,铮然清鸣不绝于耳,忽然间,一道箫声突起,巧妙插入琴曲空隙。一叠三转,节节拔高,仿佛流水行至尽头飞瀑而下,湍急喧豗,恰似落石滚入深潭,乍然砸出巨大声响,水花四溅,激得人耳目心肝俱都震颤!   玄素猝不及防,差点一口血就吐了出来,赶紧提起内息压下喉间血流,却觉得下方突然寂静,那些疯狂的人竟然都不动了。   箫声一闪而逝,琴曲也渐渐终了,两者近乎完美地融为一道,若非心细如发,绝听不出这一次突起异响。   抚琴之人以掌止住琴弦余音,弄萧之人却仿佛从未存在,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像是完美与黑暗融为一体。   弹琴者自然是西佛,那么以箫声强摧神智的又是谁?   玄素心下犹疑,但思及引开岗哨的叶浮生,到底是没有拖延下去,而是向琴萧之声传来的方向低声道:“敢问是色空大师吗?”   黑暗里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轻淡如止水:“阿弥陀佛,老衲目不能视,故施主适才入内未能及时辨明。”   玄素一惊。   五年前端涯道长去世,色空禅师亲来悼唁,他自然认得对方的声音,但那个时候色空禅师年事虽高,双目却明亮如昔,怎么到现在就目不能视了?   端涯道长生前待他极好,平日里谈起色空禅师也多欣赏敬佩之意,玄素耳濡目染,自然也对其生出亲近。何况那一次端涯道长去世,端清和端衡忙于处理门派里的乱子,不可避免地忽略他的心情,直到色空禅师在端涯灵堂上一手抚上他受寒发热的额头,温言劝慰。   玄素对色空禅师亲近,眼下得知对方情况不妙,哪里还能稳住,然而他身子刚一动,就听见另一个声音传来,如断冰切雪,极是冷厉:“勿要轻举妄动,有话简而言之。”   这声音太冷,就像冬雪覆盖下的坚冰,冷硬到无懈可击,让玄素差点一个哆嗦摔了下来。   他好不容易稳住自己,压低的声音有些抖:“端……端清师叔?”   本该留在坐忘峰的端清,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第112章 黄雀   叶浮生这辈子见识过很多名不符实的玩意儿,比如吴姬酒肆的杏花汾兑了三分水却硬说陈酿,但这些都比不得渡厄洞来得坑。   以他这半个时辰的遭遇来看,此地不应叫“渡厄洞”,改名“迷藏洞”会更符合实际。   也不晓得一个和尚的苦修之地,为何会有这么多机关暗道,仿佛一条肠子打了无数个结,时不时就有拦路虎。叶浮生一边要溜着岗哨转圈子,一边还要提防层出不穷的机关,稍不留神就把自己也带进了死胡同。   面前是条被巨石堵死的路,背后是即将转过拐角的追兵,左右无所遮掩。叶浮生拧着眉头,只手按上刀柄,忽觉肩头一紧,险些拔刀出鞘逆势而上,好在强忍了本能,借着这一拽之力翻了上去。   这上头有块天然的凸石,堪堪够谢离那般的小孩子缩在上头,两个成年人就只好拿它垫脚着力,身体则倚靠洞壁。   叶浮生被此人以左臂箍住腰,两人就像是贴成一张的剪纸,几乎不分彼此。对方背靠洞壁,右手握着一枚匕首插在石头缝隙间,勉强稳住了身体,温热的吐息轻轻喷在叶浮生耳边,后者有些痒,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他们都一声未吭,连呼吸也放缓,从这个角度可以看见追兵鱼贯而入,点亮了火把四处搜寻,幸亏这个位置隐秘又不当光,人影与石影融为一体,否则很快就会暴露。   虽然有了火光,叶浮生却没急着回头看到底是谁伸出援手,而是屈指抠下一块碎石,眼睛一眯找准空隙,在追兵忙于搜寻时掷了出去。   听到动静,久寻不得的追兵立刻冲了出去,但叶浮生二人也没急于开口或落地,屏息又等了一会儿,果然有四个人持火把回转,见着此地依然无人,才再次离开。   身体因为这扭曲的站姿已经有些僵硬,腰杆更是被箍得酸疼,叶浮生咧了咧嘴,把耳朵贴在洞壁上,听得动静渐渐远了,缓缓松了口气。   背后的人却还没放开他,反而箍得更紧了些。   叶浮生伸手掰了两下没掰动,也是没脾气了,他未曾回头,只是叹气,颇为哀怨:“阿尧,你轻点,我腰疼。”   箍住他的手臂一僵,终于松了些,却也没收回,只是多了些空隙,虚虚圈着他。   叶浮生也没急着挣脱,就着这难得的空隙转了个身,奈何两人挨得太紧,他这么一动就觉得唇上一热,蹭过了一片温软的面颊。   楚惜微到嘴边的话又死回了肚子里,只觉得这短促的一蹭,就像一道柔水淌过了大旱下的土地,渗入裂缝,滋润了干枯内里,复苏了勃勃生机。   此地黑暗,他们也不敢点起火折子,叶浮生自然看不到楚惜微一张苍白脸皮腾地红了起来,只是透过衣衫,感受着相印胸膛。   楚惜微心跳得很快,就像有调皮的孩子拿石头在心湖上打着水漂,石块连击数下荡起几圈涟漪,然后坠入水中,扑通一声,久久不能平静。   这么大个人了,还跟小孩儿一样心情多变。   叶浮生有点想笑,眼眶却有些热了。   他眨了眨眼,凭感觉凑到楚惜微耳边,轻声道:“阿尧,你怎么来了?”   楚惜微侧了侧头,拿惯有的冷漠口气道:“跟着你。”   他的轻功是叶浮生倾心所授,十年来无论风刀雪剑都从未停止修习,单从“霞飞步”的造诣上来说,楚惜微并不逊色叶浮生。他追得不紧,又有心掩藏行迹,叶浮生的注意力也大半放在恒远身上,会忽略他也不足为奇。   叶浮生想通关窍,便笑了:“砸树的那个人,果然是你啊。”   他当时就有些奇怪,按理说一个能悄然靠近他们的人不该如此大意发出响动,对方那一下不像是偶然,倒似刻意去打断薛蝉衣和叶浮生的言谈举止。   等叶浮生走到那棵树旁,仔细一探,便已经有了猜测。   树干上的拳印看似普通,却是着力于中间一点,然后向四面塌入,是在“以点破面”一道上颇有造诣之人才能留下的痕迹。   然而这种手法,叶浮生太熟悉了——惊雷。   他当时就猜测楚惜微可能已经通过百鬼门密报得知无相寺生变,故暗中赶到了问禅山,便破坏了拳印痕迹,算是给这个脾气大的弟子收拾了小尾巴。   叶浮生本想着离开渡厄洞后去设法找他,却不料两人就在这里遇上了。   他提起这茬,楚惜微就有些恼火:“怎么?嫌我打扰……”   这句气话还没说完,叶浮生一只手就绕到他脑后,按住他往自己这边靠过来,轻笑道:“好端端,莫呷醋,师父不吃酸。”   顿了顿,叶浮生又道:“我对薛姑娘只有看顾故人晚辈之心,别无他意,你别多想。”   楚惜微的下巴磕在叶浮生肩膀上,感受着对方的手顺着自己后脑勺往下轻抚至背心,整个人就像被顺毛的猫,慢慢收起了炸刺。   他闷声道:“我不多想,可她会。”   那时叶浮生没注意,楚惜微却在树后看得分明,薛蝉衣抬手时眼波轻柔,虽没有喜爱之情,到底是有了慕艾之思。   女儿家正是情窦初开的年华,遇到了曾共患难的男子,偏偏那人还风流倜傥,文韬武略,就算尚未勾起男女之情,终归也生好感。   叶浮生一怔,忍不住笑了:“阿尧啊,你看我千好万好,可别人看我未必如此的。”   楚惜微不说话,下巴在他肩膀上蹭了蹭,有些痒。   叶浮生有很多话想跟他讲,但眼下偏不是个儿女情长的好时候,只得一手轻拍他的后背,脚下一错,身体一转,两人翻身落地,只惊起微尘。   此地刚刚才被搜查过,岗哨都忙于别处追寻,现在倒算得上暂时安全。叶浮生掸去衣上尘土,开门见山:“无相寺已经处于葬魂宫控制下,这次武林大会怕是要玩一场瓮中捉鳖。”   若是他所料没错,赵擎被擒之事虽然是真,但实际上不过是他只是被赫连御抛出来的诱饵,拿一个右护法换这么多武林白道,怎么算都是不亏的买卖。   楚惜微颔首,却道:“你知赵擎是何人吗?”   叶浮生略一思索:“赵擎此人,除了黄山派血案外再无名声显露,按理说是坐不上右护法的位置,恐怕是沾连关系上位……听闻葬魂宫还有一位左护法,名唤‘赵冰蛾’,莫不是这两人有所关联?”   楚惜微道:“母子。”   叶浮生拧眉,关于赵冰蛾,他所知也并不详细,只晓得此人乃葬魂宫左护法,年纪已近天命,多年来都帮赫连御打点葬魂宫内务,主掌迷踪岭布防和暗客训练,虽然同样名声不显,却是个实打实的狠角色。   他这厢思索,楚惜微好似心有灵犀,开口道:“赵冰蛾从母姓,她的兄长是葬魂宫上任宫主赫连沉。”   叶浮生一惊。   葬魂宫如今到赫连御手里,也不过两代而传,但其崛起快、手段狠,在三十多年的时间里已成魔道魁首,内中勾连交错,势力范围颇广,难以连根拔起。   叶浮生自当年在赫连御手里栽了大跟头,此后一直关注着葬魂宫的情报,知道它的前身乃西南关外一个复姓赫连的大家族。赫连家传承百年,先祖乃蛮人混血,世代也与蛮族通婚,当初更与前朝皇室有姻亲,一时间风光无两。直到大楚开国后,赫连家的势力拔出中原,重新回到了关外。   三十四年前,赫连家内部分裂,日渐衰落的主家与势力渐强的旁支之间展开了长达两年的吞并之争,最终主家灭绝,旁支得胜,建立了葬魂宫,第一代宫主便是赫连沉。   叶浮生沉吟片刻:“我对赫连沉的了解仅限于一卷情报,上书此人武功高强、心狠手辣,是个难得的大局者,否则也不会为葬魂宫开辟前路,可惜他又固执,不识时务,当了别人的路所以不得好死。”   掠影卫情报网络独步天下,叶浮生知道这些不足为奇。闻言,楚惜微冷笑一声,补充道:“十六年前,江湖传言赫连沉暴病而亡,葬魂宫主从此变成了赫连御,内中势力飞快转移到他手下,你觉得这合情合理吗?”   叶浮生眯了眯眼睛:“当年,赵冰蛾帮了赫连御?”   “没有赵冰蛾,赫连御要收拢势力绝不会如此容易,但若是赵冰蛾要反他呢?”楚惜微笑了:“赵冰蛾因他栽了个大跟头,现在要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他话说得隐晦,叶浮生却敏锐得很,嗅出一丝血腥的味道,恐怕当年赫连沉之死与赵冰蛾胳膊肘往外拐的事情还有内幕。   赫连御用谎言欺骗了赵冰蛾,如今后者知道了真相,自然要讨债。   叶浮生心念急转,把盈袖告诉他的情报和无相寺现在的情形结合一下,道:“你跟赵冰蛾合作了。”   赫连御螳螂捕蝉,可有想过自己背后还有黄雀?   一念及此,叶浮生摸了摸下巴:“阿尧,你是打算先摸清楚无相寺里的虚实,掂量着可用之人和可信之人,探出葬魂宫的部署……等到出事的时候,能异军突起是吗?”   楚惜微挑眉:“我做得不对?”   “对极了,只是还不够。蛰伏待机是好手段,但也容易让自己陷入危局,你若是想跟赫连御硬碰硬,这般做法无错,但你想借机反咬葬魂宫的话,那仅凭百鬼门是不够的。”叶浮生的一双眼在黑暗里也微亮,像只不怀好意的老狐狸,“你可以先派人沿着出山路途搜寻,若我估计不错,应该会有很好的收获……” 第113章 玄心   端清来到这里,也只比玄素早上半日。   那天他送别了叶浮生一行,欲闭关调整内息,却遇到赵冰蛾闯山。以端清道长简单粗暴的做法,本想直接打赢了赶出山门,眼不见为净,然而赵冰蛾开口道明了来意,端清就知道此事不能袖手旁观。   葬魂宫控制了无相寺,以赵擎作饵,拿武林大会为陷阱引天下英雄入瓮,这偌大手笔就算倾尽葬魂宫也是拿不出来的,背后必定还有更加强大的力量作为支撑。   赵冰蛾告诉他,礼王楚渊要反了。   对于端清而言,他眼里心里的人与事都简单得过分,是非黑白两相明了,旁的再多利益冲突都与他无关,倘若这仅仅是一场江湖厮杀,他是宁可在山中坐道也不会去管的。   然而自古覆巢之下无完卵——战火起,苦百姓;江湖乱,崩伦理。   端清再怎么面冷心凉,到底还是个有底线的人。   他可以淡看生死爱恨,却不能视人命如草芥。   赵冰蛾需要强大的盟友助她展开布局,所谓强大除了能与赫连御匹敌的傲人武力还有能与葬魂宫相抗衡的势力,前者端清能做到,后者则得另谋他人。   眼下各大门派如一盘散沙,心中自有武林大会的争名夺利,找上他们无非是得不偿失。权衡之下,端清把太上宫的事务交给了常年静修的师姐——端慧师太,然后带着赵冰蛾去了洞冥谷。   百鬼门的厚积底蕴,在江湖上显出的只是冰山一角,就算端清与沈无端相交莫逆,但也不多过问其门派私事,唯一能确定的就是……现在能跟葬魂宫对阵的单个势力,唯有百鬼门。   当他们被请入凝墨厢,看见沈无端与楚惜微出现的时候,端清就知道他们会答应此事。   因为沈无端落后楚惜微半步。   长者为先,是辈分所敬也是地位所崇,当沈无端甘愿站在楚惜微身后,就代表百鬼门真正开始换一个主子了。   沈无端一手开创了百鬼门纵横密布的情报天网,让里面的孤魂野鬼得以安居地下;楚惜微则将以雷霆手段快刀斩乱麻,把一群鬼魅从地狱带回人间。   端清看着楚惜微,心里一直崩着的弦慢慢松了。   赵冰蛾坦明情况,楚惜微借机布局,自始至终端清都和沈无端静默看着,直到他们谈定事宜,达成合作。   沈无端轻声问他:“你终于决定了?”   端清移开茶盖,喝下一口滚烫的茶水,面上分毫不露异色,仿佛只是饮了一口无味的凉水。   他放下茶盏,对沈无端道:“够了。”   沈无端后来还说了什么,端清已经记不清了,年纪大就容易忘掉很多事情,包括自己曾经做过的很多事、见过的很多人,到如今沧海桑田、人事百废,所记得的不过心头三两人影,眼前一般风景。   楚惜微要调动百鬼门部署,需得多留两日,赵冰蛾接到了赫连御调令,再也等不得,端清便跟她一起先去了问禅山。   一路披星戴月,纵马疾驰,恍惚间又是年轻时轻狂快意,可惜马背上不是泼墨如画的绮岁少年,已是霜雪暮色的故人。   直到今日清晨,他们到了问禅山,赵冰蛾引走步雪遥,端清就趁隙入了渡厄洞。   其实他并不是第一次来到这里,年轻时候也曾随师兄一同到此与色空论道清谈,只是如今端涯已化朽土,色空也垂垂老矣。   端清进入密室的那一刻,看到了这些发疯的人,还有在岩洞里盘膝抚琴的色空。   他看到这些人疯狂麻木的模样,本来静如止水的心里就像砸进一块尖锐的石头,狠狠刺破静水,扎根于河床,如鲠在喉。   端清见过这样的情况,准确地说在十三年前,他背着顾欺芳离开迷踪岭的那一路,并不少见这般疯狂血腥的景象。   这是,被葬魂宫迷药灌成疯癫的人牲。   怒意在胸中一闪而过,也仅仅是一瞬间。   他早已没有了喜怒的权利,再多的义愤悲恸也是转瞬即逝、旋即无踪。   手指搭上玉箫,未等端清动手,却听到了色空开口:“是端清道长吧。”   端清翻身上了岩洞,在色空身边盘膝坐下,道:“他们心已死,活着也是行尸走肉,何不许之解脱?”   色空摇了摇头:“身未死,灵不灭,心为何不能活?”   端清垂目看去,只见色空依然在拨动琴弦,指腹的茧都已被切开,露出细密的血痕来,不知道他到底已弹奏了多久。   然而随着《问水》琴曲的继续,发疯的人牲又慢慢平静下来,木然站坐,身体时不时抽搐几下,眼里闪过挣扎。   “他们所中的药物,量并不大,只是药效来得迅猛,并没到无药可救的地步。”色空轻声开口,语气难掩疲态,“我将内力附于琴曲,以《问水》安抚其心神,能降低药物对他们的影响。”   端清目光一扫,仔细观察过这些人的情况,果然比当年迷踪岭所见有所不同,尚存一线清明。   中了疯药的人会攻击别人,也会自相残杀,由于气血暴动,点穴已经不能阻止他们,一般情况下只有杀才能令之停止。   这次因为减少了药量,倒是还有救。   他看向色空,老僧双目已盲,眼皮塌了下去,看着有些可怖,又因为这几日连催内力,越发显得形销骨立。   “佛家慈悲,所以他们是故意减少了药量,给这些人一线生机,才能让你甘心被困在这里,还虚耗你的内力,就算破关也难。”端清垂下眼睑,“铜浇铁柱不若画地为牢,算计你的人倒是了解你。”   色空道:“见死不救,遇厄不渡,非吾辈也。”   “你有渡厄之心,但无相寺已成劫厄之地。你救得了这四十余人,便要舍寺内千百人?”端清的疑问说得毫无起伏,仿佛只是一个平淡的直述,却偏偏最震人心魄。   “舍小为大,取多弃少,这的确是自古以来的大局观,然而……”色空低声道,“泰山压顶,事到临头,谁有真甘愿成为被舍弃的那一方?”   停顿片刻,色空继续道:“无相寺自开国以来日渐坐大,到如今僧人已多不诚之心,沉湎于世俗,不甘于佛偈,被红尘名利遮掩了眼,却不晓得酒色财气俱是毒。此番大劫,未必不是一番历练,经烈火方能涅槃。”   端清道:“倘若未能涅槃,而是化为劫灰,又如何?”   色空摇摇头念了句佛号,道:“成败枯荣自有定数,以平常心对待,顺应天意。”   端清默然。   他不说话,色空却叹气:“忘情绝念,我本以为你已看透。”   端清摇头:“我只是看够了。”   他静默下来,所幸这个岩洞不小,勉强够他栖身,端清闭上眼,在《问水》轻柔的旋律里静心调息,直到石门再度打开,玄素闯了进来。   人牲从迷茫中惊醒,疯狂地攻击闯入者,端清睁开眼,看着玄素的每一个举止和神情变换。   短短数日不见,玄素比起在山上时成长了许多,动作里多了灵活,眼神坚毅起来,临阵的反应虽然还有些无措,却能在坚持本心的前提下多出机变。   端清难得有些欣慰,但也知道不能再拖了。   玉箫举至唇边,聚起内力吹出一道惊雷之音,在间不容发之际插入琴曲中,强摧神智,震撼心魂。   这一声箫音凝聚了他半数内力,强行引发这些人体内气血共振,一时半会儿是爬不起来了。   玄素被吓了一大跳。   他怎么也想不到端清会出现在这里,满肚子的话卡在嗓子眼儿,一个字也没憋出来,端清却没工夫跟他说废话,三言两语问出了无相寺现在的情况,便要赶他走。   玄素抓着铜萧,难得把头摇成了拨浪鼓:“师叔,大师,此地危险不可久留,趁现在步雪遥还没回是来,我们赶快走吧。”   端清道:“你留在这里无济于事,走吧。”   “可是……”   端清眉目淡淡:“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与其在此耽搁时间,不如回无相寺盯住情况,随机应变。”   色空也微微一笑:“救人救到底,哪有半途而废的道理?玄素,你且去吧,好生顾住自己。”   玄素本欲再说,目光落在下面被箫音震趴下的人牲身上,却又咽了回去。   他抓着铜萧的手已经见汗,又看到下方已经有人缓过劲儿来,知道是不能再拖了。   只恨心有所念,却力有不逮。   玄素喉头一哽,却只是告了礼,咬紧牙关翻身落下,从满地狼藉里踏过,推开石门闪身而出。   直到石门重新关闭,色空才笑道:“比起端涯道长,你对他颇多严苛。”   “师兄在时,他尚且年少;至如今,已当年长。”端清淡淡道,“人不可百日如一朝,唯有长进方能长远。”   色空闻言,手掌在琴弦上虚虚一压:“你终是不认命。”   端清慢慢勾起嘴角。   自他入了忘情境,喜怒哀乐就不沾眉梢眼角,笑容更是再也不存,如今勾起这一线唇角难免显得有些僵硬。   然而,却像是千丈冰峰慢慢裂开了一条缝隙,从中流泻下寒凉的水,于风中缓缓升温。   “世间没有一成不变的东西,故我等修行之人,朝闻道夕死可矣。但是……”端清抬起眼,“人生于天地,正如蝼蚁之于山海,俱都渺小,只因心有所执,故力有不息。”   何言命数天定,扪心自问而已。   “你自己有分寸,那就最好。”色空长长地松了口气,自端清进入此地,他便不由自主地绷紧心弦,到现在终于能尘埃落定。   端清忽然问道:“之前我未开口,你怎知是我进来?”   色空的手指摩挲着琴身,便笑道:“但闻云开惊风雨,天下谁人不识君(注)?”   话音未落,“咔哒”一声,玄心琴竟然从下方分开一层。   此琴较之寻常本就偏于厚重宽长,现在被按下机括,才发现底座竟然是被后续加工又添附一层,内里掏空,藏了一把剑。   三尺长剑,被写满经文的布帛层层包起,看不出原样。   色空将玄心琴放下,捧起这层琴盒,向端清的方向推了过去。   他声音依然很轻,却带了如释重负的浅笑:“端涯道长临终所托,愿我能替他继续以《问水》涤去此剑凶性,今日总算能物归原主了。”   ————————   PS:下次不轻易写和尚道士了,精神层次不够,给跪QAQ   注:改自高适《别董大》:“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第114章 面具   渡厄洞并不是个适合谈话的地方。   谋定一番后,楚惜微思量着步雪遥怕是该回来了,便与叶浮生定好了紧急联络的方式,准备先离开这是非之地。   叶浮生惦记着玄素,便绕路准备往密室一行,楚惜微臭着一张脸,倒也没说什么,只化身成一道暗影紧随其后,活像条甩不脱的尾巴。   叶浮生倒也没想甩脱他,一边注意着周围情况,一边在心里头把想说的话盘旋了一遍,奈何千言万语纠缠成一团乱麻,在这电光火石间是怎么也理不清。   他是深知很多事情拖得越久就越麻烦,哪怕现在不该是儿女情长的时候,也当先给楚惜微一颗定心丸,才能让其安安分分地沉下心来做事,免得心里牵挂又生旁碍。奈何叶浮生虽然想得清楚,平日里谈笑调侃也信手拈来,可眼前不是一场轻松的玩笑,交付的是两个人一辈子的答案,无论如何也不敢轻慢。   没等他想好,突觉身前劲风掠过,叶浮生只手撑住洞壁向旁闪避,顺手还拉了楚惜微一把,腰间惊鸿刀已蠢蠢欲动。   好在来人不是敌手。   玄素借着洞内微弱火光,瞥见了叶浮生和他身后的楚惜微,虽不识得后者是谁,但目光在两人交握的手上一扫,觉得总算是友非敌,便也不多废话,道:“走!”   叶浮生打量了他一眼,相比于自己,玄素的样子可算是狼狈,灰头土脸不说,衣袍上还被扯开几道口子,印上了斑驳血迹,活像是从地府走了一遭。   他没急着问,两方既然会合,自然先得离开此地才做打算。三人俱不多话,只调换了下位置,变成了楚惜微在前,叶浮生断后,让玄素在中间有了喘息之机。   楚惜微也是做惯了夜猫子,在这昏暗又弯绕的洞穴里如鱼得水,又有叶浮生这个胆大心细的人在后面抹平蛛丝马迹,一行三人很快绕过了岗哨,顺着绝壁又攀爬上去,所幸没有遇见步雪遥。   他们不敢在这附近逗留,一口气使出轻功奔到了树林里,有了夜色和树木暗影做遮掩,才缓缓松了口气。   一棵大树上呆了三个大男人,玄素靠着树干调息,楚惜微和叶浮生一左一右占据了一根树桠,前者凝神注意着周围,后者眉眼低垂不知在想些什么。   直到玄素呼出一口浊气,脸色恢复了些,撑着叶浮生递来的手站起来,开口问道:“多谢了,未请教这位……”   楚惜微看了看他搭在叶浮生胳膊上的那只手,又恢复了对外人一贯的冷漠:“楚惜微。”   玄素莫名哆嗦了一下,他拢了拢道袍,觉得自己大概是近日疏于练功,内力都有些不保寒暑。   叶浮生倒是对楚惜微这一眼看得分明,暗道了一句“醋坛子”,又忍不住笑起来,问玄素:“见到西佛了吗?”   “色空禅师的确在那间密室里。”玄素见他不避讳楚惜微,一边在心里猜测对方身份来历,一边也就顺势把自己的见闻说了出来。   他对那些发疯之人印象深刻,只觉得人间地狱莫过于此,说话间手指抚过衣袖上的抓痕,眉目都染上煞气,语气中更难免义愤填膺。   可是夜色黑沉,专心讲述的玄素并没有注意到,叶浮生的脸色慢慢变白了。   昏暗山洞,疯狂人牲,困兽犹斗……哪怕他刚才没有跟玄素进去,这些画面也瞬时浮现在脑海中,历历在目,分毫必现。   仿佛经年噩梦一朝重回,寒意从脚底直贯天灵,四肢百骸的热血都顷刻凉透,唯有握刀的手似被滚烫灼伤,忍不住松了开来,手指还在发颤。   丹田里突然传来剧烈刺痛,胸腔中内息一炸,叶浮生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他人在枝桠上,这么一退恐怕要摔个四脚朝天。   一只手在间不容发之际伸过来,稳稳揽住了他的臂膀,叶浮生后背靠上了一个坚挺胸膛,并不算十分宽大,却有温热透过衣衫传过来,把浸入骨髓的寒凉慢慢压下。   玄素没注意,楚惜微却从来没错眼他一分一毫的情况。在叶浮生脸色甫变之时,楚惜微就腾身移步落在了他身旁,可这个向来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人,现在竟然丝毫没注意到。   “你在想什么?”楚惜微的声音在他耳畔传来,有些不悦,“现在若是对敌,足够你死上千百回了。”   玄素被这变故惊动,还没说到端清也在里面,就中断了话语,赶紧看了过来。只见叶浮生倚靠着楚惜微站立,额头冷汗涔涔,脸色发青唇发白,手竟然还有些抖。   他眉头一皱,抬手探向叶浮生腕脉,却摸了个空,只见楚惜微牢牢握住叶浮生的手,目光扫过来时就像只护食的鹰隼。   玄素摸了摸鼻子,解释道:“贫道略通歧黄之术,不如……”   楚惜微早就从端清那里得知了玄素的存在,自然也知道他没有说谎,只是他握住叶浮生的手腕,已透入内力探知情况,晓得是“幽梦”之毒又在作祟了。   之前孙悯风以冰魄珠入药,硬是从阎王爷手里抢回了这么个,但也只有三个月的时间。如今两个月已过去,楚惜微派出的人马几乎要把全天下翻遍,却都没有“极寒之血”的线索,他面上看着不显,心里却已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幽梦”是悬在他们两人头顶的刀,眼见刀刃缓缓下落,他却还没能把人从刀口下移开,每每想起便如鲠在喉。   只是不知道刚刚玄素的话,为何会激起叶浮生这么大的反应,甚至牵动了“幽梦”之毒。   楚惜微把此事记下,以掌附于叶浮生后背,渡去一股柔和内力助他压制暴动的内息,这才对玄素道:“他没事。”   玄素看了看叶浮生的脸色,怎么也不像没事的样子,忍不住道:“可是……”   楚惜微扣住叶浮生臂膀的那只手缓缓用力,一字一顿:“我不会让他有事。”   他这句话虽然是对玄素所说,叶浮生却能从这只手的微颤上感受到他强烈的不安。   楚惜微用力揽着他,想把人揉进骨子里,又怕给他加了痛楚,力道刚使出就被迫停滞,于颤栗里传递出了患得患失。   叶浮生想对他说句话,可惜喉头已经涌上血腥气,眼前发黑,耳中嗡鸣,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带他回无相寺先作休憩,其他交我。”楚惜微终于松开手,把人交给玄素,心下一横,不等玄素开口挽留,便身如离弦之箭从树桠上掠起,连续几个起落,眼看就要消失在他们面前。   楚惜微心急火燎,却忽觉背后一道劲风破空而至,他没回头,只手一捞,以“拈花”手势接下来袭之物,入眼一看,却是支青瓷簪子。   鹤首衔珠,青瓷生润,手指抚过簪身忽觉凹凸,细细一摸,却是被人刻了个龙飞凤舞的“尧”字。   楚惜微的手指在这个刻字上逡巡,他立刻回头,只见叶浮生还被玄素扶着站在树上,隔了较远又周遭昏黑,他看不清那人脸上是何神情,也听不到对方是否轻声说了句什么。   实际上叶浮生什么都没说,也说不出来。   喉头被血流哽得发疼,胸腔丹田都像要炸开,他怕自己一开口就是惊天动地的咳嗽,惊动了岗哨也让楚惜微走得更忐忑。   只是对方那一个心急火燎的转身,到底是不能坐视,叶浮生想了片刻,伸手入怀掏出了那支藏了大半个月的青瓷簪,抬手掷了过去。   千言万语,已尽在不言之中。   楚惜微都不晓得自己这一路是怎么回去的。   他就像个一贫如洗的穷孩子,好不容易得到了一颗糖,恨不能欢呼雀跃一口嚼碎吃掉,又小心翼翼视若珍宝地捏在手里,只敢舔舔尝点味道,心里瘙痒如猴爪子挠个不停,捏着青瓷簪的手却很稳,用力多一分怕碎,少一分怕掉。   等到楚惜微回过神,他已经到了山下。   整座问禅山都被葬魂宫安插了桩子,百鬼门为免打草惊蛇,只能在山下的涧谷中扎营。好在这地方虽然环境险恶,却胜在隐蔽,有陡坡峭壁遮掩,又有深涧横木为屏,只要内里的人不傻到明火高声,当不会暴露了自己。   他把青瓷簪拿巾帕包好放入胸前衣襟,掀开虚掩的藤蔓走进山洞,里头已经被百鬼门的巧匠在短短时日内连夜开凿得四通八达,每个洞窟前都布有守卫,哪怕见到他也没有急着放松警惕。   楚惜微道:“鬼医有信至否?”   一人哑声答道:“回尊主,适才收到传书,鬼医已近伽蓝城,再有一日就能到此。”   “让他快马加鞭,务必明日晌午赶到。”楚惜微眉头拧起,“今天可有门派离山吗?   “清风门与七杀派分于一早一晚而去。”   楚惜微眯了眯眼:“派人跟过去,见机行事,留意尾巴。”   “是。”   属下领命而去,楚惜微在一块大青石上坐下,看着洞壁上的油灯火光摇曳,映出的却是自己形单影只。   手指隔着衣衫摸了摸那支青瓷簪,那么脆弱得一摔就粉碎的东西,却成了他现在的慰藉。   也不知过了多久,楚惜微终于坐不住了,他吩咐了几句便提刀出了山洞,于峭壁纵横而下,几个起落就站定在下方河边。   这谷中有深涧,此地则是下游河流之处,周遭草木萋萋,看着就生萧瑟寒意。   楚惜微飞身落在一块凸出水面的石头上,于这方寸之地拔刀出鞘,练起了惊鸿刀法。   断水刀较于惊鸿刀要厚重不少,适合大开大合、狠绝势重的招式,然而楚惜微有《歧路经》傍身,倒是不以为意,将一把厚刀拿在手里,行招依然轻灵。   他仿佛又回到了很多年前,顾潇在练武场教自己武功的时候,少年人难得耐心地言传身教,可惜小孩子听得昏昏欲睡,只囫囵吞枣地记了,并不得精髓。   直到如今。   刀随手而出,人随刀而动。   游龙出海,一往无前;   惊雷裂天,风雨如潮;   白虹贯日,我欲凌霄;   拈花绕指,以柔克刚;   秋水横波,浮沉逐浪……   惊鸿刀法十六式,他练过成千上万遍,直到现在方才明了。   曾是惊鸿照影来(注),除却那转瞬即逝的身法刀锋,还有旋即无踪的战机和漏洞。   叶浮生说过,人心比刀锋更狠厉。   沈无端曾道,一字落错满盘皆输。   武之一道,不止力与速的大成,还有对战局的把控和可乘之机的操控,正如他上次对战赫连御,输得最惨的不是武功,而是心计。   楚惜微能抛却生死,却还不会玩弄人心,诚于武而输于计。   赫连御能窥破虚实,不外乎他捉隙于谋,杀人也不沾血迹。   恰似阮非誉所言的“知己知彼,莫过于设身处地”,楚惜微虽不屑于做赫连御这样的人,但他也必须去明白。   愈练愈心境澄明,不知不觉大半夜过去,楚惜微最后一式使出,刀锋轮转划过眼前,他心已定下,正欲还刀入鞘,忽觉不对。   一人一剑,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他身旁,剑尖来势奇诡且急,转眼已逼至颈侧。   断水刀生生横过颈项,鬼魅剑锋点在刀刃上,内力吞吐,他借力一扫荡开来袭之人,凝神一看,呼吸一滞。   那人顺着他一扫之力倒退开去,云纹缎靴在水面上连点三下,涟漪却只扩大了两三圈便悄然止息,人也落在另一块石头上站定。   看身形当是个颀长清瘦的男子,一袭雪色兜帽罩衣将对方的头遮地连根发丝也不露,其下是素白的云纹箭袖轻袍,手持一把三尺古剑,剑柄刻有流云,剑刃雪亮如一泓冰水映满月。   此时晨曦微露,正是日夜交替之时。楚惜微看向他的脸,来人覆着一张叫他熟悉的云纹白银面具,在惨淡天光下几如冷面罗刹,看不到一丝一毫的容貌,只一双眼从空洞露出,冷漠如冰,煞气似海。   他站在楚惜微面前两丈开外,手足未动,孤冷得像个石像,却从骨子里透出一种杀意来。   “……赫连御?”   楚惜微目光沉下,手指收紧,横刀于前。   来不及细想,下一刻,刀与剑铮然相交,眉与眼凛然生杀!   ——————   注:出自陆游《沈园二首》,原句:“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本意是抒发物是人非的悲叹,于文中不采此意,只衍生字面句意。 第115章 教诲   楚惜微从未遇到过如此麻烦的对手。   他意图以快制胜,招招先发制人,的确是把战局把控在自己的节奏之中,然而对方手里一把剑却攻守得当、滴水不漏,以不变应万变,出招动剑都无半点征兆,仿佛所有招式都已无招,信手拈来,随心而动。   这剑法与当日在安息山对战赫连御时同出一路,却更多玄妙。倘若那时赫连御能有如此剑术,楚惜微就算用了“还阳丹”也未必能全身而退。   剑势磅礴如天罗地网,剑招多变且刚柔并济,就连出剑的角度都奇诡惊险,哪怕楚惜微有意动用《歧路经》,也只能沿着对方武功路数去走,总要落后一步,偏偏那人的招式变化无穷。   楚惜微一刀横过剑刃,却见对方撤手松剑,并指点向面门,只这瞬息之间,那人又夺剑在手,冰冷剑锋割破面门,留下一线浅红。   他一步退,又步步退,退到背靠大树,终究退无可退。   刀剑相撞,对方一抖手,剑身微颤,力如排山倒海顺势而来,震得手臂筋骨一麻。好在楚惜微见机快,于这电光火石间招式突变,一式“白虹”斜劈而上,与剑刃再度相接,却不再硬抗,而是顺势一转,化为“拈花”顺着剑刃一滑一锁,几乎把刀剑都以气劲“粘”在一起,随着力度一送,剑刃从他腋下空隙掠过,森寒凌厉的剑气未沾皮肉,已使筋骨生寒。   剑刃深深插入他身后树干,楚惜微趁此机会以左手锁住对方右臂,右手断水刀“横波”而出,眼看就能封喉绝命!   刀锋已到颈侧,喉间破开浅口,一只苍白的手却稳稳捏住了刀刃。   楚惜微看到那双寒潭般森冷的眼,慢慢破碎了春冰。   下一刻,他只觉得腋下寒意陡生,下意识地收刀推开,就见一道雪亮剑光划过眼前,那棵海碗粗的树竟是被自下而上生生劈开条大口子,若不是他避得快,这一剑能把他一条胳膊也卸下来!   未等楚惜微站定,那人已欺身而近,长剑一荡一出,转眼已奔至胸前!   千钧一发之际,楚惜微的刀也动了,他竟是学着对方的招式,同样一刀直刺而出,却是迫向来人面门!   刀与剑摩擦而过,发出刺耳的锐响,最终剑尖停在了他心口前,刀锋也于间不容发时生生一转,扫下了对方的面具。   白银面具飞起落下,楚惜微眼里却只映出了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寒眉冷目,面凝霜雪,一颗朱砂痣印于眼角,殷红如血。   他瞥了一眼落在地上的面具,抽身后退两步,伸手掀开了兜帽,露出一头被黑色缎带束成马尾的白发。   这个人竟然是端清。   可楚惜微无论是亲眼所见,还是从沈无端和叶浮生口中所闻,都没见识过这样的端清。   平日里静默如古画的道长,仿佛撕裂了佯装平和的画卷,把经久不见天日的锋芒都显露出来,依然不见人气,却多出一丝冷剑孤峭般的寒。   这样的端清,让楚惜微想起了赫连御。   除了两者甚少出入的剑法,同样的白衣银面、冷剑点血,这两个人乍看就像镜子里映出来的彼此,但只有真正面对过,才知什么是高下立判。   赫连御身上是本性难移的森然,端清却是从骨到皮都挥之不去的孤寒。   “没想到会在此时见到道长。”楚惜微缓缓出声,终是决定开门见山,“不过道长这身打扮和这一手剑法,倒让晚辈想起另一个人了。”   他没明说,端清却早有预料,闻言波澜不惊,将剑负于背后,道:“但凡模仿,无论高低总归拙劣。他如此,我亦然。”   所谓模仿,总免不了传承或了解,然而无论哪一种,都暗示了这两人之间关系匪浅。   楚惜微心下一动,却听端清道:“适才我用过的剑法,记住了吗?”   他回过神,在脑子里细细回想了一遍,点了点头。   端清淡淡道:“沈留说他已经把《歧路经》第九层的‘归海’心法给了你,如今你又突破到了第七层,那么在三天之内将这几招剑法融会贯通,也应非难事。”   楚惜微抬起眼:“看来三天之后,就要生变故了。”   “你的心思,跟潇儿一样鬼。”端清看了他一眼,“赫连御的千劫功即将大圆满,若他功成,那么在你突破到《歧路经》第八层之前就不可跟他硬抗,倘不得不对战,便以此剑术脱身。”   楚惜微一惊,是为赫连御正值紧要关头的消息,也是为端清对其的知根知底。   他定了定神,直视端清:“据我所知,赫连御的《千劫功》向来杀伐肆意,以此道而论,他要突破大圆满恐怕胜算不小,道长却说‘若他功成’,那么……道长,是要在这三天之内做什么?”   闻言,端清却是岔开了话题,道:“沈无端有子如你,百鬼门后继有人。你的武功、眼界都远超于武林同辈,再给你些岁月,四海三山皆不可留你来去也。”   “道长过誉。”楚惜微心中疑窦未开,哪怕难得听见端清的赞赏,也高兴不起来,只在脑中思量对方的作为,却忽然听到了下一句话。   端清看着他,道:“可惜贫道依然不乐意你。”   说这句话的时候,端清还是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块脸,语气也还是淡漠无起伏,偏生像一记重锤砸在楚惜微胸口,不觉刺痛,却沉闷得很。   满心思量被雷霆打断,他面色不变,双手慢慢握紧了。   沈无端曾说过端清是冰雪般的人,心思眼力也似寒冰白雪,机敏得让人无从遁形,以楚惜微自己这匆匆几次的面见,也知道这道长虽然看起来与世无争,却是个极难对付的人。   如此剔透的一个人,怎么会看不出自己毫不掩饰的心思?   可现在他说了,不乐意。   端清道长从不骗人,说出的话也如板上钉钉,既然说出了这话,那就是对他和叶浮生的事情表达了自己的不喜。   楚惜微骨子里有股近乎偏执的傲意,他可以不在乎任何人的看法,却不能不管叶浮生立场,是故到现在,他不能枉顾端清的态度。   他闭了闭眼:“道长觉得,我不够好?”   “非也。”   “或是我不值得托付?”   “不然。”   “既然如此……”楚惜微抬起头,“为什么?”   端清道:“你们不合适。”   他语气淡淡、神色平常,好似在说一个再浅显不过的道理,楚惜微心里腾起的火气无处发泄,几乎闷得胸疼,忍不住咬了牙:“道长方外之人,也拘泥世俗伦常偏见?”   端清摇了摇头,他向旁走过几步,弯腰捡起了掉落在地的面具,取巾帕擦去上面的露水,道:“人生一世本苦短,难得几回称心如意。既然如此,但凡不违道义本心,又谈何可为、不可为?我道你们不合适,并不是因为伦常,只是你们之间还有太多问题难以转圜。”   楚惜微皱了皱眉:“请道长赐教。”   端清看了他一眼:“你终归是楚家皇室的人,单单这一点,就不是他的良配。”   端清这句话依然不带什么喜怒之色,楚惜微却莫名想起了叶浮生的师父。关于顾欺芳的事情,叶浮生在他面前向来避而不谈,就楚惜微现在来说也只知道惊鸿一脉从顾铮开始就跟大楚皇家结下难舍难分的恩怨,内里多少是非对错根本无从理清,端清站在这个立场上,无论迁怒还是顾虑,都实在理直气壮得叫他连委屈都不好说。   哪怕如今远离宫闱、抛却前尘,他终究是姓楚,流着这样的血,承了这样的骨,该担当的东西就不能退半步。   因此,楚惜微只能道:“先人种种自有前辈分说,后生两肩能挑之责也不言推辞,但我相信天无绝人之路,单单血脉出身就要打落此事,未免有失偏颇。”   端清对他这番剖白不置可否,继续道:“如今朝廷施新政,正是百废待兴之时;武林生风波,又是云雨翻覆之际,偏偏你城府深且有不甘现状的野心,他心思重却有封刀退隐的意愿。这样一来,无论多么倾心相交也做不到坦诚相待。你们现在虽能同舟共济,却随时有立场对立的可能。”   楚惜微开口想辩驳什么,端清却没等他说话,道出自己最后一个看法:“至于你们之间的恩怨,大致我已听他说过。旁的不提,我只问你,单单‘恩仇’两字,你是真能拿得起放得下,从此再无间隙吗?”   楚惜微想说的话都吞回肚子,一时默然。   端清这话说得不动听,却是真真切切地把横在他心上的刺拔出头来,明晃晃地摆在眼前。   他静默了半晌,才道:“不能。”   从天之骄子沦落江湖,半生前程化为乌有,不知多少次生死辗转、摸爬滚打,楚惜微真的能如此简简单单就忘了吗?   宫廷政变,亲近师长临阵倒戈,父王败局而亡,母妃因此自焚,一夜间成了孤子,楚尧又真的能轻轻松松抛诸脑后吗?   情到浓时,意在心头,楚惜微以为自己能做到,也的的确确为此让了步,给两人一个转圜余地。   可他终究不是没心没肺,好了的伤疤还会疼,留下的隔阂也终究存在。   楚惜微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一生爱恨都牵附于叶浮生身上,情难自抑,恨也不由己。   “道长……说得不错。”他抬起头,“我是楚家子孙,本该锦绣余生却毁于一旦,本有父母双全却孤身零落,哪怕其中多少大是大非、恩怨对错,于人子一道,我能知理,却难通情。”   端清凝神静听,眼中寒意慢慢褪去,手指摩挲过冰冷面具,看不出喜怒与否。   “这些年刀口舔血、生死踏返,若说我真能毫无芥蒂地放下,便是连自己也不信的……但恩也好、仇也罢,再多的怨愤,却也不能抹灭一个事实——我有今天,是拜他所赐。倘没有他,我当年有赴死的决心,却无活下来的勇气。”楚惜微慢慢勾起唇,“我现在,想要一个答案,一个交代。”   端清缓缓道:“然后呢?若他心意与你所愿向左,若真相与你所知相悖,你又当如何?”   楚惜微的眼中浮现了片刻茫然。   他再怎么沉着冷静,到底还是个二十出头、初尝爱恨的年轻人,能步步为营到这一步已是不容易,还忐忑于未曾明了的双方,怎么能想到以后的事情?   甚至这些事与愿违的可能,都是他不愿意去细思的。   一时间,楚惜微胸腔里内息浮动,脑中乱麻纠缠,整个人都六神无主,直到一只微凉的手落在他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   “为人处世,进退两字往往说得轻巧做起来难。你愿意为他退让,是你用情至深,我无从置喙,但你也得知道,这世间很多事情一退再退,终将退无可退。”端清徐徐道,“纵然两情相悦可能也会被等闲变却,因此要白首偕老注定不能是你一个人的委曲求全。你跟他之间牵扯了太多东西,不是一腔真心就能踏过千难万险,凡事需得三思而后行,切忌一时冲动。”   楚惜微满心纠结还没捋清,乍闻此言,一句话没过脑子就出了口:“我对他不是一时冲动。”   端清放在他肩膀上的手顿了顿,抬臂撤回:“驽钝。”   道长明明神情不变,偏生带出了恨铁不成钢之意,楚惜微终于回过神,把刚才这段话掰碎揉拦在心里头翻搅了几遍,总算品过味来,愕然抬头:“道长你……”   “我偏颇他,自然会苛求于你,但你们两个人的事情,只要不违背底线原则,又何须别人指摘?”端清道,“不过是事在人为,但求问心无愧。”   顿了顿,端清又看向楚惜微的眼睛:“他年长于你,性格从师颇为洒脱,却又因生平遭遇多了几分隐忍不发,这脾性说好是好,让人头疼也是真,遇事你可不必可以迁就他,相互磨合才能知己知彼……至于你年纪虽轻,但眼界不低、手段出众,为人处世已有大家之风,只不过还需岁月去磨砺棱角,这些你可向他取经,总是不会吃亏。需记得‘身在局中是棋子,冷眼旁观是奕手’,凡事除了心气,还得多些考量。”   身为师长,视晚生如己出,意在拿几十年走过的是非路,铺上一座桥,愿后来者得渡且渡能有个好结果,莫在泥潭中摔先辈跌过的跟头。   楚惜微忽觉眼眶一热。   他年少遭逢大变,昔日亲友不是死了便是背叛,半生被毁得面目全非,若不是得到沈无端和秦柳容夫妇真心相待,如今怕不是死了便是沦为废人疯子。   楚尧是蜜罐子里泡着长,楚惜微却是在腥风血雨里爬过来。   秦柳容爱他如子,可惜她虽生性温柔,到底不能言语,很多事情都不能剖白,沈无端更是个放养的性子,因此在楚惜微多年的岁月里,还是第一次听到来自长辈推心置腹的谆谆教诲。   尤其端清冷情冷性,跟他没什么亲故交情,哪怕是为叶浮生着想,也有其他途径可走,大可不必来提点他。   白发道长坦明的不乐意,是态度,也是把身为长辈的建议提了出来,让他不再像没头苍蝇一样凭着满腔意气去撞南墙,而应冷静下来,把目光从两人的狭小空间上移开,看向牵扯他们的诸般脉络,解开一个又一个经年日久的结。   楚惜微承了这份情,却也在冷静下来后敏锐得察觉到端清的不同寻常,更从中体味到一丝不安。   然而端清道长适才一番长篇大论,似乎是把积攒十三年的话都一并交待了,现在已经不复多言,伸手把面具扣了回去,又变成了鬼罗刹那般模样。   冰冷的声音从面具后面透出来:“我言尽于此,愿你莫失莫忘。”   眼看端清有离开的意思,楚惜微堪堪回神,终是没忍住,问道:“道长适才还没告诉我,三天之内你要做什么……之后,你会如何?”   端清已经转身向来处走去,闻言只轻声道:“错便是错,既无可恕,合该惩处。”   他说出这句话,就像放下心头久压的泰山巨石,那些付诸其上的沉重包袱,也随之轰然落地,摔了个粉身碎骨,又在风起时一干二净。   风中混着霜寒,吸一口便如吞冷刃,寒入肺腑,却割裂开筋骨,流淌出尚未冻凝的热血来。   楚惜微看着这个背影,蓦地心慌。   他忽然想追上去,可惜脚下却像生了根,目光死死盯住端清背上那把剑,心里升起一个可怕的猜测,再开口时却生生转了话锋,声音艰涩:“他曾说过,来年等春暖花开,想跟道长回飞云峰看看……”   闻言,端清脚步一顿,却没回头,又抬步往前走了。   楚惜微只听到了一个险些被风扯得支离破碎的字——   “好。” 第116章 枝节   玄素这一路走得忐忑磕绊,好不容易带着叶浮生避过耳目回到左厢屋子里,已经过了丑时。   此时夜深人静,玄素擦了把头上薄汗,满心忧虑地把叶浮生安置在床榻上,伸手探了探脉,只觉得气血凝滞、内息紊乱,似是内功出了岔子,但观其神色又像是中毒。玄素不知情,自然也不敢妄动,渡去一道柔和内力护住他心脉,这便去敲端衡的房门。   出乎意料,端衡竟然不在房间里,玄素摸了摸床榻和茶壶,俱都凉透,恐怕对方是自去了云水堂便没有回来过。   玄素拧起眉头,又思及叶浮生提起的暗桩一事,便没惊动其他已经歇下的弟子,而是踌躇片刻,往谢离和薛蝉衣所居房间走去。   因着厢房本来就吃紧,薛蝉衣又从露华院搬了过来,叶浮生把房间腾出来给了这姐弟两人,自己则跑到玄素屋里分走一张长椅。顾念着男女有别,太上宫弟子都不往那房间去,玄素这半天更是绕道走,现在事到临头,他只好硬着头皮敲门。   谢离虽是男儿,到底还小,薛蝉衣心里又装着事睡不安稳,干脆让他歇在床上,自己把长椅拖到屏风后头,拿练功当休憩,故而这动静一响,她便警觉地睁开眼睛。   薛蝉衣悄声拍醒了谢离,姐弟俩各自握住了兵器,等到第二道敲门声起,薛蝉衣便隔着门低声问道:“谁?”   外面传来刻意压低的清润男声:“贫道玄素,深夜冒昧寻薛姑娘,有事相询,不知是否方便?”   太上宫少主玄素,薛蝉衣今天搬过来时只与其匆匆照了个面,观其形貌应是个修身自持的道者,何况自己现在受人庇护,怎么也不能拿大。   她只思量了片刻,便把谢离往身后一挡,抽开门闩,道:“好。”   玄素轻轻松了口气,然而深夜敲门已是不该,倘再进女儿家的房间更于礼不合。见到薛蝉衣开门,他反而退到屋檐下阴影处,道:“多谢薛姑娘。贫道今日有事外出,适才晚归不见师叔,不知薛姑娘可有他的消息?”   薛蝉衣摇了摇头,她今天见过叶浮生便着手搬来的事情,之后便在房中休憩免惹是非,的确是不知道端衡的来去。倒是谢离从她身后探出头来,小声道:“道长应是和方丈去塔林了。”   所谓塔林,也是香火鼎盛的大寺庙里特设祖茔,由历代高僧墓塔组成,虽无不可言之处,却是寺庙里的一处圣地,别说外客,就连寺里的僧人也鲜少能进入。   无相寺传承多年,又盛名远扬,其中塔林近百座,其中还设有七座浮屠塔,意在囚恶伏魔,劝其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此番牵动武林大会的葬魂宫右护法赵擎,便是被囚于其中一座浮屠塔内。   玄素一怔,薛蝉衣拧着眉道:“阿离,你从哪儿来的消息?”   自见面起,谢离就跟在她左右,这一下午几乎没出过左厢院子,她都不知道的事情,谢离又从何得知?   谢离道:“傍晚时阿姐你在整理屋子,我在院前踱步,遇到了一位师父。他本是来找玄素道长,只是那时候道长不在,便托我带话说端衡道长今日不归,与色见方丈去塔林看那被关押起来的魔头了。”   薛蝉衣眉头未松:“那你为何不早些言说?”   谢离看了玄素一眼,道:“那位小师父说……定要见着玄素道长才能说,且不可多言于旁人。”   薛蝉衣总觉得怪异,这事听起来并不是十分重要,按理说可随意找人通穿留信,不必如此谨慎;可对方这般小心,却把消息告诉一个小孩子,借谢离给玄素传话,怎么想都有些问题。   她考量一二,没理出头绪,只好对玄素道:“此事似有些门道,道长还应斟酌,倘若有什么事是我能帮上忙的,也请不要客气。”   玄素的眉头缓缓松开,道:“确有一件事,需要薛姑娘相助。”   他这么说,薛蝉衣反而放心,毕竟断水山庄与太上宫无亲无故,自己姐弟二人虽与叶浮生有交情,到底还与太上宫无瓜葛,现在受了人家庇护,怎么也得出点力。   只见玄素伸手入怀,摸出条挂坠,是拿红线串了银锁编成,可惜染上了血和泥,变得脏兮兮,怎么也不好看了。   这是他在渡厄洞里从一个发疯的人牲颈上扯下来的,那男子披头散发衣衫褴褛,早已认不得什么,只有这条挂坠还算是完整。玄素回程的路上把它拿出来翻看,没发现什么明显的记号,只有银锁上刻了“长命百岁”四个字,刻痕粗犷,不似匠人所为。   他把这条挂坠拿帕子包了递过去,道:“请薛姑娘帮忙查一查,此物该是何人所有?”   太上宫初来乍到,又着实惹眼,玄素不好派同门去查,只好借一把断水山庄的力,左右谢家现在只剩下孤儿寡女,四处走动打探些消息无可厚非。   薛蝉衣也不多问,只接了东西,道:“我会亲自带人去查。”   玄素心里微松,叶浮生曾对他言断水山庄薛姑娘粗中有细,凡事自有尺度衡量,事急时不失为好助力,看来的确不假。   事情说罢,玄素没多留,转身就回了自己房间。   叶浮生还没醒,从紧皱的眉和不自觉抓握被褥的手来看,他睡得并不安稳。玄素去探了把额头,不烫手,反而有些让人心惊的凉,冷汗涔涔。   他心里担忧,又无计可施,只好坐在桌子旁手撑下颚休息,但紧绷的弦却没放松,一面留意着叶浮生的情况,一面又在心里把近日来发生的事情都串联一遍。   手指摩挲着铜萧,他想起了渡厄洞里所见那一幕,胸中又升起杀意来。   这杀意来势汹汹,玄素的手指都有些控制不住地踌躇,目光狠厉如毒狼,却又在下一刻按捺下来,熟练地默背静心咒。   他的确是对如何控制自己的杀念熟能生巧了。   修道人该静心养气,可玄素是个例外。他曾是个又傻又疯的痴儿,八岁那年刚被端涯道长带回忘尘峰时还有半面满身的伤,就像个被虐打过的小野狗,见人就凶,什么都不晓得。   按理说一个小孩子就算发疯也出不了格,可是上山没两天,小小的玄素就打伤了好几个人,虽说都是功夫粗浅的底层弟子和杂役,但最小的也是半大少年,怎么想都不该被一个小娃打得头破血流。   原因无他,玄素那时虽然才八岁,身上却有着早早打下的武功根基,估计是自小习武,招式都刻在了骨肉里,哪怕他什么都记不得,身体却有最深刻的印象。   尤其那套武功,没什么心法口诀,是最纯粹的肉体本能,像野兽的搏杀,一动怒便生杀意,招招狠辣,变幻莫测。   当时太上宫不知道多少人因此反对他入门,到底还是端涯难得强势地力排众议,带着他出去云游求医,一去两年,最后不知在哪儿治好了脑子,会知事,能听话,这才又带回山里。   玄素的记忆,也是从十岁那年才开始。   痴儿治好了脑子,竟是个聪慧又单纯的孩子,他似乎还保留着野兽般的本能,靠直觉去判断人与事,学不会太多的弯弯绕绕,直来直去得让人不忍苛责。在练武一道上,玄素也天赋颇高,得端涯心血教导,自己也肯下苦功,从来不叫师长为难。   只是那套功法不能废弃,端涯本有意让他从头学武,可是那些招式都在他不知事时被人以可怕手段锤炼进骨子里,根本就忘不掉抛不下。眼看着“凶器”不能被毁,端涯就索性让他学会“藏锋”,以经文道义去扶正他的心思,定下各种条条框框限制他的行为,虽然将人教得有些呆板,到底没让其误入歧途。   可惜端涯才教会他如何立身,还没教会他怎么立世,便已经撒手人寰。   端涯于玄素而言如师如父,倘没有端涯道长纪清晏,世上就没有玄素道长纪云舒,他要么还是个虚度光阴的疯傻痴儿,要么不晓得死在哪里烂成一堆狗都不啃的骨头。   正因如此,玄素从来都把太上宫当成自己必须挑起的责任,理所应当,也从不推却。只是他武功好,城府不够,在这个乱世里难以挑起重担,才磕绊至今未掌大权。   此番武林大会暗流疾涌,却也的确如端清所言,是对他的考验和机会。   玄素满脑子胡思乱想,冷不防听见外头远远传来吵杂声,他惊了一下,推门而出,只见左厢房里的其他人也都被惊动,纷纷走到了院子里,一边议论纷纷,一边望着东边突然显出的火光。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藏经楼走水了!”   藏经楼,位于大殿东后侧,内里收有无数经义典籍,更藏有太上宫传承的武学秘籍。   此言一出,众人脸色大变,玄素堪堪回神,见弟子们还没反应过来,气沉丹田暴喝一声:“别愣着,速往藏经楼帮忙救火!”   挤在院子里的三十余名弟子这才如梦初醒,纷纷挤向院门,机灵点的还拿上了水桶和被褥。玄素皱着眉头看他们鱼贯而出,又听得呼喝声、奔跑声嘈杂不已,怕是全寺人都被惊醒,一窝蜂赶向事发之地。   他抬起的脚步顿了顿,瞥见薛蝉衣和谢离也出了门,走过去低声道:“烦请薛姑娘过去帮忙照看着些,我去去就来。”   薛蝉衣心思机巧:“你怕有人声东击西?”   玄素道:“小心一些总是好的。麻烦姑娘了。”   说罢,他脚下一点地面,翻身上了屋顶,几个起落就消失在夜色中。 第117章 血色   玄素一路疾行,骤然强摧的内力已撑得经脉隐隐作痛,可他心系着首尾两端,丝毫不敢停顿放松,好不容易到了塔林入口,只扶着树干喘了口气,就变换步法进入其中。   塔林中共九十七座石塔,俱都七层高,其中的七座浮屠塔连成北斗七星位,其他石塔则以文殊九宫位分布下来,形成一个匠心独运的阵势,可谓错综复杂。除此以外,每座塔从外表一般无二,只在细微处有所不同,外人难得奥妙,甫一入内怕是要迷路其中。   玄素本也没有这样的本事,然而此时风向正好,他又鼻子灵敏,从扑面而来的风中嗅到了铁锈般的腥味,神色一凛,窜入了阴影中贴塔前行,就像只鬼鬼祟祟的夜猫子。   他很快靠近了血腥气的来源,这座石塔已十分贴近塔林中央,底下青铜门虚掩,上头没点灯,只有月光稀稀拉拉地照在塔身上,无端显出阴森。   玄素没走门,他脚下一蹬,手攀围栏挂在了塔身上,也不急着入内,只屏息听着每层动静,终于听得从第七层传来铿锵之声,像是有人在打斗。   连攀八层高塔,玄素臂力已经有些支撑不住,胳膊隐隐发颤,他心知拖延不得了,随翻过围栏稳稳落在了走廊上,透过八角雕花石窗往里面看。   可惜黑灯瞎火难见形容,只能听见那打斗声愈发激烈,玄素只能估算出起码有三人缠斗,除了兵器交锋之声,还有铁链抖动的簌簌怪响。   血腥味透过窗口扑向玄素面门,他有些恶心,早年刻下的本能却促使手脚都有些发热,控制不住地兴奋了起来,就像睡着的狼被腥气勾醒。   玄素瞳孔一缩,手指摸上冰冷玉箫,紧紧攥住,就像握住了一条缰绳,把自己勒在悬崖边上,总算清明了些。   里头打得越来越狠,终于有一人撑不住,道:“这疯子又不认得人了,咱们得下狠手才行!”   “下了狠手,左护法那边如何交代?”低喝伴随着铿锵声响起,有些气急败坏,“左护法再三有令,要把他毫发无损带回去,谁敢动手?”   “可他杀了老三!”先前那人咬牙切齿,“你我兄弟四人向来不分彼此,如今老三却死在他手里!”   “你要敢动手,叫左护法知道了,回头就下黄泉跟老三再做兄弟吧!”   “……”   玄素拧着眉头,冷不丁黑暗中有一物朝这边打来,他急急向旁退了一步,却是条婴儿腕粗的铁链重重打在石窗上,精细的雕花竟是被这一击之力生生抽断!   “谁?!”   争执的两人得了这喘息之机,也惊觉窗外有人窥伺,不等玄素反应,这二人分别从门窗跳了出来。   走廊狭窄,玄素适才一退又恰好处于门窗之间,这下前后路都被堵住。借着月光,他看清这俩人是一高一矮两个男子,俱都僧人打扮,手中持戒刀,刀刃却染血。   玄素进不得,退无路,眼见戒刀映冷光,两人一前一后步步逼近,他又听得屋内那人还在没头苍蝇般乱窜,铁链不断击打着墙壁,发出沉闷的响动,眉目顿时一冷,抽出了铜萧。   下一刻,两把戒刀一前一后捉隙而来,前者抹咽喉,后者砍腿弯,叫他上下闪避都不得,正是“鸳鸯刀”的路数。危急关头,玄素手腕一转,铜萧稳稳挡开一刀,同时脚下一抬一绞,将刀刃生生踏在了脚下,纹丝不动。   玄素挡下这一击,却一不趁胜二不避开,反而探手入怀摸出火折子,手指拔开快速凑于唇边,吹燃了一点火星。   豆大的火光,在平时着实不起眼,可是在此刻却像毒蝎子的尾巴刺得人眼生疼。他面前的高瘦僧人一惊,伸手就要拍灭火光,玄素却已把火折子凑到了墙边悬挂的经幡上。   经幡悬挂日久,早就干燥泛黄,一点就着,兼有风助火势,顿时便腾起一道火蛇,在原本黑沉的石塔上无比醒目。   屋里动静一顿,继而就是一个披头散发的脑袋猛然扑到了窗边,从口中发出嘶哑的吼叫,此人内力深厚,聚气一吼便在夜空里传了老远。   缠斗玄素的两人俱一惊,趁此机会,玄素一把扯下了烈火燃烧中的经幡,劈头罩向那高瘦僧人。对方下意识地退后,却不料这一下乃是虚晃,玄素身体一转,经幡兜转而回,结结实实地裹住了身后那矮小男子的脑袋!   烈火舔上皮肉,那男子发出一声惨叫,整个脑袋都被经幡包了起来,伸手拉扯又被火舌撩上手掌。然而玄素无动于衷,见此抬腿一脚踹上对方胸口,后者当即喷出一口鲜血,连退撞在围栏上,竟是收势不住,翻身坠了下去!   一声重响,骨肉涂地,玄素没回头,一萧架住背后袭来的戒刀,顺势一肘子撞上对方胸膛,听得那人连退三步,这才转身。   适才有血迹喷着他左脸,血滴汇入白银面具上的精细雕纹,仿佛是这个人脸上蔓延开血红纹路,妖冶又惊悚。玄素抬袖擦了血迹,铜萧在指尖一转,平日的温良有礼都在此刻消失得无影无踪,寒声道:“尔乃何人,来此作甚?如实以答,虚言留命。”   不过三四个回合,两人已死其一,高瘦男子心中惊惧,倒也是个不退不怯的汉子,闻言也不答话,提刀又上。   然而却有一条锁链比他更快!   漆黑锁链像毒蛇从后面缠绕过来,死死勒住了高瘦男子的咽喉,不等人挣扎,锁链那端就陡然回扯,竟是把个成年男子生生拉拽离地,脖颈发出“咔嚓”一声脆响,人也被扔下了塔。   又是一声重响,玄素没趴到围栏边往下看,而是退了一步。   那个披头散发的疯子,已经从窗口爬出来了。   他站在玄素面前两丈处,身着脏兮兮的囚衣,头发乱如蓬草,两条锁链箍住腕子,末端长长拖在了地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他抬起头,头发滑向一边,露出半张可怕的脸,那是经年的烧伤,皮肉都已虬结,坑坑洼洼不忍直视,乍一看还以为见到了鬼。   玄素心一惊,忍不住念了句“太乙天尊”,偷眼去看了眼他脚下,有影子。   这的的确确是个人,却是个比鬼还狰狞的人。   哪怕第一次见到,玄素也猜出了他是谁——葬魂宫右护法,赵擎。   玄素本对其所知不多,除了“血阎王”之名和黄山派血案,几乎称得上两眼一抹黑。倒是叶浮生在近日告诉了他一些情报,比如赵擎是靠着老娘赵冰蛾上位成了右护法,比如此人是个疯子。   不折不扣的疯子。   之前探路渡厄洞,叶浮生跟楚惜微接上了头,两人交流了一番情报,楚惜微知晓了无相寺里情况,叶浮生打听到赵擎的事情。从百鬼门调查到的线索来看,赵擎生父不详,母亲是前葬魂宫主赫连沉之妹、现葬魂宫左护法赵冰蛾,按理说该是前途无量,可惜是个疯的。   据说是他幼时遭过火灾,毁了半张脸,后来又随舅舅赫连沉练功出岔,伤了脑子导致疯癫。他一开始还只是不认得人,到后来就开始时不时暴怒发癫,武功反而越来越好,迷踪岭里少有几个制得住他的人。   葬魂宫养着这么一个疯子,一来是看着赵冰蛾的面子,二来也是利用他做条烧杀抢掠的狗。可惜赵冰蛾爱子如命,八年前赵擎甫出江湖就遇到了黄山派一事,她就亲自动手把人带回迷踪岭,好生教武养着,却不准其再出迷踪岭,生怕这疯子又惹上麻烦,把命搭进去。   如叶浮生所推测,赵擎本深居简出,此番却落入无相寺手中,恐怕是有心人算计下的诱饵;而葬魂宫明明已把持武林大会,却迟迟不派人救赵擎,恐怕一是拿来钓鱼,二就是将其做了弃子。   无论哪一种猜测,都只能说明——赵冰蛾跟赫连御之间,起了龃龉。   玄素只是不懂,并不是傻,他此时见着了赵擎,又想起刚才那两人谈话,猜想这俩人怕是赵冰蛾私下派来救自己亲儿,只是没想到赵擎已经因为囚困彻底发疯,敌我不分,不仅没随之逃出生天,还把来救他的人也留在了此地。   问题是,端衡和色见又在哪里?屋里的血腥味,会不会出自他们?   玄素心里急,恨不能冲进去看上一眼,然而赵擎却不肯给他这个机会。   劲风突扫,玄素举萧一挡,正与铁链撞了个结结实实。赵擎一击不成,又震动双手,两条铁链齐出,这玩意儿黑黢黢的,破空之际便似蛟龙舞于狂澜,纵横来去,密不透风。   兵器一者长于丈一者短于尺,玄素顿时有些捉襟见肘,偏偏赵擎这疯子还不同于人牲那般全无理智,动手缓急得当、进退有度,只是招招要命,狠辣无比。玄素冷不防被抽中肩头,顿时皮开肉绽。   眼前见了红,赵擎凶性更甚,左手锁链劈下欲打他头,右手铁链横扫欲抽他胸膛。这两下若是被打实,不说脑浆迸裂,也要肋骨折断。   玄素若退当是可以,然而他若退了,这疯子逃了出去又当如何?   一咬牙,玄素不退反进,双手一滑握住铜萧两端,但闻铮然一声,铜萧一分为二,竟是从中抽出一把细剑来!   这支铜萧并非乐器,而是他十六岁那年初能控制自己内息时,由端涯亲自开剑阁给他挑的武器,名曰“无为”。   无为剑长不过一尺,且非薄刃,而是类似于剑刺,通体如锥,遍生暗纹血槽。据说这本是一把古物,曾乃刺客暗杀之剑,后被仁者所得,藏于萧中,隐锋敛刃,非不得已则不出鞘。   无为者,非碌碌无为,实乃君子应有所为,也应有所不为。   玄素今年二十有八,无为剑出鞘却不过三次,至今未染一滴血,可他此时拔剑出鞘,就是人到绝境,剑出无回。   身形一转,铁链扫过胸膛,震得肺腑生疼,然而无为剑贴链而滑,转眼间玄素已欺近赵擎!   眼看这一下以伤换命,无为即将洞穿赵擎咽喉,后者突然弃了铁链,左手竖掌成刀,拇指与无名指陡然内扣,趁隙翻转而来!   无为剑在间不容发之际从他扣出的洞隙之间穿过,赵擎侧头避开剑尖,左手顺势下滑,食指、中指瞬间下落,牢牢把持住了剑柄。   玄素的眼睛蓦地睁大,只愣神了这一刻,赵擎空出的右手便抓向他面门,两根手指弯曲如钩,转瞬已触碰到了他的眼皮!   下一刻,殷红喷溅而出,玄素眼前一片血色模糊…… 第118章 问罪   那冰冷的手指已经用力摁在了眼皮上,玄素已经感觉到从眼睛传来的微痛,然而没等这两根手指挖出他的眼珠子,就有一股温热的鲜血喷溅在脸上。   那腥气扑面而来,血几乎从毛孔钻入皮肉骨髓,仿佛无数只猩红的小虫子爬在身上,疯狂地啃噬起来。玄素脸色一白,一股战栗之意从脚底直冲头顶,顿时头皮发麻,手脚俱震。   玄素踉跄退了两步,从鬼门关捡回了半条命,眼睛还有些发疼,他摇了摇头,手中无为剑差点就刺了出去,然而赵擎已经倒下了。   “扑通”两声先后响起,一重一轻,赵擎的身体扑倒在地,头颅却滚到了玄素脚边,拖出条歪歪扭扭的血痕,怎么看都惊惧。   叶浮生不知何时到了这里,于千钧一发之际捉隙出手,惊鸿刀无声无息地插入战局,切肤割肉,断骨枭首,一点生机也不留,转眼就是血溅三尺青锋。   出手之快、下刀之厉、时机拿捏之准,这三者缺一不可,乃玄素生平罕见。   玄素怔怔低头,看着赵擎死不瞑目的眼,再抬头去看叶浮生,对方的脸色一片苍白,嘴唇都在发青,这一招过后就伸手撑住围栏支持自己的身体,险些腿一软跪倒下去。   唯有握刀的手稳如磐石,纹丝不动。   他就像一把被抽去竹骨的伞,只剩下一层软趴趴的油纸,犹不死心地遮风挡雨。   叶浮生好不容易喘匀了一口气,甩了甩头,见到玄素看过来,扯扯嘴角:“吓到了吗?”   玄素木着一张脸:“是啊,贫道好怕。”   叶浮生一噎,笑岔了气。玄素强迫自己不去看地上的尸体和血,快步走过去托了他一把,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寺里闹这么大动静,我若是还醒不过来,怕就得长眠了。”叶浮生拿袖子一抹刀刃,还刀入鞘,“我醒来时只见到了将要出门的薛姑娘和阿离,从他们口中知道你的去向,就跟过来了,刚好能赶上救你一对招子。”   他身上毒性发作,只是被内力强压下去,这一路赶来可谓艰辛,何况塔林情况不明,叶浮生本都做好了追丢准备,却不料先见火光乍现,又听闷响先后传来,可算是找到了地方。   说到这里,叶浮生才低头去看被自己一刀断首的人,适才匆匆一瞥,只晓得此人武功高强、举重若轻,若非其神志不清又死缠着玄素,他未必能趁机接近,也正因如此才不敢留手。   他皱着眉,目光在头颅和尸体身上打了个转,已有了猜测:“赵擎?”   玄素“嗯”了一声:“我来的时候正发现有人欲趁乱救走赵擎,只是他神智疯癫认不得人,才拖延了时机,让我出手拦阻。”   叶浮生眯了眯眼:“那你适才又因何愣怔?”   他上来的时机正巧,刚好见着赵擎钳制住玄素的剑,后者本有机会撤手后退,偏偏愣在原地,叶浮生无可奈何,也只好下杀手。   闻言,玄素面上神色变换,欲言又止,然而没等他说出什么所以然,下面就突然传出一声钟响,在夜幕中远远传了开去。   每座浮屠塔第一层外都悬有一口大铜钟,作示警之用,习武之人聚力敲击,声可于顷刻间传出三五里,寺里的武僧但凡没睡死过去,都能听到这边的声音。   这塔内竟然还有人。   玄素来得急,叶浮生追得更急,两人都是攀塔而上,没从塔内拾级而上枉费时间。本以为有外人劫囚,塔中恐怕无活口,却不料竟然还有人活着,并敲响了大钟。   估摸着要不了多久便会有人包围此塔,玄素拧着眉:“此地生是非,不管那两人到底是谁,左右扮成寺内僧人,现在赵擎又死了,我们最好先离开这里。”   这不失为一个好主意,然而下方大门恐已被锁死,就算有卓然轻功傍身,要从七层高塔跃下也实在冒险,何况叶浮生和玄素一个毒性作祟,一个气力损耗。   微一思量,叶浮生开口问道:“把你来此的见闻,都告诉我。”   玄素快速将适才的一切托盘而出,叶浮生紧皱的眉头慢慢松开,道:“我们不能走。”   “为什么?”   叶浮生没急着答,探手入怀摸出火折子,转身进了原本关押赵擎的囚室。   由于修筑于高塔之内,囚室也是禅房布置,只是多出了栅栏铁索,中间有个人高的大铁笼子,里面扣锁已开,空空如也。   地上有三具尸体,两个是白须老僧,俱都身形枯瘦,背后中刀,一击穿心;一个是年轻僧人,披面流血倒在地上,脑袋上一道血痕横贯面部,脑浆也从裂口流淌出来,恐怕是被赵擎一道锁链抽在了头上。   叶浮生蹲下来仔细谈了两名老僧的尸体,暗道一句“果然如此”。   玄素问他:“发现了什么?”   叶浮生按了按额角,道:“刚才那伪僧道了句‘兄弟四人’,你仔细想想。”   从他们话里可以推测,其中之一就死于囚室内,两个死于塔下,那么第四人在哪里?   “浮屠塔戒备森严,这两位老僧我观其手茧,都是武道好手,就算赵擎真的脱困而出,也未必是这两人对手,除非这三人出刀比我更快,否则绝做不到一刀毙命。”叶浮生道,“两位老僧,都中了毒。”   说话间,他把火折子交给玄素,自己走到香案前,上面的香烛都已经熄灭,叶浮生拿手指捻了捻香灰,目光冷沉:“在这里。”   浮屠塔里关押重犯,两位老僧肩负大任,自然丝毫不敢松懈,塔内其他僧人也要万分注意,除了出入人员,连水粮都要谨慎检查,要在其中混毒谈何容易?   除非是有塔内的僧人,把毒药融入香里,借着供佛和洒扫的机会换了香烛,点燃毒物,于挥发中悄然施毒,等发现时就已经晚了。   两位老僧一生卓于武道,最后却因鬼蜮伎俩深陷危局,死于有心人的偷袭。   叶浮生眯起眼:“要劫走赵擎,自然不能走漏风声。刚刚的敲钟者,恐怕是这塔中最后的活口,但如果是你,会留下活口吗?”   贼喊捉贼,不外如是。   玄素联想起那传话之人,心中一寒:“他们是故意要把我诱过来做替罪羊!”   叶浮生伸手摸了摸下巴,眉头又皱了起来,没说话。   玄素也不打扰他,实际上自己也是满心乱麻,一会儿看着面前的尸体,一会儿又想起赵擎,可惜他有这么多疑问,现在却没人能解答了。   两人就在这里席地而坐,直到脚步声伴随喧哗由远及近,大门被轰然推开,二十来个人鱼贯而入,把囚室挤得满满当当,玄素放眼望去,外面的长廊也挤满了人,什么门派的都有,分别把守住各个门窗,生怕他们插了翅膀飞出去。   进入囚室的有一半是门派中人,一半是武僧,打头正是恒明、恒远。见到地上尸体,恒明痛呼一声“师叔祖”,神情悲愤,看向叶浮生和玄素的眼睛几乎充了血。   恒远也面露悲恸之色,手指拨动佛珠,嘴里喃喃“阿弥陀佛”,外面不晓得谁发现了赵擎的尸体,大喊道:“赵擎死了?谁干的!”   喧哗声一时间更加嘈杂,玄素觉得有些刺耳,总感到这些人比起魔头伏诛的快意,更多还是一种难言嫉愤的不甘心。   恒远看着他们,道:“玄素少宫主,叶施主,二位深夜擅闯浮屠塔,又杀了赵擎和我寺中人,不该给个说法吗?”   叶浮生没睁眼,玄素接了口:“擅闯浮屠塔事出有因,杀赵擎情非得已,至于这几位大师却非我二人所为。不问因先定罪,恒远师兄不觉得有失冒进吗?”   恒明怒道:“塔下两位师弟身上都有太上宫武学留痕,敢道不是你们下的毒手?两位师叔祖身上都是刀伤逼命,难道不是你们拔的刀?”   玄素听他未经细思便一通指责乱扣罪名,眉头狠狠拧了起来,又见恒远面色悲痛似哽咽难言,晓得此人是要借冲动的恒明把今晚的事都推在自己和叶浮生身上,到时候千夫所指、有口难言。   他偷眼去看了叶浮生,后者闭着眼,眉睫微颤,额头又见冷汗,恐怕是被压下的不适又翻滚上来。   玄素心里急到了一个边沿,反而冷静了下来。   在忘尘峰上他从不费心去面对什么,下了山又有叶浮生的引导和指教,玄素还是第一次面对这样咄咄逼人又危急万分的情况。   纵有刀剑在手,哪怕文韬武略,也束手难为。   可他不能一辈子受旁人荫蔽,更不能坐以待毙。   玄素的拳头慢慢攥紧,对上恒明,寒声道:“下面两人一者被贫道所杀,一者被赵擎扔下高楼,事既行便敢当,但还请连同这具尸身一同,先查明这三名僧人身份。至于这两位大师……”   顿了顿,他声音更冷:“贫道今年未至而立,又是外来之人,倘能接近两位大师身后趁机偷袭,那到底是贫道天赋异禀还是无相寺之武学本有弊病?两位大师肩负看守重任,又缘何会把后背毫无戒心暴露于贫道?他们身上的刀口,各位可仔细验看,究竟是我二人身上刀剑,还是出自无相寺的戒刀?”   这番连环问让恒明怔然当场,有心反驳又无从说起,恒远终于无法再保持沉默,开口问道:“就算杀人之事尚需分明,赵擎之死又何故?二位擅闯浮屠塔,又何因?”   对方咬死了他二人潜入浮屠塔别有用心,不管是私通魔道要救赵擎,还是意图剑走偏锋杀了赵擎先于大会夺下盛名,都是惹人仇恨的事情。   玄素看着恒远,年轻僧人温和依旧,眼神却像水蛭,闻到血腥就咬住不放。   他的目光终于完全冷下。   “恒远大师,贫道尊你一句‘师兄’,是敬于岁月与无相寺,而非敬你。”玄素慢慢起身,挡在叶浮生面前,无为剑还鞘成箫,在他指间一转,负手而立。   他的目光扫过恒远、恒明,又看着他们身后一群神色各异之人,道:“贫道乃太上宫第六任掌门,问罪也好、问责也罢,都请各派掌门出面相谈,拿出真凭实据,剖于情理黑白。贫道行端坐正无不可言,不闪不避,便在此地此时说个分明!”   一言出,满座哗然,多少人敢怒不敢言,恒远直视玄素,只觉平日温柔如春风的道长突然染上料峭春寒,不凌厉,却透骨。   叶浮生慢慢睁开眼。   他看着玄素的背影,不禁勾了勾嘴唇,手掌在地上一撑,起身拍了拍玄素肩膀,站在了他身边。   相比于玄素,叶浮生的气势并不凌人,就像个黑不溜秋的影子竖在了烛光下,说话也有些温吞,仿佛有气无力。   可是他一句话,就像曲棍打在了毒蛇七寸上,叫其动弹不得——   “藏经楼起火,据此又路途不近,各位来得倒是及时,只是不晓得火患可有消解?色见方丈、色若监寺和端衡道长又在何处?”顿了顿,叶浮生看向那些僧人,“对了,适才敲钟示警的,不知是哪位大师,还请出来做个人证,阐明事实才是。” 第119章 变故   那是个毫不起眼的和尚。   四十来岁,中等身材,头顶有戒疤,手掌上也有常年洒扫留下的痕迹,看着就没什么出奇之处。   他被人推搡出来,神情怯懦又恐惧,一见叶浮生和玄素,便脸色惨白,抖似筛糠,一句整话也说不出来。   恒远温声道:“法圆,你且将今夜之事说个明白——可曾见到这两位施主上塔?塔内众弟子又是因何而死?你又知道什么?”   被称作“法圆”的和尚,小心翼翼地看了看众人,把身体往恒远后面一藏,开始嚎哭:“寅时刚过,与我同值的师兄弟就相继喊腹痛,接着便倒下死了,七窍流血,好生可怕。”   玄素和叶浮生都没走门入,自然也不晓得第七层以下都是怎般情况,现在听他这番哭诉,叶浮生皱了皱眉,玄素脸色却更是冰寒。   恒明急急问道:“可是中毒?”   法圆道:“是中毒,那时刚烧了水喝下,岂料一盏水下肚,就吞了要命的东西。”   叶浮生开口问道:“水是何人所烧?你又缘何无事?”   法圆看了他一眼,道:“烧水的法妙师兄也已中毒死了,那时我与法觉、法真、法行三位师弟正在洒扫无暇喝水,故逃过一劫,本欲出去喊人,却见大门被人以刀拨开,我们唯恐是黑手来到,慌忙躺在地上装死,眯眼瞥见这两位施主从门入,见着满地尸体也不惊慌,径自上了楼。”   玄素为这场贼喊捉贼的戏叹为观止,叶浮生掀了掀眼皮:“你亲眼看到我们上来的?为什么等我们上来后,不赶紧喊人来帮忙?”   法圆瑟缩了一下:“我非武僧,不精武艺,三位师弟便自行上楼想拦阻你们,着我守住大钟,一旦他们没能成功阻住你们,便敲钟示警……我在下面等了些时间,忽闻外头传来响动,往窗口一看,却是法觉、法行两位师弟先后坠楼……”   此人唱作俱佳,虽没指着叶浮生和玄素大骂凶手,却能颠倒黑白,一番话哭嚎出来,叫周围的人义愤更盛,眼刀纷纷飞过来,不少人已亮了武器,活像叶浮生和玄素都成了赵擎那般的魔头。   恒远手掌虚压止住喧哗,看向两人:“二位还有何话说?”   玄素抬起眼,却是不答反问:“色见方丈与我端衡师叔都来了吗?”   此言一出,便有人愤然叫嚷:“玄素道长是觉得我等无资格向你问罪吗?”   玄素道:“欲加之罪,也当尔等来问?还是请方丈前来,定个分明。”   恒明道:“法圆所言,不足以定罪吗?”   叶浮生开口道:“若是片面之词就可作如山铁证,衙门里不晓得将有多少冤假错案。”   恒远看向他:“那么眼下叶施主能自证清白吗?”   “自证清白算不上,只是有些疑问,希望各位能解个惑。”叶浮生竖起一根手指,“第一,这三位大师可是精通武艺,能帮得上两位高僧的忙?”   法圆犹豫了一下,倒是恒明答话道:“俱是武功寻常,在武僧之间算不得高强。”   “那便怪了。既然武功不足以相助两位高僧,为何不干脆与法圆大师一同看守大钟,还能分出人手去附近高塔寻求助力?”不等法圆辩驳,叶浮生又道,“第二,这两位高僧武功如何?”   恒明道:“两位师叔祖年事虽高,筋骨仍是强健,内力浑厚,武艺高深,两人联手时,全寺唯有色空师叔能一战平手。”   “各位皆可看得分明,两位高僧都是背心中刀,一击毙命,身上无其他伤痕。”玄素冷冷道:“贫道今年二十有八,浮生也不足而立,两人加起来不如其中一位高僧岁数,能在瞬息之间将之毙命?”   恒明一怔,其他人也反应过来,脸上显出犹疑之色。   恒远终于再度开口:“若是鬼蜮伎俩,防不胜防。”   “有道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这话确有道理。”叶浮生笑了笑,“关于此事,在下不才,倒有些发现。”   恒远眯了眯眼,就见叶浮生走到众人面前,对一位打扮利落的女子问:“这位姑娘,能否借你头上银簪一用?”   那女子瞧了他一眼,到嘴边的拒绝又咽了回去,拔下一支银簪递给他,道:“左右一支簪子,拿去用便是,但你若给不出证据,我等可都要动手了。”   “自当如此。”叶浮生一笑,转回两位老僧身边,先是撩开衣摆单膝落地,合掌行了个礼,这才抬头看来:“情非得已,需对大师法体有所不敬,还请见谅。”   法圆脸色一变,正要开口阻拦,却被恒远暗中拽住。   他侧头觑着恒远脸色,年轻僧人面上不动声色,眼里却凝起了刻骨煞气,只是转瞬就消弭开去。   话音落,叶浮生已将银簪插入一位老僧丹田所在,这簪长有六寸,老僧又身形消瘦,这一下几乎贯体,待他抽出银簪,却见原本银亮的簪体竟然发黑了。   他用手帕托着银簪,目光沉冷:“毒入肺腑,通彻骨髓,正如‘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功’,这等鬼蜮伎俩可是一朝一夕能成?我等昨日晌午方入无相寺,就算真的心有不轨,提前做下手段,又要多么长久精密的布置才能让两位高僧在不自觉间中毒至深?”   恒明喃喃道:“两位师叔祖功力深厚,寻常毒物不能奈何,入体便会被内力压制逼出,只能徐徐图之,然而送往此地的水粮不经香积厨,而是由专人准备,出不了问题……”   “恒明大师所言甚是,那么第三个问题就来了——毒不是出自水粮,又是何处?”叶浮生转手拈起炉上残香,看过在场诸人,“月前古阳城断水山庄夺锋会一战,各位豪侠想必也有身临其境者,不知可对此有所熟悉?”   四下里静默片刻,不知是谁高呼一声:“葬魂宫,步雪遥!”   这六个字一出,就像开水倒进了滚油锅里,“滋”地炸起无数油花,溅在人身上能从皮疼到骨子里,一时间竟没有人再说话。   直到叶浮生打破沉寂,他看着躲在恒远身后的法圆:“这位师父,你说过自己是这塔里的洒扫僧,那么替换香案也该是你份内之事,有毒下在其中,并且日积成祸,你真的一无所知?出家人不打诳语,当心下拔舌地狱啊。”   法圆面色惨白:“我、我……”   玄素适时开口,把自己来到此地的缘故和适才一番惊险遭遇都悉数说了,也定定看着他:“你说亲眼曾见我二人入塔,可我们都是攀塔而上,由于贫道轻功不佳,在第四层还踩碎了一片瓦,以指力嵌入围栏险稳身躯,若有不信也可去查看。那么,大师见到的,莫非是鬼神?”   陡然之间情势倒转,众人目光都落在法圆身上,势要他给了交待,恒远也面露惊色,道:“事实究竟如何?快说!”   法圆背脊一抖,脚下一软跌坐在地,面如土色:“我……”   “小心!”玄素开口喝道,无为剑电射而出,然而还是晚了一步,只见那刚才还抖似筛糠的和尚竟然就地一滚,横腿一扫,站在他身边的恒远就被绊倒,对方袖中竟然滑落一把短刀,抵在了他的咽喉上!   法圆脸上怯懦尽去,换作了亡命之徒的狠厉,刀刃一紧,挟持着恒远步步后退:“让开,不然就杀了他。”   刀刃割破皮肉,血已经渗了出来。哪怕叶浮生和玄素心中已认定恒远有问题,但到底并无实证,何况在这样的情况下,谁都不能见死不救。   “适才道自己不会武功,现在露了这一手,看来是暗桩装不下去,就要明着捅刀了。”之前借叶浮生银簪的女子寒声说道,手中长剑出鞘,其他人也都拔出了兵刃。   他们严阵以待,但是却没有一个真敢轻举妄动。   死一个和尚也许无足轻重,但那个和尚不能是恒远,他乃西佛之徒,纵然不精文武,也举足轻重,要是因为谁妄为导致身死,不论色空是否追究,那人也绝不好过。   恒远似为这惊变怔住,他下意识地挣动,换来一掌打在背心,唇边当即见了红。   恒明见状大惊:“放开恒远师弟!”   咳了一口血,恒远却一个字也不多说,反对着刀刃撞了上去。众人大骇,却还是法圆反应更快,刀锋向下一撇在其肩膀上开了个口子,一指点了他穴道,呸了一口唾沫:“臭和尚,想找死没这么容易!文不成武不就,命在我手,由我做主!”   说罢,阴狠目光扫过众人,尤其在玄素和叶浮生身上剜了两刀:“都让开,否则西佛之徒给我陪葬,不亏!”   玄素拧着眉头,他知道这是一场做戏,但偏偏不能妄动,一时间握剑的手松了又紧。   不管恒远是故意受制好让法圆逃脱,还是借此洗掉自己的嫌疑,都不得不说是步好棋。   叶浮生看着法圆挟持着恒远步步后退,很快退出了囚室,眼看就要到楼梯口。   就在此时,一道红绡自法圆后方兜转而来,如蛇般紧紧缠住他的脖子,顺势往下一拽,带得人身体失衡,手下也一松。   机不可失,恒远狼狈地从法圆手下挣脱,就地一滚避开其触手可及区域,恒明已箭步冲上,提拳就打在了对方头颅上!   恒明修的是无相寺武典《般若经》,拳脚之强就算是放眼江湖也少有敌手,这一拳含怒而出,竟是将其脑袋生生打破,披面流血,滚下了梯子。   一只绣花靴踏过尸体,竟是薛蝉衣突然出现,她鬓发凌乱,额头汗涔,见了他们便高声叫道:“藏经楼出事了!”   此言一出满座俱惊,刚“逃过一劫”的恒远瞳孔紧缩,叶浮生看得清清楚楚,这一次他眼中俱是惊怒,没有半点作伪。   叶浮生眯了眯眼,也从周围人的议论里得知之前藏经楼走水一事,本是有夜读僧人不慎打翻烛台引起火患,所幸被及时扑灭没酿成大祸,因此这些人才能分路赶来。   恒远失声道:“藏经楼的火不是已经灭了吗?”   薛蝉衣面无血色:“适才扑灭了火,色见方丈亲自带人前入阁中搬点经册,没料想他们人刚进去不久,藏经楼突发巨变,有巨响轰鸣,烈火突焚,进去的人……一个都还没出来。”   恒明脸色大变,恒远踉跄几步,脚下一软跪倒在地。   所有人都惊怒,薛蝉衣所言分明就是火药引燃才会产生的情况,可是一个佛寺里怎么会有这样的东西?   再看这塔内尸身,思及残香奇毒,“葬魂宫”三字呼之欲出,叫人心中寒意陡生。   然而这些七嘴八舌,玄素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耳中只有薛蝉衣刚才补上的那句话——   “端衡道长,也在里面。”   ———————————————   《关于黑历史……》   楚惜微:身高体重一个数,横竖都是一个圆。   叶浮生:年少轻狂爱中二,狂放不羁爱撩骚。   谢无衣:阿离出生的时候太高兴了,抱着儿子举高高,太兴奋给飞出去了……幸好容翠接得快。   谢珉:我娘说小孩子一日之计在于晨,我以为是凌晨……于是过上了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的生活。   谢离:看楼上你们就知道我现在长不高的原因是睡眠不足。   阮非誉:想当年我差点气死了私塾老师,每堂课都被罚站,活生生的反面教材。   秦鹤白:扎马步的时候我师父在下面放了一炷香,我坚持不住没注意就一屁股坐下去了……伤痕有时候不是男人勋章,是黑历史TAT   秦兰裳:至今还记得我出师一战是一记回马枪给了跟我对战之人一个千年杀……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人太矮没办法。   陆鸣渊:老师说学王羲之才能练好字,我傻逼兮兮吃了十个月馒头蘸墨汁……   顾大王:人生中接到第一份告白,激动得很,问那家伙喜欢我什么,对方说觉得我特爷们儿,敬我是条汉子。我想了想,给了他一个爷们儿的回应——打哭为止。   端清:……   叶浮生:师娘你怎么不说话?   端涯:我爆料!二师弟十三四岁那时候长得可水灵了,有一回新来的小师弟冲上去就给他送花,说“师姐我老喜欢你了”……二师弟的表情我至今难忘。   叶浮生:我更好奇那个送花的下场……   端衡:……这就是我的黑历史了啊。 第120章 立誓   孙悯风醒过来的时候,几乎以为天还没有亮。   这个地方阴冷昏暗,屋子里只点了一盏豆大的灯,映得出墙上摇曳的人影,却看不清坐在桌后那人的脸。   他只手撑着床伴,腹部还疼,只是这疼痛叫他安心,说明伤口的毒已经清理干净。   此番奉命赶往问禅山,星夜兼程到了伽蓝城,眼看只剩一天路程,孙悯风本来打算歇歇脚,岂料在这一晚就出了事儿。   这座城里不知何时被人布下为数不少的暗桩,医馆、酒楼、茶肆、客栈……但凡来往之人有所交往处,都已处于控制之下,孙悯风又为了秘密赶路,身边带的人不多,这一下便吃了亏。   本来是念着问禅山上人杂口多,孙悯风派人去医馆采买些常备的药材,甚至都刻意拆开了方子,零散而购,却还是被人盯上。买药的手下一去不回,葬魂宫的爪牙却摸了过来,不仅潜入屋中杀人,还一不做二不休,放火烧了整间客栈,弄出声势只当是走水。   孙悯风医毒卓绝、武功三流,除了轻功不错尚能跑路,单论拳脚兵器就连秦兰裳都能一棍子敲死五个他,偏偏葬魂宫此番舍了血本,怕是掏空了大半迷踪岭,竟是把五毒卫都派了出来。   五毒卫中,“百足”司暗杀截货,受青龙殿主厉锋所辖;“天蛛”主潜伏刺探,由朱雀殿主步雪遥所管;“金蟾”掌生意来往,为玄武殿主魏长筠打理;“魔蝎”护暗桩行动,受命于左护法赵冰蛾;剩下的“蝮蛇”则直属赫连御,掩其后路,为其锋芒,首尾相接。   依照情报来看,此番“金蟾”和“蝮蛇”留守迷踪岭,“天蛛”和“魔蝎”潜入问禅山,“百足”却因厉锋留于迷踪岭缘故临时交于魏长筠,故不知其安排。孙悯风怎么也没想到,这样一支可怕的人手竟然就藏在伽蓝城,把守住这个来往要道,仿佛守株待兔。   他带来的那几个人在“百足”面前根本不够看,甚至还会暴露百鬼门的行迹。孙悯风被一刀破腹、逼到死角时还为此头疼,却不料会有人帮忙解决这个麻烦。   孙悯风一行八人除了他外再无活口,“百足”的这十六人也没一个能活着回去。   那个女人,在孙悯风进客栈时还看见她在柜台后算账。只是当时女人还一身粗布衣裳,头发胡乱盘着,脸也蜡黄,看着就是个半老徐娘。   孙悯风去交银子时对上她一双眼,发现这女人其实有一对秀眉妙目,只可惜眼角现了鱼尾纹,眉毛也画得粗陋,额头上还有块胎记,平白减了颜色。   旁人看她一眼就无趣,孙悯风却盯着那双眼睛看了半晌,直到属下都忍不住轻咳。   可惜了。他心道。   孙悯风平素阅人无数,只看了一眼就忍不住想,倘若这老板娘不被天嫉妒,又肯好好捯饬自己一下,再年轻个十来岁,怕是能名满京都、艳盛天下。   常人说美色,多言红颜皮相;才人道美色,多谈骨气修养;圣人言美色,多誉精神独高。   孙悯风自诩哪种人也不是,他就是个怪人,看得入眼的自然也怪。   他看上这老板娘的眼神——于市侩平凡里不经意时流泻的讥讽冷厉,仿佛满池淤泥里开出一朵格格不入的荷,亭亭玉立,美而不群。   旁人眼里弃如敝履的女人,何尝不在讥讽这些有眼无珠的人?   这当是个有故事的女人。孙悯风本想着此间事了,定要再来寻老板娘谈天说地,却不想在这一夜生死关头,又是这女人救他一命。   一刀劈开火海断梁,又一刀反手插入杀手咽喉,孙悯风看着她脸上的伪装被汗水弄花,愈加惨不忍睹了,却忍不住笑了起来。   笑完之后,他就疼昏了过去。   “醒了就别发呆,奴虽惯于等待,有时候也不喜欢等待。”轻柔的女声响起,孙悯风循声望去,看见桌后的人拿起长针拨亮了灯芯,照出一张含春玉人面。   罗裳微敞,暗香盈袖。   孙悯风一手捂住伤口,盘膝而坐,笑道:“在下之前道老板娘是个美人,却被啐了一句‘睁眼瞎子’,现在可算是洗雪冤名了。”   盈袖抬眼一笑:“奴家之前闻说鬼医喜怒无常是个厉害人物,却正赶上一场美救英雄,如今可晓得见面不如闻名了。”   “什么人的名树的影,左右不过是他人口中言、他人眼中看,与你我有何干系?”孙悯风大笑,“正如我听说明烛赌坊从不做亏本生意,此番却得不偿失救了我,也是名不副实了。”   盈袖目光一闪:“鬼医知道这是哪里?”   孙悯风摊开手:“普天之下敢从葬魂宫手里抢命、还能抢得过的并不多,我随便猜了一个,多谢姑娘不吝承认。”   聪明人大抵是总要多长几个心眼,盈袖勾了勾嘴唇,道:“明烛赌坊的确不做亏本生意,然而人总有意气用事的时候。”   “看来救我是姑娘的一意孤行了。”孙悯风抬起头,“你我萍水相逢,哪怕再看得对眼,也不当有如此付出,看来在下单说一句‘救命之恩以身相许’是不够格了。”   盈袖看着他,忽然就明白了这个武功稀松的男人为什么能在江湖上混得风生水起。   除了百鬼门的庇护,光是孙悯风一身令人惊惧的医毒神术就足以安身立命,何况他除了这些,还有一个好脑子。   聪明却不过分,做戏又点到即止。   她最喜欢跟这样的人打交道,不会太蠢,也不会太操心。   一念及此,盈袖道:“奴家,想让鬼医帮忙搭个桥……”   藏经楼的大火,一直烧到了卯时三刻。   此时天光已亮,深秋难见的暖阳拨云而出,可是无数人眼前发黑、心头发冷。   火雷安放的位置巧妙,栏杆栋梁处还不知何时被泼了油,昨夜又有大风,风助火势,把藏经楼烧得就像一个好端端的人,只剩下了焦黑半残的空架子。   无相寺的僧人面色悲怆,喃念着经文,许多人都帮着他们挖掘废墟,捧到几页黑糊的残纸都能如获至宝。   可他们的神情一变再变,从紧张疯狂到木然,不少人已经哭了起来。   恒明和恒远还带着武僧在翻开断壁残垣,不顾那砖瓦木梁还滚烫,皮肉都被烫伤,还不肯远去。   玄素和叶浮生也一样。   他们亲手挖掘出一具具焦黑的尸体,都是跟着色见和端衡去搬点经册的僧人和太上宫弟子,共计二十七人,玄素抖着手来来回回输了三遍,确定是一个都没少。   连同色见和端衡在内,一个都没少。   二十七具尸体都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身体都枯焦看不出原样,其中几个大抵是站在了火雷附近,被炸裂了身体,拼了半天也不完整……   最终,恒明在其中一具尸体的手上找到了串脏兮兮的红晶佛珠,玄素跪在一具颈佩青金石太极坠的尸体前面无表情。   他没哭,叶浮生按在他肩膀上的手却感觉到他在抖。   焦灰黑土遍地,断木碎瓦满目,不晓得是谁哭出了第一声,然后接二连三,哭泣与怒嚎此起彼伏。   叶浮生转头看着恒远,他跪在恒明身边,神色怔忪。   大火已经熄灭,可他的眼睛很红,仿佛那火光都凝在肉眼里,挥之不去了。   叶浮生定定看了他一会儿,突然感觉到玄素反手抓住了自己,慢慢站了起来。   他第一下没站稳,差点又跪了回去,好歹是撑着叶浮生的胳膊,摇摇晃晃地立住了。   叶浮生听见他嘶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浮生,藏经楼起火之事……必定有葬魂宫背后算计,我会稳住弟子,借此……联合同道之人征讨祸首,力逼……其自露马脚,你……”他的声音很沙哑,仿佛刀子在割喉,染上了钝痛和血腥,“你……该做什么,就去吧,这里还有我。”   他颤抖的身体在慢慢平息,可见玄素正拼命勉强自己冷静下来。   从踏出忘尘峰起,他就不再是受长辈荫庇的少宫主,而是太上宫的第六任掌门。   太上宫此行还有二十三名弟子,端衡死了,八个同门死了,但其他人还在,玄素就得稳稳立在这里。   叶浮生没说话,用力在他肩膀上拍了拍,目光再扫一眼中人,悄然退后远去。   他走得不快,出了那片场地,才听见一声巨响压下悲怒交加的喧哗,似是有人一掌打在了藏经楼唯一保全的那口大钟上。   他听见玄素的声音被内力裹挟传开,强行掩去了悲愤和慌张,嘶哑得有些难听,并不撕心裂肺,却字字掷地有声:“昨夜有人声东击西,以藏经楼走水为幌子,暗中潜入浮屠塔欲救赵擎,被我等撞破拦截之后,竟又出毒手……   “廿七人命,千百典籍,两派前辈,诸多无辜……有道是‘乾坤朗朗,天理昭昭;恩仇是非,当有公道’,今魔涨道消,宵小之辈欺我武林白道,铸白骨成墙,酿碧血为潮,我等若沉湎悲怯、裹足不前,则泰山压顶、粉身碎骨之日不远矣!历历恩怨在目,累累残骸于前,似这般暴行天理不容,凡热血未冷、大义未泯者,当铭仇还报,斩邪正道!   “在下玄素,忝为忘尘峰太上宫第六任掌门,今失师长同门,又悲妖魔人世,歃血祭剑立誓,此生除魔卫道、救死扶伤,若违此誓天理不容!立此道,愿不违,誓请西佛色空大师出关主持大局!领我辈侠义之师,灭诸般奸邪之辈!”   他声音沙哑,到后来已有些失真,然而气冠云霄,声震山寺。   叶浮生听见了千夫所应,心跳如擂鼓,而他脚步匆匆,并未回头。   直到一只手从檐下拐角处伸出来,用力抓住了他的胳膊。 第121章 戏角   叶浮生被人突然擒住手腕,下意识地抬肘撞了过去,对方早有预料,脚下一退避开此击,轻声道:“是我。”   红漆木柱后露出楚惜微的身影,哪怕看不真切,叶浮生也心知无错,扯了扯嘴角:“阿尧啊。”   分别其实不过大半夜,只因为事情一波三折,转眼间面目全非,到现在竟有恍如隔世的错觉。   楚惜微是在山谷下与端清分别不久,就接到了藏经楼着火和浮屠塔惊变的消息,心知无相寺里出了大事,本该调动安插在里头的人手打听情报,自己需得在这个风口浪尖藏好头尾,可是思来想去,依然冒着风险来了。   他来得虽然快,到底也是晚了,只能看见一场大火接近尾声,黑烟伴随刺鼻的糊味直冲天际,眼前看着人来人往,可都留不住性命。   楚惜微摸了摸叶浮生的手,把他紧攥的指头掰开,掌心被指甲嵌出了血印子,后者才后知后觉地舒展了一下手指。   楚惜微皱着眉头:“你自诩聪明,怎么还跟傻子一样不晓得疼吗?”   “怎么说话呢?”叶浮生回神,扯了扯嘴角,“不碍事。你怎么来了?”   楚惜微看他一眼,推开背后的门,这是一间禅房,本来是僧人歇息的地方,现在众人齐聚藏经楼,这里就空置下来。   两人进了屋,关闭门窗,可算是有个能暂时谈谈的地方。楚惜微没提藏经楼大火的事情,而是谈起来之前得到的另一份情报:“我的属下在伽蓝城发现了‘百足’踪迹,他们中有一队人暗杀孙悯风,自己也死于另一股江湖势力之手。”   叶浮生面色一沉。   葬魂宫部署人员暗中围困问禅山之事,他和楚惜微都已有预料,只是没想到对方会把“百足”安插在人流来往的伽蓝城,甚至敢明目张胆地下杀手,由此可见赫连御对这次的行动是成竹在胸了。   然而在伽蓝城里,能杀得了“百足”中人,从其手里抢命,还可消失得无影无踪,叫百鬼门都暂时查不出来历的势力……只有一个。   眼中神光悄然闪过,叶浮生很疲累,面上却不显,只是问楚惜微:“你打算如何?”   楚惜微闭了闭眼:“孙悯风现在虽然生死不明,但没找到尸体,想必是为人所救。对方不论是敌是友,既然救了他就必有所图,在那之前他都是安全的。此番他遇险,百鬼门虽然损失了人手又暴露了行踪,但‘百足’也一样。”   叶浮生了然道:“你想在伽蓝城里制造出百鬼门方入此地的假象,把葬魂宫的目光调到伽蓝城,方便问禅山里的桩子趁机动作。同时,‘百足’暴露的事情也可做些文章。”   “不错,但我现在必须留在问禅山,伽蓝城那边也需得有人关注,一是寻觅鬼医下落,二是设法解决‘百足’,否则腹背受敌,我等都难得退路。”楚惜微定定地看着他,“我需要你帮我。”   叶浮生想笑,却忍不住问他:“都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阿尧,你还敢信我?”   楚惜微放在桌上的手慢慢攥成拳。   叶浮生知道这句话不令人愉悦,牵扯出来的思绪更让人厌恨,但有的事情却不能一直逃避,不摊开出来就只能淤积在伤口下,早晚会化脓腐烂。   “你想让我帮你处理伽蓝城的事情,就是把百鬼门此番行动布局都交到我手中,包括你号令百鬼的令信也要分出一半任我调兵遣将,可你有没有想过我不值得信任?”叶浮生敛容,“这一回葬魂宫勾结楚渊,事关皇权大事,朝廷一定不会放过问禅山,恐怕掠影卫也离此地不远了。你把这些交给我,而我离开你的眼线去伽蓝城,但凡心生不轨,就可能再度投身朝廷,把百鬼门当成剿灭葬魂宫的踏脚石,看着你们鹬蚌相争,坐收渔人之利。到时候你也许千刀万剐,而我独善其身。”   顿了顿,叶浮生声音转冷:“阿尧,你还敢吗?”   楚惜微的指节已经捏得发白,而他的面色却更苍白。   他想起端清的话,一直逃避让自己不要去想的事情终究会有退无可退的时候。   讳莫如深,就真能无知无觉吗?   “我不知道。”楚惜微抬头看着他,“常言道‘等闲变却故人心’(注),当年你就会变,谁能想到现在你不会故技重施?”   叶浮生轻轻一笑:“所以,你改个主意吧。”   “我做的决定,无论结果如何,永不后悔。”楚惜微舒展开手指,目光深邃如包容万物的夜空,隐藏起所有蠢蠢欲动和蛰伏待机,“此番选你,一是因为伽蓝城事关重大、危机四伏,除你之外没有更适合的人;二是我若连一次信任都不能给你,何谈今后?”   叶浮生眼皮一掀:“所以,你要拿百鬼门多年基业来赌我吗?”   他们两个人之间,牵扯的从来不是两个人本身的事情,其间恩仇是非、职责任务,俱都纠缠万端,早也分不清明。   旁人言爱恨,不过喜恶二字,到了他们身上,便是一句真心也难说。   “在我答这个问题之前,你先告诉我一件事。”楚惜微忽然勾起嘴唇,“不论你的答案如何,都不会影响我下注与否,只是我不甘心做条糊里糊涂的鱼,被无饵的钩钓着走,皮开肉绽也不松口。”   叶浮生肃容道:“你说。”   楚惜微探手入怀摸出一个布包,摊开巾帕,露出那支青瓷簪子,用缓慢低沉的声音问道:“你给我这个,是什么意思?”   叶浮生的目光在青瓷簪上打了个转,不过一支路边摊买了的寻常物品,却被见惯酒色财气的百鬼门主视若珍宝般放入怀中,此时手指还不自觉地在簪身上摩挲,指尖微颤,像个不晓得会在下一刻迎来甜枣还是棍棒的小孩儿。   “你多想一会儿也不要紧,想好了再说……”楚惜微的声音有些哑,“总而言之,你不要骗我。”   闻言,叶浮生扬眉,轻笑。   他起了身,走到楚惜微身后,年轻男子不晓得是紧张还是怎么,一动不动地坐着,没有回头。   手指插入鸦羽黑缎般的发丝间,叶浮生的动作很熟稔,毕竟从小到大不是没为人绾过发,只是难得有这么细致的时候,手指梳理过后,竟没扯断一丝头发。   都说天下难求是花好月圆人事两全,却不晓得最难莫过于我青丝成雪,伴你白发如霜。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结发为好,黄泉共枕。   从来是易许难全的誓言。   叶浮生把楚惜微一半的头发绾成个髻,拿青瓷簪束好,双手滑下他肩颈,抱了抱这个已经不再是小孩子的男人,下巴轻轻蹭了蹭他的发顶。   他轻轻地说道:“阿尧,待此间事了,我给你个交待,然后……”   楚惜微在他怀抱里一动不动,眼睛也一眨不眨地看着那块空了的帕子,时光似乎在这片刻凝固成画卷上一笔浓墨重彩,挥之不去,洗之不净,只能逐渐氤氲开来,布满整个生命。   “愿你我心有灵犀,得一番尘埃落定,求一个欢喜团圆。”   背后紧贴的胸膛并不火热,覆盖在自己手背上的那双手也微凉,唯有说话时身体微微震动,带得他心跳如鼓。   楚惜微等这个答案等了太久,本以为自己会欣喜若狂,可到头来却只有大石落地的如释重负。   “好。”   他展颜而笑,反手握住了叶浮生的手。   叶浮生问他:“那么,你的回答呢?”   楚惜微笑道:“我信对了你,自然皆大欢喜。”   那若是信错了呢……   叶浮生没接着问,只是又蹭了一下他的发顶,头颅低下,在楚惜微耳边呢喃了句什么,可惜后者没有听清。   ——阿尧,我若再负你,当死无葬身之地,从此来生不逢君。   “有人都闯进巢里了,你们都抓不到,我要你们这帮废物有何用?”   一个人影重重砸在壁上,倒下时踌躇了几下,却没能爬起来,露在蒙面巾外的眼流出两行黑血,已是不活。   渡厄洞内,步雪遥收回手掌,余怒未消。   他昨夜不过是巡查岗哨,不想遇到赵冰蛾那老妖妇,两人之间本有些龃龉,你来我往地讥讽刺探一番,已经是拖延了时间。   步雪遥没想到,不过就是这么个把时辰,渡厄洞竟然就被人发现了。   心念千转,步雪遥收起怒色,问道:“左护法到了吗?”   属下战战兢兢地答道:“早已派人去请,只是……左护法那边没有回信。”   步雪遥皱起眉,挥手屏退他们,这些人话也不敢多说一句,隔着衣服抬起那具尸体便钻进了洞窟中。   踱步至洞口平台,步雪遥闭上眼,一边等赵冰蛾,一边慢慢梳理这些细节,心中波澜起伏,面上声色不露。   这一等,就又是个把时辰。   他是个出色的猎手,但向来厌倦等待,就像一条毒蛇,虽能蛰伏在沼泽久久不动,却会于暴起时死死箍住猎物的命门,折磨得对方痛苦不堪才肯放其去死。   如此厌倦等待的人,已经在这处山壁前等了这么久,心情无论如何也不会美妙。因此当他听到头顶传来铁链拉动的声音时,脸上虽然笑开了花,眼睛里却淬了毒。   “左护法可算是来了。”他懒洋洋靠在山壁上的身体慢慢挺直,眼波流转,“可怜奴家都要在这儿被山风吹跑了。”   赵冰蛾依然是那身有些不伦不类的异族打扮,幽蓝丝线缠在繁复发髻间,三支月牙簪在她转头时叮当作响,唯有悬于腰间的弯刀纹丝不动,连垂在刀柄下的金铃都没有发出丝毫异响。   她年纪大了,眼角都显出皱纹,怎么也比不得大闺女小媳妇的娇俏,却在听到步雪遥这番扭捏造作之后,不屑地呸了一口,刻意涂得紫红的唇角顺势一勾,却不显粗鲁,反而多出几分阴森暴戾的美来。   如果说步雪遥是条色泽鲜艳的毒蛇,可以用圆滑柔化了棱角,佯装出无害假象;赵冰蛾就是朵盛开将败的毒花,哪怕花瓣都凋零了过半,还残留着艳色和满身毒刺。   她对步雪遥的不屑溢于言表,懒得去遮掩,更懒得跟他多说废话,只道:“小贱人,你的药下太过了,近日已有不少人离山,稍不注意就要走漏风声。”   步雪遥对这个称呼不以为意,只手拍了拍自己胸口:“哎呀,不过一点药粉,还比不得给那帮人牲准备的小半药量,本以为武林大会群雄齐聚,到底还是这么多废物,哪能怪奴家?”   顿了顿,步雪遥又道:“早先就传信请左护法过来一趟,怎么左护法姗姗来迟,不晓得是有什么要使?若有奴家帮得上手的地方,还请左护法不要客气。”   赵冰蛾嗤笑一声:“宫主马上就要来了。”   步雪遥脸色一变,又很快恢复常态,曼声笑道:“那敢情好,宫主一来,奴家心里可就踏实了。”   “宫主让我带句话给你——做好自己分内之事,其他的想都别想。”赵冰蛾忽然解下弯刀,冰冷刀鞘挑起步雪遥的下巴,仔细打量,笑意愈深,“看你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离恨蛊’的滋味不好受吧。”   步雪遥后退一步,掩去眼中厉色,道:“左护法哪里的话,宫主肯用此宝为我续命,是步雪遥天大的福气。”   “是福是祸,你自己心里有数。不过左右是你自己捯饬出来的无药可解,风水轮流转,落到这个地步也算你报应。”赵冰蛾冷笑着拍了拍刀鞘,“不过,‘离恨蛊’是我主家留下的东西,除了宫主,连我都没有办法去克制它,哪怕色空老秃驴功法奇特,你想通过他压制蛊虫也是枉然,趁早收收心思,免叫剩下半张脸也没了。”   步雪遥笼在袖中的双手悄然紧握成拳,面上分毫不露,甚至还能继续笑言:“左护法提醒的是。”   “渡厄洞里那帮人牲,留着也没什么用,趁早清理了干净。至于色空老秃驴……”赵冰蛾眯了眯眼,“宫主要拿他练功,你准备好要用的药物。”   “杀了色空,无相寺那边若生枝节怎么办?”   赵冰蛾瞥他一眼,又开口讥讽,“怎么?跟那老秃驴朝夕相处这几日,舍不得了?”   “左护法说哪里话,奴家爱的是厉郎那般俏郎君,怎会打这老和尚的主意?”步雪遥只手掩口轻笑,目光一抬,“倒是左护法难得着急,不晓得是急于要那老和尚的命,还是要把他从奴家手里挖出来呢?”   顿了顿,步雪遥眼睛一眯:“说起来,昨夜有不速之客入了这渡厄洞,届时左护法拉着奴家谈天说地,可不比现在咄咄逼人,这……是否有些巧合呢?”   “你自己没做好渡厄洞的守卫,倒疑我胳膊肘往外拐?步雪遥,谁给你的胆子?”赵冰蛾的嘴角就像要命的钩子,她看着步雪遥,冷笑道,“你也不必拿话来刺我,就你这碎嘴招风耳,我跟这老秃驴那点恩怨你会不知道?虽说经年日久都过往云烟,到底我意难平,从这老秃驴身上讨些债不为过吧。”   “左护法自然是有理的,奴家不过随便问问罢了。”步雪遥垂下眼睑,“不过在这个节骨眼上,宫主要拿这老秃驴练功,莫非是……”   “步雪遥,有些事情留在肚子里未必肠穿肚烂,说出来可就不得好死了。”赵冰蛾打断他的话,“你不怕被撕烂嘴,我还没想惹麻烦。宫主的事情谁也别置喙,你照做就是了。”   “奴家只是有些奇怪。”步雪遥道,“这些日子,我们对着这满山武林人士看了个遍,除了些脸大本事小的老不死,就是些空长四肢没得脑子的阿猫阿狗,偶见几个精明的还都是半大孩子,收拾起来虽然麻烦,到底也不是胜算小,宫主这般严阵以待,倒是让我等心生忐忑了。”   赵冰蛾飞眉一挑:“步雪遥,蠢货是蠢死的,那你知道聪明人是怎么死的吗?”   不等步雪遥回答,赵冰蛾就自顾自道:“聪明人,都是自以为别人都是蠢货,最后阴沟翻船,死不瞑目。”   步雪遥的眼里终于含上了冰霜。   “姜是老的辣,越老就越会装;牛是犊子狠,年少才气血方刚。步雪遥,你自以为能不把天下人放在眼里,可在天下人眼里你又算个什么东西?”赵冰蛾嗤了一声,“若不是宫主怕你眼高于顶误了大事,我才懒得提点你。”   步雪遥微微一笑:“左护法金口玉言,步雪遥没齿难忘。”   “那些下山的人,我已经派出‘魔蝎’去截杀,不会留下活口惹麻烦,但是你做事也得小心点。”赵冰蛾转了身,“魏长筠那边久无动静,我得去看看,你做好自己分内之事,其余的别做也别想。”   “恭送左护法。”   步雪遥微微福身,赵冰蛾却没回过头,可算是“媚眼做给瞎子看”,无聊更无趣。   然而在赵冰蛾看不见的地方,步雪遥的目光已阴鸷如吞吐蛇信的毒蛇,心中暗道:“该死的老妖妇!”   然而这一声暗骂没出口,赵冰蛾却脚步顿住,步雪遥心头一惊,只见她抬头看向了上面,有人正顺着铁链攀爬而下。   那人一身不起眼的僧衣,落地尚未站稳,已单膝跪地,声音急迫中带着颤抖:“左、左护法,大事不好!”   步雪遥眯了眯眼,赵冰蛾面色一寒:“出什么事了?”   “右……右护法死了!”   ———————   注:出自纳兰性德《木兰词.拟古决绝词谏友》——“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霖铃终不怨。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第122章 陷阱   赵冰蛾爱子如命,葬魂宫人尽皆知。   不管他们心里多么讥讽那个疯子,在其面前却都会装模作样,因为赵擎不算什么东西,赵冰蛾却是不好惹的,便是连赫连御都要给她三分薄面,避其锋芒。   可是现在,赵擎死了。   赵冰蛾倚靠着石壁,双手环臂,面无表情。   没有疯狂怒意,也没有杀机纵横,她在听完传信后脚下一个踉跄,下一刻就站稳了,一言不发。   步雪遥心惊,却一个字也不敢多说,连“节哀”这样假惺惺的安慰也说不出口,只能仓皇入了渡厄洞。   他依照赵冰蛾的吩咐,准备派人把那些人牲一个个抓出来,打算拿一场血祭抚平心里的惶急,却没想到那帮子废物进了密室,竟然很快就被逼了出来,横七竖八地倒在他脚边,就像扶不起的烂泥。   步雪遥带在身边的自然不是什么滥竽充数的废物,那些已经被药物所控的人牲当然没本事把他们赶出来。一念及此,他冷下眉目,推门进了密室。   色空还盘膝坐在那岩洞中,手指轻抚琴弦,一抹一压,琴音震颤。   他是个瞎子,步雪遥又轻功高强,若没有这些见人就发癫的人牲,本可以悄无声息地接近。   一个人牲扑来,步雪遥反手一刀就要捅穿对方咽喉,眼看血光将现,琴音忽然一转,但闻铮然一声,便似惊雷在耳边炸开,步雪遥浑身筋脉俱震,胸口一闷,血腥涌上咽喉,被他勉强吞了回去。   手下失了准头,这一刀擦过脖颈,步雪遥却陡然将腕一抖,刀刃顺势下滑,没入这个人牲的胸膛。   血腥味在密室里弥漫开来,色空皱了眉,手下动作却放得更慢,《问水》琴曲穿耳入脑,抚下人心狂躁,让人牲的动作都慢了下来。   “他还没死。”步雪遥知道自己暴露了行迹,索性开口,脚下踢了踢刚才倒地的人牲,后者发出一声极细的呻吟,“不过,我若不救他,也就快了。”   色空的手掌按住琴弦,不言不语。   “西佛当真是好手段,奴家这药从未失过效用,你一曲琴音却能安抚下他们的躁意,防止药性随着放纵而恣意蔓延。”步雪遥勾起唇,“以西佛之能,会被奴家困在这小小渡厄洞,无非是一颗悲天悯人之心,而您这一番好意也的确让这些人还有被救回的机会,只不过他们的命还在奴家手里,我想要的话,别说佛祖,阎王爷也留不住。”   色空终于开口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步雪遥曼声而笑,语气微讽:“奴家这辈子啊,做不了什么好人,规规矩矩太多,端得麻烦。既然做了坏人,就当然要坏到底,哪怕死后十八层地狱一一走过,也不枉此时生杀予夺。大师可切莫渡我了,佛渡有缘人,可奴家的一颗心就早烂透了。”   色空摇摇头,道:“这些人,你要如何才肯放过?”   “明人不说暗话,我便是道了能放他们,想必大师也是不信的。”步雪遥一笑,“不若做个交易,我把他们留在这里,此后再不插手,生死都各安天命,看他们能否等到获救那一天……作为条件,大师随我走一趟,见见我们宫主,如何?”   “赫连宫主亲至问禅山,贫僧是该远迎,不过……”顿了顿,色空道,“施主虽非出家人,也应以诚相待。”   步雪遥挑眉:“大师何出此言?”   “你并没打算放过这些人,话锋隐含杀意恶念,贫僧虽眼盲,却还没耳聋。”   若是色空真的走了,这洞里的人绝计一个都活不下来。   步雪遥面色一寒。   这老秃驴说什么出家人四大皆空、明镜无尘,实际上心眼儿不少,比之步雪遥见过的许多人都要不好糊弄,着实是老而不死是为贼了。   按理说软的不行就该来硬的,可步雪遥深知自己的斤两,他武功不错、身法鬼魅,还有毒术傍身,坐稳朱雀殿主之位是名至实归。   然而,他不是色空的对手。   此番能困住色空,还是多亏了对方眼瞎信错人,被自己的弟子背后捅了一刀落于下乘,他又趁机布下人牲为局,利用佛者一颗慈悲心把人困在这里。   可是再多的,步雪遥便做不了了。   他的手指摩挲着腰间一个小瓶子,那里头是步雪遥精养的毒蛛,也是他最得意的毒物,只是摩挲片刻,终究放开了。   色空有玄心琴在手,一弦一调暗藏机锋,步雪遥难以接近,而寻常毒物不能奈何内功高手,加大剂量又恐坏了赫连御的事。这样一来反而是他也被牵制,着实恼火。   他正在犯难,忽然听到背后传来一声冷笑。   步雪遥还没回头,一道寒光已经掠过眼前,仿佛天上一弯月牙轮转而下,刹那间横过穹空,只余飞星坠落。   星子砸碎在地,却是猩红一片。   离步雪遥最近的一个人牲,没了脑袋。   无头之身扑倒在地,正砸在步雪遥脚背上,饶是他见惯了杀戮也不禁脸色一白。   人头却还在月上。   一弯月牙刀刃勾着滴血人头,这人死不瞑目,却有一只手慢慢抚下他的眼皮。   “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我看你是越活越回去了。”   赵冰蛾扯起嘴角,脸色还是无血苍白,眼神却依然那般不可一世。她瞥了步雪遥一眼,便将人头当空一抛,稳稳砸在了玄心琴上。   人头砸下琴弦,发出沉闷怪响,血腥味扑鼻而来,还有涓滴殷红顺着琴弦濡湿了色空的手。   佛者稳如泰山的手指,在这一刻轻颤。   他看不见,只能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侧过头,听见了那个熟悉的声音——   “老秃驴,你既然慈悲为怀,那我偏要杀给你看。”赵冰蛾对着那个高高在上的老和尚,眼里汹涌着喧嚣狂风,又在下一刻归于静止,“你想救人,就别做缩头乌龟,从我刀下抢命吧!”   黄昏余晖,逢魔时刻。   楚惜微亲自送走了叶浮生。   他们两人互换了身份,皆扮作彼此的模样,叶浮生带了一队人暗中下山,楚惜微则顶着他的容貌身份,堂而皇之地走在无相寺里。   叶浮生临走还打趣,说两人之间聚少离多,楚惜微只是笑而不语,心里却急。   都说“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注),他们自然也不是痴男怨女,然而留给两人的时间是真不多了。   且不论眼下情势逼人、福祸旦夕,单是“幽梦”奇毒未解,叶浮生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如今孙悯风下落不明,“极寒之血”仍然杳无音信,楚惜微多见他一面、多说一句话,都忐忑于这是偷来的光阴。   他心急如焚,却不能自乱方寸。   回到左厢房,玄素已经在屋子里等着,叶浮生临走前特意去交待了一番,然而等他真正见到了扮成这样的楚惜微,竟也有种恍惚之感。   百鬼门里自然不缺易容好手,虽不比萧艳骨那般天衣无缝,却也技艺精湛,将面具做得一般无二,细微差异也都添补了。楚惜微又跟叶浮生身量相仿,稍稍用缩骨功一压,再寡言一些,别说相交不深的外人,就连玄素都差点没看出端倪来。   他是头一回知道,这世上真有人能模仿对方至此,连眼神和小动作都惟妙惟肖,倘不是天赋异禀,就是两者太熟悉了。   玄素觉得有些微妙,可他从小在山上长大,没见过这些世面,只好把满肚子疑惑都吃回去,也不多嘴,只是倒了杯茶,道:“武林大会明天就要开始了。”   楚惜微这一天都忙着调动人员暗桩和安排路线计划,直到现在才回无相寺,闻言抬眼:“谁来主持?”   藏经楼大火,色见方丈身死,谁能有替其主持大会的资格?   “藏经楼火患之事已坐实为葬魂宫所做,但是能瞒天过海在寺内藏下火雷,无论如何色若监寺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此番不得不退居忏罪、从旁协助以将功补过,寺内事务暂由恒明、恒远代为处。”顿了顿,玄素道,“今日我借此事联合众人施压,恒明只得说他今晚会去叩首渡厄洞,请西佛色空禅师出关主持大局,但是我担心……”   “色空被葬魂宫使计禁于渡厄洞,恒远此番又骑虎难下,他们为了不打草惊蛇,势必要交出‘西佛’。”楚惜微的手指轻敲桌面,“由此可以确定两件事,第一是火烧藏经楼之人必定不是赫连御所属意,这等做法残忍冷酷却着实有效,逼得葬魂宫自乱阵脚;第二是我们明天见到的‘西佛’,要么是假,要么已经为他们所控,无论哪一种都是我们抓住葬魂宫马脚的机会。”   玄素神色怔然。   他对端衡道长、色见方丈还有经楼里那些僧人的无辜惨死耿耿于怀,对纵火者恨不能以剑讨仇,可是现在经了楚惜微一番分析,才惊觉做下这般血案的人竟然是有利于己方的。   于大局来说这是步好棋,于小情而言他难以接受。   然而事情已成定局。   楚惜微觑见玄素神色复杂,也不多言,他心里另有一番盘算,火烧藏经楼虽然事出意外,但从这行事作风和立场分析而言,几乎毫不犹豫地,楚惜微便怀疑上了赵冰蛾。   他想起临行前沈无端嘱咐自己的话:“赵冰蛾是个疯婆子,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所以你不能不信她,也不能全信她。”   倘若真是赵冰蛾火烧藏经楼,那么浮屠塔之事恐怕也少不了她算计,只是楚惜微不明白,以赵冰蛾的眼见心机,不可能莽撞到派人去劫囚,到头来赔了夫人又折兵。   人们都说赵冰蛾爱子心切,视赵擎如性命,但是就楚惜微这些时日的观察来看,赵冰蛾人前人后两个样,一面对赵擎的处境心急如焚,一面却冷漠凉薄如看着一个外人。   倘不是脑子有病,就该是她心有陷阱了。   作为上任葬魂宫主亲妹,还能在赫连御掌控下爬上左护法这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位,赵冰蛾的本事能为非常人能比。她既然不是疯傻,那就代表已经做出了取舍。   抛诱饵,钓大鱼,待请君入瓮,才一网打尽。   只是凡事都有因果,赵冰蛾布下这样一个陷阱,舍得孩子去套狼,究竟所求为何?又原因为何?   诸般念头在心中翻滚,突然间,楚惜微悚然一惊!   —————   注:出自秦观《鹊桥仙.纤云弄巧》 第123章 色空   渡厄洞内一片狼藉,满壁刀痕拳印,遍地血腥飞溅,就连吸一口气也如吞下把带血的刀子,割得人从咽喉疼到肺腑里。   色空盘膝坐在地上,双手合十喃念着《往生咒》,步雪遥倚靠着洞壁,仗着瞎子看不见,面上神情风云变幻。   直到石门再度被推开,才打破了这片诡异的沉寂。   “针药下好了吗?”赵冰蛾推门而入,飞溅在脸上的血迹已经干涸,她没抬手去揩,只抽出雪白巾帕擦去刃上余血,一抹一拭,殷红尽去,又见寒光凛凛。   步雪遥挺直了身体,道:“因宫主要拿他练功,不能动毒,便下了些麻药,以三枚金针封他三穴,可保三个时辰无虞。”   “难得你还能做些事情,希望别出什么幺蛾子了。”赵冰蛾勾起唇,把擦干净的弯刀还入了刀鞘。   盘膝念经的色空终于开了口:“那些人,你如何处置了?”   “你问我?”赵冰蛾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像蝎子的尾巴尖儿,蛰得人生疼,“老秃驴,适才你从我手里抢了几条命,自己不清楚吗?”   色空不语,步雪遥心头一寒。   刚刚那一战,开始得猝不及防,结束得也出乎意料。   赵冰蛾似乎把丧子之痛都倾注在色空身上,一手弯刀神出鬼没,锋挑奇诡,刀术多变,步雪遥在旁观战,只觉得再长出三头六臂也不够用,更何况一个瞎子?   色空被困此地多日,身体本就虚弱,又眼盲,按理说早该受人宰割,步雪遥却没想到他竟然还有一战之力。   他庆幸自己没有轻举妄动,哪怕猛虎落平阳,也还不是狼狗能上去撕咬的时候。   赵冰蛾刀行诡谲,招数一眨眼便是千变万化,然而色空以不变应万变,拳脚攻守来往间滴水不漏,以静制动。刀锋好几次逼近他命门,却都在间不容发之际被挡下,若非色空为救不为杀,恐怕他和赵冰蛾这一战必是死局。   没有两败俱伤,只会同归于尽。   然而赵冰蛾状态极好、恣意狂放,色空却情况不佳、心有顾虑,能扛她一时却挡不了一世,很快就心有余而力不足。   四十余人,被他从赵冰蛾手中抢下一半性命,剩下的都血溅当场。   鲜血染红他一身僧袍,也飞溅了赵冰蛾满身,当她一刀背劈在色空身上后,阴沉的脸才放声大笑,笑得前俯后仰,腰身都像是要折断。   色空人在刀俎下,却还站得笔直,他立在那些被自己救下的人牲身前,道:“战已终,你当如约放过这些人。”   赵冰蛾嘴角嚼着笑,语调嘲讽:“都道你是‘西佛’,倒不如改叫‘泥菩萨’,都自身难保了,还想着这些废物……呵,也罢,你愿意被连累到死,我也乐见你的下场,这些人我替你保了。”   步雪遥当时眉头一皱,他们潜入问禅山本来就是暗中行事,多留一个活口都容易走漏风声,眼下这二十多个人牲虽然已经疯癫割舌,但若是被有心人瞧见了也到底是麻烦,养着他们又是浪费,何苦多此一举?   然而步雪遥心里这么想,面上却丝毫没显出异色,见赵冰蛾看过来的时候还微微一笑,道:“不过是些两脚畜牲,左护法既然发了慈悲,饶他们一命也无妨的,只是……”   “我既然开了口,就自会处理好,不必担心走漏消息。”赵冰蛾瞥他一眼,见色空松开拳头,心知这老秃驴是愿意束手就擒了,这才冷笑一声,“我去处置这些人牲,你留下处理这老秃驴,可别把到嘴的鸭子弄飞了。”   言罢,她就不再看色空和步雪遥一眼,屈指吹哨唤来自己的‘魔蝎’,押着剩下这二十多人出了渡厄洞,一去就是个把时辰。   赵冰蛾开口便没好话,色空倒是从来不恼,只是笑道:“你从来一诺千金。”   “当然。”赵冰蛾踢开一块石子,砸在洞壁上发出响动,“我挖了他们眼睛,又断了他们双腿,免叫这些疯子自相残杀砸了我的承诺,将他们关在一处山洞里留了水粮,能不能撑到此间事了为人所救,便都看天意了。”   顿了顿,她的目光一扫步雪遥,仿佛窥见了一副蛇蝎心肠,又笑道:“在那之前,谁都找不到他们。”   步雪遥被戳破心思,倒是也不恼,坦荡荡地一笑:“左护法思虑周全,是奴家太胆小怕事,反正已经处理妥当,就不多问了。”   “既然如此,你就滚吧。”赵冰蛾沉下脸色,“你在渡厄洞龟缩了这么久,‘天蛛’也只够在这附近结网,回头莫让猎物撕开了口子,你丢脸事小,坏了大事才罪不可恕。”   步雪遥被她连挤兑带嘲讽,也不晓得是不是把一辈子的好脾气都拿了出来,竟然一声反驳也无,只将眼珠子在她和色空之间打了个转,倒是没多话,应声出去了。   门外传来人员调动之声。想必是步雪遥带走了原本驻守于此的“天蛛”,往峭壁之上去了。   石室之内只剩下赵冰蛾和色空两人,盲僧盘膝拨动佛珠,口中念念有词,赵冰蛾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里汹涌的风云都慢慢止息,只剩下波澜不惊的水。   色空忽然道:“多谢你。”   赵冰蛾一挑眉:“谢我什么?”   色空微微侧头:“若没有你,那些人恐怕都留不下活口。”   “是你优柔寡断,才会进退两难。”   没了外人,她身上那层密密麻麻、锋芒对外的毒刺也仿佛收了起来,忽然有了谈话的心思,问道:“秃驴,你修佛这么多年,慈悲为怀、普度众生,有什么意思呢?”   色空拨动佛珠的手指一顿,继而笑道:“自在。”   赵冰蛾嗤笑:“把自己活成别人想看到的模样,除了子虚乌有的空名头,什么都得不到,这是哪门子‘自在’?”   色空道:“固所愿也。”   世间人事多烦扰,莫过于争强好胜、追名逐利,哪怕一生兢兢业业、图谋万千,到头来也不过转眼成空。   唯有所思所想皆作所为,方能心之所向、目之能及,纵为苦行也生甘愿。   色空是苦行僧出身,与色见、色若不同,他是自幼随着师父游历红尘,见过太多坎坷与苦难,到最后哪怕双目已盲,多少穷山恶水、人事全非也都记在心上。   赵冰蛾看着他,五指慢慢紧攥成拳。   她问:“那么,你觉得自己真能成佛吗?”   色空不答,反道:“贫僧讲一个故事吧……”   曾有一人问佛者,六根何净?   佛曰,历劫,勘破。   曾有千夫问佛者,七苦何解?   佛曰,拿起,放下。   曾有众生问佛者,八难何渡?   佛曰,抉择,舍得。   “一人六根不净是为七情缠绕,千夫七苦难解是为五蕴不空,众生八难苦渡是为一念之差。”色空抬起头,“赵施主,你明白吗?”   回答他的是一个响亮巴掌。   赵冰蛾这一下打得极狠,扇得色空的脸都向旁一歪,蜡黄发青的脸皮当即就红肿起来,嘴角也流出了血。   他神情不变,赵冰蛾的眼却红了,若是这里还有个长眼的人,必定以为她下一刻就会哭出来。   可她终究没有。   就像那些打落牙齿和血吞的狠人,赵冰蛾从不会在别人面前哭,哪怕那是个瞎子。   她的眼眶红得要滴血,脸上神情却麻木下来,这一巴掌打完并没撤手,反而顺势下滑,落在了色空肩颈大穴上。   一股阴寒至极的内力透骨而入,霸道凌厉地在经脉间肆虐,直入丹田,饶是以色空之能也不禁白了脸色,片刻后竟然于眉睫凝上一层薄霜。   他额头涔出汗珠,可那汗也是冰冷无温,从脸上滚过的时候犹如掉下了冰渣子。   被药物麻痹的手足在这霸道又极寒的内力下震颤,封住大穴的金针也蠢蠢欲动,色空自己的内力也抓住这一丝空隙,开始死灰复燃。   三声微不可闻的轻响过后,步雪遥钉入的三根金针已经在至阳至阴两种内力的内外夹击之下被逼出色空身体,盲僧面色惨败,唇间溢出血色,手指不自觉地蜷曲了几下。   “赫连御很快就会到了,你没时间装死。”赵冰蛾直起身,“这一次好不容易把毒蛇引进洞里,不打中七寸,死的就是我们,你既然要普度众生,就干脆舍身做一回饵吧。”   色空手抚丹田,调息着骤然冲开桎梏的内力,闻言一笑:“好。”   他年纪大了,又失了双眼,光秃秃的脑袋,灰扑扑的脸,怎么看都狼狈,可是这一笑,就像佛像前古旧的灯台,点起了豆大火光,却映出一隅明亮。   那年兰溪桥边的僧人也是这般笑容明亮,安抚着刚刚被他救下的小姑娘,那笑容晃花少女的眼,她让船家停下木桨,脆生生地一笑:“和尚,我帮忙把她送到镇上,你给我讲个经说说佛法,好不好?”   他轻颂一句佛号,闻言笑道:“好。”   这两个声音重叠到一起,赵冰蛾有些恍惚,可这恍惚也只是一瞬间,下一刻她又冷静下来,把前尘都抛于脑后了。   “赫连御早在两年前就已达到《千劫功》第八层,这两年下来他不断拿武人练功,功力越来越高,性情也越来越阴戾。”赵冰蛾淡淡道,“六年前我尚能通过秘法影响他体内的‘长生蛊’,但是到现在我已感受不到蛊息,说明他的内力已经足以压制蛊虫了。”   色空道:“你怕了他。”   “是。”赵冰蛾唇角如钩,目光阴沉沉的。   她是个聪明女人,向来很识时务,要不然也不会在兄长死后大权旁落之际还能坐稳今天的位置,赫连御能用她却不信她,而她本不需要他的信任,维系两人关系的不过是利益和筹码。   可惜赫连御没打算留她三分余地。   “你怕他,却又必须得除掉他,看来他的确是做了触犯你底线的事情。”色空的手指又缓缓拨动念珠,“是葬魂宫,还是……”   “都有。”赵冰蛾一掀眼皮,“他胃口大,想一口把天都吞了,却不怕被撑破肚皮。”   色空了然:“谋逆。”   “他不顾江湖规矩想图前程,这本无可厚非,但是葬魂宫的基业不能毁在他这贱种手里。”赵冰蛾冷冷一笑,“当年就不该留这贱种活命,若不是慕清商……”   色空道:“旧事俱往矣,悔之也难改,徒增烦扰罢了。”   赵冰蛾的笑容愈发阴毒,却也没纠缠着话题不放,而是探手入怀,摸出了一个小小的油纸包砸在色空身上。   色空摸索着拆开纸包,里面是颗药丸。   “百鬼门的‘还阳丹’,你当是听说过的。”赵冰蛾盯着他,“等赫连御来了,你就吃了它,堂堂西佛就算杀不了他,总也能拖到同归于尽吧。”   她说话间手指摩挲着刀鞘,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色空,仿佛对方有一丝怯意,就会拔刀出鞘砍了他的脑袋。   然而色空始终神色不变,就连捏住药丸的手指都没有战栗半分。   他只是将药丸收入掌心,朝赵冰蛾的方向侧了侧头,依然还是那个字:“好。”   赵冰蛾闭了闭眼,转身将手掌附于石门,眼看就要推门而出,背后又传来色空的问话:“这次武林大会,他也来了,你想见见吗?”   赵冰蛾脚步一顿,没回头,声音有些哑:“他好吗?”   色空笑了一下:“很好。”   “……那就不必见了。”   赵冰蛾推开石门,那缝隙很窄,等她闪身出去就重新关闭,只留下一室昏暗和未散的血腥。   色空的手摸索了几下,又开始慢慢拨动佛珠,干裂发白的嘴唇喃喃念道:“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空不异色,色不异空,色即是空,空……”(注)   手指倏然一顿,但也仅仅是一瞬间,他又继续拨动下去了。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   注:出自《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第124章 机锋   恒远来到这里的时候,正是子时刚过,夜深人静。   此地离渡厄洞不远,有峭壁挡风、密林匿影,周遭草木土石俱都隐于夜色,浑然如涂抹在黑纸上的几团浓墨。   恒远点燃了火折子,在一块大青石前站定,火光映出身周暗影婆娑,夹杂着轻微的“沙沙”声,似乎只是风拂动草木的动静,没有活物。   他有些焦急,围着大青石来来回回走了两圈,手里的火折子都快要熄灭,才看到石头上陡然多出一个影子。   恒远抬头,步雪遥就坐在他头顶一根树枝上。那树枝细得像女儿家葱根玉指,这么一个成年男人坐在上头却连摇晃也没有,见恒远抬头看过来,步雪遥目光微敛,对他笑了笑。   恒远一眼就注意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后,背脊蓦地发寒。   清脆的叮当声响起,赵冰蛾坐在了那块大青石上,山风吹得她簪头坠珠、刀柄金铃轻轻作响。   她的声音沙哑又凄厉:“我儿何在?”   恒远回头看着她,只觉头皮发麻,却也不敢骗她,合掌道:“此番群情激奋,右护法尸身被绑缚于演武场示众,只待明日午时开启武林大会。”   步雪遥暗道不好。   赵擎是葬魂宫放出来的诱饵,设计武林大会引群雄入瓮,他的生死对这个计划本无关紧要,只是不得不顾忌赵冰蛾这个疯婆子。   赵擎活着,就是拴住她的缰绳;赵擎死了,这疯婆子怕是要择人而噬。   适才在渡厄洞闻知死讯,赵冰蛾已经发了一回癫,可眼下恒远又讲出曝尸示众之事,这女人的癫狂怕是压不住了。   果然,恒远话音刚落,就见眼前寒光一闪,他还没反应过来,后领就被人一扯。   下一刻,恒远喉间传来轻微的刺痛,是皮肉被割开了一道浅口,几滴血从头发丝那样细的伤口下渗透出来,仿佛给他缠上了一条红线。   月牙弯刀离他颈项不过分寸,赵冰蛾目光阴毒,冷声道:“既然我儿死了,你又凭何活着?你们这些身在其中却没护好他的废物,都得去陪葬。”   恒远头皮发麻,赵冰蛾身上的杀气透骨而入,叫他从内到外地寒了起来,倒是步雪遥松开揪住他衣领的手,开口道:“左护法,你丧子之痛如刀绞心头,但现在还应以大局为重。”   赵冰蛾嘴角嚼着冷笑,闻言也不多话,刀锋一转如月轮,这一次竟是直往步雪遥去了。   弯刀就像索命的钩子,转眼就碰到了步雪遥的颈,再用力一分就能把他整条喉管都勾出来。   步雪遥却没有退,也没有挡。   一只手从他背后的黑暗中伸出来,在弯刀喋血之前拈住了刀刃,看似轻柔,却稳如磐石。   赵冰蛾手腕一转,弯刀与那只手上的秘银指套摩擦发出刺耳的锐鸣,下一刻她撤刀回鞘,眼中余怒未消。   步雪遥这才向旁边避了两步,欠身行礼:“拜见宫主。”   一袭雪色罩衣覆盖素白轻袍,赫连御拉下兜帽,露出高高束起的墨发和那张白银面具,闻言却不看步雪遥和恒远一眼,只是对赵冰蛾道:“阿姊,何必如此大动肝火?”   赵冰蛾是上任宫主赫连沉的亲妹,长了赫连御两三岁,赫连御又与赫连沉有结义之情,不管这中间夹杂多少制衡与谋算,总归还是虚挂了金兰名。   赫连沉死后,赫连御上位,积威日重,对于赵冰蛾也自然是以“护法”之位作称,现在故态复萌提起“阿姊”这个称呼,便是希望她能看在往日情分上给点薄面,莫要过火了。   赵冰蛾听明白了,却不买账,当即冷笑一声,说话也咄咄逼人:“宫主这声‘阿姊’,赵冰蛾可担待不起,适才打狗未看主人面,倒是我不对了。”   赫连御道:“阿姊与其说是要打杀他们,不妨直接问我要个说法。毕竟当初是我设下这个局,也是我亲口作保承佑能平安无事,现在他身死,你要问罪也当问我。”   承佑是赵擎的字,意为“承天之佑”,本是赵冰蛾在其出生不久亲手刻于长名锁上的祝词,后来就直接做了他的字。   赵冰蛾眉睫微颤,眼中猩红一片。   恒远大气也不敢出,倒是步雪遥得了赫连御一个眼神,遂开口道:“左护法丧子心痛,我等俱也同悲,只是其中有些枝节还得剖白,免教人白担了罪责。”   顿了顿,他道:“此番抛饵设局是宫主所提不假,右护法入无相寺后奴家也派出‘天蛛’暗中守卫,这些时日来俱都无虞,未料得昨夜祸起……”   他尾音拖长,恒远会意,将昨夜浮屠塔事变详情一一说出来,又道:“这件事说起来,还是法圆等人擅自行动,暗中加大了步殿主所吩咐的药量,又私自杀人开锁,却撞上了右护法神志不清和太上宫人夜探,这才出了大祸。”   赫连御一言不发,赵冰蛾目光生煞。   步雪遥眼波流转,轻声道:“都说‘人算不如天算’,何况这件事确有枝节横生,左护法又怎能全怪在宫主身上?”   “你是说,我儿的死该怪我自己。”赵冰蛾的手指微微屈伸,“没错,是我派人在藏经楼放了把火将人引过去,也是我派人去浮屠塔救我儿,现在我儿死了,事情败露,都该我自作自受。”   赫连御道:“阿姊何必说气话?”   步雪遥见了赫连御,就像见到了莫大靠山,对着赵冰蛾也不再谦卑,话语里含着毒锋:“左护法爱子心切,但是此番计划之时宫主就已经说过众人都不可轻举妄动,您派人劫囚不成,又火烧藏经阁暴露了端倪,这可是因公废……”   他话没说完,脸上就挨了重重一巴掌。   赵冰蛾这一下出手虽快,步雪遥要躲却不在话下,然而他脚步刚动,赫连御的手掌已经按在他肩膀上,他动弹不得,只能生受了这一下,脸上火辣辣的疼。   步雪遥恨得两眼几乎能冒出火来,然而他低眉垂首,把怒气都藏起来,心里却明白了赫连御的打算。   这疯婆子是赫连沉亲妹,而葬魂宫至今也不过两代而传,宫中直系的势力大半都还在她手里,当初若非她为了赵擎这个傻儿子跟亲兄赫连沉反目成仇,那场几乎血洗主峰的内乱恐怕鹿死谁手未可知。   赵冰蛾自私自利,一生都以自己的喜怒说话行事,除了赵擎,没有任何人可以让她收敛,偏偏这女人武功高强又手段阴毒,精通他们赫连本家的蛊术,还手握大权,五毒卫里的“魔蝎”更是她的私卫,各种势力盘根错节,就算赫连御平日里都得给她面子。   魏长筠那老王八蛋曾经说过,若非赵冰蛾是个年纪不小的女人,若非她因赵擎自困囹圄,那么天下少有人敢挡她锋芒。   赫连御这些年已经开始收拢大权,赵冰蛾一心也只有她那个疯傻的儿子,一点点把权力放开免遭猜忌,可是现在赵擎却死了。   赵擎做饵这件事,原本是个意外。月前北疆截杀南儒一事,赫连御亲自赶赴,赵冰蛾和魏长筠忙着打点内外,自然也就忽略了他,结果没想到端清带着厉锋打上门来,迷踪岭乱成了一锅粥,地牢里跑了几个人牲,赵擎便去追杀。   这一追,就追出了迷踪岭。赵擎杀人之后神智浑噩又气力枯竭,撞上游历到此的一队无相寺武僧,就这么被擒拿回去。   消息刚传回迷踪岭,不少人都当个笑话暗地里讥讽赵冰蛾,赫连御却压下了赵冰蛾要带人救子的行动,根据这件事设下了一个抛饵诱敌、请君入瓮的局。   赫连御难得强硬,赵冰蛾也不能跟他硬抗,虽是拂袖而去,到底还是应了计划,只是要赫连御亲自作保赵擎的安全,却没想到如今还是出了祸事。   赵擎一死,赵冰蛾就是祸患,但赫连御现在还没有跟她全然撕破脸的打算,或者说……把握。   “阿姊这次擅自行动,到底还是不信我。”赫连御轻轻叹了口气。   “你的承诺我信,但我信不过别人。”赵冰蛾瞥了步雪遥一眼,寒声道,“此番‘魔蝎’盘踞于山道,寺内诸般都交给‘天蛛’,可说到底都是些窃闻之辈,刀剑又是无眼,谁的保证能在此时万无一失?我儿,就该被我所护,旁的我一个都不信。”   赫连御默然片刻,道:“归根结底,是我之过。”   “事已至此,论谁对谁错都换不回我儿的命了。”赵冰蛾面冷如刀,“不过,我要知道这次是谁坏了劫囚之事,我儿又是死于谁手?”   恒远适时开口道:“太上宫的玄素和叶浮生,前者乃太上宫第六任掌门,之前在江湖上寂寂无闻;后者是端清道长的俗家弟子,也是未知底细,只晓得在古阳城夺锋会上初露头角……至于他们为什么会深夜到浮屠塔撞破此事,还需要调查。”   赫连御目光微沉,面具下的嘴角轻轻弯了个钩子。   赵冰蛾笑容带杀:“好、好得很,这两颗人头我都要了。”   步雪遥刚挨了巴掌,现在又能笑道:“左护法出马,两个小辈自然不在话下,只是现在还有一件事情迫在眉睫……此次火烧藏经楼,色见老秃驴和端衡老道死在里头,色若那软脚也被禁,眼下那些乌合之众群情激奋,嚷嚷着要请色空出面主持大局,这该如何是好?”   赵冰蛾适才发完了脾气,眼下也没记着插口,赫连御的目光在恒远身上一扫,语气玩味:“他们要的不是色空,是‘西佛’。既然如此,我们给一个就是了。”   群情激奋,却又群龙无首,此时他们最需要的是德高望重的“西佛”来稳住大局、指引方向,“西佛”之于他们,是一个定海神针更甚于活生生的人。   恒远心头一震,就听赫连御对步雪遥道:“萧艳骨此时也当入山,你带人去跟她回合,让她走一趟无相寺。”   白虎殿主萧艳骨,易容之术惊绝武林,装扮一个老和尚自然不在话下,何况还有恒远在旁的掩护,短时间内谁也不会怀疑这场移花接木的好戏。   可是步雪遥心头在发寒。   赫连御刚到问禅山,却对此地情报了如指掌,分毫不见滞后,说明在他们身边少不了窥探的眼睛。何况面对这骑虎难下的局面,按理说应是先去争取与色空的合作,哪怕威逼利诱也是不少见的,可赫连御连人都还没见上一眼,就做下这个假冒顶替的决定,想来色空在他心里已经是没活路了。   赫连御急需要拿他练功,但他虽然迫在眉睫,却也没乱方寸,丝毫不放松手里的势力,对他们这些属下也没半点交付信任。   那他会不会知道,自己想利用色空的功力压制“离恨蛊”的事情?   步雪遥背脊一冷,他下意识地拿眼光一瞥,赵冰蛾正在看着自己,目中尽是讥讽。   他不敢再逗留,生怕自己泄露更多,带着恒远匆匆而去。等到步雪遥身影完全消失,赫连御才叹了口气。   赵冰蛾道:“叹气作甚?”   “养了这么久的狗,到底还是不忠心,我不该叹气吗?”赫连御摇摇头,万般苦恼的样子,“阿姊啊,我这身边也就只你和长筠是可信的了。”   “呵,话可不能这样讲。”赵冰蛾嘴角一翘,“你如此说话,就不怕姓慕的寒心?若说天底下谁对你最掏心掏肺,想来也莫过于他了。”   她提起那个“慕”字,赫连御的手指便攥成拳,然后又松开,笑道:“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阿姊还记得呢。”   “我看到你这副打扮,难免会想起他,毕竟那个人好歹也是……”话锋一转,赵冰蛾又嗤笑,“可惜你能信他,他却信错了你。”   秘银指套摩挲过面具下颚,赫连御轻声叹道:“这世间信任与背叛本就是相生相克的,他信我,我负他,天经地义的事情。”   赵冰蛾意味不明地一笑,转身道:“色空老秃驴被步雪遥施针下药封了要穴经脉,就在渡厄洞里……我去巡查岗哨,你好自为之吧。”   赫连御无声颔首,两人背道而驰,渐行渐远。 第125章 捕蛇   指间佛珠已经拨过数次,周而复始,循环往复,像一个个辗转的轮回。   很多年前,端涯还在世时曾问过色空一个问题:“世间有没有一成不变的东西?”   万物生必死,家国兴必亡,四时相交替,沧海化桑田……就连天上星罗棋布,也有明灭起落的那一天。   色空想了很久,从恒河沙数到指尖昙华,终是没有个结果。直到那一天落雪纷飞,他得到了端涯的死讯,见到了此生最纠葛的人。   锋芒聚于眼中,汇成一滴猩红,那红再也没消解,而是凝固成永恒的黑暗。   他终于明白,世间一成不变的,正是变数本身。   无论天意人心,都是风云莫测,变幻无穷的东西。人生于天地之间,辗转于红尘之内,或随波逐流,或不变应万变。   石门缓缓开启,背后传来被刻意加重的脚步声,色空没有动弹,依然盘膝在地上,拨动着他指间佛珠,嘴里念念有词。   “这段《往生咒》,大师是在为那些受难的人超度,还是在为自己提前做个准备呢?”低沉带笑的声音从顶上传来,赫连御居高临下地看着色空,手指虚虚在他顶门上舒展,屈起的指节似乎在下一刻就会破脑而入。   色空道:“是谁非谁,俱是无谓。”   赫连御微微一笑,墙壁上灯盏里的火光映入他的眼里,却没有平增半点热意,只是凝出了一点血样的红。   他骨子里是极冷的,背脊都忍不住战栗,然而却有一股狂躁的热气在丹田里乱窜,渐渐渗透奇经八脉,血液在皮下流动,使他整个人处于一种疯狂与清醒交织的危险境界,进或退便是天差地别。   赫连御慢慢蹲下,注视着老僧塌陷的眼皮,轻声问:“佛家释然,是连生死也不在乎吗?”   这声音湿冷,像条毒蛇攀附上血肉之躯,叫人背脊发寒。   色空拨动佛珠的手一顿,道:“赫连施主,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赫连御笑了:“大师要渡我?”   “佛渡有缘人。”   “大师觉得,我与佛有缘?”赫连御挑起眉,可惜白银面具遮挡了他愉悦的神情,瞎眼的老僧也窥不见他渐渐深邃的眼神。   色空道:“正邪对错,一念之间。”   “三十二年前,有人对我说过这句话,我拒了。”赫连御垂下眼睑,戴着指套的两根手指顺着色空的眼角往下划,传来些许刺痛,最终抵在了他心口前,“我这一生最讨厌庸碌无为,既然做不了大圣大贤流芳千古,那就要做大奸大恶遗臭万年,唯有随心所欲任我道,方不负人间走一遭。大师想渡我,还请等下辈子吧。”   尖锐的秘银指套穿透袈裟和僧衣,刺入血肉之躯,僧袍上氤氲开两点殷红。   色空轻轻叹了口气。   这一口气刚呼出,赫连御便陡然抽身飞退,然而那一拳已经到了身前。   赫连御瞳孔紧缩,他变爪为掌在间不容发之际挡在身前,恰好接住了这只枯瘦的拳头,然而其力如千钧势不可挡,竟是不被他这一掌所阻,隔着肉掌仍生生打在了他胸膛上!   手骨与胸膛俱传来剧痛,色空已借这一拳之力顺势起身,拳劲一往无前,竟是将赫连御逼得脚下一滑数丈,后背结结实实撞上了墙壁,但闻几声怪响,竟是龟裂了几道缝隙。   这一拳蓄势待发出其不意,却又毫无花俏刚猛至极,绕是赫连御并未放下警惕,却也避无可避。   “赵……冰蛾,果然是……我的好阿姊啊。”   赫连御自然不傻,他心念急转,却没如寻常所料那样怀疑步雪遥,反是很快咬住了赵冰蛾。   正如赵冰蛾对他所知甚详,他对这个女人也太了解了。眼下这个局势,最有理由对自己设局,又能说服西佛蛰伏到现在的,只有她一人而已。   血从白银面具下滴落,染上色空的手,僧人轻颂一句“阿弥陀佛”,眼虽不见,却如有神助般撤拳侧身,躲过了自下而上的一道剑锋。   赫连御拔出了潜渊。   他向来是个识时务的人,面对百样人做百样事,当着武林后辈可以依仗年岁功力托大,可是面对成名已久的西佛,便绝不会留手。   潜渊自腰间抖擞而出,剑光如流水奔腾,在空气中抖动时发出了“簌簌”之声,杀气纵横密布,牢牢缠在了色空身上。   “哗啦”一声,色空手中佛珠当空一甩,在那变幻奇诡的剑路中稳稳缠住了剑刃,顿时两下僵持,双方空出的手捉隙之间拳掌相对,俱都闷哼一声,各退三四步。   这么一抽身,剑刃割断了绳子,佛珠四散开来,色空脚步还没站稳,身子却又动了。但见他回身一扫,拳风如风过山冈,横扫旷野,尚未落地的佛珠也被拳风所带,向四面八方纵横击去。   一百零八颗佛珠,每一颗都携风声破空而至,赫连御挽剑如轮转,防守得滴水不漏,佛珠击打在剑刃上,“叮叮”之声不绝于耳。   他不仅是在挡招,也在借此刻意引导着声音响动,因为赫连御耳聪目明,色空却是个双目已盲、只能听声辩位的瞎子。   一刹那的滞涩,就是一瞬间的成败。   待色空惊觉,赫连御人已欺近他身前三尺,潜渊当头落下,无匹剑势被一双肉掌生生夹住,剑锋离头颅只有不到一寸。   赫连御剑势稳当,色空的手微颤。   倘若是平时,他要跟色空相斗必是苦战,可是眼下对方已经被困多日,气血枯槁、内力衰竭,又以刚猛至极的《浮屠拳经》跟他硬碰硬,就算是铁打的人也被塞成了棉花芯子。   赫连御面具下的嘴角轻轻一翘。   笼于袖中的右手,鬼魅般抬起前伸,无声无息,迅如疾风,眼看就要趁机插入老僧丹田!   赫连御眼中已现嗜血快意!   然而,色空的面上却还古井无波。   下一刻,但闻石门轻响,赫连御尚未抬眼,色空双手便一张一拍,险险侧身退后。   来不及去看不速之客是谁,赫连御胸中杀气继续要撕裂血肉生生破土而出,潜渊如毒蛇吐信,转眼间已到色空眼前,剑气如虹撕裂长空,未及血肉,锋锐之气已将其面庞割开一道血口!   电光火石之间,谁也看不清任何东西,只觉寒光如月练倾落穹空,随天河倒转奔至面前,一道雪亮剑刃在千钧一发之际横于色空面前,潜渊剑尖正正撞在对方剑刃上,一吐劲一格挡,如矛攻盾,高下不分。   赫连御脸色剧变!   面具下,他翘起的嘴角骤然凝固,然后缓缓下落,抿成一线锋利至极的剑锋,淬了未干余血。   他没有再看色空,目光顺着那把剑刃飞快移动过去,看到了剑格上镂刻的云纹,和紧握剑柄的那只手。   灯火明灭,烛影摇曳,洞壁上映出第三人的影子,赫连御的眼里也多出一张和他毫无出入的白银面具。   同样一身罩衣轻袍、银面遮脸,乍一看就像他站在了能工巧匠妙手浇铸的镜子前,把身上每一处都映得分毫必现。   除了那双眼睛。   赫连御看到了一双冰封的眸子,其上覆寒雪生冻,其下是静水无波。   骨子里的那种寒意忽然就透体而出了,赫连御浑身控制不住地战栗起来。   可他还在笑,笑声愈来愈狂!   楚惜微知道赫连御来了。   葬魂宫这次派来了数不尽的暗桩,但这些个猎食者终是把目光主要放在无相寺上,此番又有赵冰蛾暗作手脚,百鬼门要在问禅山中暗中盘踞并不是难事。   赫连御来得悄然无声,可架不住守株已久的“野鬼们”闻风而动。   他一入山,楚惜微就收到了底下传来的情报。思量之下,他没有交待了玄素要看好寺内,又吩咐手下把守各处山道,自己则跟了过去。   赫连御武功高强又身法诡谲,楚惜微心知若是叶浮生在这里,跟上对方尚且吃力,更何况是自己。因此,楚惜微不敢追得太紧以免打草惊蛇,而是藏匿在离他们五丈开外的地方,把身体缩进了山壁窄缝间,像个纸皮人,连大气也没出。   夜深人静,风声呼啸,把本来就不大的话语声撕扯得更模糊不清,楚惜微皱着眉头借一线微光看着他们,直到最后兵分三路,各自离去。   步雪遥带着恒远朝山下赶,赵冰蛾往无相寺去,赫连御则向渡厄洞那边走。考量片刻,楚惜微提步就要继续跟上赫连御,然而人刚出缝隙,脚步就是一顿。   他看到一个人影,从不远处的另一山壁间闪出,追着赫连御的方向跟了上去。   匆匆一眼,只能看清对方随风扬起的罩衣边角,和背上一把古剑。   端清?   楚惜微心头一滞,他刚才一路追着赫连御过来,就像追着一条狡猾的毒蛇,不晓得何时对方就会回头咬上一口,直教人毛骨悚然。现在见了同样打扮的端清紧随其后,这股寒意没有消解,反而更深入骨髓了。   百鬼门密布在此的桩子让楚惜微耳聪目明,而独来独往的端清却能提早藏身在此,只能说明有人给他通风报信了。   赵冰蛾那一个转身,走得干干脆脆,到底是她坦荡无为,还是已经布下杀局?   楚惜微心念急转,又落后了几步,追在了端清后面。   一路疾行潜踪,在山林间辗转来去,楚惜微看着身边路径,惊觉他们是要往渡厄洞去。   他不能惊动赫连御,也不想让端清发现行踪,故追在了最后,转眼就在林间不见了两人踪影,暗自思量路程,怕是都下了断崖。   事不宜迟,楚惜微本欲暗中赶上去,却不想这片之前来过的林子此时却像成了精,林间明明不见雾霭,他却在这里转了两三圈都没走出去!   心头一沉,楚惜微翻身上了一棵大树,闭眼侧头,将内力灌注于双耳,捕捉着一丝一毫的动静。   风声,树叶声,鼠蚁爬过草叶之声……还有,脚步声!   这片林子里被困的不止他一个人!   这些人脚步声虽然不显沉重,但到底紊乱,怕是不下二十人,端清和赫连御都明显不在其列。楚惜微眉头一皱,听得已经有人靠近了自己藏身的大树,正欲换个地方继续观察,却听得脑后生风,回手一探,抓住了一颗石子。   一个刻意压低的声音被内力聚成一线随风传到耳中:“竖子,别乱动!” 第126章 险局   树下的人靠近又离开,楚惜微屏息凝神,发现这片林子里的人虽不少,却大多各在一方,并不聚拢到一起,适才有几人都朝这边走过来,却又在碰面之前转了方向,失之交臂。   树林幽深,却并不死寂,间或能听见人语和虫鸟鸣唱,只是这声音不清晰,模糊地仿佛被风灌了耳朵,眼前也总看不真切,虚幻得很。   这是暗含奇门遁甲之术的高明阵法。   百鬼门藏书万卷,内中奇淫巧技自然也不少,楚惜微当时做了沈无端的义子,又是门主的候选人之一,自然对这些东西要有所涉猎,虽不精却得博。   楚惜微深知自己有多少斤两,因此他闻听那声轻唤后并没急着反应,而是握住刀柄警惕地等了片刻,又等来一颗石子,这一次砸在了肩膀上。   “后退一丈,西行三步。”   楚惜微回头看了一眼,却是一面爬满枯藤的山壁,并无什么藏身之处。然而他没有迟疑,飞身离树,依言而行,人就从那面“山壁”间穿了过去,刚一站定就只觉眼前景物倏然一变。   他背后根本没有什么山壁,反而是一小块空地,被草木和青石虚掩,月光也照不进来,像个天然的牢笼。   空地中间盘膝坐着一个老道,花白的头发束得一丝不苟,身上的玄色道袍却有些破烂,边角甚至还有被烧焦的痕迹,干瘦的身体坐得笔直,可惜脸盘小神情刻薄,像只威严的老猴子。   他见了楚惜微,也没好脸,低声道:“竖子,本事没多大,胆子倒不小,竟敢孤身追到这里来!”   楚惜微是第一次见他,这老道却对自己毫不见外。思及此刻还顶着叶浮生的形貌,楚惜微心念一转,便也扯开一个讨打笑,学着那不着调的口气,半惊异半调侃道:“哎呀,师叔你……看来我是大限将至,都活见鬼了!”   “没大没小,该当教训。”老道哼了一声,下巴一扬,“再没个正形,就替师兄教你一顿。”   楚惜微心头一凛,果然是他。   阵法一途博大精深,江湖上不少人都有涉猎,但能在这山林间依据地势建起如此精妙的阵法,使人影不显、人声不闻,欺目骗耳,模糊知觉,非浸淫此道终生者不可成。   据沈无端所言,若以阵法闻名江湖者,当只有一人——太上宫端衡长老,自幼承阵道古籍《星罗九宫诀》,迄今已近五十载,于三十多年前接手师门护山阵法,天下无出其右。   藏经楼一场大火,烧死二十七人,其中便包括了端衡道长和色见方丈。因着尸体面目全非无从辨认,只由随身物品确认身份,满场之人无不哀恸,唯有楚惜微站在外围窥探这一切,面冷心更寒。   常言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而他是不到最后一刻绝不轻信任何事情。   何况叶浮生也不信。   叶浮生当时陪着玄素他们救火寻人,亲自闯入火场看过里头的情景,当着外人的面未曾言说,对玄素也选择了按捺,直到他和楚惜微分路的时候才轻声道:“端衡师叔与色见方丈恐怕都还活着,你当留意。”   藏经楼虽然被大火包围插翅难飞,但那是对于旁人而言,两个成名已久的武林高手除非先遭厄难,否则是决不会如此简单就殒身火海。   何况他摸过那条青金石太极坠,那锁扣是九节连环扣,紧实得很,扣紧的时候麻烦,取下来更费时间,可尸体颈上的那条却是松松挂着,明显是被人匆忙间戴上。   楚惜微本就觉得藏经楼大火蹊跷,更是把他的话记在心里,却没想到会在今夜猝不及防地相遇。   他心里盘算万般,脸上分毫都不显,乖乖地坐在端衡对面,问道:“师叔是如何脱险?又怎么会在这里?色见方丈还好吗?”   端衡看了“叶浮生”一眼,脸上还是万般嫌弃:“为人所谋,也为人所救。”   楚惜微心念一动:“赵冰蛾?”   “惊鸿出身……”端衡嗤了一声,“你是从哪儿知道赵冰蛾的事?”   楚惜微便站在叶浮生的角度,把同玄素一起暗探渡厄洞、浮屠塔惊变的事情说了,只隐去百鬼门的事情,把线索来历都推到赵冰蛾和西佛身上。   “……色空禅师说此番我们可信赵冰蛾一次,晚辈百般不解,回寺后先被搅入浮屠塔的浑水,又遇到藏经楼大火,实在有些应接不暇。”楚惜微故作苦恼地按按额角,“不过,师叔和方丈安好,已是大幸。”   端衡听他说完这些,总算是看这混小子顺眼了些,也讲起了自己的遭遇——   “我跟色见大师在云水堂那一日,明面是论道,暗中把无相寺的情况交流了一遍。”端衡道,“大抵是在年关时候,无相寺接待了一些从西南边陲流亡过来的难民,当时是听说边陲盗寇横行,又加上天寒地冻,便把他们安置在问禅山附近,负责这件事情的就是色若监寺。   “为了维持难民生计,色若监寺提出了‘以工扶困’,叫他们经常上山帮忙做点杂务,好换些银钱,也算是条活路。自那以后,无相寺里就已经混入了外人,最初只是帮厨火工和送菜的农人,后来慢慢出现了洒扫僧人和云游客……这些人的身份都不起眼,所做的事也微小,再加上色若的暗中掩护,等到色见方丈发现不对的时候,已经晚了。”   天底下最温柔的侵入,莫过于“润物细无声”(注)。   “杀人顶替,暗桩运作,药物控制,威逼利诱……在大半年的时间里,无相寺被一步步扯入浑水,寺内有实权的人要么被架空,要么就是被控制或顶替,就连色空禅师也因弟子恒远的背叛被困渡厄洞。”顿了顿,端衡又道,“在赵擎被擒回寺内之后,这些桩子就一同动作起来,以寺内那些无知僧人和附近无辜百姓的安危、无相寺偌大基业作为威胁,让色见方丈为其所用。方丈有心破局,但寥寥数人之力难行其事,只能将计就计虚以委蛇,暗中借武林大会发出警示……”   楚惜微眼睛一眯:“恐怕,方丈的意思也是借此次危机把武林各派都调动起来,纵有死伤和入瓮之危,也好过一盘散沙任人各个击破。”   端衡的手指轻敲膝盖:“天下万物,不破不立……何况,我们的选择并不多。”   “眼下,师叔和方丈借大火死遁,化明为暗,而玄素因此接过大旗,以群情激奋向恒远施压,迫使葬魂宫由暗转明……的确是一步好棋。” 楚惜微抬起眼,“但是这么做,对赵冰蛾有什么好处?”   端衡道:“夺权,报仇。”   楚惜微眼色一沉。   赵冰蛾常居迷踪岭,她的凶名也并不远扬,就楚惜微的情报来看,只晓得她的身份来历,其余的了解就不多了。   “夺权之事,倒是好说……但‘报仇’又从何说起?”   端衡看了他一眼,没好气道:“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管这么多做什么?”   按着楚惜微平时的脾气,听了这话就算不动手教这老杂毛做人,也得毫不留情怼回去,可他现在顶着叶浮生的脸,面前这货又担了个长辈名头,就是有火也不能发,乖乖忍气吞声。   他看出端衡不想提旧事,便转口道:“适才我随赫连御与端清道……师娘过来,却因迷阵失了方向,恐将有失,还请师叔放我过去。”   端衡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放你过去做什么?添麻烦还是找死?”   楚惜微皱了皱眉,又听他道:“我晓得你有本事,但这要对付赫连御……你不能去。”   不等楚惜微开口问,端衡便自顾自说了下去:“赫连御的《千劫功》,马上就要突破第九重。这是他最紧要的时候,浮躁易怒,功力不稳,但倘若让他迈过了这个坎儿,就再难杀他了……然而对付他不是靠人多就能取胜,反而人越多就越麻烦,何况他心思多诡,我们谁都不能确保万无一失。”   说到这里,端衡看着他:“我晓得你有自己的手段,那就去做自己应行之事,为可能发生的变数做好准备。”   楚惜微道:“既然知道变数极大,为什么还要铤而走险?”   “小子,泰山压顶当临危不乱,但也不能一味瞻前顾后,有些事情避无可避,不放手一搏就再无转圜之机。”端衡沉下脸,“今晚这件事,是赵冰蛾和师兄定下的计划,用色空禅师为饵诱他孤身进渡厄洞,以浮屠拳力压他的修罗手。然而西佛被困多日,有一搏之力、无制胜之机,只能控住战局,让师兄能切入其中。”   楚惜微忍不住问:“师……师娘有制胜的把握?”   端清是《无极功》的忘情境第二层境界,赫连御是《千劫功》第八重巅峰,两人离至高都只一步之遥,恐在伯仲之间,究竟谁能更胜一筹?   端衡默然了片刻,却是道:“等下我会开启生门,你趁机离开这里回寺里去,通知玄素和可信之人做好应战准备,我则变换阵法让这些岗哨都陷入死门,一个不留。”   楚惜微却还要追问:“然后呢?若师娘和西佛没能拿下赫连御,他们将如何?若步雪遥他们发现端倪包抄过来,师叔你又将如何?”   “没过而立的混小子,咋恁多碎嘴?”端衡瞥了他一眼,“我们都这么大把年纪,还要你来操心?”   楚惜微双拳紧握。   这一次里应外合的布局虽然谨慎,但到底人心难算,说不准在何时就会生出纰漏,引起无穷的麻烦,他应该如端衡所言去做其他的准备,而不是冒险去硬扛赫连御。   可他一时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脑子里翻来覆去都是叶浮生的脸——   “伽蓝城有我无患,你们定要平安。”   临行前那人拥抱他时的低语,到现在犹闻耳畔。   楚惜微敢为百鬼门谋算武林,也愿为叶浮生翻盘覆局,可是这两者摆在同一个天平上,就是情与义的碾压倾斜。   赫连御有几分本事,楚惜微在安息山已经亲自领教,就算他在紧要关头,恐怕也是失控之下愈发狠厉,纵是败亡剑下,恐怕也要拼死与人同归于尽。   无论渡厄洞里的端清、色空,还是守住密林的端衡,都是把生死压在千钧一发上,随时都可能万劫不复。   于情,楚惜微想留下来;于理,他必须离开。   端衡似乎已经不耐烦了,伸手就要驱赶他,却被楚惜微反手握住。   老人的皮肉不似年轻人细腻紧实,哪怕常年练功又保养得当,到底也开始松弛,他又很瘦,就像皮包着骨头,楚惜微握着的时候都有些咯手。   然而他没松开,只是抓得更紧。   “师叔,我定不负所托,但是……”楚惜微低声道,“世间悲恸,莫过于披荆斩棘跋山涉水,历尽千辛万苦后却无家可归……师叔,你们都要珍重。”   端衡深深看了他一眼,抽出手,道:“滚吧,赶紧的。”   ——————————   注:出自杜甫《春夜喜雨》。 第127章 骨血   一个人,该如何剔去六根六欲,剥离血肉筋骨,才能得窥太上忘情?   一把剑,该如何劈开丛生荆棘,刺破尘封迷障,才能斩断沉沦罪欲?   凡人百年也不过转眼一息,神兵锋利总难免沉沙折戟,待峥嵘过眼,功名看淡,徒留多少遗恨?皆,不计也。   “我,终于再见到你了……”   赫连御如蛰伏已久、又饿又狠的毒蛇,死死盯着面前的人。他的一双眼,血丝密布,瞳孔却黑到极致,像两口藏在眼睛里的深渊,里面藏了太多见不得光的东西,只随着他一笑,流泻出不祥的暗沉,仿佛要把端清扯到十八层地狱下,刀山火海也不为过。   端清不言不语,只将手中剑一震,劲力荡开潜渊。他顺手一推色空,老僧也顺势连退至石门前,挡住了唯一的出路。   赵冰蛾之前就借步雪遥之手清空了渡厄洞里大半人,剩下的又被端衡引了出去,而赫连御一心为了吸收西佛功力突破瓶颈,自然也不肯让人在外窥伺,故而这一下便成了关门打狗。   然而狼犬虽入套,爪牙仍利。   赫连御的气息已经不稳,呼吸的时候带出几分压抑不住的急促,他看了色空一眼,目光又落回端清身上,忽而笑道:“我以为,你这一生都不会再拿起剑了。”   顿了顿,他将端清从头到脚看了一遍,恨不能把人都吃进眼珠子里,声音渐渐低哑下来:“我就知道,只要你还活着,就有变回来的那一天。”   回答他的是铮然一声锐响,洞壁上的影子还未晃过一刹,赫连御只觉得眼前一花,潜渊在电光火石间瞬出九剑,连接九击,双剑撞击之声几乎合成一道。转眼后,剑锋交错,两人都将身一侧,剑刃同时擦过彼此肩头,素白见血,晕红一片。   见血之后,潜渊软化如流水,缠住古剑顺势当空一扬,端清整个人也借力而起,单足携千钧之力踏向赫连御天灵。后者灌注内力横剑于顶,稳稳架住这一踏,身不动,脚下却已陷地三寸。   趁此机会,适才还站在门前的色空听得动静,蓄力一拳直向赫连御胸膛。这一拳似携风雷,赫连御丝毫不敢大意,脚步一错将身一扭,借着旋转之机闪避,拳头未及身,色空却陡然曲肘,正正撞在他胸膛大穴上!   赫连御连退三步,与此同时,端清足下撤力,身躯一折,猛然翻身倒挂,一剑刺向其面门。生死之际,赫连御的潜渊顺势而下,几乎是贴着剑刃削向端清的手指,右手屈指成爪去刺他丹田所在!   一声闷响,冰冷尖锐的秘银指套刺入腹部,撕开血肉如破帛!   面具之下,赫连御的笑容还没绽开,就僵在了嘴角。   自他将《千劫功》练到第八层,便不断通过这式修罗手挖心剖腹,意在吸纳他人内力,弥补自身亏损,屡试不爽,功力也日渐深厚。   然而这一击得手,他刚催动法门,就觉一股阴寒至极的内力顺之而上,转眼间渗入经脉骨髓,整只右手都几乎被冻僵。不仅如此,适才被色空击中之处陡然炸开一团精纯阳烈的内力,瞬时扩散百骸,一冰一火,至阴至阳,两股截然不同的真气在体内冲击,几乎要撕裂他奇经八脉,以赫连御之能都脸色剧变,身形晃动两下,差点就跪了下来。   他立刻抽手后退,狼狈避开端清这一剑,倚靠背后的洞壁站定,见那人腹部多出两个怵目惊心的血洞,退后时也是身形一晃,忽然放声大笑。   血自他指尖涓滴而下,赫连御将手举到面前,冷冷一笑:“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千劫功》之所以难缠,就在于它能吸纳他人内力为己用,在战时便是借对手气血养己精锐,几乎是不败之功。就连端清,也是能败他,不能杀他。   要杀赫连御,必先破此法门,而要做到这一点,唯有以极寒至阴的真气封其经脉、极烈至阳的内力伤其大穴,才能内外相合使其运功受阻,将他的《千劫功》压制住。   色空适才的一击,已将自己体内残余的内力尽付其上,重创赫连御膻中穴;而端清自此战起便压制了自己战力,交手时更几番冒险巧露空门,终于诱赫连御出了修罗手,以伤为介,将赵冰蛾事先留在自己丹田内的一股阴寒真气趁机渡去。   赫连御冷漠讥讽地一笑:“没想到,你也会用这样的手段。”   自入洞来,端清不置一词,到现在终于开了口。他的声音依然平淡无起伏,只是由于被面具遮挡,多了些沉冷:“我说过,要废了你。”   “废了我?”赫连御嘴角翘起,还在滴血的手扶了一把洞壁,“我看,是要杀了我吧。”   端清道:“都一样。”   “那可不行呢……”赫连御握紧剑柄,面具下的那双眼染上疯狂杀意,“我这一生,早给自己想好了结局……要么毁于自己,要么跟你同归于尽,没有第三条死路!”   话音未落,他已纵身而起,手中潜渊剑势如千钧落下,转眼间逼到端清面前。只见潜渊剑影闪动,看似刚猛却在临面刹那陡然化作柔劲,长剑在赫连御手中灵活如蛇鞭,连出七下,招招抢快,一时间隐占上风!   色空目不能视,只听得铮鸣锐响、拳脚相撞,便知战局已杀机纵横。   赫连御占了先机,便是一鼓作气招招逼命,其剑招更如绵延流水用之不尽,剑势荡如烟云,时而磅礴,时而虚幻,若换了旁人早迷失于虚实之间,冷不丁就要被一剑贯体。然而端清分毫不退,起手一剑插入如轮剑势中,以点破面,虚中窥实,两剑锋尖相抵,俱是寸步不让!   剑锋相较,两人空出的手同时抬起,一掌对一指,筋骨间发出轻微响动。赫连御变指为爪,扣住端清手腕顺势一折,端清借机撤剑横削,险险割过他颈项!   赫连御飞身而退,右腿向后抵住墙壁止了余劲,方觉喉间微微刺痛,有点滴殷红滑落颈项,险些就伤到了喉管和主脉。   端清将剑立于地,右手按住适才被折得脱臼的左腕,“咔嚓”一声正位,屈伸了手指,依然不多言一字。   腹部的血洞还没愈合,虽然不深,但血已经染红一片衣衫,他也不看一眼,提剑扬手,似乎连痛也不觉。   赫连御浑身都疼,从丹田到肺腑,连经脉都隐隐作痛,胸腔里翻滚的气息更是随时要炸开。一股血流涌上,饶是他勉强咽了下去,还是有一缕溢出嘴角。   自身居高位,已经多少年没如此狼狈过了?   上一次被逼到这般境地,又是什么时候?   他的精神有些恍惚,握住潜渊的手也有些抖,抬头对步步走来的端清轻声道:“道长,我想问问你……你既然入了忘情境,那么万般爱恨都该不记于心,今天为什么铁了心要我的命?”   端清没有回答,他们之间还有七步的距离。   赫连御背靠洞壁,以手扶住山石支撑身体,因为颈上忧伤故说话也微不可闻:“你是为了顾欺芳?为了纪清晏?还是为了什么天下苍生?又或者,为了你自己?”   他一个个念着那些人的名字,端清却连驻足也没有,仿佛这些都只是过客。   直到他终于站在赫连御面前,依然没有半句多言,古剑如雷霆疾出,刺向赫连御心口!   赫连御自然不肯束手待毙,潜渊逆势横扫而上,似灵蛇吐信颤动。他当即将剑一抖,身如柳絮随风起,脚步几乎不沾地,仗着诡谲身法绕过端清,身影乍然间虚实不分,再转眼便逼至色空身前,竟是眼见不敌,要破门逃生。   色空破他大穴,已是强弩之末,现在赫连御一心为杀出生路,下手更狠辣无比。老僧以拳法摆开阵势,晓得自己已经无能硬抗,虽以柔拳劲生生拖延其行动,拳招一开便似清风拂柳,伤不得人,却将门稳稳守住。   眼看他与赫连御就要拳掌相交,端清却开口道:“小心!”   原来赫连御仗着色空两眼不能视物,竟是在掌中藏了一枚毒针,那针尖儿凝了一点火光,晃过端清的眼,然而尽管他示警及时,色空却也来不及避让,拳掌相撞,毒针已入肉!   “扑哧”一声轻响,毒针几乎钉入色空手骨。与此同时,端清赶到,一剑向赫连御头颅斩落,潜渊急刺向后,两剑再度相缠!   端清剑势避开赫连御,也无暇顾及色空。老僧的那只手已经发黑,伤口更是迅速溃烂,也不晓得是用了怎般阴损的毒物,竟于转眼间烂掉皮肉,毒性更随着血流贯通经脉。   色空忍下痛色,点了右臂大穴勉强截住毒血,耳中听得两剑交锋,正欲伸手入怀取还阳丹,忽闻石门外传来了脚步声,虽然轻缓,却瞒不过常年听声辩位的老僧。   外头有不下四人正在靠近这里!   色空心道不好,然而未及示警,赫连御和端清也听到了门外窸窸窣窣的动静。   端清眼色一沉,赫连御的喉间却发出低笑。   “赵冰蛾调开了洞里的人,可我这边……也不全是废物。”架住端清一剑,赫连御笑道,“道长,今日你是杀不了我,那么让我收下你的命,也算是不虚此行,可好?”   端清不言不语,赫连御只觉剑上一沉,对方内力在此刻陡然暴涨,剑势刚柔并济,不仅压住了自己的剑招,还隐有刻意引导之迹。须知赫连御此时本就外强中干,真气都护住丹田,眼下被端清以招引力,把护体的内力都从丹田经脉里逼出来,若是再不决出胜负,不等对方冷剑喋血,他自己就要先经脉爆裂而亡!   两剑相交,赫连御感受到端清的内力顺之透入经脉,让自己的内劲竟有被逼出化去之感,顿时心生莫名寒意。   三大武典,《歧路经》化异为同、《千劫功》争命夺力,《无极功》却是不争化无。   端清说要“废了他”,不只是要他的命,还要先废了他全身武功,确保他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   “拿《无极功》强引《千劫功》过体,你就不怕如我一样走火入魔吗?”赫连御目露厉色,欲撤剑却分毫难动,端清的剑势在此时已经完全化成了水流,紧紧缠住了潜渊。   近在咫尺,他只能听见端清的声音从面具下冷冷透出:“你死我亡,便已足矣。”   赫连御一咬牙,松手弃剑抓上端清肩膀,修罗手分筋错骨之能施展开来。端清肩膀一起一沉,忍住肩头剧痛曲肘撞在他胸口膻中穴上,旧患遇新伤,赫连御当即闷哼一声,嘴里都是血,心里头也狠上了疯劲。   “我是真要死在他手里了。”赫连御心头这般想,继而便是一笑,“慕清商,是你逼我的!”   他心里胡思乱想,下手也渐失章法,顷刻就被端清一剑挑飞了潜渊,只得用左手屈指成爪死死扣住逼命而来的剑刃,顺势步步后退,免叫剑锋破开护体罡劲削断他的手掌。   端清晓得门外有变,不能跟他僵持,眼见长剑被拘,左手提掌向其面门落下。赫连御已退无可退,垂在身侧的右手猛然抬起,与他两掌相接。   掌力相对,端清脸色忽然一变!   赫连御这一掌内力浅薄,指缝间却夹藏了一颗饭豆大小的黑珠子,他们两掌对上,那珠子当即便在两人掌间炸开。   竟是火药!   色空听到了一声炸响,不甚轰鸣,却在此时此刻震耳欲聋。   一片血雾爆开,赫连御这一掌本就无力,借着端清掌力被震出爆炸重点,由于退得快,只损了戴着秘银指套的那两根指头。   他右手只余三指,两根都被火药炸得稀巴烂,找也无处找去,可他还在笑。   因为端清比他更惨。   习武之人,哪怕练成一身金钟罩铁布衫,到底也只是肉骨凡胎,依然会流血,依然会受伤。   惊觉有诈的那一刻,端清已经撤掌飞退,更以真气护体,但为时已晚。   血雾过后,端清单膝拄剑跪地,左手衣袖都化成飞灰,裸露在外的皮肉也被炸伤大半,手腕以下更惨不忍睹,从五指到手掌焦糊一片,有血顺着裂口淋漓而下。   ——阿商,你这双手生得真好,抚琴弄萧、舞剑作画无一不精,可要好好爱惜它,我心疼着呢。   端清的面具也被这冲力掀飞,露出苍白染血的脸,唇角血线蜿蜒而下。   眼中乍现一丝茫然,可他脸上竟依然没有痛色,身体一晃,竟又提剑而来!   赫连御不在意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端清也不会在意以命换命、同归于尽。   人间最快的流光是什么?   有人说天河星陨,有人说日月沦亡。   但这都比不上,云破天开那一刹的长虹贯日。   端清已无余力,自然也只能再出一剑。   这一剑,毫无花俏,一往无前,胜过了千变万化,快如岁月穿梭、光阴箭逝。   赫连御眼睁睁看着这一剑逼近,他没有动手,因为知道自己接不下这一剑。   哪怕一脉相传,哪怕心血相承,到底……是不如的。   明明只是一瞬间,赫连御眼里却流转了太多年,他看着这个男人从泼墨青丝到霜雪白头,从意气风发成暮气沉沉,早就刻骨铭心,到现在成了心上毒疮,剜不绝根,割不去念。   有这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若是真死在这里,也够了。   但也仅仅只是一瞬间。   鼻尖敏锐嗅到一丝异味,赫连御提起丹田中剩下的真气,在间不容发之际把自己从剑锋下偏移开去!   与此同时,色空也察觉端倪,听声辩位,顾不得剑气逼人,飞身去拦端清!   下一刻,门外突然传来巨大炸响声,连绵数次,震动山崖!   这扇石门并非断龙石,来人将火药堆积门口点火引燃,把自己炸了个粉身碎骨,也成功炸毁了渡厄洞。石门首先分崩离析,紧接着就是整个山洞都开始摇晃,从上方滚落下大大小小的石块,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   赫连御张狂而笑,在乱石纷飞间硬挨了两记,唇边再度见红,人却已穿出石门。   门前是残值断臂,一人从旁侧山壁里闪出,急声道:“此地危险,宫主快走!”   这正是暗中随他到此的“蝮蛇”成员。赫连御向来凡事多做手脚,此次看似把“蝮蛇”都留在迷踪岭,实际上挑出数名精锐化入普通属下之中,暗地里随他调动,就连今夜也是跟了过来。   若非他们察觉洞里生变,又被他的火雷珠暗中提点,以火引点燃自己身上随身携藏的火药炸开石门,自己今晚还真得栽了。   可惜现在这四人已死其三,剩下这个……也不顶用了。   赫连御的目光还落在洞里,看见色空拉拽端清躲开了这次险境,忽然伸手一掌打在这人身上,将其重重击入洞里,挡住色空和端清出门的路口!   这人身上也绑着火药,被赫连御炽热掌力一催,无火也生点星,引线顷刻燃了起来!   “西佛,道长,下辈子再来渡我吧!哈哈哈哈!”   话音未落,那忠心来救的手下已被生生炸碎,炸药的冲力彻底让滚落大石封死了洞口,而里面轰然之声不断,眼看也即将坍塌。   赫连御深深看了眼那被封死的洞口,闪电一般掠了出去,再不回头。   他心思诡谲,最擅长以己度人,晓得赵冰蛾必在崖上还有后手,自己现在强弩之末是万万去不得,索性头也不回,纵身跳下了断崖。   左手凝起残存内力,赫连御咬牙,下坠三丈之后陡然抬手,屈指插入山石之间,肉指穿石,势如破竹,只是拉扯得肩臂筋骨剧痛。   脚下踩到了落脚石,赫连御终于松了口气,他抬起那只残损的右手放到眼前,无声大笑。   “你我之间,终是没能同归于尽啊。”他看着自己的断指,骨肉破损,鲜血已凝,却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我穷一生没让你弯下腰,那就砸断你的脊骨;我尽人事没让你冷血回温,那就耗干你最后一滴血……不枉了,不枉了!” 第128章 暗流   叶浮生扮成了楚惜微的模样,又有百鬼门心腹二娘在身边辅助,便带了一队人从峭壁险路悄然下山,一路潜行匿踪,总算是没惊动任何耳目,终于尽快到了伽蓝城。   叶浮生极明白“隐”字诀的道理,他将手下四十九人分成三五成群的小组,各自留下暗号方便联系,让他们打扮成三教九流,趁着晨起城门大开,混入人流之中,化整为零。   至于他自己,便化装成病怏怏的老头子,由二娘搀扶着进了一家看似普普通通的医馆,里头身为百鬼门此地掌事的郎中装模作样给他把了会儿脉,开了药便让他们去后堂休憩了。   进了静室,叶浮生熄了炉中香块,又抖开榻上被褥,这才懒洋洋地躺在光秃秃的木板上,阖目休憩,双手置于腹上,活像个停在棺材板上的死人。   二娘看出他脸上疲色,眉头一皱,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岂料叶浮生好似脑门儿上也长了眼睛,开口道:“你想问我什么?”   二娘站在榻前,深深地看着他,“除我之外,此次共有四十二名‘幽魂’供你调遣,主子命我等对你言听计从,我心里不服你这外人喧宾夺主,你也当是晓得的。”   叶浮生懒洋洋地“嗯”了一声:“但你不服我,也不会在正事上敷衍我,既然如此就无所谓了。”   二娘眯了眯眼睛:“可是作为一个外人,你对百鬼门太熟悉了。”   四十二名“幽魂”,来自五湖四海,各有所长,皆非有力无脑之辈,若是让他们知道了这个“楚惜微”是假,纵使听命,恐怕心中也生异端,回头不晓得会出什么乱子。   二娘本来担心叶浮生会露馅儿,毕竟一个人的外表可以伪装,声音字迹和神态举止可以模仿,但行事手段却非朝夕能成,她已经做好了应变准备,却不料预想中的麻烦一个也没出现。   他不言不语时如楚惜微积威深重,发号施令更谨慎老练,甚至能如楚惜微一样对这些属下知人善用——   这些“幽魂”里共有九名探子,常年做暗探潜伏之事,对各种情报都颇有了解,更在三教九流间如鱼得水。叶浮生让这些探子分入每一组中作为指引,却又使九名谨慎可信的属下分别作为小头目,把他们分组打乱,掌握联系关节,一为互补互助,二则杜绝了私自联合的隐患,三更免了被顺藤摸瓜的危险。   若非二娘亲手帮他们做了易容,恐怕连她也要以为这个“楚惜微”便是真的了。   主子信任一个外人不可怕,可怕的是这个外人心思手段皆具,还对他们所知甚详。以叶浮生这一日的行事来看,若说此人当真是与百鬼门相交不深,二娘是怎么也不信的。   袖中双手慢慢攥紧,二娘眼中已流泻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杀气,只是又按捺下去,并没轻举妄动。   叶浮生伸手打了个呵欠,道:“我不是了解百鬼门,而是了解你们的主子。”   楚惜微上位之后,便对百鬼门的行动部署做了一番大整改,只是他少年由叶浮生教导,行事作风受其影响颇深,在处事的时候也难免带上叶浮生的影子。   叶浮生是掠影卫出身,最擅长推测人心,何况这一次还犹如推测自己?   二娘一怔,叶浮生却已经翻过身背对了她,似乎是真正睡去了。   难得换上一身布衣荆钗的女人脸色变了变,心里暗暗留了个警惕,告了声退,出门去了。   她一走,叶浮生才轻轻叹了口气。   历经诸般磨难,楚惜微还能如此信他,实在超乎叶浮生的预料,他也清清楚楚地知道,这样的信任若他辜负,这一生一世都不会再有人能如此对他坦诚相待。   可偏偏是他不能信过自己。   叶浮生比谁都明白自己身上牵扯了多少东西,尤其是现在回到伽蓝城,恐将与暗羽再度会首,中途会生出多少变故是谁也不能预料。人心最易变,抉择最难选,叶浮生不怕自己千刀万剐,却怕自己再遇到一次身不由己的选择,再伤楚惜微一次。   这次把自己的锋芒露给二娘,是让这个在百鬼门身处高位、手握重权的女人提起戒备之心,做了叶浮生背上芒刺,为百鬼门预先留条后路。   既然无法轻易许诺不负,就让自己没有辜负的余地。   放下一桩心事,叶浮生总算是能暂时休息一会儿,这一下连挣扎都没有,很快就进了梦乡。   一觉从晌午睡到申时过后,叶浮生从梦中惊醒。   这段时日以来,“幽梦”发作得越来越频繁,叶浮生一个心情激荡都会引发这余毒作祟,倘若闭眼休憩,就更加噩梦连连。   他开始有意地减少睡眠,尽量不给毒物作妖的机会,但人终究是肉骨凡胎,叶浮生晓得在伽蓝城定有一场硬仗,无论如何也得调整好状态去应战。   两个时辰的睡眠,叶浮生梦到了自己年少时候,还在飞云峰上被顾欺芳举着刀鞘撵得满山乱跑,最终哭丧着脸被捉拿归案,扔进竹舍被端清罚抄二十遍《周易》。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年纪尚轻的顾潇抬起一张被墨汁涂成花猫的脸,“师娘,这两句什么意思?”   彼时还青丝如墨的道长放下书卷,拿帕子擦了擦他的脸,道:“我也不懂。”   顾潇愣了一下:“还有师娘不懂的经义?”   “圣人尚有不言处,何况我非圣贤?”端清道,“这句话意有多重,至今尚无定论,不过对于你,做到本义就可以了。”   “本意是什么?”   端清拿起笔,在“自强不息”、“厚德载物”八个字下轻轻一划,道:“遇千劫百难尚自强不息,纵世道艰险能宽容待之。莫失本心,莫忘初心,不负道义,不辜情义。”   “听起来好难的样子……”顾潇哀嚎一声趴在桌子上,侧头看端清,“师娘是能做到的吧。”   “你师父能做到,但我没有。”端清垂下眼睑,“我做错了一件事。”   顾潇一下子坐直了身体:“什么事?”   端清笑着摇摇头,拿书卷敲了一下他的脑袋:“莫再闲聊,继续抄书。”   顾潇瘪着嘴抄了三两行,又忍不住多话:“其实,谁都会做错事情吧,不过分一错再错和知错能改,是师娘的话……改过来,就好了吧?”   许久没有人回答他。   顾潇等了好一会儿,才听见端清的声音,平素隐含的柔和消失不见,只剩下孤峰寒雪似的冰冷坚硬:“嗯。”   他悚然一惊,扭过头去,只见椅子上的黑发道长已经白发如霜。   顾潇站起身,却发现原本比桌子高不了多少的自己已经身高体长,是个成年男子了。他浑身一震,看向窗外,原本盛放的桃花树已经枯焦,树下练刀的红衣女子也消失不见,回过头,椅子上已空无一人。   叶浮生睁开双眼,从床上坐了起来,背后一片湿冷,头上密密麻麻都是冷汗。   心里有些慌,叶浮生捻了捻眉心,好不容易定了定神,二娘就推门进来了。   见到二娘,叶浮生不动声色地拭去额头汗珠,开口道:“什么时候了?”   “刚过申时。”二娘将手中一封信交给他,“派遣出去的探子传回了消息,你看看。”   叶浮生接过书信,寥寥三张信纸,他一目十行地看了过去,眉梢一挑:“有意思。”   三张信纸,三份情报。   第一是关于伽蓝城近月来武林人士来往动向的调查,可以确定明面上出现过的各派人士都上了问禅山,但那些在寺内打听到已经下山的人却没有一个再度出现于伽蓝城。   第二是伽蓝城内近半年来往行商的情况简述,伽蓝城作为西川边陲物流集散之地,几乎每月都会有外来人入城,但大多是做买卖,来了又走,居无定所,剩下的则留有店面做长期生意,百鬼门已经把这些人的现状摸清。   第三却是叶浮生入城时交待他们去查的东西,即伽蓝城两年来的人口流动和商品交易物价变动。   二娘对前两份情报有所估计,却不晓得叶浮生让人打听第三份情报所图为何,见他双掌合力将信纸震碎,这才开口问道:“你打听这些做什么?”   “从半年前开始,伽蓝城的人口流动变得频繁,从西边来的流民大大增加,而且基本上在周围安家落户。”叶浮生指间拈着一片碎纸屑,“本朝律法有定,凡迁移者必持官府开具的公文方可在异地定居,其中关窍要想打通,少说也得月余。今年初西川有异族犯境作乱,边陲百姓受扰向内地搬走是情理之中。然而在据那次动乱后一月不到的时间里,前后几批加起来数百流民完成了迁移定居,并且还都围绕伽蓝城落户,你不觉得奇怪吗?”   二娘一惊。   “百姓但凡背井离乡,大部分都拖家带口,从西川一路到伽蓝城,沿途又多匪患,平安到了这里也是脱掉一层皮。纵使伽蓝城的地方官有一颗慈悲心,要在半年内把这些人妥善安置不起什么大乱子,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顿了顿,叶浮生眯起眼,“何况据我所知,伽蓝城的郑太守可算不得清廉父母官。”   二娘的眉头紧紧拧起:“你怀疑这些流民有问题?”   “不只是流民,还有商户。”叶浮生抬起头,“江湖人常用恩怨情仇去看待武林中的事情,但无论什么人,都喜欢万事利为先。就情报看来,伽蓝城在这两年来商品物价频繁变动,究其根本是官府提高税收,迫使商户也只能提价保本,但这导致了贫者积贫、富者积财,长期以往必将激发双方冲突,使银钱失于买卖,被外商趁虚而入……比如,伽蓝城里经常出现的异族胡商。”   “你是说……我们真正要提防的,除了葬魂宫留在城里的部署,还有异族?”二娘心思急转,“葬魂宫老巢在迷踪岭,那地方正是西南边境,与那些个异族只一道边关相隔,若是他们暗通曲款……”   她越想越心惊,既惊于叶浮生对这些细枝末节的敏锐和推测,也惊于这些暗流背后的疾涌。   葬魂宫究竟有什么本事,能在联合密谋造反的礼王之余,还与关外异族有所勾连?   他们究竟是为楚渊所用,还是利用楚渊做了一把偷天换日的幌子?   赫连御,究竟想做什么?   “而且……恕我直言,百鬼门的势力范围主要在中都,对于伽蓝城你们扎根太浅,短时间内能查到这些恐怕不只是自己的功劳吧。”叶浮生的目光越过二娘,看向紧闭的房门,“外面的朋友,听了这么久,不进来坐一会儿吗?” 第129章 疾涌   街市上行人来来去去,叫卖喧哗不绝于耳,隐约可以嗅见酒坊茶肆传来的馥郁与清香,仿佛整座城市都平和繁华得毫无阴霾。   可惜深秋近冬,日头渐西,黑夜很快就要降临。   听见被刻意放重的脚步声在木质地板上响起,盈袖收回目光,往桌上小火炉里添了些热水。   片刻后,有人推门而入,一个落后两步,先到的那位则一撩下摆落座于她对面,顺手捞过炉上酒壶,倒出一盏烫好的酒液。   盈袖抬起眼,目光先是在孙悯风身上打了个转——这个与她谈笑机锋的鬼医此时正立于人后,面上还是懒洋洋的,只是收敛了那股子浪荡气,增了几分稳重。   孙悯风此人,看起来和气,实际上城府深心眼多,一身骨头不说宁折不弯,也是跟绞丝蒲苇似的很有几分韧性,难得见他心甘情愿退在一个人后面。   坐在他身前的那个人,必是百鬼门的主人了。   百鬼门盘踞中都多年,其根基底蕴丝毫不逊色于暗羽,两者皆做着见不得光的夜里生意,私底下不晓得明争暗斗了多少回,按理说该是“老朋友”。只是暗羽立场特殊,需得分化势力以慎行潜踪,退让了几次,才没让百鬼门抓住把柄。   然而避一时不可避一世,何况盈袖较之作风保守的江暮雪,更有去争夺的心思。六年前大权初掌,她就有意想把明烛赌坊的势力往中都扎根,从那块四通八达的利益之地分一杯羹,却没想到原本隐有分裂之势的百鬼门内部发生了一场血洗,以守宫断尾的气魄拔除内部沉疴,将那些大大小小的隐患一个个碾碎抹灭。   那一年百鬼门元气大伤,不得不收缩势力在中都范围内休养生息。当时还气盛的盈袖觉得机不可失应趁虚而入,却被江暮雪牢牢压制住,对其他入主中都的势力冷眼旁观。   半年不到的时间里,那些势力来一个算一个,都被各个击破,依次吞并,本该苟延残喘的百鬼门竟然还有余力,像黄泉恶鬼般对擅闯地狱的人伸出爪牙,最终大胜而归,而一败涂地的人则像扔进江湖的石子,连大点的浪花都没激起。   从那个时候开始,盈袖清清楚楚地知道,百鬼门头顶的天变了。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百鬼门不同于制度严苛又牵扯深沉的暗羽,门中人多为五湖四海聚集而来的异类,大部分性格乖张,不遵命不听调是常有的事情,自初代门主以来,都以镇压为主,但这一切都堵不如疏。   长久的压抑使得百鬼门已经开始腐朽,若继续放任这些隐患滋生,最终必定自取灭亡。   这些铁血手段的背后自然少不了老门主沈无端的支持,但那位站在风口浪尖冷笑对刀锋的新任楚门主,更让盈袖在意。   可惜她常年坐镇明烛赌坊,楚惜微又行踪成谜,两人到现在才是第一次见面。   楚惜微比她预料之中更年轻,看起来二十出头,玉簪束发,披散下来的部分像倾倒的墨砚。他脸色有些苍白,细眉杏眼,好看得暗含了一分妖气,却不见阴柔,而是增出咄咄逼人的凌厉感。   男子慢吞吞地开了口:“姑娘大费周章请楚某过来,就为了开开眼吗?”   他一身深蓝暗纹轻袍,右手戴了只成色喜人的翠玉扳指,摩挲白瓷酒杯时发出轻响,就像拨了瑶琴上一根弦,不缓也不急。然而这一下应和着他的说话声,落在盈袖耳朵里就像刀刃破风,生出撕裂锐响,叫她立时收敛了目光,沉下心来。   她勾起红唇:“奴家与楚门主神交已久,难得此番相见,一时贪看了。”   美人如玉笑靥如花,然而男子唇角一翘,并不给她面子:“你大可以多看几眼,把要说的话都不用嘴,至于我能不能如你的愿就另当别论。”   盈袖只手掩口,目光流连:“楚门主好生不解风情。”   男子放下酒杯:“风情是逢场作戏的虚情假意,而你我之间需要这种东西吗?”   真是个让人不痛快的男人。   盈袖垂下眼睑,寥寥三两句交谈,她便晓得眼前是个冷硬又犀利的男人,这种人不说不近人情,也像块石头一样难啃。   不过这样的男人越是如此,该越不动声色静观其变,眼下却连逢场作戏的工夫都吝啬,只能说明对方已经对自己的来意有所洞悉,也因一些事情心急如焚。   盈袖这厢心中盘算,转眼间已经把楚惜微的个性摸了个三五成,只是她算漏了一点——   来者是叶浮生,而非楚惜微。   在医馆中,二娘带着情报入内交谈时,叶浮生已经察觉了门外有人,只是那人身上没有杀气,也没逃离的意思。   思量片刻后叶浮生便不动声色,一边八分实两分虚地说了,一边留意着那个人。   然而等他说完,那人也没有离开报信的意思,叶浮生索性挑明了情况,待二娘推门而出,见到的却是在情报中下落不明的孙悯风。   此番楚惜微托他来伽蓝城,一是为对付“百足”、守住后路,二也是为孙悯风,毕竟那情况诡谲的问禅山上,若无医毒双绝的孙悯风,实在有些捉襟见肘。   二娘本来还在头疼,却没想到出门一趟,孙悯风竟自己跟着回来了。一惊之余,二娘却是生出警惕,准备着先把人拿下再问免生事端,却被听孙悯风这对叶浮生笑道:“你大限将至了。”   鬼医一生不晓得见过多少活人死人,他的一双手就像判官笔和生死簿,翻过了无数生老病死。哪怕叶浮生再能忍耐,不断发作的“幽梦”已经把他逼到了悬崖边上,很快就要退无可退,掉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从此粉身碎骨,长眠不醒。   叶浮生有把握让外人看不出端倪,甚至能瞒过楚惜微,却骗不了常年对病患望闻问切又对他情况了如指掌的孙悯风。   他说出这句话,叶浮生就知道这人必定不是假的。   人不假,却也不能轻信。只是没等逼问,孙悯风已经对他伸出手,道:“救我之人不做白工,放我回来也是为了要跟百鬼门主见一面,今天黄昏见不到人,我就死了。”   叶浮生探上他腕脉,发现孙悯风体内多出一股阴寒内力,盘踞于奇穴大脉,不发作时还好,倘若失控就会冻裂其心脉,使气血凝涩而亡。   孙悯风善医毒,但自己武功只是寻常,没有压制其的内功底子,单以针药恐伤元气,要恢复也多费手脚。因此他中招之后没着急忙慌地去想法子,而是乖乖做了一回传话人,只没想到来伽蓝城的不是自家主子,而是叶浮生。   楚惜微也许没碰到过这样的内力,叶浮生却不是第一次见。   天下间至阴极寒的功法并不是没有,只是练至化境的人尚未听说,但倘若只论高手,叶浮生在十年前就见过两个人。   一个是暗羽之主江暮雪,一个是她弟子盈袖。   眼下盈袖就在伽蓝城,那么暗中给百鬼门暗桩提供情报,又借孙悯风做要挟传话的人,自然别无他想。   叶浮生只是不明白,盈袖为什么要见楚惜微,亦或者……暗羽为什么要跟百鬼门搭线?   他从来是个不喜欢胡乱猜想的人,何况现在路子不多,能走出一条就绝不放过。叶浮生换了一身打扮,把自己的音容形貌精气神都披上一层天衣无缝的壳子,踩着点儿来见了盈袖。   他披上了这层伪装,就把自己从“叶浮生”的身份里剥离出去,以楚惜微的言行作风去面对盈袖,若非孙悯风知道他皮下何人,怕是也如盈袖一样被蒙在鼓里。   叶浮生看着盈袖,如看一个陌生人般评估利益和立场:“明烛赌坊,向来是做成败输赢的赌博,跟我们百鬼门算不上敌人,也算不得朋友。盈袖姑娘这次大费周章救了鬼医,一来是对‘百足’动向有所掌控,二来也恐怕对我百鬼门有所图。”   盈袖轻笑,忽然上身一个虚晃,素手轻拂孙悯风心口,内劲透入化开那股阴寒内力,这才回身坐下,拿起自己的酒杯轻抿一口。   玉雪脸颊上染了薄红,盈袖道:“赌坊的生意,自然是一场赌,只是这一次我等做不得庄家,又势单力薄压不住筹码,要借楚门主一臂之力了。”   叶浮生掀起眼:“豪赌纵然能一注暴富,也可能倾家荡产。姑娘是做惯了赌徒,我等却非如此。”   盈袖轻轻一笑:“明人不说暗话,楚门主此番到了伽蓝城,应是发现了武林大会幕下端倪,不管是要助武林正道脱困赚取盛名,还是要借机看鹬蚌相争渔翁得利,都得当心背后黄雀。”   叶浮生眼色一沉。   盈袖惯会察言观色,见此又道:“不瞒门主,我明烛赌坊在伽蓝城也算条地头蛇,对这城里大事小情不说尽在掌握,总要比百鬼门初来乍到来得方便。”   叶浮生缓缓道:“你想跟我合作,或者说……明烛赌坊想借百鬼门做一回刀,斩葬魂宫的手脚。”   盈袖道:“看来我与楚门主,应是能做朋友的。”   “百鬼门与葬魂宫早有摩擦,此役成败事关重大,得失至今难定,但据楚某所知,明烛赌坊素来跟葬魂宫无甚交恶,为什么要淌这浑水?”   “情势不由人,大局不由己。”盈袖抬头,“明烛赌坊是做生意的地方,然而赚再多的钱,也得有命去花。”   叶浮生眯了眯眼:“伽蓝城要出大事。”   “看来楚门主是把那些情报放在心上了。”盈袖提壶为他续了一盏,又从桌下布包里掏出一物推过来,“那么,还请门主看看这个东西。”   叶浮生拆开包裹的白布,只见里面竟然是一面金牌、一块玉佩。   那块羊脂玉佩触手生润,上刻“渊”字,是礼王楚渊的信物。   叶浮生瞳孔一缩。   “楚门主见多识广,这两件东西想必都是认得的。”盈袖的手指在物件上轻轻拂过,“昨日有一队人自北方来,混入伽蓝城,甚至还意图夜入太守府不晓得要做什么勾当,叫我半路拿下了,从其中一人身上搜出这枚玉佩。我派人顺藤摸瓜之后,查到这些人在城中一处据点,可惜里面大鱼已经溜走,只有部分搬不走的金银,数目已然不小……都说‘财帛动人心’,这些人来历不明,却能在短时间内于伽蓝城中搜集大量财物,还持反王玉佩夜入那贪财好色的太守府邸,楚门主你说,他们是要做什么勾当?”   叶浮生面沉如水,冷冷道:“我虽久居中都,但也有所耳闻,伽蓝城郑太守视财如命,虽不至于搜刮民脂民膏,却的的确确是个贪财好利的小人。他没有犯上作乱的胆子,却更没有不畏权财的骨气,逆贼若有心以财帛相诱、以武力相逼,这人就必定是一条摇尾乞食的狗。”   顿了顿,叶浮生森然一笑:“礼王楚渊,不日将反。”   盈袖神色冷下:“我截下了玉佩,杀了他的人,暂时把消息封锁住,但一来一去也拖延不过三五天,难保楚渊不会狗急跳墙,北疆战事不远矣。”   岂料叶浮生学着楚惜微那讽刺模样,嘴唇一勾:“盈袖姑娘倒是有慈悲心,只是朝廷的战事自然有那帮子吃皇粮军饷的操心,我等江湖中人,也不嫌眼高心大多管闲事?”   “楚门主说的不错,他们皇家谁坐上龙椅,与我等并无关系,不过……”盈袖话锋一转,手指将玉佩挪开,露出金牌全貌,“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外敌欲动,西南生乱,这也与我等大楚子民毫无关系吗?”   六角金牌,五头蛇雕,背刻“令”字,上头染着干涸血迹。   西川关外,山地相隔,是西南异族所在,其民风剽悍,世代供奉五头蛇神。   “这面金牌,是先行令。”盈袖脸上笑意消失不见,“二十天前,有胡商入城买卖,我发现他们做生意是假,打探城里情况是真,遂在他们出城时派人拦截,那些个商人……个个都是会武的好手。”   前朝本就是异族入关,杀不从,断不服,以胡蛮乱礼法,中原一度陷入混乱不堪之中,才有后来的义军揭竿而起,最终由大楚高祖率军推翻前朝,将这些个异族打回西川关外,至今虽有侵扰,俱也是些小部落的私自行动,不痛也不痒,比不得北疆蛮族进犯声势。   然而自先帝时期,大楚与北蛮在边关交战多年已占上风,后者穷兵黩武内虚甚重,偏偏统治者一心贪进,才有到今岁秋惊寒关的孤注一掷。那一战几乎倾尽北蛮余力,险些就破开惊寒关大门,却叫叶浮生杀了主帅胡塔尔,此人乃北蛮皇储,这一死不仅乱了战局,也叫北蛮内部争权夺利不得安宁。   正因如此,哪怕楚渊将反,叶浮生也并不担心北疆会被趁虚而入,反而端王若是能用得好棋,以楚渊造反抛出幌子,重整北疆军务,甚至迷惑外敌再设战局埋伏也非不可,届时北疆外敌之扰将尘埃落定。   可他没想到西南异族会在此时生出变故。   窗外忽有惊雷炸响,一场萧瑟秋雨,将至了。 第130章 旧情   那一声巨响传来的时候,楚惜微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跟端衡匆匆别后,就召集了部分人手,让他们看住渡厄洞沿途各处,一来谨防有人做了漏网之鱼,导致此次困杀赫连御的行动不成;二来也是怕事情失败,留下人手好歹能接应一下端衡他们。   至于前去接应萧艳骨的步雪遥二人,楚惜微也派人通知了山间暗桩,紧盯着他们动向,但凡有丝毫情况都会被收入楚惜微耳目之中。   百鬼门主一声令下,隐藏山间的诸多“幽魂”都行动起来,一时间山林里暗影幢幢。   楚惜微安排好这些,便再不迟疑,转身就朝无相寺赶了过去。   夜色黑沉,他又是一身黑衣,身法快如疾风拂柳,转眼就把一切都抛在身后,直到人都掠出老远,被劲风拂过的树叶才轻颤止息。   楚惜微耽搁了这么久,赵冰蛾早入了无相寺,偌大山寺鱼龙混杂,要找到这个狡黠如狐的女人无异于大海捞针。然而他连半点迟疑都没有,趁着月黑风高,身形在墙头上一闪而过,就朝左厢房方向去了。   玄素并未就寝。   楚惜微还没回来,恒远也没带西佛回归山门,寺里三教九流心思各异,已经有了冲突激化之势。他天生了一副劳碌心肠,把这些个大事小情都挂在心头,眼下是无论如何也放不下,好不容易灌了两盏冷茶定定心,还没等休憩片刻,薛蝉衣就带着谢离来敲门了。   那枚长命锁有线索了。   “这枚长命锁是泗水帮少主曹清轩的随身之物。此人今年二十有四,出生时其母因难产而亡,他也自小身体不好,曹帮主亲自刻了这枚长命锁给他,据说从不离身。”薛蝉衣将那枚血迹斑斑的银锁还给他,“这次武林大会,泗水帮本该由曹帮主亲往,只是他们乃西川数一数二的水上帮派,又正赶上近冬时节要配合朝廷封锁河道,便让曹清轩带人来了。只不过曹清轩自小被他爹宠在手掌心里,免不得有些骄纵脾气,上山不久便跟人起了龃龉,斗武失败后无颜留在寺内,早早带人下山回泗水帮了。”   顿了顿,薛蝉衣道:“无论这枚长命锁是你从曹清轩本人身上得到,还是从别处所得,恐怕他都麻烦了。”   曹清轩等人下山已经超过七日之久,若是他们根本没能回到泗水帮,在半途便出了差错,那么……其他提早下山的人,会不会也一样下场?   玄素眉头一紧,又见谢离欲言又止,便道:“阿离有什么消息吗?”   谢离摇了摇头,有些迟疑:“我只是听说……泗水帮是西川水域上的霸王,按理说不论谁抓了曹少主,都不会急着动他,而应该像绑匪一样管曹帮主要足好处的。”   可是玄素在洞里看到的那个人,已经疯癫崩溃,全然没了个人样,离死也不远了。   满心谋算的利欲者在什么时候才会把棋子作为弃子?   那就是当棋子没有价值,亦或者有更好的棋子的时候。   玄素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薛姑娘,这段时日以来,有没有参会的武林人士收到了自家门派的消息?”   薛蝉衣在这一刻意识到了什么,她心中陡然一震,半晌没说出话,只怔怔摇了摇头。   玄素却松了口气。   此时此刻,没有消息才是最好的消息。   葬魂宫就算有通天能耐,也不可能在这短短时日间无声无息地吞下整个中原武林,甚至连半点情报也没流传至此,除非真是老天爷都瞎了眼帮赫连御一把,否则便是各大山门还没真正发生巨变。   若是后者,玄素又有些想不通,毕竟眼下为了在武林大会上一争高低,各大门派不说精锐尽出,也绝对是内虚之际。葬魂宫布下这样一场杀局,没道理会放过他们的后路,更没理由不抓住这个机会。   除非……赫连御在等。   然而玄素想不出他到底在等什么。   他心里乱,又不愿把只是猜测的事情说出来吓唬大姑娘小孩子,客客气气地把人送出门,却不料谢离临出门时回身抱了抱他的腿。   玄素长这么大,还没跟小孩子这么亲近过,一时间整个人都僵成了木头桩子。   薛蝉衣愣了一下,以为是小孩子撒娇,就没急着把谢离拉开。   玄素犹豫一下,俯下身去回抱他,就听见谢离在耳边轻声道:“我觉得有人在看我们。”   玄素瞳孔一缩,没露端倪,只将内力凝于双耳,却什么也没听到。   然而他并没有掉以轻心,虽说武功高强者耳聪目明,但架不住人外有人,玄素从不自大,也相信谢离不会信口胡言,哪怕这只是来自孩童莫名又敏感的直觉。   谢离说完这句话,又猫儿似地蹭了蹭玄素,牵着薛蝉衣的手走了,一步三回头,怎么都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当年谢无衣还在的时候,他就乖巧懂事不像个孩子;后来谢珉接掌山庄,谢离就更沉默早熟像个小大人。   如今他家破人亡,猝不及防地栽进浑水里,内里生出星罗棋布般的心眼儿,表面却越来越像个小孩了。   玄素忽然便想起了师父在世时常说的一句话:“人,总是会变。”   状似无意地扫了一圈,玄素转身进了房间,顺手关了门,却再也睡不着了。   他却不知道,在关上房门的那一刻,院墙之外一场无声的武斗也戛然而止。   僵持的两掌相对,两人目光对视之后,双手同时撤力交错,两条小臂一格一挡,借力将彼此都震开。   楚惜微退了一步,赵冰蛾一脚抵住了背后院墙,此时月光暗淡看不清她神情,只能听到一声压低的冷笑:“后生可畏。”   两个人的右手都微颤,不同的是楚惜微只是手臂有些发麻,赵冰蛾却觉掌心传来刺骨冰寒,与她自身掌力如出一辙,却还夹杂了一股热力顺着手掌缠入经脉,搅得她内息都有些不稳。   她心中对楚惜微那股不经意的轻视,在这一刻荡然无存。   这次跟百鬼门合作,赵冰蛾其实是看中了沈无端的实力,无论武功才智还是城府手段,曾纵横江湖三十载的沈无端怎么都要比弱冠之年的楚惜微靠谱。可她没想到的是,沈无端虽然答应了她,却守山不出,将这场生死攸关的大事全权交给了楚惜微。   赵冰蛾曾道:“沈留,你还真是不怕输。”   当时沈无端剥了枚果子,一口咬了,含糊不清地说道:“我这个人向来输得起,何况……你怎么就能肯定,我这次不会赢?”   这几日来冷眼旁观楚惜微诸般部署,见得其思虑谨慎布置有序,赵冰蛾对他有所改观,可直到现在才知道沈无端自信何来。   “能接我这一掌,你该有《歧路经》第七层的功力了,而且……”赵冰蛾屈伸一下手指,“沈留居然把‘归海心法’也传给你了。”   “归海心法”,乃《歧路经》那神秘莫测的第九层功法,自创立以来无人练成,就算沈无端也是在初窥门径后再无存进,终究止步于第八层巅峰。   楚惜微不说话,赵冰蛾笑声里冷意更重:“你既然练了‘归海心法’,就该发现它与《歧路经》前八层法诀非一人所出,两者间有许多对立的地方,根本就是一篇没完善的功法……沈无端把它传给你,不过是让你试一试,你成了就能为他突破提供窍门,你败了也无损他己身。”   “挑唆也好,试探也罢,前辈不必故意拿这种话来激我了。”楚惜微淡淡道,“功法如何,成败与否,晚辈既然选了就甘承受,与前辈无甚干系……正如前辈今晚为何到此,要见什么人,也都与我无关。”   赵冰蛾眸光一寒。   楚惜微这话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只是顺嘴一提,却像一根毒刺扎上逆鳞,叫赵冰蛾的爪牙都蠢蠢欲动。   她嘴角一翘,手掌在刀柄上紧了又松,轻声道:“不过就是恰好路过,有什么值得特意的?”   楚惜微袖中的手,慢慢紧了。   赵冰蛾这样的性子,若非在意,是绝对吝于解释的。   人向来关心则乱,哪怕锤炼了铁石心肠,也免不了在某一时刻自乱阵脚,即使那只是转瞬即逝的一个呼吸乱拍。   “晚辈听说,三十年前色空禅师曾在江湖上游历许久,也是在那时与端涯道长相交甚笃,两人结伴走过许多地方,行侠仗义,将经论道,称得上一桩美谈,不过……”楚惜微声音放沉,“当时与他们同行的,还有一名蓝纱蒙面的年轻女子,善用刀,性娇纵,名叫何怜月。”   端涯和色空那时虽有美名,却还不是如日中天的东道西佛,何况他们都是出家人,除了慈悲心和侠义骨,没有争名逐利的兴趣,相比当时声名极盛的断水刀谢重山、南儒阮非誉,实在有些不显眼。   那时候他们三人同行,最引人注意的反而是那个女子。大楚虽说民风开放,但一个年轻姑娘不顾世俗看法跟着一僧一道四处闯荡,实在是一件很稀罕的事情。   更别说那个女子虽然蒙面,却有一双秀眉明眸,更使得一手好刀。   她背上那把普普通通的环首刀,需得高大强壮的男人握起来才不突兀,可她背着这把刀一去大江南北,不见难色,也不落下风。   那样的刀法,出鞘便似皎月出云,裂雾破障,势不可挡;变招就如圆缺变换,阴晴难料,虚实不定。   “那时候虽然何怜月未曾严明,但由断水山庄谢老庄主与之一战后亲口认定了她是三刀之中的‘挽月刀’传人,在武林中一时大出风头。”顿了顿,楚惜微看着安静不动的赵冰蛾,“可惜面对当初那么多名门侠士的示好,何怜月却当着众人面说自己恋慕无相寺的色空禅师。”   一个春华色浓的女子,恋慕一个潜心修佛的和尚,不晓得多少人觉得可笑可鄙又可悲。何怜月却不在乎被人戳脊梁骨,她只在乎色空禅师的回应。   色空禅师以一句“阿弥陀佛”婉拒了她。何怜月仍不放弃,她是那样桀骜又执着的女人,见了棺材不落泪,撞破南墙心不死。   当色空要回归无相寺以避红尘的时候,何怜月持刀拦路,言明要么胜过她从此一刀两断,要么就输给她同归红尘。   那一战所见证的人不多,最终端涯道长亲口承认,是何怜月赢了。   他们两败俱伤,差点就同归于尽,由端涯道长出手阻止了最后一招,却不得不承认,何怜月胜了半招。   那时不知多少人想看无相寺的笑话,武林中人一诺千金,色空输了这一场,怕是要弃戒还俗,娶个媳妇回家去了。   然而看热闹的人等了十天,却只等到了色空闭关潜修的消息,而何怜月再也没有出现。   有人说是无相寺不能忍受这样的奇耻大辱,不顾佛门戒律和武林规矩,暗中出手对付了这个女人;   有人说是色空依旧不愿意娶她,何怜月终于死心,但也从此意冷,退出江湖……   传言终究没有定论,最终也随着时光渐渐销声匿迹了。   “前辈姓赵,据说是从母,本名应该是……赫连月。”楚惜微勾起嘴角,“是不是很巧?”   赵冰蛾笑了:“确实是巧,这些陈年旧事还能让百鬼门主‘听说’得如此细致,更巧。”   “晚辈本无意冒犯前辈,毕竟前尘俱往矣,到如今旧情皆旧梦,徒留追忆。”楚惜微沉了下眼色,“只不过前辈近日的行事,总让人心生惶恐,不得不找些筹码定定神。”   赵冰蛾轻吐一口气:“你对自己的筹码,就这么有自信?”   楚惜微道:“多情之人最无情,冷情之人最深情。晚辈,只是相信前辈乃性情中人。”   赵冰蛾定定看了他片刻:“楚门主,你好得很啊。”   “晚辈所知,不过是前辈不在乎为人所知,剩下的东西只要前辈还不想说,晚辈也绝不问。”楚惜微笑了笑,“不过,对于这几日发生的事情,前辈是不是也该给个说法,好让晚辈知道自己有何可为,而有何不可为?”   赵冰蛾嘴角一翘:“浮屠塔的暗客是我派出去的,藏经楼的火是我放的,端衡和色见诈死也是我安排的……至于我为什么这么做,看到无相寺内现在的情况,你想不到吗?”   楚惜微沉默片刻:“激起众怒以对公敌,自露端倪以乱阵脚。先让端衡道长和色见方丈由明转暗,同时把监寺色若赶下台,使无相寺里的葬魂宫暗桩布置出现缺口,逼赫连御不得不提前现身,甚至铤而走险,从而落入圈套。”   一出连环计,步步是棋局。赵擎也好,死去的部下和无辜者也罢,甚至端衡、端清、色见,无一不是赵冰蛾的棋子,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她绝对是楚惜微生平所见,最厉害的女人。   可她到底为什么,一定要与赫连御不死不休?   楚惜微心念千转,却没继续旁敲侧击,而是问道:“步雪遥带着恒远去接应萧艳骨,恐怕我们很快就会见到一个‘西佛’,这一点是前辈所料到的吧?”   赵冰蛾笑道:“送你一个活生生的把柄,不想要吗?”   楚惜微眯起眼:“把柄是好,但前提是今晚困杀赫连御的行动没有失败。一旦让他走脱,或者惊动了暗桩,步雪遥他们就可能会变招,甚至狗急跳墙。”   “怎么?你怕了?”   “我只是不喜欢无谓的伤亡损失,而且……”楚惜微话还没说完,突然听到远处传来几声接连的巨响,仿佛平底落惊雷,震耳发聩,似蛰伏于山林的凶兽苏醒过来,发出了恐怖的嚎叫。   赵冰蛾终于脸色一变:“那是……怎么可能?!”   楚惜微耳力极佳,他立刻就反应出声音是从渡厄洞那边传来,瞬间转过身,却什么也看不到。 第131章 信号   那巨响已经消失,整座山的活物却都被惊醒了。   寺里的人纷纷披衣提灯而出,赵冰蛾身形一闪隐了开去,楚惜微却已经跑远了。   他化成了一道黑不溜秋的影子,风驰电掣般掠向声音来处,提起的一口内息虽绵长却也经不住这样耗费,很快就觉胸口生疼。   可楚惜微半点也不敢停。   他脑子里乱糟糟的,不晓得自己在这一路想过了些什么,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直窜头顶,甚至顾不得会不会暴露自己,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那片山林。   林中迷阵已经消失,地上横倒着许多死尸,楚惜微粗略一扫没见到端衡,勉强定了定心,却也没空细看,疾步到了崖边,纵身而下。   那两条铁链已经断裂,这片山石也坍塌了大半,连落脚的平台也没了大半。   他在仅剩的一小片石台上站定,盯着那已经被堵住大半的洞口,依稀可见甬道内岩石松动,随时有二度塌陷的危险。   半刻迟疑也没,楚惜微疾步掠入,尽量缩着身体不碰到摇摇欲坠的岩石,好不容易才到此路尽头。   尽头是那间西佛所在的密室,可惜门前乱石堆积,已经完全堵死,凭人力在短时间内难以搬开。   楚惜微嗅到了火药的余味,心下一沉,还在这片乱石间看到了几块破碎的血肉,他呼吸一滞,好在看到了血肉旁边的黑色碎布,勉强定了定神。   里面还有人吗?   如果有,是死是活?   死的是谁?活着的又是谁?   楚惜微在这一刻心乱如麻,有泥灰掉落下来,脚下微颤,他知道这个地方不安全,恐怕很快就要塌了。   一咬牙,楚惜微瞥见旁边一块倒落的大石,双手运力将其推起,顶住上头将要塌落的一块岩壁,勉强挣了一合之机。深吸一口气,楚惜微拔刀出鞘,运足内力,毫无花俏地一刀直斩而出,将堵住洞口的一块石头从中劈断!   碎石迸溅,其中几块小石子砸了过来,楚惜微在这狭窄空间里避无可避,俱都生受了,抬手又是三刀连斩,一时间碎石乱飞,手臂也被力道反震得发麻,虎口都裂开,溢出了血。   这个时候没有任何投机取巧的办法,他只能用力去拼,用命去赌,用心去争。   堵住洞口的石头不知多少,他一人一刀不晓得要何时才能劈出一条路,撑住岩壁的大石发出龟裂怪响,已经隐隐支撑不住了。   楚惜微知道,自己只有最后一刀的机会。这一刀若不能劈出一条路,自己要么被掉落的巨石砸中,要么就是退避后再无进入的机会。   而且,石门后的人到底是谁?赫连御,在不在里面?   他如果赌错了,也许就再也不能挽回。   血从虎口裂开的地方淌下刀刃,楚惜微又抬起了刀,然而这一刀未出,他听到了一个低弱的声音从乱石后传来——   “住手。”   这是端清的声音,楚惜微听得声气虚弱,心里更急,却也不敢轻举妄动,忙道:“道长跟色空大师可还好?”   “死不了。”乱石后面的端清喘了口气,“你让开些。”   这洞口原本被乱石堵死,如今叫楚惜微全力四刀劈开了横档外面的四块大石,还剩下里层的一堆。这堆石头是堵住洞口的一扇门,也是撑住此处岩壁的支柱,一旦被打开,恐怕这里就要完全塌陷了。   一念及此,楚惜微依言退后,还刀入鞘,却是瞅准了另一块倒落的大石。他气沉丹田,运力于臂,将之推起抵住自己刚才选中的支柱,谨慎起见还附掌其上,用自己一身内力撑住这里,为即将破封的两人争得喘息机会。   手臂一沉,楚惜微额角青筋毕露,这巨石之沉隐隐有让他支撑不住的趋势,却是一咬牙,又加了一分力。   洞内,色空抬手拭去嘴角血迹,对端清道:“还好吗?”   那身带火药之人被抛掷过来的时候,端清正迎面而上收势不及,若不是色空察觉端倪飞身拦下他,两人在间不容发之际避过爆开冲力,只是后背撞上了岩壁,震得肺腑作痛。   洞门堵死,山石崩塌,两人顺势躲入墙角,端清附掌在色空背上传入内力,老僧沉声一喝,以一双肉掌生生架住头顶塌落的巨石,也用它挡住了其他零星落石,免了更多伤害。   但是这样一来,他们虽然暂保了性命,却实在难以脱身了。   端清的脸白得像纸,唯有血迹触目惊心,他敛下眸子,却是把古剑递到了色空手中。   他的左手被火雷珠所伤,现在顶不得用,而长剑在这逼仄的空间里施展不开,反而束手束脚。   端清屈起了右手五指,自下而上逆势击向巨石。这山中岩石虽非匠人建筑所用的坚固,也是骨肉难破,却被端清这一爪深深插入,再一发力,便出现了五个深深的指洞!   若非色空目不能视,他一定能认出,这一爪与赫连御所用的修罗手,如出一辙,只是不如后者一鼓作气、势如破竹,视顽石如腐土。   端清五指入石,周身内力也聚在五指上,力逾百斤的大石竟然被他以指力撼动,连带覆盖上面的一堆碎石也被推卸,挣开了一线空间。   窥得缝隙足够一人出入,端清五指发力将巨石移到旁侧撑住岩壁,从缝隙中爬了出来,又返身去拉出色空。   半刻不能停歇,二人疾步到了洞口,可惜此处已经被大量乱石堵死。色空一只手已经摸上还阳丹,准备豁命开条生路出来,就听见外头传来刀剑劈砍大石的声音。   赫连御既然逃了出去,以他狡猾谨慎的性子,怕是会先龟缩起来养伤,而不是冒着危险派人来探虚实。想到这里,端清出了声,果然听到楚惜微的回应。   估摸着楚惜微已经劈开洞口外层,端清便让他退后,自己从色空手里拿回古剑,目光冷下。   楚惜微只有最后一刀的机会,端清自然也只能出一剑。   如果劈不开这层石头,他们俩就再难脱身,还会连累守在外面的楚惜微。   拖在地上剑锋划过一道飞弧,这一剑如云破天开,刹那间乱石飞溅,好几块尖锐的碎石打在人身上,若非楚惜微站得巧妙,怕是要被劈头盖脸砸一顿好歹。   他目光如炬,透过纷飞碎石和弥漫烟尘,看到两道人影在这一息间冲了出来。没时间说废话,端清一手擒住色空肩膀,与楚惜微对视一眼,一前一后从摇摇欲坠的甬道里电射而出。   此时崖上怕是已经聚了不少人,为免走漏消息,楚惜微伸手抓住端清往崖下跃去。这悬崖陡峭,他一人带俩,压力不可谓不大,迅速瞅准几个连续的落脚点,空出的那只手扯住条攀附山岩的藤蔓,脚下一蹬,身体借力一转,把端清两人抛过去。   端清带着色空,于那几块凸出的山石上借力踏过,接连几个起落终于脚踏实地,耳边风声一动,楚惜微也到了身旁。   他们脚下现在站立的是条羊肠小道,旁人身处于此,怕是一阵大点的山风都能把人掀下去,好在习武之人不惧。楚惜微缓缓吐出一口气,这才有机会转眼去看端清和色空。   他是第一次见到西佛,只觉得这僧人又盲又老,不过六旬的人看起来已年近古稀,此时脸色灰败,好像随时可能会撒手人寰。   然而色空察觉到他的注视,侧过头来微微一笑,就像佛前昙华绽放,刹那间生出某种安静的美妙。   胸中心悸与焦躁,莫名便被抚平,楚惜微明知对方看不见,还是回以一个微笑,然而此时有风吹来,他闻到了一股血腥味。   端清满头白发被血和尘污得狼狈,身上衣衫也残破,腹部伤口血肉模糊,那血染了半片衣服,平日里素净整洁的风仪被败得一干二净。   可伤势最重的,是他的左手。   从肩膀至小臂血迹斑斑,自指尖到手腕的皮肉都焦糊大半,血早凝固,只是被刚才接连的动作又撕扯开,看着更可怖。   楚惜微瞳孔一缩:“道长,你的手……”   端清抬起左手看了一眼,神情淡淡,活像那不是自己的血肉之躯,而是廉价的桌子腿,道:“废了。”   他虽然躲得及时,但火雷珠威力不小,又是近距离炸开,没让他这只手如赫连御那两根指头一样被生生炸断已经是万幸。   哪怕血肉能将养回来,里头筋骨也重创,经脉难续,也许这只左手以后还能动作如常,恐怕是动不得武了。   顿了顿,端清又看楚惜微的脸,触及那张叶浮生的假面,倒也没说什么,只是道:“他去哪里了?”   “伽蓝城。”   楚惜微心里还在想怎么治疗这两人伤势,就听端清道:“赫连御此番突破失败,体内真气必定反噬,又被阴阳内劲破了一大罩门,修罗手也被废其一,只可惜没留下他。”   赫连御此人,武功高强,心机深沉,手段更是狠绝毒辣。这一次重创他是喜,但没能斩草除根,恐将生后患。   楚惜微心念千转:“他既然是重伤逃脱,恐怕也会猜到是赵冰蛾背后设局,此人心思多疑,必定会把步雪遥一并怀疑上,那么……”   “赫连御最相信的人,只有自己。现在他正是虚弱的时候,绝不会轻易联系部下,而是会先躲起来,养好伤再做行动。”端清淡淡道,“刚才攀附之时,我看到了指洞,想必他脱困后也是和我们一样由此脱身。你派人沿着崖下搜查,应该能有线索。”   “出事之前,我已经派人守在这附近了。然而刚才我一路到此,只见被端衡道长困在林阵里的葬魂宫人尸体,不见道长本人,也没看到我的属下。”楚惜微皱着眉,“适才赶得急,没细看那些人的死因,现在也无从猜测,只能等上去之后从玄素那里获知了。”   色空终于开了口,道:“无相寺内,现在是谁掌事?”   楚惜微道:“群龙无首,因此恒远受命要在今晚请出‘西佛’,不过以我观察所见,因着这几日接连事变,玄素才能出众,虽经验有缺,却能举一反三。现在已经有不少人以他为首,虽说其中多是散人,但他声望已不可同日而语,其他门派也放下轻视,与他开始了合谋应对之策。”   色空神情欣慰,端清面色稍霁。   万物枯荣生灭,人也有生老病死,天地间没有一成不变的人与事,那些热血风骨唯有在一代代新旧交替中薪火相传,历尽人事变迁,才能从转瞬到永恒。   世间最可悲的故事,绝非红颜迟暮与英雄末路,而是和后继无人。   唏嘘之后,色空一拧眉:“赫连御失踪,葬魂宫又被惊动,恐怕要狗急跳墙。”   楚惜微道:“他们不动手,才是最麻烦的。”   无相寺内人心各异,除了共同利益,就只有一个共同的敌人才能把散乱的武林白道势力拧成一股绳。眼下虽然叫赫连御逃脱,葬魂宫那边却还有赵冰蛾,这个女人肯定会借机变招,提前动手,暴露葬魂宫的诸般部署。   一旦由明转暗,才能反客为主。   然而端清沉着面色,似有犹疑。楚惜微看得分明,开口道:“道长若有疑虑,尽可言说。”   端清摇了摇头:“我只是没想通一件事。”   “嗯?”   “葬魂宫把持问禅山这么久,其实没必要等到现在还按兵不动,赫连御更没必要冒着瓶颈受制的危险跟赵冰蛾虚以委蛇,以至于被引入渡厄洞,差点丢了性命。”端清睁开眼,“换了你是他,会为了什么隐忍到现在?”   楚惜微背后忽然一寒。   片刻后,他艰涩道:“身为宫主,顾全大局谨慎行事是理所当然。”   “你说得不错。可赫连御这个人,顾全大局是情分,肆意妄为才是本分。”端清看着自己伤痕累累的左手,“他这般性子,今夜当不会吝于性命与我同归于尽的。”   端清换上这身封存的装扮,拿起这把经年的古剑,从一开始就不是什么重拾过往的缅怀,而是针对赫连御的一场心计。   他从来不是不懂人情,只是不屑于事故算计,到如今箭在弦上,自然也拿得起放得下,不在意什么荣辱是非。   然而这场精心算计,眼看已让赫连御生出死战不退之意,偏偏临门一脚突生变故。   他那么想跟端清同生共死,也的的确确为此兴奋不能自已,可最终还是选择了断念逃生,只能说明在赫连御心里,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没有完成。   除却生死,还能让赫连御看重的东西就莫过于……   端清回忆了洞里那场死斗,脑海里把赫连御言行神态的变化悉数过了一遍,终于沉下眸色。   他的声音有些冷:“派人去给潇儿送信,叫他小心伽蓝城……若我没猜错,这次武林大会只是一个幌子。”   色空有些茫然,他目不能视,又被困洞里太久,对这些事情实在了解有限,眼下又无从问起。   楚惜微却吃了一惊。   那些扑朔迷离的线索在这一刻开始串连,他脑子里一团乱麻被抓住了头绪,然而顺势抽解开来,却剥出一块烫手山芋。   “道长的意思是……葬魂宫这一次,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楚惜微的目光看向远处,那是伽蓝城的方向,可惜现在什么也看不见,“赫连御要拿下的不止是问禅山,还有伽蓝城?!”   “他恐怕是在等一个信号,那么……”端清以剑撑住身体,“速寻赵冰蛾,情况有变,暂缓行动!”   楚惜微面色一肃,然而他脚下刚动,就见一道火光从远处山林间冲天而起,在黑沉夜幕上炸开了一朵醒目的幽蓝烟花。 第132章 揭露   “你就这么答应她了?”   “不然呢?”   夜幕降临,天上下起了小雨,叶浮生从路边小摊上买了把油纸伞,徐徐撑开遮在头顶。垂下的阴影遮住了他大半张脸,从孙悯风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瞅见微微挑起的唇角。   自孙悯风认识这个男人以来,只觉得叶浮生永远都是这副天塌不惊的模样,这副神情现在出现于楚惜微脸上,不觉得突兀,反而有种本该如此的感觉。   孙悯风也忍不住笑了起来,说话却罕见带了微讽:“你答应她,上嘴皮一碰下嘴皮,轻巧又容易,可这件事情一个做不好,百鬼门就掉进烂泥里,再也爬不起来了。”   “我知道。”叶浮生的声音很轻柔,像阵风化进雨里,“刚才我们说的话,先生都记住了吗?”   孙悯风耸了耸肩:“年纪大了,哪有这么好的记性,都忘了。”   跟聪明人说话,总能省下废话的口舌。   “我们已经在伽蓝城暂时落脚,问禅山那边却还没传来消息,十有八九是出事了。”叶浮生转移了话题,按了按额角,“那山上敌我混杂,情况怕是瞬息万变,他身边可用的人不多,赵冰蛾也是个腹有乾坤的人,不可轻信……先生今夜好生歇息,明天一早我会安排你带人过去。”   孙悯风挑了挑眉:“如果你们的推测无误,伽蓝城怕是成了有进无出的孤城,要送我们出去谈何容易?”   如今“百足”能把持伽蓝城,以至于连盘踞在此的明烛赌坊都要暂避其锋,这背后若少了城中官僚示意,哪有这么多方便可行?   自他暴露行踪那一刻就明白,天底下最无孔不入的探子不是被精心培养出来的暗客,而是无处不在的芸芸众生。   明面上,他们要对付的只有“百足”,可私底下到底有多少人是他们的敌人?   叶浮生道:“天底下的条条框框,大半都是限制无权无势的人。”   孙悯风眯了眯眼睛:“你很了解这样的规矩。”   叶浮生笑道:“撞的鬼多了,活人也会演聊斋。”   孙悯风的目光在他脸上一扫,没看出所以然来,暗道了一句“老狐狸”。   “敢问先生,在下还有多少时间?”   孙悯风不必探他的脉,心里门清,张口便道:“有内力续着,还有十天。”   “我若全力以赴呢?”   “那我就不知道了。”孙悯风道,“运气好,七八天;运气不好,连番鏖战,最多能撑三天。”   叶浮生在心里默默盘算了一下,松了口气:“够了。”   “真的够了吗?”   伞下,叶浮生的眼里像春冰微裂,隐露了一线流光:“够我做完该做的事情,只是……也许不够跟他告个别。”   “我忽然有些后悔了。”孙悯风看着他,“当初救你的时候,只知道主子不想让你死,却没想过你的身份来历会不会惹来麻烦,现在看来……救你,本身就是一件麻烦透顶的事情。”   叶浮生失笑:“阿尧年轻,孙先生长他年岁,算得上半个长辈,以后还请多帮他掌掌眼,少惹麻烦,多安生些。”   孙悯风向来只救人或者见死不救,从不替人转达后事。可是眼下话到了嘴边,又被他生生咽了回去。   片刻,他道:“你跟我一起上问禅山,说不定……”   “来不及。”叶浮生开口道,“伽蓝城不能出事,否则他们才是真的断了后路。”   他们本来打算得很好,清除暗藏城中的“百足”,守住沿途要道,一来阻截增援葬魂宫的势力,二来为山上撤退的众人护航。   没想到的是,西南异族会卷土重来,甚至已经打上了伽蓝城的主意,而这与此次问禅山一事恐生莫大关联。   “跟盈袖姑娘这一谈,倒让我想明白了很多事情。”叶浮生闭了闭眼,“葬魂宫所图的,不是一场武林大会;赫连御想要的,也不是扶持楚渊上位的从龙之功……从一开始,他的立场就不在大楚任何一方。”   孙悯风皱了皱眉:“何解?”   “先生还记得‘夺锋会’吗?”见孙悯风颔首,叶浮生继续道,“那时候我便觉得奇怪,赫连御派厉锋挑战中原武林高手,若说仅仅是为了挫锐气争个威名,根本不必如此大费周章。尤其是在古阳城的时候,他们刻意把事情闹大,逼迫武林同道向谢无衣施压,倘若谢无衣最终没有接战,下场会是什么?”   “若没有那一战惊天下,从此世间再无断水。”顿了顿,孙悯风脑子转得飞快,“葬魂宫不是在争名扬威,而是在借这个机会挑拨武林内乱。”   “谢无衣死了,厉锋断了引以为傲的右手,‘夺锋会’被迫终止。但是这件事余波未过,又有了南儒起复、礼王谋逆的乱子,这次葬魂宫更动了大手笔,牵涉中人不知凡几。”叶浮生勾起嘴唇,“然而,对于这件事,我一直都有个疑虑。”   孙悯风没有亲自经历过,自然也无从想起,闻言挑眉,抛来一个疑问的眼神。   “南儒的谋算,的确严密狠辣,不仅揭露了礼王狼子野心,也把端王拉上战车,成了今上新的臂膀……但是这一连串的计划里,还有个破局点,那就是——若陆鸣渊没能活着逃出来,这背后可做的文章可就太多了。”叶浮生声音转冷,“南儒那时候穷途末路,别无他法可想,但就我看来,陆鸣渊能从礼王府逃到清雪村的这一路,最多只有五成机会。”   楚渊处心积虑要谋反,自然不会养一群酒囊饭袋,单就那一日在安息山看到的一队精兵,已经不逊色于边军,更何况是他自己掌控之中的礼王府?   他算不到南儒的多智近妖,对付陆鸣渊却不难。毕竟那个时候南儒已死,卫风城俱是楚渊天下,南儒的诸般安排最多只能让陆鸣渊安然逃出城去,后面这一路可当真是一场豪赌。   孙悯风一点就透,面色凝重下来:“你是说……还有第三股力量暗中帮了他?”   叶浮生道:“赫连御可不是会随便发善心的人啊。”   孙悯风眉头越皱越紧:“照你所说,他一边下苦力帮楚渊,一边又在关键时刻暗中拖后腿,到底图个什么?”   叶浮生一抬眼:“你现在,应该知道了啊。”   孙悯风微怔,把这前因后果仔细串联了一遍,陡然一惊!   叶浮生嘴角一翘:“自先帝末年,葬魂宫便跟大楚皇室中不轨之徒有勾结。无论是……还是楚渊,都为了一己私欲养肥了这条毒蛇,却不晓得毒蛇会连他们也咬。”   大楚皇室的内斗,使他们迫切向江湖寻找自己的爪牙,从而壮大了葬魂宫这样的毒瘤。然而,葬魂宫的根基终究在关外,赫连御的眼睛从来只有最根本的利益。   孙悯风声音一寒:“他想让西南异族重新入主中原?”   “虽然是猜测,但应该八九不离十了。”叶浮生转了转伞柄,继续道,“他指使厉锋挑起夺锋会,在引起各大门派敌视的同时,也使武林内部因名利交恶;他一面帮楚渊谋逆,一面却把对楚渊最不利的证据漏了出去,导致了如今北疆剑拔弩张的局面。然而当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北疆,他又借武林大会把中原各大门派的力量聚集过来,不仅成功为伽蓝城内风云变幻的局面做了遮掩,还使得西川边陲防守军力也抽出部分放在了问禅山附近。事到如今,问禅山看似危机四伏,实则是一场困局而非死局。”   孙悯风心念急转:“赵冰蛾的背叛,赫连御有所预料……他真正设下的死局,在伽蓝城!”   问禅山只是个幌子,由于计划实现走漏,百鬼门介入其中,又有边军遥遥关注,就算闹翻了天,也不过是一座山内的千夫生死。何况无相寺鱼龙混杂,早已分不清敌我,赫连御身在其中,虽然危险,却也多生路。   但是伽蓝城不一样。   “孙先生,早些回去休息吧,明天我送你们出城,但愿这一次……”   孙悯风尚在愣怔,叶浮生却已经走远了。   他赶紧追上去,可惜那人身法奇诡,似慢实快,转眼就消失在街道转角,放眼一看,连个影子也见不到了。   孙悯风面色沉下,只得转身走了,却不知道他走了不久,叶浮生便从一面墙后转出来,抖了抖伞上的雨珠,重新撑开,出言道:“盈袖姑娘跟了这一路,不累吗?”   他话音刚落,便见墙头人影闪动,盈袖自上方一跃而下,在他伞下站定。   盈袖的目光像两道刀子戳在他身上,冷声道:“你是谁?”   “我是什么人,姑娘应该比谁都清楚。”叶浮生摊开手,却是一块上好的羊脂玉佩,没系红绳璎珞,光秃秃的一块玉握在手里,并不起眼。   玉上刻了麒麟,和一个“尧”字。   “你若不知我是谁,怎么会把这么大一件事找上我?”叶浮生勾了勾嘴角,“不过,可惜姑娘认错了人。”   “顾潇!”红袖一震,一把短刃抵在了他颈边,盈袖眼里淬了毒,声音嘶哑,“你怎么敢?!” 第133章 不负   那把刀就横在颈侧,只需轻轻一划就能割开血肉。叶浮生没有轻举妄动,因为他知道盈袖这一次,是真正带上了杀意。   盈袖握刀的手有些抖,武者练到她这样的地步,举手投足都该轻中见稳,此时却连刀锋都微颤,可见是怒极了。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盈袖,把‘孤鸾’收起来。”叶浮生轻声道,手指虚虚一推刀锋,指腹上出现一条浅浅的红。   盈袖死死盯着他,手腕一转,短刀又藏回袖中。她轻垂手臂,并肩走在叶浮生身侧,乍一看就像一对雨中同行的璧人,可惜一人目中带煞,一人笑意深邃,虽身在咫尺,两心却隔天涯。   明烛赌坊找上百鬼门,这件事从一开始,叶浮生就觉得奇怪。   暗羽虽然是江湖势力,却不同于一般的江湖门派,他们与正邪两道都没有什么真正意义上的恩怨纠葛,若无极端的利益冲突,是决不会冒着暴露底细的危险从葬魂宫手里抢孙悯风的命。   还有那份关于伽蓝城暗流动静的资料,若没有长时间的留意,万万做不到如此细致,再想想身为明烛赌坊之主的盈袖放着中都、东陵两大要处不去管,偏偏在这个多事之秋坐镇于偏远的伽蓝城,怎么想都有问题。   盈袖只是明烛赌坊的主子,掌握暗羽的那只手还是江暮雪,她这些做法无疑是受了江暮雪的指使,而从伽蓝城到江暮雪所在的地方有千里之遥。算算时间,该是在她与叶浮生相认之前,就已经做下这个决定,却在见面后没对他露半点口风。   叶浮生思前想后,奈何线索太少,他不知道暗羽这次隐瞒了什么,又要从百鬼门身上图谋什么,就干脆伪装成楚惜微去赴约。   盈袖是个谨慎的女人,在见到他之后多次试探,若不是叶浮生对她和楚惜微都所知甚详,换了别人恐怕早就露了馅儿。然而再好的伪装终究也有破绽,正当叶浮生犯难的时候,盈袖却放过了此事,开始谈起合作。   那玉佩证实了楚渊的狼子野心,金牌揭开了西南异族的入侵企图,然而最让叶浮生惊心的,是盈袖与他言谈交握时藏在手中的这第二块玉佩。   双手一触即收,避过了孙悯风的眼。叶浮生笼在袖里的右手中多了这块玉佩,指腹细细一摸索,他就知道这到底是什么东西了。   先帝越老越忌惮自己的儿子,却对孙儿格外看重,尤其是那时候的皇长孙楚珣和小皇孙楚尧,算是他的心头肉跟掌间珠。   他亲自去天子内库挑了这两块玉,让宫中匠人精雕细琢,一者雕龙,一者刻麒麟,又附上两个皇孙的名字,分别在他们生辰的时候送出去。   十年前宫变后,楚尧被逼离天京城,身上除了这块玉佩就再也没带走任何皇宫里的东西。这块玉佩是他曾经从不离身的东西,叶浮生却在重逢后从未见过,本以为此物已经在颠沛流离间损毁了。   然而盈袖得到了它,还将之交还给了“楚惜微”。   这至少说明一件事——他们知道百鬼门主楚惜微就是楚尧。   楚尧这个身份,牵涉到了皇家秘辛,早就成了个死人。楚惜微这一辈子都注定只能是百鬼门主,再也不能做回皇家子孙,否则等待他的不是荣华富贵,而是斩草除根。   有的事情一直被隐藏,楚子玉可以睁只眼闭只眼;但是倘若见了光,他就再也做不得睁眼瞎了。   盈袖的还君宝玉,是一场无声无息的胁迫。正因如此,叶浮生才会不再犹豫,点头应了她。   “你怎么会跟过来?”叶浮生摸了摸自己的脸皮,“我是哪点学得不像吗?”   盈袖看了他一眼,声音渐冷:“你当然好本事,藏头不露尾,叫我一对招子都不顶用,可惜你不该让我有机会摸到你的脉。”   楚惜微年轻气盛,功力在江湖上也能进前十之列,该是内息绵长、脉象沉稳,然而盈袖那一错手,探到的脉象却轻得近乎虚弱,颇有油尽灯枯之意。   她本来没想到是有人冒充,只想着是否情报出错,这位百鬼门主遭了什么难处,故一路尾随,却听见了叶浮生跟孙悯风的对话。   那人必然是察觉了她,却并不掩饰,把这些话平平静静地说完,等着她露面相见。   可她怎么也没料到,出现在这里的竟然是叶浮生。   “你明明去了问禅山,你……为什么会回到伽蓝城,还是以他的身份?”盈袖深深看着叶浮生,一字一顿,“你又凭什么替他答应我?”   叶浮生微微一笑:“盈袖,你既然知道他是楚尧,那就该明白……他是我的弟子。”   盈袖皱起眉,毫不客气地讽了回去:“我以为凭他父王做下的事情,你们这段师徒情谊不过是老天作弄的笑话。何况当年宫变之后,他可是指天发誓说了要跟你一刀两断、不死不休,不过三年的缘分早就走到尽头,你却还要认他这个徒弟?呵,口说‘传人’,莫非你还要把惊鸿刀也传给他?”   叶浮生笑意不改,眼中闪过微光,就像清风拂过水面:“有何不可呢?”   盈袖一怔。   “无论如何,他都是给我磕过头敬过茶喊过三年‘师父’的徒弟,是我亲自教授了十六式惊鸿刀法的传人。”叶浮生转了下手中伞柄,语调也一转,由轻笑带上肃然,“十年来没尽过当师父的责任,所幸到现在为时不晚——任何人要动他一根毫毛,我先剁那人一根手指;谁要算计到他头上,我也先他一步入局做个垫背的。我这辈子说过的人话鬼话不知凡几,但是这句话驷马难追。盈袖,你明白了吗?”   盈袖眼中怒火升腾,她攥紧了双拳,指节发出“咯吱”怪响,喉咙里都带上血腥气:“你在威胁我?你要为他跟暗羽反目?!”   “女人不要总生气,容易老的,尤其是漂亮女人。”叶浮生眼中笑意又浮现出来,“这不是威胁,是我的态度,所以为了不让事情发展到我们都不喜欢的地步,还是继续我们的合作吧。”   盈袖慢慢松开手,寒声道:“你能替楚惜微做决定吗?”   叶浮生唇角回落,露出那恰到好处的冷嘲来:“呵,‘楚惜微’已经在这里了,不是吗?”   看着那张脸上神情变换,身边人转眼就成了陌生人,盈袖脑中天人交战,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   她虽然没跟楚惜微正式打过交道,却关注着伽蓝城的蛛丝马迹。从百鬼门入城到现在,别说是窥伺的外人,恐怕连他们自己人都少有能察觉这场移花接木的戏,就算楚惜微亲自到此,恐怕也不会比叶浮生做得更真切恰当。   比起心思莫测的楚惜微,跟暗羽关系匪浅的叶浮生显然是更好的合作对象,此番动作也能顺利不少,但要达成最后那一步……   叶浮生最善于察言观色,没等她想出个说辞,就从这片刻犹疑间看出顾虑,开口道:“刚才谈话的时候,你果然有所隐瞒。”   盈袖抬起眼:“你还是如此敏锐得让人讨厌。”   叶浮生笑了笑,眼中慢慢沉下:“看来我之前猜错了,你们真正想要利用的是‘楚尧’而非‘楚惜微’。”   楚尧归根究底,也只是个不成气候的小皇孙,就连封侯也只是“死”后由楚子玉给的虚衔,用以堵住某些人的嘴。   既然楚尧本身没有利用价值,那么盈袖和江暮雪所看中的,就应该是这个身份牵扯到的某些人与事了,比如——他的父王,先帝第四子,静王楚琰。   这个在十年前一手策划了宫变的男人,若不是最后棋差一招,恐怕今天龙椅上坐着的,就不是楚子玉了。   有道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楚琰虽败亡,下面盘根错节的党羽也或在当时陪葬、或在十年内被慢慢清除,但到底还有难以拔出的根蒂扎根于朝野,让人怎么都不能安心。   “你久居天京,很少到这些地方来,自然不会晓得……西川,是静王旧部的半壁天下。”盈袖闭了闭眼,终是放缓了口气,“静王宫变落败,他的党羽大半被清理,剩下的聪明人都自请调离,腾出了重位,又离开了是非之地。那个时候,北疆有楚渊,东陵有楚云,中都又是腹地,他们就来到西川这个边陲之地休养生息。不过楚子玉行事谨慎,没把他们赶尽杀绝,也没把西川边防大权落在他们身上,而是把他们分散大乱,让其做了西川七城的守军,虽然说不上混吃等死,却是如无意外,再无寸进了。”   西川多崇山峻岭,除了边防一线,就只有七个大小城市错落在山地间,伽蓝城是最后一个。   城中郑太守,也是静王旧部之一。   叶浮生点了点头:“你怀疑西南异族能深入至此,有这些人的动作?”   “同流合污也好,坐视不管也罢,我们都不能放过任何可用的资本。”盈袖轻点绛唇,“如果他们没有谋逆之心,仅仅是对朝廷不满,那么放出‘楚尧’插手守城之事,联合这些人共抗外敌将是一股极大的力量;如果他们图谋不轨,这也能让我等有所应变。”   “但无论哪一种可能,待此间事了,‘楚尧’都必须消失。”叶浮生点出她未尽之语,“这样的手笔,不似出自你和雪姨,是谁呢?”   盈袖勾起嘴唇:“你教出的好弟子,却来问我?”   “子玉么?原来如此……”叶浮生掀了掀眼皮,“看来上一次我跟你相见,若是松口愿意重掌暗羽,表露半点野心,恐怕就出不了赌坊的门了。不过,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暗羽不再蛰伏于黑暗了?”   盈袖垂下眼睑:“十年前。”   叶浮生一怔,继而苦笑;“归根究底,还是我拖累你们了。”   “我和师父要保暗羽,就得替大楚看住这些江湖乱流;可现在你要保你的好徒弟,就要跟我们为敌。”红袖里锋芒隐现,盈袖轻声道,“顾潇,人心都有轻重之分,我不愿害你,你也别逼我了。”   “我不逼你,甚至还会帮你。”叶浮生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笑道,“盈袖,当年在天京你信过我,这次再信我一回,可好?”   盈袖这次没有和他说笑的心思,道:“当年你做不到情义两全,以为这次还能一手回天吗?”   “我当然没这么大本事。”叶浮生摇摇头,“所以,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情,我就帮你达到目的。”   盈袖脑子转得飞快:“要我帮孙悯风他们去问禅山?”   叶浮生道:“不,我要你跟他一起去。” 第134章 风起   这一夜风起云涌,转眼间人事无常。   楚惜微离开不久,端衡就眼观鼻、鼻观心地盘坐原地,看似不动如山,实则关注着周遭动静。   布阵者,一草一木、一土一石俱可为陷阱。他把这片林子当成了棋盘,执黑先行布局,那些葬魂宫的桩子就成了被紧缠的白子。一方在明,一方在暗,这些桩子成了没头苍蝇,怎么都找不到出路,好几次从端衡身周走过,杀气凛然,却没发现这个近在咫尺的老道士。   但是随着时间推移,这些人越来越按耐不住,端衡额头也见了汗。   随机应变,这四个字向来说得轻巧做起来难。端衡心知自己一人之力要困住这些亡命之徒整整一夜无异于天方夜谭,一咬牙,正准备变阵,突然听到断崖下传来一声巨响,震得土地发颤,林中飞鸟纷纷惊起,从口中发出接连不断的锐鸣。   那是……渡厄洞!   端衡心头一跳,紧接着又是两声巨响炸开,狂风席卷山林,差点把他掀了个趔趄。   就这么慌乱了一刹,阵法出现了漏洞,本就与他相距不远的部分葬魂宫杀手见得人影,顿时散开包围,各自摸出了暗器朝他投掷过来。   电光火石之间,端衡一扯身上道袍,就势轮转,将一件布衣舞得密不透风,把暗器尽数扫落。然而没等端衡松口气,四名杀手已欺身而近,两人砍头,一人断后,一人矮身砍腿,势要封死他所有退路!   端衡脚下一勾一踩,稳稳踏住刀刃,身子一倾,三刀都压在背上。他将身体顺势一转,双掌疾出,把持住一人持刀手臂,借力打力,转眼间四攻八守,立定时脚下已扑倒三具死尸,被他把住手臂的那人也喉间见血。   这四个人都死于他们彼此的夺命杀招之下。   端衡松开手,他心急如焚,想要冲去渡厄洞一睹究竟,然而剩下八名杀手步步紧逼。   论武功,端衡不如自己两位师兄,甚至比不上坐镇忘尘峰的端仪师姐。他的内力不弱,但招式不够活,脑筋都拿来钻研奇门遁甲,容不得太多刀枪拳掌。   有道是“双拳难敌四手”,何况葬魂宫此次带来的都非庸碌之辈,除了眼前这八个,还有其他人也在林子里,现在阵法破开,很快就将到此。他要杀光这些人难,要走也不容易,较量到最后,恐怕不是两败俱伤,就是同归于尽。   一名杀手屈指在唇前发出一声哨向,端衡暗道不好,片刻后数道鬼魅人影闪现林中,个个身法奇诡,眨眼间插入战局。   额头见汗,端衡攥指成拳,却见面前八个杀手脸色大变——来的,并不是他们的人。   这些人影共计十数,打头的人十分矮小,像个跟谢离差不多身量的孩子。惨白月光透过树叶缝隙漏下来,却照出了一张橘子皮似的老脸——这根本不是孩童,而是个侏儒老者。   杀手眼中一寒,但见刀锋闪过,那矮小的老者身形一晃,却是出现在端衡身边,手里拖着一条血淋淋的长物。   端衡闻到了血腥味,他低头看着侏儒老者,对方冲他笑了笑。端衡这才看清,这人双手都齐腕而断,装上了两只精铁钩子,其中一只就正勾着一段肠。   一声闷响,刀刃落地,那杀手脚下踉跄,手掌后知后觉地抚上腹部,那里多了一条皮肉翻卷的口子,里面的肠被扯出一截。   然而这只发生在三步之间。   一时间众皆惊惧,端衡目光中闪过惊色:“你是萧……”   “老鬼是洞冥谷的‘勾魂使’。”侏儒老者声音沙哑,他瞥了一眼身后,吩咐手下人,“情况有变,全都杀了!”   顿了顿,他看向端衡,道:“老鬼奉门主之命相助道长,还请随我等暂避!”   端衡眉头一拧,还没来得及开口,眼角突然瞥见了一线冷光,立刻示警:“当心!”   那冷光是一记飞刀,穿风而来,锐响破空。眼见飞刀直扑端衡,一名“幽魂”当机立断,抽出软鞭顺势一打,却没将飞刀打落,而是打散了。   受外力冲击,刀刃顿时被打飞出去,刀柄断口处却爆射数枚细如牛毛的银针,顺势在半空中一转,不分敌我地射向在场诸人!   比起飞刀,细软的银针在黑夜里几乎无迹可寻,侏儒老者当机立断地将端衡一推,两人齐齐扑倒在地,听到了身后传来人体倒地的沉闷响动。   针上有毒,见血封喉!   转眼之间,场中只剩他们两个活人,不对……   侏儒老者像个矮冬瓜似地在地上一滚起身,两颗比王八眼大不了多少的眼珠子盯向飞刀来处。   山风肃然带杀,适才被击飞的刀刃却没有落地,而是被人探手接住,在纤细指间一转,如银翅的蝴蝶落于指头。   林中再度闪现人影,侏儒老者跟端衡的目光却都紧盯那个把玩刀刃的女人。   极美的女人,柳眉杏目,腰身婀娜,手指纤细修长如削好的葱段,抬头时露出的一对眼波光流转,像山野鬼话里的狐狸精。   情报上说正在山下等待步雪遥接应的萧艳骨,竟然带人出现在了这里!   “本以为是来此清理杂鱼,没想到逮住了两只大头……”萧艳骨轻笑,目光在他们两人身上打了个转,“端衡道长?还有……爹爹?”   侏儒老者面无表情,端衡心里的疑问得了答案,暗道一句:果然是他。   百鬼门的勾魂使,向来深居简出,是老门主沈无端身边得用的人,算他半个影子,却由于百鬼门内英雄不问出处,进了洞冥谷便像死了一回,跟前尘往事都作别,鲜少有人知道他姓甚名谁、是何来历。   就连他自己,都快忘了。   葬魂宫前任白虎殿主萧白水,一双手就像无常拘魂的铁钩,落在他双手十指间的人,从来都没有活口。   他也是前任宫主赫连沉最忠心的爪牙,如臂如指,所以才会在迷踪岭变天的那日被断了双手,坠河后被沈无端所救,装上一对铁钩,换了新身份苟且偷生。   从那以后,萧白水销声匿迹,他的独女萧艳骨接下白虎殿,他却成了洞冥谷里见不得光的“鬼”。   “爹爹,你既然‘死’了这么多年,安心在地底下躺着不就好了?怎地还要阴魂不散,爬出来继续跟我们找麻烦?”萧艳骨看着自己的爹,就跟看着一团烂肉没区别,“这次再死一次,可就是魂飞魄散,没得救了。”   侏儒老者没有回答她,甚至没多看一眼,而是一撞端衡,后者立刻会意,两人纵身而去,转眼就消失在林间。   “想跑,跑得了吗?”萧艳骨嘴角一勾,也像在脸上画了道钩子,尖尖细细,声音忽然就冷了下来,“都给我追,看看他们往哪儿跑!”   话音甫落,身边手下悉数追了过去,萧艳骨却将腰身一折,到了那崖边低头一看,意味不明地笑笑,纵身跳了下去。   萧艳骨轻功不弱,但要在这绝壁上如履平地却着实犯难。好在她准备得充分,袖中机括声响起,弹出一道铁爪银丝,她就借着此物在山石上腾挪,像只蜘蛛。   她见到了坍塌的洞口,也看到平台前溅落的血迹,眉头一拧,伸手以尘土将血迹掩盖,又继续往下寻找。   这般下了数丈,萧艳骨已有些力不从心。忽然,一只手毫无声息地伸过来,轻轻搭在了她的咽喉上。   冰冷指腹按压颈间大脉,萧艳骨浑身一寒,下意识地去摸,却先碰了个空,继而才摸到了根焦皮烂肉的手指头。   此处是个天然石台,内里有不过尺余的岩洞昝可栖身。赫连御就坐在这里面,察觉到上面的动静,在萧艳骨下落时倏然出手,差点把自己的属下惊掉了魂。   饶是如此,萧艳骨也背脊发寒。   她看着赫连御,宫主脸上经常佩戴的白银面具不见了,露出的脸庞惨白发青,唇边带血,一双眼却布满血丝,整个人的气息就像恶鬼撕了画皮,露出蠢蠢欲动的噬人疯狂,叫她仿佛被野兽咬住了后颈,全身都有些发抖。   赫连御收回右手,萧艳骨这才看清,那只手只剩下三根指头,素来挖眼取珠、刺心破腹的食指与中指却齐根而断,断口血肉焦糊模糊,触目惊心。   赫连御轻轻一笑:“好看吗?”   萧艳骨悚然一惊,赶紧移开目光:“属下冒犯!此地危险,无相寺里各派人士恐将赶至,还请宫主随我……”   赫连御打断了她:“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直勾勾地看着萧艳骨,像嗅到血腥气的狼,随时可能从这人身上咬下一块肉。   萧艳骨头皮发麻,半点不敢怠慢,赶紧道:“属下在山脚等候时收到了‘百足’加急密信,上面写道‘孙悯风现身伽蓝城,百鬼门插手无相寺’,唯恐宫主有失,紧追过来,正赶上此事。”   赫连御意味不明地道:“你倒是机灵。”   萧艳骨背后尽是冷汗。   赫连御笑道:“机灵的人就像一把双刃剑,能伤人,也能伤己。”   萧艳骨听声会意:“宫主此番,是被贼子背叛出卖?到底何人胆敢如此,艳骨必将其抽筋扒皮,为宫主一雪心头之恨!”   “你倒是忠心,看来我就算是死了,也能瞑目的。”赫连御脸上灰败之色一闪而过,身体一松,像紧绷的弦终于垮下,再也撑不起来了。   萧艳骨看得清楚,他内伤很重,右手几乎是废了,体内的功力恐怕也正紊乱,的确是……油尽灯枯之时。   赫连御咳了一口血,道:“赵冰蛾背叛葬魂宫,我现在受创颇重,只能在此调息。你取我的令牌去跟步雪遥接应,提前变招,免叫这婆娘先下手为强。”   说话间,他的左手在腰封上颤巍巍一探,摸出一块染血的令牌,递向了萧艳骨。   萧艳骨喉头一哽,她背后已经出了一层冷汗,心里却不受控制地火热起来,手几乎就要伸出去接。   然而她终究是忍住了,低下头,避开了令牌,而是卸下自己手上的铁爪银丝,递向赫连御,道:“事关重大,属下无能,有负宫主重托。眼下这里不可久留,宫主还是先跟属下离开,再做打算!”   赫连御似笑非笑地打量着她:“带着我,可就拖累了你。这个地方定然有百鬼门设下的后手,等会儿怕是谁都走不脱了。”   萧艳骨道:“我若弃了宫主,回迷踪岭后也逃不过魏殿主一剑穿心。”   赫连御摇头道:“艳骨啊,你年纪不过三十,还是个风华正茂的年龄。这个江湖混不下去,还能找个男人嫁了,相夫教子安度一生,凭你一手易容术,长筠想找你也不容易。”   萧艳骨却是一笑:“宫主莫要取笑。我等这样的人在腥风血雨里活久了,哪吃得惯粗茶淡饭?那些个名门正派说什么功成退隐,一般的野狐禅说什么金盆洗手,俱都是缩头乌龟的面子话。人在江湖,就该安安分分做个江湖人,想那些个不切实际的东西,才是找死了。”   “你倒是明白得很。”赫连御舔了舔唇角的血,“世道越乱,对江湖人才越有利。可惜这天底下太多的傻子不明白,以为能凭一己之力换个太平,然而从前朝到如今,几时安生过?想要好日子,就得去争去夺,安分守己的,最终都是别人的猎物。”   萧艳骨垂首道:“中原武林群龙无首,才有今日被我等困在问禅山一事。正因如此,宫主定要保全自己,葬魂宫才有在江湖上安身立命的根基。”   赫连御盯着她看了片刻,终于接过了银丝,将之绕过自己的腰,又抛回给她。   萧艳骨再不敢迟疑,她将银丝在自己身上也绑了一圈,背着赫连御往下爬,却听背后的人指点道:“向东,有小路。”   她依言而行,果然看到了一条隐藏在山石断木间的小道,然而更让她在意的是,有鲜血飞溅在山壁上,尚未完全干掉。   “这……”   “适才遇到几个百鬼门的‘小鬼’,顺手送他们去找阎王爷报道。”赫连御抬起左手,萧艳骨终于看清他指缝里残留的血肉,那根本不是赫连御自己的血!   他右手废了,可左手还在!   他重伤在身,可尚能一搏!   回想起适才,句句都是试探,萧艳骨心头发寒,却再也不敢迟疑,背着赫连御逃生。   背后,赫连御轻声道:“不急去见步雪遥,你带我……” 第135章 云涌   烟花炸开的刹那,就像一个久候的信号终于出现,掀开了蓄势已久的杀机帷幕。   天上烟花转瞬即逝,步雪遥的一双眼里却还残留余痕,他冷下脸朝渡厄洞的方向望去,可惜想去已远,根本什么都看不见。   他身后的恒远忐忑道:“步殿主,这信号弹……”   “山上出事了。”面前的女人眯起眼,原本弯弯的嘴角倏然回落,红唇白牙,说不出的惊悚,“宫主身上没有这东西,那……左护法?”   这女人也是一副柳眉杏眼,模样跟萧艳骨一般无二,便是言行举止也少见端倪,若是她们两人站在一块儿,恐怕天下间难有人能分出真假。   步雪遥自然也不能。   “刚才那几声炸响,似是从渡厄洞那边传来,恐怕是宫主那边出事了。”步雪遥面色一寒,“信号弹一出,山上的桩子都该动作起来,恐怕无相寺内已经生变,我们的精心打算……被坏了个干干净净!”   他带人在山上蛰伏数日,是从一开始就知道单凭手下这些人对上武林各派,就算最好的结局也是两败俱伤。葬魂宫虽然要做的是赢家,可不是得不偿失的赢家。   那些被下在饮食里的药物,是步雪遥精心调制,与调教人牲所用有异曲同工之妙,能刺激武者气血浮躁易动怒火,倘若动武,更会被内力所激导致神志不清,做出伤人伤己之事。   武林大会之日,各门派来人均为了名利手段进出,大动刀兵势要争出个高下输赢。如此一来,就正合葬魂宫坐看鹬蚌相争之意。   可惜这一回变数连连,先是死了赵擎、泄露葬魂宫行踪,继而火烧藏经楼使得原本互有间隙的各门派开始合作,现在赫连御那边又不知出了何事,信号弹腾空而起的刹那,就代表他们想要渔翁得利的打算完全落空。   “该死的疯婆子!”步雪遥忍了又忍,到底是没忍住,毒蛇一样阴鸷的眼神流露出来,屈指在唇吹出一声口哨,很快就有一个黑影急急赶来。   “山上出什么事了?”   “回、回殿主,渡厄洞被炸毁,宫主现在情况不明!”来人单膝跪地,快速说着情报,“山洞塌陷惊动无相寺里白道众人,现在大半都聚了过去。左、左护法道宫主遭难不能再等,趁机带人闯进了无相寺,意图夺回右护法尸身、斩断白道后路,特遣属下来通知二位大人准备里应外合!”   赵冰蛾的话有情有理,对于现在突变的局势而言也不失为一个好决定,然而说得容易做起来难,那些白道众人还没被武林大会磋磨掉一层自相残杀的血肉,哪是什么好啃的骨头?   步雪遥惊疑不定,他在心里飞快盘算着这一战胜败几成,怎么想都是对半开的赌局。以他谨慎的性子,更倾向于暂时退离问禅山,迅速联合魏长筠从外部围杀回来,左右这些人都还困在山上,没必要去冒这个险……   “传我命令,‘天蛛’留下一半人协助左护法,剩下的随我……”步雪遥的话戛然而止,他将长袖一扬,昏暗中也看不清究竟掷出何物,只听到“啪”的一声轻响,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抽开。   漆黑小路上,缓缓走来了一个人,穿一身漆黑如墨的衣裙,唯独唇脂和双手蔻丹艳红,手里握着条血迹斑斑的鞭子。   她将鞭子一抖,发出猎猎之响,巧笑嫣然:“步殿主,你久等的好戏才刚刚开始,怎么就要急着走呀?”   顿了顿,她又看向“萧艳骨”,唇角笑意更深:“萧殿主来这一路也不容易,何不先留下歇歇脚呢?”   “我看,是要永远留下吧。”轻轻一笑,“萧艳骨”抬起眼,“你是谁?”   黑衣女子轻声细语道:“我是虞三娘。”   步雪遥看着她的脸:“我听说,百鬼门有个‘折容手’虞二娘,你跟她,是什么关系?”   虞三娘笑道:“那是我二姐。本来爹娘留了我姐妹三人,可惜在流亡时失散了,我跟二姐辗转江湖至此,大姐却命不好被步殿主的人抓走试药,我再见到她的时候只有乱葬岗的一堆烂骨头,分不清谁是她了。”   步雪遥细细一想,道:“奴家,可是真记不得了。”   “步殿主贵人多忘事,手底下沾的人命不知凡几,怎敢要求殿主记挂?”虞三娘慢吞吞地笑着,“不如,劳烦殿主亲自下去,跟她说说话吧!”   步雪遥倏然惊出一身冷汗,他并不应战,而是一拽恒和“萧艳骨”,厉声道:“所有人,速退!”   “步殿主轻功卓绝,可惜这一回的路,可不好走啊……”虞三娘抬起眼,长鞭抖擞而出,像蛟龙出水,转眼缠住恒远的胳膊。步雪遥只觉得手下一紧,险些就让她将恒远拽走,然而就在这片刻僵持间,脚底铺满落叶的泥土下突然传出机括响声,数道铁刺穿破地面爆射而出!   步雪遥瞳孔一缩,他虽然拽回了恒远,自身反应却因此慢了一步——虞三娘的打算,也正是如此!   片刻的迟缓,步雪遥虽然避开了铁刺扎身,却觉左腿剧痛,竟是虞三娘长鞭抖擞,那鞭头上竟然是一把三角利刃,刹那间穿过血肉,若非步雪遥见机扭身,怕是要伤了筋骨。   利刃去势未绝,深深钉在了他身后一棵大树上,虞三娘用力一拽鞭梢,步雪遥被这力带得失衡,险些扑倒在地。   她左袖中滑落一把短匕,正要补刀,却陡然回刺——“萧艳骨”不知何时到了她身后。   “好妹子,当着我的面杀人,当我是死的吗?”冷笑一声,“萧艳骨”手中同样持着一把短刀,两人力道一格一震,虞三娘不得不撤鞭避开,冷眼看着他们。   “你的机关术不错,恐怕洞冥谷的布防该由你沾过手吧,今天抓了你……也不亏。”步雪遥腿上多了个血洞,他忍着痛,嘴角笑容却更妖冶,“你说得对,既然来了,就别走了!”   话音未落,林中人影闪现,是“萧艳骨”带来潜伏于此的人手终于现身!   适才那见势不妙便被“萧艳骨”推走的属下,及时带人赶到!   虞三娘孤身一人,被近百人团团围住,真真是插翅难飞了。   “这人手……可不少啊。”虞三娘勾了勾嘴角,“看来,这边是到齐了啊。”   她突然大笑,长鞭一打树干,拍起了灰尘,也惊起了林中潜藏已久的数道“鬼影”。   一时间风声大作,暗影闪现,步雪遥脸色惊变,却又见一张大网从脚下兜起!   这张网子巨大,上面附有无数柳叶刀,落在人身上用力一收一绞,便是犹如凌迟之刑千刀万剐!   步雪遥、“萧艳骨”、恒远三人身在其间,避无可避!   玄素并没有赶往渡厄洞。   那巨响传来的时候,他浑身一惊,失手碰落了桌上茶盏,瓷杯砸碎的声音清脆得很,也让他骤然一空的脑子勉强冷静下来。   他推门而出,看到慌乱的人们大多往一个方向赶过去——渡厄洞。   “少宫主!”   “出事了……”   院里的弟子看到他,纷纷聚拢过来,脸上都有掩饰不住的惊慌。   玄素袖中的双手捏紧,他心里也慌得很,可是看到这一张张无措的脸,却不得不拼命对自己说:“冷静点,我是掌门,我不能乱。”   他勉强平复气息,没泄露自己的端倪,开口道:“怎么回事?”   一名弟子急忙道:“适才传来连声巨响,地动山摇,还以为是地龙翻身,一出来见四处慌乱,问了几人才晓得是渡厄洞那边传来的动静,现在大家都去查看情况了。”   又一名弟子忐忑道:“少宫主,我们也……”   “你们六个,跟大家一起过去看看情况。”玄素只沉吟了片刻,伸手点了六个武功不错又为人机警的弟子,对其中那年岁稍长者吩咐道,“玄诚,你带队,万事小心!”   被称“玄诚”的弟子乃是端仪师太座下徒弟,按资历能为来说在太上宫同辈里十分靠前,他闻言点头应下,犹豫片刻,又道:“少宫主,你们留在寺里,也要小心。”   他话说得隐晦,玄素眼色一凝,敏锐地嗅出警惕之意——这位心思机敏的师兄,看来是担心有人会声东击西。   玄诚带人走后,玄素也不可能在这个小院子里坐等,他留了四人隐藏下来看守院子,自己带了剩下二十人提了武器就准备出门,去寺内各处查看一番。   “玄素道长,请留步!”背后传来喊声,他回首一看,是薛蝉衣姐弟。   薛蝉衣疾步到了他身边,道:“我随你一同去。”   断水山庄虽败落,谢家此番却不止来了她一个人,纵使其中也许已经被外敌渗入,薛蝉衣也不能将这些得用之人一口气全做弃子,不管是利益还是心肠,她都没狠到这般地步去。   谢离晓得自己年纪小,倘若真出了什么事,也许便是个拖累,此时开口道:“阿离在此等你们回来。”   事不宜迟,玄素到了嘴边的劝阻只得吞了回来,又留下两名弟子,带上薛蝉衣急匆匆地走了。   也幸亏他带上了薛姑娘。   太上宫毕竟是初来乍到,对无相寺的情况根本不熟悉,何况眼下大部分人都往渡厄洞去,各处要么混乱不堪,要么就空荡死寂。幸得薛蝉衣早来了几日,又善于安排人手打听寺里消息,整个无相寺的地图都在她脑子里,眼下带着他们左拐右转,倒是避免了许多麻烦。   “我得去联系属下,玄素道长要去哪里,蝉衣先为你指个路。”   玄素一怔。   眼下,该去哪里?   哪里,最有可能出事?   他心念急转,很快拿定主意,却是把自己身边的弟子分出十四人给薛蝉衣,道:“薛姑娘所去人多眼杂,一个人恐生差池,带上他们也安全些。”   薛蝉衣不傻,可不相信这年青道士仅因怜香惜玉便派这么多人护着她,脑瓜一转:“你要我做什么,说吧!”   “贫道,想劳烦薛姑娘跑一趟,看看无相寺护院要处是否有失……”玄素肃容道,“今夜情况多变,然而闹出这么大动静却不见寺内武僧出面,贫道……希望,只是多想了。”   薛蝉衣却被这句话惊出一身白毛汗,连半个多余的字都没说,带着人便转身离开。   原地只留下玄素和四名弟子,其中一人终于忍不住问:“少宫主,我们去……”   玄素冷冷道:“去擂台。”   武林大会原定明日开启,今天演武场封闭一日,擂台上只有一个高架子,上面悬挂着赵擎人头作为明日大会夺魁之物。   然而大半夜,放着这么多紧急事情不做,去看个人头是何道理?   他们对视一眼,都有些存疑,本有人想追问,却被玄素一个眼神钉在原地。   玄素许是心里记挂了太多,眼前又着急太多,平日里的温柔到现在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春水凝冰的料峭寒意,一眼看来就如冷风扑面,割得人面颊生疼。   他们再不敢问,跟着玄素赶往演武场。此处院门封闭,玄素留了两人在外看守,带着剩下二人自墙头翻身而入,屈膝落定。   这里没有点灯,只在场地中央立了口铜鼎,里面放了松油、木柴,燃起了满满一团火。   借着火光,玄素放眼看去,擂台上果然空无一人,只有一个悬挂人头的木架。   真的是他猜错了吗?   玄素眯了眯眼,转身准备离开,天上乌云却被突来的风吹开些许,月光与火光交映,有一道冷色被照亮,晃花了他的眼。   那是……刀锋出鞘的寒芒! 第136章 番外三·旧年深雪(一)   很多事,开始轰轰烈烈,结尾平淡如水。   很多人,最初意气风发,终究缄默无闻。   那一日落下了当年第一场雪,忘尘峰上却还有绿意,青青松柏傲立风霜,到现在仍游刃有余。   纪清晏才十五岁,正是少年心性,虽不如寻常子弟好耍贪玩,在习武读经的时候都很能沉住气,只是有时候难免寂寞。   寂寞可以是孤枕难眠的凄然,也可以是高处不胜寒的孤傲,然而对于现在的纪清晏来说,这两者都还跟他八竿子打不着,他所寂寞的是自己没有一个可以好好相处的师弟师妹。   他的师父肃青道长是太上宫这一代掌门,为人风趣幽默,却在收徒方面十分苛刻,多年来只有纪清晏这么一个弟子,还是因为当年道长路经沿河灾区,却碰上了难民中有妇人产子。   那个时候大楚还没建立,前朝正是风雨飘摇的末路之时,战火连连,百姓流离失所。江湖上的门派有浑水摸鱼者,有救死扶伤者,也有隔岸观火者。   肃青属于第二种。因此当他遇到这茬子事后,周围又找不到稳婆,只得硬着头皮帮着那妇人接生,可惜那妇人遭了罪本就是难产,就算道长用内力和人参片帮她续了口气,也只够她挣命生下个男婴,来不及说一句话,便撒手人寰,徒留肃青道长抱着个连脐带都没剪、浑身是血还小脸皱巴巴的男婴跪在原地一脸无措。   他拿出干粮救济了几个难民,请他们帮忙葬了妇人,却又对着孩子犯难,世道不好,人们养活自己都难,何况是一个刚出生的小婴儿?思量之后,肃青把他留在了身边,收作徒弟,随他姓,取名“清晏”。   ——但愿有朝一日,天下太平,海晏河清。   纪清晏从小就乖,虽然算不得天资聪颖,却很踏实,肃青对这个徒弟十分满意,便没想过再收个徒弟给自己添麻烦。   道长约莫是对当年捏着鼻子洗尿布的记忆不堪回首,作为罪魁祸首的纪清晏也不敢开口,本来都做好了孤独一生的准备,却没想到这天出门游历大半年的肃青道长终于回山,还带回了一个小师弟。   当时他正爬上大树,小心翼翼地把一只不慎跌落的雏鸟放回窝里去,然后手脚并用地趴在树干上,对着窝里的雏鸟和鸟蛋微笑。   树下忽然传来一个声音:“师父,那是猴子吗?”   声音软软糯糯,像绮微师姐亲手给自己做的桂花糕一样。纪清晏的脑袋往下一探,在细碎的雪幕下看到一把泼墨紫竹伞,伞面微微后移,露出执伞者大半身躯和他身边那个小孩子。   那孩子是真的小,站在地上才刚到执伞人的腿弯高,裹着厚实的雪白狐裘,头上压了顶毡帽,只把一张还没巴掌大的小脸露出来,仰着头看他。   执伞人轻轻一笑,道:“商儿,那不是猴子,是大师兄。”   这声音一响起,纪清晏就怔了怔,赶紧从树上跳下来,果然看到肃青道长的面容。   肃青笑骂道:“你这猴儿,为师出门不过数月,回来就见你上蹿下跳,是不是过些日子便要上房揭瓦了?”   他挠了挠头,好在脸皮够厚,先向师父问了好,再蹲下来以平视的角度看向这小小的孩子,从袖袋里摸出被油纸包裹好的糖块,轻声细语地哄他:“新做的姜糖,兴许有些辣口,但能暖身,你愿意吃吗?”   小孩子眨了眨眼睛,又仰头看看肃青,等道长点了头,才怯生生地伸手去接糖。   纪清晏看到他从裘衣下探出的那只手,又细又苍白,像只纸糊的爪子,虽然没有什么伤痕,却更触目惊心。   喉头滚动几下,他什么也没说,看着小孩儿吃了糖,脸都皱成了包子,却没吐出来。   这么小的孩子,按理说都不会喜欢这样辛辣的甜味,也不大会听话,可眼前这孩子让纪清晏有些意外,也有些沉重。   不知道看过多少、听过多少,又忍过多少,才会在这般年纪就有如此表现。   他起身,问肃青:“师父,这位……是您新收的弟子吗?”   肃青颔首,示意他抱起孩子走在自己身边,这才道:“他叫慕清商,今年九岁,是我第二个徒弟。”   九岁了?纪清晏愣了一下,这孩子长得太瘦小,抱在怀里也很轻,怎么看也就五六岁的模样,却没想到已经快十岁了。   感觉到怀里的小孩一抖,纪清晏抱他紧了些,脸上笑开了花,柔声哄他:“莫怕,师兄抱着你。”   他们踩着断枝和一层薄薄霜雪,从半山腰走向山顶,途径青冥路时慕清商从纪清晏怀里探出头,眼睛四处乱瞟,最终还是往来路望去。   “师弟,看什么呢?”   他轻声问,慕清商双手扒着他肩膀,却没说话,倒是肃青驻足,回头看了一眼,道:“商儿,你若还放不下过去,现在还来得及的。”   慕清商身体一僵,纪清晏侧头看去,却发现向来爱笑的师父这一刻面无表情,眼神肃然得让人感到了沉重。   他似乎并不在乎一个孩子能不能听懂,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人这辈子,很多时候要做出重要的选择,但并不是每次都能让你慢慢想清楚的。等这条路走过了,你就不能再回头,因为那些东西从此以后,都跟你没关系了。”   纪清晏从这番话里察觉到难以言说的悲恸,他感觉到慕清商在发抖。   没等他试探着安慰,小孩子就在怀里挣扎了两下,纪清晏只好弯腰把他放下,地上有薄薄的冰雪,慕清商一落地就滑了一跤,双膝跪在了地上。   纪清晏吓了一跳,赶紧要扶他起来,却见小孩子就着跪地的姿势用手挪动自己转过身,对着来路方向磕了三个响头。   磕完之后,他就站起来抱住纪清晏的腿,没抬头,纪清晏却感觉他在哭。   肃青道长叹了口气,又抬步往前走,慕清商这一次没让纪清晏抱他,而是握着那只比自己大上一圈的手磕磕绊绊地走,好歹是亲自走完了这条自己选择的路。   最后一步踏出的时候,纪清晏就明白,不管慕清商有怎样的过去,从现在开始他就只是太上宫的弟子,只是肃青道长的徒弟,是自己的师弟。   他牵着新出炉的小师弟走在熟悉的道路上,沿途的弟子都报以瞩目,可惜都被罕见冷漠的肃青道长吓退,眼睁睁看着师徒三人进了若水观。   肃青径自入静室焚香,纪清晏带着慕清商去了自己的房间沐浴更衣。等到热水上来,他试好了水温,就把小师弟扒光放进去,拿起帕子给他擦洗。   这孩子细皮嫩肉,该是富贵人家才能养出来的,然而哪家大户会把孩子养得这么病怏怏?   自始至终,慕清商都很安静,仿佛最开始问“猴子”的那个小孩根本就不是他,静默得近乎死寂。   纪清晏莫名心疼他,却对他一问三不知,只好没话找话:“师弟,觉得水烫吗?”   慕清商先是摇头,然后嗫嚅道:“师兄,做师父的徒弟,是不是一辈子就只能做道士了?”   纪清晏愣了一下,道:“太上宫从道,但也是有俗家弟子的,你若不想做道士也无妨。”   “做道士,就要每天念经打坐,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吗?”   纪清晏思考了一下:“那要看你想做的事情是什么,有些可以,有些不行。”   慕清商抬头看他:“师兄跟我讲讲,好不好?”   纪清晏生平第一次被师弟撒娇,心花怒放,竹筒倒豆子般开口:“你若为道,就谨守道戒和门规,远离酒色财气,清正自持……你若为俗,那就只遵门规,这个就宽松许多,只要不做有违正义的事情就什么都可以,哪怕烧了师父的胡子都没关系,师兄帮你顶着。”   慕清商:“……”   “所以,师弟你想做什么呢?”纪清晏垂下眼,收了玩笑,认真地问他,“你说出来,师兄一定帮你。”   慕清商沉默了很久,久到木桶里的水都开始变凉。   纪清晏拿宽大的棉布把他包成了粽子放在床上,转身去拿衣物,却听见了慕清商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师兄,我想做师父那样的人。”   纪清晏笑眯了眼:“你要做宫主吗?”   他话说的很轻松,心里也轻松,毕竟从小就见识到肃青管理偌大一个山头的焦头烂额,傻子才会乐颠颠去接这个重担,可惜在此之前他是肃青道长唯一的弟子,下任宫主之位几乎内定了。   纪清晏满含期待地看着小师弟,希望他点个头,自己以后就能愉快地游历天下。   可惜慕清商残忍地拒绝了他。   小孩子大概根本就不理解“宫主”是个什么东西,本能地摇了摇头,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干脆不开口了。   纪清晏有些忧伤,又有些跃跃欲试。   “那我就姑且认为,你想变成跟师父一样厉害的人吧。”纪清晏给他套上新衣服,笑嘻嘻地说道。   屋里师兄弟轻言细说,屋外两个人对视一眼,一前一后地走开。   院子里的梅花开了,暗香扑鼻,肃青走出了一段路,后面的人才追上来,轻拍了他的肩膀。   那是个慈眉善目的道姑,她拂去肃青肩头落雪,为他撑起一把伞,笑道:“你这两个徒弟,都很有意思啊。”   肃青瞥了她一眼,没说话。   “一个粗中有细,一个人小鬼大,将来都不是省油的灯。”道姑笑眯了眼,“你这个做师父的,可要劳心劳力了。”   肃青忽然道:“其实他们说错了。”   “嗯?”   肃青将拂尘搭上臂弯,道:“我并不厉害。”   武功高强又如何?终有英雄末路的一天。   地位崇高又如何?终有云雨翻覆的时候。   再厉害的人,到底逃不过生老病死,就如家国兴亡天下事,免不了成败枯荣。   “我只是个人,总会有力不从心的时候。”肃青挑起自己一缕白发,微微一笑。   道姑一怔,继而笑道:“我记得师兄对自己向来要求严苛,没想到如今竟然开始服老了。”   肃青道:“我本也老了。”   道姑忽然说不出话来。   肃青抬起手掌,接住一片落雪,道:“我想把《无极功》传给他。”   道姑顿时回神。   纪清晏是肃青的大弟子,太上宫内定的下任掌门,在五年前便开始修行《无极功》,眼下自然说不上“传”,那么肃青指的是……   “掌门师兄,这不合规矩。”道姑肃然道,“《无极功》是太上宫主才能修行的功法,而且……”   “而且这并不是什么好东西。”肃青抬起眼,“可我主意已定。”   道姑沉下脸:“师兄,给我一个理由。”   “刚才商儿的愿望没说出口,现在我替他讲。”肃青的目光看向紧闭房门,“这个孩子,要的是……像我一样地活着。”   道姑一愣:“像你一样……”   “我遇到他,是在迷踪岭。”肃青道,“那不是个好地方,我潜进去的时候也没赶上好时候,见到的更不是什么好人。”   道姑神色凝重,屏息凝听。   “那个时候,迷踪岭的主子杀了很多人,天上在下雨,弃尸的人都走开了,我看见他跑出来,路都走不稳,脸吓得煞白,却还是认认真真地去摸每具尸体,终于摸到一个还有口气的,笑得像傻子……”肃青回忆着这些事情,目光渐渐深远,“可那个人已经救不了了,肋骨戳穿了肺腑,多活一刻都痛苦,苟延残喘也只有一会儿工夫。”   道姑喉头一哽:“后来呢?”   “后来,他把那个人杀了。”肃青伸手比划了一下,“拿一块藏在身上的碎瓷片,照着脖子割,一下就要了命,那人死得痛快,他下手抖但准头不错。”   道姑面色剧变,她想起刚才屋里那个声音软弱的孩子,突然背后生出寒意。   “当时我就想啊,这个孩子我得带走,若是让他留在迷踪岭……”肃青笑了笑,“我一直都相信,人性是最经不起磋磨的东西。他就像一片雪地,已经被血和脚印污了一层,还留了那么一片白,我们得覆雪掩盖,而不是让人继续去践踏。” 第137章 事变   无为铮然出鞘,玄素没有丝毫犹豫,抬手一剑直刺而出。然而那刀就像一把钩子在剑刺上一绕,顺势滑下,但闻一声锐响,冷锋已经切上玄素持剑的手指。   没有丝毫犹豫,玄素手腕翻转,无为抖开剑花,瞬时三转,那月牙似的弯刀就被甩飞出去,恰恰落回了主人手里。   这番交手兔起鹘落,玄素身边两个弟子只觉得眼前一花,便被玄素反手一掌推出战圈。但见他脚下一蹬,便似飞燕踏上擂台,眼神一凛,未及立定,一剑就劈了出去。   两个弟子这才惊觉,适才在擂台下的死角处竟然藏了个人,被玄素发现后对方抬手掷出兵刃,身形却是一转,直向那高架扑去,玄素若是动作再慢上一拍,赵擎的人头就要被其得手了。   这一剑来势汹汹,对方身在半空无处借力,自然也不好硬接他这招。但见其抬足在木架上一点,高大的木架子都晃了两晃,身体也随之卸力,左手抓住根竹竿一绕,避开玄素一剑,持刀的右手却逆势一转,弯刀就像月牙轮转,劈向了玄素手臂!   间不容发之际,玄素撤手而回,左手箫管一抬横挡,刀刃便勾住了箫管。两边用力一格,却没僵持,玄素一剑收势却不收招,手肘划过半圆,剑锋又斗转而回,这一次从箫管之下刺过去,若非那人将头一偏,恐怕就要被戳进眼窝。   一剑落空,玄素抽身而退,手掌在架子上一拍,猛然翻身而上,落在了更高处,俯视着下面那个不速之客。   那是个蓝衣女人,年纪不小,打扮有些异族之风,抬头看来时掀起眼皮,哪怕身处下位,也流露出一线桀骜。   玄素沉声问道:“阁下是何人?深夜擅闯擂台意取赵擎之首,与大会规矩不合,还请三思慎行!”   女人的目光在他身上打了个转,最终上移落在那颗面目全非的人头上,嘴唇一勾:“做娘的要给我儿收尸,还管你们什么破规矩?”   玄素瞳孔一缩——她是赵冰蛾!   赵冰蛾话音未落便一刀砍下,玄素着力的那根竹竿被一刀两断,虽然他身法灵活及时闪开,却也错失了对方身影。   背后忽生寒意,玄素将身一侧,刀锋几乎擦着他颈边皮肉过去,见其避过,赵冰蛾手腕一转,弯刀也扭了方向,如一道月牙勾向了玄素脖颈,咫尺之间避无可避!   身法如鬼魅飘零,刀法更神出鬼没,玄素在这电光火石间根本无从避开。无为自下而上插入刀锋与脖颈之间挡了一挡,他右手曲肘向后一撞,正好与赵冰蛾一掌相抵,两股内劲相撞,玄素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肘部透骨而入,丝毫不敢大意,无为剑用力一震荡开刀锋,脚下踩了个错步从中脱出。   木架上场地有限,玄素知道自己比不得赵冰蛾身法诡谲,索性翻身下落。见其已伸手去摘悬挂人头的木笼子,玄素顾不得自己尚未落定,双腿倒挂夹住了构建木架主干的那根木桩子,合握无为反手插入其中,配合内力一摧一绞。   下一刻,但闻一声裂响,木屑纷飞,木桩被他生生破开!   木架失衡,赵冰蛾身形一晃,手下也失了准头,玄素却将手中剑向下嵌入稳住倒挂的身体,内力凝于双腿,竟是把断裂的上半截木架生生甩开!   这木架上虽然只悬了一颗人头,但为了方便武林人士夺魁之争,特用了一根碗口粗的木桩做主干,另有数根竹竿纵横搭建,虽无千钧之重,却也分量不轻,更何况现在上头还有个大活人。   赵冰蛾在这刹那竟是一咬牙,飞身抓住了那只木笼子,不顾翻倒的竹竿重重砸在背上,回手一刀劈开乱木,眼前被寒光刺痛——玄素又提剑而来了。   二十年少有出迷踪岭,世间换了不晓得多少次日月,故人音信断了八九,江湖后浪已经要把前辈拍死在沙滩上了。   赵冰蛾嘴角笑意更深,眼神也更冷。   无为剑即将当头落下,玄素却忽然眼前一花——天上月未明,面前却突然有寒月飞落。   那道月影,弯弯如钩,既寒又冷,在临近刹那陡然分裂成十二轮月牙,劲风铺面,切肤之痛。   这根本不是月影,是刀光,十二道刀光明灭如月色阴晴,却只有一把刀是虚中藏实。   然而这瞬息之间,谁能窥破虚实?   一刀实,十一刀虚,这逼命一招突破了无为攻防,毫无花巧地砍在了玄素身上。   刀锋入肉,尖端嵌入右肩,差点勾出条血淋淋的筋来。玄素脸色一白,一口气混着血哽在喉咙里,左手却倏然抬起,屈指成爪几如幻影,扣进了赵冰蛾握刀的手臂。   没错,正是扣进。   手指刺入血肉就像穿进了豆腐,轻松得不见丝毫阻碍,赵冰蛾脸色剧变,刀锋一转逼向他面门,同时屈膝一抬与玄素膝盖相撞,两人终于在半空中失了后力,双双坠下,砸在了擂台上。   后背砸上地面,纵然玄素就地一滚卸了力,也被震得喉口一甜,肩头痛得麻木,伤口这么深,流的血却不多。   他并不觉得庆幸,伤口处寒意刺骨,整条右臂的气血都为之冷凝,是被附于刀上的阴寒内劲侵入经脉,万分不好过。   玄素硬生生把涌上喉头的血吞了回去,点了肩头大穴,用左手持剑撑地站了起来,冷冷看向赵冰蛾。   年轻人最有心气,总想着自己有朝一日能顶天立地、翻云覆雨,为此把千磨万击都当成了锤炼,恨不能练出一身铁骨铮铮,任东西南北风都不能摧折。   何况他是东道纪清晏之徒,是太上宫的第六任掌门,将来要承担一个门派数百弟子的兴衰荣辱,水里来火里去都必寻常,何况是力抗一个敌手。   他们这番交手似慢实快,数个回合只用了一盏茶不到的时间,台下两个弟子堪堪赶来,一左一右护在玄素面前,腰间长剑出鞘,直指赵冰蛾。   赵冰蛾的右手小臂被玄素适才一抓生生撕去半拉血肉,蓝色衣袖挡不住血色蔓延,她忍下痛,也将弯刀换到左手,右手中提着木笼子,轻轻一笑:“小道士,好辣的手啊。”   “前辈的刀,更狠。”玄素额头上都是冷汗,他下意识地抬起手背去擦拭,摸到的是一片湿冷——那半张常年覆盖皮肉的面具,在刚才一刀逼来的时候被掀飞出去,不知道落在哪里了。   手顿时一僵。   两个弟子都背对着他,不知道玄素此时脸上是何表情,唯有赵冰蛾看得清清楚楚。   那该是极好看的一张脸,剑眉星目,胆鼻笑唇,就像春冰消融后的流水,清寒又温柔。然而天公不作美,他左脸自额角到颧骨遍布伤痕,那该是经年日久的烧伤,早就溃烂,留下狰狞的遗恨。   赵冰蛾盯着那张脸,看得玄素都有些不自在,忍不住开了口:“赵前辈,你欲取回子首将其安葬,是人之常情无可置喙,但是眼下贫道职责在身,力尽之前不能放你来去,得罪了。”   “小道士,我们打个商量,如何?”赵冰蛾微微一笑,“你让我带走擎儿,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好不好?”   玄素连半点犹豫都没有,摇头道:“不可。”   “迂腐。”赵冰蛾冷哼一声,下一刻脚步滑行,蓦地逼近,弯刀割向玄素咽喉。挡在他身前两名弟子武功却也不弱,两人双剑交叉,合力架住弯刀,同时扣指于掌蓄力而出,打向赵冰蛾胸腹。   两人默契十足,双剑时而一前一后,转眼一左一右,刚柔并济,虚实互补,以“黏”字诀与她缠斗,并不硬抗。玄素冷眼旁观,赵冰蛾眼下虽然一手受制,出招却也没有急于夺命之意,颇为奇怪。   她这是……不对!   玄素骤然一惊,此地打出这么大动静,自己留在院外的两名弟子没道理察觉不到!   “退!”   话音未落,墙头已出现六名黑衣人,分据三方,弯弓搭箭,下一刻箭矢便离弦而出!   这六人都是好射手,箭矢几乎同时射来,分别对准人头、胸要害。两名弟子剑法虽快,然而这箭头转瞬就到了眼前,快得让人连抬手都来不及。   电光火石的一瞬,玄素已疾步上前,脱下的外袍被他内力灌注鼓起,顺势一甩,荡开箭矢。   就在这一刻,赵冰蛾却不趁机而上,反是提着木笼飞身落在墙头,探手入怀摸出一物,当空抛起!   “不好!”玄素提起一口内息,捉眼瞅准,脚下踢起一截竹筒也向那物掷去,可惜终究是慢了一步。   幽蓝烟花在夜幕上炸开,恰有狂风平地起,云流涌动仓皇生。   玄素瞳孔一缩,对身旁同门喝道:“走!”   “现在想走?晚了呀!”赵冰蛾打开木笼,小心翼翼地托出那颗人头来,眼中是悲与恨交映,嘴角嚼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笑意,声音倏然一寒,“传我命令,所有暗桩一齐动手,我要这无相寺鸡犬不留!”   话音甫落,又是连珠十八箭逼命而来,一名弟子躲闪不及,被箭矢贯体而入,血顿时喷溅了出来。   玄素眼光一冷,脚下一动挡在伤者身前,对剩下一人喝道:“带他……”   这句话没能说完,玄素面前的那名弟子脸色大变,不可置信地看着从他腹部透出来的剑尖。   “玄观,你——”   那名被护住的受创弟子,竟是一剑从背后刺来,若不是玄素察觉不对避开了些许,这一剑就合该刺中要害。   玄素侧头看着他的脸,微颤的手飞快抓上去,撕下了一张做工精致的脸皮。   到底……是什么时候?   不待那人再补一剑,无为剑已经反手向后刺入血肉胸膛,玄素抽剑,脚下踉跄差点直接跪地,这次终于忍不住,嘴角溢出了血流。   “少宫主!”剩下那名弟子这才惊醒,看到他半身的血不敢擅动,只能提剑挡在玄素面前,看到那些弓箭手又一次弯弓搭箭。   “……玄砚,走!”玄素一咬牙,伸手点穴止血,勉强站直了身体。   不等其再说一句话,玄素手里的无为剑已电射而出,如箭矢般刺入墙头一人的咽喉,血花四溅。   一击成,玄素再不迟疑,抓起那被唤作“玄砚”的弟子飞身跃上那处墙头,提手一掌落在剩下那名弓箭手的天灵盖上,顿时便见七窍流血。   玄砚眼眶一热,差点当场落下泪来,却也知道自己不走也是拖累,只得翻身跳下高墙,见到守在门外的两名同门也已成了尸体,却不敢停留,提起内力冲入旁侧的茂林修竹中,转眼就没了人影。   玄素听得耳后风声呼啸,知道还有人追了过去,可惜他现在已无余力多管,拔出血迹斑斑的无为剑又冲了上去,像只敏捷的黑猫飞檐走壁,终于再度逼到赵冰蛾面前。   肩头伤口几乎都冻僵,腹部新伤的热血似乎也被牵连冷凝,他全身都发寒,在看到赵冰蛾的刹那不禁有些恍惚。   那是已经记不清多少年前,不知躺在哪个冰寒之地的自己……   他的恍惚只有一瞬,无为剑毫不迟疑,穿过弯刀稳稳架在了赵冰蛾颈侧。   可惜他再也没有寸进的力气了。   赵冰蛾丢下了那颗人头,自然也空出一只手。   那只手也落在了玄素颈侧,携点内劲在百会穴上一按,轻描淡写地就像在美人妆上点了一抹朱砂,却在此时如抽去了脊骨中最后一根紧绷的筋脉,转眼间玉山倾倒。   玄素眼前一黑,他连反应都来不及,脑子里就被浑噩席卷,颓然昏倒。   可他没有一头栽下院墙,而是被一双手稳稳扶住。   赵冰蛾将弯刀回鞘,手指摩挲过他脸上经年日久的伤痕,脸上神情风云变幻,万般悲喜汹涌于瞬息间,最后又归于古井无波的漠然。 第138章 罗网   薛蝉衣召集了自己带来的谢家弟子,连同太上宫的十四人在内,整合成了近五十人的队伍。她清点了人数,一个不少,眉头不见松懈,反而更凝重了些。   其中有个叫“谢璋”的男子,算是谢无衣的远房族弟,也是谢家弟子里打头的人,一直帮着薛蝉衣拿捏事务,见她脸上犯了难,又想起这两日来的种种,便开口问道:“蝉衣,可是有什么不妥?”   薛蝉衣问道:“璋叔,寺里现在还剩多少人?”   谢璋沉声道:“适才那番动静太大,众人都奔赴过去,眼下留守寺内的恐怕不足半数,怎么了?”   薛蝉衣心里莫名发慌,却不敢再把人手分散,道了一句“跟我来”,就疾步奔向了后院。   后院临近后门,是香积厨、柴房等杂务所在,因近日大会紧要,门外还有武僧不分昼夜轮班值守看守。等到薛蝉衣带人赶到此处,远远就看见灯火通明,院子里有几个僧人和厨工或站或坐,只是没人说话,静默如石像。   她人没走近,就先闻到了一股淡淡的幽香,这香气吸入鼻腔,大脑就忽然一沉。薛蝉衣脚下一顿,好在被谢璋一掌拍在肩头,险险回过神,警示道:“众人小心,有迷香!”   说话间,她已掐住赤雪练一端,提气屏息上前,谢璋与一名太上宫弟子对视一眼护其左右,其他人三三散开守住各处,能各自为阵,又能相互照应。   薛蝉衣的心狂跳起来,又因迷香不敢说话,只好一脚踢飞了地上石子砸在墙上,却没惊动院里任何一个人。   那名太上宫弟子道号“玄英”,乃是端衡道长的徒弟,武功不弱,心思更细致。窥得此景,他眼睛一眯,径自上前推了推其中一名僧人,只见那胖乎乎的和尚竟然被他轻轻一推便五体投地,再也没有爬起。   薛蝉衣脸色一变,她蹲下一看,只见这人虽然双目圆睁却瞳孔涣散,脉搏气息全无,分明已经死了。   她抖着手摸了几下,在其后脑摸到了一枚钉子,再转头看其他人,俱都把院中人放平检查,无一活口,死因相同。   谢璋面色难看,他目光瞥见了紧闭的后门,快步过去用手指在门闩上一抹,随即抽开了门闩。   两具尸体倒在门边,那是死不瞑目的武僧,咽喉、心口都见了红,他再出门一看,院墙外还倒着几具武僧尸体,可见下手之人的狠毒。   山风骤然席卷,吹散了院里萦绕的香气,玄英这才开口道:“尸体还是热的,凶手刚走不久。”   “武僧身上除了致命伤外没有其他伤痕,手中长棍都还紧握……下手的要么是轻功卓绝让他们来不及反抗,要么就干脆是熟人不曾防备。”谢璋眯了眯眼,“门闩没有被破坏的痕迹,尸体旁边有半枚沾血脚印,脚尖朝内,是进了寺。”   玄英站起身,目光扫视一圈院子,向旁走了几步取下挂在檐下的一只灯笼,那香气正是从里面散发出来的。   “蜡烛里被混了迷香,燃烧后就会慢慢扩散,一直处在这院的人很难发现,等察觉异常就已经来不及了。”玄英弃了灯笼,“这些人都是被铁钉刺入要害,虽毙命却因拿捏得当不致大量失血,可见下手之人精于此道。”   门里门外两场杀戮几乎同时发生,却都在无声无息中结束,杀人者里应外合踩着鲜血入了寺门,只留下门外院中十几名渐渐冷硬的尸身。   薛蝉衣浑身发寒,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厉声道:“葬魂宫声东击西、趁虚而入,快通知各院人士警惕外敌!”   众人心头俱是一凛,在这料峭寒风里突觉毛骨悚然,然而不等他们动作,就见一道流光窜上夜空,炸开一朵幽蓝烟花!   “那个方向是……”薛蝉衣瞳孔一缩,“众人速往演武场!”   “不可!”谢璋出言打断,“蝉衣,烟花在演武场炸开,必定引得寺内留守之人均赶往过去,倘若那里被设下埋伏,岂不是一网打尽?”   “谢大侠所言有理,薛姑娘,我等过去见机行事,正好与玄素师兄他们会合;你们速往寺外寻众位同道,他们那边恐怕也出了变故,谨防有诈不可深入,让他们尽快回援,免得被截前断后!”玄英当机立断,带上太上宫弟子便冲出后院,转眼就不见踪影。   事急从权,薛蝉衣一咬牙,喝道:“走!”   此时左厢房内,谢离被寒风一激,刚升起的困意登时被吹散。   院中除了他,就只有七个太上宫弟子,四人隐于暗处,两人正紧张地来回踱步,谢离怎么也睡不着了,手不安分地在刀上逡巡。   因着寺里出了事,薛蝉衣不由分说就取了把合手刀刃替换了他的木刀。此时谢离的手指落在冰冷刀锋上,脑子里还在出神,指腹不小心就被割开了一条口子。   刺痛让他回过神来,谢离看着刀上那一线薄薄血色,心头蓦地一惊。就在此时,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有人大力拍门,说话上气不接下气:“有人吗?出事了,葬魂宫杀手潜入寺内,快随我前往迎敌!”   院里的人先是一惊,一名弟子停下踱步悄然翻身上了屋顶,瞥见门外确实是两个和尚提灯叩门,低头朝他们打了个手势。   大家都松了口气,唯有谢离眉头紧锁,跟着剩下那名弟子一同上前开门。临到门前,眼看门闩就要被抽开,谢离突然面色一变,手中还没回鞘的刀已经刺出,如一页纸张从木门缝隙间漏了出去,却骤然染上血色!   他人小身矮,这一刀刻意抬高了手,恰恰捅进门外僧人的腹部,门未打开,血顺着门缝漏了进来。   屋里所有人都怔住了。   生平第一次杀人,谢离浑身都发颤,险些握不住刀,心里却升起一股热意,转眼间流淌过四肢百骸。   就在刚才开门一刹,谢离嗅到了一丝暗香,那味道并不浓,却让他头脑一沉,赶紧咬住舌尖清醒过来,下意识就出了手。   然而这只是开始。   站在屋顶上的那名弟子还没对这变故作出反应,就被一支箭矢穿过胸膛,顿时翻滚下来,连吭声都来不及,便不甘地咽了气。   谢离身边的弟子脸色一变,一手推开谢离,同时拔剑出鞘,在木门被强行破开的刹那一剑迎上。   一剑抵住一棍,对方力沉势大,压得剑刃向下弯折。好在能被端清点中出来参会之人都非泛泛,但见这名弟子手腕翻转,长剑猛然向下一划,人也顺势翻转,将这棍子拨开,同时屈腿一抻踢在对方胸膛上,将其逼退三步!   与此同时,烟花炸开,院中人抬头看见那幽蓝之色流散夜空,心头俱是一惊。谢离死死盯着门口那一站一躺两个人影,躺下的人是他适才所杀,站着的也是名高大僧人,却满脸戾气,伸手拍去适才被印上胸膛的鞋印。   风声呼啸,隐约有什么动静,护住谢离的那名弟子立刻将手放在背后一摇,示意暗处的四名同门不要轻举妄动,目光冷冷看向那人:“你非寺内僧人,究竟是何人?”   说话间,他一只手落在谢离肩膀上,指尖重重一按,谢离蓦地一惊,下意识地去看他,却连神情都没看清,就见对方又提剑上去了。   棍与剑再度相交,那伪装成僧人的高大男子武风走刚猛之道,这名太上宫弟子却是走轻灵剑路,走了几回合便知难以在短时间内分出高下。见此情形,谢离一咬牙,持刀冲了上去,他身量矮力气小,对阵这样的敌手并不占便宜,然而脚下踏着被叶浮生精心指导月余的“沾衣步”,虽然有些慌,好在步法早因勤学苦练而有条不紊,手上再以刀招辅攻,牵制了这男子一息之机。   眼中窥得破绽,那名太上宫弟子一剑刺入其空门,鲜血迸溅刹那更不容对方喘息,抬手搓掌成刀,不顾被棍子打中手臂,重重切在其咽喉上,生生将喉骨打断!   男子喉间发出“咯咯”两声怪响,双目圆睁,却什么也说不出来,颓然跪地。   谢离茫然地站在原地,那名弟子皱着眉用剑割开那人衣衫,在其胸膛上看到了一朵般若花刺青。   “葬魂宫!”这名弟子眼睛一眯,耳边一动听得动静,晓得是外面伏兵察觉生变也朝院子袭来了。   如果他们进来,那么这院子里的人……一个,都活不了。   危急关头,根本不容人瞻前顾后。眼见墙头黑影闪现,一身道袍的太上宫弟子弯腰抱起谢离,二话不说飞身跃上屋顶。   谢离心里陡然凉了半截,刚才被箭矢射死的人还躺在院子里,现在主动上了屋顶岂不是把自己当成了活靶子?   这个念头刚起,他就见到怀抱自己的人向下方隐蔽处一摇头,立刻明白过来——有了明面上的靶子,才能保下暗藏的其他四人。   “少庄主,等会儿我叫你跑,你一定要跑,把自己藏起来……”   低语在耳边响起,谢离瞪大了眼,就看见箭矢破空而至扎入血肉之躯,但闻闷哼一声,血腥气充斥着鼻翼。   然而抱着他的人唇边已经见血,脚下却半点停顿也没有,于屋脊上重重一踏,翻身跃了下去,浑然不顾背后箭矢因为这番动作插得更深,只抱着他拼尽全力逃跑,把本来打算进入院子的杀手都引入后面小密林中。   谢离被他紧紧抱着,握着刀的手还在发颤,脑子里一片空白。   在跟着叶浮生来问禅山的这一路他就不停想象自己将会遇到什么磨难、又该怎么应对,后来发生的种种变故更让他心惊胆战,到了现在大祸临头,他依然是没想明白。   仿佛又回到断水山庄倾覆那天,他还什么都不知道,就已经失去一切。   天意多弄人,就是让每一次的苦难都来得猝不及防又不容拒绝。   周遭光线昏暗,他渐渐什么都看不清楚了,只有风声在耳边呼啸,血腥在鼻尖萦绕不散。   抱着他的人脚下一个踉跄跌倒,谢离像个滚地葫芦摔了出去,没喊疼,赶紧爬起来去扶他,却摸到了一手血和深深插入背上的箭矢。   那血已经被风吹得微凉,染在他手上却仍觉滚烫。   “他们快到了……少庄主,跑!”那人拄着剑勉强站起来,探手入怀摸出一物,塞进谢离手里,“拿着它,跑!”   入手之物不大,却有点分量,谢离闻到了刺鼻的味道,似曾相识——在断水山庄付诸一炬的那个晚上。   雷火弹!   这弟子可以拿此物跟追兵拼个同归于尽,却将其交给了他,是给他做最后防身之用,也是希望他能用在更紧要的时候。   谢离攥着这颗雷火弹,被他用力推了一把,踉踉跄跄地跑进密林深处。   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已经看不清那个人的样子,甚至他都不知道对方叫什么名字,只是太上宫此行一个并不怎么起眼的弟子。   眼泪忽然就夺眶而出了。   一个人进了江湖,就像一条鱼入了河海。纵然有惊涛骇浪、翻云覆雨者,可是浪涛云雨,无不由众生百态而成,不管身上加了多少附着,归根究底,谁也不比谁更特殊。   手指攥紧雷火弹,眼泪都被风吹干,谢离将心一横,瞥见前头一处陡坡,翻身跃了下去。 第139章 散沙   无相寺后山上,不多时已聚集了上千人,亏得这山林够大,否则还真塞不下这么一帮鱼龙混杂之辈。   林中树木茂密、山石陡峭,他们一大群人乌泱泱冲进来,就像往浑水里下了一缸鱼苗,不说敌我不分,场面也混乱得很,从有些名望的大派到名不见经传的小帮,都是各怀心思。   “群龙无首,一盘散沙”这八个字,玄诚在忘尘峰上听师长说过多次,到现在亲眼见了,才明其意。   他心头一紧,面上没露声色,只向同行五位师兄弟打了个手势,六个人分成三组插入人群,既能各自应变,又能在最短时间内重新集合照应。   一群人声势浩大地赶到这里,先看到了林中横七竖八的死尸,有人割开尸体衣物,在其中一部分人身上发现了般若花刺青,剩下的则无瑕可寻。   这该是葬魂宫和另一股势力在此发生了冲突,只是观其死状,大半都是被毒针刺中逼命。   有人眼尖,瞥见东边一棵树干上的划痕,像是铁钩之类的武器所留。大家议论纷纷,关于去留的安排争论不休,吵闹声一波高过一波,搅扰得人头疼万分。   单看此情形,与其说武林群雄,倒不如说是“武林群熊”了。   玄诚注意到,这么喧闹的时候,偌大山林内竟然没有鸟兽被惊动的声响。   他们中有不少人提灯点火,点缀昏黑林间,就像一条火蛇吞吐着信子盘踞山中,首尾蜿蜒,悄无声息地缠住所有自投罗网的猎物。   最终,林中众人分成三路,一路留守此处接应后来者,一路往东去寻可能存有的活口,剩下一路还往渡厄洞赶去。   玄诚使了个眼色,另外两组弟子一留一去,他带着身边那名师弟随其他人向渡厄洞急赶。   “明日就要召开大会,这两天却接连出事,当真是晦气!”   一个大汉将环首刀往地上一插,靠着树干啐道,旁边的人有不苟同者,也有附和者。   “葬魂宫如此猖獗,是欺我中原正道无人也!”   “不知西佛可还安好,若是……”   “……”   有话头挑起,又有人不着痕迹引导话题,众说纷纭,人们的注意力不可避免地放在了彼此身上,自然也就降低了对周遭的警惕。   无数个黑影悄无声息地露出身形,或隐于山壁石缝间,或借草木掩映,密布又分散。他们从四面八方缓缓围拢,夜色完美地为他们做了掩护,行动又谨慎到了极致,加上事先安插在人群里的暗桩吸引了众人视听,竟然让他们接近到了众人周遭三丈之内。   外围一个短打男子忽然觉得眼睛被一点寒芒刺了一下,回头看去还没见个分明,就被身边一人绕过肩膀勒住了脖子。   双眼骤然睁大,他看到了背后隐约的人影,嘴巴张开却因为咽喉要害被拿捏住,没能发出任何声音,片刻后便脑袋一歪,倒在了身边人的肩膀上。   一个大活人,就这么变成了尸体,行凶者还憨然一笑,对旁侧看来的人道:“兄弟喝多了,到现在有点困觉。”   那人看了一眼没窥出马脚,继续扭头摆谈。   他们不知道,无相寺沿途的岗哨,都已经换了一番头脸。   幽蓝烟花炸开的刹那,就像嗜血的野兽终于被放出笼子,树上还未现身的杀手屏息凝神,长弓拉起,箭矢在弦。   一队人匆匆忙忙从无相寺奔过来,守在林中的众人立刻被惊动,纷纷刀兵相向,喝问:“来者何人?”   来人开口答道:“阿弥陀佛,小僧乃无相寺弟子恒守,奉命来查看渡厄洞。”   火把移了过去,果然映出的都是僧衣光头,众人先是松了口气,紧接着突然惊觉不对——这些僧人手里拿的不是棍棒,而是戒刀!   僧人戒刀解衣不杀生,可是眼下大敌当前,他们为何要弃杖拿刀?   人群中一名青衫公子最先发觉不对,手中折扇一开,喝道:“众人当心,有诈!”   话音未落,便有箭矢呼啸而至,最外围的一圈人猝不及防被射中,血花大朵大朵地在风中铺洒开来。   事出突然,在场诸多人士鲜少有所防备,少数人最先反应过来,然而那些蛰伏已久的杀手已从四面八方包抄过来,手起刀落,跟砍瓜切菜一样毫无花俏。   然而在场数百武林人士,到底不是任凭宰割的瓜菜,一惊之后迅速展开反击,林中一时间陷入混乱的厮杀中。   可是他们很快发现,自己身边也并非全是可以交托后背的“战友”,不少人正奋力对抗杀手,突然就有刀剑自背后穿体而过。   留下的两名太上宫弟子,一称“玄通”,一称“玄晓”,修的是两仪剑法,阴阳和合、刚柔并济,眼下一攻一守勉强还能招架。见得当前敌我不分、混乱无比,他们一时间也觉手足无措,除却彼此之外竟不知谁还是能继续信任的同盟。   他们都能发现,己方这么多人并非平庸无能之辈,其中不乏武功高强、手段出众之人,然而门派之别到现在仍根深蒂固,又有了暗桩潜伏,更是谁也不相信谁。   看起来众口一心的联合抗敌,实际上还是各自为战。   葬魂宫这次蓄谋已久,敢一口啃上这么大块肉骨头,吃准的就是他们没能拧成一股绳,只需牙口好一些,估计就能吃得脑满肠肥。   就连他们俩,也是有心杀敌,无力出言。   苍蝇不叮无缝蛋,天底下所有的内忧外患,大抵也都不外如是了。   玄诚等人自然也看见了这朵蓝色烟花。此时他们刚赶到断崖不久,只见崖边已塌落小半,地上还有几条被火雷震出的裂缝。   唯恐地面二度塌陷,众人不敢一拥而上,只能着四名轻功尚佳者近前细观,玄诚就是其中之一。   四个人冒险下了断崖,山风呼啸,几乎要把人当浮尘吹走。他们不得不彼此照应,一个勾连着一个,最终由玄诚一脚踩上半截凸石,看到了已经被堵死的洞口。   玄诚深吸一口气,空出一只手抽出背后长剑,剑锋插入石缝用力探入。再抽出时,剑刃雪亮依旧,然而玄素低头一闻,敏锐地嗅到了一丝火药味道。   何人胆敢用火药炸毁渡厄洞?!   玄诚心头一惊,抓住他的人却忽然一抖,差点把他给甩了开去,好不容易稳住身形,却见头顶有黑影砸了下来!   这一下猝不及防,四人中最上方者被砸了个正着,若非第二人及时闪避换手,怕是要把下面两人都牵连。就这么一息不到的时间,玄诚勉强看出那黑影是个人,还是跟他们一起来到这里、应是在上头等消息的人。   崖上出事了!   青山荒冢说:   这章有点短小,交代完毕不妙的一方情形,下一章反戈(楚楚出现!) 第140章 聚拢   烟花炸响,聚散流光,随后响起的喧闹声伴随钟鼓响在夜幕下远远传开,几乎震醒山林众生,狂风平地起,摧折草木折腰、火光摇摆,人也化成了一个个随波逐流的影子。   葬魂宫就像在沼泽里蛰伏已久的水蛭,早就饿得狠了,此刻赵冰蛾烟花令出,他们就仿佛闻到了血腥味,几乎是倾巢出动,向各自定准的猎物伸出爪牙。   无相寺中的里应外合,山林内的敌我难分,还有断崖上的绝路逼杀……从山脚到山顶,自前山至后山,无不笼罩在腥风之中,场面顿时陷入混乱中。   玄诚三人好不容易爬上来,就见崖上已经展开殊死之战,甚至来不及多问半句,便不得不提剑加入战局。   他一边打一边心惊,从山林到此处只有一条路,这些杀手能追到这里,恐怕林中留守的同道也遭了埋伏。眼下算是腹背受敌,玄诚纵然还有对敌之力,也无破局之能,一时间心急火燎,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正作难间,他眼光一瞥,不经意间瞅见了一个小小的影子——黑风高,山林幽暗,那人又身量矮小,像个黑不溜秋的影子,若非玄诚所站的位置恰到好处,还真发现不了他。   整个问禅山除了寺内收养修行的小沙弥,就只有谢离一个孩子。玄诚本疑心是这人小鬼大的孩儿跑来送死,却瞅见了一道隐约的寒光。   那是……   玄诚一怔,却见那矮小的黑影微微抬手,腕部以下竟是条锋利的钩子,朝他轻轻勾了勾。   情势危急,容不得太多考量,玄诚一咬牙,率先带着身边的人杀向来路,同时大喝一声:“前路断绝,当回援才是!”   走跳江湖的人除了功夫要过得去,还得会察言观色辨明局势,何况跟他同路来到断崖的大多是成名已久的武林前辈。最初的猝不及防过后,他们很快开始了反击,单以武学之能稳压这批杀手不止一头,奈何对方身备暗器毒刃,彼此合作无间,叫众人投鼠忌器,不得不在混乱中僵持。   有了玄诚这一声呼喝,哪怕平日自视再高的人也没心思端前辈架子,一个山羊胡子的老头将双掌一抡,稳稳荡开一刀一剑,大声呼唤起来。原本各自为战的众人立刻向他聚拢,这下很快杀出一条血路来,紧随玄诚脚步冲向林中。   玄诚第一个冲进去,就见到那对他比划的黑影几个起落跳得远了,林中暗影幢幢,显然还有人埋伏。他心中犹豫,脚下没守住劲,忽觉前方又是冷光一闪,有无形的寒意透骨而来,下意识地抽剑一挡,架住了一根极细的软钢丝。   下一刻,剑上阻力一卸,钢丝松垮落地,从旁边树后又露出一只手,冲他做了个手势。   身后杀声和奔跑声已近,玄诚再不迟疑,带着众人冲向前路。这么短短的距离间,背后忽然传来数声古怪连响,大部分人忍不住回头顾望,却见当先数名杀手的人头忽然飞起,无头之躯竟然还向前追赶了几步才扑倒在地,人头滚落砸出闷声,仿佛只是秋天树上落下的瓜果。   流淌的血色暴露了冷光,他们这才发现林中有无数柔韧钢丝纵横密布,或缠绕于树木石块,或持于暗中埋伏之人的手中,当葬魂宫杀手一如其中,便齐齐动手,展开了一场猝不及防的绞杀。   落后的几名杀手被这情形惊骇,不等他们吹哨示警,隐藏在此的黑影已然出动,转眼间战成一团,兵刃带血而过,短短几息后地上便又多了几具尸体,个个封喉绝命,没来得及发出半点声响。   这些黑影共计二十余人,杀人之后将腕一抖,还沾着血的软钢丝被他们收回手中,飞快盘在了箭袖上,仿佛只是束袖的细丝绳。   山羊胡老者在江湖上行走多年,目光在这些黑影身上一扫:“阎王线、森罗裳,各位是从洞冥谷来的?”   黑影无人应答,反而是分作两边让开了一条路来,众人同时目光一凝,只见从断崖方向又走来三人,步伐似慢实快,上一刻还很远,下一霎已到近前。   当先一人灰头土脸,僧袍破烂,光秃秃的脑袋上还残留血迹,一双眼紧闭着,手里倘若捧个钵盂,简直能把化缘当成要饭。这叫花子似的老僧目不能视,却准确地朝他们这边侧了侧头,轻声问道:“各位施主,无恙否?”   此言一出,玄诚众人脸色齐变,一人更是惊道:“色、色空禅师!”   见到色空,众人就像找到一根主心骨,想要靠近细说危情,却又被黑影所阻不得近前。一名文士打扮的中年男子将折扇一合,竖臂就想逼开路来,他手法奇诡,折扇自那名黑影抬手缝隙间探入,手腕一抖,扇面“哗”地铺展开来,立刻扫向对方面门。本以为这下手到擒来,却不料对手内功虽不及他,却难缠得紧,仰头避开这一扇的同时,双手一格,眼看就要夺下他的扇来。   两人交手毫无预兆,山羊胡老者眉头一皱,就要出手阻止,却不想还有人比他更快。   一把连鞘长刀自下而上插入两人之间,一拍一震,同时将他二人逼开,随即手臂一动,刀也随之一转,恰好压住中年文士将出的一扇,劲力透过扇面压在他胸膛上,直教人气血翻滚,当即便脸色一白。   清朗之声在色空身后响起,戏谑中隐含微讽:“前辈火气可大,不如留着劲力共抗外敌,先别急着打杀自己人。”   劲力一吐,文士连退三步,心头火气,咬牙道:“来历不明、藏头露尾之辈,也敢说是自己人?”   “罗家主,慎言!”山羊胡老者开口喝止,他的眉头已经皱成“川”字,显然对眼下的情况十分忧虑。   中原武林这些年来势微,并非江湖之大俱是无能之辈,除却葬魂宫统帅魔门入侵中土的外力原因,更多还是这些世家门派都各怀心思,大事也好,小情也罢,必先安内才肯攘外。平时风平浪静的时候尚且明争暗斗,现在遇到大事,更各自打算,简直如一盘散沙。   他活了这把年纪,知道私心是人欲之本万难根除,但倘若人人都只晓得打算自己一亩三分地,早晚有一天被各个击破。   心里叹了口气,老者抬起头,看到适才出刀止战之人从色空身后走了出来。   楚惜微顶着叶浮生那张眉眼风流的面容,嘴角笑意也是如出一辙的玩世不恭,他将长刀倒提负于身后,看似轻浮的目光飞快扫过在场每一张脸,在脑子里飞快将它们与情报信息对上号,先对那山羊胡老者抬手施了一礼,正色道:“晚辈叶浮生,见过曲前辈。”   这看起来像个山羊成精的老者,是江湖上成名已久的能人,武学虽算不得绝顶,也能跻身一流之辈;才华未富五车,却有奇思妙策。他姓曲名谨,是已故南儒阮非誉的友人,无托心深交,却有意气相投,早年阮非誉受命剿杀绿林悍匪之时曾慨然相助,后来在三昧书院里做了一名院师,为人豪爽通透,虽不似八大高手在武林中的泰山北斗之名,也算得上一号人物。   他听到楚惜微自报家门,又打量一番,笑道:“老朽还道是楚门主慨然相助,未料想是叶公子。秦姑娘随我那陆师侄远在南地,事务缠身,不知公子此番前来,否则定是要跟上的。”   百鬼门素来情报通达,何况此时关乎大小姐秦兰裳。楚惜微当然知道陆鸣渊忙于整顿三昧书院抽不开身,秦兰裳也隐藏身份暗中相助,眼下不可能到问禅山来,只能请曲谨带人出面参会,以表三昧书院在武林白道的立场,却没想到会遇上这样的事变。   色空适时开口道:“阿弥陀佛。此番无相寺遭劫,武林白道皆面临葬魂宫逼杀之难,老衲身为伽蓝中人,自当回寺率领我佛门子弟渡厄脱险。至于各位千般顾虑,皆应此番大难过后从长计议,切莫因小失大,损人伤己。”   他双目已盲,抬头对着众人的时候,却叫人生出一种被看穿的错觉。不等他们迟疑,又是一道目光冷冷扫来,全身血尘斑驳的道长站在色空身后看向他们,缓缓开口:“唇亡则齿寒,覆巢无完卵。”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平淡无起伏,此时恰到好处地应和了色空的话,便似雷霆落于心头。就连楚惜微都慢慢松开紧握的拳,抬起眼,开口道:“葬魂宫此番蓄谋已久,早早安插了大量暗桩,如今一声令下,里应外合。无相寺内已成修罗场,问禅山上下俱是刀山火海,我等局中之人都进退两难,诸位是想此夜之后黄土盖脸,还是明朝之前杀出重围,联合同道众人反戈一击?”   他开门见山,话说的不好听,却立足实际直切要害,语气态度也不卑不亢,却在这种平淡的态度里将所有人赶在一条船上。   船下是波涛汹涌,四面风雨呼啸。   无论何种心思,但凡要求一个以后,就得先保住现在。然而万事开头难,只要这些所谓的武林前辈松了口,就像冥顽不灵的石头裂开一条缝,早晚会有被完全打开的那一天。   曲谨老眼一眯,将目光从端清身上移开,重新落回他身上,用一种郑重的语气问他:“叶公子,有何打算?”   楚惜微的脚尖轻轻踢了踢一具杀手的死尸,学着叶浮生的样子歪头一笑:“自然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第141章 成蝶   此时在山林中,留守的白道众人突遭围杀,内中更有暗桩反戈相斗,若非他们之中不乏能人,恐怕情况还要更糟。   这次来参加武林大会的,除了每个世家门派负责带队的前辈,大部分都还是少年英雄,平素多少意气风发心比天高,事到临头就有多么六神无主进退两难。眼见大难临头,身边人骤然间面目全非,一直照顾他们的长辈要么不在场,要么身陷杀机遭难受创,他们连准备都没做好,就要拿起刀兵去争一回你死我活,心跳如擂鼓,可谁都不敢做懦夫。   很多人都会想着等到日后如何怎般,可天底下哪有这么多日后能让人徐徐图之?   之前出言提醒大家的青衫公子一手折扇舞如翻飞蝴蝶,开合进退皆出手迅疾。见得一名少年反应不及,他一扇铺开挡下即将劈在他脸上的刀刃,随即手一转,折扇收拢如齐眉短棍打在杀手腕部,震得其虎口一麻钢刀脱手。   还没来得及斥少年对敌分心,便见对方脸色惊变,青衫公子顿觉脑后生风,奈何已来不及抽身回挡。只闻一声铿锵,三尺青锋斜插而入,在间不容发之际挡住向他后颈落下的峨眉刺。   玄通一拧眉,腕一震、剑一抖,将这只峨眉刺生生挑起,却也使得自己胸前空门大露。好在青衫公子已反应过来,一扇自玄通腋下穿出,重重点在杀手膻中穴,劲力一震,便是七窍流血。   “多谢。”来不及松口气,玄通一边回剑对敌,一边抽空对青衫公子道。   青衫公子将那终于回过神来的少年护在自己身侧,折扇舞得密不透风,笑道:“是我要多谢道长刚才那一剑。在下华月山庄罗梓亭,不知道长如何称呼?”   “太上宫,玄通。”   背脊靠在一处,两人都松了半口气,被他俩合力护着的少年眼见刀光剑影,握剑的手松了又紧,喃喃道:“我们……会死吗?”   “不拼命,当然会死。”玄通看了一眼在不远处为两名少侠压阵的玄晓,他向来沉默寡言,此时开口也没什么壮志豪情可附着,平平淡淡地叙述最沉重的现实。   无论你从何而来、为何而来,又有没有准备周全,世故总不等人,不管去留取舍,都得靠拼搏。   罗梓亭看得出来,这少年恐怕在家里是被娇养着,就算学了好武艺,也没真正受过磨砺,眼下劈头盖脸被砸了十面埋伏的杀机,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   他不似玄通那样说话耿直,只是捉隙大力握了握少年的手,笑道:“小兄弟莫要怕,不过是些狼心狗肺的两脚畜牲,待我等齐心协力宰了他们下酒。过了这一茬,今后莫说一个问禅山,五湖四海你都仗剑去得!”   少年呆呆地看着他们,眼泪差点滚出来,手中剑不知何时已经出了鞘。离他们近些的年长者侧来一眼,脸上神情风云变幻,也不知道在这三言两语间想起了什么。   就在这时,无相寺所在的方向突然出现火光,远远就听见一声高过一声的惨叫。众人俱是心头一震,他们被渡厄洞的动静所惊,几乎都带出了各自精锐,留守在寺里的人不说无还手之力,却也不及他们武功高强,何况若无相寺内出事,那些人怕是都成了瓮中鳖,想跑都无路可逃。   有人心里焦急,手下自然就失了分寸,眨眼间就成了披面流血的尸体。一面担忧后路,一面被僵持难逃,更有暗藏林中的杀手开始放箭,不时有人倒下,场面一度陷入危局。   玄通大腿中了一箭,所幸被那少年扶住挡在身后,罗梓亭在他们身边寸步不敢离,玄晓本有心先带人脱离战圈解决弓箭手,奈何抽身不得,心焦如焚。   就在这时,一声巨响陡然传来,脚下地面微颤了一下,仿佛平底落惊雷,劈在了弓箭手最多的那片丛林。只见火光乍现,数道人影或囫囵或残缺地摔砸在地,血腥气伴随着浓浓的焦糊味道直窜鼻翼,吸入肺腑里就像吞了块火炭。   巨响震得人耳鸣头昏,无论杀手还是白道众人,都被这变故惊住,好在一名剑法犀利的女侠率先反应过来,当机立断道:“好机会,大家别愣着!”   在场群龙无首,现在有人出了这个头,众人都立刻反应过来,趁机向身边的杀手动招,原本的一盘散沙就像被水调和成粘稠难分的泥巴,揉成一堵墙的模样共抗风刀霜剑。   玄晓本就为突围处于战局边缘,此刻终于找到脱身机会,带了五六人杀出重围,瞅见一个“泥蛋子”在那片焦黑的丛林里翻滚,压灭了身上火星,顺手将其捞起来,才发现是谢离。   “谢少庄主?”玄晓一怔,脑子转得飞快,“你怎么在这里?刚才的雷火弹是你打出来的?”   这个胆大心细的孩子竟然趁着他们交战坚持的时候悄然摸入战局外围,仗着叶浮生所授的“沾衣步”把自己变成了一只鬼祟的壁虎,藏在树上默默观察战况,趁大家都被无相寺动静吸引之时,变刀招“挽狂澜”为手法将那颗雷火弹打向弓箭手所在之地,为受困众人开辟了一条路。   要做到这些,轻功、招式、眼力、心气无一可缺,玄晓心道就算换了自己也不能做得比他更好,然而这位灰头土脸的谢少庄主还是个孩子。   玄晓在这一刻冒出一个念头——待经年之后,此子必成大器。   他并不知道,必成大器的谢少庄主其实很怕。他来的路上怕自己被暗桩发现,靠近战圈的时候怕被弓箭手察觉,看到血腥厮杀的场面怕自己叫出声,甚至在打出雷火弹的前一刻担心自己会被波及丢掉半条小命。   可他想起那个太上宫弟子抱着他亡命而奔,想起还在寺里的众人,多少顾虑和害怕最终都落在当日谢珉在望海潮下对他说的那句话——   “我死之前,你只需要学着如何成长起来,至于我死之后……我所背负的这些东西,就都属于你了,那个时候不要逃,也不能避。”   那时他把自己的不忿和怨气都压在故作成熟的乖顺下,却不知道这拙劣的伪装归根究底依然是自欺欺人的表象,就像刺猬无论多么扎手,剥开后还是柔软脆弱的内里。   只有经过世事的打磨,他才终于明白成长从来不是纵情肆意的前提,而是背负未来的根本。   磨砺是长大的开始,挫折是成功的基石,长辈的荣光终成过去,少年的未来便始于足下如今。   想到这里,谢离一拍脑门上的焦土,反手拔出背上的刀,插进了玄晓的队伍里,快速将自己所知说了出来:“无相寺里有杀手入侵,现在里面都乱成一锅粥了。我这一路过来没看到游走在外的敌人,可能都进了寺门或者埋伏在各处要道了。”   玄晓心惊:“除了你,寺里还有人跑出来吗?”   谢离摇摇头:“我从险路绕过来,没见到其他人。”   玄晓深吸一口气,回头见玄通众人已稳住战局,目光冷厉下来,对自己身边人寒声道:“各位随我料理剩下弓箭手,叫他们一个都走不出这片林子!”   他话音刚落,自己就当先跃上树去,还不忘带着最弱势的谢离。小少年懂事得很,晓得自己功力不如,便将气力凝于足下,“沾衣步”施展开来,竟不逊色玄晓身法多少,没做成累赘。   林中共计十八名弓箭手,被谢离一记雷火弹炸死炸伤半数,剩下的被他们分了人头各自作战。谢少庄主从小到大砍过最多的就是木头桩子,直到适才不久才拿血开了锋,当时下手果断决绝,事后也没有余悸的时间,到现在面对厮杀,反而不再害怕,只有冰冷手脚在热血流淌中回温。   这一番生死之争,又持续了近一个时辰才落幕。当玄通的长剑抹过最后一名杀手的咽喉,他因为脱力没站稳,差点直接五体投地面朝死尸,好在一直护在他左右的少年又撑了他一下,才让他勉强站住。   罗梓亭汗湿衣衫,他脚步晃了两下,问道:“现在,回援?”   人群中一名中年美妇拭去嘴角血迹,道:“尚有余力、伤势较轻的各位随我等回援寺内,功力耗损的留下照顾伤者,找个安全的地方先躲起来免遭杀难。”   这安排合情合理,玄晓一剑削断插在玄通腿上的箭头,从怀里摸出金疮药敷上去,撕开布帛草草包扎,然后将身上的药物都交给他,道:“你留下,我回去找少宫主。”   玄通点点头,一手拽住还想跟着玄晓等人离开的谢离,道:“少庄主,你跟我们一路。”   谢离刚抬起的脚生生顿住,他记挂薛蝉衣,有心回寺里瞧个究竟,却也知道那里面的情形必然比这里更加危险,自己到底还是有心无力,跟上去恐怕真要拖后腿了。   他深吸一口气,应道:“好。”   玄通想摸摸他的脑袋,手伸到一半又想起刚才的事情,觉得这个还不到自己腰杆高的孩子实际上已经不逊色风华少年郎,便收敛了这对待孩子的态度,郑重其事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轻功不错,刀法也好,等会跟几个机灵的断后。”扫视了一眼身边伤残,玄通心里忧虑,面上却仍对谢离笑了笑,“少庄主,我们的背后交给你了。”   一掌落于肩头,便似泰山负于风骨,此一承已是千钧之重。   谢离握紧刀,绷着一张小脸,用同样郑重的口气回应他,依然是那一个字:“好。” 第142章 故事   玄素醒过来的时候,只觉得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疼。   这疼痛不似缺胳膊断腿那般撕心裂肺,只像密密麻麻的针尖扎进了奇经八脉,全身关节穴位阵阵隐痛,更有一股阴寒刺骨的内力附着其上,玄素刚起身便脸色一白,直接跪倒下去。   “别动。”身后忽然有人开口说道。   玄素听得这声音有些耳熟,他一手扶着墙勉强坐直了,才发现自己是在一处山洞里,此地宽敞却极是昏暗,若非玄素乃习武之人耳聪目明,怕是都看不出背后那团黑黢黢的影子原来是个人。   那人道:“你的伤口虽然已经处理过,但失血过多,功力耗损,还是得休养两日。”   玄素一怔,他被赵冰蛾弯刀砍伤的左肩还在作痛,但伤口却已经被包扎好了,白布上连半点血色也不见,只隐约散发着药物清苦的味道。   定了定神,玄素拱手行礼:“多谢前辈……”   那人笑道:“救你之人并非老衲,少宫主不必言谢。”   随着他说起这句话,洞里亮起了一点灼色,盘坐在一块大石上的老僧吹燃火折子,扔在旁边的枯枝堆上。   有了火光,玄素终于看清了那人面目,顿时惊住:“色、色见方丈?”   眼见本已葬身火海的无相寺方丈好端端地出现在这里,玄素差点以为自己见了鬼,等看到对方投射在洞壁上的影子才堪堪定心,忍不住生出一把狂喜——色见无事,那么端衡恐怕也平安。   不等发问,色见方丈已对他竖起手指示意轻声,玄素屏息将内力聚于双耳,听到从洞穴深处还有数人呼吸的动静。   他扶着墙站起身,跟着色见方丈朝里面走了一段路,绕了好几转才看见洞穴最深处里横七竖八地躺着二十余人,个个双目紧闭瘫倒在地,身上大多染血,若非胸膛尚有起伏,玄素几乎要以为这是遍地尸体。   再细细一看,玄素更是惊怒。   他虽然幼年疯傻,但自十岁那年被治好后,记性便是极好,几乎算得上过目不忘。因此这么一过眼,他就很快认出这些都是之前被关在渡厄洞里的人牲,只是不知道为何会在这里。   洞里四十多人有半数出现于此,剩下的又去了哪里?被困洞中的西佛此刻又是怎般处境?   他越想越忧虑,心急火燎时被一只枯瘦的手轻轻握住,怒火便似被冷水浇熄,任色见方丈将他带出,回到了之前所在的地方。   玄素的脑袋里一片混乱,他一时想着那些不知生死的人牲,一时想着端清和色空,随着身体的不适,将他昏迷前对无相寺情况的忐忑也勾引出来,汇成了千言万语,偏偏不知道从何说起。   他在这一刻无端想起已故的师父,端涯道长纪清晏为人温润端方,性情更是乐观不失沉稳,玄素从来没在自己师父脸上看到过惊慌失措的模样,曾一度认为他是无所不能的天。   直到端涯道长旧疾复发卧病在床,他才明白天也是会塌的。   “生为凡人,也许能做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但人立于天地间,便似蜉蝣寄于沧海,有无奈之时,有无能之事,故喜怒哀忧思恐惊乃人之常情,在所难免。”彼时已形容枯槁的端涯道长轻抚他的头发,轻言浅笑,“云舒,我并不是不曾畏惧,只是在其位思其责,纵惊惶也不可乱方寸。因为最难让人一败涂地的不是敌手,而是自己。”   “寺内遭逢大劫,方丈平安无事,实乃大幸。”玄素闭了闭眼,将心里头刚刚冒出头的恐慌脆弱悉数压下,先对色见方丈行了礼,这才开口问道:“里面那些人,可是方丈所救?”   “老衲自身难保,想救人于水火也是有心无力,将他们送至此处的乃是另一位施主。”顿了顿,色见方丈又道,“与带你来此的是同一人。”   玄素回忆起自己昏迷前的事情,他本以为自己落败之后就该被赵冰蛾血祭亡子,却没想到还能全须全尾地活在世上。   他跟赵冰蛾交了手,知道寺内怕是无人能从她手上抢回自己的命,再看看色见方丈,思及楚惜微之前跟自己分析的火烧藏经楼之事,一个念头突然闪过脑海。   “……是赵前辈?”   “然也。”色见方丈颔首,“夜袭浮屠塔、火烧藏经楼,都是她自露葬魂宫马脚、激起寺内武林人士公愤,使得原本剑拔弩张的白道众人不得不将刀口对外,缓解了之前内斗恶况;之后她借赵擎之死发作赫连御,迫使葬魂宫提前动手,又在渡厄洞设下杀局,引其入瓮……”   色见方丈将自己所知娓娓道来,玄素不禁屏住呼吸,他听着这一桩桩的暗流疾涌,结合自己之前见闻与楚惜微、叶浮生的推测,从中窥出葬魂宫这场处心积虑的陷阱布局,更隐约感觉到这还只是冰山一角。   更令他惊疑的,是葬魂宫内部分裂之情与赵冰蛾的手段城府。   “赵前辈……是要反赫连御,还是要叛葬魂宫?”   色见方丈赞许地看他一眼,却是不发反问:“何出此言?”   “若为前者,则应是利益冲突;若为后者,恐是恩仇报复。”玄素沉声道,“葬魂宫如日中天,赫连御权操在握,赵前辈在这个节骨眼上要反他,不论多少部署都是胜算不够。能让她一意孤行至此,甚至牺牲自己的独子做饵,除了这两个原因,晚辈一时间难料其他。”   色见方丈静静地看着他,向来温和悲悯的目光在这一刻犹如雷电,却又很快柔软下来。   “这两个原因,都有。不过你说错了一点,赵冰蛾爱子如命,不会牺牲自己的孩子,那个赵擎只是她的一枚棋。”色见方丈轻声道,“她的亲生儿子……早就死了。”   玄素瞳孔一缩。   “赵冰蛾是从母姓,她的本名该是赫连月,是上任葬魂宫主赫连沉的亲妹。因为赫连御跟赫连沉结拜为兄弟,所以他跟赵冰蛾之间还有姐弟虚名。”色见方丈盘膝坐下,“赵冰蛾自幼随母在关外生活,与父兄关系冷淡,只有在三十多年前葬魂宫建立之初,她看在血缘面子上领着母亲留下的死士助了赫连沉一臂之力,这些人就是后来‘五毒卫’中的‘魔蝎’,名义上归属葬魂宫主,实际只听她一人调遣,个个都是异族高手,不可轻忽。”   经过连日磨砺,玄素心思敏锐已非昔日可比,当即便察觉出一丝不对:“独断专行,手握重权,纵使有相助之义,赫连沉对她也必定是忌惮多于信任。”   色见方丈微微一笑:“那个时候,赫连沉最信任的人是结拜兄弟赫连御,他们一起成立葬魂宫,若非赫连御以年少做由头推却,也许那时候葬魂宫主之位应设双席。饶是如此,他也在葬魂宫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玄素眯了眯眼睛:“因为比起赵冰蛾,他更有办法控制赫连御?”   赫连沉连自己的亲妹都不放心,怎么会如此信任另一个人?再过命的交情,也比不过权力侵蚀,赫连沉敢放开如此大权,只能说明他有自信掌控住这个握权的人。   “葬魂宫的前身是关外大族赫连氏,他们原本扎根在西南境外,在前朝时候甚至与皇室有过姻亲,风光在西南异族中曾一时无两,势力也因此向中原侵入,甚至一度活跃于王都。”色空方丈枯瘦的手在地上画了一条杠,“然而六十八年前,高祖领兵起义推翻前朝暴政,前朝皇室在焚毁宫闱的大火中付之一炬,赫连家的人也退出中原重回关外,不过他们带走了一样东西。”   玄素直觉这不是什么好玩意儿,他在脑子里飞快回想自己所知的前朝之事,搜肠刮肚地找出一个玩意儿:“罂粟?”   罂粟,更早之前被叫做“阿芙蓉”,是在前朝时期由远航而来的海外夷商带入中原,说是有疗伤治病、延年益寿的奇用,最先在民间流传开来。前朝王公贵族大行靡丽之风,士子文人听说此物还可助兴,更是推动阿芙蓉滥行,有世家入宫的妃子甚至将其作为香料,引得帝王愈发荒淫无道。   可是后来发生的事情证明,阿芙蓉根本不是什么神药,而是摧折人身心的毒物。   使用阿芙蓉的人陆续出现神智不清、癫狂痴傻的反应,半日离不得此物,前朝不少王公贵族与富商都受此物荼毒,不仅掏空家底大量购买此物,还沦为控货夷商的爪牙,心智都被阿芙蓉所夺,为此与亲近之人自相残杀的也不在少数。偏偏帝王也受阿芙蓉所惑,非但没有严令禁止,还大开东海国门,使得东海边境一时间陷入危局。   本该再延数十年的王朝,就这样输给了处心积虑的海外夷人和阿芙蓉。   “前朝因阿芙蓉败坏国之根本,损民伤财,引敌入境,使得生灵涂炭,故有志之士不忍国破家亡,揭竿起义,攘外安内,将夷人赶出东海国门,也推翻了风雨飘摇的前朝。”顿了顿,色空摇头叹息,“高祖打进王都之后,一面扫清前朝余党,一面搜刮所有阿芙蓉,连同皇庄里种植的也一并烧毁,甚至立下国法严禁此物。但是那个时候,退离王都的赫连家人带走了一包阿芙蓉的种子。”   玄素屏住呼吸,双拳不自觉地捏紧。   “赫连家本就擅长蛊术,有了这毒物之助,他们炼出了两种蛊虫。”色空闭了闭眼,“这两种蛊虫嗜血为生,极其凶戾,都能助人练功淬毒、延续真气保命,也能噬咬心脉、杀人于无形。其中,雌蛊为主,名唤‘长生’,赫连沉与赵冰蛾体内皆有此物;雄蛊为从,名唤‘离恨’,赫连御就曾为握权自请种下此蛊。”   玄素深吸一口气:“也就是说,长生蛊对离恨蛊有绝对的压制作用,哪怕武功再高也受制于体内的蛊虫?”   “不错。”色见方丈点头,“而且离恨蛊是由罂粟提炼的毒药喂养长大,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发作毒性,只有长生蛊宿主的血才能缓解痛苦,因此赫连沉对赫连御十分放心。”   玄素只觉如鲠在喉:“可是赫连沉已经死了!”   十六年前葬魂宫易主,虽然说是赫连沉因病暴毙,可只要长了脑子的江湖人都知道其中必有猫腻,所谓病逝不过是一块遮不住丑态的破布,拿来做一个幌子罢了。   色见方丈抬头看着他:“那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   玄素脑子里念头闪过:“使他败亡之人必定是赫连御,但赫连御想扳倒他,得先悄然解决离恨蛊的威胁,那么……是赵前辈!”   当年若无赵冰蛾之助,赫连御想要夺得大权绝不容易,但她素来与赫连沉井水不犯河水,为什么要这样做?   好在色见方丈不会卖关子,继续说了下去:“阿弥陀佛。世间最难,莫过于求不得、堪不破;最难求难堪,又莫过于情之一字。赵冰蛾性格乖张,一生纵情肆意,偏偏也在情上堕入魔障……但是归根究底,也是老衲的错处。”   玄素只觉得脑子里全是雾水,再搅和一下就能变成浆糊:“这……与方丈有何干系?”   色见方丈叹了口气:“缘来是劫。三十年前,赵冰蛾化名何怜月在中原武林游历,结识了我色空师弟和你师父端涯道长。那时候她还不似现在这般性情,三人脾性相投引为好友,本也算一桩美事,可惜……”   玄素心头莫名一惊,忍不住追问:“可惜什么?”   “可惜……”色见方丈的手指慢慢握紧,“她爱上了色空师弟,为此情生出偏执怨愤,甚至动武相逼,激怒了无相寺上下。”   玄素皱了皱眉,一个女人爱上一个和尚,听起来的确是荒诞无比的事情,但无论佛与道,虽有清规戒律,但都从心而持。若是一个人已经生出情爱凡心,斩不断放不下,纵使强据伽蓝夜雨也是无用之功。   因此,他难得逾越地问了:“那么,色见禅师又如何看她呢?”   岂料色见方丈道:“师弟如何看她,是我至今也不明白的事情,因为在那个时候没有人会听他的答案,他也没有机会说出口。”   “为何?”   色见方丈声音微哑:“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虽说我佛慈悲,愿渡厄向善,但是置身于江湖就有不能迈过的界限,比如正邪之分。”   若她只是何怜月,那么不管色空作何抉择都是天命人心所定,但她是赵冰蛾,那就是天地不容千夫所指。   青山荒冢说:   关于前朝阿芙蓉的设定,来自于今天重温鸦片战争的突发奇想。毒品的恐怖是正常人难以想象,其流毒更是可怕。典型的“吸毒一时爽,转眼火葬场”,人生在世,还得自珍自爱。 第143章 蛇蝎   东方已经隐隐露出鱼肚白。   寒风如刀,刮得人衣袂飞扬猎猎作响。赵冰蛾坐在屋脊上,背后是一轮被乌云遮蔽大半的寒月,手里一方雪白巾帕正缓缓拭过掌中人头,随风飘落时已染飞红。   赵擎那颗面目全非的头颅已经被她擦拭干净,一双涣散的眼仍是不肯瞑目,仿佛还在直勾勾地盯着她。   “莫要这样看我,你现在死了,也算解脱了。”手虚虚阖上赵擎的眼皮,赵冰蛾喃喃道,“我知你可怜,但天底下谁不可怜?世间可怜人,多是可恨人……你不过是个早该死的人,却做了我这么多年的‘儿子’,总该回报我一二吧?”   她轻声笑着,脚下是一片血色的演武场,留守寺内的白道众人大半都被烟花和事先安插的暗桩引过来,就像入瓮的王八,眼看就要被掀个底朝天。   留在寺内的人不少,她带来的人更多。赫连御这次是下了老本,葬魂宫过半力量都被带到了问禅山,一旦那人出了变故,大权就要落在她的手里。   赵冰蛾想要赫连御的命,但并不止于此。   眸中闪过一线冷色,赵冰蛾将人头放在屋脊上,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这片修罗场。无相寺本就香火鼎盛又尚武,演武场更为了此番武林大会做了扩建,容纳千百人绰绰有余,现在底下一片厮杀混战,看着就像一群疯狗在乱咬。   她站得高,看得也分明——面对葬魂宫突如其来的围杀,各门派的人只慌乱了一刹便很快组织反击,他们来自三山四海,各自都身怀绝技,汇聚在一块儿的时候无异于筑成一道力抗刀剑的血肉城墙。   可是他们都下意识地跟自己门派的人抱团成队,就像原本应该严密的墙壁被砖石割裂开细密的缝隙,看起来纵横联合无懈可击,实际上只要将刀柄撬入裂缝,就能挖开一个可供趁虚而入的洞。   赵冰蛾的目光从这些人脸上扫过,哪怕过了这么多年,她也还记得其中不少人的面目,不过已经被多年光阴磋磨掉当初锐气,只留下锦绣外表假充游刃有余,眼下又被血与火焚灼,半点看不出当年咄咄相逼的凌人盛气。   一个黑影从她所立的屋檐下爬了上来,那是个矮胖的妇人,一身厨娘打扮,动作却敏捷得像只壁虎,适才在屋檐下藏了许久也不见肢体迟滞,更没被交战中的双方发现。   妇人恭敬地跪在她身后:“主人。”   赵冰蛾淡淡道:“不相干的人,都清理干净了吗?”   妇人压低声音回道:“按照您给出的名目,该死的人都在这演武场里了,其他人要么事先被‘天蛛’料理,要么已经突围出去。”   “百鬼门那边,通知了吗?”   “刚接到线报,他们已经在山间跟暗桩们动上手,埋伏在那边的‘天蛛’死伤惨重,剩下的大半都在这里了。”   “找到赫连御了吗?”   “渡厄洞已经完全封死,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眉眼一寒,赵冰蛾收敛了笑容。   她费尽心机设下的杀局,甚至为此拿端涯的旧事引出端清,是要直打赫连御的七寸,怎么看都是一个天衣无缝的陷阱。   可是渡厄洞那边传来的动静,分明是火药才会造成的,这东西色空和端清都没有,那就只能是赫连御所用。然而要在顷刻间炸毁偌大一个洞穴,所需的火药必定不会少,赫连御就算在身上留了些备用的也决计不够,恐怕……   现在最保险的做法,就是先毁了‘天蛛’和这些暗客,那么赫连御就算命大逃出生天,也别想安全走出这座山。   一念及此,赵冰蛾睁开眼:“传我命令,提前动手。”   妇人一点头,正欲转身离开,突觉脑后生风,双臂抬起格挡。奈何对方轻功过人,眨眼间足点臂膀翻身到她身后,一掌击向她的后脑。   也就在这一刻,赵冰蛾的刀如索命弯钩到了颈侧,他不得不撤手闪避,抬手与赵冰蛾一掌相对,连退了两步。   趁此机会,妇人已经窜下屋顶,转眼间就隐于黑暗,消失不见了。   赵冰蛾一刀横于其前,拦住对方想要追赶的脚步,笑靥如花:“萧殿主,眼下大敌当前,怎地来去匆匆?”   来人赫然是步雪遥。   步雪遥一身狼狈,虞三娘武功高强又布置周密,那张刀网落下时他左腿受伤势所制,险些就丧命其下,幸亏“萧艳骨”出手破网,才留了他性命。   从虞三娘手里逃出条命,步雪遥一刻也不敢停,眼见“萧艳骨”拖住虞三娘等人,他马上带着恒远赶回无相寺,可惜仍是晚了——在信号烟花炸响的那一刻,葬魂宫处心积虑布置在寺内外的桩子都倾巢出动,就连他的“天蛛”也必须听此号令依计行事。现在里里外外都乱成一锅沸腾的粥,看似葬魂宫掌握了主动权,实际上是自露马脚,反堕进陷阱里面。   五指紧握成拳,因为恨极怒极,指甲都嵌入掌心,步雪遥的声音都有些微颤:“左护法,你究竟想做什么?”   “步殿主何出此言?”赵冰蛾勾唇一笑,“今夜之事,不过是我为子报仇心切,又见宫主闭关所在出了意外,恐生枝节,不想坐以待毙,便下令众人提前动手。此事虽然鲁莽了些,却也是无奈之举,宫主若是要怪罪,赵冰蛾一力承当。”   她说得合情合理,也用这套说辞稳住了对提前行动有所非议的几个头目,在短时间里扯出了所有部署,看似是真的要把山上所有白道人士一举拿下。   然而步雪遥不是一个傻子。   他冷冷扫了一眼下方惨不忍睹的厮杀场景:“情况有变,先让众人撤离。”   “怎么?步殿主想逃?”赵冰蛾的眉眼寒了下来,“我葬魂宫从来只有咬人的畜牲,没有怕死的人。步殿主身居高位手握大权,如今眼看就要将这些个正道一网打尽,却说要撤退?步殿主,若是你不能给出一个令人信服的说法,那么我就要先替宫主治治你这临阵脱逃之罪了。”   步雪遥深吸一口气:“百鬼门入了问禅山,山脚的桩子都被他们给拔了。”   “你说的,是中都百鬼门?他们可不算武林白道,掺和这件事做什么?”赵冰蛾佯装意外,她瞄了一眼下方混战,“而且问禅山沿途岗哨都是由你部署,他们能在‘天蛛’眼皮子底下神不知鬼不觉地进驻,我就算把脑袋摘下来当球踢,也不能不怀疑这里头的猫腻。”   步雪遥听出她弦外之音,脸色极是难看:“你怀疑我?!”   “我是说可能有内鬼,又没说是你,步殿主如此惊慌做什么?”赵冰蛾瞥了他一眼,“我就算不相信你,也得信宫主亲手种下的‘离恨蛊’啊。”   提到这三个字,步雪遥面色发青,他本来就消瘦的身体在这一刻紧绷起来,然后又在到达临界点前慢慢松弛下去。   步雪遥忍住胸中翻滚的怒火和杀意,道:“左护法相信我,自然是极好。”   “既然如此,你有何打算?”   步雪遥道:“我来的时候从后山入,那边的情况也很不好,我们的行动再继续下去只会得不偿失,不如现在下个狠手,既能达到折损白道的目的,又能趁机撤退保存元气。”   赵冰蛾眯了眯眼:“什么狠手?”   “他们想反戈一击,我们就干脆顺他们的意,从无相寺撤离出去,向山下退走。”顿了顿,步雪遥微微一笑,“左护法有所不知,‘天蛛’早在一年前就开始部署此事,在一处隐秘重要之地埋藏了火油,我们佯装不敌,白道众人必紧追不舍,等将其引过去……”   手指摩挲刀柄,赵冰蛾轻轻一笑:“是个好主意,那个地方在哪里?”   步雪遥道:“秘密的地方,当然得是一个秘密。”   赵冰蛾冷冷看着他,步雪遥面不改色,背后冷汗已湿了衣裳。   片刻后,赵冰蛾终于开口:“好,我会配合你的行动。”   步雪遥终于松了口气:“既然如此,我就先带人赶赴过去做好准备,左护法先在此地滞留一会儿,好叫我等声东击西。”   “你走可以,将‘天蛛’留下。”不等步雪遥变脸,赵冰蛾便继续道,“这次我们带来的人里,‘天蛛’虽然机警却不够实力,现在已经因行动受到折损,剩下的就算都跟着你去部署火油陷阱,也不好应对横生枝节,倒不如留下来做我耳目,配合暗客们多杀几个白道……至于你那边,呵,我将一队‘魔蝎’借给你,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步雪遥先是一怔,继而生出了难以遏制的怀疑和狂喜。   他怀疑赵冰蛾是想借机图谋什么,“魔蝎”名为协助实为监视,但他也不得不承认她所言的确,要做成这件事情,擅长潜伏掩护的“魔蝎”的确比“天蛛”更合适。   何况,“魔蝎”是“五毒卫”中唯一能与“蝮蛇”相比肩的存在,若说步雪遥对其毫无觊觎,简直连鬼都不信。   大抵是看出他的迟疑,赵冰蛾嗤笑一声:“有心肖想却无胆动作,算什么男儿?你若是怕我有所私心,那也随你去,回头事情若是不成,可别怪我见死不救、不讲道理。”   步雪遥心头“咯噔”一下,偏偏在这个时候,寺外传来打杀之声。他们站得高看得远,一眼就瞥见寺院外的小树林亮起火把,其间人影闪动,是那些出外查看情况的白道众人回援了!   步雪遥脸色剧变,赵冰蛾轻声道:“考虑好了吗?再不走,可就走不了了吧。”   心头尚有犹疑,步雪遥素来谨慎,道:“不如,左护法随我一起走?”   “你是男儿身生了婆子胆,我赵冰蛾可不怕这些个乌合之众,何况……”弯刀遥遥一指,赵冰蛾笑意带杀,“杀擎儿的凶手,就在那里,我这个做娘的不把他的心挖出来,怎么对得起擎儿在天之灵?”   步雪遥一惊,顺着她指向看去,只见是回援白道里当前几人之一,玄衣束发,手握长刀。   “……叶浮生?”   青山荒冢说:   步雪遥不傻,但他玩不过赵冰蛾╮(╯_╰)╭这个女人是葬魂宫两朝元老,无论实力底蕴都只有赫连御能稳压她一头,步雪遥……点蜡。   便当预热,你们猜猜是谁? 第144章 番外·旧年深雪(二)   放不下的是峥嵘岁月稠,留不住是光阴似水流。   肃青道长一生收了三个弟子。   前两个都是捡来的,纪清晏更是被他一手包办了出生到成人,说是有如亲子也不为过,性子也随了他乐观包容;慕清商是自愿跟他离开是非地,进了太上宫就跟乳燕投林,除了天性使然少了些活泼气,倒是安静乖巧得令人省心,好学勤练,从没喊过一声“苦”和“不干”,也没跟门派任何一个人生出什么间隙,温顺又机巧地避开所有自己所不喜的人与事,单纯又精明。   两个徒弟都对肃青尊敬又亲近,唯有第三个不一样——在上山那天,荆斐哭爹喊娘的声音几乎盖过了太上宫的早课声,凄厉胜过杀猪宰牛,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彼时已是慕清商入门三年之后,纪清晏正替师父指导他剑法,突然听到这么一番鬼哭神嚎,还以为是欺男霸女的山大王走错了山门,手中剑失了准头,反叫师弟一木剑拍在了手背上,多出一道红杠子。   “承让了,师兄。”慕清商收了剑,小大人似的挺胸抬头,“师父说‘练剑最忌用心不专’,你走神了。”   纪清晏眨眨眼,贱兮兮地笑:“师父还说‘小孩子多喝牛乳才能长快些’,结果三个烧火棍摞起来都能对你居高临下,可见有的话是不必信的。”   慕清商:“……”   最终,慕清商还是被纪清晏拽着跑到山门,围观这一罕见盛景——有个跟慕清商差不多大的孩子抱住肃青道长的腿哭得声嘶力竭,活像自己一撒手就要被拖出去宰了。   道长衣衫下摆被鼻涕眼泪糊得惨不忍睹,却是双手环臂毫不在意,甚至还在跟旁边的肃音师太谈话,浑然不管这破孩子已经从哭爹喊娘上升到跟自己十八代祖宗撒泼打滚。   慕清商从未见过如此豁得出脸皮的耍赖,一时间目瞪口呆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倒是纪清晏从围观的师兄弟口中打听了点消息,溜回来对他耳语:“这是师父新收的徒弟,叫荆斐。”   荆斐今年十一岁,是肃青道长一位老友的儿子。友人年纪大了,家中又惹了些麻烦事,再无心力照管他,只好来信请肃青道长帮忙。看在多年交情上,虽然肃青道长已确认此子无上好根骨,也收了他做弟子,可惜当事人并不领情。   荆斐年纪不大嗓门儿不小:“荆家六代单传就我一根独苗啊!我爹才不会让我上山做道士,我要回家!我要考状元娶媳妇儿!”   纪清晏“咦”了一声,赞道:“年纪小小就晓得‘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好志向啊。”   慕清商听他这么说,忍不住伸手扶额,才十二岁的孩子已无师自通了何为“心累”,简直一句话都不想多说了。   荆斐的哭嚎止于肃青道长的一个挥手,他看着纪清晏和慕清商两人乖乖站过来,到嘴边的赖皮话生生噎了回去,两颗机灵的眼珠子戳在慕清商身上就不动了。   肃青道长轻咳一声,开口道:“这是你两位师……”   “师姐好!”荆斐麻溜地松开道长小腿,顺手薅了一把开得正艳的野花冲到慕清商面前,学着大人模样挺胸抬头:“这花好看,配你!请师姐收下师弟这番心意!”   慕清商眉眼随母生得极好,身子骨又细瘦,现在还只是十二岁年纪,被错认女孩虽然令人啼笑皆非,到底也情有可原。因此荆斐这句话出口,除了纪清晏忍不住“噗”了一声,其他人都忍住了笑,不怀好意地看过来。   慕清商眯了眯眼睛,肃青道长无声叹气。   下一刻,木剑插入持花人双手之间,一拍一点,不仅震飞了手中野花,还戳中了荆斐昏睡穴。刚才还在眨巴眼的男孩顿时眼前一黑,面朝下扑倒在地。   慕清商放下“凶器”,抬头又是一脸乖巧:“师父,没有别的事情,我和师兄就先回去练剑了。”   肃青道长掸了掸衣袍,笑道:“把小师弟也一同带回去吧,以后都是同门,好好相处。”   “……是。”   慕清商委实嫌弃这货,可他惯会隐忍,没把这嫌弃表露出来,乖乖跟纪清晏合力架着荆斐进了对方避之不及的“贼窝”。   他们本以为等荆斐醒来又要好一阵闹腾,却没想到次日就从山下来了信——曾经富甲一方的荆家昨夜付之一炬,连同丫鬟仆人在内,无一幸存。   唯一的活口,是先一步被爹娘拜托给肃青带走的这个混小子。消息传来的那一刻,正要上房揭瓦的荆斐如遭五雷轰顶,半晌没说出一个字。   荆家究竟惹上了什么要命的人事,都随着一场大火毁尸灭迹。慕清商跟纪清晏合力抱住荆斐不许他在这个节骨眼上离山,又不敢下重手,正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肃青持着伞从山路走回来,在檐下抖落满地凄迷,对双目通红的荆斐说道:“害你全家者,已经死了。”   慕清商跟纪清晏一怔之下松了手,荆斐“扑通”一声趴在了地上,抬起头怔怔地看着肃青。   “走跳江湖者,朝生暮死、恩仇往复都是寻常事。荆家毁于江湖恩怨,你爹愿意与其玉石俱焚,但不愿把你也牵涉其中,因此才让我带走你。”肃青静静地看着他,“你们家的仇,已经了了。”   仇恨是能促使一个人成长,也能滋生偏执与阴暗,一生为了恩仇辗转的江湖人数不胜数,但为人父母者,比起仇恨,更希望子女能有个好归宿。   一场大火,将敌我都焚尽,他的父亲用这样一个果决得近乎惨烈的方式,将一段也许要辗转经年几代的恩仇债掐了个戛然而止,自此后恩仇两断,前尘多少因果都与荆斐无关。   荆斐最终趴在地上痛哭失声,慕清商与纪清晏大眼瞪小眼,最终都蹲下来跟他抱成了团,像大雨屋檐下取暖慰藉的三只猫崽。   次日焚香祭祖后,他们就多了个师弟。   纪清晏年长,少时就立志继承师父衣钵潜心修道,因此早早得了“端涯”这一道号;荆斐虽然上山时极不情愿,但拜师之后就识时务者为俊杰,遵从父亲遗愿拜肃青为师,道号“端衡”。意外的是,慕清商始终不愿意入道,他心中装着武学、文略、道经等许多东西,但就是没有向道的念头,不是心不诚,只是他心不静。   肃青道长从来不强求别人,这次也不例外。   他唯一没想到的是这三个徒弟太能闹腾了。   三个少年凑到一处,荆斐无论年龄还是排名都最末,性子也最跳脱。他上山之前,纪清晏身为大师兄向来稳重自持,慕清商也乖巧懂事从不惹麻烦,可是当荆斐加入之后,一切都变了样。   两个乖孩子遇到一个倒霉熊孩子,其结果只有两种,一是熊孩子弃恶从善,二是乖孩子被带。   太上宫主膝下的三个徒弟,很不幸是第二种情况。   端衡不爱练功,也不爱读经习文,招式练来练去都是连唬人都不够的花架子,课业更是用尽十八般手段央求两个师兄帮忙做。他一张嘴就堪比一千只鸭子合唱《深闺怨》,最喜安静的慕清商率先受不住,接手了他大半功课,因此练就了一心两用、左右开弓的绝技,一手写着自己端正清秀的小楷,一手划拉着端衡龙蛇疾走的狂草,硬是连挑剔如肃青道长都没发现猫腻。   纪清晏身为大弟子,下山的机会较多,每次出门都要被端衡央求带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从酒楼里的烧鸡酱肘子到坊间包了书皮的小话本不一而足。有一次回山时点背遇上自家师父跟肃音师叔,后者一时兴起要考较他的武学,结果一拂尘抽开了他的衣襟,漏出刚替师弟买回来的话本子,恰好翻到书生戏子花前月下说情缘的那页,被肃音师叔一巴掌拍去抄了十遍《清心经》。   有了两个师兄罩着,荆斐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他不爱那些个正统武学,也不喜欢经书道义,去藏经阁扒拉了大半天,最终抱出一大堆杂书来,里头机关暗器、奇门遁甲不一而足,但这些东西在江湖人眼里尽管有用,却都被视为“小道”。   肃音师太的弟子宋绮微向来对他极好,虽说她早早入了道门被赐号“端仪”,骨子里还是个柔善的少女。她不止一次苦口婆心地劝说荆斐,可惜平日里都对她言听计从的小少年这次把头摇成拨浪鼓,说自己志不在文成武功,只对这些奇淫巧技有兴趣。   “我根骨不好,也不想刻苦学武,看那些经书学义更是脑瓜子疼,还不如这个得趣。”荆斐抱着一堆杂书对他的两个师兄道,“等我学好了这些,以后帮门派守山护阵,帮两位师兄做些奇巧之事,对我来说这就足够了。人这辈子就百十年光阴,江湖人还不晓得能不能活到老掉牙,我只想顺着自己的心意过日子,旁的都不在乎了。”   纪清晏语塞,慕清商放下了手中木剑,眼中晦暗不明。   荆斐大概是太上宫里活得最自由的弟子,肃青道长从不过分拘束他,就算惹出些无伤大雅的麻烦也有两个师兄轮流收拾烂摊子,自己也很明白放肆的度,虽然闹腾,却不至于猫嫌狗厌。   纪清晏已年近弱冠,肃青道长的身体也在时光磋磨中不如以往,他开始有条不紊地从师父手里接过重担,从最基本的内务开始整顿,逐渐成长为一个合格的继承人。   他们都有对自己的未来有所打算,并朝这个方向各自行动,唯有慕清商还在原地踏步。   他天资聪颖又根骨绝佳,无论习文学武都进度神速,不晓得多少长老羡慕肃青收了这样一个传人。可是只有他和师父知道,自己是肃青最省心又最操心的弟子。   慕清商能把自己份内之事做到最好,可这在他心里是应该做的,而非想做的。   他没有属于自己的目标,只是随波逐流,听从肃青的种种安排,很少有表达自我欲求的时候。   生而为人,就不会无欲无求,肃青心里跟明镜一样,慕清商的迷茫在于他从未找到自己的归宿。   他用经书礼义约束慕清商自幼被养成的凶戾,用《无极功》的修炼压制随着年岁增长而滋生的躁动之心,也用武学文略填满这个少年的生活,让他在无涯学海步步深入,唯独没有给他一个能为之付诸心血与光阴的目标。   长此以往,无论慕清商有多好,都只是一个被精雕细琢的人偶,内里什么也没有。   肃青并不愿意见他如此。   第二年春寒料峭、冬雪初融时,肃青道长从静室取出了一把剑。   古拙素朴,上刻流云,慕清商用双手接过长剑时,第一感觉不是入手的重量,而是附着剑上的沧桑。   “此剑是我年轻时候游历所得,前主是位不知名的剑客,在我发现他时已成山穴中一具枯骨,身边无长物,唯有此剑相伴。”肃青道长淡淡道,“我观壁上留字,只道其人生前误入歧途、行差踏错,此后虽及时醒转,却已无回转余地,终其一生再难得归途,便以此剑兵解,遗诫后人。”   慕清商捧着剑,手没抖,背后却出了一身冷汗。   肃青道长已经出现皱纹的手落在他肩膀上,道:“清商,你是我最得意的弟子,也是我最不能放心的弟子。我能给你武功才学,却给不了你经历与眼界,你心中有结,却在这山中无解,只能回尘世再走一遭,然而这一路风雨坎坷,必是不好走的。”   顿了顿,他轻声问:“拿着这把剑,下山走你的路,找到自己的道,也别忘记归途。”   青山荒冢说:   别问我(三)什么时候出来,我不知道……   嗯,计算一下,慕清商下山是十五岁。 第145章 挽月   回援的白道众人来得极快,当先的一批人已经跟封锁寺门的那批暗客交上了手,就像凶狠的螃蟹挥动钳子将原本水泄不通的囚笼撕开一个大口。   屋漏偏逢连夜雨,眼见着白道援军到来,几名把守寺门的暗客们当机立断取了火把,他们为防万一在门后墙下都堆积了洒上香油的木柴,这一把火下去就能立时腾起一道火墙,进来的人除非轻功绝顶、内力过人,否则都得在火海里滚成焦皮烂肉。   然而在这混乱的时刻,又是一小队人马从寺内杀出,打头的正是玄英等人。他们都是留守在寺院里的僧人和参会侠士,惊变开始时虽因猝不及防死伤惨重,但仍有机灵的趁乱化明为暗,硬是在葬魂宫暗桩的眼皮子底下悄然会合,聚集成这样一支奇军埋伏在此,到现在抓住机会里应外合。   火把刚扔出一支,玄英就与一名女子双双杀到。他拂尘一扬绞住一人手中火把,又一剑荡开其兵刃,同行的女子便欺身而近。但见她手中无刀剑,腰肢却纤细柔软,单手在地上一撑,双腿如剪刀杀落夹住那人脖颈,腰身一折顺势一甩,竟把一个大男人像萝卜似地拔起,颈骨发出“咔嚓”一声,人已不活了。   她双腿发力,将尚还温热的尸体甩在旁边两个暗客身上,撑地的手掌一拍借力,人又落回玄英身边站定,放声喊道:“外面的同道!快些突围进来,当心他们放火!”   里头阵脚一乱,外面正在交战的白道众人听到这声响,立时加紧动作。楚惜微冲玄诚一打手势,整个人便似落叶凭风起,转眼间掠过高墙,人未落定,刀已旋身而出。   惊鸿刀法机巧灵活,走的是先发制人的迅疾路子,他乍一入了墙后战圈,便是一式“横波”横扫而出,刹那时有人喉间喋血。血花尚未喷溅在地,楚惜微第二刀“白虹”已然出手,但见一只手臂握着燃烧的火把高高飞起,它的主人竟还没回过神来!   好快的刀,好厉的招,好狠的手!   楚惜微这惊鸿两刀,震慑住墙后敌我双方,好在他顶着的是叶浮生那张面皮,玄英一看之下略放了心,开口呼喝:“叶师兄!设法破门!”   那门后泼洒了油物的柴火堆已经被点燃,火势见风疾长,现在已腾起一人来高,就算外头的人打开了寺门,一时间也难进入,而不是每个人都有如此轻功造诣可以轻易翻过高墙。   眼睛一眯,楚惜微双手握住刀柄,将背后交给玄英他们,面对着那道火墙,忽而疾步上前,聚力一刀劈入火堆,转眼间火花四溅!下一刻楚惜微一刀顺势轮转而回,劈散了堆积在下的木柴,火焰没了后继又被他刀风震散,在飞溅开来的刹那就有不少于风中燃尽熄灭。   一击成,楚惜微却没恋战于此,他翻身又上了前方屋脊,目光如电遥遥锁住两个同样站在屋顶上的人。眼睛一眯,楚惜微右脚在屋脊上一滑,顷刻滑出三丈许,于飞起的屋檐上一踏,似飞鸟点水掠过河湖,再无半点借力喘息之机,人似无根浮萍被狂风吹卷而来,转眼就到了演武场的墙头上。   一掌捂住一名弓箭手的嘴,一刀横过咽喉,楚惜微快速清理墙头上的弓箭手,眼睛却冷冷看了下步雪遥。   这一眼,似千刀万剐的杀气蕴含其中,纵粉身碎骨也不解他心头之恨。   “看来你是得罪他了。”赵冰蛾勾唇一笑,瞥了眼身体骤然僵硬的步雪遥,“还不走,就别走了!”   步雪遥被“叶浮生”这一眼看得背脊发寒,下一刻又思及自己因其被灌下“幽梦”落到如此田地,新仇旧恨一同翻滚上来,恨不能亲手将对方抽筋扒皮,可又生生忍住了。   他目光阴鸷地跟楚惜微视线对上,陡然抽身飞退,赵冰蛾也屈指在唇前吹出一声口哨,墙头场下各有数道黑影拔地而起,紧随步雪遥而去。   楚惜微眉头一皱就要去追,冷不丁一道寒月割喉而来,他在墙头方寸之地生生扭转身躯,长刀负于背后随着这一转身恰好抵住弯刀,空出左手跟赵冰蛾硬拼了一掌。   借着这么片刻交手的机会,赵冰蛾轻笑一声,压低声音对他道:“年轻人,怒恨会让你乱了方寸,要打杀他都等做完事情不迟。”   两人同时闷哼一声,楚惜微一抖手散去掌中寒气,冷冷看着赵冰蛾。   顾全大局。赵冰蛾的幌子话说得漂亮,可惜楚惜微一个字都不信她。   这个女人心眼比针尖小、城府却比海更深,她跟百鬼门合作算计赫连御不假,暗中动作设计布局也是真。尽管从一开始楚惜微就没相信过她的所谓坦诚,双方合作各取所需,但是赵冰蛾目前为止的做法依然让楚惜微感觉到了危险,而这种危险感并不低于赫连御。   脑中思量,手下不慢,转眼间楚惜微已经跟赵冰蛾交手五六回合,两人也从墙头飞落回屋檐,双刀相交难舍难分,使得剩下的弓箭手都难以瞄准楚惜微,只能重回岗位,用箭矢逼杀场内的武林人士。   刀刃相抵,赵冰蛾再度凑近,在他耳边匆匆道:“步雪遥手里的‘天蛛’,我已设法留下大半在此,一个都不能留活命。”   楚惜微听到下面的惨叫,冷声道:“既然诱敌计成,为何不依言启动暗桩开始反杀?造成如此伤亡,你将成武林公敌!”   “呵。我是葬魂宫左护法,若不生杀千百,哪对得起葬魂宫碧血白骨堆成的名声?”赵冰蛾冷笑一声,“你要借机让百鬼门与中原各派结成地网,在进一步扩展势力的同时将根系扎得更深,我却只有一个目的……”   她的话戛然而止,双刀一撞一收各自后退,楚惜微没能听到她后半句话,却从那双看似冷静的眼里窥出了压抑至疯狂的笑意。   他有很多话想说,可现在的情况是一字也难言,只能靠手里的刀问个分明。   然而赵冰蛾这个人不好说话,刀也一样。   不知道是否因为“天蛛”在此不便藏拙,还是赵冰蛾本就没打算留手,弯刀再出时映了晨曦微露的天光,却无暖意,清冷如寒钩照月,眨眼间逼至楚惜微颈侧。   一剑破云开天地,三刀分流定乾坤。东西佛道争先后,南北儒侠论高低。   楚惜微在百鬼门长大,沈无端是他的义父也是第二个师父,其狂傲之性自然也会影响到楚惜微。在沈老门主的嘴里,天底下的乌合之众丢进水里能比过江之鲫更多,英雄人物不是没有,只是大多都已作古,最值得交手称道的就只有这八大高手了。   破云绝迹江湖三十余载,惊鸿转眼即逝,断水如今湮没,东道也已病故,北侠涉政早逝,南儒前月血尽卫风城……曾经声名赫赫的八大高手接连倒落红尘,虽有后人承其风骨,到底让楚惜微有过无能与之一战的嗟叹。   他是百鬼门主,也是惊鸿刀的传人。不管这些年愿不愿意承认,楚惜微都从未忘记过当初顾潇对他讲起八大高手时的神往,还有欲与断水、挽月一战,再现“三刀定乾坤”传说的梦想。   正因如此,在野渡惊闻顾潇死讯、又得其“遗物”惊鸿刀后,楚惜微才会前往古阳城一寻谢无衣,想着有朝一日能遍寻三刀祭扫荒冢,也算对得起两人之间的恩怨情义,只剩下那人欠他的债,九泉之下也得还清。   然而世事弄人,顾潇变成了叶浮生,只这一件事胜过楚惜微打算过的一切因果报偿,却没想到在他已经放下这个冲动的念头后,竟然能有亲自对战挽月刀的机会。   谢无衣的刀似江河小流,一时气势磅礴摧枯拉朽,一时潺潺绵力斩之不绝,求的是力道轻重浮沉的变换;叶浮生的刀如惊鸿过眼,似疾风,胜雷霆,可先发制敌又能后来抢先,讲究的是以巧破力的精准迅猛。   赵冰蛾的刀,却是一如她这个人喜怒无常,刀招暗含天上寒月阴晴圆缺之化用,走的是奇诡多变之风——勾杀,轮转,点击,横扫,斜劈,回旋……楚惜微已经看不清她的刀,就连赵冰蛾这个人也成了穿花蝴蝶似的幻影,虚实不定,好几刀都扑了个空,若非楚惜微身法过人,恐怕已经被她捅了三刀六洞。   她一个人一把刀,在出手刹那就像分成了十二个把楚惜微团团围住,不仅下手诡谲出招极快,而且极擅把握战机,能根据自己的招式判断楚惜微应对之法,从而又提早做计反击,简直把自己拆开当成一队人在用。以楚惜微的眼光看来,若赵冰蛾对阵的是一群人,此番借力打力、周旋于明枪暗箭之中,她恐怕已经赢了。   一个跟赫连御一样,不能采取以多对少之法的敌手。   心中感慨,楚惜微却是不焦不躁,早先几月几乎溢于言表的冲动易怒到现在已经几乎完全褪去,纵然赵冰蛾刀出奇诡依然不乱他阵脚。   “百川归海,有容乃大……”   心法在脑中闪现,楚惜微在漫天刀影中将身一转,衣袂都被密密麻麻的刀锋割裂,他的刀也逆势出手,竟然学着赵冰蛾的路数同样连击数刀,每一记都走偏锋之道,似漫天飞花被席雨打落,竟然在这一刻稳稳压住了赵冰蛾的刀势,然后陡然变招,便是一刀“惊雷”破空而出。   赵冰蛾瞳孔一缩,弯刀撤手回防,按照她的眼力应是能恰好接住这一刀,然而下一刻却扑了个空。   楚惜微这似慢实快的一刀,已经刺入她身体,若不是赵冰蛾退得快,就不是入肉一分这么简单了。   血滟在蓝色衣衫上氤氲开来,其实并不怎么疼,可是赵冰蛾已经很久没有被人逼到这个地步了——楚惜微能在她心口刺入一分伤,就能有机会把她穿心而过!   手掌虚虚一按伤口,风吹背后微凉,赵冰蛾这才惊觉自己竟然出了一身冷汗。   楚惜微却没有乘胜追击,非他不想,而是不能。   一只枯瘦的手从后方伸来,稳稳握住了他持刀的手,看起来抓得并不很紧,却如被积压在千钟石缝间动弹不得。   如此拳掌内力,普天之下也只有一个人了。   双目已盲的老僧不知何时到了此处,他止住楚惜微的动作,向赵冰蛾的方向侧过头,轻声道:“赵施主,够了。” 第146章 血债   东方将明,山风未静。   因为长时间提气狂奔,恒远喉咙里已经窜出了血腥味,可他脚下丝毫不敢停,紧随步雪遥的脚步在苍茫山林间穿行,在他们身后还有一队黑衣人。   相比恒远之前见过的“天蛛”,这队由赵冰蛾出借的“魔蝎”少了那种诡谲的虚伪感,却多了几分沉默的危险气息。恒远在他们前面,只觉得有如芒刺在背,脚底下踩的柔软草叶也似变成了刀尖,扎得人生疼。   这样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觉,步雪遥却已经习以为常,“魔蝎”是赵冰蛾的私卫,里面个个都是如她那般毒辣的蝎子尾脾气,时不时就要扎人。若是平时,步雪遥就算再垂涎这份势力,也万万不敢沾手,然而眼下情急,赵冰蛾不得不放权换取“天蛛”的协助,步雪遥也不得不利用“魔蝎”达到目的。   恒远看着他在崎岖山林中如履平地,对周遭大路小径都十分熟悉,心里“咯噔”一下——自己在问禅山待了八年,不说对整座山头了若指掌,也是心有计较,可看步雪遥的样子竟比自己还要熟悉这里。   之前步雪遥说在山中暗藏了火油,恒远还道他是虚张声势,因为自己常年在山寺活动,又跟其里应外合了三两月,并未察觉此事,眼下大敌当前方才吐露,谁知道会不会是步雪遥随口胡诌的幌子?   如今看来,恐怕就算是假,也掺了几分真。   眼睛微不可及地一眯,恒远轻声问道:“步殿主,这里不是下山的路。”   问禅山由主峰和几处依附的断崖共同组成,其中东、南两边都被设置了山道用以出入,北边则是渡厄洞等后山所在,西边落日崖隔河临近连绵三十里的西岭。   恒远听着步雪遥和赵冰蛾商议诱敌陷阱,想来火油埋藏之地该是在下山路上,如此才能在佯装不敌时诱敌直驱,更能在计成后及时撤退。   可是步雪遥走的这条路,却是一路向西。   步雪遥脚步未停,嘴上却道:“恒远,我听说色空对你名成师徒,实则视如己出,可为何我找你给他下药的时候,你会答应得这么干脆?”   恒远脚下一顿,顷刻提步再起,道:“泼天富贵动凡心,我非菩提亦俗人。”   “说得好,天底下芸芸众生有几个不为生计苦?人不为己,才是天诛地灭。”步雪遥笑了笑,目光落在他身上,“可是你若不背叛,跟着色空混上十几二十年,之后就是他的接班人,哪怕武功不济,也有无相寺罩着,照样是名利双收,还不必背骂名。我给你的东西虽然好,可没好到这个地步。”   随着这一声话音落下,恒远眼前一花,发现行步暂缓,二十多名“魔蝎”将他团团围住,步雪遥站在战圈外拂了拂衣袖,笑意盎然,眼睛里像藏了淬毒的针。   恒远面上惊慌之色一闪而过,掐着手指强行镇定下来:“步殿主怀疑,小僧应谋是假,暗通计划是真?”   “赵冰蛾这疯婆子虽然讨厌,可说的话的确有道理。”步雪遥冷冷盯着他,“这段时日以来,我的精力大半都落在渡厄洞,自你从东陵回转,因着身份之便,我便将安排暗桩和岗哨的权限开放给你,现在百鬼门悄然入局,我却事先没受到半点风声,若是没有内鬼,我会信?然而我思前想后,除了我自己,唯一有机会帮他们打掩护的就只有你了。”   额头有汗滴落,恒远一撩僧袍下摆双膝跪地,道:“步殿主所言虽有理,但小僧从未有半点不臣之心,更不敢私自做下这等事情,否则也早被‘天蛛’察觉通报殿主,哪能等到今日?”   步雪遥向来相信“天蛛”的能力,可惜这一次又的的确确在自负上面栽了跟头,他眼睛一眯,道:“所以,我需要你一个理由,能够比金银财帛更能说服我相信……你背叛无相寺、背叛色空的理由。”   若是别人,步雪遥但凡有丁点怀疑就会斩草除根,可现在恒远还是枚好用的棋子,倘就这么宰了,步雪遥还有点可惜他的价值。   短暂的时间似乎在这一刻被拉长,恒远身躯僵硬,他脸上神情变换,一时悲恸又一时愤怒,最终都归于压抑许久的疯狂。   在步雪遥丧失耐性的前一秒,他终于听到了恒远的回答:“请殿主屏退左右,小僧的理由只能告诉您一个人。”   皱了皱眉,步雪遥上下打量他几眼,挥手示意“魔蝎”继续前行。   等到最后一个黑衣人也消失,恒远才对步雪遥道:“小僧……俗家姓郭,名谓,祖籍西川漠汉城黄山人。”   步雪遥眉梢一挑:“漠汉城黄山派?郭飞舟是你什么人?”   恒远深吸一口气:“家父。”   赵擎“血阎王”之名成于八年前的黄山派血案,满门一百三十四人无一活口,然而掌门郭飞舟活着的时候靠着一对“飞鹰爪”也曾闻名江湖,门派在他经营下不说多么强盛,却也绝非庸碌草芥。   可是黄山派在一夜之间就成为了废墟,郭飞舟的一对“飞鹰爪”被生生剁下喂了狗,如此血案震惊整个江湖。   赵擎自然做不到这一点,帮他杀了郭飞舟的是其母赵冰蛾。   赵冰蛾爱子成狂,步雪遥毫不意外这个疯婆子会为赵擎做到这一步,他只是勾了勾唇:“我以为黄山派的人,早就死光了。”   “出事的时候,我娘将我藏在死尸堆里……”恒远的声音有些抖,“我那时受了伤,昏死过去,后面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醒来时只闻见血腥和焦糊味,还有很多苍蝇在耳边飞……幸好,师父来了。”   无相寺与黄山派同属西川境内,闭关已久的色空那一次罕见地下山奔赴过来,抢在其他人前头先到了黄山,也发现了快要下黄泉见爹娘的郭谓。   步雪遥笑了起来:“那你应该感恩他,恨极我们才对。”   “一开始的确是这样……我恨赵擎,恨赵冰蛾,恨葬魂宫每一个人,将师父当成我最后的倚靠,他也不嫌弃我根骨不佳,收我做了弟子,细心照顾教导。”恒远的嘴唇慢慢翘起来,“可他对我这么好,却一直不肯传我《浮屠拳经》,也不肯帮我报仇,我本来也对此不苛求,想着勤能补拙,有生之年总能给家人亡魂一个交代,直到五年前……”   五年前东道纪清晏病逝,色空带着恒远从西川问禅山赶赴东陵忘尘峰,只为悼唁这位至交好友。可是就在他们祭拜离山之后,于一条偏僻山道上见到了赵冰蛾。   那是恒远头一次看清这个仇人。事发当晚赵擎发疯一样杀人,赵冰蛾派了手下掠阵,纵容这条疯狗去撕杀黄山派弟子,她自己则提刀问战对赵擎威胁最大的郭飞舟。   恒远被尸体压住大气也不敢喘,只来得及匆匆一瞥记个囫囵,没看到月牙附于寒刃斩落飞鹰利爪的惊心画面,却在次日看到了山间野狗啃着那只熟悉手掌的惨痛场景。   “我上去跟她对拼,不到三个回合就败下阵来,我央求师父替我报仇收了这个魔女,可是……”恒远嘲讽地扯了扯嘴角,“师父拦下她的刀,却对她说‘别来无恙’。”   步雪遥笑了起来,他想起了葬魂宫里老人暗里传说的风言风语,又看着恒远愤懑的模样,就像在看一场好戏。   “我以为师父收我为徒是慈悲,可仔细一想,黄山派与无相寺素无交情,他救我已经是仁心,为什么要收我为徒?”恒远道,“天底下没人会无缘无故对另一个人好,不是别有企图就是心怀愧疚,师父……只是在替另一个人赎罪,他对我那么好却不教我《浮屠拳经》,也是怕我学成之后去向那个人讨仇。”   顿了顿,他嗤笑一声:“一个德高望重的和尚跟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有私情,还生了个疯疯癫癫的私生子,多可笑的事情!”   他知道真相的那一刻,就像背后倚靠的城墙突然倒落,坍塌的碎石把他掩埋在下,砸了个粉身碎骨。   “我恨赵冰蛾,恨赵擎,但我更恨……师父。”恒远抬头看着步雪遥,“可是无相寺还在一天,我就得被拘在这庙里;师父还安然一天,我就不可能向赵冰蛾讨仇。”   步雪遥笑道:“因此你不惜暂且放下仇恨跟葬魂宫合作,想借我们的手扫除障碍重得自由,伺机向赵冰蛾报仇。如果我没猜错,赵擎的死也该有你一份吧?”   “是小僧派人将太上宫的玄素道长引到浮屠塔,叫他撞破赵冰蛾的手下营救赵擎之事。”恒远神经质地笑了笑,“赵擎死得好,就是太便宜他。”   “我以为自己高估了你,现在看来还是小看了你。”步雪遥上前,俯身勾起他的下巴,“可惜你说出的真相,注定你要跟葬魂宫为敌。”   “冤有头债有主,小僧恨的是赵冰蛾母子,并非殿主。”恒远合掌颂了句佛号,“小僧虽是出家人,但也知道‘一山不容二虎’的道理,赵冰蛾仗势欺人,事事压殿主一头,殿主就没有自己的打算吗?”   步雪遥的手指微微用力:“小和尚,聪明人往往早死。”   “装傻的人,更该死。”恒远直视着他的眼睛,“小僧只要赵冰蛾的命,殿主想要取代她的地位。适才殿主若没有动心,也不会依小僧之言屏退‘魔蝎’,在这个紧要关头跟小僧浪费时间。”   步雪遥眼中精光流转,缓缓松开了手:“你能助我?”   “火油陷阱事关重大,殿主自然不可假于外人之手,但是……赵冰蛾,未必可信。”恒远看着他,“她与西佛有私情,现在又为赵擎之死方寸大乱,葬魂宫的布置几乎被她全盘打乱,到底是有心还是无意,我想殿主心中当有尺称。”   步雪遥冷哼一声。   他不是傻子,既然都能怀疑恒远,没道理不去怀疑赵冰蛾。只是他没有跟赵冰蛾对拼的实力,而赫连御失踪也让他失去了威胁赵冰蛾的倚仗,只能暂且放过。   “我的确有拿下她盘问的意思,可惜也只能想一想,这女人惯会耍手段,除了忠于她的‘魔蝎’,剩下的人也都被她所惑,现在乱成一锅粥。”   恒远道:“只要能证明赵冰蛾这些举动是有所阴谋,葬魂宫当然不会留下这个叛徒,纵使赫连宫主不在场,以您和萧殿主的手段也能借此为由头重新将人手组织起来,对上她并非毫无胜算。”   步雪遥嘴角一抿:“要让她自露马脚,谈何容易?”   恒远的声音微凉:“我们不行,就让别人来……现在她和西佛共处寺内,那些个满嘴礼仪道德的白道众人也都在场,而我还是西佛之徒。”   他行事谨慎,又有葬魂宫桩子的渗透清理,寺里知道他暗通葬魂宫的人本就不多,现在色见方丈已死,一直对恒远心怀歉疚的色空不到万不得已也不会说出这一点,让他没了活路。   “我要回去指正他们的私情。”恒远微微一笑,“赵冰蛾的反应,就是她有没有背叛的答案。一旦事成,她要么当场反水投向正道以求庇护,要么就跟西佛一起被同道所灭,无论哪一种都对我们有利。”   步雪遥死死盯着恒远,仿佛第一天认识这个年轻的僧人。   他向来是温和内敛的,相比恒明和玄素,恒远实在是太不起眼。可就是这样一个人,从一枚棋子变成下棋的人,现在还要去咬人。   步雪遥勾起嘴唇,从怀中摸出一枚骨哨扔到他面前:“倘若事成,以此为凭!”   “是!”恒远低下头,乖顺得像条狗。   步雪遥从他身边走出老远,恒远才慢慢起了身,膝盖生疼,踉跄了一下。   也因为这样身体一晃,才让他躲过了凌空一记飞刀,然而下一刻有柔软细韧的火红缎带如蛇般兜转而来,用力勒住了他的脖子。   “咳……薛姑娘?”   脖子一紧,恒远被带得躺倒在地,谢璋一刀抵在他面前。   薛蝉衣他们在混乱中突破山寺,本来是要去寻找被困在外面的白道众人以求回援,却不想沿途都有杀手埋伏,他们且战且避,渐渐就偏离了其他人,来到此处。   谢璋内力深厚,头一个听见了脚步声,薛蝉衣当机立断让所有人都匍匐暗处屏息凝神,才听到了这样一番惊心动魄的谈话。   薛蝉衣寒声道:“不管你有千般委屈万般怨,都得冤有头债有主,仇恨不是让你助纣为虐的理由!”   谢璋道:“蝉衣不必跟他废话,绑了此人押上山寺,也好叫众人警醒,设法从他口中撬出寺内剩下的暗桩!”   薛蝉衣收回赤雪练,挥手就让手下上前把恒远绑起来,年轻僧人倒是不抵抗,只是冲地上的骨哨努了努嘴,道:“请薛姑娘拿上这个。”   薛蝉衣冷笑道:“你以为我会给你乱开口的机会?”   “非也。小僧好不容易从步雪遥手里骗出此物,姑娘若是弃如敝履,可就枉费了小僧苦心。”恒远被五花大绑,说话还不温不火,“这是步雪遥独有的信物,按照计划只要我带人到了他布置的陷阱周围吹响此物,他就会立刻点燃火油。此外,这骨哨还是他召集‘天蛛’的凭证,有了这东西,何愁不能用疑兵之计?”   薛蝉衣脸色一变,惊疑不定:“你——”   “姑娘大可不必信我,只要仔细想一下,也该有可用的手段。”恒远垂下眼睑,“血债深如海,恩怨自有主。小僧文武不成声名不就,一生不求修成正果立地成佛,只是想做个人罢了。”   人生于世最难,难在恩仇明了、是非相较,更难俯仰无愧、事在人为。    第147章 反水   晨曦初露,落日崖上却依然层云如铅。   崖下是一条长河,河对岸是一片苍莽连绵的山岭,其间幽深崎岖,飞禽走兽、绝路险途不知凡几,更有瘴气丛生,不论经验丰富的老猎樵还是武功高强的江湖人士,都不愿意往里头走,不仅容易迷失方向,还很可能再也走不出来。   然而在这三十里西岭之后,却有天堑“鬼哭涧”,从此地借水路顺流而下,可于最短的时间绕到西川边陲。当年混战之时,大楚高祖便是请江湖义士组成一支奇军,从此路悄然潜入西南异族腹地,里应外合给了异族一记重击。   可惜那次行动虽然伤敌一千,却也自损八百,无论西岭还是鬼哭涧,都是天绝之路非常人可走,因此从那之后这条险路几近荒废,到如今隐秘更胜从前。   步雪遥带人从羊肠山路登上落日崖,一行二十余人都是轻功好手,他自己更是行步如霞飞,很快就上了半山腰。   这里有个天然岩洞,里头曲折回环,弥漫着一股难闻的味道。步雪遥没点火把,只手在腰封中一摸,掏出颗指头大小的夜明珠,幽绿的光芒映在他消瘦脸上,像个形销骨立的鬼。   他们入了洞内,看到了十来个封口木桶,并没有胡乱堆放,而是错落有致地沿着两边洞壁摆置,此外还有一个黑色布包,从里头漏出了零星的黑色粉末。   二十余名“魔蝎”的脸色同时一变!   这队“魔蝎”的领头者乃是跟随赵冰蛾的老下属,无名无姓,向来都被称作“蝎子”。此时,蝎子上前一步,手指捻了捻那些粉末,确定是火药。   蝎子将此处地形仔细一想,对着步雪遥拱手道:“步殿主好轻功。”   要想在不惊动其他人的前提下将这些火油、炸药运到此处,唯有从西岭结道,横渡长河,再险攀落日崖,然而能做到这件事情的人,放眼整个葬魂宫也只有步雪遥和赫连御两个。   若是赫连御暗中示意,步雪遥悄然潜行,再加上“天蛛”的幌子,难怪能瞒过赵冰蛾的耳目。   蝎子心里沉了沉,就听步雪遥轻声一笑:“好说。现在赶紧动手将这些火油都埋在山道上,用火药做引线,等左护法计成,那些个白道追至此处,便点火炸山,定要他们粉身碎骨!”   蝎子颔首,身后二十余名“魔蝎”四散开来,运力于掌托起火油桶,步履仍是稳当。步雪遥看得眼热,当初他以一人之力往复数次才将这些东西运上落日崖,只恨身边无可用之人,若是他能掌握“魔蝎”这支势力……   这个念头在脑子里转了转就被他打消,“魔蝎”是块令人垂涎的肉骨头,却不是自己能沾手的。步雪遥为赫连御打理“天蛛”这么多年,哪里会看不出宫主的意思?   他把这点心思藏好,自以为隐秘,却不知道只是一个眼神的交替,就已经把这份野心暴露在蝎子眼里。   眼见火油桶被陆续搬运出去,蝎子开口道:“仅凭这些火油,能炸塌落日崖,但难以将那些白道一网打尽。只要炸药一响起,顶多只能埋葬追在最前的一批人,后面的随时可以撤回前山,我们依然功亏一篑。”   步雪遥走出洞穴,看着“魔蝎”按照吩咐分散开去,嘴角忍不住一翘:“所以我们不能急,要等他们完全走过去方能点燃引线,才可以截断他们的后路,退无可退。”   既然要断后路,那就该保证前方也无生途……蝎子下意识地看了眼西岭,眼睛眯了眯,没有多问,而是转口道:“属下去监督他们布置陷阱,殿主你……”   步雪遥刚要说话,突然眉头一皱,听得下方传来动静,见是有一队黑衣人向这边过来,看打扮是葬魂宫的暗客,领头的还是“天蛛”中人。   他当然不肯把事情都交给“魔蝎”,因此在离开之际就留下了标记召集一支“天蛛”随后跟来协助,只是没想到他们来得会这么快。   领头者单膝跪地:“拜见殿主!”   步雪遥的目光在他们身上挨个打了转,没发现什么异常,这才开口:“那边情况如何?”   “回禀殿主,东边山道被百鬼门虞三娘控制住,萧殿主带人把守南边山道,沿途岗哨仍在厮杀,山寺内左护法以演武场众人性命为质对峙白道众人,情况焦灼。”   蝎子适时出声道:“百鬼门的出现打乱了我等部署,白道已经回援无相寺,大人在寺内孤掌难鸣撑不了太久,我等也该早做准备。”   西佛未死,百鬼门入局,白道众人回援……哪怕赵冰蛾有通天本领,也的确是独木难撑。   步雪遥心里的毒水几乎要沸反盈天,面上还窥不出半点得色,只是沉稳下令:“尔等分成两拨,一拨去山口放哨注意来路动静,一拨留下随时待命。”   “是!”二十多名暗客得令散开,一去半数,剩下的留在步雪遥身后,将他保护在最安全的位置,也是……最难以逃脱的位置。   蝎子跟领头者悄然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错开目光。   步雪遥没发现他俩这一个眼神的交替,他一只手按上丹田,被植入体内的蛊虫总是在昼夜交替之时作祟,仿佛万蚁啃噬经脉,他虽然声色不动,背后衣衫已经被冷汗浸透。   他这么迫于收拾赵冰蛾,一来是得了赫连御暗示,二来也是为了自己身上的“离恨蛊”。   当日被端清灌下“幽梦”,步雪遥费尽手段也配置不出解药,却不肯去死,只能像条狗一样趴在赫连御脚下苦苦哀求。   赫连御答应用“离恨蛊”救他一命,代价就是把他从此变成自己手里一条翻不出五指山的走狗。   可是做惯了多思多疑的结网蜘蛛,怎么能甘心做一条狗?   步雪遥的乖顺从来只是表象,赫连御也从来没交付过信任,只是在利用他的野心手段达成目的,等到他没用的那天,就该被剥皮拆骨了。   可惜不管步雪遥有多少心思,“离恨蛊”都是箍在他咽喉上的枷锁,他尝试过各种药物,也拿人牲威胁过色空,试图以浮屠内力压制蛊虫,可惜都见效甚微,只能铤而走险将主意打在“长生蛊”上。   唯有“长生蛊”才能把“离恨蛊”从他体内引出来,也唯有“长生蛊”才可以为他的鬼蜮打算提供几分底气。他还没有冒犯赫连御的胆子,便动起了赵冰蛾的心思。若是这女人真被证实背叛,那么他要动手也名正言顺无可指摘,若是她未曾……   有了恒远在,赵冰蛾就算未曾背叛,也别想甩掉一身腥。   眼色一沉,步雪遥一边强忍着蛊虫作祟的痛苦,一边盘算着千般计较。就在这时,有风吹来,他敏锐地嗅到一股刺鼻的味道,是火油泄露的气息!   “怎么回事?”火油当埋藏在地下,等猎物入瓮方用明火点燃火药引线,才能叫人防不胜防,可是闻着这味道,那些火油分明是被倾倒在地上,加上此地正处风口,怕是不等猎物进圈套,就先被这气味随风败了算计!   步雪遥惊怒交加,对蝎子喝道:“给我上去看看!”   然而,蝎子和他身后几名“魔蝎”站在原地,一个也没有动。   步雪遥脸色一沉,目光快速瞥了一眼暗客领头者,口中道:“怎么?左护法不在,我便指使不得你们了?莫非,你们忘了左护法的吩咐?”   “正是有大人的吩咐,我等才要听命行事。”蝎子轻轻挥手,“火油陷阱事关重大,殿主既然将其交付出来,便可以安心上路了。”   他身后的四名“魔蝎”分占四角围住步雪遥,连同蝎子在内构成了一道人墙。   得到步雪遥目光示意的领头者也带人上前,却不是要制敌解围,而是错落开来,抽出兵刃将整个包围圈又加了两重。如此一来三重围杀,俱都是刀口舔血的好手,步雪遥是真的插翅难飞。   脸色阴沉下来,步雪遥森然看着领头者:“你想做什么?”   “在下张自傲,奉尊主之名送步殿主上路。”只手在脸上一抹,撕下一张薄如蝉翼的面具,领头者顷刻从浓眉大眼的中年男子变成了面孔苍白的年轻文士,袖中一支判官笔滑落在手,笑意温和,眼中寒如春冰。   那时楚惜微在林中的匆匆安排,就是让这支百鬼门下属装扮成已经被他们杀死的葬魂宫暗客,趁乱混入敌手之间随机应变。无相寺内,步雪遥面对白道回援匆匆离开,楚惜微虽然被赵冰蛾拦下,这些人却顺势跟了过来,到现在终于按照计划与事先谈好的“魔蝎”碰头合作,一面将火油收入己手,一面准备拿下步雪遥以免夜长梦多。   “百鬼门连‘鬼笔判官’张自傲都出动,看来这次是真要下本跟葬魂宫拼个高低了。”双手慢慢紧握成拳,指节发白“咯吱”作响,步雪遥毒蛇般的目光落在蝎子脸上,“尔等跟百鬼门合作,那么赵冰蛾果真是要反了。”   他这句话有些惊怒,更多是压抑不住的狂喜。   蝎子道:“葬魂宫本也轮不到赫连御做主。”   “我放恒远一条命,本来是想利用他去引赵冰蛾露出马脚,没想到你们这么快就沉不住气,倒是枉费我的心机……”步雪遥嘴角一勾,“不过,既然你们承认了赵冰蛾要反,也是好极了。”   话音未落,他人已经动了。   步雪遥的“霞飞步”曾让江湖上无数仔细轻功高强之人饮恨,眼下他身处重围,甫一动便是四面八方刀剑齐发。电光火石间,所有人眼前都只有冷铁寒芒映飞红,伴随着骨骼折断的脆响,他整个人像一阵腥风从刀山中“卷”了出来,一身血迹斑驳似遭了一回千刀万剐。   他的五指已经抠进一人咽喉中,将其做成了自己突围的人肉盾牌,可惜步雪遥虽然杀出了重围,却依然挨了重击,一口血没能压住,喷了出来。   张自傲在江湖上虽然声名不显,却是百鬼门里一方舵主,掌管着西川地带的生意往来,不仅账本算盘用得精明,一手判官笔也从来杀人不留情。   蝎子更是赵冰蛾信赖有加的心腹下属,堪称“魔蝎”的第二把手,一把十字刀拆合翻飞犹如蝴蝶穿花,刀尖细如毒刺,上面也淬了剧毒,若非步雪遥有“离恨蛊”在身,自己也常年沉浸于毒物,恐怕已经见血封喉。   此时他身上挨了数下,肩膀被十字刀刺出血洞,背后也被判官笔险些戳了个对穿,顷刻间变得像血人一样,差点一个踉跄栽倒。   “步殿主的轻功的确卓绝,若是换了旁人,早死在这三重刀阵里。”蝎子一步步向他走过来,“可惜大人有令,今日不能放殿主活命,见谅了。”   之前被派出布置陷阱的“魔蝎”与伪装成暗客的百鬼门属下也都围拢过来,步雪遥面前是杀机重重,背后是断崖长河。   进与退,根本不容犹豫。   “有意思,哈哈哈哈——”步雪遥突然放声大笑,脚下毫不迟疑地向后一踏,整个人后仰倒下山崖,纵然十字刀已化成银线逼命而来,也只来得及在他脸上割开一道血口,掀飞了他遮掩毒伤的面具。   步雪遥自然是不肯投崖摔成个皮馅不分的肉饼,他的身体在下坠时生生扭转,用双脚勾住一条攀附的藤蔓,双手趁机抓住岩石,下一刻倒挂的身躯向下翻转,人险险挂在了山风呼啸的石壁上。   他探手入怀,摸出一枚信号弹当空抛起,那烟花与赵冰蛾在山上引燃的一般无二,只是颜色从幽蓝变作了不祥血红。   血色烟花转瞬即逝,尚未消逝的残痕仿佛把天撕开了血淋淋的口子,映得山崖上每个人的脸上都蒙上了血一样的阴影。   就在这时,张自傲看见从那幽暗深邃的西岭山林中突然窜出了一个人,紧接着便是一队人马陆续跟出!   皮衣轻甲,身负寒戎长弓,无旌旗舞动,也无车架相随,却有刀兵骏马,踏着枯黄落叶向着长河直冲过来,竟是要横渡此河!   他的一颗心突然狂跳起来,蝎子已经惊呼出声:“楼耶那!” 第148章 红雪   “楼耶那”是西南关外的异族语,翻译成中原话的意思就是“狩猎军”。   西南异族骁勇善战,虽不如北蛮游牧草原、马上江山,却极其善于因地作战。其中的先行军更是无论山林水陆都可为战局,不但能探听前况,还能作为奇军突袭之用,将厮杀演绎成最拿手的狩猎,故而也被成为“狩猎军”。   这样一支数千人的狩猎军从西岭出现,张自傲可不会相信他们是闲来无事到此地采风。   他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蝎子的脸色也很难看。   他奉了赵冰蛾的命令,早在未出迷踪岭的时候就派人注意关外动向,半点不敢轻忽,纵然这些时日入了问禅山,外头的暗线情报也一日未曾断绝,上面明明说到关外虽有异动,但至今没有叩关越界,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狩猎军。   狩猎军能出现在此地,必定是从“鬼哭涧”取道入西岭,然而这条道路十分隐秘,就算无相寺内也少有人知之甚祥,这些异族士卒又是如何在不伤元气的情况下悄然渡过险途?   然而眼下容不得蝎子想太多,落日崖下出了这样的大变故,他必须立刻回去禀报赵冰蛾,并且设法将狩猎军在此暂且阻挡住,否则等到他们在毫无所觉的情况下长驱直入,那才是大难临头。   张自傲也是这般拿定主意,他打了手势示意手下分出两个轻功高强极擅潜行的人迅速赶向无相寺,道:“火油布置得如何?”   他言下之意,蝎子一点就透,顿时摇了摇头:“时间仓促,尚未布置完成。”   “需要多久?”   “少说也要半个时辰来布置。”顿了顿,蝎子道,“你我身边的人虽然武功不弱,但是要阻挡千军万马,都不过是螳臂当车。”   张自傲当然明白以卵击石的下场,他皱着眉头看下方的兵马汇成一线趟水过河,虽然自己居高临下,却在这一刻生出无能为力的挫败。   “就算螳臂当车,也得去挡。”苍老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本来就是退无可退的事情,还能怕什么?”   枯瘦的老道士攀爬而上,身手矫健如猴,脸色灰败如土,唯有脊梁还挺得笔直,像棵经霜不凋的老松树,纵然全身披风带雪挂满了狼狈,也有一双眼凛冽如初。   在他身后,还有数名男子紧随上来,高矮胖瘦不一而足,只是背后都负长刀,气势凌人。蝎子眼尖,立刻就从他们背上刀柄刻痕认出其身份——明州谢家人。   张自傲见到他们,吃了一惊:“端衡道长?”   老道士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他打量着在场每一个人,目光最终落在张自傲的脸上。   端衡跟萧白水好不容易摆脱了追杀,后者必须回转联合属下继续行动,端衡却被这连番惊变打乱阵脚。思量再三,他并没有冒然回寺暴露行踪,而是悄然隐没在山林中,窥探着能够抓住的蛛丝马迹,寻找最能发挥自己用处的地方。   “火油陷阱如何布置交给贫道来安排,计成便是将这些异族阻在此地两日夜不在话下,但是……”他一字一顿地道,“此阵乃是双刃剑,一个不好就粉身碎骨,怕死的,早点滚。”   这老道士也许一辈子都没学过何为“察看观色”,现在说话依然十分不客气,穿堂风吹在他瘦骨嶙峋的身上,好像随时能把这老猴精掀翻。   蝎子眉头一皱,他自然也认得端衡,只是火油陷阱是眼下最后能阻挡“狩猎军”的手段,倘有半点闪失,他是绝担不起罪责的。   一念及此,蝎子隐晦地劝道:“我等都知端衡道长的阵术独步天下,但是如今情急匆忙,恐怕时间上……”   端衡打断了他,道:“贫道只问你怕不怕,你也只需回答就好。”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端衡身上,眼中尽是犹疑和考量,没有人敢毫不犹豫地把最后筹码都压在一根独木桥上。   就在此时,一支箭矢破空而至,翎羽几乎在空中拖拽出一条飞快消逝的长痕,直冲平台上的几人射来,若非他们退避得快,这一箭就绝不是擦着张自傲的身躯钉在山壁上这样简单。   箭矢入石三分,周遭未见龟裂,可见挽弓之人劲力之大、技法之高。众人心头都是一凛,当下凝神看去,遥遥见到狩猎军中有一人放下长弓,带着身后士卒策马淌水。   蝎子的手指在箭身上一抹,摸到了一处细微刻痕,当即脸色一变:“是‘狼王’。”   “狼王”,是西南关外各族最擅弓术之人的称号,他们每过三年就会有秋猎比试,以猎取狼头的数目决定最强者,能取得“狼王”称号的人无不是百步穿杨的箭术高手。   更重要的是,每一个“狼王”都被奉为部族的座上宾,要么与首领女眷结亲,要么就被封重职,替首领分掌兵权、征伐厮杀。   这支狩猎军中出现了一名“狼王”,背后所代表的暗流实在让人细思恐极。   张自傲再不犹豫,拱手道:“只要能将这些异族拦阻在此,我等愿听从道长安排!”   蝎子也不再迟疑,只是提出了一个隐患:“步雪遥跑了,不论他是藏身山中伺机破坏,还是往前山遁去寻找援手,都对我们十分不利。”   端衡听见他们应了,这才松了口气,道:“步雪遥跑不了。”   步雪遥已经跑出老远了。   他是个识时务的聪明人,眼见自己不能力敌蝎子与张自傲联手,自然不肯留下等死,为此不惜违背赫连御的命令,提前放出信号弹,召出埋伏在西岭中的异族狩猎军,是为了反戈一击,也是为了逃命。   趁着众人注意力都被狩猎军引走,步雪遥忍痛潜入山道,连消抹落在地上的血迹也不敢耽搁,提起内力将“霞飞步”施展到极致,人几乎成了飘萍鬼影,几个起落逃出埋伏范围,依然半刻不敢停留,跌跌撞撞地闯入一片林中。   他身上很多伤口,最严重的肩头、后背甚至几可见骨,又被轻功身法这般拉扯,伤口二度崩裂,整个人血肉模糊,一身黑衣都被血浸透,沉重地黏在身上。   一般人若受了这样的伤,早就该倒地不起,可是步雪遥从来都不肯坐以待毙,凭着离恨蛊吊命,哆哆嗦嗦地摸出药瓶子往嘴里倒,想依靠这些东西再给自己续上些时日。   他若是想要安稳,仅凭着身段脸皮也能在教坊司混个如鱼得水,何苦要学武入江湖,滚得一身鱼鳞伤,染上满手血债?   归根究底,都是他不安现状,总想着爬得更高、走得更远。   他的背后落下一个个血脚印,身体也越来越晃,眼前先是一黑,继而就浮现出走马灯似的人影。大部分步雪遥已经忘了,只有少数几个还能记起——都是死在他手底下的亡魂。   步雪遥不知道这是“幽梦”再度发作,还是他真的到了将死之时,这些枉死鬼都迫不及待地要来讨命。   他下意识地伸手想驱散这些幻影,却不料摸到了一个冰冷的东西,寒如冰雪,冷如硬铁。   步雪遥咽下一口翻滚气血,好不容易把眼神凝住,才看清那是一管横在面前的铜箫。   同样半面伤残的年轻道长持箫拦路,脸色没比步雪遥好看到哪里去,站得倒是很稳,握箫的手也不战栗。   “玄素……”步雪遥咳嗽几声,眼眶里似乎也嚼着血,“我还以为,你已经被赵冰蛾给宰了……看来,什么‘爱子如命’,都是这个女人的鬼话。”   步雪遥说到最后,竟然笑了起来,夹杂着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现在神智浑噩,却也难得清醒,步雪遥想通了很多之前被功利欲望掩盖住的事情,比如赵擎之于赵冰蛾,不过是赫连御需要一个自以为能控制赵冰蛾的把柄,赵冰蛾便给了他。   输给这个女人,他并不冤,只是不甘心。   玄素身上的隐痛虽然缓解,到底还没消失。他在山洞里被色见方丈灌了满耳朵陈年旧事,听得唏嘘,却也有更多难言的疑惑,怎么也在那洞中安坐不下去,便打坐调息片刻后出去探探情况。   没想到这一探就正好遇到了端衡道长,这位师叔人老成精,先是板着脸不带脏字地批了他一炷香时间,话里话外都是让他滚回山洞养伤,别急着出来送死。玄素按照叶浮生教授的经验一脸乖顺地认骂,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末了才道:“众人回援,先手已动,寺里的局势应该能控制住,就是怕葬魂宫还有后招。”   端衡所担忧的也是这一点,眼看骂不走他,只好带上玄素一路查探线索,终于在后山一处林中撞上了押解恒远回寺的薛蝉衣等人。   两方聚首,各自将情报交流,为了稳妥起见,薛蝉衣最终还是带人回寺帮忙压阵,却留下几个好手协助端衡跟玄素,同他们一起追踪步雪遥等人,一直到了落日崖下。   端衡带人上了山崖,玄素却留在这唯一的山道口把守望风,现在果然等到了穷途末路的亡命之徒。   他任步雪遥发癫说着胡话,缓缓拔出了无为,好脾气地问道:“步殿主,有遗言吗?”   “当然……有啊。”步雪遥笑了笑,“我,想娘了……当初我才四岁就被她卖到教坊司,只为了无牵无挂好嫁人……”   无为剑已出鞘,寒光映在步雪遥眼前,他笑得越来越温柔,轻声细语:“七年前,我亲手把她嫁的那个富商剁了喂狗,把她那如珠如宝的好女儿挑断手脚筋丢进青楼,出钱叫她夜夜看着,直到最后受不了了撞墙自尽……哎呀,我真想知道她后不后悔,可惜她到死都没回答我。”   玄素皱了皱眉,恰好步雪遥也顿了一顿,抬起眼看过来:“道长,你心肠这般好,我就这一个遗愿,请你……先替我下去问问吧!”   话音未落,步雪遥一个虚晃避过无为剑尖,身躯柔若无骨般在剑身上一靠,一手就向他咽喉锁去!   玄素握着箫管的左手在间不容发之际挡在喉前,劲力一吐震开步雪遥这一掌,同时侧头避过从他指甲里弹出来的几根牛毛细针。他身体一转顺势抬腿扫在步雪遥腰侧,却觉脚下只有一块滑溜的衣料并无血肉,一脚下去无着力,这才发现步雪遥不知何时使了个“金蝉脱壳”的技法,被扫中的只有一件血浸透的黑袍。   步雪遥人已飞跃到他头顶树上,此时双腿夹住树干向下一滑,手持短匕朝玄素天灵刺去。玄素目光一凝,无为逆势而上,刀尖被细长剑身所阻,步雪遥却是一笑。   短匕一抖震开无为剑,一只指头大小的蜘蛛也从他袖中甩出,借着这机会落在了玄素持剑手背上。年轻道长只觉得手上传来刺痛,却没有看一眼,无为剑不退反进在步雪遥手上割开一条口子,后者吃痛,本就支撑不住的身体顿时一僵,再也不能在树干上纵横来去,狼狈地跌了下来。   步雪遥却得意,他看着玄素抖手甩掉蜘蛛,笑意张狂:“没用的!这是伴随离恨蛊养出的毒虫,咬上一口就是无救,我就算死也要看你先行一步……太上宫的少宫主给我垫背,不亏了!”   玄素面沉如水,却半点也不为其所动,又是一剑直刺向步雪遥心口,动作没有丝毫迟滞。   电光火石间,步雪遥看到了他手上被咬伤的地方,没有发黑,也没有溃烂。   怎么可能?!   来不及细想,剑尖已经入肉,眼看步雪遥就要被这一剑穿心,后颈突然传来一股大力,有人从后面将他猛地拽了一把,险险躲开玄素这凌厉一剑。   步雪遥本以为是自己放出的信号引来了援兵,然而刚一转身尚未站定,就觉得一股剧痛从腹部传来。   从玄素的角度,看到一只血淋淋的左手从步雪遥背后洞穿而出,惬意地缓缓舒展着手指。   腹部是丹田所在,凝聚武者一身功力气血,乃重中之重,眼下却被人一爪贯穿,就算大罗神仙也救不了步雪遥。   步雪遥怔怔地看着自己伤口,只觉得全身气血都朝着这个地方汹涌,那伤口成了漩涡疯狂吞噬自己的生命,想提起真气反抗,却半点也做不到。   他错愕抬头,看到赫连御微笑的脸。   赫连御的目光越过他的肩头,落在玄素身上。   “我好不容易养到现在的‘补品’,正是当用的时候,可不能就这样死在你手了。”赫连御将玄素上下打量一番,目光在他面上旧伤和手背停顿片刻,嘴角笑容越浓,“天涯何处不相逢,原来……是你啊。”   赫连御的话莫名其妙,玄素从中听出了熟稔与隐藏的恶意,可自己分明是不记得这个人的。   他皱了皱眉:“在下太上宫玄素,阁下是……”   赫连御微微一笑,猛地将手从步雪遥腹部抽出,静静看着这个昔日的得力手下倒在自己脚边。   步雪遥抓着他的脚踝,死死盯着他,口中溢出血来:“宫主……”   “我给过你机会,可惜你总是不安分。”顿了顿,赫连御又道,“不过,就算你听话,现在我也得杀你……为了我自己。”   葬魂宫主抬手舔了舔指上残留的血肉,一口内息沉入丹田,苍白的脸色此时终于浮现出血色,就像山野传说里的精怪。   萧艳骨在他身后,大气都不敢出。   步雪遥的手掌被赫连御踩在脚下,抽搐了一下,张开嘴似乎还想说什么,可惜再也没有了机会,脑袋一歪,死不瞑目。   赫连御抬起眼:“玄素道长,在为他愤怒?”   “杀人者恒被杀之,步雪遥造了这么多孽,不管可怜也好、可恨也罢,都该血债血偿。不过……”玄素抬起手中无为剑,“他毕竟为你卖命多年,赫连宫主如此做法,的确让人齿寒心冷。”   “你们太上宫这么多年过去,说辞却还都是同一套,都没有变过……”赫连御舔净了唇边血迹,左手再度屈指成爪,“不过,道长与我有缘,今日我不杀你,跟我走一趟吧。” 第149章 对峙   色空一开口,楚惜微就识趣地往后退了一步。   为人处世需得有些眼色,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这话用在色空与赵冰蛾之间虽然有些不大贴切,却也的的确确没有外人可以插手的余地。楚惜微想通这一点,便干脆利落地从中脱出,站在不远不近的位置压阵,既不错过他们一举一动,又能确保赵冰蛾不会趁机从自己掌控范围内抽身而退。   屋顶上虽铺了严密的瓦片,但到底倾斜微滑,盲眼老僧站在上面却稳如磐石,对着赵冰蛾合掌道:“阿弥陀佛。赵施主,事已至此,该住手了。”   “老秃驴,这些个‘阿弥陀佛’的鬼话就莫再对我说了,我赵冰蛾执迷不悟与佛无缘,你讲再多的佛偈也不过是吵得我头疼。”赵冰蛾冷笑一声,身形一转,下一刻逼至色空面前,借着欺近机会轻声问道,“赫连御死了吗?”   说话间,弯刀逆风直斩颈侧,色空眼虽不见耳朵却灵,他右臂被点了大穴止住毒血,便抬起左手拨开她这一刀,手指似虚还实,“黏”住凌厉刀锋顺势一带,同时脚下一错侧身一转,将赵冰蛾甩了开去。   擦肩而过的刹那,老僧嘴唇翕动,传音入耳:“未死,脱逃。”   赵冰蛾的目光顿时便寒了下来。   常言道“打蛇不死反受其害”,赵冰蛾打定主意要收拾赫连御,自然是决定了斩草除根不留后患,可她没想到自己做了这么多部署,还是棋差一招。   “废物!”冷哼一声,赵冰蛾怒从心头起,一刀逼开色空,就要屈指吹哨,然而老僧一拳已经追至,迫使她不得不变掌接下这一拳。   拳掌相抵,刚柔内劲僵持,色空低声道:“赫连御未死,必定还有所后手,你与其留在这里大兴伤亡,不若赶紧抽身退去,免教两头皆失。”   “你说得有理。”赵冰蛾嗤笑一声,“可我向来都是……撞穿南墙不回头,见了棺材不掉泪。”   他们两人在屋顶上你来我往,楚惜微压阵在后一面安静如鸡,一面将目光飞快扫过下方战局。   墙内演武场战况基本上已经被控制下来,里面的白道人士死伤过半,还能喘气的大多都被拿下,剩下几个还在奋战,但也是蹦跶不了多久了。   相比之下,外头就要生龙活虎得多。战火从寺门一路延伸到演武场外,楚惜微站得高看得远,目光所及只见整个无相寺都乱成了一锅粥,不少院落燃起火光,黑白两道在墙下廊前兵戎相见。这次虽然事出突然,但所幸之前布下的手段也一并牵出,白道虽有伤亡但未触及根本,此时力量相轧,一时焦灼。   就在此时,色空蓦地飞身而起,一拳如泰山压顶般击向赵冰蛾天灵。   赵冰蛾与色空交战,自然是半点不敢轻慢,此时倒也不慌不乱,弯刀划过一道诡谲残痕,自下而上挡住色空这一拳,闷哼一声,周遭瓦片碎了不知凡几,连连退步的同时将内劲附于脚下一扫,纷飞碎瓦劈头盖脸地击向色空,她也抓住这个机会聚气在喉,放声喝道:“谁敢再轻举妄动,我便杀光让演武场内一个活口也不留!”   她这一声含了内力,甫一撞进耳朵就像一根冰锥扎了进去,顿时脑子里刺痛嗡鸣,离得近又功力浅的几个当场吐了血,一时间演武场内外都静了下来,无论听从或是愤懑,都先按捺下举动。   楚惜微跟色空离得虽近,两人却都是功力深厚之辈,这一声魔音穿耳并未动摇他们什么,色空侧耳听见了下方从喧闹厮杀到夹杂私语的佯装平静,叹了口气,道:“赵施主,你待如何?”   赵冰蛾阴鸷目光落在他身上:“你自断一臂,然后叫他们退开一条路,让我带人撤离。”   楚惜微皱了皱眉,以他如今阅历,自然能听出赵冰蛾这句话不是在开玩笑,其中甚至夹带了难以言喻的恼恨。   色空不晓得是不是修成了没脾气的泥菩萨,眼下倒也不生气,只是道:“身体发肤,于佛门弟子而言,不过是具臭皮囊。赵施主想要,自然可以拿去,只是这退路之事,并非老衲一人可以说了算数的。”   “究竟是你说了不算,还是你不愿意担这个责?”嗤笑一声,赵冰蛾将目光投向场外众人,“尔等,如何决定?”   她适才那句话亦是加诸内力,场外离得较近的人都听得真切,片刻间口耳相传,该知道的人大半都已入耳。   此言一出,白道众人纷纷大骂“妖妇猖狂”,恨不能当即抄刀子让她就地伏诛,然而刀锋刚亮出,却有人比他们更快——一条刚被割下的手臂从院墙后扔了出来,猝不及防下砸到了一个人的脑袋。   “我是在威胁你们,不是在跟你们做生意。”赵冰蛾勾起嘴角,目光落在演武场内被控制住的人们身上,语带讥讽,“怎么办?你们那些所谓的前辈同道,把正邪相争的面子看得比你们性命更重要,恨是不恨?”   有年长男子张口就骂:“妖妇不必多言!如你这般心狠手辣的毒妇,我等只恨当年没有将你早早诛杀,造就今日祸患!总算老天有眼,如今教你断子绝……”   话没说完,背后就挨了重重一脚,男子被人踩住脸按在地上动弹不得,眼睛却正好看到自己满眼惊恐的儿子。   在他们身边,除了横七竖八的尸体,就是如刑场待宰囚徒般被押下的白道留守人员。现在面对紧张局势,有人满脸愤恨宁死不屈,也有人目露殷切,满眼求生之意。   他的儿子今年未及弱冠,此番跟着他来武林大会长长见识,却也没想到会遭逢大劫,眼下早就六神无主,见父亲看来,终于忍不住哭嚎起来:“爹!我不要死!我、我想家!我想娘了!”   这声哭嚎就像铁锤砸开了核桃布满裂痕的壳,露出里头或白或黑的果肉,一时间场内嘈杂起来,哭声骂声不绝于耳。   “各位不必管我们!除魔卫道是我辈使命,别让这些魔道妖人离开!”   “别动手!我不想死啊!”   “放虎归山,后患无穷!大家别迟疑,动手!”   “不要啊!求求你们,救命!”   “……”   一声高过一声,除了哭嚎呼喊,更夹杂着相互斥责和怒骂,如此杂乱不堪的声音却叫人更加取舍两难。   侠义,道义,孰轻孰重?   大局,私情,孰是孰非?   赵冰蛾笑了起来,她脸上的阴霾仿佛都被这一声声呼喝震散,低头看向那挣扎不已的男子,道:“我记得你,无双派冯若谷冯大侠,当年我身怀有孕倒在数九寒天,见你路过便求你相救,可惜你拘泥正邪之见,不仅没有救我,还要将我就地打死讨声名……那时你没能杀了我,可曾想过会有今日?”   话一出,众皆哗然,白道中人自恃正义,从来把名声脸面看得比性命还重,此时冯若谷被赵冰蛾揭了底,一时间羞愤交加,中气不足地喝道:“妖妇胡言!”   “胡言也好,真相也罢,我又不是为己辩解求你们同情,只不过……”顿了顿,赵冰蛾冷笑一声,“适才你说我活该断子绝孙,可曾想过你自己的儿子活不过今天?”   话音未落,就有一名杀手得了令,挥刀向那惊恐少年砍去。眼见就要一刀断首,楚惜微眉头一皱,脚下提起一块碎瓦劈风而去,在刀锋切肤刹那已经砸在行凶者脑袋上,顿时披面流血当场倒地,刀锋贴着人落下,只割开一道血皮子。   “罪不及无辜,祸不及妇孺。”楚惜微冷冷看向赵冰蛾,寒声道,“赵前辈,别太过分。”   赵冰蛾没想到他会出手想阻,当即一笑:“好啊。”   话未尽,踩住冯若谷的那名杀手抬脚重重一踏,这一次踩的是脖颈,只闻“咔嚓”一声,颈骨断裂,人当场就不活了。   少年惊魂未定又见亲父惨死,一时间嚎啕大哭,涕泗横流,场内安静下来,外面人心惶惶。   曲谨代表场外众人发声道:“住手!赵冰蛾,你适才所言,真能做到吗?”   “色空一条手臂,你们让一条路,我就放了这些人,说到做到!”赵冰蛾挽了个刀花,冷冷道,“我耐心不多,你们也别想着拖延,赶快做决定。”   外面一时间议论纷纷,义愤填膺者有之,瞻前顾后者有之,简直吵得不可开交,楚惜微三人站在屋顶上,仿佛在听一场啼笑皆非的闹剧。   赵冰蛾看向色空,语气讥讽:“老秃驴,只恨你这双眼睛瞎得太早,否则你亲眼看看这芸芸众生,不晓得该有多好!”   楚惜微心头一惊,西佛色空禅师闭关多年,眼盲之事也是如今方知,现在听来这其中还有文章。   然而色空被提起旧伤,只手虚抚眼眶,道:“见与不见,是或不是,心开澄明,俱都一般。”   楚惜微眉头蹙紧,提气将内力聚成一线,传音道:“赵前辈,不管你与禅师有何私仇,现在并不是解决这些的时候。赫连御未死,你又调离了魔蝎,现在这些人随时可能超脱你的掌控,当心被双刃剑所伤。”   赵冰蛾轻笑,却不答话。好在场外众人终于拿定了主意,勉强压下不合之声,由曲谨开口道:“好!我们可以放尔等离寺,不过禅师的手臂我等决不答应,你也不必再提!”   “那就是谈不拢了?”赵冰蛾分毫不肯让步,她直直看着色空,“老秃驴,佛祖肯舍身饲鹰,你今天愿不愿意舍一条手臂救这些个同道?你若是肯,我便认了你‘西佛’之名非虚;你若是不肯,倒不如立地还俗免装假慈悲,好歹落个真性情!”   这一次她没有动用内力,轻飘飘地开口,一出声就被风扯碎,若不是楚惜微耳力过人,几乎要听不清她到底说了什么。   色空自然也听清了。   赵冰蛾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一刻也没有移开,时间在这一刻似乎变得无比漫长,尽管只是短短三息。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一声佛号,老僧左手搓掌成刀,毫不迟疑地向着自己右臂肘部落下。赵冰蛾一直不变的讥笑神情终于破裂,她骤然色变,翕动的嘴唇苍白一片,在这一刻失去了所有血色。   楚惜微离得近,色空佛号刚起就觉不妙,当即抬手就是连鞘长刀挑向色空左手,奈何老僧早防着他出手阻拦,身体一转避过这下,掌刀眼看就要切上关节!   电光火石间,一个声音突然响起:“慢!” 第150章 困局   乍闻此声,色空顿时一怔,楚惜微见机不可失,立刻出手挡下掌刀,轻声道:“赵冰蛾性情喜怒无常,大师还需三思。”   色空眉头微不可及地一皱,所有人循声望去,只见后方人群分开一条道来,薛蝉衣一行人押着个灰头土脸的年轻和尚走了过来,适才那声“慢”就是出自后者口中。   因着同住左厢房,太上宫弟子要跟薛蝉衣熟悉一些,玄诚开口道:“薛姑娘没事就好,不过为何要押着……”   “我发现此人与葬魂宫有所勾结,为免其暗中动作又怕有失公允,故带其来此证个公道,详情听说……”薛蝉衣见到屋顶上的三人,眼中惊色一闪而过,下一刻就被小心收敛起来,对着在场前辈拱手行了一礼,简单扼要地将自己的发现说了一遍,言辞清晰,不卑不亢。   她说完前因,周遭顿时哗然,罗梓亭第一个出言反驳,他不是不相信薛蝉衣,只是觉得这些日子以来恒远言谈行事并无差错,认为其中也许另有纠葛。   有了开口的人,众人都各抒己见,前辈们或自忖身份或静观其变,都没有急着开口,反倒是无相寺的诸多僧人纷纷出言为恒远辩解,恒明更是将长棍遁地,瓮声瓮气地道:“薛施主说我师弟勾结葬魂宫,可有真凭实据?”   这些武僧平日里吃斋连佛,却都习得一身好武艺,突遭大变后虽因内奸反水乱了一阵子,又很快聚在一处共同抗敌,沿途还救下不少情况危急的同道,现在个个都是僧衣带血、一身狼狈,看着不像良家和尚,倒似刚从土匪窝里杀了个七进七出的义军。   薛蝉衣拧着眉头,恒远行事谨慎,鲜少留下证据招人口舌,她也只好实话实说:“我一行人埋伏草丛中亲耳听到他与朱雀殿主步雪遥密谋,并取得步雪遥随身骨哨为信物,请诸位见证。”   说话间,她将骨哨取出向众人展示后,抬手投向屋顶,被色空听声辩位接了个正着。   色空的手指在骨哨上细细一抹,试着轻吹一下,又将物品递给楚惜微,颔首道:“老衲被困渡厄洞曾听步施主以此召唤属下,是这音色不错。”   色空亲口说完这句话,恒明脸色剧变,所有僧人都不可置信地看向恒远,他却丝毫不在意自己被捆成一个粽子,爽快承认:“没错,贫僧是跟葬魂宫有所勾结,做下阴谋算计之事。”   “你——”恒明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揪住领子将人拽起,恨不能饱以老拳,眼眶血红,“色空师叔哪里对不起你?无相寺哪里亏待了你?读了这些年经书,师父都夸你悟性好,怎地要做这些事情?你、你可知此番死了多少师兄弟?害了多少无辜人?”   周围在此惊变中有亲友伤亡的人也纷纷怒上眉梢,但闻数声铿锵,刀剑出鞘,冷锋相对,若不是顾及色空在场,估计就要一拥而上把这里通外敌的小人千刀万剐来泄恨。   “师兄先别急动怒,我做了什么,自己当然知道。”如此情形之下,恒远还能不温不火地说话,“若我未深入敌营阳奉阴违,怎么能摸清对方底细?若我没以身作饵巧言为引,怎么能骗出他的骨哨以备后用?”   恒明一怔,下意识地松开手,恒远踉跄两步站稳身躯,开口道:“早在数月之前,小僧便察觉寺内情况有异。当时师父正在闭关,方丈师伯正于藏经楼参禅,小僧只好将查到的蛛丝马迹禀报监寺色若师叔,却没想到他早与葬魂宫勾结,见事情败露有意杀我灭口,只是顾忌家师不敢轻举妄动,我便将计就计佯装受其威逼利诱……”   一桩桩一件件,从恒远口中说出来便似颠倒了一番日月黑白,就连亲眼目睹他与步雪遥密谋的薛蝉衣等人也心有疑虑口难开,其他人更是被这突转口风所惊,一时间议论纷纷,谁也拿不定主意。   可惜那监寺色若已经在惊变开始便遭灭口,现在死无对证了。   巧言令色,亦或者忍辱负重?   恒远倒也干脆,不仅竹筒倒豆子般说尽前因,还将自己所知的葬魂宫部署悉数讲出:“眼下萧艳骨被百鬼门拖在山脚,一时半会脱不得身;魏长筠身在伽蓝城作为后手,埋伏了‘百足’作为杀招;步雪遥则在西边落日崖设下了火油陷阱,是要等赵冰蛾佯装撤退,引各位追杀过去直入陷阱,现在虽有太上宫端衡长老和玄素道长带人前往阻止,但求稳起见,此路不可行,赵冰蛾也不能放过。”   说话间,他的目光投向屋顶上的赵冰蛾,声音微冷:“赵冰蛾执掌‘魔蝎’,在赫连御失踪的当下已成葬魂宫此番行动的一把手,孰轻孰重,各位前辈心中当自有计较。”   “这话说得是真不错,就是不像出家人该说的话。”赵冰蛾微微一笑,“我想起来了,你是黄山派那命大的兔崽子。怎么?苟活了八年,现在想下黄泉找你爹了?”   “黄山派”三字一出,就像沸水浇进了热油锅,在场无人不知赵擎“血阎王”凶名的来历,却没想到黄山派惨案竟然还有幸存者。   “小僧俗名郭谓,家父是黄山派掌门。”恒远迎着赵冰蛾的眼神,“赵护法贵人多忘事,但是这世间恩仇因果都记于天地之间,冥冥中自有报应。”   恒远身份一出,对他尚存疑虑的人不由得放下三分警惕,多了几分怜悯之心。薛蝉衣皱着眉头,惊疑不定地看着这和尚,却迫于形势不得不解了他的绳索,借此机会对屋檐上顶着叶浮生面目的楚惜微悄然打了个眼色,只手在喉间虚虚一横,犹豫不决。   楚惜微摇了摇头,开口道:“不论是非如何,有禅师当前,都还轮不到我等外人置喙。”   此言出口,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色空身上,哪怕老僧目不能视,也能感觉到这些如有实质的眼神。   他缓缓道:“事关重大,之间种种,以老衲片面之见不可以偏概全。老衲被困渡厄洞,的确是恒远串通步雪遥下药所致,但若无他在其中巧妙周旋,老衲也等不到逃出之时。”   顿了顿,色空又道:“葬魂宫暗中截杀提前离山的各派门人,也是恒远在步雪遥面前巧言设诱,硬将一部分人留下活口,虽遭了大罪,但并非无回天之力。谨以此事而论,老衲对他一如既往。”   薛蝉衣忍不住出声道:“可是他曾在步雪遥面前亲口承认,浮屠塔那夜是他派人送信将玄素道长引到浮屠塔,然后……”   “然后赵擎死了。”恒远合掌颂了句佛号,“赵擎与黄山派这一笔血海深仇,小僧虽受佛经涤心八载仍六根难净,自然要跟他讨这番因果。当夜是小僧派人将玄素道长引到浮屠塔撞破赵冰蛾调遣属下劫囚之事,借刀杀了赵擎,但小僧也及时带了各位前往事发地,借此机会将葬魂宫的踪迹挑明。”   在场自然不乏那夜去过浮屠塔的人,回忆起恒远当夜表现,先是怒极此人曾煽动人心意图祸水东引,继而又细思深想,不得不承认他所言非虚。   薛蝉衣背后升起一股寒意,这个和尚年纪不大,说话七分实三分虚,看似坦荡得直白,细想却满是深不见底的城府,直教人分不清真假是非。   曲谨等人对视一眼,心里虽然对恒远仍存忌惮,却已经认同了他的看法——绝不能放走赵冰蛾。   可是演武场内那些人,该怎么办?   尽管他们心里都有了取舍,可是事到临头,谁也不肯去做这个注定会招惹骂名的阿修罗。   之前在山林中组织大家回援的中年美妇开口道:“赵冰蛾,今夜事关重大,我等的确不能放你们走,但是只要你束手就擒不再伤人,我花想容定保你性命无忧!”   赵冰蛾听了,却大笑起来:“性命无忧的阶下囚?你们想把一头狼养成一条狗,回头就多了导人向善的说头是吗?”   花想容脸色难看,双拳捏得死紧。   演武场内受制的人似乎也从这情况里察觉了什么,有的人闭上眼视死如归,有的人面露悲戚与愤恨。   “你们不是要救人吗?你们不是自诩正义侠士吗?为什么不救我们?”   “闭嘴!我等习武之人,当扶正灭邪,怎么能贪生怕死?”   “……”   声音嘈杂,泣泪摧心,恒远却在这一刻双膝跪地,对着色空的方向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道:“师父,杀生也为渡厄,佛有不可渡的冥顽恶徒,菩提佛偈无用,便唯有化身怒目金刚!”   色空默然无语,恒远又是一个响头,这回却道:“师父,旧情不可累,世故不可染……这是您告诉徒儿的道理,现在,是实践它的时候了。”   恒远这句话说得点到即止又十分微妙,“世故”自然是指演武场内生死是非的抉择,“旧情”却令人遐想。   薛蝉衣猛然想起自己趴在草丛时听到的那段陈年旧事,如今看着色空禅师的迟疑,他与赵冰蛾之间莫非真的是有过私情?   她本以为恒远是要诬陷二人将局势搅得更混,现在细细听来,恒远言辞虽然锋利,却都针对着赵冰蛾,不着痕迹地把色空禅师摘了出去,直到现在对方犹疑,才暗暗提醒了一句公私之分。   看来恒远对步雪遥说的话,也是虚实掺杂,至少对于色空禅师,他也许有怨,却没有那般恨意,只是想借此机会用色空禅师的手铲除赵冰蛾。   一场话语机锋,字字句句都暗中诛心,转眼间将僵持局势逼到不得不发的危险边缘,也让色空禅师面临不可挽回的选择,更使赵冰蛾站在了风口浪尖。   楚惜微将这种种在心头盘算了一遍,几乎都要忍不住为恒远抚掌赞赏。   然而这一次,赵冰蛾没有再等色空做选择。   她放声一笑,忽而弯刀出鞘,直斩色空头颅,被一拳迫开之后借力飞身后退,单脚在屋脊上重重一踏稳住身形,距离已经拉开三丈有余。   “凡事都要你们做决定,到底是哪来的脸面?”赵冰蛾冷笑,目光扫过下方众人,“什么交易,不过是骗你们罢了,别说色空一只手,就算他把头给我,也换不得这些人的命。我想杀的人,从来不能活!”   顿了顿,她手掌抬起,眼神对上演武场内惊恐看来的人们,嘴边还嚼着笑:“见闻至如今,当明伪善情!此生终于此,来世莫为人!”   她抬掌之时,楚惜微脸色骤变,与色空一前一后逼了过去。刀与掌各据长短,赵冰蛾挡下了他这一刀,却生生挨了色空一拳,嘴角顿时溢出血来。   此时近在咫尺,她盯着色空那双紧闭的眼睛,忽然破开一个笑容,低声喃道:“老秃驴,原来我是真的输了……不是输给正邪之分,不是输给世俗偏见,只是输给你的……阿弥,陀佛。”   七情六欲,万丈红尘,都不如四大皆空,六根俱净。   西佛色空,色即是空。   他肯为苍生舍命,敢为渡厄舍身,只是不为她动心,不为她回头。   三十年前就该明白的事情,是她一直不服,是她从来不甘心,到如今终于罢休。   她低声一笑:“好,你要成佛,我成全你……这一次,我不让你选了。”   色空嘴唇翕动:“赵施主……”   赵冰蛾受了他这一拳,五脏六腑都似翻滚了一遍,她把血吞回肚子里,一刀横起破开惊鸿刀势,另一手屈指在唇,吹出了一声尖锐的哨音!   这一声哨向如长针刺耳,饶是楚惜微和色空修为都忍不住胸口一滞。就在此时,埋伏于四下的弓箭手应声而出,铺天盖地的箭矢离弦而出,俱是向着演武场内射去!   乱箭纵横,色空飞身而下挡在受难者面前,将袍袖鼓风舞起,仿佛流云舒卷荡开箭矢,然而身周惨叫声不绝于耳,难免让他耳力受阻。楚惜微顾不得赵冰蛾,施展身法前去解决弓箭手,场外再度战成一团。   就在此时,赵冰蛾又是一声哨向,楚惜微眼见演武场内几名袖纹蝎子的黑衣人突然探手入怀,各自掏出了一颗黑色的珠子。   “众人后退!”   瞳孔一缩,楚惜微飞身过去一手抓住色空,用力向上拽去。那些黑色珠子被他们同时朝四面八方掷出,好几颗落在院墙外,顿时炸开火花尘霾,场面混乱不堪。   楚惜微刚带着色空飞出演武场,身后就腾起巨大烟尘火光,场内不管敌我都湮灭在火雷珠的爆炸中,果然如赵冰蛾之前所说的“不留活口”。   他想起那些黑衣人各自部署,终于明白赵冰蛾的打算——她要将“天蛛”连同里面的白道人质一同毁灭。   赵冰蛾还在笑,笑声越来越远,在下令刹那,她已经带着自己的心腹抽身而退,浑水摸鱼不知往何方去了。   惊慌之后,无人胆敢直视演武场内地狱之景,只觉怒恨不已,纷纷要去追杀赵冰蛾。然而下一刻,西边传来一声巨响,很快地面又传来轰隆之响,似地龙翻身前兆,震得人六神无主。   “出什么事了?”   地动片刻止息,楚惜微脑中转过念头:“落日崖!”   第151章 身世   “武功不错,可惜太嫩。”   轻笑一声,赫连御将头一偏,无为剑几乎擦着他的脖子刺了过去,左手顺势上抬,恰恰捏住玄素的右手腕,看似轻飘飘,却像被锁链禁锢般叫人脱手不得。但闻“咔嚓”一声,玄素的右手腕顿时脱臼,他脸色一白,却不为所动,右手肘屈起撞向赫连御,后者现在只存一手,不得不避他这一击,却不料肘击只是虚晃,下一刻便是一爪迎面而来。   在旁观战的萧艳骨当即脸色一变,赫连御目光沉下,左手也屈指成爪迎了上去,后发先至,兔起鹘落,十指骤然相交又刹那分开,彼此手背上都多出五道血痕,不同的是玄素伤口微黑,赫连御伤口流出的血仍是鲜红。   “修罗手……”赫连御舒展着左手五指,面上神情有些遗憾,“招式熟稔,却少杀气,指上功夫练得深,可惜未曾淬毒。”   “贫道……不知赫连宫主在说什么。”玄素借机将右手腕复了位,额头冷汗涔涔,没有多余的心思去揣测赫连御言下之意,一双眼锁定对方全身,意图找到可以利用的破绽。   ——赫连御此人,武功高强,出手狠辣,其身法鬼魅,招式更诡谲,与他交手不在于先发制人,而重于寻隙而入,以变制变,方有生机。   叶浮生临走前对他说过的话再度浮现耳畔,玄素此番下山遭了数次凶险劫难,前后交手不知数次,又亲身去试了赵冰蛾的挽月刀,本以为自己算是见识了天下高手,到现在跟赫连御数个回合缠斗,方觉惊心动魄。   交手之后,玄素更惊疑一件事。   赫连御右手已然半残,单凭双足一手占据方寸之地,与叶浮生口中提过的迅疾狠辣有所出入,颇有“以不变应万变”的稳重之风,硬是将战局牵扯在他身周三尺之内,见招拆招,后发制人。   玄素的目光落在他脚下,此地土壤松软,两人交战时难免脚力加重,然而除了自己留下的凌乱脚印,赫连御身边竟然只有八个印子,深浅相同,距离相等,恰好是八卦的排列。   “你……怎么会我太上宫的‘八卦两仪阵’?”玄素惊疑不定,这并不是步法,而是阵法,乃太上宫不传绝学,习者不仅要有上好的轻功底子,还需得深谙两仪四象、八卦九宫之变,一旦学成便能以阵为战,化招为局,不但能在乱攻之中控场,还能攻守兼备、出奇制胜。纵然放眼太上宫,如今在此道有所造诣者寥寥无几,连玄素自己也是初窥门道不敢妄用。   他惊疑不定,赫连御低头看了眼脚印,微微一笑:“何必大惊小怪?勉强算起来,你还得叫我一句师兄。”   玄素当即冷下面目:“家师生前未曾提过有宫主这样的弟子。”   赫连御笑意不改,却问了他另一个问题:“教你修罗手的人……是谁?”   玄素瞳孔一缩,就连旁观的萧艳骨都能看出他眼中掩饰不住的茫然,他下意识地重复了一句:“修罗手?”   “你已经把‘修罗手’练到了第四重,却还不知道这是什么武功?”赫连御抬起手露出被玄素抓伤的痕迹,“看来教你的人是无意告知,否则也不会只教武经未授毒经,平白减了杀力。”   玄素看了看自己右手背上的伤口,的确与他在赫连御手上所留如出一辙。   他心里顿时一沉,赫连御仿佛能知他心中所想,笑道:“想来想去,天底下除我之外还能教你这门武功的人,也只有纪清晏和慕清商了。不过以慕清商那样的性子,恨不能把他自己连我一起毁了,怎么会教你?那么,就应该是纪清晏了……他为了治好你的病,当真是用心良苦,这样异想天开的事情,倒真的成功了。”   明知道现在情势逼人,容不得分心,玄素依然忍不住为赫连御的话所动,不可置信地看了过去。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的武学与其他同门所修行的有所差异,因为他除了太上宫武学和心法《无极功》,还被暗中传授了另一套武功。   那套武功的招式与太上宫的灵变玄妙南辕北辙,走的是暴戾狠辣之风,招招不留情,式式皆夺命,只要出手便无余地,正是他带艺入山的武学,也是他身上唯一能追溯前尘的东西。   然而因为他年少疯傻背不下心法,这套武功学得不全,导致气血逆行、经脉受阻,疯病也日渐严重,初入太上宫时伤了不少人,若不是端涯带他出门云游求医,恐怕世上根本就没有玄素这个人了。   云游在外的两年,玄素疯傻不知详细,唯有端涯一手操办知根知底,却从未透露自己到底用了怎样的法子治好了他,哪怕同门都只能在暗地里揣测东道是否得了什么灵丹妙药,否则哪能治好这么个疯子?   此时听赫连御说来,似乎这一切都彼此联系,勾连成令人生惧的旧情。   赫连御垂下眼睑,笑意盎然,“你有没有想过,纪清晏到底是怎么死的?”   玄素脸色一白,喃喃道:“师父说,是旧伤复发……”   “的确是旧伤复发,可伤从哪儿来?又被什么所伤?”赫连御盯着玄素,眼睛似乎成了两口深潭,下一刻就要钻出水鬼把岸边的人拖下去,“你好好想一想,否则你师父……死得不值。”   玄素头疼欲裂,他拼命回忆往事,幼年的记忆已经模糊不清,从十岁之后充斥着记忆的也大多是习武修道,关于师父的旧伤只知道是在十三年前有人从山下送来急信,端涯道长匆匆离开山门,回来的时候他带着端清师叔,两个人都是一身伤。   那年玄素十五岁,第一次见到端清,匆匆一眼,只觉得那人浑身衣发被血染透,怀里抱着已经僵冷的女子遗体,面上没有丝毫表情,如寒冰覆棺般死气沉沉。   全身上下唯一的活气,大概就是端清那双眼睛,血丝密布,瞳孔都发红,仿佛禁锢了一头疯狂的凶兽,随时要挣脱囚笼择人而噬。   那也是他第一次看到端涯道长如此疲惫,连句话都没力气多说,只摸了摸他的头,眼神是前所未见的忧虑。   当晚玄素和其他太上宫弟子都被禁入房中抄经不得外出,外头无风无雨,却有雷鸣似的巨响接连传来,他听见隔壁的同门窃窃私语,说“打起来了”。   次日,端清被关入忏罪壁,端涯道长盯着他抄写的《道德经》看了半晌,问:“玄素,你想学武功吗?”   彼时年少的玄素眨了眨眼:“想。不过,师父不是已经教我武功了吗?”   端涯道长叹了口气:“习武之道难走,江湖之路凶险,师父……只想看你过得好,不忍心见你走在刀尖上。”   心思单纯却敏感的玄素听出了师父言下之意,背后陡然一寒:“您要废了我的武功?您……不要我做徒弟了?”   “你就算没有武功,也是我今生唯一的弟子。”端涯道长摸了摸他的头发,如此说道。   “可是我想学武功。”玄素轻声道,“太上宫是道门,也是江湖门派,哪有江湖人不懂武功?何况,我……我要做宫主,一定要变得很厉害才行。”   端涯失笑:“为什么想做宫主?这又不是什么好差事,站得最高就要背负最多,做什么都被条条框框拘束,想什么还得瞻前顾后,当年我们几个师兄弟躲都来不及,你倒上赶着要做。”   “因为您是太上宫主,我想替您接下这些担子,让您逍遥快活。”玄素放软了声音,仗着自己年纪小在端衡掌下蹭了蹭,“我没有过去,只有您和太上宫,所以我要做宫主,才能永远守在这里。”   他闭着眼撒娇,看不见端涯的神情,只感觉到那只手掌顿了顿,随即传来道长含笑的声音:“好。”   次日,端涯道长再度下山,此去一月方归,回来时形销骨立,刚到山门便倒下了。   玄素亲自把师父背回房间,亲手打了水帮他清理身体,却没有发现明显的伤痕,只是把脉的端仪师太脸色难看。   端涯道长昏迷了三天三夜,好不容易才醒过来,开始慢慢调养身体。玄素的一颗心这才堪堪放下,每日除了练功就是在师父面前打转,生怕一眼看不到就出了事。   然而等端涯道长终于能下地,就是先去了忏罪壁,跟端清长谈了一晚,第二天早上踏着露水回来,就把玄素从被窝挖到后山,教了他这套武功。   玄素甫一上手,就察觉到这套武功跟自己身上原本的招式相合,此番更是补全了心法和招数衍变,成了一门完整的武学。然而端涯道长不肯告诉他这是什么武功,又是从何而来,只是肃然地让他立下“三非三不”的誓言:非武者不动,非罪者不杀,非紧要不显。   他疑惑,却听话,从来不多问,只小心翼翼地练功修道,却发现一件奇妙的事情——这套武功的心法跟《无极功》虽然走了不同的道,却又在处有相合相补之象。   玄素心间随着年长而与日俱增的莫名浮躁渐渐消去,曾经总是遇到磕绊的武学进度也一日千里,仿佛那套武功补全了自己缺失的部分,现在契合成完美的圆。   然而端涯道长却再次病倒了,说是旧伤复发,却药石无灵,直到在五年前撒手人寰,临终时派人请出端清一谈,然后又把玄素叫到榻前,殷殷叮嘱都是让他谨记誓言。   玄素有那么多不明白,端涯道长却一个都没有回答他,这些重重雾水都随着他的死一同被掩埋在朽土之下,直到现在被赫连御一句话拨开封印,重见天日。   他迎着赫连御的目光,心下蓦地一慌,莫名的恐惧袭上心头,背后好像有毒蛇窜来窜去,叫人毛骨悚然。   玄素心里乱,无为剑竖起的防御便是一松,赫连御嘴角一勾,脚步忽然一动,人已窜至他面前,左手自袖中探出两指,迅捷插向玄素双眼。   年轻道长心头大骇,强行回神,堪堪将头向后一仰,无为剑逆势而上切向赫连御手臂,下一刻腹部就挨了重重一踢,五脏六腑好似下了汤锅,颠倒一番又腾起火热,一口血险些喷了出来。   胸腹气血翻滚,玄素忍住喉间血,一剑刺向赫连御咽喉,那人却在此时迅速开了口:“让纪清晏丢命的旧伤有两处,一是我的修罗手,二是赵冰蛾的残月掌。”   剑尖顿在赫连御喉前,玄素瞪大眼,经久不见的杀气在他眼中流露出来,赫连御满意地看着他身上终于带上自己熟悉的狠厉,心情甚好地勾了勾唇。   “十三年前,我在迷踪岭招待了端清一场盛宴,可惜没留住他,被你师父把人救走了。”赫连御微微一笑,“因此隔日之后见到他杀上门来,我以为他是来替师弟报仇的,后来才知道他不仅是为了端清,也……为了你。”   说话间,赫连御又是一击倏然迫来,这下直中胸膛,玄素内息一震,唇角溢出血丝。他立刻提起《无极功》内力化去这道气劲,一个太极推手将赫连御手臂荡开,无为剑趁隙而出刺向对方胸口,剑尖入肉方半寸,就听见赫连御继续道:“纪清晏当年的实力面对我,也是在伯仲之间,我本不至于伤他至深,可是这人却是以身试我的招,修罗手、劫指、鬼影步……甚至是丹田血炼之法,他都亲身试了一遍,用伤来记住武学,在最短时间里盗取了我的招数。玄素,现在你明白自己修习的武功是从何而来吗?”   “……”   玄素一个字都没能说出来,他嘴唇颤动,身体晃了晃,握剑的手头一次不稳。   “他当时被我重伤,若是好生养着,也不至于早死,可惜在离山的时候遇到了赵冰蛾。”赫连御与他四目相对,笑意愈深,“赵冰蛾跟你师父,也是有恩仇纠葛的。在纪清晏离开迷踪岭的时候,赵冰蛾追了上去,虽然没动刀,却受了她一掌……此女修极寒内功,掌力阴寒带毒,这才让纪清晏的伤势恶化,若不是他命大,都回不了忘尘峰。”   说话间,赫连御退后一步避开剑锋,左手再度握住了玄素持剑手腕,将他拽到自己面前,听到年轻道长喃喃低声:“为、为什么……”   “你想知道自己的过去与迷踪岭有何牵扯?你想知道赵冰蛾为什么对你师父下此毒手?”赫连御轻声道,“玄素啊,你杀赵擎那夜,可有发现他跟你很像吗?”   玄素霍然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却忍不住回忆起那晚的事情,包括赵擎那与自己相似的招式,还有……   他的左手下意识地摸上脸上旧伤,听见赫连御一字一顿地说道:“他只是赵冰蛾推出来的靶子,你才是真正的赵擎,是赵冰蛾那疯婆子的亲儿。”   玄素的眼睛骤然瞪大,千言万语涌上喉头,然而他没有说出来的机会。   萧艳骨已经趁着这个机会悄然到了他身后,一根极细的针插入玄素脖颈大穴,年轻道长顿时头昏眼黑,脚下一软,不甘地倒了下来。   玄素倒下之后,赫连御才踉跄退后,唇角滑落血迹。   他在渡厄洞受伤颇重,哪怕已经吸了几个人的血气内力,也在短时间内填不满空洞,《千劫功》更是隐隐有了反噬之象,若非用言辞旧事牵扯住玄素心神,恐怕他要拿下人还不容易。   龙游浅滩的感觉,赫连御已经很久没有试过了。   “到底是太嫩了。”赫连御愉悦地笑了笑,对萧艳骨道,“扮成他的样子,去落日崖对付那些不识好歹的东西,做得到吗?”   萧艳骨迟疑了片刻,道:“对方人多势众,而且行事谨慎,属下能扰乱他们的布置,但恐怕不能阻止行动。”   “我不难为你,落日崖陨落是注定之事,这一波‘狩猎军’注定不能达成目的。”眉峰一敛,赫连御沉声道,“我要你牵制端衡他们的行动,放一部分‘狩猎军’过来,剩下的被阻挡在后也无所谓……毕竟,不吃点苦头,他们怎么晓得在中原地盘上,还得求着我?”   萧艳骨心头一凛:“属下遵命!”   顿了顿,她又看向赫连御:“宫主,这个人……要杀了吗?”   “他还有用,你不必管。”赫连御勾了勾嘴唇,目光落在玄素身上,语气玩味,“虎毒尚且不食子,我难道会连个畜牲都不如吗?”   寒风吹过,萧艳骨看着赫连御的笑容,无端打了个寒颤。 第152章 兵马   落日崖方向传来巨响,一听便知道是出了大变故,白道众人顾不得收拾残局又是心头一惊。色空身为在场地位最高的前辈,当下做出决定:“恒明,你带武僧前去一探究竟,诸位同道也切莫冲动,可选出一队警醒之人随行过去,但不可先自乱了阵脚。”   恒明领了命,一抹脑门上的血汗尘土,提起长棍就带人冲向西边。楚惜微皱了皱眉,趁着大家都议论纷纷,疾步走到玄晓等人身边,问道:“你们少宫主呢?”   玄晓等人也是刚从山林回援,对寺内的情况并不分明,也没来得及进左厢房一探究竟,只能从寺门一路杀至此处,倒是先后与玄英、玄诚等同门会合,匆忙间拼凑了情报,问询一番后竟无人得知玄素的下落,心里当即凉了半截。   此时,五个人忽然跌跌撞撞地冲了过来,半身都是血,当先那人因为扑得太急竟然跪在了地上,一名太上宫弟子惊了一跳,险些一剑就刺了出去,好在被玄英一把抓住:“是玄砚师弟他们!”   那踉跄跪地的赫然是之前在演武场被玄素推出重围的玄砚,他又惊又怕,却不能枉费玄素受伤之下助他突围的苦心,只能一路逃亡,好不容易甩掉追上来的杀手,却见整个无相寺已成人间地狱。   玄砚练的是两仪剑法,如今失了玄观配合,不仅孤掌难鸣,更是找不到可以相信之人,只能往左厢房追过去希望能找到同门,正好跟留在里面的四人会合,齐心协力才在十面埋伏里拼出一线生机。   玄砚被玄晓双手扶起,哽咽着将先前之事说了明白,一听玄素竟然留下与赵冰蛾一战断后,玄诚几人当即脸色一白,玄英更是一扭头就要往已成地狱的演武场里冲,幸亏被楚惜微一把抓住。   楚惜微沉声道:“我适才看过,他不在里面。”   玄英咬牙道:“可是师兄他杀了赵擎,赵冰蛾这般毒妇怎么会……”   楚惜微眯了眯眼,如果自己对玄素身份揣测是真,那么他留在赵冰蛾手里反而不妨事,怕的是赵冰蛾会因为自己身份特殊又深陷危局,不敢把玄素留在身边,叫其离了眼线,那才容易让有心人抓住马脚,生出变故。   关心则乱,不外如是。   “凡事没到最后关头,就别先妄下定论。”楚惜微松开手,状似无意地退后几步,有人从他身后走过,悄然留下一句话:“赵冰蛾向南边山道与萧艳骨会合,随性之人未见玄素道长。”   说话的是百鬼门混迹在人群中的桩子,楚惜微得了情报,眉头微不可及地一皱,负在背后的右手飞快掐了个指诀,桩子得了命令又消失在混乱人群中。   出了演武场这样预料之外的事情,百鬼门与赵冰蛾的合作显然是破裂了,好在楚惜微从一开始就没全然信过她,现在变换部署加紧收网还来得及,只是落日崖那边情况不明,张自傲也没派人传回消息,叫他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十年刀口舔血,楚惜微虽不至于刚愎自用,却也的确相信自己的直觉。眼见现在无相寺危局初解,葬魂宫欲借武林大会挑起各派自相残杀的阴谋被打断,按理说是该松口气的时候,可楚惜微总是静不下心。   身边有人靠近,楚惜微不动声色侧了侧身避过对方一抓,只见是薛蝉衣向他走来,见“叶浮生”手背有伤口渗血,忙去托他的手想取药包扎,却不料被躲了开去。   楚惜微看了看手背上那道血痕,是适才跟赵冰蛾双刀交战时不慎留下,只切开表皮并无大碍,便也没在意。他盯着薛蝉衣,脑子里就想起叶浮生先前在露华院外跟她交谈的场景,人皮面具挡去神色,心里就跟打翻了醋坛子,一股股地冒酸气。   然而哪怕楚惜微已经在心中腌了几坛子酸菜,脸上还是挂起了叶浮生的轻佻笑意:“薛姑娘找我有事?”   薛蝉衣已从玄晓口中得到了谢离情况,略放了心,便也有心思跟他开玩笑:“看你想得这般入神,莫非是在思人?”   这话带了些许女儿家的试探,已经算是难得的浅显流露,跟在她身后的谢璋轻咳一声,忍不住拿长辈的眼神去打量这位在薛蝉衣姐弟口中多次出现的“叶公子”,却没想到“叶浮生”两眼一弯,勾起嘴角笑着应了:“是啊,念佳人,思如狂。”   薛蝉衣:“……”   谢璋:“……”   薛蝉衣不可置信地眨眨眼,她记忆里的叶浮生还是孑然一身的飘萍男子,之前私下跟谢离打听,也没听说他身边有红颜知己,怎么这一下就有了可思之人?   她到底是性子爽利大气的江湖儿女,哪怕听了这话有些不痛快,却也不会去刺人,只是不大相信,也不大甘心,狐疑地看了他一会儿,奈何楚惜微现在顶着一张厚实的二皮脸,叫她什么端倪也瞧不出来。   她是个坦荡的姑娘,做不来旁敲侧击,便直白道:“我之前在古阳城见到你的时候,虽然不晓得你的来历,但也没见着你身边有什么不离不弃的人。”   “我认识他很多年了,中间有过不欢而散,现在又重归于好了,说起来也是大幸。”楚惜微的声音很轻,精巧的人皮面具能让他自然地露出表情,嘴角一勾,眉眼一弯,怎么看都是劫后重生般的高兴模样。   薛蝉衣想起自己在古阳城外初见叶浮生的时候,彼时男子手持油纸伞立于雨幕之下,眉眼风流笑意轻挑,于第一眼就让她留心在意,更不用说后来发生的那些事情,拨动了年少慕艾之思。   但她不傻,能看出叶浮生无心旖旎,也能看出这个状似快活的男人眼角沧桑,仿佛整个人已经被掏空内里,只剩下一个唬人的壳子犹斗风霜。   现在她看着“叶浮生”,只觉得几月不见,这个男人身上多了活气,在说起这句话的时候更是连眼角眉梢都挂了温柔,并不是敷衍她的假话。   有人能使枯木逢春,可惜那个人并不是她。   薛蝉衣有些失落,但也忍不住为他高兴,忽然想起一茬,问道:“我记得你说过‘倘若有一天死到临头,也要魂化轻风飞越千里,给人托一个梦去’……你现在所思念的,是这个人吗?”   闻言,楚惜微却怔住了。   ——顾潇,你口口声声说十年之后把命给我,可是人间生死无常,你以为自己是阎王爷能定祸福,说了话就一定能算数吗?你做朝廷的走狗,指不定哪一天就死了,尸骨遗落在何处也不知道,我又该去哪里找你讨仇?   ——如果真的有那一天,我做鬼也要托梦去找你,此生不还你一命,来世不入轮回,只是阿尧……你可别怕鬼啊。   楚惜微的鼻子蓦地一酸。   他小时候是个哭包,现在却早就被世事磋磨出一身钢筋铁骨,然而听到这句话,还是忍不住心头汹涌的复杂感情。   十年前匆匆离别时的一句话,他以为是戏言早被忘却,那人却记了三千多个日夜,到如今不曾轻放。   薛蝉衣看到他眼眶突然一红,顿时吓了一跳:“你怎么了?”   “没什么……”楚惜微回神,快速收敛自己的情绪,微微一笑,声音有些嘶哑,目光却柔了下来,喃喃道,“我只是,突然好想见他。”   薛蝉衣听到他这么说,面无表情地把自己心中刚生出的那把慕艾之思掐了个斩草除根,拉上谢璋准备去帮忙巡查寺内别处的情况,顺带整理一下自己的心情,却不料正好听到不远处传来喧哗声,有几个人跌跌撞撞地闯过来,嘴里叫嚷的声音在此时被人声淹没,听不真切。   罗梓亭眼尖,当即叫道:“众人让开,是恒明师父他们!”   来者的确是刚才前往落日崖查看情况的恒明等人,只是他们去时三十余,回来却只剩半数,恒明背上还有一名满身血污的黑衣人,楚惜微抬眼看去,顿时一惊——那是他派给张自傲带往落日崖支援“魔蝎”的百鬼门人。   他冲混在人群里的几个属下使了眼色,自己跟着色空等人疾步上前。恒明等人一路杀回来,已经是强弩之末,好几个人到了此处都已经站不稳,横七竖八地摔在地上。   恒明把背上伤者放置在地,玄英略通歧黄之术,赶紧俯下身去探看,从大腿上找到一支深入血肉的箭头,伤口已经发黑,人也陷入昏迷,面部发青,情况十分危险。   楚惜微皱着眉问道:“人可有救?”   玄英叹了口气:“箭上有毒,贫道才疏学浅,恐怕……”   楚惜微双手紧握成拳,空看不见,也从周遭动静里察觉到紧张气氛,沉声问道:“恒明,出了什么事情?”   “我、我们也不知道,赶去落日崖不到半路就见到此人被几名葬魂宫杀手追赶,急忙上前搭救,结果、结果……”恒明眼中流露出惊恐神色,牛高马大的汉子竟是半晌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适才咄咄逼人、此时安静如鸡的恒远皱了皱眉,他快速回想了自己所知的情报,只知道步雪遥在那边布置了火油陷阱,但是端衡等人已经前往处理,就算消不了大患,也能打乱部署使毒计不成,现在看来莫非还有遗漏?   他不禁寒下脸色,问道:“恒明师兄,事关重大,你可要想清楚再说明白。”   恒明定了定神,这才说完下半句话:“我们一行三十六人,对付那几个葬魂宫杀手不在话下,只是眼看胜局将定,竟然从落日崖方向追来了……一队兵马!”   “兵马?!”   此言一出,满座俱惊,众人纷纷围拢过来,曲谨沉下脸问道:“朝廷兵马为何会到此处?你可认得是西南边军,还是……”   “都不是……”恒明将心一横,目光扫过众人,一字一顿地说,“这队兵马,应不是大楚所有,贫僧瞧着他们面目轮廓颇深,又是皮衣轻甲像……关外异族的打扮。”   说到此处,他忍不住落下泪来:“那些家伙,简直不是人……用飞箭射向我们,好几个同道猝不及防死于箭下,还被他们的战马踩踏,一个个提着刀斧,杀人不眨眼……”   楚惜微瞳孔一缩,却有人突然抓起恒远的衣襟,厉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我、我不知……”恒远脸色已经大变,他卧底了这么久,完全没听说关于这支异族兵马的事情,眼下终于流露出无措。   色空一手轻拂荡开那人的手:“稍安勿躁,且听恒明把话说完。”   玄晓问道:“既然如此,你们是怎样逃回来的?那支兵马,现在又至何处?”   不待恒明回答,一个声音从远处传来:“那支兵马被我的人用阵困在林中,但是能困一时不能解一世之危,各位需得要早做准备。”   这声音应出自女子之口,轻柔含媚,仿佛在人耳边低语,可是他们放眼望去,才在西边院墙上看到一男一女两道人影。   恒明适时道:“正当我等将死于乱箭之下,林中又杀出一队人马与之缠斗起来,领头的是洞冥谷‘鬼医’和这位女施主。”   楚惜微眯了眯眼,哪怕隔了这么远,他也感觉到有目光如实质般落在自己身上,仿佛要把他整个人剥皮拆骨看个真切,的确无礼至极。   他冷哼一声,身边人都未曾听清,墙头上的女子却觉一道惊雷在耳边炸开,胸口内息一滞,脚下动了动,被身边人伸手扶住。   “早说过我家主子脾气不好,你却偏要挑衅。”孙悯风叹了口气,“他这个人,心眼儿可小了。”   盈袖不动声色地踩了他一脚,随即反手一拽对方胳膊,脚下一蹬,身如柳絮凭风起,放眼十丈许的距离不过两个起落便到了众人面前,稳稳在楚惜微身前落定。   她看着那张熟悉的脸皮,目光直直对上那双深邃的眼,曼声道:“奴家盈袖,忝为明烛赌坊之主,受百鬼门主楚惜微之托,来此相助各位英豪。” 第153章 退路   盈袖何人,满座少有人知,然而“明烛赌坊”与“百鬼门”两个词一出口,众人却俱是一惊。   此番葬魂宫谋算武林大会,若非百鬼门提前做下部署,恐怕各派门人死伤将更加可怕。武林黑白两道对于中都百鬼门的存在,大多时候讳莫如深,既不能与之对立,又不能与之交好,双方长期保持着微妙的关系,能一时合作,也能转眼反目。   至于明烛赌坊,虽然名声并不远扬,但是武林中该知道的人却无一不晓。它与百鬼门同为中立门派的代表,但是向来井水不犯河水,前者以赌局做成情报买卖,后者则更重暗榜交易,泾渭分明到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步,没人会想到这两大灰色势力竟有合作之日。   心思敏感的人在这一刻暗自盘算起来,先前在山林中与楚惜微发生龃龉的罗姓文士忽然开口:“说起来,这次葬魂宫布置如此隐秘,百鬼门是如何发现他们的诡计?明烛赌坊向来只做赌桌生意,怎么这一次竟要亲上战场,还来得如此之巧?”   对这两个问题有疑虑的人不是没有,只是摄于情势没人敢问,眼下有了出头鸟,人群中顿时响起议论声,几乎要将适才同仇敌忾的气氛打回原形。   “爹!”罗梓亭皱着眉开口劝阻,“大敌当前,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罗公子此言差矣,现在大敌将至,若是不先把内里的牛鬼蛇神都揪出来,我等岂不是还要防着背后的刀子?”不知是谁阴阳怪气地接口道,下一刻就被一记石子狠狠打了脸,吐出两颗带血的牙。   “堂堂男儿,敢说就得敢当,有本事编排是非,怎无本是站出来说话?”楚惜微拍去手上几粒尘,嘴角弯弯,笑容却没达到眼底。   他出了手,就像冷水倒进滚油锅,顷刻炸开了油星子,罗姓文士将罗梓亭推开,道:“你到底是何人?适才在林中就见你维护百鬼门那帮藏头露尾之辈,现在竟敢出手伤人,当真是不把群雄放在眼里吗?”   盈袖的眼睛微不可及地一眯。   华月山庄乃武林白道大派之一,成立于高祖时期,世代家训皆急公好义、与人为善,家学文武并重,历任家主虽无登堂拜相之才,也无振臂高呼之能,却都文武双全、眼界开阔,甚至还拿下了南地皇商的肥差,在江湖中混的如鱼得水。可惜到了这一代,家主罗擎山文武虽不弱,却已经满心利欲,眼中所见已趋狭隘。   “能杀敌制胜方称为‘雄’,罗家主又以什么资格自称英豪?”楚惜微冷冷一笑,“在下叶浮生,不过一江湖人,要向罗家主好生请教。”   罗擎山将脖子一挺,负手而立:“自然是以华月山庄的资格。”   “你非创立者,亦非发扬者,不过投了好胎坐享祖荫,有何荣耀可言?”盈袖掩口轻笑,一双勾魂眼眨了眨,染上媚色,却平白多出高傲的讽刺,“当然,若罗家主有办法在一个时辰内将华月山庄人手悉数召集过来,护众人度此难关,的确是‘侠之大者自成英雄’,奴家必斟酒赔罪不敢轻慢。哎呀,小女子直言快语不懂世故,罗家主可要大人有大量。”   她话音未落,人群里又传出几声压抑的喷笑,罗擎山的脸顿时变作了铁青色,若非被罗梓亭死死按住,恐怕就要忍不住动手了。   楚惜微暗自摇头,罗擎山此人气性小眼界低,不过一个跳梁小丑空负了华月山庄数十年基业,倒是他那独子罗梓亭尚有可观之处,好生历练倒不至于后继无人。   只不过盈袖这番话虽然痛快,却也的确得罪人,楚惜微可不相信明烛赌坊的主人会在这个关头逞一时之快,更何况他自己人在此处,对方能跟孙悯风联袂而来,又口称受“百鬼门主楚惜微”之托,他就算是拿后脑勺想也猜得出盈袖是叶浮生替他找来的新合作者。   正因如此,他心中才猝然生出不妙之感。   伽蓝城与问禅山之间虽无百里之遥,但在这个节骨眼上要消息互通并不简单。他们两人顶替彼此分头办事之时,就已经将各自部署都悉数安排,叶浮生应该不知道无相寺内变故连连甚至出现异族兵马,自然也就不会冒着暴露行踪的危险给他送援手过来。   扣除掉中途奔波的时间,除非叶浮生得到了可靠情报,确定这边会有变故,否则盈袖等人绝对赶不上这紧要关头。   可是他送来了孙悯风和盈袖他们,自己却不见踪影,说明伽蓝城内也并不安稳,甚至……叶浮生已经抓住了暗流尾巴,却牵扯出底下勾连的猛兽,为免一头栽进去,才要急于将他认为的可用者送到此处。   点滴线索在楚惜微脑中慢慢串联,可惜他人在问禅山,情报来往也因接连巨变而几近断绝,现在唯一能获取消息的就只有盈袖和孙悯风。   然而有盈袖在,孙悯风的耳目难免会受其遮蔽,所知道的东西恐怕也是盈袖想让他知道的。   想到这里,他抬头正好迎上盈袖的目光,那眼神中有流露得恰到好处的敌意,也有打量与试探。   她的咄咄逼人,不是为了做众矢之的,而是在等楚惜微出言相帮,既考量他的手段,也为了将两者在这众势之下绑在一条船上。   眼见罗擎山推开罗梓亭,一记折扇打向盈袖面门,楚惜微也生出厌烦不愿再纠缠下去,抬手一刀连鞘而出,不仅挡下他这招,还顺势反转拍中罗擎山手臂,叫其臂骨一疼,折扇险些落了地。   “罗家主嫉恶如仇,但还请先按捺气性,留着厮杀敌手才是。”楚惜微站在盈袖和孙悯风面前,面对众人却收敛了适才盛气凌人之态,“百鬼门也好,明烛赌坊也罢,做的都是暗榜情报生意,有自己的消息渠道不足为奇,何况众人所见便知寺内暗桩甚多,倘若提前走漏消息必会招致更大变数,情急之下只好化明为暗,待牵一发时方动全身,想必各位从近日事变已窥出此举无差,自然也能体会事急从权。”   顿了顿,楚惜微将目光一扫,又道:“眼下大敌将至,众人虽是武功高强,到底肉骨凡胎难敌千军万马,若我等有所阴谋,大可隔岸观火待功成身退,没必要跟大家一同困在此处,诸般利弊相信各位自有权衡,现在还请暂放龃龉,想想如何对敌才是。”   他一招败退罗擎山立了威,却留对方三分薄面并不将事情做绝,说话合情合理,态度不卑不亢,众人思及他带人协助回援,又跟赵冰蛾做过一场,刀锋相对生死交错,的确不是做戏能干出来的。   孙悯风脸上带笑,懒洋洋地站在楚惜微身后,半点也没有担忧惧怕,盈袖看了他一眼,又看着这个“叶浮生”的背影,在这一刻有些恍惚,下一瞬又回神定心。   然而他说服了大半人,罗擎山也被罗梓亭按住忍下这口气,却还有刺头不肯放过,高声叫道:“你说的都是百鬼门跟明烛赌坊的立场?可你自己又是什么人,跟百鬼门什么关系,又凭什么代表他们做决……”   楚惜微一个眼神瞥了过去,并不凌厉,被他看到的人却背脊一寒,顿时噤了声。   孙悯风适时开口道:“就凭这位叶公子是我们楚门主生死之交,莫说眼下受托做个决定,就算做主也是可以的。”   白道众人少有认识叶浮生,却无人不认识孙悯风,他的存在是百鬼门打在明面上的一张招牌,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也许有水分,却很有分量。   盈袖也从楚惜微身后走到他旁侧来,冷下眉目,道:“我等是来跟诸位共渡难关,不是要一起等死。现在那队异族兵马被我的人困在西边山林中,但他们人多势众又极擅作战,想必挡不了太久,我们已经在口舌上浪费太多时间,若是各位还想继续掰扯,我等便不奉陪了。”   色空刚才不开口,是因为群情激奋,冒然出声只会引起反作用,干脆放手让楚惜微等人剖白震慑,现在就该他控场之时了。   他虚虚一掌压下纷纷议论,向盈袖的方向合掌道:“阿弥陀佛,女施主可知这队兵马为数几何,我等若欲制敌又胜算几成?”   “人数上千,胜算五成。”顿了顿,盈袖又补充道,“葬魂宫之患未解,二者恐怕里应外合,我等胜算更低。”   色空思虑片刻:“他们从西边过来,那里只有从鬼哭涧到西岭这条险途,过不了万人兵马,也就是说他们没有后援。”   “未必。”楚惜微抬起眼,“险途出奇兵,正道方行军。这支兵马从西岭来,与其说是要攻打问禅山,不如说是断后路。”   曲谨最先反应过来:“欲断后路,先灭前锋……叶公子的意思是,前路不通?”   “现在西岭方向有奇兵后扰,我等过去正是狭路相逢,不可硬抗;萧艳骨把持南山道,赵冰蛾应该会去与之会合;东边山道被百鬼门拿下,现在算是一条可行之路,不过……”   玄晓道:“不过什么?”   楚惜微反问:“我们离了问禅山,又该退向哪里?”   恒明道:“自然是退向伽蓝城!”   此言一出,不少人都点头附和,恒远却断言道:“不能去伽蓝城。”   见众人看来,恒远整理了一下思绪,道:“葬魂宫要算计武林大会,倾魔道之力足以搅个天翻地覆,何必还要攀扯关外异族?退而言之,这么一支异族奇军从险途而来,难道只是为了帮赫连御打压中原白道?”   “这……”   “醉翁之意不在酒,葬魂宫要打压白道是真,但他能请动异族兵马绝不可能是因为这个理由。”楚惜微转头看向盈袖,“盈袖姑娘自伽蓝城来,那里人多口杂消息灵通,不知道有何情报相关?”   自见面以来,盈袖每每瞅见他这熟悉的面容打扮,又想起皮下究竟何人,总难免对楚惜微怀有些芥蒂,但是这一番压阵控场,她亲眼见到这个当年还只知道哭闹撒娇的小皇孙变成如今这样,言行举止与昔日天壤之别,心机手段、部署进退都比她不差,忽然就明白了对方为何能走到今天这样的地步,为何……会被叶浮生如此看重。   她轻抚鬓角掩去神色,道:“伽蓝城内有葬魂宫五毒卫之‘百足’,领头者乃玄武殿主魏长筠,此外……我等在城中发现了关外异族活动的痕迹。”   盈袖将那些情报掐去其中不可为人所知的部分,剩下的九实一虚讲了出来,在最短的时间内让众人明白何为“危局不可轻”。   末了,她又道:“虽然楚门主留在城中收拾‘百足’,但眼下牵扯到了军政之乱,他恐怕也有心无力,各位若想撤往伽蓝城,需得做好最坏准备。”   倘若异族大军将至,伽蓝城内又日月沦亡,恐怕留守其中的人就成了瓮中之鳖,他们这些投奔者也很可能被拒之门外,面临前后夹击无处可逃。   罗擎山冷然道:“照你这般说道,不如干脆在此等死好了!”   薛蝉衣皱着眉,忽而抬眼看来:“问禅山周围可有庇护之地?”   恒远道:“周遭虽有村镇,但颇为分散,而且一来恐有探子,二来若兵灾将至,我们会把灾祸带给无辜百姓,损人不利己。”   楚惜微眯了眯眼,忽然道:“不,必须去伽蓝城。”   色空侧头过来:“伽蓝城危机四伏,叶公子为何明知山有虎还要偏向虎山行?”   “以我们现在的情况,除了伽蓝城没有第二个地方可以收容落脚,哪怕知道有埋伏,也别无选择。”顿了顿,楚惜微慢慢勾起嘴角,“我相信一个人,他说了会守住伽蓝城这条后路,那就至少得赌一把。”   这次反驳他的人是盈袖,女子抬起头,柔媚容颜上难得露出咄咄逼人的神色来,声音近乎冷冽:“你一个人的信任,值得我们所有人压上一切去冒险吗?”   楚惜微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盈袖心里忽然一滞,仿佛这目光化成一只手深入皮肉,攥住了她肋骨下的那颗心。   “盈袖姑娘若是不信他,也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冒险来到问禅山,无谓的试探可以终止了。”楚惜微将惊鸿刀立于地,手轻轻搭住刀柄,刀鞘上的鸿雁雕纹正对着盈袖的方向,“人生总要做一回赌徒,他愿意押上性命,我等何惧身家?”   盈袖盯着他,默然无声。   全场莫名寂静下来,从这只言片语里听出了性命相托的沉重,仿佛有人将千钧压在一头,赌的是一场万劫不复,亦或绝处逢生。   曲谨看向楚惜微,深吸一口气:“叶公子所言不错,但是这场赌局太大,中间出了半点闪失都可能导致更加严重的后果,我们必须一个周密的计划将风险降到最低。”   众人纷纷附和,情急之时的确别无选择,但是若能降低风险,谁也不想去白白送死。   “曲老的顾虑的确有道理,所以我的意思是……”但闻一声铿锵,楚惜微长刀出鞘负手而立,目光如电扫过每一个人的脸,“各奔东西,分头行事。”   青山荒冢说:   老叶给楚楚不惜一切的支持,楚楚给老叶永不后悔的信任。   这俩聚少离多,但是心有灵犀默契满点。   一直觉得男人之间的感情,应该不同于黏黏糊糊焦不离孟孟不离焦,更多的是彼此独立与托付。从保护者,变成并肩作战者,这是强强cp在我心中的感觉。 第154章 谈判   郑太守年近五旬,又在这偏远之地镇守一方,天高皇帝远,算个土霸王。   这天夜里,他刚从乡绅富商的酒桌上下来,带着一身酒气和脂粉香摇摇晃晃地回了府,门房护院、仆人侍从都各守本分,看起来井然有序无一乱出,叫郑太守本来有些焦躁的心稍稍定了些。   有长相伶俐的丫鬟上来搀扶,郑太守顺手在柔软腰肢上捏了一把,这丫鬟是良家子,被他摸了腰不敢声张,只能下意识地躲了躲,旁边一个年轻仆人赶紧上前替她搀人。   好在郑太守醉了七八分,也没在意这些,笑呵呵地问:“少爷和夫人呢?”   郑太守的正妻十几年前就难产死了,她是郑太守患难时的发妻,没什么娘家根底,除了挣命给他留下个老来子,其他的都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太守抱着儿子喜不自胜,对正妻的后事也安排得大方妥帖,只是他这人知恩,却不长情。   正妻死了,儿子却不能没娘带着,郑太守很快就纳了新人进房,可惜也不晓得是不是天公不喜,这妾室的肚皮不见动静,偏偏还心比天高,惹怒了郑太守后也就命比纸薄。   此后多年郑太守都流连花丛却不纳人,只请了婆子丫鬟伺候他的独子,直到四年前他纳了个新妾,据说是个黄姓的商户之女,长得漂亮性子乖顺,能当花瓶摆着好看,也能帮他照顾儿子料理内务,郑太守很喜欢她,不久就把妾室转了正。   仆人赶紧回话:“少爷出去吃酒尚未回来,夫人听说大人出去赴宴,特意在房中等您,还备了点心和醒酒汤。”   这话听着便熨帖,郑太守摆摆手屏退左右,让这仆人扶着自己往后院走。微凉的风拂过面颊,却没能将酒意吹散,郑太守只觉得脑子越来越昏沉,几乎就要瘫在仆人身上睡过去,自然也不知道后院里多了几个侍从打扮的生面孔,跟身边仆人对了个眼色,各自洒扫做事,隐藏下暗流疾涌。   仆人一手推开门,郑太守被门槛绊了个踉跄,酒意去了少许,骂道:“狗奴才,招子白长了!去,给老爷打水来!”   屋里点着灯,郑太守隐隐看见绣帐后有人影坐卧于床榻,脸上顿时就笑开了花,乐颠颠地伸手撩开帐子:“夫人,今儿个我可是遇见好事了……”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只见帐子后面的女人靠坐在榻,身体一动不动,半句声音也没发出来,若不是胸膛还有起伏,他几乎要以为她已经死了。   女人发髻素挽,衣服也穿得齐整,想必是刚刚卸了簪饰就被人打晕放在榻上,伪装成平静安好的模样。   郑太守的酒顿时醒了大半,与此同时一把冰冷匕首横在他颈侧,背后传来含笑的声音:“大人遇着了什么好事,不如说起来与草民同乐如何?”   “你、你是何方狂徒?竟敢对朝廷命官下手,还有没有王法?!”郑太守怒极也怕极,不敢轻举妄动,更不敢叫人,那刀刃贴着他的脖颈,只需要轻轻一抹就能割开咽喉,他还没享够福气,万不敢拿自己的性命去试刀口利不利。   色厉内荏地威胁过后,郑太守又缓了口气,轻声劝道:“你若是求财,本官这里尚有些金银,你……”   身后之人笑道:“大人可真是大方,不知道贵公子出手会不会更大方?”   郑太守浑身一震,刚才还打算着的鬼主意一时间都被这句话拍散。   他贪财但是舍得花钱消灾,他贪色但从不在意红颜情分,他贪权却又知足保身,唯有这个儿子是他膝下独子香火所续,分毫不能出差错。   一念及此,郑太守声音压得更低:“你、你对我儿做了什么?你到底有何图谋,直白说来!”   “贵公子今夜在快绿阁喝花酒,好不自在,在下不过是派了人暗中保护免教有心人乘虚而入,搅扰大人决策布政,并无什么坏心思。”刀刃移开,那声音笑意愈深,“至于图谋,不过是想跟郑大人谈笔买卖罢了。”   郑太守胆战心惊地回过身,看到那名“仆人”抬手在脸上擦了几下,露出一张苍白俊美的脸庞来。   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他的瞳孔顿时一缩,一个名字脱口而出:“芷音……”   两个字刚出口,他就惊醒过来将剩下的悉数吞了回去,脸色难看地盯着这人:“你是谁?”   这个人自然是伪装成楚惜微的叶浮生,盈袖对郑太守有强压之计却无合作之策,若说此人单单一个守城官,她反倒不会忌惮太多,只是背后牵扯到静王旧部,她就难以利落行事,不免束手束脚。   这样一个刺头落在叶浮生手里,虽然难啃,却也不是没有突破口。   “大人对我这张脸,看来是有些熟悉。”叶浮生慢吞吞地勾起唇角,一双眼带着冷光看向郑太守,“都说‘儿肖母、女肖父’,大人看我这张脸眼熟,莫非是认得我娘?呵,巧了,她老人家生前名讳的确是芷音呢。”   静王妃唐芷音,出身权贵,其父曾任吏部尚书,在先帝时期颇受重用,她生得美貌又有才名,少在闺中时便被先皇后看中,嫁给了膝下第四子,静王楚琰。   楚惜微的长相随了唐芷音,细眉杏眼,薄唇胆鼻,少时有些显胖不觉,长大后就像了六七分,只是因为生为男子多了些英朗硬挺气,但熟悉唐芷音的人都能在第一眼窥出端倪来。   叶浮生翘起唇角:“世间多情之人最无情,薄情之人最深情……大人对发妻妾室都视如糟粕,难道不是心里念着一个永远得不到的人吗?”   郑太守咬紧牙关,声音微颤:“你到底是谁?”   叶浮生一撩衣摆坐在椅子上,眉眼一抬,贵气天成,叫郑太守忽然间想起那已经去世十年的故人。   他心神恍惚时,听到叶浮生压低了声音,带着森寒威仪:“表舅,十年不见,你是连阿尧都不认得了吗?”   郑太守浑身一震,冷不丁见着一物凌空抛来直打面门,他下意识地抬手,一揽一收卸去冲力,稳稳将物件接在手里。   羊脂玉佩上刻麒麟和一个“尧”字。郑太守的手指摩挲过已经被磨平棱角的刻痕,不可置信地看着叶浮生。   郑太守名郑长青,出身将门,其父乃先帝时期的兵部侍郎郑秋,其母李氏乃静王妃唐芷音的亲姨母。郑长青与唐芷音乃是表兄妹关系,青梅竹马,可惜唐芷音并不爱他,兼之对于朝臣而言,政治姻亲远比情缘更重,她最终嫁给了楚琰,成了高贵的静王妃。   郑长青气恼之下没有接受父母安排的婚事,反而随军远征,娶了个在患难时对他有恩情的普通女子为发妻,却没想到此举反而让他远离了当时权欲倾轧的漩涡中心。   十年前那场宫变,静王楚琰败亡,王妃唐芷音引火自焚,其麾下党羽遭受牵连重创,他们这些幸存之人都被赶到西川边陲,在这偏远之地了却残生,这辈子再无什么指望。   叶浮生看着郑太守脸上神情风云变幻,心里悄然定了定。   当他还是顾潇的时候,身为楚尧之师,在静王府中好几次见过郑太守,其人当时未至不惑,正是男子气盛之年,雄姿英发,轻甲宽剑,与现在这个被酒色掏空躯壳的昏官判若两人。   最能把一个人摧折的除了世故境遇,还有感情人心。   郑长青恋慕唐芷音,虽然他将心思藏得很好,但瞒不过城府深沉的静王楚琰,也瞒不过惯于观察的顾潇。因为念着面子关系,又兼唐芷音向来端庄守礼,楚琰并没把事情闹大,随便找了个由头远了郑长青,却没想到此举成了这人活命的机会。   在顾潇的记忆里,楚尧对郑长青是很亲近的,甚至在当年他跟楚尧回京路上还是郑长青亲自带人来接应。此人对楚琰有嫉有敬,对唐芷音有爱有恨,唯独对楚尧还算拎得清,爱屋及乌,却不迁怒。   然而十年生死两茫茫,等闲向来能变却故人之心,叶浮生也吃不准郑长青变成郑太守之后还是怎样一番立场心思。只不过现在情势急迫,叶浮生没那么多时间跟人迂回着来,只能冒险在他身上试图找个突破口。   好在看此情形,他赌对了。   郑太守捏着玉佩,死死盯着他:“阿尧……我以为,你已经……”   当年宫变时,他尚在东海收关,惊闻消息后被急召还朝,却是成败已定,徒留腥风血雨。   他见到了累累尸骨,见到了碧血满地,看到曾经宏大精致的静王府化为灰烬,看到昔日同僚带枷披镣被押入狱,就连他自己也被牵连打入天牢。   他听见这些人的私语、哭嚎还有怒骂,知道楚琰败亡、唐芷音引火自焚。   再后来,就是听说新帝在文武辅佐之下以明暗手段掩盖了这桩血腥宫变,静王夫妻入陵,小皇孙楚尧病逝,被追封一个侯爵虚衔。   郑长青一直以为楚尧已经被新帝灭了口,斩草除根。   静王一家死绝,若是他们所有人也都因此被牵连殆尽,那才真的是无望了。因此郑长青做了一回咬人疯狗,将他所知一批摇摆不定的静王党羽咬了出来,换取了另一批人戴罪立功,又在掩藏更深的余党势力相助下,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名为调遣实为发配地来到这个地方。   他们不少人都想过东山再起,可是苦于没有机会和名目。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蹉跎下来,宝刀已老,峥嵘不再,这群人都只能在各自的无形囚牢里衰老等死,渐渐已经忘却自己曾经的样子。   郑太守没想到会有今天。   心跳如擂鼓,他缓缓坐下,看着叶浮生,声音艰涩:“阿尧,这些年……你怎么过来的?”   “你们都以为我死了,我自己也这么想。”叶浮生将楚惜微那股子面对外人的森冷阴郁之气学了个十成十,手指轻轻敲击桌面,“楚子玉逼死我爹娘,本来也没打算留我,不过是……受人荫蔽,苟延残喘这么多年。”   郑太守眼睛一眯,他熟知当年旧事,如今很快搜刮出线索来:“你那个卖主求荣的师父……顾潇?”   “楚惜微”嗤笑一声:“猫哭耗子假慈悲,害我之人是他,救我之人也是他,你说……我该如何?我能如何?”   郑太守心头凛然,眼中也闪过愤恨:“这狗贼……现在如何了?”   “楚惜微”漠然道:“死了。天底下从来都是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他做了楚子玉扫除异己的刀,等楚子玉皇位坐稳,哪里还有他的位置?今岁秋惊寒关一役,他率领掠影卫奔赴战场,杀了北蛮战将胡塔尔,自己乱箭穿心,勉强算死得其所,只可惜没等到我亲手讨仇。”   郑太守一惊,从他这话里听出了隐含之意:“你……这十年,莫非你也在掠影?”   猜测出口,郑太守自己已然信了五分,当初静王旧部不是没想过楚尧未死的可能,然而多方打探寻找俱是无果,还险些引来朝廷猜忌,这才不得不按捺下来,接受了这个事实。   如今楚尧活生生地出现在他面前,那就说明这十年来楚尧必定是活在一个隐秘的地方,而普天之下能如此掩人耳目到不留痕迹的地方并不多,楚子玉的掠影卫正是一个。   再思及掠影卫统领顾潇与楚尧好歹有师徒情分,那狗贼倘若还有半分良心,也该留楚尧一条命来,只是得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不容逃脱控制。   他这番想法合情合理,叶浮生眼中划过精光,轻轻颔首。   郑太守如今虽然昏庸,却还是个聪明人,要骗过这样的人不需要花言巧语,反而是要让他相信自己。   须知人受到的所有蒙蔽,大多不是来源于外在的蛊惑,而是内心的自以为是。   他这么一点头,郑太守怒从心中起,猝然起身拂落了杯盏,声音嘶哑:“你……怎么能做楚子玉的爪牙?”   “表舅何必急着动怒?常言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我若是早早便死了,那才是真的完了。”叶浮生脚尖一勾,在茶盏落地前将其踢起,一手稳稳接住,抬眼看向郑太守,“现在顾潇死了,掠影卫里权力交替,更是百密一疏的时候;端王奔赴北疆,礼王意图谋反,楚子玉焦头烂额,诚王远在东海分身乏术……表舅,我们等了十年,现在不就是绝好的机会了?”   “你……”郑太守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你要谋反?!”   “表舅何必把话说得如此难听?”叶浮生微微一笑,“你们被贬谪至此,多年来饱受边陲苦楚和朝廷猜忌,眼见昔日同僚被软刀子磋磨打压,自己难道真的没有唇亡齿寒之感?与其等到楚子玉收拾好乱局将我等连根拔起,倒不如趁此机会……”   郑太守神情怔忪:“可是就算联合西川旧党之力,我们也不过是以卵击石,并无挥师天京的资本。”   “表舅,当年父王心血图谋也泡影成空,我是没想过要坐上那骨血堆成的椅子,但是这场深仇大恨,身为人子怎能不报?你们这些年被困囹圄,饱受打压,难道就没想过一抒胸中之气?”叶浮生定定看着郑太守,声音微凉却含蛊惑,“我不是要上位,是要拉楚子玉下马……然而要做到这一点,以表舅现在的地位很容易。”   最后一句话就像一盆凉水从头浇到脚,郑太守顿时清醒过来,他将之前酒宴上得到的线报与“楚惜微”所言暗指结合起来,脸色一沉:“你是说……关外异族?!”   “异族作乱,这些年没少侵袭边陲,只是大多时候行劫掠不兴兵,现在……”叶浮生眼中流露出病态似的快意,“朝廷猜忌你们,不肯增援兵力,边关军士也对你们多生排挤,权力分割十分严重,您是真的没有芥蒂吗?就算您没有,其他人也不会有吗?”   顿了顿,他又道:“无须挥师北上,只要表舅联合诸位旧部打开城门,异族奇军入内,届时里应外合,我就不信……这一次,还拿不下楚子玉!”   说到最后一个字,他将手中茶杯放回桌上,却无声散落成一堆碎片,郑太守这才骇然发现,这瓷杯不知何时已经被他捏碎,持在手中时却还假充完美无瑕。   正如静王旧部与朝廷的关系,看似平静如初,但隔阂一下,一日不得回信任,早晚会葬身此处。   他心中波涛起伏,脸上冷汗涔涔,咬牙道:“阿尧,你是……来替异族做说客?”   “表舅想来也和他们接触过了,难道真的不动心?”叶浮生笑了笑,“我要报仇,你们要保全麾下跟随半生的士卒,酒色财气,权势力量缺一不可,这些东西……朝廷给不了,异族却能。”   郑太守的双手紧握成拳,指节发出了“咯吱”轻响,脑中天人交战。   “楚惜微”一只手轻轻落在他肩膀上,倾斜凑近,沉声低语:“只要表舅修书一封,附上我的玉佩,派遣心腹前往六城,必定能说服其他旧部,到时候……”   “住口……不必说了。”郑太守猛然回头,声音转寒,“是,我等怨恨新帝,对朝廷多有不满,对静王尚存余念,但是……我等依然是大楚官兵,食百姓之禄,承百姓之责,哪怕千般怨万般恨都不该累及家国无辜。阿尧,我不知道你这十年来在掠影经历了什么,但你小时候明明怀有良善之心,现在纵使被仇恨遮了眼,也不该……”   他忽然感觉到脖颈处有一线凉意划下,伸手一摸,竟是浅浅的一道血痕,只切开了皮,没深入里头。   郑太守背脊一寒,他看向已经坐回原位的“楚惜微”,对方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匕首,在指间转出了花。   叶浮生轻轻一笑,如释重负:“表舅,你能这么想,就再好不过了。”   “你……你在试探我?”郑太守终于明白过来,思及刚才一言一行,背后冷汗淋漓。   “在其位谋其事,希望表舅不要见怪。”叶浮生起身,拱手行了一礼,“掠影卫接到线报,西南关外异族欲兴兵来犯,奇兵入山埋伏,探子已潜入城中,很可能会借挑拨利诱争取父王旧部的支持,因此我才不得已出此下策试探,所幸表舅……不负初心。”   郑太守愣怔坐下,听“楚惜微”言辞诚恳,喃喃问道:“阿尧,你……”   “正如表舅所言,楚尧对楚子玉有恨,对朝廷有怨,但当年父王预行之事也非全然无过……人与众,家与国,总有一轻一重、一先一后,再多的私怨,都不能与国仇家恨相比。”叶浮生低垂眉眼,“我等可以马革裹尸死得其所,不能做千古罪人遗臭万年。”   郑太守长叹一口气:“阿尧,你此番的来意,既然不是受异族指使,那么就该是受朝廷所派了?”   “是朝廷命令,也是我的私心。”叶浮生轻声道,“表舅与各位旧部在西川饱受猜忌,的确是危如累卵,既然不愿做叛国贼,好歹要得回朝廷信任方能长久,这正是一个洗清前尘的机会。”   郑太守目光一凝:“你是说……”   叶浮生抬头看向他:“遣人报信,护城守关,抗击外敌,将功补过。”   青山荒冢说:   楚叶夫夫满级技能——精分替身,以假乱真   浮生自黑技能也是跟嘴炮技能一样满点了…… 第155章 取舍   郑太守连夜写了十二封信,分别送往西川六城,先后各派两批人马,一为他自己的心腹,一为叶浮生手中的百鬼门人。   第一批心腹乘快马混入巡逻军趁夜出城,第二批人得信后却分散于城中等待宵禁后大开城门混迹出去,前后两批人互不相通,至少要保证每一城都能顺利接到一封书信,剩下的也要及时毁尸灭迹不漏风声。   等到最后一个执信人也离开视线,叶浮生才算松了半口气。   身上还是那套仆从的粗布衣,叶浮生站在屋檐下就像个灰不溜秋的影子,半点也不起眼,他伸手向还留在院子里的人手打了个手势,然后转身回屋。   郑太守写完了信,却还有很多话想对他说,只可惜当叶浮生回到屋子里时,他人已经趴在桌上沉沉睡去,像是之前被压下的酒意再度上涌,又似乎是困意席卷支撑不住了。   叶浮生的目光却落在了地上,郑太守脚边有一颗米粒大小的珍珠,在昏暗烛火映照下泛着莹润微光。   眼睛一眯,叶浮生抬步走向床榻,刚伸手撩开锦绣床帐,背后就忽然有劲风袭来。这一手快捷迅猛,直取叶浮生背心,后者顺势俯下,左手在床榻上一撑,将身一侧避过这击,右手反掌扣住对方手臂,用力一折一拽。人被他带得往床上倒去,却是屈膝顶向叶浮生腹部,同时空出一手执凶器刺向他眼睛,却在分毫之差时顿住。   一股内力顺着她被攥住的左手窜入经脉,顿时在关节穴道间炸开,若非她忍耐力过人,这一下都能叫出声来!   叶浮生缓缓起身,顺手夺了她手中兵刃把玩,那是一支尖锐的牡丹金簪,再一扫对方身上,腰带处果然少了一颗珍珠,扯拽时的线头还残留在绣纹上。   “郑夫人已经忍了这么久,现在怎么就沉不住气了?”叶浮生看也不看地将金簪向后一掷,恰好插入柜上翡翠把件的空隙中,一眼望去仿佛玉石上开出了一朵金花。   打昏郑太守、袭击叶浮生的这个人,赫然是本该不省人事的郑夫人黄氏。   黄氏目光阴鸷地看着他:“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醒着,刚才那些话……也是故意说给我听的?”   叶浮生微微一笑:“秘密的确是越少人知道越好,但有的事情并非只手便可挽狂澜。”   黄氏闺名湘月,本来是行商之女,四年前随父母经商路过此处,因为容色淑丽气度温婉被郑太守看中,家里人也在城里落户。从这些情报看来,这不过是个普通的妇人,哪怕是盈袖那边也没有关于她更多的消息。   可是叶浮生在更早之前,就见过她。   那个时候她还不叫黄湘月,只是一个无名无姓的掠影,身负“乾十二”这样冷冰冰的称号,在他手下做一把藏锋内敛的刀。   她是掠影卫乾字营里唯三的女人,也是最擅长伪装潜伏的一个,能在上一时柔情似水推杯换盏,也能在下一刻窃信取物封喉夺命。   静王旧部虽然被打压至此,但是毕竟还镇守西川重地,楚子玉除非是心眼比天大,否则怎么也不能放心他们逃脱自己的掌握。于是这十年来,楚子玉受阮非誉指点,明里暗里往西川打了不少桩子,掠影卫更是在叶浮生授意下从八营挑选了十来人,各自带领手下分散于西川七城,做了潜伏最深的棋子,只等有一天成为变局的筹码。   乾十二,是叶浮生亲自从乾字营挑出来的手下,也是他一手安排了她的身份,送她离开天京奔赴西川,自此四年不再相见,唯有每月一封密信从暗路直达天京,汇报郑太守一举一动和伽蓝城的情况。   四年后再见,叶浮生看到一身利落的冰冷女子现在成了端庄秀丽的官家夫人,看得出来郑太守虽然薄情,也并没亏待她什么,将本来就掩藏甚好的锋芒收得更深,直到此刻才出鞘,显露出经久不见的锐利来。   心里还算欣慰,叶浮生伸手撩开她右边衣袖,手指在光洁臂膀上一抹,扯下张薄如蝉翼的皮,露出底下的鸿雁刺青。   他仿着楚惜微那厌恶地口气,寒声道:“果然是……天家的爪牙。”   说话间,叶浮生松开手退后三步,顺手一指点在郑太守睡穴上,确保他睡得更沉之后,学着楚惜微的模样负手而立,嘴角一勾,眉梢一挑,眼里满满都是讽刺和冷傲:“你们掠影卫食君之禄担君之忧,自诩为国为民出生入死,那么现在大敌当前,怎么能不叫你们知道?”   黄氏一手撑床站了起来,目光死死盯着他,手里虽无寸铁,依然让叶浮生不敢轻慢。   他眼皮一抬,模棱两可地道:“身为掠影卫安插在此的暗桩,我的事情你不可能没从天京那边得到消息。”   这句话半是试探半是诱导,首先是西川静王旧部在天京那里的特殊地位,其次是叶浮生对楚子玉的揣测。   之前与楚惜微匆匆相谈,叶浮生知道他去过天京甚至见到了楚子玉,虽然其中详情未曾坦白,但他就算猜也能猜到这两人必定达成了某方面的交易。   楚惜微能从楚子玉身上得到的不少,但让楚子玉心动的东西却不多。无论哪一种,在交易开始之后,楚子玉必定会去信西川通知暗桩,紧盯静王旧部防止节外生枝。   果然,他这句话出了口,黄氏眼中闪过一道冷光,沉声道:“正因如此,妾才不明白……您既然与陛下达成‘以侠正武’之约,为什么不去问禅山借武林大会伺机动作,反而夜探太守府暗生图谋?”   她被“楚惜微”叫破身份,本以为是对方与帝王通气之后得到了自己一方暗道,却不知眼前之人皮下竟是自己曾经的统领。   叶浮生听到她的话,心下“咯噔”,面上冷冷道:“废话多言,刚才说的那些话,你是白长了一双耳朵吗?”   他说话不客气,黄氏也不动怒,微微欠身,道:“并非妾装聋卖傻,只是事关重大不敢轻信。”   叶浮生嗤笑一声:“葬魂宫杀手潜伏城中勾结权贵,异族之人暗探情况伺机而动,你身为掠影暗桩却没有向上头及时送出情报,不晓得是失职还是……通敌呢?”   闻言,黄氏面色一变:“妾的书信已经送出,只是没有到每月得到回信的时候,莫非……”   叶浮生眉头一凝:“你写了什么?”   黄氏道:“正如公子所言,异族动向、葬魂宫杀手潜伏、权贵态度以及民生商务之变,不敢隐瞒,悉呈于上。”   从伽蓝城这边送向天京的掠影密信,走的是边关暗道,与边陲军报混在一处掩人耳目,若是情况紧急则以红封为警,那边的守将就会提前派人执信从水路而上急往天京。   黄氏是第一次用红封,其中细枝末节都是头回遭遇,但叶浮生却太明白不过——红封密信自水路急赶,早就该抵达圣听,回信也应该落在她手里了。   然而她送出了那封信,至今却无回讯,恐怕……那封信根本就没到达天京。   他心里盘算着,却不能显露端倪,只是道:“既然知道事情有变,就该做好最坏的准备,否则消息延误是一回事,暴露自己就更愚蠢。”   叶浮生点到即止,黄氏也立刻反应过来其中必定生了意外,背后顿时冷汗涔出。   “您的意思是……”黄氏抬起头,“边关方向,有内鬼?”   “岑天大树自内枯朽,是傻子都知道的道理。若是边关铁桶一般,这些个异族哪有机会深入伽蓝城作妖?”叶浮生冷哼一声,“边关生内鬼,一旦开战不说必败,也将遭受莫大损失,而现在情况延误,就算紧急派人奔赴天京求援,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想扛过第一战,还得另寻后援。”   黄氏的目光落在郑太守身上:“这就是您冒着暴露危险来联络郑大人的原因?”   “十年生死两茫茫,表舅当年对我很好,对我父王忠心,但是现在谁也说不准。”叶浮生勾了勾嘴角,“好在,他还记得自己是大楚的官员,是中原的人。”   黄氏跟郑太守朝夕相处四年,在了解对方这一点上自然比叶浮生更深,她无声颔首,道:“但是,另外六城太守与守将却未必如此了。您让郑大人去信,借自己的名义重新召集静王旧部,若成的确能支援边陲力抗异族,撑到天京后援来到,然而若半点差错,反会被有心人利用,扯旗造反以此为名,乱子会更大。”   “刮骨疗毒,不外如是。”叶浮生森然目光在郑太守身上打了个转,“当年父王费劲心血调教出这支军队,没能在战场上一扬威名,反而同室操戈毁于政斗,莫说是他们,连我也是不甘心的。”   顿了顿,他看向黄氏:“我宁可他们马革裹尸还,也不要他们在酒色财气里空度余生,甚至做卖国狗贼……我父王当初行差踏错的那一步,谁都不准重蹈覆辙。”   叶浮生这句话杀意凛然,更增“楚惜微”胸中不平愤懑之气,黄氏被他气势所摄,缓缓低下了头。   她放低了身段,语气也柔软下来,只是立场寸步不让:“然而就算集静王旧部合力渡过此劫,若是他们再借您的名义起兵谋反,也只是让之前心血都作无用功,祸起萧墙更后患无穷。”   “郑夫人,这些话与其说是你的顾虑,不如说……是楚子玉的顾虑。”叶浮生收拢五指,又缓缓松开,“剑生双刃,伤人伤己,这个道理上位者都明白,我即便恶心,也理解你们的立场。”   黄氏温声道:“那么,您对这个隐患,有何良策呢?”   “何须什么良策?一个名头,还得存在才有用。”叶浮生扯了扯嘴角,“有了楚尧,才能召集静王旧部,清除异己、一致对外……但是,若此役之后,‘楚尧’不复存在,他们还能有什么妄念?就算有,他们还能做什么?”   黄氏霍然抬头,惊愕地看着他。   “今夜来找郑大人的,是大难不死的静王之子楚尧,去信六城联络旧部的也是楚尧,明朝以‘掠影’身份带着先行军支援边关的依然是楚尧。”叶浮生目光低垂,“然而,我已经成了楚惜微。”   寥寥两句,半是落寞半是自嘲,叶浮生在这一刻忽然想——当初楚尧离开天京辗转至百鬼门,又是以怎样一番心情接受了沈无端给他改的这个名字?   天意多辗转,劝惜一微尘。因为天意弄人失去太多,才会连分毫半点也要力拼争命,唯恐最终一无所有,恨不能双臂一揽,珍惜留住所能得到的一切。   盈袖的本意是联络楚惜微,因为她知道对方不会轻放静王之事,那些曾经为他们一家出生入死的旧部,脚下的大楚江山,不管楚惜微如何做想,都是他放不下的责任。   然而正如黄氏所言,要做到这件事情注定得暴露楚尧的身份,纵然扛过异族之战,也将成祸起萧墙的根源,到那时,楚尧的存在就是天地不容。   除非异族战后,楚尧永远消失在静王旧部面前,而这世上除了死亡,没有第二个办法能让他们死心。   战场瞬息万变,背后权力倾轧,若是楚惜微真的接下玉佩陷入其中,哪里还会有命在?就连百鬼门,恐怕也要万劫不复。   不管楚子玉跟楚惜微做了什么交易,都比不过国祚根基。叶浮生跟了楚子玉十年,比谁都明白这位新帝的性子——能忍,能容,也能狠。   楚惜微一日还是楚惜微,楚子玉就能忍他;可他一旦变回了楚尧,楚子玉就定容不下他。   盈袖能拿出那枚玉佩,就代表楚子玉已经做出了取舍——以侠正武的棋子他可以再换,召集静王旧部的人却只有楚尧一个。   叶浮生并不怪他,很多事情无关是非对错,归根究底,是在其位谋其政,各有自己的立场与责任。   可他舍不得楚惜微,亏欠也好,私情也罢,叶浮生舍不得动楚惜微一根手指,也容不得别人算计他半点。   私情与大局,家与国,叶浮生一直都为此两难,他曾一度未曾回应楚惜微,怕的就是抉择到来时,自己会再负他一次。   如今事到临头,叶浮生反而平静了下来。   “派出心腹,改道急赴天京,向楚子玉陈明情况,别把眼光都死盯着北疆一处,那里只是一个幌子……”叶浮生深吸一口气,对黄氏一字一顿地说道,“等一会儿你开口示警,我会借机引出魏长筠,以百鬼门之力收拾掉葬魂宫暗藏城里的爪牙,郑大人也能趁机清理城中不轨之人,至于你……”   郑太守顶着昏庸名头在伽蓝城扎根这些年,外表被酒色财气掏空,内里其实对诸般势力都门清,不说忠奸一目了然,总能在这节骨眼上整合出可用之人和可杀之人。   黄氏闻弦歌知雅意,轻声道:“妾会派遣人手跟上送信者奔赴六城,联合六城暗桩观其态度明其动向,在最短时间里肃清异己,定不让吃里爬外的背国之人沾染战事。”   “记住你的承诺,若是掠影连这一点都做不到,楚子玉还不如下了皇位拱手给别人坐了。”叶浮生冷冷一笑,“分出一队掠影人手给我,连带郑太守的一支伽蓝城兵卫,我明天就带他们奔赴边关,此役之后……再也不见了。”   黄氏轻声道:“此役之后,妾定上报陛下重观静王旧部,窃国小人不可留,丹心之辈不可弃。您……保重。”   “楚惜微”轻嗤一声,不置可否,转身出了屋子。   黄氏脸上神情风云变幻,目光紧紧盯着他的背影,直到院外那些人从草丛里拖出被打昏的其他侍从,跟在叶浮生背后翻过墙头,她的眼神终于沉淀下来,凝固成毅然与坚定。   又屏息等了一会儿,黄氏扯乱了发髻,将绣鞋也扔掉一只,佯装惊慌失措的模样冲到院子里,放声叫了起来:“来人啊!有刺客!”   女人声音尖利,黄氏这么一喊,旁边院子都被惊动起来,护院下人纷纷持刀持火把围拢过来,还有人赶紧冲出门去追赶贼人。   叶浮生他们也听见了这动静,然而个个都是轻功好手,人已远在两街之外。   脚下瓦片传出轻响,叶浮生忽然翻身落到街道中央,这是一条冷清僻静的古街,除了他们再无其他人,连灯火也没亮几盏。   然而叶浮生看到了一个影子,立于长街出口,背着昏暗天光,依稀可见中等身材和他背后那把宽大的重剑。   来人向他拱了拱手,温言有礼:“楚门主大驾光临,魏某有失远迎。”   叶浮生嗤笑一声,目光冷下,似楚惜微那般开口嘲讽:“葬魂宫先入为主,在下未请而入实属不是,然而……看门的狗没当好,不晓得主人家知道了,会不会把狗剥皮宰了?”   魏长筠被他讽刺成办事不利的看门狗,倒也不生气,反而微微一笑:“既然如此,魏某当然要将功补过,还请楚门主……担待了!”   青山荒冢说:   仓央嘉措曾道:“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天底下的事情,很多时候是难以两全的,尤其是老叶的立场,他在私情和大局之间一直都是两难的那个人。   之前有小天使担心,等到再一次选择,楚楚依然是被辜负的那一个,因为从老叶的立场上,他选择大局并没有错。   但是十年过去,他已经不是当年别无选择的顾潇,而是历经沧桑的叶浮生。   属于顾潇的轻狂棱角被十年光阴打磨,成了叶浮生的圆滑世故。   他不再相信所谓双全法,想支援大局就拼尽全力,想保住楚楚就不惜一切。   老叶可以为这两者出生入死,这是他所能做到的最好。 第156章 诱局   郑太守醒过来的时候,府内外已经乱成了一团。   颈侧也酸疼,胸腹中一股浊气乱窜,胀痛的太阳穴牵连大脑疼得想要裂开,怎么感觉都是酒意猝然上涌后的不适反应,郑太守揉着额角,听见外面吵吵嚷嚷,脸色更黑:“在外面闹什么?进来个人!”   “老爷!”黄氏拎着裙角哭哭啼啼地跑回来,背后还跟着一票护院和仆人,“适才妾在房中卸钗,不料被贼人打昏过去,醒来看见他行动鬼祟,唯恐加害老爷,连忙高声叫人将他吓走,您、您可无碍?”   郑太守本有些不耐,闻言倒是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先是想起跟“楚惜微”一番惊心动魄的谈话,紧接着便下意识伸手入怀,原本贴身放置的东西竟没了踪影。   冷汗顿时湿透了郑太守背后衣衫。   他怀里放置的东西不多,一是自己的令牌,二是今夜与那些权贵富商吃酒时收下的巨额银票,当时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应了要给这些人一些便宜。   然而酒后回府猝然遭遇故人,喜怒惊恐都一股脑袭上心头,郑太守能稳坐伽蓝城第一把椅子这么些年,自然不是轻信的傻子,然而对方言辞锋利步步为营,从私情入大局,威胁与利诱并下,句句都戳在心头最隐晦之处。郑太守明知前路有陷阱,还是被引了进去,只能想着先应下事情,回头再做打算。   他没想到自己看似谨慎的行动,已经被对方看穿,那人拿走了银票与令牌,不说上告披露,单单在暗中已经能做太多动作,稍不小心,恐怕就要阴沟翻船。   倘若那真是楚尧,郑太守自然别无选择;倘若那不是楚尧,他也没有退路了。   黄氏见他脸色阴晴不定,似有些怕了,轻声唤道:“老爷……”   “既然知道有贼人,还在这里磨蹭什么,赶紧追!”郑太守回过神来,将心一横,怒斥道,“给我全城戒严,挨家挨户地搜查,发现可疑之人都给我拿下!这些亡命之徒敢动朝廷命官,当真是没有王法了不成?!”   “是!”手下都被他突然显露的气势所慑,惊愕片刻,便赶紧低头领命,鱼贯而出。   黄氏被他吓得身躯一抖,好在很快稳住,取下一件外袍披在郑太守身上,垂泪道:“夜寒风大,老爷不管要做什么,都要保重身子。”   锦袍覆体挡去灌入房间的寒风,郑太守身体微暖,心也热乎了些,他低头看着身边柔顺端庄的妇人,忽然道:“夫人,你跟我这些年,可曾怨过什么?”   黄氏一惊,抬头道:“老爷何出此言?妾不过卑微行商之女,若无老爷垂怜,也不过嫁给粗鄙之人,哪有今日富贵?老爷待妾,向来是极好,妾只恨未能给老爷生育儿女,为郑家开枝散叶,别无他想。”   郑太守心里熨帖,道:“麟儿今夜,是跟哪些人喝酒去了?”   郑麟正是郑太守独子,黄氏想了想,道:“是城中庆隆商行的东家之子做客,邀了好几个富商子弟和权贵公子,包下了快绿阁饮酒听曲。”   “庆隆商行……”郑太守眯了眯眼,“我记得,那里是专做外商生意的?”   “可不是,不管是西域的香料、东境的海货,甚至北蛮的药材和皮子、南地的绸缎和珠翠,都是上等的货色,不过……”   郑太守问道:“不过什么?”   黄氏有些赧然,道:“兴许是妾乃商户出身,总觉得那家的东西要价颇高,偏偏奇货喜人,从来不缺花钱的人,没买到的也不补货,反倒任人高价倒卖,连带那一片的物价都涨了起来……不过,听说近年来世道不好,行商的日子也不好过,庆隆商行能从外商手里购进这些东西,又运至此处买卖,也是难得的生意手段,想来耗费在这些玩意之上的人力物力也不可小觑,抬价捧高也在情理之中,倒是妾妇人之见了。”   郑太守细细听完她这番话,面色未变,眼神却沉了下来,若是有他早年故交在此,就该明白这是郑长青怒恨的模样了。   恶意抬价,勾结外商,行走四方,结交权贵……黄氏妇人之见只看得表面,他却从这一席话里窥出了更多东西。   “我派人把麟儿叫回来,已近弱冠之年,尚且文不成武不就,怎可如此放任?”郑太守冷哼一声,只手轻抚黄氏鬓发,“我平日公务缠身,少有时间看顾府内,此子……还得夫人上心,严加管教。”   黄氏闻言,柔顺地垂头应道:“妾知道了,明日便差人去城中寻摸文武先生,定不负老爷重托。”   郑太守颔首,这才取下已在墙上挂饰许久的宝剑,抬步出去了。   黄氏等他走远,这才转身走到琴桌后,只手抚弦,不成曲调,她屏息等了片刻,窗后忽然传来三下轻轻的敲击声,一长两短。   她走到窗前,将袖中藏匿的银票和令牌递出窗外,压低了声音:“派人去查这些银票的来处,有沾染的人都要盯住……速寻‘坤十九’,择人十八,分散六城,令随其行,见机行事。”   窗外传来两长一短三下敲击,银票与令牌都没入来者手中,但闻一声窸窣轻响,仿佛一只乌鸦从黑黢黢的草木丛里飞起,转眼消失在夜色之中。   黄氏缓缓坐回梳妆镜前,室内烛火摇曳,明暗的光交替打在脸上,正如她此时心绪波澜起伏。   她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楚尧,没想到对方会带来如此危急的情报,更没想到……他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信也好,不信也罢,现在都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她宁可冒着风险展开行动,也绝不能容忍丝毫错处出现在这多事之秋,否则一旦出事,就是生灵涂炭国门失守,谁也担待不起罪责。   黄氏机警,近日来察觉到府邸附近有人窥伺,她为了隐藏身份不打草惊蛇,暗中命令属下无紧要之事不得靠近,自己也减少了跟他们的联络,但是这样一来情报消息难免滞后。今夜有楚尧以身为饵引走窥探之人,郑太守又被逼至风口浪尖下定决心重新站队,眼下戒严了全城,她的属下也终于能放开手脚,趁机借刀将这些个鼠辈从洞里抓出来悉数斩杀,为后续多少行动扫清前路。   如此心机手段,哪怕掠影卫一心忠于天子,黄氏也不得不承认,这位离散多年的反王之子已今非昔比,浑然不见她当年奉命带人驱他出城时的稚气狼狈,沉冷果决不输他的师父……那位辅佐新帝、重启掠影卫的顾统领。   想起那场惊寒关血战的情报,黄氏轻轻叹了口气,掩去悲恸惋惜,又开始考量当下情形。   倘若楚尧计成,今夜葬魂宫的桩子就算不被一网打尽,也要元气大伤。至于郑太守此人,她跟了他四年,不说怎么知根知底,到底也是了解的,既然此番连楚尧都没试探出对方的反心,唯有不平鸣于胸膛,管中窥豹,也的确该整合其余六城的相关情报上达圣听,免得积怨成恨,也免教丹心血寒。   黄氏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发了会儿呆,又拿起一盒新买的唇脂,里面的颜色红得艳丽,正如毒蛇斑斓的美。   胭脂里混了无色无味的毒,郑太守虽薄情却喜声色,黄氏本来看着他跟嫌疑之人来往频繁,准备以此物神不知鬼不觉地夺他性命,以免伽蓝城大权旁落于不轨之手,现在看来倒是不必铤而走险了。   她将唇脂捏在掌心,对着镜子微微一笑,又是端庄贤淑的官家夫人模样。   且看这一次郑太守如何动作,若成则皆大欢喜;若不成,有他独子在手,又有天京后援,一切也来得及。   这一厢太守府内暗流疾涌,另一边偏僻长街风云骤变。   魏长筠话音甫落,两边屋顶上就冒出数个黑影,张弓搭箭,冷芒对准血肉之躯,叶浮生一行人数不多,眼下又被困于重围,似乎只要魏长筠一声令下,他们就要被射成马蜂窝。   叶浮生的目光从这些人身上飞快扫过,最终定格在魏长筠身上,意味不明地一笑:“十四弓箭手压阵,又有魏殿主亲自带十六‘百足’动杀,倒是看得起楚某这边区区九人。想必日前我门中鬼医在城内遭劫,也是阁下动的手吧。”   “百鬼门人行事诡谲,楚门主更被我们宫主称赞不已,魏某怎敢轻慢?”魏长筠神情严肃,沉声道,“如今情势所逼,魏某并不愿大动干戈,只要楚门主不涉此事,带人速离伽蓝城回返洞冥谷,我等绝不为难。就连鬼医之事,待此番过后,魏某也愿作补偿。”   “都说葬魂宫玄武殿主是个稳如磐石的千年王八,今日一见,所言不虚。”叶浮生扯了扯嘴角,嗤笑,“你急着让我走,甚至不惜放低身段,是不想闹大引来城中守军,提前暴露了葬魂宫的图谋。”   魏长筠道:“楚门主是聪明人,想必也能做出聪明的选择。”   “可惜了,楚某一来眼里容不得沙子,二来最讨厌葬魂宫的拦路狗。”叶浮生一扬下巴,“我走我留,与你何干?要动手,来!”   话音未落,箭矢破空而出,叶浮生此番带在身边的是他精心所选的八个百鬼门人,四人主攻夺命,两人善守压阵,剩下两个轻功上佳能为同伴掩护。因此在箭矢射来的刹那,他们并不慌乱,各自施展能为对敌。   箭矢连珠,不放过叶浮生周身要害,箭势更是封锁他前后退路,十四张铁弓竟是有半数都向他逼命。但闻叶浮生冷笑一声,身躯后仰的同时,断水刀铮然出鞘,回身转手便是一记“游龙”横扫而出,却并不是把箭矢打落,而是手腕一转用上“拈花”的‘拈’字诀,内劲附于刀刃,带动这一侧箭矢顺势一转,随即劲力一震逆势而回,朝着右侧屋顶上的弓箭手飞射过去!   右侧屋顶七名弓箭手躲避的这片刻,叶浮生身后的八名手下已经分散开来,两两为组对上魏长筠带来的十六名“百足”,强行分割了战局。   魏长筠眉头一皱,反手拔出重剑,在叶浮生扫落箭矢的同时捉隙而上,剑势如泰山压顶,向他头顶劈落!   这一剑甚重,出手却快如雷霆,半点不见笨拙,可见魏长筠内力轻功俱是了得,举重若轻为等闲之谈。在他的估计里,对方就算能避开要害,也必定被这一剑劈中肩头,半个肩胛骨都得当场重创。   他也的确如愿劈上叶浮生天灵,然而势如破竹,从头一直劈下——剑虽斩落,却没劈中血肉之躯,只恰恰截住了一个残影。   叶浮生已借着这一合之机翻身上了左侧屋顶,二十年苦练《惊鸿诀》让他的轻功身法已快得不可思议,此时全力施展开来,就连魏长筠也错了眼。然而须臾之差,已高下立判!   天上月光生寒,叶浮生眼底带杀,目中映出弓箭手身影所在,从一至七,自行动到神情,无一不被他收入眼记在心。   弓箭长于远攻短于近战,眼见叶浮生上来刹那,这边的七名弓箭手已拔出腰间刀刃,七人脚步一蹬分散开来,自三面向着叶浮生包抄聚拢,长街对面的另外七名弓箭手回过劲来弯弓搭箭,箭矢冷对叶浮生,是压阵,也是威胁。   魏长筠也翻身上来,双手持重剑旋斩而来,这一次没落空斩影,却只割裂了一片衣角,叶浮生的人与刀都在七步之外了。   断水刀在手中一转,如臂如指,叶浮生身法施展,仿佛一分为七,刀也变作了七把。包围他的七人同时见到一道刀光乍起,似惊鸿掠影转眼破风而至,竟然比他们刚才连珠离弦七箭更快三分!   这一刀不可接!此念头同时在七人心头闪现,他们也同时侧身躲避,其中左侧两人忽闻一声铿锵脆响,手中刀刃一震,竟是从中断开,火花四溅。   同时四溅开来的还有血花。   剩下五人惊恐看见,那两人刀断刹那,脖颈处也喷溅出鲜血,两颗还冒着热气的脑袋凌空飞起,可他们并没有看见动手的人、杀人的刀。   人在哪里,刀在何处?惊慌刚闪过心头,一人下意识地侧头看向身后,未曾想这一转头,咽喉便是一凉——人不知何时到了自己身后,刀悄然贴上了脖颈,这一转就是将命脉送于刀俎之下,冷铁喋血。   转眼间三人殒命,魏长筠终于赶到,眼光一扫,剩下四人从惊愕中回过神来,错落四方同时杀来,他也脚下一蹬窜上半空,陡然间剑势下沉,力压叶浮生天灵!   双刀攻上身,双刃斩两腿,一上一下封死退路,正上方魏长筠剑势逼人,剑锋尚未及身,劲风已经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叶浮生的衣发被劲风所压纷飞开来,他目光一寒,在四面都被封死之前算准时机,断水刀逆势而上横于头顶,不仅稳稳接下魏长筠这一剑,还将重心移于右腿,身躯在千钧重压下生生一转,带得魏长筠也顺势转了一轮,四把刀后发而至,恰好从他身侧擦了过去,全身多出四道血痕,却无一伤及筋骨。   叶浮生四两拨千斤,实际上并不容易,他右脚立处裂纹蔓延,卸下的劲力仍有千钧,魏长筠内力之强比之赫连御相差无几,生生接下这一剑,让叶浮生肺腑都震了一震,血气涌上喉头,又被他不动声色地咽了回去。   他避过了这一会合,魏长筠眼睛一眯,又加余力将他生生压制住,剩下四人对视一眼,四刀再度从四面杀来,这一次对准胸腹腰背,眼见就要把人捅穿八个血洞!   叶浮生却在这一刻陡然撤了手。   他出招本留力,这一下拼着力道反震之害从魏长筠的压制下脱开,在千钧一发之际将身一俯,四把刀失了准头在他背后交叠,魏长筠落下的一剑也砸在这四把刀上!   无匹劲力透过刀刃又震肺腑,叶浮生却半点不见迟滞,手中断水刀顺势旋斩而出,乃是惊鸿刀法中杀气极重的“横波”!   断水刀锋似一道涟漪向四面八方荡漾开去,魏长筠剑下一空,叶浮生已经像条滑不留手的鱼从天罗地网中脱身,当他和魏长筠同时站定,挡在中间的四个人才回过神来,下意识地低头,看到自己腹部那道深深的血口。   “横波”一刀瞬杀四人,肚腹本就柔软,这一下就如切开了四块豆腐,刀口平整无翻卷,血却怎么也止不住,人也颓然倒了下去!   叶浮生嘴角溢出血线,魏长筠亦如此。适才双方僵持,一人陡然撤力固然被内外力道所震,但叶浮生卸力及时,魏长筠的劲力未得宣泄反震而回,同样受创不轻。   魏长筠连赞三声:“长江后浪推前浪,楚门主果真少年英雄,好刀法!好轻功!好手段!”   额角见汗,叶浮生却依然站得很稳,有他钳制魏长筠,对面七个弓箭手也不敢妄动,下方战况正烈,百鬼门精挑细选出来的人手虽然不在数量上占优,却在此时以一当二游刃有余,一时间竟是把他们都拖在了这条街道上。   刀与剑交锋相抵,两人同时空出一手拳掌相撞,叶浮生的左手被魏长筠死死包裹在五指中,用力之大已闻“咯吱”怪响!   叶浮生脸上痛色一闪而过,魏长筠也不废言,重剑趁机迫开断水刀,抬膝踢向他的腹部。   下一刻,叶浮生脚下一蹬在间不容发之际避开这一踢,身体陡然翻转而上,尚且受制的左手带动魏长筠手臂上举,胸前空门毕露!   与此同时,对面屋顶上一名弓箭手突然松弦,箭矢破空而出直射魏长筠胸膛!   这变故来得太惊人,偏偏此刻风水轮流转,魏长筠被叶浮生反受牵制,只能顺着这一带勉强转身险险避开箭矢,然而紧接着胸口一凉,一截带血刀尖从背后透出。   叶浮生这一刀的时机把握太精,对他的反应算得太准,就连出手的角度也太诡,魏长筠到此时才惊觉,今夜这根本就是一个陷阱,而叶浮生是把自己做了饵,终于等到他上钩。   一刀贯体,去势未绝,叶浮生左手虽然挣开,却已经被拧脱了臼,他面不改色地握住刀柄,逼得魏长筠连退数步,直到屋顶边角,后者蹬住屋脊暂时稳了身躯,然而胸前殷红已浸透衣裳。   一颗信号弹在他后方远处升起,于黑沉夜空炸开一道猩红烟花,浓艳的光投射下来,活像将人间血洗了一番。   哪怕不抬头,魏长筠也认得这烟花——他今夜出行之前将信号弹交给了心腹下属,若无十万火急之事,绝对不会点燃烟花惊动众人,眼下只能说明……他们藏身城中的据点暴露,并且遭到了灭顶之灾。   叶浮生低声道:“庆隆商行,现在应该被守城军围剿,分散在外的人手也许还错落四方,但是能拿下魏殿主就已足够……大厦已倾,殿主是聪明人,何必冥顽不灵?与异族为计,无异与虎谋皮,悬崖勒马,为时未晚。”   魏长筠想说什么,然而刀刃贯体,尽管他奋力躲开了心脏,却也破骨伤到了肺脏,此时血气上涌,周身血液都向伤口涌去,他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叶浮生忽然在他眼中看到了一道光,他再不迟疑地抽刀后退,魏长筠竟是不顾自身伤势,抬手一剑向他刺了过来。两人距离太近,叶浮生虽然避开剑锋,却被剑身重重打在胸膛上,劲力透骨而入,他忍了许久的一口血,终于吐了出来。   这一扫之力让叶浮生落下屋顶,好在他反应极快,连退三步稳住身体,抬头再看,魏长筠已经弃战逃走,几个起落就消失在众人眼中,徒留扔在交战中的双方和滴落在地的斑斑血迹。   叶浮生没有追,不是不想,而是追不上。   他抬手拭去嘴角血痕,眼前有些发黑,耳朵里也嗡鸣,胸中气血翻滚,脑子里传来针刺似的疼,这是他妄动内力之后压制不住“幽梦”,毒素正在侵蚀四肢百骸。   那名在关键时刻反水的弓箭手屈指在唇,又唤出几道黑影冲入战局,分担了百鬼门八人的压力,自己飞身而下落在叶浮生身边,扶住他的身躯。   面具移开,露出的竟是二娘那张凄丽的脸,她搀住叶浮生的胳膊:“叶……主子,没事吧?”   “派人去追魏长筠,他被我一刀穿透肺腑,跑不了多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叶浮生勉强压住气血,幸好精巧的面具遮住了他此时比死人还难看的脸色。   二娘皱了皱眉:“那些葬魂宫的杀手……”   “今夜闹了这一场,郑太守已无退路,他会比谁都急于收拾那些杀手,借刀杀人何乐而不为?”叶浮生冷笑一声,“伽蓝城此夜过后,算是暂时安全,你带人记得藏好马脚,别在这时候做出头鸟。”   二娘一点就透,面色凝重地点了头,迟疑一下问道:“那……您呢?”   “郑太守被逼站队,明烛赌坊又出了一番血,百鬼门若是太轻省,后续会更麻烦。”叶浮生说话滴水不漏,将关于楚惜微身世纠葛和静王旧部的信息掩去,只拿利益局势说事,“明日一早,我带一队人出城赴边关,若是那边出了岔子,我们在这里做再多部署也不过是儿戏一场。”   他的声音很轻,是法不传六耳,也是实在没多余的力气沉声笃定。二娘闻言胆战心惊,听出了他话语里潜藏的危机四伏,也听出了此去九死一生的前途未卜。   她本来就画得凄凉的面容,忽然更哀戚了几分。   叶浮生最看不得女人在面前难过,本来就胸口疼,现在脑袋也更疼,叹气道:“二娘,我还没出事,你可别摆着哭丧脸了。”   “属下只是想起一些旧事。”二娘抬眼看着他,“我姐妹三人幼时流亡世间,有不轨之人欲抓了我们贩卖讨口,大姐拼命救了我和三妹,自己落入毒手……等后来再见,她已经烂成一堆骨头。这些年,我与三妹每每想起当日离别时,大姐奋力挡在巷口的背影,都如梦魇缠身不能释怀。”   叶浮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说起这一茬,只好顺着话安慰了一句:“逝者已矣,你们活得好好的,她在天之灵也能安息。”   “属下不是要对您闲谈这个,而是……”二娘对上他的眼睛,声音压低,“有时候我会觉得,与其当初踩着大姐的性命活下来,倒不如死的那个人是我,或者……跟她一起死。您,明白吗?”   天下生死无常祸福难测,有时候逝去之人死得其所心满意足,可活下来的人却难以释怀,越是情深义重,就更是意难平。   叶浮生终于听懂她弦外之音,尽管眼前已经有些发花,但还是努力看清了女子微红眼角和抿成一线的唇。   心里忽然有一个柔软的地方,被狠狠扎了一针,不算疼,却叫他一个激灵,想起了被自己忽略的地方。   他满心想着左右毒发之期将至,以残躯换楚惜微一个安全是稳赚不赔的事,然而从头到尾这都是他自以为是的好,没有站在楚惜微的立场去感受过。   那个人已经不是当初只知道哭得孩子,他才是真正的百鬼门主楚惜微,权操在握,生死一念。   若是楚惜微好不容易从问禅山的十面埋伏里杀出重围回到伽蓝城,发现孤城依旧,故人不在,他会怎么想?   所谓至死不渝,不是一场生死交换,而是两个人执子之手,天长地久,死生不弃,患难不改。   叶浮生深吸了一口寒冷的空气,脑中浑噩慢慢退去,之前充斥心头的焦虑和偏执,也在这一刻被暂且压下。   “二娘,我明白。”他微微一笑,抬袖擦去刀上的血迹,低头看着雪刃映出的那张熟悉面容,好像是在对镜看着远在山城外的那个人,“边关势在必行,但我必拼尽全力绝不言弃,只待尘埃落定,皆大欢喜。”   第157章 杀招   落日崖那边传来的巨响,赵冰蛾自然是听到了。   无相寺内乾坤倒转,赵冰蛾用一支“魔蝎”为代价炸毁演武场,拖了大半“天蛛”陪葬,连同那些曾自诩正义的白道人质,有一个算一个,跟葬魂宫多少杀手的血肉混成一团,再分不清彼此。   今后武林再谈起此事,多少后生晚辈要唾骂她心狠手辣灭绝人性,又要扭捏作态地叹一句受难之人死得其所。然而身后事如何,对赵冰蛾来说并无干系,她要的是一场痛快,到现在已一解心中多年郁愤难平。   在落日崖巨响传来之前,赵冰蛾仍在盘算残局如何收拾,嘴角还带着笑意,下一刻笑意凝固在脸上,她只觉得脚下地面微颤,回首只见群鸟出林喧闹嘈杂。   心里忽然漏了一拍,赵冰蛾收敛了笑意,目光低垂看向跪在自己身边的手下,沉声问道:“蝎子还没回来吗?”   她该做的事情都已做完,除了一部分隐藏极深的桩子和前往落日崖的蝎子等人,剩下的手下都已聚于此处,闻言,其中一人上前答道:“大人,属下一直带人驻守此处,并未见副首领踪迹。”   赵冰蛾的双手骤然间紧握成拳。   蝎子是跟了她多年的老人,向来行事谨慎周到,此番奉命与步雪遥虚以委蛇,不管火油陷阱之事成败与否,都不该错漏情报传递这一要事,除非……他自顾不暇没能做到周全安排,或者派出的人没能活着回到此处。   无论哪一种,都代表有她所不知的变数发生,而赵冰蛾这些年来最讨厌的事情,就是节外生枝。   她的神情阴晴不定,那人觑着她的脸色,小心道:“大人,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赵冰蛾嗤笑一声:“怕什么?我已经毁了‘天蛛’,暴露葬魂宫此番八成暗桩,树敌于武林白道,使散沙之敌聚成一盘,就算赫连御逃出渡厄洞,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她说得狂妄,眼下也确实有狂妄的资本。愠怒之色只在脸上一闪而过,赵冰蛾又收敛了神情,眉梢一挑:“迷踪岭那边,有消息吗?”   另一名手下适时接口道:“回大人,厉锋带‘金蟾’守巢,封锁三途六道有进无出,然而这次策算无相寺之事已经消息走漏,各大门派震怒不已,由太上宫端仪师太亲发诛魔帖,召集群侠齐聚东陵,意在组成联军,先解问禅山之围,再趁机作势进宫迷踪岭,眼下已过中都,不日将抵此处。”   “很好,不枉我先前在伽蓝城留了条活口。”赵冰蛾嘴角一弯,目光也冷下,“事到如今,问禅山已非久留之地,剩下的便让赫连御跟白道狗咬狗……召集人手,我们先回迷踪岭!”   “是!”手下应声,却又迟疑片刻,“大人,眼下东山道被百鬼门虞三娘带人把持,南山道落于萧艳骨之手,我们该走哪条道?”   赵冰蛾眯了眯眼。   她今夜做了这场血腥大戏,虽然与先前目标相去无几,但也将自己暴露出来,萧艳骨心思比步雪遥更缜密,一定会怀疑她别有用心。   两条山道都占地势之利易守难攻,她虽然有下属可用,但是要跟萧艳骨再拼一次,不过是徒增无谓伤亡,从表面看来的确是继续跟百鬼门交涉为上策。   然而她今晚所为,除却事先与百鬼门合谋的部分,还做下不少手脚,不仅违背约定狠狠将其利用一番,还触及了百鬼门行事底线,后更为一消心头旧恨跟武林白道结下大仇。楚惜微既然有心要与白道结好,那就不可能在这敏感时机放她安然过关,而且一旦真正撕破脸,对她才是大不利,眼下暂避其锋好歹还能稳住面上的和平。   赵冰蛾不算大度,自然也以己推人。眼下既然左右为难,倒不如择一荆棘明路,总好过阴沟翻船被反咬一口。   一念及此,赵冰蛾睁开眼,眸中掠过杀气:“走南山道,招子放亮些,萧艳骨若是发现了什么,也不必顾及,跟他们做过一场便是!”   “遵命!”属下得令,正要变换队形有所行动,忽然听到有仓促的脚步声由远至近,立刻戒备起来。   赵冰蛾眯了眯眼,挥手阻止属下妄动,看着那个黑影奔出草丛来到近前,袖口的蝎子袖纹已是血迹斑斑。   她记得这个人,跟在蝎子身边多年的心腹。   “大、大人,落日崖……落日崖出事了!”来人见到她和一众属下,硬撑的那口气一松,脚下顿时失了力,一头栽在她脚边。   这一趴下,所有人都看到他背后斑驳的伤口,像是被刀剑之类的利器削去数片血肉,好几处洞穿身体,只勉强避开要害。   一路提气狂奔,几乎要耗干他身上最后一滴血。   这人的眼神已经接近涣散,气息越来越弱,喃喃道:“西、西岭惊现异族‘狩猎军’,副首领派我三人赶回……”   血哽于喉,再也说不出一句整话,赵冰蛾不得不俯下身,才能依稀辨认出几个零散的字:“赫、赫……玄……杀……”   就在此时,一道银光从远处电射而来,直冲她面门刺去。她猛然将头一偏,同时弯刀出鞘一勾一挑,那道银光反震回去,稳稳落回主人手里。   那个人站在十丈开外的一棵树上,枝桠阴影掩去大半身形,轻飘飘立于枝头,像只轻盈的翠鸟。因为离得太远,其他人都只能勉强看清一个轮廓,唯有赵冰蛾瞳孔一缩,握刀的手第一次颤抖了片刻。   一枚柳叶刀从她身后射出,直奔那人而去,这一下不求杀敌只为试探,转眼就到了那人身前。呆立的他仿佛从大梦惊醒,蓦地伸手拈住刀刃,巧妙避开锋芒捏住刀柄,紧接着手腕一转,细薄的刀刃飞回来处,深深没入原主的眉心,轻松得好像只是插进了一块豆腐里。   下一刻,那人就像皎月出云腾身而起,于树梢枝头连续几个起落,在许多人都没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到了赵冰蛾面前。银光又是一闪,在如此近的距离下才能看清那是一把极细的剑刺,锋芒聚于尖上一点,凝向赵冰蛾的左眼!   这一剑比离弦之箭更快,仿佛电光火石飞射而来,赵冰蛾的刀已出鞘,手势也递出方寸,却在招式将出的刹那生生收手,身躯向后一仰,剑刺划破她的眼角,拖出一道刺目飞红。   赵冰蛾从剑刺下一个翻滚脱出,却不急起身,手掌在地上一拍,便是鹞子翻身凌空而起,手中弯刀也顺势而出,与剑刺相撞迸溅火花,随即又是三声连响,她连翻三转连出三刀,来人也连出三招连接三刀,终于在一个“力劈华山”下两厢僵持。   赵冰蛾加力于刀,压得来人右腿错后重重踏地,如此近的距离,她终于能确定——这个人,正是玄素。   她瞳孔紧缩,死死盯着玄素,玄素却眼神空洞,仿佛目光里根本就没有她。   下一刻,玄素的左手屈指成爪自下而上抓向赵冰蛾咽喉,出手迅猛,如鹰隼捕兔,饶是赵冰蛾退得飞快,也被这一手在脖颈上抓出三刀血痕。   她甫一落定,身后属下便合身而上。“魔蝎”身为“五毒卫”里唯一能与“蝮蛇”相提并论的存在,其中自然无庸手,眼见赵冰蛾退出战圈,他们便在片刻间分工完毕,一半守护于赵冰蛾左右,一半分于四面八方,长短错落,攻守相辅,先后向玄素攻去!   赵冰蛾这次没有阻拦,她紧紧盯着战局,心里沉了下去——玄素的外表不见异常,行动武功也丝毫不迟滞,唯独神情木然,招式戾气十足更增杀气,较之先前简直天壤之别。   以寡敌众,他仿佛不知退也不觉痛,剑挑、飞踢、出爪、掌击……一身武艺都施展开来,招招式式都在逼命,一剑贯穿一人咽喉之后血溅面目,叫脸上旧伤更添狰狞,玄素却恍若未觉,反手搓掌成刀与短枪相接,竟然将木质枪身生生截断,去势未绝变掌为爪扣住那人手臂,用力一折,便是清脆刺耳的骨断之响!   “《千劫功》……修罗手……”   赵冰蛾的一张脸,就像冬雪落于河面,飞快地将流淌的情绪全部冰封,转眼间只剩下死寂般的冷硬。   眼睛一眯,赵冰蛾突然抬头看向玄素所来的方向,声音聚成一线,入耳生疼:“赫连御,滚出来!”   这一声灌注内力,就像刀子猝然刺进脑袋里,听见的人都觉魔音穿耳,就连玄素也是一滞。赵冰蛾眼见前方树后有一角衣袂掠过,冷哼一声,一蹬地面飞身而去。人未站定,刀已出锋,就像一弯月牙割裂穹空,碗口粗的一棵树竟然被她一刀横断,却没看到那树后之人。   耳后风声呼啸,赵冰蛾眼色一厉,弯刀去势突转直斩身后,却没想到眼中映入染血青衫。玄素不知何时拼着受创杀出重围,此时已到了她身后,剑刺当胸逼来,赵冰蛾的弯刀也即将切上他的咽喉!   无为剑何等锋芒,挽月刀何等凌厉,这一下刀剑逼命,眼看就要成两败俱伤之局。生死一线之际,赵冰蛾仓促撤招,也使得胸前空门大露,剑尖登时刺入!   剑尖入肉半寸就再不得进,赵冰蛾左手死死抓住剑刺,被锥形利刃割开手掌皮肉,热血汇入暗槽,总算在一剑穿心之前稳稳把持住了无为剑。   这一口气尚未松出嗓子眼,赵冰蛾突然听到了一声熟悉的轻笑,从背后传来。   她与玄素这生死交手兔起鹘落,那棵被斩断的树还在徐徐倾倒,此时有人一掌击于其上,树干重重砸上赵冰蛾的后背。   树干本沉重,这一掌更有雷霆之力,在赵冰蛾避无可避时砸上她的背脊,纵然她反手一刀架住树干,没被当场砸断脊梁,顺之传来的大力依然让她身躯向前一扑,原本被把持住的剑锋脱开桎梏,势如破竹地刺进血肉之躯!   赫连御满意地看着染血剑尖刺破赵冰蛾背后的湛蓝衣衫透出来,就像碧水中开出一朵红艳艳的莲,只觉得再没有比这更美的画面了。   他看得顺眼,脸上也有了笑模样,左手五指收拢又舒展,玩弄生死于股掌之间。 第158章 番外·旧年深雪(三)   彼时年少未明苦楚,旧年深雪不见红尘。   慕清商下山的那一天,像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女骤然离家,门派里上至长老下到弟子都放心不下,荆斐扯着他的衣袖嚷嚷着要一起走,纪清晏更是把自己那点行走江湖的经验掰烂揉碎来来回回唠叨了五六遍,比市井间说媒的婆子还要碎嘴。   慕清商被他们念叨得头疼欲裂,差点就张嘴说“我不走了”,结果背上那把冰冷沉重的剑压住脊梁,叫他到底说不出这知难而退的第一句话。   自始至终,肃青道长都没再多言半句,他拢着一件厚实的披风,露在外面的形容都已现枯槁之色,像棵冰天雪地里的老松树落满白霜,枝桠都被压断大半,还剩下一根树干傲然而立,支撑起这一亩三分地的天。   慕清商松开了荆斐的手,接过了纪清晏紧握的包袱,对着师长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转身走了。   他下山之后去了不少地方,从东陵到南地,见过春花看了夏荷,正准备绕道北上,却见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中都洞冥谷百鬼门少主沈留,在幼时于迷踪岭内曾与慕清商有过短暂相处。当时他们俱是孩童,一个人小鬼大,一个沉默寡言,本来该是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两人,却因为机缘巧合有了匪浅交情。   那年慕清商七岁,被软禁迷踪岭内不见外界,八岁的沈留却已经仗着父亲沈乐是百鬼门长老,浪得连天上都是脚印,听说百鬼门要跟迷踪岭赫连家做笔生意,就死缠烂打要来长长见识。   沈乐虽带上了他,做正事的时候却是不可能还留个小尾巴,故而沈留被赶出静室后几乎把嘴巴撅得能吊油瓶。他耐不住寂寞,不肯跟着仆从侍女去凉亭赏玩吃瓜,趁人不备就扭头冲进了后山,准备来一场招猫逗狗的闹腾。   结果这一去,猫狗没见到,倒是误闯了赫连家惩戒人的蛇窟,数百条颜色各异的蛇盘踞洞里,沈留猝不及防下被咬了脚踝,吓得连连后退,滚下了小山坡。   他昏迷前还心道不甘,拿定主意等到了地府也要掐着阎王爷的脖子威胁,醒来的时候却没看到阴曹,只觉得身下摇摇晃晃,低头看到一个黑色的小小发旋。   那一日慕清商本来是想去后山悄悄捡些能用的常见草药给自己受罚的婢女,没想到会捡到一个跟他差不多大的孩子。沈留滚下来的时候差点把他砸倒,看见这人昏迷不醒时慕清商还吓了一跳,上下检查看到脚踝咬痕,所幸血是红的。   咬伤沈留的是条无毒蛇,这家伙根本就是摔晕了。   在赫连家主没传召的情况下,慕清商被明允的活动范围仅限于他的院子,因此捡到人也不敢叫嚷引来岗哨,他又不忍心把沈留丢在山上喂蛇虫鼠蚁,只好勉强将其背了起来,一步三晃地往回走。   沈留知道自己没事,一个翻身就下了地,对他道谢后帮着找了药草,两个小孩鬼鬼祟祟地回到前山,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孩子之间的感情来得快去得也快,沈留在迷踪岭呆了三天,也就跟慕清商偷偷摸摸厮混了三天,他们一起给那可怜婢女裹了伤,又一起进山打过雀鸟,然而这些平淡无奇的小事早晚会被喜新厌旧的孩子缩忘却,直到后来发生了一件事。   百鬼门跟迷踪岭谈判不成,沈乐更是与赫连家主大打出手,彻底撕破了脸。整个迷踪岭顷刻戒严,要拿下所有随沈乐前来的百鬼门人,自然也不会放过沈留这样一个重要的筹码。   事变的时候,沈留正拿着刚做好的弹弓在后山约好的地点等慕清商,不想听到脚步声匆匆,躲在草丛里看到一个百鬼门下属狼狈逃至此处,还没等他开口叫人,一支箭矢就从对方的胸膛透了出来。   沈留生长于百鬼门,哪怕还没真刀真枪干过什么,耳濡目染下也并非寻常孩童可比,当即双手捂嘴免得惊叫,下意识就想去找父亲。   可惜他到底还小,心乱如麻下暴露端倪,那持弓追来的赫连家暗客朝着这边搭箭,冷喝道:“什么人?出来!”   箭矢吞吐寒光,沈留知道如果自己不动弹就是被射个透心凉的下场,可是一旦暴露自己,谁知道后果会怎么样?   眼看对方就要松手放箭,一个声音突然在沈留身后响起:“是我。”   沈留不知道慕清商是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道他躲在自己后面看了多久,只是当慕清商路过自己身边的时候,沈留忍不住悄悄抓住了他的脚踝。   慕清商顿了顿,挣开他的手继续往前走,对那暗客说道:“屋里闷得很,我出来走走。”   暗客放下弓箭,说话虽然听着客气实则毫无敬意:“家主有令,小公子体弱需多多休息,无召不出院落。何况现在正清理外敌,十分危险,您还是随属下回去吧。”   慕清商的身体抖了抖,轻声问:“是前两日来的那些中都人吗?”   沈留心头一惊,暗客眯了眯眼:“是什么人在小公子面前多嘴?”   “是、是我听洒扫的下人说的……”慕清商低下头,犹犹豫豫地去牵他的手,“我、我怕,你带我走吧。”   暗客似乎是嗤笑了一声,将长弓负在身后,握住了他的手,然而刚一触碰,他就发出一声闷哼,连退了两步。   沈留眼尖,看到暗客肉掌间多出一枚极细的针,手掌已经开始发黑,露在外面的针尾是倒钩状,熟悉得让他害怕。   这是沈留送给慕清商的七枚毒针之一,本来是沈乐给他护身之用,他自觉用不着,就把它当成小玩意儿给了这看起来像病猫一样的伙伴。   直到现在,虎崽撕破了猫皮,露出藏匿许久的锋芒。   毒针入体即发作,暗客屈指要吹哨示警,沈留已经回过神来,捡起一块石头用尽力气砸在了他头上。趁着对方倒地的机会,慕清商捡起了那名百鬼门下属手中的短刀,照着他的脖子狠狠捅了下去,一连三下,几乎捅了个对穿。   沈留被他这番突然暴起吓得大气也不敢出,等到暗客没气之后,慕清商才对他说道:“帮帮忙,把那个人拖过来。”   沈留一点就透,两个孩子合力把那百鬼门下属的尸体搬过来压在暗客身上,让对方的手握住还插在暗客脖颈里的刀,伪装好了现场后不等松口气,慕清商就抓着沈留从小路跑。   沈留被他拽得一个趔趄:“我不走!我爹还……”   “你爹死了,我看到的。”慕清商脚步一停,侧来的半张脸上满是血迹,在黄昏下无端显得惊悚可怕,眼里是不符合这个年纪的冷静,“我来找你,结果发现岭中乱了,有人拖着尸体从家主那边出来,我看清了……是你爹。”   沈留脑子里刹那时一片空白,他想哭想喊想说慕清商骗人,可是对方似乎早有预料,用手死死捂着他的嘴,几乎拿出了吃奶的力气连拖带拽,把人带到了一个堆满血色麻袋的山洞里。   慕清商在他耳边说:“这里都是没用的死人,今晚子时就会被带走扔进外面的长河,你识水性吗?”   沈留脑子里嗡嗡作响,只能愣怔点头,慕清商就继续道:“你找个袋子躲进去,记得打活结,别动也别出声,晚上被扔进水里后憋一会儿再出来……走得远远的,别回来!”   沈留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慕清商,认识他三天,这个比自己小一岁的孩子都乖顺柔软得像只猫儿,从来不曾有这样冷静到可怕的地步,甚至连刚才捅刀的时候尽管手抖,也没失了准头。   他怔怔地问:“你到底是谁?”   “他们都叫我慕清商。”蹲在面前的孩子擦了擦脸上血迹,在怀里小心摸出个布包,里面是沈留那六根毒针,自己只留了一支,剩下的一股脑被他塞回沈留怀里,“这个你拿着,如果有人要杀你,你就动手……如果你打不过,就杀了自己,总之不要活着回来,否则你会后悔的。”   沈留抓着他的手:“我爹……真的死了吗?”   “家主杀了他,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我不骗你。”慕清商轻声道,“你对我好,也没做错什么事,不该死的……听我的话,活着出去。”   他说完挣开了沈留的手,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这一别就多年未见,慕清商虽然记得沈留,但并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人,故也没设法联系。那夜他独居船上卧看朗月疏星,冷不丁有人爬上了船,狼狈地趴在船舷上喘气。   十五六岁的沈留生得狐狸眼风流相,哪怕被泡成水鬼模样,也好看得紧。慕清商本想把其扔回水里,却看到了他腰间悬挂的一个人头,瞳孔一缩。   迷踪岭赫连家御下极严,其中死士都在面上烙了黑色阿芙蓉,虽然没公明于世,该知道的人却都心里有数,绝不会认错。   赫连家的敌人……慕清商眯了眯眼,长剑架在沈留颈边,没出声,握剑的手稳如磐石。   沈留此番杀了替赫连家主送信天京的暗客,一路上不知道遭了多少回难。此时他身上伤口被水杀得生疼,好不容易爬上艘船却没想到上面还有高手,眼下内力所剩无几,纵有饮血匕在手,也实在不好硬碰硬。   因此他一面悄然伸手探入腰封,一面举起右手卖惨赔笑:“这位兄台,小弟路遇歹人跳水逃命,借你的船喘口气,还请……”   “你杀了赫连家的暗客。”慕清商打断了他的话,“此地临近西川,你挂着这颗人头还赶往此地跑,是在找死。”   沈留心头一惊,再不犹豫,右手一转推开剑锋,左手向后一扬,一枚细针迎面射来。   慕清商右腕一转,长剑横于面前挡下细针,附着其上的内力将针“黏”住,正欲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却借着月光看清了针头那丑到别出心裁的倒钩——   “我跟你讲啊,这个针尾是我自己弯的,方便藏在衣带里,用的时候还顺手,是不是很厉害?”   沈留一击不成,正准备再跳一回河,冷不丁被人一把扯住了袖子:“沈留,我是慕清商。”   这个名字就像重锤打破了核桃壳,把里面封藏的东西重新暴露出来,沈留浑身一震,他下意识地回头想看个真切,脚下已经踏了空。但闻裂帛声起,慕清商只觉得手下一轻,那人已经栽回了河里,扑起老大的水花。   他丢掉破布,面无表情地抹了把脸,看着沈留在水里扑腾也没急着去拉人,而是转身看向了岸边。   微带凉意的风吹来,略消减了夏日暑气,然而慕清商敏锐地嗅到一丝血腥味。   下一刻,有数枚弩箭破空而至,箭尾都绑着绳索,一半射向船舷,一半射向站在船头的人!   青山荒冢说:   《旧年》总共4章,明天我看看有没有空把剩下的写了   本章亮点——两个小包子的患难之交,以及年少断袖(???)的沈门主╮(╯_╰)╭   最后本章有隐晦伏笔,关系到最后一卷的重要设定,请发挥火眼金睛和脑洞自由寻找想象,猜对有奖23333 第159章 毒计   人的名树的影,孙悯风凭一手医术傲视杏林,“鬼医”盛名到底不是大风刮来的虚衔。   他将随身携带的布包打开,从中取出针药为那名性命垂危的百鬼门弟子逼毒,走奇穴下猛药,硬是在一炷香的时间里抢回了人命,正在努力让人清醒过来。   众人不愿枯等,纷纷对现在的情况各抒己见,都想找到最安全的出路,一时间吵得不可开交,幸亏有色空在场才没闹得太过分。楚惜微拧着眉头,心里快速把敌我双方的力量做了一番权衡。   这一次武林大会广邀各大门派,参会者多达两千余人,再加上无相寺内的诸多僧人,由于百鬼门跟赵冰蛾预谋在先,将之前那场厮杀控制在不伤元气的范围之内,现在就算粗略划去伤亡名目,剩下也有三千多人,再加上盈袖所带的人手,共计四千人,算得上人多势众。据恒明适才所言,落日崖方向冲出的异族骑兵约莫上千人数,纵有刀兵火器之助,对上这边也并不占什么优势,眼下要顾忌的唯有两点——落日崖那边是否还有异族后援,以及不在赵冰蛾控制内的诸多葬魂宫暗客。   从明面上看,武林白道胜算颇大,但是正因如此,楚惜微才不能轻举妄动,毕竟莽撞冲杀博一时痛快容易,行差踏错想力挽狂澜可就难了。   “叶公子这番沉思,可是有什么主意?”恒远那双眼机灵得很,硬是从楚惜微面上看出些端倪,遂开口问道。   不等楚惜微说话,那罗家主已经愤然道:“瞻前顾后、优柔寡断,真是妇人行径!不过上千异族,难道集我等之力不可杀之?我们练了这一身武艺,还比不上那些个蛮子的战马刀斧?”   这话说到不少人心坎里,应和之声纷纷而起,吵得楚惜微头疼,开口也就冷硬起来:“罗家主若觉自己有杀敌退军之能,我等也不拦着您身先士卒,请!”   闻言,盈袖也掩口轻笑,道:“是极,罗家主热血燃胜酒,不妨执兵斩棘,也好让我们见识一下华月山庄的风采!”   顿了顿,她又状似不经意地扫过众人脸庞,笑意微凉:“有人愿意以身犯险给大家做个前车之鉴,我等除了感念慈悲大义,何乐而不为?”   此言一出,罗家主咬碎了一口牙也把涌到嘴边的意气之言往肚子里吞,其他还有异心的人也不想平白拿自己性命去为别人试刀,一时间也不得不按捺下来。   色空眼虽不得见,耳朵却灵,心里头比谁都清明,听得这一番龃龉,暗自摇了摇头,忽然就明白了东道端涯在世时说过的一句话——   “变不变之事,守应变之心,方为人之道也。”   满场之人曾也快意恩仇潇洒来去,到如今故步自封徒增累赘,除却世故之所累,更因人心之所变。   等闲变却故人心(注),色空曾以为自己已经明白,到现在才惊觉还不够明白。   就在这时,有人来到楚惜微身后,低声道:“叶公子,东山道三娘那边传来消息——尚无鬼祟,随时可以安排撤退。”   楚惜微瞥了一眼屏息侧耳的众人,开口问道:“南山道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萧艳骨将南山道把持得滴水不漏,若无赫连御及赵冰蛾、步雪遥贴身信物,任何人靠近俱杀无赦。”顿了顿,属下补充道,“我等前来之时遥遥望见赵冰蛾率人前往南山道,应是要与萧艳骨会合。”   恒远皱眉沉思并不急于开口,罗梓亭问道:“既然如此,我等不如从东山道借路离开?”   “从东山道离开容易,但是一旦我们从这边走了,就相当于把问禅山拱手让出。”盈袖淡淡道,“问禅山失守,葬魂宫和异族便可以此地为驻点,分道伽蓝城与边关,于前者而言是引狼入室,对后者来说是背后捅刀……你们自诩侠义大半生,现在是想做千秋罪人吗?”   此言一出,哪怕是罗家主都没有出声,大是大非面前,无人能将一己凌驾于百姓家国之上,就算有诸般私心,也统统如阴沟老鼠见不得光。   片刻后,第一个开口的人是色空,他合掌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老衲忝为无相寺禅师,得佛门教导,受师长重托,如今豺狼横行、大难临头,纵造杀业亦为护生。累卵之下,当率我佛门弟子守伽蓝之地清正,护周边百姓之安然,身死无需祭,寸步不可离。”   恒远睁大眼睛,嘴唇翕动:“师父……”   “恒远,你心为外物所牵,拿得起放不下,与我佛有缘却无份,到如今机缘已尽,你……带上寺内沙弥,随各位施主下山吧。”色空向他所站方向侧过头,微微一笑,“愿佛祖保佑,长安无忧。”   薛蝉衣因站得近,在这一刻看见恒远的眼眶突然红了,他双拳紧握,喉头上下耸动,可惜千言万语都被哽住,一个字都没说。   以恒明为首的僧人们合掌诵经,原本浮躁的众人在这阵经文声里渐渐宁静下来,他们扫过身边每一张脸,无论齐整或是狼狈,握住兵器的手松了又紧,难得怔忪,又难得清明。   楚惜微不知何时到了盈袖身侧,轻声问道:“你的人还能拦多久?”   “若要保存实力,还能周旋近两个时辰。”盈袖皱着眉头,“我来的时候已经看过那边的情况,那些异族是从西岭借道过来,领头的是一名‘狼王’,虽说出现在山林中的只有千余人,但是……”   她话还没说完,十来个人就踏着满地血滟携一身风尘匆匆而至,将沉思众人纷纷惊醒,齐齐抬头看了过去。   “少宫主!”玄砚第一个叫出声,太上宫弟子俱笑了起来,就算沉稳如玄晓也忍不住松了口气。   这些人相互扶持,领头的一身道袍都被血染透,披头散发狼狈不堪,脸上面具早不见了,发丝散乱虚掩了惨不忍睹的伤疤,只露出一双清明的眼睛。   他手里握着染血铜箫,见到场内这么多人聚在一起,长长地松了口气,是悲戚也是庆幸:“各位在此就好……”   众人闻言心下初定,少数几个人仍是戒备,楚惜微跟盈袖对视一眼,一人手指搭上惊鸿刀,一人水袖微震,孤鸾短刀已悄然落入手中。   薛蝉衣惊喜道:“玄素道长,你跟端衡道长带人去了落日崖,现在可知那边的情况?”   玄素拖着疲惫的步子走近,点头道:“异族是从西岭而来,我与们赶到落日崖时只见这些人正趟水过河,人数颇广,披甲带兵……百鬼门张判官率人把守落日崖,可惜寡不敌众,师叔布阵为局,集众人之力拖延他们的行动,张判官就带着死士将从步雪遥处夺来的火油……炸毁山道小径,倾塌山石堵塞前路,将自己与数千异族都拦在了落日崖下,只有我等几人和一队先锋军在道路炸毁之前突入山林。”   他说到最后,声音已然哽咽,滚烫热泪从眼中滴落,自入山以来便沉稳可靠的年轻道长在此时掩面而泣,是难过到了极点。   众人已听薛蝉衣和恒远交代了前因,如今又从玄素这里闻说后果,一时间唏嘘不已。   色空叹气道:“阿弥陀佛……”   玄素已跪倒在他面前,泣不成声。随他前来的人也将所救伤者放下,会些岐黄术的人们纷纷上前,孙悯风本在为之前那名百鬼门下属拔针,不经意间回头一瞥,面色陡变:“闪开!”   话音未落,一名“伤者”突然暴起,伸手抓向正俯身查看伤情的玄英,只见他手背溃烂流脓,张口却是无声嘶吼,已经被人挑断了舌头!   玄英瞳孔一缩,此时要避已来不及,眼看那只手就要抓上他面门,一把轻薄短刀似飞燕出林,乍然划过面前,将那只手生生砍下,同时盈袖一脚把玄英踹开,避过劈头喷溅的血。   那血溅落在地,竟然是发黑的!这些所谓“伤者”都是在几日前被擒的白道人士,让步雪遥的药灌成“毒人”,活不过几天,却是浑身血水都带毒,一旦沾上就要被拉成垫背,此番若不是孙悯风在场,恐怕事情就糟糕了。   与此同时,那尚在悲泣的“玄素”突然出手,双手多出两把尖锐蝴蝶镖刺向色空,然而老僧仿佛早料到有这一招,提前侧身避开了这一刺,同时左手变掌为爪一提一带,将其生生甩了出去。   “玄素”人在半空头下脚上,却是顺势一转,蝴蝶镖骤然飞出,两人猝不及防被打中,当即倒地抽搐,口吐白沫。   不等站稳,“玄素”双手如拨弦连弹,楚惜微眼睛一眯箭步而上,惊鸿刀自下而上逆势一挽,在千钧一发之际挽了个大周天,众人看不真切,只能听见“叮叮叮”数声连响。下一刻楚惜微刀势一变,被内力“黏”在刀刃上的无数牛毛细针如暴雨梨花反射回去,若非“玄素”反手扯下外袍当空一抛,似雨伞轮转挡了下来,恐怕人就被打成了筛子。   两厢惊变兔起鹘落,不少人还没回过神,玄砚不可置信地看着“玄素”:“少宫……”   “那……那不是玄素道长!”一个粗喘的声音打断了他,只见孙悯风收起最后一针,适才半只脚踩进阎王殿的百鬼门下属已经睁开眼,颤抖着伸手指向“玄素”,恨不能生啖其肉:“她、她是萧艳骨!她伪装成玄素道长的样子带人上落日崖,骗了判官和端衡道长……那么多人,本来都有机会全身而退,就因为她从中作梗……”   他双目血红,再加上随着“玄素”前来的人都翻脸动手,场面一时间陷入混乱,谁都不会再怀疑真相。   楚惜微心下一沉——如果这是萧艳骨,那么把守南山道的是谁?   薛蝉衣咬牙抽出赤雪练,当空一甩仿佛蛟龙出水,缠住迎面扑来的一名毒人,顺势抛了过去。   萧艳骨飞身而退,然而楚惜微已经算准其反应,提前到了身后,一刀“白虹”逆势劈来,这一次再退就来不及了。   血痕从左腰斜贯右肩,哪怕萧艳骨已尽全力护住心脉,也觉得自己差点被这一刀劈成两半。她喷出一口血,眼见偷袭未成,屈指吹哨,原本各自为战的几个手下连成一线挡下追击,萧艳骨则趁机翻身越过墙头,转眼不见了。   “追!”恒明一杖将面前拦路之敌打了个脑袋开花,“绝不能放过这妖人!”   众人本来就紧绷如弓弦,此时出了这样的事,就仿佛被堵住的洪水找到了宣泄点,不等色空阻拦已经冲出不少人。楚惜微跟盈袖打了个手势,后者会意拦住剩下的人,他则对色空耳语几句,两人一起追了过去。   孙悯风在一具毒人尸体旁边蹲下,以银针探其胸腹大穴,眉头皱得死紧。盈袖一边在罗梓亭和玄晓等人相助下压住场面,一边抽空看了他一眼,忍不住问:“脸色这般难看,怎么了?”   “都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可是这些人毒入肺腑,若真是这几日之内所成,那么……”孙悯风抬头看着她,语气难得凝重,“这恐怕不仅是毒,还是……蛊。”   盈袖脸上的笑意骤然消失了。   孙悯风起身对她道:“盈袖姑娘,如果我没猜错,之前我们在山林里拦下的那支前锋军,恐怕……”   这边惊心动魄的推测暂缓,楚惜微带着色空紧追过去更生变故。他虽轻功上佳,但色空双目失明自然落后一些,等到两人追上先前众人,已经到了距山道分路口不远的山林,大家都严阵以待持兵相对,将中间的人围了个水泄不通。   楚惜微脸色一变,被他们围在中间的竟然是一大队“魔蝎”!   上百数的“魔蝎”也围成一个环挡住武林白道的围攻,被他们护在中间的是赵冰蛾和一个青衣人。   赵冰蛾的脸色很难看,苍白灰败如死人,唇角血迹触目惊心,楚惜微在她胸前看到了一片血色,仿佛险些被人一剑穿心。   花想容提剑叫道:“赵冰蛾,萧艳骨果然是来找你会合,今天你们都别想离开问禅山!”   被赵冰蛾挡在身后木然而立的青衣人,不正是刚才伪装成玄素模样、偷袭不成逃出无相寺的萧艳骨?怪不得众人情绪如此激动。   赵冰蛾柳眉倒竖,张口想说什么,可惜气息浮动,呕出的只有一口血。   楚惜微的目光在那青衣人身上一扫,落定于那空洞眼神和手中染血的无为剑上。   赵冰蛾胸前那个狭小的血洞,与这把剑正好吻合,那么……这不是萧艳骨,是真正的玄素!   楚惜微正欲出言阻止,突然背脊一寒,转头看到身后不远处一棵大树上有两个人。   一男一女,一站一坐,女人是除去面具后的萧艳骨,男人是在渡厄洞惊变后消失不见的赫连御。   赫连御嘴角含笑,楚惜微瞳孔顿时一缩。   一个声音聚成一线随风传入耳中,温和优雅,却带着不可磨灭的恶意:“告诉他们吧,让他们知道赵冰蛾拼死护着的人不是萧艳骨,而是真正的玄素……葬魂宫左护法跟太上宫少宫主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迷踪岭与忘尘峰有何勾结,赵冰蛾与百鬼门达成什么协议?你可要想清楚再说,多一句话少一个字,可就拎不清了。”   楚惜微左手紧握成拳,死死盯着赫连御,对方又是一笑:“或者,你什么也不说,就看着他们除魔卫道、诛邪扶正,舍一个玄素保一个太上宫,杀了赵冰蛾免除百鬼门后患,一箭双雕,如何?”   青山荒冢说:   注:出自纳兰容若《木兰词·拟古决绝词柬友》 第160章 逼问   世上最了解赫连御的两个人,一是慕清商,二就是赵冰蛾。因此哪怕她现在连说句整话都难,心里却跟明镜一样。   赫连御大难不死,但是暴露了葬魂宫图谋诡计,在这场局里失了先机还折损为数不少的人手,以赵冰蛾对此人的了解,他是万不肯善罢甘休的。   既然赫连御想反败为胜,单凭萧艳骨麾下那些残存人手是决计做不到,那就必须得重新收拢势力,比如……赵冰蛾的魔蝎。   天底下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不会利用敌人的傻子。赫连御死里逃生的这段时间里把细枝末节都理了个清楚,他太明白赵冰蛾反戈的理由,自然也就知道该怎么拿住她的软肋。   赵冰蛾虽然厉害,到底还是个女人,更是个母亲。她之前拿假赵擎做幌子迷惑了赫连御这么多年却没有急于撕破脸,不就是为了把自己亲儿子的消息全部掩埋?到如今图穷匕见,若不是赫连御命大多疑,恐怕已经是死在她手里还做不了明白鬼。   现在他利用玄素重伤赵冰蛾,若非有长生蛊护住心脉,恐怕她已做了亲子的剑下鬼,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魔蝎好不容易在不伤玄素的前提下点住他大穴,那些武林白道就追了过来,对着玄素口称“萧艳骨”,见到赵冰蛾后更是怒火升腾,坐实了同党之名。   赵冰蛾不傻,自然猜到其中必有误会,等她抬眼看到赫连御身边打扮得跟玄素无出左右的萧艳骨后,已经明白了七八分——   赫连御是在拿玄素做筹码,借这些白道向她施压。若是赵冰蛾咬紧牙关将错就错,并不辩白玄素身份,那么他们必将遭到众人围攻,就算能借魔蝎之力逃出生天,也要损兵折将,别想如之前计划那般顺利离开问禅山,稍不留意就要被赫连御反击捕杀;若是赵冰蛾证明玄素身份,固然能解燃眉之急,可是自古正邪不两立,玄素一旦暴露身世就在武林里再无立足之地,她这么多年的蛰伏隐忍、纪清晏至死不悔的苦心孤诣都将化为泡影,她的儿子将从前途无量的一派掌门变成为人不齿的魔教孽种,太上宫也将陷入千夫所指的境地,给赫连御更多可乘之机。   赵冰蛾可以不顾世俗之见,可是她容不得玄素落到那般田地,尤其他满心满念俱是道义,好不容易从泥潭爬上青冥,她又怎么忍心看他重新摔回去?   赫连御算准了她的不忍心,自然就算准了她的动摇——放下旧仇,重新跟赫连御联手,魔蝎与蝮蛇合力,萧艳骨放出信号让伪装成她的替身打开南山道,设伏反击,待离开白道视线后再将玄素转移回去,这才是最好的出路。   然而这样一来,赵冰蛾和魔蝎就再也没有反悔的余地,只能一生一世绑在葬魂宫这条破船上,一条路走到黑,粉身碎骨不能回头。   棋差一招,云雨翻覆。   赵冰蛾胸中传来蚀骨之痛,伴随着难以忍耐的麻痒,仿佛有数不清的虫子在心脉蠕动,那是长生蛊在体内活跃的感觉,让她保留了苟延残喘的力气。   她抬起眼越过魔蝎搭成的人墙,看着那些兵刃相向的白道,恍惚间与许多年前的那一幕重叠:   “妖女,心怀叵测,不知廉耻!”   “关外之人入我中原,隐姓埋名其心必异!”   “区区一个不知羞耻的魔教妖女,竟敢玷污佛门清圣之地,视礼义为无物,可恼可恨!”   “之前见她随端涯道长和色空大师救人济灾,还道是个侠骨柔肠的好人,原来是葬魂宫妖女乔装潜伏,赢得我等信任,不知道是要做什么!”   “不能放走她……”   “……”   眼前的唾骂斥责、刀光剑影都仿佛与记忆交织,一股怒恨从心下升起直冲七窍,让原本微微变冷的手都开始回温,赵冰蛾的大脑已经有些昏沉,是失血过多也是蛊虫影响,她只能勉强站直身体,右手缓缓附上了刀柄。   花想容一剑已捉隙而入直扑玄素,赵冰蛾的一刀也即将迎上!   下一刻,刀与剑同时被一只肉掌接住,盲眼老僧不知何时插入混乱战局,一手夹住花想容的剑,一手抓住赵冰蛾的刀。   赵冰蛾的神情突然凝固了,花想容脸色一变,抽剑退了一步,惊疑不定:“大师为何要救这妖妇?”   “阿弥陀佛。”色空抓着弯刀的左手稳如磐石,右手竖掌轻颂佛号,“老衲……”   赵冰蛾握刀的手一紧,刀刃划破了色空手掌,鲜血淋漓而下,老僧却连痛也不觉,挡在她面前的身躯纹丝不动。   她的眼眶突然红了,可惜这么多年过去早已忘了哭的感觉,到现在也只能强作狠厉嘶哑出声:“老秃驴,滚开!”   这厢僵持自然会引来其他人注意,眼见色空竟然以保护姿态站在赵冰蛾跟“萧艳骨”面前,白道众人无不惊悚,心思缜密如恒远、玄晓对视一眼,背后蓦地一凉。   赫连御面上笑意愈深,他迎着楚惜微的目光,无声地勾唇。   这厢花想容心下一震,想起年轻时听到的风言风语,又不敢在这个时候冒然出口,只能模棱打着圆场,道:“大师,葬魂宫里的邪魔外道人人得而诛之,何况妖妇此番犯下累累血债,陷我等于危难之中,纵然是佛家慈悲心肠,面对这渡不了的罗刹,也要化身金刚伏魔才是。”   她口出此言,算是暂且将色空维护赵冰蛾之事巧妙化小,既不拂色空的面子,也顾全了当下局势,毕竟色空现在隐为此地白道之首,少不得他镇场引导,倘若在这节骨眼上出了差错,怕是正中有心人下怀。   花想容算盘打得精明,可惜现在这个情形之下,色空如果让开,赵冰蛾与玄素必遭到白道最致命的围杀,随即魔蝎就成了无主之刃,或跟在场诸人鱼死网破两败俱伤,或为报仇蛰伏待机卷土重来,甚至……被赫连御趁虚而入整合势力。   于公于私,色空都让不得半步,因此面对花想容一番苦心,他只是摇了摇头,道:“阿弥陀佛,事虽危急,却不可鲁莽定论,恐伤及无辜。”   “什么无辜?”罗家主冷哼一声,抻着手指道,“赵冰蛾这妖妇设局残杀上百同道,演武场内诸多残骸历历在目,算什么无辜?再说萧艳骨,她伪装成玄素道长的模样先害落日崖失守,又引毒人入寺诓骗我们,又哪里无辜?”   楚惜微忍不住在心里骂了句粗话,一开始他跟赵冰蛾也曾合计过当对方为白道所困该如何脱险,觉得若真到了那时便干脆揭露赵冰蛾跟赫连御反目,与百鬼门合作之事,纵然不为白道所喜,好歹也事急从权,之后慢慢处理首尾也来得及。   可是计划里没有赵冰蛾炸毁演武场、亲手造下血债这一环,此时若是再为其开脱,先前种种苦心都将付诸流水,不仅解不了赵冰蛾的围,还要把百鬼门也扔进浑水里,届时怕正中赫连御下怀。   哪怕心里对赫连御厌恨至极,楚惜微也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是个心思缜密毒辣的魔教之主,深谙人心善恶之道,懂得拿捏软肋,也会利用群情。   罗家主这番斥责一处,众人纷纷附和,色空轻声道:“各位仔细看看,这并不是萧艳骨,是真正的玄素少宫主。”   所有人都睁大了眼,赵冰蛾怒极喝问:“老秃驴,你在说什么鬼话?”   “不错,大师您双目……这分明就是萧艳骨那贱人!”   “我们一路追至此处,怎会有错?”   “倘若那不是萧艳骨,赵冰蛾这婆娘怎会护其至此?”   “等等,那人手里拿的是无为剑?!”   “……”   七嘴八舌,议论掺杂,魔蝎趁此机会重新组合,由战圈分化为八道长蛇,分别向八方而去,以刀柄血肉强行割裂了白道众人,战局一时间从打压变成了相互僵持。   然而赵冰蛾心里明白,此时众目睽睽下,百鬼门不会再开放东山道与她方便,南山道必因赫连御的归来展开埋伏,她又身受重伤,再想走也插翅难飞了。   花想容的目光在他们三人身上来回打量,女人本来就细致谨慎,自然也能看到许多常人关注不到的细节。她突然在这一刻发现,若是不看玄素被毁的左半张脸,他之面目其实与赵冰蛾是有六分相似的。   一个猜想在她心头浮现,花想容脸色一白,肩膀正好落入一个人手里——那位被百鬼门奉为上宾的门主至交叶公子,不知何时到了她身后,猝不及防下四目相接,她在其中看到了一闪而过的冷沉。   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楚惜微状似无意地将她向后一推,正好推到玄晓身边,同时抽出了腰间惊鸿刀。   刀出刹那,满目皆白,靠近他的那圈人下意识地闭了闭眼,唯有赵冰蛾脸色一变,弯刀从色空掌中脱出,带着血珠划过一道冰冷弧线,稳稳挡住楚惜微这石破天惊的一刀。   楚惜微欲先发制人,赵冰蛾则后发先至,双刀在半空相接一霎就旋即错开。一击不成,楚惜微志不在此,在众人回神之前他已曲肘推开色空,顺手抓住玄素肩膀,将人向自己这边一带,脚下连动退出战圈。   交手太快,等到大家反应过来,楚惜微已经带着玄素飞上枝头,竖掌切在其后颈将之打昏,居高临下道:“大家肉眼为假面所惑,禅师心目自有清明,他要保护的不是赵冰蛾,是玄素少宫主。”   刀锋在玄素下颚轻轻一划,割开浅浅伤口,血珠渗透出来,外皮却未翻卷,根本就是天生地养的一张皮肉面孔,而非巧手易容的面具伪装。   白道众人脸色大变,罗家主更是惊呼出声:“不可能!若那是玄素少宫主,赵冰蛾怎么会……”   楚惜微打好了腹稿,正要应对,冷不丁一个声音插了进来:“因为,母子连心,天下哪有做娘的不护着自己的儿?”   赵冰蛾霍然抬头,看到两道人影像被风卷来的树叶由远至近,转眼就落在与楚惜微相对的一棵树上,同样低头看着下面众人。   赫连御喜欢看戏,可从来不喜欢戏剧超出他所写的话本,眼看楚惜微找到了破局之法,就干脆在缜密谎言出口之前,果断把炸雷似的真相猝然抛出。   白道众人都看清他身边那个同样着青色道袍的人,打扮跟玄素一般无二,却有女子娇艳面孔,曼声一笑。   真与假不攻自破,悬于头顶的疑云却没有消散,而是凝结成雨,即将落下满头雾水。   打破寂静的人是恒远,他看了眼赵冰蛾,又看了看玄素,目光最终落在赫连御身上,声音发颤:“你刚才……说什么?”   赫连御一路潜行,看了不知多少好戏,自然也晓得这是当年黄山派的漏网之鱼,故微微一笑,道:“黄山派遗孤,你蹉跎这些年,费尽苦心与葬魂宫虚以委蛇,自以为大仇得报,可惜真正的仇人之子在眼前晃了这么久,你却认不出来,不知道郭飞舟泉下有知,会不会死不瞑目?”   恒远脸色大变,声音都变得尖利起来:“你……你说什么?他……他是赵擎?”   赫连御笑道:“玄素杀了赵擎,赵冰蛾不仅没杀他还要护其性命,若不是骨肉情深,谁愿意做到这个地步?”   众人一惊,思前想后俱觉端倪,太上宫弟子则怒不可遏,玄诚听他信口污蔑,更是当即怒极,拔剑直指赫连御,咬牙切齿恨不能撕下他一块肉,下一刻却浑身一震。   赫连御居高临下看着赵冰蛾,语气玩味:“阿姊啊,这些年你为了圣宫大计,不惜将亲儿送入白道早作筹谋,还找了个疯癫养在身侧悉心照顾,蒙骗这些蠢人至深,也委屈自己良多……如今真相大白,东道已死,群雄入瓮,你们母子居功至伟,是该团聚了。”   东道纪清晏五年前因旧伤复发病逝,堪称武林一大憾事,不知多少人叹过天妒英豪,却没想到这其中竟然还有文章。   罗家主厉声道:“魔头不可信口开河!”   赫连御道:“西佛作为东道至交,又是出家人不打诳语,尔等不信,大可问问色空禅师——端涯道长纪清晏,是否被玄素累及身故?”   他话音刚落,几乎所有人都看向色空,哪怕老僧目不能视,也能感受到这目光如芒刺在背。   僧人入佛门,断妄言绝诳语,色空哪怕知道这是赫连御的套,也只能应是。   赫连御话刚起头,一记指风就点在了玄素大穴上,将陷入昏睡的人活活疼醒过来,他脑中浑噩因药效消退和楚惜微内功之助已消失,徒留头疼欲裂,冷不丁就听到这诛心之问,接着就看到色空点头。   楚惜微只觉得怀里的人一震,差点从树杈上掉了下去,顺手将玄素扶住,也觉得其浑身颤抖。   心里一沉,楚惜微面上不动声色,脑中飞快盘算,负在背后的手打了个指诀,人群里的几名属下趁着混乱悄然离开,分往东山道和无相寺而去。   太上宫弟子因为色空的回答神情骤变,他们尊纪清晏为师长,更敬他如天,向来把玄素当成纪清晏的传承,却没想到会有今日一遭。   花想容惊道:“休得胡言!端涯道长文武双全,为人处世周全谨慎,怎么会信任一个来历不明之人?若玄素真乃赵冰蛾之子,他凭何受端涯道长所重,甚至交托掌门之位?”   “赵冰蛾之子当然是不行,但他若是另一个人的儿子,就另当别论。”赫连御看着赵冰蛾,“阿姊,今日到了这般地步,你还不肯告诉你的儿,他亲爹姓甚名谁吗?”   赵冰蛾突然色变,她死死盯着玄素,年轻道长也正紧紧看着她,握剑的手已经不稳,唯有目光紧迫如电。   “能让端涯道长信任,并悉心教导的故人之子可不多啊。”赫连御的目光落在色空身上,“大师,你说……那个人是谁呢?” 第161章 破局   一剑破云开天地,三刀分流定乾坤。东西佛道争先后,南北儒侠论高低。   八大高手之中,破云剑主独来独往神秘莫测,三刀传人各行其是互不相干,南儒北侠更是恩仇难算旧账难清,唯有东道西佛关系和睦,不仅于经义之上互为知己,早年更携手江湖共经风雨。若说天底下有人能让端涯道长以命相交、以心相待,色空禅师定然榜上有名。   追到此处的多为白道年轻一代,但其中也不乏长辈,如花想容、罗家主等久经世事的老江湖几乎同时从赫连御这句话里嗅出了不祥意味,下意识地对视了一眼,看到彼此双目中俱是惊骇。   玄素今年二十有八,若他真是赵冰蛾之子,那么她与人珠胎暗结该是在二十九年前,正好跟那件事情发生的时间相差无几。   “大师……您,说句话呀。”性情骄矜的罗家主在此时声音微颤,他紧紧盯着色空,希望的却是得到一个否认。   赫连御眼中含笑的恶意几乎要溢出来,他看着合掌低喃的老僧,就如看着一只四脚朝天的乌龟,任怎么挣扎也翻不过身。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就在色空即将开口的刹那,一声冷笑突然打断了这片死一样的沉寂。   “够了!都这般喜欢说长论短,不若别拿刀剑,去市井做长舌妇岂不更加声名赫赫!”推开搀扶自己的手下,赵冰蛾抬手拭去唇边血迹,“适才我不过是错认他为萧艳骨,就被你兜头迎面泼了勾结白道的脏水,甚至拿我惨死的擎儿做噱头。呵,既然如此……”   她话音未落,目光已狠如鹰隼,手下突然寒光一闪,众人还没看清,便闻一声锐响,惊鸿刀连鞘立于玄素面前,恰恰挡住那把旋斩而来的弯刀,再慢片刻便是割颈断首!   这一刀快如电、厉无匹,以楚惜微之力接下尚觉右臂经脉一震,脚下退了一步,险些连同玄素一起栽到属下,刀刃未及皮肉,玄素咽喉前已被劲风割开一道血痕。   明眼人都能看出这一刀的杀意,万不是做戏能比拟,原本悬于心中的猜测再度动摇,赵冰蛾却没有给赫连御第二次言辞造势的机会,弯刀飞回手中,遥指赫连御。   她咬牙切齿,一字一顿:“赫连御,我知道你忌惮我位高权重又与你暗生龃龉,没想到你堂堂一宫之主,竟然在这紧要关头因私废公,不按计划先除白道,反指派萧艳骨做下局来陷害我,想借刀杀人夺……呵,七尺男儿不思剑下生死,反而搬弄口舌、辱及身家,我赵冰蛾若不以你血祭刀,难解我心头之气,更难慰我儿在天之灵!”   赫连御嗤笑一声,摇头道:“阿姊,我好心助你一家团圆,没想到你儿子吃了白道的饭就忘了生养人,你自己有了白道心上人,就要反咬我一口,当真是冤枉……莫说我葬魂宫,就连这些个白道之人都晓得我素来待你亲厚,何来什么龃龉要这般陷害你,平白将好好一个左护法逼到反目,弄得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说完,赫连御又看色空,道:“大师,出家人慈悲为怀,你这一生救死扶伤无数,为何偏偏对我阿姊如此残忍?到如今,你给不了她交待,连句话也不给吗?”   沉默良久的色空缓缓开口:“诸法从缘起,如来说是因(注)。当年种恶因,今日得恶果,赵施主,是老衲对不起你。”   花想容失声道:“大师,当年你真与赵冰蛾这妖妇……”   她说到半截便觉羞耻,怎么也继续不下,在场众人却都是耳聪之辈,俱听了真切,哪怕不知当年事也猜得其中必有风月难堪,顿时哗然。   一个是慈悲为怀、德高望重的西佛,一个是杀人如麻、行事乖张的妖妇,纵然白道老一辈人不少都知他们两人间早年旧事,然而情意风流与种因得果不可相提并论。   议论纷纷,千夫所指,罗家主更是啐了口唾沫,恨铁不成钢般一拳锤在树上,其他人神色各异,或惊诧,或鄙夷,更有好奇与愤怒。众生百态落在玄素眼中,他脚下一软,握剑的手却越来越紧,若不是被楚惜微死死抓住,恐怕已经跳下去动起手来。   他一面对自己产生难以抑制的质疑,一面又忍不住为赵冰蛾和玄素的处境感到义愤悲哀,冷不丁想起在山洞时问过色见方丈的无解之题——   “那么,色空禅师是如何看她呢?”   三十年前,色空双目未盲、清明俊朗,心怀慈悲意,足量红尘路,尚不是四大皆空的西佛禅师,只是佛骨柔肠的年轻僧人。   三十年前,她还姿容秀丽,韶华正茂,手下生死判,恩仇刀上决,并非恶名昭彰的葬魂宫妖妇,只是爱恨爽快的关外少女。   可惜正邪不两立,谎言总要破裂,从此所有人都口称妖人活该千刀万剐以正侠义,却没有人知道当年的僧人究竟如何看她。   玄素忽然安静了下来,他屏住呼吸等着色空的下一句话,也看到了赵冰蛾眼中一闪而过的水光。   色空道:“赵施主……”   他的话刚开头,就被赵冰蛾一刀打断,弯刀劈在老僧削瘦胸膛上,若不是恒远见机不妙扑了一把,恐怕这一刀就不只是砍出半寸深的伤口,而是要剜出他的心来。   “老秃驴闭嘴,你有什么资格给我交待?不过是年少爱风流,我曾瞎了眼,你也蒙了心,一刀两断,爱恨两绝,仅此而已了。”赵冰蛾冷冷打断他,又抬头看着赫连御,“宫主,你我姐弟相称多年,但你可曾有一人真正尊我为长?都说男人志高便情浅,阿弟你当初对我温言软语诸般取悦,借上我的床来上位,却始终对我年轻时不成器的风流事耿耿于怀,到现在还要拿来说嘴,真是心眼小气性低。”   赫连御脸色一变:“阿姊……”   不等他辩驳,赵冰蛾已经道:“我为你生下擎儿,你得了我兄长信任,却暗中设计我兄妹反目,擎儿疯傻拜你所赐,可惜我当时愚蠢为你所骗,误将此事怪于兄长身上,助你夺权掌事……直到近日真相大白,我为圣宫大事愿暂忍时日,你却已经等不及要拔除我这眼中钉了,当真令人齿冷。”   她的话没说完,便忽然挽刀一挥,退了一步,未见暗器,嘴角却溢出血来——指风之劲,一式可见。   “怎么?恼羞成怒,想灭口?”赵冰蛾笑了起来,讽意入骨,“以色侍人,狼心狗肺,你这杂种能有今天,也的确非常人能及。”   赵冰蛾这段话,不仅是把脏水泼了回去,还连带扯出了葬魂宫主一段耻辱过往。赫连御脸色陡变,萧艳骨咬紧牙关不敢开口,白道众人一怔之后纷纷笑了起来。   楚惜微心头一松,自己刚才找好的借口没来得及就被赫连御打断,眼看对方巧言令色要陷害色空和太上宫,唯恐事态超出控制,便暗遣属下趁混战机会跟赵冰蛾身边魔蝎接头。   百鬼门此番跟魔蝎合作紧密,双方一旦搭上话就能以暗号传递消息,那名魔蝎假装搀扶靠近赵冰蛾,在那片刻间将应对之策简明告之——将计就计祸水东引,颠倒真假反戈一击。   这样做虽然能反制赫连御于漩涡中,把色空和玄素暂且摘出来,却是把赵冰蛾自己糟蹋到了泥里,楚惜微也并不确定她会不会做到这一步,却没想到她连犹豫也不曾,舍得一身剐也把赫连御逼到风口浪尖,断了自己最后生路也甘之如饴。   思及赵冰蛾言辞中的模糊之意,到底赫连御曾经做过什么,才会让赵冰蛾恨到这个份上?   楚惜微无暇猜想,眼见赵冰蛾把一场逼问反抛回去,他也适时开口道:“世人皆道‘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赫连宫主既然已经迫不及待要折你双翼,赵护法又何必再为他卖命?在下叶浮生,忝为百鬼门代掌事,在此请诸位同道与赵护法都暂且放下成见,我们联手收拾了赫连御及其爪牙,其他是非恩仇再来做过一场,好过鹬蚌相争却被渔翁得利,如何?”   白道向来自诩清高,若是在平时听闻要与赵冰蛾联手,必定不齿至极,然而现在情势微妙,楚惜微的话说得更巧妙,既合了他们心中顾虑,又给了理所当然的台阶。   “这魔头以血蕴气练那邪功,多年来不知道杀了我们多少同道友人,留他多活一日,便是苍生之难!”   “叶公子说得有理!葬魂宫里狗咬狗,赫连魔头现在要借我们为他铲除赵冰蛾,倒是打得好主意!”   “言辞设计牵连西佛,辱及太上宫,是非黑白日后当有公道,哪能现在凭你一张狗嘴说了就算?”   “过河拆桥、借刀杀人,赫连狗贼比这妖妇更可恨!”   “各位且看,他右手断了双指,已然半残,正是天助我等!”   “……”   楚惜微开了头,百鬼门潜伏人群中的桩子第一个推进叫嚣,便似星星之火引燎原之势,间或还有其他暗桩推波助澜,将本已倾斜的舆论天秤重新推动,这一次站在不利位置的已经变成了赫连御。   “宫主……”萧艳骨脸色发白,她虽自认本事了得,奈何在场多有高手,原本泾渭分明的魔蝎与白道竟然沆瀣一气,怎么也难以镇定了。   赫连御脸上阴晴不定,冷冷看向楚惜微,弯起的嘴角缓缓回落:“叶浮生……我倒是,小瞧了你。”   楚惜微拔刀出鞘,眼睛一眯:“风水轮流转,天道好轮回。赫连宫主做惯了常胜赢家,现在也该尝尝败局的滋味了。”   “斩草不除根,果然后患无穷。”赫连御左手五指探出袖下,语气寒凉带杀,“早知如此,当年我该不止杀了顾欺芳,还应杀了你!”   楚惜微心头一跳,下一刻便见眼前人影闪动,“惊雷”一刀破风而出,却不料扑了个空。与此同时,头顶传来铮然之声,无为剑逆势横削过去,与赫连御当头落下的一掌相接,免教楚惜微头破血流。   赫连御没想到玄素还有战力,一愣之后又恶意轻笑:“爹娘都不要的野种,也敢对我动手?”   楚惜微眉头一皱,却见玄素丝毫不为所动,无为剑身一震迫开赫连御,脚下于树干连蹬三步,陡然间翻身倒挂,剑锋如电逼向尚未稳身的赫连御,虽因内力有亏后劲显出绵软,招式却如绵延流水潺潺不绝,为控不为杀,以步法为阵脚,使剑招为阵旗,竟然牢牢将身法诡谲的赫连御牵制在树上这方寸之地!   赫连御也是一惊,他避开当头一剑,终于正视了玄素,却发现玄素双目紧闭,根本没有看他。   自幼苦读道家经义,纪清晏在世时也最爱跟玄素讲《道德经》,谈起立身红尘、立世纷杂之时,端涯道长便翻开书页,指着泛黄纸张上的字迹对他苦心讲道——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故去彼取此。(注2)   红尘三千丈,情仇本无常。玄素初涉江湖就牵扯到这番动乱阴谋,尚未明爱恨就深陷七情漩涡,他彷徨、迷茫、追逐,自然就咬住饵上了钩。   赫连御以为他将百尺竿头止步于此,却没想到他会退一步海阔天空。   玄素依然不知真相,依然不明虚实,但他在这番危机的闹剧里看了众生百态,又从楚惜微的巧妙破局中骤然心定,记起了自己被七情麻痹的初衷——杀敌制首,除恶扶正。   记住这一点,不再多看多听、多思多想,便已够了。   这一次他没有再用杀力惊人的《千劫功》招式,而是以《无极功》心法为底运转内力,将杀招化入剑势,铺开落网,绕成缰绳。   萧艳骨见势不妙,抬手便是一只蝴蝶镖扑向玄素,却在临身之前被一刀两断。   楚惜微并不与她纠缠,屈指吹了声口哨,萧艳骨忽然听到下方有弓弦之声,脸色骤变腾身而起,虽然避开箭矢,却落入了白道和魔蝎包围圈中,一时间捉襟见肘。   冷笑一声,楚惜微插入战局,惊鸿刀在他手中虽少三分灵动,却增三分杀伐,正好补上玄素此刻剑势所缺。转眼间兔起鹘落,三人交手数十个会合,赫连御好不容易趁玄素力有不逮脱出战圈,左肩、背后已现两道血口,一道朱殷自唇角溢出,他脚下一晃,单膝跪在了一根树枝上。   原本纹丝不动的枝头,竟然晃了晃。   他跟端清一战受伤不轻,后来又连番奔波,虽有长生蛊与《千劫功》为之夺命蓄力,到底是仓促难耐,否则也不会徒以言辞设局,以杀复盘岂不更加干脆?   “你们……好得很。”   眼见树下围攻之势似铁桶一般,树上又有楚惜微和玄素虎视眈眈,赫连御几乎算是穷途末路,却在这一刻笑了起来。   “后生可畏……果然是后生可畏啊!”他擦去嘴角的血,目光冷冷扫过众人,嘴角慢慢勾了起来,“尔等如此英豪,我若不让你们身死此处、灭门绝后,今后怎么能高枕无忧?”   楚惜微脸色一变,只见赫连御一直状似残废的右手用力一扬,藏匿掌中的一颗信号弹被抛上天空,裹挟其上的炎热内力引燃蜡封,下一刻就在众人头顶倏然炸开了花。   青山荒冢说:   注1:出自《缘法偈》   注2:出自《道德经》第十二章。 第162章 落网   烟花乍现,依旧血红颜色,却伴随风雷锐响,不晓得是用何种工巧制成,声震远去,怕是能惊动方圆十里。   楚惜微再不迟疑,脚于枝头一点,身似离弦箭,刀旋斩而出,直取赫连御,后者险险避过,屈指成爪捏住刀刃,捉隙冷笑:“你这刀倒是凌厉更胜顾欺芳,当年她若是再狠一点,哪会在泣血窟里死在你手上?”   楚惜微心头一惊,然而赫连御没认出他和叶浮生身份互换的绝妙伪装,更出言刺激:“当年我把你擒到渡厄洞,拿顾欺芳给你开血锋,欺师灭祖得尽传承,你可要好好感谢我啊!”   “畜牲!”楚惜微压下心头惊涛骇浪,刀身一震荡开赫连御的手,眼见后者飞身退后拉开距离,他咬牙按捺心头千般惊疑,紧接着目光一沉,再度出刀。   这一刀聚了他八分内力,快得无常,厉得无匹,眼睛未眨就到了赫连御面前,照着他面门劈下,若是一刀落实,恐怕要被活活劈成两半!   风声都被利刃撕裂,尖锐得刺耳生疼,赫连御在这一刻捕捉到“叶浮生”冰冷成线的声音,杀机凛然——   “这一刀,我替……师父,讨债!”   惊鸿刀法十六式皆以快制强,其中最狠一刀莫过于这招“断雁”!这一招孤注一掷,刀出无回,喋血收锋,要么是敌人血,要么……就是自己的血!   赫连御若在全盛之时,以内力聚成罡气护体,借修罗手化劲,要接下这一刀也无十分把握,更遑论他如今重伤在身。   萧艳骨已经忍不住闭眼,不敢看葬魂宫主被一刀两断。   楚惜微连人带刀几乎化成了一道闪电,以赫连御的眼力竟也捕捉不到虚实,他人在方寸间,只能堪堪向旁侧了一步,同时聚气于掌,抬手一接。   此一步之差,就是生死之别!   一手方起,一刀已落,下方抬头仰望的人只觉得眼前突然血红一片,似有朦胧雨水飘落,伸手一抹,俱是朱殷!   一人忽然大叫起来,狼狈跳开,惊恐指着地上那残破的半截手掌,仅剩的小指和无名指还蜷缩了一下,断口平整光滑,落地之后才流出血来!   无论白道还是魔蝎,尽皆哗然!   “天……”   “好快的刀……”   “惊……那是惊鸿刀?!”   “……”   花想容人虽温婉,腹有乾坤,此番虽因情势所迫并不反对百鬼门的安排,心里到底还有些自矜,直到此刻楚惜微石破天惊的一刀出罢,她花容已失色,喃喃道:“后生可畏啊……”   罗家主死死盯着那血淋淋的半截手掌,一声也不吭了。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色空眼虽不见,却听到了刀落骨断之声,合掌颂了句佛号。   修罗手二去其一,赫连御本就遭火雷创伤的右掌这下被活切半截,惊鸿刀劲与附着其上的《歧路经》内力更纠结成线趁机窜入经脉,他痛得额头青筋毕露,喉间也弥漫上血味。   生死擦肩,黄泉转圜,纵然冷静如赫连御也心跳似擂鼓,背后生出一身冷汗,恍觉死里逃生。   然而楚惜微这惊天一刀出罢,经脉也是俱震,免不得内息一滞,原本以攻为守、滴水不漏的刀气护体也露出了空门,赫连御舍掌等的就是这一刻!   蓄势已久的左手搓掌成刀,趁楚惜微内劲未转之际悍然出手,在这电光火石间直袭楚惜微丹田,眼看就要破衣入肉!   五指染血,赫连御张狂笑意还没出声,就凝固在嘴角,他眼中近乎疯癫的神情也顷刻褪去,只剩下满满的惊恐!   楚惜微胸膛挨了一撞,那股内力不猛却将他远远震开掉下树去,幸亏色空听声辩位接了一把,否则不摔断腿也要跌惨。   他蓦地抬头,失声道:“道长!”   修罗手刺入腹部,哪怕赫连御在千钧一发之际堪堪收势未入丹田,却也危险至极,血从伤口溢出染了他一手,全场唯有赵冰蛾看得清楚——天不怕地不怕的赫连御,在发抖。   是震惊之后最极致的兴奋,也是疯狂之余最深刻的恐惧。   在生死关头撞开楚惜微的,竟然是不知何时到了此处的端清!   赫连御嘴唇翕动:“师……”   下一刻,他忽觉丹田内真气倏然乱窜,窜入经脉顺着那只深入血肉的左手向端清流去,同时有一股柔和精纯的内力顺着手部经脉窜向四肢百骸。   “你……”赫连御瞳孔紧缩,不可置信,“你真的要,废了我?”   端清并没有回答,他早在山林便与楚惜微分路,转头去了落日崖,奔波厮杀又一路赶回,潜伏此处静观事态,等的就是这一刻。   赫连御以伤换命,觉得万无一失,端清所待就是他的自以为是。   霸道的《千劫功》真气先是流失,紧接着就被韧丝蒲苇似的内力作牢缠住,眼看就要被强行封住丹田,赫连御只觉得脚下一软,再不迟疑,五指发力将端清生生挑起,欲将人抛出!   端清右掌紧紧抓住赫连御的左手,迫使其纹丝难动,两人同时从枝头坠落,下方众人大惊,楚惜微跟玄素同时出手欲接,然而他们都相隔距离,周遭人群耸动,根本来不及!   一声闷响,赫连御的后背重重砸地,疼得他几乎以为自己背脊骨都要断裂,口中喷出血来,未等他挣扎脱身,端清抬起带伤左臂,不顾经脉剧痛聚气凝力,重重击上了他天灵盖。   下一刻赫连御七窍都流出血来,死死盯了端清一眼,不甘地闭上眼,若不是胸膛还微微起伏,恐怕众人都要当他死了。   楚惜微顾不得许多,踏着人头飞落过去,比离得最近的江湖人还要快上一步。他到了端清身边,只看到对方半跪在赫连御身上,头颅低垂,白衣血染,一时间呼吸都凝住,声音微颤:“道……道长?”   “……”   玄素落后半步,只觉一股寒意从脚底窜上天灵盖,眼眶通红,说话都带了一丝哭腔:“师叔……”   “……扶我,一把。”微不可闻的声音终于响起,大悲大喜来得太快,玄素木立当场,倒是楚惜微立刻回神。   他提到嗓子眼的心堪堪落下,赶紧扶住端清右臂,小心将人搀了起来。   五指离体,端清腹部再显五个血色指洞,楚惜微连忙为他点穴止血,只见本来就面色苍白的道长此时连一丝血色也无,额头汗水涔涔,只是依然不见痛楚神情。   他撑着楚惜微的身体勉强站住,冷冷目光扫过屏息忘言的众人,最后落在赵冰蛾脸上,道:“我废了他一身内力,论罪何处,任凭公理。”   端清说完了这句话,在场众人才回过神来,一时间无论白道还是魔蝎都面露喜色,不少人欢呼起来,更多人喜极而泣。   “魔头落网,苍天有眼!”   “我父母大仇得报,叶公子辛劳!道长高义!”   “杀了他!魔头作恶多端,死不足惜!”   “这么一刀砍了他太便宜!应当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拖他回寺,召集各位同道,活剐了他!”   “……”   他们如此议论的时候,端清不言也不动,倚着楚惜微闭目调息,仿佛一尊静默多年的石像。   楚惜微在这一刻忽然感觉到,这位道长不似活人,冰冷得胜过山间无数寒石,未曾转移,也不见风化,一身血肉俱凉,肝胆心肠铁铸,再没有人窥得出他喜怒悲欢。   就在这时,不知是谁叫了一声:“萧艳骨跑了!”   原来,适才众人注意力都凝在赫连御身上,提心吊胆只等魔头伏诛,直到此时心石落地,才发现萧艳骨在察觉大势已去之际便趁乱脱身,早不知跑到何处去了。   “树倒猢狲散,不外如是。”罗家主冷哼一声,向色空一拱手,“大师,依你之见,该如何处置这魔头?”   “阿弥陀佛。”色空道,“赫连施主虽身负血案累累,但仍需公理处置,依老衲之见,当将其带回无相寺,召集各位同道,先列其罪再行其罚,并对眼下局势做出商榷。”   赵冰蛾冷哼一声,却也没反对,只是一扬下巴,道:“除魔卫道是你们白道的事情,我们这些魔道妖人就先走了,他日山水有相逢,届时恩怨再会!”   不少白道之人面露不愉,更有甚者蠢蠢欲动,明显是不想白白放过这一网打尽的大好机会,只是一来忌惮“魔蝎”杀手实力诡谲,二来顾及颜面声名,谁都不想做那翻脸无情的出头椽子。   楚惜微率先打破沉寂,对赵冰蛾一拱手,道:“此番事了,下一次依然正邪不两立,还望赵护法好自为之。”   赵冰蛾嗤笑一声:“百鬼门本为中立门派,你说这句话,是要从此站队白道一方?”   楚惜微丝毫不受她挑衅,道:“百鬼门从来对事不对人,我们永远站在该站的地方,不劳赵护法费心。”   两人目光相交,似有刀兵相接,下一刻各自转开了眼,心照不宣。   就在赵冰蛾抬步将行的刹那,玄素突然出声:“慢着!”   作为适才赫连御言辞挑拨的重点,哪怕后来赵冰蛾反咬一口、楚惜微以战控场,暂且压下白道众人惊疑,然而不多说不代表就不多想,此时听他开口,大家都忍不住紧绷起来,心下各怀所想。   赵冰蛾的脚步顿了顿,回过头,眼中笑意褪尽,徒留露骨杀意:“太上宫小辈,我还没找你算擎儿的账,现在你是活腻了吗?”   “我是被师父捡回忘尘峰养大,幼时脑子有些问题,十岁前的事情我都不记得了,所以……赫连御说的话,我并非一个字都不信的。”玄素站在她面前,目光紧紧盯着赵冰蛾的双眼,不放过她一丝一毫的神情波动,“请您告诉我,他所言是真是假?我,到底是何人之后?”   端清睁开眼,静静看着玄素的背影,没出声制止,只扫了眼白道众人神情,又看了眼色空。   赵冰蛾冷笑一声:“真如何,假又如何?适才你也看得分明,我乃杀人如麻的魔道妖妇,你若真是我儿,下场当不用我说……没想到太上宫下任掌门,竟然是个傻的,果真是脑子有病,没看好吧?”   “你……”玄砚眉头倒竖,恨不得冲上去撕烂那张嘴,却被玄晓紧紧抓住,不可置信地转头,“师兄,莫非你信了这些妖人的鬼话?”   “玄砚,闭嘴。”玄晓斥责一声,目光看向场内,“是非黑白,且听说明。”   玄素双手慢慢紧握,深吸一口气:“若是假,我们自然正邪不两立,他日你为恶,我必诛……若是真,母债子还,你杀多少人,我还多少债,你作多少恶,我行多少善,至死不悔。”   色空闭了闭眼,原本私语的人们也噤了声,看着那背脊挺直的年轻道长,如望经风历雪的修竹青松。   直到赵冰蛾的冷笑打破沉寂。   “你倒是好担当、好道义!纪清晏有你这样的徒弟,他死而瞑目,可惜……”赵冰蛾声音转寒,不屑溢于言表,“就凭你一个爹娘不要的野种,也配做我赵冰蛾的儿子?”   玄素眼里的光终于灭了下去。   色空听到此处,终于出声:“赵施主!”   “老秃驴,你没资格阻止我。”赵冰蛾弯刀指他,眼中杀机毕现,“当年我心慕于你的时候,你要的是六根俱净四大皆空……你若不负我,我怎么会委身赫连御,跟他生下孩子?如今他废了,我的擎儿死了,归根究底都拜你所赐,我这一生跟你不死不休,早晚要来跟你讨回……你,等着吧。”   罗家主实在听不下去,对玄素和色空的疑虑终于挥去,开口骂道:“不要脸的妖妇!你跟赫连魔头倒真是天生一对,干脆跟他一起受公审,到黄泉做鬼夫妻,找你那疯儿子一家……”   话没说完,罗家主就被一巴掌重重打中,半张脸顷刻肿起,张嘴居然吐出一口带血唾沫,里面还有两颗牙。   赵冰蛾虽受重伤,却有长生蛊续命,打人的力气还有些,脚步一错就到了他面前,一击成便重回“魔蝎”包围,语带嘲弄:“狗嘴吐不出象牙的东西,你娘生前没教好,我替她管教就是。”   一时间本已缓和的气氛再度剑拔弩张,就在已有人按耐不住的时候,突然有人影穿行而至,越过人群,单膝跪在楚惜微面前。   为数七人,领头是手持盘鞭的黑衣女子,对着楚惜微低声道:“尊……叶公子,山下急报!”   楚惜微道:“讲!”   这便是不必隐晦的意思,虞三娘看了一眼众人,飞快道:“一炷香前,把守南山道的葬魂宫暗客被萧艳骨带领撤退,目前除却游散暗桩,葬魂宫大半余力已经退出问禅山,南下往迷踪岭方向去了。”   众人一怔,异族奇军出现,如刃高悬的葬魂宫撤退是一件好事,但退得太巧太快,难免人心中生疑。   楚惜微拧眉道:“可曾发现什么异常?”   “并无,不过……”顿了顿,虞三娘神情严肃,“远哨来报,有大批百姓出现在四方,朝着问禅山来了。”    第163章 傲骨   色空道:“百姓?”   “不错,看衣着打扮都是原本住在附近村镇的百姓,足有近千人,而且……”   楚惜微不悦道:“三娘,百鬼门什么时候有了吞吞吐吐的规矩?”   虞三娘晓得这位“叶公子”究竟皮下何人,顿时心头一凛,赶紧道:“远哨情报上书,这些人神情异常,露在体外的皮肉都有出疹、溃烂的痕迹,怀疑他们都染了疫病。”   众人脸色剧变,“疫病”两字很多时候远比刀剑更骇人,尤其这些人不是魔道死士,只是手无寸铁的无辜百姓,他们就算为了自保,也不能杀人求全。   然而身患疫病者本就容易传染,更别说为数众多,倘若进了问禅山,恐怕……   “不是疫病,是蛊毒。”   孙悯风的声音上气不接下气地响起,众人回头一看,只见山路上匆匆行来两人,盈袖拎着孙悯风急速奔来。   “我检查了那几具毒人的尸体,发现他们身上都有不同程度的皮肉溃烂,舌苔发白、面色发青,双目无神、举止疯狂,虽还保留一线神智,却只受人操控。”孙悯风示意众人退开,掀起那尸体的衣服,只见对方双足至大腿都已溃烂了皮肉,背后还有大片红疹,看起来极是骇人。   “我以银针探入肺腑,发现其中还有活物异动,于是以刀入肉切开胃部……”孙悯风将尸体翻过来,露出那个被他切开的刀口,众人虽觉惊惧,还是看了过去。   “我在他的胃里,找到了一只蛊虫。”孙悯风身负“鬼医”之名,多年来不知道做了多少回离经叛道的事情,眼下毫不在意地伸手入内,再掏出时摊开掌心,里面有一条半指长、筷子细的蛇样虫子,通体透明,若非被血染透,恐怕眼力不好的人还瞧不见它!   赵冰蛾双手紧握,不可置信地看向昏死的赫连御。   楚惜微瞳孔一缩:“这是……”   “我曾听闻,葬魂宫原身乃关外赫连氏,世代传承一种蛊术……”孙悯风抬头看向赵冰蛾,“赵护法,你可知这是什么东西?”   赵冰蛾道:“它的模样极像离恨蛊,不过又有差异……近年来赫连御经常背着我做些勾当,他应该清楚才是。”   楚惜微皱着眉,走到赫连御身边,一指点在大穴上,内力透入在经脉间炸开,活活把昏死过去的人疼醒过来,睁眼刹那差点喷了他一脸血。   色空道:“赫连施主,你可识得这只蛊虫?”   赫连御重伤醒转,只觉得全身粉碎了一样疼,但要提气,丹田内便针刺一半痛不欲生,叫他出了一头冷汗。   他恨恨看了端清一眼,似乎要将人剥皮拆骨吞吃腹中,却只换来楚惜微第二指,不再有内力护住的身体蜷缩了一下,平日有多么高高在上盛气凌人,现在就有多么狼狈不堪。   赫连御向来不吃亏,故抬眼看了下孙悯风手中蛊虫,冷笑一声:“怎么会不认得?”   顿了顿,他勾起嘴角:“这是步雪遥拿‘离恨蛊’养出来的宝贝,叫‘牵丝蛊’。入水则隐,一旦被人吞入腹中,就会在体内繁衍生长,其毒也越来越深,不仅毁人肌体,更能夺人心智……这样的好东西,你们有幸得见,应当欢喜才是。”   话音刚落,赫连御就挨了一脚,重重撞上树干,用左手撑着地勉强直起身,冷冷看向楚惜微:“坏我大事,一刀一踢,我都记着。”   “任你恨我入骨,恐怕也没机会讨还!”楚惜微冷哼一声,“不必将一切推到步雪遥头上,若无你命令,他敢做这些事情?”   赫连御反问:“那你又怎能确定我不是受人所逼?”   罗家主正要唾骂,色空却开了口:“异族?”   “西佛眼盲心不盲,的确比这些蠢货聪明多了。”赫连御嗤笑一声,“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们,这次我图谋武林大会想把你们一网打尽,找上我合作的异族却不止于此……他们要借道,更要借刀。”   这话说得隐晦,该明白的人却立刻听懂了弦外之音——   问禅山位于边关之后、伽蓝七城之前,又有西岭险途暗通关外,乃是一处要道,当年无相寺祖师迁寺至此也是受高祖所托,倾全寺武僧之力世代把守此地。此番数千异族奇兵从西岭潜入,虽在落日崖下被阻,到底是有漏网之鱼,全军突入也只是早晚,到时候面临火器军阵,谁都没把握全身而退,然而一旦被其占领问禅山,就如扼咽喉要道,一来可与关外异族大军里应外合,二来能奇军偷袭为祸腹地,这便是“借道”;   先以毒人混入白道人群中,伤及武林人士使其自顾不暇,又将中了蛊毒的村民引向问禅山封堵前路,白道爱惜羽毛也好、心慈手软也罢,免不得束手束脚,到时候受毒伤者必然增多,待撤离后各散四方,便是将这毒物也带往各地,谁都不知道会造成怎样危害、殃及多少无辜,倘若有人去了重城要塞,更会为不轨之徒造成可乘之机,这便是“借刀”。   楚惜微脸色一变,盈袖眯起眼睛道:“我近日派人观察过周遭情况,的确看到不少病痛者卧床呻吟,还道是时疫,没想到……竟然是你做的孽!”   “咳咳……异族上门,我不答应便先沦为亡魂,自然是识时务者为俊杰。何况现在说这些,为时已晚。”赫连御咳出一口血沫子,抬眼扫视众人,“来此之前,萧艳骨就已经派人潜入周遭村镇秘密下毒,如今那些村民毒发,还道自己是得了疫病,被暗桩撺掇几句便怀抱求生之念向这佛门圣地求尔等慈悲施救……呵,你们从来自诩救死扶伤,如今有了扬名机会,还不去救人?”   众人义愤填膺,不少年轻人被激,转身就要往山下跑,不料赵冰蛾突然开口:“想死的尽管去吧!”   “你说什么?”   “妖妇铁石心肠!”   “诸位息怒!”色空以内力传声压下指责,“赵施主的话没有错,蛊毒并非一般毒物,如瘟疫般极易传染,老衲年轻时行走关外见过一处小村因一个身染蛊毒之人而无一幸免,此事非同小可。倘如情报所言,那些百姓身上已现毒疮,怕是蛊毒入了肺腑,就算有解药恐也无大用了。”   楚惜微皱起眉,紧紧盯着赫连御:“若是被中了蛊毒的人攻击,会如何?”   赫连御但笑不语,孙悯风面如寒冰:“蛊毒入体首推血水相融,若有被咬破皮肉、伤口沾染毒血者都会中毒。虽然不会在体内长出新的蛊虫,却会在毒发后发疯死去,尤其武者真气逆行,甚至走火入魔。”   此言一出,几乎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经历了几番打杀,谁都不可能完好无损,就连刚才在寺内与毒人混战,都有数人被咬,伤口沾血更是不以为意,到现在惊觉阴谋却已经晚了。   “解药!”   赫连御轻笑:“给你们解药,我有什么好处?”   色空叹息道:“赫连施主,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赵冰蛾忽然开口道:“名唤‘牵丝蛊’,又是自‘离恨蛊’而出,恐怕也受‘长生蛊’所影响吧?”   “阿姊不愧为赫连家蛊术传人,的确是聪明。”赫连御微微一笑,目光里像淬了毒,“欲解此毒,需要‘长生蛊’入药,然而这普天之下只有你我二人身具此物,要配置这么多解药必须你我交出体内雌雄蛊虫……但是阿姊,你被玄素道长当胸一剑,全靠长生蛊才苟延残喘至今,若失了蛊虫,恐怕……”   说话间,他靠着树干坐起,一只手按住自己心口,笑道:“蛊虫需得寄主自愿方能活着脱体,你们给我一条生路,我把雄蛊给你们,至于阿姊肯不肯给,就看各位能否晓以大义了。”   “你——”罗家主火冒三丈,恨不得冲上去把他大卸八块,却又不得不按捺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赵冰蛾,魔蝎自发围护在她身周,却依然感觉到杀机再起,如芒刺在背。   “各位……”沉默许久的玄素眼见情势反转,终于出声,语气里难得带了怒气,“过河拆桥,伤人利己,这等做法与宵小有何区别?”   “当然有区别。”赫连御笑着看他,“小道长你还年轻,不知道什么是舍小为大、顾全大局,在场可不乏深谙取舍之道的老江湖。赵冰蛾跟我都是魔教妖人,取长生蛊研制解药拯救无辜,也算得造化浮屠,有什么不好?你如此反对,莫非从心眼儿里还把她当娘不成?”   “你……”   不等玄素说完,赫连御又看在场众人,恍然道:“是了,此番无相寺元气大伤,中原魁首之位虚悬,自然要另选龙首。太上宫休养生息多年,玄素道长是少年英雄,又有端清道长鼎力支持,眼下还跟百鬼门交好,在此番乱战里打出赫赫声名,恐怕事了之后重选武林盟主,太上宫定能如愿而归,只是不知道……诸位乘兴而来败兴而归,竹篮打水一场空,究竟是否心服口服?”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注:出自司马迁《史记》)   许多人原本还在迟疑,这下更加动摇。   赵冰蛾作恶多端杀人如麻,若是她肯给出长生蛊,那也算是死得其所,既能救人于危难,又能让白道少一个心腹大患,就算她自己到了阎王殿前多一笔阴德,有何处不好?   太上宫多年来避世不出,多少门派都在江湖恩怨倾轧里受损,他们倒是休养生息,曾有东道,现出玄素,还有那个从没见过却深不可测的端清道长……如此一来,怎么能让其他人不忌惮?   玄素只是初入江湖少见世面,并不是傻,他聪慧且敏锐,赫连御话音刚落,他就知道这下糟了。   拿大义做遮羞布,以利益动人心,一句话揭露冷暖展现百态,赫连御对人心的拿捏实在可怕。   更可怕的是玄素心寒,也知道这是人之常情,聪明的都该顺应大流明哲保身,然而要他现在退一步,却无论如何也不愿意。   赵冰蛾凝视着他孤零零的背影,眼里极快地闪过一道水光,嘴角下意识地想勾起,最终还是抿成了一线刻薄的刀。   被刺的心口还在疼,赵冰蛾却缓缓放下捂住伤口的手,慢慢紧握成拳。   终于有人开口了:“玄素道长,赵冰蛾一介妖妇,手下血案累累,我们杀她本来就是替天行道,现在给她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有何不可?”   “纵有过错,也得大局为重,诸多同道性命、周遭百姓安危难道还比不上一个赵冰蛾?”   “……”   玄素双拳紧握,指节已经发白,就在他已经忍不住要爆发的时候,突然听到一个不同的声音。   “少宫主说得没错,我等要救人,但不能做这有违道义之事。”玄晓带着太上宫弟子越众而出护在玄素左右,直视众人,“倘若为了救人而行无道之事,我们又跟魔道有何区别?”   玄素眼眶发热,感受到玄晓一只手落在自己肩膀上,忽然就有了无穷的力量。   他生于不知处,长于太上宫,端涯道长授他文武教他做人,满门弟子伴他岁月予他支持,到如今终觉半生不虚。   然而白道大部分人却已经拿定主意,提剑就要突破魔蝎围护,花想容、罗家主双剑合璧,更是一左一右牵制住玄素。   罗家主剑势凌厉,花想容剑。眼看双剑就要伤他手足暂阻行动,突然有人插入战局,一拳出,一腿落,下一刻花想容的剑被打偏,罗家主的剑被踩在了脚下!   “阿弥陀佛。”年轻僧人单手行礼,挡在玄素面前,直视二人,“大难当前,二位施主何必对同道下此重手?”   罗家主气急,抽剑就想给他个教训,却不料长剑被恒远看似轻松地踏住,竟然纹丝不动。   这个在江湖上被传闻有负师名的平凡僧人,下盘功夫竟然如此了得,单从他挡开花想容剑势的那一拳,其眼力手力也不平庸。   花想容皱眉道:“郭谓,赵冰蛾乃你灭门仇人,玄素护着她,你不趁机去将其拿下,反要来阻我们?”   “小僧恒远。”恒远轻声道,“冤有头债有主,因果本定。小僧人事已尽,方明是非公道还需天理成全。”   “你——”罗家主怒上心头,开口也没了客气,“禅师,你教出来的好徒弟!”   “恒远所为,是他心中所想,老衲无从干涉,不过……”色空话到一半,人至近前,轻飘飘一拨分开三人,将玄素、恒远都挡在身后,直面刀兵出鞘的众人,合掌道,“舍小为大是顾全大局,但小我也是我,何能轻易舍弃?善恶终有报,生死当有数,强夺他人性命以全己身,纵有金玉,难掩败絮,如此做法,与修罗何异?”   色空年老,身形消瘦,声音也并不严厉,却在这混乱的时刻奇迹般安抚下众人,如暮鼓晨钟敲在心头。   片刻后,花想容收了剑,叹道:“禅师所言的确有理,我等本也不欲这般行事,但眼下情势所逼,若无长生蛊,更是死伤惨重、后患无穷!”   罗家主也将剑一扔,道:“若无蛊毒之祸,我等愿意放走赵冰蛾,可是现在……”   色空对着孙悯风的方向合掌道:“孙先生,若老衲以内力为赵施主续命,取蛊之后可有活路?”   孙悯风早就看到赵冰蛾的伤口,摇了摇头:“重伤心脉,全靠蛊虫续命,一旦取蛊就如摧心裂胆,纵有内力之助,也不过多活个把时辰。”   玄素脸色剧变:“这……”   “够了。”赵冰蛾冷哼出声,“我的命,什么时候由你们做主了?”   此言一出,众人一滞,这才想起赫连御刚刚说过——长生蛊唯有寄主自愿才能活着取出。   “现在不该是你们逼我,而该求我。”赵冰蛾冷冷一笑,看也不看赫连御,而是扫过每个人的脸,“长生蛊,我可以给。”   众人大喜过望,魔蝎下属有人惊呼出声:“大人!”   “闭嘴。”赵冰蛾冷瞥一眼,虽是末路,威严仍在,所有下属都噤了声,唯将刀剑握得死紧。   她看向白道,竖起一根手指,道:“长生蛊给你们,但我有个条件。”   花想容连忙道:“你且说!”   “除了他们……”赵冰蛾的手指点过玄素、色空、恒远、楚惜微、端清,然后负手而立,“你们都给我滚,越远越好!”   她这话无疑是把许多人的面子踩在脚底下,罗家主怒道:“妖妇你什么意思?想耍诈不成?”   赵冰蛾道:“再加一个条件,你闭嘴!”   这女人大概是一辈子没学过服软,到现在还骨头硬嘴更硬,楚惜微暗自摇了摇头,却也不得不佩服她。   常言道大丈夫能屈能伸,但若能勇往直前,谁愿意装缩头乌龟?   一生一身的骨气,哪怕长满倒刺戳了无数鲜血淋漓,到底是傲到了最后。此一人,此一世,楚惜微生平所见也不过赵冰蛾一个而已。   众人虽然不甘,却也不得不离开,将场地腾出来,很快这片林地就只剩下赵冰蛾一行和楚惜微五人。   赵冰蛾一步步走到恒远面前,勾起嘴唇:“小和尚,你依然是恨我的。”   恒远道:“自然。”   赵冰蛾嗤笑一声:“那你想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要杀你爹灭你满门?”   恒远抬起眼:“你会告诉我吗?”   “冲着你刚才的选择,我给你个明白。”赵冰蛾的手掌摩挲着弯刀,“接下来我要说的话,你们信也好不信也罢,我不为交待也无需理解,只是为你刚才那句话——冤有头债有主。”   第164章 昔年(上)   昔时年少风华茂,未尝红尘百味道。   三十年前,色空尚未成西佛高僧,端涯仍在人间游历天下,赵冰蛾还是碧玉年华。   葬魂宫彼时在西南立足不久,宫主赫连沉于四年前推翻赫连氏主家夺得大权,但身边可用之人不多,便派人去信找赵冰蛾回迷踪岭。   赵冰蛾跟赫连沉是同父异母的兄妹,自幼就跟随母亲在各处行走闯荡,纵母亲逝去后也不停脚步。那个时候赵冰蛾不过二十来岁,却已看过西域黄沙大漠,见识了东海波澜壮阔,眼里容得下千山万水,哪里肯回迷踪岭这囹圄之地跟人勾心斗角?   赫连沉连去十八封信,都被她悉数烧成了灰,只是看在幼时情分与血缘之情上,将母亲留下的心腹死士分出一半去了迷踪岭暂助赫连沉办事,自己为躲清静便索性到了中原。   那个时候先帝执政,虽无倒行逆施之举,却多苛捐杂税、刑罚极重,兼之北侠秦鹤白一案过去不到六年,其中牵扯的党羽不知凡几,朝廷里忙着大刀阔斧斩除异己以固黄泉,军队中重整规矩调遣兵卒,边关严防死守谨防外敌,举国上下的日子过得都提心吊胆。   夏秋时节,她正好来到了云沙河水患流域,近十个州县惨遭水祸,数万百姓流离失所。赵冰蛾一路走来,见到饿殍冻骨,也见到烧杀抢掠,人性善恶在大难当中暴露无遗,她那么多慈悲心肠,却也最见不得欺辱妇孺的穷凶恶夫,从后方到前沿,且杀且救,不少人对她感激涕零,也有许多人畏惧不已。   那一日她踹翻了抢夺孩童口粮的痞子,一脚差点将其胸骨踏碎,眼看就要手起刀落,不料忽然间肩头一沉、脚下一轻——有人从她刀下拖走了还剩半条命的痞子,还有一人从背后以木棍压住她正欲动作的肩臂。   救人的道长而立之年,气度高华,着一身黑白道袍,只是挽袖折摆还沾了不少泥泞,看起来脏污狼狈,唯有眉清目朗依旧,对着她单手行了个道家礼,笑道:“贫道端涯,这厢有礼。姑娘嫉恶如仇,不过此人罪不至死,还请收刀回鞘吧。”   道长说话和气,赵冰蛾却想起他适才夺人于刀下的一记推手,单看眼力手法和时机把握,就知此人武功至少不在自己之下,更何况背后……   她转过身,背后那人也移开手,将木棍轻轻顿地,右掌竖于胸前,低头不看她,只是轻声道:“阿弥陀佛。”   出手迅如雷霆、下力沉如山岳,赵冰蛾本以为是遇到了内家高手,却没想到是个和尚。   听声音倒还清朗,只是不晓得年岁几何,赵冰蛾有些不服气,挑起眉:“和尚,你抬头来,叫我瞧瞧。”   “阿弥陀佛。”僧人依然低颂佛号,连眼神都没觑来。   那道长见状笑了,劝道:“姑娘,这位师父法号‘色空’,便为‘色即是空’,人间红颜白骨、色相万千他是从不多看的。”   “呵,天底下姹紫嫣红千种风流,为了劳什子佛经道义就要闭目塞听,何必长这一双眼睛?”赵冰蛾气笑了,忽然出手去挑那僧人的下巴。   她毕竟不是中原人,行事大方不觉孟浪轻挑,僧人却如避蛇蝎连退三步,然而赵冰蛾武功高强动作极快,出手又猝不及防,这一下虽然没碰到他的脸,却也逼其在不经意间抬了头。   面如圭璧,目似清潭,虽不苟言笑,却端正得紧,叫她看一眼就想起了西域边城里中原行商带来的佛像,不似金身流光溢彩,更像紫檀古韵沉香,见之便如闻佛偈,安宁静好。   赵冰蛾满心的火气,在他投来的一眼里如遭霖雨,灭了个干干净净。   “阿弥陀佛。”色空念着不变的四个字,只是这回多加了一句,“女施主自重。”   刚灭下的火气“腾”地又窜了起来。   这一回没等赵冰蛾发怒,端涯道长已经笑道:“姑娘莫气,色空法师向来不近女色,你这举动怕是吓着他了。”   赵冰蛾回头看他一眼,只觉得这一僧一道极有意思,僧人年轻却刻板得老气横秋,道长年长却温和开明如俗家父兄,乍一看南辕北辙的性子,相处却默契万分,不晓得是怎样结下的缘法。   她对这和尚没了好脸,对道长却无意见,当下也不使他难做,还刀入鞘,一扬下巴:“既然你们要救这人的命,就连同那他狼心狗肺一同救了吧,否则下次再让我见着他欺侮妇孺,可就没有今天的运气了。”   赵冰蛾说完就转了身,消失在泥泞满地的路上,将一僧一道都远远抛在了身后。   实际上她并没有走。   兴许是余怒未消,又或者上了劲头,赵冰蛾留在了这哀鸿遍野之地,远远落在那一僧一道后头,看着他们四处奔走。   这次水患遗祸颇广,受灾者甚众,哪怕朝廷急下诏令,调来官兵赈灾救济,也依然捉襟见肘。天灾生人祸,难民中不乏趁机作乱、煽动激愤者,将本来就焦灼的情况闹得更令人头疼。   官兵疲于筑堤赈灾,附近有不少武林白道人士闻讯而来,纷纷鼎力相助,会岐黄者开义诊,有财力者购米粮,就算什么都没有单靠一身武艺力气,也能打几个匪徒搬几块大石。   中原人所谓的“侠义”,原来不只是诛邪扶正,还有救死扶伤。   赵冰蛾看到那道长开了义诊给人看病取药,昼夜不息,熬得眼眶通红还能笑着轻抚孩童头顶;她也见到那僧人卸下僧衣念珠,着一身短打随官兵到了尚有余患的水难之地,身背百斤大石,手拖两个麻袋,双脚都陷入泥里,一步一个脚印。   赈灾七日,轮作的劳工换了不知几番,依然疲惫不堪,赵冰蛾却对色空和端涯的作息数得清清楚楚——他们只合过一次眼,休憩了不到两个时辰。   她闭了闭眼,肋骨下一块血肉倏然跳动,经久不止息。   人毕竟是肉骨凡胎之躯,谁都有撑不下去的时候。这一日傍晚时,僧人负石筑堤已力有不继,脚下被泥石一绊,身体失衡,眼看就要被石头压住,叫洪流冲走。   他古板的脸上极快地掠过一抹惊色,下一刻就被人扯住胳膊,用力从河道淤泥中拔了出来。   赵冰蛾把他拖上岸,甩了自己一身泥点子,蹲下来笑道:“大和尚,我救你一命,如何报答我?”   色空瘫倒在地,仰望她低垂的目光,如看见星河月色,然而那时根本没有朗月繁星。   他艰难地合掌,低声道:“阿弥陀佛。”   那晚她扶着僧人走回灾民营地,将其扔进端涯的帐篷,道长正睁着血丝密布的眼清点所剩无几的草药,冷不丁见到两人进来,手下便是一顿。   “姑娘,你这是……”顿了顿,他看向双目紧闭的色空,“色空法师怎么了?”   “昏睡过去,我打的。”赵冰蛾抬袖拭去额头泥点汗珠,嗤笑一声,“七日劳累,少食少休,你们莫非以为自己入了佛门道家,就是修成正果脱胎换骨了不成?”   端涯道长听在耳里,觉得这姑娘大概是出身大家,养得一身骄矜傲气,从来没说过软话,故连句关心都说得嘲讽十足。   人有傲气不是坏事,然而世间向来强极则辱、刚过易折,红尘三千丈最多磋磨,为人处世圆滑者最能安身立命;棱角鲜明者不是被世故抹平,就是在千磨万击里把自己打磨得更加锋利,然而这种人到最后往往伤人伤己。   他心里这般思量,面上不露端倪,只是抬手行礼道:“多谢姑娘关心。”   赵冰蛾向来知道白道中人自命清高不凡,把声名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她出言不客气本做好了跟端涯翻脸的准备,却没想到端涯的态度平和依旧。   她自幼长于关外,其母赵雪雁性子也狠辣,身边更多手段冷厉的死士,鲜少看到性情这般温良的男子,比父兄师长更多宽厚包容。   赵冰蛾面对色空总想试探其底线,手段无所不用其极,见到端涯却老是发不出脾气,不管芒刺还是怒火,都在对方一个微笑中消泯安静。   她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色如月照春晓花,娇艳又清冷。   后来端涯也被她赶去休息,赵冰蛾自己坐在了义诊桌位后,为相互扶持而来的难民看病。   她对岐黄医道算不上妙手神医,却承袭赫连氏蛊毒之道,深谙以毒攻毒的本事,看些普通的跌打损伤和头疼脑热不在话下。如此忙碌了一夜,等到端涯和色空醒来,看见她正在给一个老男溃烂的左腿刮肉上药,虽然满脸不耐与嫌弃,下手却很稳,用力也没多一分少一毫。   端涯笑了笑,轻声道:“她其实是个不错的姑娘,虽然脾性过于傲气了。”   色空低下头,合掌道:“阿弥陀佛。”   他们在这里待了半个多月,配合官兵和白道义士赈灾救济。赵冰蛾不愿意跟其他人打堆,就干脆随端涯和色空一起行动,一开始不晓得多少人对这样奇怪的组合侧目,到后来也就见怪不怪了。   端涯宽容温良义诊安抚,色空踏实稳重筑堤建防,赵冰蛾锋芒毕露收拾地痞,后来更暗中派遣手下去附近城镇收拾屯粮高价、发天灾财的黑心商户。白道中人碍于颜面不能明着做的事情,赵冰蛾从来没有顾及,她出事不留余地,也不给这些人有所翻盘的机会。   水患接触之后,此地百废待兴,灾民们热火朝天地重建家园,前来襄助的各路人马也将重回本位。   赵冰蛾无处可去,本想继续跟着他们去中原别处看看,没想到属下在这时传来了消息——葬魂宫来人了。   她不想见,但为免麻烦又不得不见,只好眼睁睁看着一僧一道联袂远去,然后顶着满脑袋官司去见葬魂宫来使。   那是个弱冠之年的男子,飞眉入鬓,凤目微狭,着箭袖白衣、云纹缎靴,鸦羽长发被银带高束,看起来干净清润,浑然不似一个满手血腥的葬魂宫人。   他交出赫连沉的令牌和书信,然后对赵冰蛾拱手行了一礼,微笑道:“在下赫连御,忝为宫主结拜义弟,现执掌暗堂,初见阿姊,幸甚至哉。”   赫连沉的结义兄弟叫她一声阿姊,的确理所当然,赵冰蛾并不在意这些个徒有其表的称呼,她在意的是赫连沉的信和赫连御这个人。   信上写得简单,葬魂宫在迷踪岭建立四年以来,都在忙于清理主家余孽,还要谨防魔道其他势力窥伺吞并,仅凭赫连沉独木难支。如今魔道大比将至,擂台设于迷踪岭,三门六派都要派人前来,既然推拒不得,就唯有让其心服口服,彻彻底底地扬名立足。   赫连沉拿出了先父令牌,言辞中更拿赵冰蛾母亲为葬魂宫建立时的辛劳说事,哪怕赵冰蛾有心把信撕了,也不得不按捺一时。   她心里知道,自己是必须回去趟一次浑水了,几乎要阴沉开口:“好。”   心气不顺,赵冰蛾一路上对赫连御并没有好脸色,然而架不住对方处事得体、谈吐大方。他该是走南闯北多年,见多识广,无论中原文韬武略还是关外风情民俗都能说得头头是道,哪怕赵冰蛾有心冷待他,却也不得不承认此人才能出众,难怪能被赫连沉如此看重,甚至执掌暗堂。   她道:“以你的本事,少说也能做个殿主镇守一方,屈居暗堂做些情报刑讯的勾当有些埋没了。”   赫连御苦笑道:“男儿何不想壮志凌云?只可惜在下心有余而力不足。”   赵冰蛾一怔,抓过他一只手细细探脉,这才发觉不对。   赫连御体内有离恨蛊。   蛊术是赫连氏主家一大传承,由长生蛊内养身体控制外蛊,现在除了赵冰蛾跟赫连沉兄妹之外,已无人能习得。赫连御身上的“离恨蛊”究竟何人所留,赵冰蛾就算拿后脑勺也想得到。   “你……”赵冰蛾放下他的手,神情变换,“你们不是结拜兄弟吗?”   “亲兄弟尚有阋墙之患,何况只是结拜兄弟?”赫连御苦笑道,“防微杜渐,人之常情。”   赫连御武功极高,比起赵冰蛾还要强上一分,他内力霸道雄浑乃赵冰蛾生平仅见,处事手段更是深谙人心之道,无不恰到好处,这样的人会得赫连沉重用,自然也会被他忌惮。   那么赵冰蛾呢?   她的武功已不逊色赫连沉,又同样身怀长生蛊不惧蛊毒的威胁控制,手下还有一队手段了得的死士,赫连沉对她就真的能推心置腹吗?未必然也。   赵冰蛾眼光一沉。   赫连御状似无意的一句话,就像打开了一扇隐晦的门,赵冰蛾本来也不是天真无邪的大家闺秀,自然就上了心。   事实也的确如此。   她回了葬魂宫,赫连沉喜不自胜,对她嘘寒问暖无微不至,然而赵冰蛾的一举一动也都在他眼皮底下,不肯放过丝毫异样。   几次谈话都旁敲侧击,话里话外都是让她带人长居迷踪岭、镇守山门的意思,如此一来就像条穷凶极恶的看门狗,虽然可能咬伤主人,却总是在笼子里打转,怎么也翻不了天。   赵冰蛾依然在笑,目光越来越冷。   七日后魔道大比,三门六派各路魔教高手云集而至,迷踪岭内杀机四伏,随时可能血流成河。赫连御精心安排了来人住处,看似普通却在不经意间将其分裂开来,又有岗哨沿途密布,赵冰蛾的死士更潜伏暗中伺机而动,于乌云罩顶下守住葬魂宫的根基。   九战决胜,赫连沉、赵冰蛾、赫连御三人轮上,六胜二负一平,以血祭刀,以命立本,将“葬魂宫”三个字像钉子般插进三门六派的心脏里,从此之后魔道风云变幻,争强好胜更甚往昔,却再也没有人敢瞧不起葬魂宫。   赫连沉喜不自胜,赵冰蛾却没有留在迷踪岭,大比后第三日便悄然离去。   赫连御给了她一个消息,关外异族来人了。   赫连氏本是关外大族,与其有所勾连无可厚非,但是赵冰蛾听从母命,从来不肯与其多打交道,既然阻止不了赫连沉与其会面,干脆眼不见心不烦。   有赫连御暗中给她方便,赵冰蛾离开得无声无息,等到赫连沉发觉的时候,她已经纵马越过西川,来到了南地水乡。   魔道大比之后,赵冰蛾一战成名,为免麻烦便蒙上面纱换了佩刀,总算是平平顺顺走了这些时日。她一路上且走且停,端得惬意,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深秋时节,北方草木都已枯萎,南地却还有绿意。   那一日晨曦微露,她坐船顺水漂流,途径兰溪桥时突然听到桥边有女孩子在哭,伴随着一个清润之声细细安抚。   赵冰蛾走到船头,翘首望去,只见桥边坐着一个湿淋淋的小姑娘,身上搭了件雪青僧袍,正抱着腿嘤嘤哭泣,乍一看仿佛被谁给欺负了。   蹲在她身边的是位熟悉的年轻僧人,有些无措,又不敢轻易去碰她,只能温言细声地问话,女孩子却一直在哭,引来了不少人围观,对着僧人指指点点,看着便尴尬。   赵冰蛾仔细听了一会儿,原来那姑娘是被人牙子拐卖至此,好不容易跳船逃了出来,被这僧人所救,却惊吓过度说不清自己家住何方,只晓得哭泣,倒是让好心的僧人被人指摘。   可是尽管如此,僧人也没恼怒,反而努力从刻板的脸上露出笑容来,算不上多么好看,却明亮如春日暖阳,伴随着山间晨钟似的清朗声音,让哭泣的女孩子都慢慢止了声。   赵冰蛾跟他呆了大半个月,还是头一次见他笑,眼前有些花,似乎有一线阳光漏到了眼底,再也摘不出去。   她忍不住曼声一笑,开口道:“和尚,我帮忙把她送到镇上,你给我讲个经说说佛法,好不好?”   蹲着的僧人闻声起身,转头向桥下看来,只见一泓碧水上有小舟停泊,船尾有老翁摇桨,船头是女子独立。   微风吹起她的面纱,惊鸿一瞥,恰似那晚在泥泞岸边看见的满目月华。   “……阿弥陀佛。”色空合掌轻颂佛号,笑意未改,“好。”   第165章 昔年(中)   赵冰蛾在中原行走一年多,望过北疆铁血,见过东海壮阔,曾赞赏中都人杰地灵,也叹过南地山明水秀,最终还是在苍莽古俗的西川停下脚步,于青灯古佛前焚香三炷。   年轻僧人依然如她离开时所见那般平心静气,一手敲着木鱼,一手拨动佛珠喃喃念经,赵冰蛾只手托腮在旁边看他。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注)”   赵冰蛾笑着打断了他:“每次来找你,都听见这一篇,我都会背了。”   色空轻轻将铜磬放好,睁眼看过来:“回来了?”   “啊,出去两个月,有些累。”赵冰蛾从袖袋里摸出一串沉香佛珠抛给他,“去东陵见了端涯道长,跟他一起到古阳城拜访了断水庄主,临走时他托我将此物交你,贺你受过菩萨戒。”   “你必是请教了断水刀。”色空接住佛珠,面上无喜也无悲,平淡得就像一杯没滋没味的水。   “抽刀断水,名不虚传。”赵冰蛾一边说,一边觑着他的脸色,“三坛大戒受过,听说你还在上月万佛会论法扬名,恐怕再过几年,方丈就要立你作无相寺首座和尚,以后传住持之位呢。”   她说话时就像有只手揪住了心,把一副冷硬心肠揉成了皱巴巴的帕子,色空垂眼不说话,赵冰蛾又忍不住道:“看起来倒是前途无量,可你还不到而立的年华,大千世界姹紫嫣红还没看遍,怎么就死了心眼要做清心寡欲的和尚了?”   “佛门之地,何施主慎言。”色空低声道,合掌轻颂佛号。   赵冰蛾听到“阿弥陀佛”就头疼,可又舍不得对他发脾气,只好故作洒脱道:“我走了这么久,刚回来便要被你责成闷嘴葫芦,早知道就留在太上宫,好歹能跟人打两架。”   色空抬起头,有些疑惑:“太上宫门规所示,不得滋事好斗。”   赵冰蛾大笑:“太上宫的弟子跟你一样顶没意思,不过近日来了个有趣的女人,脾气爽利,刀更痛快,可惜我与她都来去匆匆,只有一战点到即止。”   色空在心里转了转:“是端清道长那位顾姓友人?”   赵冰蛾对“友人”两字撇了撇嘴,她心思机巧眼光毒辣,自然比这些读经都读傻了的出家人敏锐,更何苦那叫“顾欺芳”的女子从头到尾都没从执卷翻阅的端清身上挪开眼。   本以为她是跟自己一般的剃头挑子一头热,没想到战至兴起失了方寸的时候,端清跟端涯同时出手,一人握住她的刀,另一人却拨开顾欺芳的手挡在了她面前。   赵冰蛾心里猝然涌上了难以抑制的嫉妒和不甘。   同是恋慕红尘方外之人,为何顾欺芳能使高山之雪化冰动心,她却只能缘木求鱼?   “和尚,这一番去古阳城,倒是让我好生开了眼界。”赵冰蛾盯着色空,轻声细语,“无双派冯若谷少侠赠我桃枝,欲与我慕艾结好,你说我该不该答应?”   拨动佛珠的手指微微一顿,色空道:“阿弥陀佛,随心随缘。”   “我不喜欢他。”赵冰蛾走到他面前,“和尚,我有喜欢的人了。”   四百六十七天,她有三百日都在色空和端涯左右打转,一僧一道,后者宽厚温和更胜父兄,前者平淡无奇却能让她恍觉岁月静好。   赵冰蛾认识色空之前,一直觉得如自己这般骄矜的女人就该鲜衣怒马刀口舔血,认识他之后才在似水光阴里慢慢生出落叶归根般的宁静。   此心安处是吾乡(注2),她安了心就像飘萍扎了根,想就这样生根发芽,于平凡厚土中长出参天大树,自此风雨与共,两心安稳。   她紧紧盯着色空,年轻僧人默然片刻,忽而抬手拿起铜磬,再度闭眼轻敲木鱼,念着刚才没诵完的经:“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   念到此处,忽然听到背后发出一声巨响,禅房的门被大力合上又反震回来,灯光摇曳却只投出了一人盘膝端坐的影子。   铜磬一顿,继而又敲在木鱼上,僧人缓缓睁开眼,喃喃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赵冰蛾这一走本是意气之举,却没想到再见面便物是人非。   她性子倔强又有些天生的不择手段,自小看上的东西便是跟赫连沉抢得头破血流也要得到,分毫不肯让,更别说让她知难而退。   赵冰蛾气冲冲下了问禅山,知道她与色空交情深厚的佛门弟子都不敢去拦,她就一路到了野林子里想砍会儿木桩冷静冷静,却不料在这时见到了赫连御。   自从一年前魔道大比过后,替赫连沉联络她的人就变成了赫连御,平心而论,赵冰蛾并不讨厌他,只是现在正在气头上,说话也没好声气:“魔教中人来到问禅山,是想找死还是要皈依?”   “阿姊,义兄托我送你句话——可莫忘了自己并非何怜月,而是赵冰蛾。”赫连御静静看着她,摇了摇头,“我本以为义兄多虑,却没料到阿姊已经多想了。”   赵冰蛾脸上的神情在这一刻凝固冻结,她缓缓扯下面纱,经久不见的阴冷杀意慢慢染上眼瞳,声音转寒:“赫连沉把你派来提醒我,看来是要用得上‘赵冰蛾’了?”   “就算义兄不开口,我也是要来通知阿姊一声的。”顿了顿,赫连御凝重道,“朝廷颁布十三禁武令,要天下习武之人恪守法规不得以武犯禁,魔道三门六派俱不服气,要在两月后于南地思决谷约战正道八大门派,战帖已经发出去了。”   南地思决谷,与三昧书院相去不远,而朝廷颁布禁武令背后必然少不了南儒动作,魔道将战场选在这里,无疑是在南儒门前示威,不论肝胆还是愚蠢,都代表一场腥风血雨即将拉开。   哪怕赵冰蛾对赫连沉有千般考量,对方终究是血缘至亲,葬魂宫也是她如今安身立命所在,就算为了自己她也必须得去,更何况……   她压下心里呼之欲出的忐忑,跟着赫连御下山上马,往迷踪岭方向一骑绝尘。   此一去六十三天音信全无,当她再见色空是在思决谷战场上。   她戴着夜叉面具手持挽月弯刀混战人群,此时不是杀敌便是身死,赵冰蛾没多思考也没有犹豫,直到一把长剑架住她朝着黄山派大弟子脖颈割去的弯刀,一根玄铁长棍压在了她的肩头。   此情此景何等熟悉,然而这回提剑的道长招式绵长封死退路,肩上的长棍再不留力如负千钧,赵冰蛾手里的刀也没停住。   肩膀一沉让开长棍,赵冰蛾一刀迫开长剑回身直斩,刀刃与肉拳相撞,一股刚猛至极的内力在赵冰蛾经脉间炸开,她喉口一甜,血从面具下滴落。   江湖盛传色空的《浮屠拳经》深得佛门至刚至阳之道,赵冰蛾从来跟他打过,自然也无从领教,到今日可算是夙愿得偿。   可她并不高兴。   色空棍扫一片、拳劲逼人,端涯剑势成阵、结网无漏,他们两人一攻一守将赵冰蛾、赫连沉都牵扯在方寸之地,然而战场上最重要的就是速战速决。   赵冰蛾再度跟他们拳剑相接的时候,忍不住捏起嗓音出言冷刺:“臭道士,死秃驴,出家人就该在山寺安心念经,来搅和这些打打杀杀的事情作甚?六根不净,五蕴不空!”   色空依然是那句“阿弥陀佛”,端涯道长心细如发,闻言微微挑眉,本来要刺向赵冰蛾咽喉的一剑偏了开去,堪堪在她颈侧留下了一条浅口。   可惜他还没来得及问话,战局就被赫连御带人打乱,众人各自为战,眨眼间就是咫尺天涯。   这一战打了三天三夜,最终是魔道三门六派最先退出战场,他们带来的精锐大半饮恨于此,白道却略占上风,再打下去最好的结局就是同归于尽,而他们谁都不想把一切都交待在这里。   思决谷此战邪不胜正,白道八大门派却因损伤并不十分高兴,魔道三门六派更是元气大伤,败走时就像夹起尾巴的狗,唯一算得上赢家的反而是一战扬名的葬魂宫。   作为魔道新势力,葬魂宫被首先推上战场力战白道联军,为三门六派争取机会,僵持了一日一夜不显败相,每个参战之人都手染鲜血,赫连沉、赵冰蛾武功高强,赫连御心狠手辣巧布陷阱,为众人忌惮。   三门六派死伤甚重,葬魂宫还犹有余力,不仅为其断后博得魔道声誉,宫主赫连沉还跟断水庄主谢重山一决高下,胜半招翻一局,威名大震,可见从此之后魔道的天即将风云倒转。   正邪先后撤出战场,只留下一部分人清理残局,赵冰蛾却没走。   她取下面具烧毁血衣,轻纱遮面,蓝衫猎猎,又变回了“何怜月”。赵冰蛾趁着夜色顺山道向下探查,寻找被魍魉门主拖住跳下断崖的色空。   和尚不好好念经,偏偏来这地方蹚浑水,真是脑子有病。赵冰蛾一边暗骂,一边仔细寻找,草木土石俱不放过,等到双手都被粗粝岩石磨掉了一层皮,才找到了魍魉门主头破血流的尸体和昏死过去的色空。   佛祖保佑,从这么高掉下来没活活把他摔死,反是让魍魉门主做了垫背救了色空一命。赵冰蛾长长地松了口气,这才惊觉一身大汗被风吹凉,冷得刺骨。   她看也不看那具尸体,走过去把色空背了起来,女子身量小力气也在连日大战和攀爬断崖时耗去了十之八九,赵冰蛾差点被压趴在地,好不容易背起他走动,额头又悬起满满的汗珠。   战场上还有正邪两人的清理尸体,赵冰蛾不敢贸然联系人,又见夜寒风大,只好背着色空找山洞栖身暂避。周围没有溪涧,她来回跑了三趟收集了一点露水,一半小心倒进色空嘴里,一半又沾湿布片去擦他伤口上的血污。   色空伤得重,赵冰蛾有心用长生蛊给他续命,却又担心他承受不住蛊毒的霸道,只好拿真气为他护住心脉,希望这人能快点醒过来,好歹能自行调息。   折腾到丑时,色空终于醒了,他发出一声闷哼,头脑浑噩,眼前发花,好不容易看清是赵冰蛾,忽然一手把她推了个趔趄。   哪怕透过衣物,赵冰蛾也感觉到他手掌滚烫,脸上腾起不正常的潮红,就连眼睛也润了水,狼狈得浑然不见平常清静支持的模样。   魍魉门走魅惑交合之道,里面阴盛阳衰,练的也是狐媚夺命的淫邪功夫,身为门主一颦一笑更是勾人,武功走惑心偷袭的路子,许多意志坚定之人都免不得恍惚片刻,而交战时一刹便是生死之别。   魍魉门主凭着此功在战场上杀了不少白道中人,正觉扬眉吐气,回头却见自己的门人被这和尚打杀得所剩无几,亲身上阵竟也不低,连半分动容也不见,她又恨又怒,眼见大势已去,索性以命换命,扯住色空跳下断崖,定要这和尚做魍魉门的垫背。   可惜先一步头破血流的人,却是她自己,临终之际魍魉门主仍是不甘心,拼尽最后一口气在色空耳边施展了“魅音”——   “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行弗动,心已乱,食色性,何所戒?五蕴不空,六根不净,出世入世,阿弥陀佛。乱其为,动其性,好佛爷,俗世也!”   阴阳交合,食色性也;动心忍性,存理灭欲。   色空当时已经重伤,心神难免失守,昏迷时尚且还好,一旦醒来便是内息紊乱,阳刚真气在丹田乱窜,迅速流贯奇经八脉,兼之赵冰蛾练得至阴极寒之功,在此时更如冰火碰撞,要么相斥,要么相容。   乱走真气险些把他血管都撑爆,色空额头手背青筋毕露,他勉强保住一线清明推开赵冰蛾,粗喘道:“我、我不妙,你快走!”   赵冰蛾虽然未经人事,见过的腌臜迷乱却不少,她看到色空这样子,再思及魍魉门,顿时什么都明白了。   心神失守,至阳真气被魅音挑动,于丹田经脉乱走,最好的下场是走火入魔,再惨一点是能当场心脉断裂暴毙。   若是去找端涯,以静心冷欲的《无极功》内力为色空梳理真气,当是能有惊无险地渡过此劫,可惜端涯为护白道众人不得不先行退走,最快回来也得明日一早,色空哪里等得了?   “我带你去找端涯……”赵冰蛾一咬牙,聚寒气于掌落在色空胸前大穴,冰寒内力几乎将其胸膛凝上一层白霜,然而又很快融化成水,湿透本来就褴褛破烂的僧袍。   滚烫的手抓住她的腕子,用力将赵冰蛾扯下来,两唇相对,赵冰蛾还没回神就再度被推开,但闻“咔嚓”两声,色空卸了自己一臂一腿,瘫倒在地,咬牙对她道:“走……”   赵冰蛾被他推得后背撞上岩壁,疼痛叫她清醒,眼里所见却让她心乱。   她走了,他就会死。   她喜欢他,并不想他死。   “……和尚,你看我,是谁?”赵冰蛾在他面前蹲下,冰凉双手捧着他滚烫的脸,强迫他看向自己。   色空两眼已经发红,他本能地抓住赵冰蛾的手腕,又强迫自己松开,喃喃道:“何施主……”   他的话没说完,赵冰蛾已经咬破舌尖,带着血气的吻印了下来。   血腥气刺激了此刻神智,色空神智沉沦之前,对她断断续续地说:“阿弥……陀佛……不,不可……”   赵冰蛾不说话,一把将他按在了地上,心道:“去你娘的阿弥陀佛!”   第二天一早,东方刚刚露出鱼肚白,端涯道长就带人找到了崖下。   那个时候事出突然,大家都说色空没活路了,端涯道长有心去救,却被各种事情绊住,忙活了一夜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带上几个无相寺僧人就下断崖寻人,活要见人,死也得见尸。   他们找到了魍魉门主的尸体,却不见色空,心下略定,沿着血迹一路寻找,正好看到赵冰蛾背着色空手脚并用地爬上山路。   “何姑娘!”端涯道长愣了一下,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何怜月”,巧合得让先前疑虑更深了些,只是他为人谨慎,并没露出端倪。   再见色空昏迷不醒,以及赵冰蛾一身血污狼狈,虽然被掩盖了不当痕迹,几个年轻僧人并没觉有异,观察入微的端涯却心头一沉。   他让僧人们接过色空走在前面,自己落后一步扶住赵冰蛾,千言万语在喉间打了个转,最终还是叹了口气,道了一句“孟浪”,将赵冰蛾打横抱起,以免加深她的痛苦。   赵冰蛾躺在他怀里,看着已经不再年轻的道长面色沉凝如古松老石,眼眶忽然有些湿,可惜她是不爱哭的,只能在他肩膀上轻轻一靠:“多谢道长。”   端涯摇了摇头,轻声道:“你呀……大错特错,好自为之吧。”   “我喜欢他,愿意这样救他,算什么错?”赵冰蛾低声道,“他是和尚,可以还俗;我是……,可以为他改邪归正。这样,哪里不好?”   “那他是否也如这般喜欢你呢?若他并未如此,等他醒来该如何自处,又该怎样面对你?”端涯听她承认,更是叹气,“你愿意封刀弃剑,可是正邪偏见、世俗伦理愿不愿意放过你们?何姑娘,感情的确是两个人的事情,但要想得偿所愿、与子偕老,却往往要尽人事、听天命的。”   赵冰蛾心头发颤,拳头也捏紧,哪怕端涯的话不中听,她也知道他说得没错。   “我想不了这么多……”良久,她轻轻道,“很多人一事无成,就是优柔寡断瞻前顾后,我若是凡事都要这样顾虑,只会束缚手脚,什么都做不了。”   赵冰蛾从来都要强,不尊天不敬地,不服人也不信命,她从小跟着母亲学刀练武,挽月刀变化无穷,练刀的人也喜怒无常,一直以来锋芒毕露,哪怕粉身碎骨,也不肯为谁屈折。   她欲成之事,不择手段;她欲求之人,至死不休。既然尚有人事能尽,赵冰蛾就决不会顺应天命。   可惜那个时候,她还不懂什么是人心难算,天意莫测。   三日之后,色空初初醒转,便随众僧人走了,不见回头,也不见留恋。   赵冰蛾在山头风中默立许久,才听到端涯告诉她,无相寺方丈伤重恐时日无多,要立色空做首座和尚。   昔日调侃,一语成谶。   色空年岁不过而立,却德业兼修、文武双全,被方丈寄予厚望,此番更于思决谷一战居功至伟,被立为寺内首座和尚无可厚非。从此之后,他就要卸去闲散之身,辅佐方丈管理寺务,协掌督查,为众僧表率,待方丈退位之后,他就是下一任的住持。   可是赵冰蛾不甘心。   她不听端涯的劝告,又把赫连御送来的传书置若罔闻,快马加鞭昼夜不息,终于赶在色空一行人前面,于问禅山下横刀阻拦。   “和尚,我们打一场吧。”赵冰蛾踢开绊脚石,环首大刀直指色空,露在面纱外的一双眼炽烈如火,说话一字一顿,“你赢了,我们一刀两断,再也不烦你;你输了,就弃戒还俗,跟我逍遥红尘去。”   同行僧人皆哗然,紧追过来的端涯等人也脚步一顿,众目睽睽之下,色空静静看了她许久,缓缓合掌,道:“阿弥陀佛。”   青山荒冢说:   虐狗节第一弹~   注1:出自《摩诃般若波罗密多心经》   注2:出自苏东坡《定风波》 第166章 昔年(下)   赵冰蛾赢了。   挽月刀法对战浮屠拳经,两个人都没留力,眼看就要两败俱伤的时候,端涯道长终于出手,一剑挡下赵冰蛾的刀,一拂尘绞住色空的拳,堪堪让他们停了手。   然而明眼人都能看到,若是没有他的阻止,色空的拳离赵冰蛾还有三寸距离,她的刀却已险些割开他的咽喉。   赵冰蛾胜了半招,僧人们惊怒不已,围观侠士毁誉高呼,唯有她满心欢喜——没有人比交战双方更了解胜负,赵冰蛾自视甚高,却没能拦住色空的一拳,若不是对方暗中留力,恐怕比起刀锋喋血,拳断心脉还要抢先一步。   色空在明知赌注的前提下还要对她手下留情,在赵冰蛾看来,就是默认了愿意跟她走。   她收起刀,不管背后多少闲言碎语戳着脊梁骨,依然开怀大笑:“和尚,你输了。”   此一战后,三山四海满座俱惊,无相寺此番在思决谷一战出了大风头,色空更是声名远扬威震江湖,没想到大风大浪都闯过,却在一个女人身上栽了跟头。   白道人重脸面也重信誉,何况是不打诳语的出家人,色空应了约却输了战,若他毁约避入山寺,就是背信弃义;若他应诺弃戒还俗,无相寺多年清名都要翻为画饼。   十日期限里,有人讥讽怒骂,有人称赞祝福,也有人坐看笑话,更多人满心盘算。然而对于赵冰蛾来说,这些都无关紧要。   第十日东方刚亮,她就上了问禅山,一路上少见武僧,俱都是些洒扫僧人和做早课的沙弥,见着她就如遇洪水猛兽四散跑开。赵冰蛾也不在意,她精心换了新制红衣,早起贴了花钿簪起青丝,可不能毁在半路上。   裙袂迤逦,环佩叮当,平常轻功纵横只需一炷香功夫的路程,她这次脚踏实地慢慢走了半个时辰,才终于到了寺门前。   如花笑靥还未绽放就在嘴角凝固,那寺门是紧闭的,外头空无一人。   “和尚,开门。”赵冰蛾上前叩门,“我来接你了。”   “……”门后无人应答。   “和尚,开门。”赵冰蛾眼光微沉,“十日之期已到,你要背信弃义吗?”   门后突然传来“哐啷”数声,似有刀兵出鞘,杀气透过门板穿刺出来,赵冰蛾几乎本能地退后,藏在宽大衣袖里的弯刀蠢蠢欲动。   她心头慢慢冷了,握刀的手越来越紧:“和尚,你再不出来,我就要硬闯了。”   “……阿弥陀佛。”良久,等到赵冰蛾都已经按捺不住,门后才传来色空轻缓的声音,“赵施主,此乃佛门清净地,红尘痴缠不相干,请回吧。”   他一字一顿,说得极慢,就像生锈的钉子一点点嵌在赵冰蛾心上,她差点就抬步冲进去问个明白,却被人生生按住了肩膀。   “赵姑娘,请回吧。”端涯不知何时到了她身后,手掌似轻实重,压得她寸步不能移。   赵冰蛾这才注意到不对劲,整个人都愣在当场。   色空闭门不出,是对何怜月背信弃义,她有资格闯进去问个明白,也没旁人能就此事对她当面置喙,然而……自始至终,“何怜月”都不曾存在。   她是赵冰蛾,是葬魂宫主赫连沉亲妹,是魔道声名鹊起的“罗刹女”,思决谷一战染了不知多少白道人的血,他们会对“何怜月”宽容以待,却半点也容不下赵冰蛾。   身份就像一层窗户纸,完好的时候将所有见不得光的事情遮掩在眼皮子底下,捅破之后就分毫必现,再没有余地可留。   无相寺纵然有百般不愿,白道各门派哪怕有千般不喜,对着身份清白的何怜月总不会赶尽杀绝,色空若毁约,那是有负情义,无相寺更会蒙羞。   可她的身份一旦泄露,无相寺就再无顾虑,白道中本对她抱有好感的人也将反目成仇,赵冰蛾所做的一切都将从情深义重变成居心叵测,他们的背信弃义也就理所当然。   好打算,好心机,好……手段。   赵冰蛾一只手抚上面纱,瞳孔紧缩,声音微颤:“是你,对吗?”   她向来都小心,在魔道大比立威之后就鬼面遮脸杜绝窥探,哪怕化身“何怜月”也是面纱不离,除了在思决谷中被端涯看破身份,赵冰蛾一时找不到第二个可以走漏风声的人。   那一刻她脑子里嗡嗡作响,眼前一片模糊,端涯说了什么赵冰蛾根本无心听清,她冲上前去抬脚踹门,那门却被人用力顶着,以她的脚力都没将其踹开。   “开门!”她嘶声道,“色空,你答应过我的!开门!”   她连拍十四下,手掌都发红生疼,却依然只换来一声叹息似的“阿弥陀佛”。   赵冰蛾的心一点一点冷下去,她再无顾忌,弯刀亮出,眼看就要一刀劈下,端涯一剑架住她的刀刃,用力一震将她逼退,持剑挡在了寺门前。   “赵姑娘,请回吧。”端涯轻声道,“贫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剑断人亡之前不会让你进寺一步。”   端涯年长色空十来岁,亦友亦师,为人处世温和妥帖,从来不叫人难做,说话办事更沉稳可靠,便是赵冰蛾都拿他当兄长看待,没想到会有此刻。   他一向温润如玉,通透又内敛,比起色空的宁静清圣更多一分古韵沉香,直到现在石破天惊,露出入鞘许久的锋芒,刺得赵冰蛾眼底都疼。   她松开已经咬出血的嘴唇,内力聚音,怒恨满腔:“色空,开门!你现在出来,否则我屠光全寺,也要你跟我走!”   门后突然有人高声怒骂:“不要脸的妖女,好大的口气!”   “妖女,你在思决谷杀我师兄,竟还在此大放厥词!”   “妖女该杀!”   “……”   刹那间骂声成片,震得赵冰蛾耳朵嗡鸣,也不知这扇门后到底聚集了多少白道人,然而她半生都没退让过,现在自然更不可能。   刀与剑铿锵相撞,赵冰蛾有心杀进去硬抢人走,却无力突破端涯剑招半步。若是刀剑论杀,赵冰蛾虽不能胜却也绝不惧他,然而端涯以八卦两仪阵牵制她的身法,又刻意以“柔”剑势卸她劲力,将一场生死斗拖成了角力之战,甚至被他带出了这是非之地,一前一后冲进了山林。   那一天,赵冰蛾终究没能战败端涯,自然也没能闯进无相寺,甚至没看到色空一眼。   端涯为阻不为杀,提剑将赵冰蛾赶下问禅山,盯着她恨极目光镇守山道,将满山肃杀都挡在身后,半步也不肯让。   平生第一次铩羽而归,她输得一败涂地。   赵冰蛾纵马回了迷踪岭,整个魔道都看够了笑话,背地里不晓得如何把她编排到了泥地里,毕竟葬魂宫在魔道已隐有新势魁首之象,能在这时名正言顺地嘲讽一把,谁有不会放过时机。   魔道中人向来口无遮拦行事放荡,从赵冰蛾回到迷踪岭的这三个月,不知道遭了多少明里暗里的鄙夷讽刺,赫连沉更觉得面上无光,她在葬魂宫地位虽不改,声名却狼藉得不成样子,就连新任的舵主都敢在背地里糟蹋她:“赵冰蛾,可真是个贱货,她那一身皮肉武功不都是在魔道好生将养出来,现在出落得水灵,尝了白道男人的腥,就以为……”   他后面的话没能说完,随着那一把从口腔贯穿到后脑的匕首永远哽在了喉间。赵冰蛾松开手,目光扫过酒桌上每一张脸,慢慢勾起了笑容。   那天的贺宴成了血宴,八个葬魂宫新任舵主死了两个,剩下六人都被活割了舌头,捂着满是鲜血的嘴连滚带爬去找赫连沉。   赫连沉又气又怒,提刀冲到事发之地时,正看到赵冰蛾把六条血淋淋的舌头都在桌上一字排开,眼神阴鸷如鬼,他一时间生出惊惧,又莫名从心底升起了一丝心疼和恨意。   心疼是后知后觉的手足之情,恨意是冲着色空和白道所有人。他对赵冰蛾有万般忌惮提防,更不乏利用之心,可是归根究底,除她之外,赫连沉在世上已举目无亲。   他最终没重罚赵冰蛾,只将其关进了黑牢思过三日,然后叫来赫连御打算给白道找些教训,却没想到属下传来消息,说赵冰蛾在牢里昏倒了。   赫连沉一口气还没提起,就听到第二个让他心惊的消息——医者诊断,赵冰蛾已身怀有孕。   赫连沉当场掀翻了桌案,震怒无比,若非赫连御出言劝阻,差点把报信属下活活掐死。   “宫主息怒,现在不是泄愤的时候。”赫连御皱起眉,温声道,“阿姊性情高傲,武艺又强,旁人是近不了她身,恐怕……”   “恐怕是得她青眼的那个和尚……呵,什么出家人,什么正人君子,通通都是鬼话。”赫连沉双拳紧攥,“正因如此,绝不能留这孽种。”   赫连御道:“我观阿姊对那和尚没死心,恐怕不愿做掉这孩子,宫主强逼于她空怕又生冲突,还是暗中做些手脚最好。”   赫连沉忍了怒火,当即密令医者在药里做些端倪,却没想到风声还是走漏,赵冰蛾知道了。   她果然如赫连御所料,闯出黑牢打伤岗哨,离开迷踪岭直往无相寺去。   此时已入寒冬,北风呼啸,大雪纷飞,赵冰蛾裹着大氅却不敢纵马,只能靠轻功赶路,沿途跟葬魂宫的追兵打了几场,好不容易到了黄山派地界。   人终究肉骨凡胎,气力也有不继,她在雪地里倒下的时候,浑身都开始僵硬发冷,内力只勉强护住心脉肚腹,手指在雪里蜷缩了几下,好半天才支起身,看到了几双靴子。   无双派弟子冯若谷奉师名前来黄山派,庆贺新任掌门郭飞舟登位之喜,两人年岁相仿谈兴正浓,便带了几名弟子入山冬猎,却没想到会遇到赵冰蛾。   赵冰蛾彼时已有些神志模糊,勉强看清了人脸,认住了曾有些许交情的冯若谷,本能地开口,气如游丝:“救……救我……”   冯若谷看了她许久,才认出这狼狈不已的女子是当日在古阳城惊艳山河的何怜月,也是思决谷中高傲强势的赵冰蛾。   他默然片刻,蹲下来握住了赵冰蛾的手,温言一笑:“赵姑娘……”   话音未落,便闻“咔嚓”一声,他生生卸了赵冰蛾的右手腕!   赵冰蛾脸色一白,冯若谷还捏着她的手不放,将人生生拖拽起来,凑到郭飞舟面前,笑道:“郭掌门,适才你曾叹息魔道现在收缩势力,难有扬名立功之机,现在不就有妖女送上门了吗?”   话音未落,赵冰蛾左手拔刀横斩而出,冯若谷猝不及防,刀下顿时腾起血光,然而那一刀没能深入,被一只手紧紧捏住了刃。   “飞鹰爪”郭飞舟,一双肉掌刚健有力犹如铁钳,伤人筋骨破其刀兵更是不在话下。若为寻常,赵冰蛾对他并无畏惧,到现在却如面修罗。   她一步步退后,身后却都是黄山派弟子,已经退无可退,眼见郭飞舟与冯若谷逼近,赵冰蛾忽然问:“色空在哪里?”   “贱人,色空大师被你所累禁足藏经楼,你还有脸问他?”冯若谷冷笑一声,“好在他是非分明,已立誓不再与你有所瓜葛,待明年今日恐怕就是无相寺首座大师了。”   赵冰蛾脚步一顿,左手握住右腕用力一推,然后抬头看他们:“他,怎么说的?”   这次回答她的人是郭飞舟,男子铁石般的脸上露出讽意:“色空大师说……‘既见如来,色即是空’。”   即见如来,色即是空;动心忍性,阿弥陀佛。   前所未有的疲惫伴随疼痛一起袭来,赵冰蛾这一次终于没强撑,仿佛崩到极致的弦终于断裂,她闭上了眼。   等她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是在马车里,守在身边的人是赫连御。   “若非我们来得及时,阿姊你的人头就要成为郭飞舟和冯若谷的功勋。”赫连御将水囊递给她,“白道之人,佛门子弟,的确是比我们要慈悲为怀。正因如此,他们心里装了正气大义和芸芸众生,自然就容不下你了。阿姊,宫主毕竟与你有手足之情,你现在回头为时不晚。”   温水入喉,冲淡血气,赵冰蛾脸上神情风云变幻,赫连御从她眼中窥见了悲愤、怒意、阴郁、不甘……然而这千般神色,最终都沉淀为令人生畏的傲气。   “色空不要我,我一定让他后悔。”赵冰蛾只手抚上自己小腹,一字一顿地说,“我不要他,也会后悔。”   第167章 隐情   “我回去之后,跟兄长大闹了一场,最终赫连御出面说愿担此事,认下那孩子。”   赵冰蛾回忆往事的时候,就像一棵枯木焕发生机,然而没等抽枝散叶就被狂风摧折,最终只留下光秃秃的树干尖锐地刺破空气,不肯轰然倒下。   恒远浑身俱震,脸上神色几度变换,嘴唇颤抖:“不、不可能,我爹是正道大侠,他不会……”   “在你爹看来,在白道多少人眼里,他做得的确没错。”赵冰蛾勾起嘴唇,“正邪之间,立场相对,打不破顽冥自然就得墨守成规,他要杀我是名正言顺,我要报复也是理所应当,现在真相揭晓,你满意了吗?”   恒远忽然激动起来:“就算我爹结仇于你,可是黄山派上百条人命,总不会每一个都得罪了你!你纵子行凶,血洗黄山,难道这也是理所应当?”   父母败亡,同门惨死,昨日还伴随身边的活人转眼成了死不瞑目的尸体,青山秀水化作焦土满地,他一夕之间从骄子变成孤儿,背负千钧,举目无亲……这一切归根究底,是郭飞舟结仇在先,赵冰蛾报复在后,然而牵连其中的诸多无辜又该如何论处?   色空按住恒远的肩膀,年轻僧人在他手下不得妄动,眼眶一片血红,陡然间双膝跪了地,十指深深抠进土里,泪如雨下。   “冤有头……债有主,你要找我爹报仇,为什么要灭黄山满门……那些新入门的弟子什么也不知,他们有什么错?又跟你有什么怨?”   玄素看着伏地痛哭的恒远,全然不见他平时冷静谋算的模样,分寸全无,情绪激动。   哪怕完美到极致的画皮伪装,终究也抵不过真情实感的直扣心扉。   “你说得对,可惜我乃邪魔外道睚眦必报,从来都不讲道理。”顿了顿,赵冰蛾笑了起来,“况且,你说错了一句话……我没有纵子行凶,我的擎儿跟你们黄山派血案没有半点关系。”   此言一出,楚惜微眼色一沉,下意识地看了眼玄素。   恒远猛然抬头:“不可能,我亲眼看到……”   “那个‘赵擎’,不是我的儿子。”赵冰蛾冷冷道,“我的擎儿,早在二十年前就离开我了。”   玄素瞳孔一缩,他双拳紧握,张口想说什么,却被端清抓住了手。侧目看去,白发道长面沉如水望着赵冰蛾,玄素从来窥不出他的情绪,此时却蓦然觉得恐惧,下意识想挣脱,却纹丝难动。   赵冰蛾嘴角的笑带上深沉恨意,眼中浮现出冰冷杀机——   当年赫连御愿娶她,情真意切是假,权益相助为虚,赵冰蛾心里跟明镜一样,知道他是为了借自己往上爬。若在以往,赵冰蛾决不答应,然而她自己能不顾世俗偏见,那尚未出世的无辜孩儿却不行。   那是她亲生的孩子,流着爱恨难言之人的骨血,系着半生肆意落寞的情丝,赵冰蛾曾也厌极生恶,最终还是舍不得。然而若是孩子身世披露,必然为魔道不容、白道不齿,哪怕赵冰蛾能全力护他,谁又能算得尽旦夕祸福、不测风云?   赫连御跟赵冰蛾成了有名无实的夫妻,遮掩了这段难言之事,他借此博得赫连沉的信任,一步步往上爬,赵冰蛾却安分了下来。   她功法极寒,并不适合孕育子嗣,这回十月怀胎拼命生下赵擎,损了根底,以药物调理了三年也不见多大起色。赵冰蛾不想走火入魔做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废人,只能在过完赵擎三岁生辰之后,将他托付给赫连沉、赫连御,并让心腹手下暗中看顾,自己离开了迷踪岭,回母亲昔日族地闭关。   本以为只消数月光阴,未料留守在那里的旧部与关外势力发生了冲突,赵冰蛾不能不顾长辈心血,也得对这些属下负责,她只好去信迷踪岭延迟归期,却没料到这么一耽搁就是五载匆匆,等她回来的时候什么都变了。   “我回来的时候,见到一个半脸烧伤、疯疯癫癫的擎儿。”赵冰蛾的手指慢慢捏紧,“兄长说,月前有魔道不服葬魂宫的散流之辈集合起来,跟宫中叛徒里应外合,趁夜偷袭,擎儿不幸受创……合情合理,但我不信。”   她亲自为那孩子把脉,察觉到他体内有不同寻常的气劲乱走,是葬魂宫不传之秘《千劫功》。   《千劫功》是天下难求的武功,也是万人惊惧的魔功,虽能得无匹强力,却也无异于置身千劫百难中。纵观整个葬魂宫里练习此功的唯有赫连御、赫连沉两人,赵冰蛾怒不可遏传来下属,才知道教赵擎《千劫功》的人正是赫连沉。   “我去质问兄长,他说‘这孩子根骨上佳但被寒功损了命基,所有寿数不长,与其费尽心思去给他续命,还不如将他教成一把利刃杀敌得利,也算对得起葬魂宫这些年的庇护’……”   赵冰蛾的话令人背脊生寒,楚惜微忽然插话:“因此,你跟赫连沉的嫌隙进一步扩大,就去跟赫连御合作,经年筹谋一朝反戈,把葬魂宫的天换了一番,对吗?”   恒远浑身一颤,就听见赵冰蛾声音转凉:“是啊,他那么看重宫主之位,为此可以牺牲所有,我又何必顾惜?”   闻言,端清低垂的眼一抬,道:“所以,你解了赫连御体内的‘离恨蛊’。”   赫连御在赫连沉手下当了那么多年乖顺爪牙,大半原因都是受“离恨蛊”控制,他费尽心思得了赵冰蛾的信任合作,解蛊之后便如饿虎出樊笼,迫不及待要反噬主人。   十六年前,江湖传言赫连沉暴病而亡,实际上是葬魂宫发生内乱,赫连御发动自己暗中经营的力量犯上夺位,赵冰蛾却在背后布局算计了赫连沉一把,成功将他赶下高位。   色空叹道:“他毕竟是你的亲兄长。”   “所以我没想过要他的命,让属下留了条生路,让他跑了。”顿了顿,赵冰蛾抬起头,“然而就在我准备收网的时候,撞见了兄长心腹,萧白水。”   楚惜微目光一凝,赵冰蛾回忆着过去,嘴角慢慢弯成了要命的钩子:“他说,我为赫连御做了嫁衣,今日如何叛兄夺位,他日价值用尽也将重蹈覆辙……好在我儿死得早,不必跟我一起喋血刀下。”   恒远一怔,玄素霍然抬头,只听赵冰蛾道:“那一次葬魂宫遭到偷袭,内鬼杀了我留在擎儿身边的手下,将他劫持逼兄长自残一臂,然而赫连御启动机关引燃火油,那周围的人除却少数,其他都被烈火焚身,脚下土石被炸毁崩塌,人也四散滚落……萧白水奉命搜查了三天三夜,没有找到擎儿。兄长本来想对我坦白,赫连御说我恐怕会因此事迁怒作乱,便把知情者大半灭口,然后寻了个跟擎儿有几分相似的孩子,毁了半张容颜,又强灌了一道《千劫功》内劲入体,孩童承受不住强横内力,从此变得疯傻,再也说不出一句真话。”   色空长长叹了口气,仿佛在这片刻倏然又老了十来岁,合掌轻颂:“阿弥陀佛。”   玄素握紧拳头:“他用这个孩子牵制住你如握软肋,却把责任都推在了赫连沉身上,叫你们兄妹反目,转而与他合作共谋。”   楚惜微沉下眸色:“离间反戈,借刀杀人,他成了最大的赢家。”   赫连御得赵冰蛾之助手掌大权,翻身从走狗爪牙变成了生杀予夺的人上人。   “我放走萧白水之后,就返身去寻兄长,可惜已经不见踪影。”赵冰蛾一只手虚虚按住胸前伤口,颜色狠厉,“后来我以移花接木之法救下一部分可用的旧人,终于知道赫连御骗了我,然而他根基已定,又跟异族有所勾结,仅凭我已经不能灭他了,只能暂且按兵不动,佯装无知受控。”   她明知道那个赵擎不是自己的儿子,却还尽心尽力顾惜了这么多年,就连赫连御都没发现赵冰蛾已经知悉真相,自以为掌握了她的弱点软肋,却不晓得当初亲自设下的饵已经变成猎物迷惑自己的假象。   恒远声音微颤:“八年前,那个赵擎与黄山派发生冲突引起血案,又是怎么回事?”   “我虽然不把他当儿子,但也没打算让他去给我惹麻烦,平常都是将其拘在身侧,然而那天……我去见了一个人,就没管住他,赫连御暗中派人将其引出去了。”赵冰蛾微微一笑,眼里如藏着剧毒蝎子尾,“那个时候,赫连御已经将葬魂宫大半掌握手中,我的存在让他如鲠在喉,要么全盘掌握,要么早早除掉,所以就干脆拿黄山派旧怨做了个局。”   “这是试探。”楚惜微心下一转,“葬魂宫皆知你爱子如命,又与郭飞舟有仇,此事你若不管,就会暴露自己已经知道真相,赫连御会加紧对付你;你若是管了,必定大开杀戒,恶名昭彰,白道恨你入骨,只能扎根魔道,赫连御也会以为‘赵擎’依然能牵制你,暂缓谋算。”   一场血案,以冲突为始,携旧怨开幕,于时光里沉淀,又在乱世重提,直到如今终于掀开尘封,暴露出所有的阴谋算计。   那个“赵擎”乃祸头非虚,赵冰蛾是刽子手也不假,赫连御却是隐于幕后的罪魁祸首。   恒远双目血红,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赵冰蛾缓缓道:“黄山派血案现在已经明了,我不怕你跟我讨仇,只怕你记不清楚。”   恒远双手抠着泥土,手背青筋毕露,忽然道:“你用黄山派百条人命骗得了赫连御的轻信,蛰伏八年,为什么到现在才跟他反目?”   这和尚曾跟步雪遥虚以委蛇,赵冰蛾并不惊讶他所知甚详,然而有些事情外人都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她嗤笑一声:“当然是因为,不能等了。”   楚惜微眉头一皱,端清声音微寒:“异族。”   关外异族不轨之心已久,在赫连沉当权之时就跟葬魂宫有所接触,后来却转而支持赫连御,恐怕是因为赫连沉拒绝了进一步合作,挡了他们的路。   赫连御用了十六年的时间掌控葬魂宫,一统魔道三门六派,声势如日中天,相比之下中原战乱甫定,新帝年少登基,朝廷党派林立,万事百废待兴,武林白道也群龙无首,曾经的八大高手或销声匿迹或英雄垂暮,怎么能不趁机起事?   赵冰蛾道:“他们本来的计划,是要借礼王楚渊谋反之事,从朝廷动乱入手,毕竟朝纲若是乱了,江湖自然也不可能安宁,民生百事更加有可乘之机。”   “所以在北疆的时候,赫连御放了陆鸣渊一条生路,让他活着把礼王谋反的正剧上达天听。”楚惜微拳头攥紧,“若非南儒多留后手,让皇帝复启端王重整军务,镇北疆制楚渊,又拔除朝中暗桩、肃清视听,恐怕北疆一旦战起,异族就要勾结蛮人突入国境了。”   楚惜微深谙江湖之道,对权谋阴私并不如叶浮生机敏通透,后者临行之前提醒他的这件事,如今结合赵冰蛾口中所言,终于让楚惜微连成了一条完整的线。   所有人背后都生出寒意。   “兄长还在的时候,我曾听他说过,虽然赫连氏曾为关外大族,但是主家已灭、葬魂宫起,我们就该断绝前因,否则又将重蹈主家覆辙。”赵冰蛾的手指在刀柄上摩挲,慢慢握紧,“这是我唯一答应过他的事情。”   因此,眼见赫连御阴谋蚕食无相寺,意图借此设翁埋伏,她就看准无相寺武僧游历机会,故意放出了“赵擎”,为赫连御的计划“锦上添花”,名正言顺地把“魔蝎”带出迷踪岭,渗入整个葬魂宫的行动部署中,同时孤身暂离前往太上宫,逼出端清对付赫连御,又借其搭上百鬼门里应外合,三管齐下,把猎手变成了猎物。   赫连御自以为拿“赵擎”钓住赵冰蛾下死力卖命,却不知道这是如她所愿的一场反杀之局。   “只可惜,棋差一招啊。”赵冰蛾自嘲一声,“他败于武功部署,却胜在人性权谋,瞒过我的耳目提前与异族相通,又下蛊毒以活人为刀兵……这一次,他输了,我也没赢。”   毒蛇与蝎子这一场漫长惊险的绞杀,终究以两败俱伤而落幕,课赵冰蛾依然不能甘心。   “你们想知道的,我都已经说了。”赵冰蛾松开手,抬眼扫过他们每一个人的脸,“长生蛊能保你们无恙,却不一定能救下那些中毒已深之人,若是被他们一拥而上,尔等又碍于名面不忍下手,那也不过是枉费药石……与其为赌这一线可能放过赫连御,干脆斩草除根更为干净,大不了我替你们杀,全了你们侠义名声,又能破危局,岂不更好?”   她说到最后已语带杀机,即使身负重伤仅靠蛊虫续命,也似鸷鸟劲羽凌厉如初。   玄素忽然出了声:“在你心里,是不是除却己身亲子,别人的命都如盘上棋子任凭翻覆,不值一提?”   赵冰蛾一怔,继而笑道:“旁的人,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玄素五指收紧,一句话几乎就要控制不出闯口而出,却被端清生生压下,憋得眼眶都红了。   “赵施主,你的办法是顾全大局,但是这天底下……不是每个人,都有义务为大局自我牺牲。”色空轻轻道,“舍生取义是情分,贪生怕死是本分,侠者义字当先,却不能以己推全,拿大局的幌子逼人性命,如此行径与修罗何异?”   赵冰蛾脸上笑容消失了。   她静静看着这个和尚,抛去三十年刻骨的爱恨因果,摒弃一己之私所沉淀的偏见执着,才忽然想起自己已经有很多年没这样平静地看过他了。   僧人容华已老、双目皆盲,曾经叫她心喜的声色表象皆不如故,唯有她又爱又恨的慈悲一如当年,不曾变改。   “和尚,你慈悲为怀,我不如你。”赵冰蛾手抚心口,低低一笑,“好,长生蛊我给你,但我有一个要求……我死之后,你自绝而亡,随我同棺而葬做个垫背,如何?”   玄素脸色大变,恒远惊呼出声:“师父,不——”   “好。”色空神情未改,仿佛诺下的不是生死,只是轻飘飘的一个字而已。   恒远想要反对,却依然被色空一只手按住动弹不得,他起不得身,只能抬头看色空,老僧面容古井无波,声音不大,却如暮鼓晨钟:“恒远,你入我门下时,问过我三个问题,如今明白了吗?”   恒远浑身一震。   ——放下屠刀,就能立地成佛吗?   ——断痴缠,绝妄念,忘迷乱,弃业障。   ——苦海无边,真能回头是岸吗?   ——知心,悟道,明情,净性。   ——渡厄苍生,非得我入地狱吗?   ——因果化业,救苦救难,慈悲为怀。   老僧缓缓松开手,他跪伏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地上,泪如雨下:“弟子,明白了……阿弥陀佛。”   玄素双拳握得太紧,指节都已发白作响,可是他有那么多话想说,却又不晓得该从何说起,只能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   赵冰蛾的笑容忽然间灿如春晓之花,一扫失血重伤后的苍白疲惫,仿佛经年夙愿终于得偿,连眼角眉梢都染上喜色。   “好、好、好!”她轻轻拍掌,“慈悲为怀的西佛,那就这样一言为定了。你带着两个小辈回去处理后事,我跟他们俩还有话说。”   色空颔首,一手拉起恒远,一手牵住玄素,向无相寺方向走去。玄素一步三回头,明显是不想走,可惜色空的手握得很紧,剩下的三人也没有留他在此的意思。   等到他们的背影完全消失,赵冰蛾才轻轻呼出一口气,转身面对楚惜微,忽而一笑:“楚门主,端清道长,我们再做一笔交易吧。”   楚惜微目光微凝,端清不置一词,赵冰蛾心知这两个人都不好糊弄,故而开门见山:“楚门主,我的属下传过情报,说你急于寻找极寒之血,这个东西我给你。”   楚惜微瞳孔一缩。   赵冰蛾身具极寒内力,更是此道高手,其功法阴寒乃楚惜微生平仅见,自然也打算过她的心头血,然而此物关系重大,就算全盛时期取血也要伤人根基,如在鬼门关走上一遭,何况是赵冰蛾现在的情况。   她却不管楚惜微心中转过怎般念头,径自道:“稍后你让孙悯风取蛊之后,可趁机将心头血一并取走……当然,我有条件。”   “……你要什么,我都可答应你。”   赵冰蛾勾了勾唇,道:“我这些部下为我卖命多年,我承母业又为其主,他们没有半点对不起我,我也不能枉顾他们……所以,我死之后,他们就属于你,退隐江湖者你要好生安排,杀伐为战者你也不可辜负,剩下的就是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魔蝎”之强,无论黑白两道都有目共睹,可是这样的一支力量太过扎眼,赵冰蛾死后更无人控制,其下场绝不可能好到哪里去。唯一的办法,就是能抹灭前尘生平、从头开始的百鬼门。   然而要做到这个要求并不容易,楚惜微却连半点犹豫也无,沉声道:“今日之后,世无‘魔蝎’;不论来去,我必善待。”   赵冰蛾定定地看他半晌,道:“我信你。”   说完,她又转头看端清,微微一笑:“端清道长,你应我一件事,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如何?”    第168章 长生   赵冰蛾对端清说了什么,楚惜微不得而知。   她只是上前一步凑在端清耳边,轻轻开口低低压声,以楚惜微的耳力竟然听不见一字半句,只在赵冰蛾抽身退步后看到了端清一瞬间冷下来的脸色。   自认识以来,端清从来是个喜怒难见的人,冷静自持到几乎不像个活生生的人,哪怕近日如春冰乍破偶尔流泻一线柔光,依然清寒得让人如履薄冰,直到此刻他睁开眼,刹那间如藏锋出鞘,锐利得叫楚惜微差点忍不住拔刀。   “我所知道的,就这么多了……剩下的要怎么查,你应该比我清楚。”赵冰蛾退后几步,手指拭去再次溢出唇角的血,“我要你答应,亲自杀了赫连御,不得假于他人之手……只有你,才能杀得了他。”   她说话时直视端清,不放过那人一丝一毫的神情变化,手掌悄然落在刀柄上,楚惜微毫不怀疑若是端清露出半点犹豫,赵冰蛾就算拼了命也要出手。   楚惜微凝眉,握着惊鸿刀的手紧了紧,好在赵冰蛾话音刚落,白发如霜的道长就点了头,道:“好。”   他说完这个字,赵冰蛾如释重负,绷到极致的弦终于松懈下来,险些没有站稳,幸好被端清扶了一把。   赵冰蛾站定了身,笑道:“既然你们都答应了,我也别无所求,把鬼医找过来吧。”   端清忽然道:“下属,仇人,前尘……这些你都毫无疏漏,却为何连一句话也不肯给他?”   楚惜微怔了一下,转念便想到端清所说之人是谁,顿时也看向赵冰蛾。   “我对他……无话可说。”赵冰蛾默然片刻,“纪清晏把他教得好,如今他比我想过的千百种模样都要好,我还有什么话能给他?不过是,多说多错罢了。”   楚惜微摇了摇头,劝道:“前辈,玄素心思聪慧,这连日变故恐怕他自己心中已有考量,你就算不说,他也是信了,何必要拖着一个答案抱憾而终?”   “楚门主,你未曾为人父母,自然不知道何为‘谨小慎微’。”赵冰蛾轻声道,“当年他在我身边,我没有护他周全的本事,让他毁容伤脑九死一生,若是没有纪清晏,也许他就早早夭折,连尸骨都不知覆土何方,更别提脱胎换骨、重新做人。”   端清道:“他不会怪你,是你自己不肯释怀。”   “我这个人心眼儿小得很,把他放在了心尖上,旁的就什么也没地方放了。”赵冰蛾摇了摇头,“何况,纪清晏对他都恩重如山,可我不分是非黑白在十三年前重伤于他,使其寒毒入骨摧折伤体,导致了病重早亡……哪怕这是因为赫连御的算计,到底是我亲手犯下的过错,无可推脱,也不能忘记,若是叫他知道了,又该如何自处?”   楚惜微问道:“三十年前将你身份告知白道众人的,真是端涯道长吗?”   “曾经我是这么想,后来才知道……我冤枉了他。”赵冰蛾叹了口气,如她这样傲气的人唉声叹气皆是示弱,会这般叹息实在少见,“我早就该明白,纪清晏这样光风霁月的人,怎么会在背后捅人一刀?可惜直到五年前,我才晓得当年揭露我身份的是赫连御,他先在思决谷战场故意留下知我身份的活口,又派暗桩匿名去信各大掌门,只是为了将我逼回迷踪岭,让他充当好人谋取利益,是我……为情所误,错信错疑。”   端清凝视她片刻,忽然道:“师兄遐升之前,已将玄素身世告之于我,他脸上并无怨愤,也让我不要迁怒。”   赵冰蛾眉梢微动:“道长仁心明德,是我对他不住。”   端清摇了摇头:“玄素俗家随师兄姓纪,名为云舒,你可知其意?”   赵冰蛾一怔。   天下人生老病死瞬息万变,恩怨情仇也莫衷一是,既然难定是非对错,又难求举世皆从,那么只要俯仰天地无愧于心,旁人置喙与否又有何干系?   为人处世,安身立命,必置身红尘洪流不假,要顶天立地的却是自己一身脊骨、一副肝胆。   除此之外,繁华三千不过花开花谢,聚散离分不若云卷云舒。   “师兄与你之间的恩仇,在他看来都只是身外事,不计于心,无从迁怒,自然也与恩德仁慈无关。”顿了顿,端清道,“因此,你做下多少孽障,有多少顾虑盘算,也都是你自己的事情,并不能以此为名替玄素做决定。毕竟,他已非无智痴儿,而是太上宫下任掌门,能以剑问道、以人论事,若连接受真相的勇气也无,他日又如何承钧守业?”   道长平日,可不会这么多话。   楚惜微心下一动,屏息将内力聚于双耳,忽然听到了一丝微不可闻的响动,似是有人捏紧拳头,指节发出了一声轻响。   他顿时明白过来,也不拆穿,出言帮腔:“前辈,这世间最难挽回的就是错过。有的人错过之后没有再见的机会,有的话错过之后也没有说出口的机会,您就算打定主意要带着这些话埋没黄土,可玄素年岁不过而立,却是要抱憾终身的。”   赵冰蛾眼中波澜起伏,她紧咬的嘴唇已经渗出血,一手捂住心口,一手紧握成拳,半晌后才一松,仿佛失去了全身力气,苦笑道:“可惜,我已经没有机会了。”   那一剑当胸而过,若非长生蛊勉强续住心脉,赵冰蛾早已身死当场,现在用内力强提真气言行不倒,已如枯木着火,燃烧最后的躯壳。   她本以为自己能足够坚强,如过去无数个日日夜夜一样,哪怕面对十面埋伏、明流暗涌,都能冷笑对刀锋,长歌踏剑舞。   直到如今,方明白千刀万剐不敌心头之痛。   端清忽然向旁边让开一步。   他身后是通往无相寺的山林小径,草木葱茏,阴影憧憧,赵冰蛾本已伤重失了耳目机敏,来人又小心翼翼,刻意将呼吸都放到了最轻,直到此时才有沙哑之声低低响起——   “……娘。”   赵冰蛾霍然抬头,她不可置信地看着玄素从树后走出,苍白面孔上猝然染上血色,嘴唇翕动,半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他是何时回来的,又听到了多少?赵冰蛾不知道。   玄素一步步地走近,她一点点地看着。   当初最后一眼,所见的还是刚过膝弯的小不点儿,满脸病容,有些呆呆愣愣,每次被她唤到名字,都要反应好一会儿才跌跌撞撞地跑过来,抱住她的小腿怯怯抬头;   到如今,他已经身长七尺,英姿挺拔,气度温雅像极其师纪清晏,唯在眉目间依稀可见到她的影子,一笑时如优昙花开,宁静隽永,神似当年浅笑低喃的僧人,通透聪慧不见半点痴傻。   十年已将生死两判,她却错过了他整整二十载光阴,不晓得他何时身高一寸,不知他何时消瘦半分,未曾闻他读一次经卷,也没看他练一回早课。   赵冰蛾有千般万种的遗憾,在玄素走到她面前双膝跪下的这一刻,已全然圆满。   玄素的头只磕到一半,就被赵冰蛾一手挡住,用力把他拉了起来,紧紧抱在怀里。   他已经比身量娇小的赵冰蛾高处太多,这一下看着就有些委屈,玄素弯下膝盖,小心回抱着她,手掌不经意摸到了半干的血,身体一僵,紧接着就被濡湿颈间的温热柔化。   楚惜微不禁唏嘘,冷不丁看到端清转身离开,摸了摸鼻子,识趣地跟了上去。   他们朝小径走去,不出百步就看到坐在树干上的孙悯风,还有树下合掌沉思的色空。   那时走出不远,色空就让恒远先行回寺请来孙悯风,自己带着玄素折返,屏息凝气,聚力双耳,听他们的谈话。   端清第一个发现端倪,没露声色,成全了这一番余愿。   楚惜微看着色空,轻声道:“我以为,大师也会瞒玄素一辈子。”   色空摇了摇头:“出家人不打诳语,他问了,我便明言真相,何从瞒起?”   楚惜微默了片刻:“大师今后有何打算?”   “危局可破,色见师兄也带着伤者悉数返回寺内,老衲一介灯枯之身,已无挂碍。”顿了一下,色空微微仰起脸朝向赵冰蛾的方向,“言出必行,自然是跟赵施主一起走。”   孙悯风大概是天生不会聊天,此时插嘴道:“等取蛊提血之后,就算有我的药物吊命,也不过多活个把时辰,能走多远的路?”   楚惜微险些飞起一块石子把他当乌鸦打下来,却听色空一笑,道:“行一步尽一生,至何方安何处。当年欠她的承诺,迟了三十年,是该履行了。”   吾心安处是吾乡。   楚惜微双拳一紧:“大师知道,她想去哪儿?”   色空但笑不语,倒是默然许久的端清开了口:“大师一路走好。”   色空轻轻地笑了。   他起了身,目虽不见,行动却无迟滞,准确走向赵冰蛾与玄素的方向,孙悯风愣了愣,翻身而下。   给赵冰蛾取蛊提血不能回寺,只能在半山腰寻个合适的洞穴,否则事后她怕是连寺门都走不出来。   赵冰蛾一只手正在玄素头顶轻抚,忽然多出一只伤痕累累的枯瘦手掌,覆在了她的手背上。   她的嘴唇颤动几下,没说出话来,色空握紧了她的手,笑道:“走吧,我看不见,你带着我。”   玄素的身体在他们手下发抖,等到头顶重量都消失,他抬起头,看到两个人影踏着满地落叶浮土,携手并肩地往山下走。   满山萧索,恰似了一场无声无息的送别,然而那两人的背影都挺得笔直,仿佛千山万水都不能将之压弯。   头顶余热犹在,玄素耳边回响着赵冰蛾所说的话——   “我是关外人,不大晓得中原典故,为了取名翻找书籍,最终还是在色空早年送来的书信里寻到了合意处,给你取名为‘擎’,拟字‘玉京’,本想着在你及冠之时正经题上……今后风风雨雨,刀光剑影,为娘别无所求,只愿……”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注)   擎者,顶天立地;玉京,慧敏长生。   为人父母也许有诸多念想,归根究底都比不上看子女一生顺遂,平安喜乐。   仅此而已,别无所求。   赵冰蛾握着色空的手,在微风拂面的时候,她轻声问:“和尚,你爱过我吗?”   “爱,为何物?”色空向她侧过头,“众生之爱莫衷一是,有舍身大爱,有利己小爱,有宽心博爱,也有虚情假爱……在老衲心里,爱就是慈悲。”   爱不重不生婆娑,念不专不归净土。(注2)   阿弥陀佛。   青山荒冢说:   注1:出自李白《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岸》   注2:出自杨杰《念佛经序》,另一说法是“爱不重不生婆娑,念不一不归极乐”。   《佛道篇》正文完,明天番外,主东道视角。 第169章 番外三·识破真空在色中   端涯道长纪清晏,是个奇怪的男人。   比起破云剑主一剑惊天的凌厉、三刀传人各有所长的惊艳、南儒北侠文韬武略的才能,他实在太多平淡无奇。   他像个再普通不过的凡夫俗子,言行谈笑自在从容,对欣赏人事赞叹有加,对不喜之情敬而远之,活得再平凡不过,也再真实不过。   比起整日高举义字旗的名门正派,又或者满口歪理邪说的魔道中人,纪清晏不喜出惊人之语,将识人断事、进退拿捏都在自己心里衡成尺度,然后条理明晰地铺开步骤,别人还在侃侃而谈,他已经在脚踏实地地做事。   如此过去了多年,说话的人有些已永远闭了口,做事的他还在继续做下去。   正因如此,色空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明明这个男人已经不再年轻风华,那双眼睛却还明澈得很,除了浅淡温柔如春风流水的笑意,其他什么也没有。   三次论道会后,佛道两派各有心气,这两人却在后山松溪旁以山泉代酒,推杯换盏,言谈投机。   纪清晏走的是道家“无为”之道,色空则深得佛门“慈悲”之心,两个人没有刻意回避经义殊途,反而就分歧点各抒己见,一壶山泉水尽后,也就从点头之交,变成了渔樵之意。   色空问道:“听闻道家相面之术颇为一绝,道长可得窥此道?”   纪清晏反问:“大师信命?”   色空闻言放下瓷杯,笑道:“贫僧信佛。”   纪清晏抚掌大笑,继而神情一肃,开口道:“大师额头宽广,眉弯眼深,嘴唇丰厚,耳垂圆软,恐怕……有些命犯桃花。”   色空一怔,合掌摇头:“道长说笑了,贫僧乃佛门中人,断红尘净六根。”   纪清晏往后一仰靠着歪脖老树,慢吞吞地一笑:“佛也好,道也罢,你我说是方外中人,又有哪一日不曾立于红尘之间?八百红尘三千因果,谁都测不清天意、算不尽人心,如此又何谈六根俱净?终不过是‘偶开天眼观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注),当自以为超脱世外,才恰恰是落入凡俗。”   “道长所言,有理。”色空沉默半晌,忽然将手伸入水中,“不过,红尘有如淤泥沉疴,修行便似流水来去,有困于囹圄、重浊下凝者,也有一往无前、清者自清者。在贫僧看来,净与不净,皆看静与不静……阿弥陀佛。”   纪清晏的语气更温和柔缓了些:“大师心有净土,自然是最好,左右你信的是佛,而非命数,当然谈不上沉沦业障执迷不悟。”   他们喝完了两壶泉水,相视一笑,各奔东西。   纪清晏其实很忙,他身为一派掌门不可能长时间流连在外,回忘尘峰处理了积压两月的门派事务,又例行去跟游历弟子打听离宫已久的端清的消息,然后指导弟子练武修道,时不时还要下山去三山四海办事,是见闻增长也是实践做事,恨不能把一个人劈成十几份来用。   这一年夏秋,惊闻云沙河水患,祸害州县十余,朝廷立刻下令地方全力赈灾,邻近的武林门派也都派人过去仗义相助。太上宫离此颇远,然而纪清晏恰好游历此处,二话不说就加入到赈灾救人的行伍里,冷不丁瞅见前头有个光亮的脑袋,顿时笑了。   纪清晏一拍他肩膀,道:“无量天尊,贫道与大师有缘。”   色空回头,双手合掌于前:“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天灾无情,水患殃及数万百姓,他们失了亲朋好友,又损了财帛身家,已经是哀鸿遍野,更有甚者却连良心也丧去,不思振作反而趁火打劫,让本来就难过的日子更加雪上加霜。纪清晏与色空撞见过几次,虽然出手制止,然而治标不治本,都只是枉然罢了。   言辞劝解在天灾人祸之前只是苍白宽慰,以暴制暴更会使冲突加剧,纪清晏凝思许久,决定开义诊。   水患之后尸横遍野,又是夏秋时节,极易生出疫病,何况难民中有不少人都身带伤病,体魄不继就算有重振之意,也不过是有心无力。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能一扫心病的也唯有自救。   纪清晏医术不差,太上宫里谁有些头疼脑热,也俱都是来找他看病取药。只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纪清晏身上银钱用尽,买来的药材也只是杯水车薪,好在官府管事并不庸碌,见他行径之后就急忙召集邻县大夫,携药带人浩荡而来,在各处开设义诊,还匀了些人手物力助纪清晏所为。   色空不会歧黄之术,便干脆去以一身武艺体魄扛起巨石以筑河堤,白日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踏过泥水,晚上用些干粮稍作休息,就开始静心念经。久而久之,有迷茫无措的灾民自发到他身边旁听,人数由少变多,神情也从灰败绝望慢慢恢复了活气,纪清晏看在眼里,忍不住会心一笑。   那一日,他们遇到了正在教训地痞的蓝裳姑娘。   纪清晏只消看她一眼,就知道这姑娘的性子便似脊梁一样挺得笔直,傲气得宁折不弯,身上有挥之不去的杀伐血腥气,眼里却没太多阴鸷沉郁。   他们的第一次见面算是不欢而散,然而事后没多久,纪清晏就感觉到有人在暗中窥探,没什么恶意,只是充满了打量。   色空也发现了,只是僧人向来安静如冥顽不灵的榆木疙瘩,不多说一句,也不多生一事,每日里筑堤念经来来去去,风雨无阻。   直到那个寒凉夜里,一身蓝裳的女子扶着昏睡僧人来到营帐,纪清晏回头一看,她弯下了身躯将人放在干草铺成的榻上,满脸不耐,动作却很轻。   女子吊着眼梢,扬起下巴:“我是何怜月。”   纪清晏在心里把这名字品味片刻,只读出“顾影自怜”之意,并不配这女子一身傲骨,然而他向来不会给人找不痛快,自然就不动声色,只是温言谈话。   此夜之后,终于有人帮他分担此地义诊的压力,何怜月医术虽不高明,下针点穴却是极精,处理外伤更是毫不手软。她脾气不好,大事小情都能惹得柳眉倒竖,然而纪清晏观察她数日,也没见其对无辜的老弱妇孺发过脾气,可见是个傲气得心有尺称、自矜自重的人。   何怜月嘴里叫嚷着衣食住行样样不好,要早早回家,派人送来营地的药材却越来越多,纪清晏清点的时候看见随行商人强压恐惧的脸,对这女子的来历又多了几分猜测。   然而,他并不讨厌这样的口是心非,甚至有些欣赏,毕竟天底下话说得好听的人很多,事办得漂亮的人却很少。   只是纪清晏心中升起了一丝不安,他看见何怜月的目光流连于色空背影,也发现色空默念心经的时候越来越多。   心不静则行方乱,他是为什么乱了方寸?   纪清晏在色空眉梢看到了一点淡淡薄红,蓦地想起当日松溪水畔一句浅言,未成想一语成谶。   分别之际,他们步行在前,色空依然在喃念经文,双眼闭上不见万物,靠着同道行人的车马声辨认前路,若非纪清晏心细如发,还真没发现端倪。   他看着僧人不断开合的嘴唇,又回头望了一眼渐渐消失在山道转角处的女子身影,忍不住开口打断道:“大师,你看她美吗?”   色空一顿,道:“出家人淡观色相,贫僧……”   “你眼里没看她,心里想着她,那么睁眼闭眼、见与不见,又有什么区别?”纪清晏摇了摇头,“心不动,何谈求心静?”   色空睁开眼,抬头望着天上初升的一轮朗月,半晌没说话。   纪清晏长了色空十来岁,是论道知交,也算半个长辈,见状便道:“尘心已动,你是如何想的呢?”   色空喃喃道:“我对她,不是慕艾好色的意思,我……”   三千因果三千业,他只是在机缘来时看中了应巧之人,便似顽石裂开缝隙,从中长出新芽,虽然未曾开花结果,然而扎根抽枝、蔓藤攀爬,已经将剩下的冥顽不灵都包裹在如有生命的网下。   情生意动,一念成劫。   纪清晏忍不住叹气,却无权置喙什么,且不说色空是极有分寸的人,单单感情一事就没有外人插手的余地,惹人嫌也搅混水,何苦来哉?   色空一路上静修禅心,纪清晏也希望他能将这段尘缘放下,莫拖累了自己又挂碍了女子,却没想到数日之后,他们又在落叶纷飞时重逢。   纪清晏看着何怜月言笑晏晏,话里话外都是明里暗里的试探,色空看似木讷得无动于衷,拨动念珠的手指却在不经意间轻颤。   她动了情,他乱了心,故生忧怖,仅此而已。   纪清晏无话可说,只能常伴左右,希望在两心明了之前谁都不要铸成大错,免得叫一切再无转圜。   然而世事莫测,就发生在思决谷一战。   跟“罗刹女”赵冰蛾刀剑相抵之际,纪清晏从那双看似冰冷的眼睛里窥见了一丝复杂,那不是对着陌生仇人的感情,更仿佛旧事重演、故人却不如悉。   他心头一跳,有意变招引出她的刀法,越打就越是心惊,一个念头浮上脑海,可惜战局下一刻就被人打破,无奈地转攻他人。   若说发觉何怜月就是赵冰蛾让他心头一惊,色空掉下断崖后与赵冰蛾发生的那些事情更让他一颗心都沉了下去。   可纪清晏没有立场去责备一个伤重浑噩的人,更没有资格去质疑一个用情至深的女子。   他只能在她步履蹒跚时将其抱起,一边劝慰一边带他们走出最艰难的这段路。   纪清晏知道赵冰蛾把自己的话听进了耳中,只可惜她心里都是情生意气,如行独木再无回转余地。   他忽然明白了什么。   如火盖干薪,增长火炽燃;如是受乐者,爱火转增长。薪火虽炽然,人皆能舍弃;爱火烧世间,缠绵不可舍。(注2)   色空醒来的时候,纪清晏已经在他身边守了三天两夜,言简意赅说完安排之后,才道:“无相寺方丈派人来找你回去,欲立你为首座。”   闻言,色空先是一怔,继而摇头:“贫僧不配。”   “因为你破了色戒?”   纪清晏鲜少有这样直白得近乎逼问的时候,色空默然片刻,点头道:“贫僧破了色戒,动了尘心,有负师门栽培。”   “那么,你打算怎么做呢?”   纪清晏深深望着色空,连他眼底一闪而逝的黯然都没放过,见其默然无语,便道:“道家谈爱,顺心随性,莫衷一是,那么佛家又是如何?”   半晌,色空道:“佛门子弟断情欲净妄念,是因为心生私情将有负苍生,情深则意重,迷乱生心魔,是念多少经拜再多佛都没有用的,然而……”   顿了顿,年轻僧人低下头,轻声道:“然而情之一字,爱恨两端,生执迷贪恋慕,易冲动难自持,故多变多改,唯有……慈悲为怀,才成大爱,经风雨不衰,历世事不改。”   纪清晏长叹一声。   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赵冰蛾对色空,是慕色而起、意动而生,乃是最寻常也最真实的男女之情;色空对赵冰蛾,是因缘而动、念变而化,却是最纯粹也最难言的超脱之情。   她与他的爱,便似人之皮骨,一表一里,相依附又相隔离。   赵冰蛾要圆满的是两心相愿的私情,色空要成全的却是众生平等的大爱。他们的感情从一开始便非同心所而语,如今到了山隘关口,谁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同路还是歧途?   “色空,”纪清晏正色道,“你慈悲为怀、大爱苍生,这些都没有错,但是也要记得……小我亦为我,小爱也是爱,你的慈悲也得平等公正,莫要不负伽蓝却负真心。”   色空随着马车奔驰一骑绝尘,他明白与否,纪清晏也无从得知。只是眼见赵冰蛾追了上去,纪清晏眼皮一跳,也向无相寺赶过去,恰好拦下一场险些两败俱伤的决战。   纪清晏看得清清楚楚,色空在最后关头留了力,无异于在这为世俗不容的事上留了情。   赵冰蛾得胜之后满心欢喜而去,纪清晏思前想后,没有急着回忘尘峰,而是悄然潜入了无相寺。   纪清晏没想到,色空回寺第一天夜里,就向方丈、座元和执法僧长老坦诚了一切,连同他动心乱意、破戒识色之事也没隐瞒,额头重重磕在石板地上,身体伏地,道:“弟子有负师长、有辱佛门,合该受罚,不敢累及师长,全然受之,绝不推脱。”   方丈大惊,座元震怒,一百八十杖重重打下,纪清晏藏在暗处看在眼里,都能闻到不断变浓的血腥气。   然而,自始至终,色空没运内力抵挡,也没呼痛求饶,只是咬紧牙关生生受着,每杖便是一句阿弥陀佛。等到一百八十杖后,他已然皮开肉绽,语不成调。   方丈乃是他授业之师,又叹又惜:“痴儿啊,你念着‘阿弥陀佛’,怎地不能动心忍性,摒弃俗念,反而犯下这等错事?”   “阿弥……陀佛……”色空伏在地上,勉强撑起身体,闻言已泪流满面,缓缓合掌,道:“师父……念佛无难事,所难在一心;一心亦无难,难在断爱恨(注3)……但心持正,人间何处,不是伽蓝?”   他泣不成声,却出言无悔。   纪清晏终于晓得,色空之所以愿意输给赵冰蛾,根本就是因为他此番回来请罪为一、破门为二,早已做下了弃戒还俗、给她交待的决定。   一时间心潮起伏,纪清晏不知道自己该提心还是该松口气,然而没等他想好,突然就有人闯入无相寺,带来了一个消息——   挽月刀主何怜月,真实身份是葬魂宫主赫连沉亲妹,“罗刹女”赵冰蛾。   那一刻,所有人惊立当场,纪清晏下意识去看色空,头一次在他脸上看到了一片空白。   十天之内,白道各大门派都知道了这个消息,曾经看无相寺笑话的人、抱有成全宽容之心的人俱都变了一番面目。有人说妖女居心叵测,是故意要侮辱无相寺;也有人说妖女不知廉耻,勾引佛门子弟为人不齿……   种种阴谋论调铺天盖地,掩埋了简单纯粹的风流真情,只留下为人唾弃的别有用心。   少数几个不同的声音,就像浪花在海中打了个扑腾,转眼就被湮没大流之下,成就了最后的同心协力。   赵冰蛾来无相寺的那一天,寺内剑拔弩张,不知多少义愤填膺之辈想冲出去把她捉拿到手,不论死活。   挡在千夫所指之前的,只有一个僧人。   色空背后抵着门,听着赵冰蛾的拍门怒喊,他用尽平生所学寸步不移,把想要破门而出的刀光剑影都圈在两拳之间,口中只道:“阿弥陀佛。”   于是纪清晏逼走了赵冰蛾。   他不知道色空今日之后会受到怎样的惩处,只知道如果赵冰蛾不走,色空所做的一切就真成了空,自己他日回想此事也必然会因不曾作为而后悔。   曾经,纪清晏是不喜赘言;如今,他是不能多说。   赵冰蛾刚被他逼走,各派侠士就紧追下山,纪清晏面对着千夫所指,不置一词,径自拂袖而去。   旁人如何说,在纪清晏看来都无干系,终归是人在做天在看,立身持正比巧言令色总要真实。   他已做了自己应行之事,全了该尽之情,哪怕此后物是人非,也万事已休。   纪清晏只是有些可惜。   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事多畏惧,命危于晨露。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注4)   青山荒冢说:   注1:出自王国维《浣溪沙》。   注2:出自《爱欲缠绵偈》。   注3:出自《净土法语》。   注4:出自《妙色王求法偈》。   《封刀·佛道篇》正式完结,也许你们会有千般意难平,然而殊途同归已经是他们迟来三十年的结局。   里面还有一些没交代的伏笔是在后面有用,包括东道纪清晏的一些事情,敬请期待。   休息一下,再开新章就转回楚叶主线,剧情线+感情线双开,祈祷我不会滚死在键盘上吧…… 第170章 截杀   落木萧萧时,天地正肃杀。   昼夜之交,逢魔时刻,黄昏最后一缕光消失在叶浮生脸上,他睁开眼,所见先是一片昏黑,慢慢才有了些许轮廓。   杵着刀的右手已经发麻,叶浮生在最后一刀落下时已经气力用尽,体内“幽梦”好生发作了一回,竟然就这么站立着陷入昏沉,若非四下无活口,恐怕他已经下黄泉去找师父了。   叶浮生深吸一口气,时节入冬已带寒意,吞下一口风就如咽了霜刃,从喉管向肺腑一路割下去,弥漫起铁锈似的血腥味。这并不是喜人的味道,却在此时刺激他尽快清醒过来,有了些许活人的感觉。   周遭已经陷入昏黑,依稀可见数个影子横七竖八地倒落在地,叶浮生正踩在一具尸体背上,断水刀自上而下将其钉在了地上,至死不能逃脱。   他拔起刀,将这具尸体翻过来,仔细搜索了一下,扒下了尸体的腰封。   腰封有掌宽,在并不十分粗壮的腰身上绕了三匝,叶浮生将其割开,从中扯出一条长长的绢布,薄如蝉翼,上头被人精心绘制了一幅复杂详细的图案,还伴随着一些蝇头小字。   这条绢布是由七封地图组成,从西川边关雁鸣城至中、西交界伽蓝城,沿途七城的城防布局图俱在其上,划分清晰,绘制精细,连重要的山水险关都没有放过,其中伽蓝城外的问禅山更是被朱笔圈起,仿佛画地为牢。   这样精密的城防布局图泄露出去,必定将成守将最大的噩梦,也会成为敌军最珍贵的宝贝。为了这七城布防图,异族不晓得暗中筹谋了多久,搭进去多少人力物力,换得薄薄一条绢布,只为兵临城下势如破竹。   贩夫走卒、行商难民、逃兵俘虏……叶浮生心里迅速闪过这些人的面目,然后看了眼地上的尸体,忽而勾唇冷笑:“呵……死得不冤。”   眼下光线昏暗,常人要想清晰视物十分艰难,叶浮生却因“幽梦”毒发导致目力生异,此时就像只谨慎老练的夜猫子,将绢布仔仔细细看了一遍,认认真真记在了脑子里,然后将其凑近火焰点燃。   焰舌燎上绢布,火光顿时拔亮,照出叶浮生一张脸却如棺材板上的死人那样僵硬冰冷,然而他若揭下人皮面具,恐怕还要比这更惨白三分。   火光刺眼,叶浮生闭了目,一面将内力凝于双耳注意着周围动静,一面屏息查看自己的情况。   半日厮杀,他虽然没受伤,内力却有耗损,对“幽梦”的压制愈发力不从心,纵然有孙悯风临走时留下的药丸撑着,怕是也顶不过这两三天了。   可外人看到他这挺直的脊梁和冰冷的双眼,谁也不会相信这是个即将死到临头的人。   鸷鸟将亡,翼留劲羽。叶浮生并不觉得自己有多么刚硬的骨气,只是他为人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顽固,只要是想做之事,纵然老天爷降下五雷轰顶,也不能叫他改半个字的主意。   他带人来到雁鸣城已经是第三天了,有郑太守亲书和信物为引在静王旧部的密网里撬开口子,又有掠影、暗羽在暗中动作相助,叶浮生很快在边关暂时立足,与守将搭上了线。   守将陆巍,乃先帝大将陆知寒长子,其父曾任瑜州城守将,镇守北疆一方,后因十年前宫变之事遭到牵连,贬官为庶。陆巍出身将门,虽失父荫,却有祖庇,少年时便从军入伍,拼搏了这些年,正值而立已得新帝重用,奉命镇守雁鸣城;其弟陆鸣渊师从南儒阮非誉,在三昧书院少有才名,于江湖上也颇有几分势头,他日不管修文习武还是科举入仕,都必成其兄助力,因此陆巍在这雁鸣城可算是说一不二,不管其他人心里怎么想,面上都没说个“不”字。   好在他为人虽有些强横,做事却很讲道理,镇守雁鸣城这几年来并没出过什么岔子,不管巡抚还是暗探都对此人少有置喙,算是楚子玉看重的臣子。   叶浮生还做掠影统领的时候,没少看到过关于陆巍的情报,但真正跟他打交道,这还是头一次,尤其他现在不是代表天子的掠影卫,而是……早该亡故的静王之子,楚尧。   当年宫变发生之时,陆巍还在地方行伍做小卒,并不清楚其中细枝末节,陆知寒贬谪归家之后也对此事绝口不提,他便识时务地做了个不问不听的莽夫,朝廷怎么说,他就怎么信。   既然如此,已经“病故”十年的小侯爷再度出现,还是以“掠影卫”的身份,陆巍本不该相信。   可是城中本来对他阳奉阴违的静王旧部在短短两日之间洗牌重组,尽数归于“楚尧”手下,还有掠影卫携天子令牌现身,不管是身份或者手段,都容不得陆巍不信。   何况,他带来的消息更让陆巍心神巨震。   异族近日异动,陆巍并不是毫无察觉,只是对方的动静还没触及警戒底线,他虽加派人手注意,却也不能擅自动兵,否则一旦发生误会,很可能造成边境战事,殃及百姓。   他没想到,这表面的异动只是幌子,祸心已在暗处恣意生长,伺机而动。   所谓“灯下黑”,不外如是。   陆巍不傻,得知情报之后就开始暗查奸细身份,有叶浮生带来的暗探,再加上静王旧部的助力,原本泾渭分明的城中势力悄然拧成了一股绳,聪明的人都嗅到了风雨欲来的气息,各自行动起来。   今日后晌,奸细终于按捺不住,遣心腹混入行商队伍,意图将静心绘制的城防布局图带出边关,送到异族手里。有暗探相助,陆巍本没打算让这些狗贼出城,想直接将其拿下扭送奸细面前,人赃并获一同归案,却被叶浮生拦住。   “城里可不止他一个奸细,我们时间太短只抓住了几条尾巴,将军此举确实无错,但还得长线钓大鱼。”   大帐之内,叶浮生站在舆图前,背对着陆巍,就像一个黑黢黢的影子从地上立了起来,看得人不寒而栗:“放他们出去,然后封锁全城就说查到异族探子入内,要严加搜查,叫那些家伙个个不得心安,按耐不住的自然会露出马脚,如此一来顺藤摸瓜,何愁不能将其一网打尽?不过,将军届时还得留几个活口,毕竟有了饵,才好做陷阱。”   陆巍为这话中的阴狠之意所慑,却也知道这是最好的办法,只是尚有一点不得大意:“那些狗贼带走了七城布防图,倘若落到异族手里,与城门大开又有何异?”   叶浮生忽地冷笑,声音却比背影更森然几分:“我让他们出城,却没说让他们活着到异族的地盘上……大楚的任何东西笔,都得留在大楚的土地上,包括——他们的命!”   这一回,叶浮生可用之人并不少。   有“楚尧”这层身份在,纵然静王旧部之中已有意见分歧、各怀心思者,也不会有人在明面上给他难堪,叶浮生也不奢望他们忠心耿耿拧成一线,只要借机肃清其中隐患,杀鸡儆猴,重整军政,去鬼蜮之辈,留丹心之人;   与盈袖摊牌、跟掠影接头,便意味着西川的暗卫势力对他敞开方便之门,纵然身份所限遭到警戒猜忌,不能随意调遣人手,却能借机将暗网张开到极致,静观全局变动,于幕后权操动作,对叶浮生来说是这十年来的家常便饭;   更何况,楚惜微与他互换身份,带来的这支百鬼门精锐任他使用,是现在叶浮生手里最锋利的刀。然而他为了给楚惜微留后路,不能将楚尧相关暴露在这些人面前,就干脆将其安置在陆巍身边,对方是个聪明人,也是现在不能出任何差错的人,好钢用在刀刃上,正是时候了。   奸细前脚出城,叶浮生就带了一小队暗卫悄然跟上,发现他们到了城外就分路,行商往北去,奸细径自往西。   该追哪边不言而喻,然而叶浮生眯了眯眼,分兵两路,让副手带人去追奸细一行,自己则带了剩下几个人跟上行商。   这队行商共计二十八人,看似平淡无奇,所运的货物也并无犯禁,在官道行走半日,就连叶浮生手下的暗卫都有些怀疑自己多心了。   然而叶浮生一直很沉得住气,看着日头渐西,周遭车马人迹少了,行商忽然有了异动——车马仍在,半数人却陡然离队,弃官道入了小径。   暗卫精神一振,叶浮生却只让他们去追,自己仍跟着剩下十四名行商。   果然,等到人数分散之后,这十四名行商估摸着追兵已经被“弃饵”引走,便再行一段距离后,弃了车马冲进山野,朝西边方向赶去,   他们施展开身法,轻功之强不说水上漂草上飞,却也是足下不留痕、快似风拂柳,叶浮生瞧得分明,这根本不是什么普通探子,而是被精心培养出来的暗客。   日头斜照,天色渐昏,叶浮生再无顾忌,便如惊鸿掠影转瞬无踪,在黄昏时刻于这苍凉荒野将他们截住,一人一刀横于道前,把生途断成死路。   十四个人合作无间,十四把刀封死八方,十四支淬毒袖箭尽逼要害!   他们是异族花大价钱从葬魂宫请来的暗客,这些年来不晓得染了多少血,每一个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更何况他们现在有十四人!   十四支袖箭先发制人,十四把刀后出逼命,十四个人转眼合围!   片刻之后,箭头穿入骨肉,刀下腾起血光,人翻滚倒地。   挡路的叶浮生还立于原地,十四个人却只剩十个。   断水刀宽厚的刀刃上淌下一线血流,叶浮生一甩长刀飞溅出血花朵朵,人也随之飞了出去,他不问话也不听话,没有留活口的打算,自然不需要废言。   一盏茶不到,这里就只剩下了他一个活人。   叶浮生烧掉了绢布,又将可能泄露情报的物件都搜了出来,统统烧了干净,不知何起的风助燃火势,也带来了一丝冰冷的味道。   火光明灭间,一道寒芒乍起,从背后抹向叶浮生的头颅,他在间不容发之际身躯陡然俯下,右脚顺势后扬踢中来人手腕,借力拉开两人距离。   他转身面对来人,那是一男一女,都身着连帽斗篷,高鼻深眼,肤色偏深,头发微卷,是西南关外异族的模样。   女人手里是一对日月金轮,男人拿着的则是一把刃身弯曲的长刀,适才逼向叶浮生的一道寒芒就是出于刀下。   看到满地死尸,两人脸色都不好看,男人拿异族土话骂了句什么,抬刀对准叶浮生怒喝两句,后者却毫无所觉,连神情都没变一分。   女人眯了眯眼,开口竟然是流利的中原话,只是带了些关外口音显得有些不伦不类,只听她曼声细语道:“好哥哥,你杀了这些人,我们可不好办了……将东西交出来,阿蔓达一定在首领面前替你美言两句,死得痛快总比活受罪要好啊。”   叶浮生微微一笑:“阿蔓达,好名字。”   这的确是个好名字。   “阿蔓达”是异族的土话音译,代表“晨曦之花”,她又生得美姿容、练得好武功,早早被首领看中,能上战场也能爬床,手底下掌了半数异族杀手,可谓风光了。   阿蔓达闻言,笑靥娇美如花,可叶浮生下一句话,却让这花容顷刻凋残。   他的笑意倏然一收,换作了不可一世的森冷嘲讽:“可惜你不配。”   阿蔓达脸色一变,就见他朝地上刚刚熄灭的火光扬了扬下巴:“你们要的东西,就在那里。”   那火星之下不过焦黑余烬,别说残片裂帛,连只言片语也难辨,哪有什么价值可留?   男人目龇剧裂,阿蔓达唇角的笑慢慢回落,一双眼冷厉如刀。   “是我意外了,他们拼命奔至此处被我截住,却不思逃跑只是全力以赴,根本就因为你们约好接头的地方便是这里。”叶浮生提起断水刀,“可惜你们来晚一步,东西没了,人也死了。”   “不,还不算晚,你还活着……就够了。”阿蔓达的日月金轮在手中一转,目光像关外大漠上色彩斑斓的毒蛇吞吐信子。   下一刻她话锋一转,快速说了句异族话,叶浮生不明其意,那男人却懂得,脚下似箭离弦,身随刀转,转眼欺近叶浮生,寒芒旋斩他的脖颈! 第171章 线索   这一刀意图先发制人,动手出锋也的确迅如雷霆,可并不被叶浮生放在眼里。   刀刃细长弯曲,血槽里还残留暗红痕迹,不知渴饮多少人血,男人眼中闪现嗜血之色,在刀刃划过叶浮生颈项的时候,他忍不住笑了起来。   一刀横过,手下却没有割破血肉的感觉,反是自己喉间一凉,男人下意识想要回头,却根本做不到,只能顺势往前飞去,在失力刹那砸落下来,最后一眼看到的是一具无头身躯扑倒在地。   从衣着到身形,甚至手里那把长刀,都是那样熟悉到可怕。   男人瞳孔倏然一缩然后迅速涣散,一口气哽在嘴里到底没吐出一句声气,叶浮生看也没看那颗人头,断水刀直刺出去,一拍一震,荡开日月金轮,刀尖似龙蛇吐信直逼阿蔓达咽喉!   阿蔓达的一对日月金轮锋利无比,是她最得意的武器,日轮似骄阳周生利刺,月轮如弯钩刃面极薄,向来割喉断首易如反掌,现在却被一把厚重的宽面长刀生生拍开!   阿蔓达不敢力敌,脚下连退欲逃出刀锋所指,然而无形的刀气竟然纵横成网密布四周,将她整个人都锁在刀风之中,手臂甫一伸出便被劲风割开,皮开肉绽,血顿时飞溅出来。   她只能一咬牙,日轮翻转护于面前,月轮自手下飞射而出,化成一道犀利寒光直扑叶浮生。趁对方挽刀击飞寒光的刹那,阿蔓达不退反进,日轮也从手中飞出,旋转割向叶浮生头颅。   叶浮生眼睛发花,耳力却灵,听得机会,断水刀自下而上插入日轮中心空隙,顺势一转,日轮向来处反扑回去,断水刀也如跗体之影紧随其后!   此时月轮已经飞回阿蔓达手中,她身形一动,于半空中生生接下日轮,双手一交一错,双轮一开一合,将断水刀死死锁在日轮空隙中,月轮顺着刀身旋斩而下,眼看就要剁叶浮生持刀的手!   江湖上用金轮的高手不是没有,阿蔓达的应变之机、下手之厉却是叶浮生头回见到,如此左右分战之能,在叶浮生交战经历里,唯有盈袖能胜其一筹。   然而,十年前顾潇能打败盈袖,难道今日还会输给阿蔓达?   叶浮生忽然松了手,身躯蓦地后仰下沉,一手撑地,双腿一扬,右脚在寒芒吞吐的光影中插入,顺着月轮旋转方向一勾一抛。阿蔓达只觉得眼前一花,月轮就被远远抛飞出去,成了天边一闪即逝的残月。   下一刻,她的胸腹挨了重重一踢,正好落在日轮上头,将其与断水刀震脱开来。日轮去势未绝压在阿蔓达身上,断水刀却落回叶浮生手里,人与刀化成了一道残影,直取阿蔓达咽喉!   就在这时,一箭似后裔射日,石破天惊而至,箭头未至,劲风已压得叶浮生背心刺痛。他不敢轻慢,刀锋于电光火石间反手回援,甫将箭矢扫开,又有连珠三箭破空而至,分别锁定他的头颅、手臂、腰腹,显然是算准了他挡下第一箭的所有动作反应,对战机把握不可谓不精准!   三箭争生死,一刀定乾坤。叶浮生将刀一沉一起,“长虹”逆势而上硬生生劈开三箭连锁,却见第五箭已奔至胸前!   这一箭就像跗骨之蛆,叶浮生眉头一皱,撤步准备闪避,背后却劲风突起,阿蔓达见机不可失,日轮乍然出手,自下而上斜劈过来,从右边腰侧到左边肩膀,顿时开了一条狭长血痕!   痛色在叶浮生脸上一闪而过,他反手一刀劈向阿蔓达脸上,若非后者避地及时,这一刀就不是卸掉她一条胳膊,而是把头都劈成两半。   片刻迟滞,利箭已经入肉,箭矢附着的力道极大,去势未绝地将叶浮生钉在背后山壁上,涌上喉头的一口血再也忍不住,从他嘴角溢了出来,涓滴不尽,将本来就玄黑的衣襟染得更深。   一条修长光滑的手臂当空扬起又颓然落地,阿蔓达惨叫连连跌坐在地,抖着手在左肩断口点穴止血,骤然惨白的脸上喷溅了血花,无论如何也算不得好看了。   “啊——”阿蔓达看着那只掉在血泊里的手,指头甚至还抽搐了两下,她又痛又恨,双目都血红一片,捡起掉落在地的日轮就向叶浮生当头劈下!   一声断喝破风传来,应是个年纪不大的男人,说的也是异族话,阿蔓达右手在半空生生一顿,脸上青白交替,竟然一咬牙又将日轮挥下。   “铮——”   铿锵一声锐响,又一箭破空射来,这次直直射中阿蔓达手中日轮,劲力将其震得一偏,险险擦着叶浮生的头砍入旁侧山壁,刹那间土石迸溅,细碎的石子在他眼下划出一道红痕。   叶浮生疼得抽气,见状却冷笑了一声,目光越过阿蔓达,去看那纵马疾驰到近前的人。   同样的连帽斗篷下藏着一具颀长健壮的身躯,来人不过三十多岁,身着皮衣轻甲,背负箭囊手握长弓,腰间配着马鞭和短刀,撩开兜帽时露出了一张鸳鸯色的眼。   长鞭抖擞而出,绞住阿蔓达的脖子,勒得女子不得不向后退去。他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阿蔓达,冷冷说了句什么,哪怕阿蔓达依然满脸不甘,却不得不含恨点头,似乎对他十分畏惧。   解决了阿蔓达,男子才从怀中取出纱布伤药扔了过去,翻身下马走到叶浮生面前。   那一双鸳鸯眼看起来波光潋滟十分漂亮,此时被夜色一映,就凭空染上阴鸷,冷厉如暗夜鹰隼。他扫了一下叶浮生胸前箭伤,眯了眯眼,一手掐住那苍白的下巴细细摸索了两下,没找到什么端倪,这才沉下目光,用中原话开口道:“永乐侯,幸会了。”   叶浮生瞳孔一缩。   十年前宫变之后,楚子玉登基为帝给“暴毙”的堂弟楚尧追封侯爵虚衔,谥号“永乐”。   然而知道楚尧还活着的人不多,晓得他就是“楚尧”的人更少。   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但是要将这风透得如此恰到好处,必得有一道精心挖开的缝隙。   是陆巍或其心腹,还是静王旧部里的叛徒,亦或者……他带来的这些人里,也不乏别有用心之辈?   思及适才惊魂五箭,能把叶浮生逼到这个地步,必须得了解他的武学,或者……了解楚惜微。   要兼顾这两点,最有可能的便是注意楚惜微许久的暗羽中人和跟随他一路到此的百鬼门人。   若是前者,代表了暗羽之中已有内患,私通异族,将计就计;若是后者,代表了楚惜微身份泄露,百鬼门很可能不再是他的退路,而是死局。   叶浮生心里猝然涌上后怕——若这次来到此处的人不是自己,是真正的楚惜微,又将如何?   幸好如此,得亏……如此。   瞬息之间,叶浮生心头转念数回,面上声色不动,只冷笑一声,毫不畏惧直视着对方,声音里仿佛淬了毒:“你是谁?”   男子微厚的嘴唇缓缓勾起,让这个刀削箭立一样冷硬的人显出几分可爱来:“我叫赛瑞丹。”   赛瑞丹,在异族语里是“箭”的意思,能拥有这个名字的并不单指一个人,而是每代的各族狼王之首,箭术冠绝关外,能统领其他狼王及其部下,可谓位高权重。   正因如此,若只是一次情报接头,绝不会劳动赛瑞丹大驾,除非有比七城布防图更诱人的饵,比如……关系到西川静王旧部的永乐侯。   皇家阴私不足为外人道也,但是一旦漏了风声,又是在这样的局势当口,就像千里之堤被凿出蚁穴,洪水猛兽悍然逼近,随时都可能有灭顶之灾。   永乐侯被擒,宫变之事被揭露出来,刚开始整顿重组的西川静王旧部必起波澜,诸般阴谋论调注定喧嚣其上,首当其冲的边关军政恐怕再生枝节,如此一来受影响最大的是谁?获益最大的又是谁?   叶浮生眉眼微敛,似乎是疼极了不想多费力气,声音也轻:“这样的箭术,这样的人……你不该只有一个名字。”   赛瑞丹仔细观察着他的神情,确定他对“赛瑞丹”三个字毫无反应,又思及情报上书“楚尧大难不死逃至中都,改名楚惜微隐居百鬼门十载,未与关外人交流,不通异族语”,这才放下警惕。   阿蔓达满脸阴狠地都过来,半身血迹斑斑,看起来比被钉在山壁上的叶浮生还要狼狈,声音不再故作娇柔,带上十足恨意:“狼首,他杀了我们的人,又烧毁了布防图,为何不宰了他?”   “我得到情报,埋在雁鸣城中的探子已经因为这次行动暴露了自己,全部成了弃子,现在要从别处得到布防图,已经来不及了。”赛瑞丹松开手,“萨罗炎将军有令,把他活着带回去。”   阿蔓达右拳紧握:“那就废了他的手足耳目,不然他多听多看,倘若逃脱了走漏消息怎么办?”   “他不懂我们的话,将军也有事情要跟他谈……我知你有怒恨,但此时不可先报私仇。”顿了顿,赛瑞丹看向叶浮生,道,“永乐侯,我这一箭虽然要不了你的命,可是伤了心脉,若是你再妄动内力,届时心脉寸断就别怪我了。”   叶浮生哼了一声,带动伤口一抽,额头冷汗淋漓。   赛瑞丹对他的状态十分满意,搓掌成刀将箭矢从中截断,将叶浮生从山壁上放了下来,然后快速点穴止血,保证他死不了也动不得。   “走!”   赛瑞丹带着叶浮生翻身上马,阿蔓达运起轻功跟在后头,很快就消失在这片荒野。   等到一炷香的时间过后,四下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才有一个匍匐多时的影子从草木丛里站起,来到了那面染血山壁前。   坤十九,西川掠影卫中仅次于乾十二的掌事者,这次受乾十二密令暗中跟随“楚尧”一路来到雁鸣城,无论百鬼门还是暗羽,都没有察觉到这一个跗骨之蛆般的影子。   他今天追着“楚尧”一行出了城,眼见他们分兵追赶奸细,自己落后一段距离以免被发觉踪迹,锁定“楚尧”不放追至此处,却没想到会看到这样一波三折的变故。   坤十九不在乎“楚尧”的死活,却不能不警惕他身份泄露又沦落敌手之后,会对西川造成的影响,以及……将他出卖给赛瑞丹的人,到底是谁?   诸多想法萦绕心头,坤十九神色凝重地拔出了那支嵌入山石的断箭,果然在箭头上看到了狼首刻纹。正欲转身离开之际,他的目光不经意下落,看到了一些不寻常的东西。   那是几个小如蚊蝇的字,倒着刻在石壁上,字迹间残留血迹,坤十九陡然想起“楚尧”被带走时朱殷斑驳的左手,本以为是在战时所伤,却原来是聚力于指尖生生于石上倒刻留字,借着身形和血迹将其遮掩。   坤十九陡然间心惊肉跳。   这个地方荒凉得很,鲜少有人经过,就算出现人影,也怕是双方探子,稍有差池就要把线索暴露敌前,除非“楚尧”能确定有正确的人可以及时看到它,比如……坤十九自己。   他怎么知道自己藏身在此?亦或者,掠影的行动安排一直都在他预料甚至掌控之中?   坤十九忍下惊疑,仔细辨认着这些刻字——杀戴修成,提防邢达。   西川暗羽副管事戴修成,雁鸣城太守邢达。   前者奉盈袖之命率西川暗羽势力与“楚尧”合作,是其目前最重要的助力之一;后者乃静王旧部,是“楚尧”来到雁鸣城后交往最密切的人,若无他奔走调遣,“楚尧”想在两日之内集结此地静王旧部的势力并不容易。   这八个字最后,还刻了一个小小的倒钩,末端卷翘分叉恍如燕尾。   坤十九瞳孔一缩!   勾魂印、飞燕尾,这是掠影卫乾字营的标记!   他心中掀起惊涛骇浪,又将这面山壁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再没发现什么,这才用刀刮去字迹,收起箭头和那名异族男子的头颅,腾身而去,就像一道黑影融入了泼墨夜色,眨眼间就不见了半点踪迹。   这一厢得了线索,那边叶浮生正在闭目调息。   连番激斗,内力亏损,已经压不住体内的“幽梦”,全靠孙悯风给的药勉强撑着,然而赛瑞丹这一箭着实凌厉,竟然生生穿透他的护体刀气,贯入血肉之躯。   若非叶浮生在关键时刻用了缩骨功,箭矢贯体看起来伤及心脉,实际上是从一个看似准确实则刁钻的角度插入,只伤了皮肉筋骨,并没危及要害。   那些涌出来的血,是叶浮生自己拿内力催出,佯装了重伤无力、失血过多,再加上赛瑞丹身为狼首,多年来未逢一败,对自己的箭术太过自信,才让他骗过了这一关。   此时,他被赛瑞丹劫持在马上,装作动弹不得、神智昏沉,实际上正屏息听着这两人的谈话。   他们对楚惜微所知甚详,连对方不通异族语这点也知道,故而无所顾忌,肆意谈论着异族军中安排。   然而,赛瑞丹并不知道被自己押在马上的这个人,根本不是久居中都的楚惜微,而是掌控天子暗卫十载光阴、曾伴君王与各邦使臣交谈议事的掠影统领。   莫说是西南关外的异族,就算北蛮和东海夷人,只要他们开了口,就没有叶浮生不能听懂的话。   “今日传来消息,卡伊诺偷袭成功,已经拿下了问禅山。”   “既然如此,让他即日率军回返,由我亲自带人奔赴问禅山,先取下伽蓝城,如此一来扼住西川七城退路,不愁瓮中捉鳖。”   “葬魂宫主那边可有消息?”   “尚未……”   “……”   掐头去尾的谈话,杂乱无章的线索,都被叶浮生收进耳中记在心里,极有耐心地抽丝剥茧,梳理出有用的情报碎片,并将之重组还原。   夜深风寒,丹田内一时极冷一时燥热,平时最难耐的“幽梦”到现在却成了叫他维持清醒的良药,叶浮生不动声色,闭着眼睛静静思量。   是时候了。 第172章 风声   天甫亮,雁鸣城太守邢达、守将陆巍和各营掌事已经在议事厅会面,就连西川其余六城来使也无一缺席,人人脸色都非常凝重。   原因无他,死人了。   在边关之地,生老病死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这次却能引得全城权贵齐聚一堂,只因为有两点不寻常——死者的身份,以及他的死法。   戴修成遇刺,身首异处。   他是“楚尧”从伽蓝城带来的人,协助其统领麾下暗卫,掌管城里的间谍搜查和关外情报刺探等事宜,有“楚尧”不方面露面的场合也都是他出手处理,算得上对方的左膀右臂,在这紧要关头,别说陆巍,就连平素眼高于顶的邢达都对此人十分看重。   然而,昨日发现奸细窃得七城布防图偷溜出城,“楚尧”亲率暗卫前往追踪截杀,现在一夜过去,暗卫尽数回转,唯独身为首领的“楚尧”不见踪影,甚至连消息都没传回来。   此人身份特殊,又顶着掠影卫的名头,不管怎样都与天子关系密切,何况现在情况有异,他是万万不能出差错。因此,陆巍等到寅时三刻不见人,便亲自披衣提灯来找戴修成,却发现对方竟已在房中遇刺身亡。   发现尸体的时候,戴修成还端坐书桌之后,保持着提笔平宣的僵硬姿势,然而那白纸之上并无墨痕,只有一大片密密麻麻的血红字迹。   他的颈项之上空空如也,头颅不翼而飞,断口光滑平整分明是利器所为,飞溅的血在背后屏风上拖出一条长长的红色鸢尾。   那一刻,陆巍手中灯笼坠地自燃,他双目紧缩,背后生寒。   要断人首级,除却刀兵锋利,还需力道惊人、手法巧妙,何况戴修成身上并不见挣扎打斗的痕迹,连衣角都平整得很,分明是在书写的时候被人毫无预兆地断了头,快得甚至没有惊动外面一墙之隔的守卫。   然而,在戴修成初至那日,陆巍便与他交过手,此人武功不弱,更擅长潜踪伏影,要在一刀之内取命并不容易。   除非凶手是他认识的人,而且是武功远胜于他。   正当陆巍惊怒之时,又有巡捕营的人匆匆赶来,言道在议事厅内发现了戴修成的人头。   那人头被黑布包裹着放在榆木圆桌上,陆巍亲自打开之后,首先见到的就是戴修成死不瞑目的双眼,更令人惊惧的是他嘴巴张开,里面却没有舌头,只有一个被血染遍的金元宝。   割了舌头,是他说了不该说的事情;放了元宝,是买他性命的钱。   若是仅为刺杀,何必多此一举,还要将人头放在议事厅这样特殊的地方?   陆巍心念一转,急匆匆赶回戴修成房中,拿起了那张血迹斑驳的宣纸,上面触目惊心的千字文章,写的竟然是戴修成通敌卖国、伪忠实奸的诸般罪行,连同其手下暗桩、所做虚假名目俱陈其上,条条列列都写明查证之法,落款无名无姓,只有一个小小的钩子。   掠影做事向来隐秘,但自大楚开国至今,该知道的人都不会认不出这枚要命的钩子。   陆巍大惊之后,便是大怒。   他一面火速派人按照血书上陈明之处一一查证,一面通知城中各大掌权者和六城来使齐聚议事厅,对着戴修成的人头和这封血书展开议论。   随着讨论深入,查证的人也陆续回转上报,他们听着这一桩桩一件件,才晓得雁鸣城竟然已经在无形中渗入了这么多钉子,曾以为的可信之人居然早在暗地里私通异族,为他们大开方便之门,又收受钱财做下伪证,更有甚者居然私改通关名目,真可谓瞒天过海。   这些地下的腌臜事,自然不可露于表面。一直以来,暗桩们都分级严明出事谨慎,就像一个连环扣,倘若哪里出了差错,整条链子顷刻断掉,叫人想要顺藤摸瓜都不行,除非一击抓住锁扣,才能将其全盘带出。   这个锁扣,就是戴修成。   掠影是天子暗卫,长期活动于天京、北疆及东陵地区,对西川和中都的掌控颇有些鞭长莫及。直到近年来,楚子玉与暗羽之主江暮雪达成共识,暗羽分化势力镇守西川,将国门边防暗卫势力的漏洞补上,虽然知名度比掠影更小,做事却更方便,张开的网子不说布满整个西川,却也将耳目广布开去,对这些谍战之事得心应手。   坐镇西川暗羽的两个人,一是盈袖,二就是戴修成。   盈袖乃江暮雪之徒,但曾经长期在外地奔走处事,于今岁才调来西川,这之前的诸般事宜都交到戴修成的手上,哪怕他人在伽蓝不至雁鸣,耳目也能将诸般情报都送到他五指之间。   这样位高权重的一个人,按理说已经应有尽有,缘何会做异族走狗?   陆巍想不明白,坤十九也不明白。   然而他目睹了荒野惊变,见到赛瑞丹现身,又得了山壁上的留字线索,纵然想不通,也得赶回雁鸣城启动掠影势力清查此事。   暗羽虽与天子合作,但相对朝政更偏向江湖,与掠影依然泾渭分明,两者从不干涉彼此行动,是故雁鸣城里的掠影暗桩即使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一时间也不能越俎代庖,在戴修成亲至此地之后,掠影更加要避开对方,以免多生嫌疑。   然而有的事情,没怀疑的时候便是天衣无缝,一旦铁了心要查,就能发现许多平时被忽略的破绽。   丑时刚到,坤十九面前就堆了半指后的密信,他一目十行将其看过,内心惊涛骇浪都变成了滔天怒火,对未曾见过面的暗羽统领也生出不屑之意——   御下不严,何谈实事?   这样想着,坤十九却没准备直接杀了戴修成,打算先将其绑走刑讯审问,兴许能撬出更多的东西,没成想他刚潜入戴修成屋里,就看到有人深夜来访。   那是个女人,漂亮的女人。   半露香肩的雪绸裙袂掩不住婀娜身形,从裙摆下隐隐若现的一双腿修长笔直、雪白如玉,足下着手绣丝履,脚踝上悬着一串八角铃。   她是从窗口翻进来,动作轻盈如一只燕子,行步不快不慢,可脚上的铃铛始终没响过一声,若非烛光在墙上映出影子,坤十九还以为那是民间话本里美艳动人的女鬼。   然而戴修成看到她的一刹那,脸色大变,真如见了鬼。   女人双手各握一把刀,左长右短,刀柄分刻鸾凤,看着戴修成那张惊惧的脸,她也没说话,只是微微一笑,笑容比烛光更耀眼,晃花人的双目。   戴修成善用暗器,他身上藏着不下二十种形式各异的暗器,桌上文房四宝、桌下抽屉之中也都藏了可用之物,在女人笑起来的刹那,他的手已经摸上了笔筒,里面的毛笔尽数抖落,底层骤然分开,露出下面藏满毒针的暗格,对准了这个女人。   可惜毒针尚未破空,长刀已经枭首而来。   坤十九只在一个人手中见过这种刀法,然而那个人已经成了“死人”。   翩若惊鸿,矫若游龙,迅疾无匹,歃血而回。   戴修成死了,一刀断首,头颅被女人提在手里没发出声响,血还是热乎的,然而除了刀出刹那喷在屏风上的一溜殷红,剩下的都顺着断口汨汨流淌,污了桌面和地板,却没波及窗纸墙面,免得引来外面人的注意。   她提着那颗滴血的头颅,有些嫌弃,却忽然抬起头看向坤十九藏身之处,未曾开口,坤十九却听到耳中传来了柔媚之声:“郎君,奴家盈袖,生平喜净怕这血污,出来帮忙拿一下,可好?”   “盈袖”二字,像个倚楼凭栏的香闺美人,风拂青丝,暗香盈袖,坤十九所见的这个女人也的确配得上这个名字。   他心惊的是,天底下名叫“盈袖”,却能有这样身法刀术、又让戴修成忌惮如斯的女人,只有一个——西川暗羽真正的主子。   见坤十九不应,盈袖的传音再度响起,柔媚依旧,却多了几分嘲讽:“怎么?堂堂掠影,如今只敢做藏头露尾的梁上君子?顾潇调教你们十载,就教出这么一帮子胆小鬼?”   坤十九拧眉,却不是被她激怒,实乃是非之地不可久留,与其跟她在此纠缠,倒不如先出了此地再行应对。   一念及此,他也不多话,翻身下来顺手捞走盈袖手中头颅,扯破外衣将其包裹免得血迹败露踪迹,这才一前一后离开现场。   盈袖在前,坤十九在后,见她避开巡捕营直往议事厅去,坤十九心中疑云更甚,却始终找不到机会开口。等到了厅内,确定周遭无人之后,盈袖接过人头掰开下巴,毫不手软地用短刀挑出戴修成的舌头连根割下,然后塞了个金元宝进去,坤十九这才轻声问道:“为什么?”   “暗羽规矩——收受财宝、泄露机密者,利刃割其舌,金银封其口,无可赦。”盈袖的身影在黑暗议事厅里仿佛一道鬼魅,她淡淡解释了这句话,便翻身出去,坤十九紧紧跟上。   他们一路到了城东的“杜康坊”。   这里店如其名,做的是酒水生意,老板本是东陵人,那里开了海市,物流集散,乃大楚美酒之都,自然于此道颇有见识。杜康坊内的酒品种繁多,成色口感俱是上佳,价格也不贵,比许多黑心酒家厚道不止一星半点,生意向来很好,每每等到宵禁打烊还有人意兴未尽。   可是坤十九到了这里,背后却起了一层薄汗——杜康坊,正是暗羽设在雁鸣城的据点。   眼见女人推门而入,盈袖的身份再无怀疑,坤十九握刀的手却紧了。   酒坊早已关门,他们入内之时只见堂中点了几盏如豆灯火,桌椅板凳一字排开摆放得整整齐齐,上面却用麻绳绑着十来个人,个个浑身赤裸遍体鳞伤,其中一个甚至是酒坊老板。   这些都是戴修成的亲信,也是替他在雁鸣城打探消息的钉子。   当他还因线索决策犹豫的时候,盈袖已经雷厉风行地挖出这一只只跗骨之蛆,毫不留情地将其拿下。不少人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成了刀俎下的待宰畜牲,被五花大绑拘在此处,见到的却是自己做梦都没想过会出现在此地的盈袖。   情报上书她去了问禅山,究竟是何时回转?又是怎么避开沿途岗哨耳目,悄然至此?离开这些时日,她如何知道戴修成通敌卖国,又怎样晓得其麾下有哪些党羽?   诸般疑问充斥心头,坤十九先前因戴修成之事对暗羽升起的不屑之意,在这一刻灰飞烟灭。   留守在此的属下单膝跪地,沉声道:“回禀主子,名单上的人除却首罪俱已在此!”   “做得好,让人把守四周,一只苍蝇都别放进来。”   盈袖一掀裙摆,翘腿坐在椅子上,提壶倒了两盏茶,其中一杯凌空抛来,稳稳落在坤十九手里,连一滴水都没洒出:“请坐。”   坤十九扫了一眼这些人,依言坐下,轻抿了一口茶水:“尊驾,应该就是盈袖姑娘吧。”   盈袖巧笑如花:“奴家不才,未知郎君如何称呼?”   坤十九道:“在下没有名字,称我‘十九’便可。”   顿了顿,坤十九问道:“盈袖姑娘今夜行事,倒是让在下满头雾水了。”   “御下不严,滋生蛀虫,本就是奴家的错处。”盈袖微微一笑,“十九所疑,不过是我知道得太多了。”   坤十九心头一凛。   盈袖葱根一般的手指摩挲着茶杯,原本无瑕的白瓷杯壁无声蔓延开密密麻麻的裂痕,就像罩上了蜘蛛网,却始终没漏出一滴水。   她想起了自己离开伽蓝城之前,与叶浮生的会面——   “要我帮孙悯风他们去问禅山?”   “不,我要你跟他一起去。”   听到叶浮生这句话,盈袖皱了皱眉:“明知伽蓝城内危机四伏,你却要我去问禅山?那里群雄云集,就算葬魂宫闹翻了天,撑死了也不过两败俱伤,我在这时带人过去,并无什么大作用。”   叶浮生微微一笑:“你去问禅山的确于局势无大用,但是……你若留在伽蓝城,却会对局势大不利。”   “你什么意思?”   “山中无老虎,猴子才能称霸王。”叶浮生摇了摇头,“盈袖,你是西川暗羽的主子,虽然没露在明面上,暗地里却已经是个活靶子,该知道你的人,目光早就聚在你身上,你一日留在这里,危机就会一日‘伏’于暗中。”   盈袖瞳孔一缩。   暗羽坐镇西川,又是在这个多事时节,与她为敌的人不少,但会因为她的存在潜伏如斯的人却不多,除非对方的把柄或者短板握在她手里,或者她对其有绝对的压制能力。   “你……怀疑我身边的人,有问题?”   叶浮生反问:“你就没怀疑过吗?”   盈袖陡然间静默下来。   伽蓝城里出了这么大变故,甚至还牵扯到西南异族,边关雁鸣城传来的消息却十分有限,大多是些无关紧要的常态报告,少数有价值的东西也避重就轻,无异于闭目塞听。   情报是暗探的命根,当险局已成却仍不见奕手,只能说明自己已经成为了盘中棋子。   暗羽在西川扎根已有数年,盈袖调遣过来却还只是今岁的事情,其中势力尚未交接完毕,多少阴私密事盘根错节,她有心整顿,藏于其中的鼠辈却狡猾得很,并没漏出实际的马脚,叫她不能轻举妄动。   盈袖需要一个契机,叶浮生恰恰能给她这个机会。   “你做下安排,就说与百鬼门达成合谋,要去问禅山助他们一臂之力,麾下事务暂交他人……”顿了顿,叶浮生眯起眼,“你心里最怀疑谁,就放权给谁,猫闻到腥味,哪有不偷食的道理?”   盈袖心下一动,又有些迟疑:“暗羽在西川已经布开大网,我一旦放权出去,若是出了差错,下场难以收拾!”   “你一走,有心之人的部分耳目也会跟着你走,对伽蓝城的图谋也会加剧,我会趁机把这块地盘吃下来,有了这一道后门谨守,总不至于闹翻了天。”叶浮生淡淡道,“若我没猜错,背后之人如不想腹背受敌,必然要双管齐下,问禅山肯定还有阴谋,你去那里也并不轻省,要尽快跟惜微会合,集你们两人之力破局回援,说不定还是一支奇军。”   盈袖追问道:“那边关怎么办?”   “你要‘楚尧’,我答应给你,边关之行自然是我亲自去,毕竟没有饵食哪能钓出大鱼?”叶浮生的手指摩挲着伞柄,语气生寒,“静王旧部,迟早是要解决的隐患,何况那些奸细被喂了这么多年早已脑满肠肥,此时不宰还留着过年吗?”   “你明明知道,若是‘楚尧’重现人间,那就……”   “盈袖,我去比他更合适。”叶浮生放缓了语气,“你想利用他,但是信不过他,如此一来岂不是自损人手徒劳心机,到最后也是得不偿失。”   盈袖双拳捏紧,又听他道:“更何况,如今暗羽恐生内患,百鬼门不涉朝政,要解决边关的情报耳目,启动掠影是最合适的办法,而我最了解他们。”   “……我会留下信得过的人密布各处,配合你展开行动,注意锁定异动之人,宁错杀不放过。”   半晌,盈袖终于松口:“问禅山之事一旦了结,我就赶向雁鸣城跟你会合,敢胳膊肘朝外拐的,有一个我就剁一个,必定不堕暗羽祖训。”   “好。”叶浮生将伞交到她手里,眉眼弯弯,“你到雁鸣城后,别急着露面,先解决冒头的内奸,顺藤摸瓜一个别错漏,然后设法与掠影搭上线……毕竟是同气连枝,再怎么泾渭分明,在大局面前还是要拧成一股绳,有他们相助你能放开手脚得到军政支持,有你之力能补全他们的短板,统筹整个西川的耳目。”   “……我晓得。”盈袖忽然间眼眶一涩,“你说的这些都好,我都明白,可你自己……怎么办?”   叶浮生摇头浅笑:“我当然会顾好自己,等你们前来里应外合。”   “可是……”   “没有可是,我也不会有事。”叶浮生竖起手指抵在唇前,微微一笑,满目柔光消去了冷雨凄风的寒意,轻声道,“我那个徒弟呀,最爱哭了……我怎么舍得呢?”   第173章 险途   一阵风平地而起,再睁眼时满目皆是灰蒙蒙的颜色。   如铅层云,遮天迷雾,苍莽的西岭密林忽然变得伸手不见五指,突生的雾气迷惑人眼,层出不穷、精心安排的袭击将原本聚集的异族狩猎军冲散开来,分割成无数个小战场。   变故让异族心生不安,藏在暗处的猎人们却得心应手。   这片迷雾并非老天之助,而是出自端衡道长的手笔。当时萧艳骨装扮成玄素的模样上落日崖欺瞒他们,所幸端清及时赶到,虽然没能阻止火油陷阱提前引爆,却救下了端衡、蝎子和张自傲等人。   眼见一队先锋军突破落石冲进前山,端清没让他们紧追过去,而是趁“狼王”卡伊诺等人趟水过河的机会,从两侧绝壁向后包抄,神不知鬼不觉地藏身西岭山林。   这片林子遮天蔽日,草木繁茂土石甚多,是个得天独厚的迷阵之地。端衡他们人数不多,又失了火油陷阱这一关卡,与卡伊诺正面对抗无异于以卵击石,因此迅速变战为阵,趁端清现身吸引卡伊诺注意力的机会,他们分派人手在山林里布下了阵法陷阱。   端衡自年少时便精研阵术,如今早已到了化腐朽为神奇的地步,哪怕是几块普普通通的石头落在他手里,也能摆出最巧妙的机关阵法,更何况在这瘴气恒生、暗影憧憧的密林之中?   唯一的变数,就是端清能给他们拖延多少时间。   以一人之力跟千军硬抗,在这个时候不是明知不可为二为之的英雄气概,而是不自量力的找死。   然而端衡向来信任端清从不质疑,蝎子作为葬魂宫内历经两代宫主变革的老人,自然也对陈年旧人了如指掌,罕见没有提出异议,张自傲就算有疑虑也没说出口,一行人依言入了林子,端清则顺着摇摇欲坠的落日崖飞渡下去,落在了卡伊诺面前。   卡伊诺先是一惊,手中刀刃出鞘,背后兵卒兵刃齐指,却在看清来人之后收了杀意。   端清这次行动,早就换下道袍,着一身与赫连御之前别无二致的罩衣轻袍,同样背负古剑,体型也与其相似,气度却伪装得极好。何况赫连御常年戴着银雕面具不露真容,旁人被他气势所慑也少有人敢逼视细看,此番端清虽因渡厄洞一战狼狈了些,身上残留的血气却萦绕不散,重新扣了张面具之后,竟然比先前更能以假乱真。   楚惜微都曾险被骗过,更何况是临时受命的卡伊诺?   然而身为首领,必然行事谨慎不可轻信他人,卡伊诺虽然止了兵卒,自己却也没冒然勒马上前,目光里满是打量:“赫连宫主……您可不该在这里啊。”   话音未落,脚下马匹忽然向前跪倒,伴随着鲜血喷溅和背后士兵的惊呼——那匹马的两条前腿,竟然在无声无息间被人一剑斩断!   卡伊诺虽有提防,却也没想到对方会突然发难,更没看清他到底是何时出剑!   一惊之下,卡伊诺倒也不乱,单手撑地翻身落稳,然而他刚刚起身,两根冰冷的手指就按在了他的眼皮子上,看似轻若无物,用力之大却仿佛要把眼珠活活抠出来!   “任何人都不能居高临下地看我,更没资格对我品头论足……”端清冰冷的声音从面具后透出,竟然罕见带上一丝令人毛骨悚然的笑意,即使那张面具下的脸连一个勾唇都没有,依然平静得像高山冰壁。   他的手指摁住卡伊诺的眼睛,轻轻歪头:“你出来之前,没被主子教好吗?”   卡伊诺眼睛生疼,却眨一下都不能,一股寒意在背后乱窜,士兵们围拢过来,却被他挥手喝止。   他跟赫连御见面也不过一次,对方正是这般打扮,如今看不出半点错处,然而装扮可以模仿,气势和武功却难。   卡伊诺对赫连御的印象,不可谓不深刻。   那是月前,他和另一位“狼王”陪着萨罗炎将军秘密潜入中原,在迷踪岭内与这位合作伙伴见面。   萨罗炎叮嘱道:“赫连御是个喜怒无常的疯子,你们不可招惹他,否则我也保不住你们的命。”   他对将军马首是瞻,另一个却心高气傲不以为意,在见到赫连御的时候就是如此细细打量,带了些不以为意的轻蔑,下一刻就被活活挖了双眼。   卡伊诺记得那鬼魅身法和夺命指招,更记得云纹缎靴踩爆眼珠的声音。   这样一个恶鬼似的疯子,天底下绝不会有第二个了。   “是、是我鲁莽,以为有人假扮,还请赫连宫主恕罪。”卡伊诺心有不甘,却不得不低头,萨罗炎将军对这次行动十分看重,若是因他一时不忍坏了大事,后果难以设想,“将军吩咐事关重大,我有些过于紧张,一时轻慢了宫主,下不为例。”   那两根冰冷的手指倏然收回,端清垂手在侧,这才回答了他之前的话:“我在这里,自然是因为有变故发生。”   卡伊诺看着面目全非的落日崖,脸色也很难看:“是何变故?”   “我手下出了叛徒,前山已经乱了。”端清冷冷道,“步雪遥……我本以为‘离恨蛊’能让他收收心思,可惜他不知悔改,还私放信号烟花,若不是我及时赶来,恐怕这堆乱石之下就不止几具尸体了。”   狩猎军与葬魂宫事先约好以烟花为引,因此在步雪遥放出信号之后,卡伊诺才会带人出林渡河,却没想到迎来的却是阻截拦杀,甚至还有火油炸了落日崖,若非他下令果断,让先锋军急冲出去,自己带其他人向左右分散借周围山势躲避落石,恐怕伤亡会十分惨重。   卡伊诺本来就对此事憋了一肚子的火,现在听到“赫连御”这样说,自然把事情都推到步雪遥身上,急忙追问:“那叛徒如何了?”   “我既然在这里,他们还能活吗?”端清瞥了他一眼,卡伊诺只觉得那露在面具外的双眼就像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一时间头皮都开始发麻。   “现在前山生变,道路又被堵住,我们该如何是好?”卡伊诺有些犯难,“我虽让先锋军将毒人带了出去,但仅凭这些恐怕不能伤其根本,宫主……”   “既然已经乱套,我就去把水搅得更混,你们先设法将山道掘开,否则兵马不至,我就算有通天手段也是后继无力。”顿了顿,端清冷声道,“越快越好。”   “是!”   “……”   这一厢拖延,山林内已经展开行动。   有端衡布阵为局,再有蝎子和张自傲两大暗杀高手设下埋伏锦上添花,当卡伊诺等人应对着“赫连御”之时,没想到自己背后一水之隔的退路已经变成了陷阱。   端清深知“多说多错”的道理,掐着时间觉得差不多之后,便让卡伊诺吹号召集士兵,也以此给对岸林中的端衡等人报了警醒,自己则名正言顺地脱身,一路以轻功疾行,速去前山与楚惜微等人会合,正好赶上那场林中血战。   眼下赫连御被废,赵冰蛾交出“长生蛊”之后与西佛色空双双离去,问禅山之危有可解之法,但众人却没松一口气。   狩猎军仍在后山似芒刺在背,异族狼子野心已现端倪,若是不解决他们,莫说众人危难仍在,更会流害周遭危及边陲。   色见方丈回返寺内,有了这位德高望重的老方丈,就像一根主心骨终于归位,孙悯风带着会些歧黄之术的人去赶制蛊毒解药救治伤员,准备救助即将到来的难民,将蛊毒之祸控制下来,其余的人齐聚一堂开始了紧急议事。   最终,楚惜微一锤定音——各奔东西,兼顾两头。   虞三娘派人摆阵暂阻中毒灾民,玄素、恒远、薛蝉衣趁机带着伤者和战力不足的小辈从南山道往伽蓝城去,一来减轻山上众人的负担,二来赶去伽蓝城稳住后路,倘若问禅山失守,也得保证伽蓝城可去;   盈袖心系边关,点可用之人数十从南山道离开问禅山,从水路急向雁鸣城,剩下的暗羽人手则分为两路,一路留于山中协助色见等僧人护关守山,一路暂时并入楚惜微手下任凭调遣。   连番变故,散沙聚拢,众人奔赴落日崖,由端清伪装“赫连御”为饵,率伪装成葬魂宫暗客的暗羽手下佯作败阵退至此处,跟卡伊诺等人临危合并,双方正面抗敌,楚惜微就趁机带百鬼门人从绝壁包抄,潜于水下,布了洞冥谷内“水鬼吃人”的水下绳网秘术,待白道众人全力逼退狩猎军,端清且战且退故意将其引回长河,便收拢天罗地网,“水鬼”亮出獠牙,拖人入水,长河漂血。   卡伊诺吃了亏,这才晓得“赫连御”是假,自己事情败露,当机立断想暂避其锋,原路撤退,然而当他们回到西岭山林,藏身多时的端衡等人便启动阵法。   迷雾遮人耳目,他们一时间根本找不着路,长期在“死人林”讨生活的百鬼门人却如鱼得水,不仅借力打力冲开阵势,还能各自为战画地为牢,叫他们一时间难以相互照应集结。   看起来占尽上风,但楚惜微知道这只是暂时的。   卡伊诺身为“狼王”,能耐非同小可,一时失手却不代表他不能翻盘,且不提火器之厉,单单等他回过神来重新排兵布阵,就可能将局势翻转过来。   盈袖带来的消息叫他心惊肉跳,叶浮生替他奔赴边关顶下重压的事情更让楚惜微心急如焚,然而他越是焦急,反而越是冷静狠辣到极点。   叶浮生以“楚尧”身份去了边关,那么他最好不要暴露自己的身份,不能跟盈袖一样直往雁鸣城,只能走暗线。   楚惜微决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将这支异族狩猎军永远留在西岭,然后取而代之借道“鬼哭涧”,天堑虽险却是最近的路径,不仅能让他以最快速度赶过去,还能绕到关外,配合雁鸣城和叶浮生的行动。   “你这法子虽好,若拿捏好时机便是一支奇军,但若是出了差错,下场就是变成敌后孤狼,被反咬围剿。”   盈袖为他的决定心惊,楚惜微却从未怀疑叶浮生能否制造出这样的机会。   楚惜微却道:“他向来谨慎,我也不是坐以待毙的人。”   盈袖简直被这师徒俩气笑了:“他会算,你会搏,可是你们能算得尽人心,搏得过老天?”   楚惜微默然片刻,抬头盯着盈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不信天,我信他。”   怀疑一个人,也许是一刹那的事情;   信任一个人,却可能是一生的决定。   纵然曾有背叛,哪怕遭受风雨,有些人初心依旧,有些事历劫不改。   不信家国千秋事,不计青史万载名。问君此心何所似,胜却磐石无转移。   虽说人算不如天算,但楚惜微现在别无选择,只能去赌一回人定胜天,哪怕是老天注定了祸福,也要从死途活活踏出一条生路。   因此眼下,他只能速战速决,没有拖延的机会。   军队之强,在于齐心协力;士气之盛,在于主将之身。   楚惜微亲自对上了卡伊诺。   卡伊诺是箭术高手,除了眼疾手快,耳力和直觉更是远超常人,哪怕在这片迷雾森林里也能闭着眼睛百步穿杨,不多时已经杀伤数名百鬼门人,就连蝎子亲自上阵准备偷袭,也在靠近他一丈之内时被发现踪迹,凌厉一箭穿过肩头血肉,箭尾犹颤。   楚惜微看得分明,卡伊诺箭囊中还有二十四支箭,然而对方下手太准,马术和刀法也不弱,对迷阵分战造成了极大阻碍。   蝎子被发现不是输于身法动静,而是他身上的杀气。   长期在关外游猎厮杀的异族“狼王”,无一不是部落里身经百战的勇士,他们与人争、与兽斗,对杀气的感应丝毫不弱于纵横江湖数十载的武林高手,甚至还要更敏锐一些。   他眸光一沉,惊鸿刀在手中无声一转,寒芒似乎都在刹那黯淡下来,随着他这个人一起化成了黑不溜秋的影子。   楚惜微抬足踏上树干,如履平地般一路踩了上去,于树梢枝桠上轻轻一点,片叶未动,人却已经轻飘飘落在了卡伊诺背后大树上。   他屏息凝神,将全身气息压到了最低,整个人都跟树木融为一体,双脚勾住一跟指头粗的细枝,身体倒挂下来,离卡伊诺头顶不足一尺的距离。   呼吸转为内息,心跳脉搏被内力干扰,楚惜微眼里没有杀意,身上自然也无杀气,然而卡伊诺还是察觉到了什么,一手已经握住腰间长刀。   就在这一刻,张自傲欺身而近,浓烈的杀气伴随着寒芒一闪直扑过来,卡伊诺毫不犹豫地弃刀挽弓,箭矢倏然离弦,两道骨肉破裂之声完美重合在一起。   一道是箭矢贯穿张自傲腹部的声音,一道却是刀锋划过的骨肉分离之声。   在卡伊诺松开弓弦的刹那,惊鸿刀已经从他颈项抹过,他只觉得喉间冰凉一片,冷风平地而起吹开身边迷雾,他被迫仰起头,看到头顶有一双森冷暗沉的眼睛。   瞳孔放大,倏然涣散,喉间发出“咯咯”怪响,话未出,已经气绝身亡。   断首之躯倒了下去,战马仰天嘶鸣,却被一只脚死死踏住动弹不得,楚惜微左手提卡伊诺的人头翻身落在马背上,右手还刀入鞘屈指吹出一声口哨。   哨声尖锐破空,刺耳生疼,暗处端衡会意,着人移开阵眼,狂风入林吹散迷雾,被困此间的狩猎军这才发觉身边已经尸横遍地,场中央那匹熟悉的战马之上坐了个不认识的中原人,手里却提着卡伊诺的头颅。   霎时,惊呼嚎叫此起彼伏,狩猎军惊骇万分,白道众人士气大盛,楚惜微嘴角划开一个冷然笑意,向再度潜伏的所有暗客打了个手势,一字一顿地道:“降者不杀,犯者不留!”   “叶大侠高义!”   “好!”   “杀!”   “……”   刹那间,林中杀声再起,夺回长河要道的白道侠士也都入林相助,楚惜微将卡伊诺人头抛给端衡,自己却顺手扒下了对方的箭囊盔甲,面色阴晴不定。   有白道战力加入,暗客趁机脱出浑水,隐于密林之中,悄然无声,不留痕迹。   端清走到楚惜微身边,见他打量手中盔甲,道:“你想带人装成这支狩猎军,从‘鬼哭涧’直入关外?”   “道长认为此举鲁莽?”   “的确,但事急从权,并非不可取。”端清伸手入怀取出两样东西递过来,楚惜微定睛一看,其一是恒远从步雪遥处骗来的骨哨,其二却是一面他从没见过的黄金令牌。   他这一次连战赫连御两回,以自身《无极功》封了对方的《千劫功》内力,自己也伤得不轻,跟楚惜微他们奔赴关外于事无补,还不如留下来帮着众人坐镇问禅山,同时看守赫连御。   楚惜微对这些安排早有预料,却没想到端清还对他有所交待。   “关外异族既然与葬魂宫共谋,步雪遥又能以信号烟花召出狩猎军,可见他们彼此之间合作不少,‘鬼哭涧’处恐怕还有葬魂宫人把守,你拿着这支骨哨应是有用的。”顿了顿,端清将掌中令牌交到楚惜微手里,“至于这面令牌,若你到了关外陷于敌营,不要向雁鸣城硬冲,调转方向往‘九曜城’去,那里的城主见了此物会给你方便。”   九曜城,乃是西域三大重城之一,离关外异族军营驻地不远,其地位便如雁鸣城之于大楚,据说镇守的城主是位异族王室,位高权重,各部落族长都得在他面前低头。   端清久居中原,又是个避世清修的道士,怎么会跟这样的人扯上关系?   楚惜微心头惊疑,看向手中令牌,六角造型,正面刻了一条盘踞的九头蛇,后面却刻着一位女子半身像。此物应该年岁已久,哪怕保存尚好,刻痕也从清晰变得有些模糊,唯有镶嵌在眼睛部位那两颗米粒大小的红宝石耀眼如昔。   他瞳孔一缩,虽然不认得这女子,却将这九头蛇雕刻与关外异族令牌上的五头蛇像联想到了一起,除却头颅数目不对,其他地方几乎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这是……”   “我能帮你的,就这么多了。”端清收回手,面上还是毫无波澜的平静,“前路艰险,谨慎珍重。”   楚惜微五指收紧,郑重其事地将骨哨和令牌都收好,看着端清提剑转身的背影和依然触目惊心的左臂,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哪怕顶着叶浮生的脸皮,他也学不来那人的花言巧语,更不会卖乖讨喜,一时间如鲠在喉,眼见端清就要走远,才好不容易挤出一句话来:“道长,等此间事了,能否带我跟他去拜见顾前辈?”   端清足下一顿,侧过头:“诸多隐患仍在,就要草率决定了?”   “危险是要面对,而不是畏于未知就止步不前,不管隐患还是麻烦,决定了的事就要承担……”说到这里,楚惜微又补充了一句,“我们一起。”   那一刻,不知道是不是楚惜微眼花,他看到端清的嘴角轻轻勾了一下,弧度很小又很快回落,快得就像一闪而逝的惊梦幻影。   白发道长抬步向前,只留下了一个字:“好。”   第174章 接头   异族联军来犯,在意料之中,也是估计之外。   所谓意料之中,是指陆巍他们在事发之前便得到了相对确切的情报并开始了暗中防范部署;然而估计之外,是他们没想到对方出手会如此猝不及防,几乎在戴修成身死当天傍晚,便有敌军越过荒漠戈壁连斩三处战堡,当狼烟冲天之时,雁鸣城内上下戒严,军士披甲上阵,百姓关门闭户。   在两军交战的时候,叶浮生正在敌后大营里赏花。   按理说军营里本不该有花,然而在主将萨罗炎的帐篷里却有两朵——其中一朵是明艳动人的“晨曦之花”阿蔓达,另一朵是生长在陶盆里的般若花。   阿蔓达一只素白的手托着那花盘,红艳艳的,却因为长在盆中根系不深又经历了长途跋涉,难免有些没精打采,半死不活地趴在她掌中,好像淌了半掌的血,看着就不大吉利。   她轻声细语地问叶浮生:“小侯爷,你觉得它好看吗?”   “好看,只可惜不该长在这盆子里。”叶浮生瞥了一眼那朵花,语气微凉,“这种‘血肉花’就该长在腐尸骨肉上,姑娘既然爱它,不如把自己那只手埋进去,它吃了你的血肉,应是长得更好看了。”   阿蔓达被他活活斩断左臂,现在虽然被军医仔细处理好了,到底还是大伤元气,纱布包裹着左肩断口,脸色白得像鬼。闻言,她眼中厉色一闪,猛地将这朵般若花连根拔起,在叶浮生被绑起来的右手上死死绕了几圈。   般若花形似罂粟,嗜血为生,其根茎十分柔韧,并且遍生密密麻麻的尖刺,一旦被刺中就会染毒,虽然无大碍,毒素却会让人的感官放大,疼痛加剧到难以忍耐的地步。   在葬魂宫里。有一种酷刑名为“花葬”——将人废了武功筋脉,活生生推进般若花丛里,任他挣扎也逃不出这一顷刺血毒花,更别提投放在里头的五毒虫,到最后人成了血筛子,皮子做了虫巢,血肉都喂了花,连骨头都烂在泥里,被根茎吸收成养料。   葬魂宫的般若花丛是天下难寻的美景,可是谁也不敢想那一朵朵娇艳欲滴的花下埋了多少骨肉。   此刻,般若花被箍在叶浮生手上,那感觉像美人的一圈圈地缠绕上来,然而头发冰凉,潜藏其中的虫虱一股脑钻了出来咬着他的汗毛皮肉,顷刻间翻起一道道血红伤口,根茎深深陷了进去,尖锐的刺在手心和手背扎出一个个小孔,吸出一滴滴殷红的血蜿蜒流淌,一部分被花茎吸走,更多滴在了地上。   叶浮生没有动,连脸色也没变,甚至可以放松了自己的肌肉筋骨,免得让根茎细刺因为本能挣扎陷得更深。   他额头上都是冷汗,脑子里昏沉的感觉却因为疼痛勉强清醒了些,忍下一口翻滚的气血,抬起眼不屑地看着阿蔓达:“想用我的手抵你一条胳膊,哪来的脸呢?”   阿蔓达气得浑身发抖,明明用刑的人是她,却比这受刑的人更难受,满肚子怒恨不得宣泄,逆冲上来险些把天灵盖都掀翻。眼见这人沦为阶下囚,被铁链绑成了粽子还不肯服软,又思及断臂之仇和死在叶浮生手里的多名暗客,一时间脑中怒火升腾,弯腰抓起七寸长的钢针就要去戳他的眼睛!   叶浮生紧抿着嘴,一丝血流隐隐溢出嘴角。   “啪——”   一条鞭子重重打在阿蔓达脸上,那张比般若花更美艳的脸顿时皮开肉绽,然而那鞭子去势未绝,随着来人手臂一抖缠住了那枚钢针,将其生生从阿蔓达手里拽了出来。   “赛瑞丹!”阿蔓达捂着伤口,眼里露出野狼似的狠光,她回身面对着掀开帐篷的赛瑞丹,“你敢打我?”   “我让你看守,没让你用刑。”赛瑞丹瞥了一眼叶浮生的手臂和身上斑驳的血迹,眉头一皱,“我说过,他还有用,如果你耳朵聋了,今后大可不必要了。”   叶浮生垂下头,听着他们的对话,对于赛瑞丹这个人的身份多了一层猜测,胆敢如此对待一个手握权力又与主将暧昧不清的女人,首先他得有不逊色于这两者的势力或者倚仗。   所谓“狼首”,指的是异族各部落的“狼王”之首,其人不仅力压群雄,还得有傲人的家势力量。西南关外四大国,这一次犯境叩关是其中的安勒、戎末两国联手,主将萨罗炎乃是安勒大王子,多年来在关外战功赫赫,能如此不给他面子的人并不多,除非……他也是一名王储。   果然,阿蔓达即使怒不可遏,也不敢直面对抗赛瑞丹,只得怒气冲冲地摔了陶盆,一掀帘子走了出去。等到门帘落下,赛瑞丹才在叶浮生面前俯身,只手捏住他的下巴,后者配合地张口吐出了一截小巧的三角刃,指头大小,薄如蝉翼,却锋利得很。   “如此精巧的暗器竟然藏在嘴里,甚至开口言谈与常时无异,你是贴在舌下还是藏于齿间?”赛瑞丹松手捏起三角刃细细打量,目光看着他嘴角那一道血线,“刚才如果我没出手,在阿蔓达靠近的那一刻,这枚刀刃就会射穿她的喉咙吧。”   叶浮生往地上吐了一口血沫子,冷笑一声:“可惜你来了。”   赛瑞丹看着这个被铁链绑缚被迫跪在地上的人,双手都被绕过横杆的链子高高吊起,怎么看都是任人宰割的猎物,可他却在这一刻莫名生出恐惧,像是幼年时第一次独自面对饥饿的野狼,手心背后全是冷汗。   “你不像侯爷,更不像王室贵族的子弟,反而像个老练狠辣的亡命徒。”赛瑞丹目光微沉,“这样的功夫手段,别说十年,就算三十年也不一定能练就出来。”   叶浮生抬起眼:“要得到这些,当然会失去更多,换了你是我,会怎么样?”   一夕之间,父母双亡;一夜之中,前程尽毁。   赛瑞丹被请出山对付“楚尧”,自然也从探子手里拿到了颇为详细的情报,本来是大楚的天潢贵胄,却因为其父静王谋逆失败遭到牵连,以“病逝”为名堵住悠悠众口,自己却过了十年暗无天日的生活,甚至还要给身为当今天子的仇人卖命。   如果换成赛瑞丹设身处地,他觉得自己要么是疯了,要么就是废了。   他敬佩英雄,也尊重勇士,若非两人立场相对,赛瑞丹觉得自己也许能跟“楚尧”做个一起喝酒打架的朋友。   “我突然有些可惜,你不是我族之人。”赛瑞丹矮下身跟叶浮生平视,“我们的‘伽罗拉’之神,向来庇护勇者。”   叶浮生心中一动。   所谓“伽罗拉”,是古西域传说里的蛇神,据说它身长千里,睁眼是华阳日出,吐息便吹风落雨,曾是西域众神里的兽神和战神,庇护战士和真勇者,陨落之后尸身坠落地下,头尾相连将西南交界一带的六城都圈在自己怀中,这片区域就是西域四大国之一的戎末,也被称为“伽罗拉”眷属之地。   这样看来,赛瑞丹恐怕就出身戎末的王室了。细想一下,异族离此最近的后盾是六十里外的九曜城,那是戎末的边疆重地,军队要想进犯雁鸣城,必须得从九曜城借道,有了地头蛇的相助,难怪这支军队能长驱直入。   他心里思量,面上半点也不露,嗤笑道:“不必跟我胡扯什么‘伽罗拉’还是‘偈罗那’,我听见了火器和兵马的声音,恐怕你们已经跟雁鸣城守军打起来了……大战之中,你这样的高手不去助阵却来找我,想必是战事遇到了麻烦,要借我一用了?”   赛瑞丹仔细盯着他的反应,发现对方是真不懂“伽罗拉”的含义,更不清楚自己刚才那句话已经带了招揽之意,这才确定这个“楚尧”是不通异族文化语言了。   略放了心,赛瑞丹也不遮掩,坦白道:“雁鸣城外有一条护城河,大楚水军据此设伏,战况一时焦灼不下,将军令我请永乐侯亲临阵前。”   叶浮生目光一寒。   他之前还在想,异族不惜暴露奸细暗桩、损失了暗客好手,甚至还说服“狼首”赛瑞丹放下坚持背后偷袭,只为了抓住一个“楚尧”,连费尽心思的布防图被毁也没有深究,怎么想都有些得不偿失,直到现在终于明了。   两军对垒,敌军将一个身份敏感的俘虏带至阵前,为的是什么?   雁鸣城里的两股势力,一是陆巍为代表的天子将士,二是邢达为首的静王旧部。   十年沧海,人心渺茫,静王旧部之中有人忠心依旧,也有人心怀鬼胎。以叶浮生的观察来看,邢达是根踩在两线之间的墙头草。   他聪明也识时务,因此在静王败亡之后他向楚子玉投诚,咬出不利于自己的同党做了踏脚石,得了朝臣支持赞同之声,以此借势领军自请调往边关,这些年来惯会阳奉阴违,不至于出圈,也能让自己和手下人过得舒坦;然而当“楚尧”携天子令再现,他又能很快服从,重整旧部,却留了心眼,没有铲除异己之声,把这些矛盾之辈一锅装着,叫“楚尧”重视又头疼,更加离不了他。   这样的人没有所谓忠心,只有自己的利益。然而叶浮生能看清的事情,没理由楚子玉看不明白,他将陆巍派过来做守将,何尝不是从邢达手里分权夺利,要将这国门咽喉重地从这利己小人的手里抢回来。   邢达若是个本分的,就该老老实实地放权退步,可他咬死了这块边塞之地,何尝不是把自己变成一根刺死死扎在大楚的血肉上?   此番戴修成出卖“楚尧”,看似只是出卖了一个暗军首领,实际上是把吹偏墙头草的东风送到了异族手里。等到“楚尧”亲临阵前,十年前的大楚皇家秘辛被揭露人前,不说大楚军队人心浮动投鼠忌器,单单静王旧部之内就要再起风云,邢达这样的小人自然会趁机搅混水为自己谋求利益,如此一来战机必定延误,说不定还会滋生更多不轨之心,为异族攻城留下数不清的漏洞。   邢达不是戴修成那样的逆贼叛徒,却是比他更可怕的国之蛀虫。异族费心所计划的,就是让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叶浮生垂下眼睑:“好算计,可惜我若是不愿意,你们就别想达到目的。”   这番精心算计,唯一的险处就是“楚尧”若死了,那便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你背负父母之仇,还要给仇人卖命,除了情势所逼,恐怕也是承担着身为大楚皇室子弟的责任,不肯有负家国,只好负了自己。”赛瑞丹站起身,“我欣赏你的骨气,但并不认同你的坚持,毕竟你虽然对得起这些人,他们可未必能对得起你。”   叶浮生不说话了,他身体忽然一震,像是被踩到了痛处。   赛瑞丹把他的反应都收在眼底,声音放缓:“不管是利用还是逼迫,难道你不想亲眼看一看……你所忍辱负重、舍小为大的国民和旧部,到底是如何回报你的?”   铁链“哗啦啦”响了几声,是叶浮生被绑住的双手猛然挣扎了一下。   “我叫军医来给你处理一下伤口,等着一波攻势暂缓就出发。”赛瑞丹满意地转身,掀开帘子走了出去,在外等候多时的军医低下头,提心吊胆地走了进去。   门帘重新放下,叶浮生抬眼看向那个军医,那是个皮肤黝黑的中原老人,身形消瘦但不佝偻,暴露在外的手脚虽然粗糙却不显皮肉松弛,想来是常年随军而行,只是身上药箱简陋,想必不是专治将领的贴身良医。   对方头上包着头巾,垂下的部分有些挡脸,平日里也没什么人会特意去关注这个普普通通的医者,然而叶浮生却在这个时候给了他一个微笑。   军医没有把他从铁链上放下来,只是用纱布倒上烈酒去擦洗他右臂伤口,叶浮生轻轻一笑,声音聚成一线传入对方耳中:“要见你一面就得伤筋动骨,这可真不容易。”   这个毫不起眼的老人,是暗羽在四年前就打入关外的暗桩,长期为他们传送关外消息,这次盈袖能够在戴修成的情报封锁下得悉要点,他功不可没。   盈袖为了将戴修成等内奸引出,不得不先行离开,却把自己信得过的这些桩子交给了叶浮生,到现在终于派上用场。   在异族军士眼里,这个军医是个哑巴,医术算不得精湛倒也过得去,又不识得异族文字,所以才在流落关外后被他们带走,能派上用场又不担心会泄露机密。   可是叶浮生在十年前就见过他——暗羽之主江暮雪的亲信,“夜鹰”邓思寻,一个内功大成的高手,更是一个用毒的好手。   “胸前箭伤和背后血口看着吓人,实际上你都拿捏好了分寸,似险无凶,连行动都不会妨碍你,回头养几天就行……倒是这只手,被伤到了经脉,我只能为你暂做处理,七天之内必须寻医术高绝者为你续脉,否则它以后就算不废,也别想跟以前一样灵活自如了。”邓思寻口未动,声音却入了叶浮生的耳,“你故意激怒阿蔓达,就为了要见我,是有什么重要吩咐?”   叶浮生反问:“盈袖回来了吗?”   “今日辰时,我已经发现了她的闻香虫,其人当入城中了。”   “甚好。现在我必须跟他们去阵前走一趟,这次虽然只是试探,但一定会对雁鸣城内造成极大影响,你速派心腹设法入城找到盈袖,让她盯紧那些当权者,敢借机造势、引发歧论之人,当断立断,杀一儆百……尤其是,邢达。”   邓思寻道:“此法可抑一时异声,可不是长久之计,恐怕会生出反扑。”   “如果连现在都不能稳住,何谈什么长久?盈袖是聪明人,又有陆巍和掠影的支持,她晓得该怎么做。”顿了顿,叶浮生道,“另外,通知他们点兵准备,明晚渡河攻营。”   邓思寻一怔:“明晚?”   “有了白天这一战,伤者自然不少,该怎么做才能为雁鸣城将士争取机会,向来不用我教你。”叶浮生眯起眼,“同样,萨罗炎既然能将我带至阵前做个噱头,更不会放过我手里掌握的东西。此番异族来袭声势凶狠,但相比于西川七城,后续略显不足,萨罗炎绝不会允许七城同心,经过这次僵持后,他会尽快争取到我的投诚,帮他策反静王旧部……他心急,就是我的机会。”   谋定后动之余,就要快刀斩乱麻。   两人说话都是用内力聚音,免得法传六耳,叶浮生为了省力气声音极轻,邓思寻却听出了一身冷汗。   他看着阖目养身的叶浮生,又看着对方暴露出来的血口和数条半指厚的鞭子印,明明狼狈不堪,却叫邓思寻生出了被猛兽咬在唇齿间的恐惧感。   “……遵命!”   第175章 腥风   天还没亮,陆巍就大动肝火,一剑劈在桌案上,坚硬的木桌向两边倒下,连带上面的沙盘也一分为二,落地成一滩散沙,犹如现在的情形。   身边的人都噤若寒蝉,将领们双拳握紧,个个眼中皆有血丝密布,一见便知是怒气攻心。   “邢达究竟想干什么?!”陆巍余怒未消,手掌落于剑柄,长剑直直插入青石地砖,“大敌当前,他却煽动旧部跟我对着干,口口声声心念旧主,谁不晓得他那鬼心思?”   “将军,那‘楚尧’到底是……”这将领没能说完就被同僚用力一拽,生生把话咽了回去。   昨夜异族来袭,双方于护城河两岸交战,说是战斗,到底试探居多,谁也不肯先露颓势。眼看着城内齐心协力以投石机和弓弩压住异族攻势,又有水军奋勇作战将敌人拒于长河对岸,异族军队却突然分开一条路来,“狼首”赛瑞丹纵马疾驰至阵前,还带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已故静王之子,永乐侯楚尧。   这本该是一个死人,却活生生出现在两军面前,陆巍那一刻瞳孔紧缩,冷汗淋漓而下。   有的东西藏起来时心照不宣,暴露之后却天地不容。   镇守雁鸣城这几年,陆巍太清楚静王旧部在西川的力量,也太明白“楚尧”这个人对他们意味着什么。   于忠心之人,此乃旧主之后威仪更甚天子;于不轨之徒,此乃可乘之机能利用其翻云覆雨。   若非对方携掠影密令前来,又在此紧要关头协助统筹暗卫、重整旧部势力,恐怕陆巍在见其第一眼就要冒大不韪将人控制住,免得横生枝节。   楚尧对家国丹心不改是好事,可他落于敌手现身阵前,就是大大的坏事了。   赛瑞丹箭术超群,凝神一箭离弦而出,直冲城楼上的陆巍,也不小的如此遥远的距离,他是如何瞄准的。箭矢灌注内力破空而至,尽管陆巍一剑将其拨开,第二箭已经瞬息到来,射在了旗杆上。   帅旗受损,全场俱惊,趁着这个机会,萨罗炎将“楚尧”推在面前,声音裹挟内力远远传开,直达对岸——   “十五年前西域大旱,静王奉命出使四大国,协助我们开渠蓄水、救死扶伤,代表大楚与我等结下兄弟之盟,约定年年上贡个、岁岁来朝,此乃国谊,也是交情,可惜祸福难料、好景不长,十年前……”   原本被楚子玉压下的皇室秘辛,就这样被大喇喇地揭开,其人巧言令色颠倒黑白,将静王谋逆硬生生说成是新帝图谋不轨弑亲夺位,把一番野心昭昭的来犯强披上恩义外衣,就如给妓子穿了件遮羞布,瞧着好看,却把掩藏。   这借口的确苍白,却对雁鸣城里的静王旧部影响巨大。   他们大部分都曾是静王楚琰的亲兵,不少人被识于贫寒起于苦难,对于旧主败亡、己身受牵连之事难道真能抛之脑后?   十年边陲守关,朝廷却冷待漠视,地方官员刻意刁难,他们真能无动于衷?   “……幸上神庇护,苍天有眼,永乐侯大难不死远遁关外,向我等求助,念及昔年交情,王上不忍大楚为奸人所窃,特令我等护永乐侯回国,助其讨回公道以慰德昭帝(先帝谥号)和静王在天之灵,重掌皇位以安军事百姓之心。上神见证,我等入关之后定不主动侵扰贵国子民,一切从公,绝无不轨……”   这话鬼都不信,可陆巍已经额头见汗。   他身边除了自己的亲信将领,更有六城静王旧部的来使和邢达为首的雁鸣城另一股军政大头。   这些人到底是怎般心思,他到现在还只是初窥,如今猝不及防遭遇惊变,更猜不准他们会有什么反应。   他若是应声,便说明楚尧是真,静王旧部不管如何作想都不会善罢甘休,就连他自己也骑虎难下;他若是否认,只推辞楚尧是假,必然会寒了知情人的心,就算一时不动,事后也必生祸端,倘被人揭露自己提前便与楚尧接头合作,那便成了翻脸无情之人,不仅难以服众,更会有辱天子,坐实异族口中胡言……   一时之间,陆巍陷入两难,城楼上神情各异,军队中人心浮动。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取舍两难也须有舍有得。   “兀那贼子,休得满口胡言!”陆巍拿定主意发出一声断喝,声音锐利震动三军,“十年前静王因病暴毙,王妃悲恸之下自尽相随,永乐侯年幼体弱又骤失双亲也生大病而去,此事由先帝亲书子孙祭文,天子缓称王先发丧,天京城哀悼三月,大楚人人皆知!若真如你所言,此乃新帝谋逆弑亲夺位,先帝难道会不惜子嗣?满朝文武皆是豺狼之辈?又为何不斩草除根,还要留下把柄落人口实?”   顿了顿,他又扫了一眼身边众人,大声道:“西川是大楚边陲重地,三军之一便是静王旧部,若不得天子信任,怎会驻守于此?为将为士,为国为民,昔年静王以‘仁德’治军,他麾下将士怎会不明大义?你现在以假乱真,巧言令色,不过是辱及逝者求一个师出有名,说到底难掩狼子野心,何必多言?要战,便来!但我大楚将士一人一骑在,绝不叫胡马蛮兵渡此关!”   声震三军,避锋迂回,气势强盛,以情换理。   文士的兄弟,就算身为武将,也不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蠢货。   萨罗炎笑容一僵,赛瑞丹眯了眯眼,不着痕迹地看了下被自己点住穴道动弹不得的叶浮生。   叶浮生脸上流露出恰到好处的悲愤和不甘,被赛瑞丹收进眼里。   他对萨罗炎耳语几句,后者扫了一眼战况,晓得今晚是讨不到便宜,然而陆巍虽然勉强扛过这次阵前逼问,事后必定还要焦头烂额,倒也不算目的落空。   更何况,这位“永乐侯”的脸色,是真不好看了。   萨罗炎心念一动,抬手下令,暂时休战。   陆巍说完上面两段话,顿觉芒刺在背,他在生死战场上都没感受过如此的忐忑,握剑的手心都出了汗。好在萨罗炎不是冒进之人,对岸人影耸动,异族正在向后暂退。   敌军暂且鸣金收兵,陆巍却没有掉以轻心,他回头看着邢达为首的静王旧部将领,神情各异,心思更难揣测。   那一刻他心头“咯噔”,晓得事情大发了。   果然,异族退军后他急召众人点兵汇报,前来的却只有自己的将领,静王旧部无一人至,派心腹打听才晓得邢达已经先一步将那些人都请到了自己府上,闭门深谈。   在此敏感时机,陆巍不能跟他们硬干免得引发更深猜忌,只好耐着性子从子时等到了寅时,沙盘上阵仗都演了两边,眼睛都已熬红,邢达那边还是大门紧闭,一个人都没过来。   一忍再忍,终究忍无可忍。陆巍听到亲兵第五次回报说“邢太守聚众议事,暂不见客”的消息后,终于没忍住,拔剑劈断了木桌,更想一剑去劈了这浑水摸鱼的混账。   可是他偏偏不能。   陆巍在西川待了这些年,知道静王旧部里有邢达这样的害群之马,也有丹心不改死守家国的忠义之辈,若是他此时先动了手,必然会激化双方矛盾延误战机,到时候朝廷怪罪下来,自己尚能脱身,这些本来就地位敏感的人恐怕会被一锅连坐,如此是道义不容,也是社稷之亏。   不管是为了天子信任,还是“楚尧”临行前的殷切叮嘱,他现在都得忍。   他今日之行已经是对不起“楚尧”,不能再对不起他的托付。   邢达想要什么,陆巍一清二楚。   若说他对“楚尧”多么忠心,恐怕连对方自己都是不信的,邢达只是借机去把其他与自己不合的旧部势力统帅起来,暗中增长自己的力量,想要拥兵自重叫天子让步,使他能安安心心做西川的土霸王,好过回天京备受猜忌。   正因如此,就算陆巍松了口,他也不会想救“楚尧”,毕竟在这个时候,一个死了的少主子总要比活着时更好用。此时他聚众议事,无非就是拿“营救”做幌子,趁机揽权坐大,还要给陆巍难堪,叫其失了威信,不得不在战时倚仗于他,事后才好抢功要挟。   陆巍眉头紧皱,虽说大敌当前,但是有邢达这等奸佞从中作梗,不安内如何攘外?   只是这“安内”还不可用铁血手段,更不可拖延,到底该如何图之?   他正在头疼,众将领也凝眉苦想,有小兵低头入内收拾满地狼藉,陆巍看得烦闷,便道:“稍后再收拾,你先……”   声音忽然一顿,那蹲在他脚边收拾碎物的小兵忽然抬起头,尽管只是匆匆一瞥,也让陆巍瞳孔一缩,嘴里的话转了个调:“罢了,邢达打定主意要晾着我,现在跟他拖延也不是正事,你们先回去集合士卒,着巡捕营和斥候营先行出动,一发现情况就及时回报,不可轻举妄动。”   “是!”   众将领命而出,帐中只剩下陆巍和“小兵”两人。他凝神听了一会儿,确定无人窥伺,这才向那站起身来的“小兵”一拱手,低声道:“阁下来得正是时候。”   此人赫然是坤十九。不同于久居伽蓝城的乾十二,坤十九常年在西川七城奔走,肩负刺探情报与沟通官军的重则,是西川掠影最重要的掌事者之一,曾数次与陆巍暗中会面传达天子密令,两人算得上是老相识。   这次“楚尧”以掠影卫身份前来雁鸣城,若非坤十九暗地传信,陆巍也不会这么快就相信对方。   掠影是天子暗卫,也是地方暗流直达天子耳目的一条密道,见到坤十九这一刻,陆巍不禁松了口气。   坤十九身为掠影暗卫,对这两日发生的明流暗涌了如指掌,也无需陆巍赘言叙述,开门见山道:“邢达不能留,‘楚尧’不可救。”   陆巍瞳孔一缩,片刻后声音艰涩道:“邢达此人是害群之马,但他处事圆滑善于造势,这次借着机会已经开始揽权坐大,在此节骨眼上若杀了他,恐怕会引发更严重的后果,甚至造成兵士离心、军队分化,至于‘楚尧’……”   “除掉邢达势在必行,但不急在这一时半刻,先设法让他松口,将军力统筹整合才是当前大事。”顿了一下,坤十九声音微凉,“自古君无戏言,静王暴毙、永乐侯病逝之事乃先帝和今上亲自下旨昭告天下,既然是已故之人,怎么会出现在两军阵前?何况,永乐侯就算尚在人间,也是大楚皇室子弟,承大楚天家血脉,担大楚江山之责,纵生龃龉也是自家事自家了,怎会冒通敌卖国之罪与异族合作求援?如此行径,不仅有负先祖,更是连累静王旧部上万军士,分明是异族狗贼亡我大楚之心不死,中伤离间,要污蔑众军于不义、陷天子于不仁!   “若非陆将军明察秋毫、邢太守深明大义,便要中了奸计同室操戈,生生逼反,株连甚广,如此一来战事失利,众人皆成国之罪者,天子追究下来,怕是三服连诛、五服不赦!如此祸起萧墙、同室操戈,岂不是亲者痛仇者快?既然洞悉阴谋,各位当同心协力共抗外敌,护关守城重击敌军,使大楚扬威立世、守家国山河完整、为静王父子洗雪污蔑、承天子深信重托!天子英明,以仁治国、以法治军,杀敌护关者论功行赏、加官进爵,通敌卖国者论罪惩处、遇赦不赦!”   坤十九声音很轻,却一字一顿,像一颗颗冷硬的钉子打进陆巍心里,叫他从内而外出了一身冷汗。   陆巍不傻,听得出坤十九的弦外之音——将一场挑拨离间转为异族阴谋,与他昨夜在阵前所言相承接,这一次更是扯动天子大旗,表明了今上态度,要借机招揽静王旧部。   这支势力是插在大楚的刺,却也是支撑西川的梁。   楚子玉当年为保皇室名誉以免阴私流毒,说服先帝将静王谋逆之事压下,暗中处理逆臣,寻由发配叛军,将血腥的宫变开端以最平静的方式收场,但是这其中自有无辜株连,尤其是下层兵卒和中阶文武,不过随波逐流,下场便是十年苦寒。   叶浮生劝过他莫要以偏概全,先帝临终也让他慎思后行,如今西川被逼到风口浪尖,楚子玉必定会事急从权,借机收拢可用之人以固国门,这是他扩充势力的时机,也是静王旧部戴罪立功重新开始的机会。   然而一仆不侍二主,正因如此,就算他们都知道这个“楚尧”是真的,现在也只能是假的。   静王旧部所承执念系在“楚尧”身上,可他们的前途都握在楚子玉手里。如果想要搏一个未来,这些人就得舍弃前尘,抛却“静王旧部”的身份,以大楚将士的身份重回君主手中,从此往事盖棺定论,双眼足下直朝前方,再不回头。   陆巍很清楚,静王旧部之中就算有人对此不忿不甘,但更多的人会为这个条件动心,除却邢达这般“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奸佞,更有人哪怕愤怒也会思及家眷亲朋和麾下士兵幕僚,有了牵挂,自然便生牵制。   萨罗炎所要的是祸起萧墙趁火打劫,坤十九的决定却是将计就计以利动人,从而快刀斩乱麻,一箭射双雕。   陆巍缓缓吐出一口气,背后冷汗湿透了衣服。   “阁下的办法,很好。”他扶着椅子坐下,抬眼直视坤十九,“那么,该如何处理邢达?”   “暗处的鼠辈,都由我等料理干净。”坤十九伸手入怀,掏出郑长青的令牌和天子事先所下的“便宜行事”手谕,“将军执此二物亲自去见邢达等人,晓之以情动之以理,避其锋芒抛出诱饵,只要是聪明人都知道现在该怎么选。”   陆巍接过令牌和手谕的时候,手微微抖了一下。   他知道自己此行一定会有收获,也知道事成之时便是腥风血雨拉开的刹那。   大局私情,轻重明了;前尘后事,别无选择。   坤十九已经离开了,他晓得陆巍是明事理有决断的人,必定不负重托。   他只是有些可惜。   十年前宫变的时候,坤十九是见过楚尧的,昔时娇气爱哭的小皇孙能长成如今这般生杀予夺、谋算周全的人物,要说他不惊讶,一定是骗人的。   对方说自己身在掠影,坤十九是信的,毕竟“乾字营”里的人身份神秘唯有统领和帝王心中了然,而且那人行事深得掠影作风,手段更不逊色于他们的前任统领,若非师徒传承,怎会如此?   更何况,还有西川暗羽的主子亲口认证,那人是十年前神秘失踪的“楚尧”无疑。   十年化影,一朝面世,是为了替父还报承担旧部责任,也是为了不辜祖先力保家国疆域。   坤十九敬佩他,却必须对不起他。   “你步子乱了。”轻柔的声音忽然在耳后响起,坤十九悚然一惊,手下意识摸上了袖中短刃,回头却只有熙熙攘攘的人群。   一粒瓜子砸在脑门上,生疼。坤十九抬起头,看见路边茶馆二楼,眉目生媚的女子凭窗望来,手里还把玩着一只白瓷杯子。   坤十九转身入了茶馆,拾级而上,看见盈袖坐在窗边,身后有屏风隔绝视线,面前还放了一只瓷杯,里面茶水倒了八分满,还冒着热气。   盈袖虚虚一引:“辛苦郎君,请。”   坤十九在她面前坐下,就听见盈袖低声问道:“陆将军那边,答应了?”   他扫视一圈,四周的客人都是昨晚在杜康坊看到的熟面孔,此处的确是安全的。   “将军已经去见邢达,此事可成。”   盈袖如释重负地笑了:“甚好。等这些人松了口,不必将军动手,心里有鬼的……自己就会为了避嫌投诚清理身边的桩子。今天我们都得注意着,恐怕城里要起风,万不能叫风声外露惊了猎物。”   坤十九点点头,有些犹豫,但还是问道:“那个人……该怎么办?”   他说得模糊,盈袖却立刻明白其意所指。   “我们,能怎么办?”盈袖握着杯子,嗤笑一声,“他愿意把自己当饵,就已经做好了葬身鱼腹的准备,我们现在的首要任务是清除奸细助军守关,哪有办法去救他?何况……有的事情不必我说,你也该明白才是,做咱们这行的就算心软也不能手软。”   坤十九心头一凛,盈袖恰到好处地转了话题。两人就局势又合计了一番,待一盏茶凉后,坤十九告辞离去,盈袖身边的手下也各奔东西,为即将收网做好准备。   她一个人留在窗口,目光似乎是在看下面的人群,却茫然无着,难得出神。   冷风拂面,带来些许暗香,只是这香里带了些清苦药味,不觉难闻,反而叫人神智一醒。   “你一脸倦色,眼底隐现焦灼,是有烦心的紧急事挂在心头了。”药香的主人在她对面坐下,挪开坤十九用过的杯子,自己取新杯倒了满盏,却不自饮,反而推向盈袖,“碎了的杯子不要久握,当心伤手。”   盈袖的手被他轻轻打开,原本还保持着完形的杯子顷刻裂成一堆碎片,好在里面已经没有了水。   带着药味的帕子将她的手擦干净,然后把新茶放入,主人这才慢条斯理地给自己倒了杯茶,牛嚼牡丹般饮下。   盈袖难得怔了怔,她捧着茶水轻抿了一口,低声道:“孙先生……怎么来了?”   “问禅山的事处理好了,我还留在那里做什么?”孙悯风微微一笑,“蛊毒的解药我已经配置完成,剩下的事情自有别人去做,我想着雁鸣城情况紧急,主子也先行一步,就干脆往这边赶了。一路跑死五匹快马,现在看来……还不算晚。”   “坤十九想救他,我也想……可惜,我们都救不了他。”盈袖扯了扯嘴角,抬眼看向孙悯风,“江湖上都说‘鬼医’神术妙手,是能起死回生的阎王敌……此言是真,还是假?”   孙悯风道:“你信便是真,你不信自然是假。”   盈袖嘴唇翕动:“我……”   “一药不能医百样人。盈袖姑娘,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盈袖怔怔摇头,就听见孙悯风道:“药医有缘人。我等医者,与阎王争命,与病症角力,但很多时候能尽人事,最终依然药石无灵,这便是无缘了。”   “要怎样……才算是有缘?”   “缘分难说,如枯木逢春、大旱甘霖是缘分,久别重逢、相见恨晚也是缘分,但是药与人的缘分……就在于,心。”见盈袖听得认真,孙悯风停顿片刻,忽而笑了,“救命的药我已经给了去救心的人,最后能否药到病除,关键不在于我,而在于他们自己。盈袖姑娘,与其无济于事的担忧和功败垂成的追悔,不如做一些能让胜算增大的事情,如何?”   盈袖垂目看着手中那条帕子,又抬头看孙悯风笑如春风的脸,默然许久,原本浮现萧瑟的脸上仿佛被暖风吹散凉意,再度显露艳极花开的生机。   她攥紧帕子,将茶水一饮而尽,继而嘴角一勾,眉眼弯起,轻声道:“好啊。” 第176章 子夜   杀机凉胜水,夜色冷如冰。   大帐里传出数声连响,似有器物翻倒,守在外面的军士却持兵不动,半步不敢擅入。   这是主将萨罗炎的帐子,里面满地狼藉好似有狂风过境,他却一手阻挡了阿蔓达,含笑退到桌案之后,任人继续发泄怒气。   自退军回营之后,赛瑞丹就解开了对叶浮生的桎梏,后者不出预料地跟他大打出手,数个回合后两人拉开距离,便开始大发雷霆。   赛瑞丹退出战圈后就袖手旁观,异色的鸳鸯眼难得闪过一丝怜悯——十年出生入死,换得一朝全盘否决,就算泥菩萨也得意难平。   他根据细作传来的情报对“楚尧”进行了颇为详细的揣度掌握,静王之事无疑是对方的逆鳞痛处,如今有了阵前之事,对方若是不发脾气,他反而还要疑心。   毕竟,到底是天家子弟,傲骨骄气今犹在,纵有忍辱负重,也不可能委曲求全。   然而这怜悯只是一瞬间,就被赛瑞丹抛诸脑后,他清楚地知道这个男人是强者,也不需要这样无济于事的东西。   叶浮生身上到底有伤,跟赛瑞丹打了一场之后又是大悲大怒,一时间急气攻心,脸上血色一窜又倏然褪去,唇边已现殷红。   “永乐侯,气大伤身,于事无补。”萨罗炎终于开口,凝视着叶浮生因为气怒而微颤的背脊,眼中极快地略过一丝得色。   叶浮生站在满地翻倒的桌椅碎片间,闻言冷笑回头:“陆巍亲口否认了一切,我还能做什么?”   他说到最后一个字,眼角闪过水光,下一刻又生生憋了回去,半点也不肯露了软弱。   萨罗炎却看得很清楚,轻笑道:“一人之力不可成,可永乐侯不是还有我们吗?”   “呵,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叶浮生嗤笑,“是你们把我抓来,也是你们把我逼到这个地步,我还能信你们这些意图犯境的异族贼子?”   阿蔓达快语道:“我们不可信,你们大楚的人就信你吗?”   叶浮生的脸色顿时像被人捅了三刀六洞般难看。   “阿蔓达,不可胡说。”萨罗炎轻叱一句,却不带多少责难的意思,“永乐侯,我等的确不可信,但是眼下你留在这里,总要比回大楚安全。就算我们放你回雁鸣城,陆巍为了护皇帝声誉、以免西川兵变,也会急于在暗中处理掉你,这一点想必你比我们更清楚。”   叶浮生的左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嵌入,在掌中挖出四个半月形的口子。   半晌,他才哑声道:“我为大楚皇室,生之时立足疆域,死之后也要葬于国土。”   赛瑞丹摇了摇头,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不认同“楚尧”的坚持,却欣赏对方的骨气,然而赛瑞丹太了解萨罗炎的个性,此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只要“楚尧”还活着一天就必定不会好过,就算死了还要被榨出最后的利用价值。   一念及此,赛瑞丹出言道:“永乐侯若是愿意,待此战之后可与我回九曜城,之后行军从政虽然无路,但总能安居乐业。”   阿蔓达脸色一变,张口就想叫嚣怒骂,到底还是不敢。萨罗炎眉头一皱,意味不明地扫了眼叶浮生,发现后者也是颇为意外,随即回过神来,不屑道:“多谢美意,留着给自己的狗吧。”   赛瑞丹无话可说,作为立场相对的敌人他已仁至义尽,就像中原话所说那般“好言难劝该死的鬼”。   萨罗炎适时开口道:“狼首,今日一早有斥候传来讯息,卡伊诺应该快要回来了,现在情势紧急,还请你去接应他一下,免得出什么岔子。”   卡伊诺身为“狼王”之一,能带兵险渡“鬼哭涧”与赫连御那疯子配合行动,如今已然得胜归来,眼看相去不远,何须堂堂狼首亲自去接应?赛瑞丹知道是自己刚才那句话引得萨罗炎猜忌,却无心辩解什么,更不想留下来看英雄傲骨被摧折,干脆借坡下驴道:“领命!”   他说完这句话,就拂袖而去,半点面子也不给萨罗炎,只在临出门的刹那回头看了叶浮生一眼。   这一眼,正好看见叶浮生唇下一条微不可见的裂纹,仿佛铺陈玉案的画纸破开了一道细缝,露出下面相宜的颜色。赛瑞丹愣了一下,还想再看清楚,却见叶浮生抬手抹去唇角血迹,手指放下之时,唇下只剩了被晕开的些许淡红,裂纹却再难见了。   眼花了吗?赛瑞丹皱了皱眉,他这迟疑却叫萨罗炎更为不喜,声音转沉:“狼首,还有什么事吗?”   “无事,一时眼花。”他再看了一眼,没发现端倪,只好放下门帘,径自走远了。   等到外面传来骏马嘶鸣,紧接着马蹄踏远,估计是赛瑞丹带人离开了大营,叶浮生心里终于松了口气,转身面对萨罗炎和阿蔓达。   “适才狼首所言,也是我想给侯爷的方便,不过侯爷能拒了他,想必也不会把我的话放在心里。”萨罗炎踱步到叶浮生面前,手无寸铁又身受重伤的武者在他眼里就是被拔了牙的老虎,何况阿蔓达还在,帐外守卫还在,就连他自己也不是什么脑满肠肥的废物。   叶浮生面无表情道:“做惯了吃人老虎,哪里过得了家猫的日子?”   萨罗炎笑道:“猫会任人玩弄,虎也将被驯养,说到底只有做主称王才能站着活下去。”   “这就是你们攻打大楚的原因?”叶浮生看着他,“年年上贡、岁岁来朝,你们不想做属臣,就要拿金戈铁马重争高下?野心是一件好东西,但能力若是不够,就成了祸端。”   “对你们中原人而言……成王败寇,千古江山不外如是。”顿了顿,萨罗炎勾起嘴角,“当年,静王若是成事,永乐侯如今不该落到如此地步,甚至……您已经贵为皇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   叶浮生猛地出手卡住他的咽喉,下一刻日轮插入两人之间,稳稳压在叶浮生左手上,阿蔓达厉声道:“松手!”   “阿蔓达,不必大惊小怪。”萨罗炎笑了笑,一手推开日轮,一手握住叶浮生的左腕,看似轻缓实则用力极大,满意地看见对方脸色一白。   “现在大楚于你,已如陷阱之于猎物。永乐侯是聪明人,自然知道‘明哲保身’的道理。”萨罗炎不容拒绝地将叶浮生压坐在椅子上,目光如炬,“中原人都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永乐侯就算不爱惜己身,思及静王夫妻,也该多顾念一下自己吧。”   叶浮生目光一寒:“你在威胁我!”   萨罗炎摇摇头,道:“只是想跟侯爷谈个交易。”   “什么?”   “我等虽有野心,却也知道胃口小活撑死的道理,大楚并不是我们能囫囵吃下的骨头,所以……”萨罗炎低下头与他四目相对,“我们想要的,是西川。”   西川多山地,虽无南地沃土、东陵海域,却有数不清的山林资源,而且人口稠密,与西域十分接近。他们若是能拿下西川,就如同开了一扇得天独厚的大门,扼住两方要道,从此不管是大楚还是西域他国的商队都得在安勒和戎末的眼皮子底下过去,与虎口借道何异?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叶浮生心中杀机闪现,面上流露出恰到好处的冷意:“西川疆域辽阔人口众多,你们拿下这里就如同拿下一个宝库,进一步可犯境中都,退一步可守住边城,真是会打主意。”   “正如侯爷适才所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我们就算拿下了西川,也必定遭到连番抵抗,这是连屠城都解决不了的根患。”萨罗炎退后一步,“与其大开杀戒,不如以楚君治楚民,静王党统帅西川多年,您是他们的少主,没人比您更适合做西川之主。”   叶浮生五指收紧,一字一顿:“你想扶持我做傀儡!”   “傀儡与否,得看您的本事,我们不过各取所需。”萨罗炎的声音里带了一丝蛊惑,“想想您父王的忠心下属们在这偏远之地被冷待十年,想想您十载光阴被一语化为乌有,您不想替他们讨前程、为自己讨公道吗?待三日后强行攻城,双方都死伤惨重,此番我们都是军人视死如归,可是雁鸣城内的百姓子民不知多少,届时生灵涂炭还是皆大欢喜,都在您一念之间。”   叶浮生沉默良久,萨罗炎也很有耐心地等着,阿蔓达不言不语,手中日轮却握得很紧。   “……取我的刀来。”   待外头月上中天,叶浮生的身体才猛然一震,以手捂唇剧烈咳嗽起来,仿佛整个人老了十来岁,抽空了内里徒留一层佯装的皮。   萨罗炎挑起眉:“嗯?”   “我离开之前与心腹约定,以刀印为凭,若无此物,任何书信皆不可信。”叶浮生抬起头,“愿意跟着我的,见信如唔,自然能行便宜,若是不愿意的,我也无话可说了。”   顿了顿,他凝视萨罗炎:“我不信你的许诺,只是如今别无选择……我,只要你答应,破关之日不可滥杀无辜百姓、不可害我麾下众将,否则我今日能给你多少方便,他日就能给你多少麻烦,说到做到,至死不休!”   萨罗炎大笑:“一言为定,血书做凭!阿蔓达,为侯爷取刀!”   阿蔓达死死盯着叶浮生,断臂之痛仍在,她恨不得将此人剁成肉泥,却也晓得如今大事将成不可轻举妄动,只能忍气吞声道:“是!”   她出了大帐,叶浮生也不废话,铺开纸笔作书写信,萨罗炎在旁一字一句地过目,确定无误这才放下心来。   阿蔓达很快就把断水刀取回,叶浮生正好写完第一封信,接过长刀在自己指腹划过,以血涂抹刀柄刻纹,在落款处重重一拓,立时出现一个殷红的水纹。   就在这时,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巨响,似乎有火雷炸开,风声呼啸夹杂着隐约叫嚣。守在帐外的异族军士俱是一惊,急忙抬眼望去,只见后方被火红熏染,仿佛正有烈火燎原!   阿蔓达冲出来仔细一看,瞳孔紧缩:“那个方向……糟糕!”   那正是粮草营!   行军打仗,粮草先行,何况他们远途跋涉至此,粮草本就带得不多,原计划若是七日攻城不下,就得向九曜城后退寻求补给,却没料到在这个时候出了岔子!   阿蔓达一面派人赶去救火,一面在脑中飞快思索,明明有重兵把守,为何粮草还会出事?   陡然间,她脑子里窜过一个念头,来不及多说只言片语,返身冲回主帅大帐。   然而,她来晚了一步。   一具无头尸身倒在地上,衣服熟悉得叫她恐惧。   血顺着刀往下淌,在地上蜿蜒开一线殷红,叶浮生手里提着个鲜血淋漓的头颅,一张苍白的脸上溅了鲜血,比恶鬼更可怕。   见到阿蔓达进来,他只给了一声冷笑,挥刀劈开大帐,外面的守卫猝不及防,先是被掀开的布幔迎头罩住,紧接着就是刀锋入肉,倒落尘埃。   “休走!”阿蔓达终于回过神,日轮旋斩而出,却没想到对方杀人之后还有余力施展轻功,叫她这一击扑了空。   外头的守卫这才发现帐中惊变,纷纷冲了进来,阿蔓达目龇剧裂,恨道:“废物!快给我追,放箭!我要把他剁成肉酱!”   目光在满地狼藉和无头尸身上一扫,阿蔓达又怒又怕,大战未起主帅已亡,粮草也被烧,细算起来她身为半个管事责无旁贷,王上追究起来,恐怕……   等等!她忽然扯住最后一个要离开的士兵,喝道:“点信号烟花!急召狼首回营!”   “是!”   两人一前一后离去,等到大帐空荡之后,翻倒的桌案狼藉中才缓缓爬起一个人,正是邓思寻。   他扫了一眼地上的尸体,却返身从坍塌的帐篷里拖出一个昏迷不醒的人,竟然是本该身首异处的萨罗炎。   叶浮生说“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活着的萨罗炎比死了更有用,毕竟他身死之后可能会使异族背水一战,他活着却是能令对方投鼠忌器的筹码。   他们约定了以“取刀”为信号,因此邓思寻看见阿蔓达捧刀入帐之后,就状似无意出现在大帐附近、待粮草起火、阿蔓达急出远去,他便随报信的异族士兵一同入帐,名正言顺。   惊闻营中剧变,萨罗炎当场震怒,他乱了方寸,蓄势已久的叶浮生终于趁机出手。   断水刀劈头落下,惊得萨罗炎来不及呼喊便狼狈躲开,然而这一刀只是虚晃,错手之后急转锋芒,一刀断了那士兵的头颅,退后的萨罗炎却正好落在了邓思寻手里。   他善于针走奇穴,更善于用毒,一针刺入后颈大穴,萨罗炎连一个字都没说出来,便不甘地昏倒在地。   紧接着,邓思寻便将他和那士兵的衣服调换,在其脸上胡乱扣了一张面具丢在一旁,自己也躲藏起来,这才是最危险也最安全的办法。   阿蔓达就算察觉不对,也会先入为主,又有叶浮生以自己引走她的注意力,至少能给邓思寻争得机会。   邓思寻在萨罗炎身上开了条口子,血顿时流满腿部,却因为药效没有将其疼醒,他在行步匆匆的军士间拖着这个伤员逃往伤兵营方向,没有人多看他们一眼。   谁也不知道,这个毫不起眼的哑巴军医在连滚带爬地脱离他们视线之后,就变得身轻如燕,抓着一个成年男人却毫不吃力,就如拎着一个小鸡崽子,转眼消失在混乱的夜色之中。 第177章 破晓   风声,呼声,破空声。   长戟,弯刀,火弩箭。   军营大乱,十面埋伏。   叶浮生觉得自己跑不了多远。   孙悯风给的期限本就不多,他近日内力耗损得严重,全靠对方留下的药勉强撑着,可是药石终有尽时,能拖到明天日出都算是老天垂怜。   他身上负伤,随着奔逃会崩裂血口,因此他虽然跑得快,人却越来越冷,背后阿蔓达率人紧追不舍,叶浮生的速度却越来越慢了。   末端拴着长索的弩箭如跗骨之蛆随影而至,一旦被其射中,下面的人就会抓住绳索将他生生扯下来。叶浮生唯一庆幸的是,不晓得谁在后方放了一把大火,不仅乱了敌军阵脚,也使风助火势,妨碍了弓箭手的准头,而赛瑞丹也提前离开,此时不在现场。   可他已经跑不动了。   眼前终于陷入一片黑暗,耳朵里也全是嗡鸣,叶浮生脚下一晃,勉强避开了一支射向背心的弩箭,却从落脚点错过,整个人从旗杆上一滑,向下跌落。   上百枝弩箭都朝下落的人离弦齐发,阿曼莎的日轮也破空而出,下方上百名异族士兵持刀而立,势要让叶浮生无处可逃。   旗杆离地数丈,叶浮生掉下去的时候只觉得烈风刹那刮脸如刀,心几乎跳出了嗓子眼,噎得他除了呼进一口带血的空气,发不出任何声音。   惊鸿折翼只在片刻须臾,叶浮生却觉得这时间太漫长了。   都说人之将死,是一生之长,也是一念之间。   半世光阴历历在目,六欲七情匆匆流转。   叶浮生的灵魂好像都从七窍飘出来,在这一刻似闻晨钟暮鼓,敲碎了满心红尘故梦,最终归入躯壳,只等着一个血溅黄沙的下场。   然而他终究是没有被利箭穿心而过,也没有坠落在地摔得头破血流。   他就像一片枯黄的叶子,从光秃秃的树梢飘零坠落,风模糊了双耳,黑暗遮蔽了视线,只能向三尺黄土自投罗网,却在坠地之前被人托了起来,辗转三圈挡去流失飞箭,稳稳接在怀中。   叶浮生已经看不清任何东西,耳朵里也听不得声音,血与火的气息充斥鼻腔胸肺,他只能感受到背后有心跳如鼓,额头坠落三四颗水滴,顺着他的脸滑下来。   是血,也是汗。   水珠滑过唇边的时候,叶浮生忽然张开嘴,像个孩子一样伸舌头舔了舔,这才蚊呐般呓语道:“是阿尧啊……”   回答他的是一个吻,急迫得近乎凶狠,却没咬伤他一丝半毫。   唇齿撬开的刹那,一股冰凉得近乎寒冷的液体带着浓烈血腥味灌了进来,叫叶浮生本来已经模糊的意识忽然一醒,本能地想反呕,却被对方不容拒绝地压住,硬生生把这血液一滴不漏地灌了下去。   灌下这口血,叶浮生顿时呛咳起来,一只手掌在他背后顺着气,另一手却生生捏碎了瓷瓶,将里面那颗黑色的药丸塞到嘴里,再一次以口渡了过去,用自己的舌封住所有反吐出来的可能,尽管在这片刻间被生生咬破了唇。   一线新鲜滚烫的血水滑入口腔,叶浮生忽然不动了,他松开牙关,勉强压住内息,终于接受了对方渡来的药丸,感受着它划下食道,连同提起的那颗心一起落了下去。   确定他把药吞了下去,楚惜微才如释重负,手掌挪到叶浮生丹田处,渡过一股精纯内力助他行气推发药力,同时低下头在他耳边道:“师父,我来了,你先睡一会儿。”   “我……”叶浮生靠在他胸膛上,凭着感觉侧头蹭了蹭他的脖子,声音很轻,“我怕睡着了……就完了。”   楚惜微默然片刻,用下巴摩挲着他的头顶,脸上的神情柔和到不可思议,温声道:“不会的,你太累了,睡一觉……等你醒了,一切都好了。”   这小兔崽子什么时候学会了骗人?   叶浮生有点想笑,可又实在没力气,想想楚惜微从小到大都没骗过他,这个时候更不会了。   这一刹那,他就像一条漂泊太久的船,终于在明月桥下找到自己的港口。半生浮沉起落,一世恩怨情仇,都在微风拂过之时随着落叶归根成泥,满目容华寂灭须臾,而他只需要轻轻闭上眼睛,做一个美梦,等一回天明。   于是,他在楚惜微怀中沉沉睡去,靠着那肩膀如枕黄粱,勾起的嘴角慢慢回落,仍然是含笑模样。   一梦轮回,一念生死,一心两愿,一生双人。   楚惜微轻轻吻了他的嘴角,双目缓缓抬起,眼白几乎都被血丝密布,唯有瞳孔黑得深不见底。   叶浮生看不见,自然不知道怀抱自己的人有多狼狈。   连日奔袭,昼夜难息,借道天堑,伪装夺路……之间种种,一点一滴俱是血汗开路,就算铁打的人,恐怕也要变成一滩烂泥。   可楚惜微始终将背脊挺得很直,脚下也没慢过片刻,只恐自己不能更快一些,最怕失之须臾。   幸亏他赶上了。   他用沾满血汗的手小心翼翼地揽住怀中人,就像大漠失路的旅者抱着最后一壶水,于旁人无关紧要,却是自己此生最重。   “卡伊……你是什么人?!”   阿蔓达其实在下令放箭之时已经看见了这个策马而来的人,只是对方穿着熟悉的铠甲,周围又明暗掺杂,一时间看错了眼,却没想到对方竟然是来救人的。   她没有见过这么快的轻功,这么厉的刀,这么不怕死的人。   他自马背上一跃而起,从铺天箭雨中捉隙而入,几乎是踏下第一支弩箭挡在了那人面前,同时一手接人,一手长刀逆卷,身形翻转,以内力化为刀气,劈风借势铸成了一道风墙,硬生生荡开了上百支劲力十足的弩箭,零星几支略偏了准头,也是与楚惜微擦身而过,等到他落回马背,也没碰到怀中之人一丝一毫。   一道血流从崩裂虎口蜿蜒而下,楚惜微抬手凑到唇边轻轻舔掉血迹,就像一匹舔伤的野兽。他的头盔已经在刚才生死一刻落下,满头黑发于火光明灭时张狂而舞,属于叶浮生的那张假面染上楚惜微独有的森然冷意,嘴角勾成锋利的刃,一字一顿:“凭你,问我是谁?”   “谁”字话音刚起,阿蔓达就觉眼前一花,她本能地退到弓箭手阵中,同时日轮出手急斩身前,却不料那一道黑影竟然从中分成了两个,不论日轮亦或刀斧都扑了个空。   前所未有的恐惧感从脚底袭上头顶,阿蔓达突觉背后寒意窜入,登时汗毛直属,想也不想地反手一斩,日轮这一次断骨切肉,却是把她身后一名属下的头颅从中斩开,血浆喷了她一脸。   与此同时,阿蔓达瞳孔一缩,看到赛瑞丹从对面策马而来,马蹄飞驰,手上弯弓,箭矢离弦而出,竟然是朝着她迎头射来!   他要杀她!阿蔓达浑身俱震,来不及多想,脚下一蹬就要腾空跃开,却感觉到背后风声突起,夹杂着一道锐鸣,仿佛狂鸟仰天叫嚣。   惊鸿刀法——断雁!   赛瑞丹看到阿蔓达向自己凌空飞来,却没有伸手去接,反而勒马侧身,让过了她。   他不是不想救,只是这飞来的只有半个人。   断雁一刀,从右侧腰腹到左边肩膀,与叶浮生背上伤口极为相似,只不过楚惜微刀更快手更狠,竟然将阿蔓达一刀两断!   血雾弥漫,楚惜微飞身而退落回马上,左手抱着的叶浮生连滴血都没沾上,唯有一道血线在他眼角浮现,细细的朱红爬过苍白面孔,是适才赛瑞丹迎面一箭留下的伤。   当时楚惜微一手抱着叶浮生,一手提刀直斩阿蔓达,赛瑞丹的这一箭与其说是杀伤不如说是逼他回援放过阿蔓达一马,却没想到楚惜微不进反退,只偏头侧身将叶浮生护住,右手惊鸿刀去势不减。   一箭失之毫厘,一刀生死立判。   赛瑞丹策马到了近前,看着楚惜微那把滴血的刀,又在他眼下那条被划开的口子上一扫,眉头紧皱:“中原人,你是谁?”   楚惜微不必去摸就知道自己的面具被那一箭破了口,他单刀匹马立于重围,却半点也不怵,只是上下打量了赛瑞丹一眼,窥见对方身上的血迹破损,嗤笑一声:“能从我的战阵里脱身出来,倒是有点本事……不过,有本事的人想来不多吧?”   赛瑞丹面色一寒,他先前奉命去接应卡伊诺,在距大营五里外的岗哨处见到这队人马跋涉而来,衣着兵器皆无异样,领头的“卡伊诺”也如约定吹响葬魂宫的骨哨,顺利让岗哨打开了壁垒。   未成想,此举竟是引狼入室,等到赛瑞丹与“卡伊诺”短兵相交,才发现那头盔之下竟然是一张中原人的脸!   楚惜微心系叶浮生,自然无心恋战,他带来的千名下属俱是好手,拿下此处便进可攻退可守,故分兵三路,一路百鬼门人抢攻堡垒,一路“魔蝎”暗客围困赛瑞丹,自己带了另一路暗羽杀手穿过障碍直向异族大营赶来。   赛瑞丹自然心道不好,他箭术超群鞭法也不弱,若是论起行军打仗半点也不怕,但是“魔蝎”曾乃赵冰蛾麾下杀手锏,多年来混迹关外,对异族作战之道十分熟悉,竟然排开战阵对他的兵士进行了围杀。等到赛瑞丹好不容易带着身边心腹杀出重围,所见尸横遍地,堡垒已然易主,他只能急速勒马回头,朝大营赶去,希望能追上楚惜微。   可惜还是晚了一步。   “佯装过关,放火烧营,你们中原人……倒是会浑水摸鱼。”赛瑞丹一双鸳鸯眼全然冰封,“你既然有这样的本事,何必藏头露尾、背后伤人?”   楚惜微懒得应他,目光在四下一扫,此时大营虽乱,但因为赛瑞丹纵马回归,已经有大波异族士兵朝这边围拢过来,他一个人还要带着叶浮生,的确是有些棘手。   更何况,叶浮生虽然服下解药,到底是中毒日久又负了伤,还是得快些安顿下来才好。   念头一转,主意拿定,楚惜微抽出系带将胸甲卸下护住叶浮生,反手将其绑在自己胸膛前,空出左手顺势抓住一把从背后捅向自己的长枪,双腿一夹马腹,竟然直接冲向了赛瑞丹——最难拿下、却是出路最短的方向。   赛瑞丹没想到对方竟然凶悍至此,弓箭长于远攻却短于近战,眨眼间两人已经欺近,他唯有弃弓拔刀,直面迎上楚惜微的长枪。   身为“狼首”,不仅箭术超群,武功更是高人一等,赛瑞丹的刀并不细长,反而十分厚重,只是打造得近似蛇形,一挑一勾便似毒蛇吐信,转眼间连出六攻四守,刺、劈、砍、压,招招抢快,刀刀逼命!   楚惜微嘴角倏然一翘。   赛瑞丹见他之前石破天惊的一刀,知道他长于刀法,却不晓得刀虽乃楚惜微武道之始,却非他武道之终。   ——“我百鬼门修习《歧路经》的历代门主,皆采众家之长、晓百道之学,却不得其中要领,杂而不精,博而不实,因此在三大武典之中,《歧路经》永远被《千劫功》和《无极功》压下一筹,我的师父对此郁愤已久,穷毕生心血在《歧路经》的八层基础上更进一步,创出《归海心法》……”   ——“义父,何为《归海心法》?”   ——“天下之水莫大于海,万川纳之(注)。其何所以然也?不过是,容其形会其意,明其心得其神,从而形其表知其里,去其粕取其精。观己如海,求同存异,是为万法所归。”   楚惜微唇角回落,目光一寒,赛瑞丹与他四目相对的刹那,忽生惊惧。   枪尖却比这目光更寒!   武道常言“棍扫一大片,枪挑一条线”,然而秦家三十六路锁龙枪却与此有所不同。   因北侠秦鹤白早逝,锁龙枪只传下三十三招,然而先前北疆一事,秦兰裳接下阮非誉三十七封书信,阅尽三十七年悲欢起落,也找到了藏在信纸夹层里的三十六页枪谱。   南儒阮非誉博闻强记,曾与秦鹤白相交莫逆,亲眼见其演招上百次,早就将三十六路枪法看在眼里记在心上,虽一生未曾习之,却将其烂熟于心。秦公案后,阮非誉亲书枪谱,以精略简图示意要领,本只是聊以慰藉,却没想到能在死前见到秦家后人,自然就不必将这枪谱随着一生浮沉带进黄土,让锁龙枪法免于绝唱。   秦兰裳年纪毕竟小,最后三招枪法又含前面三十三路的变化,她实在不懂之处便拿来问楚惜微,久而久之,哪怕楚惜微没有刻意修炼,却也因《歧路经》武典对其了如指掌,到此时终于派上用场。   一人策马紧逼,一枪游龙出水,于方寸之地展开厮杀。赛瑞丹与中原将领武者交手数次,却从没遇到过如此难缠又凶戾的枪法,柔招似蛟龙盘旋牵制难脱,硬攻如恶龙爪牙择人而噬,人、枪、马几乎融为一体,马行疾步,人出连招,枪挑要害,几乎锁死赛瑞丹面前攻势、身后空门,入眼只觉四面八方都是游龙盘旋,看得几乎头昏眼花!   周遭的异族士兵也看得眼花!   战况焦灼,楚惜微又死死牵住赛瑞丹脚步,弓箭手投鼠忌器不敢妄动,斩马之刃也在马蹄交错间难捉虚实,偏偏就在此时,大营正前方突然再现火光,伴随着金戈铁马之声大作,众军先是一愣,继而就听到前面传来同僚撕心裂肺的大喊:“楚军袭营!”   赛瑞丹心头俱震,短刀架住当头压下的长枪,若非自己坐在马上,恐怕已经陷地三寸,然而这力道太大,压得马匹吃痛,已经有失控之势。   他再不迟疑,聚力喝道:“不必管我,放箭!”   刹那间百张弓弦一绷一松,百支箭矢破空裂风,赛瑞丹以弯刀扣住枪身,顺势后仰躺于马背,欲借力牵住楚惜微行动。   箭矢齐发之际,一瞬迟滞,就是生死之差!   然而楚惜微松了手。   他一掌在枪柄处重重一拍,长枪带得赛瑞丹身体失衡落下马去,同时他抱紧叶浮生俯身至马腹侧位,借着两匹高头大马做了肉盾!   第一波箭雨过后,赛瑞丹虽然逃过一劫,身上却中了数支流矢,楚惜微闷哼一声拔掉嵌在小腿上的箭枝,从轰然倒下的马尸之间一跃而起,稳稳落在了一名异族骑兵的马上,单手扣住对方的臂膀,将人生生甩下马去。   他再不恋战,趁着这一息之机飞马夺路,从拦路士卒身上踏过,冲入后方起火营地,于火光夜色间一骑绝尘!   “狼首,我们……”   赛瑞丹从地上爬起来,抹去唇角血迹,不甘地看着那两人一马消失方向,拳头松了又紧,终究大局为重,狠声道:“一队人追上去,不要硬战摸清底细,剩下的跟我去前线抗敌!”   “是!”   “……”   这厢怎般厮杀,与楚惜微再无干系。   他抱着叶浮生向营后飞驰,单刀匹马不退不怯,无论箭矢还是刀戟,骨肉开刃,长锋淬血,等到楚惜微终于冲入下属圈出的战阵之后,才觉浑身都疼,力气几乎都耗了干净。   伤痕累累的马匹倒在地上气绝身亡,楚惜微抱着人也险些摔了个趔趄,好在他抱得紧,扶住他的手下也及时。   他身前毫发无伤,背后却像遭了一番千刀万剐,下属搀扶他的时候都差点无从下手,好在这伤看着吓人,却没伤及筋骨要害。   “主子,楚军攻营,前面战况太烈,我们要想从此借道雁鸣城回中原,恐怕……”   “掉头,去九曜城!”   急促地喘了口气,楚惜微抱着叶浮生的手都有些发抖,他回头看了一眼被战火染红的天和下方混乱不堪的军营,陈杂五味最终都化成了铁锈似的血腥气萦绕不散。   曾道家国骨堆砌,不信人间水犹清。从来英雄无善了,缘因折戟不堪提。   他深吸一口带血的风,重新翻身上马,喝道:“走!”   一行人踏着满地烽火出大营入密林,此时天边漆黑幕布亮起了一道光芒,仿佛利剑撕裂了穹空,流泻出最温暖的霞光。   冰冷肃杀的黑夜被晨曦染上暖色,云霞明灭,乌云艳染,红日自雾霭中喷薄而出,似乎能驱散人世间一切的黑暗和诡谲。   楚惜微一手揽着叶浮生,那人累了太久,此时还在他怀里无知无觉地睡。他没有发现自己嘴角的微笑,只蹭了蹭那脏兮兮的发顶,一手握紧缰绳,带着身后一群鬼魅从黑夜走向黎明,不为极致灿烂后的灰飞烟灭,只求漫长死寂后的绝处逢生。   青山荒冢说:   注:出自《庄子·秋水篇》 第178章 复苏   这应该是早春时节。   水面春冰乍破,河边柳叶初绿,屏息静待时可以听见乳燕细软的叫声,就连林中野兽出洞的声音都显得小心翼翼,唯恐被寸草上未解的霜露湿了脚掌皮毛。   万物肃杀之后,便是草长莺飞之时。   然而叶浮生分明记得,自己闭眼之前尚是深秋,醒过来却已经越过了一季严寒,到了这春意料峭之时。   他睁开眼,从大青石上一跃而下,双脚稳稳站在地上,却不觉踏实,仿佛那路是流动的,脚是软绵绵的,不需要自己举手抬足,人已经往前面“飘”去,把什么都抛在了身后。   越往前,就越是春暖花开。   寸长的青草渐渐没过脚踝,河面的碎冰消融不见,有了野鸭子在水上捕食,冷不丁一只野猫从树上落下,在叶浮生面前打了个滚儿,又飞快跑远了。   周遭一片敞亮,可是天上却没有日月光,只有一片茫白的无云幕布,寡淡得索然无味。   他闻到了一股花香,从右侧林子里传来,说不清什么味道,一时清淡,一时又馥郁,慢慢地有些醉人。   就在叶浮生即将再度闭上眼的刹那,他忽然听到了人声,从遥远的身后传来,一开始断断续续听不真切,搔得人心痒,也让他警醒过来。   前方的路还很远,一眼看不到尽头,脚下的步子也停不下来,叶浮生有心回头,却连转身都不能够。眼看就要到岔路口,冷不丁一只手从背后伸过来,拎着他的耳朵将人用力一带,偏离了那条诡异的小路,踩到了柔软的青草上。   叶浮生被拽了个趔趄,好悬没五体投地,那人吊着眼梢,居高临下地看过来:“臭小子,这么大个人了,还瞎跑做什么?当心去了,就回不来呀!”   他一屁股坐在地上,仰头看着面前的女人。她那满头长发用一支乌木刻的桃花簪子挽成高髻,配合眼神颇有些傲慢的模样,腰间少了随身多年的玄色长刀,挂着一只小酒壶,依旧是一身绛红衣衫配黑纹靴子,只是肩头披着件黑白错落的道袍,看着有些不伦不类。   叶浮生浑身一颤,双目瞳孔俱缩,手指抠进草地里,抬起来时却连一粒春泥也没带上。   人间之下,黄泉路上,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他从未如此明白。   女人看他呆若木鸡,弯腰抬手要去捏他的脸,笑道:“崽儿,瞧你这瓜娃样,认不得……”   “师父!”没等她说完,叶浮生蓦地起身,张开手臂抱住了她,用力很紧,仿佛一场经年之后的失而复得,生怕松了半点就要得而复失。   他如愿以偿地将顾欺芳抱在怀里,背脊摸着细瘦又冰冷,没什么活气,却让叶浮生从里到外地温暖起来,冰封的血液仿佛在刹那被解冻,从头到脚流通了起来,如一场死而复生。   顾欺芳身量高,比起一般男子也不逊色,她愣了一下,左手把叶浮生的脑袋按在自己肩膀上,右手顺着头顶往下抚他的发,笑道:“长大了。”   短短三个字,叶浮生眼前一片模糊。   他一身骨肉因父母而生,生而为人却因这个女人所成。   这是他一生至亲,也是一世最重。   顾欺芳把叶浮生那满头乱发用手梳理整齐了,拍拍他的背脊示意松开,这才一手拢了拢袍子,一手解了酒壶灌下一口,道:“你回去吧。”   都说男儿流血不流泪,叶浮生的眼泪却在此时终于掉了下来,喉头哽咽:“师父,让我回哪儿去?”   “你从哪里来,便回哪里去。”顾欺芳一指前方,“这可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啊。”   那道岔路口不知何时生出了迷雾,掩盖了周遭草木土石,空茫混沌,偶尔可以看到几个影子在其中辗转,时不时伸出一两只手臂虚虚挥舞,没抓住东西,又缩了回去。   叶浮生背后忽然生出寒意:“那是什么地方?”   “人都要去的地方……不过,还不到时候。”顾欺芳放下手,眼角一挑,“好不容易见一面,哭丧脸作甚?左右那么几桩事情,在我坟头絮叨了大半日不够,还要在这里闹我耳朵?”   叶浮生鼻子一酸,未及开口,就听见顾欺芳继续道:“豺狼当道,老天无眼,你当时年少,换了我设身处地也不能比你做得更好,这些年……都够了。男子汉大丈夫,拿得起就要学会放得下,多矫情就是烦人了。”   “师父,我不走了。”叶浮生双手抱着她一条胳膊,慢慢蹲了下来,“我留在这儿陪您,好不好?”   顾欺芳毫不客气地道:“对着端清我能干咽三碗大白饭,对着你我能干嘛?”   叶浮生不服道:“我能陪您喝酒打牌讲话本子!”   顾欺芳笑道:“那你还不如给我找个徒弟媳妇生儿育女,逢年过节带着一家子多给我烧点纸钱洒壶酒,岂不更阖家欢乐?”   叶浮生一时语塞,顾欺芳脸上的笑容褪下去,近乎肃然地看着他。   片刻,叶浮生一掀衣摆跪了下来,对着她用力磕个头,道:“恕弟子……不孝。”   顾欺芳一挑眉:“你哪里不孝?”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叶浮生的额头伏于地上,“弟子心慕一人,不娶红颜,不续香火,有违尊师遗愿,大不孝也。”   顾欺芳气笑了:“瓜娃子,有本事再说一遍!”   “弟子心慕男儿,无婚无后,此不孝为一;师徒生情,背分乱伦,此不孝为二;师命不从,违愿忘典,此不孝为三。”叶浮生一字一顿,“三不孝俱在,皆是弟子之过,请师父处置!”   顾欺芳没说话,周围的风一时间都仿佛停滞下来,气氛冷凝得可怕。   叶浮生垂首伏地,动也未动。   半晌,顾欺芳忽然抬脚把他像滚地葫芦般踹进了旁边河流里,冰冷的河水从四面八方汹涌没顶,叶浮生猝不及防扑腾了两下才浮出水面,紧接着后颈一紧,像个落汤鸡般被顾欺芳拎着衣领子拽上岸,扔在地上。   “清醒了没?”顾欺芳冷冷道,“若还要说些疯话,就再下去清醒一回。”   叶浮生呛了口水,闻言道:“师父就算让我把这条河水喝干,听到的话也是不变的。”   顾欺芳凝视着他,讽刺道:“你倒端得海枯石烂痴心不改,可晓得那人是不是如你这般?”   叶浮生一怔,继而笑了。   他的笑容就像春风拂过,落一手轻絮,扬一树繁花,温柔得不可思议,此时两眼弯弯,如日光融于月牙潭,水中不映鸟兽虫鱼,也不见花草扶疏,唯有一个虚影。   那么淡的影子,似水面上的浮沫,也许眨一眨眼就会破碎消失,却沉在水底,留在心里。   叶浮生笑着说:“他亦如此,我知道。”   顾欺芳终于语塞。   “我听见了,他在叫我。”叶浮生回头,身后万般风景都化成了一片黑暗,天光水影、草木土石都在他回头的刹那消失殆尽,除却通往前方的路,偌大方圆竟然只有他和顾欺芳脚下这片方寸之地绿意尚存,“可惜,我回不去了。”   看到顾欺芳的那一刻,叶浮生就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了。   他面对着曾经阴阳殊途的师长,听到最牵挂人的声音,于这进退不得的囹圄间明白了生死之别,也明悟了自己一心所念,只可惜一世已当归。   叶浮生不怕死,他只是可惜。   他这厢满腔情绪纠缠尚未分明,一心所想也没酝酿出来,顾欺芳就忽然开口:“谁说你回不去?”   叶浮生一愣。   “黄泉千步走,往世不回头。”顾欺芳淡淡道,“适才你走了九百九十九步,若是再一步跨过路口,才是真回不来了。”   一步之差,咫尺天涯。   “这个世上英雄不好死,无非视如归……但是我辈先人骨未寒,又添尔等血犹烈,这天底下岂不就是豺狼当道,再也没了好人?”顾欺芳喝干了壶中最后一口酒,嘴角一勾,“我们这些老骨头,可是都说好了要在这里守着,你们这些兔崽子谁敢早来一步……都不准呢。”   酒壶坠地,发出一声脆响,在这一刻仿佛天际惊雷乍现,震碎了满目虚幻迷梦。   叶浮生瞳孔紧缩,他看到顾欺芳微微笑了一下,脸庞和身影都变得模糊起来,唯有声音清晰如故:“你这么大的人了,诸般事情自己晓得,就比什么都好……只要记得我的话,逢年过节多祭一壶酒,还有,照看好你师娘。”   顾欺芳的声音说完最后一字就完全消失,伴随着狂风平地起,鬼哭狼嚎之声不绝于耳。叶浮生眼中的泪还没落下就被风吹干,诸多嘈杂之声震耳欲聋,光影明灭间,他看到一个个熟悉的影子与自己擦肩而过,尚未认个真切,前所未有的黑暗就笼罩过来,紧接着万籁俱寂,只剩下原本模糊的呼唤愈加清晰——   “师父!”   叶浮生猝然睁开眼,日光从窗口流泻进来,冷不丁落进眼底,有些痛,刺激出了泪水。   他浑身绵软无力,连动动手指也不行,然而只是一个睁眼的动作,却立刻被守在床边的楚惜微捕捉到,一时间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泪痕未干的脸上神情剧变,手颤抖了好几下才伸出去,却不晓得该不该碰他一下。   最终,楚惜微重新握住了叶浮生的手,感受到那手指轻轻用力的反握,牙关紧要一声不吭,本来就血丝密布的眼睛这下全都红了,慢慢泪如雨下。   一滴滚烫的眼泪落在叶浮生手背上,然后接二连三,叫他本来还有些茫然的意识瞬间就被烫醒了。   都说会哭的孩子才有糖吃。楚尧从小娇气,遇事先哭为敬,往往都能等到别人顺着他心意,可是等他变成了楚惜微,却再也哭不出来了。   叶浮生有些慌,却不知道自己该说点什么才好,只能干巴巴地挤出一句话来:“我睡了多久?”   “七天。”这两个字像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般艰难,楚惜微声音很轻,说得也缓,“那天晚上我带着你杀出大营,花了两天跟追兵打伏击,又用三天跋涉到这里,再在这里守了你一天一夜……这么久,你都没醒过。”   七天七夜,生死追逐,楚惜微跟叶浮生寸步不离,后者却连一点反应也无,若不是渡食灌药还晓得吞咽,楚惜微怕是早就疯了。   他脸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是低下头,把叶浮生那只左手贴在自己湿热的面颊上,声音沙哑:“我喊了你千百声,说了很多话,你一个字也没回我……我以为,你不会醒来了。”   叶浮生一颗心刚刚复苏,就如春泥融水,搅和成一团不分彼此的浆糊。   他的手指动了动,抹去楚惜微眼角的泪水,另一只包成粽子的手勉强撑住床板想坐起来,吓得楚惜微连哭都顾不上,赶紧去把他按回床榻。   就在这时,叶浮生左手一按他后脑勺,顺势把人往自己身上一带,因为发过高热而显干燥的舌头探出来,在楚惜微湿润的眼角舔了舔。   楚惜微本来一手撑住床板免得压住他,却在这一刻身体僵硬定格。   本来狂跳的心,在这温软的舔舐下骤然安宁下来了。   他不动,叶浮生的舌头却已经一路下滑,舔掉脸上的泪滴,撬开了那已经咬出血腥味的唇齿。   楚惜微终于反应过来,用手垫在下面托起叶浮生的后颈,激烈地反客为主,缠住那条不老实的舌头,恨不得把它吞下去,却每每在临界点强迫自己放轻放慢。   苦是眼泪卷入舌尖的咸涩,甜是唾液交融血珠的腥甜。   谁都不甘示弱,谁也不忍轻放。   最终还是楚惜微先放了手,他抬起头,俯视着叶浮生唇上那点血色,声音还有些哑:“你做什么?”   “我渴了,要亲你一口才舒服。”叶浮生枕着他的手掌,浑然不顾自己把要害交在了别人五指之间,只侧头蹭了蹭他的手臂,苍白脸上露出一个微笑,“来杯水,不然就再来一口你……”   他这腔调戏还没说完,脑袋就已经重回枕头,楚惜微不晓得是急是羞,手忙脚乱地离了床畔,去桌上倒了一杯白水,直接用掌力温热了,这才小心翼翼扶他起来。   寡淡的白水过喉,却牵出了满腔五味陈杂,叫叶浮生真真正正地知道,自己活过来了。   楚惜微本来眼巴巴地看他喝水,冷不丁被这人搂住,本能想要回抱,又想起对方背上那道伤口,只好强迫自己放下手,然而在这么近的距离下,叶浮生闻到了他身上的腥气和药味,左手隔着衣服也能摸到下面的包扎痕迹,心里后知后觉地感同身受,虚虚一按,在耳边小声问:“还疼吗?”   楚惜微没说话,他脾气上来就不爱吭声,叶浮生也没法子,哄了几句不见回应,只好老老实实地抱着人不动弹。   他安静了,楚惜微才终于有了动作。但见他低下头,在叶浮生颈窝蹭了蹭,像只好不容易找到窝的猫儿,叶浮生满心搜刮的甜言蜜语就这么活生生吞了回去,差点噎了个倒仰。   “你吓怕我了,师父。”楚惜微抬起头,微微挣开些许,双手捧着他的脸,认真说道,“以后你要做什么,想干什么,我阻止不了你便也不拦你,只有一件事,你一定要知道……”   叶浮生一颗心提在嗓子眼,他垂眼看着楚惜微,明明这个人把自己摆在前所未有的弱势地位上,他却在这一瞬间从这只言片语里感受到如负千钧的沉重,竟然连呼吸都忘了一拍。   “男儿有志,为人有责,侠辈有义,士者有道。自古生死情义两难全,舍生取义者死得其所,无可厚非,但是……”楚惜微低声笑了笑,湿润的眼眶微微发红,“虽说‘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可我从来不信天地只信你,自然……也不可没有你。”   顿了顿,他轻轻把叶浮生的头按在自己肩膀上,一字一顿:“君若今岁长眠此,我不独活来年春。你要真先走一步,就走慢点,等我办好后事,跟你一起。”   比起叶浮生舌灿莲花,楚惜微向来话不太多,更别提说什么漂亮话。   叶浮生突然间鼻子一酸。   自古英雄不好死,缘因我辈视如归。从来生死未等闲,无非情义两难全。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能替天下苍生去死,却能否找到一个愿意为之从九幽黄泉爬回来的人?   所谓从来处来、到去处去,临到头来,不过是一场落叶归根罢了。   叶浮生抬起头,怔怔地看着楚惜微的眼睛,耳朵里就像被落雷炸了九九八十一回,一时间晨钟暮鼓皆不可问,什么也听不清。   他只是看着楚惜微,那双纵历沧桑也显纯粹诚挚的眼睛到如今依然如故,眼中没有深不可测,也没有蛊惑引诱,只倒映着叶浮生的影子,仿佛漆黑的夜空上骤然点缀了一颗星子,不足以照亮山河,却成了长庚北辰。   叶浮生唯一还能动的左手落在楚惜微眉间,缓缓抚平那紧皱的眉宇,嘴角慢慢上弯。   手指从眉间划过眼角鼻梁,就像大江大河分流山脉后注入小溪,潺潺流淌,转过不知多少岁月与坎坷,最终停在楚惜微嘴角,竖起一根手指,抵住他的唇。   叶浮生弯起一双桃花眸子,声音温柔:“别说傻话,笑一个。”   白首曾为少年忧,光阴不许韶华留。   南柯梦醒锦瑟断,黄粱空枕白玉楼。   难道情深不能够,向来缘浅未白头。   拟将两心愿相守,一展平生眉间愁。    第179章 番外·旧年深雪(四)   青山荒冢说:这个番外内含剧透,慎入。   关于慕清商的问题,前三章番外都有隐晦提到,不记得的可以回去看看。着重肃青道长的态度和沈留幼时的记忆。   诚者十年磨一剑。   慕清商九岁入太上宫,至今习剑五载,只能算得上半个“诚者”,自然也没什么胜剑入鞘、见血收锋的规矩。   相反,他从小在迷踪岭养成了厌恶血腥的怪癖,习武以来虽有长剑在手,却连只鸟雀也没宰过,就连与同门比试切磋都点到即止,每每见到豆大的血珠都能恶心大半天。   肃音师太为他看诊,说这是心病,除了自己之外,无药可医。   因此,眼见杀手逼命来袭,慕清商的第一反应是不进反退,船身被绳索拖拽的同时,他一脚在船篷上一踏,翻身倒挂刹那剑锋入水,扬起一片流珠飞溅,荡开了数支劲力十足的弩箭。   然而这水下也并不安全,数道黑影就像几尾游鱼向沈留直冲过去,后者虽然受创颇重,却对此道十分熟悉,反手在发带上一扯,竟然拉出一条发丝细的银线,人也沉下水面去。   慕清商看不到水下的情形,却能看到水面上骤然弥漫开的血色。   他脸色忽然一白,岸上杀手抓住这个空隙,弩箭再度离弦,险险与慕清商擦身而过,在臂上留下一道血痕。   江湖恩怨,生死分明,哪有优柔寡断的时候?   见血刹那,慕清商其实并不觉得疼,反而有一股怪异的气息在丹田内乱走,一瞬间冷热交替,下意识地运转内力想要压制,却不料眼前突然一黑,脑海中嗡鸣一声,猝然上涌的黑暗伴随冷厉之气如潮水席卷,仿佛魂魄都从躯壳里脱离,自云端跌落到朽土之下。   慕清商先是一惊,继而很快镇定下来,立刻默念心法,引导《无极功》内力自任督二脉游走四肢百骸。   在自己心中仿佛一瞬百年,在外人眼里却只是短短一刹那。   慕清商的意识回笼刹那,他还没睁眼,就觉得一蓬温热的液体溅在了脸上,手中的剑直直向前,却并非空无着处,而是定格在什么柔软的东西里。   心头蓦地一慌,他猝然睁开眼睛,看到自己手中的长剑刺穿了一人胸膛,血水顺着剑锋淋漓涌出,令人作呕的腥味浓郁萦绕,慕清商下意识地低头,看到自己脚下遍布的尸体,或穿心或割喉,都是一剑毙命。   他面前那人还有一口气,惊恐地看着慕清商面上鲜血,喉咙里发出了几声颤音,仿佛见到了修罗恶鬼,却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直挺挺地向后仰倒。   一剑穿心,贯体断骨,已经是回天无力。   冷厉的剑,狠戾的人。   然而染血长剑握在慕清商手里,满手血腥的人是他自己。   慕清商握剑的手有些发颤,他不可置信地垂头看向剑刃,鲜血已经如珠滚落,只剩下剑身雪亮如初,映出了他此时的眉目。   少年人还没完全长开的眉眼不过初窥清雅,乍一看如同水墨勾勒,然而那眉是罕见的疏展,眼是难得的冷漠。   这样疏冷的眉目与他在剑刃上打了个照面,就如镜花水月触之不存,顷刻消失得干干净净,再一看眉头已经拧起,眼里还有猝然生出的惊悸。   血腥味包围过来,慕清商后知后觉地感到恶心欲吐,可是他发现自己掩口的手指在微微颤抖——并非恐惧,而是一股不受控制的兴奋。   他踉跄后退,背后却撞上一个湿冷的身体,沈留不知何时像个水鬼一样爬上了岸,也不晓得看了他多久,脸上神情惊疑不定。   然而眼下不是说话的时候,沈留只犹豫了片刻,就抓住慕清商的左手往林子里跑,虽说树林里昏黑难测,总比水路要好过一些。   慕清商本能地想反手制他,硬生生逼着自己按捺下来,两人运起轻功化成了脚不沾地的影子,一口气狂奔了老远,才在一处隐蔽的山洞前停了下来。   这是一处狼穴,里面是只母狼和一窝出生不久的狼崽子,沈留舍不得这难得的栖身之地,眼见母狼龇牙咧嘴便握紧了匕首,却没想到一只狼崽子已经摇摇晃晃地跑过来,在慕清商手中打了个滚。   瞧这样子不似凶狠的野狼,倒像有奶便是娘的小狗。   沈留那久远的记忆开始松动,蓦地想起幼时在迷踪岭玩闹的那三天,满山蛇虫鼠蚁和飞禽走兽多不胜数,却没有一只主动攻击过慕清商,让那小小的孩子在令赫连家不少暗客都提心吊胆的后山禁地来去自如。   慕清商身上的衣服带着血腥气,他吃不准是不是这味道引来了小狼,却也不敢贸然上前挑战母狼的忍耐性,弯腰将狼崽子放在地上,对沈留道:“我们走,别打扰它们。”   沈留挑了挑眉,到底还是没反驳他,两人返身出去,在离洞穴不远的地方找了个下风口,大抵是此处有狼,旁的野物就要少上许多,除了一条山溪潺潺流淌,其余便静得不像话。   慕清商把血衣埋在了泥土里,这才对沈留说道:“他们为什么要追杀你?”   适才虽然失神,慕清商却没放过该观察的东西,杀手脸上没有阿芙蓉烙印,武功路数和围杀方法也走中原之道,不似赫连氏素有的关外风格。   既然不是赫连氏,又对沈留步步紧逼,慕清商难免有些疑惑。   沈留一路都在看他,从头到脚,连眉毛几许眼睫几何都没放过,在心中不动声色地将这张容貌与幼时记忆里的孩童重叠到一起,的确是一般无二,只是有些微妙的违和。   此时听慕清商开口,沈留笑了笑:“跟你无关的事情,知道越多,死得越快。”   “如果仅仅因为无关就可以无视,那我当年大可以看着你死。”慕清商叹了口气,“沈留,真的是我,不骗你。”   多思多想于《无极功》并无益处,因此肃青让他少虑,如今慕清商记得的东西已经不多,左右三两人,寻常八九事。沈留是他幼时记忆里为数不多的色彩,短短三天的相处让慕清商有生以来第一次知道做孩子应有的快乐,尽管这快乐来去匆匆,依然让他在午夜梦回时咀嚼了很多年。   沈留默然半晌,问道:“这些年,你怎么过来的?”   两人坐在溪边,脚下是潺潺流水,头顶有惨白月光,天地仿佛都在这一刹那入了画,画中人并肩而坐,心思却各异。   慕清商将自己这些年的经历简单扼要地说了一遍,沈留一言不发地听着,唯有在听见他脱离迷踪岭、拜入太上宫的时候眼睛闪了闪,依然没多话。   等慕清商说完了,沈留才道:“你知道百鬼门吗?”   慕清商小时候被禁迷踪岭,赫连家恨不得把他养成一个唯唯诺诺的傻子,哪会告诉他多余的事情?到后来入了太上宫,肃青虽然教他武功学识,却鲜少对他讲起江湖事,偶尔几次提及也不过淡淡略过,因此慕清商对这些江湖势力不说一无所知,却也的确没有多少了解。   沈留见他一脸茫然,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指着自己道:“有的人活不下去,就只好做鬼苟延残喘,比如我这样。”   慕清商皱了皱眉,从他这只言片语中似乎嗅到了肃杀味道,下意识地对百鬼门生出提防忌惮。   如果说赫连家是暗处的毒蛇,百鬼门就是黑夜下的鬼魅。   “赫连家不是什么好地方,百鬼门也一样,做的都是见不得光的事情,比如情报、暗杀、走私、挂榜……”沈留嗤笑一声,“双方彼此明争暗斗数年,互有损伤。因此当年门主与赫连家有意合作,于是派我爹带人去迷踪岭与赫连家主交涉,只可惜我爹是块冥顽不灵的硬骨头,不仅没有谈拢还撕破了脸,若是没有你……我怕是连回洞冥谷都做不到。”   慕清商听到最后一句话时欲言又止,却生生忍住,问道:“所以现在百鬼门已经跟赫连家水火不容?”   “错了,他们井水不犯河水,是我跟赫连氏不共戴天。”沈留冷冷一笑,“当初我好不容易逃回洞冥谷,哭求我的门主师父替我爹报仇,可是我师父不愿意跟赫连家两败俱伤,只是划下道来泾渭分明,并没有追究死在迷踪岭的门人性命。”   慕清商“啊”了一声:“怎么会?”   “利字当先,何谈情义?”沈留扯了扯嘴角,“我被师父丢进暗堂教训了大半年才放出来,学乖了不去忤逆他,否则你现在也是见不到我的……好在我听话,又肯替他做事,用了五年时间成为少门主,等他死后,百鬼门就是我的了。”   慕清商手指攥紧:“那么,现在是怎么回事?”   “赫连家要跟天京的贵人搭线,让百鬼门行个方便,为此付出了不少代价,我师父自然是答应了,可我……不甘心。”沈留目光渐寒,“百鬼门内对这件事分流两派,互不相让,师父跟长老每天对峙,就差真刀真枪干一架,于是他让我为赫连家暗客引路,等事成之后已经落子无悔。”   慕清商只是纯良,并不傻,他看着被沈留绑在腰间的人头:“你假意顺从,却借机把人杀了……既然如此,你师父如果不想再次跟赫连家交恶,肯定会交出祸首,那么刚才的杀手应该是他派来的百鬼门人。”   “这下子我可真的无家可归了。”沈留解下人头,苦笑,“本来想回谷以此祭奠先父,可惜现在回不去了……罢了,他们活着的时候杀人无数,死后给畜牲填填肚子也算是积阴德了。”   他将人头往后一抛,发出沉闷的声响,如此曝于荒野,附近又有狼窝,恐怕要不了一夜就会被叼走吃掉。   慕清商叹了口气:“逝者已矣,万事皆休。”   “几年不见,没想到你变得这般老气横秋还心慈手软。”沈留挑起眉,“当初你救我的时候,可不会为了一颗死人头跟我讲这些有的没的。”   慕清商拢在袖中的手指慢慢捏紧,他状似无意地问:“那个时候,你眼中的我是什么样子?”   沈留眯起眼,意味不明地说道:“就像你刚才那样,冷静、狠厉,跟平时判若两人,若非我一直看着,恐怕还以为你有个双胞胎兄弟。”   他说起当年慕清商助其逃离迷踪岭的事情,眼角一扫,瞥见少年脸色越来越白。   慕清商心头蓦地一紧,那日他只记得自己是如约去后山找沈留,却没想到会撞见赫连家暗客追杀百鬼门人,更没料到会发现沈留就在现场,那一刻心跳如鼓,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一个本能的念头——救沈留。   这个念头刚起,他的意识就像刚才一样陷入恍惚,连自己做了什么都不知道,等回神时已经月上柳梢头,自己躺在床上仿佛大梦初醒。   那是怪病第一次发作,慕清商还以为自己是真的做了场梦,急匆匆跑出房门却被守卫禁在院子里,个个执刀负弓比平素多了几分肃杀,让他一步也出不去,与“梦”中情形一般无二。   慕清商心头咯噔,悄悄问了贴身照顾他的侍女梓颜,才知道是日前作客的人跟家主闹翻,封锁山岭搜罗剿杀,除去一个失踪的孩子,其他都没了活口。   那一刻他心头生出莫名的惊惧,头疼欲裂,脑子里却闪过一幕幕破碎的画面,仿佛是站在旁观者的角度看着自己如何杀人,又如何救生。   然而慕清商厌死恐血,他总觉得那是一场梦,却真实得让自己都怀疑动摇。   从那以后,慕清商就开始偶然发病,多是在自己有危险或者情绪起伏较大时出现,病发似魂魄离散,并且来得快去得也快,醒后总觉头疼,初时浑噩不知情形,对自己做过的事情也不甚明了,脑中只残留模糊记忆,需得自己推敲回想才能慢慢清晰。   病发后的记忆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他每次发作过后,手上都会染血,身边一定会有死人。   那应该是他亲自做过的事情,偏偏每一次都如看着陌生人的遭遇。   慕清商觉得自己体内进驻了一个怪物,他恐惧害怕,更加厌恶血腥,直到随肃青道长修行内功心法之后,每每神思动荡便运功静心凝神,近几年来几乎没再发作过,若非今夜之事,慕清商都要以为这怪病已经痊愈了。   现在听着沈留细细讲起当年过往,与自己的“梦境”完美重合,连细节都未曾有所出入,慕清商骤然面无血色。   沈留将他的神情变化收入眼底,思及幼年惊变那日深埋的疑虑,轻轻地问:“怎么了?”   “我……想起一些事情。”慕清商勉强扯了扯嘴角,不甚熟练地转移话题,“以后你怎么办?”   沈留眨了眨眼睛,拖着不知打哪儿学来的荒腔野调故作扭捏道:“左右我现在无家可归,你又救我两次,干脆我以身相许吧!”   慕清商刚鞠了一捧溪水喝下,闻言呛了个死去活来。   “哈哈哈,你又不是大姑娘,还怕我死缠烂打吗?”沈留笑得打跌,“一句话都能吓成这样,将来你要是讨个厉害婆娘该怎么办?”   慕清商脸上飞红,多半都是气的:“别胡说!”   “你又没出家做道士,怎么不能说?”沈留调侃了他两句,继而在对方发火之前乖乖正色,“赫连家还没得到消息,不知道是我坏了事,我师父没那么傻,只要抓不到我就会立刻嫁祸于人,设法把百鬼门从中摘出去,所以我现在最需要找个地方躲避风头。”   慕清商善解人意道:“我尽快传信回去,师父应该会允许我带你在忘尘峰住一段日子。”   沈留大为感动:“好兄弟,不枉我当年帮你挖了那么多草药!”   “……你挖的三七都断了根。”   “那还有灵芝草呢!”   “都说了那是野山菇……”   “……”   被沈留闹腾一会儿,慕清商心头松下,眉间愁绪稍解,等到沈留疲累睡去之后,他也抱剑倚着树干,慢慢沉入梦乡。   等到呼吸变得规律绵长,沈留才无声睁开眼,看着身边沉沉睡去的人,悄然伸出手,指间一枚细针吞吐寒芒,眼看就要刺破慕清商颈间皮肤,终究在分毫之地停下。   他凝视着慕清商紧闭的双眼,脸上神情风云变幻,终是收起了毒针,重新倒地睡了过去。   沈留并没有看见,在他背身刹那,本以为已经睡熟的少年轻轻睁开眼,熟悉的琥珀色眸子里流泻出一线冷光,却是一闪即逝,转眼就重新闭上。 第180章 番外·旧年深雪(五)   青山荒冢说:   剧透!高能!慎入!(重要的事情强调在开头)   注1 出自叶萱《愿你被这世界温柔以待》。   注2 出自《汉·韩婴·韩诗外传》   并蒂花开向两处,一样心思百般人。   慕清商带着沈留回到了忘尘峰。   他下山已有大半年,太上宫还跟离去时一般模样,除却换了两度季节,将春寒化为秋凉,别的什么也没改变。   纪清晏的满头青丝束成道髻,一身武服也换成了道袍,腰封上多了一块太极玉佩,已经隐隐可见未来掌门的风仪。   他早早得了消息,亲自带着荆斐和宋绮微在山下等候,见到两人联袂而来,先对沈留行了个道礼,这才把慕清商牵过来嘘寒问暖。   沈留双手环臂,眼里悄然沉淀一丝柔色,明明慕清商已经成长如斯,不再是个需要人一味照顾的小孩子,这些人却始终把他放在心上,并没有因为年岁增长而淡漠分毫半点。   他总算是明白,为何数年过去,慕清商还能如幼时初见那般秉承纯良之心,并不是对方未经风雨,而是太上宫留给他的记忆永远都是这般纯净。   温柔以待人世,也愿世人温柔待你。(注)   沈留这些年过着跟恶鬼争命的日子,养出了一肚子坏水,只是还没有染成黑心肝,他不认同这样近乎天真的温柔,但并不妨碍他欣赏他们对善念的坚持。   毕竟这天底下只剩下蝇营狗苟之辈,那也未必太难过。   纪清晏作为少宫主,算是半个主人,自然不可能把客人长久晾在一边,与慕清商寒暄几句便将其交给荆斐和宋绮微,自己踱步到沈留身边,翻掌便多出一个小玉瓶,微笑道:“行路多日,此药有补气之用,请沈公子不要嫌弃。”   比起尚显青涩的慕清商,纪清晏为人处世妥帖了不止一星半点,沈留虽不至于放下戒心,但还是伸手不打笑脸人,客客气气地接了玉瓶,纪清晏也拿捏住两人进退距离,热情恰到好处。   沈留笑道:“此番落难,多谢太上宫施以援手,此情此义沈留不敢忘怀,他日必有回报。”   纪清晏早知他与慕清商识于垂髫,闻言展眉一笑:“那贫道当日夜祈祷,愿沈公子大难不死定有后福。”   沈留忍不住抚掌,此人若非身在道门,定然是一个不可多得的玲珑之辈。   慕清商见纪清晏脸上有笑颜,心里这才定了定,只要师兄这关过了,沈留在太上宫这段日子就是无虞。   他心下一松,温言笑问:“师父何在?”   往常这个时候,肃青道长要么在静室打坐修炼内功,要么就是在书房读书抄经,慕清商心里有很多事想跟师父说,话音未落就生出急不可待,却没想到三位同门都在瞬息间变了脸色。   慕清商的笑容在嘴角消融:“怎么了?”   宋绮微看见他眼底倦色,有些不忍,跟纪清晏交换了一个眼色,却没想到荆斐藏不住事,声音微哑道:“师父病了。”   慕清商晓得荆斐是个跳脱性子,若肃青只是风寒虚热,对方万万不会摆出这样近乎哭丧的脸色,当即心头发紧,想要追问却被纪清晏压住肩头。   “不必担心,师父年事已高,受些寒凉便不爽利,你待会儿……”他突然停顿了一下,转口道,“你待会儿就不用去见他,免得打扰师父休憩。”   慕清商为这意外的说法愣了一下,吃不准师兄的意思,沈留目光一瞥,瞧见纪清晏眼中一闪而过的忧虑。   纪清晏将话说得圆滑,显然是不想把门派内的事情昭于初次见面的外人。荆斐自知失言,也不再多话,接替师兄来为沈留引路,后者目光在这四人身上打了个转,从善如流地听荆斐介绍沿途景色,半句多余的话也没说。   慕清商到底还是放心不下,定要亲眼看看肃青才行,便跟着纪清晏走在前面,脚步匆匆,归心似箭。   如果说沈留为他苍白童年增添了色彩,肃青的出现是带给他曾经不敢奢望的未来。   如师如父,不外如是。   纪清晏和荆斐领着沈留去客院,宋绮微带慕清商一路走向肃青所居的非道阁,分路之前纪清晏明显还有话要对慕清商说,可惜后者走得太快,并没给他这个机会。   沈留顺着纪清晏的目光看向那两人的背影,日光拖长宋绮微的影子,也让他瞥见了对方袖中一闪即逝的锋芒。   慕清商丝毫未觉。   刚到院子里,慕清商下意识看了眼种在院中的柏树,已经落了许多叶子,显得光秃秃的,佝偻如垂暮老人。   据说这棵柏树乃是肃青入门之时,上任宫主亲手植之,历经数十载风雨,早已亭亭如盖,多年来长青不改,正合“肃青”之意,却没想到在今岁现了枯槁之态。   慕清商心里蓦地一慌。   宋绮微捂着嘴,眼眶已经红了,她上前敲了敲门,声音沙哑:“宫主、师父,清商师弟回来了。”   慕清商死死盯着大门,怕它开,又怕它不开。   “吱呀”一声,肃音师太打开房门,见到慕清商时手足一顿,目光久久落在他身上,却又好像不只是在看他,叫慕清商浑身都不自在起来。   肃音师太为人严谨,但对这些小辈向来是和蔼的,慕清商入门这几年来还是第一次感受到她这样如有实质的冷肃目光。   他忍不住轻唤:“师叔……”   “你……回来就好。”肃音师太沉默片刻,终究是放缓了口气,“师兄在房里等你。”   她说完便与慕清商擦肩而过,带着宋绮微出了远门。   慕清商背后尽是冷汗,他看见肃音师太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口,这才小心翼翼地推门而入,生怕多发出动静打扰了师父。   然而肃青道长并没有入眠。   他倚床而坐,手里捏着一块古怪的东西和一枚小巧的刻刀,看见慕清商进来的时候将东西放在褥子上,笑着招招手:“出去几个月,瘦了不少。”   实际上慕清商并没多大变化,倒是肃青在这大半年瘦得厉害。   他年岁早已不轻,收养纪清晏时已是不惑,等收慕清商为徒时已近花甲之年,只是因为内功高强蕴气养身,并不十分显老态,又身在高位顶天立地,从没有人敢将他视为一个老人。   然而肃青的确是老了。   须发早被流年偷换为花白,曾经平滑的皮肉也松弛生皱,这几年来也容易生病,虽说都是些风寒湿热的小毛病,却越来越频繁,人也渐渐消瘦,到现在褪下一身繁复的掌门服饰,就只剩下皮包骨头。   这是慕清商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肃青。   他幼时最想变成肃青那样的人,冷静强大,似乎永远都能挺直脊梁永不倒塌,可是现在肃青已经身形佝偻,曾经强势的五指如今连握刻刀都有些发颤。   慕清商曾以为自己有很多时间去成长,在师父的庇佑下变成如他那般顶天立地的人,然而无数个“未来”、“日后”堆积起来,到如今方晓何为“子欲养而亲不待”。(注2)   今日之事望明日,纵使明日何其多,奈何岁月不堪留,人事更不堪等。   慕清商坐在榻边,握着肃青枯瘦的手,忍住酸涩,轻轻问道:“师父,你怎么了?”   他声音很轻,生怕会让肃青感到不适,道长却伸手摸了摸他的眼角,笑道:“你虚岁都十六了,怎么还要哭呢?”   慕清商心里就像被人挖空了一块,他说不出话,轻轻蹭了蹭师父的手掌。   肃青道:“我不是病了,只是老了,你们不必大惊小怪的。”   生、老、病、死,世人循环往复周而复始,肃青说得再平淡不过,慕清商却鼻头一酸,差点哭出来。   肃青膝下虽有三个徒弟,但荆斐只是挂了师徒之名,集众长老的杂学之长,与他并没什么教导之实,因此纪清晏和慕清商才算是他真正意义上的弟子。   相比沉稳妥当的纪清晏,肃青对待慕清商的态度向来都更加仔细谨慎,这个弟子年纪虽小,却出身特殊,早早被恶劣环境养出里里外外的毛病,偏偏性子又柔软,有好也有坏。   肃青总希望他能独当一面,却又不能放手任其飞翔,反而用规矩功法和人情经义不着痕迹地约束他,总以为这样做便能让慕清商重新开始,却忽略了人性本来就是最难琢磨的东西。   他心知肚明,这五年的时光与其说是一次精心教导,更像是一场潜移默化的驯服。   可惜……这样做并不是完全正确的。   肃青垂下眼,问道:“我看了你的信,与幼年故人久别重逢,心中可是欢喜?”   慕清商本来有很多话想问,现在一个字都不愿吐露,顺着他的话笑了笑,难得卖乖弄巧:“嗯,弟子很高兴,只是担心会不会给师门带来麻烦,特意向师父请罚,您可要下手轻些。”   肃青失笑:“小时候怎么逗你都不大开腔,如今倒学荆斐那猴儿……你的信我已亲自过目,太上宫虽然避世但并不怕事,只要不是大奸大恶之辈,开一扇方便之门又何妨?”   “多谢师父。”   师徒闲聊几句,本来有些哀戚的气氛在两人心照不宣的活跃下变得缓和许多。慕清商拿起褥上那物,发现这是一张白银打造的面具,除了眼眶和嗅孔,就连唇口也是不露的,额头和眼下都被肃青刻上流云纹路,看起来有种神秘的美感。   “这是……”   肃青微微一笑:“给你们的。”   慕清商怔了一下:“我……们?”   他疑惑出口,肃青却但笑不语,只是静静地看过来。   肃青虽然老了,一双眼却依然不显浑浊,黑白分明,清正得仿佛能令一切隐秘阴私无所遁形,慕清商被他看着只觉得背后生寒,一种莫名的惶恐从心底升起,伴随的却还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怒意。   那怒意针对自己,也针对眼前的肃青,可慕清商并不知道这怒从何来。   他脸上的笑容刹那消失了,声音有些颤:“师父,弟子……不明白您的意思。”   “你既然能把对失神怪症的怀疑写在信上,怎么面对我又不敢亲口问?商儿,你不是不明白,只是不愿意去深想。”顿了顿,肃青却问了另一个问题,“你的《无极功》,现在练得如何?”   慕清商勉强定了定神:“入门七阶刚过,如今初窥‘任情境’。”   《无极功》除却“任情”、“无情”、“忘情”三大境界,之前还有七阶作为巩固铺垫,然而这心法对人的要求太过苛刻,历代宫主除了祖师之后,大多止步于“任情”境界,就连肃青穷尽一生数十载,也只是“任情”大圆满。   纪清晏练了十几年,也不过一脚跨进“任情境”的门槛,虽于其他武道进步神速,在此武典上却仿佛蜗牛寸步,好在肃青并不强求,任其自由发展,将来纵然不凭此功也有所成。   然而如此开明的他,却在这件事上对慕清商十分严苛,早晚各行三周天是最基本的要求,平常更时时上心,几乎是逼着他苦练《无极功》。   慕清商如今虚岁十六,能初窥“任情”门道,是天赋使然,也是严师心血,若是传扬出去,怕是要名动江湖。   可是等他忐忑地交待完了,肃青的神情却很凝重。   “初窥‘任情’,怪不得……物极必反,过犹不及,是我之过。”肃青叹了口气,他很少如此,现在却不得不叹气。   慕清商头顶疑云越来越大,他不自觉地紧张起来:“是弟子不争气,进度缓慢,让师父失望。”   肃青摇摇头:“你并没做错什么,是我失察……你下山的时候,应该就到瓶颈了吧?”   慕清商点头,有些犹豫:“弟子那几日觉得内息浮动,但无所碍,又见师父分身乏术,便没有声张。”   “你若是说了,我不会在那时让你下山。”顿了顿,肃青近乎冷然道,“我会把你禁在太上宫,直到你一鼓作气到达‘无情境’,若不成,就废你武功。”   慕清商一惊,背后的寒意变成尖刺,狠狠锥了他一把,从皮到骨。   肃青虽然老朽病弱,却在话音落下之时有无形杀意透骨而出,慕清商本能地退后,强迫自己松开握剑的手,那股莫名其妙的怒意却愈发强烈,让他忍不住微微发抖。   慕清商从小就机敏,自然听得出肃青这句话不是在哄他,而是真的。   他惊慌且委屈,更多的是疑惑,死死捏着那块白银面具以防自己控制不住握剑的本能,颤声道:“师父……为什么?”   肃青反问:“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破例传你《无极功》吗?”   慕清商愣愣地摇头。   “《无极功》能令人凝神静气,更能与心境相辅相应,它的三境界是对应人心的三变化,也就是放肆、约束和自然。”肃青淡淡道,“你是个乖巧的孩子,从小就温柔纯善,不与人争也不跟人斗,是修炼《无极功》的绝佳苗子,但这并非我破例传功的原因。”   慕清商的手指不自觉地捏紧:“那是……为什么?”   “因为你需要它。”肃青抬起眼与他四目相对,仿佛要透过那双眼睛看到更深的内里,“人性不可被恶意践踏,也不能在放肆中任意滋长,你能听话自律,可是……他不行。”   慕清商背这目光所慑,本能地退后了一步:“他、他是谁?”   肃青道:“他是你。”   慕清商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旁边木架上的铜镜,镜子里映出他惊慌失措的脸庞,然而神使鬼差地,他将手里那张白银面具扣在了脸上。   冷硬的面具遮去五官形容,也掩饰了一切软弱慌张的神色,只露出一双眼睛。   慕清商第一次发现,自己的眼神是冷的。   门外突然发出一声轻响,似乎是有人不小心磕碰到了什么,慕清商却没有回头看个究竟。   熟悉的恍惚袭上大脑,这一次他死死咬牙想要保持着清醒,那阵黑暗依然袭上双眼。就在这时,他听到肃青下床走近的声音,本能地挥手却被用力掐住了脉门。   慕清商听见肃青道长如释重负的叹息:“五年不见,你也长大了。”   五年……那是他和肃青道长初见的时候。   意识陷入浑噩的最后一刹,慕清商才忽然发现,自己想不起那一天发生的事情了。   他意识到自己站在一张朦胧的窗户纸外,可惜没来得及捅破,神思就已经沉寂。   这一日,非道阁内突发剧变,却又戛然而止。   卧病多日的肃青道长与刚刚归来的弟子大打出手,长剑斩断拂尘,却在伤人之前被慕清商自己生生压下,跟着闯入院落的沈留双双离去。   肃音师太得到消息后却没有震怒,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有条不紊地处理好后续,让寥寥几名目击者三缄其口,这才带着纪清晏、荆斐和宋绮微进了肃青房间。   肃青盘膝坐在榻上调息,地上满是破碎的镜片和杂物,还有几滴鲜血。   肃音师太脸色一变,急忙上前:“师兄,他……”   “他没做什么。”肃青睁开眼,看向那几滴血,“我无事。”   两人大打出手,肃青既然毫发无损,血自然是出于那头也不回的离人。   纪清晏看到了一枚带血的刻刀,上面沾的血不多,却十分刺目。   宋绮微声音发抖:“清商师弟……”   “我本以为,能用这最后一点力气给他一个解脱,为此做好了最坏打算,却没想到……他会在最后关头自己收手。”肃青深深叹气,好像在这一瞬间又老了十来岁,“这一次,又是我错了。”   纪清晏突然转身跑了出去。   肃青没有阻止他,只是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宋绮微捂着嘴大气不敢出,反而是荆斐开了口:“师父,你做错了什么?”   肃青一言不发,荆斐有心继续问,却被肃音师太压下。   良久,肃青才道:“取名谱来。”   纪清晏在外奔波月余,几乎找遍整个东陵,却始终没见到慕清商和沈留的影子,偶尔听见一点线索,却说曾看到那狐狸眼的年轻公子带着脸覆白银面具的少年从水路走了,也不晓得去往何方。   他心急如焚,本想继续追赶寻找,却在此时被荆斐拖回了太上宫。   太上宫第四代掌门,肃青道长病逝。   纪清晏如遭五雷轰顶,太上宫满目缟素,无人笑靥。   然而慕清商依旧没有回来。   七日之后,肃青道长葬入清静坪,纪清晏着一身素衣继任太上宫第五任掌门,从此成了端涯道长。   没人知道那天在非道阁到底发生了什么,仿佛随着肃青道长的死,这一切都成了过去。   他临终之时没有提起慕清商只言片语,生前也没让任何弟子对其置喙半句,仿佛那人自下山便再未回转,非道阁里那一场短促的惊变似乎从未发生。   肃青下葬那日,端涯道长独自在清静坪站了许久,从黄昏到月上柳梢,渐渐有细碎飞白落在身上。   这一年的冬天来得早,如今下了第一场雪。   年轻的端涯道长合上手中书卷,将其放在了肃青道长坟前,脚步顿了顿,终是转身离开了清静坪。   雪越来越大。   等到那书卷都快要被融化的雪水濡湿,才有一只手将它拿了起来。   观其身量,那还是个少年人,背负古剑,着白色罩衣和素色箭袖长衫,脚踏云纹缎靴,高高束起的长发飘满碎雪,面目却被隐藏在一张白银面具下。   唯一露在面具之外的只有那双冰冷的眼睛。   他拿起了那本记载太上宫历代师徒传承的名谱,仔仔细细从第一页翻到最后:太上宫第四代掌门肃青道长,亲传弟子端涯道长纪清晏、慕清商、端衡道长荆斐。   手指在其中一个名字上顿了片刻,那双冰冷的眼瞳突然一缩,   原先写着“慕清商”三字的一列末端,被人用熟悉字迹添补了一个名字——端清。 第181章 宫变(一)   十年前,八月十五,中秋月圆。   这该是万家团圆的好节日,奈何黄昏初至,街上车马行人就匆匆回转,并不在外多做逗留,道旁酒肆瓦舍也大多关门闭户,只剩下零星几家点燃灯火准备做夜生意。   然而那生意是惨淡的,只有些布衣百姓流连其中,间或几名低俗富商,往日着绫罗珠玑的贵人此时一个都看不到,来往的软轿马车也直向府邸未曾停留。   天京城是天子脚下的繁华之地,又是在这一年一度的佳节,按理说怎么都不该沉寂至此,奈何崇昭帝年迈病重,七日前召集百数僧道入奉天殿,替天子向上苍祈福延寿。为表诚意,文武百官皆不可以酒色作乐,需清身净气斋戒十日,待祈福道场结束之后方可解禁。   平生少有仁德事,何求青天予慈悲?   哪怕再愚昧的人也能猜到,帝王这是药石无灵,唯有寄愿神佛求一回苟延残喘。   一时间,朝堂之上暗流疾涌,天京城内风声鹤唳。   不管达官贵人心中多少心思,在这节骨眼上都恨不能谨小慎微,唯恐让人抓住了错处,牵一发动全身,引得危险的天平倾轧。   偌大市井之中,今夜花街柳巷眠宿无声,唯有醉春楼里尚有点星烛火。   三层雕栏画楼,取下繁复红灯,收起缠绵幔帐,正门偏门俱是紧闭的,摆足了“闭门谢客”的家势,然而这楼中情形却并非如此。   食色性也,贵人们过惯了酒色财气的生活,哪能真安安分分当上十天吃斋念佛的居士?比起深知“小不忍则乱大谋”的聪明人,世间更不乏偷奸耍滑之辈。   更何况,今夜乃是红绡娘子自赎己身的日子。   “红绡娘子”自然是艺名,她是这醉春楼的头牌姑娘,两年前被欠了一屁股赌债的爹高价卖到此处,男人假惺惺跟老鸨央求,让她做个清倌人,待自己赚了钱便回来为女赎身,却没想到不待老鸨嘲讽,那姑娘已经在卖身契上画了押。   “你既不要我,我也不强求,五百两银子是还爹生娘养之恩,此后你死我活再不相干了。”   她将手里那块正红的帕子一剪两半,从此就成了醉春楼的红绡姑娘。   比起所谓的清倌人,肯舍下皮肉摸爬滚打的红倌自然更能获利,红绡娘子是个聪明的,她不愿意在风尘之地蹉跎半生,索性舍了脸面自矜,用她的才貌聪慧去争去抢,两年下来已经成了醉春楼的头牌,艳名盛传大半个天京城。   她的客人自然从贩夫老板变成了权财官商,依然不生自满,循规蹈矩地少听少问,恰到好处地讨巧调情,但凡点过红绡娘子的牌子,便没有哪个男人不会为她神魂颠倒。   八百日夜,红绡娘子早已凑齐了自赎己身的银子,纵然老鸨耍奸将那数目翻了一倍不止,也不敢真跟红绡娘子撕破了脸面,怕她一怒之下去找相好的贵人施压。   如此一来,红绡娘子赎身颇为顺利,明天就要离开天京城找个谁也不认得她的地方好生过活下半辈子,今夜是她留在醉春楼的最后一晚,不知多少人冒着风险从暗道入内,只为这一掷千金后的一夜风流。   为了保证客人的身份安全,今夜到此的所有客人都不记名,只要交得起银两,便戴上面具出价竞争,最终是一位身量魁梧、戴虎脸面具的男子以三千两白银价钱夺魁,得意洋洋地搂着佳人上了三楼暗香居。   不多时,一身黑衣的顾潇就像道毫不起眼的影子,于楼外大树上轻飘掠过,随着一阵风卷入窗扉半掩的房间内。   他脚一落地,便以袖掩鼻,一双飞眉拧得死紧:“你这香浓得怕是能熏死一窝马蜂。”   “大老粗不懂这调香之道,便休要胡说,你看这位恩客可是喜欢得紧呢。”水曲柳木桌之后,红绡娘子只手托香腮,玉指持酒盏倒了八分满,随手一推,那酒盏便平平飞了出去,稳当当落在顾潇掌中,一滴酒也没溅出来,水面还平如明镜。   顾潇连半分犹豫也没有,仰头将酒一饮而尽,烈酒过喉消散秋夜寒意,他抬头看向屏风后面,那位出手阔绰的客人正衣衫不整地趴在床榻上,满脸潮红口中喃语,时不时抱着被褥动弹几下,丑态毕露。   他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道:“礼部侍郎杜易。”   红绡娘子嗤笑道:“做礼部侍郎却如此猴急毫不知礼,不晓得是哪家主子才能调教出这么饥渴的狗?”   “盈袖,女儿家慎言,毕竟这等腌臜不值得脏你的口。”顾潇淡淡道,“问出了什么吗?”   “皇帝的病是没救了。”盈袖放下酒盏,目光似水微凉,“他不想死,也舍不得权利,因此太子死后迟迟不肯再立储君,搞得现在几个儿子争得头破血流,各派党羽相互厮杀。”   顾潇抬起眼:“隔岸观火,自然火势越大才越有看头。”   “左右没多久好活的老东西,也不怕引火烧身反受其害?”   顾潇道:“他心中属意的人还没有力压群雄的资本,因此其他人争得越惨,才越合他的心意。”   盈袖不再多问了。   崇昭帝已经年过六旬,人老病重,可惜大楚至今未有储君监国,朝廷大小事务都由丞相秦明德领六部尚书代为处理,许大策先决。   然而臣子不可逾权,日久必生祸端。如今眼看崇昭帝愈发病重,他的子嗣中除了早逝的大皇子楚煌和因秦公案被冷的二皇子楚煜,其他有一个算一个,纷纷不安分起来。   这位礼部侍郎杜易,便是十皇子楚泽的人。   楚泽与楚煜乃是一母同胞的兄弟,都是司徒贵妃的儿子。司徒贵妃不仅貌美才显极得圣宠,还出身武将世家,父兄皆是朝中重臣,当年声气最盛之时连许皇后都要让她三分。   奈何二十四年前的秦公案涉及二皇子楚煜和护国公秦鹤白,自然也牵连了司徒家。司徒氏虽因皇亲身份逃过一劫,到底元气大伤,司徒贵妃也被一度冷待,虽未被帝王厌弃,到底不复当年荣宠,曾经还有不平之心,岁月之后粉褪花残,反而沉静下来。   可惜她和二皇子能安分下来,年轻气盛的十皇子楚泽却不行。   自十一皇子夭折之后,楚泽就是崇昭帝最年少的儿子,不管帝王多么猜忌,总会对幺子多出几分宽容,自然也滋生楚泽骄矜之心。   许皇后虽是崇昭帝结发之妻,母族势力却只是中等之流,膝下所出唯有大皇子,可惜苍天不佑,楚煌在十二年前因病暴毙,只留下了皇长孙楚珣这一点骨血。   失了身为太子的亲儿,许皇后便颓丧下来,在管理宫务上也力不从心,渐渐被司徒贵妃和唐宸妃分了权,若非皇长孙楚珣极得圣眷,在崇昭帝授意下早早随朝理事,恐怕这皇后之位早就成了空谈。   然而皇长孙毕竟不是皇子,既然许皇后一脉不足为意,储君之位还得从剩下八名皇子中去选。   “楚泽年岁不及弱冠,虽有圣宠,却无司徒贵妃与二皇子的支持,要笼络朝臣并不容易,除非……”顿了顿,顾潇冷下目光,“他另有靠山。”   盈袖皱了皱眉,她在两年前奉师命乔装入京接应惊鸿传人顾潇,自此卷入朝堂阴私,心下恶极,早早与顾潇划开职责,前者主掌宫外暗羽势力,后者统筹宫内掠影之力。   平日里盈袖纵然办事利落却也不会过多打听皇家隐秘,此时便有些茫然。   顾潇看出她疑惑,也不卖关子:“皇后失权,贵妃被冷,后宫之中隐以唐宸妃为首。”   唐宸妃出身世家唐氏,现任吏部尚书的家主唐杰乃其兄长,在朝堂上党羽甚重,又借人事调度之机布网成局,其他党派谁也不敢说自己手下没有唐家的钉子。   如此强大的母族,唐宸妃本该高枕无忧,可惜她有个致命弱点——膝下无子。   唐宸妃只有玉宁公主这么一个女儿,无子是她最大的心病,若非她能把住崇昭帝的心思,又有母家支撑,恐怕连四妃之位都坐不稳。   盈袖道:“她想扶持楚泽?可是……”   楚泽自有母兄,司徒贵妃就算再怎么安分守己,也不会容忍其他女人来破坏自己的母子关系,唐宸妃的做法无疑是为他人做嫁衣。   顾潇摇了摇头:“唐宸妃虽无亲子,却有养子……四皇子楚琰,生母为北蛮和亲公主,在其幼时因北蛮撕毁合约叩关犯境而遭到猜忌,自杀以证清白,楚琰就养在了唐宸妃膝下,多年来视如己出,母子关系十分亲近。”   盈袖听到“楚琰二字,目光就是一寒,状似无意地问道:“她与楚琰生了嫌隙?”   “自半年前楚琰欲纳侧妃,因正妃唐氏乃是唐宸妃的侄女,唐宸妃自然心生不喜,楚琰知趣不提此事,嫌隙的确是落下,不过……”   “不过什么?”   顾潇面露冷意:“不过,毓秀宫与四皇子府的暗信往来可是一封也没少。”   所谓嫌隙,不过是掩耳盗铃之法,比起楚泽,唐宸妃当然更看重自己一手带大的楚琰,只是在这多事之秋欲为对方计,自然得佯装疏离才好化明为暗。   盈袖一点就透:“那么她接近楚泽,甚至撺掇对方结党营私,也是为了让楚泽替楚琰做出头鸟,还能将二皇子和司徒家也拉下水。”   顾潇叹气道:“楚泽心高气傲,唐宸妃老谋深算。”   “本就乌烟瘴气的朝廷,因为这夺嫡之争更成一滩浑水……”盈袖五指捏紧,“听你之言,恐怕日后得登大宝的八成是楚琰了。”   顾潇意味不明地嗤笑一声:“他倒是想。”   盈袖眨了眨眼,状似无意地问:“你收了楚琰之子为徒,花了三年教其习武,又替楚琰重组暗卫,助其耳目爪牙广布天京,如此殚精竭虑忠心耿耿,怎么现在这般火气?”   顾潇一双黑沉沉的眼睛像两口深潭,冷冷凝视着她,一言不发。   盈袖背后蓦地一寒,捏着瓷杯的手指紧了紧,仍是面不改色地把话说完了:“都说男人食色性也,楚琰深明用人当此道,赠你美酒佳肴,予你美女佳人,连带手下私卫都分了一半任你调度,又是哪里对不起你了?”   “盈袖。”顾潇终于开了口,声音很轻,“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你也不必拿这些话试探我,若是我真的转投楚琰,必定不会让你活到现在。”   他说得轻描淡写,盈袖背后则生出冷汗,心下却松了口气。   三年前,顾潇意外之下救了落难的楚珣和楚尧,却跟葬魂宫结下仇怨,因此牵连恩师顾欺芳,自此半生毁于朝夕,空留血海深仇。   顾欺芳生死匆匆,并没留给顾潇太多东西,唯有他的一身武艺和一把惊鸿刀。   顾潇做梦都想杀了赫连御,却从来不傻。因迷踪岭数日遭遇,顾潇知道赫连御也不过是他人手中杀人刀,罪魁祸首还在幕后,甚至牵扯到皇家阴私内斗。   赫连御费尽心思引来顾欺芳,当真只是为了陈年旧仇?   偌大迷踪岭埋葬了顾欺芳的性命,他一个少年人却安然脱身,当真是吉人天相?   曾经的顾潇相信老天有眼,现在的他只信人心叵测。   因此那时面对自称林校尉的男子拉拢,顾潇选择了婉拒离开,对方没有死缠烂打,让他松了口气的同时更加警惕。   等到他在金水镇遇到楚尧,随其去往天京,在途中再度“偶遇”林校尉,对方自称四皇子楚琰的手下,本奉命护送楚家兄弟,因葬魂宫来袭失散被擒,所幸两位皇孙吉人自有天相,被顾潇横插一手救下。   林校尉神情坦荡,理由正当圆顺,又有楚尧作证其所言不虚,顾潇这才放下怀疑。   他随着这两人来到天京,见到了四皇子楚琰,对方虽有贵气威仪,却无自视骄矜,能知人善用,更胸有沟壑。   顾潇是从楚琰口中,得知惊鸿刀所代表的意义,那一刻如遭雷击。   楚琰并不掩饰自己的野心,他对顾潇的赏识来源于楚尧的推崇,更来自惊鸿的价值。   崇昭帝昏庸,众皇子争权夺利……这些跟顾潇本来毫无干系,然而因为他们的私斗牵连到了顾欺芳,他身为其徒,舍得一身千刀万剐也一定要把罪魁祸首抓出来。   于是他成了楚尧的师父,也应下了楚琰的交易——他帮楚琰发展暗卫,楚琰替他找出勾结葬魂宫的到底是哪位皇子。   这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直到两年前顾潇因替楚琰监视官员前往醉春楼暗探,却发现了一位新红倌。   在外人口中“出身穷苦,命途多舛”的红绡娘子,竟然能以发上金铃奏响蛊惑魅音,使客人春宵一梦神智浑噩,对她有问必答。   顾潇有意调查她,按照情报找到了那名将她卖入醉春楼的赌徒,却发现这看似猥琐瘦弱的老男人竟然也有一身好武艺。   在他回头的时候,便见长街之上多出一道绯红魅影。   那时顾潇握紧了刀,沉声问道:“你是谁?为什么潜入醉春楼?”   “奴家盈袖。”她顿了顿,看向顾潇手里的惊鸿刀,眉眼生寒,“醉春楼,是我的。”   兵刃相接,顾潇的功力压了盈袖一筹,然而他的目光落在了女子手中双刀上。   一长一短,暗沉的刃身极似惊鸿,只是刀柄所刻的并非振翼鸿雁,而是一对鸾凤。   惊鸿暗羽阔别多年的相会,就在这一夜之间。   顾潇从盈袖口中得知了惊鸿背后被深埋的另一半隐秘,也得知了一个让他心惊生寒的消息——   三年前,惊鸿刀主顾欺芳身死迷踪岭,暗羽之主江暮雪以密令急召掠影,集两方之力从西南一路搜寻至北疆,终于发现可用线索。   其一是在北疆边关拿下了奸细活口,并搜到四皇子暗通北蛮的亲笔书信;   其二是在化为废墟的飞云峰上,找到了一块被掩于焦土之下令牌。   顾潇见过这样的令牌,因为他自己也有一块,是初入四皇子府时由楚琰亲自所予,与林校尉合力代掌府中暗卫。   那一刻,顾潇的眼睛突然间密布了血丝。 第182章 宫变(二)   顾潇回到府中的时候,楚尧还没有睡。   比起三年前那个款款如滚的肉丸子,他的体格因为练武长高了不少,自然也抽了条,虽然看着还显圆润,却不是胖乎乎的软糯,有了少年人的英姿轮廓,脸蛋还带着婴儿肥,笑一笑便在酒窝里盛了蜜糖。   八月十五是中秋佳节,也是楚尧的生日,过了今天他便满了十一岁,一脚跨进小大人的门槛里。   皇孙生辰本该热闹,可惜遇上了为崇昭帝祈福,静王妃唐芷音下令不得大操大办徒惹弹劾,只亲手给楚尧做了件衣服,吩咐厨下准备些精致饭菜和点心,就算是给他庆了生。   少年人喜热闹,楚尧自然也不例外,但他也晓得皇爷爷病重,现在并非热闹玩乐的时候,虽然委屈也无异议,乖乖接受了安排,只是胃口不好,随便吃了点东西就跑到院子里,眼巴巴地望着院门,等着顾潇回来。   师父说,回来的时候给他带糖葫芦。   然而他一直等到人定时分,顾潇才回来。   虽是中秋,天气到底是寒凉下来,也不晓得他跑到了什么地方,一身汗水都被夜风吹得冰凉,脸色有些发白,嘴唇隐显青色。   楚尧本来还想使点性子,见状就把话咽了回去,小跑上前抓住顾潇的手,不料那人反手将他抓住,用力之大让细瘦的骨头都开始发疼。   “痛痛痛——师父你干什么?”   顾潇仿佛突然被惊醒,下意识松开手,看着楚尧忙不迭地把手抽回吹气,收敛了脸上寒意,嘴角划开一个笑容,蹲下来道:“有些累了,抱歉。阿尧,你怎么还不休憩?”   楚尧围着他转了两圈,扁了扁嘴:“说好的糖葫芦呢?师父,你又骗我!”   顾潇从醉春楼离开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京卫军正在巡逻,纵然有轻功相佐,到底还应少惹麻烦,因此他急急赶路,怎么还想得起这小东西?   闻言,顾潇自知理亏:“是为师不对,明天补给你两支,好不好?”   这孩子虽有些娇气,却很是知理,鲜少在这些事上与人为难,顾潇本以为这样就能糊弄过去,却没想到楚尧背过身去,用手背揉揉眼睛,不吭声了。   顾潇吃软不吃硬,见状就缴械投降:“小祖宗,你可别哭呀!当心王妃让我吃挂落!”   “母妃才不会……”楚尧细声细气,有些难言的委屈,“父王心情不好,母妃总要伴着,哪还有空管我?”   顾潇一怔。   近日天京城内暗流疾涌,崇昭帝虽有诸多子嗣,却无一能越过那早逝的大皇子楚煌,其他的端王、静王……乃至他宠爱的楚泽,都不是帝王心头所属。   皇子的实力越强大,其背后的母族外戚就将在朝堂上占据更多地位,不管他们谁得了皇位,今后谁知道这江山姓楚还是姓什么?   崇昭帝一生昏庸,却在这件事情上坚持不退,因此从宫中探子处传来风声,皇帝欲立嫡长孙楚珣为皇太孙。   消息甫一透露,未传于明面,已在暗中起了风云。   崇昭帝这样做,便似在他所有儿子脸上打了重重一巴掌,宁立孙不立子,纵有规矩可寻,可又有几人意能平?   现在这还只是风声,等到崇昭帝真正下诏,那才是风云骤变。   静王已经忍气吞声暗中筹谋许多年,现在羽翼已丰,自然就不再愿意忍了。   诸般思量在顾潇心头转过,他伸手把楚尧扳过来面对自己,刮了一把挺翘的鼻子,笑道:“好啦,用过晚膳没有?要不我下面给你吃?”   生辰过得冷冷清清,楚尧心里自然不高兴,胃口也不甚好,只随意填了两口饭菜就在此等了他大半夜,不提还好,现在被顾潇一说,肚子就“咕咕”地叫起来。   他脸一红,也不再闹腾,抱着顾潇的脖子很是亲昵地蹭了蹭,有些雀跃:“师父,你亲手做吗?”   顾潇心道一句“得寸进尺”,慈祥地笑了笑:“我会亲手丢面条。”   楚尧:“……”   他吧唧一下嘴,老老实实地松开手,小少年抽条不少,顾潇不必弯腰就能顺顺利利牵着楚尧的手往前走,一大一小踩过院子里的落花,留下两行浅浅的脚印。   楚尧不想睡,静王夫妇在书房夜谈,宫人们自然也不敢多劝,眼睁睁看着顾潇把小主子带到前院,丢了把木刀让他练招,自己撸起袖子进了厨房。   厨房内还有值守的厨娘和下仆,见到他都低头问好,本以为这位爷是肚饿要找些夜宵,却没想到顾潇挥挥手把他们都赶了出来,自己开始生火热锅。   他总爱逗弄小孩,实际上是会做饭的。顾潇自幼跟着师父师娘在山上生活,师娘十指不沾阳春水,师父做饭仅限于吃不死,因此他从十岁就开始自力更生,厨房里的功夫比刀上还要火候厉害,哪怕这三年生疏下来,下碗面条总是没话说的。   木柴在灶下燃起火光,锅子烧热倒水,趁着这功夫,顾潇取过厨房醒好的面团,拿擀面杖摊成一大张面皮,菜刀划过几下就成了宽窄几乎分毫不差的面条。   他并没做太多,毕竟时辰已晚,少年多用会积食,动作自然就快。不多时,频频观望的楚尧就看到婢女端着楠木托盘走近,将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面放在石桌上。   粗细均匀的面条沉在醇厚鸡汤下,上面铺陈了青菜肉末和溏心蛋,点缀了一小撮葱花,看起来普普通通并不精致,热气却熏得他眼睛微红。   顾潇洗净了手,坐在他面前,见状挑了挑眉:“怎么了?”   “没……师父先吃。”   楚尧吸了吸鼻子,端起来挑了一筷子先凑到顾潇嘴边,顾潇低头把这夹面条吸溜了,然后笑眯眯地看着小少年狼吞虎咽,周遭侍从欲言又止,想来是觉得小主子这般吃相是把皇家风仪都悉数喂了狗。   见楚尧吃得高兴,顾潇心头郁结莫名就松了松,这孩子有些不似皇家的傻气,却总能让他不自觉笑起来。   可惜这笑容并没持续太久,就在嘴角很快消弭。   静王府深夜有客来访。   皇长孙楚珣今日自请要前去城外大通寺为帝王祈福三天,明日一早便要动身,同行者还有玉宁公主和驸马唐芷阳,顾潇没想到他们会在今夜到静王府来。   玉宁公主楚婉宁是唐宸妃的独女,驸马唐芷阳乃是静王妃唐芷音的亲兄长,由此可见静王楚琰与唐家之间联系紧密,便是连婚姻都成了两方联合的红绳。   崇昭帝忌惮儿子,待女儿自然也没有多少细致关爱,好在玉宁公主有个得宠的娘,自己也向来安静本分从不惹是生非,相比她的两个姐妹要更得父皇青眼一些。因此,另外两位宫主远嫁塞外和亲,唯有玉宁公主嫁给了京卫大将军的唐芷阳,夫妻俩长留天京,琴瑟和鸣,如今玉宁公主已经怀有四个月的身孕。   本有唐宸妃这一层影响,如今又有了姻亲维持,玉宁公主与静王府之间向来关系极好,相比之下,楚珣的身份就有些尴尬。   他是皇长孙,早年丧父,几位皇叔不说对他有多好,面子上总还过得去,尤其静王楚琰念着长兄昔年关怀之情,向来是对楚珣颇为宽厚,就连三年前楚尧拜师,若非静王松口允诺,顾潇也不好顺手收他为徒,更别提让他居首徒之位。   然而,自打这一年来夺嫡之争愈演愈烈,朝堂上党派林立,后宫中勾心斗角,皇子之间的关系降到冰点,对待帝心所向的楚珣自然就更为微妙。   楚珣虽然年轻,却是个十分精明通透的人,见状知情识趣地减少了来往走动,是避嫌也是避锋。   顾潇心里盘算着年头,楚尧人小心眼儿少,见到他们当即便笑开了花,放下碗筷就跑过去抱住玉宁公主的手,道:“皇姑姑,你可慢点儿,别吓到小妹!”   玉宁公主正迈过门槛,闻言便笑了,一手虚抚自己微微隆起的肚子,打趣道:“太医都未诊断出来,阿尧怎么知道是小妹?”   楚尧眨了眨眼睛:“因为阿尧有了珣哥哥,当然要个妹妹!”   唐芷阳忍不住摇头:“阿尧,万一是个弟弟呢?”   楚尧瞪了他一眼:“我想要妹妹,那就是妹妹!”   楚珣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他在楚尧面前弯下腰,捏了捏小堂弟的脸蛋儿:“行,皇姑姑肯定给阿尧生个漂亮小妹!”   楚尧心满意足,不再闹腾玉宁公主,牵起楚珣的手向顾潇转头叫道:“师父,珣哥哥来了!”   顾潇走过来,先拿帕子盖在楚尧脸上,胡乱擦掉他油光水滑的花猫脸,这才拱手行礼:“卑职见过公主殿下、驸马爷!”   他如今在静王手下挂了个有名无实的虚职方便行走,见着玉宁公主夫妇自然要遵些礼数,至于楚珣和楚尧都是该对他行礼的弟子,自然免了这一道规矩。   玉宁公主虽然鲜少出宫,倒也不是第一次见他,闻言便是轻轻一笑,唐芷阳更是亲手将顾潇扶起:“现在没有外人,顾副尉不必多礼。”   顾潇从善如流地直起身,道:“王爷正在书房议事。”   他话说得简单,来的三人却都心思玲珑,玉宁公主当即便笑道:“明日将行,本宫有了身子又是头胎,特来寻王嫂取个经。”   她话说得有理,顾潇暗自拧眉,宫中自有专精此道的太医和宫人,何必要大费周章来找静王妃询问?无非是个托词罢了。   他看了唐芷阳一眼,驸马的笑容温和依旧,只是眼中带了阴鸷,见到顾潇的眼神便接口道:“出行在即,京卫调动频繁,本将军欲与王爷相商此事。”   心下一动,顾潇唤来管家,叫他带驸马去书房,同时请出静王妃,后者心细让婢女在瑶光阁摆好茶点,好让王妃招待玉宁公主。   玉宁公主自始至终都是笑盈盈的,唯独一只捏帕子的手已经指节发白,她也不多废话,很快就跟着婢女和侍从走了。   顾潇见唐芷阳不说话,便看向楚珣,问道:“珣儿?”   楚珣对他规规矩矩地行了弟子礼:“许久不见师父和阿尧,甚是想念,又兼近日练武略有所得,今夜便借皇姑姑的马车行个方便,师父可要不吝赐教才是。”   顾潇失笑,楚尧已经迫不及待地拿起他那把木刀,牵着楚珣的手就往练武场跑,脚步如飞半点看不出笨重迟滞,约莫是想一雪上次被楚珣扫落梅花桩之耻。   顾潇看着他们一高一矮两道背影,飞花落叶都被急匆匆的脚步扬在身后,黄衫玉带的贵公子面生暖意,墨发高束的小少年眉飞色舞,举手抬足间轻快无忧,仿佛把万丈红尘烦恼都抛在九霄云外,岁月静好如画卷一般。   然而,也只是如画卷一般。   他眼里似有流光闪过,无声地叹了口气。   顾潇走得很慢,当他来到演武场的时候,兄弟俩已经切磋了数个回合。他眼光毒辣,一瞥就知道楚珣功底扎实出招熟练,必定是下了苦功夫,相比之下楚尧就捉襟见肘,招式出一忘三,步法频频出错,可见平日里把他布置的功课都赖了过去,连基本功都还只是过眼不过心,要不是楚珣手下留情顾着小堂弟的面子,怕是后者早就掉下梅花桩做个滚地丸子了。   三年相处,顾潇并不是没用心教,只是楚尧娇气吃不得苦,扎个马步都要哭爹喊娘,把当初的雄心壮志统统喂了狗,每每坚持不到一个时辰就要撒娇耍赖。他年纪小,又生得可爱,撒起娇来无人能比,王妃又心疼儿子,顾潇坚持了几次也只好无奈放水,左右这小崽儿是生在王室,不用刀口舔血讨生活,如此又何必强扭瓜藤?   饶是如此,当顾潇看到他这惨不忍睹的走位和招式,哪怕占上风的人也是自己徒弟,依然觉得十分丢脸。   楚尧只是偷懒,并不是真傻,两边一交手便相形见绌,他费尽了力气却连楚珣的衣角都碰不到,很快憋红了一张脸,不晓得是气还是羞。   下一刻后颈一紧,他被顾潇拎住衣领往后一丢,但觉耳边风响,脚下便落了实处,一屁股坐在地上,愣愣地看着师父站在自己适才留足之地,轻飘飘像片叶子落于枝头。   “阿尧,明日起每天多挥三千刀、加行两万步,为师看着你做。”顿了顿,顾潇看向楚珣,“长进不错,跟为师试试……游龙。”   楚尧到嘴的反抗还没来得及说出来,就觉得眼前一花,顾潇的影子突然在梅花桩上消失了。   楚珣本能地竖刀在前,恰好撞上一道劲力,紧接着传来裂响,他脸色一变急急飞身退后,看见手中掌宽的木刀只剩下半截。   断口平滑齐整,该是被利刃斩下,然而适才他看得清清楚楚,顾潇手里根本没有刀。   他心头一惊,顾潇的声音已经在耳畔响起:“惊雷。”   这一次楚珣反应极快,断刀逆势斩出,正是那霸道的“白虹”。   “拈花。”   断刀与肉掌相撞,原本刚劲的力道突然变柔,那只手在刀锋下轻轻一捏,手势一转,楚珣只觉得腕力一松,手里便已经空空如也。   他被缴了械,倒是不慌,一脚在梅花桩上立定,身体顺势一转,搓掌成刀斩向顾潇,取的是“横波”之道,虽然力与速都还不足,却已经可见火候。   可惜他对上的是破胸而来一式“断雁”,饶是顾潇留力七分,断刀在咫尺停下,改为将他震退,楚珣依然出了一身冷汗。   楚珣苦笑道:“师父这回可真是一点也不吝啬。”   顾潇笑了笑:“总不能让你白跑一趟,注意来——盘风!”   梅花桩上聚气成风回旋身周,楚珣近不得前也退不得后,只好硬着头皮狼狈应战。他看得明白,顾潇每每用劲点到即止,出招之前也刻意先报了招数名字,速度较之寻常不知放满了多少,是再仔细不过的言传身教。   楚尧坐在地上仰头看得目不转睛,除却三年前那场遇袭,还是头一回重燃了对武功的向往。   他紧紧盯着师父的动作,眼睛连眨一下都不敢,直到十六式演尽,两人落地。   顾潇气定神闲,楚珣已经满头大汗,却依旧谦恭:“多谢师父指教。”   “你肯下功夫,基本功练得扎实,只是招式用得太死,不够灵活机变,自然跟不上步法变化;内力也差了太多,每日多加一个时辰呼吸吐纳,先养气才好锻体。”顾潇把他的问题仔细说清,又招手把楚尧唤过来,眯起眼睛调侃,“丸子,记住了吗?”   楚尧有些羞愧,连这讨厌的称呼也不反驳,把头摇成了拨浪鼓,声如蚊呐:“就、就记住一半……”   “总算是记住了一半,我教了你三年呀!”顾潇以手抚胸长叹一声,“当年我被师父勒令在一个月内背熟招数形式,结果你三年还没记住,挺聪明一孩子就是不用功,叫我怎么去见你师祖?”   楚尧想起三年前的“女土匪”,结结实实打了个寒颤。   孩子的记性最浅薄也最深刻,在他小小的心里装不下太多东西,奈何顾欺芳人如其名霸道得令人生畏,就像一把锋利的刀扎在心里,叫楚尧想忘也难。自打入了顾潇门下,楚尧每每偷懒时最担心的不是师父罚他,而是回想起师祖那皮笑肉不笑的表情,生怕哪天这“女土匪”就来到天京城视察徒子徒孙,见他不爽就真把自己做成一盘红烧肉丸子。   他对顾欺芳有那么多敬畏,却根本不知道千日时光匆匆过,当初鲜衣怒马的女子早已不知身葬何处。   顾潇把他的表情收入眼底,手指慢慢攥紧,面上声色不改,道:“去,上桩子站半个时辰。”   楚尧这次没再找借口偷懒,麻溜地上了梅花桩,老老实实练下盘功夫,只一双眼睛还盯着下面,可惜夜风大,他听不清那两人说了什么。   实际上,楚珣只对顾潇说了一句话:“明晚子时三刻,城北永昌巷,阮大人欲与师父一晤。”   顾潇瞳孔微缩。   朝廷上姓阮的官员不少,值得楚珣深夜前来带话的人却只有一个——户部尚书,阮非誉。    第183章 宫变(三)   唐芷阳说完最后一个字,静王楚琰便大发雷霆,一脚踢翻了书房里的檀木桌案,笔墨纸砚砸了满地,谁也不敢在这当口吭声。   “楚婉宁,楚婉宁,好一个楚婉宁!”   静王妃刚一进门就有一只瓷杯砸在脚边,她垂眼看出这是自己早年描出花样的那副茶具,王爷向来喜欢,现在却弃如敝履,不知道是气急之下没认出来,还是压根没有多想。   捏着巾帕的手指紧了紧,静王妃心里松了口气:幸好阿尧已经被他师父带远了。   楚琰余怒未消:“王妃不在瑶光阁伴客,莫非是楚婉宁说了什么?”   “单看宸妃之面,以公主名义,王爷还该称其皇姐,慎言才是。”静王妃小心避开碎瓷片,走到他身边轻声宽慰,很快压下楚琰的火气。   静王脾性颇烈,只是会披温和稳重的外壳,相比之下这位王妃就柔和太过,宁静如庭院环绕假山的池水,就算凝眉动气也是婉约似春风拂过水面。   无怪静王哪怕唯有一子也未纳侧妃,一心一意对她好,大事小情均不避讳,除却与唐家的关系,也不少对王妃的情义信任。   见楚琰压下火气,王妃这才道:“公主并未多言,只道‘血脉传承不易,她与驸马皆已非韶华,对子嗣当十分谨慎,何况陛下年事已高,更对孙辈多些看重’。”   此言一出,驸马唐芷阳的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   静王妃瞥了他一眼,道:“大通寺的计划,还是从长计议吧,为此事伤了子嗣又跟公主闹大,无论对唐家还是宸妃都不是好事。”   她说话点到即止,一语毕便放下亲手调制的参茶,令婢女快速收拾了满地狼藉,便干脆地带人走了,半点也不拖沓。   楚琰目送她离开之后,才示意唐芷音关上门,书房里除了他们之外还有两人,一个是高大英武的年轻男子,一个是白面长须的中年男人。   王府暗卫长林校尉,兵部侍郎郑秋。   明军暗卫,悉数在此,可见静王已经有些按捺不住了。   郑秋在四人之中辈分最高,便对唐芷阳冷笑一声,毫不客气地道:“公主好大威风,芷阳你娶了好夫人!”   自今日一早楚珣自请祈福,楚琰就回府召集部署,打算借这机会动点手脚,就算要不了命也会让其脱层皮,不管残疾还是毁容都将失去登宝机会,还能设法将脏水泼到其他皇子身上,一箭双雕。   然而,玉宁公主去御前请愿随行,却让这个计划不得不搁置。   她是唐宸妃的独女,又是唐芷阳的妻子,如今还身怀有孕,若是因为他们的行动出了半点差错,此后都不好交代。   纵使近年来唐宸妃不止一次说过玉宁公主与她离心,到底还是舍不得这个唯一的亲生骨肉,何况她的存在也是为唐宸妃固宠的一大筹码,在崇昭帝驾崩之前都不可得罪狠了。   “她这么做,是在给楚珣当护身符,为此拿自己和孩子威胁舅兄,今晚亲至王府,也是把我们摆在了父皇面前,倘若出了事,王府逃不了干系。”楚琰神情阴冷,“因此,这一回我们不仅不能下手,还要保人。”   郑秋皱眉道:“玉宁公主怎么会知道我们要动手?”   楚琰看向林校尉,声音转寒:“顾潇,今日去了哪里?”   身为楚珣的师父,又在静王府中资历最浅,他的确是最值得怀疑的人。当初楚琰愿意松口让他收下楚珣,不过也是动了将其作为眼线安插在楚珣身边的意思,然而对方终究不是自己一手提拔的心腹,永远不可疏于防范。   “回禀王爷,属下不知。”林校尉惶恐低头,“他轻功卓绝,又有麾下暗卫遍布天京城,属下的人不敢跟得太紧,只晓得他今日并未进宫。”   楚琰冷声道:“七年前我便将暗卫势力交到你手里,可他只用了三年就让你变成了睁眼瞎子。”   林校尉背后生出一股寒意,当初是他先行起意杀顾欺芳留顾潇,是因为比起老练狠辣的顾欺芳,一个初出江湖的小辈显然更好掌控利用。然而这三年磋磨过去,当顾潇将静王府中暗卫扩充一倍不止,在帝王眼皮子底下把暗网铺满天京城,那些曾有的轻视早已化成了惧意。   如果说那位远居迷踪岭的葬魂宫主是披着人皮的恶鬼,顾潇便是一棵长于光明却扎根黑暗的妖树,靠着血肉飞快成长,无论武功眼界还是心机手段,到如今都令屋内无人不忌惮。   他们用三年的时光,把一只狼崽变成了饿狼。   林校尉不止一次想要过河拆桥,然而诸般手脚都有顾虑,稍不留意就会露底,到时候麻烦更甚,只能这样提心吊胆地拿顾欺芳之事勾着他,如履薄冰。   既然暂时不能杀人夺权,就只能暂且稳住,好在那时手脚利索,少有线索留下,顾潇又被看在静王眼皮底下,难以获得对此事确切有用的情报。   一念及此,他赶紧道:“王爷,虽然顾潇与楚珣有师徒之名,但他与世子更多师徒之情,何况大通寺之事咱们是临时起意,他不该事先得知,自然也来不及泄露情报。”   “如果不是他,消息是如何走漏?”说话间,郑秋一眼落在唐芷阳身上,未尽之意昭然若揭。   唐芷阳握紧了五指:“郑大人以为是本将军贼喊捉贼?”   不待郑秋反讽,楚琰便开了口:“还有一个可能……王妃。”   此言一出,三人脸上都现出惊色,郑秋喃喃道:“王妃怎么会……”   “今日后晌,她派人去给母妃送了新制调香,婢女回禀说当时公主也在场。此香名为‘通宁’,木盒上有手绘的‘守宫’纹路。”顿了顿,楚琰拿起参茶,摩挲着光滑杯壁,“我本没多想,直到这茶……”   林校尉骇然道:“茶中莫非有毒?”   “王妃不会如此,然而她心细谨慎,不会不记得本王最厌恶这味道。”楚琰将茶杯掷于桌面泼洒了半面宣纸,模糊上面未成的书信,“人参如人生,纵有苦后回甘,终究归为白水一盏……她在警告本王,收手。”   郑秋想得更多:“这是王妃自己的意思,还是唐大人的意思?”   唐芷阳摇了摇头:“家父跟王爷早已同盟共舟,岂有在这紧要关头反水的道理?”   “女人总是容易心软,尤其她有了阿尧。”楚琰淡淡道,“阿尧已经十一岁了,若是本王不起事,一生荣华富贵总是稳当的,王妃不指望他能有什么大的出息,仅此便已足以,倘若本王失败,反而连这样的生活也会一去不返,她愿意与本王同生共死,却舍不得阿尧跟我们同甘共苦。”   唐芷阳身为静王妃亲兄,当即冷声道:“妇人之见,大事未起便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王妃的担心不无道理,本王并不怪她,但是……本王最讨厌输,自然也不会输。”楚琰眯起眼看向林校尉,“三年了,依你之见,觉得顾潇如今还可信吗?”   林校尉道:“只要他一天不知道真相,就是可信的。”   楚琰轻按额角:“然而这天底下哪有包得住火的纸?”   他为难犹疑,便是舍不得顾潇带来的利益,毕竟自己身为皇子,一举一动都有无数人看在眼里,暗中筹谋便至关重要,几乎代表耳目左右决策。   林校尉掌管暗卫七年,也只能勉强与其他势力分庭抗礼,直到顾潇前来,用三年时间重组昔日掠影的部分后人,又将暗卫部署重新安排训练,现在整个天京城的音容都被放在楚琰面前,被顾潇托在两掌之间。   正因如此,他才会生出忌惮。   顾潇能成长如斯,顾欺芳的事情还能瞒他多久?   自断臂膀以绝后患,还是设法拖延再行欺瞒?   郑秋道:“顾欺芳的事,知情者除了我们四人,还有几个?”   林校尉道:“当时随属下前往葬魂宫的死士,已经全部成了封口死人,事后属下也亲自带人去烧了飞云峰,满山活物绝命如今寸草不生,这世上知道真相还能活着的,也就只剩下赫连宫主了,不过……”   楚尧皱了皱眉:“不过什么?”   “此番属下前往迷踪岭与葬魂宫接洽,赫连宫主送了一个人,说王爷也许用得上。”   唐芷阳追问:“什么人?”   “他的一个手下,据说在三年前曾领命看守泣血窟,并对顾潇用过刑。”   楚琰先是一怔,继而大笑:“好!替本王多谢赫连宫主!”   林校尉道:“赫连宫主此番将人交给属下,还让属下向王爷带一句话。”   楚琰正是心情愉悦之际,闻言便道:“他说了什么?”   林校尉犹豫片刻,才道:“赫连宫主说自己旧伤复发,葬魂宫内人心浮动急需整顿,兼之迷踪岭离天京山高路远,此番事变心有余而力不足,只好待王爷得偿所愿之日,再亲上天京向您敬酒祝贺。”   楚琰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郑秋和唐芷阳齐齐皱眉,静王府与葬魂宫的合作向来隐秘又至关重要,在这个紧要关头,葬魂宫却不进反退,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赫连御到底是什么意思?   半晌,楚琰意味不明地问道:“宫主旧伤复发,是什么伤?现在可有大碍?你,可是看准了?”   林校尉迟疑片刻,道:“属下此番入迷踪岭,是被破例请到主峰禁地,看见赫连宫主正在冷泉中运气练功,他的身上……确实有三道剑伤。   唐芷阳一怔:“剑伤?”   “两道分别在前胸后背,都离心口极近,还有一道在肩上,再偏两分就能割颈封喉……以属下眼力,能确认这是陈年旧伤,但是伤口难以愈合,近日又再度崩裂。”   楚琰终于面露惊色:“什么人能伤他至此?”   林校尉道:“一个死人。”   屋内其他三人终于定心,既然是死人,那么无论对方生前多么可怕,如今都不足为惧了。   楚琰缓缓落座,手指轻敲桌面:“既然宫主不是推辞,那便罢了,左右有了他这份大礼,本王能将顾潇彻底绑上战船,暗网之事也可暂且放心……林朝,北方贵客将至,你也要做好准备了。”   他说得隐晦,林校尉当即会意:“是!”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心腹通报:“王爷,顾副尉求见。”   说曹操曹操到,屋里四人对视一眼,郑秋身份特殊先行从秘道离开,林校尉迅速将机括复原,楚琰这才道:“让他进来。”   顾潇携着一身风尘踏入门内,不多看也不多话,直接探手入怀将一页薄薄的纸呈上,道:“今夜属下去了醉春楼蹲点,看到礼部侍郎违规嫖妓,便用些手段问出了些东西,请王爷过目。”   笺纸上不过寥寥几句,楚琰的目光却在上面停驻了很久,半晌才将其转给郑秋,紧紧盯着顾潇:“此事当真?!”   “陛下将于三日后当朝立皇太孙,诏书已经拟好。”顾潇道,“旨意尚未正式下达,陛下已经密令礼部做好准备,可见决心已定。”   楚琰阴沉着脸,唐芷阳寒声道:“虽说取嫡不取庶,可是这立孙不立子,陛下就不怕招致异议?”   “他信不过我们。”楚琰冷冷一笑,“二皇兄现在虽然沉寂,可是他余威犹在,又有司徒家作为后盾,再加上秦公案的积怨愤恨,父皇若是选了他,恐怕连闭眼都不安稳……至于本王的几个弟弟,除了老五之外都是不堪大用,可惜他是个天生的九指,形体有缺如何做这人皇?”   顾潇道:“既然如此,王爷才该是众望所归。”   楚琰的脸色更难看了,那是浓浓的不甘和怨恨,一闪即逝,转眼就恢复常态。   唐芷阳适时道:“王爷,我们不如再试一次。”   静王道:“试什么?”   “试试百官对此事的看法,试试陛下对子孙的态度。”停顿片刻,唐芷阳沉声道,“十皇子心直口快,若得悉此事,必然不肯沉默……如此一来,若成则是众意难违,若不成也能让端王难以独善其身,水越浑对王爷才越有利。”   静王一怔,继而大笑:“好!”   顾潇一言不发,和林校尉一同变成沉默的石像,做暗卫的寡言少语才是正道,该不说话的时候就一个字也别多言。   静王看到他,忽然开口道:“林校尉,你去了西南月余,可有查到葬魂宫的消息?”   林校尉闻言,立刻想起了适才合计,拿出早已想好的说辞:“回禀王爷,属下奉命调查王室何人与葬魂宫勾结,冒险潜入迷踪岭,意外找到了昔日参与顾副尉之事的一名活口,已经押回王府密……”   林校尉的话没有说完,因为他看向了顾潇,声音戛然而止。   未及弱冠的年轻男子容色淡淡,看起来平静得过分,一只手落在惊鸿刀柄上,慢慢摩挲,声音比这秋夜冷风更寒:“哦?”   他瞥见了顾潇的眼睛。   刀锋从那方寸之匣破出寒光。    第184章 宫变(四)   顾潇走出地牢的时候,天已经大亮。   他手里有一方巾帕,正一寸寸拭过刀刃,被血污染的刀重归雪亮,白净的帕子却斑驳了殷红。   林校尉走在他前面两步,只觉得如有芒刺在背,大气也不敢出。   地牢里的活口已经变成了死人。   林校尉自然不是第一次看到死人,却是头一回真切意识到死是一种解脱。   三个时辰,顾潇在那人身上落了三百刀,从皮到骨,挑筋断脉,把一个高大男人活剖成皮包骨头,这期间他一直重复一个问题,那人也只重复着一个答案。   “三年前,是他给我灌了疯药,把我丢进泣血窟,化成灰我都认得这个人……我问他奉谁的命谁的事,他说……‘奉宫主之命,行端王之事’。”顾潇擦净了惊鸿刀上最后一滴血,抬头看向林校尉的背影,“林大人,您执掌刑讯多年,人已经被折磨到这个地步,无论如何也不会说假话了吧?”   林校尉没回头,背后的寒意却一股股地窜动,他勉强让自己的声音不要颤抖:“是的。”   “既然他没说假话,那就是真的了……”顾潇顿了顿,“端王楚煜,勾结葬魂宫,害死我师父……对不对?”   “对、对!”   顾潇嘴角动了动:“为什么呢?我们师徒跟他井水不犯河水,端王自秦公案后就不问朝政,为什么要做这些事情?”   林校尉强笑一下:“端王本该前途无量,却因为勾结秦鹤白意图谋逆,从此前程尽毁,表面上没有动作,正因为他暗中意难平。”   顾潇定定地看着他,沉默片刻后还刀入鞘,竟然还微微笑了出来,赞同道:“好一个意难平……说得,对啊。”   林校尉心中一口大石终于落地,他放慢了脚步等顾潇追上来并肩而行,直到一个岔路口,两人才分道扬镳。   顾潇脸上的微笑,在他背影完全消失于转角后,才慢慢消失在嘴角,喃喃道:“对极了。”   他在萧瑟秋风中转身,扬起飞尘。   日头出云,楚尧用过了早饭,头一次没等师父抄着木棍来撵,乖巧自觉地上了梅花桩开始练功,摇摇晃晃地在高低错落的桩子上起落来去,等到汗水将衣发都浸湿,他也没有停下的意思,直到冷不丁被一根糖葫芦戳下梅花桩。   “阿尧,下盘不稳,还得苦练呀。”顾潇笑吟吟地把他接住,手里的糖葫芦就塞到楚尧嘴里。小少年下意识舔了一口裹在外面的糖衣,甜滋滋的味道充斥口腔,他眨了眨眼睛,像只啃到肉骨头的小狗。   顾潇把他放下来,蹲在地上望了望天,啧啧叹道:“稀奇,太阳没从西边出,丸子也会上桩啊!”   楚尧一句“谢谢”被活生生憋了回去,愤愤咬了一口糖山楂,凑活着嚼吧嚼吧吃下肚去。   他咽下一口糖葫芦,仰着小脸看顾潇:“师父,你心情不好吗?”   顾潇挑了挑眉:“嗯?”   “你看起来,像要哭了一样。”楚尧一手小心翼翼地摸着他的眼角,一边绞尽脑汁地想着如何安慰人,可惜他从小就被娇养,终究不得其法,只好把咬了一口的糖葫芦凑到顾潇嘴边,学着他平时哄自己的模样,“师父你吃一口,甜的。”   顾潇看了他片刻,就着楚尧那只手,张开嘴吭哧吭哧一路咬下去,眨眼间一根糖葫芦只剩下光秃秃的竹签子,而他吐出一口气,十几颗山楂籽在沙地上落得整整齐齐。   “嗯,可甜了。”   “……”   楚尧举着竹签,又看看地上的山楂籽,一时间目瞪口呆,连哭都忘了。   顾潇看着他的呆样,再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这么一笑,楚尧终于回过神,嘴巴扁了扁,倒是出乎意料地没哭,反手将竹签子掷了出去,正中一根梅花桩,虽然入木极浅摇摇晃晃,好歹是没掉下去。   “准头不错。”顾潇赞了一句,戳了戳他的包子脸,“我吃了你的糖葫芦,怎么不哭?”   “是我请你吃的。”楚尧吸了吸鼻子,又用手去摸他嘴角,“你笑了就好。”   “……阿尧,你不愧是我亲传弟子。”   “嗯?”   “小小年纪就这么会油嘴滑舌,等长大了怎么得了?”顾潇捏着他的脸,“还好你哄的是师父我,要是小姑娘,怕是媳妇都拐来了。”   楚尧被他耳提面命恶补了整整三年坊间小话本,白糖馅儿都换成了蛋黄芯子,闻言把头摇成了拨浪鼓:“不要媳妇,她们管钱还凶!”   顾潇打趣他:“不要媳妇?那你要什么?”   楚尧抱着他的脖子不撒手:“要师父!”   顾潇一怔,继而拍着腿大笑:“一根糖葫芦就要我卖身,把师父看得太廉价了吧?”   楚尧被他活生生笑红了一张小圆脸。   顾潇这一天哪儿都没去,用上了十足耐心陪着楚尧在演武场里练功,从心法、步法、刀法、武决四方面考较他的功底,一点点掰烂揉碎地给他讲解纠正,言传加上身教,不厌其烦,叫楚尧想偷懒都不好意思。   他只是在休息间隙里像条死狗般瘫在地上,抬眼看顾潇,有气无力:“师父,我们就不能日后慢慢来吗?”   顾潇喝了一口水:“今日事今日毕,哪有那么多日后可提可等?”   楚尧继续抗议:“我还小……”   “你会长大的。”顿了顿,顾潇道,“很快。”   楚尧趴在地上不肯起来:“那你先去教珣哥哥呀!他已经长大了!”   “他……早已不用我教了。”   楚尧还小,听不出他话里的用意深长,只是回想起昨夜那场毫无悬念的切磋,支起脖子道:“那就让珣哥哥保护我好了!”   顾潇想把他拽起来的动作顿了顿:“阿尧。”   楚尧听到他声音转冷,愣了一下,再也不敢耍赖,一骨碌爬了起来,顾潇的手掌落在他头上,却不是抚摸,而是静静停留。   他怔然道:“师……父?”   “世上伤人伤己的事情太多,没人能永远保护你,除了你自己。”顾潇的声音很轻,“人心易变,所以别太相信别人,对人遇事都多想想,知道吗?”   楚尧觉得他这话有些没来由的悲意,却不知道该怎么反驳,只能下意识地点头,乖乖捡起木刀上桩子。   顾潇看了眼黄昏天色,转身正好瞧见长廊下默然伫立的人影,烟水色绣花斗篷上衬得一张脸更显苍白,就连胭脂还掩不住疲态。   “卑职见过王妃。”   静王妃收回落在楚尧身上的目光,深深看了顾潇一眼,道:“从来没有人敢对阿尧说这些。”   顾潇早知她来了,适才那些话自然也不只是说给楚尧听,闻言微微一笑:“王妃视阿尧为心头肉掌中宝,自然不愿意拿这些腌臜事污他耳目,只是如今事到临头,他也总不能做一辈子天真无邪的孩子。”   静王妃摇了摇头:“我不告诉他,不仅是因为这个。”   顾潇抬眼,就听见她继续道:“无知者无罪,他只有什么都不知道,以后才有活路。”   演武场向来是顾潇跟楚尧的私地,王妃爱子心切,早已下令除了自己和王爷,任何人不得擅闯此地,顾潇也在周围布下自己可信之人,如今算是有了个能好好谈话的一亩三分地。   顾潇将静王妃这句话仔细品味了片刻,从中尝出了一丝苦涩味道。   他斟酌了一下,道:“王妃多虑,王爷是成大事的人,阿尧更是福份深厚。”   “功亏一篑者自古有之,福厚缘浅者多不胜数,有的时候机关算尽,还得看老天的心情。”静王妃勾了勾嘴角,却看不出多少笑模样,“王爷今日一早把我叫去,让我留守府中打点内务,近日风波多生,就少些外出。”   顾潇心里明白,静王虽然不因玉宁公主之事迁怒王妃,到底也会生出隔阂,如此做法已经是看在他们夫妻之情上最稳妥的处置。   静王妃见他不说话,也只是笑了笑,意味不明地说了一句:“北边风大,我差人送点衣物热汤过来。”   她说完便走了,只留下烟水色的背影沉在顾潇眼底,像迷雾里潺潺流过的一条小溪,并不清澈,却悄然流转过山隘拐角,滋润于草木土石。   一阵风吹过来,顾潇的脸色顷刻变了变。   子时三刻至,万籁人声绝。   永昌巷曾经是条乞丐巷子,里面的屋宅年久失修,住了不少无家可归的乞儿,可惜去年一场走水引发大火,人虽然逃出大半,到底还是出现了死伤,从此就有流言说此地闹鬼,哪怕白天行人路过此处也会下意识地绕道,即使不信鬼神,也不打算去染一身晦气。   然而顾潇已经在这里等了半个时辰。   他一身黑衣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双腿夹住一根摇摇欲坠的屋檐横梁,人就像只壁虎紧紧贴在阴影里,野猫在破败的墙头来去,老鼠于脏污的垃圾堆里乱窜,蜘蛛已经结出天罗地网,而他没惊动任何一只生灵,就连冷风从破碎的门窗灌入,也只是吹落了他身上的微尘。   林校尉就是随着这阵风一起进入屋子里,他进门之后先吹燃了火折子,如豆火光已勉强够他视物,屋中一切都在墙上映出投影,林校尉又捡起几颗石子投向哥哥死角,陆续传来清脆的击打声。   他这才松了口气,站在了一根柱子后面,既不会暴露自己,又能遮掩火光不被外面的人察觉。   顾潇皱了皱眉,他是如约来与阮非誉见面,却没想到先等来了林校尉,观对方的情况似乎也是在等人。   心念一转,顾潇将呼吸放到最轻,又等了一炷香的时间,第三个人终于进入这里。   那是个身材高大的男人,穿着正合时令的秋衣棉鞋,样子普通到了极点,可是当他开口,顾潇的瞳孔便是一缩!   那人说的虽然是官话,却有些北地口音,他对林校尉行了一礼,压低声音道:“大人,‘胡塔尔’将军派属下前来送信!”   胡塔尔,北蛮部落大将军,也是蛮族王室中人,乃下任大汗角逐要者之一,为人暴戾贪婪,用兵阴狠毒辣,曾率军与北疆边军交战,险些犯下屠城大罪,幸亏被边关军民誓死守住了国门。   然而胡塔尔奉命常驻北疆边界,大楚武将无不对此人万分上心,眼看两国正在筹备和谈,他怎么会派人来给林校尉送信?   顾潇屏住呼吸,一动也未动。   林校尉接过那张羊皮纸,在火折子上面熏烤之后细细观阅,紧皱的眉头慢慢松开:“好!将军既然有此诚意,我必尽快通知王爷,定于两日之内与你回信!”   说话间,他将羊皮纸谨慎地收在怀中,又道:“一路行来,可曾遇到什么麻烦?”   “大人放心,一切顺利。”那人道:“北蛮前锋军已改装为商队和护卫随和谈使团出发,不日就将抵达惊寒关,届时城门大开必能抢占先机,待边关战事一起……”   林校尉冷冷一笑:“待战事一起,王爷必不失约,在天京翻覆风云!”   那人问道:“将军让属下带话,问王爷有几分把握?”   “皇帝现在有心无力,皇子之中掌有兵权者唯有王爷与诚王,待战事一起,王爷便联合众人力推诚王率军出京镇守边关,届时京中内虚,只要能控制住皇室,何愁大事不能成?”   “端王如今虽无兵符在手,可他与武将关系甚密,也不能轻忽!”   “放心,王爷可是为端王准备了一把好刀,随时会要他的命……”   “……”   顾潇将这些话一字不漏地收入耳中,连呼吸也未乱一拍,只有一双眼睛冷如刀锋。   下方两人也知道长话短说的道理,迅速将双方情报交流之后,留了下次联络的时间地点,便准备离开此地。   顾潇终于动了。   林校尉走在前面,小心将门推开半扇,确定了外面无人,便抬手示意身后之人先行一步,却迟迟不见那人上前,反而有一阵风吹了进来,又携着淡淡的血腥味席卷而出。   他的手在半空中一顿,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本能地向门外飞射出去,像一道离弦的箭。   林校尉的动作很快,他这一口气跃出三丈许,脚还没站稳,已经迫不及待地回头去看那屋里的情况。   门口空无一人,他的身体却猝然撞上一道肉墙。   消失的人再次出现在林校尉面前,两眼圆睁,死死盯着他。   林校尉刀口舔血数载,自然看得出这个人已经死了,颈上极细的刀口一线入肉,身体还有余温。   然而死人怎么会动?   林校尉这个念头刚起,一股大力就透过这死人躯体打在他身上,没有站稳的脚步陡然离地,他跟这具尸体一起被打回了身后那间破屋,力度和角度都算得精准,一死一活两个人滚倒在地,没碰到门扉边框或者翻倒杂物发出异响。   林校尉刚把压在身上的死人推开,就有冰冷刀尖探入口中。   “多说一句话,便割了你的舌头。”   顾潇一脚踏在他腹部,林校尉瞳孔紧缩,奈何口中有刀刃,说话也含糊不清:“你……顾……啊!”   力道下沉压迫丹田,剧痛瞬时传开,林校尉浑身一颤,刀刃把他的嘴唇豁开一条口子,顿时满嘴流血。   这惨叫短促低哑,他也不敢再发第二声,因为刀刃离口之后,已经对准了他的一只眼睛。   平生屠了多少性命,都不如这一刻生死千钧的恐惧,林校尉不是没想过反抗,然而顾潇出手太快猝不及防,他在惊鸿刀面前失了先机,就是丢了活路。   林校尉努力压住自己的语气不要太狼狈:“顾潇,你怎么会在这里?!”   “林大人为何在此,我便为何在此。”顾潇微微一笑,“若非如此,怎么知道王爷所图如此之大?然而站得如此之高,就不怕摔得更惨吗?”   林校尉见到他,心里就凉了半截,知道刚才一番密谈怕是都被这人听了过去,现在狡辩否认已是徒劳,只好变了口气:“你既然知道是王爷的命令,就该知道要怎么做才是!现在你这般做法,莫非是要对王爷忘恩负义不成?”   “林大人说得有理,我当然知道……”顾潇目光微垂,勾起的嘴角慢慢回落,“忘尔等与赫连御勾结害我师长殒命之恩,负你们假作好人误我祸水东引认贼为恩之义?”   林校尉浑身一震,刀尖险些碰到了他的眼珠。   “当年事,今日情,顾潇都洗耳恭听大人一句句说明,绝不敢插嘴半句,只不过……”他微微俯身,刀刃缓缓偏移落在林校尉的手上,“大人若再巧言欺瞒一字,在下便切大人一截骨头,就从手指开始……人生有多少块骨,大人今夜可有兴趣细细数清?”   “你——你这狗贼!为虎作伥,犯上作乱,该被千刀万剐……啊!”   这声惨叫刚出口就被一块发霉的烂木头压回嘴里,地上多了一小截血淋淋的指尖。   顾潇拿开那块木头,淡淡道:“第一块。”   林校尉这些年不知道对多少人用过酷刑,却还是头一回遭到刑讯,十指连心,他疼得浑身发抖,死死看着顾潇:“你……什么时候知道是我们……”   “是我问你,不是你问我。”刀刃下移落在第二截指节上,顾潇声音转寒,“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一个字也别漏,否则……”   林校尉倒也硬气,忍着剧痛道:“否则你能怎么样?”   顾潇偏头躲过一口带血的唾沫,竟然还笑了笑:“林大人好骨气好忠心,我是不能拿你怎么样,但……堂堂南儒,难道也不能拿你怎么样吗?”   林校尉的脸色瞬间一变!   顾潇头也不回,淡淡道:“阮大人,您请我来是要凭台搭戏、借刀杀人,现在戏已看罢,人肉已在刀俎下,您要是再不现身,在下可就没有留活口的耐心了。”   他话音刚落,身后门扉就再度被推开。   林校尉费力地支起上半身,越过顾潇肩头看去,只见那是个看似瘦弱的中年男人,眉目儒雅气度清寒,一身深色的锦纹文士袍笼在身上并没被骨肉撑起来,只像搭在枯槁的树干上。   这无意是个不起眼的人,可是林校尉见了他,却比见到顾潇突然发难还要惊惧,仿佛见到了鬼!   阮非誉!   第185章 宫变(五)   南儒阮非誉,时年四十七岁,任职户部尚书,兼皇长孙辅学之师,上能简在帝心,下有半朝文臣之力为倚仗,就算离了朝堂回归江湖,还有天下桃李可堪一用。   在林校尉心里,顾潇再怎么厉害,也不过是个见不得光的暗客,被他知悉了这些顶多生出麻烦,可事情若被捅到阮非誉面前,那就成了祸端。   因此,在见到阮非誉的那一刻,林校尉当机立断想要咬破藏在口中的毒囊,只要他今夜未能如时带信回转,楚琰必知事情生变,以其多疑的性子,定会再度对顾潇生出猜忌,如此一来也能随机应变。   顾潇见他牙关一咬,却没有出手阻止,因为已经有一颗松子破空而至,打出一颗带血的牙,隐约可见藏在其中的黑色。   如此眼力、指力,叫顾潇已经下意识绷起了弦,然而阮非誉只是对他和善地一笑,走到林校尉身边居高临下地看过来,语气轻淡温和:“话还没说清楚,谁又准你一死了之呢?”   林校尉满嘴的血,说不出话来。   顾潇抬手封住他身上七处大穴,又从其怀中搜出那张羊皮纸,这才起了身,对阮非誉行了后生晚辈应有的礼节。   他与这老狐狸也不是头一回打交道,早在三年前初入天京,就奉静王之命暗中观察异己,位高权重的阮非誉自然是名单上的头一号,顾潇纵横梁上的数载英名就在此人手中翻为画饼,若不是他轻功过人,恐怕早就被其拿下。   一来二去,顾潇算是亲自体验了一番何为“盛名之下无虚士”,阮非誉则从他的武功路数里捕捉到了昔日顾铮惊鸿掠影的痕迹。然而两只都是滑不留手的狐狸,一个遭逢大变再不轻信,一个历经浮沉深藏不露,谁也没先动声色,直到两年前阮非誉任楚珣文师之后,才渐渐有了暗中来往。   自顾欺芳之事后,顾潇再也不肯偏听偏信,纵然楚琰布置周全,也不能叫他放松心里那根弦,恰好那时盈袖携暗羽来到天京,连番枝节几乎要颠覆他所有盘算,因此比起与自己有所牵扯的所有人,反而是身处局外的阮非誉更可信一些。   那是他们第一次正面相见,对于顾潇半含不露的困局,阮非誉只给他指了一条路——   当面人背后鬼,凡事留一线,多听多看胜多言。   若无此指点之恩,就算有楚珣亲自带话,顾潇也绝不会在这个特殊时期冒险动手,盖因他知道阮非誉此人虽有千般万种可疑,却有一大局之心可信。   一念及此,顾潇将羊皮纸览尽抛给阮非誉,道:“阮大人既然让晚辈来做这一回梁上君子,便是打了让这二人有去无回的主意,现在晚辈不负所托将人拿下,这后事如何处置,还要请大人劳心。”   “好说。”阮非誉笑道,“此时,‘林校尉’已经完成任务,正回静王府向主上述职,约莫还有小半个时辰便要到了。”   林校尉瞪大眼睛可惜说不出话来,顾潇还刀入鞘,道:“王爷视林大人为心腹,寻常替身怕是难过他这一关。”   “三昧书院不乏杂学道师,虽不及天下圣手,却也难见端倪,加上顾副尉暗中相助,要撑过几日并非难事。”阮非誉顿了一下,笑意愈深,“何况,有密信当前勾住王爷心念,未来几日他怕是都无暇他顾了。”   顾潇眯了眯眼睛,看了下地上那具僵冷的尸体:“此人行踪目的,果然已在阮大人掌控之中。”   “本官让他活着到达天京,只因为他安然无事才能钓出林校尉这条大鱼,既然鱼已上钩,饵在与不在便无所谓了。”阮非誉瞥了一眼尸体,“顾副尉若想知道他究竟是何人,不妨撕了他的面具,再看看他的胸膛。”   顾潇挑了挑眉,弯腰在其脸上摸索几下,撕下一张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又拿下些增补的东西,出现在眼前的赫然是一张全然陌生的脸。   “这……”顾潇将人皮面具攥紧,“蛮人?!”   “他是北蛮大将军‘胡塔尔’的亲信,负责与静王府交涉暗通,因为说得一口流利中原话,又善于伪装,刺探了不少边关情报,此番若非他心急之下败露行迹,本官的人也没这么容易盯准他。”   顾潇寒声道:“静王久居天京……为何会跟北蛮有勾连?”   阮非誉叹了口气:“顾副尉可知其生母本为北蛮和亲公主‘古洛那’?她乃胡塔尔的姨母,其姐是当今北蛮王后,昔日静王年幼之时,北蛮撕毁合约突袭我大楚边关……古洛那虽未被查出通敌之实,却遭到帝王猜忌逼问,她为了保护亲子,便自杀立誓以证母子清白,否则哪有如今的静王?”   顾潇道:“那么,她到底有没有通敌?”   阮非誉摇头道:“这个问题只有古洛那自己知道,不过因为她的死,静王才真正得了陛下信任,从此养在了唐宸妃名下,由处境尴尬的异族血脉真正有了皇子地位。”   顾潇一点就透:“唐宸妃膝下无子,唐家却势大猖狂,陛下早有意整治只是苦于年事已高有心无力,为朝纲计也得维持着君臣之间微妙平衡……但是,陛下时日无多,待新帝上位,未必还会愿意留着野心勃勃的唐家,除非他们有把握新帝不会对他们动手。”   唐宸妃为何对并非亲生的四皇子视如己出?不过是别无选择。   唐家为何要千方百计将自身与四皇子绑于同舟?无非是相互利用。   “静王本无母族,全靠唐宸妃和唐家支持才能走到今天,他对生母被逼死之事本就如鲠在喉,兼之身份特殊,当他对大楚生出怨愤,自然会想寻求新的外力。”阮非誉揉了揉额角,“蛮王并非莽夫,知道杀不如治的道理,比起穷兵黩武杀伐立威,扶持一个对己方有利的大楚新帝无疑是更好的选择。”   顾潇冷冷道:“唐家愿意做卖国贼?”   阮非誉道:“并非所有人都愿意,否则本官也不可能得知这些消息,不过……身为家主,总要为家族计,比起面临新帝上位后的台面清洗,他们宁可选择亲手翻云覆雨,毕竟这世上成王败寇胜者书史,只要他们能赢了此局,何愁什么生前身后名?”   “那么……”顾潇低头看向林校尉,“静王想上位,必定要先除绊脚石,比如……太子?”   林校尉的眼睛不停颤动,顾潇知道自己猜对了。   “十二年前太子因病而亡,陛下和许皇后俱为此耿耿于怀,皇长孙更郁结在心,本官奉陛下密旨暗中调查太子病亡真相,可惜难有头绪,直到两年前与顾副尉见面……”阮非誉从袖中摸出一物,“顾副尉,可认得这个东西?”   顾潇接过看了看,只见是个楠木盒子,打开之后里面竟然有一截发黄的人骨!   令人惊异的是,此骨竟然带有一股奇香,细细一闻便觉体内躁动,顾潇顿时神智一醒,将盖子合上:“这是什么?”   “两年前,顾副尉与本官谈起一种能令人神智不清、举止发狂的药物,本官便想起太子患病的那段时日也是这般狂躁易怒,病发暴毙当天还打杀了不少宫人,甚至与太子妃和皇长孙发生冲突,险些将妻儿活活掐死……幸亏侍卫及时赶到拦下太子,可是太子却抓烂了自己的脸,心气难平,当晚便没了。”阮非誉取回木盒,“太医并未查到毒物,只能归于疯病怪症,若非许皇后和皇长孙坚持,恐怕连陛下也不会继续追查。”   顾潇的脸色终于变了。   泣血窟里见到的那群发狂人牲、被灌药后神智不清重创恩师的自己……三年前的记忆在脑中如走马灯一样闪现,然而他这一次站稳了,手紧紧握住惊鸿刀柄,声音有些发抖:“这二者,当真有关?”   “本官查到,太子患病前三月纳了侧妃,对方便是西南地方官员之女,色艺双绝,温柔解语,太子每月有半数时间都歇在她的院落,可惜未有子嗣,太子出事之后她就变得疯疯癫癫,被太子妃置于冷宫。”阮非誉回想着情报,“两年前本官派人去查,才知道她已经在半年前坠井而亡,捞上来的只是一具烂骨头,然而……这骨头上竟有奇香。”   顾潇五指攥紧,听见阮非誉继续道:“本官让人去了她故乡,几经暗查才发现那官员本是静王心腹外调于此,这女子也并非他的女儿,而是他花高价从人手中买来的‘奇货’——体质百毒不侵,因此以阿芙蓉混合其他药物喂食沐浴数载,养成一身香骨,于己身无碍,却会让亲近她的人受到影响,交合后便仿佛瘾君子不可自拔,从而中毒日深,毒发症状便与顾副尉所言的疯药如出一辙。”   “……卖出此人的,是迷踪岭葬魂宫?”   阮非誉颔首:“若所料无差,这应该是静王府与葬魂宫做的第一笔大生意,此后两者紧密相连,至今未曾断绝。”   顾潇喉头动了动,声音有些沙哑:“那么……珣儿是在两年前就知道了这件事?”   阮非誉的沉默代表了回答。   顾潇想起昨夜楚珣对待楚尧的温和妥帖,想起他对静王的尊敬礼数,在这一个瞬间突觉寒意。   一个少年人,究竟要怎样才能做到恍若未觉,甚至对着仇人言笑如初?   小不忍,则乱大谋。   顾潇忽然道:“三年前北疆战事吃紧,有人发现了静王私通蛮族的书信,而我误打误撞救下了两位皇孙……这真的是巧合吗?”   “顾副尉有此一问,说明心中已经有了偏向,何必问我呢?”阮非誉微微一笑,目光微沉,“不过,皇长孙回宫之后曾对我说起擅自出京的原委,皆因那时静王妃生辰将至,小皇孙想要出京为母寻礼,特意去寻了皇长孙陪同南下……”   顾潇冷冷打断:“阿尧那个时候才八岁,根本不懂这些弯弯绕绕,若说他与其父串通一气通敌,诱出皇长孙身陷险境,恐怕太过牵强。”   阮非誉不禁为这毫不掩饰的维护侧目,心中思量片刻,面上笑意依旧:“本官只是就事论事,并没有置喙小皇孙之意。正如副尉所言,稚子年幼无知,未出四方高墙,何谈天下远行?小皇孙那时会有如此举动,自然是受有心之人蛊惑撺掇,目的是以其为饵钓出皇长孙这条鱼,至于遇上顾副尉……也许,这就真是天意了。”   顾潇的眼中慢慢弥漫上血丝:“阿尧是他的亲生儿子……”   “欲成大事,有舍有得;为帝称王,最是无情。”阮非誉看着他的眼睛,“若计划顺利自然无事,就算……小皇孙不过年幼,静王也正当壮年,他只要掩好首尾,时光就能淡却伤痕,待风云落定,何愁没有后统可继?”   然而顾潇救了楚珣和楚尧,让他们平安回到天京,打乱了静王与北蛮一番盘算,使得谋逆之机不得不推迟三载才卷土重来。   楚珣和楚尧视他如师如恩,知情之人赞他侠骨义气,可顾潇这三年来,不止一次地后悔。   若那一年他没有不自量力,若那一晚他没有多管闲事,若那一次他没有鲁莽兴许,若那一天他没有飞鸽传书……师父,是不是就不会死?她,是不是还跟师娘在飞云峰做一对远离尘嚣的神仙眷侣?他,是不是还能有家可归?   每每从午夜梦回中惊醒,他都忍不住扪心自问,然后于念头偏差之前狠狠给自己一记耳光。   顾欺芳传过他的侠义担当,端清教给他的君子自强,不容许顾潇有半点自欺欺人的逃避。   到如今他依然后悔,只是不再后悔自己救人,只后悔自己那时的年少轻狂和无能为力。   “今夜一番深谈,晚辈获益良多,此情无以为报,便……”   深吸一口气,顾潇低下头,一双眼褪去所有的感情,像两把刀子冷冷戳进林校尉的身上,道:“便将此人交于阮大人聊以报偿,想来以大人手段,得了这一枚好棋,定能下成一局珍珑。”   一股寒意从林校尉脚底窜上头顶,他知道死亡才是现在最好的出路,可是他已经失去了这个权利。   阮非誉弯下腰提起这个比他高出许多的健壮男人,轻松得就像拿起一本书册,这才面向顾潇笑道:“虽说‘观棋不语真君子’,可有的时候身在局中,再想做个旁观者就难了。”   顾潇面色沉下。   阮非誉的一双眼像两口深不见底的井:“自古覆巢之下无完卵,虽说顾副尉在这天京三年是为了私情,可如今大局当前,身为惊鸿传人你真能置身事外?”   顾潇声音微凉:“珣儿既然有说这话的胆魄,就不该借阮大人的口,而应亲自来对我谈。”   阮非誉道:“不管话由谁说出口,事实都摆在顾副尉面前,而你自己必有抉择……哈,交浅言深,的确是本官之过,言尽于此,好自为之。”   他提着林校尉出了门,从巷外恰好行来一辆青布马车,载着他们消失在长街尽头。   顾潇在原地站了许久。   冷风从门扉穿入,拂得他的衣发猎猎作响,脚边的尸体早已冷透僵硬,他整个人却比这尸体的温度更寒。   他缓缓拔出了惊鸿刀,寒刃照亮眉睫,也映出一双不知何时血丝密布的眼,一滴滚烫的液体落在刀刃上,汇入血槽之后迅速变得冰凉。   风很快吹干了顾潇脸上这一道泪痕,他收起了刀,提着那具尸体一跃而出,化成了夜里一闪即逝的鬼影。   第186章 宫变(六)   崇昭三十年八月十九,奉天殿祈福道场毕,天子复朝。   崇昭三十年八月二十,六部尚书联合上奏,请立皇储。   崇昭三十年八月二十三,天子立皇长孙楚珣为皇太孙,十皇子当朝抗议。   崇昭三十年八月二十七,司徒贵妃御前失仪降妃为嫔,端王受急召入宫。   崇昭三十年八月三十,十皇子被封宁安王,赐婚陆氏女,即日完婚后镇守锦州,无召不返天京。   崇昭三十年九月初一,北蛮使团将临惊寒关外。   崇昭三十年九月初三,八名御史上书死谏,以“皇太孙年少难撑大局”请立摄政王,丞相秦明德当朝反驳,户部尚书阮非誉上奏密折,天子震怒,静王殿前被斥“蛮夷之子不堪正统”,满朝哗然。   崇昭三十年九月初四,唐宸妃于御花园失足落水,病重不起,玉宁公主携驸马回宫侍疾。   ……   崇昭三十年九月初七,北蛮使团抵达惊寒关外。   崇昭三十年九月初八,北疆战起,三日后加急军报入京,天子当朝吐血昏厥,皇太孙临危代政。   崇昭三十年九月初九,诚王楚云奉命出征北疆。   崇昭三十年九月初十,诚王楚云率军出城,皇太孙亲往送行。   山雨欲来,狂风满楼。   顾潇刚把楚尧从静王府里“偷”出来。   这个“偷”字用得并不过分,自静王殿前被斥,整个王府就暴露在有心之人的眼皮子底下,最初还有人不以为然,待北蛮战起,各色的目光恨不能将王府每一个人拆骨剥皮看个究竟。   楚尧就算再怎么天真不知事,也能从下人的窃窃私语和骤然清静的门厅察觉到端倪,然而楚琰闭门不出,王妃忙着处理内务,并没有多余的心力去照顾一个孩子的心情。   眼看一个珠圆玉润的小胖墩儿在短短几天之内缩水了一圈,顾潇终于忍不住趁着今晚月黑风高,仗着一身好轻功将他从后院抱了出来,只在房里留了个叫被子包成春卷儿的枕头,谁也没有被惊动。   楚尧在辗转难眠时被他摸上了床,惊叫还没出口就被一根手指压了回去,耳边是熟悉的声音,他眨眨眼,乖乖缩进师父怀里,手脚并用做了一只黏糊糊的壁虎。   他们出了王府,顾潇用自己玄色的外衣罩住楚尧头脸,于浓沉夜幕下惊鸿掠影而去,楚尧眼前一抹黑什么也看不见,耳朵里却一直听到呼呼的风声。   直到顾潇的速度慢下来,他才从对方衣袍下挣出一个小脑瓜,怔怔看着下方房顶树冠都在师父脚下化成灰不溜秋的影子,天地间仿佛一切都归于静止,唯有他们两人仍是活着。   习武练功,舞刀弄剑,到底是为了锄强扶弱,还是为了争名夺利?   楚尧从来不懂,自然也没有一个答案。   直到现在,他于这瞬息之间眼见万家灯火都化成足下微尘,蓦地升起了前所未有的念头——   人总往高处走,不正是为了看得更远吗?   楚尧看得失了神。   顾潇已经落在了一间古旧的大院落里。   这地方位于城南偏僻处,离静王府和皇宫都很远,周围都是普普通通的屋舍,半点也不起眼。此时夜深人静,里面未闻人声也不见人影,就连门前屋檐下都没看到灯火,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楚尧有点怕,下意识抓紧了顾潇的手:“师父,你带我来这儿干什么?”   “带你……来玩个游戏。”顾潇拍拍他的头,取出火折子将长廊下的几盏灯笼点燃,给这冷冰冰的院子平添了几分活气。   楚尧终于面色一松,也就笑了起来:“玩什么?要这么神神秘秘的?   “你过生日的时候,为师忘了给你准备礼物,今天补上,不过……”没等小少年笑开花,顾潇便话锋一转,“不过,我把礼物藏在这院子里,你要自己找到才行,只有一个晚上,找不到的话可不能怪师父不给。”   楚尧一怔,继而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我会找到的!”   说完,他又有些犹豫地看了下四周:“不过,这里应该是有人住的吧,我们这样……会不会不大好?”   静王对他鲜少管教,静王妃对他娇宠却不肯养出一个飞扬跋扈的纨绔,故而顾潇一直觉得这孩子虽然生在皇家,却乖巧可爱得过分,相处三年后更是舍不得。   可惜……   顾潇眉眼微垂,笑了笑:“不怕,这里的主人是为师的朋友,你只要轻手轻脚别发出大动静闹腾,她就不会怪你的。”   楚尧眼巴巴地望着他:“那么师父帮我一起找。”   “你的东西,自己找,师父要回府去帮你望风。”顾潇刮了下他的鼻子,“不许乱跑,天亮之前为师来接你回去,否则被人发现就不好了。”   “嗯嗯!”小少年将头点得像小鸡吃米,然后撸起袖子开始在这院落里寻找起来,他找得很仔细,连一块石头都要端详几遍,唯恐错过了蛛丝马迹。   顾潇的目光一直停留在他忙碌的身影上,脚步倒退回长廊,在那红漆柱子后面不知何时多了一道人影。   盈袖已经将天京暗网移交给他,自然也不再需要“红绡娘子”的身份,如今她戴着眉目平凡的面具,着一身艳俗的衣裳,像个空闺寂寞的半老徐娘。   她轻声道:“密探来报,崇昭帝病危,召众皇子入宫,现在除了三日前带兵离京的诚王,就连静王府也有中官赶去通知”   顾潇声音淡淡:“看来,大变就在今夜了。”   “既然你知道今夜要生大变,为何还要把他带过来?”盈袖目光如电,声音虽然轻,却冷得直戳人心,“倘若被人发现他在这个节骨眼上失踪,以静王的敏锐多疑必定会再起算计,到时候坏了我们……”   “他不会发现的。”顾潇终于转过头,“你以为,要在此时从戒备森严的王府里带出世子,到现在还没引起骚动,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吗?”   盈袖一愣。   “阿尧今晚睡不着,王妃就到了他的院子里,将侍卫仆从都换上了跟随多年的婢女,自己住进了阿尧隔壁……我离开的时候,看到她半开了窗户,投来一个眼神。”顾潇抬起眼,“我想带自己的徒弟离开是非之地,她也想让自己的儿子暂避风头,所以我才能如此顺利。”   盈袖背后一寒:“静王狼子野心,他的女人就可信吗?”   “可信,但不可尽信,所以我得尽快回去。”顾潇摇了摇头,“阿尧就交给你了,帮我看住他,我回来之前不准他离此一步,也不准外人入内一步。”   他们擦肩而过,盈袖攥紧了拳:“你要是一去不回呢?”   大局已动,天罗收网,人都成了棋子,黑白厮杀,相互围剿,谁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成为弃子,更没人能确定自己是否能活到残局落定。   身后,顾潇默然片刻才道:“我若一去不回,你就带着众人撤离天京,十年不得回转……把阿尧也带走,别让他跑回来,我不求他终生喜乐功成名就,只求他平平安安。”   “我问的是你!你要是没能回来,阮非誉和楚珣要是算错一步满盘皆输,你……你怎么办?!”   顾潇只是笑了笑,再看了一眼猫进草丛翻找东西的楚尧,目光映着廊下一点灯火,温和得不可思议。   火光融入眼瞳,混合不知何起的泪水模糊了盈袖的眼睛,当她再抬头看去,顾潇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这片朦胧之中。   天上下起了雨,闪电划破夜空,惊雷炸响心头,平地而起的狂风撕扯着院中花草树木,仿佛有摧枯拉朽的力量。   “王爷!陛下病危,宣您速速进宫!”   管家顾不得规矩礼数,急急忙忙敲响了静王的房门,双膝跪地,连声道:“宫里派人急召,暗卫也传来消息证明太医齐聚六合宫,这次、这次怕是挺不过去了!”   他声音发颤,却不是恐惧,而是一种难以压抑的兴奋。   多年筹谋一朝将动,就连老天爷也站在他们这边,他怎么能不激动?   楚琰手中茶杯坠地,溅湿了袍子下摆,他霍然起身,在屋子里快速踱了一圈,这才回神:“林朝和顾潇呢?”   “林校尉在院中待命,顾副尉刚从外面回来,宫中暗卫的消息便是由他带来,不假!”   “好、好、好!”楚琰一脚踢开碎瓷杯,“让林朝速速派人通知各处部署,尽快集合兵力,顾潇随本王进宫!”   “诺!”   “慢着!”楚琰披衣的手忽然一顿,“王妃和世子呢?”   管家躬身道:“回禀王爷,世子今日精神不佳,王妃搬过去陪伴,现在应是刚刚入睡,小的已经派婢女过去通知,您……”   “王爷,妾在此。”   静王妃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她衣裙下摆也被雨水打湿,头发未着珠翠,明显是得了消息就急忙赶来,正好听见静王发问,适时出声入内。   “阿尧有些发热,妾刚哄他睡下,现在也不好惊扰,便先行过来了。”管家识趣退下,静王妃拢了拢身上披风,“宫中急召,王爷定然心焦,还是早去为好,府中一切自有妾身照管,只待王爷归来。”   楚琰心头闪过一线莫名的感觉,却彷徨得根本抓不住,他此时也无心细想,握住静王妃微凉的手,不禁笑了笑:“有王妃在,本王确实安心多了。”   静王妃轻轻一笑,有雨珠从额角滑落,像海棠花上淌下了一滴泪。   她为楚琰系好披风,亲手捧来佩剑,温声道:“风急雨大,王爷要小心着些,不管前路如何,妾都与王爷同行。”   楚琰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忽然低下头在她额头轻轻一吻,难得放柔了声音:“王妃且等这一次,今后本王位于万人之上,许你母仪天下。”   静王妃闭上双目,眼睫微微颤动,唇角带笑:“好。”   当她睁开眼时,楚琰已经匆匆离去。   纤细苍白的手指拭去眼角一点泪珠,静王妃听见身后传来关门的声音,淡淡道:“你不陪着王爷入宫,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有些话想问一问王妃,否则以后也许就没有机会了。”顾潇背靠着门板,“外面的护卫可以放心,王妃想必也有话要交待卑职吧。”   静王妃定定地看了他一眼:“你问吧。”   “唐家不愿跟随静王谋逆的人要么被内部处理,要么脱离家族另投他人,王妃身为唐家嫡女,又与静王感情深厚,为什么要在这风雨之际相助我们去对付自己的夫君?”   静王妃摇了摇头,反问道:“顾副尉,你生为男儿志存高远,可知道身为女人又要思虑些什么?”   顾潇一愣。   “未出阁时,我乃唐家之女,为父母承恩,为家族计较;出嫁成婚,我乃王爷之妻,为夫君打理内务,为王府管事镇家;生子育儿,我乃阿尧之母,为他当下照看,为他日后打算。”静王妃坐在椅子上,端庄如古画里的高门美人,于温柔似水中透露出大气雍容,一字一顿地道,“除此之外,我乃大楚之民,为小家殚精竭虑,为大国不敢苟且……这些是我身为女人的一生,穷心竭力也要做到的事。”   顾潇想好的话,到现在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静王妃微微一笑,轻声问:“你把阿尧带到安全的地方了吗?”   顾潇沉默着点头。   “那就够了。”静王妃的笑容柔美如月光,“今夜之后,不管王爷与我如何,都别让他回来,请你带他走得远远的,忘了我们,忘了天京城,永远不要回头。”   顾潇涩声道:“为什么?”   “王爷若是输了,静王府无一能幸免,我自然要阿尧活着……王爷若是赢了,他虽成王却是整个大楚中原的罪人,我不会让阿尧被天下人指着脊梁骨活一辈子。”   “……好。”   顾潇闭了闭眼,他头一次向静王妃行了心甘情愿的礼,然后转身离开。   静王妃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手指摩挲着金丝楠木椅的扶手,慢慢收紧,许久不曾放开。   她想起今晚哄楚尧睡觉时候的场景,那孩子从小就聪慧敏锐,大抵是察觉到了什么,怎么也睡不着,见到她进来就蹬蹬跑过来。   ——“母妃,我怕。”   ——“阿尧怕什么?”   ——“最近……总感觉你们都好奇怪,可我什么都不知道,母妃告诉我好不好?”   那时候,她抚摸儿子脑袋的手顿了顿,跪坐下来捧起小少年的脸,嘴角慢慢勾起:“不用怕,阿尧看看母妃,笑得好看吗?”   楚尧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描摹她嘴角的笑容,用力点头:“嗯!母妃最好看!”   “那……以后不管发生什么,阿尧也要这样笑着活下去,不要怕,不要哭,好不好?”   “……嗯!” 第187章 宫变(七)   崇昭三十年九月十三,天子病重,静王逼宫,京城病变,风声鹤唳。   这一夜,天京城风云骤变,雨水淌下殷红,人间遭了一番血洗。   腥风血雨降下的时候,盈袖正在长廊下看着楚尧顶风冒雨地在院子里翻找,不知道过了多久,背后传来轻微的落地声,探子隐在阴影中。   盈袖嘴唇翕动:“什么时辰了?”   “寅时已到。”停顿一下,探子的声音有些发抖,“顾大人从宫中传出密信,静王死了。”   盈袖的双手这一刹那紧握成拳。   她的目光紧紧锁定楚尧的背影,小少年在这囹圄之地与世隔绝,对今夜一场惊天巨变毫无所觉,正从石桌下发现了一点端倪,用双手刨开湿软泥土,露出了木盒一角。   盈袖的眼睛被他脸上笑容刺痛。   她垂下眼睑,低声道:“说清楚些。”   “当日顾大人杀了林朝与北蛮奸细,那张由南儒阮非誉亲手伪造的羊皮纸上隐去半截内容,静王只知道北蛮会借使团入关的机会发动偷袭,却不知道胡塔尔特意提醒了此战只是声东击西,意在抽调天京兵力,实际上并无多少胜算,要他一定等到大军离京后速战速决……然而,此信被顾大人和南儒截获,先密报丞相秦明德,又于日前密奏皇帝,因此……”   盈袖睁开眼:“因此,楚云根本没有去北疆!”   诚王率五万大军离经出征,却在出城两日之后趁夜从山地小路抄险途秘密折返,一部分潜伏于城郊之外,一部分混进每日出入的军民中,当叛军封锁城门之后,他们便里应外合,重新夺回天京城外围的控制权。   “阮非誉心腹易容成林朝模样,本奉命负责静王第二批军力部署调遣,事发之前故意将阵营打散,将一半叛军引向外城直面归来平反的诚王大军,剩下一半则被司徒世家联合众家之力共同抗于腾天门外,端王披甲上阵斩下叛军大将,调兵遣将直奔静王府和唐家……   “玉宁公主以毒酒鸠杀驸马唐芷阳,夺得京卫兵符交予皇太孙,事先埋伏宫中的禁卫军和暗卫与静王叛军展开厮杀,历经三个时辰,一路逼至六合宫,只是那里已经被静王控制,里面除了皇帝还有数位皇子和重臣,战况焦灼,直到……”   盈袖心头一紧,天上正好有惊雷炸响,探子的声音在雷声中平添战栗——   “直到静王以剑挟持皇帝,一直护在他左右的顾大人,反手一刀断其右臂,伏兵趁机拿下殿内乱党贼臣,静王听得外面喊杀知晓大势已去,咒骂顾横剑自刎,当场气绝身亡。”   盈袖的双瞳在这刹那紧缩。   楚尧终于从泥土中挖出了那个木盒子,他急匆匆跑到灯火下打开盒子,发现里面是三块薄如蝉翼的布帛、一把短刀和一张字条。   他握刀的手一顿,忽然想起在拜师入门那天,自己不满于一把小木刀,跟师父撒娇闹腾要一把真刀,却被师父毫不客气地笑话,说等他长大再提。   现在,这样一把锋利雪亮的短刀就在盒子里。   那三块布帛分别是《惊鸿诀》的心法、步法和刀法,一字一句都是顾潇和顾欺芳两代刀主总结出来的精辟心得,字条上则只有潦草至极的三个字,对不起。   一道惊雷在附近炸开,楚尧脑子里顿时嗡鸣一片,纸条飘落泥水,提起来的心蓦地沉了下去。   他把布帛和短刀塞进怀里,焦躁不安地在长廊下走来走去,并没有发现隐藏在暗处的盈袖二人,一双眼总是盯着门口和屋顶,而他苦等的人还没有回来。   外面忽然传来了整齐划一的脚步声,那是兵马平乱后直往宫门的声音,战马仰天嘶鸣,金戈铿锵顿地。   楚尧不是没听见过这样的声音,却是第一次感受到了恐惧。   他这才惊觉自己已经在这里呆了将近一夜,顾潇还没回来,外面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楚尧一咬牙,等兵马声远去后,用力去推那大门,出乎意料的是院门并没有上锁,他推开了一条缝,小心翼翼地望了眼外面,只看到空无一人的巷道。   犹豫了几下,他终究还是一猫身跑出去了。   “主子,顾大人说不能……”   “他在哪里?”盈袖看着地上那个木盒,“既然静王死了,他为什么还不回来?”   探子道:“顾大王被暗箭所伤,正在宫中治疗,一时半会儿怕是回不来。”   “那就行了,让他去。”盈袖冷冷道,“既然静王死了,静王府的人一个都别想跑,做我们这一行的怎么能不知道斩草除根的道理?他既然杀了静王,这孩子就一定会找他报仇,留着一个祸患是要给谁添麻烦?”   “可是……”   “好言难劝该死的鬼,我们如约守到了这个时候,现在楚尧自己要回去找死,怪不了任何人!”盈袖压下心头所有的恻隐不忍,面如寒霜,“惊鸿刀主大仇已报,此番任务已经了结!通知所有人,除了打探消息的暗桩继续潜伏,剩下的都做好准备,这两日趁乱离京,早些离开这滩浑水!”   “……是!”   楚尧冒着风雨跑了一路。   他虽然在天京长大,却很少到这偏僻之地,自然也不晓得顾潇究竟把自己带来了哪里,只好凭着感觉像没头苍蝇一样狂奔寻找,不知道跑了多远,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等到他因为力竭停下来的时候,天空已经蒙蒙亮,雨也已经停了。   周围渐渐有了人迹,除了少数是探头探脑的百姓,大部分还是身着铁甲的士兵在来回巡逻,只是顾潇出门的时候特意给他套了一身粗布衣服,现在又被折腾了一身泥水,谁也认不出这个狼狈不堪的半大少年竟然是个身份尊贵的小皇孙。   青石板地面湿淋淋的,十里长街尚且灯火通明,士兵来去寻找可能存在的叛党,家家户户挨个搜查,不少人都在窃窃私语。   冷不丁,不知道是谁高声喊道:“快看!那边起火了!”   “啊!走水!”   “那是什么地方?!”   “是、是静王府!”   楚尧浑身一颤,立刻扭头看去,果然看见火光乍现染红了半面天幕。   灰沉沉的夜空被火光染上不祥的红色,映得那乌云就像被撕裂开来的皮肉在火光里焦糊翻卷,风呼啸而来,仿佛垂死之人绝望的嚎叫。   楚尧的一颗心,顿时狂跳起来。   一时间,他什么都想不到,也什么都不敢去想,拔腿就朝火光的方向跑去,小小的身体在人流中拼命挤动,却是寸步也难移。   眼泪忽然间夺眶而出,明明他还什么都没看见,却在风声划过耳畔的刹那,蓦然间泪流满面。   等到他终于赶到静王府外,这里已经围着许多人,士兵把拥挤人群都挡在刀兵之外,在地上化成一个大圈,圈子里是被烈火吞噬其中的王府。   楚琰喜好烈酒,王府中藏有美酒数百坛,却在雨停之后被王妃下令,让心腹取了烈酒泼洒王府,然后布置火油,点燃引线,将其中所有藏污纳垢的证据和可能泄露机密的活口通通付之一炬。   楚尧在这刹那没有站稳,颓然坐倒在地,顿时被拥挤的人群踩了好几脚,骨肉生疼。   他在这一刻茫然无措,根本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甚至没有反应过来自己失去了什么。   楚尧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王府起火了,父王和母妃在哪里?他们逃出来没有?   这个念头刚起,楚尧就再也坐不住,借着人群遮掩,他悄悄绕到了隐蔽处,生平头一次如有神助般悄然迅速地上了一棵岑天大树。   他爬得高,可惜自上而下看过去,只有一片火海和在其中挣扎求救的人,那都是府中的侍从,拼命砸门想要逃生,可是烈火封堵了活路,而门外前来“救援”的士兵都无动于衷。   楚尧的一颗心,骤然间沉了下去。   火光刺痛人眼,可他拼命睁大眼睛来回扫视,想要看到静王和王妃的身影,可惜自始至终也没见到,反而是有一队人纵马而来,领头者一身黑衣带血,左臂还缠着白纱布。   那是顾潇,他身边还有楚珣和一个不认识的武将。   顾潇一见这场大火便脸色剧变,人在马上一蹬,翻身就落入火海,楚尧一颗心再度提到嗓子眼,眼巴巴地盯着顾潇在火海里的身影,那么小的一个影子,是他在此时唯一的稻草。   烈火,断梁,崩石,碎瓦……这些东西劈头盖脸地砸下来,寻常武人都举步维艰,而顾潇的脚步始终向前。   楚尧眼睁睁地看着他终于闯进主院,正要松一口气跳下去跟楚珣说话,却突然听到那武将对楚珣说话:“殿下,静王谋反其罪当诛,静王妃畏罪自焚也该是她的下场,顾大人何必冒险进去?”   楚珣一身明黄衣衫都被血染得斑驳,他并没有发觉上面有人,冷声道:“静王虽死,余党犹在,我们没拿住多少活口,重要的证据和名册都藏在王府中,这一场大火过后还能剩下什么?”   楚尧的脑子在这刹那变成一片空白。   接下来,他仿佛跟树干融为一体,大气不敢出,怔怔地听着楚珣和那武将的谈话,间或夹杂着其他人的议论纷纷,拼凑成缺斤少两的“真相”。   谋逆,逼宫,反水,死亡……   楚尧毕竟还小,见识也有限,不懂那么多权谋倾轧的勾心斗角,也不晓得那些个通敌谋逆的大罪大逆,更不知道这背后有多少是非对错和暗流明涌。   他只在这些话里知道了两件事,一是父母双亡,二是反目成仇。   “珣哥哥……”   呢喃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楚珣蓦地一惊,就看见一个狼狈至极的小身影从树上掉下来,在地上滚了两圈,似乎是疼得站不稳了,趴在地上不可置信地仰头看他。   “阿尧……”楚珣心头一跳,握着缰绳的手紧了又松,终究还是示意围拢过来的士兵都收起刀剑退后,自己翻身下马去拉楚尧起来,神情复杂犹疑,“你怎么在这里?刚才……你一直在?”   楚尧紧紧抓住他的手,死死盯着他的眼睛:“珣哥哥,我父王……还有我母妃……”   “……”   楚珣在这一刻,不知道应该如何开口。   向来天真的楚尧,却在这一刻从他脸上读出了答案。   他的手不自觉地松开,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眼泪忽然间涌了出来。   楚尧一直很爱哭,却都是撒娇卖乖的闹腾,故意要引人去哄他,然而这一次他是真真正正地痛哭失声。   楚珣双手紧握成拳,十指陷入掌心,深深吸了一口气,带着血与火的残酷味道。   背后火海中传来“噼啪”一声,应该是木头被烧毁断裂的声响,在这一刻显得无比清晰,正如他们自此破碎的过去和情谊。   “为、为什么……”   楚珣弯下腰:“阿尧,你先起……”   “殿下,让开!”   “大胆!”   刹那间,楚珣的眼睛被一道寒光刺痛,背后破风之声瞬息而至,是武将拔刀落下的声音。   这一刀自然不是对着楚珣,而是斩向他怀中那个少年,对方竟然从怀中抽出了一把短刀,向着楚珣当胸刺去!   眨眼之间,刀锋入肉,血花喷溅而出,在风中铺展,于尘埃落定。   楚珣在间不容发之际被人重重推后,险些踉跄倒地,一个人挡在了他面前,抬手架住了武将凶狠一刀,胸前空门大露,被短刀捅进了腹部。   一刹那,所有人都愣住了。   血流从顾潇唇角滑落下来,他荡开武将的长刀,紧紧握住楚尧的手,轻轻唤道:“阿尧。”   楚尧终于回神,目光怔怔地落在他身上。   顾潇手中空无一物,因为当他闯入主院的时候,世上已经没有了静王妃。   那温柔如水的女人依然端坐室内,用长剑割喉自刎,任烈火焚烧身躯,顾潇透过扭曲的窗户,只能看见她不复容华的影子。   楚尧这一刀并不深,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自然也没有什么准头,可是顾潇觉得很疼。   他竟然还能想道:“真疼啊,我都这么疼……阿尧现在,有多疼?”   楚尧看清了他,下意识松开了手,跪坐下来,喃喃道:“师父……为什么……是你?”   顾潇忍着痛,并没有回答,而是竖起手刀干脆落下,打昏了已经神智失常的楚尧,身体再也支撑不住,一个踉跄跪了下来。   武将大喊道:“此子胆大包天,竟敢行刺皇太孙殿下,多谢顾大人将其拿下,还请……”   “他没有。”顾潇抱着楚尧勉强站起身,直视着楚珣的眼睛,“他要杀的人是我,不是皇太孙,因此处置权在我不在你……殿下,您说是吗?” 第188章 宫变(八)   人生际遇,祸福旦夕。   静王之乱在一夜间天翻地覆,又于十日内销声匿迹,崇昭帝遭到连番打击终于一病不起,年少的皇太孙临危受命,在阮非誉的暗中推动下,大楚朝堂开始了一场短促而血腥的清洗。   丞相秦明德本是南儒一脉的人,自然全力支持;诚王楚云带兵平乱追查乱党余孽,以此表明自己无心大位之意;端王楚煜一力压下以司徒为首的各大世家,聪明的在这风雨之际做出头鸟。   弹劾攀咬、顺藤摸瓜、株连同罪……一张张奏折上呈,一道道指令发下,一家家门户被抄,一个个人头落地。   未满十六岁的皇太孙,在隐忍两年之后终于不再忍耐,锋芒毕露,爪牙尽出。   然而这些,都与楚尧没有干系了。   天牢,这个他只闻其名不知其实的地方,如今终于来此做了客。这里没有人知道这个孩子是谁,为何年纪小小就被关进来,狱卒得了命令不敢多话,将他单独关在一间牢房里,除了每日送来水粮,并不与他说一句话。   十日之内,天牢变得很是热闹,不断有人进来,又陆续有人出去,有人没日没夜的谩骂诅咒,有人拖泥带水地疯狂攀咬,狱卒们拿着鞭子重重抽在犯人身上,渐渐有了死伤,血腥、腐烂、骚臭……各种各样的味道混合着楚尧从未见过的众生百态,像洪水猛兽冲开他有生以来被王妃精心保护的城门,在里面肆虐汹涌,把曾经深信不疑的柔软和美好全部淹没。   知情的狱卒当然不敢打他,却也不管他,楚尧坐在发霉潮湿的草堆上,背靠冷冰冰的砖墙,老鼠窜来钻去,他却比这些老鼠更可怜。   “陛下!我要见陛下!”   “大胆!本官乃御史大夫,你们谁敢……啊!”   “是王爷要谋反!我们不过听命行事,求皇太孙殿下开恩!”   “小的知错了,我、我晓得谁还是同党,你们放我出去,我亲自去拿人赎罪!”   “……”   楚尧双手捂住耳朵,声音却还是如此清晰。   十天,他瘦了一大圈,浑身脏兮兮得发臭,手脚都是在粗糙地面上磋磨出来的伤痕。从一开始抓着门栏铁链高声哭喊,到现在一言不发的沉默,楚尧已经三天没说一句话,没吃一口饭,安静得像丢了魂。   楚尧觉得自己有很多事不懂,有很多事要想,可他一无所知,自然也无从想起,到现在更没有心思去想。   人都会说漂亮话,诸如冷静沉稳,可是等事到临头,又有谁能真做到三思后行?   他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却又本能地不敢细想,眼睛张惶地望着四周,入目都是可憎可悲的脸庞,而他想见的人始终没有来。   楚尧想见的人正在东来阁。   这是崇昭帝的书房,现在已经属于临危代政的皇太孙楚珣,此时东来阁内屏退了宫人,就连原本正在议事的阮非誉也在见到顾潇入内的刹那告辞离开,只在擦肩而过时瞥来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楚珣放下奏折,一身华服配上束发金冠,给人的感觉同以前那个贵气温和的少年大不一样,多了让人不敢逼视的威仪。   顾潇走到近前,一句话也没说,掀开下摆跪在了地上。   他从小到大都没弯过几次腰,下跪更是寥寥无几,除了师父师娘和师祖灵位,便只有百花村那二十多条人命值他屈膝,到现在他却二话不说,跪在了楚珣面前。   楚珣捏着奏折的手顿时一紧,掩去眼中一闪而逝的神色:“师父,你这是何意?夜深风大,你伤势未愈,还是快些起来。”   顾潇没有起身,拱手行礼:“皇太孙殿下千岁。”   “你我师徒,现在又无外人,何必这些虚礼?”楚珣放下奏折,“莫非师父认为珣儿坐上这个位置,就没资格做你的徒弟了?”   顾潇抬起眼:“殿下既然还认我这个师父,那么……能否对师弟网开一面?”   楚珣陡然沉默,顾潇长跪不起。   半晌,楚珣长叹一声:“师父,你向来深明事理,现在何必为难我呢?”   “不知者无罪。”顾潇声音沙哑,“阿尧还小,王妃将一切都瞒住,他什么都不知道。”   “静王妃唐芷音,我的四皇婶……呵,她的确好手段,销毁证据保全了大半旧部,又给自己的儿子找了这样一条退路,可是……”楚珣抬起眼,语气转寒,“我为什么要如她所愿放过对自己满心仇恨的人?”   顾潇垂下眼睑。   楚珣离开御案,亲自走到顾潇面前来,蹲下身虚虚指着他受伤的腹部,道:“十日之前,若非师父替我挡下,这一刀就该捅进我的心口……他不知道静王谋逆,却晓得我们逼死他的父母,此仇深如血海,恐怕他存活一日,就一天不会放过我们。”   顿了顿,楚珣又道:“或者,师父你去把真相都告诉他,如果阿尧能想明白,我这个做兄长的自然也不会定要置他于死地。”   “殿下,若是阿尧现在知晓一切,纵使你放过了他,别人也不会了。”顾潇的唇角缓缓抿起,“如此一来,你的确给他一条生路,却有大把的人争着把他送上死路。”   楚珣被他戳破了盘算也不恼怒,起身道:“师父既然如此明白,又何必枉费心力?”   顾潇默然片刻,抬头道:“阿尧的生死对殿下来说,如今不过是朱砂一笔代过的事情。静王叛乱结束得短促,现在首恶虽已伏诛,余党仍深埋,兼之局势紧张,后续只能徐徐图之,在这个节骨眼上比起穷追猛打将事态扩大,殿下应当更偏向如何把这桩皇家阴私压下去,须知从长计议总好过打草惊蛇。”   “师父的看法,倒是与阮大人不谋而合。”楚珣垂下眼,“然而把阿尧押入天牢,是皇祖父的意思,我不可能为了一个想杀我的人在这个时候触怒圣颜徒增麻烦。”   “陛下重病不起,半壁玉玺已落在殿下手中,只要你愿意网开一面,他就有一条活路。”   顾潇俯下身,额头落在手背上,许久没有起来。   楚珣的眼眶,在这一瞬间红了。   他看着顾潇低伏的身影,从三年前落难相遇,这个年纪不大却顶天立地的人在楚珣心里就是如师如父般的存在,很多时候楚珣觉得自己撑不下去,都会想起那一年顾潇带着他跳下断崖时的果决眼神。   若是没有这个人,楚珣也许已经死了。   他以为顾潇能一直这样挺直脊梁、无所畏惧地活着,却没想到这个人也有软肋,也有舍不得,也会为人下跪低头。   “师父……”楚珣弯腰,伸手去扶他,却是纹丝难动。   “于公于私,我都知道殿下为难,这一回不情之请,来日十倍奉还,请殿下……放了阿尧!”   “……”   “殿下,我求你,放了他。”   “……”   滚烫的液体从眼眶涌出,又被一只手用力抹得干干净净,楚珣定定地看着顾潇,半晌之后才终于开了口:“可以。”   顾潇抬起头,楚珣亲自把他扶起来,一字一顿地说道:“师父,我应你这一次,但是有两个条件,你也要答应我。”   “殿下请说。”   楚珣深吸一口气:“第一,我要将他逐出天京,此生不得擅自回转。”   “好。”   “第二……我要你亲手废了他的武功,然后给他灌下宫中秘药。”   顾潇拧了眉。   楚珣握紧了拳:“师父不要怪我狠心,放他一条命已经是极限,可是他耳聪目明又身怀仇恨,于公于私我都不能安心……我向你保证,就算他成了哑巴痴儿,我也会让他一生富贵平安。”   “可是你这样做,跟杀了他何异?”顾潇在这一点上不肯让步,“他现在年纪尚小,若是落下残疾,今后该如何自处?到现在他已经不是世子皇孙,变得一无所有,倘若连那点微薄武功也不存,你让他如何在市井安身立命?”   楚珣终于怒然拂袖:“好好好,师父你为他打算得周全,可有想过我的立场?他有武功傍身,又无残疾智损,他日若是泄露了身份,勾结乱党余孽卷土重来,我又该怎么办?人算永远不如天算,这一次有天时人和相助才将一场叛乱镇压,到时候又有谁来帮我?”   顾潇一言不发,楚珣心中压抑多年的郁愤委屈却好像找到了宣泄口,他用力一挥,紫檀博古架翻倒,上面的珍贵瓷器和铜器砸了一地,碎成了再也拼不回去的曾经。   “我爹被他父王所害,我母吓得了病长居佛堂,留我一个人面对这龙潭虎穴的皇宫,自幼不曾尝过父母恩宠,而他还在双亲膝前享受天伦之乐,无忧无虑得让我羡慕!他父王骗我十载,我对阿尧好似手足,视其父母如亲如长,却是险些因其算计死在宫外,更差点酿成北疆大祸……是,阿尧年幼无知的确无辜,难道我就罪有应得活该受这些苦?我为什么会变成如今这样,我凭什么放过仇人的儿子?   “师父,当年你救我一命,后来你收我们为徒,纵然知道我心怀异想仍不遗余力地教导,我心中敬你感激你,可你总是为他考量比为我计较更多,为什么他永远过得比我好?!”   顾潇抬起头,看着楚珣手撑桌案站立,身体因为情绪太过激动而有些发颤,就连呼吸和心跳也俱都乱了,两眼通红,一张脸虽然还保持着笑意,却比哭还难看。   楚珣喃喃道:“师父,我到底……哪里不如他?”   顾潇看着散落在地的奏折,上面除了一行行密密麻麻的文字,还有一道道触目惊心的朱砂笔痕迹,可见这个年仅十五岁的皇太孙是真的在用心做一名储君,将来成为英明的皇帝。   满朝文武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楚珣这十天来进退得度表现得无可指摘,可是谁能知道他也会在人后痛哭迷茫?   都说“男子汉流血不流泪”,可是这天底下哪个人降临世间不是从流泪开始的?   顾潇叹了口气,好像在这一瞬间老了十来岁。   他终于站了起来,双手揽过这个只比自己矮半个头的少年,不甚熟练地将其按在自己肩膀上,轻拍着对方背脊,道:“我师父在世的时候,常说‘宁缺毋滥’,因此她这一生只有我这么一个徒弟……因此,我收你们为徒是出于真心而不仅是因为旁的干系,这一辈子也只会有你们两个弟子,绝无第三人。”   顿了顿,他放轻了语气:“然而我的确偏了心,在你与他之间我做不到一碗水端平,不仅是身份地位亦或者年龄悟性,更因阿尧对我来说,重逾性,但是……珣儿,我知道你现在在其位谋其事,有千般不容万种不易,我也只求你这一次,今后十年,我为你卖命,自此生死不论、名姓全无,以微薄之力死而后已,直到你独当一面成为一个好皇帝为止。”   楚珣本欲推开的双手僵在半空。   良久,他哑声道:“要是我还不愿意,师父……是不是就离开天京,再也不会帮我了?”   顾潇摇了摇头:“如果你不愿意,我说出的话也不反悔,帮你护朝堂家国十载,然后……”   “然后什么?”   “然后,我去找阿尧说‘对不起’,补全我欠他的东西之后再去投胎,十八年后又是条好汉了。”顾潇松开手退后两步,眉眼弯弯,“到时候我和阿尧青春年少,你年过而立,说不定逢年过节的时候还要跟着百姓一起遥祝陛下万寿无疆。”   楚珣鼻子一酸,他闭上眼,心中天人交战。顾潇这一次没有再逼他,而是屏息静气地等着回答。   等到楚珣脸上的泪痕都干涸,顾潇才听到了那句微不可闻的话:“我答应你。”   一道令牌落在顾潇怀中,楚珣背过身去,声音微颤:“今天晚上,我准你再去见他一次,然后我会派人把他送走,自此天京再无‘楚尧’……十年,我不能保证一辈子不动他,但是我会让他活过十年,到时候他长大成人,生死祸福皆由自主,与我再无干系。”   顿了顿,楚珣涩然道:“师父,记得你的话。”   “许君一诺,绝不反悔。”   顾潇颔首,收起令牌出了东来阁,楚珣这才转身看着他的背影,紧握的十指一点点松开。   天京下了连续几天夜雨,在今晚终于有了月色。   只可惜月色凉如水。   顾潇走得极快,出了皇宫大门就直往天牢而去,不多时就进了这座森冷可怕的牢房。   此时夜已深,楚尧不吃不喝三天早就没了力气,哪怕没有睡意也疲倦不堪,冷不丁听到牢房里喧嚣大作,犯人们咒骂的声音陡然间节节拔高,一时间就连狱卒挥鞭斥责竟然也没能压制下来。   “畜牲!背主的畜牲!”   “顾潇你这走狗,不得好死!”   “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   楚尧听到这些骂声,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骨碌爬了起来,死死盯着牢门。   顾潇对这些骂声置若罔闻,将所有人抛在脑后,打开牢门走到了楚尧面前。   他看着这个在十天之内脱了形的孩子,轻轻唤道:“阿尧……”   楚尧没有动,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他。   顾潇勉强笑了笑,道:“我来跟你道别。”   楚尧默然片刻,问道:“生离,还是死别?”   这个天真无邪的孩子好像在这十天之内被消磨了所有活泼和单纯,此时看着顾潇的目光让他想起了黑夜里的鹰隼,纵然年幼未生双翼,皮毛之下已经初见骨之雏形。   他蹲下来,与楚尧平视,伸手去摸那张脏兮兮的连,道:“你会离开天京,过上新的生活……”   顾潇的声音戛然而止,楚尧侧头咬在了他右手食指上,用尽了全身仅剩的力气,牙齿陷入皮肉,尝到血味也不肯放开,顾潇觉得那牙齿咬到了骨头上。   他动作一僵,用左手轻轻去抚楚尧的头,继续说道:“我知道你恨我,恨珣儿,但是如果你不能好好活着,这些都没有任何意义。”   楚尧终于松了口,他嘴里都是血腥味,却半点高兴也无,扯了扯嘴角,并没有哭,只是道:“师父,我现在不想活了,你告诉我真相……告诉我,这一切都是为什么……好不好?”   “是你母妃说过,让你活着。”顾潇站了起来,“你知道真相又如何?不过是,无能为力。”   楚尧握紧了双拳。   顾潇低头看着他:“你恨我们无可指摘,但是你也要知道‘师为徒先’的道理,仇也好,恨也罢,你都记在我身上就行。”   “记在你身上?”楚尧抬起头,“师父,我杀了你报仇……也行吗?”   顾潇笑了一下,看着手指上带血的牙印,道:“行啊,这个就算印记,十年后我这条命就给你了。”   楚尧瞳孔一缩,继而笑了起来,笑得撕心裂肺,咳得断断续续。   “给我……呵,师父,你还想骗我吗?”楚尧的眼泪都被笑了出来,目光阴鸷,“顾潇,你口口声声说十年之后把命给我,可是人间生死无常,你以为自己是阎王爷能定祸福,说了话就一定能算数吗?你作朝廷的走狗,指不定哪一天就死了,尸骨遗落在何处也不知道,我又该去哪里找你讨仇?”   顾潇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直到外面传来一声轻咳,是狱卒提醒他,时间到了。   最终,他想好的千言万语都没派上用场,顾潇只是弯了弯嘴角,凝视着楚尧的眼睛,轻声道:“如果真的有那一天,我做鬼也要托梦去找你,此生不还你一命,来世不入轮回,只是阿尧……你可别怕鬼啊。”   说完这句话,不等楚尧回神,他已经走了出去。   牢门重新关闭,楚尧这才惊醒,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受伤小兽般的哭嚎,猛地扑了上去,却只是撞上冷硬的门栏。   “师父、师父!你回来!”   “……”   “师父!我不要你的命,你回来!我求求你回来!”   “……   “你们是谁?我哪儿也不去!师父!师父!”   “……”   “顾潇——”   最后一声哭喊骤然拔高又戛然而止,顾潇已经走出天牢大门外,闻声脚步一顿,近乎僵硬地回了头。   可惜他看见的只有森然漆黑的走道。   他在这一刻有一种冲动,然而最终,他选择了转身继续往前走。   当身边再也没有人,顾潇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蓦然间,他的耳边回响起十岁初学惊鸿刀、不堪辛苦的那晚,端清对他说过的一段话——   “寒枝落枯叶,浮生碾轻尘;此身似惊鸿,转眼去无踪。总有一天,你将离巢独飞、振翼苍穹,失去岑天大树的庇护,迎来明枪暗箭的危险,甚至故园不再、沧海终化桑田,而你跨越万水千山,自此不见归途。   “然而,你将从雏鸟变成苍鹰,张开双翅与长空搏击,经风雨斗雷霆,也许会痛得不想继续,但你须得将苦乐都铭记,一往无前越过江山万里,才能找到一生所归心安落定。”   青山荒冢说:   宫变篇完结。   开《封刀》最后一卷——风云篇。   提醒,下次更新悄悄进村,嘘…… 第189章 结情   当叶浮生说完最后一个字后,屋子里已经静得落针可闻。   离他从昏迷中醒来不过第三天,气力还没怎么恢复,伤势也只好了一些。这三天来,叶浮生寸步不出房门,楚惜微也很少离开,外面的消息都靠手下密报来往,从这些情报中,他们得知西川战事僵持,异族主将萨罗炎落入雁鸣城守将陆巍之手,两军隔河对峙,谁也不肯退让,也都不敢轻举妄动,“狼首”赛瑞丹临危上位,正是焦头烂额之际,无暇他顾。   楚惜微将这个消息转告他的时候,就准备等叶浮生的伤势再好一些便启程赶回中原,正当他思量着要如何安排,叶浮生却忽然屏退了下属,把他拉到床畔坐下,缓缓说出了这些楚惜微欲知不敢的陈年往事。   此时,楚惜微迟迟没有开口,叶浮生也不再多说一句话,他还不能顺利行动,精神头并不好,强撑着说出这么多劳心伤神的事情已经尽力,到现在就像被游龙被抽掉脊骨,全身都松垮下来。   然而他骤然后仰却没有重重磕上床板,楚惜微身形一转坐到了叶浮生身后,用胸膛接住了他的背脊,双手合抱过来握住那人放在腹部的手,头缓缓垂在他的颈侧。   楚惜微一言不发,叶浮生却感觉到颈侧有一点滚烫濡湿了中衣领口,下意识地想转头看看他,可惜这人抱得死紧,叫他一点也挣不开。   叶浮生叹了口气:“阿尧,别这样,你说句话。”   “为什么……”楚惜微把一双通红的眼睛埋在他肩头,不晓得是不愿意看他,还是不敢去看他,声音很轻,“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对我说这些?”   叶浮生沉默。   事实上,在这个时候坦诚过往并不是一个好选择,很可能会将两人好不容易维系起来的平衡打破,不仅前情尽弃,甚至从此真正恩断义绝。   以叶浮生的心思,当然不会不知道说出真相的隐患,然而他终究还是将这些告诉了楚惜微,不是一时冲动,而是再三思虑后仍然决定了推心置腹。   十年前他不说,是因为楚尧年幼无能任人宰割,因为对楚珣有十年之约,更因为静王之乱尘埃未定,对方知道得越多就越不能安然无恙。   然而如今十年沧海化桑田,无能为力的楚尧变成生杀予夺、心有沟壑的楚惜微,在皇位上如坐针毡的楚珣也成为今日大权在握、说一不二的桓明帝,就连曾经举棋难定的静王旧部也借着这一次西川战起有了新的转机……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就像一棵经年的枯木起死回生,长出了脆弱却坚强的绿芽。   他用伤痕累累的脊骨负重远行十余载,到现在终于可以暂停下来,回首不见山河万里,唯有一行脚印触目惊心。   一个人的路走得太久,钢浇铁铸的身躯也会破裂,幸而在叶浮生变成行尸走肉之前,有这么一个人能唤醒他心中那股“活着”的味道。   叶浮生今年已经快三十岁了,生平并非头一次心动,却是第一回 情生。   这感情有别于风月缱绻绮丽,不同于夫妻相敬如宾,陌生而熟悉,隐晦且涌动。十余载刀光剑影的生死一线,都比不上这短短数日的牵肠挂肚,仿佛有一条曲折蜿蜒的小路从十几年前蜿蜒至今,他在这一端跋山涉水,而长路尽头的荆棘落下,走来了一个楚惜微。   他看他一眼,就是不经意容华满目,一刹那春暖花开。   这是顾潇半生恩怨的牵挂,亦是叶浮生飘萍十载的归宿。   师徒,恩仇,爱恨,是非……他们之间有太多难解难分的纠缠,绵延了岁月又跨越了生死,如今终于走到最后的岔路口,看擦肩而过,亦或者殊途同归。   叶浮生的性子像极了顾欺芳和端清,一时随性得潇洒,一时严苛得过分,而他天生了一副内敛的傲骨,虽然能屈能伸,却在某些时候无可转圜。   原则如此,责任如此,感情更是如此。   叶浮生是真的想跟楚惜微过一辈子,自然不能瞒他一生一世,倘若两个人在一起若是连最基本的尊重与信任都做不到,所谓的白首长久又将以何为继?   楚惜微许久没有作声,叶浮生也很有耐心地等着。   直到楚惜微的一只手缓缓上移,盖住了叶浮生的眼睛,不等他动作,已经长大成人的弟子忽然侧过头,在他嘴角落下一个滚烫又冰凉的吻。   滚烫是楚惜微嘴唇的温度,冰凉是那人眼中无声淌下的泪滴。   叶浮生感受着唇边濡湿顿觉心头一紧,然而楚惜微这次没有哭,抬手抹掉眼角湿意,伏在他颈侧像只猫儿轻轻蹭了蹭,声音因为哽咽而沙哑:“师父,谢谢你告诉我……谢谢你,没有骗我。”   “……”叶浮生一颗皱巴巴的心,在这一句话中软得一塌糊涂。   其实当年的楚尧并不傻。   那时候静王妃为了保护他,刻意将那些阴私密事都瞒下来,然而有这样心思敏锐的母亲,楚尧就算再天真无邪,又能愚钝到什么地步?   更遑论,八岁那年的半路截杀是他从头到尾亲身经历,纵然当时情急意乱想不清楚,等三年后年岁渐长,总也会后知后觉。   他只是年少,只是不愿意去深思细究,那个年纪的孩子最是敏感,楚尧不愿意因为自己的胡思乱想伤害父母改变生活,自然就会下意识地避开棱角。   就像天底下所有不小心窥探了隐秘的孩子,楚尧以为只要不提不论,一切都不会发生,可惜自欺欺人终如水上浮沫,顷刻间泡影翻覆。   直到如今十年沧海化成桑田,世间物非人也非,顾潇变成了叶浮生,楚尧成为了楚惜微。   他本该恨他,也有足够的理由恨他,然而……旧事之怨恩仇纠缠,是顾潇一肩担下了沧海;宫变之后祸福一线,是顾潇一力保了他免于罹难;静王之乱遗祸至今,是叶浮生替他奔赴生死关,代他收拾了旧年后患。   诸般种种,一点一滴,让他如何去恨他?又如何忍心,去继续苛责他?   楚惜微把叶浮生抱在怀里,如用双手圈住自己仅剩的世界,在无声无息中泪流满面。   当年顾潇就听不得楚尧嚎啕,如今叶浮生更见不得楚惜微哭,哪怕一声聒噪也听不见,却叫叶浮生不仅头疼心更疼。然而楚惜微的两只手用力极大,叶浮生不仅挣不出他的怀抱,就连眼睛都被遮在他五指之下,只看得见他掌中一片黑暗的天,瞧不得肩头的人此刻到底是什么神情。   叶浮生只能感受到背后所靠的胸膛剧烈起伏,不知道是疼得喘不上气还是心绪难平,他一时间也没了法子,便握住了楚惜微的手,把那紧扣掌心的五指一根根摊开,然后凭着感觉将那只手举到自己唇前,轻轻吹了口气,小心地哄道:“呼——痛都飞走,不哭不哭。”   一口微凉的气徐徐吹在被抠出红痕的掌心,楚惜微浑身都颤栗起来,他缓缓松开了捂住叶浮生面目的手,飞快抹掉了脸上泪痕,只有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通红依旧。   自从楚尧变成了楚惜微,他已经很久没有哭过。   一是他由娇生惯养的小皇孙长成流血不流泪的百鬼门主,哪怕千钧压得筋骨欲碎,也是刀锋胜过软弱;二是他在这十年间的无数次艰难险阻中,深刻地明白自己虽然还有哭的力气,却没有了会因为他哭而心疼的人。   蹉跎一世,本多欢场长笑广舞,最少几人同悲共哭。   除了叶浮生。   生死、恩怨、情仇、是非……这个人身上一丝一毫牵挂着楚惜微的千种万般,未知真相前他怀揣着满心忐忑仍不肯放弃,到现在水落石出就像十年腐土长堤终于崩溃,泥水奔涌掩埋了那些时光残骸,只留下满地狼藉等百废待兴。   “师父,我……”楚惜微闭了闭眼,“我心里乱。”   叶浮生弯了弯嘴角,将他那只手放在自己的胸膛上,隔着衣衫皮肉,楚惜微能感觉到下面的心跳失了平日规律,乱得与自己不约而同。   一段路上的两个人好不容易披荆斩棘走到这一步,今后是擦肩而过亦或并肩携手都将在这一时楚汉分明,楚惜微会因为前尘后事乱了方寸,叶浮生难道就能无动于衷?   情之所至,意乱心动应如是。   楚惜微骤然哑了声。   叶浮生轻轻地问:“当初你想要的交待,现在我终于给了,那么……阿尧,你是如何想的呢?”   他不动声色地收紧了手掌,好像要借着楚惜微的手把自己一颗心都掏出来坦荡目下。楚惜微刚刚擦干的眼泪险些又滚了出来,他定定看了叶浮生许久,忽然一个用力,将人顺势推倒在榻上。   背后是柔软凌乱的被褥,叶浮生倒下去自然不觉得疼,然而楚惜微将大半个身体压在了他身上,哪怕留心避开了伤处,依然叫他觉得窒息,可叶浮生还没说话,楚惜微就低下头亲在他的心口上。   叶浮生刚醒不久,身上只穿了一件中衣,因为连番动作和拉扯已经松开大半,楚惜微这一下直接吻在他皮肉上,明明只是蜻蜓点水般的轻柔,却像透过皮肉筋骨落在了狂跳不已的心头,活脱脱把他逼出了满头大汗,全身都热了起来。   他扶住楚惜微肩膀的手顿时一紧,不晓得该赞扬一句弟子无师自通,还是该先把人推开冷静冷静。然而这一次的选择权并不在叶浮生手里,没等他纠结出个所以然来,楚惜微就抬起头,与他四目相对,缓缓地说道:“我为父母之子,其仇有二,不可轻放;我乃楚室之续,其责有一,不敢忘祖。父之过子当偿,责有任应担当,然而……”   顾潇对不起楚尧,难道静王府就对得起顾潇?   世间万事,不过因果循环,报应相偿。   “这百丈悬崖上一峭冰雪,都是你带我走过来的。”顿了一下,楚惜微低头亲在他眉心,喉头艰难地动了动,声音沙哑,“师父,你做的……已经足够了,而我……舍不得你。”   叶浮生睁大了眼睛,他已经提在嗓子眼的心于这一番话间缓缓下落归位,在肋骨之下砸得生疼,蔓延四肢百骸,带给他脱胎换骨般的力量。   他仰头看着楚惜微,昔日软糯圆润的小少年如今抽长了骨骼,顺着敞开的领口可见肌理分明的胸膛,肩膀生得宽阔,手臂修长有力,撑在叶浮生头颅两侧就如同撑起他头顶一片天空。   天光从窗口漏进来,香炉里的灰烬轻挽余烟,随风飘来的时候模糊了楚惜微的眉目,也模糊了叶浮生的眼睛。   他的脸色依然苍白,却慢慢升起了血色,眼神不知道是被风烟迷了还是强忍酸涩,慢慢爬上迷茫的红,左腿突然抬起搭在楚惜微窄瘦的腰上,一个用力把人压了下来,身残志坚地拿一只手撑住床榻,俯身去亲他。   叶浮生含住了楚惜微的嘴唇,舌头不容拒绝地撬开唇齿滑入口中,却不急着掠夺,只细细地缠绕。   一滴眼泪落在楚惜微眼角,他下意识地眨了眨,把那酸甜苦涩都收入眼中,倒流进心里最深的地方。   仿佛烈酒浇在柴堆上,那里突然燃起了一团火,从内而外烧得楚惜微全身滚烫。   他抬起手抱住叶浮生紧绷的背脊,两个人保持着拥吻的姿势倒在榻上,就像命运相互交缠,不管前尘也好后事也罢,都在这一刻连成了一线。   叶浮生他心情激荡,身上出了一层热汗,凝视了楚惜微片刻,一不做二不休,低头就去亲那双眼睛。   可惜嘴唇刚撩上睫毛,楚惜微便陡然一翻身把这不老实的家伙压了下来,右手小心扣住他缠绕绷带的右掌,左手垫在叶浮生腰下,最初还僵硬不知该如何做,叶浮生接下来的动作却顷刻让他浑身一震。   楚惜微上身衣物早已松垮下来搭在臂弯,叶浮生的左手游移过他的背脊,摸到了一道道结痂的伤痕。   楚惜微抱着他纵马冲出异族大营的当夜,把一切刀光剑影都挡在身后,自始至终没有惊动怀中的他一星半点。   那是楚惜微过得最漫长的一夜,却是叶浮生睡得最安稳的一晚。   楚惜微被他摸到背上伤处,就像碰到了猫尾巴,身体抖了一下,感觉到下面的人想要坐起,赶紧道:“你别瞧了,过几天掉了疤就好。”   “我不看,让我数数,一、二,三……”叶浮生微凉的指头从他后颈窝一路下滑,轻柔缓慢,一寸寸丈量了楚惜微脊背,一点点默数着他身上有几道疤,“大大小小加起来,三十三道口子,你还疼不疼?”   楚惜微摇了摇头,却见叶浮生抬起上半身,伸出舌头在他敞开的胸口上轻轻舔了舔,湿润温热的触感从皮肉开始,传到肋骨下不断跳动的心上。   叶浮生闭了闭眼。   他这些年来把自己活成了曾经想也不敢的模样,一身伤疤好了又添,可是从来也不当回事,然而当叶浮生一道道数过楚惜微背上的伤痕,心头却突然间弥漫上难以宣泄的的疼。   “阿尧……”叶浮生游移的手指停在楚惜微后心,摸到了满手沉甸甸的情深义重,轻声道,“我有了你,真是三生有幸。”   他年长又经历了更多事实,早就没了年轻时候不管不顾的锐气,做事是周全谨慎也是瞻前顾后,本来早就不信了此生多少深情厚谊,幸亏楚惜微对他总有这么多的温柔与坚强。   楚惜微拿下他那只手,凑到唇边轻吻了一下,声音喑哑:“师父,你我之间生死相随、祸福相依,本不必说这些话徒增客套。你愿意为了我活着,我自然不吝于为你去死,那些个什么艰难险阻,我想了这么久都没有答案,才知道人非圣贤哪里能算得尽他年以后,只不过从此多少风风雨雨,我们一起走过,谁也别把谁弄丢了。”   说话间,楚惜微垫在叶浮生腰下的左手终于动了,他轻轻摩挲着那劲瘦的腰线,用力不大,动作也小,就像讨糖吃的孩子扯住大人衣角小心摇摆,充满了暗示的意思。   叶浮生被他摸得腰骨都酥软,掂量着以自己现在这副“残躯”不足以翻身做主,便果断躺平准备先让年轻人尝点甜头,毕竟来日方长总有秋后算账的时候。   他放松了身体,同时捏住楚惜微的下巴顺势将人勾下来,舌尖在那火热唇角舔了舔,然后悄然偏移,在腮帮子上轻轻咬了一口,打了个浅浅的印记。   楚惜微一身压抑已久的气力,在这刹那一触即发,犹如星火燎原,随着狂风席卷千里,把洼里的水也煮开,转眼间于红尘三千丈间翻滚了情丝万缕,纵横交织成人间浑水里一场旖旎缱绻的天罗地网。   罗网中没有百转千回万种风情,只有一生一世一双人。   呼吸彻底失控之前,楚惜微凑在叶浮生耳边,语气没了方寸自持,呼吸短促得连说话都带了风声:“师父,你要是疼了,就让我停……我听你的。”   叶浮生浑身又热又躁,闻言抬起手不轻不重地拍了他一脑门儿,挑起一双被汗湿了的眼,内里两朵桃花悄然怒放,嘴角一勾,刻意把声音放缓放轻,拖长了尾调:“心肝儿,我裤子都脱了,你……难道要给我穿回去?”   最后三个字的语调被他恶意地打了个钩,就像一根手指头在楚惜微的耳中不轻不重地搔了一下。   “……”   理智一秒决堤的年轻人转眼间与他坦诚相待。   肌肤相亲,肢体交缠,像湍急流水涌到尽头,于悬崖绝壁之上一霎那飞流直下,自此红尘没顶,沉沦不复。   从来情深不知缘起。   海浪般起伏不断的被褥下,两只手十指紧扣,楚惜微在这十年中被浇铸得森寒冷漠的脸上被情潮染了薄红,带着几丝毛头小子该有的生涩急躁,被汗湿的鸦羽黑发披散了背脊半身,好几缕垂在叶浮生胸膛上,由表及里搔得他心痒难耐。   他向来精明的脑子到现在只剩下一片空白,目光有些涣散,茫然地看着上方那双波澜汹涌的漆黑眸子,从那深不见底的漩涡中瞧出了自己的模样。   呼吸早已紊乱,心跳终于失控。   叶浮生没有喝酒,人却已经醉得一塌糊涂。   楚惜微的手从叶浮生的肩头抚到背心,不断起伏的蝴蝶骨就像鸟儿落于罗网时挣动的双翼,他用力轻,手指却将脊柱细细拿捏住,眼光流转,唇角微启。   仿佛野兽悄然露出獠牙,显出平时被压在画皮之下的魔魅和侵略,在漫长的布局和等待后终于咬住了猎物要害,不急着吞吃入腹,而是细嚼慢咽地徐徐品尝,那些破碎断续的种种声响佐了皮骨色相,是人世间至高无上的飨宴。    第190章 九曜   叶浮生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后晌。   他眨了眨还有些干涩的眼睛,脑子里是一锅煮开的浆糊,全身好像变成了面团,软绵绵半点力气也无,偏偏还似掺进了豌豆子咯得身体各处又酸又疼。   “……”叶浮生用一双死鱼眼瞪了会儿天花板,一口气在喉咙里憋了半晌才勉强挤出唇齿,却是言简意赅,“娘的。”   兔崽子果然是长大了,从个哼哼唧唧的哭包变得年轻气盛如狼似虎,哪怕勉强节制,依然差点把他这身老骨头给折腾散架。   叶浮生难得有了骂娘的心思,结果搜肠刮肚后却无从骂起,思及兔崽子化身为狼之前的破碎画面,他翻着眼歪过头——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楚惜微回来的时候,就看见床上的人瘫成一条风干咸鱼,侧着脑袋在面壁。他默了片刻,立马把门关好,把手里的铜质托盘放在木桌上,先走到床边俯下身,用嘴唇贴着叶浮生的额头细细感知了一会儿,终于确定对方没有发热。   年轻人提在嗓子眼的一颗心缓缓下落,他对叶浮生轻声细语道:“师父,别睡了,我抱你起来吃点东西好不好?”   叶浮生为他这八辈子罕见的温柔细致打了个寒颤,楚惜微感觉到怀里的人一哆嗦,顿时紧张起来:“你是不是冷了?我去把火盆点起来。”   “……别动,扶我起来。”   叶浮生满肚子的胡言乱语如鲠在喉,最终还是决定要留住点面子,逼着自己把到嘴边的话给吞了回去,挤出了一脸山姥狼婆似的和蔼笑容。   可惜这笑容没能维持多久,当叶浮生喝了一口楚惜微端来的补汤时,他脸上所有表情一秒崩溃,某种难以言喻的味道就像火雷珠混合了五味粉在舌尖炸开,尚未下肚就轰得他满脑袋嗡鸣,一时间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   他用尽生平最大的忍耐力将这口汤咽了下去,捂着胃看着楚惜微:“我师娘来了?”   满心期待却不露声色的楚惜微闻言一怔,茫然道:“啊?”   叶浮生死死盯着他:“这碗汤,你做的?”   “……嗯,我、我之前问了下义父,他说……过后要吃点好消化又补气血的。”楚惜微在千军之前都没被撼动的心于叶浮生一个眼神间皱成了冬菜干,难得结巴起来,“是、是不是很难喝?”   昨晚一场色魂颠倒后,楚惜微今天一早就醒了,看着身边累到沉睡的叶浮生,心里猝然涌上了至高无上的满足,在被子下面抱着人亲亲摸摸了好一会儿,这才带着万分不舍起了身,比做贼还要轻手轻脚,自始至终都没把叶浮生惊醒。   他从来不知道,自己会对另一个人生出如此贪婪不知足的渴望。   楚惜微打理好了一切,就坐在床榻边眼巴巴地看着叶浮生睡颜,等到日头上了三竿,阳光照了进来,他才回过神,用掌风扫落了竹帘遮住光线,出门唤来心腹属下守在房间寸步不许离,自己则胡乱对付了两口饭,迈着强忍雀跃险些飞起的脚步窜进了院中小灶屋里。   刷锅烧水、加柴看火、下料熬煮……一碗人参鸡汤这么简单的东西,却是楚惜微有生以来从没做过的事情。   然而人生在世的一辈子,不就是从这些平淡中开始吗?   叶浮生看着楚惜微忐忑的神情,忽然叹了口气,硬起心肠把碗中汤水一饮而尽了,然后有气无力地往他身上一倒,叹气道:“都说天下最难处的关系便是婆媳,我本来还担心你会跟师娘合不来,现在……我觉得你俩应该是很投缘的。”   楚惜微有点懵,不知道话题怎么拐到这上面来,只好顺着他说道:“端清道长,的确是很好。”   叶浮生痛心疾首,恨不能捶胸顿足:“是啊,他那么好,可你咋就偏跟他学了这个?!”   楚惜微看了看汤碗,又思及先前那壶味道令人发指的“沧露”,终于明白过来,脾气上来就要恼羞成怒,结果低头对上叶浮生一双笑眼,便什么气也发不出来了。   “既然难喝,干嘛还要全喝掉。”楚惜微抱住他,在他肩膀上磨蹭,语气放缓,“你也不许嫌弃,以后我慢慢学,总会好的。”   “你一片心意,我捧着还嫌不够,哪能浪费了?”叶浮生回手顺着他的背脊,笑道,“学好也行啊,不过下次你自己先喝一口。”   楚惜微从鼻子里不甘不愿地“嗯”了一声。   叶浮生被这一声鼻音搔得心里痒,然而腰下的酸痛绵软提醒了昨晚遭遇,他眼睛一眯退开些许,手指捏起楚惜微的下巴,在其唇边蜻蜓点水似的一吻,深情款款道:“好徒儿,师父昨晚可被你折腾惨了,你该怎么补偿呢?”   楚惜微一时间从脖子红到了耳朵尖,叶浮生捧着他的脸左看右看,瞧得他浑身不自在,偏偏发作不得,只好道:“随你。”   叶浮生一看他这样就气得牙痒痒,有心把人就地正法涨涨威风,奈何心有余而力不足,只好徐徐图之。   往后一靠,他伸出脚丫子不轻不重地踢了楚惜微一下,眼睛在屋子里一扫,道:“去,把那妆奁盒拿过来。”   此地乃是西域关外的九曜城,楚惜微当晚带人趁夜赶来,是用端清所给的令牌敲开城门,消息自然也就直入城主府。   然而他来得不巧,城主因为战事不得不去王都一趟,只留下心腹看守府邸。那人是个机灵的,认出令牌乃主人早年交待的特殊信物,又见这一队中原人马遍身血与火的气息,思及前线战事和城中布防联军,不敢大意声张,亲自带了府中老人开了密道将楚惜微等人带入城主府后院,安排在姬妾院落中,将内中闲杂人等全部封了口,同时派人去请城主回转。   九曜城主性喜声色,自正妻死后三年便开始网罗美人,故而就算有人走漏了些许风声,也总能以此为借口拖延一时半会儿。   楚惜微和叶浮生所居的屋子,本是一名新纳的美姬住处,那女人前些日子犯了错被处置,屋里便空了出来,没有其他匆匆整理的屋子那般犹存脂粉旖旎的气味,只是一些东西楚惜微懒得去动,便也留在了这里。   此时他回头一看,梳妆台前确实摆了一只做工精致的妆奁盒,当即心中生出不妙的预感,不可置信地道:“你要把我画成女人?”   叶浮生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摇头道:“人太高,胸太硬,屁股不够大。”   楚惜微:“……”   他绷着一张棺材脸把东西拿过来,叶浮生打开盒子,细细翻找了那些满目琳琅的花钿脂粉,冲他勾了勾手指:“上来,闭眼。”   楚惜微的表情一时之间犹如壮士断腕。   他磨磨蹭蹭地上了床,盘膝坐在叶浮生面前,后者用手指卡量了他五官距离,摇头晃脑道:“阿尧,你肤色偏白,干净细致,无须妆粉累赘,只是双颊少些血色,看着易生病容冷意,可于颧骨上晕些颜色。”   指腹在胭脂上蹭了薄薄一道,轻轻点在楚惜微两边眼下,一点点徐徐晕开,颜色并不浓艳,却为原本苍白的面容添上了一层微不可见的血色。   “你双眉细瘦柔长,相较性子显得弱气,需得截去眉尾裁出锋芒,以青雀石黛增色一二。”   楚惜微的一双眉眼像极了生母,若非他养成了一身冷厉气度,根本压不住这一对柳眉的秀气。此时,叶浮生拿起轻薄小刀贴着他的眉刮过,楚惜微硬着头皮忍受着刀子在脸上划过的感觉,紧接着一口轻气吹去散落的断毛,换成了一枚石黛细细描过,自修成的锋芒处悄然拖长了墨黑隐碧的眉尾,平添了几分逼人的魔惑。   “眼如杏子,外角钝圆;下有卧蚕,笑时有神。这是饱满灵动的眼相,很配你,至于这唇……”   感受着手指滑至唇角,楚惜微终于忍不住了:“你快些。”   “耐心点,兔崽子。”叶浮生挑了挑眉,却是咬破指腹,在楚惜微唇上抹成一条红线,然后自内而外轻轻匀开,“你嘴唇略薄,看着有些刻板锋利,加上这个颜色更适宜。”   话音刚落,叶浮生便抽去他发上的青瓷簪子,满头鸦羽飞落铺散,他的手指灵活穿过黑发中,快速绾起一束用发簪盘于脑后,从正面看只依稀可见衔珠鹤首的半边轮廓。   他背靠着床栏,双手环臂,微微一笑:“可以了。”   楚惜微睁开眼,入目是一面小圆镜。   镜中人熟悉又陌生。   叶浮生看着那张脸上出现愣怔神色,出言解释道:“面染朱色,身许红尘;裁眉飞墨,意动情生;至于这唇……”   未尽的话语消失在两唇相接之间,血色被楚惜微的舌头舔舐干净,他轻轻含住叶浮生的唇,极尽温柔与缱绻。   叶浮生眼里极快地闪过一道流光,两人在纠缠中再度倒回床榻,他用了巧劲状似无意地把楚惜微压在身下,一边不着痕迹四处点火,一边轻吻着楚惜微眉睫眼角吸引他的注意力,还不大灵活的右掌拉扯开身下人的衣物,露出大片肤色苍白、肌理匀称的胸腹,顺着脸庞颈项一路吻下来。   然而他的左手已经放到楚惜微腰后,在即将下滑的那一刻被紧紧抓住了手腕。   “!!!”   叶浮生愕然抬头,正好对上楚惜微起身看来的眼睛,下一刻他只觉得天旋地转,一头扎进了被褥里,身体却被压得严严实实。   楚惜微跪坐在他身体两侧,一手落在他脸上,一手将叶浮生不安分的左手捏住,头发再度散了下来,几缕青丝虚掩染上薄红的面目,妆描青黛的眉宇轻扬:“师父,你还当我是八岁孩子好糊弄吗?”   “……”叶浮生一怔之后反而笑了,他张开嘴舔了舔楚惜微落在自己唇角的指尖,眉目微沉,“好徒儿的确是出息了、长大了……”   最后三个字咬得微重,楚惜微手一抖,紧接着立刻抽身侧避,让过了叶浮生不知何时屈起的左腿。   “不给你点颜色看看,还真当师父老而无用了!”   男人都有争强好胜的心,当这样的心气放在床笫上便带上了别样风情趣味,两人不约而同地没有动用内力,仅凭招式在床上一争高下,叶浮生身上带伤,楚惜微也只用右手不占他便宜,一时间竟然斗得难解难分,连同缠绕过来的被褥在床上滚成不分彼此的大团子。   闹腾了一会儿,楚惜微好不容易把叶浮生重新按在身下,外面突然传来敲门声,他动作一顿心有不甘,头也不回地道:“若无急事,后果自负!”   门外的属下为这短短八个字莫名一抖,硬着头皮道:“尊、尊主,九曜城主回来了,正、正在院子里等着。”   楚惜微:“……”   叶浮生心道一句“老天助我”,抓紧时机将人扔下床,不等楚惜微发脾气,便扶着腰站了起来,披上一件鹤氅,端得一派正经样:“受人荫蔽总不好喧宾夺主,咱们出去看看。”   “……”   楚惜微死死盯着他,过了片刻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我记下,你等着。”   叶浮生笑得见牙不见眼:“好啊,来日方长,为师等着。”   片刻后,两人一前一后出了房门,楚惜微顶着一脑门官司看谁都不顺眼,叶浮生却笑得一脸春风得意。   九曜城主伊萨尔已经年过六旬,微卷的褐色头发已经泛白,面目因为久经风沙而苍老,身板却依然健壮挺直,精神矍铄,气势比院子里不少侍卫都要沉稳威严,以至于他抬眼看过来的时候,楚惜微本能地挡在了叶浮生前面。   叶浮生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快速扫过伊萨尔全身,这位九曜城主身上的连帽披风还带着风沙尘土,可见是急忙赶回城中后便直接到此。   戴着祖母绿指环的右手抚摸过掌中黄金令牌,将蛇像九头一一摩挲过,最终停留在背面的女子刻像上,伊萨尔的动作很轻,看向他们的目光却如关外最善于捕猎的鹰。   叶浮生和楚惜微同时皱了眉,这样的目光不像是在看陌生人,而似在他们身上寻找着什么。   然而伊萨尔失望了。   “阿呼恩……”他收紧了五指,低声喃念了一句什么。楚惜微听不懂异族语,叶浮生却在这一刻愣怔。   阿呼恩,是戎末国的语言,代表意思是中原话里的“兄长”。然而叶浮生在脑中飞快回想关于戎末当代王室的情报,纵然所知不祥,却也从未听说九曜城主伊萨尔有什么血亲兄弟。   他正想着,伊萨尔就再次开口,换上了一口流利的中原话,沉声问道:“你们……是慕清商的什么人?” 第191章 惊悸   端清睁开眼的时候,夜色正黑沉。   问禅山之危虽解,隐患却还不小,除了分部人手守住四方要道,还要安排人料理前来求救的百姓。孙悯风虽然留下解药,但如赵冰蛾所言,这些人中毒不轻,再多的药也是杯水车薪回天乏力,他们只能竭力尽人事听天命,力求把伤亡控制在最小的范围之内。   大难临头,各奔东西已经太晚,唯有将一盘散沙拧成一股绳来,不管甘愿与否,都得事急从权,连日磨合下来,终于有了些合作互助的样子。   比起心有打算各怀考量的长辈,小辈们之间的交情总是义气为先,经历了一番生死,或多或少都生出些同甘共苦的情谊来,不管这些感情能否经得起他年世故的磋磨,总归是在心上留下了影子,等待岁月与人情的考较。   端衡、色见、花想容、曲谨四位德高望重的长辈坐镇统筹,下面诸般事宜安排有条不紊,端清就重新静默下来,比墙头壁上的枯草干花还要少些活气。   他是个顶奇怪的人,在这次大劫之前武林中鲜有人知“端清”是谁,只从道号推论辈分,晓得他是东道端涯的师弟,本以为是个年长的老道,却不想当端清真正露面,竟是个霜发韶华的人物。   更令人震惊的是,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古怪道长竟然能拿下赫连御。   各门派里想打探端清底细的人不知凡几,俱都被端衡令太上宫众人挡了回去,端清自己也在那日之后少有露面,而是静心养伤。   孙悯风临走前特意给他看了伤,端清腹部的血口好处理,可左手被火雷珠所伤,虽然不如赫连御那般当场致残,整条手臂却也没剩下几块好肉,从皮到骨都受创厉害。鬼医细细诊断了一会儿,便干脆问他:“你是要武功,还是只要一只手?”   端清抬起眼,孙悯风便解释道:“皮肉之伤好办,可是手筋已经被火雷震碎,连骨头也被伤及。你若是只想行动如常,那么我我能保证你在一月内恢复如初,然而你若还想用这只手动武,就得刮除腐肉切开肌理,把里面的断脉碎骨重新接上,这不仅得下针刀,还要动虎狼之药……曾经我给一个人用过此法,最后虽然断骨重续,人却受不了这个过程活活疼死了。”   他话音刚落,端清便道:“我选后者。”   孙悯风生平在人身上动过不下千百次刀子,唯有这一回最是胆战心惊。   他下刀的时候没有上麻沸散,因为这东西虽好,却会伤经脉,然而端清的忍耐远远超出孙悯风预料,仿佛被自己一刀割掉的不是人肉而是木屑,被肠线一点点连起来的也不是手筋而是破绳子。   从头到尾,给孙悯风打下手的玄英都将汗湿帕子换了四回,端清却始终看着针刀在自己血肉间切割弥补,连脸色也未变过。   孙悯风心想,这样的人要么是没有痛觉触感,要么就是他习惯了更刻骨的疼痛,才会觉得这种程度不足为道。   他顺着这方向略一思索,就不敢深想,毕竟比刮肉刺骨还要可怕的疼,恐怕也只剩下千刀万剐了。   自孙悯风带人走后,端清便交代了端衡几句,自己去了浮屠塔,一是躲清静,二是看守赫连御。   赫连御作孽太多,谁都想取他性命,一家一人却难从众,只待此番事了延请各派掌门聚于此处,开公审明众意,方可杀一儆百,敬千里无辜亡魂,慑无数邪魔外道。   他被关在浮屠塔的第七层,尽管功力已被端清封禁,人也被废了一手,让铁链绑了个结实,众人仍然不敢轻慢,由八名武僧和四名江湖好手寸步不离地看押,其下六层各有守卫,就是一只老鼠也别想偷溜进去。   端清就在塔内第四层这样不上不下的关键位置,这一夜月黑风高,他睡得也不安稳,刚小憩不久便从梦中惊醒。   他梦到了顾欺芳,女子红衣墨发一如旧年模样,于树下轻轻抚过他的满头霜雪和手上创痕,那里又冷又暗,除了她的存在,再无明光。   梦中人絮叨了很多,可是端清头疼得厉害,一个字都没记住,到此时大梦初醒,纵然心情都被《无极功》强行压在平静水面下,依然泛起怅惘若失的微澜。   那该是一场久别重逢,可惜梦中他未醒,梦醒他不知。   这一心绪刚起,端清按在胸前的右手就骤然收紧,面色也白了些,眼中极快掠过一道血光,继而又消弭沉淀。   ——“师弟,顾女侠已经去了,你冷静一些,她定是不愿见你如此。”   ——“……滚!”   ——“师弟,你之前废功不成导致真气走岔,却没有及时梳理,反而妄动内功耗损心力,这一回动了大悲大怒,你这身《无极功》的根基怕是……”   ——“放……我……出去!”   ——“……请各位长老助我,自今日起封禁忏罪壁!”   “……”   被时光淡抹的声音在脑中回响,这段时间端清总是会在不经意间想起故人旧事,额角开始隐隐作痛。   端清忽然起了身,右手提起放在身侧的长剑,抬头看了一眼并无异动的上方,又用未尽的香柱在地上留了一行字,这才走到栏杆旁一跃而下。   他的轻功本就不弱,又与顾欺芳混迹了许多年,虽不如惊鸿传人掠影无踪,却也似微风拂柳转瞬不见,借着窗外夜色和塔林遮掩,并未惊动塔中其他人。   端清实际上并没有什么目的地,他一路疾行,不多时便入了茂密山林。此时夜色黑沉,林中四下无人,就连虫鸟鸣声也几不可闻,端清的眼前却开始发花,看东西渐渐出现了重影,他没有再动真气,而是靠着耳力循声到了林中溪水旁,盘膝坐下,抱元守一,开始调息丹田中隐隐失衡的两股内力。   惨淡稀疏的月光落下,当端清再睁开眼,就看见水面上映出一双诡异的眼睛。   端清生得一双画笔勾成似的丹凤眼,眸珠似点星坠入寒潭,眼尾长睫若着墨,衬着眼下那颗小小的朱砂痣,算是一张清冷面容上最浓墨重彩的地方。他的眼神向来是冷淡的,清明得仿佛什么都看过,又好像什么都没留下,然而此时在水面上映出来的双眼,竟然于琥珀色的眼瞳边缘生出一圈不祥的暗红,如同一滴血融入了水里,并没有氤氲消失,反而凝固在净水最中心的位置上。   他冷冷看着水中倒影,倒影中的人也冷冷看着他。   “你已经死了……”端清对着那倒影轻声道,“你自己做的选择,没有后悔的余地。”   话音刚落,一颗石子落在水中,砸碎了幻影,溅了端清几朵水花。   背后传来微不可闻的脚步声,他回过头却没见到人,反而是上方风声忽起,一只手突然落下,抽走了他束发的乌木簪子。   霜雪发丝铺展落下的刹那,长剑已经无声回转,稳稳落在了来人颈侧,只要轻轻一抹,人就能喋血剑下。   然而端清握剑的手没有动。   剑下是个身量高挑瘦削的女子,着一身利落的绛红色束袖衣衫,满头乌丝被一支桃花木簪束成高扬的马尾,寡淡面容不施粉黛,幸而有一双灵动锋利的卧蚕眼增光添彩,唇间衔着端清的乌木簪,笑得很是促狭。   她拿下乌木簪,去挑端清的下巴,微微一笑,吐气馥郁,拖长的尾音像是不怀好意的钩子:“阿商,你……”   冰冷剑锋猝然划过,未尽的声音戛然而止,永远留在了喉间。   端清手腕一抖,一线血珠飞溅,剑刃又明净如水,他没有看地上的尸体一眼,反而是投向丛林,冷然道:“出来。”   林中突然发出一阵“咯咯”的笑,声音不大,却刺耳得很,乍一听像是数人齐齐开口,仔细辨认才会发现这都是一个人的声音。   女人的声音,熟悉又陌生。   女声笑了一阵,刻意放软了语调,哀怨道:“阿商,你怎么忍心对我动手呢?”   这是顾欺芳的声音,说话的口气却截然不同,端清听声辩位一剑挥去,霸道剑风将碗口粗的树木一斩两断,一道人影从树上跳下来,笑吟吟地站在离端清三丈远的地方。   她跟地上的死人一般打扮,面上也是顾欺芳那副容貌,说话时的举止神情却要更到位些,吊起眼梢环着胳膊看来时,仿佛是那死去多年的人从坟墓里苏醒,活生生地站在了端清面前。   她垂下眼,有些落寞的模样:“阿商,十三年不见,你不认得我了吗?”   “逝者已矣,无论你们多少算计,打扰亡人安宁都是不该。”端清看着这张脸,冷淡得连半点动容都没有,“撕下这张假面,贫道允你一句话的时间。”   女人轻轻一笑,倒是识趣地撕下面具,露出一张妩媚娇艳的真容,对端清眨了眨眼,道:“萧艳骨见过端清道长。”   端清的目光扫了眼地上尸体,淡淡道:“你们都是萧艳骨,却非葬魂宫的白虎殿主。”   萧艳骨是天下第一的易容高手,她不仅善于缩骨伪装,更是出了名的机巧狡猾,因此这样一个人早早为自己做了打算,暗中培养了几名与自己相似的女子,轮流带在身边教养多年,换皮妆面扮成自己的样子,学习她的武功和说话处事,成为她紧要关头时的替身。   先前问禅山惊变,留在山下与步雪遥对战虞三娘、后来把持山道的便是替身之一,有了她在明面上吸引目光,真正的萧艳骨才能去跟赫连御接头。   眼下出现在端清面前的,便是另外两名替身。   如此隐秘的事情,从十五年前就开始准备,整个葬魂宫内知晓的人也不过萧艳骨自己和宫主赫连御,却没想到现在一照面就被端清揭露。   “萧艳骨”面上笑意不改,心里却打了个突,替身终究不是正主,学得再像也有所限,只知道服从命令行事,却不知道自己这一回要面对的人到底是什么底细。   她看了眼地上同伴的尸体,莫名间觉得颈项生寒。   定了定神,“萧艳骨”道:“今夜冒犯道长亡妻,我等也是奉命行事,替魏殿主向道长带句话,还请不要怪罪。”   端清惜字如金:“说。”   “萧艳骨”一颗心莫名跳得飞快,她忍住背后突然窜起的惊悚寒意,道:“魏殿主听闻我们赫连宫主为道长所擒,现囚于浮屠塔受尽苦楚,特命我姐妹二人来试探一番道长是否贵人多忘事,已经不记得当初在故人坟头的誓言?”   端清的目光凉如水,“萧艳骨”道:“若道长果真功法大成断情绝爱,此番行为无可指摘,魏殿主也无从相扰……若道长会为我姐妹二人这番声色行径动怒,便说明道长心中犹存牵挂,并非那遗世忘情的大圣贤,那又为何要违背他年旧约?”   她说完这段话,就像放下了一块心头大石,面前的道长静美如画,可“萧艳骨”只注意到那双不同寻常的眼,以及身周无声无息围拢过来的肃冷寒意。   那寒意不带杀气,却压得她全身血液几乎冻结。   端清认真听完了她说的每一个字,这才问道:“都说完了?”   “萧艳骨”一怔,下意识地点头。   就这么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动作,她的头却一路下坠,重重砸落在脚边,眼睛陡然瞪大,紧接着倏地涣散,半个字都没来得及说出。   一剑断首,语尽命终,然而她自始至终都在警惕,也没发现端清是何时出了剑,自己是什么时候被断了颈项。   “既然奉命做事,现在事已成,便把命留下吧。”端清足不沾血地踏过满地狼藉,向来处走去,长剑敛锋入鞘,夜风吹散了他身上一线微不可查的血腥味,唯独眼中一圈暗红愈来愈浓。   他走得很慢,直到前方传来火把的光芒,伴随着匆忙脚步声和呼唤声,端清才驻足应道:“贫道在此。”   来找他的一名僧人,端清记得这人是本该守在浮屠塔第七层的武僧之一,他眉目微垂:“出了何事?”   “阿弥陀佛。”武僧对他合掌行礼,“端清长老,适才赫连施主想要见您,小僧下来未见您的踪影,幸在地上发现留字,这便赶来告知。”   这是数日以来赫连御第一次提出要求,他十分认清自己身为阶下囚的事实,不管敌视还是针对都来者不拒,逆来顺受得近乎乖巧。   然而,他现在要见端清。   未曾犹豫,端清对着僧人轻轻颔首,跟着他返回浮屠塔,两人脚程都不慢,不多时就到了囚室门前。   “……都出去。”   赫连御的声音因为缺水而沙哑,两条儿臂粗的铁链拴住他双肩,心思缜密的罗梓亭甚至在他所跪的石砖下做了机关,一旦他双膝离地,背后就会弹出弩箭,将其一箭穿心,绝不肯放魔头活着离开。   他身上的伤只做了草草处理,确保不会在公审之前咽气,血汗尘土凝成一块块疮疤样的痕迹斑驳身上,散发着难闻的味道,被楚惜微斩断的手腕伤口已经出现溃烂,触目惊心,曾经不可一世的葬魂宫主现在比叫花子还要狼狈。   赫连御的话,现在自然是没人肯言听计从的,然而端清凝视了他片刻,抬手示意看守人都退到门外,使得囚室之内一时间死寂下来。   “你要见我,是有什么事?”   端清缓缓走过来,他的一身黑白道袍在这幽暗之地仿佛成了光与影的交界,随着距离拉近,明灭了赫连御眼里的光。   我……”赫连御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慢慢笑起来,“我想见你。”   短短四个字,似被他在唇齿间咀嚼了一遍,余音甚至带上了愉悦的缱绻味道,然而端清始终无动于衷。   端清低头看着他,淡淡道:“既然你已经见到了,便到此为止吧。”   “留步!”赫连御看他真的转了身,眼里闪过不甘之色,又硬生生隐忍下去,声音放缓,“我……只是太疼了,见到你才好过一些。”   端清驻足,没回头:“你作孽的时候,为何不想想别人疼不疼?”   “你就是为了这些‘别人’,废了我……”赫连御忽然一动,扯得铁链哗啦啦地响,声音低哑,“你明明答应过……至死都要护着我,你一言既出……”   顿了顿,他疼得倒吸了一口冷气,这才道:“你一言既出,怎么能不守约?你当初都下不了手,为什么现在能狠心这样对我?”   赫连御话音未落,端清就转过身,借着屋里点星火光,本就晕染暗红的琥珀色眼眸竟然被映照出如血颜色。   青山荒冢说:   从今天开始进入《封刀》最后一卷【风云篇】,国庆收假时间减少,更新断断续续,每日若无更新则于中午之前微博请假,请大家关注【青山荒冢白骨哀】。   本月《封刀》正文完结,养肥的亲们可以开始宰杀了。   最后,本章师娘的情况也许会有人觉得突兀,蠢作者在此点几个小伏笔——   1·【破茧】篇开头,端清自废内功却被打断失败,真气走岔,顾欺芳提到了他将生隐患。   2·【破茧】篇末尾,顾欺芳重伤,顾潇坠崖,端清身后有赫连御,那一年他如何带着亡妻离开迷踪岭?   3.【断水】篇末尾,白发端清初出场,已入忘情境,该是心平气和无喜无悲,身上却带着一壶强迫人静心凝气的“沧露”药酒。   4.【送别】章末尾,端清安葬顾欺芳时的神态心情波动。   5.【出鞘】章末尾,端清与叶浮生切磋之后说自己不去武林大会,因为遇到瓶颈要闭关,并且回到忏罪壁调息,然而闭关还未开始就随赵冰蛾下山   6·【忘情】章末尾,玄素与叶浮生首谈“太上忘情者,忘情而至公,不为情绪所动,不为情感所扰”,叶浮生对端清现在的状况表示了疑惑——人真的能抛弃所有私心杂念,忘却一切七情六欲吗?   7.端清对赫连的态度是漠视之余,隐含杀意,而“忘情”本该无爱无恨   8、再说就是剧透了 第192章 破裂   赫连御为他这双眼睛愣了片刻,恍惚间回到了渡厄洞内血战那夜和自己被擒之时的画面——   冷漠如冰的道长,森寒点血的眼眸,一斩无回的剑。   太上忘情者,眼中众生皆平等无差,他可还会对谁另眼相待?还会对谁生出杀机?   自那时便盘绕心中的惊疑在这一刻再度浮现,这一次赫连御陡然生出一个猜测,他盯着端清那双不同寻常的眼睛,慢慢地,嘴角不受控制地上扬。   《无极功》平心静气,凡修行者越过了关卡,自此不说七情俱灭,也是心如止水难见喜怒的。端清这些年来修身养性,把自己活得像一座冷硬的石像,已经许久没有流露出这样危险的气息,就如利剑即将出锋时的杀机半露。   那样克己疏情的功法,唯有在两种情况下才会出现这样的状态,一是进阶的瓶颈关头,二是心境动摇不复浑然,破裂了一线缝隙,才会让情绪外泄。   无论哪一种可能,都是可乘之机。   赫连御心里飞快思量,嘴唇一勾,计上心头,愈加放肆。   “慕清商,当年江湖上都敬你言出必行、至诚至信,说你武功高强人品出众,是天下无双之人!”赫连御寒声道,“可是,若无赫连氏,你是连出生活命的机会都没有!若无我娘,你早就被养成了废物困死在方寸之地!结果你跟着肃青一走了之,我娘被你牵连沦为舞姬,一生凄凉,惨死收场!我本该是家主之子,却成了没爹的杂种,谁都能踩我一头!而你,若是没有你,这一切本不该这样!”   端清静静地看他发疯,目光冷冷的,眼睛里似乎包含了许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我娘拿命换给你自由,代价是她和我的一生!你时隔多年,带着一身荣光重回迷踪岭,成了连家主都要高高捧着的贵人,我却连看你一眼都没资格……就连你收我为徒,还是我义母拿性命搏来的,你凭什么高高在上,你凭什么……你凭什么,不管我?”   说到此处,赫连御剧烈地咳嗽了几声,继而失心疯一样笑了起来:“你明明答应了她们,要照顾好我,教我一身武功才学,护着我至死方休……你在我娘坟前指天歃血发的誓,还记得吗?我入你门下之时,你许的诺言,还在吗?!   “是,我欺师灭祖,悖伦忘义,心狠手辣,滥杀无辜,这些都是我的错!可是你没有份吗?教不严师之惰,你有留在我身边把我教好吗?   声声控诉,句句指责,赫连御半点没压制自己的声音和情绪,门外武者都是耳聪目明之人,一时间也心下掀起滔天巨浪。端清听到了外面低如蚊呐的窃窃私语,却一点也不在意,直到赫连御突兀地冷笑出声——   “还有顾欺芳,呵呵,顾欺芳算什么?她一个粗鄙低贱的女人,你能和她结白首之礼,却要把我一颗心扔在脚底下不闻不问!我能跟你合修共进,你却宁可冒着走火入魔的风险自废武功也要跟她长相厮守,呵呵呵……现在她死了,死得好,你做孤家寡人,谁也得不到,好极了!”   一声脆响,他的脸被打偏,紧接着喉头一紧,脖颈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卡住,千言万语戛然而止,不得不仰头看着端清。   “你以为……若是没有他那句承诺,我会让你活到现在?”   近在咫尺,赫连御终于看清了那双凝血似的眼睛,瞳孔一缩,喉头耸动却连吞一口水都难,青筋从脖颈一路攀爬上太阳穴,暴突欲破。   在大脑充血得险些要炸开之前,端清陡然松开手,看着赫连御剧烈咳嗽,冷然道:“赫连御,都说‘可恨之人必有可悯之处’,但这句话对慕清商有用,我却从来只管是非对错,不听任何狡辩,因此你说的这些……对我,都无所用处。”   赫连御只觉得自己的喉咙差点被他生生掐断,然而这痛苦比不过这两句话来得更震撼,他挣扎着抬起头,看着那始终不变的神情。   他花了心力低伏示弱,用陈情旧事精心编织出一张网子,就是想要用这些事进一步乱端清的心绪,哪怕一丝半点的浮动,都会在这紧要关头酿成大祸。   赫连御从来不肯做一个孤家寡人,尤其是在这个时候。   他太了解慕清商,对方那么温柔君子的人,哪怕是被功法铸就了一身外壳,到底不是天衣无缝,尤其那人的心结软肋就在于自己本身。   可是端清的反应太平静冷淡了,唯一算得上逆鳞的地方,是他刚才出言辱及顾欺芳。   赫连御不明白,也不甘心,然而没等他想好对策,就敏锐地从端清这短短两句话里嗅出了异样的味道。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端清,那双眼里弥漫开不祥的血色,如风云翻覆平地起,又在瞬息间止息,仿佛蛰伏已久的凶兽从囚笼里露出爪牙,却是一闪即逝。   赫连御突然怕了。   除却不堪回首的幼年,他已经很多年没怕过什么,却在这一刻从背后升起了难以压抑的惊悚恐惧,寒意从脚底直窜上来,几乎要冰封全身血液。   心头一直被可以忽略回避的地方终于暴露出来,却早已经烂成了空洞,只剩下呼啸的风。   “你……”赫连御艰涩地问道,眼睛里猝然亮起一线疯狂的光,“你,到底是谁?”   说话间,他仅存的左手拼命挥舞,硬生生把铁链往前拉拔了一截,用力拽住了端清的衣领,后者也没有阻止。   伴随着裂帛之声,道袍和中衣都被扯开,赫连御的目光亟不可待地在他胸膛上搜寻,如愿在靠近心口的地方看到了一道陈年伤疤。   那伤疤只有寸长,窄得像一条线,可是它离心脏不到寸许,衬着端清苍白的肤色,显得有些狰狞可怖。   赫连御见到它,就像即将溺死的人抱住最后一块浮木,然而没等他如释重负地笑出来,端清就开口答了话:“你们,都叫我慕清商。”   赫连御抱住的浮木骤然断裂。   “你……什么意思?”   他的手被端清拂开,道长拢了衣衫起身,看着赫连御骤然惨白的脸色:“这么多年,我不信你猜不出真相,只是你一直不敢深思细想,不敢承认是自己错了。”   赫连御的左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挖进肉里,血从指缝间滴落下来,在地上溅开不祥的红色。   “闭、闭嘴……”   “他收你为徒的第一天,我就提醒过你是只白眼狼,不会感恩,只会贪得无厌,早晚会反噬。”端清垂下手臂,向来平静的声音带上一丝寒意,不十分明显,却刻骨极深,“可惜,他不信。”   赫连御目龇剧裂,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问:“你……他……你们到底……”   端清虚虚按了按那枚旧伤,道:“我想过他不得好死,想过你翻脸无情,只是没想到那一天来得太快,更没想到你被他教出本事,这一剑却是偷袭而发……自那之后,他就没了。”   “没了”两个字从端清口中说出,轻飘飘毫无重量,比一缕风还要空无着落,然而它吹走了过往多年的旧事微尘,刹那间弥散天涯,灰飞烟灭。   赫连御拼命摇头,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仿佛垂死挣扎的困兽在嘶吼,五指松了又紧,扯得铁链铿锵作响,在肩臂上摩擦出紫红淤狠,似乎要破皮勒进骨肉里去。   “不、不可能!你骗我……慕清商!你在骗我!”   他就像个疯子,只是再无张狂,只有疯癫。   端清没有再多费口舌。   他该说的,都已经说了,谁都叫不醒装睡的人,自然也没人能说服不听话的人。   头疼越来越厉害,自今岁秋日出关后便间或作祟的内息在丹田和心脉乱走,端清早在十三年前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如此快。   可他自始至终连脸色都没变,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守在囚室外的十一人见到端清出来,下意识地退了一步,同时握紧了自己的兵器,其中一人张口欲言,却被同伴死死拽住。   “道长,您……”   端清目光一扫,看到少了一人也没多言,心知对方是听到了这些话按耐不住,急急忙忙去通知色见等人去了。   他忽然觉得累。   屏嗅味,抑七情,持身正,淡红尘。   这是《无极功》“忘情境”的入境总纲,于十三年前被纪清晏耳提面命地灌进端清脑子里,成为他十三年岁月的缩影,不像生活,更像是一场漫长的苦行。   他曾经甘之如饴,如今却骤然感受到了疲惫和厌烦,正如少时听见的那句话——“恶鬼就算披上人皮,也活不成人样。”   一股杀意从胸中弥漫开来,就像鲜血汇入水碗,寡淡的白水被悄然无声地染成红色,从心底一路攀爬上来,染红了端清的眼睛。   暴戾之气来得突然,却是陌生又熟悉,仿佛本该属于自己的一部分终于从囚笼解禁,凶兽破封而出,肆意叫嚣,张牙舞爪。   久违的热意在血脉间飞快游走,皮骨之下仅剩的清明唯有心中一线,《无极功》在体内自动运转,仿佛冰与火在心脑之间角力。电光火石间,有什么东西从他怀中掉了下来,发出一声清脆的碎裂声,仿佛惊雷闪电在耳边炸开,端清猝然想起了梦中红衣女子附在耳边满怀忧虑的低语——   “我希望阿商,永远是你这般的模样,莫失,莫忘……”   青山荒冢说:   嗯,我就说一句话——想想赫连御这个人,再去想想他的话 第193章 出逃   曲谨听到“慕清商”三个字的时候,捧在手中的茶杯顿时落地,随着一声轻响,砸了个粉身碎骨。   茶水溅湿了衣鞋,曲谨却顾不得这些,一拍桌案霍然起身,向来沉稳的双眼带上不可置信的惊疑。罗家主更是沉不住气,一手抓住前来报信的男子衣领,一字一顿地问道:“你亲耳听见,赫连御管端清道长叫‘慕清商’?!”   那人被满座武林前辈的反应所慑,说话也结结巴巴:“是、是!我们奉命守在外面,听到赫连御在里面大声指责端清道长,口口声声称他为‘慕清商’,还、还叫他‘师、师父’……”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因为在场八名各派掌事的脸色已经越来越难看。   花想容的手指不知何时搭上剑柄,目光看向对面默不作声的端衡道长,目光微寒:“端衡道长,对此可有什么说法?”   端衡只恨自己下手不够快,没及时堵住这张要命的嘴。   然而他到底是年老成精,面上只流露出恰到好处的愤怒和嘲讽,冷冷道:“赫连御一张满口胡言的嘴都能引得各位大惊小怪,贫道还能有什么说法?”   他在落日崖冒着生死危险布下火油陷阱炸毁山道拦截异族狩猎军,一队人马死伤过半,端衡自己也伤了手足,此时坐在轮椅上满脸病容,然而他身板坐得笔直,说话时暗含内力,硬生生撑起了余威,就像一盆冷水猝然浇在了即将燃起的火堆上。   色见方丈乃出家人,在这是非未明之际不会贸然开口,倒是罗家主不依不饶道:“先有玄素,再是端清,整个问禅山数百上千人,赫连御怎么就偏生咬紧你太上宫的人不放?”   端衡道长毫不客气地回道:“倘若此番是华月山庄的人拿下这魔头,现在被咬紧不放的自然轮不到我太上宫。”   “你——”   “事情未曾明了,各位都暂且稳住心绪立场,莫给不轨之徒趁虚而入的机会。”曲谨压下罗家主,转头看向端衡道长,先抬手赔了礼,“道长,罗家主适才所言虽有些冲动,却也在情理之中,毕竟‘慕清商’虽已在江湖上销声匿迹三十余载,其人其事后患犹在,如你我这般年岁之辈莫不历历在目。太上宫向来以清正自持立本,此番又于大劫出力甚重,我等都相信道长不会包庇罪者,只怕其中有所误会,还是早些澄清为好。”   端衡道长听着这番滴水不漏的话,看似客气有礼,实则都是软刀子密布结网,见自己适才以太上宫为端清规避,现在便把他们都与太上宫绑在一起,话里话外都是进退维谷。   三昧书院的人,果真都是心眼长成葵花盘的老狐狸。   端衡道长淡淡道:“贫道十一岁入山门时,端清师兄已经在师尊座下听经学道,多年来避世修行,今岁方才出关游历,恰好赶上这场大难……赫连御所言,不过是嫉恨师兄废他内力使其功亏一篑,皆无稽之谈也。”   罗家主不甘追问:“既然他是你的师兄,为何面容年轻似不足而立之人?我华月山庄交流甚广,除了赫连御那妖人练了《千劫功》,以血养气延缓衰老,再未听说天下有何长生驻颜之法!”   端衡道长放在膝上的手指悄然收紧,眉眼低垂掩去一闪而逝的怒恨,冷笑一声:“师兄自幼习我太上宫至高武典《无极功》,断情欲蕴五心,至今已成大道,莫说是容颜不老,便是延年益寿又有何不可?罗家主若是不甘心,不如受戒出家入我道门,过上几十载修身养性、自持自律的日子,也能长命百岁!”   众人窃窃私语,端衡所言简单明了,他们却仍心有疑虑,然而花想容突然道:“若端清道长与慕清商毫无干系,那么……他为何会拿着破云剑?!”   “慕清商”三个字,江湖上少有人知,尤其年轻这一代,几乎是从未听说过这个人。   然而,“破云剑”却是横于江湖人头顶的一把利刃。   它并非什么百年难遇的神兵,却能名传天下经久不息,无非是因为拿着这把剑的那个人。   破云剑主慕清商,箭袖白衣云纹缎靴,背后一把流云古剑,脸上一道白银面具。他一人一剑从关外战至中原,是为观尽天下武学,以证自己的剑道,此后纵横江湖十余载,五湖四海皆有他剑下败将,却没有人见过他的容貌,更少人知道他的来历,只能从他说话的声音判断其年岁不高。   其人其剑如其名,似浮云流转喜怒无常,时而温和柔善广结善缘,间或却冷硬锋利不近人情。   他能锄强扶弱救死扶伤,对朋友以诚相待,为一碗白水的代价千里护送家破妇孺,替无人相信的浪子讨回应有公道,不问高低贵贱出身来历,甚至结交有血性义气的中立武者,将数场冲突血案圈在一剑两肩之下,是当年武林中数一数二的君子豪侠;   他也心狠手辣一意孤行,对敌人冷漠无情,因一位村女的惨死血洗匪寨上百人命,更对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视若无物,就连纷至沓来的战帖也被他弃如敝履,漠然冷厉得近乎坦荡,一身为剑,一心行道,不争名也不图利。   这样一个人本该被天下英豪敬佩,而不是到如今的谈之色变。   四十年前,西南一代有魔道中人得到了失传已久的《千劫功》秘籍,为了练功杀人取血为祸甚重,慕清商届时正带着弟子在附近游历,听闻消息便头一个赶了过去,将那罪者斩于剑下以祭亡魂,那本秘籍也因此落在了他手中。   慕清商的品性如何,当时正邪两道都有目共睹,所以并未追究秘籍下落,只当他会将此物销毁免除后患,却没料到这个别无所求却嗜武成痴的男人竟然打破了惯有原则,对这本在江湖上传言多年的魔功动了心。   过了四年,慕清商师徒便失踪了。   慕清商再出现是在两年后,他已经因为《千劫功》变得杀戮成性敌我不分,在南地展开了一场耸人听闻的屠杀,男女老幼无一活口,赶过去阻止的人无论是敌手还是昔日朋友都成了剑下凶魂,直到一身白衣殷红染透,满袖流云碧血凝乌。   曾经是天下英雄交口称赞的剑上君子,堕落成人人得而诛之的剑下妖魔。   君子当奉为座上之宾,妖魔应为天地不容。   血案过后不久,同样失踪两年的慕燕安于武林大会上现身,亲自为师负荆请罪,阐明这两年来慕清商修炼《千劫功》走火入魔,为此不惜勾结西南魔道,甚至与关外戎末国有染,并有前朝玉章金令为证,其身份来历一旦闹开,恐怕会引来朝廷追究,到时候连诛同罪。   昔日与他交往密切的人,到此时要么划清界限明哲保身,要么心有不甘却为门派所限,要么便为表大义反目成仇。   中原白道各大门派世家结成盟约,配合朝廷合力追捕慕清商。历时近半载,众人在中都边境将其逼上绝路,慕清商跳下深涧高崖,自此生死不明。   有人说他尸骨无存,也有人说他死里逃生。   当初在年轻一代里堪称魁首的慕燕安在此战以后不见了踪影,追杀慕清商的所有人则在高兴之余提防着那人死里逃生回头报复,然而他们从风华正茂等到了英雄迟暮,那个人一直没有出现。   不是没有人模仿,不是没有人混淆视听,然而那无数个冒牌货堆积在一起,终究不是慕清商那个人、那把剑。   花想容收紧五指:“我们一直不相信慕清商死了,后来赫连御的出现更佐证了这一点。”   十六年前,葬魂宫主赫连沉“暴病而亡”,新任宫主赫连御上位,正式出现在武林黑白两道的眼中。   白衣银面,长剑缎靴,不动杀时温和如谦谦君子,翻脸之后狠辣得六亲不认。由于时过境迁,年轻一代的江湖人已经不再知道那桩被师长刻意隐瞒的血腥往事,他们这些老骨头却还记忆犹新。   “赫连御鲜少出现在人前,就算有,也很少留下活口,因此我们对他的认知并不多,就算心有犹疑也无从打探,直到这一回……”花想容深吸一口气,“他拿下了面具,我虽然老了却还没眼花,认得他是当年的‘慕燕安’。”   端衡道长面沉如水,闻言眯起了眼睛:“怎么?就因为他当年大义灭亲逼杀了你们眼中的‘魔头’,所以你们为他现在的‘误入歧途’痛心疾首?认为他现在变成这样,都怪慕清商当年拿了那本《千劫功》,因此该网开一面?各位如此深明大义,难怪没有将其就地正法,而推说什么‘公审定罪’。”   罗家主冷哼一声,拍案而起:“你说我们偏袒赫连魔头?!”   端衡淡淡道:“贫道只是不解,世人对于是非善恶的定论如今究竟变成了何等说法?”   殿中火药味越来越浓,色见方丈喃念了一句“阿弥陀佛”,道:“佛曰‘因果循环,善恶有报’,赫连御作恶多端无可否认,他所造的业障也该有报应可得,至于其中多少苦衷缘由,都当一报还一报、一因归一果,我等今日并不是为其开脱,只是想要找到万恶之源,从根本上将这场孽障化解。”   曲谨点了点头,道:“赫连御罪无可赦,不管他是慕燕安还是谁,犯下的错不可推托,至于端清道长到底与他有无干系,我等局外人皆所知有限,与此在此各抒己见,不如请端清道长亲自前来说个分明。老朽观端清道长为人处世严肃不苟,此番又为众人舍生忘死亲手擒下魔头,不管事实最终如何,三昧书院都记着道长这一份仗义相助之情。我们不能仅凭赫连御一口之言就寒了丹心热血,凡事当再三权衡,不可偏听偏信,何况……”   顿了顿,他面色微沉:“何况,当年慕清商之事发生的时候,老朽的师父尚且在世,三昧书院虽布下密局追踪慕清商,却对此人身上血案、背后黑幕仍心怀疑虑,可惜他自始至终不置一词,后来又跳下深涧生死不明,涉案中人鲜有活口,线索断绝,三昧书院联合朝廷密探也无从查起,只能将此案搁置至今。现在看来,既然‘慕燕安’变成了‘赫连御’,当年他指证慕清商的诸般说法,也该重新审查一遍才是!”   事不从一而论,人不自始观终。   众人议论纷纷,大半都点头应是。端衡道长面色稍霁,向身后的玄英抬手示意,道:“玄英,你亲自去一趟浮屠塔,请端清长老来云水堂一趟。”   玄英从刚才开始便提着一颗忐忑惊疑的心,现在才堪堪落回原位,闻言忙声应了,转头就往外跑,结果猝不及防撞上一个从外头急匆匆跑进来的人,好悬没站稳。   那是恒明。   他顾不上玄英,脚下一个踉跄跪倒在地,发出重重的磕碰声,听着便让人觉得疼,然而他的脸色却不是痛苦,而是压抑不住的惊恐愤怒。   “不、不好了!浮屠塔起火,赫连御跑了!”恒明看向殿内所有人,“看守浮屠塔的弟子……一个都没能跑出来,小僧带着巡查的师弟们赶去,只看到……”   罗家主性子急,赶忙追问道:“你看到了什么?!”   端衡心中猝然涌上了不祥的预感。   “我看到……端清道长背着赫连御从浮屠塔跑出来,他的剑上……全都是血……”恒明双手十指紧握长棍,目龇俱裂,“我们上前拦截询问,他却不由分说地动手,两名师弟当场被一剑穿心,就连我也险些被他杀了!”   端衡道长一直笔挺的背脊,在这一刻垮了下来。   肋骨之下的心脏前所未有地剧烈跳动,打破了端衡一直保持的节奏尺度,他手背上的青筋根根毕现,额角猛地跳了一下,这才勉强定神,抬起头时发现殿内人已去了大半,皆带着弟子属下向事发地赶了过去。   “师、师父——这,这到底怎么回事?”玄英难得六神无主,他转头看向端衡,却发现道长的脸色比自己更难看。   “玄英……”端衡握紧了五指,“派人速速下山去伽蓝城通知玄素,而你、你快去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   玄英如梦初醒,运步如飞紧随在众人之后追了过去。   他心急火燎,恨不能一步抵达,奈何这一步有天涯之远,中间人山人海夹杂着混乱不堪的各种情况,这一厢高声呼喊,那一头怒斥铿锵,叫玄英一时间找不着东西南北,更不晓得该往何处去才是妥当。   等玄英终于看到端清,是在一个时辰过后。   他跟着人群从山顶辗转寻找到山腰,一身汗土掺杂狼狈不堪,那人却要比玄英此刻的样子更不如。   端清被守山武僧和各派人马围在林地中央,平时束得规矩整齐的满头白发披散在肩背上,上面不仅落了细碎枯叶和灰尘,还染上了飞溅的血迹,手中还握着那把刻满流云的古剑,手指苍白如故,剑刃血迹斑斑。   他低着头,玄英看不到端清此时的面目神情,却注意到了道长袍袖下摆有烧焦的痕迹,似乎刚从大火之地走了一遭。   玄英一颗心在这片刻凉了半截,声音也有些发颤:“端、端清师叔……”   端清抬起头,面上一丝表情也没有,额角有血顺着右眼和脸庞淌下一线朱红没入领口,然而那双眼睛就像被血染透了,于眼瞳边缘出现了一圈令人心悸的红。   玄英剩下的话都卡在嗓子眼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反倒是严阵以待的其他人最先反应过来,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声“救走赫连御的叛徒在此”,就像冷水倒进了滚油锅,猝然沸反盈天。   罗家主被曲谨压住,硬生生吞回了“慕清商”三个字,愤然道:“端清!枉我等如此信任于你,你竟然私通葬魂宫救走赫连御这个大魔头,他现在哪里?交出来!”   “人是你抓又是你放,到底是在愚弄我等还是另有所图?!”   “从一开始我就觉得他身上有鬼,当年东道行走江湖这么多年,我们从没听说过有什么端清?!看他一头白发,事出反常必有妖!”   “他还杀了守塔的诸多同道!上百人啊,一把大火,就、就这么没了!”   “看他这身血,杀了多少人?!”   “内贼!叛徒!拿下他,不可姑息!”   “这到底怎么回事?!”   “大家先不要激动,问清楚再说!道长,你说句话,到底发生了什么?!”   “……”   纷纷呼喝此起彼伏,端清只是用一双眼睛在人群里定定地看过,如有实质般刮过每一个人的脸,然后越过他们落在那条被阻隔的下山之路上。   路口长风未歇,横生树枝上有黄叶摇摇欲坠,以端清的眼力能清晰看到叶片上血迹未干。   ……当是从此走过,而且离开不久,还来得及。   有人连珠发问不得回应,急怒之下抬手就去擒拿端清肩臂,却不料扑了个空——白发道长就像一道鬼影子,带着一身血腥味与他擦肩而过,转眼插入人群中,长剑一扫挡下了四面攻击,剑身一震荡开拳脚,眼看就要脱离包围圈!   “不可让他走了!”   思及死在眼前此人剑下的同门师弟,恒明怒喝一声再不留手,长棍横扫而去,直取端清头颅。玄英见状也来不及多想,纵身一跃踩过别人肩头插入战局,剑刃在间不容发之际挡住了恒远的剑,虎口都背劲力震裂,他来不及看一眼,只能捉隙回头急道:“师叔!到底发生了什么,您快说一声啊!”   端清没有回头,他就像没了魂魄成为行尸走肉,目光只看着前路,剑尖也只向前方,幸好出手还有一线分寸,没有造成不可挽回的杀伤。   然而再焦灼下去,可就不一定了。   玄英心急如焚,然而剑上传来一股大力将他震退,恒明一棍荡开他的剑,双目赤红怒不可遏:“太上宫要包庇这凶手吗?!”   玄英背后就是端清,面对围拢过来的众人一步都不敢退,他急忙道:“恒明师兄,留守浮屠塔众人中不乏我太上宫弟子,你失同门我失师弟,太上宫与诸位皆感五内俱焚,然而事情未曾明了,总不能贸然动手生出大祸啊!”   “是我亲眼见到他带赫连御从浮屠塔出来!是我亲眼看到他杀我师弟后逃走!难道我会骗你们?!”   “师兄息怒,五色惑人,五音迷心,这其中恐怕还有误会!”   铿然一声,恒明将长棍顿地,手指松了又紧,恨声道:“好,那你倒是亲口问问他,这其中到底有什么误会?!”   玄英转身一撩衣摆跪了下来,扯住端清衣袖道:“师叔!浮屠塔内到底发生何事,赫连御现在哪里,您、您要是再不言明,师侄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您快说句话呀!”   端清终于动了。   玄英还未松口气,冰冷剑锋便掠过他的脸,割出一线浅红,没入他身后那人的腹部丹田,一剑洞穿,从背后透出了血淋淋的剑尖。   那是个身着华月山庄弟子服的男人,在玄英说话的时候随着混乱人群到了近前,手中的剑还没出鞘,人就再也不可能动弹一下。   “彭铧!”眼见弟子身死,罗家主怒不可遏,扇骨凸出十二枚精铁刀刃,像一道森然鬼爪向端清当头而落!   端清杀了人,眼中依然半点波澜不见,花想容旁观在后,背上窜进一股悚然寒意,三十多年前那场噩梦仿佛重演,那时候她年轻被长辈安排在战队最末,却依然为那道冷漠凶戾的人影胆寒至今。   他是慕清商,没有错。   花想容在这一刻终于认定,天下也许会有人机缘巧合得到破云剑,也许会有人精心模仿真假难辨,甚至有人习得武功剑法青出于蓝,但没有人能成为第二个慕清商。   无论他是英豪亦或凶煞,都天下无双。   罗家主这一扇本该奈何不了端清,然而他一剑横挡虽然震开折扇,唇角却溢出了血。恒明眼见机不可失,立刻与七名武僧摆成八方棍阵,扫、打、压、顿、格、挑、守、击,八道棍影衔接得毫无间隙,从四面逼向端清。   棍阵之外,有善于暗器之人十指连发,飞蝗石、柳叶刀、蝴蝶镖、袖箭……外围众人纷纷闪避开来,唯恐被这些招招打向要害的暗器误伤。   那双氤氲暗红的眼睛微微一敛。   下一刻,断木四溅,八根长棍断成了十六截,然而所有人眼里却只看到端清出了一剑!   那一剑去势未绝,向着正前方的恒明眉心刺去,却在这紧要关头生生一顿,剑尖刺破表皮,渗出了一滴血珠。   端清的动作忽然迟滞片刻,他猛地转身回手,剑锋横转扫落一地叮叮当当的暗器,唯有一支带着三角倒钩的袖箭勾住剑身,末端连着一根细绳,其主在后用力一拽,带动剑刃偏移了半分,下一刻便被反转削断。   然而这片刻迟滞,已经够了。   罗家主这一扇如愿落在了端清背上,白发道长唇边顿时见红,却是一屈肘击在了他胸膛大穴上。全身真气陡然一滞,罗家主脸色一白急急退后,却发现其他人并没有趁机上前拿下端清,反而投鼠忌器般退了两步。   端清转过身来,他右手长剑在握,左手下却多了一个十岁大的孩子。   谁也不知道谢离是什么时候来的,又是什么时候到了端清身后,小少年手里握着刀,满眼惊恐地被端清压住肩膀,动也不敢动。   适才那般密集的暗器交织成网,若是端清没有转身,当有不少落在这贸然出现在战局中的谢少庄主身上。   可他逃过了暗器,却落在端清手里,眼下真能讨好吗?   恒明怒道:“端清道长,若你还记得自己身为道门中人,就放开谢少庄主!”   花想容神色复杂地看了端清一眼,正要说什么,谢离却陡然哭出声来,打断了所有人的冲口欲言。   这个小少年向来老成乖巧,是不大爱哭的,然而孩子终归是孩子,在这个节骨眼上被满身血气的端清拿住,他再也压不住恐惧神色,望着急急赶来的曲谨和色见方丈哭了起来,虽然一个字没说,却比嚎啕叫闹更能让人进退两难。   他们这厢一犹豫,端清便再不迟疑,抓着谢离冲出了战圈,穿风掠林,转眼间消失不见了。   “快追!”   “救人啊!”   “不可让他走!”   “……”   众人这才惊醒,有人想要放箭却忌惮着谢离,虽说“大局为重”是个好用的名头,然而“枉顾妇孺”更是一生洗不掉的耻辱,何况断水山庄虽然倾颓,谢无衣余威犹在,谢家人也还在,倘若因为他们导致谢离出事,谁也不敢去独担这个罪责。   色见方丈望着端清离开的方向长叹一声,念了句“阿弥陀佛”,却是出言阻下众人,道:“让他去吧,赫连御已经离山,现在追也于事无补,不如先去看看浮屠塔,说不定能有线索。”    第194章 穷途   萧艳骨将一瓶烈酒倒在赫连御身上,酒水杀得他浑身一颤,混合着脓血和污垢从伤口流下,渗入脚下的荒草地。   她一身与端清别无二致的黑白道袍都被血染红,边角下摆还被火焰烧去部分,左右这里是在问禅山下幽涧中,四周无人迹,萧艳骨也不打算再顶着这身栽赃嫁祸的皮,抬手就要撕掉脸上的面具。   “慢……着。”   一路沉默的赫连御忽然出声。   他用仅剩的左手抚上那张已经被高温烤得快要龟裂变形的面具,手指一点点按平了卷翘裂口,眼睛里黑沉得似乎什么都看不清,萧艳骨只觉得那只手就像毒蛇在脸上蠕动,背后毛骨悚然。   赫连御怔怔看着这张脸,萧艳骨的手艺天下无双,可惜这张面具到底是毁了,上头布满了裂痕,就算勉强拼回去,也如破镜难圆。   一如他和慕清商的过去。   萧艳骨忽觉脸上一疼,赫连御突然屈指撕扯下这张面具,在掌心里揉碎之后弃入水中。一股寒意从她脚底窜上来,萧艳骨一句话也不敢说,继续用酒清洗赫连御身上几处伤口。   用酒粗略洗过一遍,她便将手放在赫连御背后,握住那支穿入血肉的弩箭,低声道:“宫主且忍耐些。”   赫连御不做声,他手里紧紧握着那支从萧艳骨头上拔下的乌木簪,眼睛里黑沉得什么都看不见。萧艳骨见状也不多废话,一手握住箭身,使了巧力一沉一提,但闻“嗤”地一声,弩箭被猛然拔出,却没有伤及附近的血脉筋骨,就连血也只流了一瞬就被她止住。   “箭上无毒,这些个名门正派也就有这点好处了。”   萧艳骨不知是讽是赞地道了一句,赫连御深吸一口气,看向自己右手断腕处,冷冷道:“塔内,一个活口都没了吗?”   “属下只放走了第一个前去报信的人,还有一个紧追端清道长离开,我等不敢妄动……剩下的就算还有一口气,一把火下来也什么都不剩了。”顿了顿,萧艳骨又道,“端清道长那边,有魏殿主牵制,他虽不是道长对手,但杀了那多余之人不在话下,宫主大可放心。”   赫连御的声音里褪去惯有笑意,寒冷得让萧艳骨心惊:“迷踪岭内……厉锋有传来消息吗?”   萧艳骨道:“各大门派围攻迷踪岭,属下与魏殿主将‘百足’和剩余的‘天蛛’都调遣回去支援,各地分舵相互照应,该能暂缓燃眉之急,待宫主回去重整大局,必定万事无虞。”   赫连御冷笑一声,抬起自己的断腕:“凭我现在这个样子,恐怕会去之后第一个剁了我的人,就是那些好下属们。”   萧艳骨不敢说话,白道尚有家势交情与名声原则勾连,魔道中人却向来如蛊虫残杀,赫连御全盛之时在魔道如日中天,现在虎落平阳,恐怕就要被野狗欺到头上了。   她把赫连御从浮屠塔救出来,知道他身上伤势如何、体内功力也被他人真气封禁,虽说伤口能愈合,就连断手也能再续,但是那内力一日不解封,赫连御就一日形同废人,然而他在黑白两道都树敌甚广,在此时期内要出个三长两短简直是防不胜防的事情。   赫连御若是现在死了,那么他的功法、势力、“蝮蛇”暗卫还有关外的网子……   萧艳骨垂下头为赫连御包扎伤口,眼中暗光一闪即逝,指甲里一根细短的针吞吐寒芒,却在即将刺破表皮之前缩了回去,乖顺地藏回原处。   背后传来踉踉跄跄的脚步声,有人来了。   赫连御抬起头,看到一个人影穿过荒草杂木走了过来,方到近前便再无余力,双膝落地跪倒下来,以剑支撑身体,血腥味被夜风刮起扩散,好在这里乃是深涧之下,一无人迹二少虫兽,否则便麻烦了。   魏长筠整个人就像从血海炼狱里捞出来的一样。   他在伽蓝城与叶浮生一战,被其一刀贯体,虽然避开心脏要害,却伤了胸骨肺腑,若非早年得宫主青眼,学了《千劫功》运气心法,怕是当场就要折在后辈手中。   魏长筠得知郑太守已经不可利用,毫不迟疑地断尾守宫,将据点抛弃,以最快速度召集了可用心腹趁乱逃离伽蓝城。他伤势重,本该先找地方调息养伤,同时设法与问禅山上的赫连御取得联系告知生变,却没想到去信的人匆匆回转,还带来了风尘仆仆的萧艳骨。   “宫主陷于无相寺,而迷踪岭情势危急,我倒是有两头兼顾的主意,只是……”萧艳骨在他身上打了个转,目光定格在那道狰狞刀口上,“只是,要看魏殿主对宫主的忠心,比不比得上自己的性命了。”   当时魏长筠一手虚按伤口,抬眼看着萧艳骨:“是必须我的性命,还是萧殿主容不下魏某?”   “四大殿主本该平起平坐,但是宫主向来最亲信于你,而我资历最浅也掌权最少,若有机会能让魏殿主名正言顺去死,艳骨自然愿意让您死个明白。”萧艳骨微微一笑,“这个办法也不是艳骨故意给魏殿主设圈套,实在宫主如今处境危险,看守他的人似为旧相识,剑法武功俱都难敌,就算放眼整个葬魂宫,恐怕除却宫主之外,唯有魏殿主能将其绊住,否则要在此人手下救出宫主,难如登天。”   魏长筠知道她说的是谁,因此明白自己别无选择。   那个人有多厉害、对宫主来说是怎般存在,天下没有人能比看了这些年月的魏长筠更清楚,萧艳骨的确是在为自己上位扫除绊脚石,但现在也的确没有第二个办法能救出赫连御。   若是魏长筠平常时候,在端清剑下尚且生死难料,更何况他已经负伤,又为缠斗不可退避,下场几乎在他点头刹那已经注定。   问禅山现在布满白道势力,他们带的人越多就越麻烦,因此萧艳骨只点了十余名可用的暗客随行,有山上还未暴露的桩子做掩饰,才让他们顺利进了无相寺。   白天送饭的人混入了暗桩,不仅留下毒患,还为赫连御通了消息,让宫主在夜里子时设法将端清暂时逼离浮屠塔,然后由魏长筠在隐途拦截牵制,萧艳骨才好趁机扮成端清的模样入塔。   以她神鬼莫测的暗器功夫,要在无声无息间迅速拿下第一层的守卫并不难,然后一路向上吸引其他人的注意力,随行下属便趁机入内展开暗杀。为了将祸水东引,赫连御更是让萧艳骨放火烧塔引来巡逻的恒明等人,当着他们的面一路打杀出去,坐实端清的“罪名”之后才化明为暗,将白道众人的目光引了大半到端清身上,使得他们能浑水摸鱼逃到此处。   这处深涧就在问禅山下不远,只是地点隐蔽,白道众人自乱阵脚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这里来,萧艳骨放出了嗅虫召唤附近下属,然后就开始给赫连御处理伤口。   她没想到魏长筠还有命赶来,然而只看了一眼,萧艳骨就放下心。   魏长筠活不了了。   他那把宽大的重剑只剩下半截,身上原有的刀口再度崩裂,这一次皮肉翻卷开来,几可见骨,更要命的是胸前一道狭窄剑口贯穿背后,萧艳骨一眼就看见了伤口中的几根木刺,猜测他恐怕曾被人一剑钉在树干上。   萧艳骨想不到魏长筠是如何拖着这样一副残躯来到这里,但她能看见魏长筠的脸色迅速灰败下去,伤口的血已经不再流得厉害,这不能说是情况好转,而恰恰证明他已经快要油尽灯枯了。   魏长筠跪在地上呕出一大口血,整个人的筋骨都好像被寸寸打断,精神全部抽空,只剩下一口气在吊命,然而他看到赫连御的时候,就像一堆烧干的柴迸发出最后的火星,嘴角费力地扯出一个笑来。   “宫、宫主……”   赫连御睁开眼,看着心腹下属这般模样,脸上半点动容也无,只是问道:“他怎么样了?”   “他……”魏长筠的手指在泥里抠动一下,勉强撑起了身体,定定地看着赫连御,却没有急着开口。   萧艳骨向来知机识趣,见状便起身道:“属下去外面望风,等待接应的人到来。”   她脱下那身黑白相间的道袍,露出里面的束袖黑衣,一个矮身钻入丛林,就像一滴墨融进了黑夜,再也看不到踪影。   等萧艳骨走了,魏长筠才哑声道:“他……他不是慕先生。”   赫连御左手五指在这一句话间嵌入掌心。   他抬手撑起了魏长筠的身体,让对方说话能顺畅一些,低头垂目:“那么……他,是谁?”   “我……并不知道,但是……”魏长筠扯了扯嘴角,声音嘶哑,“宫主,他既然不是那个人,就、就不会对您手下……留情,您……也不能再把他当成慕先生,否则……”   赫连御避而不答,手指搭上魏长筠脖颈脉搏,默然片刻,道:“这一次,我救不了你了。”   “我……正因如此,才、才要来见你最后一面。”魏长筠抓住他仅剩的左手,浑身都在发颤,“宫、宫主……我用了秘法伤他气海,现在问禅山白道都在追杀他,可……我怕他还能逃过此劫,到时候……您就只能等死了。”   赫连御微微一笑:“他想要我的命,还没有这么容易,我……想要的人,也不可能得不到。”   魏长筠望着那双平静眼底的暗涌,赫连御此时是前所未有的淡然,可他知道这个人终于疯了。   他从十六岁开始跟随赫连御,从此抛却了所有善恶是非,一心一意跟着这个疯子在腥风血雨里来去,到现在他终于穷途末路,赫连御却还执意要一条道走到黑。   魏长筠欠他的一条命,还了一辈子。   他真的累了。   魏长筠知道赫连御罪大恶极,知道这个人必定不得好死,然而魏长筠这些年殚精竭虑为其守住葬魂宫的基业,就是希望这一天来得能再迟一些,至少让自己能死在赫连御前面。   到如今,他终于能得偿所愿。   “宫主,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我自知不能劝你,只求、求你应我一件事……”   赫连御抬起头,他的左手被魏长筠握着一路下滑,停留在对方的丹田上。   魏长筠凝视着他的眼睛:“趁我还有一口气……宫主,挖了我的丹田吧,同、同是《千劫功》真气,应该能让您打、打破……封禁。”   赫连御没有动,反而道:“我带你回迷踪岭,长生蛊虽然没了,但‘离恨蛊’还能为你再延几年。”   “您……不必再试探我了……”魏长筠苦笑一声,气如游丝,“当初您让我练、练《千劫功》心法,不……不就是为了有一天,能、能派上这个用场?”   赫连御目光微沉,魏长筠道:“您……从来没有真正相信一个人,以后也不要信了。”   赫连御眯起眼睛:“你怀疑萧艳骨?”   “她有野心,也……聪明,而且够心狠,也识时务……”魏长筠觉得自己全身越来越冷,用尽力气加快说话的节奏,“您对她可以重用,但、但不能交托心腹,聪明的人能在危急关头救、救您于水火,也……能在紧要关头弃、弃您如敝履。”   赫连御的手指微微屈伸:“本座对她并无亏待,她既然识时务,就该知道自己做什么最好。”   魏长筠看了他一眼,忽然扯起嘴角:“当年,慕先生对您,也无亏……”   最后一个字没能出口,血从魏长筠口中流出,他垂下眼看着自己被破开的腹部,目光渐渐涣散,夜风带走余温。   “长筠,你是个聪明人,可惜……你知道得太多,而且不想活了。”   喟叹一声,五指破开血肉,在丹田内舒展,赫连御闭上眼,感受着熟悉的真气顺着掌心透入手臂经脉,顺之渗入四肢百骸,调动体内残存的内力沉下丹田,冲击着那道盘旋不散的真气。   良久,赫连御抽出血淋淋的手,在自己衣服上擦干了血迹,这才覆在魏长筠脸上,合上那双空洞的眼睛。   他这一生杀了不知多少人,却还是头一回为人阖目送魂,感受着掌下血肉从温软变得冷硬,消失掉最后一丝生机。   躯壳犹在,却只是空有其表。   赫连御从来没有如此真切地意识到,原来死亡就是真的没了。   冷风从背后席卷过来,弥漫开一丝冰冷的血腥味。   “当初您收我为徒的时候,赠了潜渊、百岳两把剑,我喜爱潜渊的轻灵诡谲却用不惯百岳的笨重势沉,后来遇到了长筠,就把百岳丢给了他……我说‘今天是我救你一命,以后你拿着百岳要护我的命’,这么一句话,他记了一辈子。”赫连御没有回头,声音很低,“他不是好人,却是……这世上最后一个,对我好的人了。我是真的想救他,可是他……跟着我这些年,已经活累了,我别的给不了他,只好成全他这一次。”   惨白月光从上方稀疏落下,映亮雪寒剑刃,赫连御感受到颈边一线凉意,他似乎有些迷茫地问道:“您说,我真的错了吗?”   身后人没有回答他,赫连御又想起了什么,低低一笑:“啊,我都忘了,你说自己不是我师父,这句话……你回不了,那我自己来答。”   他自说自话,慢慢起身,剑刃在他颈侧开了一条细口,但并没有再进一步。   赫连御转过身看着端清,白发道长一身血污,双眼已经不见了琥珀颜色,只沉凝了发暗的红,像凝固的血块。   他只是看着赫连御,脸上一丝表情也无,握着剑的手纹丝不动。   赫连御的嘴角慢慢上扬,勾起一个有些孩子气的笑容——   “我是错了……但,就算是错,我赫连御也要一错到底!”   下一刻,两道人影交错,一双剑刃相接相震,端清握剑的右手虎口崩开,赫连御手中的半截断剑终于不堪重负,从剑柄开始猝然分崩离析,碎成了再也拼不回去的铁块。   “长筠的秘法,是我亲自教他的,一用此术则全身血气逆行,但中招的人也一样。”赫连御看着端清,左手五指收拢又展开,“道长,你一言不发,是因为气海受损,怕自己一开口就泄了真气使内力乱窜对吗?”   端清没说话,脚尖在地上一点,身如飞燕掠了出去,赫连御侧身一让,却不想端清人虽掠过,剑势却陡然回转。赫连御顺势旋身,剑尖几乎是与咽喉擦过一圈,他的左手一抬一收,眼看就要锁住剑身,却没想到扑了个空,只抓住一道残影。   来不及看清,赫连御凭着感觉飞身而退,同时左手飞快提掌,在身前打出无数虚实难辨的掌影,似风吹浮萍四散千里,掌影与剑影相交,发出刺耳锐响,仿佛有金戈铿锵。   连退十三步,赫连御背后忽然生出寒意,他右手曲肘一撞,正好架住了一道剑刃,刃身入肉,他脸色一白,几乎能感觉到冰冷剑锋切在骨头上的感觉。   “顾欺芳的好徒弟废我一只手掌,现在道长你要亲自废我一条胳膊吗?”他嘶了口冷气,左手屈指成爪劈头抓向端清面门,趁机拉开距离,看着道长剑刃淌下血线,竟然还笑得出声。   “你一言不发,那么在问禅山上面对千夫所指怕是也一字难提,这种有口不能言的感觉……阔别三十四年,有没有让你感到怀念?”赫连御笑得开怀,“当年中原白道联合逼杀,却让你借着跳崖死里逃生,这一回可还有如此运气吗?”   寒光一闪,剑尖已经直逼眼睫!   赫连御可不敢拿自己仅剩的一只手去跟破云剑争锋,然而他背后是一棵大树,已经退无可退!   然而赫连御笑了。   端清的唇角溢出了血线,握剑的手依然很稳,却不能再进一步。   赫连御身后传来了人影耸动的声音,借着月光看过去,那是十多个小孩子,最大的还不满十岁。   不少孩子已经昏死过去,身上伤口日久流脓,俱被黑衣蒙面的葬魂宫暗客擒在手中,而站在他们最前面的人正是萧艳骨。   “奉宫主之命,下蛊毒之前带走附近村镇孩童十八人,灌下哑药,尽数在此。”萧艳骨迎着端清那双血一样的眼,背后生冷,十指紧握才勉强把话说完,“我等知道长剑法无双,要从您手下救命是绝无可能,但这里十八柄快刀十八名稚子,您想在一息之内救下也难如登天。”   端清依然没有说话,那双血一样的眼睛在那些孩童脸上一一扫过,最终收了回来,落在赫连御身上。   赫连御脸上很脏,笑得却很灿烂,仿佛从沼泽里开出一朵有毒的花:“道长,当年您常说‘罪不及无辜,祸不及妇孺’,我知道自己在你眼中死不足惜,能拿十八条无辜孩童性命垫背,说不定下了地府还能踩着他们过十八层地狱,落个无罪投胎,你觉得呢?”   他见端清不说话,又摊开手:“您有两个选择,舍小为大杀了我也看着这些孩子去死,从此成了斩杀大魔头的英雄,一洗昔年污名,他日就算有人置喙,那也不过是不通大局大义的庸人……或者,您放下剑,跟我回迷踪岭,我放他们去问禅山。”   端清面冷如冰。   萧艳骨心里打鼓,赫连御其实也没底。   若是当年那个心慈手软的慕清商,他就算闭上眼睛也知道对方会怎么选,然而面对如今冷淡决然的端清,他就算把一双眼珠子挖出来也看不清对方究竟是怎么想的。   赫连御还没想明白,端清却动了。   停滞的剑尖一顿之后继续向前,赫连御心头一跳抬手去挡,萧艳骨脸色剧变指诀立发,十八名杀手都落下了刀,还醒着的孩童睁大惊恐双眼,发出无声的惨叫和嚎哭。   一刹那,铿锵之声不绝于耳,血雾弥漫铺洒如雨。   赫连御的手扑了个空,端清刺向赫连御那一剑只是虚晃,实际上他脚下一错身形陡然变换,似云开惊雷动,电闪龙蛇走,几乎是在萧艳骨下令刹那落在了杀手面前,左手一震袍袖,以聚气揽势之法将跪在他们身前的孩童尽数扫得扑倒在地,右手掌中剑随身而动,剑与人化为破云长虹,快到了极致,厉到了巅峰!   十八杀手同时下刀,杀气密布,纵横成网!   一把利剑振袖出锋,寒光乍破,破空而至!   下一刻,十八柄快刀伴随十八条手臂腾空飞起!   萧艳骨只觉得眼睛都被这一道剑光刺痛,她本能飞身后退,同时双手连舞,十指之间迸射六支细如牛毛的长针,分别扑向六个扑倒在地的孩童。   她心里明白自己的长针破不了端清剑气,可是对方若想救人,就必得收起剑气免得误杀稚子,那便是可乘之机!   端清果然动了,他长剑一挽以“黏”字诀稳稳吸住了六支长针,然而一枚透骨钉如跗骨之蛆后发而至,算准了他的动作反应,恰恰打进端清右腿膝弯!   他连脸色也未变,右腿失力便以左腿为支点旋身,挥手一剑灌注内力横扫而出,被端清护住的孩子们只觉得眼前一花,耳边就传来接二连三的倒地声。   端清终于说话了,声音很轻,也很沙哑:“还能动的,带上其他人,一路向西上问禅山。”   年纪最大的一个男孩被这声音一震,如梦初醒,抱起倒在自己脚边的小女孩,第一个扭头跑了出去。   有了开头,剩下的孩子接二连三反应过来,在这生死关头爆发出了难以想象的力量,相互拖拽着向西边跑,不敢回头,也不敢停。   他们面前是仿佛无尽的黑暗,脚下跨过十八具尚存余温的杀手尸体,都是断臂封喉,死不瞑目。   端清看着他们最后一个人的影子消失在山道尽头,这才转过身,看着缓缓走来的赫连御和萧艳骨。   他一身道袍裂开了十八道口子,分别落在肩头、臂膀、胸背、腰腹,其下皮肉未损分毫,脸上却连一丝血色也无。   “虚招为幌乱人阵脚,变步提剑直取刀锋,以人为阵化剑成影,道长……这是我做不到的事情,三十四年不见你用剑,却是更上一层楼了。”顿了顿,赫连御又笑了,“不过,我也没想到你会这样做,比当年……更傻。”   端清无动于衷,血从他的唇角淌下朱红一线,濡湿了衣襟领口。   “你来的时候将艳骨布下的一路埋伏扫了个干净,现在又拦住了我们,他们这下是真能逃出生天,可是……你怎么办呢?”赫连御走到端清面前,握住他掌中的剑柄,轻轻用力,将那柄古剑夺了过来。   他抬起剑刃,轻嗅一口剑上血腥味,摇头叹道:“枉费纪清晏和色空洗涤此剑十三年凶性,现在又饮人血,看来它再也变不回那把清正无争的破云剑了。”   说话间,他将古剑插在脚边,手掌握住了端清的手。   那只手比他更凉,指腹探过脉门的时候,那脉搏轻低若无。   萧艳骨提起的一颗心没有放回去,反而更加忐忑,她仔细观察了一下,才发现端清的眼睛不知何时已经闭上,头也垂了下来,唯有身躯还未倒。   这个人,昏过去了?   “气海被创仍能从白道围攻中破开路径追我至此,一言不发连番战后断刀杀人,为了救人还开口提醒泄了真气,天底下没人再能做到他这一步了,可惜呀……他要是再心狠一点,就真能杀了我了。”赫连御凝视着端清的脸,脸上笑容扭曲又满足。   他将那只手握在掌心,像握住了一个世界,“师父,我带你回迷踪岭。” 第195章 清商   关于“慕清商”这个名字,叶浮生和楚惜微都并非一无所知。   八大高手在江湖上盛名已久,“一剑破云开天地”的破云剑主慕清商更是位居榜首,不管是他早年的英名,还是后来的凶名,都是武林中人心头一块禁区,有的人恨之入骨,有的人扼腕叹息,更有人心向往之。   叶浮生从小到大听过多版传奇,楚惜微也在情报里翻阅过诸般说法,正因为众说纷纭,让“慕清商”已经在传说中失真,随着时过境迁人事全非,更无谁能说个分明了。   直到今天,他们从伊萨尔口中听到一个不为人知的“慕清商”。   伊萨尔带他们进入了一间密室,檀香博古架上摆着名贵的金玉和瓷器,楠木桌上规放了文房四宝,墙上还悬了几张文人骚客的笔墨和一支玉箫,怎么看都是中原书房的摆设。   叶浮生的目光落在其中一幅画上,那画纸乃是天山羚羊皮制成,以金轴玉宣细心裱好,只是因为年月太过久远,已经泛黄了。   画上是一位身着华服的女子,丝绸裹胸锦缎裳,水烟薄纱祥云摆,一头长发盘成繁复发髻,点缀玛瑙华胜和翠玉步摇,朱唇含笑,秋水眼眸却描涂了琥珀色,眼角一颗殷红朱砂痣。纵然画纸已经不复雪白,依然不损画中人的美貌。   叶浮生自然不是没见过雍容贵气的美人,在宫中的时候他负责护卫楚子玉安全,没少随其出入后宫,单单一幅宫装美人的画像还不足以让他失神。   他愕然的原因,是画中人面目熟悉得似曾相识,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来,楚惜微便念出了上面的题字:“鸿元十五年七月廿四。”   “鸿元”是前朝最后一个年号,但是前朝在鸿元十四年的时候就已经覆灭,何来十七年?   伊萨尔适时开口道:“画中人乃我生母赫连沙华,作画之人是她前任丈夫,慕泽宁。”   叶浮生脸色陡然一变。   他不认识“赫连沙华”,却听过“慕泽宁”这个名字——在天京掠影卫密所内,封存于案宗室最高处的一本前朝皇家宗室族谱。   前朝本是异族入关,根源乃西南关外四大国之一的安勒,自入主中原后便以胡蛮乱礼法,挑战中土传统的礼仪风俗与思想文化,双方在混乱中僵持了两年,最终还是前朝让步,开始推行汉化,使双方在摩擦中渐渐融合,皇室更以身作则起了汉名,由原本的“穆特”姓氏取谐音,定为“慕”姓。   慕泽宁,正是前朝皇室最后一位太子。   江山改朝换代那年,大楚高祖率军兵临城下,前朝宗室勋贵或战死或投降,剩下的都退守宫城,用一场大火焚毁了皇宫,也把他们自己都化为焦土枯骨。   当时辅佐高祖的第一任掠影统领顾铮亲自处理后事,从废墟中清点尸骸和残留物,一桩一件都以白纸黑字记录在册,奈何皇室中人的尸体俱都烧得面目全非,仅从身上残余物品和宗室幸存者的指认来看,并不能完全确定他们的身份。   若是有人移花接木,也未尝可知。   “那个时候安勒国有三大族,一是穆特,二是萨伯,三就是赫连。”伊萨尔淡淡道,“三族之间争权日久,后来穆特入主中原成了‘慕’皇室,萨伯仍留守关外本土,赫连家族便转变了态度,一面提供助力,一面以姻亲手段谋求利益,由此在数十年间纠缠得密不可分,赫连氏成了当时朝堂上最强的外戚势力。”   楚惜微眯了眯眼睛:“外戚坐大,宗室就能坐观?”   回答他的人是叶浮生:“自古宗室忌惮外戚干政,得有一个前提是自身实力足够压制对方。据我所知,前朝皇室虽然打下了江山,却也因为战事使得子息单薄,两代之后还能在军、政、业方面独当一面的人已然不多,到了鸿元年间,前朝末代皇帝只有一子一女,再加上内忧外患,他就算忌惮外戚夺权,也不得不借助赫连氏的力量。”   楚惜微目光冷下:“所以,当年皇宫火焚的时候,赫连氏的人暗中救走了慕泽宁。”   伊萨尔颔首:“慕泽宁身为太子,娶了赫连氏嫡长女为正妃,在赫连家看来,他还有价值。”   叶浮生摩挲着下巴:“价值……是指以他为傀儡正名扯旗,待重回安勒后召集穆特族人及其附庸部族,准备卷土重来?”   慕泽宁在画上落款的鸿元十五年,本该是大楚元年,然而他心中从来不甘就这样丢了本该属于自己的江山皇位,于关外风沙里远眺中原,仍想着有朝一日能回到那繁华广袤之地。   伊萨尔扯了扯嘴角:“可惜他有这个心,却没有这个命。”   前朝宗室滥用阿芙蓉,慕泽宁也染上了这要命的东西,后来却因此国破家亡,由爱之如狂变得恨之入骨,用了一年的时间逼着自己戒掉此物。   然而他的身体底子在吸食阿芙蓉的时候已经败了,之后又在长途逃亡中染病,再经历一番痛苦至极的戒瘾,由一个好端端的男人变成了皮包骨头,虽然成功扛过了阿芙蓉的侵蚀,却彻底毁了自己,过了半年便撒手人寰,葬于安勒。   慕泽宁去世的时候,赫连沙华才刚怀上三个月的身孕。   “我母厌恶了这些权势暗斗,既不愿意留在穆特族做个空有其名的王妃,也不愿意回到赫连氏。她心里清楚,这些人如此上心为的不过是她腹中的皇室血脉,为了保命她不能堕胎,可是为了自由她不能养这个孩子。”伊萨尔看着那幅画,目光有些悠远,“因此她乖乖生下了孩子,细心哺育,却在那婴儿百日宴上趁乱逃走,将孩子留在了安勒,自己随着来往商队长途跋涉,最终来到九曜城,改嫁给城主,于两年后生下了我。”   楚惜微一怔。   他虽然身在腥风血雨里辗转十年,见多了世上形形色色的母子关系,但是仅凭己身而论,静王妃唐芷音爱他如命;从世故而观,赵冰蛾待玄素情真意切。   因此听到赫连沙华弃子逃生的行径,他能在理智上理解,却从情感上不能认同。   叶浮生忽然出声:“那个孩子,就是慕清商?”   伊萨尔没回答,转过头的表情已经告诉他答案。   慕清商生下来的时候便有些先天不足,没了母乳哺育,又是在关外这样的恶劣环境里,还得面对着安勒国内部的争斗,要养大他并不容易。   唯一养活他的办法,是赫连家的蛊术。   因此,赫连氏与穆特族经过一番争执后相互妥协,穆特族留于安勒并入萨伯,赫连氏则带着慕清商迁往迷踪岭,在那西南边陲之地互通两方,一面能关注中原的情况,一面又能与关外保持联系,更能让这个孩子隔绝其他势力的窥探,放在眼皮子底下按照他们的计划去长大。   他被种下“长生蛊”的时候,才刚刚两岁。   蛊虫能疗养他的五脏经脉,使得一个体弱多病的稚子逐渐成长为与普通孩童无异,然而那蛊虫乃血祭炼出,本身凶戾至极,纵然有赫连氏专人照看和长期汤药的控制,也在孩童体内埋下一颗畸形的种子。   赫连家只想用他,并不是真的想养好他,只要他一天活在掌控中,就是万无一失。   可是生而为人,又有几人天生就学会了逆来顺受?   “慕清商九岁那年,在迷踪岭消失了。”伊萨尔转过身,“迷踪岭是赫连家的驻地,不说天罗地网,也是十面埋伏,他一个九岁的孩子万万走不出去,除非是有外人把他带走,而且还得有内人做掩护……具体如何,我当时年岁尚小并不清楚,只知道慕清商失踪后赫连家打杀了看顾他的所有奴仆,然后联络穆特族在中原、关外展开暗寻,可惜一无所获。”   顿了顿,他看向手中紧握的令牌,道:“直到四十七年前,我母过五十大寿,九曜城欢庆不夜,慕清商也出现在这里。”   那一日,伊萨尔还是未及弱冠的少年人,提着刚猎的沙狐进后院为赫连沙华祝寿,却撞见她正和一个白衣人说话。   那个人看起来跟伊萨尔差不多大,一身白衣负剑的中原剑客打扮,伊萨尔不知道他是如何越过守卫进了后院,也不知道母亲为什么要屏退下人留其独谈,更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对着这个人泣不成声。   白衣人站得笔直又沉默,像沙漠里的胡杨树,然而他耳聪目明,伊萨尔还没到门口就已经被发现踪迹,只好硬着头皮走进去。   他来了,白衣人便转身离开,反而是赫连沙华追了上去,不顾妆容都被泪水哭花,从腰封里取出三枚令牌,硬是塞进了那人手里。   伊萨尔认得,那是赫连沙华的私令。   “你不愿认我,是理所当然;可我知道了你还活着,就得弥补你,否则此心难安,到死也不瞑目。”赫连沙华扯住那人衣袖,道,“你觉得我虚伪也好作态也罢,也要为自己考量,多条后路总是没有错的。”   那时候伊萨尔满头雾水,白衣人驻足片刻,接下了令牌拂袖而去,等他追出门的时候,只能看到黄沙滚滚,不见了那人踪影。   “我问母亲‘他是谁’,而她并没有瞒我,把这些事情一件件说给我听,让我发誓。”伊萨尔用指腹摩挲过令牌上的红宝石,“父亲并非我一个儿子,而她可以设法让我变成他最看重的儿子,将来接过城主的位置。”   赫连沙华有美貌也有心机头脑,更于前朝皇室和安勒部族间辗转,城主府内的娇妻美妾有谁能与她的手腕相比?   她只是厌烦了去争。   叶浮生的目光落在令牌上,道:“她做到了,所以作为代价,你要为手持令牌的人做一件事。”   “我答应她,若有人持此令入九曜,我便为其做三件事,只要不损九曜根基,就不计因果得失,倾力不惜。”伊萨尔勾了勾嘴角,“自那之后,我一直关注‘慕清商’的消息,看着他为证剑术武道挑战天下高手,又在如日中天时封剑退隐,成了中原关外都赫赫有名的人物,然后……”   “然后,看着他在三十四年前因《千劫功》走火入魔,由人人称赞的英豪君子变成过街喊打的疯子魔头。”楚惜微身为百鬼门主,不如叶浮生了解朝堂隐秘,却比他更深知江湖轶事,当下便说出了后来发展。   叶浮生眉头微皱。   伊萨尔叹了口气,道:“关外异族与中原的关系本来就微妙,他可以单人独骑入城求助,我却不能主动带人去西南边陲救他,不过……”   这个转折刚起,叶浮生就蓦地心头一跳:“不过什么?”   伊萨尔回忆着过去,道:“不过,我没等到他携令前来寻求庇护,却等来了他的弟子,慕燕安。”   听到这个名字,叶浮生和楚惜微齐齐脸色一变!   伊萨尔没有注意到他们的异常,因为事情太久远,他仔细回忆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开口:“他自称是慕清商的亲传弟子,还带来了其师的亲笔信和一枚令牌,我观物证在手,又见他武功路数和言行举止颇似慕清商,便信了那人的话。”   叶浮生声音转冷:“信上写了什么?”   “那信是慕清商手书,言说自己被中原各门派联合追杀脱身不得,故托弟子暗度陈仓来此寻我相助,让我于七日后子时三刻派出人手,在西南边境的鬼哭涧接应他。”顿了顿,伊萨尔脸色寒了下来,“我依言而行,可是派出去的人却在约定时刻之前无端暴露了藏身地点,被大楚边军和武林人士包抄围剿,只回来了少数人手,更连慕清商的影子都没见到。”   楚惜微一双杏核眼,在此刻陡然瞪大。   作为惊鸿刀的传人,他自打入了百鬼门便对八大高手的事情十分在意,破云剑主当年掀起的腥风血雨虽被粉饰太平,和光之下却有暗流涌动至今。楚惜微曾把相关情报一字一句地看过,知道当年慕清商初犯血案之时尚有不少人存疑,真正闹得对其联合追杀,是因为另一件事——与关外有染,同前朝宗室有关。   因为年代太久,情报已经不全,楚惜微并不知道这个说法是怎样来的,却晓得在那之后,曾经还为慕清商辩驳的人全都住了口,为己身计力诛祸首。   慕清商少有的几句解释,就这样被湮没在千夫所指之中。   他背负千里追杀逃到西南,本欲寻无相寺一证清白,却在辩驳开始之前,从西岭传来消息——戎末暗客潜入鬼哭涧,意图接应这魔头出关。   若是伊萨尔当时没有派人前去,也许事情不至于闹到毫无转换的余地;若他没有信慕燕安,没有信那封信,也许慕清商不会连最后的退路也断绝。   伊萨尔的一番好意,成了慕清商勾结异族的铁证。当消息传来的那一刻,慕清商就知道无论自己再说什么,这个节骨眼上都不会有人信,也没人敢信。   最终,戎末暗客被赶回关外,慕清商跳下了深涧断崖。   一剑破云的传说,在那个夜里陨落,自此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出事之后,我才知道自己被骗了,可是当我派人找到‘慕燕安’,他已经摇身一变,成了赫连御。”伊萨尔抬起眼,“我久居九曜,除了慕清商之外,并不关注中原的消息,这才知道赫连家已经在内斗中分裂不存,被葬魂宫取而代之,而他成了里面举足轻重的人。”   叶浮生的双手不知不觉已紧握成拳,楚惜微轻轻掰开他的手指,抚平掌心痕迹,问道:“你既然知道了他是谁,为什么不为慕清商报仇?”   伊萨尔定定地看着他,并不说话,反而是叶浮生突然开口了。   他是个爱笑的人,此时却笑不出来,连声音都有些沙哑微颤——   “因为,慕清商还活着。”   他想起二十年前,自己幼时趴在师娘背上,把那一头泼墨长发都编成乱七八糟的麻花,师娘并不生气,只回手托了他一把免得幼童摔下去,右手执笔落宣,写下一行行端正的道经。   那个时候,师父顾欺芳抱着一壶酒坐在旁边,眼睛都笑成了月牙:“你这个样子还真像个做娘的,安静,细心。”   端清不喜不怒地看了她一眼,空出的左手夺过酒壶,道:“多喝伤身。”   顾潇当时还不满十岁,却被顾欺芳用来启蒙的话本子养出一脑袋八卦,眨着眼睛问道:“师父,师娘真是你抢来的吗?”   端清笔下一顿,顾欺芳拍着大腿笑道:“我倒是想,可惜他不让啊……不过也差不离,你师娘是我捡回来的。”   顾潇顿时惊了:“哪儿捡的?”   顾欺芳只手托腮:“那年在西南边陲一条暗河边,我骑着马从那儿走过,本来想饮马喝水,却没想到发现水边趴着个人,还是大美人。”   端清摇了摇头,不置可否。   西南边陲,慕清商跳崖,深涧,暗河,师娘,长生蛊,破云剑,令牌……泛黄的记忆画卷在脑中渐渐清晰,叶浮生将这些线索串联了一遍,脸色慢慢变白了。   他这才惊觉,自己只知道师娘道号端清,却不晓对方的俗家名字,只记得当年顾欺芳还在世时飞眉含笑的面目,和口中不变的亲昵称呼——   阿商。   慕清商若活到了现在,该是个年过六旬的老人,那么……端清身为东道师弟,太上宫的长老,如今又该是多少岁数了?   单单一部《无极功》武典,真能让人长生不老吗?   楚惜微突然感觉叶浮生反握了自己的手掌,用力之大不像是携手,更像在这一刻没有站稳,把全身重量压在了自己身上。   他愣了片刻,还以为叶浮生伤情反复,下意识就要去扶,然而那人很快撑着他的胳膊站稳了,目光直视伊萨尔,语气是难得的急迫:“多谢城主告知我们这些事情,在下有一个不情之请,还望您设法瞒过这沿途岗哨,我们……要立刻回中原!”   叶浮生说话时心跳如鼓,一种许久未曾出现的惊惧忐忑从背后窜入,像有毒蛇在皮肉上蠕动爬行,令人毛骨悚然。   他有一种强烈却不敢承认的直觉,端清出事了。 第196章 会合   薛蝉衣再见谢离的时候,险些没有认出来。   她协助玄素和恒远带一帮伤者和能力不足的后生晚辈退往伽蓝城,虽有郑太守大开方便之门,在这多事之秋到底是不能掉以轻心的。玄素初次下山,武功虽强却不通俗务,恒远心思缜密却要关注着一干人等的情况,故而这些琐碎繁重的事务都由薛蝉衣接手打理,短短数日,白头发都被逼出了两根。   这天晌午,她随便用了些饭食,就准备去找玄素和恒远商量如何联系各派师门的事情,未成想刚踏出房门,就见到一名谢家弟子匆匆赶来,对她抱拳行了一礼:“大小姐,有人来访,点名要见你。”   “见我?”薛蝉衣眉梢一挑,“什么人?”   那弟子如实禀告:“属下不认得,只见到一名中年男人从马车上探出头来,让我将此物交给大小姐。”   薛蝉衣皱着眉头接过那物件,是由一块撕裂的布帛包裹着,摸起来像玉佩令牌之类的玩意儿,然而等她打开一看,瞳孔顿时一缩——这里面裹着的,竟然是断水山庄的庄主玉佩!   古阳城那一场血战之前,谢无衣将此物交给了谢离,便是把断水山庄和谢家的未来都一并交到这孩子手里,等着他有一天长成顶天立地的大人,承担起这块玉佩所代表的侠义与责任。   自谢离从她口中知道玉佩意义之后,从此玉不离身,可薛蝉衣明明记得那小少年倔着脾气留在了问禅山上,要亲自去参与那些事务增长见识经验,她念及那里还有太上宫长辈在,便也没有多劝阻,只留下一队弟子看顾,吩咐几句就走了。   现在玉佩出现在这里,那么谢离呢?   薛蝉衣来不及多想,让这弟子速去通知玄素和恒远,自己一拂袖出了院门。   院外巷子里果然停了两辆马车,车夫倚在门框边打盹儿,长随分散于前后左右,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见到薛蝉衣出门便有人轻轻敲了敲前头那辆马车的外壁。   薛蝉衣一只脚还站在门里,手抚门扉,神情客气有礼:“在下便是薛蝉衣,不知道阁下有何贵干?”   她话音刚落,马车里便传出一声轻笑:“久闻薛大小姐利落爽快,今日一见,相逢恨晚。”   这声音脆生生的,分明是个半大姑娘,薛蝉衣皱了皱眉,看到那扇车门被推开,一个穿水绿衫子的少女一跃而下,立足站稳时就像从这青石地上开出一朵栩栩如生的翡翠花。   偌大马车内显然不止她一个人,年轻男子温和无奈的语声紧接响起:“兰裳,你伤势刚好,行动莫要如此莽撞。”   “臭书生,你比管家婆还话多!”少女哼了一声,又眨着眼睛看薛蝉衣,笑道,“你叫薛蝉衣,我是秦兰裳,听起来是不是很有缘分?”   “秦兰裳”三个字一出,薛蝉衣登时便知道她是谁了。   百鬼门大小姐秦兰裳,叶浮生在问禅山上跟她和谢离讲起古阳城后的遭遇时,没少提及这个古灵精怪的姑娘,虽然隐去了儒侠因果和朝廷隐秘,但薛蝉衣仍然记住了这个名字。   此番问禅山上一番风起云涌,若无百鬼门在其中周旋设局,恐怕前往多少人都要栽进去,薛蝉衣年纪虽轻,眼界却一点也不低,知道等这一桩事过后,百鬼门在江湖上的地位怕是要节节拔高,纵然还在中立阵营之内,却不会再如曾经那般只能做些见不得光的生意,而要将天罗地网铺展到整个江湖中去。   她听说这一代百鬼门主楚惜微至今未有传人,反而将这名老门主的孙女视若己出,明显是打算在将来把百鬼门大权交还回去,那么无论于公于私,谢家跟秦兰裳打好关系都是势在必行的事情。   薛蝉衣心思转得飞快,又见秦兰裳眉眼清澈,分明是个爽快人,便打定主意不拐弯抹角,拿出玉佩开门见山:“秦大小姐来访,薛蝉衣当扫榻相迎,只是还有一桩事情得先问清,不知道这块玉佩你是从何得来?其主人现在何处?”   秦兰裳大笑,一名白衣执扇的年轻书生从马车上下来,规规矩矩地对薛蝉衣行了同辈之礼,这才道:“在下陆鸣渊,当日古阳城匆匆一别,不知薛姑娘还记得否?”   薛蝉衣自然记得他,见到三昧书院的下任院师与百鬼门大小姐走在一起,她免不了心生疑惑,更对这块玉佩为何落在他们手中更加惊疑。   好在陆鸣渊虽然啰嗦,却从来不爱卖关子,虚手一引带她往后走去,口中解释道:“在下与秦小姐得知西川生变,特意来此一尽微薄之力,途中……”   他一边说,一边推开后面马车的门,里头有三人一坐两躺。坐着的半大少女唇红齿白,却是将一头青丝高束,着一身束袖男装,正用水囊给昏迷的两人喂水。   那昏迷的两个人一大一小,大的身形颀长面容枯槁,小的双目紧闭脸色苍白,俱都狼狈糟糕。薛蝉衣心头直跳,伸手拨开小少年脸上乱发,才认出这果真是谢离。   数日不见,本来就不胖的谢离瘦了一大圈,脸上和手臂都有碰撞淤青和擦伤痕迹,露在被褥外的两只脚没穿鞋,刚被那男装打扮的小姑娘挑了水泡,看起来凄惨得很。   薛蝉衣心疼得很,又不敢去贸然抱他免得触及伤处,好在小姑娘放下了水囊,低声开口:“他没有大碍,只是太累了又有些发热,已经服下药丸,睡一宿便没事了。”   她的年纪跟谢离差不多大,只是女孩儿发育往往要早些,看着便显身量细长,一双柳叶眉下横着杏子眼,不施粉黛,干净又明丽,说起话来条理清晰,非一般大家可教养出来。   然而薛蝉衣此刻无暇多想,只当她是随陆鸣渊前来的三昧书院门人,将心思都放在了谢离身上,压低了声音怕惊扰他休憩:“到底是怎么回事?”   陆鸣渊道:“外头人多眼杂,此事说来话长。”   薛蝉衣会意,亲手抱起了谢离,道:“三位长途跋涉一路辛苦,先请进来喝杯热茶吧。”   热茶还没沏好,客厅里已经满座。   玄素和恒远得了消息便在此等候,当今武林白道内最有前途的几个年轻人在此聚首,互看了几眼,最终还是玄素先笑了起来。   “此次问禅山一役,曲先生与楚门主相助我等良多,贫道在此先谢过三昧书院与百鬼门的义举支持!”   他用冰冷的面具遮去半张残容,本该是冷硬得不近人情,却因为这一个微笑显出春晖化白雪的暖意,纵然娇蛮如秦兰裳,对着这样的笑脸人也无脾气可发,破天荒地对他温柔一笑。   陆鸣渊见状将折扇一合,不着痕迹地轻咳一声。   六人落座,薛蝉衣吩咐弟子把守门外不得有人误闯窃听,这才打开了话匣子:“陆公子,你们是在哪里遇见了阿离?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其实我也不知道其中究竟,发现谢少庄主他们的另有其人。”陆鸣渊看向那男装打扮的小姑娘,“阿如,你来讲。”   阿如抬起头,整理了一下思路:“昨天傍晚,我们在离此百里开外的城镇落脚,陆公子和秦姑娘去采买东西,我一个人无所事事便在街上闲逛……”   小地方的城镇自然没有大市热闹,阿如走了一阵便觉无聊,正准备回客栈休憩,却因为人生地不熟误入了贫者巷,看到里面有乞儿在打架。   准确地说,是几个年少的乞丐合伙围攻一个比他们都要小的孩子。   阿如年纪不大,眼力却好,一眼就看出端倪——比起那些手持破砖烂木棍一通乱打的乞丐,那小少年虽手无寸铁,出手却很有章法,只可惜精神头不好,气力也不足,再加上不肯下重手,僵持之后便渐渐吃了亏。   她听着那些叫骂,知道这些乞儿是看这孩子孤身一人,却做日头工赚了点银钱,便起了夺财的心思,当即柳眉一皱,踢起根木棍就动了手。   阿如从小学武,却没跟人打过架,因为她所生长的地方虽没有人如何爱护她,却更没有人胆敢欺凌她,这般亲自上手打人还是破天荒头一遭。这些平时就混不吝的乞儿见到有人胆敢插足好事,又看是个女扮男装的小姑娘,顿时更不客气。   然而污言秽语也好、七手八脚也罢,最终都被一棍子打得抱头鼠窜,等到阿如脸不红气不喘地丢了棍子,回头就见那蓬头垢面的小少年蹲在地上,一枚枚捡着铜板。   对方的年纪跟自己差不多大,女孩子又大多心地柔软,纵然阿如披上男儿衣着也很见不得这样的事情,便取了二两银子,蹲下来递到他面前,轻声道:“别捡了,这个给你。”   小少年抬起头,脏兮兮的脸上只有一双大眼睛明亮如旧,却是轻轻推开她的手,摇头道:“谢谢,我有这些就够了。”   阿如感受到那只手的温度不同寻常,可到底萍水相逢,她被人拒了好意也不再多说,看着对方一步三晃出了巷子,自己转身走了几步,又赶了上去。   那小少年像是害怕被人跟踪,一路上都挑人流混杂的地方挤,不仅左拐右转还时不时地回头观察,叫阿如跟得像做贼一般。好不容易看着他向城中唯一一家医馆走去,结果人还没进门就先倒下了。   店里的伙计急忙出来看,阿如倒是不意外,那小少年发着高热,又气力虚耗,勉强走了这一路直到现在才倒下,已经是全靠毅力在支撑了。   药铺虽然济世救人,到底还是开门做生意的,阿如上前替这少年给了二两银子的诊费药钱,看着大夫进屋诊治,这才跟伙计打听起来。   伙计看她年纪也不大,并未起什么防备心思,三两下便把来龙去脉说了明白——原来这少年也是今日一早才到这里的,来时还带着个昏迷不醒的男人,身上好几处利器造成的伤口。他说那是自己的兄长,本来是背井离乡想来此做点生意糊口,不想在路上遇到劫匪,求大夫救命。   然而他身上没带够银钱,付了诊费后已经无钱抓药,大夫本来看他可怜都准备施善心,却没想到这半大的孩子倔得很,跟前来抓药的人打听了招日头工的所在,便出去用那小身板儿赚钱去了。   十岁大的孩子能做的事本就有限,阿如看着他肩上淤青和手上血泡,估摸着这孩子怕是仗着一身武功底子去帮人搬抬卸货,否则也不可能在一天之内筹足五十文的药钱。   只是有这样功底又知情明礼的少年,当是大家出身,怎么会落到这般田地?   阿如不再可怜他,她尽管也才刚过十岁生辰,却从小知道了哪些人最不需要同情和怜悯,一者自作孽,一者则自强。   她付清了费用也没急着走,直到陆鸣渊和秦兰裳找过来才对他们说明了原委。   陆鸣渊君子作风不会多问是非,秦兰裳好奇心起却管不了那么多,进后堂瞧了那“兄长”一眼,脸色却变了:“是空华派的宋炜!”   空华派以剑术和掌法闻名武林,在白道属上流势力,现任掌门宋明空乃宋炜之父,是个有能为善手段的厉害角色,其师妹花想容更在江湖上有“飞英剑”的美名,除却盛名已久的无相寺、太上宫和三昧书院,唯有华月山庄能与其相比。   秦兰裳这些年虽然很少离开百鬼门,却是常常翻阅江湖上的情报消息,宋炜作为新秀之一,其画像自然也曾呈于纸上过于目前,大小姐虽古灵精怪,记性却好,向来不在这些事情上出差错。   陆鸣渊分明记得,空华派参加了这次武林大会,带队长老乃“飞英剑”花想容,那么首席弟子自然非宋炜莫属,可情报上书问禅山风云变幻,宋炜怎么会出现在此?   恰好在这时,那小少年醒了。   秦兰裳和陆鸣渊在洞冥谷的时候与谢离见过面,然而这小少年不知道经历了些什么,见着他们虽然松了一口气,却没把警惕的心放下,只交出玉佩请他们带自己去伽蓝城找薛蝉衣等人,旁的便一个字也不肯多说,再加上高热难退,这一天一夜几乎都是睡过来的。   “……”听完阿如和陆鸣渊的话,薛蝉衣和玄素、恒远对视一眼,彼此心里都是疑惑。   “阿弥陀佛。”恒远合掌颂了句佛号,自从前尘明断、赵冰蛾与西佛色空携手而去之后,他身上的阴鸷就像被削去针尖的芒刺,柔软地贴服下来,又变成了忘尘峰下初见时那个温柔和善的年轻僧人,“看来这一切都要等谢少庄主苏醒之后方可明了,那么陆公子与秦姑娘这番来此,又有何打算呢?”   “我们听说西川出了大事,眼见朝廷大军已奔赴边关,思及问禅山上情势也危急,特意来尽绵薄之力。”陆鸣渊微微一笑,“三昧书院如今虽无南儒坐镇,这些年积累的人脉底蕴却还有用,请各位不要客气。”   玄素笑了笑:“不瞒陆公子,贫道与恒远师兄都不通俗务,这些日子以来打点城中各事都由薛姑娘过手,实在捉襟见肘,有你们相助自然求之不得。”   秦兰裳坐在一旁等他们说完了正事,才放下茶盏,眨巴着眼睛问道:“我小叔和我婶……不,和我叶叔呢?”   她这月余离了百鬼门庇护,带着一队暗卫在外陪着陆鸣渊打理三昧书院的事情,看多了勾心斗角和尔虞我诈,甚至亲自参与其中与陆鸣渊一同面对明枪暗箭,好几次都在生死线上走一遭。   无法无天的雏鸟只有经风历雨之后,才会明白曾经为自己遮天蔽日的大树有多不容易。   秦兰裳不怕苦也不后悔,可她想家了。   此时她问出了这句话,心中就升起了无穷尽的牵挂,想要扑到沈无端怀里撒娇,抱着孙悯风的胳膊装可怜,然后躲在叶浮生背后向楚惜微卖乖。   秦兰裳满心期待地等着回答,玄素却迟疑了。   实际上他虽然不清楚这两人去向,却猜了个八九不离十,然而无论边城还是关外现在都乃是非地,秦兰裳又是个性情痛快的人,指不定就要冲动赶过去,到时候倘若出了事情又该如何?   更何况……玄素目光微微一沉,他只是涉世不深并非愚钝,纵然楚惜微和叶浮生都未曾多言,他又怎会看不出那两人身上的牵扯?   不过是之间种种,非为外人可道也。   玄素一念及此,便道:“他们有要事处理,让我们在伽蓝城等候一段时日,还请秦姑娘耐心等待。”   秦兰裳眉头一动。   她本来就心思机灵,何况南儒一事后又经历三昧书院的世故打磨,多长了不止七个心眼儿,当即便听出了玄素话中避重就轻,只是没把这疑惑放在明面上为难他,只“嗯”了一声,打算稍晚一点就去联系百鬼门设在伽蓝城的桩子打探消息。   他们都是年轻人,除了阿如年纪尚小又性格安静不爱多话,其他五个人很快便聊得热络起来,先将各自见闻情报互通,然后便针对问禅山现状和葬魂宫之事各抒己见,谈兴浓时恒远亲自去取了纸笔铺于桌面,画了一幅简易的舆图。   恒远在西川长大,又曾跟葬魂宫虚以委蛇,对两方的情况都所知不少,当即将从问禅山到迷踪岭沿途画了个十之八九,并根据众人的消息在不同地段圈上记号以表敌我势力分布。   “此番葬魂宫设局问禅山,犯了中原武林众怒,各派有志群侠结成联军奔赴迷踪岭,势要一歼魔窟,而伽蓝城是必经之地。”恒远的手指在代表伽蓝城的地方点了一下,“这几天我们已经见到了第一批人马,乃是西川本土的门派义士,一部分留守伽蓝接应后来者,大部分都前往问禅山,其他外地侠士算算时间,也该在近日齐聚于此了。”   “赫连御现在被囚无相寺等候公审发落,魏长筠在伽蓝城遭受重创下落不明,步雪遥身死问禅山,葬魂宫管事的只剩下萧艳骨和留守迷踪岭内的厉锋。”顿了顿,玄素提笔在纸上一画,“此番葬魂宫被逼到风口浪尖,而萧艳骨若不想树倒猢狲散自立门户,便得尽快赶回迷踪岭为厉锋助力。眼下因西川战起,官道陆路都被各城封锁,她带着这么一支人马若想顺利回归葬魂宫,必须得掩人耳目,那么走山道取水路是险中之法,而幽川水域一带是最近的路。”   “她还有一种办法,分化势力,声东击西。”薛蝉衣接过笔,在与幽川相邻的洛城画了个圈,“萧艳骨精通易容术,并且心狠手辣周全谨慎,她不会把所有谋算压在一条路上。现在边关战起,不少百姓向内地后撤,她大可趁此机会浑水摸鱼,将部分人手往幽川派去分走我们的注意,其后带着真正可用手下易容改装混迹难民中,只要出了洛城,那就是数百里山路绵延,足够她潜踪了。”   “第三种可能,她不急于回迷踪岭,而要设法救赫连御。”陆鸣渊的手指顺着他们画出路线往回滑动,最终落在问禅山的位置上,“葬魂宫内部势力构成复杂,因此赫连御上台之后曾经开始血洗,里面真正掌权的人大半是他一手调教或控制的死忠,在此情况下萧艳骨若孤身回返,恐怕不等她展开助力就要先面对连番质疑。何况,此番白道联军围剿迷踪岭,葬魂宫需得联合魔道之力才可一战,而无论厉锋还是步雪遥,都做不到如赫连御那样号令群魔,所以若为大局计,她该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在我们都以为她会逃走的时候,折回无相寺。”   最后一字话音落下,厅中无人再出声。   直到玄素开口,声音无端带了微哑:“薛姑娘,这两日可有从问禅山传来的消息?”   薛蝉衣面色难看,摇了摇头。   秦兰裳眯了眯眼睛,站起身来:“我速去寻城中暗桩,派探子往问禅山走一遭,不出两日当有回信。”   “请、请等一下!”   秦兰裳还没打开门,一个虚弱短促的声音便忽然响起,所有人立刻回头,只见原本躺在后堂的谢离竟然醒了,手扶墙壁挪到厅内,差点膝盖一软跪了下去。   阿如站得近,眼疾手快捞了他一把,将个比自己矮不了几分的小少年如拎鸡仔般放在椅子上,退了两步。   “小离!你怎么样?”薛蝉衣急忙上前询问,谢离喝了口热水,苍白脸上多了丝血色,目光环视厅内六人,这才缓缓松了口气,默然摇摇头表示自己没有大碍。   玄素上前探他脉象,确定高热已退,只是还有些虚浮无力,便放下心来,问道:“少庄主,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是不是,问禅山出了什么事情?”   谢离定定地看着他,道:“浮屠塔被焚,守卫弟子俱亡,赫连御被救走了,还有……端清前辈,被陷害为他的同党。”   他说得言简意赅,却在所有人心中投下了一颗惊天火雷。   玄素脸色剧变,恒远目光一凝,追问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第197章 内情   当初谢离要留在问禅山,并不是脑袋发热一时冲动。   他想得很明白,自己现在除了断水山庄的余荫和谢家庇护,再无能在江湖上立足的东西,叶浮生能带他融武学识世故,却不可能照顾他一辈子,前方路有十万八千里,终究要自己一步一个脚印地走过。   因此,眼见问禅山大局初定,他不想跟着薛蝉衣退守伽蓝城,而要留在这里接受后续的打磨,将那些大事小情亲眼看过,一点点如饥似渴地去学而致用或敬而远之。   可他没想到这变故会来得这样猝不及防,并且翻天覆地。   三天前的夜里,浮屠塔大火之前,谢离也去了浮屠塔。   他夜里睡不着,一面想着自己这些时日的所见所闻,一面又挂念诸多人事,然而这些话在那青灯古佛寺下无人可诉,谢离想来想去,最终决定硬着头皮去找端清。   谢离跟端清的交际实际上并不多,在洞冥谷里短暂的会面,于忘尘峰上仅有的交谈,都是点到即止,不浅也不深。在谢离的印象里,这位道长是叶浮生的至亲至敬,自当可信,且其人性情虽冷淡,却沉静可靠得紧,他并不指望端清会给自己什么点拨指引,只想在迷茫的时候能在一个长辈低诉自己的彷徨。   然而谢离刚到塔林外围,就看到端清从浮屠塔内匆匆出来,一张脸被月光映地比雪更惨白,唯独那双眼睛殷红如血。   他吓了一跳,又见空华派的宋炜紧追在后,一边飞奔一边呼唤端清留步,然而白发道长就像避着洪水猛兽,始终没有回头。   “我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就跟在了他们后面,直到一个小树林里……他们被一群杀手围住了。”顿了顿,谢离眼中流露出复杂神色,“领头那个中年人,握着一把宽大重剑,自称‘魏长筠’。”   除了阿如,其他五人脸色齐齐一变,薛蝉衣更是拍案而起:“他竟然没死,还去了问禅山?!”   “薛姑娘先不要激动,听少庄主把话说完。”陆鸣渊缓声开口,同时向秦兰裳使了个眼色,大小姐立刻会意出了门。   随着门扉关闭,谢离再度开口:“他带着十多名杀手,奇怪的是其中有四个是女人,容貌打扮都一样……嗯,绛红衣服束高发髻,一面对道长下杀手,一面又……”   他说到这里有些纠结,毕竟十岁大的孩子未见风月,不知道该如何形容那些易容改装的女杀手对端清巧言令色的场面。   四名女杀手,身量形容、姿态打扮都与顾欺芳别无二致,最终却只变成了四具封喉绝命的尸体。   端清一剑压上魏长筠那把重剑的时候,躲在树丛里大气不敢出的谢离听到那人的笑声:“道长,你发怒了。”   他依稀记得在伽蓝城时,玄素和叶浮生曾谈起端清的功法问题,说其人已入“太上忘情”之境。谢离年纪小并不懂什么境界,却也知道所谓的“断情绝爱”就该是七情六欲都没了,活得像个木头人。   木头人怎么会发怒?   他双手捂住嘴,生怕自己吭了一声,眼睁睁看着林地中那一场血腥厮杀。   八名杀手联合魏长筠围攻端清,剩下四个都扑向宋炜,显然是不肯放过这多余的活口。宋炜身为空华派大弟子,武功不低也不少江湖经验,然而双拳难敌四手,数个回合后已险象环生,谢离在树丛里急得如百爪挠心,想冲上去自知是累赘,想回去报信又怕惊动了这些人,不知该如何是好。   魏长筠与那八名杀手合力对付端清,双目已然变为猩红的白发道长却丝毫不落败相,下手越来越狠厉,看得谢离心惊肉跳。   就在僵持战况即将被打破的刹那,从塔林方向亮起了火光。   烈火熊熊染红夜空,映在他们眼中仿佛鲜血倾落寰宇。   宋炜分了心,当即被一刀砍在背上,若不是端清还留有一线清明,挥剑回护,恐怕在杀手人头落地之前,他就要被一刀两断。   此时林地里只剩下五个还站立着的人,魏长筠开口:“今夜之事得罪道长,只是事急从权,纵不可为也无可悔,若道长还记得昔日……”   “我,跟你们没有‘昔日’可言。”   战始至今,谢离终于听到端清说话,他声音很轻也很冷,手中长剑血流如注,只是没有他自己的血。   下一刻,谢离看到了自己有生以来,从未耳闻目睹的一剑!   魏长筠也一样。   他是用剑的高手,也曾与不少剑术大家生死决战,见过江湖上的剑术不知凡几,甚至连赫连御的潜渊也曾与百岳相较,然而他始终有些遗憾。   有人说见过高山白雪,便会对山野凡霜弃如敝履。   魏长筠见过慕清商的剑。   清光断尘,云破天开。   可惜那是仅有的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西南无名深涧上,剑气如虹劈开重围,最终却在山巅坠落。   那人那剑,都应和了“破云”这个名字,融入了山涧经久不散的云雾里。   此后经年,哪怕魏长筠见到昔日君子端方的剑者放下高束长发,卸了一身箭袖武服,变成清冷疏情的道长,他也如赫连御那样,以为人都是会变,慕清商不过是在惨遭背叛之后学会了拒绝。   直到端清这一剑横扫割开四人咽喉,手腕翻转自上而下落在魏长筠手中百岳剑上。   百岳剑以高山铁石打造,重一百四十六斤,长约三尺,宽一掌有余,寻常武人连拿它都困难,更别提如魏长筠这般挥动自如,往往刀枪剑戟落于其上,都会被力道反震伤己。   然而,一声铿锵过后,魏长筠手中陡然一轻,他来不及细看,肩头就传来锥心刺骨的痛,鲜血喷溅出来,染红了他半张面目。   百岳被一剑两断,剑锋去势未绝砍在了魏长筠的肩膀上,劈开皮肉,嵌进了骨头里。   谢离倒吸一口冷气,然而在这个时候已经没有人注意他了。   魏长筠第一次知道,剑锋可以这样冰冷。   冰冷剑锋划过骨肉,端清抽回长剑,看着地上的百岳断刃,眼中飞快闪过一丝莫名神情,对魏长筠说道:“你还记得最初拿到这把剑时,慕清商对你说过什么吗?”   ——剑名‘百岳’,取高山铁石之心,赋山峦巍峨之意,然而山成百岳沧桑不改,是因为它不动不嗔,以不变应万变,以无求应所求,才能壁立千仞。长筠,你既然得了“百岳”,就要知道它是一把沉稳如山、不动不求之剑,你要记得自己今天为何持剑,才能在这条剑道上走得更远。   ——我……想救一个人,我想活。   ——那就为“生”而持剑,无论为己还是为人,不管立身还是立世,都别践踏了“生”这个字。   简简单单一个“生”字,在他投身无间跟随赫连御的这些年里,在他手染多少无辜鲜血的那天,早已经被践踏成泥。   他的剑道,他的百岳,都毁在了他自己手中。   剑如其人,剑断人亡。   “赫连御不配潜渊,你也不配百岳,人,为什么总会背叛自己?”端清说完这句话,便转身就要向浮屠塔方向赶回。   谢离提起的一颗心还没落回去,就被接下来的变故惊得差点叫出声。   本已跪地不起的魏长筠忽然动了。   他一手撑地借力起身,猛地张开双臂扑向了端清,白发道长这一次再不留手,回身一剑从他胸膛贯穿,劲力之强将魏长筠钉在了背后树干上。   然而,魏长筠的一掌已经落在他丹田上。   那人在起身时满脸通红,额头青筋毕露,仿佛全身血液都涌到了面上,这一掌过后却面白如纸。   谢离借着月光,看到了端清的侧脸,本就苍白的面容在这顷刻间血色褪尽。   一点血痕溢出嘴角,端清松开了握剑的手,身体一晃,单膝跪了下来。   魏长筠已经连句整话都说不利索,他看着端清以手撑地重新站起来,咳出一口血,苦笑道:“道长,这‘逆元秘法’你不是没尝过苦头,今夜之事我等势在必行,你与其……拼着一身伤赶去受千夫所指,倒不如……趁着两方无暇之际,先,回去吧……太上宫,洞冥谷,天下千山万水,总、总该有你容身的地方,何必……”   他没能说完,声音便陡然变调成压抑的痛呼。谢离一动都不敢动,瞪大眼睛看着端清重新握上剑柄,劲力一吐拔出长剑,一个字也没多说,返身冲入了山道,往塔林方向赶去。   谢离眼睁睁看端清远去,手脚都从又麻又疼到失去知觉,仍不敢动弹一下,直到扑倒在地的魏长筠捡起断剑,踉踉跄跄地离开这里,他才扑出树丛,抖着手去摸宋炜。   “他还活着,我身上只带了一点金疮药,那个时候又不知道还能相信谁,就将人藏好了,想回寺里找端衡道长……”谢离回想起当晚之事,仍觉得心惊肉跳,“可是等我到了寺里,发现一切都乱了,大家分散四方追捕端清前辈,还、还说他是杀人烧塔、救走赫连御的凶手内贼,我好不容易挤进人群里,就看到前辈已经被团团围住,他一个字都讲不出,也不能顺利突围……我怕事情僵持下去会愈演愈烈,就、就冲进战圈里,装作被前辈挟持了,才让大家让开一条路。”   他话音未落,玄素一手已经落在桌上。   这一掌很轻,落下时几乎没有声音,然而当玄素手掌拿起,原本平滑的桌面上竟然出现了凹陷半寸的手印。   “栽赃嫁祸之事,岂能偏听偏信?!”   玄素性情和善,说话向来不温不火,到此时脸上终于没了笑意,声音也如流水冻冰般冷硬下来。   “玄素道长暂且息怒。”恒远只手落他肩头,年轻僧人的声音轻缓如佛前一缕檀香青烟,在此时恰到好处地压住玄素心头火气,“莫忘了你离山之时,端清道长提醒的话。”   ——玄素,你此番下山历劫经事,观得人生百态,一解前尘困惑,对世情感悟更上一层楼,已窥“任情境”大圆满门径。当此时期,你的心境感情将较之以往更显充沛浮动,因此你一面要去任情体悟,一面要学会自控自制,如于百丈悬崖上行一线独木,以平常心坦然而过,不可乱方寸,否则便是前后为难,一步歧途。   一念及此,便似一盆冷水迎面浇下,玄素心中升腾起来的怒火还没熄灭,背后却已经出了透心凉的冷汗。   他五指收紧,恒远摇了摇头,看向谢离,温声问道:“既然少庄主与端清道长一同离开问禅山,缘何眼下不见道长人影?少庄主为何会带着宋少侠出现在这里?”   谢离摇头道:“因为前辈并没有跟我一起走。”   那时人赶人话赶话,不管干什么都不分明,于是他佯装被挟持,使众人投鼠忌器放开围攻之势,为端清开了一条退路,本是想着先把情况明显不对的白发道长带离是非之地,再回去找端衡道长和色见方丈拿个主意。   可他没想到一路上无论自己说什么,端清都恍若未闻,一字也不吭声,只运起轻功提气飞奔,小少年在他手下比一只鸡崽子还要轻,转眼间于这番疾行中晕了个七荤八素,随即屁股一疼,谢离从端清手中跌落,坐倒在地上。   那是一条下山的隐蔽野径,端清松了手便不再管他,目光借着月色冷厉一扫,谢离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在一块青石上看到了几滴零星血迹。   “那血还没干透,前辈一句话也没说,顺着方向就追过去了……如果我没有猜错,前辈很可能是去追逃走的赫连御了。”谢离抬头看着他们,“我追不上他,又不敢贸然回寺里,想着无论事态如何发展,都要有人能证明真相才对,于是就摸黑上山把宋少侠带了出来。”   无相寺内眼下群雄齐聚,却也是龙蛇混杂,既然能被人摸入浮屠塔救走赫连御,那么要杀他和宋炜两个人灭口不是更易如反掌?   谢离在断水山庄被严苛教导的三年,武功不见得有一步登天的长进,却变得心思敏感,比寻常孩子多长了不止一颗七窍玲珑心。   端清在众目睽睽之下把他带走,所有人都朝着下山方向去追捕,反而会忽略了一些回山小道,何况他一个孩子又非什么重大人物,在此关头还有多少人会上心留意?   于是谢离眼见追不上端清,踌躇片刻后就扭身上山,一路上避着人迹,终于找到了被自己藏在山洞里的宋炜。   谢离把自己在地上滚成了泥猴,衣服撕得破破烂烂,又把宋炜也捯饬一番,在山道沿途搭建的难民棚了窝居最漫长的一夜,然后在天还没亮的时候借着村民搭伴下山的机会,把宋炜半背半拖地带走。   他一个十岁孩子,若非从小练武,一身基本功还算扎实,恐怕根本带不动这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一路上谢离提心吊胆,唯恐沿途还有不轨之徒的埋伏,始终混在流民堆里往前走,白天不能好吃夜晚不可安寝,有一点风吹草动他都下意识握紧藏在衣服下的小刀。   谢离不止在费尽心机地照料宋炜,还在亲眼记刻着这些人生苦难。   他以为自己家破人亡便是恨,却不知无家可归之人更无从恨起;他以为自己失长丧亲便是孤,却不知举目无亲之人彼此不堪数;他以为自己习得文武便是能,却不知粗陋卑微之人仍脚踏实地。   天底下芸芸众生有百态,未曾设身处地走一遭,哪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喜怒哀乐呢?   路有千条,人生万般,自有活法与坚持。   “……”   谢离说完这一路经历见闻之后,客厅里一时间无人再说话,唯有那默然已久的阿如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指腹摩挲着椅子扶手。   半晌,玄素终于再度出声:“多谢少庄主一番辛苦,为洗雪我师门长辈冤情留下人证,此情玄素铭感五内。既然问禅山上出事,牵连太上宫,贫道必须要回去一趟,一为证长老清白,二为追根究底,伽蓝城中事就拜托各位了。”   “小僧随道长一同回去。”恒远冲他点了点头,“此番变故中有寺内师兄弟伤亡,恒明师兄为人刚正直爽,恐被人利用意气用事,方丈年岁已高处理诸事也怕捉襟见肘。小僧身为无相弟子,护送伤者退守伽蓝职责已尽,也该尽快回寺才是。”   陆鸣渊的目光在他俩身上打了个转,书生没有亲历无相寺大劫,自然也不晓得恒远和玄素之间牵扯难断的上辈恩怨,只从恒远这番滴水不漏的话里捕捉到两层意思,一是这和尚认为寺内僧人中还有鬼祟,二是打算用自己身为无相弟子、西佛传人的身份,回寺给玄素的立场增上一层助力。   他眨了眨眼,微微一笑:“在下已经看过宋少侠的伤势,其伤情虽重但无性命之忧,如今有了医药相助,两天之内必能好转,届时便麻烦薛姑娘带上少庄主亲自护送他上问禅山,伽蓝城中诸事由在下与秦姑娘接手,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伽蓝城中如今都是待收拾的乱麻,最重要莫过于近日将至的武林各派人士。如今问禅山上敌我难分,玄素和恒远此行并不会顺利,若有南儒传给前来的各派掌事道清原委,百鬼门大小姐利用权力巧做部署,此先入为主倒比亡羊补牢好得多。   恒远与陆鸣渊对视一眼,两只胸有盘算的人精都心照不宣。   他们就事论事继续商榷,那厢秦兰裳出了门,派出楚惜微留给她的“鬼影”暗卫去联系伽蓝城中百鬼门人,自己坐在了临窗茶楼上一边看着下方熙熙攘攘的人群,一边静待回信。   一盏茶的时间过去,派出的手下还没回来,却有人坐在了她对面,周遭潜伏的暗卫无一阻拦,连吭声都没有。   秦兰裳察觉到不对,却没如以往那般贸然出手,持杯的指腹轻轻一滑,藏在甲缝间的细针露出微芒,随着她看似寻常的转身,针尖已悄然对准了面前人。   “出去了这一趟,总算有些长进了。”   熟悉的声音含了笑意,秦兰裳定睛一看,牛毛细针又乖顺地潜伏回去,她提起茶壶给那人倒了满盏,把瓜果点心一股脑推了过去,惊喜道:“祖父,您怎么来这儿了?”   她对面之人,赫然是本该长居百鬼门的沈无端。   百鬼门老主人换下那身暗纹黑衣,着一袭锦绣缎袍,手里还捏着碧玉烟锅,花白头发束冠簪起,连平素挺得笔直的背脊也放低几分,看着就像个再普通不过的富贵老人。   然而秦兰裳看清了他眼中倦色。   从中都到西川路途遥远,沈无端怕是不知为何走得急,一身锦缎掩不掉风尘仆仆,眼下更隐现青黑。   秦兰裳以前总不觉得祖父老了,在她心里无论沈无端、楚惜微还是孙悯风,都是从不变改的模样,永远都会强大如斯,然而她忘了人生血肉之躯,岁月总是锋利。   她离家月余,经历的事情多了,能看进眼中的东西也不再虚浮表面,顿时鼻子一酸,却没哭也没闹,反而不着痕迹地掩去涩意,故作娇气道:“您要出门走走,也该早些告诉兰裳一句才是,现在小叔也不在场,否则我们爷仨还能凑个三代同堂呢。”   沈无端喝了口茶,嗤笑一声:“你跟那酸书生一去月余不回来,我这做祖父的再不过来看看,怕是四代同堂都要有了!”   秦兰裳脸上飞红,毕竟还是豆蔻年华的姑娘,平日里怎么娇蛮不逊都是对着外人,面对长辈,又提起心有好感的男子,到底还是厚不起脸皮,干脆祸水东引:“祖父你胡说什么?我还未及笄,您要想抱孙子,还不如让小叔加把力气,跟我婶儿抱个乖孩子回来养着!”   沈无端闻言,手指轻敲桌面:“他们也快回来了。” 第198章 端清   楚惜微与叶浮生是在三日后回到了伽蓝城。   此时玄素和恒远早带人回了问禅山,薛蝉衣也在日前带着宋炜上山作证,然而“端清勾结葬魂宫放走赫连御”这一消息依然不胫而走,使得刚到伽蓝城不久的武林各派援军各自犹疑,议论纷纷。   陆鸣渊心知这背后必有人煽风点火,他一面有条不紊地安排人引导舆论,一面让秦兰裳联系二娘,在伽蓝城展开了大规模的暗网搜查,短短三天内拔出了好几处钉子,可惜都没能顺藤摸瓜抓到大鱼。   他这厢焦头烂额,却有新的传言尘嚣其上——慕清商未死,破云剑再现江湖。   这个消息就像巨石滚入湖泊,打破了勉强维持的镜水表面,掀起了惊涛骇浪。   年轻一辈对破云剑的印象唯有在口耳相传中渐渐失真的传说,可年长之人永远不会忘记三十多年前的那人那剑,更不会忘记那场震惊江湖的千里追杀。   慕清商曾立于武林穹崖,又倒落泥沼,其剑破云惊世,其人牵涉万千。因此,纵然当初有人对他所犯罪行心怀疑虑,在那大势所趋之下也不敢去做与世相对的锋芒,等到慕清商坠落深涧之后,朝廷要追查他背后来历,恰逢那时“秦公案”风头未过,不会为这未下定论之事徒增动荡,便由官府和武林心照不宣地封口灭迹。   随着时过境迁,慕清商已经成了一个徒留其名的虚影,直到这一刻死灰复燃,他们才恍然惊觉,破云剑依然还横于头顶,三尺之遥,是终生难以逾越的鸿沟。   两个消息皆来势汹汹,时间相差无几,纵然未曾言明,有心人却都能猜到其中必有联系。一时间,各派之内暗流疾涌,前来太上宫门人落脚之地明询暗探者更多不胜数。   此次带领门人前来助阵的乃是端仪师太宋绮微,她是太上宫前任大师姐,就连已故掌门端涯道长都要对其礼敬三分。端仪师太早年辅佐掌门师弟打理门派内务,后来就闭关静修道经和武学,直到这回问禅山大劫消息传出,她才怒然出关,广发诛魔帖邀群雄齐聚西川,势要联合共诛葬魂宫。   没料到出师未成先起波澜,端仪师太本欲严令弟子决口否认,却又临时改了主意,众弟子虽不明真相,却也知道在此关头要紧随宗门行事,任谁旁敲侧击都果断否认,玄诚更是带着师兄弟们在短时间内无师自通了何为“插科打诨”,叫刺探之人悻悻而去。   当楚惜微与叶浮生匆匆进门的时候,就看见端仪师太和沈无端在院中对坐,一人翻阅着泛黄书卷,一人正提笔作画。   “义父?!”楚惜微一怔,沈无端将自身行踪掩饰得极好,就算到了伽蓝城,也只在暗中统筹,明面上的事情都交给了秦兰裳去处理,就连太上宫弟子也只当这是与师长交好的故友,没谁往百鬼门老主人身上想。   沈无端搁下笔,笑眯眯地看过来:“回来了,一路可还顺利?”   这一路自然是坎坷,纵有伊萨尔大开方便之门,要在边关僵持的情况下渡过封锁线抵达西川内地也并不容易。幸亏楚惜微临行之前,玄素将那只泗水帮少主曹清轩的长命锁给了他,那人虽在渡厄洞里遭了大罪,好歹留了性命,他日有名医良药为继,总还有些念头可活。   泗水帮是西川水域霸王,曹帮主已知问禅山生变,对独子安危心急如焚,连番派人却都铩羽而归,楚惜微在此时带来的消息和信物可谓天降甘霖。   弃阳关,走水路,还要提防沿途岗哨以免徒增麻烦,楚惜微在这几天里逼出了好几根白头发,为叶浮生的养伤时间增了“拔毛”这一消遣。   一路风尘仆仆,此时见了沈无端,楚惜微却把所有的艰难险阻都吞回了肚子里,他只是抽走沈无端手边酒壶,仰头喝了个干净,这才道:“鬼医给你开了长期稳养的药,就不要多饮酒了。”   “兔崽子还管到老子头上了!”沈无端笑骂一句,将目光投向叶浮生,上下打量了一番,“总算看着有点活人样了。”   叶浮生摸摸鼻子,他如今解了“幽梦”之毒,又正是与楚惜微情浓之时,似枯木起死回春,哪怕萧瑟秋风也挡不住新芽吐蕊,哪是当初那浑噩等死的模样能比的?   然而上次见沈无端,叶浮生还进退自如,此时被他目光一扫,却莫名生出“丑媳妇见公婆”的感觉,那张八百年没红过的老脸此时有点发烫,险些走了个同手同脚。   好在他心头还记挂着正事,尴尬只在一瞬,转眼就恢复正形,开门见山地问起端清此事的始末。   “问禅山几乎被翻了个底朝天,却只找到魏长筠和一干葬魂宫杀手的尸体,玄英传信说是剑伤毙命,应是端清师弟的手笔。”端仪师太放下手中书本,年事已高的她不见佝偻,身躯依然清瘦挺直,花白的发规规矩矩束成道髻,露出风霜面容上一双清明眼睛。   叶浮生这一路提心吊胆,现在听了这句话也没松口气:“那么,他人在何处?”   端仪师太定定看了他一眼,从他身上依稀看见当年红衣快刀的女子残影,心底蓦地一酸,叹气道:“恐怕,是跟赫连御在一路。”   叶浮生的脑子里顿时“嗡”了一下。   楚惜微恰到好处地扶了他一把,手臂揽过这人的肩头,目光看向沈无端,沉声道:“我们来的路上,听到了一些有关道长的传言。”   沈无端嗤笑一声:“你信这些东西?”   楚惜微道:“不可尽信,也不可全然不信。”   “你们从关外回来,应是去了趟九曜城,想必听到的‘传言’不止于此,中间是非曲直如何也该自有考量。”沈无端抬起眼,“这里没外人,想知道什么就问吧。”   叶浮生目光微沉:“我师娘……真的是慕清商吗?”   他声音很轻,却让端仪师太神情一凛,好在沈无端来时已经清空院内闲杂人等,外头也有心腹把守,不担心谈话泄露出去。   沈无端笑了笑,道:“端清是慕清商,不过……慕清商不只是端清。”   叶浮生提起的一颗心差点跳出嗓子眼,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下意识重复了一遍:“不只是?”   端仪师太适才没来得及阻止沈无端,现在将一双眉拧得死紧,后者见了便道:“师太,沈某适才说过这里没有外人,有什么不可言的?何况,这些事情已经瞒了三十多年,难道还能瞒一辈子?”   叶浮生闻言看向端仪师太,向她抬手弯腰认认真真行了后辈礼,道:“晚辈叶浮生,昔名顾潇,乃上任惊鸿刀主顾欺芳之徒,与端清道长亦有师徒之情,在此见过师太。当年种种,面目全非;而今风雨,不乏余波。眼下强敌出诡计,诸人陷危局,皆有旧年恩怨留影作祟,若师太得悉内情,还望告知一二,晚辈在此立誓只为一解危局,绝不法传六耳!”   楚惜微没说话,目光落在沈无端身上,两人对视片刻后各自移开。   半晌,端仪师太摇了摇头,亲手将叶浮生扶起来,道:“不必如此,贫道告诉你们便是。”   她将那本泛黄书卷递过来,叶浮生和楚惜微翻开一看,上面整整齐齐地排列着连串人名,乃是记载了太上宫亲传师徒的名谱。   他们一页一页翻找过去,终于在靠后的部分定格:太上宫第四代掌门肃青道长,亲传弟子端涯道长纪清晏、慕清商、端衡道长荆斐。   “慕清商”三字一列末端,被人用同样的笔迹添上“端清”这个名字,而非“端清道长慕清商”。   叶浮生瞳孔一缩,楚惜微抬起头:“从此名谱来看,道长与慕清商应有关联,却不是一个人。”   “我十六岁那年,九岁的清商师弟被师父带上山门,怯生生的,安静乖巧叫人疼。”端仪师太回忆着过去,嘴边慢慢有了笑容,“那时候,他是门派里年纪最小的孩子,就算不愿意入道门,掌门师伯和我师父也都疼他,端涯师弟更是少年心性,把他看作自己的亲弟弟一般带在身边……然而,我不明白掌门师伯为什么要教他《无极功》。”   叶浮生皱了皱眉:“我听云舒说过,《无极功》是太上宫历代掌门才能修行的至高武典心法,难道那个时候端涯道长还没有被内定为下任掌门?”   端仪师太摇头道:“端涯师弟乃掌门师伯一手带大,视如己出,早在幼时就是少宫主,因此掌门师伯说要把《无极功》破例传给清商师弟的时候,遭到了多名长老的反对,可我那个向来严守规矩的师父竟然站在了掌门师伯那边……最后也不知道是如何说服了长老们,清商师弟从十岁开始跟随掌门师伯修行这门心。他悟性奇高,又狠下苦工,掌门师伯更是竭尽心血,因此清商师弟十五岁下山历练的时候,已经是年轻弟子中的佼佼者了。”   她说到这里的时候忽然一顿,叶浮生屏住呼吸,看见端仪师太嘴角的笑容慢慢消失。   “当时,掌门师伯年事已高,早年行走江湖留下的暗伤也逐一发作,我们这些小辈看着心急,他却一面不准我们发信通知清商师弟,说‘任何人不得告之以哀戚怒恨之事’,一面又让下山的弟子时刻注意清商师弟动向。”端仪师太笑容渐渐回落,“我本以为他是放心不下,害怕清商师弟担忧,便不好违背命令,只能干着急,好在几个月后清商师弟送来飞鸽传书,说要带友人回太上宫暂住一段时间。”   她说话时看向沈无端,后者接口道:“那个时候百鬼门内乱,我背负追杀到南地,好在被慕清商救下,就随他一起去东陵。”   端仪师太深吸一口气:“接到传书的时候,掌门师伯并不见喜色,跟师父在非道阁谈了整整一个晚上,我和端涯师弟去送药汤的时候不小心听了一耳朵,发现他们说的是‘长生蛊’、‘无极功’,还有……‘魔根’。”   ——“慕清商先天不足,本该短命早夭,是赫连家用长生蛊给他续了命,那年他两岁,种下此蛊便如植命根,一生不可解脱。”   叶浮生顿时想起了伊萨尔所说的这句话,脸色顿时变了。   楚惜微问道:“何为‘魔根’?”   “我们道家,自古便有‘一念道魔’的说法,人的本性除了在世故里磋磨出的是非,还有先天落下的善恶根本。”端仪师太道,“你们既然去了九曜城,就该知道清商师弟的来路,他自幼被人种下‘长生蛊’用以延命,然而此物乃是‘蛊王’,嗜血残杀,性极凶戾,身怀此蛊的人虽可长寿,却也会被其影响,逐渐变成那般凶狠的性子,极难斩除恶念,故被称为‘魔根’。”   “我八岁那年就在迷踪岭认识了慕清商,他比我小一岁,平素安静得像个瓷娃娃,然而……在面对危险的时候,他已经会杀人了。”沈无端突然出声,“虽然当初年纪小,可我永远都记得他杀人时候的冷静狠辣,完全不像个七岁孩子,后来阔别重逢,他又一次为救我杀人,十几个杀手几乎在顷刻间成了死人……动杀念的时候,慕清商好像突然变了个人,如同羊皮底下伸出了狼的爪牙。”   叶浮生心头一跳,楚惜微想起后来慕清商在南地犯下的累累血案,皱紧了眉。   他思及跟端清的几次会面,难以想象能如此透彻冷暖是非之人满手无辜血腥的模样,可当楚惜微想起白发道长拿下赫连御时显露出来的冷厉,又忽地觉得鲜血再适合不过他。   一念道魔,当真是如此存在吗?   肃青道长破例教慕清商《无极功》心法,是看出幼子虽稚,已被蛊虫影响极深,平时还好,一遇生死悲怒之事就容易引动蛊虫作祟,兼之在迷踪岭那样的环境下成长,渐渐养出了迥异常态的第二个性子。   长生蛊是慕清商的命脉,肃青不想伤他性命也不想毁他未来,便以《无极功》心法强行令他修心养性,施之以温良,教之以纯善,希望慕清商能早日达到“无情”境界,从此在那“魔根”之外浇铸出“道体”,哪怕做一辈子清心寡欲、断情绝爱的无求者,也比成为造杀作孽、万劫不复的魔头要强。   可惜,人算总不如天意。   眼见慕清商初窥“任情”境界,肃青本该欢喜,然而那被功法压制多年的“魔根”却也随着心境变化再度出现,之前所做的一切都成了双刃剑,而肃青已经没有了看顾他的能力。   当时放眼太上宫,了解《无极功》的人唯有他和纪清晏,可自身病重、后者不及,等到肃青死了,谁能保证慕清商的“魔根”不会借“任情”境发狂?   他根本赌不起。   端仪师太闭了闭眼:“清商师弟带沈门主回来之前,下山的弟子就带回了有关师弟杀人的消息,掌门师伯的情况越来越差,等到在他们到达的前一天,师伯说……‘功败垂成,废绝后患’。”   叶浮生呼吸一滞,他下意识抓住了楚惜微的手,后者用力回握,在这一刻给予最真实的存在和倚靠。   然而,端仪师太睁开眼,话锋忽然变了:“可是,掌门师伯错了。”   两人一怔,沈无端接过了话头:“那天往客院走到半路,端涯道长就匆匆告罪离去,我心里好奇,琢磨着必然有变,就仗着轻功摸了过去,在非道阁外偷听,正好赶上肃青前辈跟端清动手。”   叶浮生蓦地一惊:“您说‘端清’?”   “嗯。”沈无端点了点头,“我听见打斗声闯进去,发现肃青前辈毕竟病重体弱,而慕清商下手迅疾狠厉,只看那双眼睛,我就知道他又变成了每到杀人时的那副模样。原本我想着太上宫就要出一场欺师灭祖的惨事,打算拦上一把,却没想到他停手了。”   那一刻长剑已经向肃青咽喉刺去,刻刀才刚刚离指而出,眼看生死将判,剑锋却生生停在了半寸之前,反而是刻刀洞穿了血肉。   “我以为是慕清商自己清醒了,可当我看到他捂着伤口转身,才知道自己猜错了。”沈无端只手按住眼角,“那样的眼神,慕清商是没有的。”   天性凶戾的“魔根”,竟然也会对人手下留情吗?   道家常言“魔本无心”,是因为无善恶是非之观、无恩义情爱之思,如果他是“魔”,怎么在生死关头留人伤己?   沈留叹了口气,他很少这样伤春悲秋,但每次想起这段往事都不禁为端清叹息:“当时慕清商不明其里只当自己遭遇怪诞,而肃青、肃音两位前辈一直将他看作是长生蛊催化出的‘魔根’,却忘了就算生为蛊祸,他也是肉骨凡胎的一个人,会因人情感化,会被时间动容。”   蛊虫造就了一人两念,杀戮冷戾是他的天性,肃青却用近六年的心血为他戴上名为‘心’的枷锁。   如果说慕清商是人之纯善的极致,他就是人之是非的极端。   可惜肃青教化了他,却没有信他。   那枚刻刀穿过小臂之后,目光冷漠的少年再也没回首,从窗口一头冲了出去,追上他的只有一个沈留。   那天夜里,沈留终于在山溪旁边见到了他,那人胡乱裹了伤口,因为不想被人找到便没生火,用剑刃片下生鱼肉,一块块僵硬地吃下去。   他目光冰冷,指尖嘴角还有血腥,可沈留无端地觉得他在难过。   沈留放下了兵器,蹲在他面前把那碎布条拆开重新包扎,凝视着他的眼睛,轻轻地问:“八年前在迷踪岭杀人救我的,是你吗?”   他没说话,只是看着沈留的脸庞。   沈留嘴角勾了勾:“救命之恩挂在嘴边就成了空谈,现在我们都无家可归了,搭个伴一起走吧,我该怎么叫你?”   他的嘴唇翕动几下,却是道:“你们,都叫我慕清商。”   他没有属于自己的名字,从出现便如树干横生的枝节,不被谁认可,只被人忌惮。   可他本也该是慕清商。   沈留看着他垂下的眼睛,忽然道:“这样叫也没错,你们都是‘慕清商’,是我沈留的救命恩人和好兄弟。以后行走江湖可方便了,要跟人交往结好让他上,要用到阴谋诡计由我来,遇到十恶不赦死了活该的,你就替天行道好了。”   他盯着沈留看了很久,才低头喝了一口冰凉的溪水。   第二天他们就乘舟北上,沈留说既然东陵和西南都不能去,干脆去看看北方的风光。这一去就是月余,过程中沈留亲眼见证了一个人是如何活出两副样子,白天还会因匪徒求饶而放过他的少年,到了晚上却会对作恶鼠辈杀无赦。   这一路十分漫长,沈留却觉得有意思极了,一个慕清商为人清正纯善,端得君子如玉、温良正直,另一个“慕清商”的性子却冷傲到了极点,话少情绪淡,除了沈留之外从不对谁另眼相待,向来对事不对人,一旦招惹就从不给好脸色。   两个慕清商的交流很少,鲜有的几次都是由沈留口述转达或者书信留言,一个人在纸张上先后写下两种不同的字迹,口气态度南辕北辙,在这艰难的相处中磨合。   前者渐渐抛却了近乎天真的纯良,后者则慢慢学会了进退得度的温润。沈留在这一个月里没少注意,发现到底还是温柔的慕清商出现时间更多,另一个只在危急或情绪波动较大时才会出来,还多半是黑夜时分的昙花一现。   直到那一天,从东陵传来了肃青道长病逝的消息。   慕清商当时正在跟沈留下棋,惊闻噩耗的时候人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再抬头的时候就已经变了一副眼神。   那双眼冰冷依旧,沈留却从中看到了微不可及的水光。   他说,我要回去看看。   从北地到东陵,两人跑死了三匹马,过程中慕清商昼夜难息,心性几度交替支撑身体,终于赶上了七日后肃青道长下葬。   那天晚上,沈留待在山下等待,直到月上中天后,那人才携着一身风雪回来。   他说:“师父走了。”   这是他口中第一次出现“师父”两字,沈留却不知道该说什么,然而那人拿下面具,冷漠的脸上竟然带了一丝微笑。   “师父临终之前,在名谱上添了一笔……”他的手指摩挲着那张白银面具,一双眼望着沈留,“以后,我不仅是慕清商,还有了自己的名字,叫‘端清’。”   青山荒冢说:   EMMM……我查了一下,古代有种【离魂症】,其意有三——魂飞忘事、借尸还魂、表里两魂。最后一种说法,就是【双重人格】在古代医学的表现,因此还是在这里用了这个梗,只是在这病症之前加了个【长生蛊】影响的源头,此为私设,考究党请轻拍!   在这里解释一下,破云剑主是慕清商,但慕清商双重人格,第一重是赫连御的师父,温柔清正,是主体本身人格;第二重是端清师娘,清冷中隐含凶性,是蛊虫和迷踪岭阴暗环境影响产生的分裂人格。   前者表人格,后者里人格,在前半生以表人格为主,端清师娘很少出现。   后来表人格消亡,端清师娘成为主人格,这里说一下大家比较关心的问题,沈留跟两个人格都是好友,东道纪清晏也接受两个人格都是他的师弟,但顾大王爱的只有端清师娘人格,并且她后来是知道这个真相的,不存在顶着人格身份骗心的事情→_→至于表人格为什么消亡,本该凶戾成性的里人格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看下文╮(╯_╰)╭ 第199章 破云   十六岁那一年,端清有了自己的名字,慕清商初露破云的锋芒。   肃青道长临终一笔成为留住弟子的最后一手,慕清商在第二天晨曦初露的时候带着沈留再上忘尘峰,却是捧剑于顶、双膝落地,在挂满白幡的若水观外长跪不起。   当日他来去匆匆,非道阁内那一场师徒相斗更是风云瞬息,众弟子只当慕师兄是没赶上掌门下葬,在此哀悼自罪,便一面宽慰开解他,一面去请来了肃音长老和端涯道长等人。   随着肃青道长入土为安,肃音长老也仿佛在七天之内老去了十几岁,真正变成了行将就木的老人,她曾力主“斩魔绝患”,现在看着覆雪满身的慕清商却连拔剑的力气也没有,静静地看着端衡扑过去痛哭,看着端仪欲言又止,最终是端涯道长拾级而下,伸手托起慕清商的身体,拂下他一身风尘落雪,轻声道:“师弟,回家就好。”   时年廿二的年轻人成了一派掌门,本就沉稳的性子如今更是静如止水,他弯腰时袍袖带起一袭风雪,起身后却散落为满地微尘,仿佛人世间多少是非对错都在这一个起落时入土为安,此后前尘不问,后事不计。   沈留陪着慕清商在太上宫呆了三十五天,在此期间,端涯道长总会忙里抽闲来跟这个师弟促膝长谈,大半时候他在给慕清商解释其中纠葛内情,偶尔会碰上难得安静抄书的端清,那时后者的字写得并不好看,不仅歪歪扭扭,撇捺勾顿的时候总有难以压制的锋芒几乎要力透纸背。   端涯道长摇摇头:“师弟,人有锋芒是好事,可若锋芒毕露就不好了。”   端清抬起眼,不解地问他:“剑出本无回,出锋何谈入鞘?”   端涯道长笑得意味深长:“优柔寡断和锋芒毕露都不是好词,前者误人误己,后者则是不给自己留退路。”   端清默然片刻:“那……我们该怎么做呢?”   端涯道长覆住他的手背,像对待一个初识笔墨的稚子,教他一笔一划地写字,默下《道德经》的内容:“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功成身退,天之道也……”   “……”   慕清商抄经诵悼,焚香守灵直到送肃青道长过了五七,他跟沈留离开那日依然漫天飞雪,端涯道长亲手为他系上端仪缝制的兜帽罩衣,轻声道:“天下三山四海,都要靠你足下丈量,但不管你身在何处,都别忘了家在这里。”   他站在青冥路上目送离人,慕清商扬鞭策马,一骑绝尘。   沈留犯了百鬼门大忌,在中原正是顶风冒雨的时候,慕清商心里挂念前尘过往,两人合计之后就绕开西川,从南地水路去了关外。   慕清商身上有秘密,沈留一句也没问过,他们辗转黄沙行过大漠,见过长河落日,也经过风暴沙尘,路上遇到过沙匪响马,也遭到了寻踪而来的杀手伏击。沈留的“追影刃”就像附着手上的恶鬼爪,在几番恶战里熟练了从门主那里偷学而来的《歧路经》武典,慕清商却在厮杀中锤炼自己的剑与心。   他有青锋三尺,心下却如明珠蒙尘,优柔寡断的心开始直面现实,锋芒毕露的剑却尝试入鞘藏杀,对于慕清商而言,最危险的不是外来诸多刀光剑影,而是跟自己的角力。   慕清商性子温和恬淡如端方君子,端清却因长生蛊而出现,本性冷傲凶戾,尤其在厮杀中犹显残忍无情,前者决定放下过余的天真可笑,后者不想堕落成被蛊虫支配的疯子,只能在这样矛盾的情况下艰难磨合。   直到他们去了九曜城,见到赫连沙华。   一路上,慕清商终于将自己所知的身世来历对沈留坦诚,后者一面勾肩搭背笑闹着“苟富贵,勿相忘”,一面却多了补刀灭口的爱好,要让可能错耳听见这些话的杀手一个都不能活着回去。因此,当晚沈留在城主府外放风,并不知道赫连沙华对慕清商说了什么,只记得后者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三枚令牌,一双眼却红得像要哭。   他戴上曾经最不喜欢的白银面具,声音沙哑地对沈留说道:“从此以后,我只有太上宫和你了。”   沈留一锤他胸膛,扬了扬下巴:“彼此彼此。”   “相比于当年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端清,慕清商自己的性子要柔和太多,可在那之后,他就从不在人前摘下那张面具,很多说不清的事情他也不再多言,做自己该做的事,走自己该走的路。”沈无端轻笑一声,“从关外回中原,我看着他从初出江湖的毛头小子长成青锋破障的武林新秀,虽然还改不了心软仁善的性子,却渐渐学会黑白之外尚有曲直,无怪乎弱冠之后已是名动五湖四海的破云剑主。”   一剑破云开天地,不止赞叹其剑法灵犀无匹,更美誉那人是非坦荡,像云破天开时的第一缕光。   然而,世有几人知晓握着破云剑的那只手,其实被两心所控?   “又过了两年,百鬼门主功法走岔,洞冥谷内势力分割,而我在暗中发展的羽翼渐丰,必须得回去趁乱揽权,慕清商那样不喜这些的人,却选择帮我到底,但是……”沈留嘴角的笑容慢慢变淡,“我宁可他没有帮我那一次。”   洞冥谷内碧血满地的那天,沈留与身为昔日之师的门主在禁地拼了个你死我活,同为《歧路经》武典,沈留毕竟年轻后继不足,最后生死关头,是慕清商从埋伏中杀出血路来,一剑刺穿了门主咽喉。   门主最后的一招内劲自然也打在了他身上。   听到这里,楚惜微脸色一变:“莫非是……”   “不错,是他创出的《归海心法》,将己身内劲打入别人体内后便纠颤对方内息,刹那间全身真气逆行冲突,血脉倒冲。如果不是慕清商自幼修习《无极功》,强行将真气归元守一,镇压于丹田之内,否则当场就回天乏术。”沈无端眼中晦暗之色一闪而过,“我用了四十九天的时间以《歧路经》助他疏通内息,才把这股劲力化去,然而慕清商却因此找到了克制长生蛊的蹊径。”   那时候为了对抗《归海心法》的内劲,慕清商几乎昼夜难息,与端清接连运转真气分从奇经八脉寻穴冲关,两心在这紧要关头奇迹般合一,一举冲破了“任情”第二层境界,重新调动起《无极功》之力将这股诡谲内劲化入经脉,竟然压制了蠢蠢欲动的长生蛊。   叶浮生皱眉:“这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   “的确是好事,每日如此运行真气可压住长生蛊定期作祟,但相应之下,端清的出现也越来越少了。”沈无端五指收紧,“如果他在,慕清商决不会收下那狼心狗肺的杂种!”   洞冥谷一战后风云翻覆,沈留必须待在百鬼门收拾残局整合势力,从此这百鬼夜行之地便要改姓“沈”,而慕清商不便掺和他门派内务,养好伤后便告辞离去。   他刚到中都边境,就被赫连氏的人拦住了去路。   彼时破云剑已名动江湖,“慕清商”三个字几乎成为年轻侠士梦寐欲成的憧憬,不知多少人白衣负剑,却难效三分清贵风流。这名声传遍中原是美谈,传到迷踪岭却如巨石投湖,掀起了滔天巨浪。   然而,当代赫连家主赫连绝正值壮年,眼界也非老朽之辈可比,大楚国力与日俱强,关外异族却困于囹圄争斗,纵能起事却难成事,赫连氏虽不能跳了这艘风雨飘摇的船,却也得给自己留条后路。   慕清商一个孤子能有今日成就,当年带走他的人若非一方豪强也该有绝世武功在身,背后师门友人难说牵涉,与其施加威重招惹后患,不如示以旧恩拉拢关系。   暗客们带来了一支已经锈迹斑斑的雕花银簪和一封赫连绝的亲笔信,上书:“昔时燕雀化鸿鹄,挣脱樊笼入长空;可怜朱颜辞碧树,零落风尘不复初。”   慕清商从小记忆便好,能从一根弯钩细针上认出沈留,怎么会忘记曾经对自己视如亲弟的贴身侍女梓颜?   梓颜是赫连家收养的女暗客,可惜学不来杀人,又因姿容被当时身为少主的赫连绝垂青,便留在慕清商身边监视看顾,轻省却不被人轻视。然而少女心底柔软,本就可怜稚子无辜,那年他被肃青道长救走,也是梓颜帮忙打了掩护,然而年少不懂这背后多少风险,长大之后才知道那女子放他海阔天空的代价,或许是自己粉身碎骨。   他不是没想过回去看看,却是不行也不能。   直到如今,十三年的时间让无能为力的九岁稚子变成一剑破云的慕清商,他从这短短二十八字里嗅到不祥的味道,纵然迷踪岭内诸般可怖记忆犹新,依旧仗剑去了。   然而他终究来得太晚,昔日明艳如花的少女已香消玉殒,坟头草已经长到慕清商的小腿,别说墓碑,连个坟包也几不可见。   赫连绝在这坟前告诉慕清商,当年梓颜放走他后就被暗客抓住,扭送到家主面前,用了数种刑罚,也没说出是谁带走了慕清商,最终更是为了害怕自己不堪酷刑,生生咬断了一截舌头,自此成了哑巴。   赫连氏长老怒不可遏,赫连绝心知救不得她便说一刀断首落个痛快,然而家主却让人废了梓颜武功,让她从地位高人一等的武侍成了连舞姬都不如的贱婢。   赫连一族是塞外起家,颇有异族习气,易妻换妾的习俗虽然被废止,但区区一个贱婢玩物,身为主子自然是谁都可糟蹋侮辱。两年后,梓颜挣命生下了一个男婴,还没来得及抱一抱,就死于血崩了,若没有赫连绝开恩,恐怕尸体都得喂狗。   她死了,却留了个孩子下来,可谁知道他亲爹到底是谁?没有人看重他,也没有人在意他,赫连绝给了他名字、赏他口饭吃已经是天大恩德,哪有慈悲心去管他?   “他叫赫连御,已经十岁了。”赫连绝转头看着慕清商不知何时蔓延血丝的双眼,“十三年人事全非,当初做下决定的长老大半都已作古,你有多少怒火无处可宣,但你也知道不管赫连家究竟如何,也曾保你母子活命,而梓颜给了你脱胎换骨的现在。”   慕清商五指成拳:“我母子欠赫连家的命,在此予你一诺,只要不违道义是非、不伤及无辜之人,就替你做两件事;至于梓颜的尸骨,我要迁走重新安葬,她的孩子也要跟我走。”   赫连绝断然拒绝:“你带他一走了之,我该去哪里找你应诺?”   慕清商自然不会说出忘尘峰所在,然而他与赫连绝之间并无信任,眼下就犯了踌躇。   “赫连御总归是赫连家人的子嗣,今日之后我会把他收为义子,叫他衣食无忧地过一辈子。”赫连绝勾了勾唇,道,“你说的承诺,现在就可兑现。”   慕清商皱眉,就听见赫连绝道:“我膝下有两子,希望你能收其中一个为徒。”   他将算盘打得很精,所谓“天地君亲师”,一旦结了师徒就是仅次亲缘的紧密联系,赫连绝自己武功高强,却要疲于应对家族嫡庶之争和关外势力,教导后代便心有余而力不足,如今单看慕清商的成就,就算教不出怎样的奇才,也不能比现在更差,还能将此人绑在自己的船上,何乐而不为?   慕清商深深看了眼梓颜的坟,道:“好。”   沈无端说到这里,叶浮生和楚惜微却犯了迷糊。   叶浮生问道:“当初在将军镇,赫连御自称‘慕燕安’,与传闻中破云剑主的弟子是同名,难道他们不是一个人?”   沈无端冷哼一声:“所谓‘慕燕安’,是慕清商在收徒那天给赫连御起的中原名字,希望他能忘记迷踪岭的一切,平安喜乐地过一生,可惜他一番好意喂了狗。”   叶浮生眯了眯眼:“可您刚才说了,赫连绝要求慕前辈收自己的儿子为徒。”   “中间发生了什么波折,我不得而知,但当慕清商从迷踪岭归来,在临川跟我见面的时候,身边就跟着当时年幼的赫连御。”沈无端回想当年,目光渐渐冷沉下来,“他生性温软和善,又不似端清那般冷漠疏离,再加上赫连御年纪小还是歉疚之人的血脉,慕清商先入为主觉得他千好万好,可是在我眼里……那个孩子的表现,太乖巧了。”   孩子乖巧没什么不好,可十岁已经是知事的年纪,而他面对的人是间接带给自己十年凄苦的源头。   以赫连绝的心计,当赫连御离开五指掌控不能作为牵制慕清商的那根绳索,他必定会告知其真相,在慕清商身边埋下这颗毒瘤。   “我提醒过慕清商,可他明明知道赫连御心怀不甘与怨恨,依然将其留在了身边。”沈无端叹了口气,“他说‘人之初,性本善’,从一开始便如此相信人性有丑恶更有善念,赫连御恨他是情理之中,他并不指望会被原谅,只想尽自己所能弥补梓颜的遗憾和对赫连御的亏欠。”   “慕前辈是光风霁月的君子,然而……”楚惜微话锋忽转,声音渐寒,“赫连御的确有可怜之处,但他更是可恨之人。善花也许得恶果,勿为前因说报应,倘若仅仅因为十年悲苦就把后来几十年的孽罪归于‘情有可原’,怕是天下多少人都要大慈大悲、立地成佛!”   当年他一朝沦落的时候,也是跟赫连御差不多大的年纪,相比于出生未尝圆满的赫连御,曾经立于高楼而后一夕坠落的楚尧更觉人事两断难以自正。然而不管心中多少愤恨,过去多少酸甜苦辣,人要走的路都在自己脚下,端看你是沉迷过去到头走黑,还是顶着腥风血雨披荆斩棘也要往前爬。   楚惜微不喜欢以己推人,因为此举便如以偏概全失之公理,然而他从来认为是非曲直、恩仇爱恨虽不能分割干净也不可混为一谈,人要从心而发做什么事情旁者无可置喙,但若牵连无辜、肆意造孽,还要扯着过去做甚幌子,岂不跟立牌坊的虚伪婊子一样可笑可悲?   退一万步讲,就算他仍然恨叶浮生,也是两人之仇两人断,祸及他人做垫脚石算什么本事?   叶浮生拍了拍他的肩膀,再看向沈无端的时候,目光微寒:“那么,三十四年前破云剑主犯下血案万劫不复之事,就是出自赫连御的手笔了吧……然而,他是怎么做到的?”   沈无端摩挲过的扳指不知何时已遍布裂纹,此时散开成了一地碎片。   他沉声道:“因为《千劫功》。” 第200章 血罪   赫连御将最后一股内息沉入丹田,这才虚虚松了口气,睁开眼睛。   他手上热血已冷,起身后一脚踢开身边死不瞑目的尸体,披上重紫外袍推开石门,外头的昏暗甬道不见天日,唯有如豆灯火照出洞壁上的血迹斑斑。   沿途没有任何守卫的踪影,只有暗处传来人牲特有的躁动和窸窣声,这些东西比任何看家狗都要好用,还不必担心会在他闭关的时候捅刀。   自离开问禅山到现在已经是第七天了,有事先安插在白道的暗桩引导风向争取时间,又有萧艳骨牺牲了最后两名“替身”易容改装,大半追兵都朝幽川和洛城涌去,却不知道那最可怖的魔头已轻装简从,由问禅山下的隐蔽深涧取道,一路疾奔夜行,在昨天夜里便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了迷踪岭。   因他失陷问禅山的消息传出,魔道之内风起云涌,纵有厉锋坐镇也难镇压四方窥探,更别提白道联军即将不日抵达,葬魂宫这栋高楼仿佛被逼到了悬崖边上,要么腾空九天,要么坠落深渊。   赫连御的回归没有惊动任何人,他让萧艳骨将随行手下秘密安插进各处岗哨,然后暗中联系了“蝮蛇”在断魂崖四周布下天罗地网,自己则悄然入了泣血窟,拿路上掳回的四名白道武者练功疗伤,经过十二个时辰才堪堪稳下暴动的《千劫功》内劲。   然而……他目光微沉,还不够。   《千劫功》就像一只贪得无厌的恶兽,境界每上一层,对武者气血的渴望就越来越强烈,赫连御从来不去压制自己,但也不喜欢被疯狂占据头脑的感觉,毕竟失去了清醒,就等同于把自己逼上绝路。   寻常武者的气血已经无法满足他,赫连御迫切需要吸收强大中和的内力来平衡自己体内真气,可这样的人太少了。   少到,他一旦动了手,就再也找不到第二个。   “属下恭迎宫主出关!”守在通道外的萧艳骨见到他出来,立刻单膝跪地俯下脊背,看到那双染了血污的云纹缎靴停在了自己面前。   “这一天,岭中有什么异动吗?”   萧艳骨没抬头,快速说出情报:“厉殿主雷霆手段快刀斩乱麻,葬魂宫弟子虽有人心浮动,却无一胆敢造次,至于魔道其他门派倒是来了好几批探子,现在还有人留在……”   “都杀了。”   萧艳骨一怔,就听见赫连御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虽说‘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是亘古不变的道理,可既然我赫连御回来了,葬魂宫就不是任他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   “……”萧艳骨背后寒意一闪即逝,她低下头应道,“是,属下这便去联系厉殿主,把那些探子割舌封口,头颅送回各自门派里,叫煽风点火的有心人都知道‘祸从口出’的道理。”   赫连御看着她低伏在脚边的身影,如看着一条顺从的好狗:“艳骨,不枉你跟我十几年,聪明得恰到好处。”   萧艳骨道:“宫主的栽培,艳骨不敢忘。”   “那么我让你杀了自己喜欢的男人,你也还记得吧?”赫连御微微一笑,“那年你说不想做暗客,要跟被你所救的男人退隐江湖做对神仙眷侣,而我不同意,你……还记得自己是怎么做的吗?”   萧艳骨的声音半点起伏也没有:“我杀了他,提回头颅来见宫主,然后执掌白虎殿至今。”   “我记得你看他的眼神,是真正爱着的,为什么能下手呢?”赫连御语气带笑,“你真的,不恨我吗?”   “是属下无能,没有保护自己、得偿所愿的本事,归根究底是他让我动心、成了我的绊脚石。宫主让我杀了他,从此剔除软肋抛却天真,才有今天的萧艳骨。”她低声道,“宫主的教诲,艳骨铭记于心;宫主的规矩,艳骨一刻不忘。”   赫连御悦,却又有些惆怅:“你觉得,如何才算是爱一个人呢?”   萧艳骨愣了一下,终于抬头看向赫连御,发现这个喜怒无常的魔头此时竟然有了迷茫的神情。   他静静等着萧艳骨的回答,又或者是在自己思虑,萧艳骨踌躇片刻,道:“常人所谓的爱,应是温柔妥帖、周全细致,为了让对方开怀幸福,可以不惜一切搏一个轰轰烈烈,等一回天长地久。”   “是么……”赫连御的目光有些悠远,“若是如你这般说法,我也曾得到过‘爱’。”   他脸上浮现微笑,萧艳骨却莫名心寒,她无法想象会有谁敢给予这个心冷魔头关怀深爱,更无法想象……赫连御会以这般追忆怀念的口气,说起这样一个人。   她下意识地问道:“那,宫主也爱对方吗?”   “我当然爱他,从当年到现在,一直没有变过。”赫连御垂下眼睑,“只是我跟你的看法不一样,不管付出还是牺牲在我看来都是愚蠢的行径,就算最后那个人得到了幸福,也不是属于我的,那还有什么意义?”   顿了顿,他抬起脚步往前走去,萧艳骨只听见了一句冰冷的余声:“我爱一个人,就一定要得到,哪怕不择手段地去掠夺、破坏和摧毁,他也只能留在我手中,即使……是粉身碎骨。”   “……”   等他的身影完全消失在眼中,萧艳骨依然不敢起身,她从未如此清醒地意识到,赫连御是个疯子。   疯子一路进了泣血窟最深处。   自从当年设计顾欺芳一局之后,此密室已封禁十三载,就连嵌入石壁的半截破刀还留在原处,锈迹几乎要蚀断铁刃,上面的血迹早已不可分辨。   端清就坐在这半截刀刃下,后背倚靠冰冷山石,盘膝闭目,如一尊凝固的石像。   他听见了赫连御刻意放重的脚步声,却没有任何反应,后者也站在远处静静地看着。   时间一点点过去,赫连御的耐心终于告罄,他恶意地勾起唇角,出言问道:“师父,十三年后重回故地,心中可是欢喜?”   见端清不答,他又笑了:“当年你来晚一步,没看见顾欺芳是怎么被自己的好徒弟一刀贯体钉在这里,然后断刃脱身用手推开石门想逃出去,呵……都说人心是肉长的,那个时候她该多疼呢?”   端清睁开眼,一双眸子彻底变成血浸般的红,里面映着赫连御的影子。   “就是这个眼神……”赫连御一步步走近他,语气很是怀念,“那天你背着她从迷踪岭杀出去的时候,就是这样看着我,如果没有顾欺芳那句话、没有顾潇的挂碍,你是不是在那一天就要跟我至死方休?”   他在端清面前单膝跪下,手指轻轻抚上白发道长眼角那颗朱砂痣,有些可怜的模样:“师父,你真的忍心吗?”   指尖传来的温度完全不似活人,赫连御险些以为自己抚上了一具冰封多年的尸首,他端详着白发道长的模样,满意地一笑:“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这副模样,头发白了没关系,你笑一笑吧,像以前哄我那样。”   “然后像以前那样,被你下毒捅刀吗?”   端清终于开口,他左臂一抬拂开赫连御的手,右手扶着洞壁慢慢站了起来。   等他起了身,微弱的烛光才映出腰间一截玄铁锁链,末端连着洞壁内的机括,只要牵扯超出三尺,便会拽断隐藏在后的细绳,到时候出口封闭、暗箭齐发,而白发道长手无寸铁。   赫连御故作难过地道:“三十多年前的旧账,师父就不能大人不计小人过,放了弟子这些事?”   “我不是你师父。”端清道,“冲着牵扯其中的数百人命,就算慕清商还在也不会放过你。”   赫连御顿时笑了:“自己犯下的血案,如今倒来怪我?道长,好没道理啊。”   “他动的手,你设的局。”端清直视着赫连御的眼睛,“动手之人以死谢罪,设局祸首又当如何?”   赫连御的目光彻底冷了下来:“你口口声声说‘他’死了,那么你到底是谁?”   说话间,他忍不住细细打量端清,明明除了满头白发和面上神情,眼前之人与他记忆中的慕清商一般无二,却让赫连御越看越心惊。   四十年前,他与慕清商初得《千劫功》秘籍,后者将此魔功当场焚毁,却不知赫连御在此之前已经凭借过目不忘的本事将那一卷武典生生记了下来;三十八年前,赫连御偷练《千劫功》初成小境,却被慕清商发现,向来对他温和宽容的师父首次动怒,为几个被他抓来练功的无名小卒差点废了他的丹田;三十六年前,他凭借赫连绝的暗中支持,在《千劫功》的修炼一途上一日千里,于未及弱冠的年岁达到了第四层巅峰,也从此入了赫连沉的眼,开始了联合旁系对抗主家的行动;三十五年前,赫连氏家族内乱正式拉开,赫连御心知事成之后,慕清商决不会原谅他修炼魔功、造杀作孽的行径,两人之间要么是清理门户,要么是一刀两断,无论哪一种结局都是他不想要的。   于是,便有了三十四年前那一场连环布局。   彼时慕清商因为他修炼《千劫功》又主动提出回归赫连主家的事情震怒而去,师徒之间已将近一年没有往来,然而当慕清商接到迷踪岭内乱的消息时,还是不远千里赶了过来。   慕清商不在意赫连家存在与否,却重视弟子和其中无辜稚儿,他昔年应了赫连绝一诺,若有朝一日迷踪岭大劫,定保赫连家一条血脉,为此不惜硬闯迷踪岭。   除却赫连御,赫连主家当时还有从岭外天堑到禁地断魂崖,慕清商一人一剑一步步闯进来,手下有生无死,自己遍体鳞伤,重复着询问赫连御的下落,却不知道自己想救的那个人正在高崖上遥遥观望,手持一壶美酒与赫连沉谈笑风生;当他终于到了禁地,在断魂崖见到“受制于人”的弟子时,慕清商剑扫四方明枪暗箭,却在为赫连御解开束缚的刹那,险些被短剑穿心而过。   赫连御一直可惜,当时被个已经记不清名字的小贱人撞开一下,否则那一剑就能永远把慕清商留住,而不是看着那个人拼起余力,摇摇晃晃离开迷踪岭。   然而,他遗憾之后却忍不住笑了,短剑上淬过离恨蛊的毒血,对寻常人来说顶多发作毒性,可对身怀长生蛊的慕清商而言,就是打开禁锢的一把钥匙。   走了又如何?他在心里这般想着,等你的长生蛊凶性发作,等你变成昔日自己最不齿的疯子,等你滥杀无辜沦为公敌……你还是得回来,因为只有我会给你生路。   赫连御觉得自己是那么恩仇爱恨分明的人,慕清商害他失母落拓,他让他身败名裂;慕清商教养他近十年,他留他一线生机,此后恩仇两清,高高在上的人由道入魔,跟自己一同沉沦快活,岂不好过在所谓正道里做辛苦耐劳的大侠?   南地血案传来的当天,赫连御在泣血窟里大笑,喝干了整整一坛酒。   然而慕清商没有回来。   他竟然在第一次失控后便强行压制了自己,一头钻进了深山不知从何而去,赫连御一面让人去追查,一面却不甘心,换上与慕清商一模一样的衣着打扮,带上早早仿制好的面具和长剑,于当天夜里进了血案附近的村子,开始了为期三日的屠杀。   慕清商花费心血教给他的水云剑法,成了最无可推脱的罪证。   赫连御杀了三天三夜后,于赶来阻止的武林白道面前被赫连沉带人救走,然后摇身一变成了深明大义的慕燕安,去武林大会为师请罪,作为了如山人证,甚至利用从慕清商那里偷来的金令,以他从赫连主家那里打听来的旧事为最后助力,终于把这个人逼到千夫所指的风口浪尖。   从此剑不如故,人不如昔。   赫连御不知道慕清商被谁所救、在哪里休养生息,但他晓得以对方的性子,在这沦为天下公敌的时候决不会安居一隅拖累友人,而他只需要把声势做大,自然有大把的人去逼出慕清商。   一旦成了无处可逃的倦鸟,终将如他所愿入笼归巢。   他用了半年的时间,终于把那个人逼到了绝境,往前是刀锋所指,往后是百丈深渊。   “大义灭亲”的慕燕安不顾自身安危上前劝说误入歧途的师父,实际上他看着狼狈的慕清商,笑道:“师父,你好好看看这些人,他们可以原谅‘迷途知返’的我,却不管你曾经做过多少对的事情,只要一旦错了就是罪无可赦,你为他们坚持所谓正义有什么用?没人会听你解释,更不会有人敢冒天下大不韪站在你这边……只有我,会在这个时候愿意为你反杀动局,你跟我回迷踪岭,以前的事情一笔勾销,好不好?”   他一步步前进,已经拿不稳破云剑的慕清商一步步后退。   然而赫连御最终抓住了那把剑,却只能看到那个人转身一跃,头也不回地跳下了高崖。   他只听见了慕清商最后一句话——“我做的任何事情,不为任何人、任何说法,只为让自己活成堂堂正正的人。”   一剑破云的慕清商,其性不管多么温润仁和,他的骨子里都是那柄剑,宁折不弯,若不能以无愧之躯活着,他愿以仅存之身死去。   “那时我亲自带人在崖下找了两天,可是底下水流太急,河道蜿蜒岔开,我根本不知道你被冲去了哪里,直到在其中一条河底打捞上一具尸体。”赫连御凝视着端清,“尸体已经浮肿溃烂,变得面目全非,我仅凭着衣物和体骨勉强认为是你,亲手带回了迷踪岭安葬,却没想到在三年后见到你跟顾欺芳在一起……现在,你说自己不是他,难道还是复生的水鬼不成?”   端清默不作声,赫连御又把语气放软:“师父,我知你对这些事情意难平,但你也要站在我的立场考虑,我身在魔道,若不杀人便要伤己,难道你要看着我不得好死才高兴?过去的事情都这么久了,你再放不下也不可能让那些人活过来,你我师徒已经错过这么多年,难不成还要为此把残生也搭上?弟子任罚也愿认错,但你总要给我个弥补的机会,而不是口口声声否决过去不想认我。”   端清忽然笑了一声。   他本来就是喜静厌烦的性子,哪怕当年跟顾欺芳在一起时,动情用心也少见笑容,更别提十三年被关忏罪壁参悟《无极功》后,几乎变成了无悲无喜的死人面孔,若非现在功法走岔、心境松动,恐怕连笑都不可能发出。   因此这一声笑并不好听,却讽意入骨。   赫连御不悦地攥紧了仅剩五指:“你笑什么?”   端清轻声问道:“你知道当年,慕清商为何能压下体内的蛊毒吗?”   赫连御眯了眯眼睛,这是他一直没有想明白的事情,现在不禁屏住呼吸。   下一刻,劲风忽至,端清右手屈指成爪向他咽喉抓来,其力之猛、其速之快、其位之诡乃赫连御平生仅见,他失了一手,面对着雷霆一击只能狼狈退后,险险脱出三尺距离,方觉颈上有血滴落,指风竟然隔空抓破了他的脖子,再深一点便能断喉。   一股寒意从赫连御背后升起,他看着端清那只屈爪的右手,不可置信地道:“修罗手?!你——”   “当年发现你将《千劫功》已练至第四层,要废掉它就得废了你的丹田,从此毁你一生,他不忍心,就回太上宫寻找有关《千劫功》的记载,终于发现了祖师留下的手札,上面载有《千劫功》心法。”端清舒展手指,淡淡道,“要想保全你的丹田气海,就必须有一个同修《无极功》和《千劫功》的人作为渡体,将自身的无极真气灌入你体护住心脉丹田,同时用体内的《千劫功》内劲强引你的内力入体,反向相冲才能化解此力,事后你虽失《千劫功》真气,却得《无极功》内力,而他一身功力将化为乌有,成为经脉尽断的废人。”   赫连御的瞳孔陡然一缩,紧握的左手不自觉地颤抖起来:“你……你说什么?”   “一人一心便是一念,如何练好两种相互矛盾的内力?于是,他连续七天晚上留书刻信,求我帮这个忙。”端清轻笑一声,“他这辈子,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求我,却是想为了救你,废了我们自己。”   顿了一下,他看向赫连御:“我不喜欢你,但我因他而生,要还他一命,所以我答应了他。”   功法相冲无非两大要处,一是经脉所承,二是心念所持,若是一人哪怕心有七窍也难成,可偏偏慕清商不止一个思想。   端清本是长生蛊影响而成,性本凶戾,修炼《千劫功》事半功倍,而慕清商则坚持《无极功》的修行以压制体内日日增长的凶性,同时承受真气冲撞经脉的痛苦。   一年三百六十五个日夜,是他咬牙熬过来的。   “我将《千劫功》突破到第三重的那日,他接到你的‘求救信’,然后去了迷踪岭……等我被乱走的真气惊醒,他已经疯了,人和剑都是血,脚下全是尸体。”端清的声音很平静,赫连御却听得发抖,“我受不了血腥的刺激,只能狠心封了九大奇穴避入深山,把自己困在山洞里,跟他接连熬过长生蛊的药性,可是体内两股真气因此彻底乱了,纠缠不可分,然后……”   端清说到这里看向赫连御,眼中并没有什么恨意和厌恶,只是纯粹的冷漠。   “你彻底毁了他。” 第201章 疯癫   赫连御回到葬魂宫,重掌大权,清除异己。   消息传来的时候,问禅山上的众说纷纭都已被玄素、恒远、薛蝉衣联合端衡道长、色见方丈和曲谨共同控制住,又有大难不死的宋炜亲口作证,并取出当晚杀手暗器为凭,说明事发之时端清已被调虎离山,火烧浮屠塔、打杀守卫弟子者另有其人。   正在众人惊疑之时,巡山弟子带回了十八名负伤带病的稚子,大半都已经发热昏迷,只剩下寥寥几人还勉强清醒,经过一番救治之后方知恶徒从何逃离,而被他们追捕斥责的白发道长竟然追了过去,数日杳无音信,怕是已经情况不妙。   得知消息的时候,问禅山上满座俱惊,玄素更是脑袋一嗡差点往后踉跄,幸亏被恒远撑了一把。色见方丈、端衡道长和曲谨三位长辈当机立断,分划半数侠士力量离山去与抵达伽蓝城的武林白道联军会合,玄素、恒远和薛蝉衣一同随行,就连罗家主和花想容也没在此时多言废话,同样清点人手下山助阵,不日将借道洛城直往葬魂宫。   伽蓝城中多少势力纷杂错乱自有端仪师太跟沈无端一明一暗联合控场,再加上陆鸣渊年纪虽轻却有深厚底蕴为凭、头脑手段为力,他们需要的只是一点时间与玄素他们接应,从而统筹全局聚散成一,形成最强力的中坚和后盾。   事态如火如荼之际,楚惜微与叶浮生已带百鬼门属下经幽川奔赴迷踪岭,有泗水帮相助大开方便之门,又有沈无端带来的一队“水鬼”在船下保驾护航,就像鱼入江河顺水而下。不知是否收到风声,一路上数次遭遇流窜为恶的魔道中人,却都不成章法组织,像是群龙无首的乌合之众,起先楚惜微并不打算赶尽杀绝,挑了几个人刑讯问话,却只能得到模糊不清的消息,到后来随着距离渐近,他便示意不再留活口,杀而代之,在叶浮生指点下于沿途埋了数颗钉子,量不在多,却能在关键时刻相互呼应联合,起到以点破面的奇用。   “这里是秋水坞,离迷踪岭只剩不到五十里的路程,再往前些就要进入他们的岗哨外围,因此顺水直行虽然快却容易打草惊蛇,弃舟转山道虽然绕路却能减小暴露的危险。”带路的人是泗水帮曹帮主的亲信,他将舟子停在野渡口,以附近人高的荒草隔绝视线,这才对楚惜微与叶浮生拱手道,“我等只能送到这里,前路艰险,还请各位多多保重。”   楚惜微颔首道:“泗水帮此番相助,百鬼门铭记于心。”   那人闻言便是摇头,苦笑道:“这次问禅山大劫,若非有诸位搭救,我们少帮主怕是……葬魂宫为祸多年,如今也到了作茧自缚的地步,只是希望此番能一举诛魔,免叫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楚惜微明白他的顾虑,也不多说空口话,只是道:“既然如此,后方各派侠士联军赶赴之时,还要请泗水帮多加助力。”   “在下省得。”   楚惜微眼看那队舟子消失在山水转圜处,挥手示意“水鬼”分散藏身,剩下三十六名“幽魂”各自潜行在后,转眼间野渡已空荡得近乎无人。   “师父,你在看什么?”从刚才起叶浮生便一言不发,楚惜微吩咐完事宜转过头,就发现他望着前方怔怔发呆。   “这条路我走过。”叶浮生收回目光,见楚惜微凝眉不解,便道,“十三年前我从断崖掉下来,就是从这条路走出去的。”   楚惜微脸色一变,当年种种细枝末节叶浮生在醒来之后已经对他掰烂揉碎地说了,为此他做了好几回噩梦,都是梦到年轻的顾潇双目无神地从山崖掉下去的模样,而每一次他抓住的都是虚无的风,幸亏醒来时候那人在身边,并不浓重的呼吸吐纳却证明了最无可抹灭的存在。   哪怕当初未曾亲眼目睹,又时过境迁十三载,当楚惜微听到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依然五指攥紧,心里蓦地像被针扎了,泛起绵绵密密的疼。   楚惜微张开手指包裹住叶浮生紧握的拳头,放轻声音道:“这一次,有我陪你来去。”   叶浮生闻言笑了,然而这笑容只出现了一瞬,就在下一刻收敛起来。   雾霭浓浓的岸边密林中,隐约出现了两道人影,潜伏在侧的“幽魂”正欲行动,就听见叶浮生轻声唤道:“盈袖,孙先生。”   此人曾做过一段时间的半瞎,耳力非常人可比,旁人会被色相迷惑,却比不得叶浮生在生死昏暗间锻炼出来的直觉。楚惜微不疑有他,抬眼看去只见入林幽径中站着一男一女,正是本该留在雁鸣城的孙悯风和盈袖。   芦苇荡到底不是谈话的地方,楚惜微跟叶浮生进了林子,开门见山地问道:“你们怎么来了?”   “雁鸣城暗网有掠影卫接受,天京来使已经抵达,我还留在那里碍眼吗?”盈袖轻笑一声,“你们在伽蓝城和问禅山闹出了大动静,我等寻思着那里群雄齐聚,与其锦上添花还不如先到迷踪岭探探风,没想到也只比你们早了两天。”   叶浮生把她这两句话在心里转了个弯,道:“赫连御出了什么事?”   以盈袖谨慎的性子,若非葬魂宫里出了大事,她绝不可能只带了一队暗客就往迷踪岭来,甚至还带上了精通医毒却不专武艺的孙悯风。叶浮生只需一个转念,就知道必定是盈袖得到了什么重要线索,再思及此地仍不见葬魂宫巡逻暗卫,恐怕是老巢捉襟见肘,此外还需要用上孙悯风的助力,很可能是跟重伤脱险的赫连御有关。   盈袖暗赞一句敏锐,也不卖关子:“我得到线报,说赫连御疯了。”   “疯了?!”   楚惜微与叶浮生同时一惊,在旁沉思的孙悯风终于抬起头,道:“我们冒险进入此地,但不能擅入葬魂宫,因此没见到赫连御本人,暂时无法确诊,不过……从那两具尸体来看,他就算没疯,也不远了。”   盈袖带他们转入林子,在一处岩洞前停下,只见她拍了拍手,便有两道黑影从隐蔽处现身,进洞不过片刻便拖出了两具尸体,并排放在他们面前的荒地上。   尸体身上的血早已凝固,放在地上也不担心弄脏草叶暴露行迹,然而让楚惜微与叶浮生眉头深锁的是,这两具尸体的模样都太惨了。   一人喉骨粉碎、四肢不翼而飞,一人被开膛破肚、里面的内脏都不见了,只有惊恐痛苦的表情永远凝固在脸上。   他们不是没见过死人,自然能分辨出这两具尸体身上都没有利器造成的痕迹,无论皮肉翻卷处还是筋骨断口处,俱是参差不齐仿佛被野兽生生撕扯开来,可叶浮生蹲下来仔细看了看,从一具尸体的喉间发现了五个深入骨肉的指印。   这是人手才能留下的伤痕,可他们若真是被人亲手虐杀,那么那个人不是个灭绝人性的畜牲,就是丧心病狂的疯子。   楚惜微眯了眯眼睛:“修罗手……是赫连御。”   叶浮生没急着起身,他用帕子包裹住手指撩开尸体的衣物,发现了他们身上的般若花刺青,与寻常葬魂宫人不同的是,那刺青底下还都盘着一条小指粗的黑蛇。   “这两个人,曾是赫连御的两个‘蝮蛇’暗卫。”盈袖道,“三天前,他们办砸了一件事,就被赫连御当场虐杀后拖出大殿,目睹者有葬魂宫各级掌事者。”   “蝮蛇”乃是葬魂宫五毒卫之首,向来是赫连御最忠诚可用的爪牙,谁都想不到他会下如此重手,叶浮生不禁问道:“他们做错了什么?”   盈袖嗤笑一声:“他们奉命处理叛逆的时候,赫连御说了要割满一千刀,可受刑者在四百刀之时便死了,因此就得自己付出代价。”   楚惜微面冷如冰,叶浮生皱眉道:“他当众如此做法固然能杀鸡儆猴,却不怕其他人寒心吗?”   盈袖道:“你认为我会知道疯子在想什么?”   “还有呢?”   “还有就是,他的行为开始失常。”盈袖用手指轻点额头,“昨天夜里我孤身仗着轻功摸进葬魂宫禁地,发现他在水潭边自说自话,时而大笑时而发怒,甚至……去攻击水影里的自己,可惜我吃不准附近是否有埋伏,也不敢太接近,听得不多。”   叶浮生问道:“你听到了什么?”   盈袖看了他们一眼,再开口时竟然就是赫连御的声音,含笑带隐怒:“师父,你骗我,你故意拿这些话来骗我,你根本没有死,你只是不想认我!”   楚惜微拧眉,盈袖又话锋一转变成了另一番口气,冷淡得近乎无情:“自欺欺人。”   顿了顿,她又垂下眼睑泫然欲泣:“师父,是燕安错了,你若不原谅我……你若不原谅我,我便把当年追杀你的人统统宰了,将人头一一摆在你面前谢罪,好不好?”   话到后半截,由欲泣变成了诡笑,简直令人毛骨悚然。   楚惜微望向孙悯风:“你怎么看?”   孙悯风言简意赅:“病得不清,无药可救。”   盈袖摇头道:“我观其态不似作伪,所以才觉得奇怪……从先前情报来看,他离开问禅山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回到葬魂宫后反而变得疯狂起来?”   “有可能。”叶浮生忽然道,“常言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赫连御久练《千劫功》,以血养气、以命夺力,体内真气混杂不堪,都靠《千劫功》内力和长生蛊压着,现在他失了长生蛊,又在《千劫功》最高层的突破关头被重伤打断,无疑跌落了一大境界,倘若再遇到什么足以动摇心神的刺激,别说疯狂,就算成了癫傻都有可能。”   “有意思。”孙悯风摸了摸下巴,“然而心狠之人也心冷,赫连御这般狼心狗肺的东西,会为什么人或事动摇呢?”   叶浮生默不作声,楚惜微拍了拍他的肩膀,问道:“既然你早来了两日,可有打听到端清道长的消息?”   盈袖的目光在他那只手上打了个转,心里一突,面上不露端倪:“没有。”   叶浮生蓦地抬头,重复道:“没有?”   盈袖道:“赫连御回来得悄无声息,当他现身人前是在三天前,已经变成这副模样,但他回来的时候有带什么人,我并不清楚,不过……”   “不过什么?”   “他这两天往泣血窟走得很勤,还安排了‘蝮蛇’在那里看守,连朱雀、玄武两殿掌事位空悬也没管,甚至将‘金蟾’大权移交给萧艳骨,让她跟厉锋联手处理事务。”盈袖看向叶浮生,“泣血窟是赫连御练功闭关的地方,若他真的把端清道长带回了迷踪岭,一定会关在那里。”   听到“泣血窟”三个字,叶浮生的脸色顿时变了。   鲜血从指尖一点一滴地落下。   泣血窟内从来都是不见天日的,然而当赫连御睁开眼的时候,墙上一盏残灯的火光映入眼底,竟然是流动着如血一般炽烈的红色。   从苍白的左手背一路向上,血脉几乎要突破皮肉的禁锢,虬结如在皮下蠕动的虫子,脖颈青筋根根毕现,牵动脸上的经脉也显露出来,然后又慢慢隐没下去,归于平静。   奇经八脉、九大奇穴、心肺要害、丹田气海……当四肢百骸都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充盈感,赫连御终于抽出了手,对旁边的萧艳骨道:“放开他。”   萧艳骨手心里已经全是冷汗,她松开手中钳制人手臂的软鞭,看到白发道长倚靠墙壁一声不吭地滑了下去,只在山壁和地面上留下了触目惊心的血迹,若非还能察觉到微不可闻的呼吸,几乎要以为他死了。   她不敢看,定了定神,向赫连御低头道:“恭喜宫主神功大成!”   “不过刚刚拿到这身功力,要想突破还得闭关巩固两日。”赫连御将血淋淋的左手抬到嘴边,一点点舔舐干净了,这才单膝跪下想去碰端清的脸。   然而道长侧过头,他只摸到了一束染血的白发,撩起来的时候露出小半面孔,苍白得比这发丝还要少上三分颜色。   “我总有办法,让你变回原来的样子。”赫连御将那束白发规规矩矩地别回端清耳后,温声道,“师父,你再等我几天,料理好那些杂碎,我就抓几个人来帮你恢复功力……太上宫的玄素、百鬼门的楚惜微,甚至顾欺芳的好徒弟叶浮生,我一个都不会漏, 你且耐心等着吧。”   端清自始至终都没对他说一个字,也没抬头看他一眼,不知道是没力气,看是不想。   赫连御的语气这般温柔,却让萧艳骨不寒而栗。   修罗手夺功便是要命,因为武者一身内功气血便是根基所在,若是被他掏破丹田洞穿气海,性命也就随功力一同去了。   可赫连御还不想让端清死。   他让萧艳骨用机关钳住端清的行动,在两天之内分六次一层层抽取端清的内力,不破丹田气海,却从奇经八脉里抽丝剥茧,如此折磨还不如给个痛快,偏偏那人不知道是没有痛觉还是太能忍耐,从头到尾一声也没吭过。   萧艳骨不敢想,本来就强劲如斯的赫连御如今得了端清的内力,该会变成怎样的恶鬼修罗。   她背后冷汗淋漓,赫连御得不到端清的回应也不生气,起身对萧艳骨道:“我闭关两日,你给他处理伤口,别让人死了。”   “……是。”   眼见赫连御的身影消失在洞口,连脚步声都在耳中远了,萧艳骨还不能放下提在嗓子眼里的心。她定了定神,看着白发道长的眼神意味不明,指间突然滑落了一支精铁长针,向那人肩颈大穴探去。   这已经是个废人了。萧艳骨这样告诉自己,手却有些发抖。   下一刻,那支长针被人两指夹住,分明离皮肉只剩分毫,偏偏不能存进。   垂首的白发道长不知何时抬起头,一双恢复琥珀颜色的眼睛冷冷看着她。   怎么可能?!萧艳骨心头一跳,毫不迟疑地弃针,反手便是一记“缠绵”扬空而出,然而那漫天雨幕般的牛毛细针竟无一穿骨入肉,甚至连半点声息也被发出,便被一截断刃扫了下来。   断刃?!萧艳骨脸色剧变,她看到那截原本插在洞壁上的锈迹断刃被白发道长一掌震了出来,落在那只苍白的手中就像握住了一根枯枝,绽开血色的梅花。   哪来的血?   颈侧一凉,萧艳骨下意识地摸了一下,指腹上有殷红一线,那伤口不深,却让她心惊胆战。   刚才那截断刃能划破皮肉,就能封喉断骨。   她看着端清手扶墙壁站稳身形,动作很慢,可萧艳骨不敢再动第二下,因为她知道这个人不会给她第二次活命的机会。   “你……还有内力?”   萧艳骨说话的时候声音有些抖,她无法想象有人能在赫连御的修罗手下仍存余力,就算那个人丹田气海仍在,可是被抽空了经脉里所有真气之后,怎么可能还能站起来?   “把手从袖中刀上拿开,贫道若想杀你,刚才就不必留力。”端清的声音很轻,比蚊呐也大不了多少,“赵冰蛾的徒弟,跟她一样心狠手辣。   ”   萧艳骨猛然抬头,袖中一截刀刃滑入掌中,那本是她手上一只寒铁镯子,按下隐藏机括后便褪下外壳,弹出隐藏其中的一圈寒刃,像个在指间盘旋的银环。   三刀分流定乾坤,其中惊鸿主快迅疾无匹、断水主势惊涛骇浪,而挽月主变,阴晴不定。   月是本有阴晴圆缺的。 第202章 大患   十六年前葬魂宫异变的时候,萧艳骨也不过二八年华。   她是萧白水跟妓子留下的风流帐,他对她没有多少父女情,萧艳骨也就从小歇了孺慕之思,因此当赫连御看中她的暗器天赋时,萧艳骨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跟他做事,像是条再合格不过的白眼狼。   然而在她认识赫连御之前,已经有了师父。   十岁的时候,萧艳骨还没有名字,始终等不来爹,娘却早死了,她身在风尘之地,死后一口薄棺葬了一生,老鸨看着眉清目秀的小姑娘,琢磨着怎样调教她一身奴颜媚骨好做棵摇钱树。   赵冰蛾就在那个时候路过,看着小姑娘死死扒着棺材不放手,想起自己疯傻的儿子,难得动了一线恻隐之心,花钱把人买下。   她看着小姑娘哭哭啼啼地收敛娘亲遗物,那一包不甚值钱的东西里有支铁质的蝴蝶钗子,赵冰蛾眯了眯眼,上前把东西拨动了几下,竟然是一枚伪装极好的蝴蝶镖,后面刻了三道水纹。   这是白虎殿主萧白水的印记。   当时赵冰蛾被赫连御欺瞒,对赫连沉怀恨在心,萧白水是那人的左膀右臂,就是赵冰蛾复仇的绊脚石,可惜对方谨慎得很,就连赵冰蛾也一时找不到下手之处。   以她的傲气,不屑于骗个小姑娘,赵冰蛾拿着那枚蝴蝶镖,对小姑娘道:“我想收你做徒弟,给你吃穿,教你武功,让你做人上人,但你要帮我把一个人拉下马。”   小姑娘抹掉眼泪:“谁?”   赵冰蛾道:“你爹。”   十岁的小姑娘从来没见过爹,她记忆里的男人只有青楼龟公小厮和来往恩客,保护她的人是娘,给她温饱的人也是娘,娘一直等的男人失了约,她就没了娘也没有了爹。   于是小姑娘说道:“好。”   赵冰蛾把蝴蝶镖抛还给她,七天后萧白水得到了消息,前来此处用一杯薄酒祭奠了女子新坟,带走了跪在坟前的小姑娘,给了她一个名字叫“艳骨”。   萧白水悉心教导她暗器,又随她爱好去找了天下各大易容高手为师,待她像手下、像学徒,偏偏不像个女儿。在葬魂宫人的眼里,萧艳骨在暗器和易容两道上天赋异禀,然而奇淫巧技终究鬼蜮小道,登不得大雅之堂,就连赫连御招揽她最初也只为策反一条可用的狗。   除了赵冰蛾,没有人知道萧艳骨是会用刀的。   挽月十二式,在六年的时间里被她融会贯通,可萧艳骨练得好却藏得深,赵冰蛾教了她也防备她,无论父女还是师徒,对萧艳骨而言都不可信。   迷踪岭变天的那日,她扮成萧白水的样子偷袭赫连沉,却在后来看着赵冰蛾将真正的萧白水放走。萧艳骨想了想又跟上去,看到那人逃亡路上被杀手所阻,萧艳骨抬手一记蝴蝶镖打在他天池穴上,看着萧白水坠下暗河,从此以后他是生是死,都已经与她无关了葬魂宫风云变幻,赫连御开始了血腥清洗,萧艳骨在如花年华徘徊于腥风血雨的刀尖之上,她只需要变强,只需要对赫连御忠心,让赵冰蛾放心,于这样复杂的情况下无师自通了低眉顺眼和阳奉阴违。   这样的生活她过了三年,终于在一次暗杀任务中遇到了硬茬子,虽然事成却伤重,跌跌撞撞中滚下山坡,双眼闭上之前看到有年轻男子跑过来,充斥血腥味的鼻腔里窜入了药香。   她醒了过来,却没有赶回葬魂宫。   曾经多少刀口舔血萧艳骨一一熬过,却输给男人拧着眉头帮她上药的一个眼神。   可惜葬魂宫的暗探发现了这个山谷,那天她在窗台上看到了一朵娇艳欲滴的般若花和一封信,上面是赫连御的字迹:“提头来见。”   短短四个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萧艳骨在赫连御身边待了这几年,怎么会不知道他的意思——提男人的头回葬魂宫,既往不咎;让杀手提自己和男人的头回去,同葬狗腹。   她看着男人在厨下忙碌的背影,把纸条扔进了香炉。   十日之后,脸色苍白的萧艳骨回到葬魂宫,手里提着一颗死不瞑目的头颅,大夏天已经腐烂发臭,可她拎在手里舍不得放,跪在赫连御面前道:“属下知错,还请宫主开恩,让我把他葬在自己的院子里。”   赫连御大笑,允了,从此她就成了白虎殿主。   他并不知道,萧艳骨葬下头颅的时候,赵冰蛾就站在廊下阴影处,问她:“恨赫连御吗?”   萧艳骨盖下最后一抔土,道:“我并不恨宫主,他教会我所谓情爱不过是无用拖累,我只想自己能成人上人,就别带上累赘。”   “那你恨我吗?”   “自然也不恨,师父教会我除却自己谁也不可信,当面能低眉垂首言笑晏晏,背后能反手一刀置人于死地。”   赵冰蛾眯了眯眼睛,道:“那天你果然听到了萧白水的话。”   萧艳骨道:“他已经是死人了。”   赵冰蛾大笑:“艳骨,我当年收你为徒,就是觉得你够聪明也够果决,小小年纪可见今后心狠手辣,是能成大事的人。”   “师父想报仇,我想生杀自主,这条路上你我师徒并无矛盾之处。”萧艳骨向她俯身,“我愿为师父做宫主脚下爪牙耳目,但请师父做好变成弟子垫脚石的准备。”   “人要往高处爬,总得踩别人的骸骨,我自己便是如此,自然不会怪你,若有朝一日我能因你而死,才算你出师。”赵冰蛾冷笑道,“不过,你得记住,为师能死而瞑目,得要赫连御做个垫背。”   萧艳骨的额头贴在了伏地手上,道:“弟子谨记。”   赵冰蛾能为赫连御的命不惜一切代价,萧艳骨看中的却是赫连御手里权势利益,在问禅山上她做了赵冰蛾的敌人,只为赫连御还不能死,否则魔道失龙首便是群魔乱舞,她想趁机划权立足便是难上加难。   因此虽然她让赵冰蛾功亏一篑,后者死前对端清说的那几句话里,其中之一却是:“萧艳骨是我的弟子,不可尽信其为人心性,却可信其目的手段。”   端清看着她苦心积虑营救赫连御,却逼死了魏长筠,成了赫连御不得不信的那个人,谋划“金蟾”大权,蚕食“天蛛”、“百足”余力,步步为营,到了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   他从这低眉顺眼的女子身上,嗅到了危险的气味,知道是收敛多年的锋芒终于到了该出鞘的时候。   “……原来道长早有打算,难怪胆敢只身入虎穴。”萧艳骨将手镯机括复位,退后两步看着端清,哪怕那人连站立都有些不稳,她却一步也不敢越雷池,眸光暗沉,声音压低,“只是恕艳骨愚昧,以道长之能要杀赫连御并非不可能,为何还要伤己助敌?”   端清道:“斩草需得除根。”   萧艳骨心头一凛,脑子转得飞快:“道长说的是……蛊毒之事?”   步雪遥虽死,他帮助赫连御培养出来的蛊虫毒物却遗祸仍在,这些东西藏在哪里,世上只有赫连御一个活口,要杀他可以,却得先设法把这些祸害一网打尽,否则流毒出去才是后患无穷。   她一念及此,便道:“此事艳骨所知不多,只晓得步雪遥早在三年前便受赫连御之命,从南地、北疆和关外三方暗行毒物生意,为此不惜与未开化的山野氏族交易,就算养蛊乃自相残杀之事,怕是也积累了数百只有余。”   “从问禅山的蛊毒来看,恐怕还不止。”端清抬起眼,“然而赫连御已失长生蛊,全靠秘法进行操控,然而这些东西性本凶戾,等他死了就会脱离控制降瘟落毒,到时候迷踪岭将成蛊祸之源,内中生灵有一算一,或死于当场,或逃出囚笼流毒在外。”   萧艳骨的脸色终于变了!   不提满山飞禽走兽,迷踪岭内已有千百葬魂宫门人,再加上白道联军不日就将攻打此地,到时候无论敌我,都会成为人间地狱里垂死挣扎的恶鬼。   她颤声道:“难道他不怕毁了葬魂宫根基?”   端清淡淡道:“你以为,他做葬魂宫主是为了什么?”   萧艳骨一怔。   若说赫连御贪生怕死,可他身为宫主却不在乎以身犯险;若说赫连御贪图权势,可他勾结礼王私通关外却又能干脆舍弃;若说赫连御偏执爱恨,可他能对执着之人心狠手辣。   他这一生,到底为了什么?   萧艳骨惊疑不定地看着端清,听见白发道长冷声道:“他一生所求者,不过‘求不得’而已。”   赫连御生而卑微,故求立于人上,所以他向往权势,处心积虑往上爬,成了葬魂宫主;他贪生怕死,故求长生不老,所以他修炼魔功践踏他人性命,成了人人畏惧的魔道魁首;他曾被冷弃,故求生杀予夺,所以他勾结乱党反贼换取权势,成了翻云覆雨的掌舵之手。   赫连御一生数十载光阴,都为这些“求不得”而不择手段,可当他如愿以偿,这些东西就不再是他的目标。   他享受的是这个残酷过程,而不是荣光结果。   萧艳骨想通关节,冷汗涔涔。   “他的《千劫功》已经在第八层巅峰瓶颈停滞数年,若还不能突破,要么疯癫至死要么变成废人,没有第三条路可走。”端清看着地上的血迹,“赫连御是赌徒,也是亡命徒,他一面会设法让自己成功,一面会做好失败的准备……若是前者,他将破而后立更上一层楼;若是后者,他会拉上自己苦心经营的一切垫背。”   顿了顿,端清道:“问禅山一战,他被赵冰蛾与色空的阴阳内力重创,《千劫功》真气已经在体内乱走,经过这一路之后,熬不过三两天。我若不给他一线生机,他定会在白道联军攻入迷踪岭后,放出蛊虫把这里的一切都拉为垫背,那才是连一丝转圜的机会也没有。”   萧艳骨被这话中凉意惊住:“我该怎么做?”   “我立刻动身去找蛊洞,你派心腹盯紧出入迷踪岭的各大要道,蛊虫之患未解之前,必须将白道众人阻在山外。” 端清看着她骤然惨白的脸色,“赫连御得了我的功力,没有三天出不了关,该怎么做才最有利,你该比我清楚。”   “可等他功成出关,岂不是……”   这句话没有说完,因为她看到端清侧过来的目光。   那样淡,又那样冰冷。   端清的声音很轻,却让萧艳骨背后生寒——“世间万物从来盛极而衰,武道如此,人也一样。” 第203章 变计   跟孙悯风和盈袖会合之后,楚惜微就带了两名轻功好手先去迷踪岭探探风声,叶浮生的伤势只好了七八分,被他强制留下让孙悯风看看,言明天亮之后再回来交接。   可眼下已经快过寅时,放风警戒的人还没看到他们三个的身影。   孙悯风看过了叶浮生的情况,确定他体内余毒已清,只是外伤还没好过新,之前留下的暗伤也不可忽略,于是拆开随身携带的针药包给他做了处理。   鬼医下手向来非同寻常,饶是叶浮生习惯了忍痛,一针下去调动内息游走经脉,刺激着内息滞涩之处,四肢百骸顿时传来难以言喻的疼麻感,可紧接着便是热流贯通经脉,使原本冰冷的手脚都开始回暖。   孙悯风施针的时候,盈袖就毫不避讳地坐在旁边看着,以叶浮生堪比城墙转角厚的脸皮都有些受不住,委婉地提醒道:“盈袖,时辰不早了,你……”   盈袖“呵”了一声,道:“怎么?怕我看上你这身二两肉,炖进锅子吃了吗?”   说话间她故意让目光在叶浮生赤裸的上身打了个转,一扫宽敞肩背和劲瘦的腰腹,声音拖长,意味不明:“还是说你怕我一时兴起,把你抢回去做压寨郎君?”   早年在天京城,顾潇没少跟她逢场作戏口花花,可现在叶浮生面对盈袖的目光却觉得不自在,遂语重心长地道:“看是无所谓,可我家那口子醋劲儿大,我怕他翻坛子。”   孙悯风“噗”地一声没憋住笑,盈袖眯起眼睛:“上次你说自己有喜欢的人了,怎么现在还是行单只影,好歹我们也是曾共患难的交情,何不把人叫出来让我看看?也好叫我回去跟师父说一声,叫她宽心些。”   叶浮生叹气道:“盈袖,你心里有了猜想,何必明知故问?”   盈袖心中“咯噔”了一下。   她本就聪敏,多年来身在高位识人断事,若说观察力迟钝是万不可能,只是她一直没有把叶浮生所说的那个人往楚惜微身上想过。   一是两者之间旧事恩怨,二是两者皆是毫不扭捏的堂堂男儿,三是他们毕竟身为师徒。   然而没等她开口,叶浮生已经猜到她想说什么,抢先一步竖起三根手指:“第一,他心与我处同,不是开玩笑;第二,他很好,我不后悔;第三,你……嗷!”   最后一句话刚起头,孙悯风最后一针就落在大穴上,疼得叶浮生差点一嗓子嚎了出来,斯文败类般的鬼医收起银针,把衣服捡起来扔在他身上,正儿八经地道:“中气十足,可够遗祸万年,放宽心吧。”   “……”叶浮生疼得龇牙咧嘴说不出话来。   被这么一打岔,盈袖腾起的火气也降了些,她看着叶浮生飞快套上衣服,最外层还是楚惜微临走时脱下来的罩衣,忽然就想道:“他们两个人的事,无论怎样都是自己两心处,与我什么关系呢?”   原本,就没有任何关系。   她垂下眼睑,冷不丁一只手落在肩膀上,盈袖本能地反手一扣,摸到的手虽然宽大却没什么茧子。   淡淡的药香传来,她扭头对上孙悯风的眼睛,鬼医笑得眉眼弯如月牙:“在下想去看看主子回来没有,只是有些怕黑,姑娘愿意陪同一程吗?”   盈袖定定看了他一眼,提起的一口气松了松:“好。”   叶浮生看着他们并肩而去,莫名觉得自己被排斥了。他撇撇嘴,盘膝开始运气调息,没想到刚行完四个大周天,就看到楚惜微回来了。   此时天还没亮,楚惜微一身黑衣几乎跟夜色化为一体,然而他刻意放重了脚步,当走到近前的时候,叶浮生已经睁眼起身。   “你脸色不大好。”叶浮生瞥见他眼底倦色,上前扶了一把,“可是不顺利?”   “无妨,只是来去匆匆太赶了些。”楚惜微摇摇头,“我带人进了迷踪岭,里面各处岗哨已经全部警戒起来,别说去泣血窟一探究竟,就算要摸去主殿都不容易。”   叶浮生拧着眉头:“巡逻守卫主要聚集在哪些位置?”   “青龙、白虎两殿和赫连御所居的‘惊风殿’。”楚惜微道,“不过明面上的守卫不算什么,潜伏四处的暗客才是杀招所在,我往泣血窟所在的密牢山崖去了一番,未入山道已感杀机,为免打草惊蛇便没有轻举妄动。”   叶浮生一手还搭在他肩上,一手摸着下巴不知在想些什么。   楚惜微看着他深锁的眉头,忍不住伸手去抚平:“你若是担心道长,不如我再带你走一趟,以你我二人的轻功,一扰一入,当是无虞。”   “办法是不错,不过……”当指尖即将触到眉心之前,叶浮生抬眼看着他,“不过从萧殿主口中提出的办法,在下可有些不敢信呢。”   话音未落,“楚惜微”指尖一点寒芒吞吐,若非叶浮生将头后仰就要被刺破皮肉,然而他搭在对方肩上的手也顺势一动,饶是“楚惜微”退得极快,左肩也传来“咔嚓”一声,被他卸了关节。   萧艳骨抬手复位,却没有去掉伪装,连声音都未改,只将两道眉一挑,眼角低垂,便是委屈模样:“真是不懂怜香惜玉的人啊。”   叶浮生欣赏了一下那副熟悉眉眼变得委屈的模样,诚恳道:“换了他本人在这里,我都心疼死了。”   萧艳骨:“……”   叶浮生微微一笑,惊鸿刀还在腰间没出鞘,锋利的刀气却已透骨散开:“可惜萧殿主并不是他,所以还请有话直说吧,我这个人有时候耐心不好,伤了殿主事小,撕了这张脸可就不美了。”   萧艳骨的声音冷了下来:“叶公子是个妙人,不知道是不是一个狠人呢?”   叶浮生道:“怎样的狠人?”   “我这个‘百鬼门主’虽是假,刚才的情报却是真。眼下艳骨在此,楚门主自然是在迷踪岭,既然叶公子对他怜惜心疼,为何不去助他一臂之力?”顿了顿,萧艳骨道,“端清道长在我葬魂宫作客,与宫主相谈甚欢,难道叶公子不想去见见师长是否安好?”   叶浮生摊开手:“难道我想了,萧殿主就会带我去?”   萧艳骨笑道:“有何不可呢?”   叶浮生道:“那是赫连宫主的意思,还是萧殿主的意思?”   萧艳骨反问:“有何区别?”   叶浮生耸了耸肩:“区别就是,赫连宫主喜欢看我的尸体,萧殿主恐怕是想带我这个活人去。”   “看来叶公子不仅不是个狠人,还是个妙人。”萧艳骨轻轻拍掌,“我这次前来,的确不是宫主的意思。”   叶浮生一抬眼:“端清道长现在如何?”   萧艳骨道:“不算好,也不算不好。”   叶浮生皱了皱眉,就听见她道:“失去半身功力,自然不算好;可他还有余力离开泣血窟,自然也不算不好。”   五指握拳又松开,叶浮生眯了眯眼: “萧殿主来这一趟,不会只为了有问必答吧?”   萧艳骨轻轻拍掌:“我对你有问必答,可是希望你有求必应呢。”   叶浮生道:“萧殿主如今手握大权,在葬魂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连厉锋也比不上你,若是连殿主也做不到的事,求在下也是没用的。”   “一人之下的位置虽高,可对于踩在自己头顶的人来说,她什么也不是。”萧艳骨冷笑一声,“可我动不了他,你们可以。”   叶浮生沉下目光,再开口却是问道:“楚惜微在哪里?”   萧艳骨这身打扮跟楚惜微离开之时一般无二,说明她至少在迷踪岭遥遥见过对方一眼,现在天都快亮了,萧艳骨伪装前来,楚惜微却不见踪影,容不得叶浮生不多想。   萧艳骨忽然笑了笑。   “宫主今早入关,道长傍晚脱身,而我在亥时于山牢下遇到楚门主,他问我道长下落,我说……‘在泣血窟’。”萧艳骨轻轻道,“叶公子,你说楚门主会在哪儿?”   她话音未落,惊鸿刀已经点在颈间,刀尖再进一分就是入肉断喉。   叶浮生看着萧艳骨的眼神,让她后颈发冷。   他深知楚惜微不是轻信之辈,也非莽撞之人,更何况萧艳骨眼下立场不明,对方就算为救人铤而走险,也不至于一声不吭就往泣血窟里去,然而理智是一回事,感情又是另一回事。   “泣血窟”三个字,是顾潇十三年刻入骨髓的梦魇;楚惜微这个人,是叶浮生此世放在心头的赤血。   由爱故生忧怖。对楚惜微,他永远赌不起。   “说你的目的。”   刀锋在前,萧艳骨取出一只小锦囊抛了过来,入手还有点分量。   锦囊里是一小堆翡翠玉碎,叶浮生瞳孔一缩,哪怕这东西已经面目全非,可他依然认出这是顾欺芳当年佩戴的护身符。   昔人已去十三载,黄土掩去旧风流。叶浮生没想到还会再见到此物,若有谁会如此珍重地保存一块碎玉,除了端清之外别无他想。   自家人知道自家事,叶浮生晓得端清的性子,哪怕其人被《无极功》淡化了七情,可不想舍的统统放不下,要想拿到这锦囊除非两种可能,一是那人死了,二是他亲手交付。   锦囊上有干涸的血迹,看得叶浮生心头发紧。   萧艳骨不再废话,将与端清在泣血窟中的一番谈话都转达给他,然后道:“你我之间敌对日久,艳骨并不奢望能得你们的全盘信任,但蛊毒之祸事关重大,端清道长孤身一人又折损功力,我不可能把胜算都压在他一人身上。”   叶浮生眸光一沉。   如今萧艳骨虽掌大权,却有厉锋与其僵持,葬魂宫里还有不知多少赫连御的死忠,她底蕴不够自然不能把事情做得太过明显,而端清以功力为饵绊住赫连御,只能争来三天时间,其中余地实在太少。   何况白道联军约莫还有一日余就要到达此地,他们必须先稳住迷踪岭内部,否则逼得狗急跳墙,就是大难临头了。   叶浮生收起了刀,一时间默然无语,萧艳骨声色不动,心里却急得像热锅蚂蚁。   片刻后,叶浮生哑声道:“端清道长和楚惜微到底在哪儿?”   萧艳骨一惊,这次实话实说:“我解开玄铁链后,道长就从后方密道脱身,要去寻找蛊洞所在,因此我并不知详情;至于楚门主,我的确在断魂崖下与他相见,他假装换班的暗客混入了山牢,那里有‘蝮蛇’暗中守卫,我只能装作没有发现,否则反而给他招祸。”   叶浮生徐徐吐出一口气,忽而一拽她的手:“走!”   此地是他调息处,叶浮生自己耳力过人又武功高强,与其留下守卫不如放他们各自寻找据点,因此两人这番谈话可谓法不传六耳。萧艳骨被他一拽,只能运起轻功跟着叶浮生穿林而过,终于在一处荒草萋萋的水沟旁看到了盈袖和孙悯风。   水坑里沉着一具尸首,浑身浮肿溃烂也不知道死了多久。盈袖环臂在后神色厌恶,孙悯风找了根木棍将其叉上来,这才注意到脚下多了两个影子,搁下尸体回头一看:“主子,叶公子。”   萧艳骨一手易容术出神入化,再加上叶浮生有意把他挡在身后树荫下,就算以孙悯风和盈袖的眼力一时也看不出端倪,她学着楚惜微的嗓音口气:“鬼医觉得这人死得有蹊跷?”   “是水有蹊跷。”孙悯风向那处水沟扬了扬下巴,“这里地形凹陷,前方有大石阻路,这条溪水从上游流至此处就成了一滩死水,但是这其中别说臭鱼烂虾,连虫子青苔都不长,未免‘死’得太过彻底。何况旁边的荒草几近枯败,淤泥中的根部发黑,分明是中毒的迹象。”   萧艳骨心里“咯噔”一下,叶浮生眯了眯眼,接过孙悯风的匕首从尸体下巴颏顺势划过,肿胀溃烂的皮肉被他一刀割开,剩下三人凝神看来,脸色顿时一白!   开膛破肚之后,发现这人的五脏六腑千疮百孔,残留的心肺胃肠上还有几只大小不一、形态诡异的虫子在蠕动,乍一看像极了蜈蚣,却色彩斑斓,叫人看得毛骨悚然。   在场除却叶浮生,剩下三人都经历过问禅山后来那场蛊毒之变,孙悯风更是亲手从毒人尸体内剖出蛊虫和卵,眼下怎么会认错?   叶浮生快速将还活着的蛊虫捅了个稀巴烂,好在这人已经死去多日,蛊虫的养分早已不够,现在都半死不活,否则在皮肉翻开刹那便要窜出咬人。   盈袖看着叶浮生扯下碎布将匕首包裹,脸色铁青:“这个人起码死去了十日。”   孙悯风点了点额角青筋:“尸体上只有脚踝一处破口,蛊虫应是从此而入。然而我看这人体内的蛊虫大小不一,最大的已有小指粗,最小的才比指甲盖大不了多少,就是说这种蛊虫一旦咬破皮肉就会钻入人体,以血肉滋养生长,而且是雌雄一体,产卵破壳的速度很快,恐怕只需七日不到就能将一个人的内脏吃空,非常凶毒。”   叶浮生起身道:“我找你们,就是为了这件事……阿尧,你来说说在迷踪岭发现了什么。”   萧艳骨向来机灵,叶浮生开了头她就反应过来——这些人不会相信萧艳骨,却会信楚惜微。   她立刻接口道:“我带人潜入迷踪岭,赫连御已经闭关在断魂崖泣血窟,本打算伺机暗杀,却没想到发现了……”   她隐去了一些细枝末节,只将蛊毒之祸着重提出,然而这件事已经足够让盈袖和孙悯风惊悸。   叶浮生适时道:“赫连御虽然闭关三日,但葬魂宫大权暂时旁落萧艳骨和厉锋手中,端清道长孤身寻找蛊洞依然险象环生,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我与阿尧带人先入迷踪岭,把葬魂宫的水搅浑,才能为找到蛊洞增加胜算。”   盈袖皱着眉:“可是我已接到线报,联军还有两日不到就要至此,来得及吗?此番各大门派齐聚,势要诛灭葬魂宫,眼见迷踪岭就在眼前,仅凭你我之言能让他们驻足?”   “软话不听,就只能设法把他们阻上一阻。”叶浮生难得冷下脸,“这次白道联军声势浩大,魔道各大势力也蠢蠢欲动,不管是想趁火打劫还是联手抗击白道,都会在这两三日间赶向迷踪岭。”   孙悯风闻弦歌知雅意:“你要借他们一用?”   叶浮生望向盈袖,后者颔首:“离此地最近的一波魔道教众约于两日后到达。”   萧艳骨道:“赫连御日前发疯,杀了不少其他魔道门派的来使,本想把人头各自送回敲打背后掌事者,但因为时间匆忙来不及,就扔在了距此不远的山沟里,现在……正好一用。”   叶浮生点点头:“盈袖,劳你派人带这些人头去拦截那波魔道教众,自立白道探子,将他们引向联军前来的方向,提前在是非之地外发生冲突,以战拖战。”   盈袖考量得更多:“这样做不难,可是两边都不是傻子,最多只能阻上一时,待他们撞面恐怕就生端倪。”   “因此,还要请你快马加鞭去通知玄素他们,毕竟蛊祸事关重大,有他们的配合才能将情况引向预料之中的地步。”叶浮生看向她,“一天,只需要你多拖一天。”   今日是赫连御闭关的第二天,明夜子时他就要出关,到时候不管是成是败都是巨大变数,一天的时间足够迷踪岭内风云转过。   说罢,叶浮生不着痕迹地踩了萧艳骨一脚,她立刻看向孙悯风:“鬼医,这片水域现在没有葬魂宫的岗哨,但是入迷踪岭的必经之路,你虽不精武艺,却擅长医毒,顾好这里方是进可攻退可守,明白吗?”   孙悯风会意:“属下会让‘水鬼’扼住要道,于林中布下毒瘴,若无你们的信号,不管葬魂宫暗客还是白道先行,都别想从此全身而过……不过,你们要怎么办?”   叶浮生看了萧艳骨一眼,道:“我去宰了‘蝮蛇’。” 第204章 破梦   比起刀劈斧砍,要让一棵岑天大树死去,莫过于从根系内部开始腐烂蛀空。   楚惜微带在身边的两人一是张自傲,一是蝎子,前者武功高强经验老道,后者手段狠辣熟悉情况,才让他们从全面戒严的迷踪岭中找到可趁缝隙,如三条毫不起眼的鱼混进了浑水,转眼消失在泥潭里。   赵冰蛾筹谋多年,如今虽已命殒,手下却还有不少没暴露的桩子插在葬魂宫老巢,蝎子很快从他们口中得到了消息——赫连御闭关泣血窟,岭中大小事务都交给萧艳骨与厉锋。   张自傲对着青龙殿的方向遥遥看了一眼:“厉锋在古阳城的时候被谢无衣砍了条胳膊,虽然他左手还堪一用,到底不是全盛之时,与萧艳骨争权已是不利,他若聪明就会暂避其锋。”   萧艳骨与赵冰蛾的师徒关系极为隐蔽,就连蝎子这样的老人也不得而知,然而他谨记前主生时之言,对楚惜微道:“从明面上看,萧艳骨是四殿主中对赫连御最为敬畏之人,可大人生前已经发现她在北疆镇守白虎地宫时借地利之便,发展军需走私和南北商队,从‘金蟾’口中夺了不少食,是个极有野心又善于掩藏的狠角色。”   楚惜微会意,眼下白道联军将至,赫连御却闭关不出,迷踪岭内暗流疾涌,萧艳骨必定心生二意。因此她不会希望赫连御安然出关,甚至到了必要时,连葬魂宫也可成为断尾求生的代价。   一念及此,他垂下眼睑:“蝎子,你去联系葬魂宫里可用的桩子,设法将他们调往各处要道岗哨,为后来者做好开路准备;自傲,你潜进白虎殿盯住萧艳骨,若有可能争取到与她这次合作。”   事急从权,纵然与虎谋皮也得险中求进,至于她会不会反咬一口……楚惜微的嘴角勾起一丝浅笑,冰冷如刀。   同是夜下暗行的妖魔鬼怪,谁还怕谁演《聊斋》?楚惜微不怕萧艳骨动手脚,就像等着野兽为猎物的腥气张开爪牙,然后一头栽进陷阱。   张自傲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人,向来沉默寡言,不会质疑楚惜微的任何命令,因此他爽快地领命,与蝎子一左一右分头行动,很快隐入迷踪岭常年不散的阴云中。   楚惜微抬手扭断了一名葬魂宫守卫的脖子,沉肩缩骨套上对方的外衣,掏出一只指头大的小瓶子,在脸上熟练地涂抹几下,五官都无甚变化,只是肤色暗沉下来,于眼窝、鼻翼、额角三处地方晕开些阴影,就似被一个灰不溜秋的影子附了身,半点也不起眼了。   他朝着断魂崖的方向赶去,成功混入一队前去换班的暗客中,在山牢门前他见到了萧艳骨。女子与他擦肩而过时突然转头,四目相对的刹那,楚惜微掌中已经凝了一股气劲,却没想到萧艳骨脚步未停,又继续往前走了。   然而楚惜微从那个眼神里已经知道,萧艳骨认出了自己,毕竟这一点微末技艺诓骗他人绰绰有余,在号称“易容圣手”的萧艳骨面前着实班门弄斧。   她没有揭穿楚惜微,要么是自忖不够实力将他一举拿下,想要先行离开去召集人手;要么就是……她知道楚惜微想做什么,乐于做一回大开方便之门的睁眼瞎。   无论哪一种,楚惜微都不可在泣血窟久留。   泣血窟实在不是一个能让人放松的地方,一入此间就像半只脚踏进棺材,所见所闻都充满死气,偶尔能听到指爪拍打抓挠山壁和铁栏杆的声音,他原以为是圈养在此的野兽,结果借着壁上灯火一瞥,才发现那些都是已经快没人形的人牲。   带着血腥和腐朽味的空气沉入鼻腔胸肺,带得怒火无端升腾,楚惜微心头一凛,眼角余光瞥见身侧之人已经双目泛红,分明是这里的空气有问题,常人在此待久了就会沉沦神智甚至发疯,难怪会顶下三个时辰一换守卫的规矩。   空气的来源应是各处通风孔,那么能做手脚的地方……楚惜微的目光落在那些依次错落的油灯上,目光渐沉。   连同他在内,一行暗客二十八人,分别看守十四个关有人牲的洞窟,当楚惜微与另外一人脱离队伍转入甬道后,发难就在片刻之间。   人未回身,反手一掌已经拍在那人胸膛上,刹那时肋骨尽断插入心肺,可惨叫痛呼都被一只手死死捂在嘴里,只能用一双惊恐的眼睛盯着面前之人,然后悄然无声地软倒下去。   楚惜微将尸体放在阴影死角,打量了周围地形,凭着暗风袭来的动静找到方向,施展轻功化成了一道黑黢黢的影子,在泣血窟里神出鬼没。   端清道长武功高强又与赫连御关系匪浅,楚惜微琢磨了片刻,朝叶浮生所说的那处密洞方向去了。   要去那里,就得从一处囚困人牲的山牢借道,当年顾欺芳与叶浮生都猝不及防地在那里栽了不小的跟头,这一次饶是楚惜微有备而来,面对疯狂的人牲依然觉得棘手,若非人牲无声,怕是当他被围住的时候就要惊动洞窟里的守卫了。   可惜楚惜微这辈子有过偷懒耍滑,唯独没学过知难而退。   藏在宽大外衣斗篷下的断水刀振袖而出,楚惜微不想被人牲所伤染上疯毒,就只能以快制胜,当最后一个人牲的指甲抓破他衣袖的时候,咽喉已被刀锋所断。   楚惜微看了眼衣袖破口下的手臂,表皮被抓破,出现了三道寸长的血痕,伤口微微发黑,他皱了皱眉,一刀贴着伤口平平削去一层皮肉,也不敢用药以免泄漏气味,只用布匹裹上延后处理,好在伤口不深。   过了这一关,就是叶浮生所说的洞窟,因为人牲之故,那里没有守卫,可当楚惜微进去之后发现里面空无一人,只有断裂在地的一截玄铁锁链。   楚惜微一惊,他借着壁上油灯火光仔细搜查了洞内,发现了那道经年日久的暗门,四周灰尘累积,唯有门下落了一层浮尘,分明是有人在不久前从这里走过。   叶浮生说过,这道暗门之后是一处平台,位于断魂崖山后,从那里一跃而下可从密林暗河逃离迷踪岭,但是若有轻功高强之人也可在平台之下的羊肠小道纵横来去,避开前山守卫,潜入葬魂宫腹地。   以楚惜微对端清的了解,白发道长若真是脱险了,必定不会急于离开。   楚惜微负刀在背,气沉丹田,双手运力落在石门上,他已悟得《归海心法》精髓,又自幼练习《惊鸿诀》,在“化力为巧”一道上深有造诣,当手臂至额角隐现青筋之时,那扇石门已经被缓缓推开一道足以通过的缝隙。   然而,一把剑也在门开刹那刺向他的双目!   灯火映出寒芒,恰似流星转瞬即至眼前,楚惜微腰身一折向后仰去,剑尖几乎贴着他的脸掠过,同时他已拔出断水刀,一式“拈花”与剑身缠绕纠缠,摩擦迸溅了星火点点,最终各自吐劲一震,双双退开站定。   拔剑之人着重紫长袍,脸上戴着白银面具,满头长发披散活像个修罗恶鬼,分明是本该闭关的赫连御!   楚惜微心头一惊,然而赫连御已再度提剑而来,他的剑法快狠厉,隐有狂风扫落叶之势,一时间稳稳压住楚惜微一头,然而数个回合过去,楚惜微的眉头拧了起来。   招式虽厉,却不适合剑,更不像赫连御的剑法。   赫连御在问禅山上被他一剑斩了右掌,然而此人用剑善喜左手,招式角度当更诡更奇。   这个人不是赫连御。   眼睛一眯,断水刀在地上顺势划过一个半圆,“白虹”自下而上斜劈过去,当刀剑交锋刹那,楚惜微一掌击向对方面门!   “赫连御”避无可避,笼在袖中的右手飞快抬起,又是寒光乍现,那竟然是一条铁臂!   铁臂力沉,与楚惜微的肉掌顷刻相撞,两人同时闷哼一声,脚下石板以双足为中心龟裂开来。楚惜微目光一冷,握刀的右手以绵劲带动长剑转向,脚步一错身形一转,直向铁臂关节处的连接点斩去!   “赫连御”不得不撤劲后退,就在这电光火石间,他脸上一轻,面具被楚惜微一刀扫了开去。   那是一张熟悉的脸。   “厉锋!”   楚惜微脸色一变,这个假扮赫连御在此闭关、骗过葬魂宫里诸多耳目的人竟然是厉锋,那么青龙殿里的人是谁?真正的赫连御,在哪里?   他们是什么时候偷梁换柱?!   然而现在容不得他多想,厉锋被他揭破身份,当即弃剑,久违的雪晴刀割裂紫色大袖落入掌中,楚惜微借着火光,看到那通透刀身上有一道蛛丝裂纹,仿佛被抓破的美人脸,残缺又可怜。   那是在古阳城,被谢无衣一刀“挽狂澜”留下的印记。   厉锋盯着楚惜微手中的断水,虽一言不发,眼睛却亮得惊人。   古阳城一场夺锋会,他为葬魂宫大计有辱刀客之心,最终机关算尽却仍败在谢无衣刀下,若非对方已是强弩之末,恐怕厉锋就不止丢一条手那么简单。   断水从此成了厉锋武道上的一条天堑,谢无衣人虽死了,却永远挡在他登峰的路上,若不能越过这条坎,厉锋就再无寸进。   他难得笑了起来,却是问道:“步雪遥死了?”   步雪遥被赫连御所杀的消息,玄素早已告知楚惜微,听厉锋这么问,楚惜微面无表情地道:“你的好主子宰了条狗,也值得厉殿主亲口一问吗?”   厉锋道:“的确不值得。”   楚惜微嗤笑:“那你何必废话?”   厉锋垂下眼,不再说话。   雪晴刀蓦地抬起,就像纤纤素手抛花掷果时的手指轻勾,于楚惜微面前盈然一转,稳稳架住了断水刀刃,然后顺势欺近迫向他的咽喉!   宛如情丝缠绵,胜却美人如玉,不同于厉锋本人的冷硬,雪晴刀仿佛是铸进了一道柔骨,就连逼命的时候都像妖娆的唇指,如那最悱恻的爱人绞杀。   就算楚惜微并不看好厉锋这个人,却也不得不承认他在刀法上的造诣。   楚惜微没有见过当日潜龙榭一战,自然学不来谢无衣力挽狂澜的孤绝大气,他屏住呼吸,刀势回转一扫“横波”,荡开这缠绵一刀,然后陡然变招,“惊雷”捉隙而入,点向厉锋面门!   雪晴刀光忽转,如歌女舒展袍带广袖飞袂,通透刀身借了烛火三分明亮,于交错间直射楚惜微双眼,一刹那满目皆白,就在楚惜微本能闭目的刹那,雪晴已与断水擦身而过,刀尖刺破了楚惜微胸膛。   然而点血未现,便不能再进一分。   “刀是好刀,可惜你不配。”楚惜微冷笑一声,“当初若无步雪遥的毒计,谢庄主就不止砍你一条手,而是要了你的命……现在,楚某借断水之刃,向你讨这笔债!”   厉锋唇角溢出血线,他垂下眼,看着雪晴刀从中断裂,坠落在地。   楚惜微适才第一刀“横波”,根本不是为了荡开刀势,而是一招虚晃,只为后来的“惊雷”以点破面,精准地落在了那道裂纹上,当厉锋发出这全力一刀时,雪晴便再也承受不住他的内力。   古人云“长刀剑者死于刀剑”,何尝不是一场目中无人的作茧自缚?   楚惜微有心从他口中逼问赫连御的消息,故而一刀过后未下死手,眼见他一掌压下,厉锋蓦地一笑,右肩铁臂倏然抬起,向着楚惜微的左掌直击而去。   眉头一皱,楚惜微变掌为爪,扣住他手腕,用了巧劲一扭一拽,将这条铁臂卸了下来,但闻一声机括扳动的声音,淬毒短箭迎面扑来,楚惜微侧头躲过,厉锋借着这一合之机向后一跃,左手一掌打在石门上,用尽全身功力将其推开!   不好!   楚惜微意识到不对,当即将手中那只铁臂抛了出去,然而为时已晚,从空洞中滚出一颗黑漆漆的火雷弹,在铁臂扬空刹那,它已经滚落到楚惜微脚下!   轰然一声,惊动整个泣血窟,在石门关闭刹那,厉锋看到洞窟内落石滚滚,断水刀伴随着灰尘飞了出来,刀柄上带着淋漓鲜血。   他扬声大笑,伸手就要接住断水刀,如同接下高山倾颓之柱,从此一步登天。   可惜断水刀插入地上,而他的手指离刀柄还有咫尺之遥。   玄色长刀像幽夜鬼鸟的爪牙,自上而下一刀砍在了厉锋肩颈上,切骨入肉,几乎要把他整个人砍成两半。   笑意僵在嘴角,厉锋怔怔地抬起头,看到叶浮生落地站稳,脸色白得像鬼,双目却赤红如血。   他好不容易赶到这里,却只听到了一声巨响,看到了一把带血的刀和一个大笑的人。   以及,一扇再度封闭的门。   这一刻光阴倒转,仿佛又回到了十三年前,顾欺芳满身是血的身影与楚惜微的面容交替出现,叶浮生几乎已经看不清任何东西,以至于当左右山壁的杀手都已经围拢过来,箭矢搭弦,罗网破空,他仍是一刀直取厉锋的头颅。   然而,另一把刀比他更快。   断水被一只染血的手拔地而出,当叶浮生一招“断雁”斩下厉锋头颅的时候,一式“拂柳”已在他身后布下刀风柔劲,将第一波射来的箭矢悉数扫落。   握刀的人抓住他冰凉左手,纵身跃下平台,那一刻头顶天空在眼中飞快变小,一如顾潇当初坠崖时所见的天光尽远。   可是这一次,他没有坠入深渊。   那人一刀插入岩石缝隙,踩住凸起石块堪堪定身,一手把叶浮生拽了上来,用力按在怀里。   楚惜微一身都是尘土血汗,饶是他在爆炸刹那用断水劈落一块大石压住雷火弹,然后仗着轻功窜了开去,躲进入口甬道险险避开威力,可崩落的石块依然砸伤了他的肩背手臂,额头被尖锐的石子划开了口子,血混合着汗在落满尘埃的脸上纵横四流,像只狼狈不堪的花猫。   可他没想到自己好不容易再次推开石门,就看到本不该出现在此的人混不要命般对周围袭击视若无睹,只向厉锋讨命。   楚惜微把叶浮生拽上来,又气又恼,恨不得当场把他就地正法以儆效尤,难得张口骂道:“你多大岁数了还跟初生牛犊不怕死……”   如木偶般迟钝的叶浮生终于回过神来,他看着楚惜微这张脏兮兮的脸,明明血汗尘土污了大半,一点也不显好看,一双杏眼却因愤怒而瞪大,露出猫儿似的灵动来。   两人胸膛相贴,他能感受到楚惜微肋骨下“咚咚”直跳的心,带得自己沉入谷地的那一颗也死灰复燃。   他是活着的。   没等楚惜微说完,叶浮生忽然抬手按住他的后脑勺,用力压了下来。   这是一个带着血与火气息的吻。   楚惜微却尝到了眼泪的味道。   剩下的话都被吞回肚子里,楚惜微眨了眨眼,看着叶浮生的眼尾都染上了红色,不知道是不是哭了,他顿时慌了,偏偏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只好磕磕绊绊地道:“我没事,你、你别哭,都过去了。”   叶浮生很少哭,然而泣血窟这个地方却是造就他半生噩梦的根源,就算他放下了心结,却忘不掉梦魇。   直到这一场故地反转,有人告诉他——没事,都过去了。   叶浮生在楚惜微怀里抬起头,眼眶还是通红的,他仰望头顶,横生的大树遮掩了上方,唯有天光从树叶缝隙间漏下。   算算时辰,天亮了。   经年的噩梦,也该醒了。   叶浮生抱着楚惜微,就像抱着此生重逾性命的珍宝,哪怕是在这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地方,那只揽过他腰间的手依然沉稳有力,是多少血与火都磨炼不出的刚强,终成倦鸟辗转天下后归巢的一根横梁。   你一句轻言细语,是我迷梦魔障中的惊雷,越过风霜摧折的岁月,胜却梵语清唱的佛偈。 第205章 惊风   雷火弹的动静很快引来了泣血窟各处守卫,潜伏暗处的“蝮蛇”也被惊动,一面将各大出口戒严,一面沿着山壁小道向叶浮生和楚惜微包抄过来,如同蜘蛛对落网的猎物露出毒牙。   硬碰未必没有胜算,然而楚惜微并不准备把时间耗在他们身上,跟叶浮生对视一眼后,两人同时松开岩石,一左一右挥刀缠住飞来的绳网,然后向下一跃借力,强大的拉力带动了来不及撤手的撒网人。转眼之后,二人在半空中折腰一扭,绳网轮转如伞面铺展,但闻“叮叮”之声不绝于耳,也不知道扫落了多少流矢暗器,而他们翻身踏在了被拉拽下来的撒网人身上,用力一踏卸去冲劲,携手遁入了山林。   甩掉第一波追击,楚惜微瞅准暗河正欲脱身,不料被叶浮生拽了一把,好悬没一头栽进水渠了。   “做什么?”他臭着脸,显然余怒未消,“你还想做回以一挡百的好匹夫不成?!”   “年轻人火气别太大。”叶浮生收敛了千丝万缕的胡思乱想,在这群狼环伺之时竟然还能开出玩笑来,笑眯眯地捏了一把楚惜微的脸,“要走不难,但还不到走的时候。”   趁着追兵未至,他仗着轻功高墙带楚惜微穿林藏身,将从萧艳骨那里得到的情报悉数转达,不出意料地看楚惜微一双眉头打成了死结。   “这个女人不可尽信,但‘蛊祸’之事不得不信。”叶浮生缓了口气,“三天期限只剩下今日,盈袖虽然能拖一天,但也只够黑白两道势力奔波所耗,若是在今晚还不能解决‘蛊祸’,就是后患无穷了。”   楚惜微沉着脸:“端清道长是当世最后一个身怀长生蛊的人,对蛊洞定然又超乎寻常的感应,但是……既然泣血窟里的‘赫连御’是厉锋,那么真正的他会在哪里?”   两日前,萧艳骨亲眼见到赫连御夺走端清功力,至少能证明当时的他的确是真,然而赫连御狡诈多疑,怕是事到如今也不能尽信何人,故留了厉锋在泣血窟做幌子,自己另寻无人可知的隐蔽处闭关。   厉锋只是一枚替死的弃子。   “以萧艳骨的性子,她得了我们这边的助力,必定会伺机而动,无论青龙殿里的‘厉锋’是谁,都有她代我们去试探。”顿了顿,叶浮生看向楚惜微,“你在那边留了桩子没?”   楚惜微道:“有‘判官’盯着,如果事情生变,他会以信号烟花通知我们。”   叶浮生摩挲着下巴,目光微暗:“那么,我们的当务之急,就要设法除了‘蝮蛇’,没了这支心腹暗卫,赫连御的耳目就大受影响,他就算变成个千年王八,也得从龟壳里冒个头了。”   “蝎子已经去联系赵冰蛾昔日留在迷踪岭的‘魔蝎’暗桩,再加上萧艳骨暗中相助,只要小心行事,我们的人想进入迷踪岭内已经不难。”楚惜微环顾四周,“但这里毕竟是葬魂宫老巢,一旦出了差错,我们就是自投罗网。”   “我来的时候,让孙先生带人守住后路,本想着就算事不成,要退也有一线生机。”叶浮生眯了眯眼,“现在看来,倒是可做分兵诱杀的陷阱。”   楚惜微一怔,旋即会意。   赫连御想保证自己能安全熬过这次闭关,为此连厉锋都可做弃子,更别提萧艳骨也被蒙过耳目,若说迷踪岭内还有谁能找到赫连御,恐怕就只有“蝮蛇”高层了。   “我们在泣血窟闹了这一场,已经惊动了潜伏此处的‘蝮蛇’,他们一面会对我们穷追猛打,一面会赶紧联系上位者,向赫连御传达消息。”叶浮生嘴角轻勾,“阿尧,等下你抓个人装扮成我,诱敌下山往孙先生的毒瘴里去。”   那条路有野渡荒林,林中有杀人于无形的“毒瘴”和善于潜伏的“幽魂”,水下有叫人防不胜防的“水鬼”,待楚惜微诱敌深入,就是反戈全歼的时候。   杀了这支势力,就如拔出孙悯风背后芒刺,使固守山下的“幽魂”腾出手来,随楚惜微改头换面,以“蝮蛇”的身份光明正大地回到迷踪岭,到时候如何破天堑开山门,都是虽难可解的事情了。   楚惜微会意,脸色却不好看:“你想趁此机会跟上报信的人去找赫连御?”   叶浮生知道瞒不过他,也不否认:“这是能最快找到他的办法。”   “我不同意。”楚惜微皱着眉头,“你去诱敌,我来跟踪。”   叶浮生摇摇头:“这又不是什么好事,有啥可争的?乖,听话。”   “别拿我当孩子哄!”楚惜微甩开他的手,“刚好了伤疤就忘疼,你不难过我心疼!”   叶浮生为他这脾气哭笑不得,像被只毛绒绒的爪子在心窝处挠了一把,痒酥酥的,一把将人拽了下来,温声道:“我轻功比你好,跟踪暗探更适合,何况你是百鬼门主,如何调动属下应变行事比我要来得顺利,何必多费功夫不讨好呢?”   楚惜微知道他说得对,可一想起刚才在泣血窟的惊魂刹那就不放心,现在干脆冷着脸不开腔,从头到脚都透露着“不干”两字。   这破孩子从小吃软不吃硬,比起心肝儿更像个小祖宗,叶浮生在心底飞快计较了一下追兵路程,琢磨着离找到这里还有一会儿,遂决定再惯他一回,双手捧起楚惜微的脸扭向自己这边,手指擦掉上面的落灰,用力亲了一口——“我等你回来。”   楚惜微瞪大眼,耳根子飞快地蹿红,他推了叶浮生一把:“你……”   叶浮生抓住他的手落在自己心口上,笑得眉眼弯弯:“我相信你。”   “我……”   没等他说话,叶浮生趁热打铁,一手在楚惜微下巴处挠了挠,故作惆怅地耷拉下眼角,幽幽道:“记得快一点,我想你。”   “……你给我记住了!”   楚惜微又羞又恼,一不做二不休,抬手把这老狐狸按在树干上亲了个上气不接下气,这才扒下他的外衣愤愤起身,跃下大树飘然而去,背影怎么看怎么像只炸毛的猴子。   叶浮生在树上笑得打跌,直到楚惜微的身影完全消失,嘴角还有笑意残留。   他在这一刻忽然明白,自己一直以来对楚惜微的感情尽管发生了几番转变,可铭刻在内心最深处的感觉却始终如昔,归根究底,是那个人的存在有让他笑对人世千磨万击的勇气。   这勇气无关刀剑肝胆,不计侠骨情义,只是万丈红尘没顶之后有这么一个人与你同在,纵然沧桑变改人事全非,他还与你一起。   得之我幸,情生我命。   泣血窟的消息传来时,萧艳骨刚到惊风殿。   一个时辰前,她接到青龙殿来人传信,让她速去惊风殿议事。她还不知道此“厉锋”非彼厉锋,只觉得这信令来得蹊跷。   惊风殿是赫连御的居所,位于迷踪岭最中央的卷云峰顶,三十四年前那里还是赫连氏主家所居之地,后来却成了他们埋骨之处。卷云峰上下近五百人,连同赫连主家的死士仆从在内,都被赫连御下令斩首,身体曝尸三日任鸟兽撕咬叼啄,然后把残骸像垃圾一样扫落深涧,头颅则埋于山顶,覆土翻地,在上面建了惊风殿,日日来往踩踏,夜夜寝骨安枕。   那是除了泣血窟外,第二个让葬魂宫众人畏惧的地方。   眼下赫连御闭关,诸般事务分内情外工送往青龙、白虎两殿,惊风殿应被空置,现在“厉锋”却派人请萧艳骨过去,怎能不让她多想?   萧艳骨在惊风殿等了个把时辰,一盏热茶都放置冰凉,“厉锋”却还没有现身,她等出了火气,正准备拂袖而去,就见到一人闯进殿门,外面的守卫竟无一阻拦通报。   她的目光飞快在来人身上一扫,从胸腹破损的衣物下看到了半截黑蛇刺青——是“蝮蛇”暗卫。   背后传来微不可闻的脚步声,萧艳骨一惊,刚起的身子又坐了回去,她回头一看,一道削瘦高挑的人影已经立在屏风后。   厉锋在古阳城时被潜龙榭的火气熏坏了嗓子,声音变得十分沙哑,此时从屏风后透出更显阴冷难听,仿佛锈迹斑斑的刀子相互摩擦:“出了什么事?”   那名暗卫单膝跪地,头颅深埋颈下:“回禀大人,有人闯入泣血窟,劫囚不成,还伤了宫主!”   萧艳骨闻言一惊:“擅闯者现在何处?宫主可有大碍?”   “属下已经派人追击,宫主现在……”暗卫顿了顿,萧艳骨声色不动,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上,听见那人道,“宫主被打断行功,现在真气走岔,打杀数人后遁入山林,已不见踪迹。”   萧艳骨立刻转头看向屏风,惊风殿内一时间几近死寂。   半晌,“厉锋”终于开口:“此事不能声张,速速派人找到宫主,我会下令封锁各处要道,动作要快。”   “慢着。”萧艳骨出声道,“仅凭他们,就算找到了宫主,功力失控之下恐怕也不是对手。”   屏风后的人影动了动:“萧殿主的意思是……”   “恐怕还要请厉殿主亲自走一趟。”萧艳骨苦笑道,“艳骨一介女流,虽长易容暗器,到底取巧伎俩难与重力相抗,如今放眼迷踪岭,唯有厉殿主的雪晴刀还可与宫主一战争取可乘之机。至于那擅闯葬魂宫的贼子,就交给我来搜捕,如何?”   “厉锋”默然片刻,道:“好。”   萧艳骨悄然松了口气,心里盘算着该如何通知百鬼门,趁这机会把赫连御跟厉锋一网打尽,就见暗卫得令退了出去,大殿里只剩她和“厉锋”两人。   这地方待久便觉不自在,萧艳骨起了身:“若厉殿主别无要事,艳骨就先走一步了。”   “慢着。”屏风后面传出沙哑之声,“厉某请萧殿主过来,是有两件东西需要萧殿主掌掌眼。”   萧艳骨一挑眉:“何物?”   “左侧楠木架第二层的盒子,请萧殿主打开一观。”   萧艳骨如言望去,果然见到个一尺见方的木盒,她没有直接上手,而是在指间暗藏了一枚三角刃撬开铜锁,皮肉不沾地将其打开。   她的瞳孔顿时一缩!   盒子里是一本账册,上面血迹斑斑,匆匆翻阅后只见白纸黑字记载了她这些年在北疆暗中筹谋的诸般生意往来,其中不乏跟“金蟾”作对抢食的几番争夺,甚至连帮赵冰蛾打点关外商队贸易这般隐秘的事情也泄露出来,虽不详细,却也粗略呈于纸上。   这些东西……本该毁了才是。   “这一次问禅山事变,只因赵冰蛾勾结外敌反水作局,不仅损失了‘天蛛’、‘百足’主力,连累朱雀殿主步雪遥与玄武殿主魏长筠身死,就连宫主也伤重惨败,幸亏萧殿主智计过人,随机应变才救出宫主,使我葬魂宫不至于群龙无首。”沙哑的声音罕见带了笑意,“宫主有心重用萧殿主,连‘金蟾’都移交你手,然而当他们彻查情报桩子、生意往来,却在萧殿主所辖北疆发现了这些东西,快马加鞭送来迷踪岭,一路上派出三波人马都半途折损,好不容易逃出活口,未等宫主过目此物,便出了泣血窟之事,难道这真是巧合吗?”   “……自南儒之事后,艳骨已离北疆,之间种种不复昔日了如指掌,账册一事多谢厉殿主挂心,待找到宫主之后,艳骨定当面请这疏漏之罪,以求彻查追究。”萧艳骨定了定神,放下账册时脸上露出了恰到好处的惊怒。   “厉锋”意味不明地道:“萧殿主说得有理,不如再看看盒子的第二层。”   木质隔板之下,是一个风化破碎的人头骨,眼眶和裂纹处还有脏兮兮的泥土和小虫,若无十年以上的地下深埋,断不可腐朽至此。   萧艳骨看得浑身发冷。   “都说情至深处,就算化成灰也认得那个人。这颗头颅如今面目全非,不晓得萧殿主还能否认出他是谁?”顿了一下,“厉锋”见她不做声,又恍然大悟般笑了,“哦,是厉某言错,这头颅的主人只是个替死鬼,与你非亲非故,萧殿主当然是认不得的,只可惜宫主被你一番唱作俱佳骗了整整十三年呢。”   他话音刚落,惊风殿四处门窗轰然关闭,门外传来刀兵横戈之声,原本把守在外的暗客已经将此地围了个水泄不通。   这分明是一场鸿门宴!   萧艳骨再不迟疑,身躯一转,裙袂飞带间数十颗铁莲子破空而出,仿佛漫天花雨扑向屏风,前后衔接,左右兼顾,不仅让人看得眼花缭乱,要躲也无处可逃。   莲子打穿屏风,刀刃撕裂布帛,金石相交发出珠玑错落般的清脆连响,而萧艳骨窥见人身所在,一转之后手臂飞快扬起,伴随着机括声起,袖中三支淬毒短箭直扑“厉锋”面门。   三支短箭一前两后,呈品字状分射对方头颅双肩,“厉锋”将长刀一挽拨开箭矢的刹那,胸前空门大露,而萧艳骨的“缠绵”已如烟雨化入轻风,转瞬奔至眼前!   葬魂宫四殿主,轻功毒术当属步雪遥,刀法凌厉首推厉锋,武功内力则莫过于魏长筠,无论怎么看,萧艳骨都在四殿主中最显弱势。   时至今日,潜伏已久的鬼魅撕破画皮,露出了明晃晃的爪牙。   “缠绵”入肉即刻骨,当初陆鸣渊在这一招下吃了大亏,盖因它细小密集,如烟色朦胧时一席牛毛细雨,铺天盖地,避无可避。   “厉锋”自然也不能例外。   饶是他刀法过人,将一席“烟雨”都卷于刀风之下,手臂、肩颈和半张面孔依然被漏网细针穿骨入肉,刹那时脸色一白,细密的血珠顿时冒了出来,模样既为可怖。   萧艳骨已欺身近前。   如今赫连御重伤发疯,葬魂宫里诸般事宜都靠厉锋跟她拿主意,就算今日消息走漏撕破脸皮,只要出了惊风殿,萧艳骨也没有怕事的道理,而她想活着离开这里,就得借对方性命一用。   腕上月环退去充作伪装的外壳,化成了一把巴掌大的精巧弯刀,细如铁钩,弯曲胜镰,锋芒向内,刀背带着倒刺,一旦入体,怕是一截血肉筋骨都要被生生带起。   萧艳骨一脚立定,身躯一转避开迎面一刀,在对方变招之前弯刀回转,穿过了“厉锋”的左肩,一提一拽,竟是活活挖出了他的肩胛骨!   可萧艳骨笑不出来。   离得近了,她就能看到“厉锋”下颚处细如蛛丝的痕迹,那是人皮面具贴合后的瑕疵。   “厉锋”上衣被这一刀拉拽破裂,萧艳骨目光下移,看到他心口下有一条黑蛇刺青。   这人竟然也是“蝮蛇”暗卫!   既然如此,刚刚那前来传信的人,为何……这一刻,萧艳骨背后陡生寒意,她毫不迟疑地拔刀结果了此人性命,随即旋身一闪,就见一把云纹古剑几乎擦着自己脸庞掠过,割断了一缕飞起的黑发。   她悚然回头,看到一人立于裂帛纷飞的屏风前,紫衣重锦,三千乱发狂舞飞白,熟悉又陌生的面容上双目赤红如血,正单手持剑,含笑望过来。   “……宫、宫主!” 第206章 风云(上)   这次白道联军立誓攻打迷踪岭,不仅要面对恶名昭彰的葬魂宫,还要迎战从五湖四海闻声而来的各路邪魔外道,其声势远远超过当年的思决谷一战。为此,沈无端一面放出风声吸引桩子,一面磨刀霍霍暗中拔除眼中钉;端衡长老、色见方丈、曲谨、端仪师太等四位德高望重的长辈则快刀斩乱麻,联系各大掌门人齐聚一堂商榷大事,而后誓约群雄,在曲谨建议下将联军划分为左、中、右三路,分水路、山途、官道三方包抄过去,前后时间各自错开半日,既能开路断后,又能相互照应。   玄素与恒远带人行山途,这支队伍除了经验丰富的老辈子,还多是血气方刚的武林年轻一辈,如罗梓亭、恒明等悉数在列,一路从山取道披荆斩棘,不管遇到绿林流匪还是魔道妖人,皆不曾退却半步。   不是没有人害怕,也不是没有人恐惧厮杀躲于人后。起先,玄素还想着尽力相助,为此好几回险象环生,后来恒远见他出手引敌就借力打力将人推开,冷眼旁观那怯懦之人在刀光剑影下狼狈躲避,到最后或捡起兵器拼死一战,或束手待毙死于当场。   “你能救他们一次,不能救他们一世。”   当晚在树林里扎营休憩之时,玄素皱着眉头将恒远带离人群,然而未等他把话说出口,年轻僧人就合掌颂了句“阿弥陀佛”,如是说道。   玄素知道他说得对,但并不能赞同:“此番虽是历练更是诛魔,生死大事并非玩笑。我等能救人一次便是一次,难道还要见死不救?”   恒远笑了:“先前得端清道长嘱托,本以为玄素道长已入‘任情’大圆满境界,该是纵情肆意之时,如今得见仁善悲悯,方知道长之道与贫僧不同。”   玄素道:“是玄素心有外物,难弃尘念。”   恒远摇摇头:“非也,正因为玄素道长心外无物,才能一念仁明,视万人为万事,分可为与无为,纵使孑然身在红尘里,心有尺称便是清静安定。”   玄素反问:“那么恒远大师的道是什么?”   恒远微微一笑,声音很轻,一字一顿:“佛渡有缘客,我渡无缘人。”   他手里那串紫檀木佛珠染了血,纵然已经被擦洗过,刻痕凹陷处仍有暗红残留,此时在僧人白净的指间轻轻拨动,仿佛转过一个个轮回。   有缘客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无缘人则苦海无涯罪无可恕。   佛祖虽慈悲,却也有渡不得的冥顽不灵之辈,故生怒目金刚相,以杀止杀,斩业断罪。   玄素一怔。   “我入门之时,曾问过师父三个问题,他说让我自己去想清楚才算明白,这一想就是八年……”恒远望着他的眼睛,“斩业绝妄者方能放下屠刀,饮恨苦海者始知回头是岸,我入地狱只为救苦救难。既如此,金身虽在伽蓝,佛祖却在本心,只要贫僧心有渡厄之念,纵身染因果,亦是我佛中人。”   玄素欲言又止,他想不出自己能说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恒远笑道:“玄素道长认为这是邪说?”   “道不同,或许不相为谋,然而天下众说纷纭,但无所罪,何谈正邪对错之分?”玄素肃然道,“恒远大师之道,唯有自己好自为之,外人皆无从置喙,玄素惟愿大师谨记本心,不负‘阿弥陀佛’。”   恒远看着他,忽然觉得这个人是跟赵冰蛾与西佛像极了,又似乎一点也不像。   玄素有赵冰蛾的风骨傲气,却无她的偏执自负;他有色空的仁善慈悲,却无他的枯禅静心。   他就像一根青竹,自冬雪泥壳下破土而出,生得迎风劲骨,内有明节在心,一段段是非自在清明。   东道端涯道长去得太早,恒远只有幸见过他一两次,本已模糊的印象在此时渐渐清晰,与玄素的身影重叠在一起。   心里那颗拔出大半的刺终于粉身碎骨,化为烟尘,于恒远眨眼的时候飞散而去。   他对玄素微笑:“若有朝一日,贫僧化为斩业修罗,还请道长谨记‘无为’之念,行有所为,断不可为。”   玄素抬手在他肩膀上拍了拍,认认真真地道:“贫道答应大师,但……我相信,不会有这一天。”   此夜之后,恒远依然冷静安排行军路线,玄素依然尽力退敌救人,罗梓亭与玄诚照应中段,恒明率一众无相寺武僧断后。连番血战让每一个初出江湖的年轻人都慢慢明白,除了自己手中冷铁刀剑,没有谁能永远挡在你面前。   祖辈荣光,终将化为朽土;人世未来,还在足下手中。   江湖儿女的热血,有时是真要用血与火去点燃。   “再行三里就是‘秋水坞’地界,过了那处就入进了迷踪岭的家门口。”罗梓亭一边啃着干粮一边摊开地图,把罗家主从小对他耳提面命才养成的大家风范悉数喂了狗。   “难怪这几日来袭的人多了不少。”玄诚皱着眉头,手指在上面圈了几处,“花前辈他们一行右军走官道在后,是作为后援倚仗,约莫在明日寅时抵达此处;陆公子他们所率左军是水路奇兵,该是比我们更快一些,怎么到这里还不见踪影?”   玄素对着地图看到眼睛发花,奈何他到底是下山不久,看不出其中有何门道,只能虚心请教恒远,却见年轻僧人正蹲坐在地怔怔出神,可那里别说开出一朵花,连棵草都没有。   等等!玄素霍然起身,这附近荒草遍地,怎么偏就那处寸草不生?   附近其他人也意识到不对,没急着惊动休憩的众人,只示意罗梓亭跟着玄素过去看个分明。   恒远问罗梓亭要了根银针,插入泥土后迅速拔出,银针下半截已经发黑,尖端甚至出现了腐蚀溶化的迹象!   “化尸水!”罗梓亭出身华月山庄,自小见多识广,见状以石块挑起一点泥土凑近,闻到一股刺鼻的恶臭。   玄素曾听叶浮生和其他出门历练的同门提过这种毁尸灭迹的奇物,自己到还是第一次见到,他仔细观察了这片寸草不生的空地,大概有一丈见方,泥土还有些湿意,然而这里已有数日未曾降雨了。   这样一片地方,曾经有多少尸体被化为水液?   他面色有些僵硬:“杀人不过头点地……”   “话虽是这个道理,但有的时候事无可避。”罗梓亭示意他们凑近,然后用石块将泥土刨开表层,下方别说骨骸,连草根虫蚁都没见到。   他放下石块,道:“化尸水虽然厉害,但一般只能伤及血肉衣物,如这般碎骨不存、寸草不生的情况,江湖上只有一家能办得到。”   “谁?”   “中都洞冥谷,百鬼门。”说话的是恒远,他看着这片土地,“百鬼门与葬魂宫交恶已久,这次为除心腹大患,不仅楚门主身先士卒先行迷踪岭,少门主秦大小姐更是随右军同行。她带着大批百鬼门下属,那些人做惯了潜行暗杀之事,因此商定由他们开路,若是百鬼门的手笔,会有如此效力便不稀奇。”   玄素道:“他们毁尸灭迹,是怕打草惊蛇吗?”   恒远叹气道:“你都要去掀人老巢,还怕打了看门狗吗?”   玄素:“……”   这和尚说话真不像个出家人。   罗梓亭皱着眉头:“这样动用化尸水,比起毁尸灭迹,更像是在‘清理’。”   那些尸体身上有什么东西不能留下?又为何一定要用化尸水?   他还在思量,玄素忽然起了身。   林中传来突兀的女人笑声。   那笑声时而婉转娇俏妩媚动听,时而又似哭似嚎难听得很,从最开始的一人声到后来的千百人齐声哭笑,却只是在林子里盘旋,直窜人耳,半点也不漏出风声。   功力高深者立刻稳住内息,功力稍浅者顿觉真气紊乱头疼耳鸣,恨不能闭耳塞听,心生烦躁,更有甚者呕出了血。   那笑声已经听不出是几人所发,只晓得高嚎时震耳欲聋,低泣时缠绕窒息,搅得人内息翻滚。   玄素目光一寒,腰间铜箫在手,横于唇边。   他吹出了一声断音。   这断音高亢得紧,仿佛狂鸟一鸣惊人,在笑声高低转折之际倏然插入,毫不留情地将之打断,紧接着唱经声起,恒远嘴唇翕动,开合速度不快不慢,每一个字却恰好能与那哭笑之声合上音节。   罗梓亭终于缓过劲来,他看着恒远的眼神惊疑不定,之前世人都说西佛后继无人,至今方晓此人已藏拙数年。   他定了定神,拔出了长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屏息分辨声音来向。   箫声、经文、笑声、哭声,多重杂音重叠又分离,简直叫人苦不堪言。然而对方人多势众,玄素和恒远气息绵长,一时间难分高下,他们与罗梓亭对视了一眼,暗自点头。   下一刻,经文取代箫声,渐渐拔高做大,与哭笑声焦灼角力,双方拼起了内力谁也不敢先松了气劲。眼看着恒远额头隐现汗珠,那边哭笑也没了原先中气,原本沉寂下来的箫声再度响起,这一次又是一声断音,在经文与哭笑声转合之际破风而起,仿佛九霄穹空怒下惊雷,震耳发聩,将那虚空裂如止水破镜,于水波荡漾时荡漾开来,反震回去!   与此同时,罗梓亭听准了方位,手中长剑扬空而出,但闻“扑”的一声轻响,似是有人从高处栽倒下来,紧接着万籁俱寂,四周陷入死一般的宁静中。   “是魍魉门的人。”一位中年男子横剑将几个受伤小辈护在身后,同时朗声叮嘱,“这些家伙最擅蛊惑偷袭的勾当,各位两两相护,万不可落单。”   他话音刚落,已经被连番杀战锻炼出经验默契的众人已经拉开阵势,林中肃杀之意倏然弥漫,好一派剑拔弩张。   自古困守不若攻。   玄素与恒远对视一眼,年轻僧人双掌一开,串联佛珠的细绳崩断,一百零八颗紫檀佛珠从四面八方暴射出去,其中几颗竟然生生打进了碗口粗的树木中,暗处顿时传来数声闷哼,血腥味随风散了过来。   与此同时,无为剑青锋离鞘,此剑只有尺许长,落下之时剑风却如有实质,刹那间树木摧折,躲藏在后的贼人喉现血痕,倒下之时双目仍圆睁着。   这一下血染黄土,就像拉开了硝烟序幕,刹那间数道黑影自前左右三面闪现,约莫有百十来人,领头的乃是一名美妇,身姿动人,衣着暴露,只可惜形容狼狈,一道血痕斜贯脸庞,将七分颜色减得三分也欠缺。   先前提醒他们的中年男子低声道:“魍魉门副门主,狄幽容。”   众人心头一凛,玄素的目光在那道血痕上打了个转,应是不久之前被利器划过,观其伤口,恐怕对方用的是枪戟类兵器直戳面门,狄幽容侧身躲闪不及才被割开脸庞,故而深入浅出,在出锋的额角处更撕裂了一片皮肉。   狄幽容轻轻一叹,抬手将凌乱鬓发别到耳后,一双眼如秋水映波盈盈看来,那道血淋淋的伤痕就似一道横过雪肤的胭脂,妖娆又可怜,动人心弦。   “各位大侠俱都端得男儿气概,何必跟我这女流之辈过不去呢?”她哀怨地看过来,饶是知道此人乃魔道妖女,依然有人心神浮动,连呼吸都为这一声似假还真的嗔怪紊乱。   恒远颂了句“阿弥陀佛”,声音不大,却如暮鼓晨钟,叫人浑身一震,立刻回过神来。   “又是和尚。”狄幽容被他打断了“魅音”,眼中愠怒之色一闪而过。   玄素却再不给她妖言惑众的机会,眼见双方已经开始交战,无为剑在他手中一转,人与剑几乎化成了一道风驰电掣的虚影,惊得狄幽容后仰下腰,莲足高抬恰恰踢在剑柄上,同时一掌撑地,身体翻转,用那双腿夹住了玄素持剑的手臂。   裙袂飞扬,露出一大截光洁白皙的肌肤,可怜玄素从小不识风月,手臂被这温香软玉一缠,当即闭了眼。   狄幽容曼声一笑,眼中狠色流转,一腿绞住玄素手肘,一腿重重踢在他胸膛上,随即松开禁锢,借着反震力道腾身而起,水袖中一道寒芒吞吐,淬毒匕首化作冷光抹向玄素咽喉。   “叮——”匕首不偏不倚撞上无为剑,玄素眼睛未睁,左手却准确扣住了狄幽容右腕脉门,同时恒远欺身而近,轻飘飘的一拳却是落在玄素背上。   一股刚柔并济的内劲透过玄素身体传向狄幽容,前者无甚异常,后者顿时脸色一白,身躯被生生震开撞上了大树,抬头时面如金纸,张口呕出了一滩鲜血。   《浮屠拳经》乃西佛色空成名武学,虽是至刚至阳的武典,招式却十分注重刚劲与柔力相合,恒远得其教导整整八载,其中要领早已背得滚瓜烂熟,却困于偏激心性始终不能勘破看通。   直到如今,八年心牢一朝破碎,前尘往事俱归黄土。   他终于找到了自己的道。   狄幽容猝不及防下挨了这一拳,若非及时用内力护住肺腑,怕是能被这拳劲生生震断心脉,她本是带伤之身,现在又连番受创,眼见林中战事不占上风,当即屈指吹了声口哨,让心腹不要恋战,速速退离。   就在这时,弓弦之声倏然响起,玄素耳力极好,本欲追赶的步法生生一顿,返身持剑落回白道众人身前,大喝道:“趴下!”   众人不疑有他,反应慢的也被身边人用力按下,几乎就在下一刻,数道箭矢从狄幽容等人先前来路后方飞射而出,前后三波衔接,时间相差几在须臾,角度奇诡,迅疾强劲,好几个魍魉门弟子刚刚飞身而起,就成了自找死路的靶子,尤其如此大面积的放箭却没有误伤白道众人所在区域,时机拿捏之准、方位掐算之精,可见下令者算计之高。   狄幽容仗着轻功险险逃出箭雨,甫入丛林尚未站稳,脸色便是一变,水袖一扫恰好荡开迎面而来的兵器,然而那人力道虽不足,应变却是极快,身体顺势一转,兵刃却于反手后舞刹那自腋下杀回,这一下用了八成力道,穿骨入肉!   染血的寒铁枪尖从狄幽容腹部穿入、后腰贯出,她剧痛之下仍不死心,袖中匕首离手而出,直射持枪人面门,那年纪轻轻的姑娘竟是眼睛也未眨,只是面色一寒,自顾自加上两分余力。   一颗石子破空而至,在间不容发之际将匕首打偏,同时长枪已随主人脚步奋进上扬,将狄幽容生生挑了起来,如插上一面人样的战旗。   秦兰裳抹了一把溅在脸上的血,对着玄素他们笑成一只古灵精怪的猫儿,然而那笑意一闪即逝,只见她一扫场内魍魉门余孽,尚存青涩的声音冷如金戈:“除我等袍泽之外,一个不留!”   第207章 风云(下)   管家婆不好做,掌事人也不好当。   短短数日,陆鸣渊不仅憋出了好几根白头发,眉间连皱纹都快要冒出来。   左路军作为先锋,内中除了大队百鬼门下属,还有各大门派中精心挑选的善战善隐之人,这样的人有本事也懂分寸,但俱都有些傲气,偏偏最能胜任左军统领的那两人先一步去了迷踪岭探风,掌事大任就只能矮个里头拔矬子,赶了陆鸣渊这只喋喋不休的鸭子上架。   陆鸣渊接到委任时恨不能捂脸就跑表示自己无能担此重任,结果先后挨了曲谨和秦兰裳一掌三棍,委屈巴巴地跪在屋子里忏悔。   曲谨问道:“鸣渊,你已是及冠之年,再不是能逃且避的孩童,缘何不肯担下重责?”   陆鸣渊苦笑道:“曲师伯,此番行动群雄俱在,无论武功手段还是资历辈分,都轮不到鸣渊来做主呀!”   曲谨眯了眯眼睛:“正因为他们皆非泛泛之辈,才不能让他们做左军领头人,否则争强好胜心一起,怕是不等对敌就要先窝里斗了。”   若是换了陆鸣渊,情况则不一样。   他乃南儒阮非誉关门弟子,武功高强,智计机变,年少时已随曲谨等院师行走江湖,再加上背后家族作为倚仗,在武林里就算不是人人都看重他,也都得给他几分面子,而此时最缺的不是运筹帷幄的决策者,而是左右逢源的平衡者。   一念及此,他望着陆鸣渊:“左军之中声名最盛者,乃是九霄派的赵彤华,若是此人掌事,等队伍中有人对行动生出异议,你认为他会如何?”   陆鸣渊略一思索:“九霄派在白道中威望颇高,赵前辈武功高强性情桀骜,若有人生出分歧,必以强力压下反驳,保证令出则命行。”   “倘若换了你呢?”   陆鸣渊一怔,道:“以弟子看来,人事分歧大在两处,一为利益、二为观念。若是前者,则以利动念,着其心之所系善诱引导,将利益分化换取所需,则得进退取舍,若是后者,则以事明情,凡行大事者当明私情大局之分,于异议边缘巧行机锋,晓事急从权,守心中底线。”   曲谨面色肃然:“倘若他们依旧不服呢?”   陆鸣渊道:“能教会做人的,只有世故。就算他们不服,只要我是对的,吃了亏就会学会听话。”   曲谨追问:“为了证明你的对错,所以付出代价是必要的吗?”   “无挫折不成长,但是单凭我一个人不成大事,所以我会在代价付出之前做好应对挫折的准备,保证更多人的利益不受损失。”陆鸣渊认认真真地道,“世说‘攘敌先安内’,可是强敌在前便是刀锋所指,不管我们内部多少分歧,都有共同的利益,只要把握好了这个点,就能在对敌的时候保持一致。”   话音未落,曲谨就一巴掌拍在他头上:“既然如此,还不快去!”   陆鸣渊:“……”   在外偷听的秦兰裳笑成了一团球。   这的确不是一件好差事,然而陆鸣渊答应了去做,就会尽职尽责将其做好。从伽蓝城至此,沿途水路奔袭,纵然有“水鬼”与“泗水帮”之助,这样一大支队伍依然是藏头露尾,一入西川腹地便是一日三顿般遭到伏击,光是推敲地势考量路线这一件事就足够让人头疼,好在陆鸣渊心思机敏,由善询好问,把综合起来的线索取精弃糟。   除此之外,近日的数番袭击也让陆鸣渊不得不放在心上,秦兰裳早早把百鬼门手下从尸体上找到的情报都整理出来交给他,发现这些人是来自西川各地的魔道门派,算不得散乱无序的乌合之众,却前仆后继般朝他们逼来,如果不是陆鸣渊机警连换三次路线,设下疑兵引走部分伏击,怕是早就被包了饺子。   “这可就怪了,咱们又不是香飘十里的唐僧肉,怎么就被这些家伙紧咬着不放?”秦兰裳脸上疲态已现,她毕竟是年纪不大的女儿家,哪怕经历了连番事故磋磨出一身筋骨雏形,到底比不得久经风霜的老江湖扛得打击。   陆鸣渊把手里的馒头掰开,撕下最柔软的内里递给她,自己一边啃着干巴巴的馒头皮,一边拧眉思索。   此番白道联军攻打迷踪岭,风声早已放出去,现在被魔道中人阻截拦杀的确在情理之中,然而短时间内数波势力从四方前后衔接而来,若说这背后没人搞鬼,陆鸣渊是半点也不信的。   他性子温润不代表手段绵软,队伍里面的几块硬骨头都被他挟情以理、动之以利的牵制着,剩下可能疏漏的地方也早早设下可信之人看顾,何况这些天路线三转都是据以实情临时变换,就算有走漏风声的暗桩鼠辈也难预料。   如果消息不是从队伍里泄露出去,就代表除了那些魔道,还有第三双眼睛藏在暗处盯着他们两方的一举一动。   若是如此,陆鸣渊就更加疑惑,因为这连番恶战虽然艰苦,却也帮助他磨合了队伍众人的观念力量,从最开始的各怀心思到现在的大局同步,不可不谓一件好事。   对方像是有意挑起他们与魔道的冲突,迫使双方不得不偏移最初急往迷踪岭的路线,在这山水环绕的天然迷阵里僵持角力。   陆鸣渊吃不准暗处之人的立场,与队伍里几个心思敏锐之辈心照不宣,各自做好警戒,心下盘旋衡量。   秦兰裳吃完了馒头,看着他皱成疙瘩的眉间,原本没滋没味的嘴里蓦地有些发苦。   臭书生还是笑眯眯地絮叨时好看,这样皱着眉头一言不发,活像个心事重重的小老头。她这样想道,却又不知自己能帮上什么忙,就在此时,一个“水鬼”从水里冒出头来,湿淋淋地站在她面前,道:“大小姐,前方路不通。”   “什么?!”秦兰裳霍然起身,小船顿时一晃,惊得陆鸣渊回了神。   “说清楚。”   “水鬼”道:“属下奉命探路,发现前往‘秋水坞’的主干河道已经被铁索封住,就连水下也设了网子,看起来是水路帮派的手笔。”   陆鸣渊皱眉:“能在此地布下如此手笔的水路关卡,除却‘泗水帮’别无二者。然而我们能一路行至此处,也多亏他们大力相助,到底为什么临阵变卦?”   秦兰裳只恨队伍中没有泗水帮的人,不然现在好歹有个问处,她憋着火气,问道:“你们能否破坏关卡?”   “水鬼”摇了摇头:“以属下经验来看,前方起码有七处关卡,分别在下坡、转角、峡谷等七个险地,仅凭此行十余个‘水鬼’要护数百人安然度过,实在难如登天。”   秦兰裳暗自咬牙,看向陆鸣渊:“要不咱们绕道?”   陆鸣渊摇了摇头:“弃水从山并非不可,但是我们得搞清楚水路出了什么事,否则贸然进山也只是自投罗网。”   秦兰裳顿时迟疑了。   陆鸣渊转头去问赵彤华:“前辈,离此地最近的‘泗水帮’分舵在哪里?”   赵彤华道:“在镇子上,现在想返程找他们怕是晚了,不过如这等水上帮派,比起陆上分舵,他们也注重对水域的掌控,不论水上行船还是水下好手,都有各自布置。你们若想联系泗水帮的人,不如在水上做下记号。”   陆鸣渊会意,找出一个牛皮囊,用一根细长的绳子紧紧系好,附带刻有“三昧”二字的扇坠,交给那“水鬼”。   “水鬼”将其系在了前方水下暗网上,牛皮囊遇水不沉,却能让扇坠巧妙隐于水下,眨眼看去与普通漂流物无异,可对于设下关卡的人来说,就有暴露暗网的风险。   只要他们前去查探,就会发现水下的扇坠。   若为敌,则狭路相逢;若为友,则得信相会。不论哪一种,都比满头雾水要好。   一个时辰后,陆鸣渊远远看见一张竹筏逆水漂来。   船上两人,一男一女,男子皮肤黝黑手脚粗长,一见就是水上过活的行家;女人身着黑色连帽罩衣,在夜色下仿佛化成了影子,以陆鸣渊的眼力都险些没有发现她。   然而当她取下兜帽露出面容,队伍中便有人惊呼出声:“盈袖姑娘?!”   陆鸣渊和秦兰裳都没见过盈袖,却听说过明烛赌坊。   盈袖一身风尘,满脸掩不去的倦色,她手里拿着那枚扇坠,目光在人群中一扫便定在陆鸣渊身上,知道这个年轻的书生就是这支白道左军的掌事者。   她微微一笑:“夜寒风大,水上雾霭浓浓,不如陆公子虽我上岸一叙,如何?”   秦兰裳还没出声,陆鸣渊已经回道:“姑娘提议不错,可惜我平生不与三种人独处寡谈。”   “哪三种人?”   “礼义有别、敌我相对、意图不明。”   盈袖嘴角的笑容慢慢回落,她盯着陆鸣渊背后,众人神色各异,却都一言不发,显然是在等陆鸣渊下一句话。   南儒的传人果真一如其师不好相与。   她朱唇未动,声音已聚成一线传入陆鸣渊耳中:“不错,是我在这沿途要道插下暗桩观察你们一举一动,是我派人撺掇魔道与你们几番冲突,前方水路也是我拜托泗水帮做下关卡,不仅是为了拦截各位,也为了拦截其他魔道门派,有一算一,在两日之内谁都别想从此进迷踪岭。”   陆鸣渊的眉头狠狠拧了起来。   “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听陆鸣渊说到此处,玄素再也忍不住好奇,开口发问。   狄幽容一死,手下便似树倒猢狲散,奈何百鬼门大小姐言出无回,根本没打算留他们一个活口,就连玄素他们身后的白道众人也做了斩草除根的打算。   打蛇不死反受其害,谁都不想因为一时手软害人害己。   两军在此情况下会师,各自让身后部署原地整顿沟通有无,陆鸣渊、秦兰裳、玄素和恒远四人则偏离一段距离,到了此处交流情报。   恒远问得更细一些:“现在水路的情况如何?”   陆鸣渊道:“我已经把左军主力都留在秋水坞,那里是通往葬魂宫的水路要道,一天下来遇到了好几波魔道势力,魍魉门就是其中之一。好在秋水坞易守难攻,我们人手齐聚,又有鬼医毒瘴之助,暂且安稳。”   “她设下关卡拦截你们,为何又要放你们去秋水坞?”玄素更觉不解,“而且,既然左军在秋水坞安营扎寨,你们为什么会带着一队人马出现在这里?”   秦兰裳道:“为了追杀狄幽容。”   恒远眯了眯眼:“贫僧以为,三昧书院和百鬼门都该知道‘穷寇莫追’的道理。”   陆鸣渊叹气道:“我也不想做这费力功夫,只是现在情况有变,不得放过他们。”   玄素一怔:“什么变故?”   “我听说,在问禅山上出现了‘蛊毒之祸’……”陆鸣渊抬眼,语气凝重,“赫连御能以蛊毒害问禅山至此,难道就不会在老巢故技重施?”   玄素与恒远双双色变!   “你们应该在林子里发现了化尸水痕迹,那的确是我们做下的事情。”陆鸣渊回想起这一天的事情就不禁生出悲怒,“那些被化去的尸体中,有葬魂宫暗客,有魔道中人,也有……我们左军的同泽。”   “这……”   恒远目光一寒,脑子转得飞快:“那些人都染了蛊毒?”   玄素一惊,他看到秦兰裳面色铁青,陆鸣渊沉痛地点了头。   他将从盈袖那里得到的情报转达给这两人,包括叶浮生的计划嘱托也无遗漏,这才道:“我本是半信半疑,毕竟此番行动有如用兵,若失紧急恐延误战机,于是与盈袖姑娘商定了先去秋水坞查证情况以据要点,暂不入迷踪岭,然后……”   他们在秋水坞见到了孙悯风,和数名从迷踪岭内发疯跑出的葬魂宫人。   当时狄幽容等魔道人马也突破了关卡到达秋水坞,双方在那里焦灼应战,突然遭到这些不速之客不分敌我的袭击,若非孙悯风早有准备,恐怕被蛊毒殃及的人就不止那些了。   “如果我没有猜错,那些身怀蛊毒的人是葬魂宫特意放出的饵,只是没想到会在秋水坞就跟我们遭遇到。”陆鸣渊捻了捻眉心,“虽然有孙先生之助,我们这边也有十来人染上蛊毒,魔道一行更是如此。我们不敢在水域大开杀戒,唯恐毒物顺水漂流遗祸百里,只好让孙先生和盈袖姑娘带左军主力守住秋水坞,严防前后之患,然后我与兰裳率人将中毒者跟魔道活口引向山路,借地形之利开杀,死者都以化尸水溶掉以免遗留毒物,但是依然让狄幽容等人跑出了包围圈,幸亏遇到了你们。”   玄素十指握紧:“无法可救?”   “现在流出迷踪岭的蛊毒者都被我们料理干净,但是等正邪两道大军先后到来,我们就算能防住秋水坞,也挡不住剩下三面。如此一来,就算我们九死一生,怕也是治标不治本。”陆鸣渊用树枝在泥土上画着简易的地图,“为今之计,只能设法将第一战场提前转移到迷踪岭外,在蛊祸威胁解除之前将葬魂宫封锁起来,否则闯进去的人越多,死伤后患就越不堪设想。”   恒远会意:“因此你需要我们联手。”   陆鸣渊点头:“眼下左军扼住水域咽喉,若有中军把守山路岗哨,则我等力竭之前,此两路不通;右军从官道行路,明日天亮就将抵达迷踪岭前山外,从情报来算时间,恰能与魔道大军狭路相逢。”   玄素皱眉道:“然而到了那个时候,在我们两处受阻的魔道势力和迷踪岭内察觉风声的葬魂宫人,都不会放过从前山浑水摸鱼的机会,若他们凝聚一战,就算我们能赢,恐怕也难免流祸在外。”   秦兰裳听到这里,接过话茬:“我已经派人从离此最近的百鬼门分舵调来一批震天雷,不出今晚就能将它们在前山天堑处布置妥当,若真到了那一步,就来个玉石俱焚,哪怕跟那些害人的东西粉身碎骨,也不叫它们离开迷踪岭半步!”   陆鸣渊拍了拍她的肩膀,目光看向玄素跟恒远:“二位若有异议,现在还来得及。”   恒远深吸一口气,笑道:“若为苍生计,九死不曾悔。既然有了这条万不得已的后路,那么我们得做好前期的准备,把迷踪岭给包围起来,不管是拦截杀敌还是随时接应里面的先行之人,都不可有半点差错。”   陆鸣渊眼眶一热,就见玄素抬起头道:“大义之举不言小我之私,当生与义相左,我等自当舍生取义。然而,牺牲并非性命的价值,如何顾全大我地活下去,才是我们当行之事。在问禅山上,我等也跟蛊毒打过交道,此物虽然凶戾,却并非没有弱点。”   陆鸣渊与秦兰裳齐齐一惊,恒远疑道:“玄素道长所说,是长生蛊?”   玄素点头:“不错,此物乃是万蛊之王,也是迷踪岭内蛊毒之本,虽无母系命连之说,却对它们有莫大影响,若有长生蛊在手,便能找到蛊洞位置,在它们倾巢而出之前将其一举消灭。”   恒远却不见喜色:“可是天下仅有的两只长生蛊,都已经……”   玄素的声音在这一刻变得很轻:“只要有一线希望,哪怕再渺茫,也不能轻言放弃,现在端清师叔、浮生与楚门主都在迷踪岭内为这一线生机竭尽心血,我们为什么不能信他们一次?”   为侠者,当为大义尽死生,也应为亲友尽心力。纵然此夜风雨如晦,也要在寒刃血尽之前,等到拂晓天明。   四下一时寂静,直到秦兰裳“扑哧”一声笑出声来,女儿家的性子惯是娇蛮,此时站起身来,眉眼含笑微垂,就像芙蓉于宽叶下开出第一片花瓣来。   “当然。小叔他们那么厉害,哪会有做不到的事情?”她俯下身,双手撑在陆鸣渊肩膀上,笑靥如花,“臭书生,你笑一个吧,哭丧脸可难看了。”   陆鸣渊抬起头,眸子里映了一个她,就装得满满的,连漫天夜幕也挤不进去一星半点了。   自知道蛊祸之后就紧皱的眉宇终于松开,他对秦兰裳微微一笑:“好,我陪你笑着等天亮。”   恒远看着他们三人,慢慢合掌,微笑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青山荒冢说:   年轻人,有热血豪情,也有顾虑重重;有勇往直前,也有担惊受怕。   青春年少别样红,是艳丽的花也是挫折的血,端看你如何去一步步走过。   最幸运的,大概就是我不独行吧。 第208章 朝凤   萧艳骨曾经问过赵冰蛾,赫连御有多厉害?   彼时蓝衫女人刚用弯刀斩下反叛者的人头,闻言便笑了,指着那张不瞑目的死人脸道:“杀这个人,我用了两刀;如果是赫连御,他只要一剑。”   然而高手对战,一招之差便是生死之别。   此刻眼见赫连御现身,萧艳骨根本无暇去想“三日之期”出了什么差错,她只是紧紧握着刀,一声不吭地盯着他,没有轻举妄动。   不到三天,赫连御瘦成了皮包骨头,整个人几乎脱了形,一头浓墨似的发化成了雪白,映得面无血色,眼唇却是猩红的。   就算萧艳骨眼睛再瞎,也看得出他现在情况不对。   她眯了眯眼,强行压下心头的慌乱,一手握着弯刀,一手抬起抹去溅在脸上的血,柔声道:“恭贺宫主功成出关!”   赫连御饶有兴趣地看着她,目光仿佛毒蛇的尖牙,冷冷地戳在人肉上。   萧艳骨跟了他近二十年,赫连御已经记不清自己当初为什么要招揽一个小姑娘,现在仔细回想,才恍然明白那时他所看中的,就是这样含笑嗜血的眼神。   一如当年的赫连御自己。   萧艳骨懂事听话,能干利落,就像当年他在赫连沉手下办事的时候,进退得度,左右逢源,时刻不忘表忠心,暗地里拉帮结派铲除异己,如同一条最听话的狗。   然而在十六年前葬魂宫变天那晚,狗反咬了主人,赫连沉好不容易杀出一条血路,却在离开迷踪岭不远就被赫连御亲手拿下。   他被割了舌头,手筋脚筋都被一根根挑断,赫连御并不吝啬在他身上用上好的保命伤药,让他与疯狗为伍,日夜被啖皮肉,使一代葬魂宫主在泣血窟里过了暗无天日的三年,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直到赫连御厌烦了,便把他捆在牢门栏杆上,一边让他眼睁睁看着生路,一边放出人牲把他撕咬得只剩一具残缺的骨头。   赫连御没让赵冰蛾知道这事,却在那天把四个殿主都带到泣血窟,让他们看着一个人怎么变成尸骨。   步雪遥是个娘们儿腔调毒妇心的小贱人,厉锋死板如木头人,魏长筠不论好坏从未忤逆他一星半点,唯有萧艳骨最让赫连御感兴趣。   那人肝脑涂地,在脏兮兮的墙壁上开出红白相间的花,艳丽,却不好看。赫连御就抬手沾了那黏糊糊的血浆,在萧艳骨的嘴唇上一点,笑道:“尝尝,好不好吃呀?”   当时还是二八年华的萧艳骨难得不给他面子,一口“呸”在了地上,眼里满是惊惧。   “不好吃呀。”赫连御拍拍她的脸,目光环视周围其他人,笑道,“那就好好记住,别变成下一个他了。”   因此,现在赫连御的目光落在萧艳骨脸上,缓缓抬起破云剑,舌尖舔过冰凉剑身,笑容依旧:“艳骨,还记得那个味道吗?”   萧艳骨心头一凛,她跟赵冰蛾筹谋多年,暗中抢夺葬魂宫资源,悄然分化迷踪岭势力,挑拨魔道各派的关系,甚至在任务中泄露机密,折损赫连御的臂膀,到现在羽翼已丰,她却还没有一击必杀的胜算,恨不能谨小慎微,唯恐一子落错满盘皆输。   “迷踪岭内近半数的人手,怕是都在你的掌控之中了。”赫连御对上她的目光,“百鬼门的人,也是你带进来的,若我真在泣血窟闭关,怕是现在就见不到你了。”   那天他在泣血窟里夺了端清内力,本准备就地闭关,却想起了魏长筠临终时所说的话。   ——您从来没有真正相信一个人,以后也不要信了。   正如魏长筠所言,萧艳骨能救他于水火,何尝不能反手捅他一刀?赫连御对这些个腥风血雨里爬出来的恶鬼了如指掌,所谓忠心道义都他娘的是鬼话,唯有利益才是真。   萧艳骨救他,无非是为了葬魂宫。   因此,他让厉锋乔装留在了泣血窟,自己在“蝮蛇”暗中相助下回到了惊风殿,以人血练功补气,用蛊虫秘法铤而走险,才堪堪提前功成出关。   “可惜艳骨棋差一招,比不得宫主神机妙算。”萧艳骨捋了捋鬓边乱发,下一刻人已掠过赫连御头顶,并不打算跟他硬碰,手中弯刀劈向大门,准备夺路而逃。   赫连御何等敏锐,人未动身未转,破云剑陡然向后,剑锋未至,劲气劈空,若非萧艳骨闪避及时,恐怕分崩离析的就不是门扉,而是她的血肉之躯。   大门被剑气所断,刹那间四分五裂,门外暗客张弓拉弦,萧艳骨敢偏离赫连御身周三尺就将被射成刺猬,可一旦接近了他,再想脱身就难了。   她返身落在房梁上,虽是居高临下,赫连御的存在却仍叫她背后发寒,勉强笑了笑:“宫主为了艳骨,还真是用了好大阵仗,只是眼下强敌环伺,先不说白道联军即将抵达,百鬼门的暗客已经摸进迷踪岭,宫主就不怕被人钻了空子吗?”   赫连御挑起眉:“有朋自远方来,葬魂宫若不开门迎客,才是连面子里子都一并丢干净了。”   他话说得大气,萧艳骨却从中听出了一丝疯狂的狠戾,她想起心头大患,当即沉下了脸色。   她不能折在这里。   念头刚起,耳中便传来一丝微不可闻的动静,萧艳骨愣了片刻,旋即将心一横,足下在房梁一点,身如离弦之箭破空而出,竟然不顾背后空门大露,直扑门口弓箭手。   她的人如皎月出云,她的刀如天光倒转。   相比赵冰蛾随身的挽月刀,萧艳骨手中这一把要小上许多也细上许多,与其说是刀刃,更像一道月牙似的钩子,然而她将机括一合,月牙就成了满月,于指尖旋斩出去,活生生在人脑袋上开了瓢。   转眼间,萧艳骨人已闯出大殿冲进了杀手群中,她身法迅疾多变,一转一折已难窥虚实,唯有月光似的寒芒起落,如飞环,似银钩,人身所至兵戈铿锵,刀锋过处血红飞溅。   “赵冰蛾的徒弟,果然是不差。”赫连御轻笑一声,脚下一动,抬剑砍向萧艳骨背后!   就在这时,房顶突然破开了一个洞,碎瓦迸溅纷飞之际,天青色的影子如飞鸟般掠到赫连御身侧,速度之快以赫连御如今功力竟也看不清楚,他皱了皱眉,长剑兜转回刺,却扑了个空。   落在他身边的只有一道残影,一阵风。   叶浮生人已到赫连御身后。   破云裂风,惊鸿出鞘,赫连御反手一剑与叶浮生直斩一刀相接,一股劲力以刀剑为中心向四面八方冲击过去,惊风殿内的瓷器尽数崩裂。   甫一交手,叶浮生便觉一股强劲诡异的内力顺着刀刃爬上身体,其功底与在安息山时已不可同日而语。   他目光一沉,手中惊鸿刀反转卸力,身躯在半空中生生一折,眼看就要退出三尺之外,赫连御却忽然还剑入鞘,左手五指倏然张开又缓缓收拢。   强大的吸力从他掌心出现,惊风殿内气息陡变,叶浮生只觉得身体一滞,竟是不由自主地向赫连御飞去!   一惊之下,叶浮生倒是不慌不乱,手中刀势一沉一起,“断雁”顺势刺向赫连御掌心,刀尖与肉掌相抵,竟然发出了金石碰撞之声。下一刻,“惊雷”之力在刀尖炸开,赫连御眉头微皱,叶浮生却没有抽身后退,反将刀劲柔化,一式“拈花”缠上了他的掌力。   “幽梦”之毒,已解,叶浮生眼下也非安息山之时可比,他对《惊鸿诀》的掌握早已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于“速”一道更是天下罕见,当他全力展开身法,赫连御干脆闭了眼,凭着耳力和感觉出手。   刀光迎面飞来,赫连御一剑架住了惊鸿刀,同时屈膝上抬,叶浮生一手撑住刀身,躯体向上翻转,内力灌注足下,狠狠踏向赫连御头顶!   然而他这一踏之力被赫连御护体罡气反震而回,喉口窜上一抹腥甜,叶浮生不动声色地将其咽下,捉隙一看门外,混乱中已经不见萧艳骨踪影。   惊风殿外已经围了离散圈外三圈的杀手,就连屋顶也被罗网罩住,除非叶浮生变成个钻地老鼠,否则就真是无路可逃了。   他只能后退。   赫连御眼仍未睁,剑却出了锋。   “一剑破云开天地”,叶浮生从小就听过这句话,也为之神往憧憬,只恨自己晚生数十载,没能有幸目睹那破云一剑。   直到如今。   赫连御这一剑很慢,从起手到出招,甚至是剑锋如何逼近,都清清楚楚地映在叶浮生眼中。   可是他全身空门、周遭方位都已经被这倏然弥散的剑气牢牢锁定,上天无路,避无可避!   毫无花俏,却最能让人无能为力。   在赫连御剑出的刹那,叶浮生耳中忽然一空,仿佛万籁都被这一剑破风之声撕裂,他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陡然加快,就连眼前也只剩下不断接近的剑尖上那一点寒芒。   这一剑,他接不下来。   叶浮生从未如此清醒地意识到败象。   可他依然出了刀。   惊鸿十六式,其中十五招早被他练得滚瓜烂熟,平时用起来都如臂如指,唯独最后一式从学成至今二十载,都鲜少用过。   这一刀名唤“朝凤”,是惊鸿十六式的巅峰所在,一刀胜百招,却对肢体和内力的损耗都极大,若是一刀不能制敌,死的人就一定是自己。   叶浮生没有选择,也不曾犹豫。   他双手合握惊鸿刀,自下而上地一挽,狂风裹挟满地碎片破瓦平地而起,在风中旋转展开如飞鸟张翼,以刀气形成了漩涡将剑气阻于狂风之外,风与石飞快地摩擦碰撞,耳边似有百鸟齐鸣,穿云裂石,震耳发聩。   然而赫连御已经人剑合一,化成一道天河流光生生劈开狂风屏障,强势欺近!   他依然很慢,可是狂风之内唯有方寸囹圄,一旦欺近就算再慢,也是瞬息而至!   叶浮生忽地想起当日在忘尘峰上,自己与端清那场点到即止的切磋,彼时白发道长的最后一剑,正是赫连御这一招!   化简为繁,是为一击必杀;返璞归真,是求化剑于天!   天生风云本不测,若得武道化自然,便是一剑破万法!   可惜赫连御终究不是端清。   他的剑气强横无匹,杀气也纵横肆意。   苍天无泪也无情,生杀自由命数定,何谈嗔恨落人间?   此一剑有了杀机,就是最大的破绽。   叶浮生知道自己的内力不如他,因此将这一刀的力气用得极为精准,不肯浪费半点,也不肯少用半分。   长剑刺入叶浮生胸膛的刹那,赫连御的笑容凝固在嘴角。   那人明明就在眼前。   长剑明明已入胸膛。   可他手中没有穿骨入肉的实感,叶浮生脸上也没有痛色。   若有第三者插入战局,便可见剑尖离血肉还有寸许,可咫尺之差,却在这刹那被融入刀气的风力刻意引导偏移,模糊了双眼,欺骗了剑锋。   “朝凤”一招,是在“盘风”的基础上更进一步,使护体的风力更为灵动机变,外敌一入风域,若生急切暴躁之念,便易被散于风中的刀气分走注意与劲力,而咫尺之差,便是生机一线。   叶浮生挡不下这一剑破云,却让它落了空。   剑气透骨伤及肺腑,可是比起一剑穿心,这几乎是在鬼门关前转了一圈,他趁此机会抢先一步,惊鸿刀在手中化为踏水飞鸟掠影而去,仿佛他在这瞬息间出了上百刀,看似虚影的刀光落在人身上却有实质!   赫连御目光一冷,他看得出叶浮生这一刀精妙,然而如此招式是建立在筋骨负荷和内力巨大损耗的代价上,他就不信这一刀过后,这人还能再躲他一剑!   冷哼一声,三千白发狂舞,赫连御提气凝力,长剑如长空落流星,任刀光把自己掠过数十道伤口,一剑劈向叶浮生头顶!   叶浮生的确没有了再出一刀的力气!   门外一道黑影瞬息而至!   楚惜微一身黑衣颜色比离开时浓了不知多少倍,散发着令人窒息的血腥味,纵然他速度如此之快,衣袂依然沉重地贴着身体,淌下一路触目惊心的血珠子。   这是他平生最快的一次,在电光火石间贴到赫连御身后,一刀横抹割喉,一手擒臂控剑,脚下一错身躯一侧,赫连御在他双臂间一转一撞,于断水刀下割裂了一缕白发,人却脱出禁锢落在了门口。   一个回合之间,断水刀在赫连御脸上开了条口子,破云剑也在楚惜微手上留下一条长长的血痕。   他看也不看,袍袖一甩将正压制内息的叶浮生挡在了背后,苍白的面孔上溅了几点血花,妖异又森冷。   赫连御回头看了一眼门外,先前留在外面的守卫一半都成了死无全尸的残骸,一半正跟一群黑衣蒙面的暗客交战,血肉横飞,隐有鬼哭狼嚎之声。   适才交战,赫连御没有花心思注意外面,自然也不知道这些人是怎么来的,可是偌大一支队伍爬上惊风殿,山下却没有信号引燃,要么是这惊风殿下的经年恶鬼破土而出,要么就是……   “你冒险放走萧艳骨,就是为了让她给百鬼门开路。”赫连御看着他们,“你们两个,倒还真是情深义重,不离不弃呢。”   楚惜微冷笑着刺了他一句:“如你这般的畜牲,也懂得‘情深义重’四个字?”   赫连御的神情阴鸷下来,随即却仰天大笑。   “哈哈哈哈——”他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几乎把眼泪也笑出来,忽而一震手腕,破云剑倏然而至,结结实实地跟断水刀撞上!   第209章 归尘   两天的时间,赫连御都在吸收功力冲破瓶颈的过程中煎熬,唯一一次昏睡过去时,他做了一个梦。   他梦到了很多年前,自己还是意气风发的少年人,心底将谁也不放在眼里,面上却端得一派温良恭俭让,对镜自照时连自个儿都觉得恶心。   白衣墨发的男人在树下练剑,漫天飞舞的枯叶在他剑下变得越来越多,也越来越细薄,俱都被一分二、二化四,落地时跟针叶没个两样,无一例外。   听到动静,慕清商吹落了刃上最后一片叶子,收剑转身,冷硬的白银面具挡去了脸上神情,声音却很温和:“回来了?”   他取下那张面具,如水月光似乎都被收在那张面容上,右眼角下一颗小小朱砂痣耀然生辉,容华慑人。   赫连御忍不住伸手相碰一下,结果摸了个空。   江南庭院如水面倒影荡漾扭曲,顷刻后消失不见,一转眼,赫连御发现自己拔高了身量站在山崖上,背后有群情激奋、手持刀兵的千百人,面前是一身血衣的熟悉身影。   那个人依然戴着面具,只是这一次露出的眼神很冷,也没有再跟他说一句话,慢慢向后退。   后面是深不见底的渊。   赫连御再度伸手,依然一无所得,眼睁睁地看着慕清商跳了下去,仿佛人如其名化成了山间云雾,于瞬息间无影无踪。   ——从那以后,他就没了。   闭目再睁,他站在了冷寂幽暗的泣血窟里,脚下满是死不瞑目的尸体,背后只有一个默然而立的魏长筠。   赫连御听见自己哑声开口:“那时我找遍了那下面每一处地方,却只看到破碎的残肢断臂,从衣物来看的确是他……长筠,他死了,我该如何记住他呢?”   魏长筠道:“我以为,你想忘掉他。”   赫连御笑了:“我忘了他,又怎么对得起自己一番心血?我可是……亲手毁了‘天下第一’啊。”   魏长筠道:“他死了,你就将变成天下第一。”   赫连御摇摇头:“所谓‘天下第一’只是个名头,我在乎的是我毁了这个人。”   “这个人就算死了,江湖上也不会消失他的传说。”   赫连御垂目看着手中血迹斑斑的云纹古剑,道:“可我讨厌从那些人嘴里说出他的名字和生平,除了你我,谁也不配,旁人若提一句,我割了谁的舌头;谁说一段,我要他的脑袋……早晚有一天,悠悠众口都被我杀尽杜绝,到时候我该怎么记得他呢?”   魏长筠沉默半晌,道:“那就把自己变成他吧。”   赫连御一怔,随即笑了。   一日后,他戴上了那张面具,披上一身流云白衣,提剑转身看向魏长筠,微微一笑,语气温和:“我像不像他?”   魏长筠点头,赫连御笑道:“我也险些以为,镜子里的人就是他了……长筠,你说我会不会有一天,像逼死他一样杀了我自己?”   魏长筠迟疑片刻:“你现在回头……”   “我为什么要回头?”赫连御拿下面具,笑意更深,“我不回头,就是千夫骨葬万人血,纵无流芳百世,也曾位高权重名震四海,生杀予夺谁能不服?我若回头……就什么都没有。”   魏长筠还是那样不会说话,直白道:“哪怕你死无葬身之地?”   “慕清商端方君子一代英豪,为人称颂名扬天下,最终不也死无葬身之地?”赫连御轻笑一声,“师徒一场,殊途同归,如此结局于我与他,   不是正好?”   魏长筠的叹气声随着梦境破裂而消失,回忆也在这一刻终止。   赫连御睁开眼,楚惜微迎面一刀在即将劈开他脑袋的时候被破云剑挡住,两人同时闷哼一声抽身飞退,各据一角站定。   他盯着楚惜微那双深邃得好像能吸进魂魄的眼睛,嗤笑一声,似赞似讽:“能把‘摄魂大法’用到如此地步,不愧是修行《歧路经》的武道窃贼。”   楚惜微一言不发,他带人从秋水坞一路闯进迷踪岭,虽然行动顺利,但是免不了厮杀,一身黑色袍子都被染出了暗红色,有自己的也有别人的,然而他此刻挡在叶浮生前面,就是半点疲累与疼痛都不溢于言表。   赫连御如今内力之强,是他与叶浮生加起来都要望其项背,因此跟他硬碰硬纯属找死,楚惜微一边在心里估算着属下控制住外面战况还需多久,一边把赫连御死死拖在惊风殿内,几乎使出了浑身解数,哪怕以赫连御如今能为,也是一时半会儿脱身不得。   魔头的耐性总是不好。   他目光寒下,袖摆撕裂的左臂隐现经脉纹路,可见其凝力在手,破云剑势如雷霆疾走,携天崩地裂之势向着楚惜微当头落下!   楚惜微本可以躲,然而他背后是叶浮生,怎么能躲?!   横下心,楚惜微一步也不挪,举刀横于头顶架住破云剑,赫连御这一剑势沉力大,不仅将断水刀生生压下,诡异的内力也顺势攀爬蔓延,窜入手臂经脉时顿觉钻心之痛,仿佛筋脉骨头都被活活扭断。   “阿尧——”   叶浮生瞳孔一缩,只见断水刀背已经压进了楚惜微左边肩头,嵌入血肉,那死心眼儿还一步不动。就在此刻,赫连御冷笑一声,抬腿重重踢在了楚惜微胸膛上,叶浮生赶紧将人护在怀里,背脊撞上石柱,上面顿时蔓延开龟裂痕迹。   余劲尚且如此,叶浮生不敢想楚惜微现在如何,那人在他怀里猛地挣扎了一下,偏头喷出一口血,本就苍白的脸色更是如鬼一般了。   那血在地砖上溅开,叶浮生用手抹去他嘴角血痕,指腹如被火焰灼烧,疼得心里都发抽。   赫连御这一击凝聚了七成内力,如果不是楚惜微及时用《归海心法》护住要害,同时化劲卸力,恐怕连五脏六腑都能被生生震碎,饶是如此,胸前也传来一阵剧痛,怕是断了一根肋骨。   叶浮生看到他双眉紧皱,知道他是疼的狠了,胸中一股怒恨腾地窜了起来,提刀就要起身,却被楚惜微死死抓住。   他口中还有血流溢出,看向赫连御的时候却在笑。   赫连御已经走到近前,眼看一剑就要落下,动作却忽地一顿,双腿一软,跪倒下来。   他脸上的笑意骤然消失了。   一阵破竹般的爆裂声从赫连御的四肢百骸接连传来,叶浮生瞪大眼睛,看着赫连御仰头喷出一口血,手臂鼓起的经脉倏然炸开,身上各处都渗出血来,转眼间就成了个血人!   ——世间万物从来盛极而衰,武道如此,人也一样。   彼时萧艳骨不明白端清这句话的含义,便将其告诉了叶浮生,后来又被其转达给楚惜微。   楚惜微想起了在伽蓝城时,沈无端所讲的那段过去——将《归海心法》打入别人体内便纠缠对方内息,刹那间全身真气逆行冲突,血脉倒冲。   当年慕清商能挺过这一劫,是他还单修《无极功》心法,内心澄明抱元守一,可赫连御算什么东西?   他修行《千劫功》,抢夺他人内力,虽博却杂,丹田隐患本就如悬崖累卵,为此才夺取了端清的《无极功》,想要凭此法化解内力相冲的苦楚,融合体内乱走的真气。   然而,端清的内力可是好得的?   自慕清商坠崖之后,醒过来的端清已经身具《无极功》、《千劫功》两门殊途心法,他在《千劫功》的进境上一日千里,却为了不使自己变成赫连御这般嗜血成性的魔头,强行将两部心法融合,才会在“任情”与“无情”两境之间挣扎十余载,甚至封功养性以免行差踏错。   然而,十三年前赫连御布局害死顾欺芳,端清心境失守走火入魔,体内的《千劫功》压过了《无极功》,背着女子尸身从迷踪岭杀出西川,若非他念着不知下落的顾潇,又有东道纪清晏携西佛色空来救,强行把人押回太上宫,恐怕早在那一天,端清就变成第二个嗜血如麻的魔头。   端清的内力,在那一天就已经变了样。   清正自持的《无极功》,恣意放纵的《千劫功》,这两种内力被他负于双肩,在独木桥上艰难行过近二十载,然而堵不如疏,一朝决堤之后几乎就是择人而噬的洪水猛兽。   所幸他还有一线清明。   在那个时候,废了端清内功如同要他性命,何况那人神智尚存,纪清晏无论如何也狠不下心,在翻遍肃青道长生前典籍后,终于决定铤而走险。   他去了迷踪岭,借此事为由头与赫连御一战,用自己做诱饵套出了《千劫功》全套武学,一路负伤回到太上宫,费尽心血整理出了完整的《千劫功》武典,连同《无极功》总纲一起交给了被关在忏罪壁的端清。   ——“丹田蕴内力,经脉行真气,静心守正念,识情淡邪欲……你什么时候做到这一点,师兄就什么时候放你出来,否则我宁可把你关在忏罪壁一辈子,也不让你出去害人害己。”   十三年清心寡欲,在黑暗中发疯,又在黑暗中安静,没有人知道一个走火入魔的人要如何把自己搬回正途,也没有人能想到端清真的能从忏罪壁后出来,成了个没有活气的人。   除了纪清晏。   纪清晏临终之前,说端清一生为情所误,因为他搭脉之后就发现了端清体内真气一片浑噩,几乎把两道截然不同的内劲强行合一,一边淡薄情欲压制《千劫功》隐患,一边铤而走险运转《无极功》心法,如履薄冰,随时可能万劫不复。   如果端清愿意放下顾欺芳,愿意淡忘爱恨,他本可以在冲破瓶颈后一举突破化解隐患,到时候两部武典完美融合,谁也不知道端清能走到怎样的高度。   然而他偏生执着。   十三年苦修,不是为了求生悟道,而是为了尽他未完之责。   正因如此,当端清发现自己的功法隐患再度作祟之后,他并没有选择闭关压制,而是利用了赫连御。   泣血窟里那一场夺功,赫连御拿走的只有一半《无极功》内力,剩下一半是跗骨之蛆般隐藏其中的《千劫功》真气。   《无极功》主天人自然,而赫连御本身体内就有《千劫功》根基,这一下便似泥牛入海,他完全没有发现其中不对,急于化功融合,疯狂地增长己身真气,却忘了贪得无厌者往往毁于自身。   与叶浮生一战,他动用了破云剑法,已经过度消耗了体内的半数《无极功》内力,当楚惜微与他战过上百回合,就发现了赫连御武息变乱,唯有他自己沉迷疯狂的打杀尚未察觉。   因此,适才力压僵持之时,楚惜微故意露了胸前空门,就是等赫连御动手之时,将《归海心法》内劲打过去。   赫连御体内真气如今虽然强盛,却是一团乱麻,只勉强保持着岌岌可危的平衡,放在平时楚惜微与叶浮生都奈何不了他,现在却不一样。   《归海心法》甫一入体,便把蛰伏在赫连御丹田经脉里的内力全部纠缠起来,在要脉奇穴间乱走直冲,对于武者而言,这就是死穴!   赫连御眼前一黑,头疼欲裂,耳鸣不止,全身已经痛到麻木,手脚开始发冷,胸中传来窒息感,嘴里全是腥甜味。   失血过多,原来是这样的感觉。   恍惚间,他想起在泣血窟时夺功时,白发道长最后看过来的那个眼神,如同看一只自取灭亡的蝼蚁。   对了,端清……端清在哪里?   赫连御仅剩的手指松了又紧,握住剑柄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竟是由向楚惜微劈下!   铿锵一声,惊鸿刀与破云剑再度相接,叶浮生一刀架住赫连御的剑,左手运力为掌重重击在他胸膛上,但闻一声闷哼,生生打断了他两根肋骨!   “你……知道在安息山的时候,我为什么没有杀你们吗?”此刻近在咫尺又生死一线,赫连御竟然还能笑出来,他已经有些涣散的目光越过叶浮生,落在楚惜微身上,嘴角慢慢勾起,“因为在那时,我就看出你们之间有情义,既然如此……不等到你们情深义重,不在他面前杀了你,怎么算一场好戏?!”   楚惜微的眼睛忽然一疼,像是被毒蝎子的尾巴刺了一下。   叶浮生全力防备着赫连御,未料着这一遭,身体顿时一个踉跄偏了开去,他蓦地一惊,来不及去看个分明,就听见了一声怪响。   这声音很轻,微不可闻,仿佛被夏夜的虫儿振翅轻咛。   从赫连御袖中,爬出了一只小小的蛊虫,像知了,却只有指腹大小,通体发绿,幽冷得像深夜坟头上飞舞的鬼火。   可它很快,快到楚惜微推开了叶浮生,就没有躲避的机会。   与此同时,从惊风殿内的砖缝、地下如潮水般爬出了密密麻麻的蛊虫,大小不一,形态各异,色彩斑斓如天虹碎入水面的粼光,顷刻间爬向殿内三个活人所在的地方!   他们遍寻不着的蛊洞,就在惊风殿地下!   赫连御这个疯子,竟然在自己安寝之地设下必杀之局!   叶浮生睁大了眼睛,他平生最引以为豪的轻功,到现在竟然赶不上这咫尺的距离。   一步之差,一瞬之间,好像过了千年万里。   那只蛊虫落在了楚惜微手上,叶浮生的呼吸几乎在这一刻停止,眼里只剩下楚惜微,已经顾不上快要爬到他脚边的几只虫子。   “阿……尧?!”   楚惜微只觉得手背那处冰凉一片,下意识想将蛊虫震开,可赫连御弃了剑,浑然不顾自己现在的情况,用最后一只修罗手死死锁住楚惜微的脉门,脸上的笑容扭曲到几近疯狂。   下一刻,叶浮生的眼前划过了一道寒芒,割裂楚惜微飞起的一缕乱发,如流星划过般带出了长尾巴似的残影,不偏不倚地贯入赫连御后心!   他那双已经渗出血水的眼睛陡然瞪大,目光渐渐涣散,喉咙里发出“咯咯”两声,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从他胸前穿出的,是一截锈迹斑斑的染血断刀。   死到临头的时候,记忆好像变得无比清晰,赫连御认出了这截断刃,是十三年前在泣血窟里穿透顾欺芳胸膛的那把刀。   血色伴随黑暗在眼前弥漫,如同潮水席卷来去,吞噬着仅存的意识,好像过了很久,又似乎只是在片刻之间,赫连御想起了很多东西,又忘记了更多。   口中流出发黑的血,他用最后的力气抬起头,只能依稀看见一道白影从门外踏入,半步未停地与他擦肩而过。   嘴唇微微张开,可他什么都没说出来。   眼里的光就像坠落穹空的一颗星子,在黑夜消失的前一刻砸在地上,   下一刻光华寂灭,变成了与黄泥无异的一粒尘土。   他伸出手想抓住什么,这一次没有扑空,而是撕裂了一片染血的白色衣角,随着裂帛声起,赫连御再无余力,双膝重重跪倒在地上,头颅缓缓垂下,空洞的目光永远凝固在血迹斑驳的地上。   一生漫长的岁月,终于行至穷处,在此刻尘埃落定了。   青山荒冢说:   还有两章正文收尾,我快能甩锅了!   慕清商对他情有可原,可师娘对赫连御无话可说啊……   那把刀,嗯,你们应该还记得,安排这个也算因果循环的报应了 第210章 长生   这是黎明之前最黑暗的时候。   穹空万里俱是黑沉,稀疏的星子点光映出如铅乌云,狂风将它们撕裂如败絮,夜幕之下是盘踞如龙的幽深山林,鬼魅似的火光从四下悄然亮起,见风而长,如龙蛇舒展开蜷曲的身躯,血一样的颜色染红了半片迷踪岭。   萧艳骨拢了一身漆黑大氅,遮掩住下面的遍体鳞伤,她站在上风口望着底下,背后是满地尸骸,和一众肃立的下属。   她轻声问道:“四方山门,现在情况如何?”   身后一个灰袍男人道:“日前抵达的白道大军分成两路驻守南、北两面山门之外,其山途水路已被扼住咽喉,西边小道还在我们掌控之中,至于东边……探子来报,已经在那个方向发现了白道援军的信号。”   萧艳骨居高临下,像是漠视下方厮杀,又像是在发呆。   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注)   这是她十几年韶华心血倾注之地,也是她半生腥风血雨坎坷命途的根源。   她眼见葬魂宫如何鼎盛,眼见赫连御如何强大,又眼见这些都如何盛极而衰,到现在穷途末路,大厦将倾。   “……再等一个时辰,我们就走。”   灰袍男人一怔:“从西路走?”   “西路直达关外,现在西川边境混乱,我们去了要么找死,要么就会成为异族的下一颗棋子。”萧艳骨冷冷一笑,“绕道,从秋水坞走,我们去北疆!”   “秋水坞已经落在白道手中,那里的掌事人……”   “南儒之徒阮非誉,百鬼门大小姐秦兰裳,明烛赌坊之主盈袖,还有……洞冥谷鬼医孙悯风。”萧艳骨的声音越来越轻,说到最后居然带上了一丝笑意,“都是聪明人,自然会做出聪明的选择,不过总得给他们留下点路信才好交代。”   灰袍男人会意:“属下明白。”   实际上他心中还有一个疑问,左右是要走,为什么不趁现在撤退,反而要在这是非之地多留一个时辰?   然而萧艳骨不说,也没有人敢问,做人的属下总要有些眼力见,不该听不该看不该问的事情,永远不要好奇。   萧艳骨负手而立,目光越过这满地狼藉,看向惊风殿的方向。   风从那边吹过来,她闻到了死亡的腥朽味道。   停在楚惜微手背上的蛊虫没有咬破他的皮肉,而是在一顿之后重新张开翅膀,飞向了默然驻足的白衣人。   叶浮生抓住楚惜微那只手恨不得摸下一层皮,当确定上面没有伤口之后才觉心头大石“砰”地落了地,背后冷汗被风吹凉,几乎寒彻骨髓,大起大落让见惯生死的叶浮生都两腿一软,差点跪了下来。   满地乱爬的虫子如同得到了什么神秘的指令,如潮水般远离了他们,就连原本快要爬出门窗的一部分也退了回来,围在了来人脚边一尺的地方,看得人头皮发麻。   “师……”   叶浮生抬头看向那熟悉的人影,声音却戛然而止,楚惜微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瞳孔也是猛地一缩。   面前之人的确是端清,又好像不是。   端清那一头白发如霜如雪,在月华灯火下就像流水绸缎,那是清冷却不显苍老的颜色,绝非现在这样染上死气的灰败枯槁。   比头发更显死气的,是那张脸。   容颜数十年不变的道长,在这短短几日间仿佛又蹉跎了几十载春秋,他的眼角浮现出隐约的纹路,面容血色尽失,连唇也干裂,体衰气弱。   他就这样静静站着,如同常青之树被斩断根系,从里而外地散发出行将就木的枯死气息。   “道长,”楚惜微喉间干涩,他看着那只飞起的蛊虫落在端清伸出的右手掌心,“您……”   “这是离恨蛊。”端清看着掌心蛊虫在不安分地打转,五指收拢又张开,如捏死一只再普通不过的蝼蚁,“赫连御没了长生蛊,只能退而求其次,借助蛊术秘法把自己变成了‘蛊巢’,将离恨蛊引入体内,控制这里的其他蛊虫。”   耳中传来细小的啮噬声,楚惜微的目光落在赫连御尸体上,看到他暴露在外的七窍和各处伤口等地方,皮肉慢慢隆起一个个小包,然后从内向外地被咬破,钻出好几只小小的离恨蛊虫。   一具尸体,很快变得面目全非,饶是以楚惜微的见识,也忍不住胆寒心悸,适才若他真被这只离恨蛊咬住,是不是也会变成这样?   赫连御想得到蛊虫的力量,就把生死都押为代价,到如今因果循环、恩仇有报,方知何为“自作孽,不可活”。   端清似乎很累,说话声音极轻,双眼也是半睁不闭的样子。叶浮生忽然上前一步,用力抓住了他垂在袖中的左手。   要是平常,如此鲁莽无礼的行为就算不被拂尘抽脸,也要被端清淡淡训上两句,然而这一次白发道长连躲避也没有,任叶浮生翻开那只紧握的手掌。   苍白的掌心中,躺着一只半指长、米粒粗的血色蛊虫,它的样子有些像蜈蚣,通体晶莹剔透,奄奄一息地被他握在手中,透出了濒死的寒凉之气。   叶浮生没有见过这东西,却从楚惜微骤变的神色里知道了它是什么。   长生蛊。   天下最后一只长生蛊,在慕清商两岁那年种入其体内,于迷踪岭诡谲血杀的环境里成长,又在《无极功》的压制下去除凶性,是慕清商的命,也是端清的根。   现在,它快死了。   如有一盆冰寒刺骨的冷水迎面泼下,刹那间叶浮生从头凉到了脚,他感觉到寒意从骨头里漫出来,全身忽然开始发抖,声音也打颤:“师娘,你……为什么……”   “那天在问禅山上,赵冰蛾告诉我‘赫连御炼制了数百只蛊虫,就藏在迷踪岭里,不管谁要他的命,都得跟葬魂宫一起下黄泉做垫背’……从那时起,我就决定了。”端清闭了闭眼,声音很平静,淡漠得几近残忍,是对人也是对己。   若非为了调查蛊洞所在,一绝蛊毒后患,端清早在问禅山上就杀了赫连御,而不是将计就计拿自己作饵,跟他到迷踪岭来。   然而偌大迷踪岭危机重重,要找到蛊洞谈何容易?唯二知道它所在的人里,步雪遥已经被赫连御亲手灭了口,要想找到线索,只能从他本人身上下手。   若说世上有谁对赫连御了如指掌,那就只有慕清商。   端清对赫连御七情早断,可他脑中还有昔年慕清商的记忆,两日前他在萧艳骨掩护下离开泣血窟,一边避过岭中明枪暗箭的岗哨耳目,一边去了他猜测出的几处可疑之地一一查探。   断魂崖冷泉禁地、刺血丛中般若花、朱雀殿后百毒池,还有……惊风殿下骨葬坑。   长生蛊离体之后,只能活一个时辰,而失去长生蛊的人也会被抽走大半气血精力,几乎只剩下一个空壳。   端清必须亲眼见到那些蛊虫后,才能把长生蛊从体内逼出来,可赫连御生性多诡,在其余三个地方也留下了小部分混淆视听的蛊虫,随着他这两日闭关行功命悬一线,看守在那三处的葬魂宫属下也被潜伏附近的失控蛊虫袭击,才会导致蛊毒外流。   若非赫连御求强心切,不惜植入离恨蛊将己身作为了“巢”,从而惊动了端清体内长生蛊,也许这次他就真的瞒天过海了。   当楚惜微与叶浮生同赫连御血战的时候,端清已经到了惊风殿外,趁乱混过了人群,藏身在门外死角处,划开左腕,运功将长生蛊逼了出来。   长生蛊对这些蛊虫有着天然的影响和压制,在它重见天日的那一刻,赫连御打算玉石俱焚的想法就注定落空。   真相大白,可叶浮生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他盯着端清掌心那只濒死的长生蛊,好像全身力气都被抽空,前所未有的恐慌和无力从心底攀爬蔓延,想说点什么,喉咙却已经哑了。   “事情还没做完,哭丧脸作甚?”端清看了他一眼,目光转向楚惜微,“外面战况已定,你去叫人在惊风殿外泼油堆柴,然后一把火烧了这个地方。”   楚惜微没动,反是问道:“那么道长你呢?”   “我虽失了长生蛊,几十年的《无极功》也不是白练的,一时半会儿死不了。”端清伸手在他肩膀上轻轻一拍,目光落在叶浮生身上,难得笑了笑,如枯木上绽放出最后一朵花来,于死寂中燃起残烛余辉,“都已经这么大个人,经历了数载风雨生死,难道还看不透这些?把眼泪擦干净,等这件事完了,我带你们回飞云峰,听话。”   叶浮生还想说什么,却被他轻轻推到楚惜微身边,只听见端清道:“事不宜迟,去吧。”   楚惜微默然一扯叶浮生的胳膊,后者一步三回头,到底还是被他带出了惊风殿。   离了端清的视线,叶浮生再也站不住了,脚下一个踉跄,当场就跪倒在了地上。   那一刻叶浮生眼里是空洞又茫然的,他像是盯着眼前满地狼藉和收拾残局的百鬼门属下,又像是什么也没看,脑子里好像有千百个声音嘈杂交错,叫他头疼欲裂又胸闷气短。   楚惜微被他这反应吓了一跳,挥手让属下去搜集干柴油布,自己俯下身去看叶浮生的情况,微凉的手指触碰到这人的脸,感觉他浑身都在抖,嘴唇翕动似乎在说什么,等楚惜微屏息凑近了,才听到叶浮生喃喃说的是:“我……我对不起……师父……”   ——记得我的话,逢年过节多祭一壶酒。还有,照顾好你师娘。   楚惜微想把叶浮生拉起来,可是这人跪在地上几乎僵成了木头,他只能蹲了下来,双手捧起叶浮生的脸,迫使他直视自己,一字一顿地说:“你没有错。”   叶浮生扯了扯嘴角,笑得比哭还难看:“如果我能再厉害些,如果我早点找到蛊洞,如果……”   “世上没有那么多‘如果’,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责任与选择,完满也好、残缺也罢,尽己所能就是尽心尽力,是你太苛求自己。”楚惜微摇摇头,认真说道,“赫连御死了,葬魂宫也要毁了,不管大局私仇,都可得偿报应;长生蛊没了,道长还有《无极功》,我们带他去找孙悯风和玄素,一定还有办法……师父,当年是你告诉我‘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我记了十几年,以后还要记一辈子,你怎么能忘了?”   叶浮生一双眼睛定定地看着他,眸中只有平静的一潭水,水里映了一个楚惜微。   楚惜微用指腹揩去他眼角的水光,低声道:“就算你忘了这些也没关系,还有我陪你,生死祸福、黄泉碧落,我都陪你。”   叶浮生呆呆地看着他的脸慢慢凑近放大,当滚烫的嘴唇轻轻贴在自己眼角时,他紧攥成拳的手指剧烈颤抖,然后猛地松开,环过楚惜微的背脊,把头埋在他的颈窝哭了起来。   他的哭声很低也很沙哑,哽咽得几乎不成调,抱着楚惜微的双臂越来越紧,热泪淌过脸庞又濡湿那人的衣襟皮肤,顺着锁骨流进心底去。   楚惜微平时刺人一句一个准,要安慰人却生涩得很,仅有的几句心里话说完,他就无话可说了,只能任由叶浮生搂着自己,一手从他的后颈往背脊下顺,一言不发,却撑起了头顶脚下一片天地。   惊风殿内,端清看着他们走出去,忽地用右手掌心掩住口,闷闷得咳嗽了几声。   声音很低,却咳得撕心裂肺,端清苍白的脸上浮现出病态的潮红,他不动声色地运转心法,压下胸腔内翻滚的内息,然后抬步向赫连御的尸体走去。   满地蛊虫似乎嗅到了不安的气味,蠢蠢欲动,发出“沙沙”的怪响,狰狞又可怖,然而它们受于长生蛊的控制,只能聚集在大殿中心,远离了门窗缝隙等出口。   端清低头盯着赫连御的尸体,眼中风云瞬息万变,最后都化成了寂灭般的灰色。   他缓过一口气,一手拿过了破云剑,一手提起赫连御的尸体,转身走向了惊风殿内室。   赫连御能下苦工也穷极奢靡,自己所居的内室布置得极为精致华美,端清的目光虚虚一扫,最终落在那张铺满锦缎的软枕高床上。   长剑一挥,剑气生生掀开床榻,遮掩的幔帐纷飞扬起,露出了放在床下的一具棺木。   一掌推开棺盖,里面只有一套衣服和一幅画。   那衣服应该过了很多年,线缝已破,边角也烂了,上面的云纹刺绣都不如昔,却整整齐齐地铺在棺材里,两袖置于前襟之下,摆成了亡人安息的模样。   端清打开了那幅画,上面是一具倚靠着残壁断垣的白骨,森然残缺的指缝间夹着一朵艳丽夺目的花。   他的目光从画面移到赫连御脸上,什么也没说,将画卷起放回,然后双臂用力,将赫连御的尸体放了进去,连同破云剑一起。   手指捏开尸体嘴巴,奄奄一息的长生蛊被放了进去,它闻到了血腥味立刻振奋起来,然而已经死了的人又怎么能与它互通生机?   在长生蛊离手刹那,外面的蛊虫就像疯了一样朝这里涌过来,端清并指在左臂上顺势推下,腕上还没愈合的伤口再度崩裂,随着他动作偏移,淋漓的血从棺材里一直延伸到地上,仿佛铺了一条猩红的血腥之路。   当第一只蛊虫顺着血腥气爬进棺材里,端清便止血裹伤,推到了三尺开外,看着那些蛊虫陆续涌入棺木,伴随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噬咬声,如有骨肉碎如齑粉。   最后一只蛊虫入棺后,他足下一踢,棺盖飞起落下,把一切都压在了黑暗里,然后头也不回的走了。   此时,东方已经隐隐露出鱼肚白,远方天际隐现微光,整个惊风殿都已被干柴破布等易燃之物包围堆满,在承重墙壁、门户要处和圆柱基石等地方还堆放了十几颗雷火弹,百鬼门的属下们将一具具尸体都被抛了进去,楚惜微听到山下混乱之声随风喧嚣而上,从怀里摸出了一枚信号烟花当空抛起,一道猩红的烟花在漆黑夜幕上炸开,转瞬间流光四散,仿佛把天空撕裂开来。   这烟花惊动了整个迷踪岭,而在山外等候多时的盈袖等人心头大石终于落定,无数人纵马挥兵,攻向了这座盘踞多年的森然之地。   叶浮生紧紧握着楚惜微的手,两只眼睛死死盯着惊风殿,等到白发道长步出大门,向他们微不可及地点了个头,他才缓缓笑了起来。   楚惜微从身边属下手中接过了一根火把,跟叶浮生共同握住抛出,随着这一声令下,无数火把都从身后飞扑掷去,在昏暗的天幕下拖出长长的尾巴,如同苍天裂了九重云霄,下了一场流火飞星。 第211章 (尾声) 拂晓   这一场正邪之战,足足打了十余日。   绵延数十里的迷踪岭,当真变成了幽冥生杀的恶葬地狱,谁也不知道这一战死了多少人,有多少黑白正邪怎般穿插交错,厮杀与惨叫之声不绝于耳,从天明到入夜,自月升至日落,周而复始,仿佛人世间一次又一次的轮回循环。   赫连御虽死,葬魂宫根基却还在,闻风前来的魔道各派浑水摸鱼,正道联军与他们展开死斗,人间的是非对错到现在都已经没有了意义,只剩下简简单单的生死胜负。   热血在刀锋上冷却,又于江湖中死灰复燃。   然而这场大战,跟百鬼门已经无关了。   他们是夜行的鬼魅,在暗中行动周转,纵然披上了人皮,也不能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因此,当楚惜微放出信号烟花后便烧了惊风殿,派人守在附近确保没有一只蛊虫活着爬出火海,就带着蝎子等大半手下随叶浮生与端清从密道下了山,留张自傲他们在岭中接应。   陆鸣渊与玄素他们作为白道年轻一代的主力,在这次大战中各增名声光彩,哪怕叶浮生与楚惜微退守迷踪岭后的洛城,也能每天从战报里得到他们的消息,楚惜微只觉战况虽然严峻,到底是情势转好,遂放下了隐忧,扭头就看到叶浮生双手托腮靠在窗框上,仰望天空的眼神很是沧桑。   他放下战报,将报信的属下驱了出去,拿起一件大氅披在叶浮生肩上,道:“初冬深夜,天气转寒,就算不怕冷也得留意些。”   “阿尧啊,我突然觉得自己老了。”叶浮生回过头来,一脸感慨,“玄素就不说了,你看秦丫头,当年我如这般年纪的时候,还在上房揭瓦呢。”   “她现在也是漫天脚印。”楚惜微哼了一声,话锋忽转,“再说了,   你老不老,我才知道。”   “……”叶浮生闻言呛了口茶水,一脸惊疑地看着楚惜微,活似看到了什么珍奇异兽,“我的个乖乖,了不得,阿尧你居然会开黄腔了!”   楚惜微嘴角一抽:“是师父言传身教,弟子近墨者黑。”   叶浮生脸皮向来厚如城墙转角,半点不觉羞愧,反而一把抓住楚惜微的胳膊,翻身一转将人压在了窗台上,手指摩挲着对方色泽浅淡的唇,笑道:“好徒儿有出息,不知道还有什么是你不会的,需要师父来教一教?”   楚惜微刚才还镇定自若的脸腾地红了起来,他的一双眼睛半阖下来,睫毛投出了两排小小的影子,看得叶浮生心痒手更痒,俯身凑在他耳边吹了口气:“师父教你卖个乖,怎么样?”   话音未落,院门就被人一脚踹开,伴随着来人高呼:“惜——哎哟我去,这大半夜的!”   叶浮生:“……”   楚惜微:“……”   他不动声色地收起刚要落在叶浮生腰上的手,一个用力直起身来,顺手压住差点从叶浮生肩上滑落的大氅,这才转头看向外头:“义父,进院之前能先敲个门吗?”   沈无端一掀衣摆走进来,满脸不屑:“我当年把你扒成白煮蛋泡药浴的时候哪里没看过,稀罕?”   楚惜微认真道:“今时不同往日,我是有家室的人了。”   老年鳏夫沈无端:“……”   叶浮生觉得自己再不出声能被这爷俩胸闷死,曲臂捅了楚惜微一肘子,端起笑容对沈无端道:“沈前……”   楚惜微突然在后面咳了一声,沈无端抄着胳膊,阴阳怪气地问:“拐走我义子,一声‘前辈’就打发了?”   叶浮生先是一怔,立刻反应过来,笑眯了眼睛借坡下驴,大大方方地喊道:“义父。”   “这才像话。”沈无端笑了起来,从腰封中摸出两块和田玉佩抛了过来,“柳容生前给这小子准备的结缘礼,现在可算是给出去了。”   叶浮生抬手将玉佩接住,只见俱是简简单单的平安扣样式,一大一小,刚好能合为同心圆。   他将小的挂在自己脖子上贴身放好,然后撩起楚惜微的头发,把大的大块亲手给他系上,回头冲沈无端一伸手,笑道:“义母的给了,义父不会没表示吧?”   沈无端撇撇嘴:“你这浑样倒是跟顾欺芳像了个十成十,回头摆席给老夫敬了酒再说吧!”   说罢,他把身后两个闭目塞听的小尾巴牵出来,一脸不耐地推给叶浮生,道:“我走的时候,这小子死活要跟来找你,还牵带了个小丫头,一路上搞得我跟祖孙游街似的!”   小尾巴之一自然是谢离,他在问禅山和伽蓝城之间辗转了几回,可算是把酸甜苦辣涩尝了个五味俱全,然而薛蝉衣带着谢璋等人参加了白道右军,只留下一队谢家弟子保护他的安全,这些人唯恐少爷在自己手里出了事,恨不能连上茅房都跟着,若非偶然逮到沈无端,恐怕他还在伽蓝城守着一座小院为远行人担惊受怕。   因此,虽然谢离进门就被两人亲热的一幕震了个三魂出窍,现在回过神来见到叶浮生笑眯眯的脸,还是扑了上来,抱着他的大腿不撒手,没哭也没闹,就跟猫儿一样蹭。   “阿离怎么来了?”叶浮生低下头摸摸他脑袋上不安分的杂毛,“这里不算安全,挺危险。”   谢离细声细气地说道:“叶叔,我想来看看,听话不乱跑,就跟着你,别赶我。”   “好,那你就跟着,多长长见识也不错。”叶浮生向来吃软不吃硬,闻言便笑了,抬头却见楚惜微正定定看着那站在谢离身后的小姑娘。   小姑娘一身男装打扮,半长不短的头发不簪花也不贴饰,只用了一条青色发带在脑后扎成马尾,面容光洁白皙,五官还没成熟长开,却已经可见柳眉杏目的影子。   上次他们回伽蓝城的时候,来去匆匆并没见到阿如,此时楚惜微却莫名觉得她有些眼熟,偏偏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沈无端掀了掀眼皮,道:“她叫阿如,陆鸣渊跟秦丫头年纪不大心思可鬼,我带谢离走的时候她就在旁边看,到了晚上反而抢我们前头去,也不晓得是怎么开的城门路引,跟这小兔崽子倒是关系不错,也不好赶回去,就干脆一起带来了。”   楚惜微皱了皱眉,难得主动去问阿如:“你就叫这个名字吗?”   阿如的目光在他身上打了个转,最终落在叶浮生身上,点了点头。   叶浮生瞳孔一缩,随即又恢复了脸色,然而这一瞬间的变化都没逃过楚惜微跟沈无端的眼睛。   老人上了年纪,有时候就懒得管年轻人的事情,沈无端跟楚惜微对视一眼,自己倒是没多言,问道:“让他俩自己玩儿去吧,端清在哪儿?”   叶浮生笑容一滞,轻声道:“在后院看书。”   他们当日一下山,楚惜微就把孙悯风找了过来,倾尽鬼医之能封住端清身上三大奇穴要脉,堪堪阻住生气流失,让端清缓过了最险的一关,能运转《无极功》内力自我调息。   可叶浮生和楚惜微仍觉意难平。   孙悯风收起金针的时候便对他们坦言,端清先损半数功力又失长生蛊,把之前被强压下来的暗伤旧患一并引发了,最重要的是他整个人的精气神都已经消耗殆尽,就算鬼医妙手神术,到底不是能起死回生的神灵。   四年,这是孙悯风给出的最长时限,期间还要精心细致的疗养调息,   否则连这四年时间也许都不到。   端清看着年轻,实际上岁数已经不小,他对这件事情看得很开,宽慰几句后也懒得见叶浮生和楚惜微二人的丧气脸,把两个小辈统统赶到前院去,自己在后院里煮茶焚香、看书吹箫,比起十三年来无数个日夜还要逍遥自在。   沈留听他们说了这件事,竟也不难过,反而笑骂道:“四年又怎么样?他遭了大半辈子活罪,还不能享几年清福?年轻人得学会看开,否则什么事都挂在心头,活得也太累了。”   说罢,沈无端笑着越过他们,向后院走去。   叶浮生把两个小辈都赶去屋里玩儿,自己跟楚惜微落后在沈无端后头几步,低声道:“她是如小姐。”   能得他一句尊称的人并不多,楚惜微眯了眯眼:“我当年离京的时候,还没听说有什么‘如小姐’。”   叶浮生看着他的眼睛:“你不觉得她跟你小时候很像吗?”   楚惜微忽地一滞。   “如小姐,是玉宁公主跟驸马唐芷阳的女儿。”叶浮生的声音很轻,楚惜微却屏住了呼吸。   十年前天京宫变,玉宁公主楚婉宁为大义鸩杀亲夫唐芷阳,可她当时已经身怀有孕了。   唐家力挺静王谋反,先帝为此怒不可遏,虽看在姻亲之上未诛其九族,却是打杀发落不计其数,若非玉宁公主以命作保,先帝又在此事之后病重去世,恐怕这孩儿也是留不住的。   楚子玉登上帝位后,对玉宁公主礼敬有加,可这孩子虽是她的骨肉,到底也流着唐家的血,在宫中地位十分尴尬,连个正经名字也是不好起的,只叫了乳名——阿如。   四年前玉宁公主病逝之时,叶浮生亲眼看到她抓住楚子玉的手哀求,   希望他能看在自己面子上善待阿如,后者也的确不负所托,将其带在身边悉心照看,半点亏待也无。   可阿如不能在宫中留一辈子。   楚惜微思及小姑娘的面目,依稀想起十年前玉宁公主的音容笑貌和自己那时在她面前所说的天真话,心里又酸又软,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喜意。   他以为唐家早就完了,却没想到还有阿如的存在,仿佛在满目疮痍的朽土中长出了一颗草的嫩芽,那样小和脆弱,却代表了一线生机的力量。   叶浮生抓住楚惜微的手用力扣紧,笑弯了眼睛,道:“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们进了后院,正好看到端清在倒茶,刚沏好的毛冬青香气淡雅,色泽微黄的茶水在四个茶杯里各倒八分满,不多也不少。   “这么多年了,你这未卜先知的本事还是如此厉害。”沈无端毫不客气地坐下,拿起杯子就喝了一口,随即毫不给面子地“呸”了,“好苦。”   叶浮生眨眨眼,端起茶杯细细品味,先是皱眉,继而又舒展开来;“入口极苦,回味却甘。”   “人生亦是如此,先苦后甜方明真意。”端清笑了笑,他将满头灰败的白发散散束在脑后,面容看起来比先前老了十来岁,却少了那种不近人情的孤冷,从内而外地变得温润起来,看着他们的时候眼里如落了一把天光云影,澄澈得不可思议。   叶浮生垂下眼睑似有所悟,楚惜微自觉说不出什么大道理,干脆牛嚼牡丹地喝干一杯茶,再给自己添了一杯。   端清问道:“战况如何?”   “焦灼了这些天,胜负已分,就待收拾残局了。”楚惜微言简意赅,“魔道这次元气大伤,白道虽然得胜也是自损八百,都得休养生息,少说未来十年起不了大风浪。”   “天生光影,阴阳相成,能有一个平衡已经是最好。”端清放下茶杯,“你们有什么打算呢?”   “待此间事了,先回百鬼门处理事务,然后……”楚惜微顿了顿,握着叶浮生的手抬起头,“我们想请道长带路,去太上宫和飞云峰一趟。”   沈无端不怀好意地笑了:“哟,丑媳妇见公婆?”   端清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老不修当即闭嘴,叶浮生暗叹了句“一物降一物”,遂嬉皮笑脸道:“是啊,我要娶个如花似玉的媳妇儿,不得先带回去让师父掌掌眼?”   楚惜微挑了挑眉,重复道:“你娶?”   叶浮生对他眨眨眼,诚恳道:“你嫁也行。”   楚惜微当即决定今晚身体力行跟他好好谈谈这个问题。   端清抬头看了眼身后光秃秃的桃花树,目光里闪过一道柔色,应道:“好。”   他们在后院里煮茶清谈了一晚,说了江湖大事,也笑了家长里短,不知不觉夜色将明。前院中两个闲不住的小兔崽子绕着圈子你追我跑,时不时看看两边院门,忽然间瞧见远方一道烟花窜上天迹,炸开了绚烂颜色。   阿如一时没收住脚,跟谢离摔成了滚地葫芦,后院的四个大人也被惊动,陆续走了出来,看着那边烟花接连升起,在隐现天光的穹空上铺展开流光溢彩。   小孩子不知道这烟花代表了什么,却看见了叶浮生他们脸上同时露出的笑容。   四大两小在院子里站了很久,直到狂风卷动流云,头顶昏暗的天幕亮起了一道刺目的光,将原本沉寂冷漠的颜色染上红缎似的艳丽,太阳热烈夺目的影子在云后隐隐若现,晨曦被无形的手剪裁成金丝玉絮,一片片延伸舒展,仿佛暗夜破了一个洞,抛出了一团生机勃勃的火。   这不是叶浮生第一次看日出,却是他最喜欢的一次。   万物枯荣生灭,一面在黑夜里腐朽溃烂,一面又在阳光下生长回春,世人也好,世情也罢,或峥嵘,或潦倒,都在这样一个轮回里转过。   也许终有一天,冷铁刀剑断刃卷鞘,高山流水填平消逝,连江湖岁月也在时间长河里辗转绝唱,但有一线天光,便是热血未凉。   叶浮生恍惚了片刻,又被一个拥抱拉回了神智。   楚惜微双手环过他的身体,将头轻轻放在他肩膀上,侧头轻轻一笑,道:“师父,我们该回家了。”   那双眼里映有华阳暖日,驱走了冷夜刀锋的寒凉透骨,稳住叶浮生半世飘摇的风雨行舟。   你心安处,是我一生所归。   注:改自白居易《初出城留别》:“我生本无乡,心安是归处。”   青山荒冢说:   赶在双十一前完成了这一章,至此,《封刀》正文完结,番外不定期陆续补充。   写到这一章感慨良多,然而现在匆匆之下语不成熟,只能暂时简单感谢一下大家长期以来的支持和喜爱,没有你们,这便是一本孤独的书。   感谢,鞠躬。 第212章 番外四(上)·物是人非事事休   一、   慕清商来的那一日,秋风乍起,吹落了满树枯叶纷扬如雨。   赫连御在那棵将死的树下看着他,如望谪仙人。   院子里面躺着一只死狗,跪着一排人,其中锦帽貂裘的少年满脸不服气,却被赫连绝的手掌用力压住,一声也不敢吭。   他是赫连绝的幺子,名唤赫连钊,娘是妾室,死的又早,因此从小就学会了欺软怕硬,在父兄面前乖顺得像摇尾巴的狗,背地里就狗仗人势,赫连家旁系子弟里没几个敢惹他,毕竟跟人结仇还能报复,被狗咬了难道还能咬回去?   没人搭理他,赫连钊也惯会给自己找乐子,养了好几只恶犬,纵其伤人赏乐,专挑家族里没名没分的几个野种和下人动手,其中被他盯得最紧的就是赫连御。   赫连御他娘据说是个犯了大错的贱婢,沦为辗转众人的玩物,后来生了这没爹的儿子便血崩而死。按理说这样的小野种早该被丢去喂狗,偏偏赫连绝不仅把他留下,还给了他一个名字。   野种无名无姓,赫连御却有了正经名字,哪怕半点倚仗也没有,到底是挂上了赫连家的谱,算是赫连钊半个弟弟,去叫他膈应得很。   赫连御是被一个舞姬养大的,她名叫腊梅,是被掳来的中原女子,年轻时为了固宠保命,每每怀了孩子便灌了藏红花打掉,到如今色衰爱弛膝下无儿,因着曾跟赫连御生母梓颜有姐妹之情,便承了她临终的请求,把这个孩子认了下来。   她现在不得宠爱,日子反倒要比被冷待于后院的姬妾好过,在偏房里做着粗使奴婢,磕磕绊绊地把赫连御拉扯到了十岁。   赫连御从小懂事,知道自己不受人待见,也就很少出门讨嫌,成日里乖乖跟着腊梅干活,直到两个月前腊梅因为失手砸碎了夫人心爱的紫砂茶壶,被打断了一条腿,不得不在屋子里养伤,他这才踏出小院子,帮着一些丫鬟仆人捡豆子擦板凳,每天换来点剩饭剩菜果腹。   他长得讨人喜欢,也乖巧得不像孩子,本来不该惹上是非,偏偏运气不好,遇到了赫连钊,这家伙平日里低伏做小,就惯会拿人出气,那天正赶上心情不好,就叫人把赫连御揍了一顿,本来这事儿就差不多了,却半路被路过的赫连麒叫了停。   赫连麒这人说不上好心坏心,只是觉得那不争气的弟弟跟一个小孩儿较劲着实丢脸,训斥了赫连钊一顿,就把赫连御给放跑了。这样一来,赫连钊就像被抢了肉骨头的狗,每天都要来咬赫连御一回。   他把手里一碗热汤倒在赫连御头上,小孩皮肤本来就细,当下就被烫红一大块,痛得哭叫起来,赫连钊越听越满意,抬手给了他两耳光,说:“再哭大声点儿,把我听笑了就放过你。”   赫连御扯着嗓子嚎了好一阵,喉咙里都是血气,他才大发慈悲,把碗里剩下的一块肉骨头往地上一扔,他带来的那条大黑狗顿时两眼放光地扑过去啃,赫连钊拍拍小孩的脸,道:“今天厨房没剩饭了,去,从它嘴里把肉抢回来,不然你就等饿吧。”   赫连御看了看膘肥体壮的大黑狗,又想想自己的小身板儿,于是瘫在地上没动,赫连钊又踢他一脚:“还不快去?你抢赢了,我给你娘请个大夫。”   所谓的娘自然不是生下他就撒手人寰的梓颜,而是照顾了他六年的腊梅。赫连御犹豫了一下,眼看那骨头都要被吞下去了,终于咬咬牙,扑了上去。   狗向来护食,更何况是到了嘴里的肉?一人一狗当即滚成了一团,赫连御把吃奶的劲都拿了出来,死命去掰狗嘴,把小小的手伸进去掏那块骨头,犬牙咬在他手上,血腥刺激了狼犬凶性,陡然暴起将他扑倒在地,张口就去咬他喉咙。   赫连钊年纪不大,但颇有几分狠毒,见状没叫人去拦,反而哈哈大笑,赫连御的胳膊挡住了狗嘴,犬牙陷进血肉里,简直要活活从他手臂上咬块肉下来。   小孩儿吓得哭都忘记了,只能死命推搡,一名少女忍不住开口道:“钊弟,不如就算了吧?”   “大哥说了,男子汉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既然说了话,哪能这么算了?”赫连钊鼻孔朝天哼了一声,余光扫过他们,“今天这事儿,谁敢告诉我大哥,我跟他没完。”   此言一出,再也没人敢开口,眼见一场惨事就要降临,赫连钊突然眼前一花,下一刻,赫连御的哭喊戛然而止。   一支白玉簪插进了黑犬的脑袋,力道极大,易碎的玉石却分毫无损,大半都钉入头骨,只有雕刻着云纹的头端留在外面,染上一线血红。   手上咬力一轻,赫连御愣住,却掀不开死沉的狗尸,只能侧过头去看来人。   赫连钊一怔之后,火冒三丈。   这条狗是他从赫连麒那里得来的生辰礼物,平日里没少仗着狼犬凶戾飞扬跋扈,眼下却被人当着他的面宰杀了,这已经不是打狗不看主人面,而是把他脸皮也扒下来踩!   他气得眼眶通红,转身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开骂:“哪个不要命的杂……”   “啪”地一声,脑袋都被打偏,五指印浮现在脸上,半张脸都肿了起来,赫连钊被打懵了,却不敢再叫嚣,小声叫道:“爹……”   打他的人正是家主赫连绝,他早年在塞外打拼,素喜蛮人的胡服打扮,今日却罕见换上了高冠华服,连耳上金环也去了,是难得的郑重模样。   “跪下!”赫连绝平日对他的作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今天也没心思管他,而是向前方一拱手,道:“慕先生,在下教子无方,让先生见笑了。”   赫连钊一愣,小心翼翼地转过头,这才发现有一个人不知何时已经越过了自己,蹲在了赫连御身边。   观其背影,是个身材颀长清瘦的年轻男子,身负一把古朴长剑,一身白衣绣着流云暗纹,泼墨长发披散在背,蹲下时迤逦一地流光。   他一手托着赫连御的胳膊,一手小心把狗尸拎开,犬牙拔出的刹那鲜血立刻从可怖的咬洞里涌了出来,男子的手指在伤口附近推了几下,挤尽污血,然后掏出条帕子把赫连御的手臂包起来。   赫连御只是怔怔地看着他,像个傻子。   男子脸上覆着一张雕刻云纹的白银面具,只露出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声音透出时更增低沉冷淡,语气却是很温和的:“别哭,还疼不疼?”   赫连御鼻子一酸,胸中的委屈翻江倒海。   从小失去双亲,被人当贱种畜牲看待,让人欺负了不敢喊疼,回到屋子里腊梅也不敢替他出头,只能让他忍着。   迄今十载,度日如年,这是第一次有人问他,疼不疼?   他吸了吸鼻子,小声说:“疼。”   二、   从梓颜坟前离开后,慕清商随赫连绝来的这一路,心里难得没底。   他回忆着梓颜的音容,想着幼时在迷踪岭唯一给了他关爱的女子,若非没有她的柔善温良,也许在这躯壳里活下来的不是自己也不是端清,而是一个满心阴郁的恶鬼。   可惜梓颜因他而死。   慕清商不会说什么‘逝者已矣’的无谓之言,也不会在一无所用的悲戚里长吁短叹,他虽然难过,却很清楚自己该做什么——梓颜死了,便把她的尸骨迁出迷踪岭,寻她曾经说过的山明水秀之地妥善安葬,然后好好安置她唯一的骨血。   他在来的路上想了很多种赫连御的处境,却没想到会是这样。   射簪救人,一气呵成,他把还在抽泣的小孩子抱起来,入手就不由得皱眉——十岁大的孩子,抱起来竟然比只大猫重不了多少,摸到的几乎都是皮包骨头。   他想起了自己那些年食不果腹、挣扎市井的日子,推己及人,心里就生出了无限的可怜,对赫连绝的告罪解释也没怎么听入耳,道了一句“失礼”,就抱着赫连御走远了。   慕清商没抱过孩子,不由得有些无措,小心翼翼地用手抱着,就跟搂了个稀世珍宝一样,唯恐再磕碰着了。等到走出人群,他才轻声问道:“你住哪里?我带你回去。”   赫连御缩在他怀里不说话,他只好去问了过路仆人,在他们战战兢兢的指引下来到了那处粗使下人才居住的小院子。   看着这堪比柴房狗窝的住处,慕清商想来这孩子该是下人的小孩,难怪要被主家欺负,便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低头走了进去。   腊梅断了条腿,却还在干活,正把双手泡进冷水盆里洗衣服,忽然就听到男子温和的声音:“请问,这孩子住在此处吗?”   她一愣,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冷冰冰的银雕面具,当即便唬了一跳,目光落在他怀里的赫连御身上,被那血淋淋的胳膊吓得脸色发白。   “御、御儿……”腊梅用脏兮兮的袖子胡乱擦了擦脸,一瘸一拐地走过来,想伸手去接,又不敢靠近,只能怯懦地问道:“我是他娘亲,大人是……”   “在下姓慕,这孩子受了点伤,请夫人先带我进屋替他处理一下。”在端清没出现的时候,慕清商向来很好说话,他看了看腊梅的双手,便没有把赫连御递过去,而是屈尊跟着她进了那脏乱狭窄的屋子。   腊梅碗擦了好几遍,给他倒上一碗白水,慕清商碰了碰碗壁温度,这才把水凑到赫连御嘴边,看小孩儿狼吞虎咽喝了几口,便把他放在自己腿上,拆开染血的手帕,细细端详那些伤口。   污血已经被他挤了出来,但伤口依然可怖,慕清商蘸着剩下的白水给他擦洗干净,这才从怀里摸出金疮药来,细细涂了一层,又让腊梅取了条干净的布,给赫连御包扎好了。   自始至终,赫连御都一言不发,小心翼翼觑着慕清商,可惜目光穿不透那张铜墙铁壁般的面具,只能目不转睛地看。   慕清商给他包扎着胳膊,顺手给这孩子摸了摸骨,出乎他意料的是,这小孩的根骨很是不错,如果不是因为梓颜,恐怕赫连家不至于将他糟践至此。   这般想着,又被那湿漉漉的眼睛看得心软,他摇摇头,摸出个巴掌大的锦囊,道:“里面有几颗糖丸,你先尝尝。”   说完,向腊梅虚虚一引,问道:“可否请夫人借一步说话?”   腊梅略一踌躇,跟着出去了,赫连御盯着织绣精致的锦囊看了好一会儿,才伸手把它打开,从里面摸出小指头大的雪白糖丸,含一颗在嘴里,甜滋滋的。   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吃到糖的味道,只觉得天下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滋味,再也舍不得咽下去,直到含化成一口甜津津的水。   慕清商向腊梅问了关于赫连御的一些问题,当了解这孩子十年遭遇之后,他面具下的脸庞已经冷凝一片。腊梅忐忑地站了一会儿,鼓起勇气问道:“敢问大人,是否我家御儿不懂事,冲撞了您?”   “……没有。”慕清商回过神来,他回头看了一眼还在吃糖的小孩,声音放低,“在下想收他做个弟子,传授文武,出行游历,不知夫人意下如何?”   原先跟赫连绝定下的事情,到现在已经让慕清商在心底划去,他愿意把赫连御留在迷踪岭,前提是赫连家会善待这孩子,然而今日所见,连赫连家嫡系的小少爷都狠毒至此,哪里还能让他放心?   慕清商问出这句话,已经在心里盘算着该如何跟赫连绝重议条件,哪怕为此应下更困难的事情,也不是不可以的。   腊梅心中一惊。   她虽然现在日子难过,早些年也在赫连家风光了一段时间,见的大人物不少,因此也颇有几分眼力,从慕清商来到这里,她便揣着一颗上蹿下跳的心,丝毫不敢怠慢,唯恐招惹祸事。   可她没想到慕清商却是来跟她商量这件事,不是施舍,也非强迫,而是再平和不过的商榷。   “……恕贱妇眼拙,不知大人到底是何身份?”   “哈,我姓慕,名清商,在江湖上忝有薄名,至于身份不敢言,只问夫人是否认得这把剑?”慕清商微微一笑,解下背上长剑,递过剑柄,让腊梅看到了剑格上的流云刻纹。   腊梅霎时心头快跳。这些日子她虽然没在夫人面前伺候了,之前却无意间听她与老爷的谈话,说要给大少爷请一位教授武学的师父,而人选似乎是中原武林风头正盛的一位剑客,名号破云。   她心里明白,这无疑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却不是她家御儿能接得起的。倘若因为赫连御的原因,让赫连麒失了这样的机会,不但他们母子会招来麻烦,恐怕还要牵连这好心的大人。   然而没等她开口,身后就传来稚嫩的声音:“真的吗?”   慕清商早听到他跑过来了,不过在他眼里,男女老少都该一视同仁,更何况这是关乎孩子未来的大事,因此也没阻止他偷听,闻言蹲下来,手指擦掉小孩嘴边的糖渍,轻笑道:“你愿意跟我走吗?”   赫连御刚要说话,就被一手捂住了嘴,腊梅咬牙道:“我替御儿谢了大人抬爱,只是他年幼势微,没有这样的福气,我身边也离不得他,就…   …辜负大人好意了。”   慕清商皱了皱眉,他道:“恕在下之言,夫人母子的处境并不为善,何不借此脱身?”   “各人有各人缘法,没那个命,就不要去争,否则……”腊梅忍住眼泪,她毕竟只是个大事不知的女人,年纪也大了,没有那般敢抢敢争的勇气,只想着忍气吞声地平淡度日,哪敢平白无端跟主家少爷争利?   慕清商还待再劝,门外就传来了赫连绝的声音:“慕先生,原来你到了这里。来,越儿快给先生见礼。”   他回头一看,赫连绝满脸含笑似乎刚才的事情都未曾发生,身后除了几个护卫仆从,就只有一名十六七岁的少年人,剑眉星目,颇为英气。   这便是赫连绝的长子,赫连麒。   此子他有所耳闻,据说天资过人、品行端正,他来之前也抱有期待,但是现在见面之后就在心里摇了头。   赫连麒资质不错,但此子看似温和无争,笑容里却含了算计,分明是个还没修炼到家的小狐狸。   慕清商自问不是什么聪明绝顶的人,只不过有粗浅的看人眼力,混迹江湖十年没被浪潮压下,不过是幸于所遇人事并非大奸大恶,算是老天开了眼给予眷顾,因此他对于徒弟要求也并不苛刻,只要心思端正就行了。   毕竟这世上勤能补拙,本性却难改。   他心里叹气,又看了赫连御一眼,适才腊梅明言拒绝,现在当着赫连绝的面自然不好再提,只能设法给这两人加些保障,好叫他们的日子过得舒坦些。   这般想着,慕清商伸手再摸了摸孩子的头,道:“既然如此,在下先行告辞,敬请珍重。”   “谢大人通达。”腊梅低下头,用力按住赫连御,不敢让他哭出来。   慕清商随赫连绝他们离去,赫连御在腊梅怀里用力挣扎着,他鼻尖是熟悉的盥洗味道,眼睛还死死盯着慕清商逐渐远去的背影,嘴里残留的甜味也慢慢回转成淡淡苦涩。   腊梅的话还在他耳朵里回响,他年纪小,听不懂那么些弯弯绕绕,只在这刹那间明白了一件事。   年幼无能,势单力薄,就永远没有选择的机会。   三、   赫连御终究还是做了慕清商的徒弟。   那一日过后,慕清商跟赫连麒相处了几日,此子表现一如他所想,根骨不错,心思却重,难把心机用在正途上,看似落落大方,却尽是小家子气。   赫连绝看出了他兴致缺缺,倒也不急于施压,亲自接手了赫连麒的教养,请慕清商两月之后再回来看看。   慕清商不喜欢迷踪岭,如此自然不会久待,他离开赫连家的那一天,赫连御没有出现,他去小院里看了看,也没见到腊梅,便只好带着些遗憾走了。   可他没想到重逢来得这样快,也这样猝不及防。   他孑然一身,了无牵挂,一路并不赶趟,只单人匹马悠闲自得,三天下来才到了一处边陲客栈,入夜时分正在客房歇脚,忽然有店小二来叩门,说楼下有个孩子来找他。   慕清商有些惊讶,下楼之后才看到赫连御灰头土脸地蜷在客栈门边,眼巴巴地望着楼梯方向,看见他的时候,好像满身灰尘都抖了抖。   赫连御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我娘没了,她让我来找你。”   说完就倒了下来,慕清商一把捞住他,把了把脉才放下心来——太累,太饿,悲怒攻心。   短短几天的时间,发生了什么?   慕清商让小二烧了热水,再吩咐送了米粥小菜,亲自动手把小野狗一样的赫连御洗刷干净,等赫连御醒过来的时候,发现他摘下了面具,正在吹凉一勺滚烫的米粥。   听到动静,他侧过头,轻声问道:“醒了?”   满室烛光似乎都被收在那张面容上,右眼角下的朱砂痣似有容华。   他还小,不知道什么是“陌上人如玉,君子世无双”,只知道慕清商好看,比他见过的任何人都好看。   然而这么好看的人,现在眼里只有一个微不足道的他。   他忍不住往被子里缩了缩,结果让慕清商抓了出来,拿被子裹好身体,只露出个脑袋瓜,然后一勺一勺喂完了一碗米粥,这才问道:“你饿了好几天,发生什么事了?”   赫连御的手抠着被褥,半晌后却是把那句话重复了一遍:“我娘没了,她让我来找你,我就一路打听跟过来了……你收我做徒弟,我什么都听你的,别丢了我,好不好?”   慕清商不忍心去逼他,决定自己去打听,眼下不再追问,道:“好。”   短短一个字,赫连御的眼眶便红了,可他这一次没哭,只是身子在瑟瑟发抖。   他这副样子,慕清商反而更担心了些,一步也不敢离。等到赫连御终于再度睡过去,他才拿了些银钱给跑堂,吩咐他出门去打听些事情。   自然是什么也没打听到,腊梅母子在赫连家是最低贱的存在,少了这两个人,还不如少了两条狗引人注意。   他不知道,其实在他离开赫连家的那天,赫连御正在被打。   赫连钊挨了父亲一顿教训,本来就心中有气,再听说这位贵客竟然没看上自己大哥,便把一切都迁怒在赫连御身上,那天趁着大家去送行,他就把赫连御拎到了后山,打了个半死。   他这次学乖了,打人不打脸,用的也是巧劲,管叫人痛得死去活来,外表却瞧不出多少端倪。打完之后,就施施然下了山,准备把那小兔崽子留在山林喂狼,回头死无对证,谁也不会因为这么个小贱种来触他霉头。   好在腊梅很快就来了。   她看着赫连御被带走,不敢拦,哪怕心急如焚也迈不出腿,直到看见赫连钊下了山,才敢进山去找赫连御。   赫连御趴在地上爬不起来,连疼都喊不出生了,像个奄奄一息的猫儿,腊梅忍住眼泪把他背回来,掏出慕清商当日留下的药胡乱给他擦涂,却听见孩子嘴里喃喃念着“带我走”。   刹那间,她捂住嘴,泪如雨下。   赫连御醒来,就看见腊梅一动不动地坐在身边,像一些不怀好意的下人故意唬他时所讲鬼故事里的尸体,直到他小心伸手去摸了摸,被反手攥住,吓得一抖。   “御儿……”黑暗里看不清腊梅的表情,他只听见娘还带着哽咽的声音:“告诉娘,你是不是还在想那位大人?你……是不是想跟他走?”   他犹豫了一会儿,蚊吶般“嗯”了一声。   腊梅问:“小少爷打你,疼不疼?”   “……疼。”   腊梅抽泣了一下,她忍住泪水,把一个小小的包袱塞到赫连御手里,把窗户打开,说:“那你走吧。”   赫连御一呆,就听腊梅絮絮叨叨地说:“娘给不了你什么,包袱里是两件衣服和今天没吃完的馒头,你拿着在路上吃……衣服里面有两吊钱,是我攒下来的,不多,省着用,千万别让人抢了。御儿,你……去找那位大人吧,他今早刚走,应该追得上,你要是找到他,就一定要紧紧抓住,别再放手了。”   “……娘跟我一起走吗?”   “娘老了,走不动了。”腊梅亲了亲他的额头,柔声道:“趁现在天黑了,从小路跑吧,娘……等你回来。”   赫连御犹豫了很久,最后被腊梅连推带搡地催走了。   他鼓着气跑了好远,可最后又神使鬼差地绕了回来,来来回回折腾了大半夜,再回到赫连家附近时天已经蒙蒙亮。   他躲在后门旁的房檐下,正琢磨着怎么进,冷不丁后门大开,有两个仆人抬着一卷破席子出来了,其中一个骂骂咧咧:“真他娘的晦气!这贱女人死就死了,还要给我们找麻烦!”   “也不知道哪里想不开,居然跳井了,她那龟儿子也没见着,不晓得是不是被鬼捉了!”   “别说了,怪吓人的,走走走,抬去荒坟扔了吧。”   “……”   赫连御呆若木鸡。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跟上去的,只知道回过神来的时候,那两人都走了,自己跪在荒坟累累的山岗,面前的破席子散开,露出里面湿漉漉的尸体。   昨晚还对他温声细语的娘,现在已经双目紧闭,嘴唇青紫。   他抓着娘的手,却暖不回性命。   赫连御伏在腊梅尸体上嚎啕大哭。   有些东西,哪怕抓在手里也转瞬即逝;有些人,哪怕近在咫尺也旋即无踪。   四、   慕清商给赫连绝去了一封信,告诉他自己不会再收赫连麒为徒,作为交换,他签下了一个有求必应的条件。   不违道义、不涉无辜、无愧家国,只要是满足了这三点,今后赫连家再有所求,他绝不推辞。   赫连绝在腊梅自尽、赫连御出逃之后就已经猜到了这个结果,只能说人算不如天算,强求也是无用,便干脆把梓颜和腊梅的骨灰送了过来,自此一诺相承。   那天落木萧萧,慕清商带着赫连御到了一处抱山环水之地,亲手挖开土地,让赫连御洒下了第一把泥尘。   他觉得自己没有欺骗赫连御的资格,便把当年旧事都一一说了明白,然后俯下身跟赫连御对视,诚恳地说道:“你若恨我,天经地义,只是要先给我补偿的机会,此后恩仇两清,愿你海阔天空。”   赫连御在新坟前痛哭失声,抓着他的手却用力很紧,半点也不放开。   当天晚上,慕清商把他哄睡了后脑子便是一嗡,等到第二日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趴在了桌上,旁边放着一张墨迹未干的信纸。   自《归海心法》伤体之后,慕清商就很少再看到端清留笔,哪怕沈留说了他只是因功法缘故沉眠修心,到底是不能放心,现在见了这熟悉的笔迹,慕清商忍不住喜上眉梢,却在一阅之后沉下目光。   端清的性子孤冷直率,留书自然也是言简意赅,上面只写了一句话:此子能藏善忍,当心。   慕清商看了眼还在睡的孩子,摇摇头,将信纸丢进香炉里烧成了灰烬。   赫连御这辈子吃的第一颗糖是慕清商给的,过的第一天好日子,也是从跟了他开始的。   慕清商给他起了个新名字,叫“慕燕安”,意在安宁太平,是对一个孩子最平淡也最深的祝愿,叫赫连御喜欢得紧,从此把原来的名字压了箱底。   慕燕安换上了新制的绸布衣服,头发被慕清商挽起髻,露出玉雪可爱的小脸儿,被慕清商牵在手里走过大街小巷,眼见迥异迷踪岭的风土人情,看着什么都稀奇。   他什么都没见过,慕清商就带着他挨个看清楚,从糖人面猴儿到琴棋书画。他看着看着,却生出了没见过世面的自卑,心里头的好奇高兴也渐渐淡了。   天下英才不知凡几,偏偏慕清商这般人物,却被他这个井底之蛙缠上了。   慕清商会不会后悔?他有没有一直留住他的本事?   慕清商感觉到那只小手动了动,于是低下头问他:“是不是累了?”   “……我不累,但我不想看了。”他仰起头看着慕清商,“师父,你教我武功吧。”   “这么急?”慕清商一怔,揉了揉他的头,“也对,看热闹什么时候都可以,先教你些防身的本事才对,不然等我不在的时候,你遇到危险怎么办?”   慕燕安握着他的手一紧,半晌才“嗯”了声。   他看着慕清商,气度高洁,玉树临风,哪怕戴着银雕面具看不清容貌,也能引来不知多少人驻足顾盼,和他这个穿上金缕衣也不像高贵出身的贱种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   就连现在握着的手,也不知何时会松开。   他小小的胸腔里仿佛在这一刻翻江倒海,汹涌着莫名的恐慌和愤怒,下意识地深吸了几口气,活像吞进了锈迹斑斑的刀子,从嘴里到内脏都刮得鲜血淋漓,弥漫开让人既恶心又迷恋的腥味。   慕燕安缩在慕清商背后,慕清商轻轻拍了拍他,不见他出来,就当他是怕生了,弯腰将慕燕安抱了起来。   慕燕安双手环着他的脖子:“师父,你是不是很厉害?”   慕清商想了想,道:“保护你,应该够了。”   “那……你会一辈子保护我吗?”   慕清商思考了一会儿,冰冷的面具蹭了蹭孩子的额头,声音从后面带着笑意透出:“说不好,我只能保证……我死之前,你会活着。”   慕燕安不再说话,他抱紧了慕清商,把头贴着他胸口,似乎在听那埋藏皮骨之下的血肉跳动。   慕清商感觉怀里的小孩在瑟瑟发抖,他以为是冷了,就抱得更紧了些,抬脚往客栈走去。   他并不知道,慕燕安的颤抖不是冷,不是害怕,而是一种没来由的战栗。   在知事起便惨遭虐待,他不是不怨,只是除了忍无能为力。   那些眼泪和鲜血很多时候不敢外流,只能往肚子里吞,久而久之,便仿佛有一颗种子在心里生根发芽,在见到慕清商之后,正慢慢从那颗满目疮痍的心中开出了一朵血淋淋的花。   红得发黑,黑得发亮,就像心头热血都凝固成一颗恶毒的种子,到如今终于抽枝发芽,怒放心花。   不觉欢喜,只生可怖。   他想,自己大概是烂了。   慕清商这样的人,应该不会喜欢烂了心的孩子,所以他还得继续忍着。   他抱着慕清商,像快要掉下深渊的人抱住最后一根藤蔓,眼里心里都只有一个念头,他不懂这到底是什么,只知道不能放手。   哪怕最后真的掉了下去,摔成一滩粉身碎骨的烂肉,也要抓住断藤死不放手。   五、   慕清商心里的人与事都太多了。   他虽居无定所,却四海为家;纵疏离有礼,也仁善心热。中原武林排得上名号的人物对于他来说都不陌生,其中有志同道合的友人,也有惺惺相惜的仇敌,曾被恩怨情仇波及,也被正邪黑白牵绊,只是没有一次能真正把他困扰住。   冷剑破云,心无旁碍,是非曲直衡量在心中一尺,不容阴谋诡计置喙,也不偏听偏信。   慕燕安在他身边慢慢从矮小瘦弱的孩童长成英姿挺拔的少年,慕清商却仿佛被时光眷顾,依然是那般清净无尘的模样。   也许再过几十年,他满头青丝成雪,绝代风华衰老褪色,也依然是一人一剑缓步江湖浪潮,最终实在走不动了,就停留在哪处青山绿水中,背倚古树,面向苍穹,直到日升月落,乘风而去。   若非带着慕燕安这个包袱,慕清商一定会活得更潇洒,他一直努力地向前跑,却一直也追不上。   慕燕安的年纪毕竟还小,他心里藏着那么多阴暗与恶毒,只是慕清商先入为主地没看出来,对他是掏心掏肺的好。于是在只有两人同行的日子里,慕燕安看多了世情嘴脸,已经学会了如何当面一套背地一套,脸上的微笑越来越沉着温和,心里的毒花也开得越来越灿烂。   他跟着慕清商踏遍中原,尤其厌恶极了那些个世家大族,凭者卓然出身就可高人一等?借着先辈祖荫就能惊才绝艳?慕燕安不服,他只有满心的嫉恨,一点也不服。   他看得清清楚楚,这些人礼待他是因为敬畏慕清商,丢掉“破云传人”这个身份,他慕燕安什么也不是。   他做得好,是理所当然;他做错了,是有辱师门。   十七岁那一年,他去参加了武林大会,借机把看不顺眼的世家子弟统统揍了一顿,下手不轻,被他踢下台的人没几个能站起来,趴在地上像条死狗,被扶起来的时候连路都走不稳。   刚出了一口郁气,他就听到了旁人议论纷纷,这些人赞赏着他年少不凡、能为出众,更惊叹着慕清商教徒有方、他日破云后继有人,看着端坐高台的慕清商,犹如蝼蚁跪舔着神。   他觉得恶心透了。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慕清商给了他一切,所以他慕燕安永远都要被压在慕清商这三个字之下,旁人看他,是把他看成慕清商的传人,而不是他本身。   慕清商对他那样好,慕燕安觉得自己没有理由去怨他,咬碎的牙和着血吞,装乖卖巧一如既往,但每到看着那些逢场作戏的人,总无端端生起暴戾。   他觉得手很冷,需要什么滚烫的东西来温热。   可他不知道那是什么。   直到他杀了人。   与杀伐果断的端清不同,慕清商是惯不喜做无谓伤亡,无论挑战寻仇,不到万不得已,他都是点到即止,常说如果不给别人留余地,就是不给自己留退路。   慕燕安总觉得他心慈手软,但是被慕清商带在身边,他自然没有杀人的机会。因此趁着这一次去西南除恶,慕清商独斗魔头后身负重伤,不得不回太上宫闭关,他便独自在江湖上闯荡了月余。   第一次杀人的时候他怕得全身都在抖,但是当剑刃穿心而过,热血流淌在手,他却渐渐不怕了。   热血在手上冷却,性命在脚下轻贱,再怎么不可一世,早晚还不是烂成一堆骨头,跟蛇虫鼠蚁作堆。   他无师自通地明白了一个道理——生来有高低贵贱,唯有死亡一视同仁。   如何才能生杀予夺?慕燕安想起了不久前的那个魔头,这是他所见唯一能把慕清商逼到囹圄的人,而对方所倚仗的那本秘籍虽然被焚毁,却让他记在了脑子里。   《千劫功》第一层,炼血。   从一开始在无意间斩落了江洋大盗,到后来只要有了为恶者被他遇上,都得把命留下。   那些蠢货说破云传人嫉恶如仇,只有慕燕安自己知道,他只是找了个理由杀人。   慕清商出关那一天,他刚好回去,带回了一封沾了晨露的书信。   信是从西南寄来,落款是赫连绝,当年连看他一眼都吝啬的家主,现在屈尊降贵亲笔给他写了千字长言,其实摈弃掉毫无意义的粉饰太平,就只有一个意思——让他回赫连家,辅佐赫连麒。   小孩子大抵是复杂的,既能因为一顿打骂记仇,又能很快被糖果糕点哄开心。但是慕燕安不一样,他的心早就烂了,糖只能甜在嘴里回味成苦,好了的伤疤却不会让他忘了疼。   慕清商也看了书信,问他:“你想回去吗?”   他点了点头:“想的。”   拿下银雕面具的慕清商实在温柔好看得过分,就连凝眉不悦的样子也没几分威严,慕燕安只手托腮地看着他,忽然就觉得看上一辈子也不会看腻。   慕清商道:“虽说不言家务事,但你自己也当清楚,赫连家如今来信的目的到底为何。”   前段日子听说赫连家发生内乱,分裂成两派,一派以赫连嫡系为首,以旁系为主的一派却在迷踪岭内另立门户,号称葬魂宫。   有人的地方就会有冲突,冲突的根源不外乎利益。赫连家从来等级森严到残酷无情,主家的一条狗都比旁系一条人命重要,早些年是赫连绝正值壮年威震家族,现在那个男人已经老了,两个儿子一是扶不上墙的烂泥,一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当然要在这个风雨飘摇之际找个帮手回来。   慕燕安看着他:“那是我家,我该回去。”   “……那就回去吧。”慕清商捋了捋他脸上的乱发,笑道:“倘若有事,一纸飞书,我定来寻你,别怕。”   慕燕安清清楚楚地知道,虽然说破云传人方在江湖崭露头角,但是对于赫连家来说实在没多大用处,他们看中的是自己身后的慕清商,以及与慕清商有所联系的几大势力。   让他回去,一为协助赫连麒,二是以破云剑盛名施威,三是把慕清商拉下水。   慕燕安都能想明白,慕清商自然也清楚,然而他依然把选择权交到了慕燕安手里,仿佛这不是一件关系重大的事情,只是普普通通一个承诺。   他当即就收拾了行装,慕清商一路送他到了渡口,慕燕安的船顺着风水驶出好远,回头还能看到柳堤旁那道白色身影,越来越小,却一动不动,好像会在这里一直等到他回来。   他无声地说:师父,我很快就会回来。   无论曾经如何,迷踪岭毕竟是慕燕安的家,那么……他就该,拿回自己的家。   血洗旧仇,尸砌高楼,既然原来的赫连家他不喜欢,那就换一个吧。   他满心打算得很好,却错估了天意弄人。   这一去如愿以偿,再回首物是人非。   六、   慕清商这次被《千劫功》所伤,引发了体内长生蛊异动,战到最后若不是端清及时醒来,以他两心之力才堪堪压下蛊虫作祟和乱走真气,然而却反噬严重,闭关一月不见起色,现在既然慕燕安回了迷踪岭,他就干脆转向太上宫找师兄弟们。   一路上真气几番暴动,他一回太上宫就被端涯拿住,在忏罪壁里待了整整两年,等《无极功》突破到了“任情”境界大圆满,才总算被放了出来,马不停蹄地去迷踪岭找慕燕安,却没想到会看见这一幕。   时隔两年的再见,是从一个巴掌开始的。   慕燕安被慕清商一路拖进了密室,昨天练功时抓来的人还没被送走,生气全无地蜷在笼子里,手脚被割开的地方血液凝固,地上一片狼藉,闻之作呕,慕清商在踏入这里的时候,左手就紧握成拳。   慕燕安被他扔在地上,不觉得痛,只有点可惜这些见不得光的东西脏了慕清商的眼。   慕清商撕开他的衣服,看到心口处的血红花纹一路顺着皮肉蜿蜒向上,与血管经脉虬结,像快要冲出领口的毒蛇,那一刻他眼眶通红,抬手给了慕燕安一巴掌。   清脆的一声过后,屋子里静得没有人说话。   慕燕安跟在慕清商身边这么多年,没被骂过一次,连说句重话也是没有的,慕清商对外人多么礼待疏离,对他就有多少温柔耐心,不管是哪里做得不对,也是说教多,责罚没有。   唯独这一次,他亲手打了他。   这一耳光不重,连让他红脸都没有,更不用说与当年被欺负的时候相比,可慕燕安就是觉得疼,跟挖心一样疼,他越疼,笑得越灿烂:“师父,两年不见,就要急着教训吗?”   慕清商没说话,他抓紧慕燕安的手,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面沉如水地往旁边的小门走过去。   这里是赫连家的练功房,因为慕燕安两年前选择了修炼千劫功,所以他练功的地方就设立在刑牢上面,每当杀性上来亦或练武需要,就可随意下牢去挑几个人出来。   慕清商抓着他的手走过那曲折如肠的暗道,腐朽腥臭的气味越来越浓,昏暗的烛光映出墙壁上斑驳的血迹和抓痕,好像底下关的不是人,而是些垂死挣扎的畜牲。   推开眼前玄铁门,就能看到后面的牢房,慕清商抬手打算捏碎铜锁,被慕燕安挡住了。   “别看了,师父。”慕燕安道,“你都猜到了,还看什么?一堆腌臜玩意儿,碍眼。”   “……把这些人都放了,跟我回中都。”慕清商说着用力去扯那铜锁,被慕燕安一指点上,手臂便是一麻,玄铁门被失去控制的内力震响,里面隐隐传来了咒骂。   “我说了,这些东西不值得脏了师父的眼,你别看。”慕燕安挡在玄铁门前,“你要进去,就得踩过我的尸体,不然我不会让你看那些人一眼。”   “……慕燕安!”慕清商心中的悲恸愤怒阵阵上涌,翻搅成一口择人而噬的旋涡,眼前阵阵发黑,“你为什么要练《千劫功》?”   “因为我不够强。”慕燕安认真地看着他,“谁要捏死我,都比捏死蝼蚁难不了多少。我不想死,就得让别人去死,然后踩着他们活下来。”   “为师会保护你,谁敢动你?”   “可你不能保护我一辈子,师父。”慕燕安委屈道,“师父,你和我不一样,你高洁出尘,天下敌友皆敬你三分,哪怕有朝一日你一无所有,也还是你。可我呢?我没了你,没有实力,就什么都不是。你早晚有一天会离开,而我不想在那之后过回以前任人欺凌的日子。”   “你现在离开赫连家,废了千劫功,我定会保你一生平安无事,就算我死了,你也不会沦落到那步田地。”慕清商凝视着慕燕安的眼睛,《千劫功》是邪门功夫,嗜血疯狂,伤人伤己,一不小心就是万劫不复,赫连家是在利用你威慑葬魂宫,是让你给赫连麒做踏脚石!如今对你多好,他日十倍讨回!你这样一意孤行地练下去,不是与天下为敌,就是死于走火入魔。这样的下场,你想经历吗?”   慕燕安眨了眨眼睛,心口的血红花纹在烛光下越发妖冶,仿佛鲜血在经脉间汨汨流动,他道:“不试一试,怎么知道呢?”   慕清商气道:“就算你成了,可是踩着无辜人的尸骨苟活下来的性命,你能安稳吗?”   “死的不是我,我怕什么?”慕燕安摸了摸自己的脸,“既然这么多人为我而死,我当然要活得更好才对得起他们啊。”   “……你为什么,变成这样了?”   黯淡的烛光映在慕清商的面具上,更增了冰冷森然,慕燕安抬手把那碍眼的面具取了,这才道:“我变了吗?”   师父,我一直都是这样的,只是你有眼无珠,看不清楚身边的不是羔羊,而是狼。   他想了想,还是决定顺着慕清商:“大概是变了吧,至于什么时候……应该,就是你看不见的时候变了。”   慕清商双手紧攥,苍白的指节发出轻微响动,忽然传来一阵钻心的疼——是他无意中把左手小指给折了。   疼痛让他从怒意中清醒,他看着慕燕安,像看着不认识的人,然后忽地反手拔剑。   一剑破云的威势无人敢当,哪怕慕燕安今非昔比,也绝不敢挨他这一剑,下意识地侧身躲过,慕清商也本不是劈向他,而是灌注内力,连门带锁猛然劈开。   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里面是一个环形人造水池,池中浸着大铁笼子,十几个人被关在里面,只有头脸露出水面,肢体已有部分被泡得溃烂,那水是淡淡的红色,腥臭扑鼻。   只一眼,慕清商握剑的手便颤了颤,他抬步向石头桥走去,被慕燕安一把抓住。   “师父,桥上有机关,你这么走过去会被化尸水淋上一身,别动。”慕燕安叹气,“一年不见,我们去外面聊聊吧,这里实在不适合叙旧。”   慕清商还剑入鞘,寒声道:“废了《千劫功》,放了这些人。”   “不……”   他的拒绝刚刚出口,胸口就挨了一掌。   慕清商这一掌携着雷霆之怒,肋骨都差点被打断两根,胸中气血翻滚,顿时嘴边就见了红,慕燕安单手撑着冰冷地面,半天也没爬起来。   “我再说一次,废了千劫功,放了这些人。”   慕燕安看着居高临下的慕清商,这是他第一次看到慕清商发怒,这个人平时脾气好得不像话,慕燕安不止一次猜测要怎样才能让他怒上形色,没想到是因为自己。   这些年来,慕清商所有的温柔耐心都给了他,如今连愤怒也给了他,好啊,好得很,慕燕安满意极了。   他咳出一口血,放软了口气:“师父,千劫功我已经第三重了,你现在要我废了它……不是要我的命吗?”   慕清商笼在袖中的手紧了紧,他道:“放人。”   “好,我放人……你别生气了。”慕燕安终于站了起来,去牵他的手,仿佛摸着一块冰,“怎么这么凉?我们先上去吧……我,马上放人。”   慕清商一言不发地跟他离开,站在练功房外看着慕燕安喝来仆从,把水牢里的人都放了出来,发现这些人都没有性命之忧,只是都被废了丹田,遭过酷刑,下半生也毁了。   他看着慕燕安顺他意思好好安置了这些人,脸色稍霁,却实在不知该怎样面对如今的慕燕安。   不过两年而已,一个人为什么就会变化这么大?   他从小带大的孩子,到底是何时……让他自己都有些不认得了。   慕清商神色疲倦,看着他放人之后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再看了慕燕安一眼:“收拾东西,跟我走。”   慕燕安退后一步:“我不走,我好不容易成了赫连家的三少爷,为什么要走?”   慕清商将眉拧得死紧,忽然间脸色一变,目光顷刻冷了下来,抬手一掌就要打向慕燕安的丹田。   丹田是武人要害所在,一时间慕燕安脸色大骇,下意识地拔了剑,只听慕清商冷哼一声,变掌为指在剑上一弹,铁刃竟然断成了两截!   眼见慕清商这次动手带上前所未有的冷厉,慕燕安一咬牙,弃了断剑以修罗手罩了过来,一时间指与爪皆成幻影,当慕清商一指点在慕燕安掌心的时候,他只觉得一股精纯内力在手臂经脉间炸开,痛得撕心裂肺。   然而慕清商没有趁机动手废他武功,而是闷哼了一声,脸上神情突然变了,深深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地走了,脚步难得慌乱。   有属下小声来问:“三少爷,那些人已经安……”   “都杀了。”   属下一怔,就见慕燕安转过身,笑中带杀:“十九个人,都杀了,尸身拿去喂狗,把血取了灌进水池里养蛇。”   属下背脊一寒,连忙应了:“是。”   七、   慕清商此去了一年才再次来到迷踪岭。   彼时慕燕安刚得了一封密信,见他来了便随手将书信焚化,慕清商皱了皱眉:“什么人?”   那封信的主人乃是葬魂宫主赫连沉,也是赫连主家现在最大的死对头,一年前慕清商跟赫连绝大打出手,又帮他去关外对付了数名异族高手,如此恩威并施才换来赫连绝不再纵容慕燕安修炼《千劫功》。   然而他们都不知道,慕燕安早已在暗中跟赫连沉搭上了头,他需要对方的支持,那人需要他的能力,两者一拍即合,正好狼狈为奸。   因此面对慕清商的问话,慕燕安笑了笑,拿话哄他:“有姑娘家写来心事,我虽无意,到底得顾全着人家面子。”   闻言,慕清商面色稍霁,打量了他一眼:“你也到了合婚的年纪,该考虑终身大事了。”   慕燕安并不喜欢这个话题,在他眼里,世上没有哪个女人配得上慕清商,也没有哪个女人入得了自己的眼,这世上的声色犬马都不过是逢场作戏的棋子,哪配得上“终身”二字?   然而他没有反驳,笑着走到慕清商身边,问:“师父为何突然来了迷踪岭?”   “来看看……”你过得好不好。   后面半句话在他心里转了转,思及《千劫功》一事,到底隐患还在,慕清商便叹了口气:“你自己保重,我先走了。”   “……师父要去哪儿?”慕燕安扯住他的手,“我知道师父对我如今作为看不过眼,但是赫连家眼下强敌环饲,徒儿孤立无援,《千劫功》虽强,到底未成圆满,是真的怕……”   “那你就跟我走。”   慕燕安攥紧了拳,满眼不甘。   慕清商脚步一顿,终究还是抽回了手:“你会没事的。”   慕燕安的眼光几乎要哭出来,慕清商终究不忍心,上马之前对他道:“不要轻举妄动,等我回来。”   他走了,扬鞭策马,一骑绝尘。   慕燕安只留下了一张冷冰冰的银雕面具。   他看着慕清商离开的道路,手指摩挲着面具,脸上的笑意还在,凝固成一幅皮笑肉不笑的画。   ——你真的会回来吗,师父? 第213章 番外四(下)·谢却春风辞故人   一年后,赫连绝死了。   他的死并不引人意外,毕竟这个男人年事已高,从前留下的沉疴暗伤也在这两年相继爆发,何况在这之前,他引以为傲的长子赫连麒不知为何被葬魂宫的人抓住,没等赫连家开出条件赎人,对方就送来了两个大盒子。   第一个盒子里面码着整整齐齐的肉片,每一块儿的大小都几乎无差,发黑的血凝固在肉上,像血膏一样;手脚和脑袋被放在第二个盒子里,赫连绝亲手打开的时候,正好对上赫连麒残留惊恐的脸,和死不瞑目的眼睛。   丧子之痛让这个老者遭到了强烈打击,倒下之后就卧床不起,曾经盛极一时的赫连家只剩下赫连钊还勉强支撑。   过了这么些年,他依然是个只懂得气急败坏的纨绔,或者说在赫连家这种连根都腐烂的地方,能养出什么好鸟?慕燕安假意惺惺地帮他抵挡外敌、整顿家务,实际上是把赫连家的生意往来、资产根基都烂熟于心,挑出些还堪用的人,组成自己的一番势力。   那天晚上月明星稀,慕燕安像化成了一道鬼影穿过夜幕,来到赫连绝房中。   赫连绝怒急攻心,如今瘫痪在床,口歪眼斜,手指不受控制地屈伸,这般难看的模样,却总能让慕燕安高兴起来。   他翘着腿,手指轻敲桌面,说:“家主的那封信,写得可真是声泪俱下、诚挚动人,没想到一介武夫,也还有这样的文采,真是让晚辈钦佩啊。”   闻言,赫连绝眼睛瞪大,他的手颤巍巍地指向慕燕安,可到了一半就无力垂下。   那封信……他倒下之前,只写过一封信。   如今赫连家内忧外患无数,赫连绝心知大厦将倾无可挽回,便让被他寄予厚望的赫连麒暗中离开,带着他亲笔书信去中原投奔慕清商。   破云剑出道多年,从来一诺千金。看在当年的恩情上,慕清商一定会保下赫连麒的性命,救下赫连主家的无辜稚子,如此总算是留了香火。   他一直想不通,明明是那么隐秘周全的安排,明明赫连麒武功高强心思缜密……为什么,他会落在葬魂宫手里?   直到现在。   看着赫连绝脸上浮现出病态潮红,显然是气怒到了极点,慕燕安越来越高兴,手指摸出那封血迹斑斑的书信,靠近烛火一点点烧成灰烬。   “恨我?可惜,家主恨错人了啊。”他轻轻一笑,“人不是我杀的,把他出卖给葬魂宫的人也不是我。”   他只是在偷听到这件事情后,借此向赫连钊“投诚”。   赫连钊被赫连麒压制了近二十年,不像个弟弟,像个呼来喝去的奴才,以他那比针尖大不了多少的心胸,这些年忍气吞声不过是没有机会反戈,但是现在不一样。   赫连家靠着他们两兄弟共同支撑,他已今非昔比,恨不得每日在赫连麒面前晃上三四遍,狠狠地扬眉吐气,才能将小人得志表现得淋漓尽致。   他那么嫉妒赫连绝的偏心,一旦知道在这生死关头,父亲依然是选择把唯一生路给了赫连麒,心中又会怎么想呢?   得到慕燕安的消息后,他摔碎了屋子里所有东西,又偷偷叫人收拾好,然后许诺了无数美人财富,让慕燕安去把这个消息悄悄透给了葬魂宫。   于是那一晚,赫连麒自以为隐秘的逃生,不过是闯了场万劫不复的陷阱。   慕燕安说话的时候,赫连绝一直在急促喘气,脸越来越红,眼睛越睁越大,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   在他说完最后一字的时候,那只枯槁的手重重地垂落下来,脑袋一歪,赫连绝死了。   怒气上涌,体内残余的内力冲击心脉大穴,却困于经脉受阻,最后被不得宣泄的内力寸寸震断心脉。   慕燕安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的尸体:“就这么死了啊……原来,弄死你,这么容易。”   说话的时候,门外已经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有人来了。   他依然静静地站着,房门被一脚踢开,赫连钊带着几个武功不错的家臣把他围了起来,那张讨厌至极的脸上只在刹那间闪过悲色,然后就被疯狂和扭曲代替,手指向他的时候,不知是害怕还是什么,竟然一直在抖:“他、他害死我爹和大哥,是葬、葬魂宫的奸细,抓起来!”   慕燕安一点也不意外。   他虽然在来到这里后就向赫连钊表达了不计前嫌的“善意”,可赫连钊的眼里,他不过是从一个小杂种长成了大杂种,反正都是畜生,没什么两样。只不过因着他如今身份武功,赫连钊才起了利用心思,到了现在,该是兔死狗烹的时候了。   私通葬魂宫、暗害赫连麒的事情总要有一个交代,慕燕安就是他看好的替死鬼,眼下赫连绝也死了,还不宰了以平息众怒,难道是留着过年吗?   慕燕安没辩解,任凭他们把自己拿下,扔进了兽栏。   赫连家塞外出身,家族里养了不少猛兽作为玩宠,个个都是吃生食长大,凶悍不输野物,而里通外敌的叛徒就要被投入其中,把一身血肉筋骨喂了赫连家的猛兽,好歹算一种赎罪。   自始至终,慕燕安一直在笑,他丝毫不怕,与赫连钊擦肩而过的时候,只是一个轻飘飘的眼神,就让后者毛骨悚然。   他像畜生一样被戴上镣铐,一路带向兽栏,但他的眼神却一直看着山门的方向。   静悄悄的,没有动静。   为了树立威信,赫连钊带着家族中所有能说得上话的人坐在高台上,看着他被扒掉外衣推入兽栏,然后打开铁栅栏,放出了六只虎狼。   这段日子赫连家忙于处理事务,这六只畜牲都饿了很久,爪子不安分地磨蹭着地面,从喉咙里发出压低的吼声,恶心的涎水从口角滴落,慢慢散了开来,把慕燕安围在了中间。   场外的人都忍不住粗喘,那是一种践踏人命的兴奋和自以为是的高人一等,愚蠢得一如当年。   小时候被狗咬过,慕燕安最讨厌这样的畜牲,他的眼神很冷,背靠着铁门,听到四面八方的喝骂与嚣狂,始终无动于衷,只是抬头看了看天空。   离月上中天,还有一个时辰。   慕燕安勾了勾嘴角,下一刻,一只饿狼按捺不住,纵身朝他扑了过来,风声破空而至,慕燕安眼睛一眯,几乎闻到了那股令人作呕的畜牲味道,千劫功在体内运转到极致,束缚手脚的镣铐被他自己生生挣断,后仰避过的刹那,右手屈指成爪,捏住了狼的喉咙,指头破开皮毛挖出了五个血洞,手却顺势而下,从血洞一路往下划拉,就像切开最柔嫩的豆腐。   在他站稳之后,光裸的上半身喷溅上鲜血,五指慢慢送开,残余的碎肉和血一起掉落在地,而那只狼就在这片刻间,被他从颈部向下活活撕开了肚皮。   众皆哗然。   他丢下肝肠横流的狼尸,踩着黏糊糊的血,向剩下五只畜牲勾了勾手,笑得像个鬼:“来啊。”   他身上的血腥太可怕,笑容也温柔到狰狞,五只畜牲被这残虐的杀戮震慑,好半天没有轻举妄动,可是最终,饥饿感战胜了恐惧,它们一起扑了上来。   从幼时跟随慕清商开始,他没有遇到过生死之间的危险,在回归赫连家后,他装得目光短浅,接受了作为工具的使命,大肆练习《千劫功》,也从来都是他虐杀别人。   赫连家要用他也忌讳他,这功夫能在短时间内让一个人变强,但是极容易走火入魔,经脉尽断而亡。   慕燕安一直都很小心,他把自己表现在初入第四重的地步,能抬高自己的话语权深入内里,又不会过于招人忌惮,甚至面对慕清商,他也没露口风。   实际上,他除了用赫连家抓来的人练功,还会趁夜偷偷出去,虐杀山林野兽和岭外之人,早已经是第五重巅峰了。   这一晚与野兽搏命,他没用自己出色的招式,而是变成了另一头野兽,用最简单的拳脚对抗。   高台上的赫连钊以为他气力不继,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不过是在等。   直到月上中天,长夜风冷。   原本安静的山岭突然间发出尖锐哨声,伴随着一阵轰然炸响,火光冲天而起,呼嚎和哭喊携带血气随着风席卷而来,在瞬间压过了兽栏的惨状。   葬魂宫暗客突破了外围,潜入赫连家据地打开关卡,里应外合,长驱直入。   赫连钊等人脸上惊恐无比,只有慕燕安还在笑。   “太慢了……”他这样想道。   掀开压在自己身上的老虎,他的肢体上有密密麻麻的抓伤,小腿甚至被咬掉了一块肉,并不觉痛,早已麻木了。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血,遥遥看向赫连钊。   明明自己站在高处,可赫连钊依然有种被俯视的感觉,电光火石间,   他终于想通了关键:“是、是他!他在拖延时间,快跑!”   “跑?跑到哪儿去呢?”   高墙上已经闪现密密麻麻的人影,个个都带着血腥气,弯弓搭箭,森冷寒光对准了台子上每一个人。   慕燕安徒手扯开栅栏,从死人身上捡了件衣服披上,样子狼狈不堪,行步时却从容自在如胜券在握的帝王。   他一步步踏上高台,血淋淋的手指捏住赫连钊的下巴,仔细看了一会儿,摇头:“真难看啊。”   “你……啊!”   短促的话语戛然变成凄厉惨叫,那两根手指忽然向上一递,活活挖了赫连钊一只眼珠子。   带血肉丝的眼珠落在地上,被慕燕安一脚碾压着,他侧耳听了听,似乎在听这微不可闻的声音。   赫连钊倒在他脚下,捂着脸抽搐惨叫,慕燕安无趣地转过头,依然是看向那山门方向。   烈火熊熊,可是火光万丈里,没映出他等待之人的影子。   他伸出舌头,细致地舔掉手上的血迹,眼神幽深。   ——师父,你既然不来,我就不等了。   九、   慕燕安再见慕清商,是在三天之后了。   那一场大火早已熄灭,曾经盛极一时的赫连主家已经被葬魂宫吞并,不愿降服的人统统被割了脑袋,在迷踪岭外的大树上挂成长串,从远处望去,好像是这些树成了精,长出一张张扭曲可怕的人面。   慕燕安换上了一身黑底暗纹的长袍,脸色苍白无血,手指摩挲着那张银雕面具,坐在上首的男人饶有兴趣地开口:“一点也不担心?”   葬魂宫主,昔日赫连绝的侄子赫连沉,也是慕燕安这一年来真正的合作对象,如今计划达成,皆大欢喜。   但是慕燕安很清楚,一山不容二虎,对方不会让自己逍遥多久,只是眼下不知对方底牌,谁也不肯先露白。   赫连沉说的,是在今天黄昏时候回到迷踪岭的慕清商,那人一身血污风尘,狼狈得一点也不像传说中的破云剑。他看到了岭外密密麻麻的人头,闯过了山中巡视的属下,一路直奔赫连家故地,却只看到满目废墟和遍地被火烧得无法辨认的残尸。   迷踪岭内发生如此巨变,罪魁祸首自然只能是葬魂宫。慕清商连喘口气都没有,单人一剑杀上宫门,只要他们交出赫连家的活口,从黄昏到半夜,至今还不退反进。   “当然会,那可是我的好师父……”慕燕安坐直身体,“凭你手底下那些家伙,灭了赫连家那群废物不在话下,对付破云剑,怎么能不让人担心?”   赫连沉觑着他的脸色:“那,你有办法吗?”   “他要活口,我们就给。”慕燕安起身,“那八个活口给我,我带他们去断魂崖……见见我的好师父。”   冷风呼啸,慕燕安佯装成被绑缚的模样,和那八个妇孺跪在断魂崖上,身边的小孩儿吓得浑身战栗,可惜舌头都被拔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慕清商闯上来的时候,守卫都被他杀气所震慑,忍不住直往后退,就连埋伏好的暗客都险些现出了身形。   他的目光急速扫过跪在地上的人,发现慕燕安之后,长长地松了口气。   慕燕安看着他,一身白衣都被血汗和尘土染得肮脏不堪,平日高整的发髻早散下来了,被风拂起的时候露出一张面无血色的脸,眼眶血丝密布,尽是疲倦不堪。   那只握剑的手,虎口已经崩裂,却依然握得很稳。   赫连沉越众而出,向他天花乱坠地说着什么屁话,慕燕安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他只听见慕清商寒声道:“赫连家内部之事,在下本不该插手,只是当年承赫连家主一情,今日当有还报,不能与宫主做这份人情。现在,请把人交我,否则只能让宫主将命留下了。”   一言不合,便起围杀,慕清商一直在向这边冲,最后终于到了慕燕安面前。   他流了很多血,站得却依然很稳,挥剑挑开九人的绳索,刚要转身对慕燕安说句话,就被一个双眼含泪的赫连家女子猛然撞开。   来不及了。   慕燕安的一剑从背后穿出她的胸口,血肉喷溅了满手,却犹有余力,穿过了慕清商的身体。   这一剑对于强弩之末的慕清商而言,无异是雪上加霜。他站得笔直的腿终于跪了地,右手以剑支身不倒,左手落入尘埃,死死抠起了一把泥沙。   “你来晚了,师父。”他蹲下来,直视着慕清商的眼睛,“你这个时候来,有什么用呢?”   剩下七个孩子都还小,他们口不能言,泪水糊了满是尘埃的脸,畏惧地聚在慕清商身边。慕清商咳出一口血,勉强站了起来,看着他时目光闪动:“燕安……”   “我把赫连钊活活烧成了灰,洒在这里的每一处地方,师父你踩着他的骨灰,感觉如何?”慕燕安的手接过一把长剑,笑容温柔,“师父,你既然走了,就不该回来。”   慕清商抬手拭去唇角血迹,道:“我回来了,就一定要带你们走。”   “我们?”慕燕安指了指自己,大笑,“师父,你以为……我还会跟你走吗?我好不容易拿下了赫连家,那些权势地位唾手可得,扶摇直上指日可待,我为什么要跟你走?至于他们……”   顿了顿,慕燕安的手指一一点过这七个孩子,语气轻松:“你可以试试,能不能从我手里抢人。”   言罢,他就动了,手起剑落,直斩一个孩子的头,被慕清商抬剑架住,昔日的师徒,如今终于兵戎相向。   一者为杀,一者为护,在这方寸之地腾挪辗转,慕清商心有顾忌,慕燕安却放手施展,到最后,已经力竭的慕清商终于松开了破云。   他多年未尝一败,如今输给了自己亲手教导的徒弟。   七个小小的头颅滚落在慕清商身边,他整个人都在颤抖,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惊悸和愤怒,几乎吞没了他整个人。   他的手指碰了碰犹有余温的尸身,颤声问:“……稚子何辜,为什么?”   慕燕安凑在他耳边轻声道:“师父答应过要保赫连家一道血脉,我也不为难,那么……留我一个,不是很好吗?”   慕清商推开了他,站起来,踉跄了几步。   慕燕安从小看着他的背影,只觉得他高不可攀遥不可及,如今终于把这个人拉下神坛,胸中升起难以言喻的快慰和满足,连带之前久候不来的怨憎也没了。可是当他托起慕清商伤痕累累的手,看着他空洞呆滞的眼神,万般风仪毁于顷刻,那欢喜的感觉也沉淀成无法形容的复杂。   一剑破云开天地,千古一人已足矣。   他赢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是应该欢喜的,可是现在却慢慢笑不出来了。   “你既然来了,就别走了……师父,留下来,陪陪我。”慕燕安轻声道,“这里十面埋伏,你走不出去的,我……你对我仁至义尽,我不会再害你,你留下来,我还听你的。”   慕清商只是看着他,一言不发。   慕燕安觉得这是极好的,他一点都没想过要害慕清商的性命,世上可以没有任何人,但慕燕安不能没有慕清商。反正师父从来没怪过他,就算这次犯了错,还有天长日久的时间来把隔阂填平。   半晌,慕清商忽然笑了。   慕燕安不是第一次看见他笑,这个男人不仅被时光眷顾,笑起来更得天独厚,只是今天笑得太难堪,苍白疲倦如行将就木的老人。   他莫名有些不安:“师父,你笑什么?”   “我笑自己,做错了一件事。”慕清商摇摇头,“罢了,错就是错,如今多言无济于事。你已经长大了,心机武学俱有所成,我……再教不得你什么,就此放过吧。”   慕燕安握紧手中剑,笑意凝固了:“师父,你要逐我出师门?”   “我说了,是我之过,没教好你。”慕清商疲惫地探口气,“道不同不相为谋,这一次是赫连家事,我无权置喙,今后的路……你自己且行且珍重吧,只是还得多言一句,为人处世若不给别人留余地,也是不给自己留退路的,我不想看你山穷水尽那一日,更不想有一天……”   “亲手清理门户,对吗?”慕燕安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师父啊,你可还记得当年答应过我什么?现在,你说要清理门户?你想,杀我?”   ——“师父,你是不是很厉害?”   ——“保护你,应该够了。”   ——“那……你会一辈子保护我吗?”   ——“说不好,我只能保证……我死之前,你会活着。”   昔年之言历历在耳,慕清商闭上眼,握剑的手紧了又松,慕燕安丢了手里剑,却握住他的手,抬起那把破云横在自己颈边。   “师父,我给你这个机会。”慕燕安笑着说,“你现在杀了我,一了百了,我保证你还能活着离开迷踪岭……就这一次机会,错过就没有了。”   他嘴上这样讲,心里嗤笑,目光与赫连沉遥遥一对,暗处弓箭手已悄然弯弓拉弦。   慕燕安的话,半真半假。   慕清商现在要他的命,他绝不反抗,因为这条命本来就是慕清商给的,他收回去,天经地义;   但是他不会让慕清商活着离开葬魂宫,不会容忍自己死后还有别人做慕清商的徒弟,死也一定要拉着慕清商一起。   他满眼都是期待,等着慕清商的选择,把身家性命压在这只手上。   慕清商终于动了,破云剑往后一撤,他还没松口气,便见剑气如虹,划破了黎明将至的天空,向着他的脖颈封喉而至!   慕燕安脸上的笑容消失在这刹那,然而下一刻,他的眼睛睁大了!   一瞬间,十几枝箭矢飞射而来,破云在间不容发之际忽然轮转而回,荡开箭矢,却仍有两枝捉隙而来,一枝射穿慕清商右肩,一枝射中慕燕安左腿。   他踉跄跪地,却猛然抬头,一道带着血色的白影在这一刻划过眼前,剑光洒落如雨,竟然硬生生杀出了一条血路来。   没有人再敢阻拦。   赫连沉把他扶起来,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你就这么放过了?”   “怎么会呢?”慕燕安的手指抠进了泥里,他看着自己那把染血的短剑,目光阴鸷得犹如地狱,“他既然没杀我,就注定得跟我回来。”   后来的事情如慕燕安所料那般。   昔日人人推举的破云剑主沦为了天下不齿的疯魔罪人,一枚金令挑起了异族与大楚的明流暗涌,曾经交友四海的人变成了武林公敌,而慕燕安一番唱作俱佳,成了“大义灭亲”的英雄。   他终于把慕清商逼上了绝路。   慕燕安那天很高兴,因为慕清商放在心里的人与事几乎都背叛了他,   从此以后除了自己,慕清商一无所有。   他只能跟他走了。   做大侠有什么好?讲仁义有什么?人这辈子短短数十载,管那么多做什么?生杀予夺,翻云覆雨,谁挡了路便杀了谁,没人敢对你说个“不”字,这才是快活!   慕燕安心里有那么多妄想,他笑着走向慕清商,看着那人退无可退。   他看到那双暴露在面具外的眼睛染上湿意,他以为慕清商一定会跟他走。   那么高高在上的人,怎会舍得死呢?   可他没想到——   “我做的任何事情,不为任何人、任何说法,只为让自己活成堂堂正正的人。”   话音还在耳畔,人却已经消失在慕燕安眼前。   那处高崖下面是无着绝壁,和一川湍急江河。   慕清商头也不回地跳了下去,慕燕安在那一瞬伸出手去,没能抓住他,只拽住了破云剑。   剑刃切入血肉,手掌鲜血淋漓,可他恍若未觉,挣扎着爬到崖边,看着那一道白影如折翼飞鸟,消失在苍茫之间。   他伸出手,什么也没抓住,只有风从指缝穿过。   慕燕安怔怔地,他看着深不见底的高崖,眼中好像吞进了万丈黑暗,湮灭了所有的光。   他不明白,一点也不明白。   背后无数人欢呼雀跃,大喊着“魔头伏诛”,还有人叫嚣着下山搜查,不可放过活口,而慕燕安依然趴在崖边,染血的破云剑还被他握在手里,剑刃好像和血肉长在了一起。   慕燕安直勾勾地看着下面,可惜除了一片苍茫,什么也看不到。   这高崖十死无生,更何况他受了那样重的伤,就算侥幸没在山石上摔得粉身碎骨,掉进大江里一样是把一身血肉喂了鱼虾。   可慕清商不该死的。   ——不,慕清商是自己跳崖,与我何干?   ——可他是被谁逼的?可他是不该死的!   脑子里七嘴八舌的声音交杂,嗡嗡作响,他什么都想不清楚,只能怔怔地往下看。   直到晨曦微露,旭日东升。   天上的太阳升起,可他的太阳陨落了,跟着那个人,一起掉下去了。   十、   三年之后,赫连御戴着白银面具走在山道上,背上的破云剑被他挂上一串骨风铃,摇动的时候叮当作响。   自从那天之后,世上没有了慕清商,也没有了慕燕安。   他重新变回了赫连御,人已长成弱冠男子,身量拔高不少,换上了一身白衣,把长发高高束起,揽镜自照的时候,镜子里映出的不是自己,而是那个已经死了三年的人。   可惜当他拿下面具,露出妖冶邪肆的眉眼时,再多的清冷超凡都跌进了尘埃里,违和到讽刺的地步。   “怎么学都不像你,不好玩。”他无奈地摇摇头,顺手把镜子给摔碎了。   当下他在前面走得正好,忽然眼前一花,脸上便是一轻,料峭春风扑在脸上,微寒。   清悦的女声从头顶传来:“阿商,你怎么又打扮成这……啊,不好意思,认错人了。”   赫连御抬头,看见盛放的玉兰花树间落下一截绯红衣摆,雪白的花朵下露出半张脸,可惜算不得人比花艳,反是被这玉兰花衬得她不够冰肌玉骨,所幸眉目清秀间暗含大气,倒也不算难看。   赫连御懒洋洋地笑了笑,伸手讨要:“既然认错了,就把东西还我。”   女子性格活泼精怪,将面具扔回他手上,合掌作揖,眨眨眼睛:“对不起,打扰了。”   “被你碰上一下,脏了……”赫连御摩挲了一会儿,把面具戴回脸上,突然飞身落在花树上,屈指成爪扣向女子咽喉。以他今日功底,被认为这一记十拿九稳,却不料那女子竟在间不容发之际从他指间逃了开去,惊鸿掠影般落在枝头另一端,连花叶都没颤上一下,仿佛身轻如鸿羽。   “你这人,脾气怎么这样坏?”女子的手握在腰间刀柄上,双眼微敛,“左右一个小小误会,我已经道过歉,你却还要咄咄逼人,一点也不大度。”   赫连御面具下的嘴角一弯:“大度的人最早死,因为他们不懂斩草除根,眼里心里装的累赘多,所以迟早要被连累死的。”   说着,他反手拔出了破云剑,遥遥指着女子的咽喉:“不过你要是乖乖让我剁了那只手,再说出刚刚是把我认成了什么人,我今天就不杀你。”   女子的目光在剑上一扫,嗤笑:“如此度量,你可不配这把剑。”   她一边说话,一边抽出了那把玄色长刀,镂刻的鸿雁几乎要振翼而出,仿佛敛羽飞鸟即将一鸣冲天,惊艳万里山河。   赫连御脸上的笑有些冷。   三年的时间足够让一个人的尸骨朽烂成灰,也足够让一些事情成为他心上伤疤,如龙之逆鳞,触之即死。   他拿到了破云剑,可是这把剑并不接受他,拿在手里还不如砍瓜切肉的菜刀好使。   当初所有人都认为他不如慕清商,连这把剑都看不起他,现在随便一个女人都有胆子说他不配。   他眯起眼睛,摸了摸剑柄上的骨风铃,笑得很轻柔:“哦?试试吧。”   刀剑相撞的刹那,玉兰树上杀意纵横,他们两人不仅斗上了兵器,还拳脚相加,只是这女子竟然是天生的神力,硬抗赫连御千斤坠仍不见退色,只是唇角微微见红,刀法却更是凌厉。   赫连御微讶。   这三年来他跟赫连沉面和心异,执掌葬魂宫暗门势力与之相辅相较,手里不知道染了多少自诩英豪的鄙人之血,却是难得遇到这样迅疾的身手。   女子的内功、招式皆不如他,只是她身法太快,以至于赫连御每一次撕破的都只是一道残影,而自始至终,她竟然都游离在这花树上下,轻快如抓猫逗狗。   心中一冷,赫连御还剑入鞘,变掌为并指,正要抵上女子刀刃的刹那,忽然听到了一声短促箫音。   这箫声太快太急,仿佛只是岔气时吹出的一个破音,却如惊雷炸响在耳畔,轰鸣作响,刹那时耳目一空,刀与指都偏了方向。   赫连御这辈子都没听过这么难听的箫声,偏偏其中蕴含的内力不容小觑,他嘴角一抿,避开女子捉隙而来的长刀,飞身落在了树顶上,踏着微颤的枝叶,回首准备看看是谁赶上门来找死。   就这么一眼,他的神情变了,所有的嬉笑讽刺都在刹那随着血色飞快褪尽,凝固与银雕面具如出一辙,若非眼瞳紧缩,恐怕也将冷凝成又一张假面。   小路尽头是一匹毛色黯淡的老马,一边慢吞吞地走,一边低头吃着路边花草,悠闲自在极了。马背上坐着个道长,一身衣袍黑白错落,满头墨发被乌木簪挽起简单整齐的髻,手执一管竹萧,可惜以被内力震裂。   他的脸色很苍白,像被冰封数年的死人,几乎没有活气,眉目疏寒,气度清冷,抿起的唇淡无血色,仿佛一叶薄薄的剑刃,唯一的亮色只有眼角一颗朱砂痣,仿佛在冰天雪地里点燃了一粒火星。   赫连御在那瞬间心头一震,如同一潭死水突然波涛汹涌,把一切陈情往事翻江倒海,只是还没有等他稳住风帆,就已经被人抢了先。   “阿商!”那女子还刀回鞘,顺手摘了朵还带着晨露的白玉兰,脚尖在花枝上一点,转眼就落在道长身后,伸手把他抱了个满怀。   她眉眼弯弯,笑得讨好:“这花好看,送你。”   道长本来是在看赫连御,闻言就回过头,将女子落在自己腰上的手松开,淡淡道:“惹是生非,胡闹。”   “是,我的错,再也不敢了。”她摊开手,指间玉兰花微微颤着,就像赫连御此时摇摇欲坠的身体。   他几乎有些站不稳,唯一透出面具的双眼贪婪地看着那个人,艰涩地开了口,可惜喉咙里被什么堵住了,终究没发出声音。   他想喊的是,师父。   这一声没能出口,可那人仿佛心有灵犀般,慢慢抬起头。   他看了赫连御一眼,仅仅是寡淡平静的一眼,就对女子道:“沈留让我来找你,走吧。”   女子换了个姿势,倒坐着身体,懒洋洋靠着他后背,道:“好啊,你可要慢点,别把我颠下去了。”   道长勒马回身,这时赫连御终于出声了:“这位道长……怎么称呼?”   道长侧过头,声音随着清风飘来,冷冷淡淡,始终不见起伏:“贫道端清。”   “道长与我,果然是很像,难怪这位姑娘会认错人,倒是在下失礼了。”赫连御微微一笑,负在身后的手已经紧握成拳,指甲抠破了皮,陷进血肉里。   他翻脸比翻书还快,女子撇撇嘴倒是没说什么,端清的目光在赫连御身上一触而收,道:“既然是误会,解开就是。只是,仅仅因为错认,便下手狠辣无情,这般不留余地,非君子所为,望自斟酌。”   赫连御情不自禁笑出了声:“道长……与我认识的一个人,也很像。都这么喜欢多管闲事,拿捏说教。”   端清无动于衷,倒是他身后的女子探出头来,问道:“那个人呢?”   “死了。”赫连御看着端清,嘴角一点点抿直,一字一顿,“我亲手杀的,尸骨衣冠都埋在我床榻之下,上坟方便,合葬也不必麻烦。”   顿了顿,他“呵”了一声:“不过,见到道长和他这么像,我差点以为是那人诈尸还魂来找我索命了……看来,我应该回去开棺刨出那堆烂骨头看一看,到底还有没有安分躺在那里。”   女子脸上的好奇敛了,她声音转冷:“逝者已矣,天大的恩怨也该放过,你这样做不怕遭报应吗?”   “要我遭报应?好啊,他亲自来动手,我高兴得很呢。”赫连御盯着端清,目光似乎要一寸寸剥开衣服皮肉,看到里面的心魂,“道长,你看如何?”   端清一勒缰绳:“不如何。”   “这样急着要走,看来道长是很不喜欢我了。”赫连御的手指慢慢屈伸,苦恼万分,“可我却一见道长,喜不自胜呢……不如,道长跟我走一趟,好不好?”   话音未落,他已飞身而至,五指扣向端清左肩,只见那把玄色长刀连鞘而来,挡在端清肩头,赫连御变爪为掌在刀鞘上一拍,才没被劈折了指头,双目顿时猩红,嘴角嚼着笑道:“贱人,你叫什么?”   “顾欺芳,是你姑奶奶!”铿锵一声,长刀出鞘,女子抵着赫连御的脖颈,“离他远点,滚!”   刀锋在赫连御颈上割出一线浅红,他浑然不顾,只是看着端清,声音有些哑:“你跟我回去……好不好?”   端清只是屈指一弹,轻轻震开顾欺芳的刀锋,看也不看他,勒马回身,道:“无谓纠缠,走了。”   这是条山间小路,草木繁茂,清晨还有雾气朦胧,那匹老马载着两个人慢慢消失在眼前,自始至终,端清不曾回头一瞥,赫连御也没再紧追不舍。   他一直目送端清的背影渐行渐远,魂魄都被无形的线牵扯过去,脚下却怎么也迈不开一步,仿佛这短短的距离间,隔着看不见的鸿沟天堑。   一步之差,咫尺天涯。   微凉的春风柔柔吹在脸上,隐约间带着花草树木的香,可赫连御觉得冷。   他忽然想起,那一年初见慕清商的时候,正是秋风萧瑟,却带给了自己那么多的温暖与依靠。   秋风未已君来此,春意乍寒君言辞。回首多少烟波事,风息云散至此时。   赫连御看得明明白白,端清那一个毫不犹豫的转身,已经是告诉了他一句话——   旧事不堪数,昔者不可追。   青山荒冢说:   关于赫连御这个人吧,他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坏人,阴险狠毒,贪婪狡诈,不择手段,没得洗╮(╯_╰)╭   这个番外的目的是补全剧情。   “我们的过去造就了我们的现在”,想必大家也很想知道这样一个彻头彻尾的大魔头到底有怎样的过去,以及那个真正的慕清商到底是怎样一个人,这个番外是一个不完美但聊胜于无的答案。   作为作者,我同情赫连御的过去,但并不赞同他的现在,因为人的未来都握在自己手里,每一条路都是自己的选择。   至于读者,一千个你们心里有一千种解答,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本书由 斯文__败类 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