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 zhangqiaozhen 整理 请手机用户输入m.jjxsw(久久小说网五个首写字母).com直接访问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墙头马上》 作者:微笑的猫 文案 不怎么霸道的总经理攻 X 有些二百五的西饼房跟班受 甜文!特别甜! 内容标签:都市情缘 情有独钟 因缘邂逅 甜文 主角:吴越、赵忱之 ┃ 配角:您记不住 =============== 第一章 墙头   赵忱之是有钱人,家里有个大园子。   有一天他心血来潮爬在围墙顶上修剪花花草草,不小心手滑剪刀掉了。这把剪刀翩然落出围墙外,在正骑车经过的吴越头上砸了个洞。   吴越哐里哐当摔出好远,竟然还没死,爬在马路牙子上一边血流如注一边给老朋友打电话:“郝江北,哥们中招了!临走之前还有几句话要交代,存折都缝在枕头里,密码是我生日,工资卡上还有十块钱,依照国家政策我选择火化,明年清明记得给我烧纸!”   赵忱之冲出来吓了一大跳,好在他个性冷静,又有应急的经验,二话不说捧住了吴越的头。   吴越怒问:“干嘛?!”   “我看看!”赵忱之砸伤了人,显得很着急。   他左右打量,迅速脱下衣服捂住吴越的伤口,片刻后松开。棉质T恤衫吸收了大部分鲜血,于是发现伤口在发际线内侧,大约需要缝上两三针,虽然血流很汹涌,其实并无大碍。   他略微放心了点儿,吩咐吴越说:“你在这里等,我去开车送你上医院。”   吴越却死也不肯上车,一手用赵忱之的衣服捂着脸,一手抠着地皮不放:“哥们看你就是为富不仁的主儿!咱们国家法律有漏洞,砸死了还没砸残了赔钱多,我可不能让你毁尸灭迹,要死也要死在你们资本家流淌着血与肮脏的东西的土地上!”   赵忱之说:“别胡说八道,你的伤口需要赶紧处理!”   吴越喊:“我不去!”   赵忱之拦腰把他抱了起来,塞进了车里。   吴越上了车却老实了,一直仰面靠在座椅后背上,半天才恶狠狠说出一句:“你赔我衣服!”   赵忱之扭头一看,才发现他穿的是工作服,白衬衣的领口、肩膀和前胸上血迹斑斑。   “回头我帮你送洗。”他说,“洗不干净我赔偿你一打。”   吴越却冷哼:“算了,回头买点儿猪肝给我补血吧。我本来就血色素不高,几年来一直在临界点徘徊,今天又让你给放了些,过两天怕是要肾亏。”   汽车飞快地开进医院停车场,赵忱之停好车,拉下吴越,拽着他快步往急诊室走。此时后者脑袋上的伤口还没能凝血,为了保护白色的工作服,他不得不低着头,让血顺着眉骨一滴一滴下落。   赵忱之问:“我那件擦血的T恤呢?”吴越说掉车上了。   赵忱之心想等一会儿反正要消毒,便干脆拿手把他的伤口压住了。他的手很热,用的力气又大,吴越不自觉朝后仰去。赵忱之连忙扶住他的背,说了句:“小心。”   医生见惯了这种阵势,只花了十几分钟就清理缝好了伤口,并用纱布覆盖包扎。他批评赵忱之,说你不能这样用脏手碰人家的出血口,很不卫生。   赵忱之说:“我手不脏啊。”   医生说:“你怎么知道不脏?你知道手上有多少种微生物吗?你知道这些微生物里致病菌的又有多少吗?”   吴越哭丧着脸说:“您别教育他了,来管我吧!”   由于伤口在头发里,吴越又铁了心拒绝在额头剃掉一块(口称“要么剃光,要么别碰我”),为了避免纱布掉落,医生只好用纱布条上下左右缠绕,把他包成了战斗英雄状。   赵忱之付过了医疗费,一直站在边上看,见吴越在医生缝合的时候很紧张,便按住了他的肩。结果吴越猛地把他的手拉下来紧紧握着,指甲抠得他有点痛。   缝针完毕,赵忱之问医生:“这种需要拆线吗?”   医生说需要,五天后来拆。   吴越不肯,说自己怕疼。   医生说:“你这种情况真不少见,许多人不怕缝针,却怕拆线,但是不拆是绝对不行哒!”   吴越又被喊去做皮试、打破伤风针。护士举着针头还没碰到他的肉,他就龇牙咧嘴喊痛。   护士说,小子如此脆弱,怎堪大任。   过了将近一个小时,两人才从医院出来,赵忱之直接往自己家开,因为吴越的小摩托车还落在那里。车已经被人——大约是小区保安——推到了路边,赵忱之粗略检查了一下,见没有什么缺损,转头问吴越:“你要到我家坐坐吗?”   吴越经过医院那一役,精神有些恍惚,扶着头没回答。赵忱之便说:“我给你找一件衣服换了,你这样可不能出门。”   吴越反驳:“什么我不能出门,明明是你不能出门,我只是沾染了一些战斗的血迹,你可光着膀子呢。”   赵忱之微微一笑,从后座拿出自己的血衣,对吴越做了个“请”的姿势,吴越便跟着他回了家。   一进家门,凉气扑面而来,吴越打了个哆嗦,赵忱之体贴地把空调关了。   吴越打量了一圈说:“你家真冷。”   赵忱之说:“刚才冷气开大了。”   吴越问:“你爸爸是路易十四?”   “嗯?”   “你们家跟电视上的凡尔赛宫一个格调,雕梁画柱炫耀夺目,装修花了不少钱吧?够气派,我喜欢!”吴越竖起大拇指。   赵忱之欲言又止,想想还是算了。   “和这殿宇宏大比起来,我觉得自己穿得寒酸了,”吴越打量他,“你也很寒酸。”   赵忱之笑得无所谓。   “冷啊,冷啊!”吴越抱肩叫道。   赵忱之上楼去拿衣服,吴越搂着胳膊坐在大红镶金、光华灿烂的沙发上,突然想起人失血过多也会觉得冷,难怪明明是大夏天,他却浑身上下打着哆嗦。   他一边哆嗦,一边不甘寂寞地玩着茶几上的一只魔方,赵忱之下楼时看见了,问:“你喜欢?”   吴越说:“以以前喜喜喜欢过,你你你们家有有热水吗?”   赵忱之以为他要洗澡,毕竟他脸上脖子上沾染了不少干涸血迹,于是说:“浴室楼上楼下都有,我去给你放水,但是刚才医生照应过了,你暂时不能洗头。”   “谁谁谁说我我要洗澡?”吴越显得很不高兴,“我冷,我我想喝喝喝口热茶!”   赵忱之“哦”了一声,把衣服递给他,自己去厨房泡茶。   吴越坐在沙发上换衣服,见拿来的是件长袖白色衬衣,心想:这小子还有点儿眼力劲啊,其一知道我冷,其二知道我必须穿白的。   赵忱之端来一杯红茶,坐到侧面的单人沙发上,把刚才从楼上带来的东西摊出来,大多是家庭常备药品,头孢、布洛芬、阿司匹林、创口消毒剂之类的。   他将瓶瓶罐罐和从医院配来的药装在一个包里,递给吴越说:“伤口需要定期消毒换药,你如果自己不会弄的话,或者去医院,或者来找我,我学过一点急救知识。”   吴越问:“您砸我的那把剪刀是古董吗?”   赵忱之颇为奇怪:“当然不是,只是普通剪刀,我正庆幸不是笨重的园艺剪刀呢,否则已经闯了大祸。”   吴越说:“没劲,如果是把古董,我回去还能吹个牛。鲁迅先生说过……”   赵忱之打断:“我觉得怎么联想也不关鲁迅的事。或者你先把今天的药吃了,咱们再来讨论鲁迅曰了什么,老先生骂人不带脏字挺厉害的。”   吴越拈起药片问:“不用给钱吧?”   赵忱之摇头。   吴越说:“那您再多给几片,我好囤积着下回感冒时用。”   赵忱之便真的又拿了几盒感冒冲剂来。   吴越问:“还有吗?”   赵忱之说:“你是药贩子?”   吴越叹口气:“药贩子那是多有前途的职业呀,我还不如药贩子。”   赵忱之坐在沙发上观察他:“服务业?”   “哎?”吴越抬起绷布脑袋,“看得出来?”   赵忱之指指那件血衬衣:“你的胸牌上写着呢。不错的酒店,原先可能经营混乱些,如今换了新的管理方,应该会不一样。”   “你挺懂行啊,”吴越撇嘴,“管他换不换总经理,反正不关我的事。”   赵忱之问:“你怎么穿着制服就出来?拜访客户?”   吴越说:“我能拜访谁啊,我客房部的,平时也就能给客户铺个床。今天不知怎么了,下班居然忘了换衣服,于是便有了幸会您老这档子事。”   赵忱之不许他带走血衣,执意要帮忙送去干洗,后来想起刚才停车比较急,似乎没拔车钥匙,于是打了个招呼出去,再回来,发觉吴越已经靠在沙发上睡着了。   赵忱之替他盖了条毯子,饶有兴趣地细看他的铭牌。   “嗯?”他觉得更有趣了,“还是客房部副经理,混得不错。包成这样也不知道长相如何……嗯,似乎见过……客房部,嗯。”   吴越一觉睡到第二天早上八点,睁眼就看到赵忱之。   赵忱之刚洗过澡,热气腾腾地望着他,神情是又担忧又好笑:“去医院吧。”   吴越说:“干嘛?”   赵忱之递上镜子,吴越一看,顿时恶从胆边生,扑上去揪着人家浴袍领子痛哭,俺只有这张脸值钱,现在都肿成两倍大了,让我怎么回乡下娶媳妇!   赵忱之出于礼貌很想不笑,但又憋不住:“头大好呀,一副聪明相。”   吴越眯缝着眼挤了几滴泪,不留神看见墙上挂钟,跳起来说:“不好,上班迟到了!”   赵忱之回房间穿衬衣,说:“这样还上什么班?你等等,我送你去医院。”等他出来发现人没了,沙发上一团皱巴巴的毯子。   赵忱之对其人有些刮目相看了,“还挺敬业的。” 第二章 酒店   酒店刚开张,高层大变动,今天是新老总华丽空降的日子。新老总身世惊人,祖国生了他的身,美利坚哺育他长大,密西西比河呀甘甜的乳汁,养活了这么一个汉奸落后分子。   人力资源部的小徐打了一上午电话,终于找到了吴越。电话里小徐十分阴阳怪气:“吴副经理,半小时后面圣可别忘了啊。”   吴越一口回绝:“不去。”   “混账。”小徐拍桌,“副经理以上但凡能喘气的都得去。想我徐阁老,堂堂985名校出身,原想找个国企托付终身,没想到中途居然换了个外企卖国求荣,我牺牲这么大,今天难道连这点面子都没有了么?”   吴越说:“东方卡耐基商业管理营销学院不算985。”   小徐说:“你我各让一步,我那母校算885总行了吧,好歹在海淀区有两间出租屋。你为什么不能去见新领导?”   “你到二十八楼来,我给你解释原因。”   小徐于是弓身扒在隔板上向外偷看。   同事问他:“看什么看?”   小徐压低嗓门:“铁青阿姨呢?”   那人也小声回答:“阿姨不在,今天面试大学生。”   小徐一下子站直了,电话一扔,整理西服,一步三摇地串岗去也。上了楼,听到豪华套间里有人声,他推开门,见客厅里挤挤挨挨地站了五六个服务员。   “怎么了?”小徐问,“吴越呢?”   “在这儿。”卫生间移门被拉开,吴越顶着满头纱布,裤子卷到膝盖上,湿漉漉地走出来。   “你这是干嘛呢?”小徐惊问,“你脑袋怎么了?”   吴越还没来得及说话,里头有人喊:“吴越,扳手呢?”   “浴缸边上。”吴越回答。   小徐问:“听声音是工程部的郝江北,你俩在行什么苟且之事?”   吴越龇牙鬼祟一笑,小徐猛退一步,捂紧了领口问:“你想对我做什么?”   吴越白了他一眼。小徐立即转为正色:“别打岔啊,我问你,怎么不去见领导?工作该汇报要汇报,会哭的孩子有奶吃。”   吴越摆摆手往卫生间里钻,对身边一个服务员说:“我忙着呢。马克,你告诉他。”   马克是个洋名。   这年头进外企,第一件事就是洗心革面换洋名。邓大鹏改名马克,郝江北名叫哈利,吴越干脆就叫波特;瘦得像麻秆一般的姑娘唤作肉丝,王小丽叫莎蔓莎,洗衣房大婶……还好她不在荼毒范围内,还叫周国红。   马克说:“这房间冷水龙头坏了,烫得客人跟剥皮耗子似的,哈利郝正在修呢。”   小徐问:“烫死了没?”   马克叹息:“唉,哪那么容易!有钱人就是命硬啊。是吧?笨?”   “我叫做本恩,”小徐说,“尾音有个微妙的上扬——本恩。”   马克说:“我还荷兰盾呢。”   卫生间里,吴越赤脚站进浴缸,歇了几秒说:“哈利郝。”   “嗯?”郝江北闷声道,“什么事?”   “你烫死我了!”吴越大喊,郝江北手忙脚乱关掉水龙头。   “这水温还是不稳定。”   “那不关我的事,龙头正常了,”郝江北收拾工具,“要不,吴经理你对锅炉房哭去?”   “唉!”吴越叹气,出来对马克说,“你去告诉总台,2818这两天不能卖,卖了会出人命的。”   马克比划了个OK,说:“好的,二爷”。   小徐还不甘心,说:“吴越,时间还来得及,你就去吧,给领导留个好印象,也算给你们部门争光,我是设身处地为你着想啊!”   吴越对着镜子整理工作装(啧,这鬼衣服还是大了两个码),说:“本部门的秀女已经选出来了,就是我们的头儿。我再去了,岂不是抢了他的风头?”   小徐说:“真不去?”   “真不去。”   “那哈利郝呢?”   郝江北说:“哥也不去。”   “哎哟!”小徐说,“怎么都这么难说话啊,愁死我了!”   郝江北指着吴越的头说:“笨,你小子怎么说话呢?波特吴平白无故被犯罪分子开了瓢,头肿得箩筐大,你居然一点儿都不同情不生气,还逼迫他去做不愿意做的事情,你的良心被狗吃了?总之我现在得送他去医院挂水。”   吴越咬着下唇,虚弱而坚定地说:“笨,请向领导转达我对资本主义的向往。”   “我叫本恩。”小徐说。   吴越率领着喽啰们从他身边扬长而过,马克拍拍他的肩:“傻着干吗?替我们二爷请假去呀。”   二爷不好当啊。   上头人不讲理,下头人不服管,二爷就是夹心饼干。   吴二爷因为必须上医院,就跑去向大爷请假,乖乖巧巧轻声细语。   客房部的大爷路易黄正要去觐见,头发梳得油光水滑尖叫说:“Oh!卖糕!波特吴!you这是怎么了?!”   吴越讪笑:“嘿嘿嘿……出了一点儿意外。”   “是要去hospital吗?”大爷关切地问。   吴越点头:“我马上就回来。”   “哦不,不不。”大爷操着配音花腔说:“你应该在家中好好休息,哦我可怜的波特!”   吴越继续赔笑:“劳您费心,我去去就来哈,保证不耽误工作。”   “噢,波特!”大爷惋惜地咂嘴。   吴越连忙拍胸脯说不妨不妨,痛心疾首说只是可惜了俺这颗大好头颅,本来是要献给您老人家的,奈何贼子捷足先登,但我以后绝不会亏待您的,宁您负我,毋我负您。   他请完安退出来,跳上郝江北的小摩托,拍拍那人的肩说:“哥们,撤吧。”   郝江北问:“是喝一杯再去医院呢?还是去完医院再喝一杯?”   吴越说:“嗳,脸蛋要紧。”   两个人拖泥带水赶到某野鸡医院,那内外科兼治的小医生正在看剧,不耐烦地抖着腿说:“挂什么水?你怕细菌,细菌还怕你呢!你这脑袋不是包得挺好?”   吴越央求:“昨天客房淋浴龙头坏了,凉水到处乱呲,今天我和江北在里边修理时防不胜防,这伤口已经泡了好几轮水,所以你好歹看看吧,万一致死呢?”   小医生说:“简直放屁,你还有没有一点儿常识……算了,我给你消个毒重新包扎一下吧。”   吴越说:“给我包最便宜的。”   小医生说:“这还有便宜不便宜的?”   “我不管,”吴越眯着眼睛说(乃是被迫,因为他的脸肿了),“超过十块钱我就不治了,我穷。”   小医生举着镊子迎上来:“上医院还价,你算是头一个了……忍着点,我揭纱布。”   医生问:“哎,听说你们换领导?”   “哟,轻点轻点,”吴越坐在椅子上,半仰着头,“换了……”   “换谁?见过吗?”   “废话,当然见过,”吴越说,“我可是中流砥柱,精英,懂吗?”   “人怎么样?”   “就一老头,黄胡子,说话中不中洋不洋的。”   “脸上长着颗大痦子,痦子上三撮长毛随风飘舞,毛色花白,油光水滑。”郝江北趴在诊疗床上翻报纸,很认真地补充。   “没错,”吴越说。   “叫什么名啊?”这医生也八卦的很。   吴越权衡一番,选了个自认为很有气势的名字:“华伦天奴。”   小医生故意手上加了把劲,逼得吴越一缩,“去你的。还有,上回偷我的创口贴,别以为我忘了啊。”   “小气,计较几毛钱。”吴越说他。   “去你的……”小医生小心翼翼揭开纱布,欣喜大喊,“哎哟这么大口子!吴越你小子完了,你不值钱了,你毁容了!”   他摇头说:“可惜啊,我有三个表妹,原本想给你介绍来着。”   吴越越发心慌,推开小医生,转向郝江北。   郝江北连忙安慰:“没事,伤口在发际线里头呢,看不见。”   “哎,那才糟糕呢。”医生继续,“你这块伤口是断断不会再长头发啦!”   “啊!”吴越喊。   “换言之,”小医生喜悦之情溢于言表,“赤佬你秃了。”   吴越猛站起来:“啊啊!!”   郝江北做了个下压的手势说:“别激动别激动,实在不行还可以植发。”   小医生在药品柜里扒拉着纱布药粉:“来,我给你重新处理,秃了事小,感染事大啊。”   他准备好后举着小托盘走向吴越,笑着说:“哎呦我的乖乖,这点小事你哭什么呀。我骗你的,再过几个月就看不出来了!”   吴越抹了把眼泪,咬牙切齿地重新坐下,指指头:“别幸灾乐祸,快给我包上。我也告诉你,包得不好,小心哥们也给你扎一剪刀!”   医生皱眉说:“剪刀扎的?谁这么半途而废没把你一刀扎死?”   “我不知道是谁,出门忘了问名字。”吴越说。   “我怕了你了,赶紧回去要赔偿啊。”小医生消了毒,扶着吴越的脑袋正一圈反一圈缠纱布,手法轻巧熟练。这一片属于城乡结合部,附近的小流氓打架受了伤都上他们医院。   包扎完毕,吴越摸摸脑袋,觉得还算稳妥,越想心里越窝火,一拍桌子站起来:“我不挂水了!江北,与我去报仇!”   郝江北睡着了,弄得满枕头口水,还吧咂嘴。   吴越又说:“江东,与我去报仇!”   孙江东——也就是小医生——立刻戴上耳机听十年前的黄色歌曲,洗洗陪你睡之类的。   吴越说:“我自己去!”他当当当踩着小锣鼓点往外走,一眨眼就到了院子里。   孙江东看着他的背影由衷赞叹:“这小伙子真好,连对方的名字都不知道问,还他妈想去报仇。”   郝江北一翻身坐起来:“我得去拉他一把。虽说他是猪脑子,但做人地道。客房部的打扫阿姨不管和哪个部门吵架吃了亏,他带着一帮喽罗前去叫板,最后总能够得胜归来。说真的,一般小流氓都不如他,我不能让他吃亏。”   孙江东抱肘说哼,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流氓,突然想起一件事,连忙冲到窗户口高喊:“吴越——你小子又没给钱——!”   吴越骑上小摩托一溜烟地跑了,跑了几十米又转回来叫嚣:“孙江东,别再谈钱,否则哪天砸了你这专治前列腺的小破医院!”   “胡说!”孙医生挥拳,愤而解释,“我们还治妇科和不孕不育!”   孙江东喊:“中西医结合!”   郝江北又躺下,喃喃道:“你俩也就一个级别……”   他又爬起来:“江东啊,你真有三个表妹?都美不美?”   “不美!”   “不美也没关系,免费送我点药怎样?”   “没有!”   “没药也没关系,有脚气药水吗?”   “那也是药!”   “风油精或者清凉油有吗?”   “没有!”   “开塞露有吗?”   “……”   “有没有啊?”   “滚!” 第三章 医院   吴越径直向前,穿过大街小巷来到高端社区。   既然叫做高端,那里面便全是单门独户的富家小别墅,昨天吴越无意中路过此地,鬼使神差地起了参观的念头,于是便进去了。   也不知道是小区安保覆盖不到位,还是人为疏忽,总之他大摇大摆转悠多时也无人阻拦,更不见工作人员上前盘查。现在回想起来,或许是老天爷有意把他骗进来,然后让他被扎上一剪刀。   唉,患生多欲,早知道别拐进来的。   这次吴越又是长驱直入,难道他看起来比较良善?   天色太暗,虽说有路灯,但大多数房子都掩映在树丛中,难以辨识门牌号,他也记不清砸他的人究竟住在哪一家了。更糟糕的是他发现每条路都差不多,每一幢房子也大同小异:都是尖顶,三层,说不出是欧洲哪国风格,复古外墙,大铁艺院门,装模作样还有烟囱,院子里都种着差不多品种的花草。   他在十字路口挠头,终于被保安盯上了。保安一边走一边对着步话机低声说:“3号,3号,注意一个穿白衬衣的,二十来岁,头上缠着绷带……”   吴越眼见保安靠近,不想多废话,赶忙骑车逃跑,一跑就更不认识路了。他打算回头重新找,这时突然旁边飞快地窜出了一个东西,“嘭”地撞倒了他。   他摔下小摩托,后脑勺磕在路沿上,连哀叫都没来得及发出就晕了过去。   睁开眼,又看见了赵忱之。   吴越摸头,发觉脑后也垫了块纱布,他愣了一会儿,然后伤口就开始火烧火燎痛起来。   赵忱之一脸歉疚:“我实在不好意思一再重复,但……去医院好吗?”   吴越说:“刚才……”   赵忱之说:“刚才你不幸被我家的狗撞了,呃,就是它。”   吴越顺着他的手指看,看见院子里有条比狗熊还巨的圣伯纳犬,狮子大口,虎视眈眈,两只眼睛放着地狱幽光。   赵忱之真诚地说:“幸好你还活着。请放心,我已经批评过它了,还罚它不许吃晚饭。”   吴越肩膀抖了抖,慢慢扯着毯子蒙上头。   赵忱之拍他:“副经理?副经理?”   吴越把眼睛露出来:“领导不在时,要喊我经理。”   赵忱之改口:“经理,怎么了?”   吴越说:“我没事,不想去医院。你让我在沙发上躺十分钟,我好攒足力气逃出生天。”   赵忱之说:“哦,那请便。”   他帮吴越掖好毯子,关上灯,轻手轻脚要往书房去。吴越大喝:“不许动!”   赵忱之立刻站住,高举双手过头,慢慢转过身子。   吴越哆嗦着说:“你你你你、你过来!”   赵忱之便过去,弯下腰,关切地问:“经理?”   吴越勾勾手:“肩膀。”   赵忱之把肩膀送过去,吴越“嗷呜”一声就扑进了他怀里。   赵忱之高举着手,因为胸前突如其来的触感而茫然:“请问……”   吴越抱着他的腰说:“救命!”   赵忱之仿佛在梦中一般问:“救命?”   吴越说:“我怕狗!”   “啊……怕?”赵忱之回了魂,“哦,怕狗。”   他平静地拉开吴越的手,转过身去顿时面红脸赤,几乎是左脚绊右脚地往外走:“别怕,它叫兔子,是我捡来的流浪狗,但已经除过寄生虫了,所以很干净,并且善解人意。我把它栓起来好吗?”   吴越心惊胆战地望着他:“拿铁链子栓!”   “行,行。”   “栓电线杆上!”   赵忱之提着狗链又茫然了,他家里没电线杆。   最后兔子被拴在了地下车库里。兔子十分不忿,嗷嗷作狮吼状,作欲扑状,扯得铁链哗哗响。   吴越趁机从屋里冲出来抱头鼠窜,赵忱之连忙喊他:“经理不要急!小心脚下……”   话音未落,吴越不见了。   “小心脚下有个水池子,”赵忱之轻声说,“我今天刚让人挖的,想种荷花……我错了。”   吴越大概要住院了。   由于他除了怕狗之外,还害怕正规医生,赵忱之抵不过央求,跋山涉水地将他送进了孙江东的医院。   就是那家打广告说——   “用心关爱都市男女健康,用心缔造贴心医疗服务!   女人如花,阳光呵护,男人如树,不补不粗!   上海专家坐诊,挂号费、诊疗费全免,检查费、化验费减免百分之五十!   请赶快拨打电话×××××××!地址××巷××号!爱心医院爱心你!   爱~~~~心~~~~医~~~~院~~~~~~”   ——的医院。   当然迎接他们的还是孙江东,因为该院只有他一个全职医生,其余的都是周末来走穴的。   赵忱之问:“专家呢?”   江东指着自己说:“我嘛,我就四上海宁嘛,锃宗黄浦区宁。”   他打量赵忱之,立刻闻到了美元的气味,便连忙搬凳子,堆起一脸笑说:“侬勿要客气,请坐。”   赵忱坐下:“医生也不要客气。”   江东雀跃地捧来传单,双手递上:“天气热啊哈哈哈哈,保重僧体!这位先僧,侬来的巧呀,正好赶上我们的生殖健康月,结棍优惠哈哈哈哈,最近经常起夜?尿不尽?哎,那是前列腺有问题……”   赵忱之含笑翻传单,就看见上面黑体字大标题——“北京陆军总院专家坐诊”。   赵忱之比对专家照片,发现还是他孙江东。江东扑过来抢走传单,揪成一团扔出窗外:“哈哈哈哈这是上个月的……喏,新的在这里。”   赵忱之低头说嗯,孙江东继续循循善诱:“你运气好啊,有我专家在。妇科、泌尿科、肛肠科、不孕不育、计划生育……专治下三路。哎,这位先僧,你到底哪里不舒服嘛?”   吴越说:“我不舒服。”   孙江东压根儿不看他。   赵忱之指着吴越:“他不舒服。”   孙江东还是不看人:“他嘛,混世魔王,天天不舒服的。”   吴越举起板凳就扔了过去,孙江东非常灵活的闪避开了,对赵忱之说:“喏,人生在世,难免碰到几个赤佬,不要在意,要微笑面对生活。”   他还想多胡扯两句,结果发现吴越晕倒了,于是惊奇道:“今天怎么这么逼真?”   “不是装的,是我的错,”赵忱之把吴越抱起来放在床上,“医生你快给他看看。”   孙江东这才慌慌张张去拿家当,去喊人手,折腾半天查出来说吴越脑震荡了。   “脑震荡没有关系,你不要叫醒他,他昏倒了别人比较清静。”孙江东友情提醒赵忱之。   赵忱之问:“轻微的?”   孙江东说:“轻微的,能自愈,回家躺个十天就好了。外伤嘛也不要紧,据我的经验他恢复能力极强。”   赵忱之把吴越扛在肩上:“那我送他回家。医生,谢谢你。”   孙江东谦虚地摆手说:“不用不用,救死扶伤是我的天职嘛。你不用花心思送他回去的,把他扔在门口的垃圾桶里就好,早上四点钟环卫工会来收的。”   “他家住在哪里?”赵忱之问。   孙江东指着西北方向说:“他家就在附近的春花小区,出医院上大路第一个红绿灯左拐,1栋甲单元201,是租的房子。”   赵忱之道谢。孙江东说:“不开点镇静剂吗,以免他醒来行凶?进口的,一片顶国产五片,一盒只要八百哟。”   赵忱之再次诚恳道谢说家里还有:“医生,我们走了。”   孙江东挥手:“走好,欢迎再来!”   赵忱之带着吴越上车,发动,出医院。孙江东望着那车啧啧赞叹:“有钱人啊,有钱人。”他赞叹了一会儿,突然扑在窗栏上咆哮:“ 册那娘笔——这个也没给钱————!”   春花小区的确很近,近到赵忱之刚刚开出医院巷口就看见该小区内冲天的火光。   ”……“赵忱之下车张望。   有人从他身旁跑过喊:“嗬~~看热闹去嗬 ~~”   另外一人高声问:“什么热闹?”   那人喊:“春花小区失火啦!”   “怎么失的火?煤气爆炸吗?”   “鬼晓得!反正烧起来了!”   又有许多人脚步纷乱从四面八方跑来,远远地听到了警笛啸叫声。赵忱之站了片刻,突然拉住一个赶路闲人说:“麻烦打听一下是哪一栋着火了?”   那人说:“还用打听?这里就看得见啊!失火的是最南面路边上的一栋,那就是1幢嘛!喏,你看那二楼的火光,清清楚楚的!”   “那是20……”   “甲单元201!”闲人视力6.0。   “……”赵忱之低头靠在了车门上。   吴越睡了很长时间,长到让赵忱之有些担忧的地步。等他醒来后,赵忱之蹲在一边关切地问道:“头痛不痛?有没有呕吐感?眩晕感呢?”   吴越迷迷瞪瞪张望,问:“这是哪儿?”   赵忱之说:“我家。”   吴越伸手摸摸身下:还是那张沙发,还是熟悉的味道,还是金碧辉煌的凡尔赛宫。……沙发啊沙发,倘若草木有情,家具有意,你我就成了这秦晋之好吧。   吴越问:“几点了?”   赵忱之给他倒了杯水,看着他喝下,然后坐在他身边说:“凌晨。”   吴越“啊”地一声窜下床,没跑两步就扑通倒了,趴在地毯上眼冒金星。赵忱之只得再把他弄回去:“你不能这样,脑震荡患者必须减少走动。”   吴越说:“不行呐,我得回家,明天还得上班呢。”   赵忱之迟疑一会儿:“这个么,经理啊……”   “我叫吴越。”   “哦,吴越啊,”赵忱之和颜悦色地说,“你可能回不去了。”   吴越眼睛一瞪,猛然坐起来,拉紧领口:“你要对我做什么?我告诉你,哥们儿练过!呕——”   “跟你说过不要乱动,会引起呕吐。”赵忱之将他在沙发上压平,“你回不去,是因为你家目前已经烧毁了。”   吴越愣怔着:“嗯?”   赵忱之点头:“嗯。”   他站起来给吴越添水:“刚才我也想送你回家,结果发现春花小区你所住的那栋楼的甲单元正在火灾。你醒来之前,我已经向警方确认过了,是楼下101首先起火,蔓延到201的你家,起火原因大概是出租房线路老化或者电器短路,更多的我就不知道了,总之明天地方晚报会有报道。不幸中万幸,没有伤亡。”   吴越一边忍受着天旋地转,一边傻子般地望着他。   赵忱之坐下,交叉着双手,斟字酌句地说:“不嫌弃的话……”   吴越不假思索扑地跪拜:“谢谢恩公!谢谢您收留我!”   “……就去睡桥洞吧,”赵忱之笑了,“对不起,我说话很慢。” 第四章 寄宿   爱心医院的值班护士睡得好好的,突然接到骚扰电话,于是没好声气:“哈——欠——,啊?……啊?……吴越啊?你打错了……好了好了没打错,说吧又怎么啦?腿断了?脖子断了?”   吴越问:“江东呢?”   “哦,”护士睡意浓浓,“抓走了。”   吴越说:“啊?”   “就这样了啊。”护士迫不及待收了线,吴越抱着话筒吼,“歪!歪!王姐!被谁抓走了啊?歪!歪?……”   自然是被流氓抓走了。   江东兄是本市小流氓的偶像,因为他长相清秀,技术过硬,虽然谈不上服务热情,但兼看男女科,善治跌伤、打伤、刀伤、棍伤,据说还会挖子弹,并且医德高超,收费合理,从不开大处方(不敢呐),所以混混们都很喜欢他,亲切地称呼之“小孙大夫”。   因为太喜欢了,所以他到现在还没谈能上对象。   话说这个礼拜本市黑社会换届选举,公平不记名表决出一个年轻有为的俊杰,但是孙江东不知道啊!结果第一次见面他就断定人家“前列腺有问题”,还另外真诚地告诫说:“内痔外痔混合痔,都要提早治,否则可能会癌变。所以说这位帅哥你来的巧啊,正好赶上我们肛肠健康月,有优惠哟!”   他一边笑眯眯地强调着“有优惠哟”,一边被俊杰手下的小喽罗们架起来塞进了高级轿车,估计不调教个十天半个月是回不来了。   吴越只能打电话给郝江北。   江北倒是一口答应:“好呀,就住我家,我去接你。”只可惜他妹妹插了一句嘴:“吴越要来?”吴越听见那声音便猛然挂了电话。   江北的妹妹——郝江南,其人一言难尽,她看见吴越后的表情,请参照那只叫兔子的狗。   顺便说狗是很善良的,郝江南不善良。   在吴越脆弱的心灵中,深深地铭刻着郝女士绿幽幽的眼睛与血盆大口。那是一名远超时代的女性,星辰大海,普通人理解不了,当然也不需要你们凡人的理解。   吴越揉了把脸,喘息地抱住赵忱之家法式沙发的椅背,仿佛要与繁花似锦的它天荒地老,这种举动要么是想买沙发,要么是赖着不肯走。   赵忱之叹了一口气,凑近说:“好吧,那我留你住十天,等你脑震荡痊愈了就得走。”   吴越怒道:“你怎么保证十天一定能好?”   赵忱之说:“我有这样或者那样的怪癖,你跟我这种人住十天,大约不会开心的。”   “我开心!很开心!超开心!我家里连床都没有!”吴越吼,“你有沙发!”   “好吧。”赵忱之败下阵来:“你的房间在楼上。”   吴越生怕他反悔,以最快的速度、同时也是跌跌撞撞上了楼。兔子跟在后面想撵过去,赵忱之慌忙把它拉住,小声说:“嘘——你别把他吓得跳了楼,那个人的体质有问题!”   吴越退回到楼梯边问:“二楼还是三楼啊?”   赵忱之说:“二楼右手边第一个房间。左手边的房间是我的卧室和书房,你进门要先打报告。”   吴越推开房间门,在墙壁上摸了半天的电灯开关,终于找到了。开了灯发现那是一间非常华丽的、大约十平米的客房,有一套床加床头柜、一组桌椅和一只壁柜,东西不多,但每一样都像是从玛丽王妃的寝室里直接搬来的。   “我看他长得挺清冷,怎么品味这么复杂。”吴越喃喃,“这水晶吊灯不会砸下来吧?”   “算了,不想了!”   他扶着昏沉沉钝痛的脑袋躺上床,几分钟后便睡着了。   过了将近一个小时,听不到动静的赵忱之上楼查看,他蹑手蹑脚地进入吴越房间,见对方睡得很香甜,便又悄无声息地带上门退出来。   站在走廊上,他一手撑墙一手叉腰叹息了好几声,似乎在懊恼自己怎么会一时心软把这小子给收留了。   他当然没有怪癖,家境富裕,长相出众,名校毕业,身体健康,心智正常,幼年时未遭虐待,少年时未被霸凌,青年时未遇重挫,婚恋上未受过刺激……如果真要归纳出什么毛病,那就是一心扑在工作上,一门心思干事业,不计报酬,任劳任怨,以至于个人生活极其单调,千年难得想侍弄一下花草,还差点儿闹出了人命。   可单调归单调,他也不希望外人参与啊!   如果换做别人,即使对方境况再惨十倍,他也不会同意其住进来,顶多会帮忙找一家临时入住的酒店,或者干脆赔偿点儿钱。   吴越被收留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只是现在还没来得及说。   邓大鹏(注:现名马克)把人力资源部的才子小徐逼在大堂一隅,点头哈腰,搓着手笑:“啊哈哈哈哈,徐哥,皇军托我给您带个话……”   小徐条件反射地说:“No!”   马克一愣:“为什么?”   小徐两手交叉做奥特曼状说我想通了,这辈子再也不与吴越沾上任何关系!No!   马克恳切地劝:“唉,何必呢徐哥?老话说了,识时务者为俊杰,谁不知道我们客房部家大业大,有的是打手;再说了,您徐哥重情重义,全酒店同仁只要提起,”马克竖起一只大拇指,“都说这个。”   小徐哼哼两声。   “不得了,”马克继续夸,“有才,文学家,国内著名左派浪漫诗人!大作还在《退休生活》上发表,哎哟我的娘,《退生》那可是我心中的圣殿啊……”   小徐心想《退休生活》是什么鬼东西?感觉受众不太年轻啊。不管了,有作品总比什么都没有好,他装模作样咳嗽,问:“吴越要我干什么?”   “也没什么,”马克迅速胜利了,“帮他写张请假条。”   吴越无疑有识人之明,半小时后出现在客房部大爷路易黄手头的这张假条,文采斐然、催人泪下,大爷半天没反应过来,反应过来后脸色阴惨至极。   “Mark!”大爷喊。   马克已经猫腰蹿出去二十米。   “Ma~~~~~~rk!”大爷又喊。   马克一咬牙,消失了。   大爷飚了一句脏话,吩咐身边一人说:“去,把假条交给Boss!”   那人说:“直接交给老总?那吴越岂不完了?”   大爷咬牙切齿:“我就是要那小狗日的屌毛灰的玩完!”他骂人时不但不带洋文,而且字正腔圆。   吴越是打家劫舍的性子,开口请假便是半年。   服务业有请假半年的吗?还不如直接辞职算了!现在他们是外企了,那条条框框多厉害啊?到时候上头追查起来,他作为客房部大爷脱不了干系,光是管理松散这一条就够呛。现下当务之急,是赶紧把吴越这只烫手山芋扔出去,管他扔给谁,总之不能砸自己手里!   于是这张假条便辗转送到了赵忱之手上,没错,赵忱之赵总。   赵总边看边冷笑,心说这是请产假呢?动不动半年。   送假条的职员问他:“准不准?”   赵忱之在他高两米、宽两米、长两米、堆满资料的办公室里艰难地挪动,最后说:“当然准。”   职员出了门又被叫回来,赵忱之说:“记住把他工资停了。”   职员说:“这还用您嘱咐吗?立即照办。”   这时候外头进来一个人,正是人力资源部的大姐头铁青花,她生气起来脸色如其名,不生气时还算长相中上,当然她不生气的时间少得可怜。   赵忱之问她:“刚才出去的是谁?”   铁青花说:“赵总,那位姓徐,叫徐光芒,985名校毕业的。”   赵忱之说:“哦,那怎么肯屈尊到我们酒店来啊?”   铁青花说:“因为那是他想象中的985。每次都当面戳穿的话,难免打击其工作积极性,所以就都默认了。”   她叹气:“唉,这个得臆想症的好对付,酒店里另外有个小子,有名的滚刀肉,软硬不吃,动不动自立山头,那才叫难弄!”   赵忱之笑问:“是不是姓吴?”   铁青花一愣:“原来赵总知道?”   “我猜的。”赵忱之说,“铁总监啊,你是老江湖了,怎么还对付不了小男孩?”   铁青花显然是老革命遇见新问题,咬得牙齿咯咯响,说赵总你不知道,我们的团队建设很难开展啊,阻力很大啊!   赵忱之说:“那我给你提供一个机会。”   铁青花说:“嗯?”   赵忱之把吴越的请假条扔给她,然后以手支头,不说话,也没表情。   铁青花抓住那张纸,只是一眼,热情与活力瞬间便回到了她身上,她抬头对着赵忱之笑,笑容里充满了年轻的光彩。   赵忱之问:“是好机会吗?”   铁青花请示:“我能开了他吗?”   “不行。”赵忱之摇头。   铁青花有点儿意外:“为什么不行?”   赵忱之说:“他没有犯错,只是受了伤,而且是工伤,不能随意开除。”   铁青花心想工伤是怎么回事,她说:“是不是工伤要经过社保行政部门认定……”   赵忱之很温和地打断说:“我认定他是工伤,他便是工伤。”   铁青花又问:“那赵总您的意思呢?”   赵忱之指着那张假条:“我写在背面了。”   铁青花翻过来一看,特别解恨地笑了,她踩着高跟鞋铿锵有力的走出去,突然转回来撑着门:“赵总,有你这样的领导,我们下面人就算做死了也甘心!”   赵忱之端庄地说:“大家都是为了工作,各尽其职。” 第五章 欧阳   吴越沉沉地昏睡许久,好不容易醒了,一睁眼便觉得自己身处宇宙中心,四周繁星围绕,都在三百六十度旋转,而且有强烈的呕吐冲动。他心想这回我可完了,莫非要死了?赶紧挣扎着给孙江东打电话。   小孙医生似乎情绪很不好,恶狠狠来了句:“我看你是怀孕了!”   吴越毫不犹豫顶嘴回去,挂了电话,爬到窗边察看。天已经完全黑了,家里却静悄悄的,屋主人赵忱之还没回来。他爬回去坐上床沿,一边头晕,一边恶心,一边又觉得饥肠辘辘。   他想头晕也可能是低血糖导致的,便扶着床头柜站起来,晃晃悠悠地下楼找吃的。可是一到楼梯口,他吓得差点儿连魂都没了:兔子正在楼梯扶手上拴着呢!   兔子看见他很激动,一打挺便爬起来,亮爪龇牙,狂吠不止,口水流了一地,扯得木楼梯吱呀直晃。吴越龟缩一隅,抱着脑袋破口大骂说那个谁,他妈的我又忘了问你名字了,总之你混蛋!你他妈的忘了喂狗了吧?!   这时候赵忱之适时回来了,三步并作两步跑来制止了兔子,仰起脸满脸歉疚地说:“对不起,由于工作繁忙,昨天晚上就忘了喂。”   吴越向来一见狗就失态,居然趴在地上号哭,说:“我身上没几两肉,不够兔子它吃的!”   赵忱之连忙宽慰说哎呀吴经理你多虑了,兔子血统纯正,还特别爱挑嘴,不好的肉还不吃呢。   吴越问:“你什么意思?”   赵忱之假装咳嗽。   吴越又问:“还有你叫什么名字?”   赵忱之说了姓名,吴越说:“忱爷,我饿了,你家有吃的吗?”   赵忱之一日三餐都在酒店解决,根本不自己开伙,家里怎么可能会有吃的。他走到厨房拉开空空如也的冰箱,又在橱柜里翻找了天,最后苦笑地摊开手:“喝咖啡吗?”   吴越心想,这都几点了你让我喝咖啡?我他妈后半夜还睡不睡了?   他不甘心地问:“方便面总有吧?”   赵忱之正在摸高处内侧橱柜的最里端,闻言招手说:“吴经理,趁你现在还清醒,我想和你谈一谈。”   他家的厨房很大,由于从未使用过,华丽中透露出干净和冷清。他从中岛台下抽出两张椅子,一张自己坐了,一张示意吴越坐下。   吴越疑疑惑惑地来了,赵忱之问他:“你以前有过室友吗?”   吴越点头:“我从初中开始就住集体宿舍。”   赵忱之说:“我读大学时,曾经也有过几任室友。你知道室友之间和平相处最重要的是什么吗?”   “兴趣相投?”吴越问。   赵忱之笑道:“是互不干涉。可惜你如今住在我家里,作为屋主,你不能干涉我,我却能干涉你。”   吴越问:“怎、怎么个意思?”   赵忱之说:“我们来约法三章。第一,这房子每周有两次钟点工会上门打扫,但为了减轻钟点工的工作压力,希望你也能主动保持卫生,东西不要乱扔乱放。”   吴越说:“我没什么东西啊,身无长物,仅有的几套衣服还在火灾里烧毁了,现在正天天穿工作服呢。”   赵忱之说:“第二,只要你能用完后清理打扫,放回原处,家中房间和物品任你使用,例外是书房和我的卧室,因为那是我的私人空间,希望你不要随意进出。”   吴越说:“你锁上好了,我保证不进去。”   “我不锁。”赵忱之说,“第三……尽管说了你会多想,但还是必须得说:希望你能尽快找到另外住的地方。因为……或许过几天你就明白了。”   吴越问:“说完了?”   赵忱之点头:“说完了。”   “那方便面你总有吧?”吴越说。   “……”赵忱之挫败地垂下了肩,“我带你出去吃。”   吴越等得就是这句话!他十分坦率地说想吃面,不管什么面,只要是面就好。   两人出门太晚,早已经过了晚饭时间,赵忱之驱车十公里带他去夜宵拍档,希望能找到面吃。但他后来才知道吴越说喜欢面条是斗争策略,一到大排档他就疯狂地扑向海鲜和小龙虾,怎么都拉不回来。赵忱之不得不出言警告,说你伤口未愈,不要乱吃发物。   他不提这茬还好,一提吴越就觉得头晕起来,明明脚下踩着的是平地,他却有一种漂浮在大海上的感受。   赵忱之知道是脑震荡的缘故,立即找了个摊位按着他坐下,点了一碗牛肉面。面不贵,当然也不好吃,吴越喝泔水似的喝完了最后一口面汤,满脸的郁闷。他想老子伤好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报这旧社会的血海深仇,把赵忱之零碎剐了,器官全部卖到黑市去!   这个时候突然接到孙江东的电话——见利忘义小人竟然直接打给了赵忱之——他先抱怨了一番自己行动不便,又提醒他们该去医院换药了。   赵忱之正要答应,却被吴越一把捂住嘴。   吴越说:“嘘——,别上当,他孙江东我还不了解?想赚我们去,讹你的钱呢。”   赵忱之问:“真的?”   “真的,”吴越说:“上大学那会儿他就用三十块钱把我卖给了物理系的男流氓,我都记着呢!”   赵忱之坐在面摊油腻得看不出本来颜色的桌子边,翘着二郎腿,吹着夏夜凉风,喝着免费的茶叶末儿水微笑:“这么说你们早就认识?”   “认识!”吴越愤愤说,“我这么好的一个小伙,到他那儿就值三十块钱,碰见女流氓,还打八折。”   赵忱之说:“哦……”,不提防他和吴越之间突然插进了个脑袋。   赵忱之一愣,那脑袋开口:“孙江东?”   吴越抱着胳膊说:“孙江东是谁?不认识。”   来人直起身子:“刚才我都听见了。”   赵忱之打量来人:深更半夜的还戴着墨镜,青年英俊,人高马大,一看就不是善茬,便说:“那您听错了。”   来人转向吴越:“孙江东在我那儿,昨天刚到。嗯……你是吴越?”   吴越惊讶地问:“你怎么知道?”   来人说:“孙江东供述自己有个长得特别漂亮的朋友叫吴越,说如果我肯放他走,他就把吴越骗来给我当填房。”   吴越怒道:“什么东西?”   那人说:“对啊,什么东西?我也没死老婆,为什么要填房?”   他拉了张椅子坐到吴越身边,看了他一会儿突然没头没脑地问:“孙江东值多少钱?”   吴越想也不想:“二十块!”   那人便掏出一张百元大钞塞给他说:“不用找了。”   吴越说:“谢谢,您真大方。”   那人说:“做生意一回生二回熟,下回我再去绑孙江东时,麻烦您行个方便。”   “那是,我收了您的钱,自然帮您办事。”吴越举着二十块,困惑地问,“不过您是谁啊?为什么要绑孙江东?”   那人说:“我是他的仇家。”   吴越拉过对方的手,把那一百块钱拍回去。   “还给您,”他谆谆嘱咐,“希望您有仇报仇,有冤报冤,该撕票撕票,不要顾及法律和道德底线。”   对方说:“哈哈,好。”   “等一等,”赵忱之插话了,他大概是穷极无聊,随意掺合,“我抽个成。老板,结账,余钱请还给这位……呃……”   “鄙姓欧阳。”来人说。   “还给这位欧阳先生。”赵忱之说。   面摊老板应声而来,不慎碰倒了酒瓶,扶起后连声道歉。欧阳先生说没关系,又转向吴越说:“既然您这么配合,那我也要拓展思路,改进方法,绑架也应该绑出精神,绑出风格来,以我的身份地位,必须强调的就是:专业。”   吴越叠声说:“对对,专业。职业不分高低贵贱,虽然我是个铺床的,江北是个修空调的,江东是个卖假药的,但我们都很专业,不但专业,而且敬业……”   欧阳打断他的滔滔不绝,比划一下:“这个数。”   吴越说:“什么?”   赵忱之倒看懂了:“赎金。”   “啥?”吴越大吼。   欧阳说,专业嘛。   “再专业他也不值二百万啊!”吴越断然拒绝,“不行!”   欧阳拍拍屁股站起来:“流程走完了。谈不拢,撤。”   吴越拉住他:“你要对江东怎么样?”   欧阳摘下墨镜一笑:“当然是撕票,难道还留着下崽?”   吴越说:“你不会来真的吧?”   欧阳很酷地耸耸肩膀,跳上更酷的摩托,一溜烟跑了。赵忱之站在吴越身后,贴着耳朵低低说:“吴经理,你好狠的心呐。”   吴越喊起来:“不会吧!”   赵忱之笑而不答。   吴越陡然变色,赵忱之笑着拍拍他的肩:“杀人不见血,很好。我劝你早些搬出我家,以免日后害我于无形。”   两人一前一后上了车,赵忱之习惯性听广播,有个频道正在说长篇连载,赵忱之故意调大音量:“……使她落入日寇魔爪的,不是敌人的追踪,而是曾经的同志的背叛。叛变者他们或许能得到一时的财帛和得意,然而革命会清算他们,时代会清算他们,正义会清算他们,他们终究将坠入自己挖就的属于卑鄙者的坟墓,可耻地腐烂!”   吴越听了,靠在椅背上咬指甲。   赵忱之不时地看看他,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愉悦笑容保持了一路。 第六章 赵总   到家后,吴越随意漱洗了一下倒头便睡,话也没多说一句。   赵忱之独自在浴缸里泡了半个多小时,突然发现脸上的肌肉居然有些酸胀,大概是笑的。   “莫名其妙。”他评价自己,“这有什么好笑的。”   他趴在浴缸边缘,想起了吴越那凄惶的小眼神,噗嗤又笑了。笑完了再冷静一想,不由得说:“不妙,还是得让他尽快搬出去。”   吴越无法面对孙江东,因此第二天没有去换药,而是蔫蔫在家躺了一天,显得有些后悔。   第三天仍旧没去,他想江东大概是死了吧。依照黑社会的作案惯性,要么他的尸体已经装在汽油桶里沉入海湾,要么就被直接砌进了水泥墙。鉴于本市没有海湾,所以他是不是应该提醒一下警方去建筑工地找?   第四天实在不能不去了,他脑袋上的伤口由于没有及时换药,又没有抗生素的帮助,似乎有恶化的迹象。本来医生说五天就能愈合拆线的,现在反而比前几天更疼了。   当天傍晚吴越突破重围(注:主要是兔子),登上了往爱心医院去的公交车,一路上心情沉重,对江东满怀愧疚,经过派出所门口时还天人交战了一番。结果到那儿一看,人家正在庙堂上稳稳当当地坐着呢,脾气依然很坏,开口就是要钱。   吴越别过头去暗骂一声“啧,还真留着下崽了”,又梗起脖子说钱钱钱,你眼里到底说兄弟重要还是钱重要?   孙江东毫不犹豫说当然是钱,身体却很诚实地凑过来看,然后皱眉说:“吴越,你前天就应该来了,伤口有轻微的感染。前几天我叫你挂水,你为什么逃了?你不能这么任性。”   他正要去拿药,走廊上突起喧哗,一群血迹斑斑又杀气腾腾的人抬着担架疯了似的冲过来,护工想靠上前,竟然被撞了个大跟头。为首的那人已经完全没有了章法,只知道四下里大吼:“孙、孙医生——!孙医生————!”   江东连忙回答:“来了!来了!”   那人说:“太好了,幸好你在,五哥有救了!”   江东吩咐:“别耽搁,在手术室等我,马上来!”   说着他便摘了口罩要去换衣服:“又来了,这世上就有这么不安生的人!我告诉你吴越,这伙人就没一个医院敢收,前脚进手术室,后脚警察就该来了,好在咱孙医生的诊所小,位置偏,三不管。”   吴越拉住他:“你还真打算做手术?江东你别乱来啊,有风险的!”   江东拍开他的手:“得了吧,你小子又什么时候守过规矩?没事,这些人都是属熊的,好治的很,肠子内脏随便一胡撸,一缝合,过两天他自己就缓过来了。倒是你,你可别走啊,我呆会儿叫护士给你挂两瓶头孢。”   吴越点头说好你去吧,独自在诊室等着。眼看着天渐渐黑了,也不见有别的病人上门,他便爬到诊疗床上躺着,迷迷瞪瞪的正想睡,突然感觉到有灼热的视线。他活生生被烫得一激灵,睁眼一看,吓得直往床角里钻:“郝江南!”   哈利郝那一言难尽的妹妹——郝江南咧开嘴冲他笑。   吴越赶忙捂住自己的胸口:“你怎么在这里?”   “来帮你挂水,”郝江南说,“吴越。”   吴越强作镇定:“哎?”   郝江南说:“我哥能干吗?”   吴越说:“你哥身体康健,能干。”   郝江南说:“采菊东篱下。”   吴越说:“哦,陶渊明。”   郝江南说:“河蟹。”   “我个人意见以阳澄湖为最,”吴越缩成一团,最后问,“妹子,你能不能告诉我咱俩谈话的中心思想到底是什么?”   “放屁!告诉你还有什么意思,老子是留着自己爽的!”郝江南怒斥,“胳膊伸过来,给你扎针!”   吴越吃痛,说你轻点儿,我可是看着你长大的。   郝江南走了,吴越苦笑这察看自己肿成馒头状的手背,骂了一声瓜婆娘。   过了许久,孙江东做完手术来看他,特别高兴地说:“咦?这是谁的手艺?居然给你扎偏了三针,可真解恨呐。”   吴越没好气地问:“喂,怎么把江南弄到医院来了?”   “为什么?”孙江东叹口气说,“看在江北老哥的面子上嘛。你说这么大一个姑娘,卫校毕业,成天在家游手好闲,也不知道在干什么地下工作,江北能不担心嘛?”   他手脚利索地泡好方便面,摊开报纸,一边看报一边稀里呼噜吃起来,吴越说哥你给我留点,孙江东说行啊,呆会儿你喝汤。   吃完了面,孙江东说:“得了少爷,你也该走了,否则你家金主也该着急了。”   吴越说,什么金主,借人家房子住两天而已,要不你让我住在医院?   孙江东挥手:“滚。”   孙江东的话说对了一半,金主赵忱之不急(工作繁忙还没回来),金主兔子急了。   兔子吐着舌头口水四溢地俯冲三十米,吴越不由得跳上墙头惨叫。一人一狗啸叫半天,最后吴越败下阵来,问兔子:“饿了?”   兔子说:“嗷嗷呜呜汪汪汪!”   吴越说:“想必是饿了。”   他张罗着给兔子弄饭。赵忱之家里没存人粮,狗粮倒是屯了一年份,吴越在厨房柜子里找到几只罐头,打开后胆战心惊且好不容易喂饱了狗,末了自己只能抓着饼干看电视,连口热汤都喝不上。   他想想不甘心,迅速打开另一只狗罐头,试探性地尝了一口,居然觉得味道不错,但又害怕吃多了会闹肚子,只得又便宜了狗。   “家养大牲畜。”他评价兔子,“相当于骡子啊,马啊,比我值钱多了。”   看电视是很容易犯困的,他躺在沙发上不多会儿就睡着了。直到深夜十一点,赵忱之忙得头重脚轻回来,进门就看见他搂着狗睡觉。   “起来!”赵忱之用车钥匙敲茶几,“起来!”   吴越迷迷瞪瞪坐起来揉眼睛,赵忱之面色不善地扫视他俩,最后决定先骂狗:“养你是用来看家的,你也不看看现在才几点,这么缺觉啊?你给我好自为之,否则宰了吃肉。”   接着又骂吴越:“养你是用来……”   吴越问:“用来干嘛?”   “……是用来敲背的,”赵忱之往沙发上一趴,“过来敲背。”   吴越忍辱负重地过去,赵忱之却突然改了主意,说算了。   “不敲了?”   赵忱之说:“开个玩笑而已。”   吴越说:“忱爷,您这个人心防很重啊,让我敲个背也没什么呀,毕竟你收留了我。”   赵忱之疲倦地笑了笑,说:“算了。”   他暂时不想动,躺在沙发上养精神,吴越追着问:“您老在哪儿工作?加班到这么晚,老板应该特不是东西吧?”   赵忱之说:“的确不是东西,正在酝酿着大动作。”   “什么动作呢?”   赵忱之闭着眼睛:“说了你也不理解。”   “我还不稀罕知道,”吴越说,“过两天我也上班去了。”   赵忱之问:“你不是伤没好嘛。”   吴越说:“不歇了,越歇伤越重。哎,忱爷。”   “什么?”   “你能不能让我再多住两天?”吴越谄笑着商量,“你看我多好养活,睡觉只要一张席,一日三餐有人管,等这个月发了工资,我立马搬出去行不行?”   赵忱之心想你这个月没工资,都被我扣光了。他考虑了一会儿,觉得深夜开口驱逐人家未免太残忍,于是说:“好吧,但顶多再住两个月,而且从明天起,你得负责照料院子里的花草。”   “包在我身上!”吴越说,“您尽管压榨我,我甘之若饴!”   赵忱之不置可否,过一会儿和衣睡着了。半个小时后他醒来,发觉吴越居然就睡在沙发边的地毯上,他叹气说:“你就懒到这个地步?我还指望你做一点家务活呢。”   兔子还没睡,喷着气蹭过来,赵忱之冲他比划:“乖狗别叫,去帮我拿条毯子来。”   兔子去了即回,衔了一只球。   赵忱之叹气:“我都养了些什么玩意儿啊!”   他只好自己去拿毯子,抖开替吴越盖上,然后回床上睡了。   病休到第九天,吴越去上班了——也许他不应该去上班,因为变天了。   先是马克冲过来嚎啕大哭说:“二爷啊——咱们好不容易打下来的江山,说没就没啦!”   接着是大爷觉不怀好意又闪烁其词地打招呼:“哎呀你身体还ok吗?我这个week真的很busy啊!总经理他要我立刻交report,哎哟真是tired死了!”   “您言语中夹杂的单词都这么简单而且有错,看来真出事了。”吴越说。   最后人力资源部通知他走一趟,吴越这才知道酒店人员调整,或者说大清洗,竟然是从他吴越开始的!   他叱咤风云的时代结束了,被一撸到底,连副经理也没得当,就是一位光荣的客房服务员。   马克抱着他的腰干嚎:“二爷,你得相信我呐,我对你可是忠心耿耿呀!”   吴越木呆呆地说:“我要去讨个说法。”   “总经理不在!”人力资源部大佬铁青花硬邦邦地说。   “我不信,我要讨个说法。”吴越说着便出门,铁青花急了,“本恩,拦住他!”   小徐便追出去跳到吴越面前,掰着他的肩膀说:“吴越,兄弟一场,别让我难做。”   吴越说我知道,抬手就在他肚子上捶了一拳:“回头就说我打你了,她怪不了你。”   总经理办公室就在走道尽头,吴越冲过去,发现赵忱之在桌子后头神情复杂地看着他。   赵忱之说:“关门。” 第七章 老让   吴越愣着。   赵忱之又说:“我们吵架,莫非你想广而告之吗?关门。”   吴越默默地挪进来,转身把门带上。   赵忱之说:“好,现在开始谈话吧。”   吴越说:“我没想到。”   “无巧不成书,”赵忱之说,“电视上不都这么演?”   吴越深深吸口气,问:“为什么撤我的职?”   “因为你不合适。”   “我怎么不合适?”   赵忱之说:“反正也没有外人,我可以对你说说。你们酒店开张即亏损,这是正常的,很多酒店起步时都这样,有的甚至连续亏损许多年。但当那些酒店开始收回成本时,你们却始终无法扭亏为盈,为什么?”   吴越摇头。   “因为你们原来的管理方行动迟缓,思维老旧,且弥漫着莫名的官僚习气,总是在位置上放错误的人。什么总经理的大舅子管采购啦,什么总厨是餐饮总监的老乡啦等等,我不管,这些人三天之内给我打包走人,不愿意走的到厨房跑菜。”   赵忱之说:“吴越,你也是个被放错的位置的人。客房部不适合你,它需要更稳重,更精细的人去运作,我挑选了丽莎陈。”   吴越问:“那我去哪儿?陈艳丽原先是在我手下的,现在颠了个儿,你叫我怎么做人?”   赵忱之说:“你可以从头做起。”   吴越说:“你当我没有从头做起过?我在客房部也铺过两年的床,刷过两年的马桶,擦过两年的浴缸!”   “那我开除你吧,因为我特别刚愎自用,根本容不得反对意见。”赵忱之说着从抽屉里拿出一张便条,“一会儿记得去财务部拿遣散费。”   吴越立即摁住他的手:“赵总!”   “什么?”   吴越说:“我虽然没跟您睡过,但好歹跟您的狗睡过,一日夫妻百日恩,您无论如何给我个机会!”   赵忱之笑问:“要什么机会呢?”   吴越说:“我同意从头做起,但不能在客房部,不能在陈艳丽手下。我和她没有过节,但我在那儿她不好开展工作,也支使不动别人,我是为了她考虑。”   “可以。”赵忱之说,“我来安排。”   他叹了口气说:“我让你不要随意住在我家,如今这个情况……瓜田李下,我们都需要避嫌。”   “避嫌?”吴越皱起眉头说,“赵总,我看是您自己想多了吧?我和你是同出同进同劳动,可不是同居同睡搞腐化啊!”   赵忱之盯着他堪称秀丽的脸,最后笑了笑,说:“你不在意就好。”   吴越打算退出去了,临出门,他扭头恶狠狠地说:“赵总,我长大了想当经理!”   “哪个部门的经理?”赵忱之问。   “总经理!”吴越说。   赵忱之失笑:“约法三章吗?”   “又约?这回怎么约?”   “我给你一年半的时间,如果你能在三个部门轮转,每一个持续半年,在这半年中能保证不出错,不闯祸,不迟到早退,不消极怠工,最后能得到部门负责人的肯定,我就同意你官复原职。”赵忱之说。   吴越想了想:“不出错太难了,你说的三个部门必定不是我熟悉的部门,我只能保证好好干。”   “不能惹事。”   “我哪有惹事!”吴越愠怒道,“是哪个心怀鬼胎的老在你面前进谗言说我惹事?”   赵忱之耸肩。   吴越过来人似的劝道:“你要相信群众,依靠群众,永远扎根在群众之间,这样才能枝繁叶茂。”   赵忱之微笑:“你再在总经理面前多嚼一句舌根,我就拿你喂狗。现在回人力资源部去,我马上给铁总监打电话。”   半个小时后,吴越坐在天台上,缓缓吐出空虚的烟圈,颇深沉地说:“我得戒了。”   郝江北汗流浃背地摸索着某根管道:“你本来就不该抽。”   “浅薄!”吴越缩在顶棚的阴凉里,以手抚额淡淡忧愁,“你见过谁沦落低谷时不抽烟么?”   “是是是,把扳手递给我,”郝江北接着说,“那您为什么又要戒呢?”   “因为会臭。”吴越说。   “你还怕臭?”   “我换岗了。”吴越说。   郝江北的手停了停:“换哪儿?”   “你猜?”   “美容美发部?”   吴越白了他一眼:“那是对外承包的。是西饼房。”   郝江北把扳手扔回工具包:“什么情况?居然让你去烤面包,当局竟然如此无视食品安全问题?”   吴越叹了口气:“江北啊,我熟读各类总裁王爷文,有豪门绝爱,深宅霸娶,名门缠恋,盛世权宠,没有一个是这么写的啊!”   “总裁王爷文里也没有上来就开瓢的。”郝江北也是刚刚才知道吴越暂住赵忱之家。   吴越说:“江北啊,把你妹借给我吧。”   “干嘛?”   “江南天赋异禀,让她去和赵忱之聊聊理想啊,爱好啊,读书啊,生活情趣啊,说不定几天之后,她能顺利把赵总逼上吊了。”吴越说。   郝江北抢过吴越手里的烟头,掐灭了扔出老远。   吴越问:“干嘛?”   郝江北说:“回你的西饼房去。”   “不要。”   “回去。”   “不要。”   郝江北举起扳手,吴越倒退两步:“妈的,想动手?”   郝江北吼:“滚你妈的蛋!居然把主意打到我单纯无知的小妹头上来了,有本事你自己去把赵忱之弄服气了!”   吴越说:“我睡过他。”   郝江北说:“我不信。”   吴越说:“真的睡过。”   “什么情况下睡的?”郝江北狐疑地问。   吴越说:“他睡沙发头,我睡沙发尾,后来睡不下,我睡沙发底。”   “滚吧。”郝江北指着安全楼梯方向,“哪天你真骗得他把裤子脱了,再来向我汇报。”   “臭流氓。”吴越说,“保初节易,保晚节难啊!”   “绝交了。”郝江北说。   吴越蹬蹬几步跳下天台,跑进楼梯间,本想在角落里再蹲会儿,却看到马克叉腰在那儿站着。吴越有点心虚,马克说:“二爷,玩真的?你还真敢怠工啊?”   马克也是从客房部出来的,和吴越不同的是:他是主动。显然马克义气为先,所谓青山处处埋忠骨,身外区区安用求,不能低下高贵的头。   吴越嘟嘴:“谁说的?我这就去了。”   “哎哟,您就认命吧,”马克说,“生活是一场强奸,咱哥俩还是躺下来好好享受吧。”   吴越拍拍他的肩:“唉,走吧。”   通过员工电梯可以直接下到一楼西餐厨房,厨房四通八达,穿过两道正门通餐厅,后门通进货口,穿过长走廊能到新增的日餐厨房,如果上楼则是中餐厨房;侧面不显眼处,还有一道小小门,门后就是西饼房,干净整洁,小巧玲珑。   赵忱之很有意扩大西餐厅包括西饼房,因为酒店硬件优越,地理位置得天独厚,毗邻金融中心区,距离市政府也不过十分钟车程,有广大的发展前途。西餐厅的优秀与否很能影响一家酒店的评价,如果糕点做得好的话,甚至还能招来额外的客人。   原先该酒店是有两个西点师傅的,但由于手艺太潮,第一天就被赵忱之请走了。目前饼房里加上吴越和马克后是三个人,剩下的那个就是饼房的头儿。   从物种学的角度来说,这位头儿离熊肯定比离人要近些,身高少说两米,吴越勉强能齐平他的耳根。他是赵忱之不知从那个豪华酒店里挖过来的,留过洋,中文名不详,外文名叫“让”,听上去很谦虚的样子。   让抬起头凶狠地扫了一眼吴越和马克,吓得那两人顿时腿都软了。   马克扶住门框发了一会儿抖,说:“让让让让师傅!波特吴吴吴他来、来了!”   吴越说:“是是是是我我来来来了,这是我我我和马马马克第一天天天在西饼房工工工作,还请让让让让师傅您多多多担待。”   “欢迎你,”让轰一声站起来,比个手势,声音好比低音炮震荡,“都请进来坐,我们开个部门欢迎会。”   “不不不不不用了,”吴越和马克互相扶持着说,“您老坐,我们站这儿就行。”   “?”让摊手,“好吧,随便你们,那我们现在开会。”   “哎!”   老让又坐下,摊开记事簿,一本正经地用毛爪子按着:“首先,感谢忱之对我的信任,给我一个完全自由的空间;其次,感谢他特地派两个助手给我,听说你们都是学烘焙的?”   吴越刚想开口,马克连忙捂住他的嘴:“对对,我们是,我会烘烧饼。”   老让点点头,转向吴越:“那你呢?你可是忱之特别推荐给我的。”   吴越立刻说:“我也会!”   “很好,”老让匆匆写几个字,合上本子,“入职考核,谁先来?”   吴越飞脚将马克踹了出去。   马克说:“我我我我我先来。”   “我的试题一向简单,因为我比较注重天赋和灵性,”老让咳嗽一声,问,“白巧克力和黑巧克力你喜欢哪个?”   马克说:“黑黑黑的吧……我还没吃过白的。”   “说的好!”老让猛拍桌,“白巧克力它根本就不是巧克力!它是人造的!是合成的!它竟敢去除最精华的可可粉,再加入糖和奶粉!它是罪恶的!是不纯正的!不——纯——正!!!呼呼呼呼——!!!”   马克吓傻了。   “咳……”老让说,“但是白巧克力该用的时候还得用,毕竟它比较甜,色彩也很纯洁。继续,你喜欢花生吗?”   马克说:“喜、喜欢,花生就是长生果,多吉利。”   “说得太好啦!”老让跳过桌子,把马克举起来摇晃,“花生应该是坚果之王!它应该找回自己的地位!烘焙界不能歧视花生!花生应该和榛子同样重要!同——样——的!!!我太喜欢你了!Mark!你一定要留下来!留下来!”   老让激动地将马克甩了两圈又抛起,马克咚一声头撞在天花板上,摔下来蹬了蹬腿,不动了。   吴越缩成一团,瞪大了无辜的眼睛:“我、我也喜欢花生……”   “Merci,”老让优雅地转身,“可我得换几个问题。”   他举起圆形蛋糕烤盘问吴越:“这是什么?”   吴越说:“锅。”   他又举起方形蛋糕烤盘:“这个呢?”   吴越说:“锅。”   “这个呢?”   “锅。”   “那个呢?”   “……锅。”   ……   老让拎着吴越的后脖子一直拎到赵忱之面前:“还给你。” 第八章 才华   赵忱之正焦头烂额地看报表,直起身严肃地问:“为什么?”   “你说呢?”老让环起毛茸茸的手臂。   “你居然不要他?”赵忱之说,“你之前答应过我了。”   “我上你的当了。”老让说,“我需要有才华的人。”   赵忱之扶了扶眼镜,然后看见了站在门外左顾右盼的马克,于是说:“你请进。”   “?”马克指着自己的鼻子。   赵忱之点头微笑。   老让庞大的身躯占领了办公室的全部空间,马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挤到赵忱之跟前,诚惶诚恐地看着他。   赵忱之问:“你就是Mark?”   马克说:“嗯那。”   “比起吴越来,让皮埃尔认为你更有才华?”   马克冤屈地说:“赵总啊,领导同志,我就说了个黑巧克力和花生啊!”   赵忱之示意吴越把玻璃隔间百叶窗拉下来,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马克放倒在写字台上,一手掐住脖子,一手抓起了裁纸刀:“让,如果你不接受吴越,我就戳死这个有才华的人。”   老让捂腮:“哦——!不——!你不能!!”   “我会的,”赵忱之狞厉地说,“我什么事做不出来?”   “哦Mark!我的爱徒!”老让紧张极了,“忱之,冷静,冷静!”   赵忱之抬起下巴。   “好吧,我答应你。”老让服软了。   赵忱之把马克和刀同时扔掉,拍了拍手:“吴越留下,说两句话。”   老让将吴越提溜给他,赵忱之接过来说谢谢。   “哼,走着瞧!”老让捡起马克,心不甘情不愿地出门,并且命令道,“波特吴,五分钟之内你必须回到饼房!”   吴越惊恐地喘着气,对赵忱之说:“赵赵赵总你有什么话?这个熊主子不好伺候,我我我得快走!”   “我没有什么话,”赵忱之神秘地笑,“你看着我做。”   他拉开抽屉,取出一大堆瓶瓶罐罐:“这是洋甘菊,这是薰衣草,然后是金盏花、柠檬草,蜂蜜,放进玻璃杯,加水,接着……”他打开小冰箱,“放两块冰,稍微搅拌一下,OK。”   他将饮料递给吴越:“记住配方了没有?”   “什么?”   “熊的至爱,或者说迷幻药,”赵忱之双手交叉撑住头,“请用你的性命记住它。”   吴越坚定地点头:“记住了!”   “以后他一生气,你立刻泡花草茶,我包能够你化险为夷,他的内心住着一位九岁的小公主。”赵忱之说,“现在我要去巡店。你去吧,要有信心!”   吴越半信半疑地走了。   赵忱之又给老让打了个电话:“你喜欢花草茶吗?”   老让说:“花草茶?那种古里古怪的东西影响我的味觉,我干嘛要喜欢?”   赵忱之说:“以后假装着喜欢一点。”   老让问:“为什么?”   赵忱之说:“我在给你制造台阶,以便你日后顺着下去。你要学会妥协,注意克制自己的脾气。”   老让中文理解能力有限,抬头四处张望:“哪里有台阶?在你说西饼房后面的楼梯?”   赵忱之叹了一口气把电话挂了,然后把抽屉里那一堆不知是哪位前任留下的花花草草全都扔进了垃圾桶。他站起来整理西服领带,一脸凝重地向办公室外走去。   当天吴越到家竟然比赵忱之还要晚。   “我被×得好惨……”吴越对着兔子呻吟,“世界上猛兽真多啊。”   赵忱之歪在沙发上睡觉,吴越扑过去把他摇醒:“我被×得好惨……”   赵忱之睡眼惺忪:“今天教了你什么?”   “认锅,”吴越瘫软地说,“马克都×死过去了,现在还在饼房里躺着呢。”   “你们要习惯丛林法则,”赵忱之问,“现在几点?”   “九点。”   “你现在还能去新化街那家进口食品店,它开到十点。”赵忱之说,“兔子,你陪他去。”   “我去那儿干嘛?”吴越问。   “买进口巧克力,有几种买几种,饼房尤其是让皮埃尔对巧克力的要求非常复杂。”他深谋远虑地说,“为了你的事业,偶尔得开开小灶,笨鸟先飞。”   吴越说:“可我身无分文啊。”   赵忱之给了他几百块。   吴越问:“赵总,我可以买薯片吗?”   “除非你不想再进这个门。”赵忱之说。   深夜九点半,吴越神经病似的尾随兔子闯入某进口零食店,把货架上所有品种的巧克力一种买了一盒。过了十一点,他虽然已经困得快死过去了,依旧在被迫吃着巧克力:“赵总,忱爷,我觉得每个都差不多啊……味同嚼蜡……”   赵忱之说:“哦是吗?即使不爱吃甜食如我,也能尝出抹茶巧克力和黑巧克力是有区别的。”他说完这话就回房睡觉去了。   无人监督,吴越身心放松地瞌睡了一会儿,后来因为突然梦见老让而惊醒,见兔子还精神健旺地陪伴在身边。   “不离不弃啊,兔子。”吴越表扬它。   “听说狗吃了巧克力会死的。”他问兔子,“姐们儿(兔子是母的),要不要以身试个毒?”   兔子倒是不嫌弃,张嘴就来,吴越眼疾手快地让开了。   “你可不能死,在这个家里,你的地位比我高。”吴越搂着兔子的脖子喃喃,“我想当经理,我想当经理啊……”   西饼房——至少让爷的西饼房——的一天是从四点开始的。吴越人生第一次凌晨三点半骑车去上班,走在晴朗夏夜的星空下,感怀身世,一时间鼻酸眼热,感慨万千,想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来到酒店,发现老让已经到了,庞大的身躯正专注地在案板前摔打面团,发出“咣”“咣”的轰响。虽然每响一声吴越都不由自主地颤抖一下,当作为一个以当经理为人生目标的男人,他还是勇敢地打了招呼:“让让让师傅,你你你好。”   老让回头:“你来迟了。”   吴越说:“没有啊。”   老让指着角落:“马克已经到了。”   吴越见马克坐在一张餐厅淘汰的旧圈椅里,耷拉着脑袋,慌忙跑去试他还有没有气,见还在呼吸,这才放心下来。   他摇醒马克:“喂,喂,起来了,你回过家没有?”   马克睡眼惺忪地说:“……不记得了……二爷,我是不是晕过去啦?”   老让一边揉面团一边教育吴越:“没有才华不要紧,关键要用勤奋来……那个词怎么说的?……对,弥补!懒惰是我最无法接受的缺点。明天如果你再晚于三点五十分来,我就把你退还给赵忱之。现在还不快去洗手!!”   吴越和马克忙不迭跑去洗手。   马克小声问吴越:“二爷,我们要是死在他手里,算不算因公牺牲?”   “算吧。”吴越忧心忡忡地说,“我肯定死得比你早。记得给我配一只好点儿的骨灰盒,然后追认个烈士,还有我强烈要求大军区司令员参加我的追悼会。墓地么……我看永宁山那一块儿不错。”   “永宁山八万一平米呢。”马克说。   老让咆哮:“人呢?!”   吴越和马克连忙应道:“来了来了!”两人对视一眼,分头干活。   赵忱之的酒店内部管理调整还在继续,这次是硬件。   先前说到他的办公室极偏僻极小,不到五平米,伸手就能够到顶,人称垃圾房。那房子也是他自己选的,原先只是个杂物间。   他觉得一个职业经理人占用着硕大的办公室是一种罪恶,很不敬业,况且在他的印象中高级酒店的后堂总是十分狭小,因为好钢用在刀刃上,有效面积应该用在前堂服务功能区。   早在到任的第二天,他巡视酒店,就被营销部的面积吓着了。营销部犹如广袤的大漠上疏疏朗朗种了几棵树,一群痴男怨女遥遥相隔着聊天。   他生气得很,回来要了图纸,找了一帮人开会,隔天就把方案定下来,决定把所有的工作部门都搬去一楼和二楼之间的夹层,连员工食堂也挤进去,在原先的办公及闲置区域开辟出一家面积可观的日本餐厅和一家酒吧,顺便把大堂也拓宽。   日餐厅也算五星级酒店的标配了,但不是每一个日餐厅都能经营得好。   为了打造这个日餐厅,各方面着实下了一点苦工,施工单位也奋力赶了工期,期间有很多波折就不说了。幸运的是在这家酒店的设计图纸上,那块地方原先规划的就是营业面积,是先前的土老板任性地将之改成了办公区,如今倒也好,顺利恢复原状。   日餐厅在装修期间,所有的部门被办公桌垒办公桌地拼到一块,大家这才发现这间酒店刨去服务员其实没几个人。就这样赵忱之还嫌人多,找由头又辞掉了一小半。   他的由头都有些牵强,比如工作场合不说普通话啦,比如在这行时间太长也好歇歇啦,总之挺招人恨。   但当那些人离开之后,剩下的人却发现工作环境为之一爽朗,每个部门内的八婆八公、裙带关系者、倚老卖老者、心理不平衡者、出工不出力者,故意不合作人士等等,居然准确地被赵忱之以及他的管理团队找到,然后请了出去。   大家开始感觉到这位年轻的老总并非池中之物,酒店集团派他来,是为了下狠手的。 第九章 江南   人力资源部经过调整,被分到了夹层中的一间精品上房,占地20平米,层高2.1米,塞了十张桌子,像西饼房老让那样的人物是进不去的,进去一定会碰头碰脚。   小徐小时候在上海住过棚户区,受尽了拥挤狭隘的苦,于是对着吴越感慨说:“一夜回到解放前,又活回去了!”   吴越劝他想开点儿,毕竟现在人家是爷了。   狭小的空间有利于催生竞争关系,小徐很快竞争失败,被上司铁青花一脚踢出了部门。赵忱之念他是个人才——毕竟是985毕业的嘛——没有听从铁青花的谗言把他辞了,而是把他调到了即将开张的日本餐厅。   日餐厅的主厨尚未到岗,但已经确定是个正宗日本人,于是小徐革了一辈子命,最终被迫做了中日亲善的专员。   吴越说他是汉奸,马克也说他是汉奸,只有郝江北略微厚道,当着他的面进行学术探讨,说汪精卫当年的死到底是由于旧创复发呢?还是戴笠买通了医生护士毒死的?   小徐怒道:“你们就不是汉奸?赵总是美国的,老让是法国的,咱们这儿八国联军蛇鼠一窝,谁都不干净!”   吴越说:“切,你还来劲了,我们都是为祖国纳税的。”   小徐说:“屁,以你们俩的工资,连缴纳个税的资格都没有。”   “总之你不一样,”吴越说,“你的头儿叫鸠山。”   “什么意思?”小徐问。   吴越笑了:“赵总透露的,日餐厅主厨——鸠山太郎。”   鸠山太郎,光这个倒霉名字就能让中国人一激灵。因为想当年,他们家的倒霉祖宗抓捕了李玉和,害死了李奶奶,还对李铁梅威逼利诱,用尽酷刑——有《红灯记》唱词为证:贼鸠山千方百计逼取密电码,将我奶奶、爹爹来枪杀!   其实真正的鸠山家族在日本是个望族,与中国渊源颇深,还颇为友好,他们算是为样板戏编剧背锅了。   没几日后鸠山太郎正式露面,他是在赵忱之的陪同下来视察工程进度的。老头儿大约六十多岁,身高刚过一米六,虽说矮小瘦弱,但看上去很洗练,衣着整洁,花白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像个日本厨子。   他的中文水平在幼儿园小班左右,能交流,但听得懂听不懂就问他自己了,反正你每说一句话他都是点头的。   对比产生美,吴越和马克看着这个礼貌和善的鸠山,再看看自家西饼房的老让,不约而同心中一片荒凉。   马克说:“唉,波特儿,人生几十年,我们何苦要受这个洋罪呢?”   吴越说:“别乱说话!我能抱怨,你不能,别忘了你有掩饰不住的才华!”   这时候老让开始喊他们:“马克!波特!”   波特吴赶紧答应:“来了,让师傅!”   马克小声地啜泣:“可我他妈的根本就不喜欢花生米啊!”   西饼房上班早,下工也早,基本上早上九点之后就没什么事了。大部分高级酒店的自助餐厅都叫做西餐厅,人流量最大的时候是早餐,对西点消耗最多的也是早餐,随后依次递减。   西饼房通常会在早晨八点前完成一整天量的点心制作,接下来只需要管理好自己位于西餐厅的那一块供餐区域,东西缺了少了便添加。   除此此外,西饼房在大堂吧还有一小截冷藏柜台,一过晚上七点,柜台里所有的东西都打对折。卖西点这事儿通常交给大堂吧服务员干,不太用西饼房操心。   如今西饼房最受欢迎的是曲奇,不管是奶油曲奇、黄油曲奇还是巧克力曲奇、蔓越莓曲奇,总是不到晚上七点就被抢购一空,连酒店的员工也愿意自掏腰包。让爷虽然得意,却也有点儿可惜自己神乎其技的蛋糕裱花技术。   有一天上午九点多,西饼房的工作暂告一段落,老让回家补觉去了(他租住在酒店附近)。吴越完成了打扫清理,突然想起赵忱之的嘱咐,关于“心里住着一位九岁小公主”的那个。   他想:沉沦不可取,必须积极自救。既然老让自认为是个芭比,那我就另外再找个芭比对付他吧。可惜他想来想去,发觉自己生命中曾经出现过的姑娘只有郝江南。   郝江南如今和孙江东抱了团,气焰陡涨,加上孙江东又和一个姓欧阳的黑社会不清不楚,弄得郝江南不由自主爬了墙,好长时间没有搭理吴越了。   吴越骑小摩托来到孙江东的医院,孙江东问:“你干嘛?来给钱的?”   吴越反问:“可能吗?”   孙江东说:“滚吧。”   “我来找江南,她人呢?”吴越说。   孙江东指指后面。   郝江南正在输液室给病人扎针,而且一扎一个准。   吴越轻声喊她:“江南妹妹!”   郝江南说:“别吵,今天如果达成一百个‘一针见血’成就,老天爷就会实现我一个愿望的。”   吴越问:“你们这非法诊所一天能有一百个人挂水?”   郝江南说:“这不攒了一个星期了嘛。”   她料理完病人,跑出输液室问:“喂,吴越,什么事?”   吴越说:“江南,你喜欢花草茶吗?”   郝江南问:“玫瑰花、菊花、茉莉花?”   “对,但更高端更洋派点儿的。”   郝江南摇头:“除了这三样,我不知道还有什么花能泡茶。”   吴越叹了口气:“我就知道,你从小就是和江北、和我一块儿混大的,能精妙到哪儿去啊?”   “怎么了?”郝江南说,“我听我哥说,你到西饼房去了,和你的臭跟班马克一起去的。”   “什么臭跟班啊,人家现在替我抵挡了一大半的烽火,是我的生死弟兄了。”吴越表示不满。   “生死弟兄”这个词从郝江南内心的旷野呼啸碾过,带着灼人耀目的蓝色尾焰。她喃喃道:“吴越啊吴越,我就知道你是我的灵感之源,每当我卡题材时,你就会准时出现。”   吴越简直莫名其妙:“什么意思?”   郝江南拍拍他的肩:“我要去口口了。”   “请问什么叫做口口?”   郝江南仰望苍穹:“‘生死弟兄’的口口。”   “所以口口是指?”   “框框。”   “那么框框是指?”   “生命的大和谐。”   “嗯?”   “炖肉。”郝江南解释。   吴越问:“和肉又有什么关系呢?”   郝江南冷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你不开窍,白长漂亮脸蛋了。”她念叨着“要高产”“爬墙真累”和“出本出本”走了,吴越留在原地一脸茫然。   他只能再去找孙江东。   孙江东问:“怎么啦?”   吴越说:“江南夸我长得美。”   “卵,她怎么不夸我?”孙江东说。   吴越说:“你比我差一截。”   “这点我承认。”孙江东说。因为吴越确实美,从小学到大学都是公认的,属于艳压群芳的级别。   孙江东问:“所以今天你光临鄙医院,是专程来比美的吗?”   “不是啊。”吴越问,“江东,你喜欢花草茶吗?”   “不喜欢,滚吧。”   吴越又问:“哎江东,那个姓欧阳的家伙呢?”   这句话是不该问的,因为这个点儿医院病人不多(他们半夜外科急诊较多),姓欧阳的家伙正在孙江东诊室的里间坐着。   孙江东慌忙使眼色,可是由于他见了吴越向来阴阳怪气,后者便习惯性地将他的警告忽略了。   吴越说:“那个姓欧阳的小子,开口绑架闭口撕票的,这都什么年代了,老这样不合适!”   孙江东竭力制止他:“啧,人家是道上的。”   吴越眨巴着眼睛说:“道上怎么啦?道上混的就不用讴歌和谐社会啦?”   孙江东说:“你没什么事就早点儿回去吧!”   吴越说:“我是为了你好。你得转告他,少不更事时走错了路不要紧,关键要迷途知返,不能越陷越深。以后进去了要服从管教,该积极改造就积极改造,该争取减刑就争取减刑……”   孙江东忍无可忍捂住了他的嘴。   “唔……唔……干嘛?”吴越挣开。   孙江东说:“美是好事,不要作死。”   吴越问:“什么意思?”   孙江东一脚把他踢了出去。   回到诊室内间,孙江东见姓欧阳的正端坐在诊疗床上,饶有兴趣地看着他,只好勉强打起了圆场:“他……他小时候得过脑膜炎,心智也就相当于普通人六岁的水平。”   “漂亮的傻瓜是吧?”欧阳问。   “对。”孙江东硬着头皮说,“对于病人,我们要报以理解和同情,不要和他一般见识。”   欧阳冷笑。   “也不要歧视他。”孙江东又追加一句,他已经无法直视欧阳的脸了。他想明年这个时候差不多就是吴越的忌日了,应该记住日期,提早准备酒肉馒头,扫墓时还能避个高峰。   吴越从医院出来径直回家。   这几天由于他和赵忱之的作息时间问题,弄得兔子有点儿肠胃反应。他是每天早晨三点半出发去饼房和面,白天虽然事不多,但也不能到处乱跑,何况老让还凶得很,所以一般情况下,会在酒店里呆上十一二个小时。   赵忱之面临改革攻坚期,AM八点钟准时到岗,PM十点准时离岗,个别时候还拖到十一点、十二点。而吴越为了能早起,晚上九点半就洗洗睡了。   这样的过法他们很难见着面,碰见最多的只有兔子,那狗莫名其妙成为感情生活——姑且算存在感情生活吧——的纽带。于是它没过多久就胖得连门都出不了,因为它一天吃八顿。   ——两人都担心对方忘记喂,一有机会就拼命给它加餐。   这天赵忱之意外地回来挺早。他作为酒店老总,如果愿意的话一日三餐均可在西餐厅吃,显然他已经吃腻了。 第十章 柔道   赵忱之到家后,先慰问兔子,揉了半天毛,然后发现吴越正在厨房里拼命地打蛋。   “练习这个干嘛?”他奇怪地问,“你们没有打蛋机?”   吴越说:“有啊,但那位让老兄说了,手工打出来的蛋带有人心的温度,客人在吃的时候也会感受到这份情谊。”   赵忱之笑问:“你信吗?”   “信才有鬼,还不是打蛋机坏了。”吴越哐哐地在不锈钢盆里直捣,“我就是随便练练,免得他骂我手脚慢。”   赵忱之问:“这几天他待你怎样?”   吴越说:“好得很,除了每天要威胁杀我十七八次。不过比起马克来我还算轻松,毕竟老让认为他更有才华。”   赵忱之说:“职场以实力说话,就算让真是一只熊,凭他的实力,我还是要雇佣他的。”   他见吴越扔了一垃圾袋的蛋壳,问:“你打这么多蛋做什么?”   吴越看了看手中的大盆,又瞄了瞄垃圾袋,知道自己心不在焉练习过度了,于是说:“你饿吗?我给你烤一只柠檬派好不?今天现学的。”   赵忱之点头说好,吴越就开始把面粉、黄油、柠檬汁和糖往蛋液里打。赵忱之搬了张凳子坐在厨房中岛台前面,托腮凝视他半天,见他分外专注,突然开口:“你喜欢现在的安排吗?”   吴越问:“什么安排?让我去西饼房?”   赵忱之点头。   吴越说:“赵总,我现在住在你家里,睡着你的床,用着你的水电,花着你给的零花钱,你还来套我的话,实在有点儿多此一举。”   赵忱之说:“哦,那不谈也罢。记住派不能太甜,我讨厌糖。”   “我只有一个问题。”吴越说。   “什么?”   吴越抱着装蛋液的盆子凑近,严肃地说:“让皮埃尔学过武术,我根本没机会给他泡花草茶,请问该如何化解?”   “呃……”赵忱之掩饰性地扶了扶眼镜。   老让学习的武术叫做柔道,1992年被纳入奥运格斗项目,他本人属于男子100公斤级。   西饼房是以武力值说话的地方,平均每日会发生一起斗殴事件。依照《治安管理处罚法》,这半个多月来老让应该累计罚款七千五百元,拘留一百五十天;吴越和马克情节较轻微,每人累计罚款在三千元左右,拘留七十天。   但是各位朋友,当一个人打架使用合理竞技技巧,一路详细解说,剖析技术难点,自行担当裁判员并且会判自己犯规时,斗殴就不能称之为斗殴了,应该称之为教学。   于是老让天天在西饼房教学。他说他这辈子得过两个国际奖项,一个是甜点,一个是柔道。   “柔道啊……”赵忱之用修长的手指轻轻抚着额头。   “就是柔道。”吴越用力打着蛋液和柠檬汁、面粉和糖的混合液体问,“怎么办?”   赵忱之微微笑道:“我也学过柔道。”   吴越吓了一跳:“真的?”   “真的。”   “学了多长时间?”   “学了十几年了,让和我就是在道场认识的。”   “目前什么水平?”   赵忱之含混地说,“大概就是练了十几年的水平。”   “你打得过老让吗?”吴越满怀希望地问。   赵忱之说:“我是他的老板,有什么事情不能当面交代,而要靠打呢?”   “也对。”吴越说。   他把金黄色浓稠的、已经完美混合的液体倒进烤盘,问赵忱之,“那你能不能严令他有话好说,不能动武?”   “这个不用你提,我现在去给他打个电话。”赵忱之说。   “对!”吴越感到很满意,“告诉他打狗也要看主人!”   赵忱之出去厨房,吴越开始烤柠檬派。他双手叉腰注视着烤箱,像是对自己也像是对老让喃喃道:“看不出来吧?哥们是总裁家里养的……可惜此总裁太忙,半个月才碰见一次,便宜你小子了……”   赵忱之到了客厅,拨通老让的电话,说:“你明天上午来我办公室一趟。”   老让问:“什么事啊?”   赵忱之想了想:“不是什么大事,明天再说吧。”   第二天吴越觉得老让那厮特别躁郁,尤其在上午九点前后,去而复回之后。   吴越干活十分利索,主要是靠着在客房部铺床叠被训练出来的。去年还曾参加过一个行业内部比武,拿了个头奖——他换一床被套床单并且捋平只需要十几秒。也正是由于那次获奖,他才被提拔成了副经理。   可老让就是看不惯他,说他反应迟钝动作慢,交代了多少次就是不明白指令,真是猪。吴越满肚子的委屈,心想你好歹用汉语交代,我听不懂那劳什子法语啊!   当天两人闹得尤其厉害,平常吴越是不敢在老让面前喘大气的,奈何对方欺人太甚!   再度领教过老让的脾气后,他把头上的厨师帽摘下,卷起袖子,领口拉松,眼神四下里寻找趁手的家伙。老让也感觉到了杀气,倏地回头,举起两只毛茸茸的拳头挡在前胸作格斗状。   马克扑过去抱住吴越:“二爷住手!不行啊!我他妈怎么天天拉架啊!”   “胡说,昨天明明是我拉你!”吴越冷冷地说,“你放开我,今天不教训教训这个假洋鬼子,我就不姓吴!”   马克拼命拉着说:“不行不行,咱们似乎天天都要教训这假洋鬼子啊!但咱不是他的对手啊,他一人有你两人宽,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那我今儿就殉国啦!”吴越扭开脸小声吩咐,“我戳眼睛,你踢裆,摔量杯为号!”   马克怕他冲动,圈住他的脖颈不放:“二爷你忘了吗?他是空降兵,我们才是这个酒店的老员工,我们有帮手。这半个月来我们都浪费了资源!”   吴越心想也对,他把领口系好,恶狠狠地白了老让一眼,转身出去了。   马克朝着老让拱了拱手,老让咆哮一声,对空气摆了个架势,虎虎生风。   两人去找小徐。由于日餐厅还未开张,钦定员工徐光芒如今正在大堂吧帮闲。   小徐自从被人力资源部赶出来后,性情大变,以往的热情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刻薄。他一听就冷笑不止:“什么?呵呵,我要是打得过老让,还会在这鬼地方帮你们卖西点?”   吴越怒道:“985白养活你了!”   小徐说:“毬,东方卡耐基商业管理学院不算985。”   吴越和马克扔下小徐去找郝江北。   郝江北果真铁杆弟兄,虽说对外宣称和吴越断交了,但一听他受了欺负,立即两肋插刀,带了一把扳手、一只榔头、一支铁钎以及一副手电钻就出发了。   ——可惜半路上被人截走。宴会部老大说他们的大宴会厅顶上有一盏水晶灯不亮,必须赶紧修好,因为两个小时后那厅要用作婚宴。郝江北不但抛下了吴越,还赶回去拿电笔。   吴越再去找别人。然而转了一大圈后,他发现经过赵忱之将近两个月的折腾,以他吴越为首的小团伙已经覆灭了。   客房部原先有几个年轻小伙和吴越关系不错,但都因为工作态度问题被陆续开除了;员工食堂的铁姐们由于卫生习惯不好,被上司约谈后主动离职了;其余人走的走,开的开,换岗的换岗,连所有的中层都换过一遍血了,何况是他们。   剩下的熟人只有几位一直负责打扫客房的阿姨,她们共同的特点是四十岁以上,身材矮小,不善言辞。带着几位婆姨去打老让,未免灭祖国气焰,长假洋鬼子威风。   吴越和马克回到西饼房门前,对视一眼,顿时觉得内心荒凉枯寂,难以言喻。   马克问:“进去吗?”   吴越说:“我再想想。”   马克说:“唉,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话说你是赵老总亲自推荐的,怎么就想不到敲敲他的边鼓呢?”   “呸,我他妈昨天晚上敲了!”吴越咬牙切齿地说,“也不知他怎么跟老让说的,我都怀疑今天的事儿就是他赵老总在背后使绊子!”   两人刚推进门,老让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侧面冲出,一把揪住走在前面的马克,大喝一声,把他从门口一直摔到了对面的墙上。马克连惨叫声都没来得及发出就死了……或许没死,总之相当于死了。   老让咆哮:“我告诉你们,我这辈子一共获得过两个国际奖项,一个是甜点!一个是柔道!!!波特吴你说,我是什么带??!”   吴越对着他扑通跪下,“您您您是黑带!”   “我是几段??!”   “五五五好像是五段!”   “说错了!!”老让探出巨爪朝吴越抓来,吴越转身就跑,被他拦腰抱住。   吴越惊喊:“让师傅!不要!”   老让本来想干脆利落给他一个过肩摔,突然自我探讨般说:“这么细的腰,万一弄断了,赵忱之不会怪我吧?”于是他把吴越高举过顶,用他的肩膀和背天花板上墩了一下。   吴越落地,也死了。   (全文完)   好啦,没完啦。   吴越晕过去大约半分钟,被老让含一口凉水喷醒了。   老让问:“服了吗?”   吴越说:“服了服了!”   老让问:“学不学法语?”   “学!学!”   “以后还打架吗?”   “不打了不打了!”   “为什么告状?”   “天地良心!没有啊!”   “你是赵忱之什么人?”   “什么人都不是啊!”   “说实话!”老让逼问,“因为他那个人相当冷淡,从来不为别人说情。你老实告诉我,他为什么推荐你来?为什么帮你说话?你是他什么人?!”   吴越痛哭流涕:“真的什么都不……”   老让吼道:“你知道吗?在柔道比赛中,扭脱对手的关节是符合规则的!”   吴越说:“我是他朋友!”   “不可能!”老让怒道,“他的朋友不超过三个人,我就是其中之一!他怎么从来不为我说话!”   “那我是他同学!”   “他比你大了好几岁,怎么同学你说说看?!”   “亲戚!”   “撒谎!!”   “战友!”   老让说:“你似乎还是不清楚,柔道比赛使对手窒息也是合理的!!”   吴越的精神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好吧好吧我是他老公!!”   老让问:“真的?!”   吴越说:“真的!”   老让问:“结婚了的?!”   “就快领证了!”吴越说。   老让与其热情拥抱:“恭喜你们!”   吴越哭着说:“谢谢!我非常非常爱他!他是世界上最关心我的人!呜呜呜呜!亲爱的你辛苦了,我给你做好吃的,在家里等你回来,MUA!” 第十一章 炒蛋   老让拉来一张椅子坐下,对吴越推心置腹地说:“我告诉你啊波特吴,世界上有许多练习格斗的人,有些人很能忍,有些人一点儿都忍不了。我就是忍不了的那种。因为你是赵忱之的老公,所以我不愿意伤害你,希望你们以后不要主动……那个词怎么说?挑动?挑拨?挑……挑……”   “挑衅。”吴越说。   “对,不要挑衅,好好静下心来学习做甜点,我不会无缘无故欺压别人的。你不要和我打架,也不要和别人打架,要懂得保护自己,不能做自……啧,又忘了,自……自不量力的事情。如果真伤到了筋骨,以孙江东的那半吊子的医术救不了你。”   吴越问:“你怎么知道孙江东?”   老让说:“你别管,我只是复述。以后好好学习做甜点吗?”   “一定,一定!”   老让说:“你既然有这个觉悟,早干嘛去了?”   吴越问:“你居然还知道‘觉悟’这个词儿?”   老让耸肩,说:“快去把马克弄醒吧,我要做一只充满爱意的订婚蛋糕送给你和赵忱之,祝愿你们白头那什么老!”   吴越用凉水喷醒了马克,五味杂陈地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马克恍惚地问:“什么?”   吴越说:“我刚才和赵总结婚了,现在让皮埃尔师傅要做一只蛋糕送给我们。”   马克如坠云雾:“嗯……呃……那么我是不是要随个份子什么的?”   “算了,你也不富裕。”吴越说,“你……你就看在相识一场的份上,目送我从容就义吧!”   当天晚间赵忱之回家,觉得黑云压城城欲摧,气氛不对。他照例先抚慰冲上来摇头摆尾的兔子,然后望着厨房方向说:“我觉得让皮埃尔可能坏事了。”   吴越在厨房里打蛋,光看背影就知道他很愤怒。赵忱之不由自主走过去,在他身后立定,斟酌着打招呼:“怎么了?”   吴越停下手,把头拧了过来,赵忱之见他满眼是泪,居然心脏漏跳了一拍,不由自主的语气里就带上了关切:“出什么事了?”   然而吴越硬生生地把眼泪收了回去,红着眼眶,朝他尴尬地笑了笑。   赵忱之很苍白地解释:“不管让皮埃尔做了什么,这一切都并非出自我本意……”   吴越吸溜了一下鼻子,继续打蛋:“啊,没什么,只不过又切磋了一下武艺,我和马克照例一败涂地。”   “又打了?”赵忱之皱着眉头说,“那个人真是犟牛脾气,从来不听劝告,恃强凌弱,越来越无法无天了。”   “你在家呆着,我去找他谈。”他说着愠怒地走了,一路走一路抓东西,外套,车钥匙,鞋……   吴越扑过去拉住他:“算了算了!”   赵忱之正在气头上:“为什么算了?”   “就是算了!”吴越说,“你要是真想做点儿什么,就借给我几百块钱吧,马克也挨了揍,我买点儿补品给他送去。”   赵忱之于是从钱包里掏出一沓子现金。   吴越问:“不要这么多。”   赵忱之说:“拿去吧,是我错了,我没对让交代清楚。”   吴越接过现金数了数,有三千多块。他没敢全要,数出五百,又把剩下的还给他。赵忱之不接,说:“余下的给你当零花,收着吧。”   吴越问:“赵总你年薪多少?”   赵忱之说:“我拿美元的,换算成人民币一百万出头。”   “那也不能乱花呀。”吴越举着手中的五百元说,“我替马克谢谢你,这五百等我发了工资就还你,其余的钱放茶几上了。”说着转身去厨房,继续打蛋。   赵忱之敏感地觉察到他还有话说,尾随过去问:“没别的事了?”   吴越闻言又尴尬地看了他一眼。   赵忱之问:“你也闯祸了对不对?”   吴越立即跪倒在了料理台上。   赵忱之说:“你冷静些,离电磁炉远一点,免得烫伤。”   吴越恳切地说:“赵总,为了日后能圆上谎,不如我俩结婚吧!”说罢磕了个头。   “……”   赵忱之捏着下巴,缓慢地转变视线,从灶台看到油烟机、水槽、冰箱、中岛、大大小小的橱柜,终于在不显眼的角落里,发现了那只蛋糕。   他捧起蛋糕,只见其通体粉红色,四周有裱花玫瑰、百合、爱心装饰,欧罗巴皇室风格,香榭丽舍审美,除了顶部有两个错别字(“赵”和“越”)而且还标明“订婚快乐”之外,堪称杰作。   他把蛋糕放下,双手撑在料理台上,低下头和肩膀进行调整。   吴越哆嗦着问:“赵、赵总?”   赵忱之竖起一根手指示意他闭嘴,继续调整。你可以看得出来他背部起伏,内心很激动,情绪很喷薄,所以不断用有规律的深呼吸平抑自己。   呼,吸,呼,吸,呼呼,吸,呼呼,吸,呼呼,吸……九浅一深。   “……”吴越默默地跪得离灶台远了点儿。   终于赵忱之想明白了,抬起头,朝吴越伸出手。   吴越见他表情平静,不明所以,把手递了过去。于是赵忱之拉住他,突然发力,风驰电掣地将他掼倒在厨房的地面上。   下面的招数都可以归纳为寝技,包括固技、绞技、压技等。固技和压技可分为袈裟固、肩锁固、四方固等;绞技又可分为踝绞、十字绞、地狱绞等等。比赛发挥好不好,除了取决于平时的训练和心理因素,还取决于战术布置。   赵总完成教学,把吴越的尸体丢给了看热闹的兔子。兔子愉快地扑上去啃噬,赵忱之说:“再等一等,他应该还有一轮腐烂过程。”   他没有把那只粉红色的蛋糕怎么样,而是把吴越留下的一盆蛋液全倒进了锅里,放油、点火、加香葱段炒了。   吴越终于能够抬起头的时候,发现他正坐在中岛台边吃炒鸡蛋,神情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吴越摸着后脖子说:“我的脊柱好像断了……高位截瘫……”   赵忱之说:“没有。”   “疼……”吴越呻吟。   “疼是我留给你的一点纪念。”赵忱之说,“今天晚上你搬出去吧。”   吴越扶着腰艰难地坐起来,问:“可是……你想让我搬哪儿去?”   赵忱之“当啷”一声扔下叉子:“你不搬?”   吴越说我没地方去啊,赵总,爹爹,忱爷,忱大善人!   于是赵忱之凑了过来,很近地蹲在他面前问:“好玩么?”   吴越困惑道:“什么好玩?”   赵忱之抓住他的双脚脚踝突然往后一抽,他立即重新仰倒,赵忱之迅速地将其压在身下,问:“柔道好玩么?”   吴越觉得自己正面临窒息,他被绞得死死的,膝盖、腿部和胳膊全动不了,只好用手掌敲地,嘶声说:“放开!我要死了!”   赵忱之松开了一些,说:“死不了。”   吴越一天挨了几回揍,倒霉透顶,简直气不打一处来,他怒道:“我他妈早晚死在你们手上!”   赵忱之说:“那么就做吧。”   吴越问:“做什么?”   赵忱之突然开始脱他的衣服,说:“反正你我已经订婚了,在厨房地板上做一次不算唐突吧?”   吴越奋力挣脱,身体仿佛已经扭曲了次元,他没空说话,终于抓住某个空当窜了出来,奔到墙角抱住兔子剧烈地喘息,两眼紧紧地瞪着赵忱之。   赵忱之跪坐在地板上,摊手说:“唉,张口就来,却避而不做,只会吹牛皮,你真是很烦人啊。”   吴越说:“赵总你冷静些,我们还是谈论一下别的崇高理想吧!”   赵忱之坐下来继续吃炒鸡蛋,他用拇指抹去嘴边的一点油迹,侧过头来问吴越:“有人说你长得好看么?”   吴越搂着狗不敢动:“没呀,他们都不瞎!”   赵忱之笑了笑:“那大概是我瞎了吧。”他往嘴里送了一块鸡蛋,望着窗外的夜色说:“其实静下心来想一想,如果是你的话,我倒也愿意。”   吴越说:“蛤?”   赵忱之问:“如果我把你扶植上副总的位子,你怎么报答我?”   吴越吓了一跳:“你开玩笑吧?我什么身份,我就是一个西饼房的小跟班,学历又低,能力又差,不是业主方的财主,更不是集团的人,怎么可能当上副总?”   赵忱之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该拿你怎么办?”   吴越说赵总你干嘛谈得好好地背语录?   赵忱之把吃完的空盘扔在水槽里出去了,兔子也想跟出去,吴越拉住不让,抱着狗脖子说:“你别走,我害怕!”   兔子心想前几天你还害怕我来着,干脆利落地留给他一个富态的臀影。   吴越在纠结中洗了碗,探出头去听动静,发现暂时没人赶他走,便飞快地上楼把房门反锁起来。   “这赤佬疯了!”他裹在被窝里暗骂,想到自己应该去报名学个空手道或者跆拳道,否则往后更要吃亏。又想中华武术源远流长,学个太极或者咏春也不错。还想说到实战,泰拳名声在外,只是如今哪来的盘缠,远赴异国他乡,拜师学艺……   他想着想着便睡过去了,自始至总没碰那只蛋糕。   早上三点钟,他起床洗漱,却发现蛋糕被人切去了一小块。因为是用刀切的,所以必定不是兔子干的。他也切了一块尝尝味道,觉得蓬松香甜,明明不是冰淇淋却有入口即化感,老让那厮果然色艺双绝,有点儿真本事。   吃完了一小片蛋糕,他照例去上班。   由于和赵忱之的作息时间差了好几个小时,他俩每天都完美错过,往后十多天都没有碰见对方,当然吴越也顺理成章地住了下去。   十多天内,他和马克挨揍的事情逐渐淡化,连一向把快乐建立在别人痛苦之上的孙江东也不再提起了(他是听郝江北说的)。   老让的态度也大幅转变,原因有三。   其一他行为失当,赵忱之相当生气。赵总只同意他口头教育,榜样感化,没让他身体力行,何况他连马克一起教学了,这属于连坐,不符合现代法治精神。   其二因为他对比了酒店的许多人,发现吴越和马克在工作效率方面居然已经是佼佼者了。“山中无老虎,只能善加利用猴子”——赵忱之谆谆告诫道。   其三,他不能再对总经理的老公动手,朋友妻,不可欺。 第十二章 语录   关系都是相对的,老让变得温和了,西饼房的环境也宽松起来。吴越和马克很快原谅了老让,毕竟人家内心是个芭比,无论如何也不能和少女较劲是不是?   老让不再严厉管教他们,在工作间隙的几个小时,吴越和马克可以到处走走跑跑,只要不影响其他人就好。   吴越还是喜欢上天台,每天早上一过九点,他把工作间收拾干净后,就雷打不动地上楼顶吹半个小时的风。陪他的有时候是马克,有时候是郝江北,有时候是郝江北和马克。   他们其实都不抽烟,但闲坐也没意思,便经常两、三个人轮流抽一根烟。这天马克没来,郝江北在天台上修理东西,吴越在一旁抽烟,边抽边咳嗽,埋怨烟臭。   郝江北替他把烟掐了说:“那你干脆别抽了,我估计你房东那位爷不喜欢你抽,日后说不定还要拿枪指着你的脑门逼着你戒。”   吴越自嘲般说:“也不知道还能当几天房东,他是没遇见我,否则天天赶我走。”   郝江北问:“真的?”   “真的。”吴越说,“他显然担心被人知道了影响不好,总体来讲他还是很矜持的,只能聊聊高雅艺术什么的。”   郝江北说:“啧,因为人家的情操和志趣不知道比你高多少,当然害怕被你牵连。”   吴越笑道:“没事,反正他都快二十天没抓到我了。”   “他真这么忙?”郝江北问。   “真的。”吴越说,“挺好的,也不来问我要房租。”   郝江北说:“您反正不要脸了,还给房租干嘛?”   吴越席地而坐,抱住自己的膝盖,把头扭向一边说:“不过呢,他……”这时马克忽然冲上天台,他赶紧把下半截话咽了回去:   ——不过呢,他似乎想睡我。   马克脸色仓惶地喊:“不好,出大事了!!”   郝江北问:“什么大事?”   马克说:“你妹!”   郝江北怒道:“你妹!”   “不不不!”马克说,“真的是你妹!你妹跳槽到我们酒店来啦!”   吴越的郝江北顿时手足冰凉,对视一眼,同时大叫道:“妹妹!!”   郝江南女士跳槽是孙江东授意的,他没有别的意思,纯粹出于为他人考虑。   孙江东的小医院继承自他的叔叔,原本是个不入流但合法的中医诊所,在城乡结合部坐落了大约有二十年。然而江东是个西医,俗话说一山不容二虎,他两年前接手后立即把中医的门匾摘了,挂上了专治不孕不育妇科男科肛肠科的招牌,显得更不入流了。   他很有些商业头脑,定期邀请大医院专家坐诊,偶尔办半个养生讲座,出去搞个义诊顺便卖药,积极关怀社区内判断能力较弱的老年人,短时期内就把一个微型医院经营得风生水起。   可自从欧阳先生坐镇后,情况急转直下。   欧阳有魄力,有原则,注重仪式感,自从他莫名其妙看上了这家医院,不但新病人数量锐减,老病号进门还会不由自主地整肃衣冠,至于医闹,更是盼都盼不来。   孙江东近来越发感觉入不敷出,难以为继。   他原本雇佣了一名医生,三名护士,一位护工,一位保洁员兼厨子,其中那医生是水货,没有官方授予的处方权,只能替个夜班,以及处理一些不复杂的外伤。如今境况不佳,他打起内部员工的主意,决定辞掉一名护士。   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郝江南,不是因为她水平差,而是担心她会跟着欧阳学坏……或者欧阳跟着她学坏(江东已经意识到郝女士心存大志,不是凡鸟了)。   由于从小一起长大,他对郝江南没什么可遮掩的,开诚布公地找她谈了谈,原本以为她会有意见,没想到居然一口答应了。   孙江东问:“怎么?你有下家?”   郝江南说:“是啊,我要去找我哥。”   她说着第二天就跑去酒店投简历,一路过关斩将被管人事录用的铁青花看中,被迅速吸纳,培训数日。等马克发现她出现在酒店后堂时,已经是她开始正式上班了。   吴越和郝江北飞奔下楼,在大厅里找到了郝江南,她穿着普通服务员的暗红色旗袍制服,抱着一只托盘,站在即将开业的日餐厅门口张望。   吴越对郝江北使了个眼色,两人一左一右架起郝江南,又飞奔回了天台。   郝江南问:“你们两个搞什么鬼?我正在工作呢。”   “郝江南啊!”她哥恼火地说,“我们俩住在一个屋檐下,你来酒店工作就不能提前通知我一声?”   郝江南说:“干嘛呀,反正你现在也知道了。”   “郝江南啊!”吴越也惊疑地说,“世界上就没别的工作可找了?你为什么也要来酒店?”   郝江南说:“因为爬墙太累。”   吴越和她哥不约而同仰头:“哪儿有墙?”   郝江南说:“我的事你们俩少管。”   她哥说:“江南啊,不管你以后嫁不嫁的出去,总之做点儿对社会和人民有益的事吧!”   郝江南说:“有啊,我为人民写口口。”   “请问到底什么是口口?”吴越问。   “炕。”   吴越和她哥又不约而同问:“抗?抗谁?”   “戏。”   “什么戏?样板戏还是京戏?”   “归剑入鞘。”   “和剑又有什么关系?”   郝江南说:“我走了,还正干着活呢,跟你们说话真累。”   见她要走,吴越只得问:“江南,你是哪个部分的?”   郝江南说:“日餐厅。不过先在大堂吧工作,因为日餐厅还没有开张。”   “还有啊,”她捏着自己的胸牌说,“在酒店里要叫我露西。”   赵忱之嘴上赶吴越走,其实该做的事情都为他做了,比如同意马克换岗到西饼房,比如把小徐和郝江南放在日餐厅——日餐厅就在西餐厅隔壁,距离西饼房也不远。   西饼房不同于楼上的中餐厅,需要一顿顿烟熏火燎地烧(中餐厅主厨齐先生泪流满面),始终早上最忙。出于卫生考虑和职业操守,除了保质期较长的饼干类以外,老让不让卖任何隔夜的东西,所以早餐的西点都是现做,到了晚上七点再把剩下的东西打对折或者三折卖出去。   剩下还有卖不出去的,由于管理规定的限制,酒店员工并不能免费把它们带回家,但倒了又实在可惜,所以老让往往亲自把它们送到福利院去,给孩子们当夜宵。或者如果他们不在乎的话,也可以当第二天的早点。   这一做法赵忱之绝对同意,因为福利院里有一栋楼就是集团公司赞助修建的。   然而酒店存在的目的是为了盈利,控制成本要从每一个细节下手,老让不得不每天早上头疼欲裂地估算今日所需的西点量,以免浪费过多。   后来吴越帮他算了个平均值出来,居然还很管用。其实吴越只多了解一点点——他原先是客房部的,知道酒店平时和节假日的平均入住率,尤其知道外企高管等洋人长包房的数量,这两个值在短时期内起伏不大。加上赵忱之接手后整个酒店各部门均有起色,所以只会增,不会减。   西饼房三人终于找到了默契,彼此相处得居然有些愉快。   赵忱之不太愉快,其一公务繁忙,千头万绪;其二他每次回家吴越都睡实了,根本没有谈话的机会。原先他还觉得凯撒归凯撒、两不相扰也好,然而十多天没见吴越,居然有些想他,这不是鬼迷心窍是什么?   终于有一天,他深夜把吴越从床上揪了起来。   吴越揉着眼睛问:“什么情况?失火了?”   他说:“收房租。”   吴越说:“啊?哪有半夜来收租的?!”   赵忱之阴沉地说:“不然我什么时候来?”   他扯了把椅子坐下,意味深长地盯着吴越穿衣服。其实盛夏季节没什么好穿的,但吴越被他看得全身发毛,不由得多穿了一件。   赵忱之问:“不热么?”   吴越说:“因为冷、冷气又开大了。”   赵忱之沉默片刻,凑近,推了推眼镜说:“老公啊……”   吴越立即又钻回了毯子。   赵忱之问:“叫错了?这不是你的意思?”   吴越探出头,嗓音里已经带上了几分悲怆:“那些话都是被老让屈打成招的,你别再拿来消遣我了,大不了我今天就搬走吧!”   赵忱之说:“我让你搬了吗?”   吴越说搬怎么说,不搬又怎么说?红楼梦里说——千里搭长棚,天下无有不散的筵席,赵总我们相识一场,也算是缘分了。   赵忱之说:“明天我要视察西饼房?”   吴越一翻身坐了起来:“蛤?”   “明天早上十点,”赵忱之说,“我会带着业主方的三位董事,一位副总,当然还有那位土财主。”   吴越问:“六十五岁少壮派霸道总裁?”   赵忱之点头:“对,业主方董事长。”   吴越问:“好好的为什么要来视察?你们没别的地方去了?”   “只是持续时间三分钟的走过场,他们花了重金把我们管理集团请进来,肯定也想早一些看到起色。”赵忱之说,“你记得明天一上班就提醒让皮埃尔,叫他谨慎行事。”   吴越愣了一会儿,说:“赵总,我理解能力有限,你对我说话要直白一点,什么叫‘谨慎行事’?”   赵忱之说:“就是不要乱说话,不要拉横幅,不要响礼炮,不要祝贺我订婚,不要幸福地将你我拥抱在一起。”   “……”吴越说,“他不会吧?”   赵忱之说:“你不要高估他。听好了,但凡出一点差错,虽然业主方不敢拿我怎么样,但我一定会拿你怎么样。”   吴越拽着毯子的一角问:“你要拿我怎么样?”   赵忱之不说话,带着些许疲惫,从半眯着的眼皮底下看他,显然在请他意会。   吴越说:“我知道了,请总经理放心,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赵忱之捋了捋垂下的额发,站起来说:“那我去睡了。”   吴越问:“就这些?”   赵忱之转头浅笑:“你还想有什么?”   吴越赶紧正色道:“房租暂时没有,性生活时间上不允许,赵总请回吧!”   赵忱之说:“你这是在玩火。”   “你这是在背语录。”吴越很努力地逐客。 第十三章 麻药   赵忱之哼了一声便出去了,吴越立即跳下床锁门,而后继续蒙头睡到凌晨三点被闹钟叫醒。   他牢牢记住赵忱之的命令,以最快的速度洗漱完毕,出门骑上小摩托直奔酒店,在后堂入口处遇见三点半之前必定会到班的老让。   “让师傅!”他揪住老让的胳膊,“快,我有重要的话对你说!”   老让说:“任何时间、任何地点,工作都是最重要的。”   吴越说:“比工作还重要,简直是身家性命——赵忱之今天要来视察西饼房。”   老让直觉地说:“嗯?好事啊。”   “是好事,说明他重视我们这一块儿的工作,”吴越说,“但是……”   他刚说完这个“但是”,老让突然叫唤起来:“卵,我手机没带!”   吴越不耐烦道:“你一个糕点师傅需要什么手机?听我说!”   老让却往外跑去了,边跑边说:“我十五分钟之内返回,你和马克先准备着!”   吴越跟在后面喊:“让师傅!让师傅!”老让就是不听。   这时候马克到了,吴越等他停好车,赶紧揽过他的肩膀说:“今天赵总要来视察西饼房。”   马克问:“卵,这种秘密情报你都知道?”   “没错。”吴越说,“但是……”   他刚说完这一个“但是”,后堂大门口就有人喊他:“吴越,来!”   他转头一看是孙江东,十分惊讶:“咦?现在才半夜三四点,你来干什么?”   孙江东说:“当然是专门来等你的。你过来,我跟你谈点儿事。”   吴越拍了怕马克的肩,说了句“等下就来”,迎着孙江东走去。   孙江东把他带到了自己的破捷达里。   吴越问:“你怎么还不换车?这车你叔叔开了十二年,你又开了三年,早该报废了。”   孙江东凄凉地说:“我哪有钱呀,最近更是江河日下。”   吴越问:“什么事?”   孙江东便从塑料袋掏出一块咖啡色的新毛巾来,神秘地说:“你闻闻我这块毛巾上有什么特殊香味?”   吴越不疑有他,凑上去闻了闻:“不香啊。”   孙江东说:“再近些,用力吸。”   吴越贴在毛巾上深深地、重重地吸了一口。   孙江东说:“继续吸,好好吸。”   吴越继续,然后就晕倒了。   “傻孩子,叫你吸你就吸啊?这是医用高效麻醉剂。”孙江东收起毛巾,小心翼翼地放回塑料袋,将袋口扎紧,接着发动汽车,带着吴越渐渐远离了酒店。   吴越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废旧车间中央,身下是一张孤零零的吱嘎作响的铁丝床,头上十米有生锈的钢梁和灰黑色破损的顶棚,有那么一瞬间他真以为自己死了,死在垃圾场的一隅,默默无闻,毫无意义。   他活动着僵硬的脖子,转头发现孙江东坐在不远处的一张塑料椅子上,眼镜片碎了一只,表情是很典型的郁闷。   吴越嘶哑地问:“怎么了?你要解剖我?”   孙江东说:“对不起,剂量没把握好,加上你天赋异禀,所以你比预先多昏迷了三个小时。”   “原先你打算让我昏迷几个小时?”吴越问,他觉得嗓子干得发痛。   孙江东比用手指划了一个“三”。   “我能喝水吗?”   “再过一会儿,等麻药再醒醒。”孙江东说,“建议你以后少作手术,麻药反应真大,差点儿把我吓着了。”   吴越仰望着支离破碎的天花板,半梦半醒地问:“你干嘛要弄晕我?”   “都是为了保护你。”孙江东把椅子拉近了些,“我出了点儿事。”   “你把黑道上的那个欧阳杀了?”   孙江东瞪起眼睛说:“我哪儿敢?只是和他吵了一架,因为他老干扰我们医院正常经营!”   “怎么吵的,为什么会殃及我这条池鱼?”吴越侧过身子躺着,显得有气无力。他的头痛得厉害,耳朵里嗡嗡响,明明只说了几个字,却感觉仿佛有人在拿钢锯锉他的头皮。   孙江东说:“你身体不要侧过来,头偏过来一些就可以了,这样能保持呼吸道通畅。你最好再维持撤枕平躺几小时,因为你刚才简直是喷射状呕吐,害得我手忙脚乱不慎碰碎了半边镜片。”   “怎么吵的?”吴越又用气声问。   孙江东显得不太愿意说,但最终还是坦白交代:“我骂他挡了我的财路,他说我跟本不需要财路,因为他就是财路;我叫他滚,因为老子家世清白,祖爷爷当伪维持会长时都没跟帮派打过交道;他问我哪只眼睛看到他是黑社会,他明明领导的是AA股份有限公司,偶尔和会BB集团产生点儿商业纠纷而已;我说商业纠纷需要动用管制刀具和枪支?他说什么管制刀具,什么枪支,大家都是守法公民,谈判桌才是我们的战场,希望孙医生不要血口喷人……”   “你生气了?”吴越问。   孙江东面色有点儿发青,显然还在生气:“是啊,我让他滚,他不肯滚,我说我走,他又不放我走;他把我堵在药品库房里,那小仓库的钥匙只有我保管,深更半夜门卫睡了、护士睡了,连个救我的人都没有,我想我非得把他杀了不可!”   吴越叹气:“孙医生,谈恋爱就谈恋爱,何必弄得这么血腥?”   孙江东说:“啧,你压根儿不懂虐恋的高贵之处!”   吴越把头扭开:“那我不要听了。”   孙江东搬起椅子,随着他的脑袋转到另一边,接着说:“后来我服软了,好汉不吃眼前亏啊,于是我说欧阳,你背上的肌肉线条真好看,让我抚摸一下把,那只猪顿时把背露出来了;我说欧阳,你的肌肉太紧绷了,放松点儿……”   “我也不要听黄色故事。”吴越说。   “哪儿有黄了?听我说完!”孙江东已经讲到兴奋处了,眼睛炯炯发光。   “我说躺下摸好吗?你放松嘛,再放松呀,再蜷起来一些,抱着膝盖,下颌贴着前胸最好;我说你的骨架真美,好羡慕透视科的医生,人家想亲自给你做检查,看看你的血管长得好不好;我一节一节地摸着他的脊柱,一点一点地探索合适的肌肉群,终于找到目标,给他来了一针!”   孙江东捂着嘴吃吃笑起来,后来笑得太厉害了,低头抱着肚子浑身发颤。   “……”吴越问,“腰麻?”   孙江东还在笑:“不是,更不是硬脊膜外腔麻醉,那个动作太危险了,你哥我虽然受过正经训练,但毕竟不是专业麻醉师,万一扎扁他就永久瘫痪了。我打的就是肌注麻醉针,通常兽医用得比较多。”   吴越瞪大了眼镜:“你为什么要这样害人?”   孙江东笑道:“没害人!没关系的,我给的药量少,麻他一会儿罢了,再说他意识是清醒的。我告诉你,我也是第一次用这针,不太会用,所以打针之前我尽量严格消毒,几乎把他的整个腰背都抹上碘伏了,欧阳竟然还不明白。他问,什么东西凉凉的啊?我说是按摩油,你不要动。他问为什么要用按摩油?我说人家想帮你彻底放松一下嘛,腰力很关键呀对吧?你不许用手去摸,污染了我又得重来一遍……”   “你变态。”吴越打断,“欧阳居然会信你?”   孙江东正色道:“因为他当时欲火勃发,还在正常思考的脑皮层退化到只有针尖大小,其余的都去指挥充血海绵体了。”   “不要讲细节!”吴越怒道。   “平时我是不敢的。”孙江东围笑。   吴越仰面朝上说:“看来我还得谢谢你,没给我腰上来一针。”   “再然后,”孙江东又噗嗤笑起来,“他麻药迅速发作,我本来已经出去药品库房了,后来想了想真于心不忍,医者父母心呐,又赶紧回来替他插上了导尿管,免得他把高级衣服泡了。没想到啊没想到,我第一次手握他家老二居然是干这个,而不是……”   “细节略。”吴越说,“江东,你差不多该准备后事了。”   孙江东的脸僵住了,五秒钟后他紧紧搂住自己哽咽起来:“我也这么想,我有时候做得太过了……吴越,你要记得以后每年清明、忌日、鬼节、除夕都要为我烧纸啊!”   吴越说:“你死有余辜!”   孙江东啜泣不止:“那点儿麻药只能管他一个多小时,他行动自由后必定把整个地面都翻过来找我,因为找不到,就会去找我的朋友。找到了之后,必定把你们吊在地牢里,用蘸着盐水的鞭子打,打晕过去,水泼醒了继续打,边上是烧得通红的烙铁,装满了火炭的铜盆,还有辣椒水老虎凳油锅钉板夹棍竹签子,把你们弄得遍体鳞伤全身上下没有一块好皮肉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对比了一下郝江北和你,觉得他比较耐揍一些,意志力也坚定,所以就来找你了。为了你,我真是殚精竭虑啊!”   吴越也哭了起来:“你爸妈小时候是怎么教育你的,你有没有对照犯罪心理学分析过自己啊?上大学时你把我卖给物理系的男流氓,你知道我花了多大的力气才逃出来吗?你至少通知一下江北嘛,万一欧阳那帮人喜欢玩SM呢?”   孙江东说:“那倒不会,欧阳连碰我都不太敢。”   “那他堵你干嘛?”   “他想把我口袋里的针头啊,刀片啊处理干净,以便碰我。”孙江东说,“我准备到外地避几天风头,这样对你我都好。机票都买好了,一会儿就走。”   吴越问:“等等,我昏迷了几个小时?”   孙江东比划了一个“六”。   吴越又问:“现在几点?”   孙江东看了看手表,说:“将近十点。”   吴越“啊”地一声跳了起来,因为头部炸开了般的剧痛又跌回床上,他急遽地喘息,惊恐地问:“上午还是下午?”   孙江东说:“你睡糊涂了,天还没黑呢,上午十点。”   “我必须走!”吴越挣扎着要爬起来,“我得赶紧回酒店去!”   孙江东摁住他:“为什么?”   “不然你也得准备我的后事了!”吴越扶着太阳穴吼,“赵忱之上午十点要来西饼房检查!”   “我还当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孙江东语带轻蔑地说,“他检查你还不是走走过场?”   “你不明白!”吴越换了个轻松些的方式支撑起上半身,突然发现身上好凉爽,“江东,我的衣服呢?” 第十四章 仪式   吴越问:“江东,我的衣服呢?”   孙江东说:“我脱掉了。刚才告诉过你了呀,你对麻醉反应大,在昏睡中呕吐了几次,把衣服裤子都吐得一塌糊涂。”   吴越往毯子里看了看,冷峻地、一字一顿地问:“那我的内裤呢?”   孙江东轻描淡写地说:“内裤也未能幸免。”   吴越猛地裹紧了薄毯。   “你把它们扔哪儿去了?”他说话的声调已经变了,水汽在他的眼眶里凝聚。   孙江东还是不怎么在意的模样:“扔在路上某个垃圾箱里了,不然我的车上满是呕吐物的味道,那该多难闻。你放心吧,我通知马克给你带衣服过来了。”   “马克?”   孙江东把他的手机扔还给他:“在你昏迷期间手机响了七八次,前几次来电显示都是‘熊啊’,我没接,后来看到是马克才接了。”   吴越颤声问:“马克是催我回去吗?”   孙江东摇头:“马克让你别回去了,以免遭受什么不测。他说你们那位赵总根本没有十点钟去西饼房视察,而是提前到九点去了,还带了几个不三不四的人——据说是什么董事——然后你就被开除了。”   “开除了??!”吴越如遭雷击。   “对啊,学名叫做用人单位单方面解除劳动关系。”孙江东说,“啧,这点儿小事有什么好哭的?”   “失业算什么小事?!”吴越怒火中烧,眼泪夺眶而出,“老子都混成这样了还不能掉几滴眼泪?”   孙江东拍着他的肩膀说:“以后还能自谋职业嘛!”   “真的被开除了?”吴越捂着脸,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你没听错?”   “马克是这么说的。”孙江东摊手。   吴越再也不仰躺着了,他忽然翻身,用昏沉钝痛的脑门撞击铁丝床:哐哐哐哐……   另一边,酒店。   时间倒回上午八点五十五分,赵忱之出现在西饼房门口,然而这并非他的本意。   原本的路线是首先参观新改造的中餐厅后厨,接着是重新装修的部分餐厅,然后是即将完工的日餐厅装修现场,再然后是西餐厅南美风情主题月的布置,最后才轮到全员换血后大获好评的西饼房。   可业主方那位六十五岁转氨酶高起动脉硬化了还自认为是少壮派的董事长,极为任性地要先视察西餐厅,猜测原因八成是他早上没喝咖啡,所以急需咖啡。   西餐厅和西饼房是紧挨着的,看完了西餐厅,能很顺路地去西饼房和日餐厅,而中餐厅和中餐厨房都在楼上,所以视察路线必定会改变。   少壮派阔步迈入西餐厅,粗看了一圈便捧起了咖啡,其余董事不想喝的也得喝,赵忱之极为耐心地陪他们坐了五分钟,不咸不淡地聊了两句,终于按捺不住,找了个理由先往西饼房去。   推开饼房那扇双向可开的深红色弹簧门,他看到了意料之中的一切:   触目的当然是横幅,红纸上金色大字,一看就是半文盲马克的手笔:   ——热烈欢迎各级领导立临指导既热烈庆祝赵忱之、吴越订婚快乐,永结同心,白头皆老!   接着是高潮,老让和马克一人守着一侧大门,见到赵忱之马上“砰砰”拉响了,彩带、亮片、碎屑、假花瓣漫天飞舞,真是东风夜放花千树,五采祥云绕绛台。   老让扔掉礼花拍着巴掌咆哮:“好浪漫吼吼吼吼吼吼——!”   接着是音响——黑胶唱片机——看来老让回家去不止拿了手机。   唱机里播放着他精心挑选的某支香颂,一位声音醇厚的中年女子慵懒又感伤地歌颂着往事和爱情。   接着是洁白的哈达。   马克啊马克,你一名外企、汉族、少年好端端地为什么要献哈达?!献个花圈也比哈达正常啊!   再接着是……   赵忱之愤怒地扯下哈达,在老让点燃挂鞭前的最后一刻阻止了他。   老让问:“干什么?我好不容易把两条鞭炮在地上排了个‘囍’字!”   赵忱之说:“恕我直言,那个字似乎是‘豆豆’。”   老让说:“意思到了就行了,我不认识,马克也不会写。”   赵忱之怒极反笑:“在店堂里放鞭炮不符合消防管理规定,我不允许!让皮埃尔,我给你三分钟的时间,请你赶紧把这些……”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听到外头有人声,原来是少壮派和几位董事、副总已经喝完了咖啡,跟随着总经理的步伐往西饼房走来。   赵忱之十几年的武学造诣都凝聚在了这一刻,他翩若惊鸿,惊若蛟龙,冲天而起,动如参商,越过马克和老让的头顶,把挂在对面墙壁和天花板交界处的横幅撕毁了一半!   少壮派和董事们谈笑风生地进来了。   “哦哟!”少壮派停止高谈阔论,望着横幅满脸惊喜,“热烈欢迎各级领导立临指导既热烈庆祝赵忱之……赵忱之怎么啦?”   赵忱之一边把手中的纸团撕烂撕碎,一边硬着头皮说:“没什么,他们有些乱来,是庆祝我担任总经理两个月零二十一天整。”   少壮派抚掌大笑:“这很好啊!说明赵总你面向基层、很有群众基础啊,群众拥护你,支持你,把你当贴心人,你才能干好工作嘛!”   他得意地对身后的董事们说:“我就知道没选错!前一年我为了引进汉密尔希斯顿酒店管理方,美国都不知道跑了几百次,那时候你们个个反对,说他们不接地气,管理不好中国的酒店,现在你们看出初步成效来了吧?人家派了赵总来,赵总在店爱店,在店忧店,怎么看都像人民培养的干部!”   那些董事有个别殷勤地颔首微笑,还有个别是一副连马屁都懒得拍的神气,一位董事指着横幅说:“‘莅临指导’的‘莅’,和‘暨赵忱之’的‘暨’都写错了。”   老让满不在乎:“我写的,我是法籍华人,长这么大一共上过三年汉语班。”   一位副总笑言:“咦,唱片机不错啊!”   老让说:“我有个毛病,工作时必须听歌,否则做不出好吃的西点来。”   “那这地上的‘豆豆’和彩屑花瓣……”   “这是企业文化宣讲仪式,每天早上我们都得来一回,为了互相鼓励、打气儿!董事长放心,仪式一结束就会打扫的。今天我们搞了个大型的,主要为了让各位领导见识一下我们西饼房战斗员的精气神!”马克的手里还拽着哈达。   少壮派鼓起掌来:“好!干劲十足!”   其余的董事和副总也稀稀拉拉地鼓了几声。   少壮派转身对秘书说:“小伙子说得这几句话很好,赶紧记下来,给主管部门报简报用!”   秘书冷冷地问:“我们是私营企业,哪来的主管部门?”   少壮派说:“嗳~我当了国资委几十年童养媳,斗了半辈子恶婆婆,好不容易一朝脱身,当然要捷报频传,恶心恶心他们!”   赵忱之终于有机会向大家介绍老让,说这是让皮埃尔,青年才俊,法国蓝带厨艺学院毕业的高材生。蓝带厨艺学医于1895年创建于巴黎,是一所世界最早,也是世界顶级的西餐、西点制作人才培养专业院校。让皮埃尔曾经在某某餐厅、某某酒店集团工作过,曾经荣获某年某某甜点制作大奖冠军、某年某某西点大赛亚军、某年某某大师赛评委特别奖等等……   少壮派和董事们轮流与老让握手,口称大师,老让也不懂得谦虚,什么谬赞都来者不拒。   赵忱之又介绍马克,说这是让皮埃尔的爱徒,后起之秀,在西点制作方面已经具备了一定的竞争力。   马克早上还因为面和稀了被老让痛骂,此时赶紧讪笑着与董事长握手。   赵忱之终于问:“吴越呢?”   老让正恨着这一茬呢,吴越上班时间无缘无故跑了,人找不到,打电话也不接,于是他声震雷霆地怒道:“旷工啦!”   “有个人旷工了?”少壮派惊讶地问,“在我们这个美好的、新生的、充满活力的酒店?!”   赵忱之的脸色顿时黑得如暴雨前夕,其余人等交头接耳,窃窃私语。那秘书又冷冷地问:“这个不用报国资委吧?”   人力资源总监铁青花及时地从一个地位较低的副总身后探出头来,满是希冀地说:“赵总,我这次可以开除他了吗?”   吴越掉了几滴眼泪,居然心情好了一些,重新裹着毛毯坐起来,望着车间窗外,天气依旧燠热,阳光白花花的耀眼。   “躺着。”孙江东命令道。   吴越便躺下:“江东,人生还长着呢,对吧?”   孙江东说对,但如果我今天不走,不离开这座倒霉城市,人生估计只剩几个小时。   吴越诗意地说:“从今天起,失业,搬家,逃离,去看大海。”   孙江东问:“我搬也就罢了,你搬什么?”   吴越叹了口气,说:“你想啊,我原先住在那个姓赵的家里,他是我上司,勉强扯上一点儿缘分,赖着不走人家也忍了。现在我被开除了,什么理由都没啦!”   孙江东看了眼手表说:“我要走了,买的是下午两点钟的机票,这里赶到机场还得一个小时。你就在原地等马克吧,他应该快到了。”   吴越问:“这是哪儿?”   孙江东说是一家废弃加工厂的车间,正等着拆迁呢,有一回散步发现的。他提起小行李箱走到门口,坚定地说:“朋友,永别了!”   吴越背对着门躺着,从毯子里伸出一只手臂挥了挥:“永别了。” 第十五章 救兵   孙江东走了,吴越独自等待着。   废弃的厂房空旷而幽暗,空气中似乎还弥漫着金属粉尘、电焊、机油和锈蚀的味道。房顶是用蓝色彩钢瓦搭建的,显然从一开始就不牢靠,如今已经或塌陷或被吹跑,消失了一大半,阳光从缝隙中直射下来,洒在铁灰色、布满杂物的地面上,一副在时代洪流里覆灭的老工业基地末世景象。   孙江东在这个鬼地方放一张床干嘛?莫非他有什么特殊的性癖好?对车间主任有强烈的占有欲望?   对了对了,他嗜好看工业流水线视频,不管是生产食品还是手机汽车,那些舞动的机械臂能够刺激他分泌多巴胺,他不正常。   吴越打了个寒颤,拒绝再往下深思。   许久,他终于听到门口的动静,他以为是马克,头也不回地说:“衣服带来了吗?我这次被人陷害惨啦!”   得不到回答,他便把头和半个身子转过去,由于逆光,他多看了来人几秒,最后发现是赵忱之。   他立即坐起在钢丝床沿上,把薄毯裹紧,望着别处一言不发。   赵忱之说:“什么衣服?马克只是说你被人绑架到这个地址了。”   吴越没好气地问:“他没告诉你我是被谁绑架的?”   “说了,是陆军总院的专家。”赵忱之新奇地四下打量着这间厂房,“他和那位姓欧阳的先生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吴越说:“群众喜闻乐见的相爱相杀。”   赵忱之不明所以地“嗯?”了一声。往近处走时,他被地上的砖块绊了绊,紧接着又踩到一颗锈钉子,所幸是一颗小螺丝钉,虽然深嵌却没有扎穿他的皮鞋底。   “哎呀。”他拔出钉子,用力扔到远处,“多危险。”   吴越由于头痛,坐了一会儿便重新躺下去,两条光裸的腿挂在钢丝床边缘。   他酷似其母,天生皮肤极白,像大腿这种不见天日的地方更是白得耀眼;小腿线条流畅,没有碍眼的肌肉块,突出的脚踝也显得很利落,双脚修长秀美,赏心悦目。   赵忱之默默地看了一会儿,想到壁画上的那些欧洲宫廷美少年,想到太阳王路易十四发明高跟鞋,常年穿白色紧身裤袜,因为他对自己的美腿充满自信。   单就腿这一件事儿,路易十四不如吴越。   “出什么事了?”赵忱之问。   吴越把毯子拉开一丝丝,再霍然合上,苦恼地说:“实不相瞒,总院专家把我扒光了。”   赵忱之不知是该笑还是该生气,定定站着,继续欣赏腿。   他不动,吴越也不好乱动,咬着下唇考虑脱身之法。   很奇怪啊,刚才吴越和孙江东一起时没觉得毯子又短又小,现在这种感觉却异常强烈。他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瞬间都涌在了脸上,两颊热得发烫,他希望赵忱之识趣一些转身就走,甚至还巴望屋顶赶紧塌下,把他埋了算了,也好过两人尴尬地对面而立。   赵忱之最终没生气,取而代之叹了口气。   他叹气的原因是突然想到容貌真是上天的恩赐,眼前这人狼狈地躺在这个由灰尘、建筑垃圾和废钢铁组成的格格不入的环境中,居然让他还是讨厌不起来。   他盯着吴越的脸,心想多漂亮的蠢货,唯一的缺点是完全没有表情。   由于浑身不自在,吴越实在不知道要摆什么表情,十几秒钟后他换上了擅长的恼火脸:“赵总,你来干嘛?”   赵忱之说:“我来接你回去。马克没有车,所以拜托我来了。”   吴越暗骂了一句马克你咋不去死,说:“我不回去,都被开除了还回去干嘛?”   赵忱之找到了孙江东遗留的塑料椅子,坐下来说:“我没开除你啊。”   吴越“哗啦”一声坐起来。   赵忱之说:“我只是给了你三个月的观察期,如果行为还得不到改善的话,就开除。观察期间你的工资暂时停发,只保留实习生生活费补助。”   “补助多少?”吴越问。   赵忱之说:“这种细枝末节我哪里知道,问财务部吧。”   吴越怒道:“什么鬼观察期,我辞职了!”   赵忱之说:“不行。”   “怎么不行?”   “不行就是不行。”赵忱之皮笑肉不笑,“不到两个月前你还对我说想当总经理,如今不想遵守承诺了吗?”   “不当了!”吴越躺下用毯子将大腿盖严实,满脸郁卒地说,“你这个人烦死了,喜欢无缘无故举着大棒把我揍一顿再塞颗糖,你不累我还累呢。你走吧,让我清静点儿!”   “我无缘无故?”赵忱之离开椅子,欺近铁丝床,“昨天是谁信誓旦旦说‘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的?你知道上午我在西饼房看见了什么吗?你知道让皮埃尔布置现场向来走红磨坊路线吗?你知道马克那神经病献上了哈达还差点儿给我摩顶吗?”   吴越底气不足地劝告:“有话好说,不要摸我,没见我哆嗦么?”   赵忱之问:“激动的?”   “害怕的。”吴越将他的手推开。   赵忱之直起身子说:“回家吧,然后想想怎样检讨自己。”   吴越再度拒绝:“既然要辞职,我也不打算继续住你家了。细想我也没东西落在那儿,似乎就一支牙刷,留给你作纪念吧。”   赵忱之什么也没说,他围着钢丝床左右看看,突然勾起嘴唇,迅雷不及掩耳地将吴越的毯子扯了!   吴越不由自主地发出了一声惨叫。   赵忱之举着薄毯,显然也很震惊,他阴沉下脸问:“内裤呢?”   吴越躺也不是,坐也不是,当然站也不是,他只好蜷成一团怒道:“都他妈告诉过你了,被陆军总院的专家扒啦!”   “他连你的内裤都敢碰?”赵忱之问。   吴越叫道:“他是医生,别说内裤,内脏都敢碰!”   赵忱之将毯子还给了他。   吴越生气地一把扯过,飞快地围住了下身,愤怒至极地说:“我要走了,离你们远远的,一个个都他妈随意玩弄人!想看裸体去美术学院啊,老子每周六在那儿义务服务呢!”   他刚要跳下床,赵忱之一个箭步冲过来抱起了他:“别下来,地上有钉子!”   吴越被他像个孩子似的托在臂弯里,平时想想还好,此时可是光着的!他脑中瞬间冒出诸如“浪里白条”之类莫名其妙的词,脸顿时又涨得绯红。   “美术学院?”赵忱之问,“真的?”   “假的!”吴越吼。   “假的就好,如果是真的,恐怕我要生气。”   “你生什么气?!”   “我是总经理,想生气就生气,你说我生什么气?”   “我怎么知道你生什么气?!”   两人说了会儿车轱辘话,在吴越恼羞成怒的临界点,赵忱之终于决定往外走。   他一边抱着吴越,一边看着脚下,显得小心翼翼:“就算内裤能说得过去,那鞋子又怎么解释?为什么给你一并脱了?”   吴越尽量不去贴着他,维持着很辛苦的姿势,半天才回答:“……这大概是江东的习惯,因为尸、尸体躺在解剖台上,一般都不、不穿鞋子的。”   赵忱之问:“你为什么梗着脖子?靠我近一些好了。”   吴越怒想:因为我没穿衣服,再近一些你的嘴唇他妈的就要碰到我的……的……的……的什么了!   赵忱之说:“但是这样我不好走路,你始终有一个向外拉扯的力,让我很难平衡。”   吴越只好把身体略微矮了下来,为了避开敏感部位,转身轻搂住了他的脖子。   两人贴得极近,吴越能感受到赵忱之的鼻息。他开始后悔刚才把毛毯全围在了下身,当赵忱之转头看方向,鼻尖终于无意间触碰到他的下体时,吴越松开双手,紧紧地捂住自己的脸。   “别往外倒,小心一摔两个。”赵忱之提醒。   “……”吴越说,“别……别说出去……”   “嗯?”赵忱之没听懂,他笑问,“你为什么出汗了?”   吴越松开手,恢复了凶巴巴:“别胡说,我吓得手脚都冰凉了。赶紧走吧,免得被人看见!”   赵忱之问:“万一被人看见了,该怎么解释呢?”   吴越说:“麻烦你别废话了,这情形解释不清楚!快走,万一被派出所发现就不好了!”   两人逃回车边,吴越迅速滚进车后座,催促说:“快开!在车里更解释不清楚!”   赵忱之失笑,心想你明明又没做贼,紧张什么?即使假戏真做了,又能怎么样呢?   “你虽然没穿衣服,但我穿戴整齐,所以很好解释啊。”他说。   吴越十分没好气:“有些流氓耍流氓时他不脱衣服的,警察见得多了。”   “什么?”赵忱之还是装作不了解国情的样子。   “赵总,求你了快开车!”吴越拍座椅。   赵忱之不过瘾似的发动了引擎。   吴越突然问:“我们去哪儿?”   赵忱之说:“送你回家。”   吴越说:“回家可以,但只是去拿几件衣服,我还是要搬走的。”   “你想搬到哪儿去?”赵忱之问。   吴越没有回答,过了许久才幽幽地说:“用不着赵总操心。”   赵忱之喜欢在中午开车上路,因为道路比较空旷,可以稍微提高些车速,顺畅地穿越大街小巷。他对这个城市的情况还不熟,尤其是目前所在的这一片工业拆迁区,这也是他先前找来时花了较多时间的原因。   他再度被错综复杂的各式旧厂房弄糊涂了,多绕行了十多分钟,终于找到了回家的正确路线。他从后视镜中观察吴越,发现对方脸色很苍白。   “你没事吧?”他问。   “你开你的,”吴越说,“我只是有点儿晕车。”   “你过去不晕车啊。”赵忱之从前座抽屉里找到了一只呕吐袋递给他。   吴越按着不住泛恶心的心口说:“过去是过去,今天我挨了陆总专家一次大剂量麻醉剂,血量见底了。”   赵忱之说:“你的朋友里,也只有工程部的郝江北略微正常些。”   哦,江北……吴越望着车窗外不断后退的景色,不由得有些出神。   他们到家时是中午十一点四十八分,吴越掐指一算,自己从昨天晚上六点钟起就没有再进过食,如今却一点儿饥饿感都没有,大概肠胃已经停摆了。   他颓然地想去楼上房间,赵忱之把他拉住了:“来说清楚吧,你为什么要搬走?”   “让我先把衣服穿上行不行?”吴越问。   赵忱之从沙发上拿了件T恤扔过来,吴越抓在手里闻了闻:“穿过的?”   “干净的。”赵忱之说,“我昨天下班从院子里收的,还没能有空叠。”   吴越便把T恤套上了,下身依旧用毯子裹着,好似穿着一条长裙。他在吧台的高脚椅上靠着,习惯性地摸了摸额角早已愈合、也不太看得出来的伤疤,说:“我没有理由继续住下去,我几乎被你开除了。”   “我没有开除你。”赵忱之重申。   吴越有些烦躁:“行了,咱们别原地打转了,总之我是没脸继续住了!我比平常人脸皮厚,但还没有厚到那个地步,你说让我工作表现好一点,哥们自我感觉尽力了,但是谁也没想到孙江东会突然来这一招,几乎把你们今天的视察毁了,也让我先前的努力全部白费!可能我这个人运气特别差,就算继续下去,也会出想象不到的状况,让我关键时刻掉链子,所以我不想干了,想休息一阵!”   “你确定想辞职?”赵忱之问。   “嗯,我确定要辞职。”吴越嘴上说得痛快,头却点得很犹豫,最后的“辞职”两个字说得有些发飘。   赵忱之笑了一笑说:“那也没关系啊,继续住吧。”   吴越皱眉问:“你怎么回事啊?前阵子你还不是哭着喊着要我赶紧搬走吗?”   赵忱之说:“我改主意了。”   吴越问:“为什么?”   赵忱之重新抓起了车钥匙,他要赶回酒店去。下午一点管理层有个短会,如果路上开得快的话,他还有时间在会议之前吃点东西和打十分钟的盹。   他走到吧台前给自己倒了杯白水,居高临下地望着吴越,说:“改变主意是一瞬间的事,没必要解释为什么。”   “为毛?”吴越却没放弃。   赵忱之于是弯下腰把脸贴了过来,贴得十分之近,诚恳地说:“因为我喜欢你的屁&股。” 第十六章 江北   吴越闻言猛地捂住了屁股。   赵忱之将凉水一饮而尽,笑道,“我回酒店了,今天你在家呆着反省吧,明天再去上班。”   吴越说:“赵总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会?实话告诉你吧,我是个劳改释放分子,在到酒店客房部工作之前,一直以电信诈骗和拐卖人口为生,也兼职敲诈勒索,以及收取保护费,至今我仍然怀有重操旧业的梦想。”   赵忱之说:“哦,那不影响我喜欢你的屁股。”   吴越微颤着问:“赵总,你不是认真吧?”   赵忱之说:“其实除了屁股之外,我觉得你的……”   吴越立即打断:“赵总,你的人设不应该是这样的!”   “那应该是怎样?”赵忱之耸耸肩,“要不是那码字儿的写到这里瞻前顾后缩卵了,你还能好好地坐在这里说话?总之提醒你,鄙人行动力很强,动作很快,所以你做好心理准备。”   赵忱之出门开车走了。   吴越屈辱地奔上楼,抽泣着套上了内裤和牛仔裤,哽咽着收拾了一下自己的小包,含泪冲出了这间豪宅,出去时他在门槛上绊了一跤,结结实实摔在了廊檐下。   他终于感觉到了饥饿,于是回厨房为自己煮了两只蛋。一边吃蛋,他一边考虑自己何去何从。   他的朋友不多,值得信赖的更有限:孙江东那里是不能去了,那厮自身难保,医院龙潭虎穴不说,欧阳还有虐杀倾向;马克那里也不行,他早先被房东赶了出来,如今暂住实习生宿舍,那地方八人一间屋子,和大通铺有什么区别?   所以只剩郝江北了……唉,时也,命也!   郝江北是铁杆哥们,足以托付终身,难对付的是郝江南。   吴越特地在赵忱之家又磨蹭了几个小时,等到江北和江南都下了班,这才出发往他们家去。为了讨好郝江南那婆娘,路上还为她带了一杯奶茶。   郝江南正在吃晚饭,她捧着饭碗,接过奶茶,依旧堵在门口,老中医似的对吴越说:“从你的脸色和喘息看,你这是热潮。”   吴越的确跑了一阵,他摸着脸说:“不热啊。”   “Omega。”郝江南往嘴里扒饭。   吴越说:“你说的是深海鱼油Omega-3,可以预防高脂蛋白血症、动脉粥样硬化、高血压及冠心病;还是瑞士手表品牌?”   郝江南说:“我哥是个Bate 。”   吴越说:“我还是个Delta呢,Δ,δ。”   郝江北及时打断了他俩的异次元对话,喊道:“吴越,我在车库,你过来吧!”   吴越往车库走,回头又对郝江南说:“西塔,θ。”   郝江南啜着奶茶说:“我最他妈讨厌你这种不懂装懂强行入圈的人。”   “那你到底在谈什么嘛?”吴越问。   郝江南说:“抑制剂。”   吴越像是看待自家不长进孩子似的摇了摇头,到车库对她哥说:“江南这姑娘怎么回事?每次跟她说话都像打机锋。”   郝江北说:“你跟她说话得用哲学思辨的方法,总之尽量绕开她走吧。”   吴越说,“你爸妈应该检讨一下,怎么把好好的孩子养成这样。”   郝江北说:“他们都检讨二十年了,思索为什么要把她生出来。”   郝江北对机械有着天然的熟稔,兼之是个很好的水电工、瓦工、木工、油漆工、钳工、电焊工……什么玩意儿到了他手里摸几下就能上手。他其实不必要到酒店上班的,但他妈觉得人必须有个“单位”,必须有个能交五险三金的地方。   闲暇时候,郝江北在父亲的汽车修理行做事,偷偷帮人家改装车。公子哥儿们过去喜欢提笼遛鸟、养蛐蛐抽玩烟壶抽鸦片,现在喜欢飙车,热衷于把几十万、上百万都砸到发动机和排气管上去。   如今他正在整理一辆车的电路,漫不经心地问吴越:“今天赵总怎么允许你到我这儿来?”   吴越说:“我干嘛要他允许?”   郝江北问:“出什么事了?他问你要房租?”   “对,我避债。”吴越说。   郝江北努努嘴,指着车库角落里一张陈旧的写字台说:“左边最上面那只抽屉里还有一千多块,你先拿去用吧。”   吴越摆手:“没关系,我觉得也没那么急。”   郝江北问:“到底怎么了?”   吴越苦恼地揉着头发:“我能暂时住你家么?”   郝江北说:“当然能,但以往你都不肯,所以今天怎么了?赵总家失火了?你们俩吵架了?”   吴越想了一会儿,说:“都没有。只是对于我来说,他最宝贵的品质消失了。”   “什么品质?”郝江北问。   吴越说:“矜持。”   “具体什么情况?”郝江北又问。   吴越说:“我觉得他喜欢我的奶头。”   “……”郝江北把几根蓝色的电线从车子内部拉出来,说,“抱歉,你这话我实在没法接,要不是我修养足够好,早就一榔头敲死你了。”   他问吴越:“你正处于哺乳期吗?”   “放屁。”吴越说,“得了,别告诉你妹妹。”   郝江北说咱们从小一起长大,你的奶头我看过千八百遍了,没觉得哪里好啊。   吴越问:“那屁股呢?”   郝江北说我干嘛留意你的屁股?你有屁股,我也有屁股,我的屁股从小在父亲的棍棒下挣扎成长,在烈火中淬炼,在铁流中铸就,要不是它没长脑子,甚至都能在茅屋寒舍中发出红色电波来,论坚强,论刚毅,论专注,论永不动摇,我的屁股都远胜于你。   他示意吴越替他打好手电,仔细分辨着电线,说:“当然屁股只是一方面,哥们反正无条件支持你,不管你做了什么。就算你把赵忱之杀害分尸,我也会帮你善后,绝不手软。”   同志般的情谊温暖了吴越冰冷的身体,他感动地说:“江北……”突然想到自己和郝江北已经结拜过了,关系不能再近了,于是建议:“江北,我们结婚吧?”   郝江北说:“远香近臭,你离我远点儿。”   这时候郝江南在屋里喊:“吴越你饿吗?我给你下碗汤圆好吗?”   吴越回答:“好!”   他感慨:“姑娘是好姑娘,就是有点儿怪。”   郝江北说:“你也可以和她结婚,只是我们全家都怕你死在她手上。”   吴越问:“她到底在干什么地下工作?”   郝江北说:“不知道,总之不容易啊。《地下工作守则》还记得吗?做情报、分化敌人内部、动摇敌人军心、调查研究情况、进行爆破、配合战争……”   第二天吴越考虑良久,决定照常上班。   短短两个多月,他从客房部经理被调任为普通员工,最后又被贬成实习生。事到如今,但凡稍微有点儿自尊也知道该换一家公司,从善如流。   辞职是必须的,告别也不能马虎,在人生中的一页即将翻过去时,他愿意去见见所有该见的人,向他们致以谢意,或者恨意。   吴越刚进西饼房就被老让揪住了,他以为又要挨打,连忙护住脑袋。   老让大力捏着他的肩膀摇晃问:“你去哪儿了?你他妈的去哪儿了?!”   吴越惊恐地说:“没、没去哪儿啊!”   老让举起手机吼:“那你为什么不开机?昨天半夜狗日的赵忱之给我打了十七八个电话,害得一晚上没睡着!他居然问我是不是把你打死了!你得替我作证,你说,我打你了没有?!”   “以人格发誓没有,我昨天翘班了啊!”吴越说,“让师傅,你的汉语进步很快,国骂出口毫无生涩感。”   老让说:“哦,这都是马克的功劳,呆逼二逼卵子屌毛日泥马。”   吴越小心翼翼地问:“赵忱之怎么啦?”   老让说:“他很生气。”   吴越紧张地咬指甲,老让立即制止,说从事西点制作的人不能有这种恶习,很不卫生。   吴越说:“让师傅,我们之间出了点儿事。”   老让说:“老公打老公,天经地义,打狗日的!”   吴越连忙摇头说不行呐他会柔道,我耳聪目明的才不去吃那个亏,还有我不再是他老公了。   老让问:“怎么了?”   吴越说:“来自家庭的阻力比较大。”   老让说:“那好解决,私奔啊!”   吴越说我就是那个阻力。   老让下了死命令:“总之你得去跟他解释,说我没打你,否则老子就是烂泥巴掉进裤裆——不是屎也是屎啦!”   吴越惊叹:“哦哟,歇后语也知道!”   老让指着料理台说:“四点了,快去洗手干活!”   “让师傅。”在去洗手之前,吴越斟酌着问,“如果我不在了,西饼房的活你和马克两个人忙得过来么?”   老让愣了愣,吼道:“当然忙不过来!别拖拖拉拉,干活去啊!!”   吴越浅浅一笑,顺从地去洗手。   下班回到郝江北家之后,吴越又动了好几次搬家的念头,因为郝江南带了地下工作的战友来看望他,双方言谈甚欢,然而并不知道在说什么。   战友比郝江南小一两岁,却热情得多,谈吐中夹杂着很多难以理解的名词。吴越虽然有善待女孩的耐心,依旧不胜其扰,找了个机会逃去车库给郝江北打下手。   战友说:“好棒哦,他长得这么美丽,却一点儿都不自知哎!”   郝江南说:“是吧?这次搞个监狱play好不好?”   “好呀好呀!”战友拍手,“监狱囚禁兽人play怎样?”   战友盘亘良久,终于打道回府。由于时间太晚,暖男郝江北担心她一个女生深夜走路不安全,自告奋勇骑车送她。在回程路上,他突然接到一个陌生电话。   他不知道那是赵忱之,所以接听的时候犹豫了几秒。   赵忱之在电话里平静地问:“郝江北吗?”   郝江北还没听出来是谁,只觉得那腔调有点耳熟,便问:“你哪位?”   赵忱之问:“吴越现在在你家吗?”   郝江北顿时明白了,赶紧两脚蹬地当刹车,在慢车道上停稳:“在啊。”   赵忱之沉吟了片刻:“那你问问他明天还上班么。”   “应该上的。”郝江北说,“这两天他都是九点半准时睡觉,为的是第二天能够早起。”   赵忱之像是放心了一些,说了句“打扰了,再见”便挂了电话。   郝江北举着手机,看着已经熄灭的屏幕说:“咦,这家伙不是挺矜持的嘛?”   他到家之后,径直上楼,把在自己房间打地铺的吴越摇醒:“你是不是这几天都没开手机啊?”   吴越带着迷茫的神情说:“嗯。”   “你得开机啊。”郝江北语重心长,“你得对他人保持一个负责任的态度啊。”   吴越揉着困倦的眼睛问:“他人?谁?”   “我。”郝江北说,“你不开手机,我就成中转站了。” 第十七章 扫墓   第二天吴越准时到班,依旧不动声色,按部就班地换衣服洗手揉面。但老让和马克都知道他不寻常了,两人交换眼色,然而谁也没勇气先开口。   老让埋头思索:吴越要辞职,是不是因为工资被停发的缘故?他是个年轻人,肯定有很多需要花钱的地方,两三个月没拿到全额工资,他一定穷死啦!   马克持同样的想法,可惜他也是个入不敷出、周转不灵的主儿,居然爱莫能助到连十块钱资助都掏不出来。   老让是同情,马克是愧疚,两人望向吴越时神情复杂。   老让突然问:“波特,你喜欢黑胶唱片吗?我把深爱的黑胶唱片机无偿借给你使用一个月怎么样?”   吴越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冒出这一句,撩了他一眼说:“让师傅,鉴于相处这么久你竟然还看不出我对音乐没兴趣,我决定有机会找个僻静处把你的唱机砸了。”   马克不顾一切地猛扑过来,把头埋进吴越的胸口痛哭。   吴越退了一步问:“干嘛呀你?”   马克搂着他的腰嚎道:“波特儿你不能辞职,你别丢下我!我害怕!”   吴越不想再重新洗手,用胳膊肘奋力往外推他:“行了行了,冷静些吧,谁说我要走?”   马克哭:“朋友一场,你可怜可怜我吧!你若是铁了心要走,我也撂下这混账日子不过了,就找个庵堂当姑子去!”   吴越说:“放你妈的屁!”   上午九点,工作暂时告一段落,吴越和马克上天台呆了十多分钟。马克力劝吴越不要离职,吴越埋着头,既不答应,也不否认。   两人回到西饼房,这时老让还没离开,正在严肃地翻看一本西餐料理书。   老让和马克最近的交流方式变得很奇怪,明明没说几句话呢,老让就如机枪火舌一般喷吐出许多“草”、“鸟”和“泥马”,马克则在各种“卵”和“逼”的间隙,把自己的意思表达出去。   吴越认为他俩把语气词去掉,一天估计能少说三分之二的话;马克则表示不妥,那样虽然大家都省事些,但浪费了让师傅得来不易的练习中文的机会。   见吴越和马克回来了,老让把书一扔,说:“我去补觉。”   吴越问:“让师傅下午还来吗?”   老让说:“来JB来,我要去道馆,今天马克多值一会儿班吧。”   马克耸肩:“好啊,反正我也没JB没事。”   吴越说:“那我郑重与你们商量一件事,我想辞……”   老让劈头吼道:“住口!!!”   吴越吓了一跳:“咦?你听我把话说完,我毕竟还年轻,以后机会还很多,但是呆在这个酒店我已经没什么发展前途了,所以想辞……”   “闭嘴!!!”老让咆哮。   “我要辞职。”吴越干脆地说。   “我他妈的没听见!!!”老让声振寰宇地表明自己不但耳朵聋,脑子也有问题。   装傻这招已经被老让用了,马克无计可施,只能又哭起来:“你别说这些薄情寡义的狗卵话啊,你辞职了我该怎么办呐?”   吴越叹了口气,转身走了。   他去见985名校毕业的徐光芒。   “小徐,我要辞职了。”他说。   徐光芒说:“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在哪儿不是个死?辞个毛。”   他又去见现任客房部副经理——待他还算友好的丽莎陈。“艳丽,我要辞职了。”   丽莎陈愣愣地盯了他半天,问:“你终于要去当牛郎了吗?”   “你说的‘牛郎’,是我理解的那个意思吗?”吴越问。   “总之我会去光顾你的!”丽莎陈含泪承诺,“我不是那种骨子里很传统的女孩!”   “……”吴越说,“What?”   丽莎陈比心。   吴越只能走出酒店的后门,从存车处拿了小摩托车,来到阳光下,仰头望着天,等待从天而降一个答案。辞职是重大决策,他又是个胆怯的人,他不希望日后一个人承担辞职所带来的恶果,即使与虚无缥缈的老天爷分担也好。   他就是这么没出息。   九月中旬的太阳依旧火辣,但空气中已经少了黏腻的水汽,清爽的风从他的脸颊边流过,像是热烈而温柔的抚摸。   他愣愣地望着马路对面的一排高大的、被修剪成团圆形状的桂花树,突然想起亲娘的忌日快到了,于是把车送回去,改乘公交车前往公墓。   公墓距离市区的车程是一个小时,坐公交倒车再倒车便是两个小时,他也不着急,一路上凝视着窗外。最后一次换乘时,他在站台附近的小超市里买了点儿东西,装在包里继续前行。   不是年节,也不是周末,公墓里几乎没有人,只听到风吹过松柏树梢的声音。吴越要找的墓碑在小山的高处,距离山顶不远,他进了公墓大门后就沿着阶梯,快步拾级而上。   阳光很烈,他不一会儿就出汗了,把背包罩在头上遮阳,对自己也是对亲妈说:“死得早也有好处,全永宁山最好的风水都让你占了,前有财水后有靠山,大富大贵之地啊。你知不知道永宁山现在八万块钱一平了?我本来还想埋到这儿陪你,现在看来死不起,你还是保佑我多活几年吧……”   他絮絮叨叨,初开始一步跨两阶台阶,后来改成一步一阶,二十分钟后终于找到了他妈的墓碑,于是把包往地上一扔,自己也一屁股坐下,扭头对着墓碑笑道:“这秋老虎呀,热死我了!”   墓碑上有他妈妈的彩色照片,正浅浅笑着,微偏着头,杏眼樱唇,长得极美,目测绝不超过三十岁。   吴越从背包里一样一样往外拿东西,有一瓶酒,一盒巧克力和一小包糖果,里面有奶糖、话梅糖和水果糖,都是很普通的种类。   他先把酒浇在墓碑周围,说:“老妈,祝你永垂不朽、精神长存、音容宛在哈……”又把巧克力拆了包,放在墓碑上方说,“没有你喜欢吃的那种,只能凑合着吃了。”   接着把糖果一粒一粒埋在墓碑下方的草丛里:“糖都是你喜欢的,但一次不要吃太多,免得血糖控制不了……你们那边的人在乎血糖吗?不管了,总之悠着点儿吃,对你的牙齿好。”   他默默地在墓碑前坐了一会儿,说:“妈,去年我来看你的时候,说我当了客房部的副经理,但今年不是,我又被打回原形了哈哈,我可能要辞……我现在在西饼房做事,邓大鹏和我一起,大家都待我不错。”   “我以前不喜欢蛋糕店的甜腻味道,现在习惯了我们那个工作室,还觉得蛮好闻的……”   “哦对了,我们西饼房的头儿老让说,白巧克力其实没什么营养,里面全是糖和油,所以你也不要多吃啦。刚才买的是黑巧克力,据说对心血管好。”   他突然想起一件事,赶紧跳起来弯腰在各个墓碑之间寻找,慢慢地就往更高处去了。过了十多分钟,他用T恤兜着一大捧野花回来,突然发现老妈的墓碑前还坐着一个人。   他吓得把花抖落了一半,这才看清是赵忱之,于是怒道:“干嘛?你怎么不出声啊!”   赵忱之笑着回答:“我是盯梢,怎么可以随意出声?”   吴越有些不高兴地问:“你在哪儿跟上我的?”   “酒店门口。”赵忱之说,“我喊了你一路,奈何你充耳不闻。我建议你回去后查一查听力,如果真有问题,我倾力赞助一副助听器。”   吴越把花又归拢了,在他身旁坐下,初开始有些不高兴,后来便恢复了正常。他用青草和野花熟练地编织起了花环,一本正经地问:“我妈美吗?”   赵忱之说:“美。”   吴越说:“她原先是芭蕾舞演员,算是剧团台柱子吧,容貌美丽,气质出众。”   赵忱之问:“你母亲什么时候去世的?”   “十几年前吧。”   “那么你还很小?”   “嗯,四五岁。”吴越的手上不停。   赵忱之不免有些难过,说:“可怜。”   吴越放下花环说:“其实还好,她是绝症,但为了我已经努力多活了两年,算是一位意志坚定的女同志。”   赵忱之还是觉得说不出的可怜,但他又不敢有所动作,生怕在别人母亲的坟墓前显得不够稳重和端庄,尤其那个“别人”是吴越。   吴越在赵忱之心中已经异化了,他不再是最初那个赖着不肯走的房客,不再是态度积极却鲜见成效的客房部副经理,不再是西饼房战战兢兢的小学徒……总之他不再是同事及下属,而是个人层面的存在。   说白了就是赵忱之喜欢他。   不止喜欢,赵忱之有可能爱他。   不但有可能爱他,还爱他不着寸缕的样子。   赵忱之突然想明白自己一见钟情很久了,从那天爬在墙头上,不小心将剪刀掉落在吴越脑袋上起。   缘分真是说不清楚,如果当初抛的是个绣球,两人说不定还捆不到一块去。   可惜“喜欢屁股”那句话惹祸了,他居然因为这个几天不回家。   如果可能,他甚至愿意拥抱这片墓园,因为这里长眠着吴越的妈妈。赵忱之正襟危坐,思绪翻滚:岳母啊岳母,如果您地下有知,就让他打消辞职或者搬家的念头吧,这两样我都不能接受啊!   吴越在他身旁沉默而专注地编着花环。   赵忱之说:“坐在你母亲的墓前,我忽然想到一个词。”   吴越手中的花环已经有些雏形了,便说:“别提什么红颜薄命,真俗气。”   “不是。”赵忱之摇头,“是春风青冢。”   见吴越没听明白,他解释了一下,然后仰头望着清朗明净的天空和不远处早已成林的松柏说:“我忘了是谁的墓志铭了,总之可以借过来用。以后我若埋于地下,你就把这四个字刻在我的墓碑上,于是我便化作清风,草木,池塘,泥土,虫豸……”   吴越白了他一眼,说:“你既然让我做主,我就让石匠在墓碑头上雕个双龙戏珠,孔雀开屏。”   赵忱之笑了起来:“那刻什么墓志铭呢?”   “墓志铭太高端了些。”吴越把花环举起来左右看了看,“我们通常刻组织结论:‘赵忱之烈士的国际主义精神和中国人民永远共存’怎样?”   赵忱之扑哧一笑。   吴越说:“那你看我妈的墓碑缺什么?”   赵忱之摇头:“缺什么?”   吴越说:“按照我国民俗,底下缺个驮碑的大乌龟,你有孝心变一个?” 第十八章 求婚   听吴越拐着弯儿骂自己,赵忱之好气又好笑:“你跟上司都这么说话的?再说那叫赑屃。”   吴越撇嘴:“反正我要辞职了,管那么多?再说您老人家今日是不请自来。   他一边给花环做着最后的修饰,一边心不在焉说:“你既然要我给你立碑,那我就提醒你几句话。按照我们本地的规矩,一个人火化之后,家属要把他生前所有的物品都在岔路口烧了,以便他在阴间继续使用。所以我严肃地建议你少买点儿衣服鞋袜眼镜手表,免得到那一天烧起来麻烦。”   赵忱之苦笑:“谢谢你为我操心,看不出你这张嘴挺厉害。”   质朴的花环完成了,吴越将其安放在母亲墓碑的顶端,诚挚地说:“妈,今天出来得太急了,什么都没给你准备,扫帚也没带,纸钱和元宝回去烧给你。你在那边要开心啊。”   他顿了一会儿,又说:“照顾好邻居小妹妹。”   这时候赵忱之才注意到隔壁的坟墓,墓主人也是个笑容甜美的女孩,1984年出生,2000年去世,享年十六岁。   吴越走到隔壁的墓碑前,从包里掏出一块巧克力和一瓶果汁,同样拆开巧克力放在墓碑上方,把果汁洒在周围,说:“你未成年不能喝酒,所以给你带了果汁。这是葡萄口味的,你乖乖的听话,不管喜欢还是不喜欢,都不要托梦给我。”   赵忱之问:“你认识她?”   “她活着的时候不认识。”吴越说,“不过她与我妈做了多年的邻居,因此算做认识吧。”   分别的时候到了,吴越依次拥抱了一下妈妈的墓碑和女孩的墓碑,然后朝山下走去,赵忱之若即若离地跟着他。   吴越下了几节台阶,停下来问:“你去哪儿?”   赵忱之正在出神,闻言把视线收回来,落在吴越姿色绝佳的脸上。   他突然发现自己根本不了解眼前这个人,不知道他居然很久之前就没有了母亲,在哪里长大、怎样长大、谁照顾他长大;也不知道他读的是什么学校、什么时候毕业、怎样来到酒店工作;更不知道他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人生有过什么样的收获,将来还有什么样的愿望……   他所掌握的关于这个人的信息少得可怜,仿佛此人在三个多月前的人生就是一片空白——吴越当然不可能是空白的,他二十多岁了,除了人单纯些,似乎过得还算不错。   比如赵忱之现在就有一个明知问出来是冒犯,但是必须得问的问题:“你的父亲呢?”   果然吴越回答:“没有父亲,我是吴女士有丝分裂出来的。”   赵忱之笑道:“你能分裂吗?”   吴越说看情况吧,说不定也能呢,侏罗纪公园电影里说生命潜能无限,总会自己寻找出路。   “不管能与不能,”赵忱之说,“我有一句话问你。”   “说。”   赵忱之大概是从岳母身上汲取了无限勇气,脱口而出:“你愿意和我结婚吗?”   此时是下午一点半,天气晴朗,气温在30℃左右。吴越站在台阶下方,挥汗如雨地望着台阶上方的赵忱之,问:“赵总,你们家有在墓地求婚的传统?”   见赵忱之没有答话,他上了几阶台阶,将两人之间的距离缩短,仰头阴晴不定地说:“我就充当一回知心小哥哥吧。赵总啊,这个爱情之花呢,是需要浇灌、培育和呵护的,它不能一下子就从种子开成玫瑰,你也不能几十天见不着面,一见面突然就宣称喜欢屁股,再见面突然就说要结婚懂吗?我要不是修养足够好,早就一砖头拍死你了!”   赵忱之说:“以前你似乎对我求过一次婚?”   吴越语塞。   赵忱之把手表褪下来递给他。   “干嘛?”吴越问。   赵忱之说:“暂时代替戒指,你或许是开玩笑,但我是认真的。”   吴越看了一眼表又吓得扔回去:“我不要劳力士,万一摔了赔不起!”   赵忱之困惑地说:“这不是百达翡丽吗,你不认识字还是怎么的?入门款摔了也就摔了吧,反正是集团送的。”   吴越说:“不要不要。”   赵忱之硬塞给他,吴越说赵总您矜持些吧,哪有在我妈坟前逼婚的?!   赵忱之才不管呢,把表塞进了他的内裤里——没错,内裤,孙江东动得,他赵忱之就动不得?   吴越快疯了,他好不容易把表掏出来,见赵忱之即将走到墓园门口。他追上去想把手表摔到他背上,又怕一冲动摔碎了几十万雪花银,只好攥着表跟他出去了。   赵忱之走向汽车说:“我送你回家。”   吴越怒气冲冲,忍了半天才说:“不要,这个时间江北家没有人,我也没他家的钥匙!。”   赵忱之说:“哦,郝江北。”   “你别拿他来威胁我啊,”吴越警告,“别因为我不同意那什么的,你就去为难他。”   赵忱之笑道:“该死的,我才不是那种人。”   吴越要跪了:“‘该死的’也是语录啊哥们!求求你把手表收回去吧!”   一天之后,吴越搬回了赵忱之家,倒不是因为赵忱之为难郝江北(赵总确实没那个闲心思),而是郝江南为难他。   郝江南战友很多啊!   一个个都久经考验,其中一位还露骨地问他:“想睡你的人多吗?”   吴越说:“你们他妈的根本不是研究摩斯密码的小团体对么?”   郝江南全程冷漠脸:“你先回答我朋友的问题,几个?”   吴越说:“再见!”   反观赵忱之,简直比郝江南容易相处一百倍,虽然他求婚了,虽然他有意亲热,虽然他号称动作很快,但是他没时间啊!   他称不上不眠不休,至少也戎马倥偬地在酒店里忙碌,三个多月来他在该建筑物内外行走的总路程以红军长征来计算的话,能从遵义走到懋功,包括四渡赤水那一段迂回的。   外派总经理也分为几种:   一种是开业总经理,擅长从无到有拉出一套班子,把酒店的总体框架搭起来。万事开头难,这种人能力极强,精力过剩,非经验丰富兼略有偏执者不能胜任。他们不会在一家酒店呆很长时间,往往新酒店开业数月至一年内便离开了。   一种是营运总经理,负责守成,能盈利最好,不能盈利就保本,不能保本的话,维持较小亏损面、一团和气也算不功不过。毕竟如今的酒店都不是拿来赚钱的,是被业主方用来当固定资产抵押向银行贷款的。   还有一种是扭亏总经理,就是赵忱之这种,属于管理集团或业主方眼见亏损得连底裤都要当掉了实在惨不忍睹,才派出的救兵。这种人比较蛮横,乱世之下用重典,杀伐决断比起的一种来有过之而无不及。   此外还有收尾总经理,那就不细说了。   赵忱之并非很蛮横,个人五讲四美,但也不讨人喜欢,尤其那些被旧社会滋润过的老员工。在他降临之前,这座高级酒店的中餐厅服务员居然有把客人剩下的菜打包带走的习惯——当然带的都是那些没吃动的——有时候婚宴散场客人还没离开,服务员倒开始为自己家的餐桌做准备了。   赵忱之为此雷霆震怒过几回,后来见屡禁不止,便在一周之内将中餐厅服务员大换血,开除了十之七八。最困难的时候,连吴越都被拉到宴会厅端盘子。   多少人等着看赵忱之的笑话,但他挺过来了,如今他上任满四个月,各部门人员框架已经调整完毕,新培训的服务员完美接岗,日餐厅开业在即,一切都按着预想的方向前进。   唯一可惜的是他没有好好规划自己,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跑去求婚,以及没有手表真麻烦。   这天,期盼已久的日餐厅终于开业了。在开业之前的全体员工大会上,赵忱之发表了感动中国式的讲话,为节省字数归纳主要内容如下——   诸位同僚:   鄙人于危难之际受命,至今已三月有余。期间酒店多般变化,你们想必了然于心。我在此由衷感谢,付出必将有回报,牺牲必将被铭记。   孙中山《总理遗嘱》有云,”积累四十年革命之经验“,我并非聪慧,亦没有过人之能力,当飞机降落在此陌生城市时,我也在想:能否迅速调整团队?能否顺畅调动其一兵一卒?能否完成总部交予之任务?数月以来,我与诸位有合作、有分歧,诸位对我,有理解、有困惑。然而无论如何,我们终究一家人,所思所想、所作所为,都是为了酒店发展之大局。   从近三月财报来看,酒店业绩已有起色,日后必将蒸蒸日上,而多年之后回望,便知挽狂澜于将倾者并不是我赵某人,而是在座诸位。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诸位不但是酒店的奠基者,伟业的缔造者,发展的推动者,亦是光明之未来的成就者、收获者。   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愿与诸位共勉!   赵忱之虽然已经换掉了一半员工,但酒店仍然不是铁板一块,他那和西方集团总部一脉相承的管理方式也不是人人都能接受得了,尤其在中高层,代表资方的高管中少不了意见向左的人士。   正当有人暗自期盼他这段演讲会引来冷场时,话音刚落,几乎坐在最后排的郝江北、郝江南、小徐、马克一干人等站起来热烈鼓掌!   众人如梦方醒,也立即跟着鼓掌,大宴会厅里顿时掌声如雷。   后来马克问小徐:“赵总说些了什么?我刚才玩手机没听见。”   小徐说:“我只有七秒钟的记忆,所以别问我。”   郝江北说:“我也玩手机了……但是赵总说得非常好,很有教育意义,深深地打动了我的心灵!”   郝江南举着手机连续拍照,说:“我爬哪个墙头,哪个墙头就是绝对正确的!”   于是其余三人同时仰头张望:“哪儿有墙?”   那一刻在场的所有人,包括赵忱之,都没有意识到酒店的巅峰竟然来得如此之快,又消失得如斯之遽。以及由于没有掌握对资本的控制权,所以也无从“力挽狂澜”,顶多是好时鲜花着锦,坏时无可奈何。 第十九章 黑话   吴越没去参加这次胜利的大会,倒不是刻意没去,而是赵忱之派他出去买块手表。   吴越说:“把你的加多百丽拿去不就行了?”   “百达翡丽,”赵忱之说,“你什么记性?”   他给了吴越一张白金卡之类的,说:“那块暂时放你那儿,你下了班帮我再去买一块备用的吧,我不习惯在手机上看时间。”   吴越问:“买什么样的?我不懂手表啊。”   赵忱之说随便,你看得过去的就好。   吴越勉为其难地接过卡,刚走又被赵忱之叫了回来,他说:“忘了告诉你,那张卡不能刷一百万以上的。”   吴越剜了他一眼,心想现在他妈阶级分化太严重了,我就想去门口小商场看看,他居然嘱咐我省着点儿花不要随意刷一百万!   他去外头转了两个小时,完美完成了任务。待到员工会议结束,赵忱之在宝贵的午休时间偷偷跑到西饼房时,他递给他一块电子表。   “这个防冷水,不防热水,不要带着洗澡。”吴越说。   “咦?”赵忱之把表戴上,“……好吧。”   “卡还给你,刷了你五百多。”   赵忱之接过卡:“……好吧。”   他走后,跟着老让钻研技术的马克问:“波特儿,你给赵总下了蛊了吧?”   吴越说没啊。   马克说:“他在你面前简直老实妥帖得不像话。”   吴越指着自己的鼻子说:“他老实妥帖?他把我连降三级还扣了好几个月的工资,你都选择性遗忘了?”   马克说遗忘的是你吧,怎么这两天不提辞职了?又复婚了?年轻人对待感情要慎重,别他妈结了离、离了结的,浪费人家基层民政干部的时间。   吴越被他噎得差点儿一口气没上来,过了会儿跑去捶了他一拳。   马克被直捣中段,为了演出效果夸张地连退八步,“哐”一声撞在了操作台上。老让正趴在台子上研究新款芝士蛋糕,这下子全完了,于是他将摔烂的蛋糕从地下抓起来,分成两份,一份配合单臂过肩摔及后□□压制塞进马克嘴里,一份配合扫腰塞进吴越嘴里。   日餐厅以及酒吧的开业既意味着赵忱之的整顿工作告一段落,也意味着酒店终于零件齐全,正式站在了重新出发的起跑线上。   这两个部分都相当争气,一开始就显露出了强劲的势头,尤其日餐厅,订餐必须提前五天至一星期,还拉拢了许多周边酒店日资企业的高管长住客们。在全市现存的日餐厅中,它算是把口味正宗、环境优雅与要价死贵搭配得最好的那个。   总厨鸠山老先生善于单打独斗,生意再忙都不要二厨,担心对方水平不够砸了他的招牌,甚至服务员都不愿意增加。   结果就苦了徐光芒、郝江南以及另外一位日餐厅跑堂毛汤姆,小徐绝大多数时候身兼二职——外间服务和在厨房打下手。当他被喊去厨房的时候,郝江南便忙得滴溜乱转,好在她护士出身,手脚灵活反应快,而且忍辱负重。   此外日餐厅门口还有个迎宾姑娘,也是酒店员工,虽然漂亮但大部分时间都像根木头似的,这里不多介绍了。   日本菜或许贵就贵在形式,它们寿司底下的配菜叶子虽然图案不算复杂,对雕工要求极高,一点儿错都不让有。   鸠山先生大概有意收小徐为徒,很快就把雕刻工作交给了他。小徐没了空闲,大部分时间都穿着日式工作服站在料理台后面磨刀擦碗切鱼划拉菜叶子做准备工作,偶尔埋怨自己985毕业的怎么会沦落至此。   鸠山是不管这些的,营业时间结束了就走,只有觉得不满意时才出来提点一下。   郝江南和小徐换班干活,他切菜时她擦桌椅,他擦地板时她切菜。毛汤姆过去练过截拳道,短小精悍,喜欢无故剥衣服,露出他武师一般标准的精肉肋条骨,为此没少被郝江南毒打。   对于不远处西饼房的吴越和马克来说,日餐厅极大地提升了他们的幸福感,一逮着空就轮流过来刺激小徐。尤其等过了上午九点,饼房暂时休息,两人的固定项目就是去日餐厅串门——当然是从后堂走,他们还不至于没轻没重到那个地步,去影响充满香氛和轻音乐的前堂正常营业。   这个时间日餐厅也没开张,正在做准备工作。鸠山喜欢凌晨早起自己去市场采购,此时会找地方打个小盹;郝江南在细致地擦桌椅,小徐通常眯缝着眼埋头刻菜叶子,毛汤姆则钻在厨房洗涮鸠山带回来的那些东西。   吴越和马克总是先和郝江南打招呼:“辛苦啦,郝露西子,贵店之地板真是光可鉴人啊!”   郝露西子白了他们一眼,不搭话。   马克又去惹小徐:“光芒啊,还刻萝卜呐?啧,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我们觉得你缺少一样东西——电镐。要不哥们给你捐款买一个?”   吴越说:“怎么电镐呢?不得劲啊,必须多功能电锤电镐两用冲击钻。”   马克说:“哎呦那就贵了!”   小徐说:“去你们妈的。”   此话一出,那两人兴奋了,他们现在不管小徐叫汉奸,管他叫野尻队长,和鸠山太君正好成一对儿。   马克倒退两步,又正步走上前,“啪”一个敬礼,脚后跟一叩:“报告!”   吴越缓缓点头,老谋深算地说:“咳嗯,前线吃紧,来电催要四百万斤粮食,从中国农民的嘴里掏粮食,很艰难啊!对了野尻君,新四军江淮支队的主力,查清楚了在哪里的干活?”   眼看着小徐要举刀,鸠山先生推门进来了。   老先生中文不行,虽说在认真学,但前脚学后脚就忘。他不愿意时刻依赖翻译,再说酒店也不可能为一个日本厨子专门配翻译,所以他和手下人的交流大多是用日语、手势和三句半的英文。   当然也有沟通不了的时候,每到这时老头就急红了脸,和小徐、郝江南、毛汤姆四个人叽里呱啦连说带比划,扑腾得跟斗鸡似的。   吴越和马克上去跟他打招呼:“早啊鸠山先生。”   老头和蔼地说了句汉语早上好。   吴越说:“不知皇军在本地住得惯否?您看这‘王道乐土’大好亲善景象……”   郝露西子柳眉倒竖,猛挥起拖布朝西饼房的家伙们打去,吴越和马克笑着往后退,指着说:“干嘛?干嘛?花姑娘家的这么凶!”   郝露西子亮出祖传的梅花枪功夫,枪枪直指要害:“滚,滚!”   两人被她横打了出来,一边狼狈地从室外小路往饼房逃,一边还要跟鸠山老头调笑:“我们开路以马丝了,明天再来!”   老头儿反正也不明白他们说什么,陪着点头:“要来玩哦!”   郝江南冲出来骂:“同样的戏码天天上演,你们烦不烦啊?!”   吴越笑道:“不烦啊妹妹,我住在你家时,你也天天演一样的啊。”   郝江南说:“干你屁股!”   吴越没听清,问:“什么?”   马克飞身扑过去捂住了郝江南的嘴:“露西子,大姑娘家要讲文明!”   郝江南却努力地断续吼了出来:“我找好多壮……来……屁股!!”   吴越说:“哎?”   马克扑回来把他拉走了。   吴越被拽着胳膊往前,边走边问:“露西子说什么?”   马克经过突击学习后已然开了窍,深谙此道似的说:“都是黑话,不听也罢!”   这天吴越下班回去,惊骇地发现赵总居然在家睡觉,而且是蓬头乱发仰面睡在沙发上,手边放着游戏手柄,唇边隐约一圈青色胡茬。   吴越蹑手蹑脚走近,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又摸了摸自己的,确信正常,便举起遥控器把电视屏幕关了。   赵忱之感应到了什么,睁开眼睛问:“几点了?”   “下午三点。”吴越说。   “哦。”赵忱之翻了个身,找到遥控器,又把电视打开了。“会玩游戏吗?”他问。   “网上斗地主。”吴越说,“你什么情况?今天没去上班?”   赵忱之连起个身都不愿意,侧躺在沙发上按动游戏手柄:“嗯,我请补两天假。这不过分吧,我通常到了一个新酒店后,每三个月才休息一次。”   吴越心想也是,搬来以后似乎从未见他休息过,普通员工都能做六休一,他却是日以继日连轴转。他突然想起自己被剪刀划伤的那天,赵忱之也在家呆着,于是问:“你遇见我时也是正好休息吗?”   赵忱之说对啊,这么说一晃三个月过去了。   吴越翻了个白眼,心想我这都是什么运气,要是有我这个倒霉的几率,潘金莲拿一根晾衣杆都能砸到东西南北中五位大官人,足以组团杀武松了。   电视屏幕上,赵忱之操纵的忍者被人一刀洞穿了喉咙,他发出懊恼的叹息,扔了手柄问吴越:“考虑得怎么样?”   后者挠头说:“辞职了也挺困难的,我不是什么重点大学毕业,这几年也没积攒什么成就……”   赵忱之笑着打断:“我问你这个了吗?”   “那你问什么?”   赵忱之说:“我从前不知道你迟钝如斯啊。”   吴越顿时明白了,全身的血液立即往脸上涌去,为了掩饰尴尬他站起身来,赵忱之极快地拉住他的手,问:“去哪儿?”   吴越说:“上楼……”   赵忱之像是为了堵住他的后路般说:“送出去的手表,泼出去的水,休想拿回来。你到底答应不答应啊?”   吴越说:“不啊。”   赵忱之说:“不行!”   “就是不啊。”   “那绝不行!”   两人拉锯了一会儿,最后赵忱之让步了,他没再继续说话,而是悻悻地指着厨房。   吴越徒劳地搓着通红的耳朵,问:“饿了?”   赵忱之吩咐:“不要放糖,我与老让正相反,对甜甜腻腻的食物不感兴趣。”   “行吧,我给你下碗汤面。”吴越说。   他刚转过身,赵忱之突然跳起来,用双手卡住他的腰。 第二十章 轰轰   吴越整个人迅速僵硬,赵忱之在他耳后的呼吸声让他腿都软了,他颤声道:“别动我!”   赵忱之贴着他的耳朵问:“尝试过腰摔没有?”   “别他妈……”   赵忱之奉送他一个单手腰摔,吴越在他的胳膊底下旋转了三百六十度落地。然后赵忱之跨过他,自己去厨房煮面了。   吴越仰天躺在地上,半晌后蜷缩起身子捂住了脸,心情酸涩混乱,也不知道是愤怒还是羞耻。   赵忱之点燃煤气灶,烧上一锅水,回到客厅看他。吴越依旧用细白的双手捂着脸,只露出一点儿鼻尖。   赵忱之说:“起来吧,地上凉。”   吴越撤开手,问:“你教柔道吗?”   “可以啊。”赵忱之说,“只是初学时相当枯燥,很多人都没那个耐心。”   “教我吧。”吴越央求。   “教别人可以,唯独不教你。”赵忱之拒绝。   “为什么?”   “因为我任性。”   吴越还想说话,他的手机在客厅角落的地板上响了,那是刚才在空中旋转时被甩出去的。他走过去捡起手机,发现来电的是郝江南。   他担心其又硬拉自己参加战友聚会,便将手机扔回原处。谁知郝江南不依不饶,一个接一个地来电话,最后赵忱之忍无可忍,按下了通话键:“露西郝,你什么事?”   吴越和赵忱之住在一起是个秘密,目前只有西饼房的让皮埃尔、马克和工程部的郝江北知道,前一位面目狰狞且交流能力有限,没人敢与他多废话;后两位的共同特征是久经考验,嘴非常非常紧。   吴越如果能早五秒钟推测到赵忱之会有这样的举动,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扔下手机,现在什么都晚了,郝江南梦想照进现实,其敏锐的触手伸进了这个封闭的王国。   郝江南花了十多秒钟才反应过来听电话的是赵忱之,她内心的火山灰顿时猛烈喷涌到五千米的高空,含硫气体和数百亿吨的石块一并炸出,闪电在浓云中刺开路径,炽烈的熔岩流即将吞噬她脚下的村庄和所有生灵。   轰轰轰轰————轰————   她知道赵忱之在家休假,因为鸠山告诉过她。赵忱之与酒店其他管理层大多公事公办,和鸠山及老让是真的关系深厚。   郝江南本该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和不可抑制的喘息,但她是个长期扎根在隐蔽战线的老同志,冷静,克制,稳健,于是她一字一顿地答道:“赵总你好,打扰你休息了,请问吴越在吗?”   吴越当然在,他在拼了命地抢夺手机,可是赵忱之不让。   赵忱之看见了极其有趣的现象——波特吴的脸色已经不是普通苍白,而似深夜遇鬼,命在旦夕。   他捂住话筒,戏谑地小声问:“咦?你怕她?”   吴越奋力摇头,抢手机。   赵忱之用单手把他控制住,微笑地对电话那头的郝江南说:“他在洗澡,你找他什么事,我可以转告吗?”   呵呵,洗澡……   轰轰——————   郝江南的火山又喷发了一阵,但她是经过长期的考察和实践检验的,白乐天以诗咏之“试玉要烧三日满,辩才须待七年期”,她继续缓缓深呼吸平复情绪:“请你转告吴越,江东被欧阳从外地抓回来了,临死还有几件事要交代,请他立即去一趟爱心医院。”   “咦?”赵忱之表示惊讶。   郝江南又补充:“当然了,晚半个小时去也可以,反正能赶上遗体告别仪式。”   赵忱之问:“露西郝,你现在在哪里?”   郝江南敏锐地意识到赵总在查岗,于是掐了身旁的毛汤姆一把,毛汤姆发出李小龙式的“啊哒”叫声。   郝江南说:“我在日餐厅里,正在为晚上的营业做准备。”   赵忱之用非常精妙的手法压制着吴越,后者并不甘心,正在努力挣扎,奈何两只手腕和脚踝均受制,腰力又不够。   “露西郝。”赵忱之发出迷之邀请,“你是吴越的朋友,我非常欢迎你来我家玩,当然是以私人身份。”   轰——————   郝江南甩开弥漫在上部的二氧化碳、水汽和含硫化合物,深深地吸了一口新鲜空气说:“好的,赵总。”   赵忱之挂了电话,笑着对身下的吴越说:“露西郝说陆军总院的专家大约快死了,想见你最后一面。”   吴越重获自由,却没了反击的欲望,掩面抽噎:“你这个……你这个猪……你在干嘛啊……你根本不了解那姑娘是什么人!”   “哦?”赵忱之笑道,“是啊,我不了解她,但我直觉露西郝是站在我这边的。”   吴越说我要上吊,你们家院子里有合适的树吗?   赵忱之说何必上吊,你自行去喂狗便是,另外你到底去不去见陆总专家?   吴越显得将信将疑:“如果说别的什么医闹或者受害患者我倒还信,可欧阳么……他才不会拿江东怎么样,他恨不得把他当祖宗供着。”   “那你是不去?”赵忱之问。   不去又不忍心,吴越说我去。   “我送你。”赵忱之说着便去换鞋,并把出门必须的钱包、手机、车钥匙等塞在运动裤口袋里。   “你去干嘛?”吴越问,“我们不能老是同出同进,你自己前些日子不是还担心影响不好么?”   赵忱之说没关系。   “怎么叫没关系?”   赵忱之说:“我的规定是——同部门的同事不许结婚,没说餐饮部的不可以找客房部的,也没说客房部的不能去找营销部的。如果有人非议我,说我婚后可能偏私你,那我就把你开除,这样谁都没话说了。”   吴越心想谁他妈要和你结婚?我问你这个了吗?说话也不好好审题,简直他妈的离题万里!老子问的是,你的矜持哪儿去了?!   赵忱之微笑:“总之难得休假,我去凑个热闹,顺便参加遗体告别仪式。”   显然他对孙江东有着很深的芥蒂,因为那家伙剥吴越的衣服,连内衣都剥。   吴越无可奈何,只能和赵忱之一起来到了爱心医院。   他猜得一点儿都没错,欧阳果然没拿孙江东怎么样。贼专家还是好好地坐镇医院,手脚齐全,皮光肉滑,毫无受虐痕迹。   孙江东逃了几天的难,没显出惊弓之鸟的困苦来,居然还贴了点儿膘,大概是所去之处海鲜甚多,每天不停吃吃吃的缘故。他原本皮肤白净,脸蛋略微圆润后显得比以前还可爱些,有富足之态,好在吴越早就认清他邪恶本质,从大门外一见他没事,转身便走。   孙江东叫道:“喂!”   赵忱之抄起了双手,他很遗憾,原本是满怀热情来看孙江东的死状的。   孙江东说:“二位进来坐呀!”   吴越断然拒绝,扶着车门说:“谢了,但我这就走。郝江南真不地道,讣告都写好了就让我看这个!”   孙江东追出来,来到他们的车边。吴越发觉这厮走路不太方便,似乎腰酸膝软,但他凭经验知道不能乱问,以免对方作妖。   他将双手支在身前抵御,孙江东才不管呢,一把搂住了他的脖子,把他拉到一边。   “给你这个。”孙江东神神秘秘地说。   吴越接过东西,发现一板小药片,问:“这是什么?”   孙江东说:“短期避孕药。我听江南说了,你是一个什么O什么体质,发情期里一旦控制不好,很容易中招。”   “……”吴越把药片摔倒他脸上。   孙江东爆发出不可抑制的大笑,大约牵动了哪里的痛,他笑得又不尽兴,只能捧腹笑一会儿,再皱眉停一会儿。   赵忱之听不见他们说话,莫名其妙地远远望着。   吴越咬牙道:“你他妈七八年的医学院白上了!”   孙江东捂嘴:“噗嗤嗤嗤郝江南真他妈的自学成才啊哈哈哈哈!”   吴越问:“你居然留了个全尸,怎么说服欧阳的?”   孙江东轻描淡写说:“用身体。”   吴越退了一步。   “在他的车里。”   “谢谢,我知道这些足够了!”吴越要跑,孙江东拉他回来。   “他把我揪下飞机的那天晚上,在他的车里,他把他的……”   “不要说细节!”吴越吼。   孙江东说:“我们在后座上,我将我的……”   “行啦!!”   孙江东问:“你他妈到底还有没有一点服务读者的意识?”   吴越逃回车上。   孙江东追了几步停下了,他遥遥问赵忱之:“赵总,能否借我二百万赎身啊?”   赵忱之就是应付能力强,他不假思索就说道,我们的钱都是浮财,早晚一天要悄无声息地回到整个社会的流通中;而你不同,知识和技术是你的财富,谁也夺不走,你将很快就会创造出不可估量的价值,远不止二百万这么简单。   一番话让孙江东几乎重燃了争当科室带头人的梦想,过了十多秒他才想起自己早就从三甲医院辞职了,可惜这时赵忱之和吴越已经绝尘而去。   他对着院子大门方向愤怒地绞起了双臂。   这时候欧阳开车从某个角落里钻出来,因为不明白他在干嘛,特地摇下车窗望着他。   “看什么看?!”孙江东愠怒道。   欧阳有时候就是把他当祖宗供着,憋屈地将车窗摇上去。   那边赵忱之开了一会儿车,突然发现了什么,赶紧靠右停下。吴越问怎么了,他说:“这里距离爱心医院有2.1公里,陆总专家应该不会追来了吧?你在车里等我片刻,我去买点东西。”他说着打开车门出去了。   吴越叫道这儿不能停车,交警贴单呐!他却充耳不闻,走进了一家商场。吴越只好惴惴不安地守着车,过了大约十五分钟,他回来了,把一只深紫色的小盒子扔进吴越怀里。   吴越问:“什么?”   他系上安全带说:“自己看。”   吴越打开一看发现是一枚钻戒。   “……”他问,“你干嘛?”   赵忱之耸肩:“上回就说要送你的,求婚信物。无微情以效爱兮,献江南之明月珰。”   吴越说:“赵总,你打算一条道走到黑了是吗?”   “嗯!”   吴越为难地皱起了眉头:“我把那块加百利表还你,至于戒指,也不能收。”   “百达翡丽。”赵忱之望着车前方纠正,“那手表你留着吧。我觉得电子表挺好用的,不但有时间、温度显示,能记步数,还有闹钟,每天早上‘滴滴滴滴’准时把我叫醒。”   吴越说:“我现在真有点儿恨你。”   “为什么?”   吴越仰面靠在椅背上,以左手腕遮眼,手中捏着那只颜色暧昧的天鹅绒首饰盒,好半天才说:“……因为你的矜持都转移到我身上了。” 第二十一章 纽扣   “什么矜持?”赵忱之显然有些困惑。   吴越突然坐直,那只手狡兔一般在他眼前掠过,首饰盒已经被塞进了赵忱之的衬衫领口。   此时中秋刚过,白天气温最高时在二十多度,赵忱之也没有在衬衫里穿背心或T恤的习惯,首饰盒顺畅滑落到他的安全带上方,卡在那边不上不下。   “啧!”他伸手去摸盒子。   吴越极为敏捷地爬到车后座去了。赵忱之的车虽然车内空间相对宽敞,但他原先以为只有小孩子才能不受阻碍地爬来爬去,想不到身边人居然也有这缩骨奇术。   吴越爬到后座是为了避免尴尬,然而两人互不搭理却更尴尬了。微妙的气氛让他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真想不通孙江东和欧阳在车里为什么会搞起名堂,他现在只想逃出去喘口气。   赵忱之说:“你脸红了。”   吴越骂道:“你哪看得见我的脸?开你的车吧!”   “太矜持也不好。”赵忱之说。   吴越说:“我和你不一样,我他妈是有丝分裂出来的!”   赵忱之说:“哦。”   “‘哦’是什么意思?”   赵忱之一手打着方向盘,一手别扭地在衣服里摸戒指:“‘哦’的意思就是,回家我要亲眼看看你怎么分裂。”   抵达车库,赵忱之把吴越拉下车,吴越叫道:“我不回你家,我要陪兔子!”   兔子的小屋就在车库里,该犬正被拴着,百无聊赖,十分欢迎吴越,露出渴望之神情。赵忱之把狗链解开,命令兔子到主屋去。兔子甩着涎水撒腿就跑,嘭地一声撞在大门上,但并未受挫,似乎永远愉悦地蹲在一旁。   赵忱之对吴越说:“你回家去陪兔子总行了吧?”   吴越问:“你是不是生气了?”   赵忱之冷笑:“没有啊。”   “那你怎么不依不饶的?”   赵忱之单手叉着吴越的后脖颈往屋里走,另一只手上捏着首饰盒,他的步幅很大,走得很快,吴越几乎被他推倒。   “你就是生气了!”   “没有啊。”   “错不完全在我!”   “我没生气。”   赵忱之打开门,兔子呼啦蹿进去,直奔客厅的角落,那里养着一缸鱼,兔子喜欢痴迷地盯着它们看。   吴越则被推倒在沙发上。   “来吧,你分裂吧。”赵忱之建议。   吴越刚想爬起,赵忱之又把他摁倒了,而且大半个身体都压了上来:“来分裂啊。”   “我他妈不分!”   赵忱之突然把手伸进了他单薄的衣服,问:“这里会分吗?”   吴越的发根倒竖,仿佛电流从他的皮肤表层蹿过,从头到尾地僵硬了,他颤颤地问:“你知道你在摸哪儿吗?”   赵忱之说:“知道啊。”   “知道你还摸?!”   “你分裂给我看啊。”赵忱之边摸边问,“你这里会分吗?这里呢?这里呢?也能分吗?”   吴越奋力推拒,两个人在沙发上扭打了起来,吴越叫道:“兔子救我!!”   兔子可能听见了,又可能没听见,依旧迷恋地盯着那缸鱼。   吴越说:“赵总赵总!难得休假,你就好好打一天游戏养精蓄锐不行吗?!”   赵忱之突然掀了他的上衣,崩落了两粒衬衫扣子。那两粒扣子轻声落在地板上又滚远,一粒滚在茶几底下,一粒滚向电视柜。   吴越压低声线道:“赵忱之,睡觉可以,不要来硬的,这样不文明!”   赵忱之顿时冷静了一些,好似沸水离开了热源。   吴越从不连名带姓地称呼他,当面要么喊他“赵总”,要么调侃似的叫“忱爷”,或者干脆什么都不喊,而用“喂”,或者“嗯……那个”引起他的注意。   他察觉到了吴越愤怒和害怕。   他把手从对方赤裸的肩膀上拿开,道歉:“对不起。”   “没关系。”吴越说。   赵忱之弯腰去找纽扣,第一粒很快找到了,第二粒让他在电视柜下摸了很久。   吴越抓过衬衣披在肩上,却没有扣,他默默地望着赵忱之。然后他看见了掉落在地的首饰盒,便捡起来打开,将里面的一枚白金镶嵌钻石的戒指握在手心。   赵忱之站起来,为难地表示够不到,便去厨房找扫帚或者别的有长杆子的东西。   吴越不说话也不动,盯着他的背影。   赵忱之用扫帚把衬衣扣子弄了出来,吹了吹上边稀少的灰尘。他是个整洁的人,每周默默来打扫两次的钟点工也不偷懒,所以家里很干净,说纤尘不染都不为过。   “我去找针线,”他说,“我会帮你缝好,你等一下。”   吴越突然原谅他了,就因为这句简简单单的、说要缝衣服钉纽扣的话,甚至觉得他的提议未尝不可接受。   夏目漱石说:“月亮真美啊。”   叶芝说:“当你老了,白发苍苍,睡意朦胧。”   普希金说:“在你孤独、悲伤的日子,请你悄悄地念一念我的名字。”   叶赛宁说:“白桦”——没错,他就是痴迷白桦。   有些人表达爱意却不说爱字,他们羞于出口,往往会问:“要不要下碗面你吃?”“你还好吗?”“累了吗?”“路上顺利吗?”甚至“喝热水”“穿秋裤”“多吃点”……   当然还有“我给你缝扣子”。   ……况且赵忱之有好腰。   “赵总。”吴越问,“你们外国人有户口本么?”   赵忱之正在爬楼梯,闻言回头:“户口本是什么?”   吴越说:“国情产物。”   这就是吴越表达的方式,他问需不需要户口本,因为他的户口挂在酒店的集体户口下,结婚登记的话需要去辖区派出所开证明。   赵忱之没听懂,换谁都听不懂,他捏着纽扣去找针线了。   吴越摊开手掌望着那枚戒指,觉得与其说是戒指,还不如是说是扳指,硕大而重,钻石耀眼——总之不好看,男戒款式有限,很难花样翻新。   “我想要个翡翠的……”吴越喃喃。   他记得小时候看电视,他妈指着慈禧太后手上的那枚戒指说真绿呀,就像夏天最绿的叶子,妈妈很喜欢。   他妈妈是个芭蕾舞演员,曾经在俄罗斯进修过,照理不太会喜欢什么翠玉金银,跳舞时也不适宜戴首饰。但她喜欢绿色,从早春的嫩芽,到布满青苔的小径,到遮天蔽日的树丛,到山间的深潭……绿色让重疾缠身的她倍感平静和安慰。所以在临终前的几个月,她每天都望着窗外的那几株桂花树期盼着它们早些开花。她钟情桂树团圆的树形,欣赏它们终年常绿的勃勃生机。   赵忱之从楼上下来了,他没找到针线。   “去买一件新的怎样?”他建议。   “衣服只是扣子掉了就要重买么?”吴越反问。   “酒店客房里似乎有针线包,”赵忱之说,“我去拿来。”   吴越说:“赵总,你似乎毁了我好几件衬衫。”   赵忱之一愣,觉得言之有理,立即抓起手机拨号码,接通后对人家说:“周先生,麻烦你送一打衬衫到我家里来,要中号的。”   吴越问:“谁?”   他说:“裁缝。”   吴越讥讽地说:“送两打吧,谁知道你什么时候又要撕人衣服。”   赵忱之赶紧回拨:“周先生,还要一打中号西装裤。”   吴越抓起沙发边的电视遥控器扔到他脸上,被他很稳当地接住,放回原处。“我要回房间去了,”他说,“我需要冷静地想一想,你不要来打扰我。”   吴越问:“想什么?”   他说:“想我的所作所为。”   说着他就捧起游戏主机上楼,吴越问他晚饭怎么解决,他表示随便,用托盘放在他房门口就行。吴越说你不能随便,你得有个明示,等追上楼,对方已经把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嗤。”吴越说,“结婚倒是叫得欢实,至今却不让我进你房间……”   他做好晚饭送给赵忱之,又独自在客厅等了一会儿,果然有人送衬衣和裤子来。每一件都是正装款式,用料高端,贴身剪裁,制作精良,衬衣统一白色,裤子统一黑色,与之搭配还送了一打西服。   裁缝问:“赵先生是准备招保镖对不对?”   吴越说:“啊?”   裁缝又掏了十二幅墨镜出来:“我都准备好了。”   “……”吴越拿出一副架在鼻梁上。   “这是手持电台,功率大,不易受干扰,你们先试着用,不懂我回头再教你们。”   吴越默默接过。   “这是套无线通讯设备,这个微型耳机塞在耳孔里,麦贴在耳朵背后,不管是听音还是传音都很清晰,保证和美国海军陆战队用的一模一样。”   “……”吴越再次接过。   裁缝问:“打算配什么枪?”   “咦??”   裁缝摇头:“不配枪,电击棒可不得劲啊。你说吧,我这里手枪型号齐全,基本能满足大部分顾客的要求。”   吴越问:“您是裁缝吗?”   “谁说我是裁缝?”裁缝反问。   吴越冲到楼梯下对着上面喊:“赵先生——!赵先生你战友找你——!”   赵忱之没搭理,当然也可能没听见,他的房间隔音比较好。裁缝留下一件防弹背心的样品走了,吴越毕恭毕敬地将其送出大门。   突然裁缝叫道:“哎呀等一下,差点忘记!”   他说着拉开驾驶座上方的遮阳板,从里面取出一件火柴盒大小的东西,递给吴越:“简易针线包,赵先生嘱咐一定要的。”   吴越接过,目送其车缓缓驶离。   X虎揽胜3.0T混合动力加长版,官方指导价150万+,朴素,踏实,低调,可靠。   吴越心中涌动着当裁缝的梦想。   他捏着针线包,转身却找不到那两粒扣子,想起是被赵忱之带上楼了,他便顺手把针线包扔在了茶几上。   凌晨三点半他出门上班,却发现针线包不见了,脱在一旁的衬衣也不见了,而后在门厅处找到,扣子已经缝上去了。   于是吴越辞职及搬家的事宜不了了之,说服他的既不是那枚昂贵的钻戒,也不是那块他永远叫不对名字的表,而是加起来还不到八毛钱的简易纸质针线包,以及两粒白色塑料纽扣。 第二十二章 肠胃   西餐厅的中央吊灯有几个LED灯珠不亮,郝江北被喊去更换。他先去了西饼房,没找到吴越,只见老让在抓紧时间打盹,随着他的呼噜起伏,一张单人小沙发在他身下发出悲鸣。   郝江北也没发现马克,只能回西餐厅。   西餐厅的早餐时间已经结束,桌面和取餐处收拾停当,服务员正在摆午餐的台。郝江北高高地爬在梯子顶上修灯,突然看见马克从门口一闪而过,他喊:“马克!”   马克不理他。   “马克!”   还是不理。   “大鹏子!”   “哎!”马克退回来,“郝哥,你叫我?”   “……”郝江北说,“你到现在还不适应自己叫马克?”   马克说:“有时候需要反应一会儿,有时候挺适应。”   江北换好了灯珠跳下来,问:“吴越呢?”   马克说在天台上。郝哥,我们苦啊,成天没日没夜地干,人都磨脱一层皮。   江北说:“千万别抱怨,因为我们是光荣的外企员工。”   马克说:“我们似乎是中资啊,赵总那帮洋高管都是替中方打工的。”   郝江北压低声音说:“中方是中方,却不是中资,我听人说业主方的资产早就转移到太平洋岛国去了。”   “这么复杂?”马克说,“你再解释解释。”   郝江北指着自己的鼻子:“我要是解释得清楚,还用得着在这儿修灯?”   他扛起梯子说:“走了!”   他前脚刚走,吴越便从天台上下来了。马克说:“郝哥刚来过。”   吴越说:“郝哥不怕,就怕郝妹。”   然而他俩到时间还是坚决去撩小徐,努力克服一旁虎视眈眈的郝妹。   为了挚爱的表演艺术,为了配合鸠山的身份,两人次次出场的角色都不一样:今天反串铁梅和李奶奶,明天必定是小常保和杨子荣,后天会把郭建光搬出来,什么高志扬马洪亮祁瑞宣钱墨吟,扬铃打鼓轮番上场。   今天演的是两位交通员。   吴越踮着脚尖从右侧上:“我是卖木梳的。”   马克警惕地看了看周围:“有桃木的吗?”   吴越压低声音:“柜上想进十匹杭罗。”   马克对答:“没有杭罗,只有香云纱。”   吴越又问:“哈德门卖几毛?”   马克得说:“没有哈德门,只有老刀。”   对到这里他俩一握手,喊声“同志”,接下来开始商量锄奸队的下一次行动,要锄的奸自然就是小徐。   小徐天天受压迫,苦不堪言,又不敢上老让那儿告状,因为那熊还要不讲理,只好盼着鸠山早日把汉语学溜了,收拾这两个兔崽子。   至于赵忱之,他深思熟虑三天,终于再次找到吴越。   吴越正在厨房里洗碗,说:“赵总,你最近下班挺早啊,现在才六点。吃过了吗?”   “在酒店吃过了。”赵忱之说,“不要叫我赵总。”   “那叫什么?”   “随便,叫我英文名吧,莱斯利。”   “赵总。”吴越很坚持。   赵忱之问:“你以后床上也喊我赵总吗?”   “谁要和你上床?”   赵忱之说:“我仔细考虑过了,我的行为是正当的。”   “什么?”吴越问,“你想了三天就想出这个结论?”   赵忱之异样地盯着吴越。   后者愣了半晌,将前额垂下的头发向后捋:“你的意思是我错了?我应该迫不及待地与你……睡觉?”   赵忱之说:“你也没错,总得有一方被动些。”   他揉了揉吴越的头发说:“我洗澡去了。”   吴越问:“就这样?”   赵忱之一只脚已经迈出了门,回头说:“就这样,我没别的意思。”   吴越征询地问:“那我洗好碗就回房间玩手机了?”   “回吧。”赵忱之倚着门说,“你知道老看着在外围打转就是不见重点,读者有多煎熬吗?”   吴越说:“蛤?”   赵忱之幽幽地看着他:“我如今非但姑息养奸,还与刁民沆瀣一气,真难啊。”   “蛤?”   赵忱之走了。   吴越洗好碗,擦干净地,冲了个澡上楼。回到房间独坐良久,捶床小声怒道:“要睡就睡,铺垫这么多,心情都给你弄没了!”   他躺了五秒钟,突然翻身下床冲出房间,一脚踹开了赵忱之主卧虚掩着的门闯了进去。赵忱之先前有事耽误了,刚进浴室且忘了关门,此时脱到一半,手放在内裤边缘,目瞪口呆地望着他。   吴越的表情变换了一会儿,问:“什么是重点?”   赵忱之笑笑说:“下面就是重点,但等一会儿,我还没洗。”   吴越摔上门出去了。   赵忱之叫:“哎!”   他脱也不是,穿也不是,干脆拿了块浴巾围着下半身追出去。   吴越已经闯进房间,并且把门反锁了,赵忱之敲着说:“何必呢?要体谅读者的辛苦啊。”   吴越扑进了被窝,再钻出来时满脸通红,说:“明天吧!”   赵忱之不紧不慢地问:“明天划重点?”   “明天划重点!”   赵忱之说:“好,放你一马。我真的要去洗澡了,今天开了一天的会,头痛心烦,浑身腻汗。”   第二天吴越没敢回家,躲到孙江东的医院去了。   孙江东问:“你什么情况?”   吴越说:“害怕,要总复习。”   “考试?”孙江东问。   吴越叹了口气,点头:“考试。”   看吴越发愁,孙江东显得很快乐:“考死你!”   正巧这天欧阳来找孙江东叙♂旧,他从窗外看见吴越呆在诊疗室里煞风景,自持身份又不能亲自进去赶,于是喊来一名手下说:“去,把那个人抬出来!”   手下刚入行不久,既不认识吴越,也不熟悉孙江东,便问:“抬哪一个?”   欧阳说:“躺床上肤白貌美的那个,快!”   于是吴越就被两个人一人抱肩,一人抱脚地抬了出来,放在医院门口的马路牙子上,其中一人还礼貌地帮他拍了拍身上的灰。   等人走后,吴越坐在路边思索良久,觉得人间处处龙潭虎穴,进退两难。他在街上转了两圈,想起家中还有个嗷嗷待哺的兔子,于是硬着头皮回去喂狗。   他独自吃了晚饭,等到晚间六七点钟赵忱之回来,本来想继续与之兜圈子,却发现对方脸色不好,青中泛白。   “你怎么了?”吴越问。   赵忱之坐在玄关换鞋凳上,垮着肩膀双手撑膝,颓然地笑了一下,说:“不知道怎么了,今天不太舒服。”   吴越伸手探他的额头,又摸摸自己的:“你发烧了。”   “是吗?”赵忱之也试了试额头的温度,“我已经摸不出来了。发烧不碍事,可惜我吐得厉害。”   “吐?”吴越觉得情况不妙,“怎么个吐法?”   “吃什么都吐,喝水也吐。”赵忱之换好鞋,鼓足一口气站了起来,脚步虚浮地往楼上房间走。   吴越追上去问:“你吃坏肚子了?”   “我猜测是肠胃型感冒,还好尚未腹泻。”赵忱之一边解着衬衣纽扣一边说,“你别多靠近我,以免传染。”   他知道自己并没有大病,最有可能的情况是最近工作压力太大,节奏过快,影响了原本还算不错的抵抗力。加上昨天晚上他辗转反侧,深更半夜在跑步机上狂奔了一个小时,出了一身透汗却没有及时洗澡换衣服,于是便着凉了。   “我去睡一会儿。”他站在楼梯上,昏昏沉沉地说。   吴越问:“你想吃点儿什么?”   “吃了会吐。”   “那喝点儿什么?不然会脱水啊。”   “随便,热的就行。”赵忱之说,“但半个小时之内也会吐掉的。”   吴越不信,给他泡了杯热茶送上了楼。赵忱之没把衬衣脱了,只解了两三颗纽扣,基本上是和衣躺着,神情萎顿。吴越叫他起来喝了茶,又替他盖上薄毯。   赵忱之说:“给我一个盆。”   吴越问:“干嘛?”   他说:“一会儿如果想吐,省得往卫生间跑。”   吴越便跳下床找盆,在鱼缸边上找了一个专门换水用的塑料盆,洗干净了送给他。结果刚递到他面前,他就吐了,吐的全是清水,显然是刚才喝下去的茶。   赵忱之用纸巾擦嘴,说:“还好,我今天已经吐了无数回了,胃里空空如也,避免了过于尴尬。”   吴越问:“什么尴尬?”   赵忱之笑问:“你觉得我想当着你的面吐胃容物吗?”   吴越刚想说话,赵忱之又抱着塑料盆吐起来,吐完了说:“真他妈的尴尬。”   吴越说:“赵总,你不要老端着架子,你这是生病啊!”   赵忱之说:“别人我才不在乎呢,只是你……”还没说完他又吐了起来。   吴越忧心忡忡地说:“我觉得咱们应该去医院了。”   赵忱之一口回绝,说自己躺躺就好。   吴越说:“以你这样的吐法必须挂水,一是消炎,二是补充水分和葡萄糖。你不但吐,还发着烧,居然从早上到现在就这么熬着吗?”   赵忱之始终不肯,吴越一生气,扑到床上把他拉了起来。   “走,我背你!”吴越说。   赵忱之笑道:“我要你背做什么?”   “那你自己走?”   “我不去医院。”赵忱之相当执拗。   “你这个猪头!”   吴越火了,三步并作两步下楼找到手机,给孙江东打了个电话,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用你的时候到了!”   孙江东正在医院值班,一旁依旧有欧阳陪伴,或者说监视。他看了一眼欧阳,转身捂住嘴巴小声问吴越:“干嘛?你要死了?”   吴越说:“赵忱之要死了!”   “年纪轻轻死老公?”孙江东说,“很好哇,就是往后难以打熬些。”   “你少放屁。”吴越说,“他头痛发烧,吐得厉害,自己诊断是肠胃型感冒,又十分死硬地不肯去医院,要不你过来替他挂瓶水?” 第二十三章 传染   孙江东是有正经行医执照的,他头一年在公立三甲医院上班时,就在急诊科里混出一点了名堂。并且他还独当一面,绝大部分护士干的事情他都能做,包括肌肉注射和静脉穿刺,药剂师的也不在话下。   孙江东瞥了一眼欧阳,对话筒小声说:“唉,我现在身不由己,上头有组织领导。”   那头吴越说:“跟组织请个假!”   孙江东于是眼巴巴地望着欧阳。   欧阳问:“什么?”   孙江东说:“出诊。”   “谁?”   “吴越的金主儿。”   “哦,他!”欧阳对赵忱之还有些许的印象,“他病了?”   孙江东说:“是啊。万一他不慎英年早逝了,吴越一定会把棺材抬到咱们医院来的。你听过吴越哭灵没有?其实一唱三叹还挺好听的算了我不去了吧……”   欧阳说:“好,那我喊小马和老黄送你去。早点儿回来,记住你欠我二百万。”   孙江东哭丧着脸说:“心肝儿,我没有欠您钱啊!”   “欠了。”欧阳说,“你自己的赎金。”   孙江东在小马和老黄的挟制下坐上了医院院子里一辆锃亮的豪车。欧阳冲车子挥手,抛了个飞吻说:“早点回来!”   吴越守在赵忱之的床头,专心地听着楼下的动静,终于他看到了雪亮的车灯转过别墅区的拐角,打在了赵忱之家颇为气派的庭院大门上。   他赶紧下楼为孙江东开门。   孙江东说:“吴越你稍等一下。”然后力劝两位押送员先回去。   那两个人担心欧阳责怪,先是不肯,后来发现再不同意孙江东就要当着他们面在门上碰死了,这才不情不愿地开车走了。   吴越说:“组织上管理这么严格啊!”   孙江东辛酸落泪,说不知道为什么,组织居然还诬陷我欠他的钱。   他跟着吴越上楼,仰头望道:“这个房子的装修风格,让我想起一个四字成语。”   “怎么?”   “纸醉金迷。”孙江东说。   吴越心想果然这是我的朋友,他引路道:“赵总在走道左手第一间房里躺着。”   孙江东问:“吴先生,你是要我把他治死,还是治活?”   吴越说:“能治死当然最好,但还是不要吧,我司目前需要他。”   赵忱之正发烧得迷迷糊糊,由于关节酸痛他并没有睡着,听见响动后勉力睁开眼睛看了看,低声说:“哦,原来是陆军总院的专家。”   孙江东说:“没错就是我。止吐药三百八十元一剂,葡萄糖八十元一瓶,我给你挂两瓶水,一瓶里面有止吐药,一瓶就是葡萄糖,每瓶250ml。加上出诊费、检查费、医疗机械等等,总价八百六十元四舍五入一千元整,一分都不许少。”   吴越问:“不用抗生素?”   孙江东说:“不用,过几天他会自己好的。”   他熟练地配药,把输液袋递给吴越,拆开输液器,抓过赵忱之的手,找到手背上的小血管,一针就扎了进去。吴越站在床头,高举着输液袋。   孙江东贴好最后一条胶布,说:“完事了!”他凑近了问赵忱之:“钱呢?”   赵忱之说:“在我西服的内兜里。”   孙江东接过吴越手上的输液袋,吩咐说:“我帮你举着,快去拿钱!”   吴越问:“先记账不行吗?”   “滚!”孙江东怒道,“分文不让,我欠着人家二百万呢!”   孙江东抓了一千块得意洋洋地走了,吴越继续站在床头举着输液袋。赵忱之顿时坐卧不宁:“你找个地方把它挂着,然后去睡吧,不然你会累。”   吴越说没事,我第一次进老总的房间,虽然里面和外面没什么不同,但还是让我多享受一会儿特权。   赵忱之再劝:“去休息吧,进房间的机会多得是。”   吴越说等一会儿,我怕孙江东那厮把什么白粉添加到葡糖糖里面了,万一发作,那只有几秒钟的抢救时间。   赵忱之作势要拔针头,吴越立即把输液袋挂在壁灯上。   “去睡吧。”赵忱之柔声道,“我不会半夜里死掉的。”   吴越迟迟疑疑地出了房间,片刻之后又回来,说:“我再呆一会儿吧。刚才江东说了,止吐药偶尔会有药物反应。”   赵忱之拍拍床说:“那你过来躺五分钟,我不接受站着的人。”   吴越就爬到他身边躺平。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空气中只剩下赵忱之因为发烧而略有些粗重的呼吸声。他半眯着眼睛望着天花板说:“抱歉,今日我心有余而力不足。”   吴越脸一红,没有接话。   赵忱之说:“今天如果你还想……那只有坐上来自己动了。”   吴越偏过头笑问:“你们有语录本对吗?”   “什么?”   吴越说你们总裁都发有一个语录本,平时说话对照标准增减语言即可,许多表述放之四海而皆准,能够翻来覆去的用对吗?   赵忱之说对,确实人手一本,很实用。   “再说句来听听。”吴越说。   “小妖精,快去睡吧。”赵忱之说。   停顿了数秒,他侧目观察吴越的表情笑道:“反应不过来了你?五分钟到了,快回房去睡觉!”   吴越指着输液袋说:“我等你这瓶挂完吧,不然你自己怎么换水?”   赵忱之说:“快去,我要吐了。”   吴越还不动,赵忱之从毯子里伸出一条长腿,一脚把他蹬下了床。   吴越走后,赵忱之仰躺在大床上,以手臂遮眼说:“时也命也……”   生病——普通的感冒发烧偶尔是能助性的,但呕吐就不能了,而且不忍卒想。片刻之后,他拉过塑料盆又吐了起来。   吐完之后,他拖着病体强行清理,一手提输液袋,一手抓塑料盆,跑到与主卧配套的内卫把盆子冲干净。接着他仔细刷牙,用漱口水前前后后漱了三次,虽然他敢肯定吴越不会半夜跑来吻他。   最后他摇摇晃晃地躺回床上,用打开电视,在迷糊中睡了又醒,醒了又睡,其间还吃苦耐劳地为自己换盐水。吴越凌晨三点起床去上班的时候,他正处于昏沉状态。   吴越推开房门,蹑手蹑脚进入房间观察药水,见剩下不多,干脆替他把针头拔了。赵忱之醒来,按住了他的手。   吴越问:“怎么?”   赵忱之嘶哑地说:“喉咙痛。”   吴越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觉得退下去了,便说:“我下班路上给你带点儿治喉咙的药回来。”   赵忱之笑了笑,哑声说:“去吧,总经理今天请假。”   吴越去上班,紧锣密鼓地忙碌了一早晨,上午九点照例跑在天台上休整半个小时。郝江北也上了天台,仿佛心有灵犀地问:“你和赵总是来真的吧?”   吴越侧坐在一堵矮墙上,两手撑在臀后,仰头望着秋季湛蓝爽阔天空说:“嗯,一言难尽。”   郝江北说:“住口,哥不要听什么床上的细节。”   “他吐了一床。”吴越说。   “我早教育你脱衣服就脱衣服,不要搔首弄姿,你看吧人家恶心的。”   吴越跳下矮墙,笑着跑去捶了他一拳。   赵忱之前后病了三天,他还算平时锻炼得当,身体不错,所以第四天便恢复如初。可古怪的是,他明明没和吴越一道睡,也没跟他一起吃,却完美地把病毒传给了他。   吴越从赵忱之痊愈的前一天开始呕吐发烧,头痛喉咙痛关节痛,丧失部分大自理能力,只能在床上躺尸。   赵忱之排查原因,想来想去只有家里的那条狗。除了兔子,他想不到任何有效的中介传染源,然而兔子健康活泼、五脏和顺,就算在吴越病得最厉害的时候舔过他,它也没有出现任何发病的迹象。   吴越大概是由于连日早起睡眠不足,抵抗力也有所下降,他病得比赵忱之厉害一个层级,不但发烧过了38.5℃,呕吐的频率也更密集。他得脑震荡那回也吐过,但还是没有这次壮观。   赵忱之本来想把他送到正规医院去,后来想到陆军总院来的孙专家还欠人家二百万。   赵总是个深谙对敌斗争艺术的行家里手,他想孙专家虽然每次和吴越见面都要争执挤兑,但大多他挤兑吴越,而不是吴越挤兑他,这说明:   一,吴越对其比较信任;   二,吴越有犯贱倾向;   三,孙专家在吴越心目中还是有一些地位的,可以争取。   于是他再次请来了孙江东。   孙江东一进赵家的大门,就迅速把门反锁上了,就像外面有几个杀人魔联手追他似的。他不去看望吴越,而是上下打量着赵忱之,见其小病初愈,双手插兜,面容不改,清隽出尘,浑身上下充满了金钱的味道,于是扑倒在他的大腿上,恳请赵总借他二百万赎身。   赵忱之政治上比较成熟,不表态。   孙江东利落地替吴越挂好葡萄糖盐水,站在床头收了一千元现金,又问二百万的事。吴越立即病体支离地拉住赵忱之的裤腿,赵忱之低头问:“什么?”   吴越说:“组织……”   赵忱之问:“什么组织?”   吴越因为发烧而急速喘息,呻吟了片刻抬头说:“江东……脱离组织关系可以,但要走程序,你还是先……先限期改正吧!二百万什么的就算了!”   孙江东闻言,立即坐到吴越的枕头边上。他是个样貌清秀的人,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从外表看一点儿都不像个坏人。他伸手探了探吴越的脸,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针管,接上一次性消毒针头,然后举着抽吸空气。   赵忱之问:“孙专家,你在干什么?”   孙江东说:“哦,我抽一点儿空气注射到你老公的静脉里去。放心,他会死得毫无痛苦。”   “……”赵忱之说,“可我还在呢。”   孙江东举着针筒说:“那您先走一步?去联系殡仪馆什么的?”   这个时候,组织在赵家院子的大门外按响了喇叭,频频闪远光灯。孙江东浑身一颤,央求似的问:“我今晚能不能住在这儿?”   赵忱之摇头,把医药箱放在他怀里,然后把他推出了房门、屋门和院门,亲手交接给了组织。   组织很满意,和赵忱之亲切地握手告别。 第二十四章 副总   赵忱之回到房间,见吴越已经睡着了,于是便拿了本书躺在他边上看。吴越睡得并不安稳,每隔十几分钟就会醒一次,每次醒来都会问:“几点了?”   赵忱之笑道:“怎么,你还想去上班?”   吴越神智有点儿糊涂,说:“啊,我不知道啊。”   赵忱之说:“你在家吧,我准你的假了。明天早上我再去对老让说一声。”   吴越翻个身面朝外继续睡,赵忱之低头在他耳根吻了一下。吴越顿时抓过床头的塑料盆吐起来,吐完了说:“对不起……呃……我是不是吐的时机不对?”   赵忱之指着卫生间命令:“去漱口。”   两人折腾了半宿,终于都睡了。到了凌晨两点多,吴越习惯性地醒来,发现盐水已经挂完,于是自己拔了针头。他倒是想在血管上好好按五分钟的,奈何汹涌的睡意袭来,只用了五秒就重新睡着了,压住扎针口的棉球也因此松开。   早上六点赵忱之到吴越房间查看情况,差点儿被活活吓死,因为吴越的枕头上、床单上全是触目惊心的血迹!   他惊恐地摇醒吴越,问:“你哪里有伤?!”然后将他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摸了一遍,最后发现是只是针孔出血。   吴越揉着乱发问:“你脱我衣服干嘛?上班时间到了?”   赵忱之又生气又心痛,恨得咬牙:“我还剥你的皮呢!”   吴越病了五天,其中剧吐两天半,水米未进,所以后来孙江东又来了一次。这次他帮忙挂好盐水后,没有提借二百万的事,而是听赵忱之诉苦,说吴某人如何不知轻重,血染衣襟。   孙江东就跑到洗衣间将染血的床单拉了出来,幸灾乐祸地说:“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   赵忱之说:“谁拉出来谁洗。”   孙江东立即丢下他,转身出门找组织去了。   在吴越休病假的最后一天,酒店高层内部有了些变动,准确来说一位管理方副总带着他的亲信出走了。   这个人倒不是赵忱之掘走的,事实上赵总自认为待他还不错,有开诚相见、同舟共济的意思。   这位副总五十多岁,前半生不太得志,牵涉经济案件坐过许多年牢,近几年因为业主方董事长的提携,际遇才略好一些。这人是老江湖了,十句话里有八句是客套,另外两句是假的,赵忱之不是很喜欢和他打交道。   欢送宴席上,副总说了几句很耐人寻味的话,隐约有嗔怪赵忱之不该空降酒店的意思。   赵忱之当时被人灌了几杯,脑子有点糊涂,没细琢磨,以为副总在埋怨他挡了自己升迁的路。酒醒之后他想起那些话,便跟人私下里打听,对方说,酒席台上的话你也信?走了就走了嘛,酒店从业者哪有不跳槽的?   赵忱之不明就里,过两天因为工作忙,就把副总离职这件事抛在脑后了。   副总走后,没有对酒店业绩带来巨大打击,因为高端酒店业比较特殊,营销有作用但有限,最重要的资本是酒店的硬件和软件。副总或许带走了一些客户和人脉,但只要这个酒店在,硬件过硬,软件贴心,那么失去的很快就会补回来。   如今当务之急的是补一个副总,人选由赵忱之提议,董事会通过。赵忱之力排众议,把人力资源部的大姐头铁青花推上了这个岗位。   铁青花是一条响当当的女光棍。   这个“光棍”不代表她真的没有家室,实际上她有爱人有儿子,但她够能干,够泼辣,够铁腕,够雷厉风行,风风火火,一般人惹不起。   另外铁青花是吴越的死敌。   倒不是吴越有心跟她作对,而是她怎么看吴越都不顺眼。前任人力资源部总监在应聘者中录取吴越时,她虽然只是个副职,依旧据理力争,表达了坚定的不同意。   前总监问为什么?   她说那个小孩子长得太好看了。   前总监说,颜值高是好事啊。   “颜值高会惹事。”她说。   她的话对一半,错一半。当年酒店开张,同一批招进来的服务人员有两个颜值高的,一个是吴越,一个姑且叫他小A。   小A在中餐厅端盘子,后来果然出事。也不知道勾搭了哪位背景复杂女客,惹恼了对方的男友,下班路上被一群人截住打断了两根肋骨,脸也用刀划了。   对于吴越,铁青花的判断却是错的。   吴越是客房部的死宅,热爱钻研业务,勤学苦练,悬梁刺股,兴趣爱好是刷浴缸。其对楼面卫生异常看中,每日从5楼到38楼(楼下是餐厅、宴会厅、会议室、泳池等,不归他管)巡视公共区域烟缸,一经发现两颗烟头以上,必定喊阿姨清理,决不轻饶。   他什么事也没惹,就是不听铁青花的招呼,会议请假,培训不来,户外拓展托故不参加,因为他也是由内而外的一条光棍,想不服谁就不服谁。   赵忱之当然知道铁青花讨厌吴越,也知道吴越憎恨她,但他就是要那么做。   作为总经理,他的一大职责就是在合适的岗位上安置正确的人,哪管这个人和他老公对不对付——反正吴越也被打成了实习生,和铁青花有云泥之别,阶级隔阂巨大。   铁总由此诞生了。   新官上任三把火,铁总必须亮一亮自己的手腕,抖一抖妇女的威风,找人开刀祭旗。由于吴越在西饼房,因此她把枪口对准了西饼房。   遗憾的是她并不知道吴越和赵忱之的关系如此微妙,也不知道吴越手里攥着的既有百达翡丽,还有求婚戒指,所以当她对西饼房扣下扳机时,只获得了赵总最多10%的支持。   出乎绝大多数人的预料(因为绝大多数人也不知道内情),铁总射出的密集子弹撞到墙反弹了回来,她又快又彻底地输了,西饼房三人连勇斗她机会都没有。   不用深究原因,就知道错在她自己。   铁总认为西饼房工作时间太短,对西饼制作量把握不准,每日浪费太大,所以建议在酒店外墙开一个门面,把饼房每天多做了的西点卖掉,或者学习洋快餐店K记或者金拱门的经验,卖咖啡、奶茶和冰激凌。   无需另外招聘员工,西点师完全能够充当店员,营业时间从早上八点到晚上八点。   铁总啊,她还是缺少一点当高级经理人的经验,提议非常实用,却错到家了。高级酒店不需要门面房,有了不增光,弄得不好还掉价,就算内部配备商场,也只能卖两样东西:一,贵而无用的奢侈品,二,华而不实的工艺品。   赵忱之不同意她的建议,但没有表态,或许是懒得表态,反正另外两位副总在例会上只花了十分钟就把铁青花围剿了。   在我国破墙开店是典型的违章建设,就算业主首肯,规划、建设、房管、城管等等部门也不会同意哒。二位副总针对铁青花不了解国情省情、市情区情的严重问题,表明了友邦之惊诧。   铁青花一计不成,又生二计,这次她看中了郝江南。   吴越在一次正常轮休回去上班,发现仅仅一天工夫,西饼房居然又拉起了横幅,上面写着:   讲文明,树新风,说文明语,做文明事,当文明人。   另外一条上面是:   你今天使用这些礼貌用语了吗?   您好,请,谢谢,对不起,再见。   “……”吴越问马克,“你写的?”   马克说:“昨天你不在,老让不识中文,所以除了我还有谁?”   “谁逼你写的?”   马克把双臂交叉在胸前:“说出来你都不信,是老让自己。”   “为什么?”   马克带着苦闷的神气摇了摇头:“说出来你也不信,从昨天开始,铁青花居然派郝江南来我大饼房实习一周,美名其曰多岗位锻炼。”   “什么?”吴越吓得退了一步。   “最恐怖的不是这个,”马克说,“而是老让那个屌人,不对,要文明用语,老让那位同志似乎对郝江南有点儿意思。”   吴越又退了一步,“老让虽然是猪狗……”   “文明用语。”马克提醒。   吴越说:“让皮埃尔虽为豕犬,也不至于去跳郝江南的火坑吧?”   马克摊手。   吴越沉吟:“或许对于郝家来说是个绝佳的消息,毕竟他们等待让皮埃尔这样一名无知且重口的男青年很久了。”   他问:“郝江南呢?既然她这个礼拜到西饼房实习,为什么不见她的人影?”   马克看了看表:“现在是早上3点55分,我估计那姑娘起不来。”   郝江南果然迟到,闯进西饼房的弹簧门时已经六点半了,老让根本没生气,而且装作完全不懂柔道的样子,说:“您迟到了,但是没关系,请在一旁休息,监督我们干活吧!”   郝江南说:“不,谢谢,对不起,下回改正”,然后开始抹桌子。   铁青花毫不掩饰对露西郝的欣赏,她感觉自己已经到了培养接班人的年纪,酒店里她只想抬举露西郝,其他人怎么看怎么讨厌。   她觉得比起西饼房来,日餐厅的工作强度显然更大,所以她想把郝江南和吴越的岗位换一下,让吴越去吃苦卖力,郝江南则享清福——当然这只是铁青花臆想中的清福,每天早上三点钟起床,算什么福呢?   可是,露西郝毫无悬念地连续迟到了一个礼拜。   她真的不是故意的,据她兄长透露,她累计使用的闹钟已达十只。   吴越建议她去照个脑部CT,看看大脑小脑以及脑干有没有问题,因为睡着了就叫不醒这个毛病一定不是心理上的,属于病理性改变。   实习结束后,郝江南不出所料地明确提出要回日餐厅,今生再也不踏入西饼房一步。   此举解放了吴越和马克。尤其是马克,他被逼说了一个礼拜文明用语,感觉自己集聚了无数压力,心理健康受到极大损害,表现为敏感,易怒,爱哭,醒时燥热,睡时盗汗,蹲下起来就头晕,情绪几乎在崩溃边缘。   两人在休息时把郝江南拉上天台,热烈庆祝她弃暗投明。 第二十五章 冤家   吴越洞悉人性似的说,古来有云,老让那种牲口只有我和马克才能承受,这不怪你啊郝露西子,都怪铁青花和老让!哎呦喂,以后终于可以正常说话了!   马克说:“就是,狗卵子!”   吴越问:“郝江南,冤家,你为什么非要回日餐厅?全酒店都知道铁青花想提拔你,只要你表现稍微好点儿。”   郝江南反问:“我干嘛要她提拔?”   “咦?”   “你觉得我是那种追求职位的人吗?”郝江南问。   “你不想升职?”   郝江南伸出两根手指,指着自己的双眼说:“我虽然没正经读过几天书,也没上过几天班,但我看人还是准的——赵忱之那种上级才值得卖命,至于铁青花?算了吧,她为了业绩能把下面人逼死。我才二十来岁,犯得着为了几个钱把自己搭上吗?”   吴越说:“赵忱之也逼迫人,你没和他深入接触过。”   “那你要具体描述一下怎么深入接触法,”郝江南绞起双臂,一副兴致勃勃的模样,“否则我会乱想。”   “我才不描述。”   “你说啊。”   “不。”   马克插嘴:“你们聊,我去角落里骂一会儿人行吗?我需要发泄。”   吴越和郝江南同时严肃点头:“可以,但不要让我们听见。”   马克离开后,郝江南突然转换了话题:“结婚。”   吴越吓得一跳,心想这丫头简直敏锐得令人发指,她怎么知道赵忱之想和我结婚?!   谁知郝江南说:“老让建议我娶他,我觉得可以接受。”   “谁?”吴越问。   “让皮埃尔啊。”郝江南问,“赵忱之规定同一部门的员工不能结婚,结了就得调换部门,所以我才必须回日餐厅啊。”   “为、为什么?”   郝江南说:“我觉得他挺顺眼的。”   吴越想你看老让都顺眼,世界上还有什么不顺眼的,你心脏上长鸡眼了吧妹妹?!   “……”他问,“这么严重的事态你哥知道吗?”   郝江南命令:“你去跟他说。”   “为什么非得我……”   “因为你俩好基友。”郝江南说着要下天台,“我才不管呢,我回去干活了,你记得要去对我哥说啊!”   “……”   吴越找到角落里的马克,扶着他的肩膀道:“出大事了。”   马克却感觉好多了:“有吗?出事不要紧,一起来痛骂狗日的生活啊!”   吴越欲言又止,思来想去还是难以启齿。   “到底什么事啊?”马克催问。   吴越说:“我们先去痛骂一下徐光芒怎样?”   于是两个人就去找小徐了。   郝江南一分钟前才下楼,刚把带喷头的清洁液瓶插在围裙兜里,见到两人后怒道:“你们就没别处可去了吗?”   吴越没理她,一阵悲愤涌上了他的心头。   是可忍,孰不可忍!   郝江南要娶老让,你们信吗?他吴越居然被赵忱之逼婚,你们也信吗?!   虽然于情,他不应该干涉婚姻自由;于理,他不能够违反上级说了算的职场守则,但是强迫的买卖不成,强扭的瓜不甜,包办的婚姻不美满啊!   “咳,咳!”马克对他使眼色,意思是问今天用什么梗。   吴越没有理会,强忍内心矛盾冲向小徐,紧紧攀住他的手臂,脆弱的身形晃了晃,一字一顿掷地有声地说:“……把茶叶交给克公同志。”   周围的空气仿佛有一瞬间的凝结,随即又被郝江南拖拽桌椅的声音填满。   小徐回握他的手:“好,我一定交。你疯了是不是?”   马克不干了,他说:“波特儿,行动之前能不能先对一下台词啊?这让我怎么接?你是钱壮飞同志,还是胡底同志?我又是谁?”   突然他想到了什么,惊喜地问:“难道我是恩来?”   吴越已经了然无趣地转身走了。马克在堆放杂物的庭院小径追上他问:“你怎么了?表现得怪怪的。”   吴越说:“我心里很乱。”   “为什么?”   “不知道。”   “你都不知道,心里还乱什么?”   吴越怅然道:“去准备份子钱吧。”   “干嘛?谁结婚?”马克问。   “老让。”   马克愣了半晌,问:“他结婚的对象……是人类吗?”   “是人类。”吴越怅惘地望着天空。   “是智人吗?”马克追问,“不是穴居人?人类也分好多种啊,前几天还听了个科普,说什么生殖隔离……”   吴越说:“我提前一点儿回家,帮我向老让请假吧。”   吴越翘班回到家,进了院子却没有进屋,而是走向车库去摸狗。兔子非常欢迎他,雀跃地等待他解开狗链,然后绕着院子欢跑起来。   人只要活着,总有心情高低起伏的时候,今日是他情绪的低点。他觉得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在奔波向前,只有自己原地停留,仿佛河床上一块过于沉重,水冲不走的石头,最终的归宿是埋入泥沙。   他想:莫非不是赵忱之唐突,不是郝江南和老让动作太快,也不是孙江东时不时来一招骇人听闻的,而是我自己龟缩不出,一成不变吗?   但是他没错啊,回想往事,步步走来,无功无过啊……   吴越抱住头,叹气。   这日之后,他与赵忱之连续三五天没有见面,他一厢情愿地认为对方在深刻反省,实际上人家只是忙工作而已。   赵忱之突然一天回来得挺早,面色不愉。   吴越原本想冷淡些的,突然想起自己未来几个月没工资可拿,立即谄谀地迎上去:“怎么了赵总?”   赵忱之苦笑:“酒店里出了点事。”   “什么事?”吴越问,“麻烦吗?”   赵忱之说:“对于酒店来说只是个突发事件,对于个人来说有些麻烦。”   吴越示意他说下去。   赵忱之揉捏着眉心,显出一副疲累的样子:“我刚从客房部回来,他们都惴惴不安,我只能安慰却做不了什么。今天下午两点多,客房部的阿姨在打扫一间延迟退房的房间时,从被子里摸出了一根针管。”   “针管……”吴越当过客房部的服务员和副经理,明白那意味着什么,他问:“是不是外国人入住的?”   赵忱之说:“嗯,白种人。听前台说他不等到查房完毕就匆匆走了,也不知道是忘了呢还是心虚,总之就在查房的时候,服务员摸出了他的娱乐工具。此君真是心宽,只当咱们这儿是法外之地,我第一时间就吩咐客房部报警,缉毒大队的人也来过,后续怎么处理就不在我们酒店的能力范围内了。”   吴越问:“公安把人抓到了没?”   赵忱之说:“还没消息,但事关重大,必须抓到。”   “为什么?”   “因为服务员的手被他遗留的针头扎破了。”赵忱之叹气。   吴越倒吸一口凉气。   赵忱之抬起眼皮:“此人注射吸毒,就怕他有什么传染病,别的还好说,万一是HIV之类的,客房部阿姨就麻烦了。”   吴越想了一会儿,说:“也不要紧,听说那病毒可脆弱了,接触空气几分钟后就死亡,职业暴露后72小时内都可以阻断。孙江东以前在急诊科上班,有次给病人做抢救,人家把血喷到了他的眼睛里,他紧急处理后服用了阻断药物,虽然当时副作用大些,好几天痛不欲生,但后来证明没有感染。”   赵忱之说:“陆总专家作为一个受过多年训练的医生,不管怎样他心里总是有些底的;我们的服务员可不一样,她们害怕极了,尤其那位被针扎了的阿姨吓得几乎崩溃。我在一旁不管怎么安慰,都觉得对她来说语言显得十分苍白无力。我只能把该做的事都做了,然后说一些‘病毒在非封闭环境下并不容易传染’‘医学昌明’、‘运气不会那么差’以及‘酒店会负责’之类的废话。”   他歪倒在沙发上,扯开衬衣领口问:“家里有吃的吗?今天被这件事情一搅和,弄得我无心工作,连吃饭都忘了。”   吴越挠头:“你吃蛋炒饭吗?”   “随便。”赵忱之漫不经心地说。   他放任自己躺着,双手枕在脑后,紧紧地拧着眉头,过了许久才说:“无论如何,最应该等的还是警方的消息,如果能够顺利抓捕到那王八蛋,有没有感染病毒一查便知。如果没有,那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如果有,那也得强打精神面对,总比现在不上不下的好。”   吴越正在厨房等饭熟,闻言走过来说:“赵总,看不出来你对普通员工还是挺上心的嘛。”   赵忱之哼了一声:“这种事情再不上心,那也等于没有心了。我在国外工作时也遇到过几次类似事件,万幸都没有造成恶果,那个王八蛋的资料我已经叫人给了许多酒店,以后要把此人纳入黑名单,拒绝入住。”   “你放心吧,他以后会被拒绝入境的。”吴越说,“别小看我们公安干警。”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谈着。不多久米饭熟了,赵忱之主动爬起来去炒饭,接着两人并排坐在沙发上吃,间隔距离为“一臂”,既不生疏,也不亲热,显然吴越觉得这距离安全。   见赵忱之眉头舒展了一些,他于是说:“赵总,跟你汇报一件事。”   赵忱之往嘴里塞了一大口炒饭:“说。”   “汝友要造反。”   “谁?”赵忱之问。   吴越说:“在我的身边长期潜伏着一位一言难尽的同志,她的主要任务是侦察监视和情报传递,偶尔秘密抓捕。我有确凿的证据证明,你的朋友让皮埃尔已经被这位同志雷厉风行地策反吸收,即将误入歧途,万劫不复。”   赵忱之反应了好大一会儿,才问:“是老让与露西郝之间发生了些什么吗?”   吴越竖起大拇指:“赵老总果然冰雪聪明,说穿了这两个人还是你撮合的,总之他们要结婚。”   赵忱之失笑,指着自己的鼻子:“我撮合的?”   “对啊。”吴越挑着碗里的炒鸡蛋吃,“没有你,哪有老让;没有你把铁青花扶上马,哪有郝江南到西饼房轮岗一说。现在好了,他俩王八绿豆对上眼了,你就等着自食苦果吧。”   赵忱之笑道:“我不觉得有什么苦果,让皮埃尔也算是心灵美靠得住,露西郝就算从事过什么秘密抓捕,好歹她很有趣。”   吴越撇嘴。   赵忱之问:“你呢?考虑好了没有?”   吴越顾左右而言他。   赵忱之说:“别打岔,我这已经是最后通牒。”   吴越说:“我小时候看《红岩》,就学会了一件事:生杀荣辱,抵死不认,反正也等不到胜利大会师。”   赵忱之问:“《红岩》是什么?”   吴越说:“用来对付你和郝江南的。”   赵忱之一脸茫然。   又过了片刻,他缓缓道:“哎呀,那算了,你给我搬出去吧。”   吴越指着自己的鼻子:“咦?你又赶我走?”   赵忱之半真半假地说:“我小时候看兵书,也学了一句话:无计之计,只有一避。我对付不了你,就避避你吧,免得闹出什么不可收拾的事,你反过来嫌我不够矜持。”   吴越顿时急了:“哎赵先生,我可没地方去啊。马克住在酒店宿舍大通铺上,郝江北家有女特务,孙江东又沦陷在火坑里了!”   赵忱之耸肩。   “赵总,坐下来商量嘛~”吴越央求,“你不是真的想赶我走吧?”   赵忱之收拾吃剩的盘子和碗筷,异样地看了他一眼:“可以啊,就看你的表现了。”   “什么表现?”   赵忱之意味深长地说:“追求我。”   “哈?”   “追得我舒畅快活了,就让你继续留住。”   吴越问:“那我、我要是不追呢?”   “再扣你半年工资,反正你现在还归我管。”赵忱之仰头说完,把碗筷往水槽里一扔,上楼洗澡睡觉去了。 第二十六章 电影   吴越陷入了焦虑状态,第二天上早班守着揉面机器的时候长吁短叹,一脸哭丧。   马克问:“你怎么了?”   吴越问:“劳动监察部门的投诉电话是多少?”   “你要干嘛?”   “我要举报一个人。”吴越说。   马克愣了片刻,说:“你和赵总婚都结了,干嘛老铁了心和基层部门过不去?上次是民政,这次是劳动监察,改天让街道社区到你们家设立一个办公点,什么计生养老工伤房产过户孩子上户口都能办,省得你们来回跑。”   吴越郁闷地说:“没有结婚。”   “没结婚也不该闹。”马克语重心长,“我邓大鹏十八岁那年打群架被拘留七天,出来后金盆洗手退出江湖,从此后就懂得敬畏生命,珍惜生活!”   吴越说:“别往脸上贴金了,你是受伤在医院住了七天,而且伤的还是臀部,逃跑时左边屁股被人家砍了一刀。”   老让把脑袋凑过来问:“闲□□聊?”   马克赶紧闪开了。   老让靠近吴越,特别郑重地从工作衫里掏出了一枚吊坠,坠子打开,里面镶着郝江南的大头贴。   “……”吴越说。   老让怀春地笑了:“爱情既甜蜜,又痛苦。”   吴越要走,老让不同意,拉着他呻吟,说爱情是哽喉的苦味,是吃不到嘴的蜜糖……   吴越说你找别人酸去,老让说我不要,老子就要让你看看真正飞蛾扑火的爱情是什么卵样。   吴越说你现在是为爱所困,等几天真跟郝江南成了,就可以积累提炼写“狱中八条”了。   让皮埃尔问:“狱中八条是什么东西?”   吴越拍了拍他的手背说:“是最后的嘱托。”   老让没明白,吴越又问:“你怎么追求郝江南的,有什么经验可供推广吗?”   老让说:“我写诗。”   吴越于是在工作告一段落后,洗手出门,找到郝江南,让她把让皮埃尔写的酸诗都拿出来。   郝江南出卖他人不遗余力,不一会儿就找出厚厚的一沓信纸。吴越说:“哟,这家伙还挺老派啊。”他翻看信纸,发觉丝毫参考价值都没有,因为老让基本不会写汉字,他写或者抄的诗都是法文。   吴越举着诗稿问郝江南:“你觉得怎样?”   郝江南托腮说:“其实我还挺享受的。我收到情书都是哪辈子的事了,现在连初中生都不高兴写信了,他能每天给我写这些东西,虽说看不懂,但心意能够体会。”   吴越笑道:“江南,我还当你是油盐不进呢。”   郝江南说:“我是油盐不进啊,但让皮埃尔不以为忤依旧把我当块宝啊,你把赵老总当宝了没有?”   吴越说:“我把他一剥削阶级资本家当宝干什么?”   “所以这就是你的问题。”郝江南说,“爬你们的墙头真累,再这样过两天我要出坑了。”   吴越问:“哪里有坑?”   “滚吧,我要干活。”郝江南捏着抹布说。   吴越回到西饼房,思考良久,下笔为赵总写下第一首诗。   赵忱之当天心情喜忧参半。喜的是缉毒那边传来了消息,在酒店房间享受人生还不收拾的老外抓到了。据他本人供述,没有这样那样的毛病,也不存在什么HIV感染。当然本人供述总不可靠,公安干警还是扭送其去检查,很快就会出结果。   忧的是昨天被针筒扎了的客房服务员本人没有上班,其家族的诸亲六眷却全部抵达,引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纠纷,或者说维权。   赵忱之及时赶到将事态压了下来,辖区派出所仍旧被惊动了。于是家属、酒店、警方以及从疾控中心搬来的救兵四方人马在员工会议室开展了一场长达数小时的博弈,把什么叫病毒,怎样为工伤,如何是意外都科普了。千言万语,好话说尽,最后家属依旧要起诉,不管血液检验结果是好是坏都要告。   赵忱之无可奈何,心想我们这儿也有律师,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谈判结束之后,两位派出所民警留下来和赵忱之聊了片刻,其中一位开玩笑似的说:“反正你们吃的官司多了,也不差这一件!”   此话落地,他立即被同事搡了一下,让别胡诌。   赵忱之知道他们在说业主方,但业主方维持着那么大一个集团,难免会有些纠纷诉讼,并不奇怪。   民警们公事公办后走了,赵忱之觉得头痛,便早早地回了家,等待与吴越会合。   吴越下午五点左右到家,进门吓了一跳。赵忱之摸着狗慢悠悠地问:“今天工作顺利吗?”   吴越沉默片刻,突然同手同脚地走到他身边,从口袋里掏出小纸片开始读诗。当然都是东一句西一句抄来的,主要内容是情人甜蜜的心理、好马不吃回头草好蜂不采落地花,以及早婚早育不利于养生。   赵忱之不明所以地等他读完,说:“嗯?”   吴越说:“怎样?好感动是吗?”   “嗯?”赵忱之拧着眉问,“你想跟我说什么?”   吴越说:“啧,我在追求您!”   赵忱之抢过他的纸片一看,笑骂:“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如果铁青花在,我能让她当场开了你!”   吴越又把纸片抢回来,说:“这是老让的法宝,看来在你这儿不灵。”   赵忱之嗤笑:“好样不学。”   吴越没趣地要走,赵忱之拉住他的臂弯,薄嘴唇笑出弧度,特别纯洁无暇地说:“你还不如发张裸照给我。”   吴越紊乱地呼吸了一会儿,哆嗦道:“我、我要向劳动监察部门举报你屡次……!”   赵忱之笑着说:“礼尚往来,我去房间先拍一张给你。”   吴越反过来抱住不让他走,面红耳赤地说:“赵总,你虽然是外国人,但也要讲究风序良俗,别做那些事儿!”   赵忱之说:“抱腰。”   “别了吧,光天化日的注意影响。”吴越说。   赵忱之突然身子一扭一转将他反关节拿住了。   吴越吃痛地惨叫,赵忱之说:“我的意思是——抱着腰的话,我不容易摔到你。还想学柔道吗?”   “算了,我还是学写诗吧。”吴越要哭了,“我爱诗歌,诗歌爱我,诗歌能够培养情操。”   赵忱之松开手,吴越委屈地抱住了兔子,把头埋在狗的胸口。   那狗有几天没洗澡了,又老爱在泥地里打滚,毛都齁了,吴越忍受不了,把它领到院子里洗了一回。狗尤其继承了赵忱之的优良传统,不好打发,甩了佣人满身的水。   吴越洗着狗,又突发奇想,跑去对赵忱之说:“我请你看电影吧!”   赵忱之显得兴趣不大,他这人工作第一,生活第二,“娱乐”一项不知道被排在哪个犄角旮旯,他说:“我都十多年没进过电影院了。”   吴越殷切地说:“来嘛,我这不是追您嘛!”   赵忱之笑了一下:“却之不恭。”   吴越不由分说拉着他出门,赵忱之随手抓了外套和零钱便跟着去了。两人开车前往附近的电影院,路过繁华十字路口时,明明已经绿灯通过了,忽然又前方掉头转回来。   吴越问:“怎么了?”   赵忱之说:“你刚才有没有注意到建筑物上的大屏幕。”   吴越说:“嗯,在滚动播放‘老赖’的信息啊。我听说市中院每年付钱租这块屏幕,就是为了曝光各色老赖。”   赵忱之说:“那你再看看。”说着就把车停在大屏幕正对面不影响交通的地方,打开双闪灯。   两人抬头注视屏幕,只见老赖们的身份证被放大到几十平米,一张一张缓缓闪过,虽然身份证号码等关键信息已经被适当隐去,但姓名、年龄、籍贯、案号、欠债几何一样俱全。   所谓“老赖”,就是些有履行能力却拒不履行生效法律文书义务的欠债人,一言以蔽之:死赖着不还钱。   突然吴越说:“哎呀,这位爷叔好像有点面熟啊!”   赵忱之嗤地一声冷笑。   吴越对着屏幕念道:“陈庚发,男,65岁……判决法院……案号……判决义务……”   赵忱之问:“你还没认出来?”   吴越抚着额角说:“让我再想想。”   “这是我们酒店业主方的董事长。”赵忱之说。   吴越被唬得一跳,再看董事长的判决义务,老厮欠了人家一个多亿,另外还欠着法院的案件受理费和执行费。   赵忱之重新发动了汽车:“我看那案号只有一个,所以这一个多亿大约只是一部分,别处估计还有,所以业主集团早就资不抵债了,董事长居然能闹到被当做老赖曝光,也算是人才。”   吴越说:“我不太懂。”   赵忱之说:“你当然不需要太懂。啧,这件事是我大意了,那天酒店副总刘总辞职时曾经暗示过我,但我没理解他的意思。”   吴越说:“不对啊,我听郝江北说业主方早就把资产转出去了啊,转到什么太平洋海岛上。”   “看来并不是。”赵忱之苦笑。   吴越问:“那你怎么办?”   赵忱之半天不说话,然后缓缓道:“这是件大事,并且我感到这只是冰山一角。我不太了解国内的司法程序,但按照常识来推断,一个案件从起诉,到立案,到开庭,到执行,时间短则数月,长则数年,所以业主方欠钱不还不是一天两天了,必定在请我过来当总经理之前。有外债的公司很多,但搞到这么不堪的很少,他们究竟还有什么事瞒着我,也瞒着管理集团公司呢?”   他紧紧皱着眉头:“算了,我只是管理方,既然业主方有意把我蒙在鼓里,我就当做不知道这件事吧,照常经营。”   他对吴越勉强一笑:“谢谢你带我出来看电影,让我看了一场好戏。”   吴越早没了看电影的心情,讷讷地问:“酒店出了问题,我们这些人不会……不会都失业吧?”   “我都说了照常经营,业主集团是集团,酒店是酒店,虎死不倒架。”赵忱之踩了一脚油门,“实在不行还有并购重组一说,换换东家也不见得是坏事,就怕没人肯收拾烂摊子。”   吴越沉默了,他只是个西饼房做蛋糕的,世上他弄不明白的东西太多了。   两人回家,车子刚刚驶入小区,赵忱之就“哎呀”了一声,说:“有件事情必须告诉你。”   “什么?”   “这栋别墅是业主方董事长借给我住的。”   “咦?!”   “我又不是本地人,过来临时工作几年而已,为什么要购置一套房子?岂不多余?车子则是酒店的。”赵忱之冲他眨眨眼睛,“无房无车,你还愿意娶我吗?”   吴越没理会他的调笑,追问:“别墅是董事长的,他欠别人一个多亿,那法院怎么会……”   “估计是不在他名下吧,否则早就被执行了。”赵忱之说,“这房子每一样装修装饰都不符合我的审美,我也住得够累。”   他停好车,拉着吴越往屋里走,沉着地说:“虽然房子不尽如人意,好歹是董事长的一片心。我食其禄而忠其君,就不做杀其主这种小人行径了,只当浑然不知。”   他话音落地还不到12小时,法院执行局就找上门了。 第二十七章 仓库   执行局雷厉风行,正待扬长而去,幸亏吴越下班早,赶在贴封条之前把赵总和自己的私人物品抢了出来,用床单打了两个大包背在背上。   他问执行局的一名法警:“这别墅怎么回事?为什么要被收走?”   法警反问:“你是谁?”   他说我是钟点工啊。   法警说那你管这么多干嘛?   他说我是住这里头的人雇的,往后没活干了,生活来源都失去了,就不能问个明白?你们政府三严三实要常态化,对待群众要有耐心。   法庭也是刚刚搞清楚这栋别墅是老赖刘庚发的资产,还不知道里面住着的是谁,法警便问:“这位群众你等一等,你是不是有什么线索可以提供?留个电话号码吧,如果现在不方便说,可以在电话里单独交流。”   吴越眨巴眨巴眼睛,把让皮埃尔的手机号报出去了。   他没敢跟法院的同志再多说,骑着小摩托匆匆忙忙赶到了孙江东的小医院,将兔子暂时寄存在他处,然后回到酒店,将行李在西饼房放下。他转身立即去找赵忱之,但后者正在开会。   他不能硬闯会议室,只能蹲守在外边,耐着性子等待各部门经理一个一个发言完,听他们互相指责嘲弄扯皮吹捧废话,听酒店的过去现在将来。   终于赵忱之被放出来了,吴越一个箭步上去拦住他,说:“赵总好!”   赵忱之颇感奇怪,因为吴越在上班时间从不来找他,就算偶尔碰见他也会刻意回避,别说主动交谈了。   他淡淡说:“来我的办公室。”   吴越跟着去了那间袖珍总经理办公室,飞快地关上门拉上百叶窗,扑到办公桌上说:“出事了,你和我一样无家可归了!”   赵忱之问:“什么?”   吴越捡重点三言两语把事情说完,最后总结:“你撞在国家暴力机关的枪口上了,总不能把法院的封条撕了吧?所以还不是无家可归了!”   赵忱之倒没有觉得特别意外,只是感慨中国速度,倒霉催的。   他推了推眼镜说:“没关系,我可以住在酒店,30楼有一间套房原本就是为我准备的。”   吴越叹气:“哎哟喂赵总,你忘了自己有条狗了吗?”   兔子岂止是狗那么简单,它体型巨大,近乎獒犬,且胸无点墨,敢于斗争,猛追穷寇,要不是天天在院子里拴着,早就被国家依法取缔了。   赵忱之顿时语塞。别说他只是总经理,就算是总理,酒店也不能允许他带着一条大狗入住。   “那怎么办?”他迟疑地问。   吴越伸出手。   “什么?”   “你的金卡。”   赵忱之掏出那张额度巨大的信用卡,吴越接过卡说:“我在附近转转,尽量在天黑之前找一套合适的房子。我会先把狗和行李送过去,然后再回来找你。”   “面积要大。”赵总吩咐。   “要能养狗。”   “要清洁。”   “房龄不能太长。”   “电梯房。”   “一梯一户。”   “装修风格不要简欧。”   “最好有院子。”   “主卧有独立卫生间。”   “中央空调与暖……”   吴越嫌烦扑上去捂住他的嘴,两人对视片刻,赵忱之舔了他的手掌一下。   吴越慌忙把手缩回来:“干嘛?!”   赵忱之笑道:“咸的。看来你奔波忙碌流了不少汗,多谢了。”   吴越涨红着脸说:“谢就谢,别、别动嘴啊!”   “是舌头。”赵忱之肆无忌惮舔了舔上唇。   吴越脖子后面的发根都炸开了,他像受了惊吓的刺猬一般逃了出去,赵忱之在他身后无声地笑。   吴越跑了几步,突然在走廊上撞到一个人。也真是怕什么来什么,那人正是业主方某某集团的董事长,老赖刘庚发。   刘董心理素质惊人,自己的大头照成天在繁华广场上方接受千万市民的检阅,他居然还敢大摇大摆地公然出现,对吴越撞了他不以为忤,而是点头微笑,推门进了赵忱之的办公室。   吴越心想:老东西面皮如此之厚,倒算是一条好汉。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小纸条,上面写着执行局法警的电话,思考良久,决定还是不要着急大义灭亲。况且法院执行此董事长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如果能早要回钱去,不至于把他写进老赖的黑名单,可见是拿他没办法。   他转身走出酒店,准备去找房子。   由于赵忱之被赶出来的原因是不幸借住了董事长的别墅,董事长的别墅被法院执行是因为他老人家欠了几个亿的外债,而当年酒店被抵押给银行时,估值也不过几个亿。   考虑到业主集团随时有被并购重组的可能,兹事体大,吴越决定不通知任何一个在酒店工作的朋友,比如郝江北、马克、郝江南和小徐。   他独自跑了三家中介公司,发现好房子多的是,整租别墅也不少见,但养狗是个巨大的问题。几家户主听说对方养了一条狗,虽然觉得租金诱人,可考虑再三都拒绝了。   吴越追问为什么,人家也不隐瞒,直说道:担心狗会损坏装修和家具家电,担心狗不卫生,担心邻居有意见。   吴越转了几个小时,一无所获,站在路边发愁。   这时孙江东的电话进来了。   吴越没好气地接起来:“歪!”   孙江东慢悠悠说:“你家的狗在我这儿闯祸了。”   吴越警觉地否定:“那不是我的狗,要赔钱也是赵忱之赔!”   孙江东说:“狗子刨坑啊,今年春天我种了一排小树,正在迎风招展的时候,全被它连根刨出来了。你说说这损失该怎么算?”   吴越哼了一声:“你哪有什么闲情雅致种树?市政绿化种的吧。”   “市政绿化种的也要赔啊。”孙江东冷笑。   吴越说:“你就别添乱了,我这儿烦着呢,找不到合适的房子。”   “哦?”孙江东问,“赵总的要求如此之高?”   “不是他要求高,是狗要求高。”吴越说。   孙江东想了想说:“我有一个小小的建议,既不是命令,也不代表组织。”   “说。”   “是不是让欧阳帮忙找找,他在本地人头熟啊。”   吴越问:“他愿意?”   孙江东说:“什么事只要我开口,他还不是只有跪着领懿旨的份。”   “你就吹吧!”吴越兴趣缺乏地挂了电话。   但十五分钟后,欧阳居然主动找上门来了,言语间热络得有些过头,显然又被孙江东灌了麻沸散,不由分说就发一个地址过来,要吴越在那儿等他的朋友。   吴越没法拒绝,只好随着导航去了,那地方距离酒店几步之遥,上下班倒是极为方便,奈何是个仓库。   说仓库难听了些,准确描述是:曾经被八流艺术家利用过,想打造成类似798艺术区那样的新地标但又没成功,最后艺术家们遗恨退场的仓库,里面全是不伦不类的涂鸦和雕塑,风格紊乱。   欧阳的朋友——马仔——赶到后,站在仓库的大铁门前找了半天钥匙,发现大铁锁居然锈了,最后还是翻窗进入。   吴越跟着马仔进窗,落地后仰头察看,发现仓库层高大约六米,占地面积四、五百平米左右,大而无当,广阔无垠,可以跑马。   他当即打退堂鼓,马仔拉着他不让走,说欧阳老大驭下很严,他要是放吴越走了,回去必定要把膝盖跪穿。   吴越说:“我要是给赵总找这么一间房子,回去也得跪穿膝盖!”   马仔说:“那你可以报警嘛。干我们这行,最大的困扰就是报警没有用。”   “你们干哪行的?”吴越明知故问。   马仔居然与上级精神保持高度一致:“商贸投资公司,相当正规,依法经营,管理完善,不触底线。这房子也是我们公司的资产之一,上个月刚刚合法所得,为了这栋房子我们付出了巨大的努力啊,那个欠债不还的王八……经营伙伴很是死皮赖脸啊,我们不得不动用了一些合法手段,比如‘非自由体操’啦,‘长夜漫漫不思眠’啦,‘大灯泡温暖老区人民’啦,‘鲁智深倒拔垂杨柳’啦等等,总之特别文明,我们是个非常讲究声誉的集团公司。”   吴越说:“谢谢贵公司,房子很好,但我还是回去和赵总商量商量。”   马仔推心置腹:“小吴啊,你不要客气了。欧阳总裁吩咐过了,他一分钱租金都不收你们的,你们想住多久就住多久,想怎么装修改造就怎么装修改造。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像我们这样正规经营的大公司,往来的客户都清白正派,今后赵总就是我们的优质客户了,这房子算是我公司对优质客户的大力回馈。”   “感谢贵司的肯定,”吴越说,“我还是回去请示一下赵总再决定……”   马仔将一大串钥匙往吴越手上一塞,跑了。   吴越喊道:“哎!这位经理你回来!”声音在空旷的仓库里回荡。   马仔龙卷风一般地翻出了窗户,光头、金链、花衬衫和绿裤子在爽朗的秋风艳阳中明媚地闪着光。他扶着窗框,临走朝吴越纯真一笑,露出了两颗镶金的板牙。   “你回来啊……”吴越无奈地说。   他被独自撂在这么个怪异的地方,虽然很想把钥匙交还了,又害怕被正经公司拎回去拿几百瓦的探照灯烤,只得硬着头皮继续查看。   前任房客——那些艺术家们——虽然把这儿捯饬成了一间鬼屋,却很负责地进行了水电改造,还隔出了占地大约二百平米的阁楼。   吴越沿着旋转楼梯上去看,发现那上面有一张床。   簇新的、近乎原木色的、壮观的地板斜铺,正中间放着一张大床……现代艺术的巅峰不过如此。   “……”吴越扶着额头蹲下来。 第二十八章 嘴儿   吴越致电赵忱之:“房子找到了。”   赵忱之夸他效率高,问:“面积如何?”   “大。”   “能养狗否?”   “能养一群。”   “装修风格繁复否?”   “极简。”   赵忱之显得十分满意,又问:“有院子吗?”   吴越说:“巨大。”   赵忱之说:“口头表扬,不枉我疼你一场。”   吴越说:“只有一点小小的问题。”   “什么问题?”赵忱之问。   吴越说:“可能家具家电有点儿少……”   赵忱之干脆地说:“那不是问题,由我来添置。”他刚说完,边上有人找他,他便匆匆挂了电话。   吴越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愁肠百结地坐在那张孤零零的大床上,摁了摁觉得席梦思还挺软的。也不知道前任住客在这里放一张大床,是真出于行为艺术的考虑,还是临走时被正经公司赶得太急,以至于和那些奇形怪状的雕塑摆设一起,被遗留了下来。   “非自由体操……”他重复那位正经公司的正经经理的话,“听着挺疼的。”   他原本只是打算躺一会儿,没想到三分钟后便睡着了。每日凌晨起床,披星戴月,虽然生物钟早已经习惯,但到了午后这个点儿,疲惫感便准时袭来,将他打入黑甜的梦乡。   这一觉他睡了很久,醒来时早已经是晚上,四周寂静昏暗,空气和时间一样在他身边缓缓流动。他觉得自己大约是被魇住了,头重脚轻,昏昏沉沉,只觉得身下的床垫有难以描述的引力,要积攒许多力气才能睁开眼睛。   这时一只大手蒙在了他的脸上,手指修长,温度很暖,他的眼睫毛在对方的手心里翕动,就像是挣不出茧子的蝴蝶。   “你怎么了?”对方低沉地问。   吴越恹恹地推开他的手,过了一会儿才说:“我午睡……”   赵忱之坐在床头,弯下腰贴近他的脸,轻声道:“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吴越不问,是因为他睡糊涂了,还没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   过了半分多钟,他才猛然支起身子叫道:“哎呀,你怎么会在这里?”   赵忱之勾起嘴角,黑暗中分不清他到底在笑呢,还是仅仅做了个轻蔑的表情:“欧阳先生亲自接我来的。他说虽然与我不过数面之缘,但感觉仿佛是旧相识,希望我能成为他们公司的优质客户,享受VIP服务,多提宝贵意见,促进公司发挥最大价值,所以他为我找了一套完美的房子,并建议尽快把狗接走……你把我的狗扔他们家了?”   “狗为你报了大仇呢。”吴越说。   看出来了,赵忱之在笑,然而吴越却笑不出来,因为他知道赵总其人就算极其生气时,也是能摆出一副笑模样的。这个职业经理人年纪不大身居高位,做事举重若轻,他不但头脑敏锐,也很有一点克己的功夫。   吴越尴尬地坐了起来,挠挠头,抚平睡乱了的额发。   赵忱之说:“这儿不错。”   “什么?”   “不需要支付租金,却有水,有电,有床,有足以养狗的宽敞,”赵忱之站起来,在地板上踏了一圈,“还有可供学习柔道的场地。”   吴越慌忙把手架在面前:“别打我,我错了还不行嘛?我也是被逼上梁山啊!这个时候不需要教学!”   “谁说我要打你?”赵忱之问。   “那你要干嘛?”   赵忱之想了想,说:“唉,反正也没别的解决方法,吻你一下吧,以示感谢。”   他说着挺勉强,身体却立即凑上来,吴越没来得及闪开,几乎是被他叼住了。   他的嘴唇有些烫,如果不是知道他好好的,吴越几乎以为他又发烧。那热度几乎在一瞬间就传入了吴越的皮肤与四肢百骸,传入不可描述之隐秘,像小火苗在他的身体上灼烧,发出噼里啪啦的轻响,让他瞬间燥热起来。   这其实是极美妙的一瞬,像火柴头划过时的爆燃,像石灰遇水的沸腾,所以吴越傻了,他不知道该怎样面对这种热烈而纯粹的渴望,下意识地说:“等……等一等!”   “等什么?”赵忱之沙哑地问。   “我不知道,你……”吴越说,“你等一等我。”   赵忱之抵着他的额头:“说理由。”   “我……我有点儿……有点儿晕……”   “我也晕。”赵忱之突然噗嗤一声笑了,“我敢肯定是缺氧的缘故。”   他虽然笑了,却没有破功,手脚都开始不老实起来。   吴越轻呼:“麻烦等一等,这位同志,你……”   赵忱之突然伸出舌头,舔了一下他的耳垂。   “我喜欢你出汗的味道,”赵忱之呢喃,“那是哺乳动物在倾吐他的荷尔蒙。”   吴越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像是通了电一般全身绷直,他呻吟出声,就在脑中的保险丝即将熔断的那一刻,有人把电闸合上了。   “你们怎么不开灯啊——?!”孙江东在楼下展厅大喊。   “吴越啊!赵总喂!”他拢着嘴,“我来看看情况——!”   赵忱之在吴越脖子上轻啄一口坐了起来,不无怨念地说:“狗屁公司的售后服务还挺到位。”   吴越忙乱地整理衣服,将被抽出、解开的白衬衣重新塞好,接着开始搓脸,希望将莫名羞耻的红潮搓下去。虽然他知道做这一切都是徒劳,发生了什么状况孙江东一眼便知。   他想尽量离赵忱之远一点,于是跳起来主动去迎接,这样反而显得心里发虚,果然孙江东还没踏上阁楼就脱口而出:“哎呀,哥们唐突了!抱歉抱歉,等我走了还可以继续哦!”   “继续个屁!”吴越凶狠地说。   “发乎于情,止乎于礼,该继续就继续,免得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影响正常的生理运转。你们知道晚上都是受植物神经控制,骗不了人哒!”孙江东说。   “既然知道,你还来干什么?”吴越没好气。   孙江东说:“我来送蚊帐,顺便回访。”   他转向赵忱之:“请问客户对我们的服务满意吗?非常满意请按1,满意请按2,比较满意请按3。”   赵忱之问:“后面还有按键么?”   孙江东说:“按#号键结束。”   吴越白了他一眼,悻悻走开。   孙江东与赵忱之咬耳朵:“我真撞破了你们的好事?”   赵忱之苦笑:“你说呢?”   “啧,”孙江东说,“对不起,下回赔偿你。”   “怎么赔偿?”   “我有麻醉针啊。”孙江东说,“你让我扎谁我就扎谁,我扎一针吴越,能保证他仨小时不省人事,随便你处置。”   他说得大声了些,让楼下的吴越听见了,顿时羞恼得火冒七八丈,恶狠狠往上瞪了一眼,连招呼也不打翻窗便走。   赵忱之赶紧问:“哎,你去哪里?”   吴越不答话,不多会儿就听到他那辆小摩托发动开走的声音。   孙江东挠头讪笑:“看来我真闯祸了哈。”   “麻烦专家下回别来了。”赵忱之说。   孙江东说:“还不是因为不放心,我也没料到欧阳那只蠢猪会把这个房子找出来给你。这房子……”   “发生过凶杀案?”赵忱之截口问。   孙江东摇头:“当然没有,但是怎么看也不像住家啊!”   赵忱之说:“其实我还挺喜欢。”   孙江东拍拍他的肩膀,诚挚地说:“赵总,您真是随遇而安,这种优良品质在现在的年轻人身上不多见了。”   赵忱之说:“学习就不用了,请去把我的老公追回来,你把他吓跑了。”   孙江东赖皮:“他骑摩托,我坐公交车的,怎么追得到?”   赵忱之说:“那我就尝试着让这房子里发生一起凶杀案。”   “哇哦赵总,你在威胁我对不对?这个威胁也不同凡响,看来果然不欢迎本人!”孙江东竖起大拇指,“向你学习!”   他一边说着“向你学习”,一边小碎步迅速跑了,临出窗还顺走了一件霸王龙造型的小摆设,表示“我看这玩意儿还值俩钱”。结果十秒钟后他在院子里绊了一跤,“值俩钱”被摔得粉碎,他捧着残缺的霸王龙脑袋上了公交车。   他跑回去跟欧阳告状:“姓赵的欺负我。”   欧阳说祖宗呀,他连你都敢欺负,那得多大的胆子呀!我现在见了你老人家心里都发憷,担心哪一点伺候得不尽心,你夹枪带棒骂我两句也就罢了,还得拿针扎我。要不是惦记你欠我的那二百万,我就找个在建工地把你埋了。   孙江东说:“走,睡觉!”   欧阳立即不怕扎针了,臊眉耷眼跟着去,任劳任怨地伺候着。   仓库那边,吴越没有走远,到小便利店转了一圈又回来,带来许多防蚊虫的风油精、清凉油和花露水。他说赵总,我发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这地方没有厨房啊!   赵忱之正在架设蚊帐,原本就一头雾水,说:“呃……”   “也没有浴室。”吴越补充。   “呃……”   “我们放火把这儿烧了吧!”吴越建议。   赵忱之说:“那欧阳先生岂不是很不高兴?”   吴越说:“让他不高兴好了。我刚才在小超市时想通了,地球离了谁都照样转,坐地日行八万里,巡天遥看一千河,不能因为他有组织就害怕他!咱们也有组织,你还是组织头目呢。”   赵忱之围笑,伸手把他揽过来,低声问:“那你听不听头目的话?”   吴越脸红了红,推开说:“别,我一身的腻汗。”   赵忱之说:“我不在乎。”   “我在乎啊!”   吴越转身要逃,赵忱之连蚊帐都来不及撇下,飞快地抱住他。   “怎么又来了?要矜持!”吴越叫。   赵忱之笑道:“我意志薄弱,更不懂什么叫做矜持。”   吴越说:“意志力就是他妈的坚定不能移……干嘛……”   赵忱之把他的嘴堵上了。 第二十九章 猢狲   赵忱之直截了当地用手臂控制他,用修长有力的双腿夹住他,唇齿间带着明显的欲望,他很急迫,懒得顾虑,大不了事后再赔礼道歉。他忍耐到现在已经十分烦躁,让找房子但却找了间仓库,对方虽然美但是话多,还有不速之客腆着面皮硬往里闯。   也不知道是故意还是无意,翻滚中白色的蚊帐居然把两人裹在了里面。赵忱之虽然有些气闷但很满意这结果,他灵活地再次把吴越的衬衣扣子全部解开,右手正要往下探去,床塌了。   艺术家留下的东西能有多牢靠呢?轰隆——!   赵忱之头低脚高,脑袋磕在床头板上,虽然不痛但愤怒了,他想一刀把欧阳或者孙江东捅死!因为这个鬼地方!这张要命的鬼床!   吴越醒过神来,开始疯狂地挣扎,结果越挣越紧,弄得两人像一对蛾子般被牢牢地缚在一起。   赵忱之还是不肯放弃。   吴越喘息,沉声说:“我呼吸困难,你别抵着我。”   赵忱之根本不理他,鼻子埋在他的脖颈间,一副不受控制,无能为力的模样。   吴越叹气:“唉……你……算了。”   他推拒赵忱之,耐着性子去解蚊帐,然而两人贴得这样近,随便一个细小的动作都能引起连锁反应,况且他还被压在下面。   赵忱之不想解脱,他宁愿窒息,不但不配合,还要起反作用,毫不掩饰各种阻挠。吴越忍无可忍,在他的肩头咬了一口。   赵忱之呲牙微笑:“一点都不痛。”   吴越挣扎着说:“放我走,我讨厌在这里。”   赵忱之心想这倒是个好理由,如此值得纪念的事情,绝不能在人家讨厌的地方发生,便问:“真的讨厌?”   吴越觉得燥热,翻个白眼说:“真的讨厌,眼前老晃荡着欧阳那张蠢脸。”   “好吧。”赵忱之手上的力道松了些,突然又问,“你一点感觉都没有?”话音未落他就伸手一摸,然后笑骂:“小骗子,你不讨厌这里。”   吴越面红耳赤,花了好几秒钟才重新找回神智,咬牙说:“滚吧,我矜持着呢!”   赵忱之伏在他身上吭吭地笑了半天,最后实在快闷死了,只好主动解脱。他一移动,吴越顺理成章地也很快出来。两人挣开蚊帐在地板上对坐,彼此衣衫不整,头发蓬乱,微微地喘着气。   吴越不敢看他,起身要走,被赵忱之拉住,一粒一粒地扣好了扣子。   “你喜欢口红吗?”他突然问。   “什么?”吴越皱眉问,他与口红唇膏之类根本是绝缘的。   赵忱之勾起一边嘴角:“我突然觉得你很适合。”   “你滚。”吴越舔了舔嘴唇,他知道其红得有些过分,即使是在如此昏暗的光线下。   “算了,放过你。”赵忱之拍拍膝盖站起来,“我得先着手解决生存大计,修床。”   然而他根本不会修床,折腾许久仍然不得要领;再看那顶蚊帐,发现两人在里边滚来滚去时,居然把那路边摊买来的劣质玩意儿弄破了。   他丧气地将蚊帐扔下,坐到一边自暴自弃。当天晚上无奈向现实低头,两人半夜十二点回酒店上班。   酒店30楼专门为总经理准备的套房装修精美,环境舒适,设施齐备,可吴越担心被酒店监控拍到他与赵忱之同出同进,因此不论后者怎么劝说,执意跑到西饼房里躺着。   赵忱之真是无所适从,陪着他吧,没地方呆;丢下他吧,又有点儿舍不得。他思来想去,横下一条心奉陪到底,因为恶人还需恶人磨,总有一天能把他磨到床上去,磨得他腰酸腿软。   三点四十,让皮埃尔提前二十分钟到班,看见操作台上躺着两个人后差点儿没气死。因为他的操作台何等神圣,别说赵吴两人没洗手,就算洗了手,没有祷祝上天就触碰他的不锈钢台子,那还是非法的。   他不敢动赵忱之,便先把吴越掀了下来,追问怎么回事。   吴越揉着惺忪的眼睛把遭遇简要一说,让皮埃尔非常同情,表示让他们赶紧滚,西饼房不收养这样的闲人。   吴越压低嗓音说:“这他妈哪是闲人?这是我们的顶头上司,总经理啊!”   老让也咬耳朵说:“卵,在老子的领地他就是闲人。你他妈养不活自己的老公,居然把人带到工作场所,你的职业道德在哪里?你让哥们怎么施展手脚?”   吴越察觉到他的情绪不对头,问:“老让,你昨晚上喝多了?”   老让哼哼:“卵,我从来不喝酒,酒精只会摧毁我的味觉!”然而下一秒他就哭了出来,哭诉自己被郝江南冷落,以酒浇愁,昨晚上喝了半瓶啤的。   吴越问:“郝江南又怎么欺负你了?”   老让痛哭:“吭吭……”   “到底怎么了?”   “嘤嘤嘤……吭吭……”老让掩面,肩头耸动。   吴越同情地抚其虎背:“你让郝江南不虐待人,那是不可能的,可谁让你就好这一口呢?作为朋友,我劝你看开些,人生几十年,光阴似箭,很快就过去了,就当自己现在已经死了吧!”   老让哭诉:“她逼迫我做重庆火锅口味的马卡龙!”   吴越问:“那你做了吗?”   “做了……吭吭……”老让哭。   “那你就没脸在这儿矫情!”吴越说。   老让从怀中掏出一个零碎布缝制的、已经磨毛了边的布包,用汗津津的毛手哆哆嗦嗦打开,里面还有一层,打开,再有一层,继续打开……吴越等着他掏出一两张皱巴巴的钞票,结果他掏出重庆火锅马卡龙,径直塞进了吴越的嘴里。   吴越的味蕾在口中炸开,糖霜、杏仁粉、蛋白、奶油、花椒、辣子、老干妈、豆瓣酱、精盐、葱姜蒜一起冲击着他的意志力,牙龈和舌头仿佛被狂飙的渣土车碾过,留下了满嘴火辣辣又发齁的颗粒感。   他“呸”地一声把马卡龙吐了出来,扑到水龙头前漱了五分钟的口。   老让不无凄凉地说:“这玩意儿郝江南吃了三个,还夸好吃。”   吴越问:“她是不是感冒了,嘴里尝不出味道来?算了老让,我认为你此生与她有缘无分,注定要当陌路人,还是赶紧分了吧,皆大欢喜。”   老让说:“我们下周领证。”   “……”   “你说办婚宴好,还是旅行结婚好?”老让问。   吴越愣了半晌:“让,你是逗我玩吗?”   老让说:“如果是办婚宴,那我应该怎么穿才能显出中西合璧的优雅来?”   “……”吴越说,“北极熊皮。”   老让说:“白色的不行,不衬皮肤,显黑。”   吴越摸索到一把椅子坐了下来,过了会儿悲从中来,苦涩地说,“其实我从小就对郝江南……”   这时候赵忱之突然翻身坐起,整了整衬衣。   吴越被吓了一跳,心虚地望着他。   赵忱之却扭头望向老让,温言问:“让,如果旅行结婚,你想带露西郝去哪里?”   吴越问:“赵总,你刚才什么都没听见对吧?”   老让说:“北极。”   这时候马克过来上班,见他们三个居然一大老早凑在西饼房里,觉得好生奇怪,问:“怎么了?”   赵忱之笑着说了句没什么,便拍拍吴越的背,一个人跑楼上套房补眠去了。   马克又问吴越:“老总干嘛来?你们昨天被国家暴力机关扫地出门,到现在还没找到房子?”   吴越懒洋洋回答:“找到了,豪宅呢。”   老让希冀地说:“将来我也要让郝江南住豪宅!”   不一会儿他又说起郝江南颇为神秘,偶尔窥见她回复论坛,总是与各种肉有关,不知是何深意。   马克幽幽地问:“露西子说过‘敲碗等肉’吗?”   “我不太识字。”老让说。   “什么意思?”吴越问。   “我不想说。”马克生硬地回避,他的世界观已经毁了。   吴越原本还在回忆自己在六岁时与郝江南订过娃娃亲,说好的倒插门,此时立即斩断情丝,觉得还是老让此等不同文化背景之纯洁男子与她比较般配。   往后几天平淡如水,酒店仿佛什么事都未曾发生过,赵忱之放弃了修床,每天在酒店套房里住。吴越生怕被别人发现,怎么都不肯和他一起,还老躲着他,宁愿在西饼房打地铺。   再往后几天形势急转直下,业主方董事长竟然进去了,据说涉及好几种经济犯罪,又是国资委率先发难,所以大约是很难再出来。   他名下的这家酒店地处繁华街区,占地三千多平,地下两层,地上三十多层,建筑面积四万多平,有数百间客房,加上会议室、宴会厅,中餐厅,西餐厅、日餐厅、咖啡厅、雪茄厅,酒吧……洋洋洒洒,就算是个纯粹的外行人,也知道它评估下来将是一笔不小的资产。   现在它属于债主们的了。   债主——以银行为主——它们对于经营酒店毫无兴趣,唯一的兴趣就是将其尽快变现,所以不管经济案件的处理过程多么冗长繁琐,大多都会走到资产拍卖这一步。   赵忱之原本是被派来振兴它的,没想到刚刚半年,居然面临被扫地出门的风险。   更可惜的是他本来以为业主方能虎死架不倒,至少维持个体面,没想到他们树倒猢狲散,被抓进去的抓进去,携款潜逃的潜逃,失踪的失踪,一夜之间呼啦啦大厦倾了。   赵忱之是外聘的总经理,绝对谈不上消息灵通,又摸不清里面的门道,只好按捺着不动,硬着头皮撑了几天。   这时候身处国外的酒店集团总部来信,暗示他可以准备回去,反正是这边的缔约方违约在先;又自我批评说识人不明,当初合作时候只看到前景,没看到脚下的漩涡。   接着赵忱之也被传进去聆询。   面对纪检部门的同志,他老实交代了业主方是怎么千金市骨把他从美国请回来,又是怎么礼贤下士将酒店全权交给他负责,绝不横加干涉,然后酒店的业绩是如何调头向上……他说得挺好,但和本案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于是半天左右就被送了出来。   流言无孔不入地传入了酒店内部,弄得人心浮动。头脑灵活的人纷纷辞职,另觅高枝。一线服务人员就不说了,管理层里最早走的是铁青花,随后是另外几位高管和部门经理。   赵忱之示意想走的通通放走,遣散费也一分不少,只是出去不要乱说。   但这哪可能做得到?也不过是半个月左右,酒店员工迅速走了三分之一,连搞客房卫生的阿姨也纷纷离职,赵总眼看着就要成为孤家寡人了。 第三十章 执行   赵忱之仍然想维持酒店运转,因为酒店就如工厂,一旦停下,生产线就容易报废。然而多运转一天,多亏损一天,单单开一整天中央空调的成本就是三万元,营业额却一落千丈,估计不多久供电公司那边就要上门要钱,然后断电了。   一天他清晨醒来,心绪烦躁、翻来覆去再也睡不着,想起自己曾经帮助好几家酒店扭亏为盈,当了好几年的救火总经理,却第一次碰到这种情况,不由得感慨江湖风波险恶,一山还有一山高,业主方不愧和国资委斗了一辈子,死得很壮观。   他心里惦记吴越,便下楼去西饼房找他,没想到他不在,连老让都杳无影踪。他给吴越打电话,才知道他去了艺术家仓库。   他去找吴越,刚进仓库外边的院门就听到重物挪动的声音,急忙转进去看,发现那人正在搬动那些碍事的石膏雕塑。   “今天西饼房没开工?”赵忱之问。   吴越把雕塑扔到窗外,说:“老让通知我和马克休息,说他一个人就足够了,还说他也晚一小时来。唉,还开什么工啊,没几个住店客人了。”   赵忱之说:“这是连锁效应,客人听到了风言风语,都避而远之。业主方这么一头栽倒,对市场震动很大。”   吴越埋怨:“我就不明白了,投资公司亏损的多了,欠着银行钱不还的也多了,怎么偏就他们轰轰烈烈。听说前几天业主方那个副总要逃往境外,闹得全城抓捕,老百姓高兴得跟过年似的,看了一整晚的热闹。”   赵忱之只剩下苦笑的份。   吴越又说:“您现在可有时间种花了,赵总经理。”   赵忱之低头沉吟,突然说:“给你个副总当怎样?”   吴越想也不想就回绝:“别开玩笑。”   “没开玩笑,酒店原本四位副总如今只剩下一个,你去补个缺吧。”赵忱之说。   “我连部门经理都没当过,怎么当副总?”吴越问。   赵忱之伸个懒腰说:“反正也不管经营,陪陪我而已,改天让露西郝也当个。”   吴越放下雕塑,不无惆怅地问:“你是不是要回去了?”   赵忱之说:“不。”   “酒店集团没召唤你?”吴越问。   “暂时不。”赵忱之问,“你想挽留我?”   “我没挽留你。”吴越偏着头。   “你既然说了这话,那就是挽留。”赵忱之笑。   他卷起袖子帮吴越干活,大概到了八九点钟,才用手指胡乱梳了几下头发说:“我还是回酒店去守着吧,免得再生事端。”   他的车由于是业主方的资产,已经被国家依法收缴了,这几天想去哪里只能靠走路和公共交通。好在仓库距离酒店步行也不超过十分钟,走路反倒是锻炼。   他问吴越:“一起去吗?”   吴越说:“我还是继续整理吧,我看您老往后要长期扎根仓库了。”   赵忱之笑了笑,不以为然,走在半路时,他发现了大事不妙的兆头。那位酒店仅剩的副总——独苗苗王先生——正带了两个人大步流星地朝他的这边赶来,看上去很是狼狈,西服口袋都被扯脱了。   “怎么了?”   “你还有心情问怎么了?”王总气急败坏,“你去哪儿了?法院封门呢!强制执行!”   赵忱之吃了一惊:“不是说不封么?只是产权更迭怎么会影响正常经营?那住店客人呢?”   王总说:“呸!情理是情理,事实是事实啊!业主方那个操蛋的副总在里面也不知道咬了谁出来,或者又作什么妖,小道消息还说他一进去就乱喷,上上下下喷了几百号人,上至副省级,下至副股级,总之现在闹得比原先大了十倍,我们酒店成了漩涡中心了!昨天没几个客人,法院说再给两个小时,等他们退房走了,然后就财产封存。我本来想和他们讲讲道理,结果被推搡出来了!”   赵忱之问:“员工的私人物品呢?”   “正在往外抢呢,不然以后就再难拿了,法院说窗子上也要贴,看谁敢撕了进去。”王总抹了一把汗说,“唉,我就是过来报给你一声,我得走了。”   赵忱之问:“去哪儿?”   王总说:“我去庙里求个签,最近实在倒了血霉啦,得问问师父该怎么破解。对了赵总,我已经够讲义气的啦,这回算是口头辞职,咱们以后见面还是朋友!”   赵忱之无力地摆手:“当然,当然,谢谢你王总。”   他站在路当中发呆,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往哪儿去,耳边仿佛有一只风箱,发出很大的呼哧声,过了半分多钟才意识到那是自己在呼吸。   他顿时惊觉自己依旧是总经理,必须坚守到最后一刻,于是迈开长腿往酒店跑,越跑越是心急如焚。   没到酒店门口,就看见许多辆执勤的公车,好些个穿着制服的差役,酒店大门洞开,气氛紧张,保安门童早就离了岗,有客人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往外走。   他站在大门正对面,叉着腰,仰头望着这栋大楼,仿佛在看自己刚刚进了棺材的远房表弟,痛彻心扉谈不上,但也有七八分的懊恼,哀叹死亡来得太快太早。   他倒是没考虑这倒霉酒店将是他职业生涯中的污点,身处那种环境,来不及想胡思乱想,满脑子都在思索怎样开金手指力挽狂澜,各种玄幻。   过了好长时间,他才注意到日餐厅那四位正穿着和服、相当落拓地站在大门附近,别人问他们话,他们装作国际友人的样子,茫然摇头。迎宾姑娘早已不知所终。   郝江南抱着十多把菜刀,徐光芒捧着几块砧板和寿司模具,毛汤姆拎着两只烤紫菜的小炉,鸠山自己则背着个几乎比他人还高的大包袱,里面装着零零碎碎的餐厨用品。   这些都是鸠山厨师的个人财产,不属于酒店,看在中日一衣带水的份上,法院宽宏大量地让他带了出来。   赵忱之跑近,郝江南眼睛尖第一个看见他,连忙迎上来说:“瓦达西瓦……”   赵忱之说:“行了露西郝,法官们都认识我。”   郝江南松了口气:“那你赶紧拿个主意啊,鸠山大叔早上刚买的鲔鱼全失陷在里面了!”   “现在还想什么鱼?咱们都失业了!”小徐十分没好气。   郝江南冷笑:“上个月就知道快失业了,你自己不走,这时候又来说什么?”   赵忱之问:“让皮埃尔呢?”   郝江南朝着法院的车努嘴。   赵忱之吓了一跳:“他被抓了?他妨碍公务了?”   郝江南摇头:“那倒没有,他就是长得吓人,人家为了以防万一,先请他车里坐坐。”   赵忱之连忙朝着那排公务车走去,边走边回头问是哪一辆。找到了车,他低头一看,果然见老让被拷在里面,由于其体型过大,在狭窄的车后座坐也不是、躺也不是,显得十分憋屈难受。   赵忱之皱眉问:“你做了什么?”   老让委屈地说:“他们要给我的烤箱贴封条。”   赵忱之说:“烤箱是酒店的东西,早晚要冲抵债务,你不该管也没资格管。”   老让红着眼眶说:“我舍不得啊。”   赵忱之又问:“你不会打人了吧?”   老让还没来得及回答,有个法警从边上过来,虎着脸说:“打人倒是没有,但他打算一头碰死在烤箱上,过去我总想象不出黄继光堵抢眼是什么样,这回算是亲眼见到了!”   他解开老让的手铐,把他拉出车外,做了个“请”的姿势:“既然你们总经理都到场了,那我的任务也算完成了,一边站着去!”   老让站到酒店入口处喷泉边上,嘴里叽里咕噜不干不净,然后气哼哼地拍打白色厨师服上的灰尘。郝江南把所有的刀都明晃晃插在腰带上,仿佛已混迹江湖多年,蹲在一旁安慰他。   赵忱之烦恼地揉乱了头发,突然摘下胸口总经理的铭牌,用力扔进了喷泉。   这时候又来不速之客,是孙江东和欧阳。两人非常低调地各骑一辆电瓶车,欧阳还细心地易了容,穿着一身蓝布工作服跟个电工师傅似的,显然他对法警有所忌惮,但又不愿意错过看热闹的机会。   他们俩倒还算识趣,简单打了声招呼后便站在一旁观摩。津津有味之际,欧阳小声对赵忱之说:“贵司突然变成这样真是意料之外啊,如果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   赵忱之苦笑:“你有10亿吗?”   欧阳问:“老挝币还是泰铢?”   赵忱之说:“这酒店估值至少12亿,不如欧阳先生把它买下,我还是给你当总经理。”   欧阳赶紧掏兜,从皮夹子里抽出几百块拍奉上:“赵总,我认为你的建议非常好,我司能聘请到你这样的职业经理人也非常荣幸!我决定收购这家酒店了,这是定金,请笑纳。”   孙江东从他手里把钱抽走,脸色不愉:“别闹,赵总没心情和你开玩笑。”   赵忱之苦笑着扯开领带,一言不发,他心中唯一的念头就是多守着这酒店的残骸一会儿,算是有始有终;而且现场总需要一个负责人,说不定法院还会再来找他。   这时有人从身后扯他的衣服,他回头看是吴越,不由得心里一热。   吴越勉强笑了笑,说:“这下我的副总经理也没戏了。”   赵忱之伸手揽住他的脖子,在他发际线内的伤疤上响亮亲了一口。这两人从不在公共场合做亲密举动,赵忱之突然这样,说明他在共和国司法程序的刺激下有些放飞。   吴越吓了一跳,几个站在附近的法警也看见了,虎目圆瞪,表情充满探究。   这种情况应该赶紧化解,以免让对方觉得是挑衅。郝江南反应极快,冲过来把脑袋往赵忱之口鼻上哐地一撞,喊:“哥哥,这往后我们该怎么办啊?”   赵忱之虽然已经意识到了不妥,但被她这一击差点儿敲落了门牙,剧痛中不自觉满含热泪,挽着她颤声说:“没事……没事……”   吴越紧紧拥抱他们两个,仿佛拥抱住全世界:“小妹,有大哥在,不会委屈你的!”   法警们发现是狗血家庭题材,大为没趣,转过脸不看了。   郝江南趁机把手里的刀具全递出来:“好哥哥,帮我拿一下,谢谢。”   吴越无奈地接过,捧了一会儿,还是学着插在腰带上。   郝江南压低声音警告赵忱之:“赵总你给我注意点儿,万一把你抓进去了,我非爬墙不可。”   “什么墙?”赵忱之捂着嘴问。   郝江南说:“总裁放心,我会把肾留给你!”   “我为什么要你的肾?”赵忱之又问,突然一阵酸热,几滴鼻血洒落下来。    第三十一章 霰弹   赵忱之被拖住签了字,摁了手印,算是交接了。   一行人被赶了出来,只好逶迤往欧阳的艺术家仓库去,无论如何总得先找个落脚的地方,尤其是拖家带口、东西又多。   路上吴越问郝江南:“你哥呢?”   郝江南说:“我哥应该是犯了什么事,一见法警就跑,现在可能已不在人世了。”   吴越给郝江北打电话,“哈利,干嘛呢?”   郝江北说:“突然想起明天要交车,但是车子还没给人弄好,所以赶紧回家改装车呢,我挂了哈,一手托着排气管讲话不方便!”   吴越收了线,默默望着郝江南。   郝江南很严肃:“他这个人没有集体荣誉感,如果放任其坐大,日后必定是改革的阻力,必须引起警惕。”   吴越问:“你是亲妹子吗?”   郝江南说:“特别亲。”   吴越又问:“你们日餐厅的打算以后怎么办?”   郝江南望了一眼走在前方的鸠山,小声说:“不知道,但鸠师傅好像有别的想法,我也只悄悄儿告诉你,好几家高星级酒店想挖我们去呢。”   话音刚落,鸠山突然停下脚步,将包袱往小徐背上一扔,转身往回跑。   小徐被砸得身子一偏,喊:“师傅,你去哪儿啊?”   鸠山喊:“冰箱!Fish!”一路小跑,头也不回。   小徐说:“啧,老头对鲔鱼是真爱,这下要去虎口夺食了。”   吴越问:“你们几个不跟着?”   小徐说:“跟着干嘛?他被抓了不过是批评教育一回,我们被抓了可就是妨碍司法啦。”   赵忱之接过他背上的包袱和手里的杂物说:“你给我跟着。”   “赵总,我……”   “汤姆毛,还有让,”赵忱之对郝江南努嘴,“以及露西郝,你们都去给我跟着。鸠山先生万一有个好歹,我拿你们试问!”   虽然酒店没了,但总经理的余威尚在,赵忱之此话一出,被点名的几个人不由自主就服从命令,朝着鸠山离开的方向跑去,郝江南腿短但跑得不慢,裹挟着一股妖风。   剩下赵忱之、吴越、孙江东和欧阳继续往仓库走。   赵忱之刚才强打精神下了个命令,这时候显得颓然拖沓,吴越也情绪不高,只有孙江东和欧阳你一言我一语一逗一捧哔哔叭叭十分兴奋。   欧阳搭着赵忱之的肩膀说:“赵总啊,人生最有趣味的事情呢就是送旧迎新,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你起点这么高,能力这么突出,所以还是要继续推动事业,筹建未来对不对?”   孙江东则问:“赵总,你对管理民营医院有经验吗?”   赵忱之只想静静,所以没搭话。   欧阳又说:“十亿我是拿不出来的,要不我把这大房子和周围的地皮卖了,凑个几百万救急?”   赵忱之明知他在开玩笑,却触动了一些心思,低声说:“其实不需要十亿,他们不过是资金链断了,只要有个两三亿能够还上甲家的,再从甲家借了钱还乙家的利息,接着又从乙往外借……一旦转动起来便好办了。另外他们所欠的外债不止十亿,那天找我问话时办案人员说了,总数约莫几十亿吧。”   欧阳感慨:“世道人心变了,我都没这样的狗胆!”   赵忱之苦笑:“据说为了查刘董,检察院大半年前就开始布控了。那天我听他们漏出一句什么‘上手段’,初开始没懂,回来琢磨应该是电话监听和行踪监视的意思。”   “你们老刘就一点儿感觉都没有?”欧阳问。   赵忱之叹气说,我不知道。   说话间他推开了仓库的铁门。由于屋里空空荡荡,所以赵、吴两个人从来不上锁,锁了也没用,四周围都是漏风窗户。   吴越问欧阳:“当初贵公司对艺术家们采取驱逐行动时,把他们的窗玻璃都砸烂了,后来就没想到修补一下?”   欧阳抵赖:“什么行动?什么艺术家?我们是持照开业、合法经营、按时依规纳税的正经有限责任公司,这大房子来路绝对正当,里面没有纠纷、流血和任何见不得人的东西。”   “行了行了,再解释我们更消受不起你这大房子了。”   吴越想把铁门附近的两块碎砖捡走,就在这么稍微弯腰的工夫,赵忱之突然摁住他的后脑往地下一压,接着听到“砰”一声巨响,等他再度抬头时,发现欧阳和赵忱之都捂着胳膊,一人一边靠在门上。   “怎么了?”他惊问。   对面阁楼上站着个影子,手中抓着一杆猎枪,见一击得手,赶紧飞奔几步从二楼的窗口跳了出去。   那边窗口外有一棵树龄上百年的香樟树,枝繁叶茂,但凡稍微一点儿攀爬技术就能从那里进出,艺术家们甚至还专门修建了一个树屋。   吴越想都不想地就追过去,赵忱之连忙喊:“别追!”   吴越跳过碍手碍脚的固定雕塑往阁楼上冲:“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怎么还闹起枪战来了?”   孙江东扶住摇摇欲坠的欧阳,指着他的鼻子骂道:“看你他妈的以后还自称正经公司不?那个举枪的总是仇家吧?”   他从衣兜里掏出一把手术用的小剪子,先剪开欧阳的衣服,擦干净血看了一眼,又剪开赵忱之的,观察说,“没事,死不了人的,土制猎枪。”   欧阳挨了枪子,痛得钻心,嘴巴还很犟:“我觉得不是工商也是税务,要么国税要么地税!”   “放屁!”孙江东说,“国税地税想收拾你还用得着枪?”   他拎起赵忱之的胳膊上下打量:“没伤到要害吧?”   “好像……没有,只有左边一点。”赵忱之直抽冷气,他挨了七八粒弹丸,都打在肩膀附近,那些小而近圆形的伤口都在汩汩出血。   欧阳比他伤得严重些,因为他本来就是对方的目标,虽说灵活闪得快,但也挨了二三十粒砂弹,右手上臂几乎被打成了筛子,还有几粒不幸打到了脸上,以后必定会留疤,再过几年说不定外界还会流传关于欧阳麻子的笑话。   孙江东果断地一手扶起一个,说:“走吧,回医院挖子弹去!”   赵忱之担心吴越,高喊:“别追了,吴越你给我回来!”   吴越从二楼窗口翻出去,跳到香樟树的树屋上,偷袭者已经敏捷地从树上跳下去了。他担心那人回头放枪,不敢再追,只见对方钻进一辆半新不旧的黑色轿车,伴随着一阵引擎轰鸣和尾气喷薄飞快消失在路口。   “居然还有帮手。”吴越自言自语。   他回去告诉其余三人自己所看到的。   欧阳问:“瞧见车号了吗?”   吴越说:“人家摘了。”   “什么车型?”   “普桑之类的,挺老的车型。”   欧阳说:“嗯,那是我们正经公司业务员的标配,看来对方也不差省油的灯啊。”   孙江东推着电瓶车急急地说:“欧阳先跟我的先回去,他的伤比较重,不及时处理比较危险。我只能带一个人,吴越你和赵总打车过来吧!”   吴越点头:“嗯!”   赵忱之用纸巾捂住伤口,苦笑道:“我不想坐车,按照今天这倒霉的架势,大约下一次遇到的便是车祸。”   吴越怒道:“别他妈乌鸦嘴,我去路口找出租!”   孙江东和欧阳绝尘而去,吴越也跑开了,赵忱之只好自我拯救——为了避免继续大量失血,他前臂内屈,解下领带做成临时的止血带,胡乱扎住,每隔三分钟放开一次。   他觉得浑身乏力,看东西视野缩小,仿佛瞳孔周边蒙了一圈白翳,只看得清正前方的一小块,造成这种情况不知道是由于失血,还是从昨晚到现在都没有进食的缘故。   他在路边席地而坐,忍痛解开止血带,强撑着脱下外套西服,虽说那已经被子弹打穿又被孙江东剪烂了,但不脱的话会影响医生后续处理。   他越发呼吸滞重,觉得头重脚轻,耳朵里嗡嗡作响,鬓角有豆大的汗珠滴下……这一切都是血压降低,即将休克的迹象。   所谓休克,患者并不一定失去意识,有些看上去烦躁不安、精神兴奋的,反倒是休克前期的典型表现,当然到了后期人就意识模糊了。   赵忱之胡乱地想:看来身上口子开多了还是不行,放血太快……又想:现在倒下未免吓着吴越,还是应该再撑片刻……还想:或者我跟他说一声再晕?   他思来想去,总觉得不太妥,恍惚间见吴越正往这里跑,然而他在喊些什么,却怎么也听不清了……   许久,赵忱之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   周围一片白色,头顶的天花板年久失修,霉斑点点,空气里弥漫着84消毒液的味道。除此之外他满脸剃须膏,吴越正趴在他身上,细心地替他刮胡子。   赵忱之一瞬间以为自己昏迷十年了,然而看墙上的挂钟,也才过去了五六个小时。   “……什么情况?”他哑声问。   “闲着也是闲着。”吴越淡淡地说,“麻烦您头往右偏一点。”   “我晕倒了?”   “是啊,真没出息。”   吴越贴得很近,呼吸都能拂到他脸上。赵忱之专注地盯着他扑闪扑闪的眼睫毛,像凝视艺术品那么用心。   他有一张精致的面孔,红颜皓齿,有时甚至觉得不像个男孩子。   “这是陆总专家的医院?”赵忱之问。   “不是。”吴越摇头,“他的医院太远了,我来不及送你过去,这是第二人民医院。”   “那我的枪伤岂不是很难解释?”   “并没有,”吴越说,“西郊外有一座小山,那儿经常有偷猎鸟类和小走兽的人,我对医生说你登山的时候被偷猎者拿土枪误伤了,对方则跑了。”   “医生说什么。”   “医生问你为什么登山穿西服和皮鞋。”吴越耸肩。   他清理完赵忱之脸上最后一点剃须膏,拍着他洁净的脸颊问:“赵总,要不要亲一口?”   赵忱之说:“来啊。”   吴越说:“还是算了吧,服务已经够到位的了。”   赵忱之问:“子弹取出来了?”   吴越点头:“嗯,取了一个多小时,比想象得多,有十三四粒小钢珠。好像哪儿还伤了一根挺大的静脉,所以你流血那么厉害,医生说失血量已经超过10%了,难怪你后来会晕倒。”   “也不知道欧阳怎样。”   吴越幸灾乐祸地笑道:“那小子身上有三十多颗呢,肩膀都打成马蜂窝了,孙江东还说他挖子弹挖得好烦躁,恨不得直接给截肢算了。”   赵忱之伸右手揽住他的脖子:“我有话对你说。” 第三十二章 回去   赵忱之伸右手揽住吴越的脖子。   后者警告说:“说话就说话,别动手动脚,屋里有人。”   赵忱之侧过头去一看,才发现郝江南双手托腮,蹲在床的另一边。   “那是自己人。”赵忱之浅笑。   郝江南催促:“快啊,前面铺垫那么多,就等这一刻了,这是建立于一起从磨难中死里逃生的感情。赵总,我知道你身体还挺虚弱,不宜努力,所以我会体谅的。”   吴越捧起郝江南的脸,把她送出了病房。   “日餐厅的几个人都没事吧?”赵忱之问。   “他们顶着个国际共产主义者当靶子,怎么可能有事。”吴越说,“法院也是想得太多,担心出外交事故,居然把半条鲔鱼给他们好好地送了出来。鸠山抱着鱼尸感激涕零,为了表扬法院的再造之恩,这不还吩咐小徐去定制锦旗了嘛!”   赵忱之失笑:“那锦旗上能写什么?”   吴越偏着头:“要不写‘金枪鱼某当结草衔环,来世再报’?”   赵忱之问:“他们人呢?”   吴越简练地说,小徐和毛汤姆帮着鸠山在找地方存放东西,郝江南和老让就在门外;江北和马克也赶过来了,正陪着欧阳那个正经公司的一大拨业务员,在仓库里寻找枪击偷袭者的蛛丝马迹。   见赵忱之不说话,吴越又问:“怎么了?”   “我在想事不过三……”赵忱之只说了几个字,床头柜上手机便响了起来。   他身体还虚,本想起身去接电话,没想到头刚离开枕头就一阵眩晕,只能又躺下。吴越帮忙拿来电话,放在他耳边。   电话是鸠山打来的。   鸠山很关心他,问怎么样?他说是小伤,刚做了手术,无需牵挂。   突然两人话锋一转,改用日语夹杂英文,你一言我一语地地说了十多分钟,有时不急不慢,有时争论,最后似乎达成了某项共识。   吴越反正都听不懂,趴在窗口百无聊赖地看风景,只当他们是商量日餐厅止损的事儿。   日餐厅当初装修时,虽然不是鸠山出钱,但他着实消磨了不少精力。室内设计师是由他亲自登门从京都请来,改造方案是由他与设计师熬夜讨论,所有软装更都是他一样一样细心挑选,从日本空运到本地。如今日餐厅随着酒店一起被法院收缴了,他的心血付之东流,换谁都咽不下这口气。   又过了好半天,赵忱之才收了线。   吴越问:“鸠山先生说什么了?”   “他么……”赵忱之神情有些不阴不阳,随后勾起嘴角说,“先保密吧,或许我还能够把你扶上总经理的位置。”   吴越挑起眉毛问:“别卖关子了,你麻药没退干净?酒店都关门大吉了,哪来的什么总经理?要不你再努力一把,送我个总理当当?”   赵忱之眨眨眼睛:“等着吧。”   吴越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拎起暖水瓶,困惑地走出病房。赵忱之还需要住院观察,如果恢复得好,两天后就能出院。   郝江南坐在走廊里玩手机,见吴越来了,便问:“赵总是不是要走了?”   “走哪儿去?”吴越没反应过来。   “啧!”郝江南说,“他是管理集团派来的,现在酒店充公了,他没有用武之地,岂不是要走了?我听说他调动过来之前是在迪拜工作的,如今是不是要回到原位去?”   吴越皱起眉头:“这……我倒是没有问过。”   郝江南指导:“如果他坚持要走,你就把他的腿打断。我现在年纪大了口味比较松,一方病娇我也能接受。”   吴越绕过她直接问老让:“让师傅,你过来酒店之前是在法国的?”   老让说:“也是迪拜,我一直是赵忱之的班底。”   “那你也要走了?”   老让连忙把头摇成拨浪鼓:“不走不走,我打算暂时先住在岳父岳母家里。等过两年攒够了首付款,就给江南买豪宅去,一定是他妈的特别大!”   吴越问郝江南:“你到底给他灌了什么迷魂药了,这么至死不渝的?”   郝江南说,他是个M。   这句话吴越听懂了,意思是老让甘为人下。   他哭笑不得,转身去水房打水,郝江南追上他,贴着耳朵小声说:“你应该去问问赵忱之到底走不走。”   “有什么好问的。”   “就怕竹篮打水一场空啊!”   “咸吃萝卜淡操心。”吴越闪躲。   “切,那我去问!”郝江南嫌弃他不够果断。   吴越没能拦住她,被她冲进了赵忱之的病房。两分钟后她又冲了出来,劈手将吴越的暖水瓶夺过去,放在地下,然后双手握住他手,说:“以后多提携我!”   “嗯?”吴越不明白。   “以后买了豪宅,外卫归你,这事儿我能做主,算是我入坑多年的回报!”郝江南说,“虽然我早几年站错CP,以为你和我哥有戏。”   “我要你们家厕所干嘛?CP是什么东西?早几年我和你哥确实有结婚的打算。”吴越问,“赵忱之说什么了?”   “赵总吩咐了重要事情,我必须赶着去做,没时间在这儿和你废话,总之我下半辈子能否飞黄腾达全靠你了!”郝江南郑重一拱手,拉着老让跑了。   “什么情况……”吴越摸不着头脑,继续去开水房打水。   等他回到病房,发现赵忱之正闭目养神,他摇晃他问:“你把郝江南怎么了?”   赵忱之睁开眼睛:“没怎么,我给她做了个职业规划。”   “怎么规划的,是不是到哪个深山幽僻处守皇陵去?”   赵忱之不回答,只问:“鸠山先生来了没有?”   吴越摇头。   赵忱之说:“以后别乱开他们日餐厅的玩笑了,那套抗战小把戏都给我收起来。”   吴越疑惑他为什么突然变得严肃,看在他是个病人的份上,决定不和他计较,随口说:“行呗,我马上登报悔过自新。”   赵忱之微微一笑:“登报也不过分,毕竟往后鸠山先生就是我们的衣食父母了。”   “到底什么意思啊?你们商量定了什么事?”吴越有些急了。   “等鸠山。”赵忱之一点儿也不急。   吴越扑过去掐住他的脖子。   赵忱之笑道:“别这样,医院里人来人往的,让人看见了多不好?”   “你还怕人看见?”吴越冷笑,“你胳膊受伤已废去了九成武功,莫非还想翻天不成?”   “我喊了。”赵忱之沉下脸来。   “喊啊,就算喊破了嗓子也……”   “护士,麻烦换盐水。”赵忱之摁下床头对讲按钮。   “……”   一分钟后,吴越乖巧地迎接中年护士进病房,又欢送她出去,两人目光勾连,笑容暧昧,显然有不可告人之秘。   临走时,护士长扶门不动,频使眼色,吴越于是做了个“OK”的手势。   赵忱之问:“你们俩认识?”   “不认识。”吴越断然说。   “你来。”赵忱之往边上挪了挪,拍拍床垫示意他坐下。   吴越才不轻易上当,说:“又想拿我练寝技,什么‘固’啊‘绞’的?”   赵忱之笑:“我可没那力气,头疼胳膊疼。”   他话音未落,一帮大中小护士呼朋唤友、兴致勃勃地涌入,面上笑容可掬,口中念念有词,说时间到了,要参观总裁。   吴越连忙引导,护士问是否需要门票;他说免费尽管看,注意控制好时间,毕竟病人需要静养。   护士问是否可以拍照;他说拍可以,但是内部资料请勿外传。   护士问此总裁如此俊逸不凡,尚单身否,可否留电话号码;他说确定单身,但电话号码一元一个,买号请登记,此处缴费。   护士又问此总裁可约否;他说可约,排队。   ……   赵忱之默默地望着这一切,躺下用被子蒙上头。   护士们不由分说掀掉被子,并叫他站起来走两步,再摆个撩人的姿势。世上总裁何其多也,然争艳斗芳美不胜收者能有几何?   赵忱之表示自己刚刚经历过手术,尚不能站立。   护士们赶紧你托背我扶胳膊,你摇床我拿枕头,帮他靠着半坐好,接着止不住心头的激动,纷纷表示能把病号服穿这么好看的人许多年不见了,劝他多解开一两粒纽扣。   吴越趴在他耳边说:“忍着点儿吧,刚才送你进来时,我身上钱不够,多亏姐姐们垫的。后来脱衣服时摸到了你的金卡,这才还上。”   赵忱之警觉地问:“谁脱我衣服?”   “大家。”吴越摊手:“不然你以为呢?进手术室前总要换手术衣的。”   赵忱之偏过头:“大家是什么意思?”   吴越低语:“也没多少人,一二十个吧,反正你距离人尽可夫也不远了。”   赵忱之脸色一白,转头问护士:“你们要看总裁无限制综合格斗吗?”   护士说:“综合格斗是什么东西?总之不管是什么东西,有我们在也死不了人。”   赵忱之刚想抓吴越,就见他指着病房入口大喊:“哎呀!”   他以为那人想转移注意力,可顺着手指的方向看去,却发现鸠山满脸堆笑地出现了,正对着护士长点头哈腰,身后一左一右站着徐光芒和毛汤姆。   小徐自从被营销部赶了出来,性格仿佛突然转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弯,走到哪儿都是一副兴趣缺缺的样子,眼白多瞳仁少。毛汤姆则故意解开衣服扣子,叉着腰,暴露出精壮的、黑黝黝的胸脯。   “干什么?!”有小护士暴喝,“房间里都是女孩子,把衣服穿好了再进来!”   毛汤姆慌忙扣扣子,委屈地说:“你们……你们刚才不是嚷着要看嘛?”   “没说要看你。”小护士冷笑。   小徐哼道:“汤姆,她们想看的是赵总,因为赵总花容月貌。至于你,也该了解社会的冷酷无情了。”   毛汤姆说:“不,我心中还有一团火,谁也浇不灭!你细看我的斜方肌,我的腹肌,我的胸肌,我的臀大肌……”   “一边去,鸠山师傅要谈正事。”小徐翻着白眼,用皮靴冷漠地踹中其臀大肌。   听说要谈事情,护士们也都散了,临走她们中间有几个特别痴情的要剪赵忱之头发,说是余生里留个念想。赵忱之耐着性子周旋,最终没叫她们得逞。   鸠山拉着张椅子在床边坐下,先是温言缓语地问病,接着他礼貌地询问其余三人是否可以出去,让他和赵忱之单独谈谈。   吴越心想真是多此一举,反正你们二位国际友人说话我们也是听不懂的。但他还是识趣,跟在小徐和毛汤姆后面要走。   赵忱之在身后喊住他:“吴越等等。”   他回头。   赵忱之扔给他一只钱包:“去买机票。”   “……”吴越问,“什么?”   “我要回美国。”赵忱之微笑。   吴越仿佛被一盆凉水兜头浇下,脸色刷地白了,他强撑着没动,又问一遍:“回哪儿?”   “美利坚合众国,洛杉矶。”赵忱之说,“你怎么了?”   吴越说:“没怎么……”   “那就去买啊。临时买机票总是很贵,也没有好位子,你不要在乎钱,有直达就买直达,不能直达转机也可以。”赵忱之说。   吴越说:“可你受伤了。”   赵忱之说:“这点小伤,三五天就好了。”   “可是……”   赵忱之笑了一下,转头和鸠山说话,不再理他。   “……”   吴越转身,丧魂落魄地走出病房。 第三十三章 约谈   郝江南的话在吴越脑中嗡嗡作响。   果然赵忱之打算离开,而且言语中这样轻描淡写,仿佛根本就不在乎。   好厉害啊,赵某人不徇私情,说走就要走,是该说你光明磊落,还是毫无心肝呢?   吴越紧皱眉头,抿着嘴角,直直望着前方,指甲把手心掐得发红。   还记得老让说过赵忱之冷淡,现在看来,他不但冷淡,还相当没道理……既然公事是公事,交情是交情,那么他和他这几个月来到底算什么?好玩么?   吴越深深吸了一口气。   在医院门口,他又有另外一个奇遇,就是那位开路虎的、曾经给他送过一打衬衣西服、还说可以配枪的裁缝。   裁缝没看见他,径直往停车场开去了。   吴越望着远去的黑色越野车,苦涩地想:这人也来探病了,他知道赵忱之要回去了吗?   唉,他才不在乎,他们两个原本就是朋友,在什么迪拜、洛杉矶……他们老早就认识的。   吴越觉得鼻子发酸,居然想哭,他憋屈地忍住了,低头啐了一口。   他极为负责地跑去买机票。近期网上从本市出发赴美的机票早已售罄,他不得不去找旅行社走后门,磨了许久,花了高价,才买了一张七天之后的直达票。   他是傍晚出的门,直到凌晨一二点钟才回来。病区早已经锁了,他趴在玻璃大门上央求值班护士,说了一大缸子充满孝心的肉麻话,对方看在总裁的份上,一边埋怨一边放他进来。   护士告诉他:“你们老总打算明天早上就出院。”   “明天?”吴越问,“明天他的伤好了?”   “怎么可能,”护士说:“照理说应该是后天,但他又不是什么危重病人,坚持要出院的话,我们也不好拦着。”   吴越觉得莫名心酸,暗想酒店没了,住处也没了,这厮反倒忙起来了,图什么呢?难道就这么想家?家里还有谁?或者是巴不得早日离开我?早知今日,前些天把丫睡了多好。   进了病房,他发现赵忱之根本没睡,开着床头小灯正在研究一本书。反正他住的是单人病房,不用担心影响别人休息。   吴越走过去,没好气地问:“看什么呢?”   赵忱之被他吓了一跳,皱起眉头说:“这么晚才回来,去哪儿了?”   吴越盘腿坐在简易躺椅上:“你老人家吩咐的事情真难办,我看你还是游泳回米国去吧。”   “没买到机票?”赵忱之问。   “买到了。”吴越说。   “什么时间的?”赵忱之问。   吴越说:“下周。”   “下周?”赵忱之皱眉,“迟了点。”   吴越冷哼,一句嘲讽的话本来已经到了嘴边,想想还是吞下了。   赵忱之察觉他情绪不对,问:“你怎么了?”   吴越又冷哼,没说话。   赵忱之埋头看书,过了一会儿,突然又说:“对了,以后我们住哪儿?”   “嗤!”吴越说。   “嗤是什么意思?”   “你管我住哪儿?”   “你住哪儿,我自然也住哪儿。”   吴越冷笑:“你也是集团外派总经理,下个礼拜就回国了,我就算住阴沟里,也和你没关系啊。”   “我是要回去,但是没说不回来啊。”赵忱之说。   这下吴越倒愣了:“你……你回来干嘛?”   “我在那边干嘛?”赵忱之反问。   吴越站起来:“那边是你的家啊!”   “我又没父母和兄弟姐妹,孤家寡人一个,在哪儿不是家?”   吴越惊疑地问:“你不走?”   “谁说我要走?”   “那你让我买机票是、是为了……”   赵忱之笑:“酒店出了这么大的事,我当然要亲自回总部说明。你是不是想多了,一点儿常识都没有,我走了你岂不是要守寡?”   “放屁!”吴越表面上维持着恼怒。   “我在你身上还没尝到甜头,走了岂不是前功尽弃?”   吴越放下心来,嘴里依旧骂道:“又放!”   赵忱之说:“在我离开的这几天里,你得赶紧找房子住,人可以凑合,我的狗可不能。要是真找不到合适的房子,那就算了,明天我出院,我们俩四处转转,干脆在酒店附近买一套吧。”   吴越说:“你说得倒容易,一套房子成百上千万……”   “我有。”赵忱之的反驳很简洁。   他浅笑着把书扔给吴越:“今天太晚了,饶了你,从明天起开始给我多学习。”   吴越接过书,发现是一本管理类书籍,从里到外都是英文,完全看不懂。他把书扔回去:“我干嘛学这个?”   赵忱之说:“因为你要当经理啊。”   吴越有些不高兴:“那都是以前胡乱吹牛。酒店被收缴了,我不比你好受,别老是说些剜心话行吗?”   “剜心?”赵忱之很平常地问:“我们打算把酒店买下来,怎么就剜心了?”   “……”吴越原本是站在床边的,缓缓坐下说,“你们……你们有12个亿?”   “没有。”赵忱之显得颇为烦恼,“跟人借了一点,又四处凑了一点,但还是差得太远。所以明天要去找债主们谈,坐下来商量商量。”   “借了一点……”吴越慢慢从床沿滑下,“请问您口中的‘我们’是哪几位?那‘一点’到底是多少?”   赵忱之耸肩,说了句“睡觉”,便躺下用被子蒙了头。   吴越连忙跳上床,掀开被子追问。   赵忱之说:“你亲我一次,作为交换,我就说一个名字。”   “啧,你可真吊人胃口!”吴越犹豫片刻,蜻蜓点水一般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小下,“快说!”   “要舌吻。”赵忱之说。   吴越红了脸:“你他妈……”   赵忱之把被子一蒙,又睡了。   吴越把心一横,说:“舌吻就舌吻!”   他再度掀开赵忱之的被子,后者笑着抵制了:“护士每四小时会进来帮我量一次体温,你别让她看见。再说我还要养精神,明天有许多事情要办。”   “那你快说是谁跟你凑钱啊!”吴越催促。   “我和鸠山。”赵忱之说完,躺倒睡觉。   吴越骑在他身上不肯走,就听他在被窝里悉悉索索也不知道做什么。   “干嘛?”   “考虑事情。”赵忱之闭着眼睛说。   “想事情就想事情,你脱什么衣服?”   赵忱之绷不住要笑,连说算了算了,我本来想难得你主动,应该干点儿什么,可是胳膊好痛衣服脱不下来,哎哟哟……   吴越捶了他一拳,跳下床一晚上坐卧不宁。天蒙蒙亮时,他听到住院部保洁阿姨进门拖地的声音,突然间就想通了。   ——赵忱之,一个外派总经理,充其量也不过是个拿工资的二流货色;鸠山,一个日本厨子,成天磨刀刻萝卜切鱼捏饭团;这俩玩意儿居然能凑出一笔巨款?   不可能。   所以酒店还是那个酒店,债主还是那些债主,鸠山还是那位鸠山……至于赵忱之,他必定是疯了。他是被残酷的生活、吃人的礼教逼疯的啊,真是叫人日夜扼腕,惜之恨之!   等到赵忱之醒了,他饱含同情地凑过去:“请问在你们米国,精神病人算是几级伤残?”   这么专业的问题赵忱之可答不上来,他翘首以盼医生查房,等查完了房,又催促护士给他挂上盐水,期间吩咐吴越去办出院手续。见手续办妥,他把针头一拔,掀开被子就走。   他们避开护士站,从安全梯下楼,吴越在后头追着问:“到底什么事情这么急?”   赵忱之扶着晕晕的头说:“昨晚告诉你了啊,我们今天约了债主。”   “你们真打算买酒店?”吴越还是不信。   赵忱之突然停下脚步,吴越猛撞在他背上,不满地揉着鼻子。   “因为我们有那么一点钱,足够当做谈判的敲门砖了。”赵忱之竖起一根手指,柔声道。   “你……”吴越问,“你这脑子坏了丧失劳动能力,算是工伤吧?”   赵忱之抱着受伤的胳膊,快步往医院外走,出门拦了一辆出租车,告诉司机要去某会所型酒店。   吴越问:“去那儿干嘛?学习先进经验?”   “去谈判。”赵忱之说。   出租车风驰电掣,但那家会所酒店远在郊外小山中,足足开了一个小时才到。期间赵忱之接了几个电话,都是三言两语便挂断,吴越只略微听到几个词儿,从语言切换来看,来电的涵盖中日美法四国嘉宾。   到了酒店也马不停蹄,赵忱之频频看表说:“还好提前了五分钟,希望对方没到!”   他们进入主楼,服务员引领赵忱之走向内侧会议室,却把吴越带进靠外边一些的斯诺克吧。   赵忱之吩咐:“你在这里玩,不要出来乱走。”   吴越看了一眼球桌,又看了眼旁边酒柜里林林总总的洋酒,说:“我不会玩台球,让我进去听谈判吧。”   “那你睡觉。”赵忱之指着沙发说,“对方来的人不多,我们也不能任意扩大范围。”   他说着走了,吴越不甘心地杵在斯诺克吧门口,几分钟后看见了鸠山先生。老头儿匆匆与他打了个招呼,带着一名翻译进了会议室,留下跟班儿小徐和马克陪他。   吴越正纳闷马克怎么会跟着鸠山过来,马克说:“老让通知我上午到这儿来,半路上我骑着自行车不小心掉沟里了,是他们救了我。”   他说着站起身走了两步,的确有些一瘸一拐。   吴越又问:“马克,你路上听见鸠山说啥了?他们到底在密谋什么?”   马克摇头:“一路上鸠山都在赞美祖国不,我国大好河山,徐光芒给他当捧哏,但我以侦防处处长的名义发誓,必定有反动勾当!”   小徐冷哼。   吴越推他一把:“老实交代。”   小徐说:“我也不知道。”   “鸠山是你师傅,你居然什么都不知道?”   “你还是赵总老公呢,”小徐反问,“你又知道些什么?”   吴越说:“我知道他很有钱,一般人就算喝醉了吹牛也不会说要买五星级酒店。”   小徐听了这话,不禁眼眶微红,强忍着说:“有钱多好,世道变成这个样子,我也想干点儿拦路抢劫的轻松活儿,省的天天在这儿卖苦力!”   马克说:“你看吧,这种思想导向就不对!”   吴越刚想说话,见老让和郝江南来了,老让一阵风似的进了会议室,郝江南则留在了诺斯克吧。   吴越又拿原话问郝江南,郝女士摇头,伸腿,喝茶,拿出手提电脑,活动手指,敲键盘。   随后来的是那位姓顾的裁缝,依旧穿着运动服跑鞋,头戴鸭舌帽,像是刚从健身房里出来,其貌不扬,叫人过目即忘。   马克小声问:“这人是谁?怎么从没在码头上见过?”   吴越皱眉:“这是赵忱之的朋友,好像是个裁缝。”   “裁缝?”马克冷哼,“伪装身份。此人若是落在我的手上,必定叫他原形毕露。”   最后到达的是欧阳和孙江东。   那位正经公司的老总显然还没从枪击事件的创伤中恢复,正蔫了吧唧地坐在轮椅上,气色灰败,用墨镜盖着大部分面孔;他的江湖游医祖宗则高高地帮他举着吊瓶,蔑着眼,撇着嘴,那种巴望人早死,自己好改嫁的险恶企图昭然若揭。   孙江东推着轮椅进了会议室。   吴越十分不满:“孙江东怎么就和我们待遇不一样?”   “谁让欧阳气若游丝呢?”郝江南满不在乎地回答,“别说话,别打扰我,我这两天赶进度呢。”   吴越问她:“你在写什么?”   郝江南抬起眼睛:“梗。”   “什么埂?”   “强制梗。”   “交强险?”   “虐啦!”   “交强险是挺虐,”吴越说,“车辆不投保就不允许上路的。”   郝江南指着角落说:“一边玩去!”   “……”吴越乖乖滚到一边。   马克批评他:“吴副处长,你玷污了我们西南长官公署。”   “你他妈今天到底演的是谁啊?”吴越简直火大。   马克说:“我是西南长官公署第二处处长兼侦防处长,军统嫡系,陆军少将徐鹏飞啊!”   吴越说你早些摔死在山沟里算了,飚戏也不知道分场合;马克说我是沉浸型的演员,天天在家自学斯坦尼斯拉夫斯基。   突然小徐低声说:“来了。”   吴越问:“谁?”   “债主。”小徐说。   第三十四章 进展   吴越、马克和小徐刚想凑过去看酒店的债主们是怎样的三头六臂,一名服务员快步走来,对他们歉意一笑,毫不犹豫掩上斯诺克吧的大门。   “哟,这么金贵啊,还不让看!”少将处长很不高兴,撇嘴。   吴越说:“也许是没脸见人,他们居然把大量资金借给业主方董事长那种货色,简直愚蠢和麻痹大意到极点。”   郝江南平静地敲着键盘说:“不是的,他们只是没想到董事长生了个好儿子。”   “什么意思?”吴越问。   郝江南抬头:“昨天赵总吩咐我去酒店拿东西,我等到天完全黑了才偷偷潜进去,在大堂附近听到两个负责收尾工作的法警聊天。他们说业主方集团虽然这几年到处挥霍,胡乱投资,盲目地把摊子铺得太大,资金周转不灵,但也不至于突然死亡。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董事长家的公子瞒着他爹几次三番跑到澳门赌博,每次都输得只剩内裤回来,把仅有的一点儿流动资金都赔进去了。我听赵总说过,经营管理上利润不重要,重要的是现金流,董事长公子做的这件事太犯忌讳了。”   吴越感慨:“公子是多么天真烂漫的好孩子!”   马克也感慨:“我徐鹏飞怎么就没遇见过这样的好孩子!”   郝江南说:“不着急,我把这公子写进梗里了。”   “卖交强险?”吴越问。   郝江南翻了个惊人的白眼,愠怒地说:“强制啦!”   少将处长顿时眼睛一亮,敏锐道:“江南,我预定一本。”   “嗯。”郝江南答应。   吴越问:“徐长官也打算卖车险?”   “三本。”马克不理他,向郝江南比划,“一本自阅,一本收藏,一本赠友。”   “懂了。”郝江南埋头码字,神情专注,过了会儿她嫌吴越啰嗦,抱着笔记本电脑躲进偏远角落里去。   马克和小徐没有选择,只能玩起撞球,两人水平极差,好几十分钟清不完一局。   吴越不放弃刺探消息,独自遛出斯诺克吧,在会议室门口徘徊。大半个小时后,老让出来上洗手间,被他一把揪住,问:“里面什么情况?”   老让说:“嗯……”   “怎么连你也支支吾吾起来了?”吴越小声又急促地问,“那些债主到底怎么说啊?”   老让说:“这卵事太重大了,不能乱讲话。”   吴越刚想追问,突然会议室大门哗啦洞开,六七个中年人从里面走了出来,或肥胖或谢顶,或大腹便便或衣冠楚楚,虽然面色阴郁,但看得出来平时养尊处优、身居高位。   吴越目送他们倨傲地走出宾馆主楼,一人坐着一辆黑色高级轿车离去。他转身进到会议室,见赵忱之在沙发上端坐着,眼珠子发直,显然在想事儿。   其余人也各有各的姿势,鸠山仿佛很激动,顾裁缝双手撑下巴,目视地面,孙江东不耐烦地抖着二郎腿,欧阳大概已经死了,仰在轮椅上望天花板。   “债主们都走了。”吴越问,“你们这是怎么了?”   赵忱之将食指竖在嘴边,说:“嘘,既然走了就不要再提了,今天的谈判瞒着法院,这几个债主肯来就表明了极大的诚意,如果被发现他们也不好交代。”   “有结果吗?能把酒店买下来吗?”吴越与他面对面坐下。   赵忱之苦笑,看了一眼顾裁缝。   顾裁缝叹息:“正是因为钱太少买不了酒店,所以才邀请债主过来谈判嘛!”   “谈判算是取得了阶段性成果吧。”赵忱之说,“穷人想做点事情着实困难,处处制肘。”   吴越的面部肌肉抽动了一下——能亲耳听到赵忱之哭穷,也算他前世的造化。   顾裁缝挠头:“啧,走司法拍卖程序旷日持久,真不知道这酒店下一步会怎样。”   吴越说:“酒店体量这么大,债务又多,怎么可能有人接盘?”   “这次拍卖不包括债务。”顾裁缝纠正。   赵忱之点头:“不包括也够呛。虽然我不太懂司法拍卖的流程,但凭常识也知道整体拍卖必定流拍,除非拆散了卖,卖家具,卖电器,卖厨具,卖各类用品和摆设……但那样实在可惜了这座高星级酒店,况且那些东西都不值钱,真正值钱是建筑和地皮,以及整合起来的酒店。就好比一个人,死了也就罢了,非得把他的内脏掏空,五体分离,就有些残酷了。”   顾裁缝接口说:“第一次拍卖必定流拍,第二次会降低标的,但我想还是流拍的可能性大。酒店虽好,终究是烫手山芋。”   赵忱之轻笑了一下:“所以我们算是提前乘虚而入吧,利用一下他们渴望立即收回债务的心情。”   吴越问:“怎么说?”   赵忱之向鸠山努努嘴:“你看到老先生很高兴对不对?债主口头答应把日餐厅卖给我们了——顺便说这才是我们谈判的真正目标,放话买酒店不过是虚张声势。”   “咦?”吴越叫道,“那还是拆开卖!”   “但是拆法不一样。”赵忱之说,“日餐厅本身就是在一块突出角落上建成的,分割也不影响建筑物主体,甚至它还有自己的庭院,往后也可以充分利用。债主说他们去和法院交涉,只要那些爷答应,接下来就好办了。”   “但是去日餐厅要从酒店大堂走啊!”   赵忱之终于露出了一点笑意:“债主们说,日餐厅破墙开店的事儿也由他们搞定,有钱有门路,凡事必成。”   吴越颤声问:“所以你们打算花多少钱买日餐厅?”   赵忱之挤眼睛:“保密吧,反正是由我和鸠山凑,没用到顾先生的钱。可惜这笔钱出去之后,我就别无长物,买不起房了。”   顾裁缝一脸遗憾:“我是奉劝他不要买的,这种垃圾资产个人一点儿也不看好,可惜他不听我的。”   赵忱之说:“你还得借钱给我买另外一个东西,说好了。”   顾裁缝无奈:“行行行,谁叫我耳根子软呢。”   “买什么?”吴越问。   顾裁缝说:“西饼房。”   “咦——?”吴越登时站了起来。   赵忱之说:“西饼房的位置和日餐厅差不多,只不过一个在左,一个在右,像是酒店大堂的两只小耳朵,也可以从内部隔离,破墙开店。所以我就请债主们一并考虑,到底愿不愿意卖,三天之内给我消息。”   “那如果以后有人想整体把酒店买下来呢?”吴越问。   “首先,可以肯定现阶段不存在这个人,本酒店想重新营业困难重重。”   赵忱之掰着手指头说:“其次,如果有人神佛降世一般买下酒店,就算没有日餐厅和西饼房,他也能正常经营,因为不是所有的高星级酒店都有日餐厅,而西厨房其实能够自制绝大多数的甜品,满足西餐厅的需要。”   “再次,如果他是完美主义者,要集齐所有的零件,可以再从我们手上买嘛。”   吴越默默坐下,好半天才说:“我不懂经营,但是单独两个小部门运转的话,成本会很难控制的。”   赵忱之瞥了一眼老让:“是啊,反正西饼房铁定亏损。”   老让不高兴了:“卵,你什么意思?”   “我叫你在追逐产品口味和质量的同时,也要时刻记住自己是开门做生意,不是搞慈善。”赵忱之说,“往后我可不来填你的无底洞。”   老让说:“你死人放心!昨天听了你的话,郝江南拉着老子吃了至少二十家网红店,什么奶茶、蛋挞、泡芙、可丽饼、酸奶、马卡龙、纸杯蛋糕等等,差点儿没把老子腻死。达到那种水准只需要消耗老子十分之一的功力,何况还有波特吴和马克帮忙!”   赵忱之问:“你们三位在幼年时,是不是都曾因病切除一半脑组织?”   老让问:“啥?”   吴越怒道:“赵忱之你他妈才切脑子呢!”   “既然左右脑俱全,以后就多用用。”赵忱之冷冷地说,“别让出资人失望,顾先生宅心仁厚,我这关可比较难过。”   “承让,承让。”顾裁缝说。   吴越恼怒地瞪着赵忱之,心想王八蛋,胳膊尽往外拐!突然他把气撒向一旁的孙江东和欧阳,指着说:“那这两个人为什么能参与谈判?从头到尾也没他们的事儿啊!”   孙江东果然说:“对,关我屁事。”   欧阳推了推墨镜,在绷带缠绕中艰难地支起身子:“是我听说赵总要和债主摊牌,坚持要来的。你们不觉得我这模样很应景吗?对方一定能够感受到我公司重义轻生、处事明快、勇于牺牲、不成功便成仁的企业文化。今天有我在,债主们态度都很端正,谈判顺利多了!”   吴越问:“昨天法院抄家,你穿得跟维修工似的,还骑一破电瓶车,怎么就不去展示了?。”   欧阳说:“我们这企业文化也不是谁都能欣赏得来。法院,哼!”   赵忱之笑了一下。   吴越问他:“下面得做什么?”   “等啊。”他说,“债主们回去之后至少还会反复改八次主意,反正主动权不在我们手上,只能静静地等了。”   他把金笔放回口袋,对吴越说:“我们两个撤吧。”   吴越问:“去哪儿?”   赵忱之说:“你又没能租到房子,所以只能在……”   “好!在这家酒店包长租房也好!”吴越说,“刚才你们开会时我已经在周围考察过了,环境清雅,定价合适,只要你赵总点头,我立马回去把狗接来。”   “……在桥洞底下暂住。”赵忱之说,“我要集中财力办大事,往后一分钱都不能乱花。”   吴越关怀地问:“你这说话大喘气的毛病什么时候才能改?”   “走了。”   吴越急忙追上:“赵总,其实把你的百慕大金表卖了,就足够包几十年的长租房啦!”   “百达翡丽。”   “对对,是这个名字。”   赵忱之已经走出去一段路了,折回来搭住他的肩膀,耳语说:“卖定情信物?亏你想得出来。”   吴越脸一红,说:“反正也是酒店集团发给你的福利。”   赵忱之笑:“说到酒店集团,今天一大早我递交了辞职邮件,不管总部同意不同意,我都去意已决。刚才我就是以个人身份参与谈判的,与集团没有丝毫的瓜葛。所以呢,那块表带上刻着集团LOGO的定制百达翡丽得留着做个纪念,以示我曾为他们奉献过。”   “你辞职了?”吴越说,“那你不回去了?”   “想通了,不回!机票帮我退了吧!”   “你也太、太那什么了!”吴越追着他的脚步,“那你……”   “和你一样,彻底失业。”赵忱之补充,“对了,那块表当二手货卖也不过几十万,比起我要做的事情来杯水车薪,你给我好好收着吧。”   吴越问:“既然缺钱你为什么还要买西饼房?日餐厅是鸠山先生的心血,他饥渴地想买下来,所以你帮他一把;西饼房是为了谁?老让吗?老让其实在哪儿都能混,不用特地安置他。”   “为了你啊。”赵忱之想都不想地说。   “我?”吴越很错愕。   “我得找地方安置你。”赵忱之说,“但你只干过两个部门——客房部和西饼房。客房部浩瀚无垠我买不起,只能买西饼房了。”   吴越瞪圆眼睛:“你、你他妈也太草率了!我说过自己喜欢做面包蛋糕了吗?”   赵忱之拍肩:“谁说做蛋糕面包能轮得到你?以后你负责卖奶茶。” 第三十五章 好愁   吴越蹲下:“……”   “怎么了?”赵忱之问,“对奶茶也没兴趣?”   “……”   “对咖啡可有感情?”   “……咖啡算了,”吴越湿润着眼眶,“对不起赵总,我刚才只是激动的,一想到下半辈子可以免费天天嗑奶茶,我就抑制不住雀跃的心情!”   他抱住赵忱之的大腿:“您是我的再生父母——请问您想睡什么样的桥洞,是要普通公路桥洞呢?还是立交桥洞,跨河桥洞,或者是铁路涵洞?”   赵忱之说:“普通桥洞吧,应该与民同乐。”   后来的事实证明,桥洞虽多,达到赵总心中装修标准的却没有。况且那天秋风乍起,如泣如诉,秋雨潇潇,温度骤降,以赵总这千乘之国、万金之躯,堪堪参观了两个普通桥洞后就冻得满脸鼻涕,只得回市中心找宾馆。   落下脚后,他先拉着吴越去一趟仓库拿东西。   那边虽然穿堂风呼啸,却一派热火朝天的劳动景象——欧阳正经公司的七八名业务员正架设着几百瓦的大灯泡,继续昨日的工程,一寸一寸翻地皮勘验现场,不懂行的还以为他们在进行田野研究,挖古代墓葬或者恐龙骨头。   一位看上去十分眼熟的金牙业务员向吴越邀功,说经过艰苦努力,找到了几百枚霰弹枪子弹,集齐一千枚说不定能召唤神龙。   吴越说有这个时间,为什么不去查查欧阳的社会关系?那人既然敢大白天向欧阳开枪,必定是他的资深仇家之一啊。   金牙嘿嘿一笑,说:“按照公司总体部署,我们是B组,只负责现场;查社会关系那是A组的工作。”   他挤挤眼睛,贴耳小声说:“其实我们早知道开枪的是谁了,现在做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都是为了迷惑对方,欧阳老总准备下一盘大棋,你懂不?”   吴越说:“不懂。”   “啧,”金牙推心置腹,“小兄弟道行不够,我不是叫你学人家心机深沉,但也不能直来直去行动鲁莽,容易被敌人看穿。”   吴越嗤笑:“哈!你们一大灯泡烤人的黑社……”   “嗳?”金牙放下面孔。   “贵公司教诲的是。”吴越改口。   他和赵忱之随后又去了孙江东的医院,探望他们的狗。   圣伯纳犬兔子(女,体重98公斤)被寄养在医院已经有几天了,加上上次寄养多日的经验,它与欧阳之间培养出了真感情。   欧阳屡次带它外出欺压良犬,恐吓生意伙伴,破坏市政绿化,甚至还相过一回亲。遗憾的是对方狗儿体型太小,举止唐突,毫无怜香惜玉之情,几乎被它一口咬死。   兔子见了始乱终弃的饲养员吴越,异常激动,扑过来也想将他一口咬死,被赵忱之及时阻止。赵忱之搂着它亲了半天,柔声念叨,乖孩子,宝贝儿,谁是漂亮小姑娘?哦,是你啊……   狗是无法带走的,短暂团聚后,他们只得回去。   临走时吴越去病房里看欧阳,见其昏昏沉沉睡着,绷带缠了大半个身子,胳膊上打着吊针。欧阳的伤比赵忱之重得多,手术后创面既多也大,因此感染的风险是后者的数倍。他强行跑到会所酒店参与谈判,真是集鲁莽草率、狂躁勇猛于一身,放过去叫做义士。   孙江东心情不好,正守在病床前密切关注着仪器屏幕,对吴越的来或走都显得很麻木,但对赵忱之似乎不忘初心。   “赵总,你居然有能力买下酒店?”他扭头问。   赵忱之说:“当然没有,这不是谈判失败了么?”   “深不可测啊!”孙江东问,“能否借我二百万赎身呢?”   吴越插嘴:“江东,别口是心非了,如果你真想离开欧阳,干嘛现在又不眠不休地守着他?”   孙江东大怒:“我这是医者仁心,就算你小赤佬躺在那里,我也会守着的!”   吴越见欧阳眼睛睁开一丝,连忙指着说:“别对我发火了,他有话说。”   “他回光返照。”孙江东尤为不耐烦,“颠三倒四交代过好几次遗言了,每次都是梦话,什么足球游戏谁打前锋,什么坚决反对某某明星和某某明星谈恋爱,到现在也没把账户密码报出来。”   欧阳说:“江东……快……我的……”   “他要报卡密码了。”吴越说。   “我的大姨和大姨夫是表兄妹。”欧阳说完,长舒一口气,面上隐隐带着笑意,像是说出了一个天大的秘密,移除了心中块垒。   “……”孙江东扭头向赵忱之,“赵总,你们走吧,我要给他插管了。”   赵忱之问:“为什么?他有自主呼吸啊。”   孙江东说:“插了就没有了,而且再也不能说话。”   “祝你成功。”赵忱之与他握手道别。   回到暂住的酒店,吴越想回房间洗澡,赵忱之不依不饶地跟着。   吴越说:“您的房间在那边。”   赵忱之说:“东西太多,堆得满了,看着心烦。”   “我房里也堆着您的杂物。”   “那我就看着你。”赵忱之说着从门缝里挤了进去。   吴越警告:“酒店的房间隔音不好,你别想乱来啊,免得我叫唤。”   “叫吧,”赵忱之懒懒地往床上一躺,“这当口我连吃饭都没心情,你叫两声正好替我解解闷。”   吴越去扒他的身子:“真的?”   赵忱之闭着眼睛说:“真的,我愁着呢。居安思危,思则有备,有备无患,半年多前我开始当总经理时,怎么就没想到这句话呢?早知道业主方已经千疮百孔,我就……”   “你就应该继续留在迪拜吃香喝辣?”吴越接口。   “手表呢?”赵忱之突然问。   吴越说:“你放心吧,一百多万的表,我就算把命丢了也会守着的!”   赵忱之微微一笑:“谁问你这个,我是说既然手表在,戒指在,咱们俩趁着这几天空闲,出国结个婚吧。”   “你还没放弃?”吴越瞪大眼睛,“一边说自己茶饭不思,一边对结婚倒来劲,外头大龄适婚的多了,没见过你这么积极的!”   赵忱之说:“我天生有全局观,执行力强,否则怎么会成为集团里最年轻的外派总经理?”   “不结!”吴越说,“还没问过我妈呢!”   赵忱之说:“令堂殁了。”   “死了也要问啊!”吴越说,“你也回去问问你爸你妈。”   “我说过,家慈家严也不在了。”赵忱之说。   “咦?”   “五年前两人乘着游艇环游世界,在公海里遇到风暴淹死的。不用太难过,他们都快七十岁了,也算是为了兴趣爱好献身,死得其所。”   见吴越发愣,赵忱之又说:“不然你以为顾先生是谁?我父母给我留下了一支信托基金,我工作忙懒得打理,他帮我管理着。”   吴越呼啦一下站起来:“那你先前说跟顾裁缝借了钱……”   “对啊,是从他手里借啊,”赵忱之说,“虽然那钱名义上是我的。”   吴越揪住他的衣领子:“你……你老实交代,你是不是特别富裕?!”   赵忱之想了想,笑着说:“也不算吧,一般人家。”   “你他妈富得都能接三四次康熙爷的驾了!”吴越真是无名怒火直冲脑门,“这么有钱为毛还要当个操心劳力的扭亏总经理?什么三个月休息一天?嗯?为毛不天天闲在家里喝茶养狗打游戏?!”   “我工作能力强。”赵忱之显得理所当然。   吴越松开,冷漠道:“我恨你。”   赵忱之温柔地说:“老公,出去结婚啊?”   “我还恨你他妈的一点儿也不了解国情!”吴越咆哮,“我没有护照,办护照要十个工作日!有了护照还得有签证,办签证加急也要十来天!什么说走就走的旅行,坑的就是你们这群言情剧看多了的黄花大小伙子!等我们俩能够出国结婚,司法拍卖都快开始了,你这个样子怎么和法院打交道?”   “你生气起来很好看。”赵忱之托腮说。   吴越啐了一口。   “我有钱让你不高兴了?”赵忱之问。   “没错,因为我穷。”吴越抄着手,很郁闷。   “我们均贫富啊。”赵忱之说。   “你先让顾裁缝也借我钱,我去挥霍一番。”   赵忱之笑道:“这可比办护照签证难多了。顾先生不同意我买酒店,觉得那是不良资产中的不良资产,我软磨硬泡他才肯拿出一点点。现在债主方不卖,让他舒了好大一口气,赶紧把钱包都扎牢了,再想掏出一分钱来真就难喽。”   “那我也恨顾裁缝!”吴越怒。   话音刚落,顾裁缝就来电了。   赵忱之接了电话,裁缝劈头就说:“法院不同意啊。”   “什么意思?”   “法院说,见过一块地皮卖两家的,见过一栋楼按楼层卖的,更见过住宅楼分户卖的,从没见过把一张房产证上的面积切块卖的,问是不是闲得慌调戏政法系统?”   “这件事债主们有发言权。”赵忱之言简意赅。   “发言权也很有限,但总有办法。”顾裁缝说,“所以债主们明天带了人砌墙去了,一张房产证怎么了?照样分割!忱之我提醒你啊,以后经营酒店,一个部门领一张房产证,客房部领一张,中餐厅领一张,西餐厅领一张,宴会部领一张,中西厨房各领一张,什么西饼房日餐厅行李房备餐间泳池健身房美容美发奢侈品卖场员工食堂设备间锅炉房仓库营销部财务部人力资源部维修部……都不要放过,万一出事了,好卖!这事儿交给我你放心,我再去打听!”   他连珠炮一般说完,紧赶着挂了电话。   赵忱之哼了一声:“你看,不用从他兜里掏钱,他就积极得很,这都快半夜了他还四处打听。”   吴越问:“你现在该怎么做?”   “我?”赵忱之笑道,“我继续谈恋爱啊,套路如此。”   吴越一脚把他踹下床:“我要睡觉了,你自己回房间玩去。”   赵忱之就势躺在地毯上不动,吴越等了一会儿,没办法只能再去扒拉他:“你到底想干嘛呀?”   赵忱之闭着眼睛说,“无家可归,无业游民,亲友零落,孑然一身,我愁。”   吴越踩着他爬上了床,又踩着他下去洗澡,让他愁个尽兴。   洗澡出来,见赵忱之依旧躺在原地,身边多了一张纸。   吴越捡起来,见上边写的是法文之类的,龙飞凤舞,反正不懂,便问:“写的什么?”   赵忱之懒洋洋说:“总经理手谕都看不明白,要你何用?”   吴越骑在他身上说:“因为我是个卖奶茶的。”   赵忱之睁开眼睛:“写的是让皮埃尔的诗。”   吴越连忙嫌恶地把纸丢了。   赵忱之突然抬起半个身子在他脸上亲了一口,将他掀下,然后起身向门口走去。   吴越追问:“到底写了啥啊?”   “你猜。”赵忱之带上门,回房睡觉去了。   吴越将纸条拍了照,给老让发消息,问什么意思。   老让说:“是流氓话!”   “什么流氓话?”   “流氓得一比,我说不出口,”老让说。   “连你也说不出口,可见真的很黄了。”吴越说。   就听那边哗啦啦一阵响动,大概是郝江南从老让手里把电话抢去了。   郝江南紧贴着话筒:“快!让、让赵总多写点儿!”   吴越问:“你喘什么?”   郝江南说:“我激动!”   “激动什么?”   “赵总有天赋!”   “什么天赋?”   “开车!”   “开车?”吴越说,“开车谁不会啊?有驾照的都会开车。”   “你懂个屁!”郝江南叱责。   吴越苦笑,脾气很好地问:“妹妹,你在干嘛?”   郝江南说:“开车!”   “开车别打手机啊。”   “毬!”郝江南把电话挂了。   第三十六章 转折   吴越望着手机挠头,心说这丫头什么时候考了驾照?也没见她去学车啊。   郝江南挂了电话后继续笔耕不辍,老让在一边捧茶倒水,问她到底在写啥。   当天无事。第二天吴越上午等到九、十点钟也不见赵忱之出来,只好跑去敲门。赵忱之放他进去,自己继续往床上躺着,显然还在愁。   吴越觉着没趣,出来找郝江北,结果那厮正在帮家里装修,抓住吴越不放,逼着他刷了大半个房间的涂料。   吴越一脸晦气地去找马克,结果马克正跟着老让考察网红甜品店。老让特别较真,一点儿烤串或者鸭脖也不许吃,逼着他们一直吃甜的,马克满面泪痕,在风中哭得肩膀一耸一耸。   吴越逃出来,觉得孙江东和欧阳那边不能去,想了想又去找鸠山。   鸠山先生打着把伞,抱着一块砧板,守在酒店外面,看债主方请来的施工人员砌墙,不吃不喝,不言不语,任谁也拖不走。   吴越蹲下问他:“您老喜欢这位瓦工?”   鸠山听不懂,冲他微微一笑,转过头去依旧慈爱又痛惜地盯着他的日餐厅,看亲生儿子也未必如此。   瓦工问:“这日本老头怎么了?”   吴越驳斥:“什么日本老头?这是日本国宝级匠人。”   瓦工说:“哦,那块刀砧板也是日本国宝级?”   “红木的!”吴越强调。   他转了一圈,最后回到赵忱之身边。此时早就过了晚饭时间,天色漆黑,秋雨连绵,分外阴冷。   酒店里维持着二十多度,赵忱之穿着睡袍,躺着感慨:“又是一天过去了。”   吴越问:“你愁出什么结论来了?”   “没有。”赵忱之说,“但是明天我要主动出击了。”   “怎么出击?”   “陪鸠山先生啊。”   吴越说:“鸠山先生什么都没做,就是看人家施工。”   “那我也看人施工。”赵忱之说,“总比躺着好,你又不陪我睡。”   吴越脸一红,说:“我忙着呢。”   赵忱之说:“算了,我去找顾先生谈谈。”   他刚准备出门,顾裁缝却自己跑来了,还带来一辆半新不旧的黑色越野车,说是给赵忱之应急用。接着又强调事情麻烦,应该及早抽身回去,别在这儿瞎掺和,鸠山老头儿也应当壮士断腕,找别的地方重建日餐厅。   他说:“你们那酒店的债务关系复杂极了,公家都整理得头痛,层层剖析花了好几个月才弄清楚——顺便说公家在该集团布控足有半年多了,老早就想下手抓了——现在呢,案情是基本清楚的,业主方那位董事长伙同几位副总,通过伪造财务报表、项目合同、审计报告,虚构供货合同、捏造资金用途等等,分了几十次,骗了十家银行四十多亿的贷款、承兑汇票和信用证,所得的钱用来还贷款、货款、缴税也就罢了,他还用来开发和购置高端房产、赌博、个人挥霍和放高利贷。”   “但银行那边还不是最糟糕的,贵董事长还涉嫌非法集资,允诺月息1分到1.5分吸纳资金,截止案发,已经向百来个单位和个人吸收了一共三十多亿,这也是我今天才打听到的。”   吴越倒吸一口凉气:“所以是七十亿?”   “八十亿。”顾裁缝比划了一下手势,“而酒店资产再加上周边的一点儿商铺、物业,拍卖估值绝不超过二十亿,况且还会流拍。”   赵忱之沉默不语。   顾裁缝说:“如果是八亿,我抽屉里扫扫,床底下翻翻,存钱罐子里倒倒,四处凑合还可能填补上,八十亿,简直想都别想!”   他喝了口水:“所以法院干嘛要突然贴封条呢?事情太严重了啊,本案不是单纯的经济案件,也不是普通官商勾结案件,还涉及到维@稳的层面。别的酒店产权更迭时还能正常经营,你们连开门接客的资格都不能有。但他们现在也后悔,封门这事儿等于昭告天下酒店出大问题了,收不回来借款银行不会跳出来闹,单位也能克制,那些个人可就不一定了,影响社会和谐发展。”   赵忱之问:“开始闹了么?”   “你去酒店门口看看,横幅都拉上了,上面写着‘还钱!还钱!还钱!’”   吴越说:“我下午去过酒店,没看见横幅啊。”   “那就是你走了以后拉的。”顾裁缝说,“所以你得劝劝鸠山先生,千万别接这盘,明天开始也别去酒店外头守着了,你一个外国老年人瞎掺和什么呀?那些民间集资的债主眼里是不分什么业主方、管理方的,也不理会他是否把日餐厅单独买下了,他们是逮到个活人就逼债,发现逮到的是个日本人,债主们国仇家恨一起清算,一刀杀了也说不定!”   赵忱之低着头,额发垂在眼睛上。   “想什么呢?”顾裁缝说,“我的爷,这回你可千万得听我的劝,稍微一任性,就把咱们的身家性命赔进去了。”   “嗯……”赵忱之在思考。   突然他抬头问:“几点了?”   吴越看表:“晚上七点四十。”   “这个时间大部分餐厅还在营业吧?”赵忱之问。   吴越点头:“应该营业。”   “你有钱吗?”赵忱之又问顾裁缝。   “要多少?”顾裁缝特别警觉,“八亿没有!”   “谁说要八亿?二三千万足够了。”赵忱之说。   “二三千万也很多啊!”吴越说。   “要钱干嘛?”顾裁缝凶狠地逼问。   “去买个日本餐厅给鸠山。”赵忱之说。   “咦?!”吴越抱头叫道。   “啥?!”顾裁缝也很震惊。   赵忱之说:“不然我怎么向老先生交代?走吧走吧,去买日餐厅!”说着一手牵起吴越,一手拉顾裁缝。   “咦?咦?咦?!”吴越叫。   “不去不去不去!”顾裁缝喊。   “走走走,”赵忱之说,“老顾,拿钱来!”   “一分没有!”顾裁缝扒着左边门框不肯挪步,“谁他妈把几千万现金放身上啊?!”   吴越扒着右边门框:“这么大的事件,能不让参与吗?我他妈就是个卖奶茶的啊!!”   “不行不行不行!”   “别拉着我!我什么都不想知道!”   “买东西首先要市场调研!买个冰箱也得货比三家吧!”   “让我走让我走!我就是个卵!”   赵忱之不愧学了十几年柔道,功力深厚,左右“啪啪”两掌就把他们制服了,拖拽着过了走廊,拖进电梯,又拖去地下停车场。   顾裁缝拗不过,只好去开车,嘴里逼逼叨叨不停;吴越相对比较熟悉这个城市,被安排在副驾驶座上带路。   赵忱之说:“你就去找位于繁华地带的,停车方便,但是生意很差的日餐厅,装修好坏倒无所谓。”   吴越问:“为什么?”   赵忱之说:“这还用问?天时地利却做不好生意,说明东西难吃啊。鸠山先生那把刀虽快,斩得顾客血淋淋的,还不是仗着自己手艺好料理口味正宗。”   “要是没有呢?”吴越问。   “那就买市面上最顶级的。”赵忱之说。   这城市中少说百来家日餐厅,上档次的大概十多家,但要说到最顶级,谁也不敢拍胸脯。   他们在三小时内马不停蹄地跑了三个综合商业体,碰到六七家日餐厅,有的赵忱之只是在门口略微看看,有的会进去转一圈,最多也只是喊服务员拿来菜单,他从头到尾翻一遍。   第三个商业综合体的顶楼有个面积约五六百平的花园,一家日餐厅几乎占了整个花园,门面倒也阔气。赵忱之跑进去看,见里头包厢七八个,大厅两个,由于时间晚了只剩了两三桌人。   赵忱之问服务员还有座儿吗,对方虽然客气但断然拒绝,告知还有半小时打烊,不再接待客人了。   “哦。”赵忱之问,“你们寿司拼盘卖多少钱?”   服务员说:“要看你怎么拼。”   “最好的几种拼。”赵忱之说,“你告诉我,我好决定明天点什么菜。”   服务员查了半天,又打电话问同事,这才报了个价格。   赵忱之听了不说话,三人走远一些后,吴越见他不满意,小声问:“怎么了?”   他说:“标价便宜,不够高端。”   “废话!”吴越说,“他们开餐厅当然要做老百姓的生意,不然三个月内就倒闭了,你难道想把一盘寿司卖出一辆车钱?”   “就是!”顾裁缝也说,“赵忱之你也该多接地气,管理五星级酒店了不起啊?都他妈是劳苦大众!”   赵忱之问:“钱呢?”   “没有哇!”顾裁缝咬得很死。   “我要买这家店。”赵忱之说。   “什么?!”顾裁缝大惊。   “我看中了。”   “你死切!!”顾裁缝从来没这么失态过,大大往地上啐了一口。   “我要买。”赵忱之说,“不然我躺下了。”   “你有种躺!”   赵忱之就真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上躺下了,边躺边说:“我的事业都毁了,难道还要脸么?”   吴越无奈蹲下劝:“总裁,您这么做不合适。”   赵忱之说:“我要睡你。”   “……”吴越差点儿没被口水噎死,“您在大庭广众这样说也不合适!”   “我要走啦!”顾裁缝怒道,“想买店可以,容我先做一个月的市场调查,你既然把基金交给我打理,我就要对你、对你死去的爹妈负责!再说你也没带鸠山过来看,万一那老东西不喜欢呢?”   “对啊。”赵忱之盘腿坐起,“鸠山身上有钱,我的钱全都借了给他,等着买酒店的日餐厅呢。”   他迅速给鸠山打电话,问他在哪儿。   鸠山深更半夜还守在酒店外面看拌水泥,债主拉了横幅他也不管,反正不太认识中国字儿。   由于他穿着朴素,在风雨里痴痴呆呆十几个小时不挪窝,那些民间集资的债主们只当他年老糊涂,说不定还有精神疾病,所以也不找他搭话。   鸠山说,阿嚏!我……我在我的餐厅门口,腿……腿好麻啊。   赵忱之说:“你别动,我来接你。”   三个人紧赶慢赶到酒店,赵忱之和吴越跳下去想把鸠山架上车,就这么一两分钟的工夫,顾裁缝居然弃车逃跑了!   赵忱之骂道:“这王八蛋!想从他口袋里掏钱出来太难了!”   顾裁缝已经跑到了马路对面,拢着嘴喊:“就算要买,也得让我去制造一些商业事端,把那家餐厅的价格压一压!”   “还有啊!”他喊,“你跟鸠山说,不要这么死心眼!什么东西非买不可吗?可以租啊!”   他对赵忱之竖起两个中指,骂了句脏话,往小巷子里一闪便不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  那案情是真的,某省某年的大案要案之一嘿嘿嘿。 第三十七章 赶工   赵忱之被人骂了,冷哼着坐上驾驶位,对吴越说:“回去你做做功课,下次再遇到他就替我骂他,我不擅长骂人。”   吴越说总裁放心,下回我带着马克。   他们和鸠山赶去商业综合体,但那边已经整体打烊了,只留下一个员工通道还开着,边上立着保安,许出不许进。   赵忱之急着要带鸠山去看现场,想也不想甩了一沓钱给保安,保安吓得不肯收,又指着监控探头连说不行不行,别害我丢饭碗,把他们推了出来。   三个人围着商业体转了半圈,没找到别的入口,只好回酒店。   路上,赵忱之向鸠山详细解释目前的状况,说酒店的日餐厅纵然能够重新开张,也做不了安心生意,必定有债主殃及池鱼天天上门来闹,还不如另起炉灶,图个清静。   鸠山老头并非顽冥不化,立即就明白了,问赵忱之:“那家商城空中花园里的日餐厅很好?”   “差透了。”赵忱之说,“装修和菜品都不伦不类,明明占着一个得天独厚的花园,却营造不起来氛围,服务员也像没受过训练似的。”   鸠山老头说:“那买下来,合适吗?”   赵忱之微笑:“有我调~教,任何蹩脚餐厅都能变成一流的,况且还有您在。”   “居然夸这么大海口……”吴越侧目。   赵忱之转过脸:“看来你是第一次当扭亏总经理的老公哦?想尝尝开业总经理的鲜吗?”   “别乱讲话。”吴越脸红了红。   “那就让你见识一次开业总经理怎么做事的,学着点儿。”赵忱之说着踩下了油门。   赵忱之果然陷入了亢奋,就是那种喜欢啸聚豪杰、攻城略地的人身上常有的亢奋,简称“会来事”,别看他们平常蔫了吧唧的,其实时刻准备着,一旦有目标在前方诱惑,一秒钟就能切换至积极进取状态。   他开始不爱睡觉,糊弄着吃饭,一天中绝大部分时间都在外头瞎转,鸠山和老让也陪着他瞎转。   吴越总觉得这三人再指点江山也成不了事,没想到仅仅一个礼拜后,他们就和商业广场签下合同,拿到了楼顶花园日餐厅后五年的经营权。   那日餐厅倒是产权明了——业主是一对身处国外的老夫妇,两三年才回一次国,他们委托商业广场帮忙出租铺面,自己只管收租金,其余什么都不问,当然也不理会自己的产业里到底在开什么店。   日餐厅原先的承租方因为经营不善,加上合同即将到期,正准备撤场。商业广场方面正在发愁,没想到有人找上门来要租,简直高兴都来不及,立即给了个优惠价,还承诺水电费用减免。   与买酒店所需要的巨额资金比起来,这里五年租金加起来简直不足挂齿。顾裁缝原本打算制造事端压价的,一看那租金数额,又想到自己的矜贵,便懒得抛头露面,当然也一分钱不肯出。   赵忱之拿到了日餐厅经营权,感觉跟白捡了似的,趁着原承租方撤场的一两个月,与幕僚鸠山、顾裁缝、老让马不停蹄地跑了几趟日本,带回来的东西恨不得有一集装箱。   鸠山是个讲究人,言必称京都,打算按照美学爱好重现打造一个梦想店铺。   赵忱之为了管住他乱花钱的手,向他解释在商业广场那样的地方,顾客消费层次比不得高星级酒店,必须走平民化路线,靠人流吃饭,你把装修弄得太高端,后期难以收回成本。   鸠山不管,照旧买买买,为艺术献身。   在原承租方完成撤场的当天,赵忱之他们从日本请来一个专门造园的设计师。其人童颜鹤发,据说是业内拔尖,相当牛逼。   设计师没带助手,在本地找了个翻译,然后就上来干活。吴越、马克、郝江南、小徐等人便被发配给了设计师,先是帮着施工队将原本毫无美感的花园铲平了,接着又跟着满城走,采买东西。   在这个环节上,吴越和马克的优势终于完全显现。   设计师出生禅修世家,年龄六十有余,每日清晨三点半起床,先是坐禅,诵经,吐纳,扫除,然后才开始沐浴,洗漱,吃早饭,工作;傍晚六点半准时结束工作,吃一顿简单至极的晚餐,又开始坐禅,诵经,沐浴,读书,九点半准时就寝。   看出什么来了吗?   他的生物钟和西饼房完全重合,除了饼房三杰从不念经参禅,以及没那么爱讲究。   在郝江南、小徐和毛汤姆叫苦不迭的时候,吴越和马克却表示从来没遇到过这么好伺候的主儿,以及希望能拜师学艺,学习营造之术,参悟“动”与“静”、“生”与“灭”、“有”与“无”之关系。   老设计师要求挺高,所有的东西都必须他亲自过目,大到一块山石,小到一株花草。庭院里的每一寸地方,不管是水景、露地还是枯山水,都是他监督着一点一滴垒出来的。   他并不在乎时间,甚至也不在乎报酬,是个极致的完美主义者,一段时间过去,吴越他们几个别的没学到什么,美学水准大为提升,爱新觉罗弘历须望其项背。郝江南则日语水平突飞猛进,许久之后她心血来潮跑去报考了个日语四级,居然过了。   造园的设计师刚着手工作,店内装修的设计师便又到了。   这次来的也是个老者,眼神敏锐,头发漆黑,特别京都,人人见了都口称“大师”,这也是个事必躬亲的主儿,好在他带着一堆助手和翻译,没有劳烦到吴越几个人帮忙。   赵忱之和鸠山便成天陪着二位设计师,任由他们指挥,就像大观园里守在二门上听吩咐的小厮。赵忱之在商业体隔壁的一家星级酒店包了七八个长包房,安排设计师和随从们在里面住,打算长期抗战;鸠山则恨不得与设计师食则同器、行则同车、寝则同榻,死忠粉模样。   赵忱之搬到星级酒店长包房里,喊吴越一起过去。吴越却觉得自己再跟着不合适,于是把行李搬到郝江北家去。   没过三天,赵忱之得了空赶来接他,问:“你怎么临阵脱逃?”   吴越说:“什么啊,我就是想替你省点儿钱。”   赵忱之皱眉:“我需要你替我省钱?快给我回去伺候日本人。”   吴越说:“外交要不卑不亢嘛!”   “回去。”赵忱之指着门,“别忘了我们在赶工期,底线三个月,设计师和施工方现下都是我们的爸爸,宁愿自己苦一点,也要把他们安排妥帖。”   吴越问:“你不疼老公了?”   赵忱之笑了一下:“三个月后加倍疼你,现在没有亲热的时间。”   “谢了,不用。”吴越怏怏不乐地背起包袱,跟着他入住商业体旁边的酒店。   到了那儿发现马克已经在了,小徐、毛汤姆由于是本地人,和郝江南一样回家住,每天早晨九点准时来工地报道。五个人金童玉女,互相协作,专门伺候各路爸爸。   吴越终于体会到自己与赵忱之本质上的不同,那就是对方极为专注,做事情的时候心无旁骛,不达目的善不罢休,难怪能够当上集团内部最年轻的总经理。   他也不是野心勃勃,也不是狂飙突进,就是埋头一样一样啃硬骨头,攻坚克难。   创业就是如此,在“一鸣天下知”之前,绝大部分人都是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拖着疲乏的身躯,彻夜不眠地寻找一条出路,以及,绝大部分人找不到出路。   那些失败我们看不见,我们只选择性地看见一些成功的浮光掠影。   赵忱之与普通创业者的区别在于他更有钱,而且有一位非常专业的人士在管理这些钱。   日餐厅内部开始改建不多久,顾裁缝团队就参与了进来。吴越也是第一次知道他有个团队,而且团队里除了裁缝他老人家,每个人看起来都精明果断,能力超群。   裁缝团队帮助赵忱之解决了许多问题,顺便也把吴越几个解放了出来,他们的主要任便务转化为陪鸠山先生四处吃喝。   赵忱之下了死命令,在装修的三个月内,大家要多光顾几个日餐厅,总结它们优点在哪里,缺陷在哪里,除了鸠山外一人写一篇调查报告上交。   吴越问:“万一要是吃死了,能不能追认烈士?”   “不能。”   “战斗英雄呢?”   “也不能。”   “见义勇为称号呢?”   “你推三阻四不愿意去,是不是因为很喜欢在工地拌水泥?”赵忱之问。   吴越连忙说:“还是去吃饭店吧!”   鸠山思忖,觉得国内的日餐厅虽然多,也有很上档次的,但日本料理毕竟是舶来之物,厨师水平也参差不齐,要论正宗,还是本土。于是耐心等了大半个月,等到吴越几个都办好了旅游签证,带着他们一同飞去了日本。   在飞机上吴越感慨:“没想到失业归失业,居然有机会出国了。”   毛汤姆激动得哭了,马克和小徐也觉得似乎在梦中一般,只有郝江南捧着笔记本电脑笔耕不辍,号称在完稿之前,什么与她都是身外之物。   可后来入住日本温泉酒店时,这姑娘吃起大螃蟹来毫不含糊。 第三十八章 温泉   赵忱之原来的计划里也有这次日本的行程,可被杂事耽误了,在飞机舱门关闭前十分钟才赶到。落座后他微喘了一会儿,然后就蒙头大睡,直到飞机降落关西国际空港,在跑道上滑行良久,他依旧没有醒来。   马克把脑袋凑过来问:“赵总这是打算跟机再飞回国内去?”   吴越正从行李架上往下取行李,闻言说:“别管他,他累了,早晚总会醒的。”   赵忱之偏偏岿然不动,吴越只好把他拍醒。他醒后也不多话,拿了箱子登上前来接站的商务车后,戴上眼罩继续睡。   马克、小徐和毛汤姆都激动得不行,用极蹩脚的日语问鸠山先生说既然要去京都,能不能吃怀石料理。   鸠山点头说哟西,既然大家喜欢,我就带你们去吃。   他是餐饮界的大行家,能吃也善吃,凭着同行间的情谊,很顺利就在一家号称百年历史、极难预定、绝对正宗的老店里定好了位子。   但当大家真在餐厅坐下后,兴致却减了一半,因为吃那料理不但讲究审美,还讲究心境,繁文缛节,规矩森严,不敢说话,不敢乱动,又得学习怎样将庭院美景视作食物一同品味,以及宁静淡泊,赏器皿,赏挂轴,赏插花……一顿饭花费不菲,吃完了却有些闷闷的,既不太饱,也有些累,完全没有在自家小店里吃饭时的轻松愉快。   鸠山看出来了,打圆场说:“这家店可能不太适合年轻人。”   吴越他们连忙说不不不,是我们自己高度不够,绝不能让其他年轻人背锅。   由于时间紧张,日本之行最多只能安排三天两夜,鸠山又问想住哪里,回答当然是温泉旅店。   鸠山满口答应,转身又按自己的喜好找了一间位于山中的旅店,号称也是百年,跑过去看后发现小巧玲珑,门面、房屋、院落处处透露出古拙之气,幽谷深涧,树影青苔,竹林苍苍,仿佛时空逆流。   赵忱之喜欢死了这家店,恨不得当即买下,众人合力阻止了他用现金砸老板娘,把他塞进了客房。   鸠山追过去警告说本店由兄妹三人经营,老大七十七岁,老二七十岁,连最小的老板娘也有六十五了,其余三四名员工也都在五十岁往上,你可别做什么出格举动把他们吓出毛病来。这些人年纪虽大,依旧要打理十间客房和餐厅,样样事情亲力亲为,工作量不小。   赵忱之问:“这家店多少钱?”   鸠山说:“你想买店,必须连这座山一起买下。”   “哦,原来是地主。”赵忱之点头。   鸠山奉劝:“日后常来常住,何必占为己有呢?”   赵忱之一怔,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鸠山:“我是不是占有欲很强?”   鸠山说:“你总算对自己有一些清醒认识了,你不是强,而是极强,很难善罢甘休。”   赵忱之脑子里想的当然是吴越,他皱起眉头枯坐,直到鸠山走了很久才回过神,自言自语道:“这应该是优点。”   吴越那边,几个人正在张罗着泡温泉。   小店后院,在更深些的山凹里有一方天然温泉池,面积不大。由于池子形状像个哑铃,两头圆,当中窄,于是因势利导在中间用石块垒起屏障,粗略地分成了男汤和女汤。屏障极矮,高出水面最多二十公分,两边的人可以互相敬茶,握手谈笑。   马克、小徐和毛汤姆早已经迫不及待,脱了浴袍就光溜溜地跳下池子,刚开始被烫得乱叫,后来几乎上了天堂,舒服地只会哼哼。   郝江南怕冷,这时候又是深秋,山中晚间温度只有六七度,再过几天怕是要下小雪。客房距离温泉池还要走几分钟的山路,一件薄薄的浴袍不足以御寒,她想虽然在池子里泡着舒服,但下去之前和上来之后够呛,因此犹豫着要不要下去。   她问吴越,吴越笑道:“你既然来了,为什么不体验一下?”   两人结伴拾级而下,在小径边昏黄庭院灯的引导下往温泉池方向走,一路上果然寒风沁骨,由于缺乏泡温泉的经验,此时最冷的还不是外露的小腿,而是光脚踩木屐。   郝江南缩着脖子进了更衣室,下池子后泡了不到半小时便要走,因为她没有女伴,一个人着实无聊。吴越也几乎只是沾湿了身子,没犹豫便陪她上来,回去路上气温越发低了,草木上开始凝结细细的白霜,走到旅店主建筑时,两人都冻得发僵。   吴越送郝江南回房,房内榻榻米上棉被已经铺好,郝江南迫不及待钻进去睡了。吴越转身往自己房间走,路过赵忱之的屋子,见纸移门紧紧闭着,灯光亮着,也不知道他人在不在,在干嘛。   他犹豫了片刻,最终没去打扰,沿着走廊回去了。   他和马克睡在同一间客房里。马克这家伙什么都好,就是睡觉一惊一诧,半夜里老是莫名其妙叫唤,哭,说梦话,也不知道是胎里毛病,还是近几个月被让皮埃尔吓的。   吴越凌晨一点被他吵醒一次,二点半又被闹醒,这下就再也睡不着了。   长夜漫漫,树影婆娑,手机没有流量,游戏已经玩腻,开灯看书又怕影响马克,想来想去只好裹上羽绒服到外头来。   走廊上悄无人声,所有人都已经入睡,只留了几盏照明的壁灯。今天正好是月圆,夜空晴冷,山中霜月显得又高又远,庭院里的白石枯山水在月光照耀下仿佛雪一般。   吴越没处去,信步往温泉池方向走,觉得周围寂静极了,几乎听到晚秋落叶纷纷而下的声音。   温泉池依然开放,因为有些客人会半夜过来泡池子,旅店没有在更衣室安排人值守,只是每隔几个小时会有员工去打扫一下。   吴越刚穿过更衣室就发现池子里有人,或许是心有灵犀,他知道那人是谁,于是裹紧衣服走近池边,蹲下问:“赵总,愁得晚上睡不着?”   赵忱之正全身沉在温泉水里,隐约听到有人嗡嗡地说话,连忙把头仰起,抹了把脸后发现是吴越,忍不住笑了:“我愁我的,你又为什么睡不着?”   吴越说:“我比你还愁,你与马克同居试试?”   池水齐人胸口,赵忱之踩着池底的粗粝的石头,缓缓地靠过来。他没戴眼镜,湿漉漉的头发往后拢着,灯下望去和平常不太一样。吴越看了数眼,掩饰性地干咳一声,撇过了头。   赵忱之问:“你下来么?”   吴越拒绝:“泡的时候舒服,出来时太冷。”   赵忱之笑着说:“泡个温泉而已,瞻前顾后。你站在岸上就不冷吗?”   当然冷,薄羽绒抵挡不了深山的寒气,吴越正不由自主地打着哆嗦。   赵忱之说:“我有个折中之策,你可以依旧穿着衣服,泡泡双脚驱寒。”   吴越多疑地看了他一眼,他笑道:“干什么?担心我吃人?”   吴越挑眉,找了块毛巾叠好坐在身下,然后脱木屐脱袜,把脚伸进了温泉池。水面齐到他的小腿肚上方,他舒服地叹息了一声。   赵忱之靠着垒石提议:“要不下来一起吧?”   吴越指着更衣室方向说,“我知道你打什么主意。看到那边装着一只红外线探头了吗?那应该是安保上用的,你可别行为出格,被日本朋友抓了现行……”   他话还没说完,赵忱之突然凑过来在他小腿上亲了一口。他吓得连忙高高缩起脚,但因为太冷,数秒钟后又不得不放了下去。   “你来劲了?”他瞪大眼睛。   “那个探头是坏的。”赵忱之微笑,“你听不懂日语所以不知道,老板娘在晚餐期间还跟鸠山提到过这事,说探头线路坏了好几个礼拜,请来修的人却最早也要下周才到。”   吴越结巴着说:“就算坏了也、也……这是公共场合,总有人来来去去,你别……”   赵忱之说:“今天入住旅店的只有我们几个人,你觉得还有谁会在这时候过来?”   吴越突然用手掬水泼了他一脸,怒道:“按照规矩这时候就该乖乖赏月、联诗!寒塘渡鹤影!”   “嗳?”赵忱之说。过了片刻他反应过来了,笑着接上:“冷月藏花魂。你真讨厌,杂七杂八乱打岔。”   吴越提防着他报复性泼水,然而他还是手下留情,只绞了一块热毛巾放在自己头顶上,一副很闲适,当真要赏月的样子。   吴越暗自松口气,他却突然在水下扣住了他的双脚脚踝。   “你又、又干嘛?!”   赵忱之轻声警告:“我稍微一用力你就下来了,为了你的羽绒服,为了你不用泡到明天早上等马克送衣服,建议你不要挣扎。”   吴越只好僵着不动,赵忱之便用手指轻轻揉捻着他的脚踝、脚心、脚趾和小腿,确实不知道他想干嘛。   “聊、聊天吗?”吴越硬着头皮继续打岔。   “聊。”赵忱之似乎很满足于目前的状况。   “聊什么?”吴越问。   “聊你吧。”赵忱之仰望渐渐偏西的圆月,柔声说,“除了在你妈妈墓前的那一次,其余时间你似乎对过去都闭口不谈。母亲去世后,你是在哪里长大的?”   吴越闷声说:“在郝江北和孙江东家。”   “哦……”赵忱之点头,“都对你好吗?”   “挺好的,我还差点儿被改姓了郝,然而郝爸郝妈夫妇不符合国家规定的收养条件。”吴越说,“只一点不好,眼睁睁看着郝江南从小甜甜沦落为地下工作者,实在痛心。”   “这么说你与郝江北、孙江东是发小,原先是同学还是邻居?”   吴越摇头:“既不是同学也不是邻居,江北和江东都比我大几岁,江南又比我小一点。这事一言难尽,你要听吗?”   赵忱之颔首说要。   吴越咬着下唇,央求:“那你放手,让我好好说。”   赵忱之动作已经有些露骨了,他的手甚至沿着吴越的膝盖往上探去——和所有严格遵守泡温泉规则的人一样,吴越在日式浴袍下面没穿什么。 第三十九章 快看   赵忱之听到他让自己放手,便笑着问:“你上过谈判桌没有?”   吴越摇头,把嘴唇咬得愈发紧了。   “我上过。”赵忱之说,“你知道谈判的流程么?先是各自提条件,再是各自让步,最后互相妥协达成一致,无论如何都不要亮出底牌。你向我提要求,那我就要提条件了。”   “停了吧……实在是……”吴越隔着衣料抓住他不安分的手,满面红潮。   “我的条件是让我亲一口。”赵忱之说。   “啧!”吴越知道对方难缠,不达目标不罢休,最好的应对方法是一开始就满足他,于是把额头凑过去。   赵忱之摇头,勾勾手指示意他压低些。吴越便又低了些,赵忱之在水中站直,单手扶着他的面颊,月色溶溶下献上一个极深长的吻。   吴越知道自己的心在跳,后来思维停止了,他的注意力不得不集中到纠缠纠葛的嘴唇上,以至于对外界所有的一切都置若罔闻。   仅仅是几秒钟,他突然觉得动情不已,仿佛是一股阴燃的热焰从水中腾起,沿着悄无声息地赵忱之传递,不可遏制,焚烧得他满脑子灰烬,连天上云破月来,身下岩石古池都看不见了,到底身处何方也全然不知。   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赵忱之的另一只手还在他的浴袍里,而且揉捏的更不是地方。   他垂着头,略有些长的额发遮住了眼睛,突然伸手勾住赵忱之的脖子。后者意识到了,便撤出舌尖,在他的下唇不轻不重地咬了一下。   “你……咬我干嘛?”吴越低声喘息。   “我担心你突然扑下来,衣服泡了汤。”赵忱之笑着说。   “再来吗?”吴越盈盈地望着他。   “算了。”赵忱之笑,“那门口的探头是好的,我刚才撒谎了,说不定日本朋友正在监控室里观摩呢。”   吴越一怔,那股阴燃之火顿时变成了明火,“轰”地烧上了他的脸,他说:“你你你……你你……你简直!”   他挣脱了要走,赵忱之赶紧拉住笑道:“还是骗你的,世界上没有一个酒店的监控探头会对准澡堂。那个探头有个半圆外壳你看不清楚,其实里面的镜头对着温泉池侧面的树篱,当然也不是防贼,而是提防野猪、猴子什么的闯进来。”   “你滚!”吴越低吼。   “好好好我滚我滚。”赵忱之拉着他的浴袍一角,“你别走!”   吴越又咬了半天唇,几乎要把那里折磨出血来,才恨恨地重新坐下,把双足伸进温泉池。   赵忱之说:“还是聊天吧。我也要克制自己不要做出更值得纪念的举动来,以免日后要把这座山买下。”   吴越问:“买山干什么?”   赵忱之说:“为了买回忆啊。他们是捆绑销售,要买这个池子就必须买旅店,而想买旅店就必须买山。”   “少作妖。”吴越冷冷地说。   赵忱之又背靠在岩石上,继续刚才的话题:“你和郝、孙两家是怎么认识的?”   “不是我,是我妈。”吴越低头,双手摆弄着羽绒服上的拉链扣。   “郝江北的妈妈姓周,孙江东的妈妈姓李,她们两个和我妈一样都是芭蕾舞团的,但两人不是主要演员,本身条件一般,年龄又偏大,混了好几年始终是个伴舞。当年文艺界的光景很差,芭蕾舞又太不接地气,没地方演出,发不出工资,人人都有一肚子牢骚,加上外面市场经济轰轰烈烈,周、李两位阿姨就干脆辞职下海了。”   赵忱之问:“那你妈妈呢?”   “我妈有特殊津贴。”吴越说,“但是她好景不长啊,二十五岁时突然得病了。”   “然后呢?”赵忱之问。   吴越叹息了一声,涩声说:“然后就唏嘘了,我妈那样众星捧月的人物,真正落难了生病了,跑来搭救她的却是两个原先不太看得起的人——周阿姨,李阿姨。”   “再然后我妈就死了,后事是由她们两家料理的,丧事虽然简单,却帮我妈选了一块好墓地。当时永宁山陵园刚开发,还没几个人知道,郝江北的爸爸阴差阳错转到了那边,只花了极少的钱就买下来了,现在想在永宁山安家落户,价钱可就翻了几十倍不止啦。”   “你母亲没有亲人?”赵忱之问。   吴越摇头:“没有。我妈的确有红颜薄命之嫌,命运很坎坷,连自己的父母都不知道是谁,早年间就是被收养的。养父母收养她的时候年龄很大了,还没等到她二十岁就相继去世。唯一幸运的是,我养外婆有个妹妹,当年虽然快七十了,依然可以当我的监护人,以避免我按政策被送到福利院去,日后户籍、学籍也好办理。我这个养姨婆婆没有能力亲自照料我,却坚强地活到我十六七岁几乎快成年了,堪称老当益壮。”   赵忱之点头:“所以你在郝孙两家轮流长大。”   “我在江北家的时间长一些,”吴越说,“江东他妈妈有次被人骗了一大笔货款,弄得好几年举步维艰,房子都不得不卖了抵账,我不好意思去再帮人家添一双筷子。”   赵忱之又问:“你是哪个大学毕业的?”   “985。”吴越说。   见赵忱之没反应,他耸肩:“当然是假的。我当时没有上大学的奢望,初中毕业后便去了职高,后来机缘巧合考到了大专班,但是不能换专业,还是旅游管理。”   他浅浅一笑:“赵总,所以我是科班出身的服务员,行家里手啊!”   赵忱之也笑了:“不枉我疼你一场。”   两人轻声细语地聊天,渐渐夜更深了,寒风瑟瑟,吴越虽然不冷,却困了,上下眼皮止不住打架。   赵忱之拍拍他的腿,说:“回去吧,明天还有任务呢。”   吴越朦胧地点头,从温泉水里拔出脚胡乱擦干,穿上鞋袜,走到更衣室外边等赵忱之。   不多久赵忱之也穿着浴袍出来,揽着他说:“走。”   吴越很顺从地跟着走,赵忱之淡淡说:“明天鸠山要带我们去神社。”   吴越打了个呵欠:“……嗯,哪个神社?”   “伏见稻荷神社,去看千本鸟居,你有什么心愿就现在想好,明天向神明祈愿。”   吴越终于把眼睛睁开了些:“心愿么……”   赵忱之双手合十,分开拍了两下又合起:“我看来要去求个姻缘。”   吴越嗤地一笑,快走了几步。   赵忱之在山间小径上抬头,望着月亮:“你刚才提到诗,我也突然想到一段。”   吴越随口问:“什么?”   赵忱之勾手:“附耳过来。”   吴越担心对方又耍诈,站着没动,赵忱之便贴过去耳语:“夜与逝去的日子接吻,轻轻在他耳旁说道:我是死,是你的母亲。我就要给你以新的生命。”   吴越愣怔,赵忱之吻他,咬他,然后放开,走了。   吴越等了将近两分钟才捂着唇追上,绯红了脸问:“什么意思?”   “你猜?”赵忱之迈进自己的客房,当着他的面把纸门拉上了。   吴越依旧捂着嘴,像根木头似的转身往自己房间走去。   房内马克睡得正酣,呼噜声此起彼伏一声大过一声,吴越奈何不了他,只好把棉被搬到角落里睡。幸亏马克由于生物钟的缘故醒得很早,刚过五点钟就跑到山上遛弯,吴越便趁着这一点清静时间,在月没星稀、黎明到来前睡着了。   第二天他们果然去神社,但是去得晚了,以至于别的景点都难以顾及。反正他们不是来日本玩的,而是来吃的,于是夜间又去了一家名声如雷贯耳的寿司店打牙祭。   吃完了这家店他们才顿悟,为什么鸠山在中国如此受欢迎,如此站在厨艺的金字塔顶,因为他所谓的“正宗”日本料理里,至少有30%的妥协——他做出来的东西是改良过的,是刻意调整以适应中国人口味的,比如他对寿司米饭酸度的削减,就不知道在暗地里试验过多少回。   鸠山这个心机太君。   当天他们没有在温泉旅店住,而是住在清水寺附近的一家现代化酒店,打了半夜的斗地主。   由于始终牵挂着国内诸事,一行人的日本之行匆匆结束。   终于,紧锣密鼓的三个月后,商业广场小天台的重装即将完工,日餐厅主体建筑包括外边的日式园林,都呈现出一种肃穆、清冷、宁静的美感。   据说园林设计师的灵感来自于西芳寺,一座位于京都的古刹,又叫做“苔寺”。寺院内遍布青苔,曲径通幽,游客如果不是有极强的耐心,舍得时间等待,又不怕预约流程的麻烦,甚至根本没有参访的机会。   当然商业广场的楼顶可没有条件养青苔,意思到了也就罢了。   装修收尾,两位来自京都的大设计师和助手们都回过去了。   鸠山不怕装修遗留的有害气体,早晨眼睛一睁就往餐厅跑,熬到半夜三更再回酒店睡觉。他细心琢磨餐厅内外的每一个角落,每一处陈设,突然他提出某块墙面应该有一幅壁画,否则显得太空落落太冷清。虽然留白也是艺术,但现在的顾客不是每一位都能领会这种艺术。   赵忱之觉得反正设计师不在,没人管手管脚,想折腾就折腾吧,于是请他自便。   鸠山刚想再花重金从日本请一个人过来,欧阳却带着某艺术家毛遂自荐,说那人才高十八斗,学什么像什么,别说日餐厅壁画,就算莫高窟壁画也能画得八九不离十。   大家赶忙去看那艺术家,发现其还算有些风度,但只要欧阳在场,就显得唯唯诺诺,畏畏缩缩,一脸倒霉样。有时候欧阳突然说话,他就吓得连画笔都甩掉。   吴越背后问欧阳:“这艺术家什么来头?”   欧阳反问:“你不记得他?” 第四十章 有车   吴越想了一会儿, 没在记忆中找到这个人。   欧阳说:“这就是你不如赵总的地方,赵总都记得。”   “谁啊?”   “这不就是开枪打我们的那个。”欧阳说。   “咦——?”吴越惊异地大喊,“他?霰弹枪?!”   欧阳点头:“是啊, 胆子挺肥是吧?”   “他当时带着面罩啊, 赵忱之怎么记得?”吴越问。   “这说明赵总脑子好使,过目不忘。”欧阳相当赞许。   事实并非如此, 赵忱之只是从欧阳正经有限公司的经理们口中听说了。而且还听说艺术家以及同伙被抓住之后,在大灯泡下面烤了大半夜, 听死亡摇滚乐, 最后什么都招了。不但招了, 还积极交代自己秘密印刷《挺进报》,就是江姐在被反动派抓住之前主管的那份报纸。   这地下印刷厂的厂长从国内顶尖的美术学院毕业好几年了,可是不学好, 主要工作经历是跟着前辈们瞎混。   去年艺术家团体混到欧阳公司掌管的仓库。当时帮忙管仓库的是对七十多岁的老夫妇,看上去挺朴实,却是正经有限公司的退休干部。   艺术家们兴冲冲入驻,以为捏上了软柿子,仗着自己人多势众, 只交了一个月房租便想赖账, 于是被欧阳连人带铺盖扔了出来, 挨个打了一顿, 由此埋下了复仇的种子。   吴越对此印刷厂厂长倒是颇感敬佩, 觉得其人除了赖账不好,倒是快意恩仇, 面对欧阳和赵忱之都敢放枪,世界上还有他什么不敢的?只可惜他在酷刑之下难以坚持初心,且《挺进报》落入了敌人手中,再也起不到宣传政策法令,报道胜利消息的作用了!   印刷厂长果然身手不凡,拿着一张二尺多间见方的日本风景画,只花了一个多礼拜,便将其放大临摹在整面墙上,占地足有十几平米,内中风物居然能不变形,看上去还更细致了。   欧阳十分欣赏,劝他去造假画子,比当厂长挣钱多了。   厂长也似乎为自己的天赋所震惊,画完了壁画后,还成天蹲在店里端详,越看越喜欢,越看越悟道,最后被鸠山介绍到日本学造园去了。   随着装修整理工作的完成,各项开店的手续也都加急办完,万事俱备,剩下的就是想店名,做招牌。   大家想了好几个名字,都不太合适,尤其老让提出的那几个法文店名,更是不伦不类。鸠山回忆抄家当天自己与法院的遭遇战,只提出一个字——鲔。   赵忱之问:“高级餐厅叫鲔?”   “鲔。”鸠山强调。   “好吧,鲔就鲔。”赵忱之说,“也是从花鸟鱼虫里面选的。”   挂上古朴的木头招牌,试营业的前一晚,赵忱之决定召开全体员工会议。   想当年在酒店开员工大会时,二三百号人济济一堂,如今只剩了八大金刚,分别是:赵总自己、鸠山师傅、吴越、徐光芒、马克、郝江南、让皮埃尔、毛汤姆。   其中老让还不算,他在同一栋楼上盘下了自己的甜品店,营业面积虽然小,其野心却很大,要做网上最红的。   赵总也不算,他绝不会亲自去做店里的任何一件事,油瓶倒了都不扶,只负责差使人。   八个人围着长条桌坐下,鸠山捧着茶笑眯眯的,反正他听不懂,只负责出样。   赵忱之第一句话便惊心动魄:“我们要做好亏损三年的准备。”   其余人叫道:“三年?!”   赵忱之说:“餐饮毛利率低,我们前期投入多,加上水电人工原材料租金税金等成本,三年能扭亏为盈就不错了。”   “那这三年岂不是很没奔头,反正都是亏钱的。”吴越说。   赵忱之倒无所谓:“高星级酒店许多也是亏损,我们又不是夫妻老婆店,指望着赚些小钱养家,挣不挣钱,怎样挣钱,关键还是在于运作资本,我最遗憾的就是不能掌握此店的产权。”   其余人说:“听不懂!”   “那就不讲了。”赵忱之说,“总之六个月内没有起色,我们便可以另做打算。”   “怎么打算?”   赵忱之说:“我在某某山庄旁边发现一块风景绝佳的好地,里头一座高级会所去年关门了,花园抛荒,房子空着,我觉得到可以买下来重新弄……”   他还没说完,除了鸠山,其余人都凄厉地喊道:“赵总,让我们消停几天吧!!”   赵忱之说:“你们这些对未来没有丝毫规划的家伙。”   “多少条命都不够你老人家规划的!”其余人哭诉。   赵忱之又问:“在酒店的员工里,在座的都是到最后一天还在坚持上班,其余同样上班的人你们还有印象吗?”   马克想了想:“有,西餐厅和大堂吧有几个小姑娘,直到法院进门了还在抓紧时间收拾,总台的两个女孩子也没走。”   “有她们联系方式吗?”   马克点头。   赵忱之说:“给她们打电话,只要她们愿意来,薪酬从优。”   吴越问:“为什么?”   赵忱之笑道:“酒店分崩离析,我这个总经理都绝望了,从副总到部门中层都走得差不多了,她们在那种情况下还不跳槽,准时到班,甚至能坚守岗位做事,这不就是职业操守么?我们‘鲔’餐厅也需要这种傻人。再说她们都是熟手,还省得花时间培训。”   郝江南说:“我哥也坚持到最后一天,只是看见法院闯进来吓得跑了。”   “那也请他来。”赵忱之说,“以后餐厅所有设备的正常运行就全靠他了。”   “保准没问题!”郝江南拍胸脯,“我老妈才见不得他成天呆在家里呢,连个单位都没有。”   赵忱之微笑:“可惜此地不是当年之酒店,养不起专业维修工。”   郝江南一怔。   “除非他还兼职后厨工作。”赵忱之补充。   郝江南说:“尽管艹他!”   赵忱之说:“下面是一件更重要的事,你们都知道公司法人是我,总经理自然也是我,那么诸位有没有合适的副总人选?”   吴越嗤了一声:“就这么几个毛人还选什么副总?”   赵忱之望着他:“那么就你了。”   “?”吴越指着自己的鼻子。   赵忱之问大家:“有意见吗?”   大家连忙摇头:“没意见!”   吴越慌得站起来:“不、不是……你们……你们也太草率了!我一个跑堂的,说不定还得帮老让卖奶茶去,我能当什么副总啊?!”   老让说:“你不一样,你是总经理老公嘛!”   “这也、也太……我可不行!你们别把我架在火上烤,我有几斤几两自己心里清楚!”吴越焦急地转向赵忱之,“副总负责干嘛的?”   赵忱之说:“跑堂。”   “……”吴越说,“您是打算再挨一枪吗?”   赵忱之忍不住笑起来:“工资财务、对外联络部分由顾先生那边代理了,经营和人事部分我管,又没有基建工程,又没有十几个互相交织牵制的部门,副总除了跑堂和洗碗,还能做什么?”   “还可以迎宾啊!”吴越喊。   赵忱之说:“那也行,只不过你得穿女性和服。”   “……”吴越说,“算了。”   “就这么决定了。”赵忱之围笑,“大家欢迎吴总!”   其余人戏谑地鼓起掌来,吴越居然也跟着鼓掌,说谢谢大家伙儿的信任,以后我一定好好干!   马克说:“你倒适应得挺快。”   吴越说:“好歹是升官了。”   “你现在最想干嘛?”马克问。   “给我妈上坟,”吴越说,“报告给她这个好消息。”   赵忱之最后说:“其余的事情等我想到再说,总之三天后试营业,大家做好准备,加油!”   散了会,他拉住吴越:“吴总,你跟着我。”   吴越问:“去哪儿?”   “先拜访朋友,再去上坟。”   “什么朋友?”   “当然是欧阳。”   吴越皱起眉:“怎么?你现在跟他是过命的交情了?三天两头去看他。”   赵忱之也不否认,说:“首先他帮我照顾了狗,其次我拜托他试营业期间每天都派一些人来排队,为我们的‘鲔’餐厅造势。”   “他的人?”吴越说,“那来了还不跟山口组开会似的,正常客人都吓得不敢上门了。”   “他会去外面雇人的,佣金从我这里出罢了。”赵忱之说,“等两个月试营业期一过,市场做起来,我就要搞饥饿营销,和当初酒店日餐厅一样,不说提前一周,至少必须提前三天定位子,否则恕不接待。想那些米其林日餐厅,就算提前一个月也未必能预约到呢。”   “祝你成功。”吴越说。   他顿了一会儿,问:“饥饿营销,难道你想在商业广场的楼顶搞米其林餐厅?”   赵忱之眨眨眼,狡黠地说:“为什么不呢?”   他搭上吴越的脖子:“走吧。”   吴越说:“先去看我妈,我妈重要。”   “我是要去和欧阳谈事情的,令堂殁了。”   “殁了也比欧阳好啊!我妈现在是佛菩萨,他欧阳往小了说就是个混混,往大了说也是个混混,有什么了不起?再长几年能当国贼吗?”   “行行行,听副总的。”赵忱之说着去开车。   那辆越野车被他停在地库的偏僻处,好几天没动用了。那天也是巧,下去的时候,发现周围上百个车位居然就这孤零零的一辆车,物管连这一区域的车库灯都没打开,一片漆黑。   主要原因是当天周一,又逢暴雨,商业体人流量骤减。   “好清静啊。”赵忱之感慨。   两人摸黑上了车,关上车门,在昏暗中赵忱之突然歪过头来亲了吴越一下。   吴越捂着脸问:“干嘛?”   赵忱之说:“反正没外人在,趁机向吴总表白。”   “跑堂的副总?”吴越噗嗤笑了。   赵忱之觉得他笑得极美,一时间把握不住,指着车后座说:“这车虽然旧了,空间倒挺宽敞,趁着周围没人,我们就在车后座上运动运动再去探望岳母吧!”   吴越脸顿时涨得通红,咬着下唇说:“你别乱来,小心老子揍你!别还没等日餐厅开业,就要办你的丧事!”   “揍我?可是我学过十几年柔道啊。”   赵忱之勾起嘴角,突然按下锁车键,放下方向盘朝他扑过去。   吴越叫道:“别……”   但这时候插翅难飞,似乎只有任人宰割一条道。   “别……公共场合!”   “这是在我的车里,私人领地。”   “有监控!”   “拍不到,灯关着,柱子挡着,这里几乎是死角,只要你别闹出太大动静。”   “有人来了!”吴越挣扎。   “嘘,我怎么听着没有。”赵忱之摁着他,叼住他的耳垂,低哑地说,“你这么聋的耳朵,让我吃了算了……”   ——————————————   几十公里外,顾裁缝。   “不用给赵忱之换车,”他对团队里的某位干将说,“他开我的旧车足够了。那进口车出厂是七座,我改成了五座,后排座位比房车还宽敞,多舒服啊!说起来我都不舍得给他!”   干将问:“赵先生不介意?”   顾裁缝啐道:“他介意个屁!成天就知道哄老公开心,毫无原则,没体面的东西!”   十几公里外,欧阳。   “赵忱之这个人到底怎么回事啊?”他吸着通红的鼻子叫道,“说是看中了这块山庄的地皮,约我一起过来踩点,我他妈都等了他一个多钟头了,这深山老林的,冻死我啦!”   他手下某经理说:“要不你打个电话催催?”   欧阳骂道:“能打我早打了,关机啦!”   几公里外,郝江南。   “赵总让我出来买戒指。”她对同行的马克说,“说是买翡翠的,看不出他年纪轻轻,品味却这么老气,慈禧太后才喜欢那些个翠啊玉的。”   马克问:“你对翡翠有研究?知道什么A货B货的?”   郝江南说:“当然不知道,但他吩咐过就挑最贵的买。喏,金卡都给我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本文完结,心情特好,今年最后一个月我保证一个字儿都不码!   这篇《墙头马上》2007年开文,今天才写完,真是蹉跎。   回头想想当年为什么要坑?因为我忙着升职和结婚;现在想来,如果当年就辞职,专心玩网游的话,我应该也混出一点名堂来了。   在这里我有人生领悟要告诉大家:   ——炼器没有规律!砸装备要适度!游戏只是数据!远离……(住口吧你   好在本文总算是写完了!如果明年我心情好、有空,再回来填坑哈! 第四十一章 番外 细节   细节一, 吴越后来是怎么被压迫的   吴越当天不怎么顺利,因为老让的甜品店在高峰期忙不过来,打电话喊他过去帮忙。他去了,在小店里滑了一跤,磕到了腰。   然后顶多十五分钟,赵忱之突然出现,不由分说拉他回去。他不肯, 说老让一个人分身乏术, 没办法应付, 于情于理应该帮一把。   赵忱之搂过他的脖子,在他耳边说:“我已经提醒让皮埃尔三四次了,人工不但是成本,也是资本,无论如何也不能在此项上面节省, 没有人能单独撑起一个店。自信可以,甚至刚愎自用也可以, 但都要维持一个度,超过了这个度, 就是蠢猪!我不可能一直帮他提供免费的人力资源。”   吴越说:“可你以前还说让我卖奶茶。”   “嗯, 是说过。”赵忱之,“但那时情况不同。”   质朴如吴越,顿时就生气了,觉得赵忱之对朋友太苛刻,老让是他的朋友, 也是大家的朋友啊!   其实赵忱之很大程度上是心痛老公,怕他累着,奶茶店劳动强度太大了——如果老让使唤的是马克或者郝江北,他必定不会找上门去领人。   但他一以贯之的毛病是凡事不爱直说,总是迂回,迂回就容易叫人误会。   吴越气哼哼地回了家,打了一盆子蛋液,这已经是他的习惯动作,恼火、郁闷、挫败就打蛋。   赵忱之追到厨房问:“又哪里惹你不高兴?”   吴越不说话,埋头打蛋。   赵忱之说:“那我道歉行么?”   吴越白了他一眼。   赵忱之便勾起嘴角笑了,又问:“用实际行动道歉行么?”   他当然指的是划重点。   吴越这人也有毛病,不管经历过多少次,该装还是装傻,该害羞他还是害羞,他虽然脸都红了,却坚持继续打蛋。   于是赵忱之站起来,上身越过料理中岛台,抓住他的手腕,把他鼻尖上的一点儿蛋液舔走了。   “……”   吴越腿软了一下,感觉身体里所有的血液正在往脑袋上蹿,但他居然仍在打蛋,一直打蛋,咣咣咣咣,铛铛铛铛。   赵忱之一边笑一边回去坐下:“好定力!说点儿什么吧,这样怎么行呢?”   吴越垂着眼睫问:“说什么?”   “比如,我现在能不能去洗澡?”赵忱之恢复托腮的姿势。   吴越打了一会儿蛋,突然抬头大声道:“我管你洗不洗澡,蜕不蜕皮,从今往后我要和你分床睡!”   “……”赵忱之扶着桌子站了起来。   他直勾勾地看了吴越半天,说:“可惜当初那一剪刀没把你砸死。”   这回吴越反应很快:“啊?干嘛咒我死?”   赵忱之面无表情地说:“因为我调了半天情,却换来了这么一句败火的话,与其如此,还不如一边擦拭你的遗照,一边惋惜好。”   他说着扭头走了。   ——其实是去洗澡,今天他想多折腾会儿。   但吴越不知道,以为他真生气。两分钟后,他放下蛋液盆子偷偷溜出厨房,看他在干什么。   赵忱之正在洗澡前例行摸狗,嘴里说些什么乖女儿乖宝宝,好棒好棒之类的。   吴越咬着嘴唇问:“你……你要不要吃柠檬派?”   赵忱之往沙发上一趟,懒懒道:“吃啊,性生活不能过,口腹生活总要过吧。”   吴越立即回厨房去了。   赵忱之继续摸狗,小声对它说:“兔子啊,你看你爸真是透明的,什么都放在脸上,连闹别扭都不会,不过这事儿我可不教他。”   他坐起来看了一眼厨房方向,冷静地告诉兔子:“等下我就去收拾他。”   兔子说:“呜咽,汪!”   赵忱之仿佛回答似的说:“不能告诉你,你小女孩不要打听这些。”说着他揉揉兔子蓬松的鬃毛,抱抱它98公斤的身躯,跳下沙发去洗澡了。   等他洗澡回来,却发现吴越哭了。   吴越双手撑着料理台,低头掉了几滴泪。   赵忱之后退一步,吩咐兔子说:“兔子,快……”这时他想起兔子只是条狗,于是赶紧自己跑去拧了一条热毛巾回来。   吴越不接他的热毛巾,无声地哭了一会儿。   赵忱之惶惑地站着,知道自己绝对说错话了,什么“剪刀砸死你”、“遗照”之类的,因为吴越的母亲早逝,他并不是很爱听这些。或许从别人嘴里说出来不打紧,但他赵忱之毕竟特殊。   这时候最好的解决方法是抱住他,吻他,然后卖力地用实际行动道歉,但那人发起横来有时候软硬不吃。   赵忱之张开双臂从身后搂住他。他果然有招,居然用头骨去撞击赵忱之的下颌,然而赵某人十几年的柔道生涯也不是白过的,急速地改变体位避开了。   赵忱之真的只是想向吴越道歉、求爱而已,不知为什么居然和他扭打了一会儿,终于专业战胜了业余,把他摁在了料理台上。   吴越轻呼:“腰!我的腰!”   赵忱之掀开他的上衣一看,见其后腰上有一块淤青,顿时脸色阴沉了下来,问:“谁干的?”   吴越挣开他,把上衣拉下:“没有谁,是我自己撞到了。”   “撞哪儿的?”   “老让店里的桌角上。”   “以后再也不许去了。”   吴越翻个白眼:“那老让打电话叫唤该怎么办?”   “那宁愿我去帮忙,也不许你去。”赵忱之说。   吴越终于噗嗤笑了:“你赵总这样金贵,居然也会卖奶茶?”   赵忱之说,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又聊了几分钟,赵忱之觉得危机暂时过去了,胆子又壮了起来,说:“既然你喜欢打蛋,我天天买给你。”   吴越打蛋就是为了发泄情绪,可不是因为喜欢,便随口说:“好啊,我打蛋,你负责料理。”   赵忱之于是放心地去洗衣服,走到门口,不知是鬼使神差,还是有意为之,突然建议道:“我们今天晚上可以换个花样,你把……”   吴越“当啷”一声放下打蛋器,把一盆蛋液全倒进了锅里,放油、点火、加香葱段全炒了。   “……”赵忱之问,“做都做了,为什么不好意思谈?”   吴越把锅铲扔了过来,赵忱之准确地接住,奉送回去。   吴越愠怒地炒鸡蛋,一言不发。   赵忱之说:“我爱你。”   吴越眯起眼睛,心想你这什么玩意儿,没头没脑的。   “我爱你。”赵忱之凑到他脸颊边再次说。   然后他伸出手去关火,摘下他的锅铲,放在厨房台面上。   “你爱我么?”他贴着他的面孔,鼻尖对鼻尖地逼问。   吴越绯红着脸:“……不知道。”   “唉,你爱我。”赵忱之说。   他拦腰抱起吴越进了房间,嘴里说些什么“身体力行”,吴越挣扎着说自己没洗澡,兔子则蹲在门外,大煞风景地一直挠着门。   ———————我是换花样的分割线——————————   细节二,赵忱之是怎么被请进去喝茶的   “赵总是吧?”   穿便衣的中年人坐在赵忱之的对面,和颜悦色,声音不高不低。   “我姓李,你可以叫我老李。”他伸出右手。   赵忱之伸手和他握了握:“你好,李处长。”   老李指着边上一位青年人:“他姓朱,叫他小朱就行。”   “朱处长你好。”   老李坐下,开门见山:“这次请你来呢,是想向你了解一些情况,主要关于你们酒店业主方集团。哦,你不要紧张,我们知道你是刚刚到任,美籍华人对吧?”   “对。”赵忱之说,“我一定配合。”   老李说:“赵总想必有所耳闻了,贵业主方的案件已经给我省、我市造成了很大的负面影响,省委的意见是必须彻查到底,所以出于程序考虑,我们请你过来谈一谈。请问你在担任酒店总经理一职之前,与刘庚发有没有接触?”   赵忱之摇头:“没有接触,我是飞回国内后,才和他见了第一面。”   他说的是真话,老李颔首认可。实际上赵忱之的情况他们早就查得一清二楚,喊他来的确只为了走程序。   “那么你对刘庚发的印象怎样?”   赵忱之微微歪着头,做思索状:“很开朗,热情,健谈,嗓门大,语速快,似乎朋友遍天下。”   “唔。”老李点头,边上的小朱笔头不停,忙于记录。   “所以赵总,你觉得作者写这段到底是为什么呢?”老李问。   “普法。”赵忱之说。   ——————————普法的分割线———————————   细节三,孙江东是怎么当祖宗的   孙江东的医院最近出了一个小事故。   当然不是他出的,他是专业医生,是他的手下的一名护士粗心大意,给患者拿错了药。   其实那患者是看着她拿错的,当场既没有提醒,回去也没有吃,后来却借机生事,嚷嚷着要报官。   孙江东吓得不行,打算提半挂烂香蕉亲自登门赔礼道歉,连说辞都想好了,什么医院虽小,但也是生活来源,万一被卫计委连锅端了,一家老小就只能等死,一方百姓(以地痞流氓为主)也就没了福祉。   他正发愁,欧阳来了,只说:“交给我。”   果然半天之后,那患者偃旗息鼓。   孙江东问欧阳:“你是怎么跟他谈的?”   欧阳说:“我又没说话,是钱在说话。”   “嗯,”孙江东点头,揉捏着微微作疼的眉心,“我知道了,谢谢。”   欧阳凑过来:“你不用说谢,你到底什么时候才停业?我养得活你!”   孙江东说:“不停业,谢谢!”   医院所处的位置是城中村,房屋私搭乱建,居民鱼龙混杂,街道不太干净,河水肮脏发臭,空气中充满了刺耳的忙乱与嘈杂,与几公里外整洁宏大的CBD中心比起来,这儿真是垃圾场。   但医院是个例外。二层小楼虽然陈旧,外墙却长满爬山虎,显得绿意盎然。孙江东从叔叔手里继承下这里后,又将门面和院子修葺一新,越发显得干净清爽,像模像样。   守着这间小医院,孙江东觉得自己的人生实现了一大半。   欧阳堂而皇之地把这里当成家,放着自己的豪宅不去住,天天和孙江东挤阁楼,自己解释说:万一受了伤,救治方便。   于是医院也不仅是医院,还隐隐透出指挥部的豪情来,正经有限公司的各色人等成天故作凝重地来来去去,好人家的——尤其是姑娘家——都不敢上门了。   孙江东最恨这一点,每天睡觉前、起床后,都要絮叨几句。   他有时候说:“欧阳,你也该带着铺盖卷滚蛋了吧?”   有时候问:“欧阳,你能不能把你手下的经理们也给我带走?”   还有时候发狠:“再不走老子给你们颈动脉上一人来一刀!”   他发狠的这次是大清早,欧阳正在外间盥洗室里刮胡子,满腮帮肥皂沫地问:“祖宗?你说什么呢?没事儿吧?”   孙江东咬牙切齿:“没事!”   欧阳晃荡过来,像一个相面先生那么观察他:“双颊泛红,眉间有怨,你在发谁的脾气?有人逼债?”   孙江东说:“没有!”   “踢馆?”   “没有没有!”江东套上他的白大褂,推推眼镜往外走。   欧阳把他拦住:“祖宗,护士发错药那件事算是了结啦,但如果还有人欺负你,一定要跟我说。”   江东把偏着头,思考是不是要在他脸上打一拳,可又没那个胆量,只好含混地答应。欧阳仍然不放开他,孙江东暗暗恼火,一抬头和他对了面,突然展颜一笑。   欧阳眨眨眼睛,不知所谓:“好祖宗,你笑什么?”   孙江东反而消了气,打掉他的手往楼下走:“笑你蠢。”   大欧高举着剃须刀横竖堵着,故意把泡沫蹭在他脸上,他一个巴掌过去骂:“恶心不恶心?”   欧阳闪过,突然扑在他身上搓着揉着,就像兔子那只圣伯纳犬一般没皮没脸,要亲要舔。   孙江东忍了一会儿,突然眼疾手快抽掉他的睡裤腰带,他反射性地去提裤子,孙江东趁机下了楼。   “祖宗,你……你回来啊!”欧阳提着裤子喊,“我我我……我那个了,那个生理上……我……硬……”   “怀孕了再跟我说!”孙江东吼。   “……”   “我怀上了……”欧阳特别委屈,扭捏说,“来嘛,真的……” 本书由 zhangqiaozhen 整理 请手机用户输入m.jjxsw(久久小说网五个首写字母).com直接访问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