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 微醉的阳光 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如何成为一个合格的反派BOSS 作者:幕琅 文案 系统:作为一个合格的反派,我们的目标是—— 陆修:让天道之子为你生为你死,为你洗白爬上床。 系统:喵喵喵??? 多年后,系统:辣鸡宿主,毁我青春,费我资源,我就不解绑,我就BB! 概括:这是一个反社会的反派BOSS,是如何在机缘巧合之下不断被命中注定的宿敌踩刹车,从而走上了所有人都认为他本性是好人,只是因为爱而不得走火入魔才变成反派的“情圣”之路的故事;是一个脑子有问题的蛇精病如何在一个个离奇的转折中走向可爱又迷人的反派角色的故事。 #八一八那个最受正派欢迎的反派BOSS# #全修真界都以为主角是情圣# #所有人都觉得天道之子应该为了世界和平舍“身”取义# #作为一个看牢的反派喽啰,我发现被抓的女修士都在跟我安利我们BOSS和老对头BOSS的CP,求问我怎么应对比较好?在线等,急# CP:陆修泽(魔道BOSS)X闻景(正道BOSS) 阅读指南: ①强强,主攻,每晚十点更新; ②彻底放飞自我的文,主角真·心狠手辣·深井冰·没下限(最后一点很重要),慎入; ③作者君随便写,大家随便看,反正这不是篇正经的文,谢绝考据党; ④作者君只是在讲两个苏爆了的人如何(搞)在一起的故事,不控攻也不控受; ⑤洁党免扰。 内容标签:强强 天之骄子 系统 主角:陆修泽 ┃ 配角:闻景 =========================== 第1章 初见(一)   夜,深夜。   当山门檐下的风铃被冰寒的山风吹动,发出比山风更冰冷的铃声时,在思过崖后山山洞中处盘膝打坐的陆修泽慢慢睁开了眼。   他心有所感,站起身来,长袖一振,那用来困住他、好叫他“安心思过”的大阵,就这样在他面前悄无声息地闭合,露出了通向山洞外的通道,和山洞口处跳动的火色。   哦?火?   难道是他的好师尊终于忍不住,想要将他烧死在山洞里么?   但很快地,陆修泽就否定了这个猜测:他的师尊乃是贯日真君,就算其为人蠢笨顽固不懂变通,却好歹也活了三百余年,没有心机也应当有阅历,所以,即便贯日真君再如何看不惯他到想要杀了他,也不至于想出“烧死他”这样傻气的办法来。   那么,究竟发生了什么?   陆修泽漫步走出山洞,洞口处即是悬崖峭壁,低头一瞧就能看到弥漫的山雾,以及山门那轻轻摇动的风铃。这时,原本应当守在山门处的两个弟子,不知在何时不见了踪影,而远处择日峰的主峰上,却是火光冲天,象征着毁灭的颜色,将天与山烧成一色。   原来火烧之处,并不是他所在的思过崖,而是择日宗的主峰,择日峰么?   陆修泽挑眉望去,只见此时此刻,择日峰主峰大殿的方向,火色蔓延,人声沸腾,依稀可见其中人影摇动,声色忙乱,竟就像是山下闹市一般,全然不复平日里的静谧仙气。   陆修泽遥遥看着这一幕,冲天火焰映入他冰冷漆黑的眼中,融成了沉沉的笑意。   “难得见到择日宗有这样的狼狈模样,”陆修泽暗想,“倒是新奇得紧。”   ——如此绝景,真是难得一见啊。   陆修泽又向前一步,站在了悬崖的边缘,负手而立。   山风吹动了陆修泽的长袍,衣角鼓荡出猎猎声响。他身着白衣,远处的火光遥遥映照在他的身上,就像是救世的仙人,但当他畅快一笑,眉间眼角伪装的温柔如冰雪消融,露出了里头天生的风流和冷酷后,却又像是灭世的魔头。   终于,系统忍不住冒头来煞风景了,语带不满,道:“你这么悠闲,就不好奇择日宗里发生了什么?”   陆修泽眼中含笑,语调是天生的温柔多情,语意却颇为凉薄,道:“不管发生了什么,总归是与我无关的。”   系统便是看不惯它宿主老是这幅“世界怎么样关我屁事”的装逼样,更不满自己跟宿主绑定多年竟然还没抢过主导权,于是忍不住开口刺道:“你就怎么知道是跟你没关系的?如果我说是天道之子终于来了呢?”   天道之子?   听到这个从系统跟他强制绑定后,就一直在他耳边念叨的“宿敌”,陆修泽终于提起了两分兴趣:“哦?”   系统哼哼两声,对陆修泽的反应十分满意,得意道:“怎么样?那个天道之子,你宿命中、注定会杀了你的人,终于走向了他传奇人生的开端,而你——作为他人生中最高的垫脚石的你,又有什么感想?”   陆修泽道:“有点有趣,他长相如何?”   系统:“……”   喵喵喵??   这就是你的感想?   系统:……辣鸡宿主。   系统被气得心肌梗塞,不想再说话,而陆修泽却望着那火光,有些恍神起来。   二十年前,他也是在这样盛大的火焰下,拜入择日宗门下的吧?   从他拜入择日宗门下直至今日,不知不觉,竟已经有二十年了。   这二十年来,他顶着他师尊的挑剔和苛刻,从一个普通的外门弟子,升至择日峰一脉首席弟子,这一路上的艰难险阻,难以同外人道。在择日宗里,谁人都知道,他陆修泽是温文尔雅实力高强的大师兄,平易近人,是择日宗众多弟子中最能付诸信任的人。   但在唯有陆修泽自己知道,他怕是世上最不能信任的人。   陆修泽从小就知道,他同世上的大多数人都不太一样。   他喜欢血和火的颜色,也喜欢美好的东西倒塌崩裂的那一瞬间。他对于死亡没有敬畏和惧怕,对于同类也没有的感情和怜悯,就算是在那场毁灭了他家乡和家人的大火中,他也从未升起过诸如痛苦和悲悸的心情。   这应当就是陆修泽与常人迥异的地方了,或许他的师尊贯日道君,也正是看出了这些深藏的恶,所以才会对他百般厌恶吧?   这个念头在陆修泽脑中一转,随即又被他扔至脑后——随意吧,反正他也从未关心过贯日道君心底对他到底是怎么个看法,即便在外人眼中,他们是比父子更为亲密的师徒关系。   可是父子又如何,师徒又如何?   对陆修泽来说,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向来无趣,而寻找有趣的东西,才是他活在世上的最大的动力。   但什么是有趣的呢?   毁灭的火焰,崩毁的山海,在死亡中挣扎的生命之花,还有所有美好的东西濒临灭亡的那一瞬间——这些对陆修泽来说,都是有趣的东西。   但叫陆修泽感到颇为不满的是,这二十年来,择日宗里让他感到有趣的东西越来越少——二十年前,在陆修泽刚拜入择日宗门下时,恰逢择日宗外忧内患,倒是叫陆修泽遇见了不少有趣的事物,然而随着动乱的逐渐平息,择日宗对他的吸引力也在日趋下降,若不是今夜这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和那个突然冒出来的天道之子,恐怕过几天后,择日宗就能得到陆修泽叛离宗门,破门而出的消息了。   所以,也可以说,天道之子的离奇出场,反倒是将陆修泽在魔头的路上稍稍拦了栏,难怪陆修泽忍不住道了声“有趣”。   既然这么有趣,他是不是应当过去瞧瞧呢?   陆修泽想了想,却又摇头。   一月前,贯日真君与他门下三个弟子陆修泽、秦汀芷、魏谌四人路经村庄,恰逢狼群袭村。   这对于凡人来说,或许是灭顶之灾,但对于修士来说,却是再微小不过的小事,但就在这件小事上,陆修泽却与贯日真君有着不同的看法。   贯日真君认为,狼群袭村,捕食村民,自然是死有余辜,但陆修泽却认为村中猎户众多,想来平时没少进山上捕猎,以狼为食,如今地位调转,成为狼群口中餐,也不过是一饮一啄而已,修士不应当插手。   贯日真君听后大怒,灭杀狼群后就将陆修泽带回择日宗,不顾其他两个弟子的苦苦哀求,命陆修泽跪在祖师牌位前认错。   陆修泽跪是跪了,但因心中懒得敷衍贯日真君,所以跪了三天也没有认错的意思,于是贯日真君越发怒气勃发,连择日宗其他长老的求情也不听,直接将他扔进了思过崖,并亲自布下大阵,同陆修泽道“什么时候想明白了,再什么时候出来”。   陆修泽自认自己想的十分明白,并不想要跟贯日真君低头,同时心里也不是很瞧得上贯日真君的布阵手法,只不过犹豫自己叛门而出的时机,这才老实待在阵中罢了。   可关了一个月也不见贯日真君松口,陆修泽心中也是颇感无趣,正准备这两天就破阵而出,叛门离去。   但就在这一晚,那传说中被天道眷顾的天道之子却出现了。   陆修泽早听系统说过,他陆修泽的性格有着天然缺陷,偏偏在修炼上的天资卓绝无二,二者相加之下,他注定会在魔道上越走越远,成为一代魔头,大兴魔道。而为了平衡正魔两道,遏制魔道势力坐大,天道定然会在正道中选中一人,给他诸多气运奇遇加身,扶持他与陆修泽抗衡。   ——整整三千年的正魔两道对持雏形,就在于他们二人之身。   陆修泽不信天道,也不信系统,甚至不信自己会成为魔道大兴的契机,但在被系统在耳边念叨了这么多年的“天道之子”后,他到底还是对所谓的“天道之子”生出了两分兴趣。   因此,这时的陆修泽也不急着走了,转身走回思过崖的山洞之中,复原了身下的大阵,又盘膝坐了回去,没有妄自离山,而是安静地等待着和天道之子相遇的时机。   但陆修泽万万没想到,相遇的时机,竟然来得如此之快。 第2章 初见(二)   三天后,一个意料不到的人,拜访了陆修泽。   当那人的声音在思过崖响起时,便是陆修泽也不禁感到了三分诧异。   “大……大师兄……”   腼腆羞涩的声音从山洞外传来,陆修泽抬头望去,只见一个身着墨灰色布裙,发鬓上只是意思意思地戴上了一支铜钗的少女站在山洞口,拘谨又紧张地将自己的手交握在身前,好像只要陆修泽稍稍大声些,她就会像兔子一样蹿走。   老实说来,这个少女的打扮瞧起来灰扑扑的,不起眼极了,甚至衣裙的颜色还会给人一种肮脏的感觉,但世上偏偏有一种美人,就算穿着再邋遢不堪的衣衫,也难以掩盖她半分姿颜,因为即便是再繁复的华服,在她容貌的衬托下,也会如同地上的污泥一般肮脏。   而这个少女,陆修泽的师妹秦汀芷,正是这样的美人。   只见秦汀芷远远地站着,连抬头来看陆修泽都不敢,只是细声细气地传达着贯日真君的意思:“师尊说……让大师兄你去观真殿一趟。”   陆修泽微微笑着,温和道:“师尊可有说他是何意?”   秦汀芷摇头。   陆修泽一顿,又道:“说起来,今日怎的是来唤我?三师弟呢?”   秦汀芷欲言又止,最后抬头飞快地瞥了陆修泽一眼,后又低下头,小声道:“师弟他……昨日便下山历练去啦。”   下山历练。   是了,一月前的争执之始,本就是贯日真君同弟子三人,送门下最小的三师弟下山历练,怎料途中遇上狼群袭村,后又是他被罚思过崖,这才叫三师弟把行程耽搁了下来。如今,想来贯日真君的气也该消的差不多了,所以想起途中折返的三师弟魏谌后,便叫魏谌继续他的历练。   ——逻辑很对,但时机却不太对。   然而陆修泽实则并不是很关心这些事,于是稍稍想想后,便不再理会,起身向秦汀芷微微一笑,温声道:“那我们便走吧。”   虽说这一遭是秦汀芷带着陆修泽离开思过崖,然而最后却是陆修泽走在前头,秦汀芷低头亦步亦趋地跟在陆修泽身后,咋一瞧去,倒像是被关禁闭的是秦汀芷而非陆修泽。   或许是因为前几天的大火将外头散漫历练的弟子召回不少,一路上,陆修泽路遇的同门比平日里多多了,凡是见着陆修泽的择日宗弟子,够身份的无不上来见礼,不够身份的也远远停下脚步,向着陆修泽微微低头,待到陆修泽远去后,才匆匆离开。   对于这一切,陆修泽早就习以为常,并不放在心上,但他身后的秦汀芷却在这时微微一叹,道:“大师兄……果然很受尊敬啊。”   陆修泽没有在意,道:“不过是因为我们是师父的弟子罢了。”   “不一样的……”秦汀芷抬眼,悄悄看了陆修泽的侧颜,又赶紧低下头去,脸上飞起两片晕红。   大师兄他……真好看啊……   秦汀芷艳羡地想着:大师兄果然是宗门里最好看的人,难怪听说大师兄今日解禁后,师兄弟们都纷纷来偶遇大师兄了……咦,等等,为什么来偶遇大师兄的是师兄弟呢?   秦汀芷陷入了谜之沉思,而这时,观真殿也到了。   观真殿坐落于离择日峰最近的观日峰上,虽然只称作“殿”,但却占据了观日峰的大半个山头,是仅此于宗门主殿的建筑。而这个山头和这座观真殿,竟是完完全全属于贯日真君一人,可以任由贯日真君处置,由此足以见贯日真君在择日宗中的地位。   来到观真殿前,秦汀芷无声退下,陆修泽则是推门而入,独自穿过几进的前院,走向正殿。   正殿的大门敞开,叫陆修泽远远地就看见了端坐在蒲团上的贯日真君,以及跪在贯日真君身前蒲团上、背对着陆修泽的小孩儿。   陆修泽既然已经看到了贯日真君,那么贯日真君不可能看不到陆修泽。但贯日真君偏偏眼皮也未曾向陆修泽抬一下,反倒是看着自己身前的小孩儿,道:“你要拜师,可老道我偏偏已经不收徒很多年了。”   拜师?   陆修泽脚步微顿,随即又像是没有听到一样,继续向贯日真君走去。   “老道长,你这么大年纪了,难道还要跟小孩儿耍赖吗?”小孩儿急了,跐溜一下从蒲团蹦跶起来,属于孩童的软糯声音带上了气鼓鼓的情绪,大声道,“你明明跟我说好的了,只要我回答上你的三个问题,你就会破例,收我当弟子的!”   “呿,谁说老道我要耍赖的!”贯日真君翻了个老大的白眼,在小孩儿面前将为老不尊这四个字诠释得十分透彻,然而陆修泽却知道,一股莫大的威能却越过小孩儿,降临在他的身上,将他牢牢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陆修泽心中不悦,脸上表情却分毫不露,遵照贯日真君的意思,安静待在了原地。   贯日真君继续道:“你不是还有一个问题未答么?若你连这个问题都能答上来,我自然收你为徒!”   小孩儿拍拍胸脯,豪气云干:“你说!”   贯日真君差点要被这小孩儿给逗笑了,咳嗽一声后,这才板好了脸,道:“我问你,有一个以打猎为生的村庄,遇上了狼群袭村,你是帮还是不帮?是帮人还是帮狼?”   “这还不简单!”小孩儿脱口而出。   贯日真君捻着胡须,道:“小心点儿,小家伙,如果这个答案不让我满意的话,你前两个问题答得再好,也是没有用的!”   贯日真君遥遥望向了陆修泽,而早已明白贯日真君之意的陆修泽不动声色,心中漠然。   原来,这就是贯日真君叫他来的意图么?   让他来看一场好戏?   看就看罢,左右他也是无事,不过奇怪的是,为何这戏的另一个主角,却是这么个小孩儿?   被贯日真君这样一恐吓,原本想要直接说出答案的小孩儿果然卡了壳儿。他低头想了想,约莫盏茶功夫后,这才抬起头来,道:“我已经想好啦!”   贯日真君点点头:“说罢。”   小孩儿认真道:“我要帮人。”   贯日真君道:“为什么?猎户平日里吃狼,这时候也不过是被狼吃了,一报还一报,有何不对?”   小孩儿不但没有反驳,反而点头道:“的确没有不对。”   贯日真君不太高兴了:“那你又为何要帮人?”   “世上有很多事的,但更多的却是大大小小的圈子。狼群是一个圈子,被狼吃的羊是一个圈子,吃狼的人也是一个圈子。而在这些圈子里,无论是狼吃羊还是羊吃狼,无论是狼吃人还是人吃狼,这些都是理所当然的——大家都是吃饭,都是为了活下去,本质上是一点区别都没有的。”小孩儿将手背在身后,小小的身影分明还带着几分圆滚滚的可爱,但话语中却已经显出了几分庄严肃穆,“是的,这些都是理所当然的,但对我来说,帮人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我不是狼,我是人呀!”   “我既然生而为人,那么自然要站在人的圈子里,从人的角度来说,为人着想。”小孩儿道,“就好像我们豫国和楚国的交战,说到底也只是人和人之间的矛盾——人和人打架,难道有高低的分别吗?没有的。可是如果豫国和楚国打起来,我身为豫国人,难道不去保卫自家的家国,反而要去为楚国着想么?才不会啦,我可是豫国人啊!”   这时,原本只是为了教育教育陆修泽的贯日真君,也不由得为小孩儿的话语带走了大部分的注意力,道:“那照你所说,若人将狼群屠杀殆尽,又或者是豫国灭了楚国,你也是要拍手叫好了?”   小孩儿肩膀一塌,刚刚还在的肃穆感瞬间消失无踪,嘟囔道:“哎呀,我最讨厌跟你们这些把天聊死的人说话啦,就不能不钻牛角尖嘛!”   贯日真君好气又好笑地曲指,在这小孩儿的额上弹了一记:“别胡说八道,快回答我!”   小孩儿捂头,不满地嘟哝几句后,道:“当然不会啦。”   贯日真君道:“这又是为什么?”   小孩儿理直气壮道:“因为除了人、除了豫国子民之外,我还是我自己啊!我看不得狼群屠杀村民,难道我就能看得村民屠杀狼群吗?我能帮豫国抗击楚国的入侵,难道我会帮豫国入侵楚国吗?人在世上又不是只能有一个立场,这么简单的事情,老道长你难道不明白吗?!”   贯日真君道:“但如果你一定要在其中做出一个选择呢?”   “我不选!”小孩儿斩钉截铁道,“世界上既然没有十全十美的事,也定然不会有百死无生的路!只要努力,一定能够找到办法的!”   贯日真君抚着自己的胡子,盯着眼前的小不点,呵呵轻笑了起来,然后,这轻笑又变成大笑,笑声中尽显舒畅:“好,好,好……小小年纪,却已然明心见性,斩去魔障,我果然没看错你这小子。”   “那你呢?”冷不丁地,贯日真君抬起头来,目光电射,向陆修泽道,“你明白了吗?”   小孩儿吓了一跳,惊觉自己身后有人,扭头向陆修泽望来,但在看清陆修泽的瞬间,小孩儿睁大眼,愣在了原地。 第3章 初见(三)   你明白了吗?   贯日真君这样问着,神色凛然肃穆。   陆修泽目光微垂,蓦然笑了起来:“弟子明白了。”   是的,直到被这小孩儿一语道破,陆修泽才明白……明白他为何无心无情、无惧无怖,也明白他为何不同情怜悯任何人。   一切的一切,只因他从未将自己当做人类来看。   世上的万物都有自己的立场,为自己的种族、国家、亲人,乃至为自己谋求利益,都是天性使然。   但他没有这样的天性,所以他没有立场,也没有心。   ——这就是答案。   原来,这就是系统同他所说的“缺陷”么?   陆修泽万万没有想到,这样的缺陷和答案,竟不是他自己想通发现,而是被一个连少年都称不上的孩童点醒……世事难料么?   想到这里,陆修泽抬眼向那孩童望去。只见那孩童七八岁的模样,衣饰华贵,看得其出身不错,再加上这孩童玉雪可爱,目光灵动,湛然有神,右颊边有一个浅浅的酒窝,不笑也笑,十分讨喜,想来在家中也应是千娇万宠。   按理来说,这样长大的孩子莫不是目中无人心比天高,然而听他方才所言,却是不偏不倚,中正平和,虽然陆修泽觉得这孩童还是过于心慈手软,但也能看出其家教是难得地好,再加上他能直接面见贯日真君,接受拜师的考验,其背景也应当是大有来历,也不知道是哪一家出来的少年天才。   倒是……有趣。   陆修泽不由得多看了孩童几眼,而接收到陆修泽目光的孩童则是目光发亮,炯炯有神地看着陆修泽,表情十分雀跃,像是想要同他说些什么。   一旁的贯日真君倒没有注意到孩童的异样,盯着陆修泽瞧了片刻后,微微松缓了脸上的神色,道:“我只盼你能真心想明白了。”   陆修泽眼神不躲不闪,温声道:“自然是想明白了。”只不过此“明白”非彼“明白”罢了。   贯日真君反倒奇怪了,没有想到这么轻易就说服了陆修泽,不由得追问道:“此言可是真心?”   陆修泽道:“弟子何时说过谎话?”   陆修泽从不说谎,他只误导和隐瞒。   贯日真君一想陆修泽往日作为,也是点头:他这弟子,虽然性格迥异常人,但倒真是从未对任何人说过谎。   想到这里,贯日真君老怀大慰,觉得他终于将自己这个大徒弟从歧途给掰了回来,于是看一旁的孩童也越发顺眼起来,对着孩童和颜悦色道:“小子,虽然老道士我早已说过不再收徒,但既然你已答出我的三个问题,那么老道士我自然不会食言!”而且,光是冲着他能将陆修泽掰回来这一点,贯日真君也愿意为他破个例。   听了这话,孩童原本黏在陆修泽身上的目光,瞬间转到了贯日真君的身上,整个人都像是被点亮了,喜笑颜开,就差要原地蹦起来了。   “但你也别高兴太早!”贯日真君此时又向着他泼了冷水,“闻家的小子,我早就跟你说过,我择日宗心法霸道,虽然也有以巧胜出的法门,但大多却是以力破巧的路子。你资质虽也称得上良才美玉,然而我择日宗法门却同你的资质不怎么相合,你可想好了,当真要拜我为师,入我择日宗?”   陆修泽打量了孩童一眼,以他的眼力,自然看得出这孩童在灵力的修炼上堪称资质绝佳,然而与此同时,陆修泽也看出,孩童从小就养尊处优,骨骼肌肤从未淬炼过。如若这孩童当真想要修仙,陆修泽觉得,最适合孩童的宗门,应该是以灵养身、以气御敌的隐云宗,或是以控制灵火炼丹绘符而著称的御灵谷,而非是择日宗。   然而孩童却想也不想,向贯日真君跪下,坚定道:“是的,真君,请收我为徒吧!”   贯日真君又摸了摸自己的胡子,盯着孩童,不发一言,把孩童看得越发忐忑,然而陆修泽却知道,贯日真君这是对孩童越发满意了。   终于,贯日真君将孩童吓了一把,满足了自己的恶趣味后,这才点头,道:“好,今后,你便是我贯日真君的第四个徒弟了。小子,你俗家姓名为何?”   孩童高兴极了,虽然强忍着不失态,但颊边的酒窝抿得越发可爱,道:“我叫闻景!”   “啥???”一直装死的系统,这时突然在陆修泽的脑子里大叫一声,声音里透着十二分的抓狂,“闻景??闻景?这小子说他叫闻景?!闻景为啥会在这儿?他怎么要拜入你师父门下?他怎么要跟你做师兄弟了?这不对啊!这剧本不对啊我说!!是谁跳戏了?!”   明明应该只是拜访择日宗而已,为什么变成了拜入择日宗门下,而且还是跟陆修泽一个师父?!这是提前引发正魔大战的节奏吗?!   陆修泽眉头微皱,不知道系统在大呼小叫些什么,有些不耐,在脑海中冷冷地同系统道:“闭嘴。”   “闭啥嘴啊!啥闭嘴啊!你知道这闻景是谁吗?!”系统崩溃了,怒怼陆修泽,“他就是天道之子啊,就是你的宿敌啊,就是以后要杀你的人啊!但现在他成你师弟了你造不造啊!”   天道之子?   被天道选中的人,就是他——闻景?   陆修泽心中微动,原本漫不经心的目光不由得在孩童身上凝住了,本来对孩童的两分兴趣蓦然化作五分,于是,当下便将孩童,也就是闻景,看得越发仔细起来。   贯日道君听了闻景的名字,也是微奇,道:“你就是豫国闻家的闻景?那些小字辈里最聪明的闻景?”虽说凡人界跟修士的联系并没有外人想的那样冷淡,但能够穿至贯日道君耳中的名字,可想在凡人界里是有着怎样鼎鼎大名。   闻景嘿嘿一笑,挠了挠头,道:“没那么厉害啦!”虽然嘴上这样说着,但闻景眼睛却是亮晶晶的,整张脸上都写满了“快来夸我”。   陆修泽看得心中微动,顺口道:“盛名之下无虚士,师弟既能被众人承认,那必定是天资聪颖,而从方才的那一番话看来,师弟不仅是聪明,更是见微知著,闻一知十。像师弟这样的人,自古以来,都是阅尽万万人后才会出现一个的——你本是天之骄子,又何必妄自菲薄。”   陆修泽平日里向来不说这样好听的话,但这只是因为他觉得没有这个必要,而非是不会。   如今,对着这让他颇有兴趣的闻景,陆修泽也愿意多说几句话来试探,更何况陆修泽心中也正是这样认为的,所以说起这些话来,竟是显得真挚诚恳,情真意切,让本来想要求夸奖的闻景眼神飘忽,脸上微红,反而害羞起来。   陆修泽看着闻景的反应,心中微讶,觉得闻景越发有趣了。   系统眼睁睁看着这一幕,觉得有些喘不上气来,颤巍巍地说道:“宿……宿主,你别是……看上了这个天道之子吧?”   陆修泽奇怪道:“你为何会这样想?”   系统本想反驳,可是再仔细想想,又好像没什么不对,于是,系统暂时抛开这件事,转而提出了另一个意见:“那你什么时候杀他?”   像闻景这样被天道眷顾的人,向来是难杀得很。系统为了避免夜长梦多,当然是要选闻景最弱小的时候干掉他。原本,按照系统最初看到的命运走向,闻景这天道之子本来是撞不到陆修泽手上的,更不可能跟陆修泽成为同门师兄弟,就连系统也以为它要等到陆修泽叛门后,才能找到机会去逮闻景。可也不知道这一切是哪里出了错,本应该在最后时分才王见王的两人,竟在最开始的时候、也是闻景最弱小的时候撞上了——天赐良机啊,这都不下黑手,那还对得起陆修泽的反派身份吗?!   然而陆修泽本就是系统遇见的最清新脱俗的反派,于是陆修泽这会儿便继续了他清新脱俗的风格,道:“我为何要杀他?”   系统好悬没吐出一口老血来,道:“他以后会杀你啊!”   陆修泽道:“若他能杀我,那就是我技不如人,杀了也就杀了。”   系统:“……”   系统:你果然脑子有病。   系统气得肝疼,还好陆修泽这时补了一句,道:“不过,若他让我感到无趣了,不必你说,我也会杀了他。”   系统振奋起来,道:“是啊,这才是反派的风——”   陆修泽:“这样的话,下一个被天道选中的人应该也会有他的有趣地方吧。”   系统:“……”   系统:不好意思风太大我没听清,你刚刚是说想要杀了没趣的人好让天道弄几个有趣的人给你?   系统隐约觉得,自己这一次的反派养成怕是要砸……不不不不,怎么能这么丧气呢?就算养成不了最邪恶的反派,但还能养成最清新脱俗不入凡尘的反派啊!   另一头的闻景和贯日真君,不知道陆修泽心里已经在衡量着弄不弄死闻景的想法了,相处的气氛颇为温馨。   随口拉了几句家常,又叫陆修泽和闻景相互介绍后,贯日真君便琢磨着怎么安置闻景了。可贯日真君既不愿执事弟子插手观日峰内务,自己又对内务放手多年,于是一时间竟然两眼一抹黑,连观真殿外哪座山有空房都不知道,更别提安置闻景了。   如何是好?   贯日真君眼神一飘,落在陆修泽身上后,顿时一拍脑袋,有了主意。   “陆修泽,既然你身为大师兄,那么你小师弟的一应事务,便由你负责吧,反正同为师兄弟,你们本就该相望互助,如今也不过是稍稍提前罢了。”贯日真君和蔼和亲地说着,十分顺手地将闻景塞陆修泽的手中,“对了,左右你也无事,那么教你师弟引气入体这件事,你也顺便做了吧。”   陆修泽抓着被贯日真君塞过来的闻景,脸上的笑容第一次有些僵硬,觉得自己身上好像突然多了口锅,而被他抓着的闻景却是适应良好——或者说适应得太过良好了——向陆修泽甜甜一笑,一口应下:“好叻!那就麻烦大师兄了!”闻景转头又向贯日真君说道,“我会乖乖听大师兄话的,师父放心吧!”   贯日真君一脸慈爱地看着闻景,然后转脸看了陆修泽一眼。   陆修泽眉毛微挑,笑得一脸温和,“师父放心便是。”陆修泽慢吞吞地说道,“我也会好好看顾小师弟的。”   作者有话要说:  系统:我觉得你可以开始物色下一个人选了。   天道:哦,刚好我也是这么想的。   系统:是吧,我就说……等等,哪里不对? 第4章 闻道(一)   陆修泽又一次梦见了那场大火。   他四岁时见到的那场大火。   陆修泽清楚地知道,贯日真君一直对他的身世心怀怜悯。那一天,在贯日真君路径楚国,捡到六岁的陆修泽时,恰逢陆修泽出生的那个村庄被卷入了修士之间的争斗,被烈火烧作灰烬,唯有身为弃儿的陆修泽在村庄外头,逃过了一劫,但那时的陆修泽也不是很好,呆呆地望着那场大火,不哭不叫不动,就像是被吓傻了一样。   因为这个缘由,贯日真君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提及过陆修泽的过往,唯恐触碰了陆修泽的伤心事,而在那之后,贯日真君也再也没有想起要问那些过往了,所以贯日真君并不知道,六岁那年的火,并不是陆修泽第一次见到的大火。   ——早在陆修泽四岁的时候,就见过这样焚毁一切、吞噬生命,席卷了希望和生命的火焰。   而在这场梦里,陆修泽像是又回到了四岁的那年,又感受到了心中扭曲的愤怒,和几乎贯穿了心脏的痛苦,然而那个时候的他连说话都未曾学会,自然也并不明白,这种将五脏六腑都要拉扯开的痛苦,对他而言究竟代表着什么。   在那无星无月的夜里,他在村庄外的山上坐了很久很久,满身污泥又衣衫褴褛得连乞儿都不如的他,在酷烈的山风面前没有丝毫抵御的能力,只能任由山风一点点卷走自己身上的温度。他能听到森冷诡谲的咀嚼声从山林的不远处传来,也能看到一双双绿油油的眼睛时不时从他身上扫过,但当他在山林坐了大半个晚上却仍然活着的时候,他做了个决定。   他进入了村庄,翻进了一个农户的后院,找到了那户人家堆放柴火的地方,然后放了把火。   火焰蔓延的速度是多么地快啊,快到那户人家老老少少十数人竟然一个都没能逃脱。   当那被风卷起来的血腥火舌向他的脸舔舐过来的时候,他并未感到恐惧,当那惊慌的惨叫和哭嚎在耳畔回响时,他也没有感到怜悯——他只是觉得,他空洞洞的肺腑和心脏,终于被这火焰给填满了,一种掺杂着痛苦和快乐的古怪情绪滋生出来,明明痛得他喘不过气,却又让他脸上忍不住露出了笑。   火。   大火。   带给他毁灭,也带给他新生的火。   多么美啊。   美得他忍不住将这一幕铭刻于心,二十二年来从未忘过分毫。   但这样深刻的记忆,究竟是因为美,还是因为痛?   陆修泽不知道,也没有兴趣知道,但从那以后,他就迷恋上了火。   可这样壮烈的火焰,在陆修泽的生命中也只出现过三次。   第一次,它几乎将他带入坟墓,第二次,它带给他新生,而第三次……   “大师兄!”细碎又活泼的脚步声哒哒地靠近,还没有来到陆修泽的门前,就已经嚷嚷了起来,软糯的童音里带着开心和亲近的意味,“大师兄!你起来了吗?!”   陆修泽蓦然惊醒,睁开眼后,才发现应当是盘膝在床榻上打坐的他,竟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还梦里看到了自己很久都没再想起过的往事。   对于修士来说,每一个梦都是指引,也是警示,那么这个梦,是代表着什么呢?   “毁灭呗。王见王,不是毁灭还能是什么?”系统插嘴道,“不过说起来真是意外啊,虽然早就知道你丧心病狂,但我还真没想到你四岁的时候就能干出灭门的壮举啊,不错不错,了不起!我果然没看错你!对了,你怎么想到要去做这事?”回想梦里陆修泽的表情,系统总觉得哪里不太对,也怪陆修泽,都绑定二十年了,竟然也一句都没跟它提起过六岁之前的事,口风真严啊。   系统心里觉得陆修泽真是一代辣鸡宿主,绝对有着高度的沟通障碍,但陆修泽并没有理会系统的问题和诽谤,脸上的表情瞬间被温和的笑容覆盖,若无其事地起身开门,对着门前高度只到他腰部的小闻景笑道:“怎的这么着急?现在——”陆修泽看了看天色,“才不过寅时刚过吧?”   闻景一愣,掉头看了看天色,果然是凌晨四五点的样子,这才发现自己是真的起太早了,于是不好意思地把手背在身后,低头小小声道:“我……我只是想到今天大师兄会开始教我引气入体,所以……那个……”闻景仰起脸,“要不大师兄再回去睡一会儿?”   在闻景被贯日真君丢给陆修泽的第一天,叫陆修泽忙碌了一整天,才从那些废弃的空屋子整理出一间勉强能住人的地儿,于是引气入体这样的事,自然也只能等到第二天才来教导了。对于闻景这样的小孩儿来说,修仙这样的事,恐怕是非常令人兴奋的吧?   陆修泽摸了摸闻景的头,突然想到了他刚到观日峰上的情景:那时的他也是这样迫不及待地追求力量,迎接新的人生吗?   并不是如此,那时的他迎来的最迫切的问题,其实是学习如何说话,学习识字——果真是天差地别啊,这就是被天道眷顾的人和被天道厌弃的人的差别吗?   陆修泽没有半分不悦,反而对这古怪的命运生出了莫名的期待来,于是不由得笑道:“既然已经起了,何必再睡?走罢,我们去演武场。”   天道之子?   虽说资质绝佳,但也只是相对来说,比他资质更为出众的,在这方世界里可谓数不胜数——这样的闻景,究竟要怎么做,才能一统正道,成为当之无愧的领袖?   真想看看你究竟会成长成什么样啊。一定会是很有趣的样子吧?   陆修泽越发期待起来。   ·   在观日峰的后山上,有一个半径千余米的圆形演武场,其地面平整光滑,坚固异常,同闻景上山时看到的山路全然不同,于是闻景刚刚在演武场中站定,便迫不及待地问及演武场地面的材质。   陆修泽身在其中,没有感到演武场地面的奇怪,但略微一想,也明白了闻景的意思:“小师弟想多了,这不过是普通山石罢了,并非是什么难得一见的东西。”   闻景惊诧道:“普通山石?”   普通山石会这样坚固平滑?   闻景跺了跺脚,脚下的传来的感觉沉闷稳健,恐怕连他们闻家收藏的凡人界的神兵,都在上头削不下粉末来,这样的石质,会是普通山石?   “的确是山石没错,”陆修泽回想过往,漫不经心地说道,“二十年前择日宗出了点小乱子,师父同别人在这儿交手时有点生气,不小心砸了半座山峰,所以这里的地面才会显得稍稍坚固些吧。”   这岂止是“稍稍”坚固些?   闻景目瞪口呆,看着脚下的地面,再瞧瞧观日峰高耸入云的正峰,想象了一下脚下演武场原本的高度和威风后,顿时对贯日真君肃然起敬:有点生气就能砸塌半座山,那全力以赴的话应该是多么令人难以想象的情景啊,到那时,会不会就是挥袖升星,踏地逐海?   只要稍稍想想这样的景象,闻景就忍不住心中的激动,脸色也控制不住地涨红。   对这一切都视作平常的陆修泽倒是脸色平淡,并不明白闻景在暗自激动什么,只是耐心地等闻景激动完了之后,这才道:“这座演武场,便是我师兄弟日常修炼的地方,平日里也绝不会有外人来到此处。这些时日里,你三师兄由于出门历练的缘故见不到,二师姐秦汀芷你是见过的了。”见到闻景点了点头后,陆修泽继续道,“你二师姐性格腼腆,不善言辞和争斗,虽然年长你许多,但日后恐怕还要你多多照料她了。”   闻景拍着胸脯,豪气干云地应下:“当然啦!这是应该的嘛!”稍稍一顿,闻景又道,“我也会照顾大师兄的!”想了想闻景又加了一句,“还有三师兄!”   “那就多多劳烦你了。”陆修泽笑着应下,没有放在心上,继续道,“不过在这之前,师弟还要好好修炼才是。”   “当然!”闻景头点得如同小鸡啄米,望着陆修泽的眼睛几乎要发出渴望的光来。   陆修泽对闻景这将所有情绪都写在脸上的表情有些诧异,又有些好笑,脸上却神色不动,道:“那师弟你可知我们择日宗是如何修炼的?” 第5章 闻道(二)   “那师弟你可知我们择日宗是如何修炼的?”   闻景闻言,稍稍想想,然后犹豫道:“是……引气入体,在识海中观想日轮,直到体内神庭、膻中、气海三处形成三个日轮,最后,在从炼气化神迈入练神返虚时,从三日轮中择一日轮修炼,最后悟虚合道——这也正是择日宗的由来,对吗师兄?”   陆修泽微微一笑:“倒是没有想到小师弟你竟然对择日宗也有所了解。”   闻景又是高兴又是害羞,明明眼睛闪闪发光,酒窝也抿得又深又圆,嘴上却谦虚道:“只是一些大家都知道的事,不算什么啦。”   陆修泽心中升起恶趣味,像是没有看到闻景被夸奖后暗自高兴的神色,反而顺着闻景谦虚的话语,点头道:“师弟说的也是,若师弟对择日宗了解得更深一些,怕是就不会选择拜入择日宗了。”   闻景一愣,倒是来不及失落,追问道:“师兄为何这样说?”   没有看到预想中闻景失落和委屈的神色,陆修泽心中有微微的失望,但却没有表露分毫,道:“师父同你说过,你的体质虽好,但最适合的功法却不在择日宗,你可还记得?”   闻景点头,道:“没错,但是……”   ——但他却有不得不拜入择日宗的理由,虽然现在的他还不知道这个理由是什么,可总有一天,他会明白一切的。   闻景不再想这件事,道:“师兄可愿为师弟解惑?”   “分内之事。”陆修泽笑道,“师弟应当也听说过了,择日宗的弟子,需要在体内观想日轮,然后择一日轮修炼,但在这之前,师弟可想过,要怎样的体质,才能承受体内日轮的灼烧?”   闻景虽小,但却聪明非凡,一听陆修泽的话,顿时睁大了眼,心中升起了不太好的预感:“师兄的意思是……”   陆修泽道:“我的意思是,在正式引气入体观想日轮前,师弟你要做的,恐怕是炼体了。”   “炼……炼体?”闻景吞了吞口水,看了看自己又白又软的手,强忍住掐一把试试硬度的冲动,“那……那我要修炼到什么程度,才能开始引气入体呢?”   “像这样就可以。”陆修泽脸色微笑不动,右手却蓦然一拳击向身侧空处,只听一声爆响,强烈的气流向着陆修泽身侧卷去,竟直接将陆修泽右方二十余米外的武器架掀飞,远远吹开,叮铃哐啷落了一地,而与此同时,陆修泽右半边的袖子也被无形的气劲化作碎片飘下,露出了里头肌肉紧实漂亮的手臂。   闻景目瞪口呆。   这……这可不是仙法,而完全是肉体的力量啊!竟然只靠肉体的力量,就做到这一步吗?话说回来,没想到看起来文文弱弱的大师兄竟然有这么漂亮的肌肉……不不不不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竟然要做到这个地步,才能正式开始引气入体吗?!   陆修泽没有看吹飞一地的各式武器,而是对着自己震碎的右袖微微皱眉,叹道:“师兄倒是不太擅长控制力道,让师弟见笑了。”   师兄……不要轻易对别人说这么让人绝望的话啊……这还叫不擅长的话,那让别人怎么活啊!   闻景眼前一黑,觉得自己当真是前途无光。   闻景干笑道:“那……那师兄看我……大概是需要修炼多久呢?”   陆修泽道:“八年。”   闻景:“……”   陆修泽道:“师弟切莫灰心,寻常弟子,也是需要炼体四年左右,才能正式开始引气入体的。”   闻景:“……师兄,你真的是在安慰我吗……”   陆修泽笑着点头:“当然。其实以师弟的体质,没有十年的功夫怕是无法达成的,但是我见师弟这般聪慧,这才将修炼的时间稍作减免。”   闻景:“…………”   闻景越来越怀疑自己的大师兄是纯粹来打击他的了,但是看大师兄笑得那么好看……算了,你好看你说的都对。   闻景握了握自己的拳头,给自己打气:“大师兄放心,我会争取赶上普通弟子的进度,不给我们这一脉拖后腿的!”   陆修泽看着闻景,笑道:“师弟不必这般着急,想来师父也并没有要师弟这么勉强自己的意思……其实,若师弟想的话,我们择日宗也有一脉专门负责炼丹画符布阵之事,虽然比不上御灵谷,但也算是……”   “不必了。”闻景打断了陆修泽的话,摇头道,“师兄还是别说了,再说下去,师弟恐怕真的要动心了。”   陆修泽微微挑眉。   闻景没有抬头,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有些出神道:“虽然很感谢师兄的好意,但师弟如果连这一点坚持和毅力都没有,又谈何修仙呢?”   陆修泽淡淡道:“师弟说笑了,这倒并非是坚持和毅力的事——明明有更轻松更适合的路,何必勉强自己走更坎坷的路途?”   闻景抬起头来,向陆修泽笑道,“因为我想要走这条路啊!”   陆修泽心中不解,奇怪道:“就算这条路并不适合你?”   闻景看着陆修泽,纯黑色的眼睛里清澈得能够一眼见底,但却又好像有着不符合他年纪的坚定:“是的,若不能达成心中所愿,就算与天同寿,又有何欢?”   陆修泽心中一刺,就像是有什么东西横亘在胸口,让他不吐不快:“你所求为何?”   闻景一怔,脸上又泛起了茫然:“我……我不记得了。”   闻景这话说得分外奇怪:不是“不知道”,而是“不记得了”。   但陆修泽却未注意到,只是轻轻一笑,主动带开了话题。   在耐心教授了闻景炼体之法后,陆修泽便站在一旁,看似在注视着闻景修炼,心思实则已经远远飞开。   ——若不能达成心中所愿,就算与天同寿,又有何欢?   心中所愿……心中所愿?   他心中所愿为何?所求为何?   于他而言,生有何欢,死有何苦?   他究竟……想要些什么?   二十六年来,陆修泽第一次感到了茫然和无措。   他抬手轻抚胸口,只感到里头空洞得激不起任何回响;他回首往事,又觉得二十六年以来的种种过往分明印刻在他的脑海中,可是却都如轻云一般,只要随手一挥,就能抛开一切,丢弃所有。   在他四岁之前,他想要的东西非常明确,也非常卑微;但在他六岁之后,他发现一切对他来说都是那么地轻易和简单,无论是别人的看重尊敬爱慕,还是艰涩难懂的知识,又或是符箓阵法,功法招式……一切的一切,都是唾手可得。   但得到的过程越是轻易,他就越是轻视,而这样的轻视,其实还包括他自己的生命。   ——世上没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没有什么在意的东西……   什么都没有,就像是他空空如也的心。   既然如此,既然他心中什么都没有,那么他为何出生,为何活在这世上?   他存在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在陆修泽陷入更深层的思考之前,系统慌了,在他脑中嚷嚷了起来:“喂喂,你小心点啊,人类开始思考自己从哪儿来、思考自己存在的意义的时候,就表示他快要变成神经病了,你可千万稳着点啊。”   陆修泽轻笑一声,声音是天生的温柔多情:“是吗。”   陆修泽不笑还好,一笑便如同百花齐放,比秦汀芷还要更要好看一些——择日宗的第一美人,不是秦汀芷,而是大师兄陆修泽,这是择日宗众弟子心照不宣的事,只可惜陆修泽自己从来不知道——但陆修泽那张脸再好看,系统也只觉得头皮发麻,感觉自己好像一不小心就要倒大霉。   强压下这种怂逼反应,系统强硬道:“当然!听我的,你就别——”   陆修泽发出一声带笑的鼻音:“嗯?”   系统瞬间怂了,干笑道:“我……我是说,你干嘛想这么多呢,你不是还有这个天道之子可以玩吗?”   “是吗?”陆修泽若有所思。   系统道:“你没有目标,他有啊,那你就跟着他玩呗,就算依然找不到目标,但不是还可以玩玩他嘛!”然后不满的天道之子愤然反击,两人打得天昏地暗,于是宿主就顺理成章地走上BOSS之路,噫!完美!它果然是个聪明的系统!   陆修泽目光落在了挥汗如雨的闻景身上,一直挂在脸上如同面具般的微笑一点点收敛起来。   或许……   这个人,真的能够告诉他他一直追寻的答案。   作者有话要说:  系统:实在不行你就玩他啊   陆修泽:哦   多年后——   系统:我咋就那么嘴贱呢……不,这绝对不是我的问题,这绝对是陆修泽这个辣鸡宿主的问题! 第6章 下山(一)   岁月如梭,转眼间,十年已过。   对于凡人来说,十年是一个漫长得足以度过人生一个阶段的时间,但对于修士来说,十年不过是弹指间罢了。   陆修泽也是这样想的。   陆修泽在择日宗内一共度过了三个十年。第一个十年,他学会了说话写字,学会如何将自己伪装成一个正常的人;第二个十年,他一飞冲天,从外门弟子步步向前,所有横亘在修士面前、让他们陷入一个又一个瓶颈的门槛,在他面前都形同虚设。   ——他在十八岁那年引气入体;十九岁筑基,并在神庭观想出第一个日轮的雏形;二十岁拜入贯日真君门下;二十一岁完整观想出第一个日轮,踩在金丹的门槛上;二十三岁成就金丹,震动宗门;二十四岁于门派弟子比试上击败所有同代弟子,成为门派当之无愧的大师兄。   于常人来说,短短二十余年就有这般经历,想来其间种种波澜壮阔,精彩纷呈,但是对陆修泽来说,修行路上的一切对他而言都轻而易举,真正难的地方,反而是如何在众人面前掩饰自己异于常人的地方。   但无论是修行,还是掩饰,对陆修泽来说都没有什么趣味,而修士的时间偏偏又极其漫长,于是陆修泽就这样漫不经心地修行,漫不经心地活着。   可当闻景来到择日宗,成为他最小的师弟后,一切都不同了——这并非是说闻景此人对陆修泽有多重要,而是说闻景这家伙,真的是……太烦人了!   既烦人,却也可爱。   在见着闻景之前,陆修泽就知道,正常的小孩儿都会有一段时间喜爱招猫逗狗,以至于猫厌狗嫌,老牛看到他们都要扭头走。   可陆修泽万万没有想到,那看起来特别乖巧可爱懂事的闻景,竟然也是这么个活蹦乱跳的性子。在闻景来到择日宗的前几个月,也不知道是炼体太苦太累还是没摸清情况,闻景倒是按兵不动,乖巧了几个月,但没过半年功夫,这小鬼便原形毕露,足迹遍布整个择日宗,令人啼笑皆非的荒唐事一桩接一桩,就算被关进思过崖吹冷风,出来后却又是一个惹是生非的小混蛋。   但偏偏闻景生得可爱,嘴巴又甜,把择日宗上上下下哄得开心不已,因此在择日宗内,闻景这小混蛋的人气倒是出乎意料地高。不过再招人喜欢,也碍不住门规严格,因此十四岁后,闻景就成了思过崖的常客,一年里倒是有十个月是住思过崖里的。   贯日真君虽然嘴上嫌弃闻景这小混蛋招人烦,也从未因他而向宗主求情,但心里到底对闻景放心不下,于是思来想去后,照顾思过崖上的闻景的这个重担,就落在了陆修泽的身上。   系统:???等等宿主我觉得这个走向不太对,你是不是要拒绝?你一定会拒绝的对吧?   但陆修泽欣然领命,因他觉得闻景虽然是个小混蛋,但却是个颇有趣的小混蛋。   他的人生,不正是在追逐着有趣么?既然现在这个有趣的家伙送上了门,他岂有向外推开的道理?   系统感到了不好的预感,但转念想想,又觉得这种“跟天道之子交好,最后再在他面前撕下自己的伪善面具狠狠打击他”的神经病做法,跟“亲手培养起自己的对手再杀了他”一起,并列反派BOSS的十种神经病做法的榜首。   系统深受感动,只觉得陆修泽就要在反派BOSS的道路上迈出人生的一大步,于是忍不住情深意切地说道:“去吧宿主,不管你变成什么风格,我都会支持你的!”   陆修泽冷淡道:“哦。”   系统:“好无情!我喜欢!”   这一天,陆修泽提着食盒,来到了思过崖。   因闻景是个十六岁的少年,本就是长身体的时候,再加上他才刚刚渡过了炼体的阶段没有多久,所以他每一顿的饭量都大得惊人,因此,陆修泽这次拿上思过崖的食盒容量也是颇为可观。   当陆修泽走过山门时,老旧的风铃摇出了轻微的声响,而在思过崖上的闻景也远远地瞧见了陆修泽,顿时兴奋地蹦起,挥手大喊道:“大师兄!”   闻景的声音中气十足,阳光照在他的身上,衬着这个唇红齿白的少年生机勃勃,光芒万丈,简直就像是一个小太阳。   陆修泽瞧着逆光的闻景,眯了眯眼睛,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闻景撑着崖边一跳,从几近百米高的崖边落下,姿势帅气,然而在落地的瞬间却不知哪儿没站对,脚下一扭,咕噜咕噜滚到了陆修泽脚下,抱着自己的腿哀哀叫唤。   陆修泽:“……师弟今日的会面……真是别出心裁。”   闻景从下往上看着陆修泽,泪眼汪汪:“大师兄……”闻景抽噎了一下,“……今天吃什么?”   陆修泽稳稳地站着,身姿如临风玉树,淡淡道:“起来说话。”   闻景不敢再在陆修泽面前耍赖,赶紧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对着陆修泽一躬到底,正正经经地说道:“师弟方才失态了,还望师兄见谅。”   陆修泽微微点头,示意闻景过关了,于是闻景瞬间又变回了那个胆大包天的小混蛋,凑到陆修泽面前,笑嘻嘻地说道:“师兄今天怎的想到来看我?是不是师父说我可以出思过崖了?”   陆修泽笑道:“师弟这话说得无情,莫非师兄无事时就没来看过你?”   “是师弟说错了,师兄可千万别生师弟的气。”闻景果断低头认错,声音颇为可怜。   陆修泽知道这家伙向来爱装无辜装可怜,不过他原本就没有生气,所以这件事自然被轻轻放过。   见陆修泽没有生气,闻景又笑了起来,脸颊边的小酒窝若隐若现,给这个俊秀的少年更添几分可爱。接过陆修泽递来的食盒,闻景打开一看,只见里头五荤两素,色香味俱全,分外丰盛。闻景一瞧便是一愣,讶然道:“这……师兄,今天是什么日子?这饭菜怎的这么丰盛?”   闻景冥思苦想,还以为自己错过了什么热闹:“是莫师兄终于娶亲啦?还是刘师兄把九阴九阳合和散做出来了?还是——”   陆修泽笑容有点僵:“九阴九阳合和散?”   闻景:“……”糟了!说顺口了!!   陆修泽看着闻景,闻景把手缩在身后,塌肩垂头,低眉顺眼,做出一脸的沉痛忏悔模样,说不出的乖巧——然而这小混蛋每次进思过崖前都是这副表情。   此时此刻,陆修泽心中与其说生气,不如说好笑,还有几分诡异。任陆修泽再如何想象,他都没有想到,自己的师弟小小年纪,竟然就伙同丹房的刘师弟一起,偷偷摸摸地做这个东西。陆修泽看着闻景,打量了一会儿,竟忍不住逗弄的心思,故作忧心忡忡的模样,说道:“师弟平日里修炼颇为勤奋,怎会年纪轻轻就需要这个?”   闻景目瞪口呆,完全没想到自己风姿卓绝的大师兄跟他开了黄腔,竟还真以为自己师兄是觉得他“不行”了,顿时羞得满脸通红,摇头摆手,结结巴巴道:“没……没有没有,不是这样的!师兄你误会了!”   陆修泽声音半信半疑:“是吗?”   闻景使劲点头,未免陆修泽不信,还一股脑将自己的目的倒了出来:“这是我想要卖给凡人的东西,不是……不是我……那个……”闻景的声音又细了。   陆修泽发现,这小混蛋平日里蹦哒得欢快,一副死皮赖脸的小痞子模样,但真遇上什么事了,倒是脸红得比谁都快。   陆修泽看着闻景通红的脸,心中微动,没再故意使坏,平缓了声音,道:“你平日里银钱也不少,怎的想起跟凡人做生意了?”   闻景偷偷抬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看陆修泽,支支吾吾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小声地嘟囔道:“是不少,但是还是不够买金叶芝兰。”   金叶芝兰,是上好的疗伤药,虽然称不上圣药,但也是十分难得了,因此价格居高不下。闻景虽然出身富贵,但身上的银钱也没有多到哪里去,所以他还真买不起这金叶芝兰。   陆修泽疑惑道:“金叶芝兰?你可是受伤了?”   闻景赶忙摇头,越发不好意思了,小声道:“过段时间,天剑宫就要开山门了,我听师父说,天剑宫有个臭传统,说是每次开山门的时候都要跟其他五大派的弟子比试,到时候刀剑无眼,万一伤着了,有金叶芝兰在身总比没有的好!”   陆修泽微微笑道:“师弟你未免想得太过长远,你虽然天资颇佳,但现在也才是炼气期,天剑宫的试炼弟子最低也是金丹期,所以必不会做出以大欺小之事的。”   闻景道:“可我正是为师兄买的呀!”   陆修泽怔住了。   说开了后,闻景反倒不害羞了,凑到陆修泽面前,一脸严肃,振振有词,“大师兄,那天剑宫的弟子一个个都是臭脾气,都守着臭规矩,偏偏他们还都以剑悟道,实力不可小觑!虽然我知道大师兄是最厉害的啦,但是刀剑无眼,万一在比试中伤到可怎么办?”   这十年来,虽然闻景跟择日宗内所有人的交情都十分不错,可是在他心中,最亲近的自然还是照顾他最多的陆修泽,所以在听说陆修泽要去天剑宫后,闻景顿时急得饭都吃不香,揪掉了好几把头发后,才想出炼制春药卖给凡人这个馊主意来挣钱。   陆修泽万万没想到,闻景捣鼓出这堆荒唐破事的理由,竟是为了他,于是陆修泽一时间怔在原地,心中又是疑惑又是茫然又是无措,倒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才好。   但很快的,陆修泽回过神来,看着一脸担忧的闻景,拍了拍他的头,温声道:“师弟放心便是,天剑宫必不会让他派的弟子在他们的宗门里出事的。而且,师弟难道对师兄的实力没有信心?”   “不!大师兄是最厉害的!”闻景飞快地回答,但顿了顿后,他又理直气壮地说道,“可是就算这样,我还是会担心大师兄啊!因为在我心里,除了师父之外,大师兄是最重要的人!我怎么可能不担心我最重要的人呢?”   陆修泽又一次怔住了。   他凝视着闻景的眼睛,想要从中找到半点动摇或是夸大,但闻景的目光清澈见底,不躲不闪。   陆修泽不知道自己此刻心中涌动的是怎样的情绪,也不知道现在的他面对闻景最想要做的是什么,但他想了想正常人此刻应有的反应,便在脸上露出欣慰的笑来,温声道:“师弟如此有心,倒是不枉费师兄今日的一番心思了。”   闻景眨了眨眼:“什么?”   陆修泽指了指食盒,道:“今日是你的生辰,你可是忘了?”   闻景看着自己手中的食盒,愣了一会儿,终于想起了这件事,“大师兄……今日……是特意来为我庆生的么?”   陆修泽揉了揉闻景毛茸茸的头,只是笑着。   闻景眼眶微红,再一次露出羞涩腼腆的笑来,嘴边抿出一个小酒窝,声音小小的,“谢谢师兄……我……我很高兴……”   很高兴吗?   当然是了,毕竟这正是他最开始想要的效果。若非是心怀目的、刻意亲近,陆修泽怎么可能记下生辰这种无聊的东西?   但如今,陆修泽轻而易举地达成了自己的目的,可心中却没有成就和满足,只有一片说不出的茫然和疑惑。   在妥帖地将闻景又哄回思过崖上后,陆修泽转身下山,在剩最后一步时到底没有忍住,回头向思过崖上望去。   “闻景……”   陆修泽轻声喃喃着。   “奇怪的人……”   奇怪的心情。   三日后,闻景例行习武炼体后,便用水符弄出一大桶水来,想要洗澡。   但还没等闻景拉开腰带,秦汀芷便毫无预兆地闯了进来,神色慌张,道:“小师弟,不好了!”   闻景差点吓出冷汗来,赶忙又把腰带捆好,道:“师姐,你怎么突然就——”   “小师弟!”秦汀芷焦急打断,道,“师父要让大师兄在禁谷闭关百年,你快去劝……”   禁谷?闭关百年?   闻景大惊失色,不等秦汀芷说完,就风一样地卷出了思过崖。 第7章 下山(二)   择日宗上下都知道,贯日真君同他最大的那个徒弟陆修泽的关系,其实并不太好。虽然大家也知道,陆修泽是贯日真君带回择日宗的,就连“陆修泽”这个名字,也是贯日真君赠予的。   最开始,当陆修泽还是外门弟子的时候,贯日真君即便是再忙,每十天内总会抽出一两天去探望陆修泽,检查课业,连句重话都不曾同他说。   这样的贯日真君,可是吓坏了好些师门长辈。毕竟在师门长辈和同门师兄妹的记忆中,贯日真君的脾气是出了名的粗暴,说话直来直往,从不留情,就连他从前的师妹,现在的静霄长老,都好几次被贯日真君气红了眼眶,可见贯日真君的脾气之暴烈。   可对于陆修泽,贯日真君却偏偏青眼有加,不但收敛自己的脾气,温言相对,最后更是收他为徒。那时候,择日宗上下都说这两人师徒相得,应是佳话,连宗主都十分欣慰,觉得贯日真君的脾气总算是得救了。   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贯日真君的态度就变了。他开始对陆修泽动辄责罚,横挑鼻子竖挑眼,总是以一些外人看来无法理解的理由罚去思过崖,在修行上慢慢从严厉变得苛刻,更是再没给过陆修泽一个好脸色。   老实说来,这件事其实十分奇怪,就连宗门长老都旁敲侧击过,只不过谁都没能得到答案。   但不管贯日真君是因何转变,都不妨碍择日宗上下对陆修泽的好感和钦佩——连这么无理取闹的贯日真君都能忍受,这么苛责挑剔的要求都能做到,那陆修泽还有什么做不到的呢?!   有了这些年的种种铺垫,面对贯日真君对陆修泽的又一次责罚,按理来说,择日宗上下——特别是贯日真君门下——弟子,应该早就习惯了,但这一次却又格外不同,因为陆修泽这次被罚去思过的地方,是禁谷,而禁闭的时间,是百年。   人生能有几个百年?   纵使他们是修士,寿命不是凡人能够相比的,但百年之长,却也是谁都不敢小觑的时间。   更何况禁谷是什么地方?那可是他们择日宗出了名的禁地之一,毒沼遍布,虽然其中灵气充沛,算是一个修炼圣地,但修炼的前提也得好好地活着啊!   禁谷中与它绝佳的修炼环境齐名的,可是还有盘踞其中的妖兽!   也难怪闻景一听陆修泽要被罚去禁谷闭关百年,便再也坐不住,吓得连自己被罚思过的禁令都忘了,直冲出了思过崖。   在出思过崖的路上,也不知道是秦汀芷打点了什么,还是什么其他原因,偌大一个思过崖里,竟一个巡逻弟子也没有,叫闻景竟半点阻碍也没有遇上。于是短短几个呼吸的时间,闻景就站在了思过崖的山门前。   跨过山门后,闻景感到自己身上一轻,原本压在他身上的禁锢随着他远离思过崖而松散开来,于是他提气纵身,闯入山林,脚下每一次在树冠上的轻点,都会让他滑出长长的一段路,身姿矫健,青色长袍鼓荡,就像是滑翔的巨鹰,速度竟一点不比身旁御剑的秦汀芷来得慢,倒让秦汀芷看得心中诧异。   秦汀芷自然能够认出,闻景此刻用的提气之法,应当是陆修泽所教。事实上,这个法子陆修泽也告诉过秦汀芷和魏谌,然而约莫是天赋不够的缘故,秦汀芷和魏谌二人无论如何努力,也无法学会,加之这个法门不过是凡人武夫间普通的提气之法而已,所以两人就算没有学会,也没有放在心上。   可是闻景怎的学会了?这法门不是十分考验天赋么?小师弟他连炼体都耗费了将近十年么,怎么突然就……   秦汀芷来不及多想,观真殿便出现在了两人面前。   到了观真殿前,秦汀芷不敢失礼,按下飞剑,神色肃然地整理仪容,不敢有半点失礼,可等到她整理好抬头再看时,身旁的闻景却已经不见了人影,原本紧闭的观真殿大门敞开,显然是已经先进去了。   小师弟这是直冲进去了么?   秦汀芷心中一紧,赶紧跟上,走不到一半路程,就听到贯日真君怒气勃发的声音在整个观真殿回响:“……你也听到了?你听听你大师兄说的是什么狗屁!”   元婴真人怒气岂可小觑,纵使贯日真君并非刻意,但在他的这一声怒斥下,整个观真殿都在轻颤,秦汀芷甚至能感到脚下地基的动摇。   秦汀芷几乎要吓出一身冷汗。   面对着骇人怒气,闻景倒是颇为大胆,迎上前道:“师父你冷静点!”闻景叹了口气,“唉,这,师父你别生气啊,师兄他真不是这个意思!”   贯日真君怒吼道:“他不是这个意思是什么意思?你别给他求情!他就是想要气死我!”   闻景急了:“师父你……大师兄,你快说话啊!不过是西圾国,距离也是不远,去去也是无妨!”   此时,秦汀芷终于赶到了。一进门,她便看到跪在大殿中央,神色分外冷淡的陆修泽,还有陆修泽身旁急得团团转的闻景。   听到闻景的话,陆修泽倒真是开口了,但说出的话却叫闻景秦汀芷二人恨不得他干脆别开口。   “恕难从命。”   同平日里迥然不同的四个字,硬邦邦地从陆修泽口中,那冷厉的气息,让一旁瞧着的闻景秦汀芷二人心中又急又气,但更多的还是诧异和疑惑。   贯日真君却是怒极反笑,指着陆修泽,连道了三声“好”。   “你们瞧瞧,”贯日真君厉声道,“你们看,这就是这孽徒对他师父的态度!人都说师长之命,莫敢不从,可是他呢?我不过叫他去西圾国代我向玄清真人祝寿,他便摆出这样的态度——这么大的架子,你可有将我这个当师父的放在眼中?!”   陆修泽神色分外冷淡,即便直面元婴真人的威势和怒气,也没有半点怯缩,道:“若有他事,徒弟自是不敢推辞,但为玄清真人祝寿一事,弟子却是力有不逮,只怕到时候不但到不了西圾国,更是会为师父丢脸,这才大胆推辞。”   “你倒是还有理了!”贯日真君本就不善言辞,被陆修泽这么一堵,顿时气得脸色发黑,怒极之下抬掌就要向陆修泽打去。   贯日真君的这一掌又急又快,全然没有留手的意思,若是真让这一掌打实了,陆修泽只怕不死也要半残。   闻景大惊失色,但却拦无可拦,当他反应过来贯日真君已经动手的时候,贯日真君的掌风就已经扫到了陆修泽的胸前。   “师弟,手下留情!”   电光石火间,一道微风拂过,但这道微风并没有去直面贯日真君的掌力,而是卷起了陆修泽,轻轻提到了一旁,灵巧地避了开去。   只听一声轰响,观真殿下蓦然被贯日真君掌风扫出一个大坑,碎石激射,灰尘纷飞。   闻景心脏砰砰直跳,几乎要被吓个半死,直到感受到那大坑里没他大师兄后,才终于松了口气,回过神来,心中忍不住对贯日真君升起了几分嘀咕和抱怨:教训徒弟嘛,吓吓就好了,怎么还真的打啊!而且贺寿只不过是小事,大师兄不愿去就算了,这样生气又是何必?还有师兄也是,走一趟西圾国又有何妨?何必同师父硬顶?   见这一击落空,贯日真君脸色不好,恶声恶气地向来人说道:“我管教我的徒弟,要你多管什么闲事?!”   在那烟尘后头,来人带笑的声音响起,但却没有理会贯日真君的责问,而是同陆修泽道:“陆师侄啊,你便是太过死板了——小杖受大杖走的道理,你都不懂么?唉,也是,谁叫你师父是出了名的老顽固呢,有个老顽固,教出个小顽固也不出奇。”   贯日真君黑下脸,道:“澹台璋,你这是指桑骂槐些什么!要真是身上不舒服,不若我俩比划一下。”   “可别,千万别。”来人倒是认怂得十分痛快,声音里笑意不减,“师弟大能,师兄我可是打不过你的。”   这时,弥漫的灰尘已散去大半,闻景和秦汀芷二人也终于看清了这将陆修泽救走的道人。   只见站在大殿另一端的道人,生得是眉清目秀,精致非常,脸上笑容常在,狡黠得像只狐狸似的,面容更是年轻得不像是他们的师叔,让人完全想不到他会跟满脸胡子的贯日真君是同辈。他手执拂尘,气质出众,一身黑色道袍不染尘埃,头上带着长冠,虽然不伦不类,但却煞是好看。   这是何人?   闻景眼带疑惑,他身旁的秦汀芷却是一眼认出了来人,高兴极了,脱口而出道:“匪镜师伯!”   闻景这才恍然大悟:这便是师伯匪镜真人么?   这匪镜真人,乃是贯日真君的师兄。二人同出一脉,都是已经登遐的飞霞仙姑的弟子,不过不同于修为高深脾气暴烈,还老是待在择日宗内足不出户的贯日真君,这道号奇怪的匪镜真人,长得好脾气也好,很得当年师门长辈们的喜爱,虽然修为不及贯日真君,但却喜欢常年在外游历,鲜有回到宗门的时候,而在飞霞仙姑仙去后,匪镜真人便回得更少了,上次匪镜真人离开的时候,还是十五年前,也难怪闻景只闻其名不识其人。   对着十五年未见的匪镜真人,贯日道君念及同门情谊,缓和了两分语气,道:“你且把他放下,有什么话,等我教训完这个孽徒再说。” 第8章 下山(三)   “哎?这可不行。”匪镜无视了贯日真君的臭脸,笑眯眯地将陆修泽向身后拨了拨,道,“你这脾气臭得跟驴似的,手下还没轻没重,若让你打坏了我的好师侄可怎么办。要我说,你们合该——”   “你怎恁多废话!”贯日真君脾气又上来了,“你就说你是让还是不让?!”   匪镜真人无赖摊手:“不让。”   不等贯日真君生气,匪镜真人又转向一旁的闻景,笑眯眯道:“小家伙,你就是我师弟最小的徒弟了吧?”   见闻景愣愣点头,匪镜真人从自己袖中摸出一块玉佩,抛了过去,道:“喏,这是师伯的见面礼。一路来得匆忙,身上只有这个了,你可不要见怪。”   闻景接住玉佩,都不敢看是什么东西,就赶忙摇头。   匪镜真人又和蔼道:“你上山多少年了?”   闻景只觉得此刻来自贯日真君的瞪视如芒在背,但他良好的教养却又叫他做不出无视长辈的问询的事来,于是闻景苦着脸,吞吞吐吐道:“有十……十年了。”   匪镜真人笑眯眯的,把贯日真君无视了个彻底,对闻景越发和蔼道:“十年了啊,也是不短的时间了,你想念你的亲人吗?”   闻景心中微动,虽不知匪镜真人怎的突然提起了这件事,但压抑多年的思念上涌,闻景瞬间红了眼眶,重重点头。   匪镜真人道:“既然如此,那我便做主,叫你回家看看吧,也不用着急,待上半年再回吧。”   被馅饼砸中脑袋,闻景有些晕乎乎的,但能够回家看看,闻景也是很高兴的。可是还不等闻景扭头征求贯日真君的意见,匪镜真人又开口道:“对了,把这小家伙也一起带过去。”匪镜真人把陆修泽推到了闻景面前。   闻景:“……???”   闻景目瞪口呆。   贯日真君终于忍不住了,怒吼道:“你做什么!”   匪镜真人打着哈哈,道:“别气啊,我这也是为你们两人好啊,你瞧瞧你们,明明是师徒,却处得跟仇人似的,真是叫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明明我记得多年前我回来的时候,你还……”   闻景依然目瞪口呆中,直到感到自己脚下一痛,这才发现秦汀芷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他身旁,还踹了他一脚。   秦汀芷嗔怪地瞪了他一眼,声音细如蚊呐:“还不快走。”   闻景反应过来,福至心灵,一把抓起陆修泽的手,一路狂奔出了观真殿。   贯日真君:“臭小子!孽徒!!你们给我站住!!!还有你——澹台璋!!”   “哎,好师弟,师兄我在这儿呢。”匪镜道人悠哉道,“好师弟这么大火气做什么,来来来,喝杯茶消消火,唉你不喝啊?那我喝吧,刚好我有点儿口渴。”   贯日真君:“你口渴还那么多废话!你!你——你别以为你是我师兄我就不会揍你!我告诉澹台璋,如果不是当年师父同我说……”   贯日真君暴怒的声音渐渐消失在了耳畔,等到贯日真君的声音彻底听不到的时候,两人才终于停下脚步。   闻景修为不高,又连续跑了两回,因此这会儿便是气喘吁吁,汗流浃背,模样说不出的狼狈。而他身旁的陆修泽早已是金丹修为,便是跑个几天几夜都是没问题的,于是这会儿的陆修泽连发丝都没乱,神色平静地站在一边,倒是不知道在想什么。   闻景只觉得这会儿的大师兄安静过了头,细细思量,从开始到现在,大师兄他总共才说了两句话,因此不由得担忧起来,觉得大师兄只怕是被师父伤了心。   “大师兄,你别伤心了。”闻景凑到陆修泽身边,小声安慰道,“师父他也是有口无心,虽然嘴上说得伤人,可是心里头没这个意思的……你瞧,他不是任我们走了么。若他真想罚你,就算有师伯拦着,我们又怎么走得掉呢?”   陆修泽笑了笑,道:“我知道。”   然后呢?   然后呢?   闻景急得抓耳挠腮,看着陆修泽的表情,总觉得心中不安稳,可要让他说哪里不对,他又说不上来。   他围着陆修泽转了一圈,却见陆修泽既不瞪他也不笑他,神色淡淡的,连多余的一眼都没有给他,便知道他的大师兄怕还是心情不太好。   怎么逗大师兄开心呢?   闻景思来想起,最后一拍大腿,抓着陆修泽的手就走。   陆修泽任闻景抓着他走,心中兀自思索,不是很想理会这个想一出是一出的小鬼,但眼见闻景拉着他穿过大半个择日宗,径直向着离开宗门的方向而去时,终于忍不住开口道:“你要做什么?”   听到陆修泽说话,闻景这才算是松了口气,回头向陆修泽狡黠地眨了眨眼,笑眯眯地说道:“匪镜师伯不是说了么,带大师兄回我家啊!”   陆修泽一怔。   闻景扭头向前,口中不停,道:“我跟你说哦大师兄,我可是豫国闻家的闻景啊!等到了豫国,我就带你去吃遍好吃的,玩遍好玩的!如果到时候还有时间的话,我们可以再去无夜国瞧瞧,早听人说那里是永远都没有黑夜的地方,我思来想去,觉得若没有黑夜的话,那他们怎么睡觉,怎么休养生息呢?这样奇特的地方,若不去看看的话,应当是一大憾事吧……对了对了,还有红枫国,师兄你不是很喜欢红枫的颜色么?听说红枫国一整个国家都种着红枫,到了秋天,红色的枫叶会飘了漫天,特别好看,我觉得大师兄你一定会喜欢的……”   陆修泽终于回过神来,反手在闻景手腕轻轻一扣,就将他定在原地。   “小师弟。”陆修泽看着闻景,看到了他眼底没有说出口的忐忑和恳求,但陆修泽依然轻笑着松开了闻景的手,道,“你自去吧。”   陆修泽是松开了闻景的手,但闻景却不愿放开,甚至伸出另一只手来,把自己整个人都扒在陆修泽的手臂上:“大师兄,你若不跟我回去,那到时候……到时候……”到时候若再跟贯日真君起了冲突,又怎么办呢?   师父是个臭脾气,师兄看着温和,其实也是个臭脾气,两个顽固的人碰到一起,怎么可能不吵架?到时候师兄要是再被罚了,没有他在中间调解求情可怎么办?   闻景怎么也放心不下陆修泽,可要让他放弃这次回家的机会,闻景却也十分舍不得,于是他委委屈屈地看着陆修泽,可怜巴巴地说道:“师兄,你陪我回去吧,就半年,只有半年,好不好?”   陆修泽看出他的担忧,虽然觉得很没必要,但为了叫闻景放手,还是开口宽慰道:“师弟不必如此,这回有匪镜师伯在场,师父必不会再过分苛责。”   更何况,就算贯日真君想要苛责,恐怕也没有机会了。   闻景却不知陆修泽心中思量,心一横就开始耍赖:“那师兄难道就放心我一个人下山吗?师弟这么可爱,师兄就不怕我半路被拐子拐走了吗?师弟离家多年,万一不认识路了怎么办?万一吃坏肚子了怎么办?万一……”   “好了好了。”陆修泽哭笑不得,没想到闻景耍起赖来是什么话都好意思说,竟还有脸把自己当作小孩子。不过念及这小鬼自己好歹养了十年,而他耍赖装嫩时的脸还是很可爱的,于是出乎对美色的爱护,陆修泽松口道,“你都这般说了,我陪你下山便是。”   闻景欢呼起来,整张脸都被点亮了,蹦跶着就要下山。   陆修泽道:“等等,还要收拾衣物。”   闻景拉住陆修泽往山下跑去:“别管啦!师弟有钱!”   陆修泽笑着摇头。   下山路上,因为有个兴致高昂的闻景,气氛欢呼热烈,让看到的旁人都不由得露出微笑,但冷不丁的,一直沉默的系统道:“真是残忍啊,啧啧,我都有些看不下去了。”   “你说,要是你那好师弟知道,你这次出门是打算直接破门而出,一去不回……那该有多伤心啊。”   半年再回吗?   不,此次一去,怕是多年都不会再见了。   十年前,陆修泽就有破门而去的打算,虽然闻景的突兀出现,叫陆修泽将这念头搁置了十年,可这个念头却从未从陆修泽的脑子里消失。   经过今天同贯日真君的这一遭后,陆修泽离去的念头又起,心中更是已经开始琢磨着离去的时机,恰逢闻景相邀下山,那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天时地利人和吧?   经此一别,下次相见,大概就是敌人了。   但……闻景该有多伤心?   原本想要邀去家中招待的师兄,竟趁此时机叛门而出……当他离开后,闻景会有多伤心?   陆修泽没有回答,没有去想,只是看着身前的闻景,露出一如既往的温柔笑意。 第9章 路途(一)   择日宗的山下,是飞浪江。   虽名为“江”,但其水流之湍急,河床之广阔,远非其他的河流能及,更不是凡人能够渡过的,甚至连靠近河畔都有性命之危,因此飞浪江在凡人们的口中,有个更贴切也更可怕的名字——吞骨江。   择日宗的大门,便朝向吞骨江,若是凡人过不了吞骨江,那么他们连上山拜师的资格都没有。   当闻景陆修泽二人还在择日宗的半山腰时,吞骨江水流那暴躁咆哮的声音就已在耳畔,当二人来到河畔时,吞骨江的激流声便达到了顶端,就像是有骇人的凶兽在河底时时刻刻嘶吼着,骇人非常。   闻景站在河畔,神色有些感慨,道:“当年我从河那边被带过来的时候,我还以为得等到爹娘头发斑白的时候,才能回家看看他们。”   无论是择日宗,还是其他的宗门,对于门下弟子的要求都十分严格,虽然从不禁止他们联系自己在凡间的亲人,但想要同自己亲人见面的话,也只有在他们学有所成,在外行走时不会丢了自己师门的脸的时候,才会被放下山。   但这个时候,他们的亲人却往往已经死了。   所以很多时候,送自己子女求仙的父母,往往是抱着再也见不到他们的心思去的。纵使心中再有不舍,但只要子女能够被仙长看中,成为仙门中人,那长生不老或许就是指日可期的吧?如过子女能够更争气一些,成为得道高人,那么庇护一个家族百年千年,也不是难事吧?   “有时候想想,觉得我也是很不孝。”闻景轻声说着,“爹娘从一开始就只求我一生平安。”   世上绝大部分主动送子女求仙的父母,都是心有所求。但闻家在豫国是何等显赫?闻景作为闻家幼子,自出生就受尽宠爱,他的父母简直恨不得将世界上所有的好东西都捧到他面前,只求他安康喜乐,无忧无虑地过了这一生,又怎么忍心将他送入仙门,此生再难相见?   “但我偏偏要来。”   闻景的声音,在河流的咆哮声下显得细不可闻,可以陆修泽的耳力,自然不会漏过。   陆修泽偏头看他,想起了闻景十年前的话。   “若不能达成心中所愿,就算与天同寿,又有何欢?”陆修泽道。   闻景诧异看了陆修泽一眼,有些不好意思,小声道:“师兄还记得啊。”   陆修泽微微一笑。   闻景又望向了那湍急的吞骨江,思绪飘远:“说起来,我娘倒是跟我说过,我刚出生的时候,可是奇怪得紧,所有见着我的人,都觉得我应该是有仙缘的。但我爹娘却不愿叫我离家,所以从来都没有在我面前提起仙人的事,更不许别人提……在六岁之前,我是不知道世上除了武师之外,还有‘仙师’的。”   陆修泽道:“哦?”   闻景道:“其实更小的时候的事,我都不太记得了,爹娘也不肯跟我说,我只记得,在我六岁的那天,我带着小厮出门,然后……”   然后……他遇见了仙人。   手段通天的仙人——至少那个时候,闻景以为那是仙人。   毕竟展现在年幼的闻景面前的,是多么神秘莫测、多么引人向往的力量啊!   当那个“仙人”用剑指向天时,天昏地暗,暗雷阵阵,当他的剑落下时,狂风暴雨也随之降落在大地上,昏暗的雷云和狂烈的大雨,弥漫了整个豫国,也救下了整个豫国。   那正是豫国干旱的第二年。那一年,饿殍遍野,整个国家的子民都在哀泣,恳求着苍天的怜悯,祈盼着雨的到来。   最后雨来了,但不是天带来的,而是仙人带来的。   ——以一人之力,呼风唤雨,泽被苍生……这样的力量,怎么能不叫闻景向往?   当豫国的人们都在暴雨中拜倒下去,涕泗横流,虔诚而感激地仰望着半空中的仙人的时候,仙人却看到了闻景。   于是仙人来到了凡间。   仙人道:“你资质卓绝,又被我所见,那么合该与道有缘,不应作为凡人度过一生……小孩儿,你可愿拜我为师,同我回隐云宗?”   闻景奇道:“隐云宗?”   仙人颌首:“没错,吾乃隐云宗二代长老,虚云子,虚云道人。”   “虚云道人?”听到这里,陆修泽这才终于感到了几分诧异。   闻景挠了挠自己的脸,嘿嘿笑着:“是啊,是虚云真君呢,我也是上山之后才知道,原来虚云真君竟然比我想的还要厉害。”   虚云真君,是当今道门中仅有的几个能被尊以“真君”之名的人,就像是贯日道君。   但贯日真君虽然也被尊以“真君”,可相较于虚云真君来说,贯日真君就只能算是后起之秀了,因为虚云真君至今已活了将近千年,修为高深莫测,辈分更是高得吓人,就连现在隐云宗的宗主,见着虚云真君后,也要恭恭敬敬叫一声师叔祖。   想来如果闻景当真拜入虚云道人门下,那闻景的辈分,可就比隐云宗的宗主还要高了。到时候,就只有闻景管教别人的份,可没别人管教闻景的事了。   “但你拒绝了。”陆修泽道。   闻景点头,脸上越发不好意思,似乎对自己拒绝的虚云真君感到很对不住。   陆修泽不解道:“为什么要拒绝?”   “因为——”话说了一半,闻景又吞了回去,笑嘻嘻地看着陆修泽,俏皮地眨眼道,“大师兄猜猜啊!”   陆修泽神色冷淡:“哦。”   系统:呵呵,终于有人能感受到我的痛了,我真的好·高·兴!   闻景脸色一垮:“大师兄,你不要这么不给面子啊!就不能装作你很感兴趣的样子吗?!”   陆修泽道:“何必如此,反正你总是会说的。”   说得好有道理!   闻景一噎:“虽……虽然是这样,但师兄就不能装个样子吗?就当哄哄师弟也好啊!”   陆修泽瞥了闻景一眼,道:“小师弟,你已经是十六岁了。”   闻景一脸臭美:“但我知道在大师兄心里,我永远都是最可爱的小师弟,对吧!师兄你看我,难道不好看吗?”   闻景把自己的脸凑到陆修泽面前,陆修泽不备,被闻景欺近,不得不看着闻景的脸。也是直到这个时候,陆修泽才发现,他已是有好些年都没有用心看过自己的这位小师弟了。   就像闻景说的,他生得的确好看。   六岁时的闻景,就已经生得是唇红齿白玉雪可爱,虽然身材圆滚滚的,但圆圆的脸上是圆圆的眼睛,笑的时候会露出圆圆的酒窝,再加上当时闻景的年纪,这样的圆只会叫闻景显得更为可爱。   而十六岁的闻景,就像是茁壮成长的小树,虽然皮肤已经因长年习武而变成小麦色,但目光却依然湛然有神,意气风发,精神奕奕,就像是个小豹子,高大、灵活、矫健,身高直逼陆修泽,而又因他常年带笑,脸颊一边的酒窝常在,倒是冲散了闻景天生如刀眉峰带来的戾气,竟越发显得可爱可亲起来。   好看吗?   当然是好看的,若连闻景的脸都称不上好看,那世上恐怕就没几个好看的人了。   可爱吗?   当然是可爱的,若连闻景的性子都称不上可爱,那世上大概就没几个可爱的人了。   闻景说的其实都是实话。   但常人……不,是世上的绝大多数人,都不会这样大大咧咧地说出来吧?   陆修泽看着闻景无奈叹笑道:“小师弟……你怎么……”怎么就这么臭美臭不要脸呢?   闻景是个奇怪的人,既谦逊又狂傲,既体贴又粗心,既温柔又暴躁,既聪明又愚笨……在以往那些年里,陆修泽从未见过像闻景这样奇怪而矛盾的人。   也从未见过像闻景这样有趣的人。   闻景就这样奇怪地有趣着,在每次陆修泽对他失去兴趣后,又迅速展露出另一只截然不同的特质,不断地勾引着陆修泽的好奇心,让陆修泽十年都未曾厌倦离去,目光长久地注视着闻景,期待着这个奇怪的人到底还会说出怎样有趣的话,做出怎样有趣的事来。   陆修泽笑了起来,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已经是笑了起来。   闻景呆呆看着陆修泽的笑,脸颊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抿出了一个小酒窝:“大师兄……果然还是这样笑着最好看。”   陆修泽是何等聪明的人,听到这话后便瞬间明白,闻景竟是刻意说出方才那些话来逗他开心的。   陆修泽的笑容一顿,静静地看着闻景,直到看得闻景开始有些坐立不安的时候,这才再次笑起来。   陆修泽伸出手来,在半空中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落在闻景的发顶,轻轻拍了拍,“小师弟笑起来也是很好看的。”   闻景睁大眼,脸色瞬间红了。   ——奇怪,这小师弟不是很喜欢别人夸奖他的吗?   对自己养了十年的小崽子,陆修泽还是很了解的,知道这小混蛋不管脸上装着多不在乎,心里头还是很臭美的,特别喜欢别人夸奖他。   而如今,陆修泽明明是在夸他,这小混蛋怎么就突然害羞起来了?   既臭美又害羞?   陆修泽想不明白,但却十分诚实地遵循了心里的恶趣味,正直地说道:“小师弟脸红的时候更好看。”   闻景整个人都快要烧起来了。   “我没有脸红!”闻景忿忿不平,如果忽略他快烧起来的样子的话,这样的话还是很有说服力的。   陆修泽看着闻景,但笑不语。   闻景讷讷,说不出话来,又觉得陆修泽的眼神烧得慌,于是不自在地撇过头,瞪着吞骨江,只当陆修泽的眼神不存在。   系统:等等,我觉得现在的气氛好像有点微妙,我是不是该显示一下我的存在感?不如清清嗓子怎么样?会不会显得我的存在很多余?噫,为什么我会觉得我很多余?   闻景的害羞和他的臭美一样,是件十分难以捉摸的事,于是没一会儿,闻景就若无其事地转回头,道:“我拒绝虚云真君,是因为那个时候我突然知道,我还有事要做。”   闻景接上了自己的话题,道:“大师兄,你相信命数吗?”   陆修泽笑容微淡,道:“师弟何出此言?”   闻景一笑,道:“其实师弟是不相信这个东西的,但是在那个时候,我觉得除了命数之外,应该没有别的解释了吧?不然为什么在我答应虚云真君之前,我会突然晕过去呢?”   身体康健的闻景,在隐云宗太上长老虚云真君向他垂询,问他是否要拜入他门下的时候,毫无征兆地晕了过去。   而晕过去后的闻景做了一个梦,虽然他并不记得那个梦到底说了什么,但他醒来后却突然生出了一股明悟:他不能拜入隐云宗下。   他还有另一件事要做——一件比拜入隐云宗更重要的事,一件不去做就会后悔终生的事。   这样,难道还不足以说明“命数”吗?   但这件事,闻景却没有再同陆修泽细说,因为闻景已经隐约察觉到这件事恐怕在修真界中,也是匪夷所思和罕有听闻的事,若真的说出来,只怕对陆修泽对他都不好。   于是闻景微微笑道:“说起来,师兄你知道吗,我虽然没有拜入虚云真君门下,可我听说虚云真君还是在豫国带走了一个弟子,跟我也是差不多大,是——”   “灵书,叶灵书。”一个温柔的声音在两人身旁响起。   闻景陆修泽两人愕然回头,只见一个白衣白裙,似是弱不胜衣的姑娘站在了他们身后,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如果你们说的是虚云真君在豫国收的弟子,那就是叶灵书,也就是……我。”   闻景张大了嘴,用见鬼般的眼神看着少女:“表……表……”   少女抿嘴一笑,温温柔柔道:“抱歉啊,闻景表弟,我也是刚刚才到这里的,并非是有意听你们谈话。多年未见,看到闻景表弟过得这样好,我就放心了。”   “我不放心啊!而且这根本不是重点啊!”闻景用手按着少女的肩膀,几近抓狂,“表哥!你怎么拜师回来就变成表姐了??” 第10章 路途(二)   叶灵书其人,虽然名字颇为秀气,但却是个实打实的男人,在闻景的记忆中,小时候的叶灵书就调皮厉害得不像话,上房揭瓦都是小事,最离谱的一件事还是纠集了一大票名门出身的孩子,窜去豫国都城外的山上打猎。   那时候的众人也都是五岁左右,其中有将军府的幼子、宰相府的二子、左大臣的四子等,甚至还有一位偷溜出宫又被叶灵书诱拐的皇子——当然还有闻景。   这么一群身份高得吓人,年纪小得心惊的小鬼头,就这样在叶灵书的带领下,浩浩荡荡地直奔城外“打猎”,吓坏了好些利益相关之人,也亏得最后谁都没去成,不然结果还真不好说。但虽是如此,叶灵书的“名气”也还是打了出去,把叶灵书的父亲镇国将军叶飞云气了个半死,直想把这混小子塞回娘肚子里头去。   所以,同叶灵书比起来,就连把择日宗闹得鸡飞狗跳的闻景,都显得乖巧可爱得不像话。   但就是这样一个胆大包天、肆意妄为、胡天胡地的叶灵书,如今却穿着如仙的白裙,一副弱不胜衣的模样,声音温和柔软,像是掐得出水来,肌肤白皙如玉,十指纤纤,怎么看都是一个倾国倾城的美人,而且是女性美人……若不是闻景记忆颇好,他还真的认不出眼前这人就是他的表哥。   可是……但是……   表哥!你到底在隐云宗受了什么刺激啊!   叶灵书衣袖轻抬,掩唇一笑,眼波流转,越发显得眉眼如画:“表弟狭隘了,男装女装有什么妨碍?还说是我这样不好看么?”   闻景一噎。   叶灵书这样好看么?   自然是好看的。   叶灵书虽生为男人,但长相肖母,眉不黛而翠,唇不点而朱,那双漂亮至极的桃花眼更是勾魂夺魄,艳色逼人,再加上他此时的扮相,竟叫叶灵书像是被谪落凡尘的仙女似的。   要让闻景昧着良心说不好看,闻景时万万说不出来的。   闻景支吾了一会儿,最后吭吭哧哧地说道:“可是表哥,姑姑和姑父见你这样……会生气的吧?”   叶灵书毫不在意,道:“那就不让他们看到就成了。而且就算看到又怎样?对着我这样的美貌,爹娘怎么还可能生气。”   闻景:你倒是很有自信哦!   叶灵书只当闻景不存在,弹指投出一面水镜来,便含笑端详水镜里的自己,那若无旁人的自得臭美模样……恕陆修泽直言,还真是跟闻景如出一辙。   陆修泽这才相信,这两人的确是有血缘关系的。   在叶灵书出现后,陆修泽便安静站在一旁,趁着二人谈话的时候,对着这虚云真君的弟子从头到脚好好观察了一遍,心里头已经有了思量,等到闻景被叶灵书堵得偃旗息鼓后,这才微微笑着,向叶灵书攀谈起来。   陆修泽只要想,那么就可以让任何同他交谈的人如沐春风,可以让任何人都喜欢上他。再加上叶灵书同闻景还是很有相似的地方的,于是,陆修泽驾轻就熟,稍稍两句就哄得叶灵书心花怒放,称兄道弟起来,倒显得陆修泽才是叶灵书的表亲似的。闻景也全不在意,兴高采烈地搭话,一时间三人说得气氛颇为热烈,就连吞骨江那汹涌轰鸣都掩盖不住。   在交谈中,陆修泽知道,叶灵书跟闻景混的是截然不同。   闻景过去十年中的八年都在炼体,近两年才开始正式观想法门。虽然自开始引气入体后,闻景修为飞涨,不过又因为身体强度实在跟不上自己的修为,因此不得不一直压制自己的修为进度,至今才堪堪达到炼气中期,若不是搭上了匪镜师伯的顺风车,这样的他是肯定不会被择日宗放下山的。   但叶灵书却不同。   作为被虚云真君看中的关门弟子,叶灵书自然是极其契合隐云宗的法门的,自开始修行后,修为便扶摇直上,一路顺风顺水,不过七年时间就已经踩在了金丹的门槛上,只待时机一到,就能成就金丹!   而那时的叶灵书,才不过十三岁!   如此奇才,在天才辈出的六大宗门内,都是难得一见的,因此虚云真君老怀大慰,挥手就放叶灵书一个长假,让他可以下山同父母团聚。   然而谁都没想到的是,这位天纵奇才的叶灵书,在自理能力上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废柴,因此叶灵书刚离开隐云宗后就走偏了路,竟一直从远在海外的聚云岛隐云宗,一直迷路到了琨洲中部偏北的择日宗门前——花了三年都没找到正确的路,这也是十分难得了。   叶灵书说这番话的时候,脸上倒是没有为自己三年的迷路感到半点羞愧,反而对自己七年就踩在金丹的门槛上感到颇为自得,话语里全是炫耀,表露出了十足的少年心性。   闻景听着却忍不住了,嘀咕道:“这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大师兄可是五年就已经成就金丹了呢!你有什么好得意的!”   事实上,陆修泽虽然六岁拜入宗门,但直到十八岁才开始引气入体,到二十三岁便成就金丹,这是怎样地惊世骇俗?   更何况择日宗的法门,同其他宗门都不太一样。择日宗第一个要求的是门下弟子身体强度,在确定弟子身体强度合格后,才会允许弟子开始体内灵气的积累,所以严格说来,择日宗应是身与术同修。但就算这样,陆修泽从入门到金丹,拢共只花了短短五年,想来若是陆修泽拜入隐云宗,只修术法的话,那么可能成就金丹的时间连五年都不用!   然而外人不知内情,只道陆修泽六岁拜入宗门,二十三岁成就金丹,虽然也算得上天才,但十七年的修炼磨合,就算称得上天才,却也不过如此。   闻景知道内情,心里很是为自己的大师兄叫屈,但这样的事陆修泽自己都不在意,闻景也不好意思到处嚷嚷说别的天才都是伪天才,只有他大师兄才是最厉害的,于是只能自己心里憋得慌。   但今天见着嘴上谦虚心里得意的叶灵书,闻景到底没有忍住,小声嘀咕了几句。   吞骨江畔到底声音太过噪杂,叶灵书修为不足,没有听到,陆修泽却是听到了。   陆修泽含笑看了闻景一眼,心中生出几分满意欣慰,觉得自己养这小崽子的十年功夫倒是没有白花,顿时忍不住又摸了摸闻景的头,就像是摸着一只家养的小豹子,还是毛光水滑会撒娇的那种。   闻景乖巧任摸。   叶灵书见了手痒,也是笑着伸手,但半路就被闻景给打下来。   闻景虎着脸道:“表哥!别乱伸手!”   “哟!”叶灵书挑眉一笑,再不复他们初见时的大家闺秀模样,反倒是带着调戏良家妇女般的痞气,道,“怎么?你师兄摸得你表哥就摸不得么?”   闻景理直气壮:“那当然,他可是我大师兄!”   叶灵书一愣,琢磨着这好话像哪里不太对,好像显得他连站这里都很多余似的,但看看面无异色的陆修泽,又觉得应该是自己的错觉:他可是闻景这小子的表哥啊!怎么会多余呢?   系统:我就插嘴一句啊……我觉得这可能不是错觉耶……   叶灵书将这件事抛到脑后,道:“既然陆兄说,渡过这飞浪江后就是凡世了,那我们三人该如何过去才好?”   飞浪江河床广阔,对陆修泽来说自然不算什么,对叶灵书也是还好,可对堪堪炼气中期的闻景来说,就不是很友好了。   闻景看出叶灵书心中所想,坏笑道:“师兄自然会带我过河,你顾好你自己吧,若是半路掉下去了,那才叫丢人!”   叶灵书气得直瞪眼,简直想要撩起裙子给这小混蛋来一脚,但恰好陆修泽就站在二人中间,将两个跳脱的家伙隔开,于是叶灵书也只能愤愤地哼了一声,脚下轻点,如同一朵轻云飘向吞骨江,步步生莲,踏浪而行,纵使吞骨江河水如何湍急翻涌,叶灵书的身形都没有半点动摇和吃力。   叶灵书这一手,显然已是对灵力掌控达到相当的境界,脚下隐现的莲花,便是灵气外放凝型的结果。遍览整个修真界,也只有专修术法炼气的隐云宗弟子,才能在金丹未达时便做到这一步。   叶灵书显然也对这一点颇为自得,站在江心回头遥望,想要看看陆修泽要怎样带闻景过江。   ——若那位陆师兄是选择唤出飞剑来,那可真是太无趣了。   叶灵书这样想着,却在回头看清陆修泽的那瞬间凝住了眼神,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第11章 路途(三)   在修士之中,若说炼气期还是凡人可以达到的境界,那么筑基期就已经全然脱离了“凡人”这个阶段了。   到了这个阶段,修士就可以徒步跨江渡海,或是翻山越岭,或是御剑飞行。虽然不至于无所不能,但却能够解决困扰凡人的绝大多数问题,唯一的区别,可能就是解决问题的好看程度罢了。   吞骨江河床广阔,流水湍急,就算是筑基期的修士来到这里,在不使用飞剑的前提下,是绝不会做得比叶灵书更好的,而金丹期的修士……不是叶灵书夸口,在对灵力的操控使用上,除了隐云宗的弟子外,其他宗门的弟子别说是金丹期,就算是灵寂期,也难有能同他相比较的。   既然如此,陆修泽在不使用飞剑的前提下,要怎样做才能安稳地将闻景带过吞骨江?   叶灵书心中揣测了千百回,按照难易度的高低设计了无数个渡江的法子,但竟没一个能猜中陆修泽的做法。   只见在吞骨江的那一头,陆修泽也不知道同闻景说了什么,在得到闻景的肯定答复后,微微一笑,独自上前,一脚踏下。   “嗡!”   一声闷响传遍四野,无形的气浪扩散开来,在陆修泽周身百余米内,原本湍急咆哮着的江水像是被这一脚给踏平,平静得宛如秋日的湖面,但在离开陆修泽周身百余米后,惊涛骇浪却是如海浪掀起,浑浊的江水将猝不及防的叶灵书浇了满身满脸。   但叶灵书却全然来不及在意自己此刻的狼狈形态,只是骇然看着陆修泽,喃喃道:“这是……”   陆修泽脚下不停,神色平静,就好像他并非走在湍急的江上。随着他的步步前行,原本汹涌如噬人恶兽的江水,也只能步步后退,低下头颅,甚至于那些桀骜不驯的浪花,都在陆修泽百米外就温顺下来,悄无声息地融入江水,静静地流过。是以陆修泽一路行来,竟生生在吞骨江上踏出一条平路来。   一步起而江波平。   叶灵书终于苦笑起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直到如今,叶灵书才算是真正地明白了这个道理。   在隐云宗的那些年,他因天资出众,和宗门内的潜移默化,早已将对灵力的操控细致到了恐怖的程度,而他也因此志得意满,眼高于顶。可他却忘了,境界与境界之间的差距,不单是靠灵力的操控入微就能被轻易跨越的:他自是能以巧致胜,那他人难道就不能以力破巧么?   大拙若巧,举重若轻。   “以力破巧……以力破巧?”叶灵书翻来覆去地念叨了几遍,最后又是无奈又是愤愤地哼了一声,不再看陆修泽,掉头继续渡江。   至于闻景?   哼!他大师兄都给他踩出一条平路来了,若他还跟不上的话,干脆一头栽进江里淹死算了!   叶灵书脚下疾行,闷头过江,当他好不容易渡过这广阔的吞骨江后,再度站在陆地上的叶灵书有些气喘。   陆修泽闻景也随之登上陆地,叶灵书向闻景的方向一瞧,感到十分地不平衡,只见闻景在陆修泽的照拂下,过江是十分地轻松,连汗都没有几滴,而等叶灵书看到一脸轻松的陆修泽后,心里就更不爽了。   “金丹期了不起吗?我没多久也会是金丹期!”叶灵书愤愤不平地想着。   而那一头,闻景和陆修泽已经开始认路了。   闻景上一次从吞骨江那头来择日宗时,只是六岁的小孩儿,而且是被人一路带过来的,所以只记得一个模糊的方向,于是闻景稍稍一想,就果断望向了陆修泽,笑嘻嘻地说到:“看来只能麻烦师兄你啦!”   “应是如此。”陆修泽欣然应下。   于是,陆修泽带着闻景在前头带路,叶灵书紧随其后,一路御剑南行,当天色渐黑时,三人便遥遥地望见了前方的一个小镇。   “终于……回来了。”再度看到凡尘中人的叶灵书叹道,心中百感交集。   “对啊。”闻景在一旁若无其事,“迷路三年,可算是到了。”   叶灵书:“……”   这小子是真的找打是吧?   叶灵书气得牙痒,却又不好当着陆修泽的面开口骂这小混蛋——不得不说,虽然陆修泽一直表现颇佳,除了话少了点之外,无论是样貌还是实力又或品行都是上上,相处起来更是十分舒服,叫人好感大增,但不知道为什么,对着陆修泽这人,叶灵书心里总是有点莫名发怵,不敢太过僭越,于是叶灵书只好一边向闻景瞪眼,一边默默地做着手势恐吓他。   闻景也是“闻弦歌而知雅意”,当下就跟叶灵书比划起手势来,你来我往,颇为快活。   前头带路的陆修泽,对这两个弱冠未及的少年没有太过在意,只当没有看到他们的眉眼官司,而事实上,此时此刻,的确有着更为有趣的东西,在吸引着陆修泽的注意。   只见三人目光所及处的小镇中,行人稀疏,行色匆匆,明明不过将近黄昏时刻,小镇中却好像临近了深夜,静如死域,连一声狗吠都难得听见。   这样的状况,对于叶灵书和闻景两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来说,自然是没什么不对的,可是陆修泽却能从中看到更多——无论是笼罩在小镇上方那阴气森森的恶念,还是小镇地底翻涌哭嚎着的血气,都令陆修泽感到更为有趣了。   系统:“哇哦!这么多年了,终于要见到你的第一个同行了,嘻嘻嘻嘻,有没有很激动啊!”   陆修泽置若罔闻。   随着三人越发靠近小镇,叶灵书原本的神气活现也不自觉地收敛起来,凝视着小镇,满肚子狐疑:“这个小镇……总觉得有些奇怪……”   叶灵书的警觉,倒是在陆修泽的意料之中,毕竟无论如何,叶灵书也是虚云真君的弟子,绝不会是个不堪造就之徒。但出乎意料的是,明明修为尚在炼气期的闻景,稍稍思考一下后,竟也点头赞同了叶灵书的判断:“没错,这小镇太安静了。”   叶灵书这才恍然。   这样的安静,对于俗世中的小镇来说,是正常的还是不正常的?若是不正常的,那问题又出在什么地方?   思来想去,两个少年决定向自己的大腿求助,于是齐齐望向了陆修泽。   “何必如此烦扰?”陆修泽笑道,“若有问题,下去一看便知。” 第12章 恶鬼(一)   黄昏之时本就短暂,于是当陆修泽三人来到小镇时,最后一丝天光也恰好从世界抽离,夜幕降临,无星无月。   黑暗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蔓延,纵然闻景和叶灵书二人身为修士,但面对这全无一丝光芒的黑暗,也不由得感到头皮发麻,不约而同地向着陆修泽凑近了些。   “奇怪……”叶灵书感到自从他们降落在小镇后,一股说不出的冷气就围绕着他们周身,“开春而已……有这么冷么?”   叶灵书走向最近的民居,敲门道:“有人在家吗?我们三人路过此地,想要借宿一宿,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叶灵书拍门好一会儿,里头却是半点答应都没有。   “没人?我之前明明看到有人走了进去的。”   看着眼前紧闭的房门,再看看四周同样紧闭的民居,叶灵书忍不住又抖了抖,觉得越发地冷了。   闻景八年的炼体功夫不是白费的,所以这时倒没有像一旁的叶灵书那样被冷风冻得瑟瑟发抖,反倒是环首四顾,满心疑惑:“为什么这个小镇没有灯……”   不等闻景说完,在小镇的中央,那最高的建筑蓦然亮了起来,灯火通明,照亮了门前的牌匾:天上客。   闻景顿时将没说完的话咽了回去。   刚刚没有灯火,大概只是没来得及点亮……吧?   尽管闻景依然直觉有哪里不对,但此时也只能将疑惑放在心里。   随着灯火的点亮,周遭的寒气似乎也随之散去,之后,饭食的香气悠悠飘了过来,叶灵书深吸口气,瞬间就认出了好几道美食。   “炙烤鸭,巨胜奴,葱醋鸡,同心生结脯,八仙盘……”在海外啃了七年鱼又迷路吃了三年辟谷丹的叶灵书,此刻闻到这样的美食气息,感动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好香!”   同样也有一天没进食的闻景,此时也没能忍住,肚子咕咕叫了起来。   陆修泽笑道:“那我们就在此处暂歇吧。”   三人一同向着那名为天上客的客栈走去,在走近大门的瞬间,陆修泽唇边翘起了一个若隐若现的笑容,而闻景的目光则是轻扫过天上客门边的对联,隐约瞧见一边写着“天留地上客”,但还没来得及看清另一边写什么,就被叶灵书裹挟着冲了进去。   “小二!小天酥五生盘……不,你们店里所有的菜,都给我来一份!”叶灵书直接抛了锭银子到小二的怀中,“再给我们定三间上好的客房!多余的也不用找我了,你留下吧。”   小二捧着银子,笑得见牙不见眼:“好好好,三位客官这边请。”   三人在靠窗边的桌上坐下,没多久,菜就流水般从厨房递了出来,摆了满满一桌,色香味俱全,引人食指大动。   饿坏了的叶灵书闻景二人勉强客气了一下,然后狼吞虎咽起来,唯有一旁的陆修泽动作不紧不慢,也不动筷,而是为自己斟了杯酒,递到唇边,轻轻一嗅,然后又轻轻一叹。   “好酒。”陆修泽道,“但……”   “但是什么?”一旁埋头苦吃的闻景突然抬起头来,好奇道。   陆修泽含笑看了他一眼:“但只要想到它是由人的内脏搅拌而成的,就未免让人觉得有些倒胃口了。”   闻景脸色一僵:“什……什么?”   “就像这满桌的菜肴——”陆修泽将酒杯放在桌上,那轻柔的动作却叫酒桌整个都剧烈地摇动起来,一桌的食物都在这样的摇动下摔成了粉碎,“——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啊!”叶灵书受惊地叫了一声,往后一跳,避开了泼洒的汤汁,但却没能避开紧随其后的黑焰。   “噗嗤。”   随着一声古怪的轻响,叶灵书的皮肉上附上了一朵食指大小的黑色火焰,还不等他来得及叫痛,那黑焰就蓦然涨开,将他吞下,眨眼间便将叶灵书烧成了灰烬,落在泼满汤汁的地上,融成了古怪恶心的颜色。   这……这是……   闻景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几乎要战栗起来。   但陆修泽却连一句话都懒得多说,张嘴吐息,气息落地化火,向着闻景的身上攀爬,于是一个呼吸之后,闻景也步了叶灵书的后尘。   “真是无趣啊。”陆修泽声音轻柔冷淡,天生含情的双眼轻轻垂下,一举一动都宛如画中人,“敢在门对上夸下那样的海口,我还以为你会让我看到一些更有趣的事物。但……不过如此。”   刹那间,无形的气劲向着四周席卷开去,周围繁华明亮的景象竟如同泡沫般,在这样的气劲下颓然溃散。   温暖的光明与明亮的色泽黯淡褪去,蛛网和尘埃攀爬而上,陆修泽只不过在椅子上坐了片刻,客栈里却像是过了百年,就好像时间刚刚走过了陆修泽的身旁。   但陆修泽却知道,现在的样子,才是这天上客客栈真正的模样——一个破败而凄冷的死地。   早在极远的地方,陆修泽就感受到了这小镇散发的恶意和不详,而当他按下剑光,真正踩在这个小镇的土地上后,陆修泽才恍然明白,这个小镇中真正活着的,只有他们三人。   真是有趣啊,到底是谁,又做了些什么,才能将整整一个小镇的人,都炼化成了半人半鬼的怪物?而更叫陆修泽诧异的是,这些被炼化的怪物,竟还保有自己生前的记忆,竟还以为自己仍然是人!   因为以为自己还是人,所以它们还保留着身为人类时的作息,像是自己还活着那样耕种、清扫、进食,因此客栈的外头才会那样干净,民居中才会有炊烟升起;而同时又因为它们早已经死了,它们才会懂得惧怕,知道要躲避修士。   多有趣啊!   陆修泽看着桌上,原本色泽鲜亮诱人的菜肴,褪去伪装后,露出了尘土搅拌血肉的内质,而陆修泽倒出的那杯酒,此刻也没有了令人迷醉的酒香,而是散发着血腥和尸体腐烂的酸涩恶臭。   陆修泽一瞧,又笑了起来,道:“尸体这样新鲜,怕是这客栈这几天又‘开张’过吧?”   破败的客栈中一片死寂,没有回应。   “还是不肯同我说话吗?”   陆修泽也不气恼,长身而起。   “无妨,我来见你便是,希望……你能叫我感到更有趣一些。”陆修泽微微一笑,长衫半点尘埃不沾,轻飘飘地从客栈中走出。   走到客栈门口,陆修泽见到了真正的闻景和叶灵书,此时此刻,他们二人双眼空洞,呆呆地站在客栈牌匾下,如同木偶般。   陆修泽脚下不停,目不斜视,越过门口的二人,向着小镇的某一处走去,身影很快就淹没在了夜色之中。   而陆修泽没有注意到的是,就在他同闻景擦肩而过的那一瞬间,闻景呆滞的目光动了动,一簇若有若无的火焰在他的眼底燃起。   火。   大火。   滔天之火。   这是闻景从未见过的壮丽的火焰,也是闻景从未想象过的叫人心神俱灭的毁灭。   一片迷雾懵懂之中,闻景好像回到了择日宗。   他站在观日峰的观真殿前眺望整个择日宗,心中空荡荡的,总觉得缺少了点什么,可还没等闻景想明白缺了什么,黑色的火焰便毫无预兆地从天空落下,如同陨石砸入择日峰,以一种恐怖的速度蔓延开来,似乎决意要将整个择日宗都拖入火焰的地狱。   闻景心脏狂跳,若隐若现的预兆指示着他一路向前,躲开恶火,来到了择日峰前。   他抬头望去,黑红的火焰将天与山烧成一色,而在那样模糊又震撼的颜色里,他看到一个长发披散的人侧对他站着,热浪吹开了那人的长发,露出了下头熟悉的侧脸。   “……”   闻景张开嘴,叫出了那人的名字,但他的耳朵能听到火焰燃烧的声音,却听不到自己的话语。   ——他是谁?   闻景脑子里一片混乱。   ——这个人……是谁?!   像是听到了闻景的声音,那人缓缓侧过脸来,向闻景遥遥地露出一个笑来。   火光映照在那人的白衣和温柔的眉眼上,将他衬成了救世的仙人,然而当那人展眉畅快一笑后,便露出了里头天生的风流和冷酷,又像是灭世的魔头。   他是——   闻景蓦然惊醒,冲天的火光和那人熟悉的面容从他眼前消散。他怔立半晌,冷风吹过他汗湿的衣襟,吹起了满地的尘埃,直到残破的窗棂在冷风下发出不堪折磨的吱呀声后,闻景这才恍惚地抬头望去。   “天留地上客。”   闻景望向了另一边。   “我留此世人。”   闻景心神一震,骇然抬头望向牌匾,却见上头“天上客”三字淡去,露出了真面目。   “恶狱鬼。” 第13章 恶鬼(二)   地反物为妖,坏功乱德者魔,人所归为鬼,精所聚为怪。   而在这妖、魔、鬼、怪四者之中,鬼,无疑是最为弱小的。无论是妖、是魔,还是怪,都是天地乱象凝聚成型,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称它们为“天道的意志”也不过为,但仅有“鬼”之一物,是人死后脱形而成。   鬼初诞之时弱小不堪,不过多久就会自行消散,或是被冥府狱卒逮住,投放六道轮回之处……但其中也有意外的出现。   世上最不缺少的就是意外,而恰好,这小镇中盘踞着的,就是那个意外。   陆修泽漫步走过这个小镇,脚步似慢实快,没一会儿就来到了小镇的外围。   在这里,道路已经消失不见了,只有零散的青石砖嵌入泥地,证明着道路存在的痕迹。陆修泽环视四周,认出被他踩在脚下的,正是十分适宜耕种的肥沃耕地,但这些耕地却偏偏被人弃之不用,任其被杂草疯狂占据。而那些原本零散分布在这里的简陋民居,此刻也只剩下被大火毁灭过后的残骸。   一片凄凉。   ——那只恶鬼,就徘徊在这样的地方。   “无趣的戏码。”陆修泽冷漠地说着。   从鬼过渡到恶鬼,其间必不可缺的,就是怨气和执念。   在知道了这一点后,一切的问题都迎刃而解……不,对陆修泽来说,这一切从最开始就不是问题。   为何镇子上有恶念和血气久久不散?   因为镇子里有恶鬼盘踞。   为何恶鬼偏偏要留在这个镇子里,将那些镇民变成不人不鬼的存在,不叫他们活着,又不让他们死去?   因为恶鬼憎恨着他们。   为什么恶鬼憎恨着他们?为什么恶鬼停留在大火后的遗迹之中?   因为恶鬼死于大火,而那大火,应当就是镇民放的。   所以,这小镇里的一切异状,都不过是来自恶鬼的无趣又无聊的复仇,而他们三人,只不过是闯入这场复仇的过客。   陆修泽漫不经心地想着。   现在,只希望那恶鬼能有着让他感到有趣的手段,否则陆修泽也不介意将这恶鬼斩杀。   而至于一切的最初,到底是曾经为人的恶鬼的错,还是那些镇民的错,那关于“恶”的因果究竟算在谁的头上……这些跟陆修泽又有什么关系?   陆修泽踏入了这片大火后的废墟中,也踏入了阵中。   祛恶镇魂法阵。   这是对无法度化的恶鬼最为普遍适用的法阵。   但可以清晰感受到的是,布阵之人不过是个野路子,修为浅薄,因此不但他本人被恶鬼所害,这法阵更是被恶鬼拿来修改,用作隐匿自身之用,也难怪这样惊人的煞气和鬼气就在身旁,出身隐云宗的叶灵书却一直没能察觉到了。   不过这样的修改过于生涩,可以看出修改之人在阵法一途应当是完全的生手,因此才会轻易被陆修泽察觉到它的所在。   但不得不说的是,能够凭借一己之力吃透并修改祛恶镇魂法阵的恶鬼,的确是个难得的聪明人,让陆修泽都不由得生出了爱才之心。   杀了它,还是捉住它?   也罢,多想无益,还是先看看它再说。   陆修泽脚下不停,轻巧地避开法阵中的杀阵迷阵,没一会儿就从那大片大片的荒地中走出,来到了一个向下的地洞入口前。   这个入口突兀地嵌在地面,蜿蜒通向地底深处,在漆黑无光的夜晚中翻腾着隐隐的血色光泽,就好像是通向地狱的入口。   而令人感到恐惧又恶心的是,这通道竟像是活着的食道,四的洞壁在洞穴深处的血色映衬下泛出了诡异的肉色,时不时还会轻轻蠕动,让人感到自己进入的不是地穴,而是恶鬼的胃袋。   “雕虫小技。”   陆修泽漫不经心地一笑,屈指一弹,尖锐的破空声响起,空气在这一刻被陆修泽的指风生生撕出一道裂缝来,进而蔓延,势如破竹,毫无停顿地撕开了地穴上附着的法术。   ——以力破法!   这一击,是纯粹的、没有附着半点术法的“力”!但就是这样的“力”,却轻而易举地破了恶鬼的“法”。   这样的一击,怕是专注于以力破万法的神武峰门下,都要自愧不如。   一声来自地穴深处的凄嚎宛如幻觉,随后,地穴上的红光黯淡消失,平静下来。   陆修泽不紧不慢地走了进去。   与此同时,小镇的中心,从迷阵中醒来的闻景满身冷汗,用力摇醒了一边的叶灵书。   “快醒醒!”   “喂!表哥!”   “叶灵书!”   “小叶子!!”   “呸!谁是小叶子?叫谁小叶子呢?!”   半天没有晃醒的叶灵书,在听到“小叶子”这个禁忌的外号后瞬间暴怒,一巴掌拍开了闻景的手,原本妩媚万分的桃花眼瞪圆了,当时就撸起了袖子。   “今天又是谁先人的叫我小叶子?来来来,老规矩,今天我叶灵书不揍到你们服气我就——”   “醒醒吧你!”   闻景简直要气笑了,都不敢想自己表哥在隐云宗的那七年都干了些什么好事。   “你看看你现在在哪儿?!”   叶灵书愣了愣,终于清醒过来。   他四下环顾,很快就将目光凝聚在“恶狱鬼”三字上,心里咯噔一下,而此刻,原本被那恶鬼用来隐匿自身的法阵又被陆修泽破开,因此冲天煞气和鬼气再无遮拦,直冲云霄,抬头就能看到小镇天空的云层上端,翻滚着的血气和怨气。   “恶鬼……”叶灵书脸色难看起来,“而且是成了气候的大鬼!”   只有那些执念深重、滞留人间百年以上,又害人无数的鬼,才能形成这样骇人的气势,也只有这样的大鬼,才能不动声色地将他们拉入幻觉之中。想到幻境中的种种,叶灵书出了一身冷汗:若非他及时被闻景叫醒了,他滞留在幻境中会有怎样的结果,还真不好说。   “先不说这个!”但闻景的重点却不在这只大鬼身上,他看着叶灵书,焦急道,“表哥,你看到大师兄了吗?”   叶灵书又是一愣,这才发现原本的三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两人。   “对……”叶灵书又是诧异又是发毛,“陆兄呢?”   原本叶灵书就是仗着有金丹期的靠山给他们压阵,这才走得肆无忌惮,但先是大鬼拦路,后是靠山消失,这会儿,饶是叶灵书胆大包天,也不由得感到心脏狂跳头皮发麻。   听到叶灵书否定的答复,原本脸色就不好的闻景顿时脸色更为难看,掉头就要离开。   “你想干什么?!给我冷静点!”叶灵书一把拉住闻景,神色肃穆,厉声道,“你这是要去找你大师兄?你知不知道大鬼到底有什么样的实力?!你才不过是炼气期,就敢在有大鬼的镇子里乱跑?万一撞上大鬼,你一个人都不够它一口吞的!”   “不是乱跑。”出乎意料的,闻景明明做着冲动到能称之为愚蠢的事,声音却冷静得可怕,“大师兄是金丹期,连我们都能挣脱的幻境对他来说一定不算问题,所以,既然大师兄不在我们身边,那么一定是他先醒过来,去找那恶鬼了。”   “然后呢?”叶灵书手上抓得更紧,急促道,“你想要跟着你大师兄去干掉大鬼?别开玩笑了!陆兄敢去找恶鬼,是因为他是金丹期的修为,你呢?!顾好你自己就够了,要说担心陆兄,也要你有那个本事才行!”   “实力不够,我还有脑子。”闻景丝毫没有被说服,“恶鬼的形成绝不是毫无缘故的!解决恶鬼除了外力镇压之外,更可以从化解怨气的方向入手!镇子里还有别人,恶鬼这样明目张胆,我只要去问一下,就能知道恶鬼的来历和形成了,更何况——”闻景认真地看着叶灵书,道,“惩治邪物,救无辜的人于水火之中,这不正是我辈修士的‘道’之所在吗?”   叶灵书呼吸一滞,闭上眼睛,半晌后,深深叹了口气,再度睁眼看闻景时,眼中满是复杂。   “阿景……”叶灵书叹道,“你修为低下,所以没有看出来,而我……我知你心善,所以本也不准备告诉你的。”   闻景迷惑了:“你在说什么?”   叶灵书指着那“恶狱鬼”的牌匾,道:“你觉得,这害人性命的客栈,是谁弄出来的?”   闻景道:“自然是那恶鬼!”   叶灵书又道:“那你认为,那些被害死的行人的尸体,又去了何处?”   闻景道:“当然是被那恶鬼……”   闻景看着叶灵书的脸色,蓦然出了一身冷汗,睁大了眼,竟再也说不出下去了。   夜风越来越大,吹得附近民居的门户动摇,在寂静的夜里发出叫人心神颤抖的声音。   蓦然,一扇门轰然打开,一个穿着小贩衣饰,面容青紫的人走了出来。他有着人类的形体,但皮肤青黑发皱,细看像是有粘液附着其上,身无毛发,手长过膝,十指都长着尖而黑的指甲,一口獠牙突破了嘴唇的遮掩,暴露在空气中,根根尖利,带着令人不敢深思的肉丝碎骨。   与其说这是“人”,还不如说它们是精怪!   随着这个“人”的出现,第二个、第三个、无数个“人”,也都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他们眼神清醒而疯狂,显然不是丧失理智的傀儡,而是……   叶灵书苦涩道:“你看到了……他们……都是以人尸为食,舍弃了人性,堕落成‘怪’的食尸鬼。”   “杀人的是恶鬼,但吃人的却是他们。”   “这个镇子里,没有一个无辜者……也没有一个值得拯救的人……”   此时此刻,在小镇的另一头,陆修泽也终于走到了地穴的终点。在那里,陆修泽看到一栋小屋突兀地伫立其中。   陆修泽没有丝毫停顿,推门入内。   小屋很窄,就像是地面上任何一个民居那样简陋,只有一张木床,一张桌,一把椅,以及一个简陋的梳妆台。而在那梳妆台前,一个身着布裙,却容色昳丽无双的女人端坐其上,姿态优雅地回过身,向推门而入的陆修泽一笑。   这一笑,如同百花齐放,叫这个简陋的屋子都因此而熠熠生辉。   “贵客前来,有失远迎,还望公子恕罪。”   布裙的女子起身,向陆修泽徐徐行礼,明明举止端庄,却偏偏神色惑人。   陆修泽定定地看着这女子,倏尔一笑,道:“你能用什么来换你的性命?”   女子柔媚一笑,取下发鬓木簪,长发如瀑垂下,而后她拉开腰带,布裙滑落,露出了她如凝脂的肌肤,和玲珑有致的身体,魅惑天成。   陆修泽细细打量,那女子在陆修泽有如实质的目光下,不由得脸色微红,欲拒还迎,似是下一刻就要扑到陆修泽怀中。   但冷不丁的,陆修泽道:“空有美色,却无自保之力。”   陆修泽凝视着女子的面容,道:“你一生悲凉坎坷,都由此而起。”   陆修泽的目光像是穿过了女子的肌肤血肉,看到了其下的森森白骨,和她永远都无法忘怀的憎恶和狂乱,将她竭力掩饰的过往冷酷地剖开,暴露在日光之下。   女子笑容凝滞在脸上,僵立原地,肩膀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陆修泽又道:“你生前受辱,遭多人奸|淫,死后更是被一把大火烧得尸骨无存。但那些奸|淫你的人遗留的气,在你死后却成了操控他们的手段,你令他们为你所用,又将整个镇子的人化作怪物,生时不为世人所容,死后不入轮回转生,你都已经做到这个地步了,为何还有这般大的怨气?”   “你懂什么?!”被一语道破来历,女子不再伪装,凄声嘶喊起来,昳丽的容颜瞬间腐烂,化作恶鬼,扑向陆修泽,“你们这些人,怎么可能知道我的苦痛?!身为女子,身为美人,难道是我的过错吗?!我的辛酸,我的苦难,我的哀求和求助,你们听见了吗?!这时再来问我为何这样大的怨气?!你们这些旁观者——怎么可能懂我??!!”   嘶叫化作咆哮,恶鬼的身形倏尔散开,化作风和雾,卷挟着巨大的声势狂涌过来,周遭的一切都在这样的狂怒和憎恨下瑟瑟发抖,像是随时都会被恶鬼绞成粉末,但下一刻,风平而雾停,陆修泽的手掐住那恶鬼的脖颈,莫大的威势和法力将它牢牢镇住,再度凝聚成了人形。   “我的确不懂,因为我对你的苦痛,可一点都不感兴趣。”陆修泽露出一个温柔的笑意,映在恶鬼的眼中,却如魔神般可怖,“现在你只要告诉我,你能以什么为代价,从我手里换取你的性命。”   “或者,演一场好戏给我瞧。只要这场戏让我满意了,我就饶你一命。”   “如何?” 第14章 好戏(一)   风起了。   乌云散去,柔和的月辉落下,将小镇镀上一层温柔的银光,也让闻景更清楚地看到了客栈内的情况。   骸骨森森,七零八落地堆积在那破旧客栈的角落;早已凝固的干涸血液遍布客栈的每一个角落,夹杂着让人不敢深思的肉块碎骨;还有那些蕴含着死者最后一次挣扎的血手印、随地滚落的眼珠和破碎的牙齿……而当闻景抬头,望向客栈的顶格,更是能看到一个个头颅如战利品般吊于其上,那一双双死不瞑目的眼睛在闻景望向他们的那一刻,也望向了闻景。   闻景感到他的胃在翻腾,他的血液在燃烧,他的心脏在扭曲。   “为什么……要做出这样的事……”   闻景以为自己在怒吼,但他却听到自己脱口的声音干涩而虚弱,如同垂死的病人。   “明明……大家都是同族,为什么要对自己的同胞做出这样的事?!”   一个穿着布裙,依稀能看出身前是个妇人的食尸鬼尖笑一声,道:“你们这群道貌岸然的伪君子,风凉话倒是说得好听,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难道你以为我们想要这样吗?!我们被恶鬼困在镇子上的时候你们在哪里?我们吃掉了最后一点粮食快要被饿死的时候你们在哪里?!”   “对!没错!”一身短打的食尸鬼憎恶地看着闻景和叶灵书二人,“我们什么都没有了!地里不产粮食,镇子走不出去……如果不吃人,我们要怎么活?”   “我们只是想活着而已,这有错吗?!”又一个食尸鬼说道,“要怪也只能怪你们无能,连一个恶鬼都杀不了!”   “如果不是你们的错,我们怎么会落得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下场,还要靠吃人度日?”   “都是你们的错!”   “都是你们的错!!”   尖利的声音将闻景和叶灵书二人包围,步步逼近,眼中闪烁着对活人的憎恨,和贪婪的食欲。   吃普通人无法满足了,已经开始想要吃修士了吗?   叶灵书冷笑一声,心中杀意大盛,扣住自己的法剑,却不想就在此时,他听到一旁的闻景颓然叹道:“抱歉。”   什……什么?   叶灵书心里一个咯噔,唯恐闻景被这群食尸鬼的花言巧语给骗了,以至于做出什么傻事来。   只听闻景叹道:“没能救你们……我的确很抱歉……”   叶灵书皱眉道:“等一下……”   闻景话语不停,继续道:“但若不将你们杀死在这里,而是放任你们杀害更多的路人的话,那才是我真正的罪过。”   叶灵书:“……欸?”   下一刻,叶灵书便听到长剑锵然出鞘,如水的温柔月色洒落在这长剑上,却反射出了冰寒的剑芒。   “嗤!”   几不可闻的声音响起,叶灵书只觉得眼前一花,还不等他反应过来,离二人最近的一只食尸鬼的头颅,便骨碌滚落在地。   什……什么?   叶灵书目瞪口呆,几乎回不过神来。   ——食尸鬼因食人尸而成“怪”,早已脱离了人的范畴,皮肤类石,骨骼甚铁,身体处处都带着剧毒,实力堪比炼气后期的妖兽,根本就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角色。面对这一镇子的食尸鬼,哪怕是身为筑基的叶灵书,都感到颇为头痛,心生去意,可是……   可是为什么闻景却是像砍瓜切菜般轻松?!   只见月色下,闻景右手持剑,左手掐着剑诀,在乌泱泱的食尸鬼中游走,身姿从容不迫,却又快到了极致,一袭青衣矫如游龙,一道剑芒翩如惊鸿!   每一道剑芒的落下,必定有食尸鬼头颅的滚落,每一次剑光的泼洒,必定有深褐色血液的飞舞。   叶灵书恍恍惚惚地瞧着,月色温柔,那剑光却比月色更为温柔,而那挥洒着剑光的闻景,更是熠熠生辉,就好像他此刻并非是在杀戮,而是在救赎。   叶灵书呆住了,而待到他回过神来后,一切都已是尘埃落定。   小镇一片死寂,满地尸体,唯有闻景一动不动地站着,似是没有回过神来。   “……阿……阿景?”叶灵书试探地喊着,而下一刻,叶灵书就察觉到闻景身上异样的波动,不禁又惊又喜,道,“阿景,你竟已筑基了?你是何时……”   叶灵书的声音一滞,再也说不下去了。   只见闻景回过头来,定定地瞧着叶灵书,黑色的眼里泛着银色的月辉,像是流下了泪来,可在叶灵书吓了一跳仔细再看时,那双眼中却是一片的干涩平静。   “阿景……”叶灵书心知闻景心中必不会好受,一时倒说不出旁的话来。   叶灵书明白,若是闻景此时杀掉的这一镇子食尸鬼都是没有理智的妖兽精怪,那么闻景虽然可能不会太过好受,但也不会太过难受,可偏偏这群食尸鬼除了外形之外处处都与常人无异。   他们会思考,也会求饶,甚至其中还有孩童大小的食尸鬼,临死之时也会哭叫哀号。   若是换做叶灵书,他可能还真的下不了手,反倒被这些食尸鬼所制,就像是其他沦为食物的修士一样。   可闻景却毫不动摇,一个不留,统统杀了干净。   闻景的做法无疑是正确的。   当人沦为“怪”,成为食尸鬼后,就再无变回来的机会了。作为食尸鬼,它们想要活下去,就必定会进食,会吃人,如果不吃人,他们就会死。   他们固然可怜,但旁人何辜?那些惨死的路人又有什么过错?   所以杀了这镇子的食尸鬼,尘归尘土归土,才是最好的选择。   可是人生而有情,虽理智上知道这样的做法是绝对正确的,可待到真正身临其境时,却又往往被情感所绊,做出蠢事来,所以在这之前,叶灵书从来没想到,他这个从小就心善的表弟,竟然能够理智到这个地步……理智得近乎可怕。   这样理智的人……这样可怕的人……真的是他的表弟闻景吗?   这一刻,叶灵书甚至生出怯缩来。   可下一刻,叶灵书又醒悟过来,忍不住唾弃自己:眼前的这个人,可是他的表弟阿景啊!他竟然因为自己的表弟做了正确的事而害怕他……这样的他,跟那些他瞧不上的假道学有什么区别?!   叶灵书脸上火辣辣的,也不知道是羞是惭。   还好闻景没有注意到叶灵书的异状,恍惚了片刻后,收剑回鞘,道:“我们走罢。”   叶灵书一时没回过神来,道:“去哪儿?”   闻景道:“去找那恶鬼。”   叶灵书一个激灵,拉住找死的闻景,道:“你怎么还没打消这主意?你真当杀了一小镇的食尸鬼后很了不起么?那恶鬼煞气冲天,类比修士的话,想来应是金丹期了,你这刚巧不过筑基期的修为,冲上去是找死么?!”   闻景摇头道:“表哥此言差矣,你觉得那恶鬼为何要留着一个小镇的食尸鬼,还令他们神志健全,甚至不惜耗费法力,为他们布下迷惑路人的法阵?”   叶灵书道:“自是那恶鬼深恨镇民。”   “没错。”闻景道,“既然那恶鬼想要镇民生不如死,为何刚刚我杀了他们,那恶鬼却没有半点反应?”   叶灵书一怔,讶然道:“难道是——”   “应当是我师兄在牵制着恶鬼。”闻景步步推断,“大师兄恰好也是金丹期,同那恶鬼修为相似,而此刻小镇既无恶鬼的出现,也没有气机的交锋,那么想来此时的二人应是僵持不下,谁都不能擅自动手。既然如此,我怎能丢下尚在危险中的师兄,独自离去?”   叶灵书眉头紧皱:“但你去了又有何用?更何况金丹期修士的交手,威能岂是你能想象?只要稍有波及,你便尸骨无存!”   闻景只当没有听到最后一句,轻笑道:“总会有用的,至少……无论如何,我总是对得起师兄的。”   叶灵书头疼万分,觉得自己以前怎么就没发现闻景这喜欢往自己身上揽责任的性子。   闻景又道:“表哥也不必多想,其实,一开始本就是我硬磨着我大师兄随我下山的,如今大师兄可以说是因我的缘故而身陷险境,于情于理于心,我都万万不会丢下大师兄一人的,纵使我只有绵薄之力,但我也想要帮我师兄。我心意已决,表哥也不必劝我,还是自行离去吧。”   不等叶灵书生气,闻景继续道:“表哥,我父母除我之外,还有二子一女,但姑姑姑父却只有你一个儿子,若我出了事,你还能为我向爹娘捎句话,但若你出了事,我又有何面目去见祖父和老夫人?”   叶灵书原本准备好的话语,此刻竟都说不出口来,半晌后才强笑,颤声道:“表弟伶牙俐齿,倒是更甚幼时了。”   闻景轻笑着,脸上不见丝毫阴霾,道:“表哥,你就在这里罢,万万不要与表弟同去,就当是为了让表弟我心里头更好过些。”   叶灵书心里更不好受了,僵立在原地,嘴唇张合,千言万语堵在喉中,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闻景又道:“表哥,你且在镇外等等,若是表弟三天后都没有回来,还盼表哥能瞒着些我爹娘,就让我爹娘以为我学艺不精,在择日宗里渡过了余生便是了,这样纵使爹娘想我,有阿兄阿姊在身旁陪伴,他们也不会太过难过。还有……代我向姑姑姑父问好吧。”   话音落下,闻景最后向叶灵书一笑,转身便走。   叶灵书鼓起最后的力气抓住闻景,厉声道:“你为人人都想到了,那你自己呢?!你就没想过你自己吗?!”   闻景一怔,而后一笑:“正是为了我自己,我才一定要去见大师兄不可啊!”   这句话的意思……难道是……   电光石火间,叶灵书的脑子里闪过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测。   叶灵书呼吸一滞,手下不由自主地松开,那因猜测带来的过分的诧异和惊奇,甚至让叶灵书的表情都变得空白起来。   与此同时,在深深的地穴之中,一直无动于衷地望着法器中显露的闻景叶灵书二人的陆修泽,此时终于也露出了讶然的神色。   陆修泽心中再度泛起了让他困扰的奇怪的情绪,这样的情绪促使他伸出手来,想要像以往的那些年那样,安抚地拍拍他小师弟的头,告诉他不必想得太多,一切问题对大师兄来说,其实都不是问题。   可直到陆修泽伸出手后,他才恍然醒悟,面前的只不过是法器构造出来的闻景的投影,而非是他的小师弟,而他要做的事,对于正常人来说,怎么都算不上正常。   陆修泽收回手来,声音里不知是叹息还是感慨:“闻景……倒真是个好孩子。”   系统不为所动,道:“这不是废话吗,不够好的怎么会被天道选中,你以为人人都是你这个变态?”   陆修泽想了想,欣然应下:“也对。”   系统:“……”   系统:麻麻好可怕!我骂他变态他竟然应了!嘤嘤嘤他是不是终于想要弄死我了呜呜呜呜……   陆修泽没有对接上系统那过分丰富的感情戏,沉思片刻后,道:“既然是好孩子……就应该好好奖励。”   系统心里咯噔一下:“你……你想做什么?我说,那女鬼都已经准备好给你‘演大戏’了,你想做什么都晚了!”   “我要做的事,从来都不会晚。”   陆修泽长袖一振,一个拇指大小的镂空玲珑小球飞出,虚虚浮在他的面前,滴溜溜地转着。   这小球长得颇为秀气,名字却颇有讲究,是为御魔镇魂珠,虽然论品阶只是普通法器,但对于恶鬼之流却有奇效。   当陆修泽放恶鬼离去,准备演一出大戏时,陆修泽留下了恶鬼的一缕魂魄放入这御魔镇魂珠之中。这样一来,只要那恶鬼稍有异动,陆修泽就能叫她魂飞魄散,永不超生。   而现在陆修泽已经打消了看好戏的想法,是以他抬手捉住这珠子,心念一动,就要用珠子将那恶鬼唤回来。但,就在陆修泽动手的前一刻,他瞧见法器映现的景色中有了异变,原本走向地穴方向的闻景突然停下脚步,似是遇见了什么人,于是他手下的动作也不由得停了下来,凝视片刻。   “哦?”   在看清映现的事物后,陆修泽缓缓松开了捉住御魔镇魂珠的手,微微一笑,神色莫名。   “有趣。”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①   现在   叶灵书:呜呜呜呜没想到我表弟竟然对陆兄情深至此,多么美好的爱情啊,我好感动呜呜呜呜!   陆修泽:因缺思婷   多年后   叶灵书:呜呜呜呜陆兄真是对我表弟用情至深,表弟你这个渣渣负心汉倒是看看你大师兄啊!   闻景:喵喵喵??? 第15章 好戏(二)   只见在法器的映像里,让闻景停下脚步的,赫然是一个孩童。   这话似乎说来不太可信,毕竟闻景身为筑基的修士,更是突破不到一个时辰,周身灵气正当活跃之时,怎会临到面前才发现自己走过的路上藏着一个孩童?   而事实上,正是因为闻景刚刚突破修为,这才能发现这个藏匿的孩童。   之所以这样说,一是因为天色昏暗,二来是因为这孩童遍身淤泥,肮脏不堪,还偏偏将自己缩蜷在阴暗处,甚至连气息都与周围融为一体。要是换做常人和稍稍粗心些的修士,基本上是走过孩童的身旁,都难以察觉他的存在。   闻景吓了一跳,脚下一顿,但下一刻他就认出,藏匿着的是人族的孩童,而非是那些被转化为食尸鬼的怪物。毕竟就算是幼童的食尸鬼,也是指甲尖利,肤色青紫,身带腐臭,而这孩童十指指甲圆润,虽然也因淤泥的覆盖而带着恶臭,但却明显没有食尸鬼那挥之不去的腐烂臭味。   闻景心下愕然,怎么也没想到这小镇中竟还有其他活人的存在,而再瞧瞧这孩童的模样,想想连他都几乎将这孩童忽略过去的事实,这孩童的存活在此时似乎又有了足以自圆其说的理由。于是,闻景放松了几分警惕,心生关怀,不由得上前两步道:“小孩儿,你怎的——”   “嘻嘻。”   似男似女的笑声在这一刻响起,声音渺渺,时远时近。   闻景心中咯噔一下,暗自叫糟,抽身急退,但没想那孩童的动作更快,蓦然抬头,红光湛湛的双眼向他一瞪,闻景便感到自己脚下像是陷入沼泽,动作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   孩童瞧见这样的闻景,森森一笑,张嘴一吐,一股森冷的气息便扑面而来,瞬间钻入了闻景的七窍,纵使闻景竭力闭气摆脱,却依然挣扎不开。   也不知那森冷的气息里究竟有着什么,只不过是几个呼吸的时间,闻景便软倒在地,双眼紧闭,昏迷过去。   在地穴中,通过法器看到这一幕的陆修泽暗暗摇头,忍不住叹了口气,觉得自己的小师弟到底还是太过年轻,没有在外行走的经验,这才会这样轻松就被恶鬼骗了过去,中了恶鬼的计策。否则,那恶鬼实力纵然强横,但想要收拾一个筑基期的修士,却绝不会这样容易。   闻景他,到底还是稚嫩了些——又或者,是不必要的慈悲太多了。   因为太过慈悲又太过心软,才会在身处危境的情况下,依然去关怀一个来历不明的孩童……不,等等。   陆修泽心中一凛,发现了不对。   闻景为人看似跳脱爱玩,但实则心中自有一番思量和原则——早在十年前闻景在贯日真君面前侃侃而谈时,陆修泽就已经明白了这一点,而方才闻景对食尸鬼的痛下杀手,更能说明他这小师弟在紧要的事上一直看得十分明白。   既然如此,闻景怎会这样轻易就被骗倒?!   果然,当陆修泽再望向法器映像时,异变突生。   只见那恶鬼化身的孩童,在放倒了闻景后便放松了警惕,毕竟无论如何,闻景也只是堪堪突破筑基期的修士而已,恶鬼就算不用偷袭的办法,也能制住闻景,是以在闻景倒下后,恶鬼化作的孩童便漫不经心地走到闻景的身旁,低头沉思,似是在想要怎么才能演一出让陆修泽满意的戏来。   可就在恶鬼走神的瞬间,闻景蓦然睁开眼,金色神光自眼中溢出,一轮半虚半实的日轮在他神庭处隐现,带着浩荡神威的真火飞溅,落地而涨,带着灼热的气浪向恶鬼袭去,就像小镇中升起了第二个太阳,再看他眼中清明透彻,哪里有半点糊涂?   恶鬼猝不及防,被这带着阳炎的真火烧了正着,尖叫一声,慌忙后退,周身鬼气狂涌,好不容易灭却了身上的真火,但却也姿态凄惨,原本已经用阴气凝实的鬼体,在这一击下竟是被烧化了小半。   恶鬼姿态凄凉,但闻景却也不好受。   从理论上来说,择日宗门下弟子一生,可在筑基期、灵寂期、出窍期,分别在体内观想出三轮日轮。每一轮观想出的日轮内,都蕴有巨量的真火,妙用无穷,平时可做灵气驱使,关键时刻更是能够放出体外奇袭,威力不弱于四大真火之一的阳炎真火!   闻景方才赫然就是将真火用作奇袭。   然而闻景到底筑基还不到一个时辰,若非他向来在炼气引气上天赋过人,恐怕连这日轮都无法观想出来,更遑论是转化真火御敌了。但就算这样,方才他放出的那点真火,也已是修为的本源所在,一击过后,早已是元气大伤,面如金纸,更不提趁胜追击了。   闻景伤人八百,自损一千,是以这击过后,不由得吐出一口血来,倒是真的躺在地上站不起来了,但对面的恶鬼,却正是处于被击伤后的愤怒中,随时都能暴起将闻景击毙。   “胡来!”陆修泽看得眉头直皱,忍不住冷喝一声,心中生出莫名的怒气来,想不明白闻景为什么竟会做出这样的蠢事。   可越是生气,陆修泽思绪就越是清晰,于是电光石火间,陆修泽又明白了闻景的用意。   在闻景的心中,他一直以为他的师兄陆修泽,正在同恶鬼的本体对峙,僵持不下,所以这次深入小镇,不是为了别的,只求能助陆修泽一臂之力。   闻景是这样同叶灵书说的,而他也正是这样做的。   无论是他示敌以弱,引诱恶鬼逼近身前,还是不求退路、不惜耗费本源地击伤恶鬼,都是为了寻求恶鬼的空隙和弱点。如果陆修泽当真像闻景想的那样正在同恶鬼的本体僵持,那么闻景方才击伤恶鬼的那一下,无疑能让恶鬼露出巨大的破绽,从而给陆修泽带来胜利之机……   但是……   恶鬼厉声向着闻景呵斥道:“不知好歹的小鬼!我本还想要暂时留你一命,但你竟敢伤我鬼体!今日,我必要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永世不入轮回!”   闻景强撑着坐起,歪在墙角,笑着看那恶鬼,眼中没有一丝惧怕。   恶鬼勃然大怒:“这是你自找的!”   陆修泽闭上眼。   ——但是……他……   不知道从何处生出的暴躁和烦闷翻涌上来,混乱而捉不住的思绪蔓延,陆修泽神色沉冷。   法器映像中,恶鬼五指成爪,向闻景头颅抓去,但就在它的手靠近闻景的瞬间,陆修泽冷哼一声,捉紧御魔镇魂珠的手一个用力,竟是将那御魔镇魂珠生生捏碎。   一声尖利的惨嚎响彻整个小镇,恶鬼抱头,步步后退。   “不要……不要……我不要消失……”   随着御魔镇魂珠中恶鬼魂魄的消失,恶鬼的鬼体也如烈日下的冰雪,在闻景的面前生生消融,纵使它极力想要挽回,但几个呼吸后,恶鬼就彻底消失不见,徒留森森鬼气在闻景面前,久久不散。   闻景一怔,然后像是想到了什么,笑了起来,无力的手臂再也支撑不住,斜倚在石墙上的身体就要滑落下去,但就在他背脊接触到冰冷地面的那一刻,一只手却揽住他的腰,将他提了起来。   “师弟,你太胡来了。”   陆修泽脸色不太好看,语气也第一次在闻景面前带上了气恼。   但闻景却是笑着,声音轻快道:“我知道大师兄会赢的。”   “所以你就做这样的蠢事?”陆修泽脸色更不好了,“若我没及时杀了那恶鬼,你是要我来为你收尸吗?”   “不会不会。”闻景全当没看到陆修泽的黑脸,笑嘻嘻地将头靠在陆修泽的肩上,道,“大师兄这么喜欢我,怎么舍得我死呢?”   陆修泽气笑了:“满嘴胡话!”   “好伤心啊,师兄竟然是不喜欢我吗?不过没关系,我喜欢师兄啊!我这么喜欢师兄,怎么舍得去死呢?”闻景彻底放松下来,又开始说些厚脸皮的话,但满身的困倦和伤势到底做不得假,头一点一点地就要睡过去了。   陆修泽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一手盖在闻景的眼上,另一只手将闻景扶得更稳了。   “睡吧。”   陆修泽的手很热,是跟他温柔中带着疏远的冷淡性格截然不同的热度。在这样的热力的侵浸下,闻景睡意上卷得越发厉害,喉咙里咕哝了一声,但恐怕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在闻景彻底睡去之前,他强撑着捉住了陆修泽的手,困顿道:“大师兄……说好要跟我回去看我爹娘……还有……去……看红枫……”   闻景的嘟囔声越来越低,手慢慢松开,滑落下去,好一会儿,确认闻景已经睡熟后,陆修泽拿开手。   月光落在闻景的脸上,照出少年略带青涩的脸,和他稚子般无忧无虑的睡脸。陆修泽看着这张脸,沉默了下去,也不知道在思忖些什么。   良久,他抬头望向头上天光,只见月如冰轮,雾如轻纱。分明小镇中鬼气未尽,尘埃遍布,但这一刻却美得莫名,不似人间。   去看红枫吗?   无趣,他喜欢的向来不是红叶那样脆弱的东西,而是能带来毁灭和生机的火焰。   不过……   “好。”   看在……这小混蛋这么喜欢他的份上……就陪他去一趟好了。 第16章 中定(一)   天色渐亮,月轮还未隐去,东边的地平线上又现出了曦光。   随着第一缕日光的出现,小镇中的鬼气也终于消散,虽然依然安静,但却不再像他们初见时那样,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陆修泽抱着呼呼大睡的闻景离开了小镇,同镇外急得上火的叶灵书汇合,但也不知道这一刻的叶灵书在想着些什么,陆修泽总觉得他的表情有些奇怪。   “陆兄……”叶灵书的目光在陆修泽和闻景身上游移,表情怪异,目光飘浮,“那个……你……知不知道……”   陆修泽微微笑着:“什么?”   叶灵书迟疑摇头:“没什么。”   叶灵书既然不说,那么纵使他神色再古怪,陆修泽也懒得理会,而陆修泽会主动理会的事,也向来很少。   在同叶灵书交待过那大鬼的下场后,陆修泽就要带着闻景离去,但却被叶灵书拉住了。   叶灵书道:“陆兄可懂超度之法?”   陆修泽微愣,道:“何出此言?”   叶灵书向闻景看了一眼,叹道:“陆兄可能不知道……表弟他,向来心善,但这一次无奈之下开了杀戒,将这一镇子的食尸鬼统统杀了。虽然我们都知道这是应有之理,但表弟他却不会好受,所以我想,若是能为这些逝者超度,那么表弟他大概会心中好过一些。”   在镇外等待的那短短一段时间里,可谓是叶灵书自出生以来最难以度过的时间了。   叶灵书和闻景之间,并不像其他的高门大户那样,只有浮于表面的面子情,而是小时候一起上树掏鸟蛋、下地撵狗赶猫,这样自幼胡闹出来的情分,虽然拜入仙门后一别十年,但这样的情分却从未忘记过。   这一回,闻景执意深入险境,又用叶灵书父母将叶灵书劝了出去,但丢下亲友独自逃生却并非叶灵书的风格,是以如果不是陆修泽带着闻景出来的早,恐怕叶灵书在镇外再转几圈后,就会闯进小镇去找闻景了。   而此刻,闻景虽然已经安全脱险,可在那短短的时间里生出的自我厌弃,却一直留在叶灵书的心中,所以叶灵书才会想要为闻景做些什么。   叶灵书的话,让陆修泽又是一愣。   叶灵书看到的,陆修泽事实上也看到了,但叶灵书想到的,陆修泽却从未想过,甚至陆修泽花了好一段时间,才理解了叶灵书的逻辑。   ——因为闻景生性良善,所以就算这镇子的食尸鬼都死于闻景之手,可闻景依然会难过。   会难过?   为什么?   如果真的会难过,为何又会痛下杀手?   既然已经杀了,为什么又要难过?   纵使陆修泽已经花费了这么多年来观察人族,揣度人性,想要去理解人究竟出于什么样的心态才会做出种种迥异的选择,那些选择又会怎样影响他们,将他们造就成什么样的人,甚至陆修泽也一度觉得,自己已经对“人性”有所了解,但到了这个时候,听到叶灵书的话语,陆修泽觉得,自己似乎依然不是很了解“人性”。   人性都是这样的吗?   复杂,无法理解,难以揣度。   还是,只是闻景?   陆修泽道:“人沦为‘怪’后,魂魄不入幽冥,纵使我们超度,怕也是无用吧?”   叶灵书叹道:“若是能消去他们的怨气,让他们的灵魂毫无苦痛地消散的话,也是好的,只不过说来惭愧,我在师门多年,竟没翻阅过一本佛门典籍,这才……”   超度这件事,通常是佛门弟子做的,但如果没有佛门弟子,道门弟子也是能做做的,只要背诵过佛门的经文。   一般来说,年轻的道门弟子都是对此一窍不通的,毕竟自己所学的道门经典都背不完,哪里有空去看佛门的典籍?但陆修泽博览群书,诵念超度的经文对他来说不过一桩小事,所以陆修泽颌首道:“无妨,交给我便是。”   虽然陆修泽依然不明白超度这件事的意义所在。   既然都是消散,那么是痛苦还是平静,有什么区别吗?   陆修泽将闻景交给叶灵书,走近小镇,低声诵念起来。   他的声音不疾不徐,周身灵气随着经文的念诵,一点点放出体外,如同平静又暗藏汹涌的江海,缓慢而坚定地拂过小镇的每一寸土地。   但陆修泽究竟不是佛门弟子,是以他滂湃的灵力并不像佛门的中正平和,而是暗藏霸道,不但强横地将附着于小镇角落各处的阴气鬼气生生拔除,还将光与生机洒遍了小镇的每一处地方,倒是有点揠苗助长的意味了。   叶灵书被陆修泽放出的灵力逼得步步后退,直到走出一里开外,这才堪堪能够站住,但这还是陆修泽无意逼迫的结果。   叶灵书咂舌于陆修泽的庞大灵力,转念一想后,又发现了一个问题。   “陆兄他……是什么属性的灵质?”   灵力,或灵气,乃是世界初始时便存在的本源之力。而随着天地五行的演化,灵力也染上了金、木、水、火、土五种变化,这样带着属性的灵气,就称之为灵质。   人是天生的道体,但人并非生而纯净,而是带着五行中某一行的变化之力,所以人修出来的灵力,也往往带着这样的变化,就像叶灵书的水灵。   灵气和灵质其实并没有高下之分,只不过带着灵质的人通常难以修习相克属性的道法而已,就像水灵质的叶灵书对火灵质的道法很苦手一样,但这一缺点也可以通过相应的符箓补全。是以到了今时,五行灵质也已被大而化之地称为灵气。   可是无论如何,既然生而为人,修出的灵力里总是会带上五行属性的,但叶灵书方才却注意到,从陆修泽渡江之时,到现在的超度,叶灵书就没有从陆修泽的灵力中感受到五行中任何一行的属性。   奇哉怪哉,陆兄难道已经修得无上道体,祛逐了体内灵质吗?   这怎么可能,而且这做法又有什么好处?   又或者说,陆兄刻意掩饰着自己的灵力属性?   为什么?   叶灵书在一旁胡思乱想,而另一头,陆修泽并未颂完一篇经文,就停了下来,这是因为陆修泽感受到小镇的阴气鬼气都被他拔除了,既然目的已经达到了,陆修泽自然懒得补全这个过程,所以他转身走到叶灵书身旁,十分自然地接过闻景,道:“走罢。”   叶灵书一时没回过神来:“去哪儿?”   陆修泽瞥了他一眼:“豫国,中定府。”   叶灵书脸蹭地红了,觉得自己宛如智障。   修士的脚程极快,三人渐行渐远,没一会儿就消失在地平线上。   但就在三人走后不久,小镇地穴深处的泥块微微一动,而后,泥块散落,被陆修泽捏碎的御魔镇魂珠又片片拼合起来,竟如同时光倒流。   而就在御魔镇魂珠拼合完全后,汹涌的阴气从地穴的更深处被抽出,向着御魔镇魂珠内灌入,一天一夜后,原本在闻景面前消散的恶鬼的身形,竟又显现出来。   恶鬼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何事,只记得自己似乎已经魂飞魄散了,但为何她又醒了过来?!   恶鬼心中又惊又怕,而就在这时,一个叫恶鬼万万不敢忘却的声音,却从梳妆台那边传来。   “这场戏,我并不满意。”   恶鬼骇然望去,只见那梳妆台上的铜镜不知何时蒙上了一层阴影,一个由火焰构筑的人脸从铜镜上浮现,漠然注视着恶鬼。   “但因我从中有所得,所以饶你一命。”   饶她一命?可是……她明明记得自己已经魂飞魄散了……为何……   难道说,是这个人,将她的魂魄拼合了起来?!   这……这怎么可能?!   这样的手段……这样的威能……怎么可能是一个金丹的修士能够做到的?不……更重要的是,逆转世间规则,已经全然是魔道手段了!为什么这样的手段,会出现在这个道门修士身上?!   恶鬼越想越是惊惧,手脚并用,步步后退,就好像镜中的人脸才是真正的恶鬼。   只听镜中人继续说道:“但若你下次还出现在我面前,却无法带来有趣的事物,那我不介意完成今日未完的事。”   未完的事是什么?   自然是杀了她!   恶鬼颤抖了起来,但在镜中火焰的注视下,却是连逃跑都不敢。   镜中人看着恶鬼,神色漠然又冷酷,没在多说什么,蓬地化作纯粹的火焰,卷挟着御魔镇魂珠,冲出地穴,消失不见。   良久,恶鬼连滚带爬地冲出地穴,向着西北方向掠去,再不敢回头。   五天后,陆修泽三人来到了豫国都城,中定府。   中定府乃是两朝古都,历史可以追溯到一千多年前。因为后人不停地翻修、加盖、扩建,是以其占地广阔,建筑巍峨,车水马龙,熙熙攘攘,除了只驿道上一派安静和悠然之外,中定府的官道旁挤满了小贩和行人,好不热闹。   “十年了……”   一别十年,再度站在中定府的道路上,闻景十分感慨。   然而一旁的叶灵书却是比较实在,张嘴就道:“表弟你可别废话了,马上就是饭时了,陆兄是去闻景家还是去我家?”   闻景立即回过神来,用警惕的目光瞪着叶灵书,道:“你想做什么?大师兄当然是去我家了!你家有什么好的,饭菜都是甜的!难吃!”   叶灵书柳眉倒竖:“你小子懂什么!甜的才好吃,你们家那饭菜才是齁死人了,满口的盐味儿!”   闻景苦大仇深,还没开口,就被陆修泽微笑打断:“叶道友既然准备归家,穿着这身衣服也无碍吗?”   叶灵书低头一瞧,才发现自己依然穿着女装,虽然一路上路人的惊艳目光让他十分得用,飘飘然得尾巴都要翘起来了,但想想自己爹娘看到后的反应,叶灵书就觉得这件事还是慢慢地让爹娘知道比较好。   将叶灵书打发去成衣店,陆修泽又望向闻景,道:“小师弟你伤势未愈,难道准备这样去见你父母吗?”   闻景一愣,摸了摸脸,就算不照镜子,也能从自己身上冷得要命的温度得知自己的脸色会有多难看。   闻景讷讷道:“那……那怎么办?”   陆修泽笑道:“小师弟还未辟谷,现在还是先去酒家进食,过后我再为小师弟运气疗伤罢。”   闻景双眼一亮,笑嘻嘻道:“果然还是大师兄最好了!”   陆修泽道:“只盼小师弟下次不要再这样乱来就好。”   闻景笑眯眯地,道:“没事,反正大师兄会保护我的!”   陆修泽瞥了这整天没个正形的小崽子一眼,倒没有开口打击他。   进了一家客栈后,虽然客栈里人满为患,但因为闻景的确有钱,所以小二很快就为两人清理出一间雅间来。   两人坐了进去,闻景十分顺溜地报出一串菜名后,就让小二去厨房传菜了,自己则是蹭到陆修泽身边,向着窗外的建筑指指点点,十分自豪地为陆修泽介绍起了中定府的种种。   一阵风吹来,闻景不由自主地抖了抖,竟是打了个喷嚏。   陆修泽一怔,眉头紧皱,伸手扣住了闻景的手腕:“竟伤的这样厉害?”   闻景讪笑,心虚地将手往回缩,道:“没,大师兄,我真的没事。”   陆修泽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在十年的积威下,闻景头皮一麻,垮下肩膀,老老实实地将手递到陆修泽面前。   陆修泽扣着闻景的手,灵气在闻景体内运转一下,这才发现闻景体内经脉凝涩,日轮的虚像也若隐若现,好像随时都能退到炼气期。   明明伤重如此,这五天里竟一声也不吭!   陆修泽觉得自己快要被这小混蛋给气死了。   陆修泽沉着脸,半点笑容都不见,道:“把衣服脱了!”   闻景知道陆修泽是要为他疗伤,可……   闻景为难道:“在这里?我还没吃饭……呢……”   都这时候了还想着吃饭?   陆修泽冷冷一瞪,闻景便声音发虚,自己把话吞了回去,认命地开始脱衣服。   但虽然两人此刻身在雅间,可是这究竟是吃饭的地方,所以闻景觉得哪里都不得劲,脸也不知不觉地红了。   就在这时,门猛地被人打开,一个熟悉的声音不满道:“你们怎么回事?都不知道等我?如果不是城里只有我们三个修士,我要怎么找……到……”   叶灵书看着雅间里脸红脱衣服的闻景,和端坐在椅子上的陆修泽,呆若木鸡。   猛地一个激灵,叶灵书回过神来。   “对不起打扰了!”   门嘭地关上。 第17章 中定(二)   门嘭地关上。   下一刻,门又被打开了。   “表哥——”闻景拉开门,斜倚在门扇上,懒洋洋地看着叶灵书,道,“我觉得你脑子里好像在想些很不好的东西,介意跟表弟我说说你到底在想什么吗?”   叶灵书此时已经换上惹眼的枣红圆领袍衫,执扇挂玉,描眉画唇,一派分流,满身臭美。听到闻景的话后,叶灵书的神色越发好看,目光在端坐的陆修泽和“衣衫不整”的闻景身上流连一会儿,终于咬牙道:“表弟,并非表哥我太过狭隘,不支持你们……但是表弟,无论如何,这件事你总要跟舅舅舅妈说过才是!”   闻景听着却是没有同叶灵书想去一处,只以为叶灵书要闻景向父母坦言自己伤重之事,不由得犹豫道:“为人子女,怎好让父母太过担心?”   叶灵书不赞同道:“你此时若不说,之后又准备怎么向舅舅舅妈交待?”   闻景道:“何必如此麻烦,反正过了今日就不会再有问题了。”   叶灵书一愣,转念一想,暗道:“难道是表弟已经准备同陆兄斩断情丝了么?那为何又要脱衣服?莫非是准备在断绝关系之前共赴巫山,给自己留个念想?”   这样想想,叶灵书又有些不忍,觉得自己就像是棒打鸳鸯的恶势力,不由得犹豫起来,不知道自己是应当劝解几句,还是狠心就这样让表弟断了的好。   没等叶灵书琢磨个头绪出来,闻景歪头向楼下一看,道:“既然你来了,那就一起进来吧。”   叶灵书:“……啊??”   叶灵书万分震惊,没想到自己表弟竟然这样凶猛!   闻景看着叶灵书的脸,越发莫名其妙,道:“这是什么表情,既然你都来了,难道你以为我还会赶你出去不成?”   叶灵书:“不!这个!!表弟你——”这种事还讲究什么“礼貌”,就算赶别人出门也是没有关系的啊!   闻景道:“不过我没点你爱的菜,若你吃不惯,就自己加菜罢,横竖小二已经上楼了。”   叶灵书:“……啊……你说吃饭啊……”   闻景奇怪道:“不然表哥你以为呢?”   叶灵书眼神飘忽:“我……那个……”   叶灵书终于醒悟过来:既然小二随时都会来上菜,那么表弟和陆兄自然是不会在雅间做出什么不方便让外人观摩的事的。   叶灵书道:“你脱衣服是做什么?”   闻景又觉得有些冷了,拢了拢衣服,道:“大师兄要为我疗伤,自然是要将上衣脱了才好。”   叶灵书:“……哦。”   叶灵书默默地走进了雅间。   就像闻景说的那样,小二很快就来了,手脚麻溜地将菜摆了一桌。   闻景让小二招呼着叶灵书继续加菜,自己则被陆修泽拉去了隔间的小榻上,盘膝坐好。   叶灵书好奇地看着,想了想道:“需要回避吗?”叶灵书说这句话时倒是没再想歪,而是考虑到宗门不同,运功法门到底会有所避忌,而且有些宗门的弟子运功时非常讲究一个“静”字,这才出言相询。   陆修泽微笑道:“不过筑基期罢了,无妨。”   叶灵书觉得自己好像感受到了来自金丹期修士的鄙视。   叶灵书闭上嘴,默默夹菜。   见雅间里再没了噪音,陆修泽满意点头,将目光移到闻景身上,关注着闻景运功状态。   就像陆修泽探查到的那样,闻景的状态的确十分糟糕。   闻景体质本是亲近水灵的,而因他修习择日宗功法的缘故,也十分亲近火灵。此时将近正午,日头正盛,火灵跃动,恰好酒楼临近溪畔,水灵气也十分灵动,再加上闻景已登入筑基境界,同灵气的亲近会再上一层楼,所以按理来说,闻景运功应当十分顺畅才是。   但事实上,闻景的状态颇为不妙。   陆修泽瞧了一会儿,眼见闻景脸色越发苍白,周身灵气也仿若凝滞般久久不动,终于忍不住伸出手来,按在闻景神庭处。   闻景的第一轮日轮是在神庭处观想出来的。这其实是学了陆修泽,因为他人选择第一处观想日轮的地方,基本都是在气海处。   第一个观想的日轮放在神庭,有好处也有坏处。好处是观想的日轮能形随意动,收放自如,能够与外界联系得更为紧密,坏处则在于与外界联系得太过紧密,若是环境有所变化,那么日轮则会首当其冲。   但到了这时,闻景在神庭处观想的第一个日轮,却无疑为陆修泽的灵气与他自身的灵力,构架出了一座绝妙的桥梁。   陆修泽灵力涌动,带着炽烈火灵的灵力没有损伤闻景的识海,而是直接灌入了神庭处的日轮。若将金丹期修士的灵力比作江海,那么筑基期修士的灵力只能称为溪流,更何况陆修泽本就与一般的金丹修士不同,因此在陆修泽的灌顶下,闻景第一个日轮内的真火很快就被霸道的灵火填满,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润起来,就连袒露的上半身也浮出了隐约的火纹,可以想象只要闻景在这之后稍作调理,应当就可以顺利地接过灵火的掌控权,将这些灌入的灵火炼化,化作己用,功力再进一步。   但陆修泽并未收手。   早在择日宗内时,陆修泽就已经注意到了妨碍闻景修行进度的两个障碍。   第一个障碍,是闻景的先天不足,体质太虚,这才使得闻景在炼体上就花费了八年的功夫。这个障碍,已经在那八年里被闻景跨越了过去,已经不足一提,然而第二个障碍却依然留存于闻景的体内,那就是灵质。   择日宗功法十分霸道,无论修习的人本身是什么样的灵质,修习到最后都会被转化为火灵质——这就是择日宗功法的蛮横之处。   按理来说,闻景虽然身为水灵质,但是在修习择日宗的功法途中,应当被慢慢转化为火灵质才是,可是叫人意外的是,纵使闻景已经修习了择日宗功法这么久,就连第一个日轮都观想出来了,可他的体质却依然是水灵质,几乎见不到转化的迹象。   陆修泽不由得对此感到又是好奇又是疑惑,干脆就在这时助闻景一臂之力,将他转化为火灵的体质好了。   但让陆修泽全然没有料到的是,就在他的灵力漫出日轮,试图淬炼闻景的血肉筋骨时,闻景身体蓦然一震,原本已经在闻景体内恢复运转的灵力再度紊乱起来,叫闻景张嘴咳出一口血来。   陆修泽一惊,怎么也没想到会有这般变故,立时收手,扶住了闻景,道:“师弟?”   啃着香酥芙蓉鸭的叶灵书一愣,探头来看,心下有些忐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啃鸭腿的声音大了点,这才吵到了表弟的运功。   陆修泽眉头紧皱,看着闻景。在陆修泽的注视下,闻景眉间有些疲惫,慢慢睁开眼,也不知是不是陆修泽的错觉,在闻景睁开眼的那一刹那,他似乎看到有一簇金色的火焰在闻景眼底烧了起来。   ——这是……   陆修泽心中一跳,神色微变,不由得捧着闻景的脸,凑近细看,然而那一簇火焰竟似乎真的是陆修泽的错觉,无论之后的他再如何仔细观察闻景的眼睛,也再没法找到那一簇火焰。   ——这是……怎么回事?   陆修泽眉头皱得越发厉害了,无数思绪和猜测在心中翻涌,而就在这时,陆修泽感到自己手中捧着的脸似乎有些发烫,而一只手也抵在了他的胸口,好像在犹豫要不要推开他。   “那个……呃……大师兄?”   陆修泽低头望去,这才发现他同闻景似乎靠得太近了。   陆修泽能清楚地看到他小师弟那双总是盛着笑意藏着温柔的眼里,满溢着紧张和无措,同叶灵书有几分相似、但却又比叶灵书更为英气俊美的脸上泛起了好看的晕红,他们气息相融,呼吸交缠,只要陆修泽将头再低一些,就能亲上闻景的脸。   陆修泽感到自己心里有些发痒。   恰好看到这一幕的叶灵书,吓得筷子当啷一声砸在碗上。   陆修泽瞥了叶灵书一眼,若无其事地同闻景拉开距离,左手指腹擦去了闻景唇边的血迹,这才收回手,道:“师兄一时情急,倒是让师弟不适了,是师兄的过错。”   闻景哪里见得陆修泽这样说,瞬间就将刚刚的不自在丢开了,正色道:“这哪里是师兄的错?师兄分明是好意,只是师弟体质不好,这才枉费了师兄的好意。”   陆修泽道:“但说到底还是师兄太过鲁莽了,明知道师弟体质有异,却还这般冒进……”   “大师兄,你再这样说我就真的生气了!若大师兄你不是真心为我好,又怎会不惜耗费灵力为我疗伤淬炼?这本就不是大师兄的错,大师兄为什么一定要往自己身上揽下责任?”   “但是……”   “没有但是!我是伤员!大师兄要让着伤员!我说没关系就没关系!”   隔间外,叶灵书默默捡起筷子,一边继续啃着自己的香酥芙蓉鸭,一边陷入了沉思:对于这两人的关系,我到底是想歪了还是没想歪?   真谜。 第18章 中定(三)   疗伤一事告一段落,虽然陆修泽心中仍有疑虑,对那一闪而逝的火焰耿耿于怀,但现在显然不是追究的时机,于是陆修泽将这件事压在心底,只当不知。   而那一头,闻景三两下拉好了自己的衣服,坐在桌前,看着满桌的菜式,怀念道:“十年没再在这个酒楼吃饭,也不知道大厨的手艺如今怎样了。”   叶灵书嚼着香酥芙蓉鸭,明明心不在焉,但依然第一时间开口同闻景抬杠:“爱怎样怎样呗,那厨子早不干了,如今又不是他掌厨,再好吃你也吃不到。不过吃顿饭而已,哪儿来那么多感慨,矫情!”   闻景微笑着将叶灵书丢出窗外。   叶灵书:“喂!!表弟你再这样我翻脸了啊!”   闻景:“照照镜子吧表哥,以你如今的脸色,哪里还需要翻脸?”   叶灵书:“你可以骂我,但不能侮辱我的美貌!”   闻景:“说的你好像真的有美貌一样。”   两人到底是少年心性,一言不合就互损抬杠,连饭都忘了要吃。   陆修泽自坐在一旁,笑着听着,一边为自己拯斟了杯酒,一边思绪放空,神游天外。   耳畔的声音慢慢淡去,和楼下楼外的声音融为一体。陆修泽望着窗外,春风拂柳,波光含羞,衬着中定城一派勃勃生机,竟让陆修泽第一次感受到了那渺渺不可捉摸的“人情味”。   陆修泽唇边笑容稍稍放松了些,带上了几分真心,然而就在这时,陆修泽听到隐约的声音在耳畔飘过。   “寿辰……贺礼……真人……”   陆修泽执着酒杯的手一顿,笑容微顿,心念转动间摒弃了中定府中其他的杂乱声音,侧耳细听,强大得可怕的五感顺着那声音的来源,瞬间捕捉到了那人的所在。   声音传来的地方离酒楼并不近,位于中定府西侧兴安坊,离中定府曲水宫只有一条街的距离,想来在人间的身份极为贵重。说话之人并没有察觉到陆修泽的偷听——虽然陆修泽听得光明正大——继续说道:“大人高见,若我们能在此次寿宴上得到真人的青眼,那么就算丞相一派有个拜入劳什子虚云子门下的弟子,也不足为惧了!”   虚云子?   那不就是虚云真君的道号么?   什么人的青眼,竟能比虚云真君的弟子的名头还要好使?   陆修泽心中将那些修为高深的真君们的名字都过了一遍,但却没有一个是近日要办寿宴的,于是陆修泽继续听了下去。   一音方落,另一人的声音就响了起来,志得意满道:“那是自然!哼!叶飞云那武夫以为花点小钱,将自己儿子塞入一个无名修士门下,就能庇佑他们叶府,庇佑他们丞相一脉了?做梦!”   “是啊是啊!”第一个声音谄媚道,“这次真人的贺寿之礼,我们足足准备了十年,搜罗了整个琨洲,才找到这么一件绝品,若是大人在真人的寿宴上将这件绝品进献给真人,那么真人定会对大人您青眼有加。有了真人为大人您撑腰,那么今后就算六皇子登基了,他也只能好好捧着您!有了真人和未来皇帝的支持,想来大人您推翻丞相一脉,也是指日可待啊!”   陆修泽心中越发好奇这两人口中“真人”的身份,同时也对这两人的吹捧谄媚越发不耐,但直到这时,陆修泽也只将这两人的话当作消遣来听,并不往心里去。   只听被称作大人的人继续道:“哪里那里!”那人大笑了一阵,后又收声,故作谦虚道,“这回能找到这个绝品,还是仰仗了周侍郎你啊!侍郎大人大可放心,若是本王能凭这一绝品得了真人的青眼,本王定不会忘了周侍郎你的功劳!”   “谁人能在淮建王大人您面前自称大人呢?”周侍郎语中带笑,不遗余力地将这淮建王吹捧一番后,话锋一转,说道,“不过……大人,听说西圾国距离我们豫国遥远无比,在那万万里之外,而玄清真人的寿宴一月后就要——不知大人对此可有做出什么其他安排?”   陆修泽的笑容在这一瞬间消失了。   叶灵书和闻景吵吵嚷嚷的声音,也在这一刻停了下来——这并不是两人有着一边吵闹一边还能察言观色的本领,而是因为他们在这一瞬间感受到了仿佛被上古凶兽盯上的恐惧。   在这莫名气息的震慑下,叶灵书头皮发麻,汗毛倒立,但空白的阅历并不足以支撑他明白这样的感觉代表着什么;另一头,闻景却是反射性地望向了陆修泽,即是寻求保护,也是想要保护对方,而也正是这一眼,让闻景注意到了陆修泽不同寻常的脸色。   “大师兄?你怎么了?”   闻景看着陆修泽,错眼间竟像是看到了当初他们下山前,陆修泽对脾气暴躁的贯日真君都敢冷硬回道“恕难从命”的那一幕。   那是闻景第一次看到收敛了笑容的陆修泽。   而今天……是第二次。   闻景心中一跳,直觉不好,伸手想要抓住陆修泽的手腕,然而陆修泽此时却是看也不看他,抽手化作清风遁去,竟是一句话都没有留下。   已经从那骇人的感觉中回过神来的叶灵书看到这一幕,心下奇怪,望向闻景道:“陆兄这是怎么了?”   “我……”闻景心脏越跳越快,手中不知怎么的攥出了汗,然而仔细一想,就连闻景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紧张害怕些什么。他张了张嘴,声音干涩,“我……不知道……”   ——但,但他应该做点什么……什么都好,一定要阻止……   ——阻止……什么?   闻景头痛欲裂,恍惚间像是有看到一片黑火地狱漫开,一个曾经朝夕相处的熟悉的面容向他笑着,神色奇异,像是释然解脱,又像是温柔的缱绻。在那人身后,闻景能看到金色的光柱贯穿了天地,乌云散尽,日月同现,远处,乌压压的黑影如同地狱的恶鬼,蜂拥而至,向那人伸出手来,可那人却浑然没有在意,只是看着闻景,嘴唇张合,像是在说着什么。   ——他在说什么?   “……醒醒……”   ——他在说什么?!   “表弟?表弟!”   闻景蓦然回过神来,在他睁开眼的那一瞬间,金色的火焰在他眼中闪过。   叶灵书摇晃着闻景的肩膀,觉得闻景的情况像是书籍中说过的“顿悟”,又像是“预见”,但最像的还是“脑子不太清醒”,于是叶灵书一边摇着闻景一边琢磨着什么时机往闻景脑袋上浇冷水才是最好的。   但叶灵书没这个机会了,因为下一刻,闻景就从窗户处身手敏捷地跳了出去。   “我去找我师兄了,表哥你自己回家吧!”闻景的身影三两下消失在街道的尽头,声音也越来越远,“记得暂时不要跟我爹娘说我回来的事!”   叶灵书目瞪口呆:“说好请我的呢?怎么最后是我结账?!”   另一头,陆修泽在抛下两个少年后,几息间就用遁法来到了那两人的所在之处,明目张胆地站在窗外的桃花树下,但偏偏从陆修泽身旁走过的婢仆都对陆修泽视而不见,就像是全然不知道府邸中闯入了一个生人。   陆修泽神色沉冷,望向窗内,只见那被称作大人的淮建王,是一个留着长须面目祥和的中年男人,然而从他青黑的眼袋和虚浮的脚步可以看出,此人不过是一酒色之徒耳。   在这淮建王的对面,是那周侍郎。周侍郎长着一张容长脸,肤黑而须短,看似一脸憨直,然而从方才的话便可听出,这人在谄媚上怕是一把好手。   那些婢仆没有发现陆修泽的所在,书房内的两人自然也是没有发现,于是那淮建王面对周侍郎的问题,自得一笑,道:“所谓的万万里,不过是小事一桩!”   周侍郎微讶,道:“哦?大人有何妙法?”   淮建王道:“周侍郎今夜便知!”   今夜便知?   桃花树下的陆修泽蓦然笑起来,满是玩味,竟是比纷落的桃花更是好看。此时,陆修泽指尖原本已经燃起的火焰,在这句话后倏尔又消失不见,但眼中的杀气,却越发沉重。   ——就让他看看,今夜的这二人能玩出什么花样来吧! 第19章 中定(四)   闻景是在中定府郊外西首山上寻到陆修泽的。   此时,正是三月方过,西首山上满山桃花正艳,一群中定府中的书生呼朋唤友,来到了西首山上名为静水的溪畔,玩起了曲水流觞的游戏,将原本鲜有人迹的西首山,染上了属于人的气息。   而闻景,就是在静水溪畔不远处的桃花树下,找到了默然静立的陆修泽。   闻景来到陆修泽的身旁,默不作声地陪着陆修泽站了好一会儿,直到那些游戏的书生们尽兴,准备离去时,见陆修泽依然没有开口的意思,这才忍不住问道:“师兄在看什么?”   陆修泽不答反问,道:“你看到了什么?”   闻景顺着陆修泽的目光瞧去,只见岸上落英缤纷,水中游鱼来往,林间鸟声啾啾,而在岸边,人影交织,书生们结伴同行,笑语宴宴。   闻景稍稍犹豫,道:“是……生机?”   陆修泽笑了笑,沉默了下去。闻景心中忐忑,但在这古怪的气氛下又不敢开口多言,于是也耐着性子,陪着陆修泽站了下去。   时间流逝,日影西斜。   不知过了多久,陆修泽冷不丁道:“你现在看到了什么?”   闻景回过神来,再次望去,却见景色依旧,除了那群书生已结伴离开之外,什么都没有改变。   闻景哑然,纵使他的悟性曾被择日宗上下百般夸赞,但此刻的他依然不明白陆修泽语中有何深意。   大师兄究竟在问他什么?   大师兄又想要从他口中听到什么答案?   闻景竟想不到答案。   陆修泽曼声道:“蜉蝣从生到死的时间,不过是人的一日。而人的一生,不过是仙人一个打盹的时间。我们看蜉蝣碌碌的一生,觉得它们可怜而可笑,殊不知仙人看我们也是如此。”   闻景心中越发困惑,但却没有出言打断,而是细细聆听。   陆修泽继续道:“蜉蝣一日生死,草一岁枯荣,人百年轮回。世上有很多的事,我们不必理解,也不会去理解。这样不同的理解,造就了‘对’和‘错’。然而世上的很多事情都没有对错,只有所站立场的不同,和眼中世界的不同。”   闻景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于是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好安抚心中的不安。但不等闻景开口,陆修泽又道:“师弟,我问你,如果有人杀了你最亲近、最珍重、甚至比你自己的性命还要重要的人,你会怎么样?”   闻景脸上常在的酒窝消失了,他想了想,抿嘴道:“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以直报怨?我也是这么想的。”   陆修泽笑了笑,眉眼温柔如画,细碎的桃花瓣从枝头落下,又在半途被无形的气劲弹开。   闻景看得心中一跳,莫名觉得自己似乎说错了话,但思来想去,闻景又觉得自己的话语并没有过错。   陆修泽又道:“如果有一天,你最珍重的那人,死后躯体被拿去吞噬,骨头被人炖煮啃噬,最后只剩一堆残破的碎骨……你又待如何?”   闻景望着陆修泽,愕然睁大眼,气血上涌,心脏狂跳,脸色却惨白一片,脑子里一片混乱。   “师弟从未想过这样的事吧?”陆修泽温柔道,“那我再换一个问题好了,若师弟你好不容易将你珍重之人的碎骨和灰烬收齐下葬,此时却有一人将那墓穴捣毁,把那碎骨和灰烬都震做粉末,扬入风中,叫你于那人生死不见,你又当如何?”   陆修泽的声音极尽温柔,语义却尖锐如刀。   闻景瞪着陆修泽,半晌没有说话,就在陆修泽以为他不会在说话了的时候,闻景却蓦然扑了上来,抱住陆修泽。   陌生的温度撞入怀中,突如其来,陆修泽身形微僵,但还没等他伸手推开,便感到一片水气晕湿了他的衣襟。   “对不起……对不起,师兄……对不起……”   闻景用力抱着陆修泽,将头埋在他的肩上,哽咽着在陆修泽耳边一遍遍重复,细碎的声音压得低低的,触之即痛。   但话语中流露的这些痛楚,却不及闻景心中万一。   闻景何等聪明,他深知陆修泽不会说没有意义的话,也知道陆修泽从不做多余的事。   既然如此,陆修泽为什么要对他说这些话?这自然是因为……   因为……   只要稍稍想想,闻景就觉得心痛如绞,明明知道自己已经长大了,不该哭的,但却依然忍不住在陆修泽面前哭得难看。   ——为什么会这样呢?   ——他大师兄这么好,为什么要遇到这样的事呢?   陆修泽怔住了。   陆修泽感到心中那莫名的情绪又一次涌了出来,比往常来得更快更满。他像是明白了闻景为什么会哭,但又像是没有明白,他想要说些什么,但到最后,只有一声叹笑传出:“师弟……你哭什么呢?”   闻景埋在陆修泽颈间的脑袋摇了摇,哽咽了一会儿,好半晌后,声音才闷闷地响起,道:“我可以哭得很大声的。”   “所以师兄可以哭一下的,我不会听到的。”   陆修泽呆住了。   他闭上眼,风从他身后吹来。   他睁开眼,花瓣从树枝上轻轻摇下,飘落在汩汩的溪涧;光影昏黄西斜,路过他的眼中。   陆修泽听到风的声音,看到了水的流动,捉到了时间的踪迹。然而他罕见地什么也没有想,任由自己的思绪在这一刻变做空白,也任由自己伸手抱住了怀里的温度。   “真傻。”最后,陆修泽这样说着,“这有什么好难过的?”   闻景摇头,没有说话。   陆修泽轻笑道:“难道师弟以为我是在说我自己吗?不过是有感而发罢了,师弟怎么竟当真了?”   闻景直觉没有相信,只一个劲儿地摇头,毛茸茸的脑袋在陆修泽肩膀处蹭来蹭去,就是没有抬起来。   “师弟是不相信我吗?”陆修泽又是无奈,又是好笑,下意识地用下巴蹭了蹭闻景的发旋,这才笑道,“你看师兄何时说过谎?这么多年来,你可见过师兄还有其他亲近的人,又可曾见过师兄为何人扫过墓?师兄最亲近最珍重的人明明就是师弟你啊!”   远处爬上山想要寻闻景陆修泽二人的叶灵书:???!!!   叶灵书觉得自己眼睛莫名有点疼,耳朵也莫名地疼,于是也不上前同二人打个招呼,掉头又下山了。   陆修泽懒得理会,背对来路的闻景则是全然没有瞧见。   闻景没有注意到陆修泽最后一句话,只将陆修泽的解释捋过一遍,越想越觉得陆修泽是对的,越想越觉得为了臆想故事而哭得一塌糊涂的自己着实丢脸,于是不由得僵在陆修泽的怀里,半晌后才抬起头来,用力擦了脸上的泪,努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陆修泽看着闻景那不知道是哭红的还是被擦红的脸,坏心道:“阿景哭完了?”   闻景脸越发红了,愤愤道:“大师兄你太过分了!我刚刚真的很伤心啊!”   闻景所言皆为真心,难过也没有半点作假,陆修泽心中微涩,一时间竟忍不住表露在了脸上。为了不叫闻景看出端倪,陆修泽主动伸出手来,抱住闻景,按住他的头,不叫闻景看到自己的脸色,轻声道:“这次是师兄的不好。”他不该用这样的话来试探闻景的,更不该叫闻景看出端倪。   他虽然很想知道闻景在这样的境况下究竟会如何做,也对闻景的决定很有兴趣,然而若让闻景太过靠近他的过往,却不太好了。   那些往事,都是他的事,也早该被他结束。既然所有的恩怨都即将归于尘土,那又何必叫闻景知道,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这可不太好看,能免则免吧。   这样想着,陆修泽脸上却浮出了微微的笑来。   闻景闷闷道:“我很担心师兄。”   陆修泽道:“我知道。”   闻景道:“刚刚你一下子从酒楼里走了,我……有点不安。”   陆修泽顿了顿:“对不起。”   沉默了一会儿后,闻景终于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了,挣开了陆修泽的手,讪讪道:“大师兄,我们下山吧?”   两人并肩下山,在半山腰遇上了一脸冷酷的叶灵书。   很快就抛开了山上那意外造成的小羞涩的闻景,诧异看着这样的叶灵书,道:“表哥,你脸抽筋了?”   叶灵书几乎想要把自己手里的扇子砸闻景脸上,但看看一边的陆修泽,再想想上山那闪瞎人眼的一幕,到底觉得有事比砸闻景的脸更重要,于是把闻景拉到一旁,头挨头地打起了手势。   “你跟陆兄到底是什么关系?!”   “表哥你傻吗?就是师兄和师弟的关系!当然,我跟大师兄关系特别好!”   “呵呵,还真是特·别·好!我隐云宗师兄弟那么多,就没见过有哪个师兄弟是你们这样子的!”   “那大概是我大师兄特别好吧。我跟你说,我大师兄他特别厉害!性格也特别好!会的东西特别多!我特别——”   “闭嘴吧你!”   这场手势的对话,最终以叶灵书一扇子砸闻景脸上作为结束。   叶灵书心中愤愤,觉得这对“师兄弟”简直腻歪得前所未见,让他简直再没办法正直地看待“师兄弟”这个词,然而闻景的态度又太过坦荡,夸起陆修泽来不遗余力,一点都不害臊,倒不太像是陷入情爱中的人。   所以这两人到底是有问题还是没问题?   叶灵书觉得自己为表弟操碎了心。   而另一头,陆修泽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下了脚步,抬头望天。   注意到了陆修泽的动作,闻景也停了下来,扭头看他,道:“大师兄,你怎么了?”   陆修泽道:“阿景,你先回去罢。”   闻景道:“那师兄你呢?”   陆修泽微微笑着,道:“方才师兄突然顿悟,心中略有所得,正想要找个僻静之所好理清思绪——快则一日,慢则三天,师兄定会再去寻你的,阿景不必挂念。”   闻景心中诧异,不过顿悟一事本就难以言喻,也来得毫无征兆,于是闻景理解点头,道:“那师弟就在中定府等着师兄。”   陆修泽微微一笑,再礼貌地向叶灵书点头后,化作清风遁走。   叶灵书稍等片刻,见陆修泽没有再回转的打算,便小声嘟哝道:“陆兄可真是……在山上抱一下都能顿悟?我简直也想找个人抱一下了。”   “表哥,我觉得你脑子里总是在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闻景开口打击叶灵书,但说完之后,闻景突然一怔,熟悉的不安再次从心中升起,不由得抬头望天。   ——天黑了。 第20章 中定(五)   月上中天。   此时此刻,即便是在取消了宵禁的中定府中,夜市的摊贩也开始收拢货物,准备归家了,然而与此同时,中定府中的某些街道却是灯火摇曳,将那片天空几乎映成白昼——对这些人来说,现在才是他们日常生活的开始。   闻景和叶灵书少年心性,在同陆修泽告别后并没有第一时间回家跟爹娘报平安,而是被中定府的夜市吸引,目不暇接,很是玩闹了一番。而等到两人玩够了后,这才发现已经是三更时分,这个时候还醒着的人,除了青楼的嫖客和赌场的赌鬼外,恐怕就只有他们两人了。   玩疯了的两人一瞧,顿时愁眉苦脸,相互推卸起了责任。   “都是表哥你!我半个时辰前就说该回家了,你却偏要拉着我去玩投壶,亏了你还是修士呢,跟凡人玩这个也不害臊!”   “说得好像那个把摊主赢得快要哭的人是我一样,我只是说说,你可是直接上手了,我们两个到底是谁不害臊!”   “肯定是表哥你!”   “闭嘴!找揍吗!”   “嘁,你又打不过我。”   “倒是来试试啊!!”   “好了好了!停!”闻景后退一步,举手表示要停下这个毫无意义的争执,“现在的问题是……我们该去哪儿?”   原本闻景和叶灵书是打算回家的,然而两人一个没把持住,竟在夜市里疯玩到了三更时分。若是在这个时候回家,不但会打扰到自家亲人的休息,还会落一顿唠叨——光是想想自家亲娘的揪耳神功,两人就觉得人头皮发麻,于是十分默契地略过了这个选择。   那么,投宿?可是这个时间,正经的店家也早就关门了,他们还能去哪儿?   难道真的要在街上游荡一晚么?   叶灵书的目光飘向了某片街道,闻景一愣,瞬间明白了叶灵书的意思,不由得嘴角一抽,道:“表哥,你好歹有点修士的样子吧!”   叶灵书不以为然地把玩着手中折扇,道:“夜宿青楼在前朝可是风流雅事,而且我又没说要去青楼!”   “我刚刚可没有指责你要去青楼,表哥,这是你自己说的。”   叶灵书恼羞成怒,道:“你真以为我会去青楼吗?你难道觉得青楼的女子会有我好看吗?!”   这个理由十分有说服力,闻景瞬间就相信了。   闻景:“好的表哥,你去青楼炫耀你的美貌吧,我先回家了。”   “喂!!你这个混账家伙,有这么跟表哥说话的吗?!”叶灵书看着转身就走的闻景,道,“欸?等等,你还真回家啊?”   “只是回去看看。”闻景背对着叶灵书,摆了摆手,“不会暴露你的,放心吧。”   这两人不愧是表兄弟,对对方的套路十分熟悉。   于是叶灵书放下心来,两人就此告别,约好明天要一起扮成好孩子一起回家,绝不能相互出卖——谁出卖对方谁就是小狗!   叶灵书兴冲冲地奔向了赌馆,闻景则是走向了兴安坊南街闻府。   中定府乃豫国都城,自然是占地极广。其中五分之一,被用来建造天子居所长宁宫,又五分之一建造了达官贵人的居所兴安坊,剩下的才是其他街市和行宫。   闻府能在这样地理位置重要的兴安坊中落户,地位想想就知道必然不低,而事实上,闻景的祖父在四年前就被命为丞相,官拜一品;大伯父为翰林学士,虽然只有三品,手上也并无实权,但却清贵非常;二姑姑嫁与镇国将军叶飞云为妻,为一品夫人;父亲则是正五品中书舍人,兼管中书省事务,简在帝心。而大伯母和闻景母亲的娘家也很不简单,是以闻家在豫国中势力极大,有文有武,连天家都十分倚重,不敢轻易翻脸。   有着这样厉害的背景,闻府本可以在兴安坊内买下极大的一块地来建造府邸也不会逾制,但闻景的祖父偏偏没有这样做,由此可见闻家也不是什么得意便猖狂的人家。   来到兴安坊后,巡逻的卫队瞬间多了起来,但这对于闻景来说自然不是问题,于是他翻上屋顶,踩着瓦楞,仗着自己相当于人间顶级武师的修为,就这样当着这群巡逻卫队的面,大剌剌地跑向了自己记忆中的闻府所在,连影子都没给这群人留下。   没过一会儿,闻景就来到了闻府前。   直到再一次站在这熟悉的地方时,闻景心中才涌出了怯缩,一时间竟然不敢踏入府中。   “没事!”闻景看着与十年前几乎无二的闻府大门,在心中给自己鼓气,“今晚只是看看而已……不会惊动爹娘他们的……只是看看而已。”   明天才会正式拜见爹娘,所以紧张还是留给明天的自己吧!   这样想过后,闻景瞬时就轻松下来。   因闻景到底不敢在正门处直接翻墙,于是他来到闻府西门,手脚利落地爬墙进去,落地直奔闻府三房,也就是闻景爹娘所在的院子。   从西门往闻府三房去,必定会经过闻景祖父所在的正院,于是路经正院的闻景愕然发现,正院书房的灯竟然还点着。   难道是婢仆忘了熄灯?   这是绝不可能的。   那么……祖父深夜还留在书房是做什么呢?   闻景好奇靠近,藏在书房的假山外偷听。   只听书房内,一个儒雅的中年男人的声音道:“……淮建王此次擅离封地,官家的态度也很是模糊……我怕来者不善啊。”   闻景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这是自己大伯父的声音。   而后,闻景便听到自己父亲叹道:“官家到底跟淮建王是亲兄弟,便是淮建王再如何不靠谱,官家也很难真的降罪于淮建王。”   闻景大伯父闻逸慈闻言,冷道:“官家便是心慈手软,他明知淮建王烂泥扶不上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却还是一个劲地纵着他胡闹。我们豫国东有楚国虎视眈眈,西靠赫匪,间或还有零落的沙漠部族劫掠边境,官家不想着如何励精图治,振兴豫国,只顾着兄弟情深,连淮建王擅离封地这样大事都不计较!这样置法理和法度于无物,官家要如何服众,如何治国?!”   闻景父亲苦笑,祖父则终于开口,道:“你少说几句吧,官家到底是官家,他的决定,哪有你置喙的余地?逸慈,我已经将你压在翰林院那么多年了,你怎的还是这样的性子?”   闻逸慈提高了声音,道:“正因为他是官家,我们是臣子,所以才应从旁辅助官家,让官家不至于行差踏错,不是吗?”   闻景祖父声音里半点情绪也没有:“逸慈,不要太自以为是了,你都年纪一大把了,不要连你儿子都上不上。”   “父亲!你——”   闻逸慈摔门而出,怒气冲冲地走了,假山后的闻景讪笑。   大伯父才学是很好的……就是……   算了,不言长辈之过。   直到闻逸慈走了之后,书房内的对话才步上正轨。   祖父道:“淮建王空有野心,但却是一个草包,不足为惧,但我听说周侍郎最近似乎同淮建王走得很近。”   闻景父亲闻逸审道:“今天下午,周侍郎去拜见了淮建王。听说前段时间周侍郎之所以那么大的动作,是在为淮建王收集什么,似乎是淮建王为什么人准备的寿礼。”   虽然祖父和闻逸审都用的“听说”,但话语中都十分肯定,想来这个“听说”并不是一般的“听说”。   “寿礼?”祖父稍稍沉吟,道,“官家寿宴已过,中定府中也没有其他要员过寿,那么这份礼就不会是送给中定府中的哪位大人的了。”   闻逸审道:“淮建王此人心胸狭隘,目光短浅,又没有容人之量,从没有给官家和太后以外的人送过礼。此次淮建王有这般动作,想来过寿之人身份定然不低。”   祖父道:“那么就是方外之人了。”   方外之人,是凡人对修士的统称。   书房内的祖父和闻逸审专注在“淮建王送礼给修士想要做什么”上,闻景却对淮建王准备送礼的人物十分感兴趣。   最近要过寿的修士?   修士?   这会是谁呢?   淮建王又准备送什么?   闻景十分相信自己祖父和父亲的能力,并不觉得淮建王会给他们闻家造成什么困扰,因此对淮建王送的礼,还有那个准备过寿的修士,感到分外好奇了起来。   去看看吧?   闻景说走就走。   淮建王府……是这边吧?   然而闻景不知道的是,此时的淮建王府中,却并没有主人在家。   天黑之时,淮建王和周侍郎一同离开了王府,去往了没人知道的地方,也没有告诉婢仆他们什么时候会回来。   王府的下人们并没有担忧,因为淮建王并非是第一次在外留宿,而且他们相信淮建王在中定府是极为安全的,毕竟绝不会有不长眼的人惹到官家的亲弟弟头上。再加上淮建王还在城外供奉着两位仙师,若是出了什么事,仙师定然会救下王爷的。   这世上,难道还有凡人打得过仙师吗?   是的,凡人自然是打不过仙师的。   但若那人也是“仙师”呢?   所以,王府的下人们并不知道,在城外供奉着仙师的七星庙中,淮建王和周侍郎被抛在一角,生死不知,而那两位仿若谪仙清高出尘的“仙师”,却在黑暗中哆嗦着趴伏在一人脚下,眼里全是对死亡和对来者的恐惧。   “真是让我失望。”   黑暗中,唯一一个站着的人开口了。他的声音响起,温柔如同友人的叮嘱,听的人却像是见着了恶鬼,哆嗦得越发厉害了。   “我还以为能见到我想见的人,没想到他们口中的‘仙师’,竟是你们。”   来人一笑,黯淡的星光从窗外漏下,映出了来人含着煞气的眉眼,语意森冷。   “我很失望。” 第21章 中定(六)   陆修泽并不以为自己能在这里见到玄清道人。   玄清道人其人,修为平平,光是在金丹期就蹉跎了百年,真要论起来,怕还是打不过陆修泽的。这样的人,虽然长袖善舞交友广阔,但只凭他资质平庸这一点,便是放在小宗门里,也算不上什么重要人物。然而事实上,玄清道人又偏偏身份贵重,于凡间时是西圾国现任国主的叔祖,在修士间则是丹玄宗上任宗主的义子、如今丹玄宗的长老。   有这样的贵重身份,玄清道人又怎么自降身价,出现在一个想要巴结他的人面前?   但陆修泽以为,以淮建王那神秘模样,就算他见不到玄清道人,也是能见到他的弟子、儿子,或任何一个同他相关的人物的。   ——出现的是谁都没有关系,只要是同玄清真人相关的人,就可以了。   只要能有一个与玄清道人亲近的人出现在陆修泽面前,就足够了。   但最后出现的,却是这两人——淮建王找来替他向玄清真人贺寿的喽啰。   “我很失望。”   陆修泽真的——非常非常失望。   陆修泽叹息回身,黑色的火焰在这一瞬间落在地上离他最近的中年修士身上,以那修士的血肉为食,极块地蔓延开来。   中年修士骇极,身上灵气狂涌,手上术法迭出,想要熄灭这古怪至极的黑火,然而他使尽浑身解数,却没有办法阻止黑火分毫,最后甚至想要用出最后手段,魂魄离体,好让自己可以弃肉身而去。然而这黑火到底太过古怪,竟是连他的魂魄都生生困住,叫他脱开不得,只得在地上哀嚎打滚,眼睁睁看着自己被一寸寸烧成灰烬!   一旁的年轻修士看得这一幕,不由得心惊肉跳,在中年修士打滚嚎叫时甚至还忍不住连滚带爬地往旁边挪开些许,唯恐这古怪又恐怖的火焰黏在他的身上。但更古怪的是,这火焰竟真的像是长了眼睛似的,就算中年修士滚遍了大殿,甚至蹭上了角落里的淮建王和周侍郎,但那黑火除了中年修士,竟是谁也不烧!   发觉这一点后,年轻修士越发觉得陆修泽深不可测,任自己怕得抖如筛糠,汗如雨下,也不敢在陆修泽背后有丝毫妄动。   陆修泽视中年修士为喽啰,然而在年轻修士的眼中,半步金丹的中年修士完全是前辈高人般的存在。这样的中年修士都在陆修泽面前不堪一击,他又算得上什么呢?   年轻修士越想越是叫苦,越想越是惶然,不由得便将所有的怒气都迁至了淮建王和周侍郎的头上——若非是他们无能,怎么会想要向玄清真人献媚,又怎么会将他们拖进这浑水?!若非是他们愚蠢,在玄清真人的敌人面前大放厥词,这个煞神又怎么会找到这里?他的前辈又怎么会死?!   如果不是时机不对,年轻修士简直想要将淮建王和周侍郎千刀万剐,方泄心头之恨。   陆修泽却对年轻修士此刻心中的恐慌惧怕没有丝毫兴趣,只望着窗外的黯淡天光,怔怔出神,也不知道在想着什么,直到中年修士烧得只余一丝灰烬后,这才望向那个汗流如浆的年轻人,用自己带着温柔笑意的声音道:“这位道友,你可介意告诉我你们为玄清道人准备的寿礼是什么吗?”   闻景循着自己的记忆,来到了淮建王府。   他来的悄无声息,纵使前几日的他才堪堪晋入筑基,到了这时,他就已将自身的灵力运转如意,用法堪称登峰造极,就连叶灵书也挑剔不了什么,是以他已经来到了有修士坐镇的曲水宫旁、也是淮建王府前时,他也没有惊动任何一个人。   然而叫闻景奇怪的是,在这夜半三更里,淮建王府的主人却并不在家。   原本只是没事找事地过来看一眼的闻景,彻底被勾起了兴趣。   他既不像淮建王府的婢仆那样,对供奉着两位仙师的淮建王抱着极大的信心,也不像闻家的主事人们,对淮建王抱着十分的不耐。   他只是对这件事有些纯粹的兴趣罢了。   于是闻景远离了有修士坐镇的曲水宫,也不靠近有国师驻守的长宁宫,而是来到中定府城郊一片空地处,随手找了根树枝就开始在地上写写画画。   在择日宗,弟子的功课共有六门,即“法、术、符、丹、阵、卜”。除了“法”和“术”是择日宗弟子必修课之外,其他四门里,大部分弟子也只是择其一门修习,唯有陆修泽,修习了所有功课,并还在这六门上都颇有造诣。   在择日宗的十年里,闻景所有的知识都是由陆修泽来教导的。闻景是个让所有老师欢喜又害怕的学生,因为闻景实在太过聪明,就算是一本厚重晦涩的《经注》,闻景也只要三月就能将它囫囵吞下,甚至还能提出无数个千奇百怪的问题,让老师都疲于招架不出半年就被闻景掏空自己所学,心甘情愿地自请离去。   而陆修泽教导这样的闻景足足十年,一直游刃有余,没有半点勉强,甚至还会让闻景不时升起“这么厉害的大师兄真的是人吗”的嘀咕,也难怪闻景在叶灵书面前对自己的大师兄推崇万分。   而陆修泽修习了六门,自小好强自认聪颖的闻景又怎么能落下?是以闻景此时虽然只不过筑基期,但在卜算这门上,却也是似模似样。   卜之一门,演天地运数,小则断人吉凶,趋利避害,大则改天换地,逆转生死。   闻景虽然没有改天换地的能力,但为淮建王卜上一卦,算算吉凶,找找位置还是不成问题的。   因手上没有适用的工具,于是闻景干脆学以致用,将一个初级阵法稍作删改后,就拿来当罗盘使了。   推算片刻后,闻景发现,淮建王现在所在的位置,是西首山不远处的白眉山上,而那卦象也是奇怪的很,竟是大凶大吉之兆!   这样奇怪的卦象,闻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而在闻景突发奇想,为周侍郎算了一卦后,发现周侍郎的卦象竟同淮建王是一模一样的。   闻景心下又是好奇又是凝重,也不敢托大,拿出了离开择日宗时,匪镜师伯送予他的见面礼,也就是丢给他的玉佩,无瑕玉。   无瑕玉看似寻常,但开启后却能使佩戴的人瞒天过海,不会被灵寂期以下的修士发现,唯一的缺点大概就是持续时间无法持久了。   然而这对于筑基期的闻景来说,已经是十分好用的法器了,于是闻景赶到了白首山下,打开了无瑕玉上的法阵,走了进入。   白首山上,七星庙中,陆修泽听年轻修士一番颠三倒四后,终于听明白了他的话,面色微讶,道:“你说,你们准备的礼物,是一个人?”   年轻修士唯恐陆修泽以为自己在糊弄他,忙不迭解释道:“前辈有所不知,这女子并非一般人,而是我们搜罗了大半琨洲才找出来的绝色女子,更难得可贵的是,她是阴年阴月阴日阴时出生,乃是天生的……”修士含糊了一下,继续道,“玄清道长身为丹玄宗之人,体内丹火余烬定然十分旺盛,此女体质正与玄清道长契合,于玄清道长的修炼大有裨益啊!”   陆修泽似笑非笑:“你们这么大的动作,就是送玄清一个炉鼎?”   年轻修士到底面皮薄,被这样一挤兑便面红耳赤,道:“这……这哪里是什么炉鼎?我们只是将这女子献予玄清道长为妾罢了,哪里是……是炉鼎呢?再者说,这女子能成为金丹长老的妾室,是她的造化,是别人求都求不来的好事,她自己对此也是十分高兴的……我们是万万没有强迫于她的!”   是非如何,陆修泽和年轻修士都心中有数,年轻修士自欺欺人,陆修泽则全不关心,只道:“就是这样?”   年轻修士犹犹豫豫点头。   陆修泽粲然一笑:“多谢道友相告。”   年轻修士眼睛一亮,以为自己能够逃得生天,却不料陆修泽继续道:“作为报答,我定会让道友死得毫无痛楚。”   年轻修士睁大眼,还未来得及感到惊骇,便见一道寒芒如惊雷闪过,而后,年轻修士眼中的世界就飞转起来,直到他看到自己那具无头尸身倒下,这才明白飞转起来的不是世界,而是他的头。   但这,就是年轻修士最后的思绪了。   年轻修士的尸体扑倒在地,鲜血狂涌,没一会儿就将地面湿透,头颅则咕噜噜滚去了陆修泽并不注意的角落。   陆修泽手中长剑一振,将不染纤尘的剑刃递到眼前,微微皱眉,摇头松手。   “太脏了。”   强者的血才有留念的价值,弱者的血不过是脏污的红水。   长剑铛啷落地,刺耳的声音将角落淮建王唤醒。   淮建王迷迷糊糊伸手一摸,将附近一个圆溜溜的东西拿到眼前一瞧。   “啊!!!”   淮建王惨叫出声,将手里的人头一丢,落在了刚醒过来的周侍郎怀中,于是周侍郎也惊叫起来。   刺耳的声音在白首山上传出很远很远,陆修泽漠然摇头。   “若你们一直睡着就好了。”这样的话,陆修泽也懒得多杀,但……   “怪你们时运不济吧。”   陆修泽抬手,下一刻掌风却如山海冲向了殿外:“谁?!”   一个肉眼无法看到的光罩如泡沫破碎,一个人从里头跌了出来,露出了熟悉的脸,还有他脸上不熟悉的表情。   陆修泽怔了怔:“……阿景?”   闻景跌在地上,仰头看他,半晌后,露出一个像是哭一样的笑,道:“大师兄……” 第22章 中定(七)   这是陆修泽从未想到过的情况……不,应该说,陆修泽从没有想到这一幕竟来得这样快。   虽然从一开,陆修泽就知道他们之间早晚会有分道扬镳的一天,但随着时间推移,陆修泽却开始希望,他们的分别能发生在悄无声息之间,这样一来,就算闻景再如何不愿、伤心、不可置信……他都不会看到了。   不会看到,就不会在意,不会挂心,而待到下次再见的时候,应当是许多许多年以后,到了那时,无论是什么,怕都是被时间磨平了。   这样一来,他大概也能从那些古怪的情绪中摆脱了吧?   ——可是这一刻还是来了,在谁都没有预料的时候。   闻景看到了多少?   闻景听到了多少?   陆修泽有一瞬间竟被闻景脸上的表情刺痛了眼,微微躲闪了目光。   陆修泽沉默了下去,闻景却没有。   他怀着最后一分希望,用颤抖又带着期冀的声音道:“大师兄?”   陆修泽微顿,将目光回转过来,对上了闻景的眼睛,心中有些微的发闷,但更多的却是困惑。   ——他在期待着什么呢?   ——他想要听到什么解释?想要听到什么辩白?   但事实摆在眼前,大殿内的血腥还未散去,闻景什么都听到了,什么都看到了,可他为什么还在看他,还在等着他的解释?   闻景还想要如何呢?就算自欺欺人,也想要将那个完美的大师兄的形象拼凑回去吗?   星光映在地面上冰冷的剑刃,然后折进了陆修泽的眼中。   他笑了起来。   陆修泽笑得很好看。   他向来都是很好看的。   但这样的好看却比地上的血,和那些偷听到的冷酷的话语更为刺痛闻景的眼睛。   “为什么……”闻景颤声道,“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   他心中的大师兄,又厉害又好看又温柔,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人。虽然有些时候在某些事上会显得有些冷漠,但……但不是这样的……   不是这个视人命如草芥,杀人如麻,轻易就能断送别人性命的人……不是这样的……   “不是这样的……”   他那么憧憬那么喜欢的人,怎么会是这样的?   “为什么……告诉我啊!”闻景喊道,“告诉我啊!大师兄!你跟我说话啊!”   什么都好,什么都可以。   无论是什么理由,什么辩解,他都可以接受的。   因为他……他那么相信他的大师兄……那么喜欢他。   “小师弟。”陆修泽笑着,明白这应当是他最后一次这样唤闻景了,“还记得我白天同你说的话吗?”   闻景愣了愣,想到了那个“故事”,眼中闪出了期冀的光。   但下一刻,陆修泽就将这样的光打碎了:“蜉蝣之于人类,如同尘埃,即便他们生生死死,死而复生,又有多少人知道,多少人关心呢?同理而论,这些人的生生死死,小师弟觉得我会在意吗?”   闻景心中痛得几乎无法呼吸,声音梗了梗,喊道:“可是他们是人啊!他们是你的同族啊师兄!你怎么能这样毫无理由就断送他们的性命?!”   “同族?”陆修泽一直挂在脸上的微笑终于变成了大笑。   同族?   同族?!   多么可笑啊!   陆修泽几乎停不住自己的笑。终于,他望着闻景受伤又愤怒的表情,蓦然开口,声音缱绻:“阿景,你是喜欢我的吧。”   闻景怔住了,没想到陆修泽竟然会在这个时候毫无征兆地说起这件事,一时竟回不过神来。   而陆修泽也没有想听到闻景的回复,而是自顾自地说道:“每一次你都是这么对我说的……‘我喜欢大师兄’‘我最喜欢大师兄了’,可是,阿景,我问你——”   陆修泽露出一个掩饰不住的恶意的笑来:“你喜欢我什么呢?”   陆修泽漫步走向了闻景,即便他身后就是恐怖和血腥,但他依然走得出尘而高洁,就好像他方才并非是用残酷的手段杀了两个修士,而是拂去了衣袖上的尘埃。   “你喜欢我什么呢?”   陆修泽在闻景面前半跪下去,用手捧起了闻景的脸,爱怜而轻柔地擦去了他脸上的泪痕,温柔如同往昔,更甚往昔。   “你了解我什么呢?你知道我的过往吗?你知道我的出身吗?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吗?你知道我笑的时候心里都在想什么吗?”   他明明什么都不了解,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能用那么理所当然的语气说着喜欢?   “你什么都不知道。”陆修泽用温柔的语调下了残酷的定论,“所以你喜欢的从来都不是我,而是你心里幻想出来的那个人。”   “但那个人,不是我。”   ——是假的。   “那都是假的……”   ——所以……   “你该醒来了,小师弟。”   ——离开吧。   离开吧,就像以前的那些人一样。   在陆修泽的一生中,总是在分别中渡过。   他生而记事,所以当他明白幼时听到的每一句话都是什么样的涵义后,就越发不解,越发痛楚。   但当第二次分别到来,当那痛楚达到一个临界点后,他就再也不会感到痛了。   他用火将一切葬送,离群索居,与野兽为伍。   在被贯日真君捡回择日宗后,他看了许许多多的书,但却依然有许许多多无法明白的地方,就像是那些毫无预兆的不幸,和毫无预兆的分别。   很多人习惯将它们归为天意弄人?但陆修泽觉得,如果一定要将它们定义,他大概会用缘分来形容。   相聚和得到是缘分,分别和失去则是缘分已尽。   ——这样的话,就算失去了,也能告诉自己曾经得到过。   他曾经得到过。   ——一些他喜欢、却不会属于他的东西。   而现在,缘分已尽。   陆修泽轻笑一声,起身就要离开,但他的手却在转身的那一瞬间被蓦然抓住了。   他低头,只见闻景不知道什么时候泪流满面,用痛苦又愤怒的眼神看着他,咬牙道:“你太过分了……”   陆修泽轻笑:“哦?”   “你怎么能……”怎么能说出这么残酷的话,怎么能这么漫不经心地扭曲别人的心意,否定别人的喜欢?闻景哽咽道,“我是真的……真的很喜欢大师兄啊!”   什么假的……什么叫他喜欢的都是那个虚假的幻象?   难道那十年里同他相处的人不是大师兄吗?难道每一次耐心为他解答疑惑的人不是大师兄吗?难道那个会因为他做错事而责罚他、会因他被责罚太过又心疼他、会关心他、会记得他的生辰、会因为他的一句话而特意从山下为他带小食的大师兄都是假的吗?!   怎么可能?   他那么喜欢的大师兄,怎么可能是假的?!   他的喜欢,怎么可能是假的?   为什么一句“假的”就要将一切统统否定,为什么一句“假的”就可以将一切都解释……   “那就告诉我吧,大师兄。”闻景抓住了陆修泽的衣襟,执拗道,“你说我不了解你的过往,不了解你的想法,不知道你的出身……那么就将它们统统告诉我吧!”不管是什么他都会信,不论有多长他都会听。   “我会一直听着的。”也会一直喜欢着大师兄啊!   陆修泽看着闻景近在咫尺的脸,看着他明明咬牙想要忍住不哭,却还是哭得一塌糊涂的脸,心中那古怪的情绪越发翻腾。   ——真是个好孩子。   陆修泽再一次这样想着。   陆修泽也知道,如果他在这里改口,编造出一个完美的解释和故事来,那么他就可以继续跟这个他喜欢的好孩子相处下去。   但莫名的情绪制止了陆修泽这样做,甚至让他迫不及待地在这个好孩子面前露出他恶意尖刻的本性,想要吓住面前的人,或者狠狠伤害他,让他知难而退,再也不要出现在自己面前。   ……也再也不要为他哭了。   陆修泽轻笑道:“看来你了解的还是不够深刻啊,阿景。”   陆修泽抬手掐了个剑诀,于是原本被抛弃在殿中的长剑蓦然飞了起来,以惊雷之势在大殿内划过一道圆弧,在闻景的面前将那偷偷准备溜走的周侍郎一剑枭首,这才不紧不慢地飞到了殿外的陆修泽身旁。   闻景瞳孔紧缩,呼吸在这一刻都要凝滞。   陆修泽含笑握住剑柄,将剑塞进了闻景的手里,俯身在闻景耳畔道:“阿景,来吧。”   “现在殿里可只剩最后一个人了,你想要保护他的,是不是?”   “那就拿起剑来,打败我。”   “除非你能打败我,否则,我就杀了他。”   这时,被吓蒙的淮建王也在这一句话中回过神来,惨嚎起来:“救我!救我!快救我啊!我是豫国的淮建王,我是豫国国主的亲弟弟!你如果救了我我一定会报答你的!”   闻景颤抖起来,几乎握不住手中的剑,但陆修泽死死地抓住了他的手,让他牢牢地握住手中的剑。   “要记住,如果不抱着杀了我的决心,是保护不了他的。”   陆修泽向后退了两步,同闻景微微一笑,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我的心在这里,别忘了。”   “出剑吧。” 第23章 中定(八)   夜色如墨,星光晦暗。   夜风不知什么时候起来了,从远远的地方刮了过来,带着沉闷不安的气息。   这气息吹过了整个中定府,但却只有寥寥几人能够察觉,而这几人中,又数叶灵书最为敏锐。   叶灵书出身名门,拜得名师,自身又天资卓绝,相当契合隐云宗的法门,因此对天地灵气的感知,远不是长宁宫和曲水宫两个空有修为,但却从野路子上来的修士能比的。   叶灵书心中不安,下意识地在中定府中转了一圈,想要同闻景汇合,然而一整圈下来,却是连闻景的影子都没有见着。   ——是在那里吗?那个不安的气息传过来的地方?   叶灵书迅速锁定了气息传来的位置,在另两个修士全然没有察觉到的时候,就直奔白眉山而去。   白眉山上。   剑光如虹,卷起冷风如刀。   周遭的一切都在这样的狂风下乱舞,几乎要形成风暴,然而被这剑光所指着的人,却是游刃有余,脚步游走间,轻而易举就闪躲掉了闻景的攻击。   “太脆弱了。”陆修泽将手背在身后,脚下每一次轻点,他的身形都会轻飘飘地向后飞开,他盯着闻景的脸,甚至没有回击,淡淡道,“这么脆弱的剑,你真的有保护别人的决心吗?”   此刻的闻景依然是满脸的泪痕,但他已经没有再哭了。他拿剑的手虽然还在颤抖,但已经不会再松开了,他的眼里仍然没有杀意,但却不会在躲闪了。   闻景终于长大了——就在他拿剑指向陆修泽的那一刻。   陆修泽心里其实是舍不得的。   舍不得那个会全心全意信任他、喜欢他的小混蛋。   但陆修泽却知道,那个可爱的小混蛋的消失是必然的。   道不同,不相为谋。   世上道有万千,但闻景所走的道,却赫然是“人道”。   就像闻景十年前对贯日真君说的那样,他首先是人,然后是豫国子民,最后才是他自己。   闻景出身人族,他清楚地知道这件事,所以他爱护回护着自己的族群,并以自己人族的身份而自豪。对于人族来说,这样的闻景无疑是正义的。而更难能可贵的是,在闻景坚守自己人族立场的同时,也没有失去对其他族群的爱和保护,会在不涉及人族时尽力帮助和保全其他的族群,这样的闻景无疑又是道德的。   然而陆修泽虽然不会主动去伤害别人,但在必要时刻,屠戮起人族来也决不会手软。   而闻景却不可能不去保护他们。   闻景看似想得很少,但他实则想得太多,因为他在意的东西太多,想要保护的东西也太多;陆修泽看似想得很多,但事实上他并没有在意的东西,所以他从不保护,从不珍惜,也从来不会去想自己会对别人造成什么伤害。   ……曾经闻景,或许是例外的。   但从今天以后……   今天以后——   “这是我教你的最后一课。”陆修泽心中微叹,脸上却是笑着,蓦然欺到闻景身边,夺过了他的剑。   “永远不要对敌人放下自己的武器。”   陆修泽手上挽了个剑花,长剑便在空中划出一个漂亮的弧度,刺进了闻景的胸口,从心肺间穿了过去。   “永远不要对自己的敌人心软。”   体力随着剧痛和血液,从胸口流逝出去。   闻景踉跄两步,终于忍不住跪在地上,手中死死地抓住陆修泽刺进胸口的剑,剧烈地喘息着,但这又将胸口的剑伤拉扯得更大,也更痛。   闻景一身所学,都来自陆修泽。   这样的他,又怎么可能杀得了陆修泽?   他又怎么会杀了陆修泽?   但是……   闻景终于忍不住咳嗽起来,尽管他用力捂住了嘴,可是血沫依然从他的指缝中溢出。   陆修泽居高临下地看着闻景,目光在刺眼血渍凝滞了好一会儿,这才转身离开,向着淮建王走去。   淮建王像是自知生还无望,直接吓晕了过去,但闻景却依然没有放弃,用最后一丝力气抓住了陆修泽的衣服,一边咳嗽一边道:“别……别杀他……”   陆修泽望着横在地上的淮建王,几乎要忍不住问出声来。   ——为什么要为了别人这么努力?   他们有被救的价值吗?   他们活着或死了,对偌大的世界有什么影响吗?   既然如此,他们死了又有什么关系?   为什么这么执着地想要救他们?   闻景几乎要抓不紧手中的衣角,哑声道:“大师兄……”   陆修泽沉默。   “求你……”   陆修泽轻叹一声,转过身来。   “阿景。”   陆修泽弯腰,疼惜地摸着闻景的脸。   “我总是拿你没有办法。”   但这是最后一次了。   就算心软也没有关系,因为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闻景惨笑道:“如果真的没有办法,大师兄为什么不肯留下来?”   “你要走了。”去往没有他闻景的地方,也没有再见他的打算了。   为什么总是这样?   说着这么温柔的话,做这样残酷的事?   天已经微微亮了。   陆修泽强大的神识覆盖了整个白眉山,自然也发现越来越近的叶灵书。   但陆修泽并没有理会靠近的叶灵书,而是沉吟了一下,缓缓道:“有句话我一直没有告诉你。”   陆修泽拿开了闻景捂住嘴的手,又擦去了他嘴上的血渍。   “阿景……我是喜欢你的。”   闻景咬着牙,眼中却忍不住再次蒙上了水雾。   陆修泽一生只喜欢过三个人。一个是他的母亲,一个是贯日真君,还有一个,就是闻景。   是的,直到这个时候,陆修泽才恍然明白了自己的心情,明白那些在心头盘恒的、徘徊不去的情绪意味着什么。虽然在意识到这一点的下一刻,他就要丢弃它们了。   陆修泽的确是喜欢闻景的。   但这样的喜欢不足以让他停下脚步,不足以让他改变立场。   他要做的事,必然不会让他容于择日宗,容于正道,所以他必将是魔。   他选择了魔。   所以,跟闻景告别的时间到了。   陆修泽仔细地看着闻景的眉眼,看着他一手养大的小混蛋。   他喜欢这个小混蛋神采飞扬的样子,喜欢他笑得跟个小太阳一样。   但最后,他却亲手将悲哀和痛楚交到了这个小家伙的手上。   “每次在你跟我说那些话的时候,我都会忍不住会想,你大概是会明白我,会理解我的。”   闻景的观念,虽然跟陆修泽有些许出入,但是很多地方都是契合的。这总是让陆修泽忍不住高兴。   “但是很快我又明白,你其实并不理解我。”   立场二字,在他们之间划下了巨大的鸿沟。闻景的观念与陆修泽再像,也终究无法统一,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就像天空的鹰不明白鱼为什么能生活在水里,就像陆修泽不理解闻景对生命的珍重,而闻景也不理解陆修泽对生命的漠视——他们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自然无法相互理解。   “但,就算你不理解,我还是喜欢你的,阿景。”   “因为你值得,而世上也不会再有更好的人,比你更值得我的喜欢。”   闻景用力闭上眼睛,但泪水依然从他眼角滚落下来。   陆修泽温柔地笑着,亲昵地在闻景的眉心亲了亲。   “这是最后的告别。”   这就是最后的告别。   “从今以后,我们就是敌人了。所以,记住了阿景,下次见面的时候——”   陆修泽捉起闻景的手,贴在自己的胸口。   “我的心就在这里。”   如果要杀他,一定要杀的干净利落。   不然的话,他是不会死去的。   闻景看着陆修泽,泪水潸然而下,但却倔强地咬着唇,不肯发出半点哭音。   陆修泽看着闻景,笑了起来,转身离去。   直到再也看不到陆修泽的身影,闻景再也支撑不住,倒在地上,发出无声的呜咽。   也是直到这个时候,叶灵书才犹犹豫豫地走上来,盘膝坐在闻景身旁,垂眼看了闻景好一会儿,拔除了闻景胸口长剑,又给他贴上一道灵符,这才叹息道:“何以跟陆兄走到这个地步呢?”   叶灵书的态度有些奇怪,但沉浸在伤心中的闻景却并没有发觉,心里满是见到了亲人后的委屈。   “大师兄丢下我了……”闻景抽噎了一下,胸口痛得喘不过气来,也不知道是因为陆修泽的那一剑,还是因为陆修泽的那些话。   叶灵书也是沉默了一下,无奈又惆怅地叹了口气:“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爱情总是没有道理可讲的。   想到陆修泽最后对闻景说的那些话,就算是喜欢姑娘的叶灵书,也不由得为了陆修泽的爱情动容。   陆兄他,大概是很早之前就喜欢闻景表弟了吧。只不过闻景表弟对陆兄的喜欢,却不是陆兄对闻景表弟的那种喜欢。然而闻景表弟这个家伙却老是把“喜欢”挂在嘴上,每次都让陆兄燃起希望,以为闻景表弟是明白他的喜欢的,但每次闻景都会让陆兄失望,因为闻景表弟他真的是没有开窍。   陆兄他,想必已经难过到了极点吧?不然又怎会与他深爱的人刀剑相向,自己逼走了自己?   唉,都是闻景表弟作孽,无意中就辜负了那么深情的陆兄。   叶灵书又是一声叹息。   “表弟啊,你什么时候才能明白你大师兄的爱呢?”   闻景直觉叶灵书话说的古怪,抽噎的声音都忍不住顿了顿:“表哥……你说什么?”   叶灵书恨铁不成钢,道:“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   闻景:“???”   “你大师兄都说那么直白了——是爱情啊!他爱你啊!”   闻景:“!!!”   你都在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啊!!!   闻景胸口那剑虽然没伤到要害,但却也不轻,本就不太好受了,再被叶灵书语破天惊的话一激,当时一口气就没喘上来,晕了过去。   叶灵书没觉得自己的话有什么误解,也没想到闻景是被他气晕过去的,只以为闻景是接受不了现实。   叶灵书摇头叹息:“本以为表弟对陆兄情根深种,没想到情根深种的实则是陆兄……唉,世间最磨人之事,无非求不得,放不下……”   叶灵书向大殿内瞥了一眼,虽然不太明白为什么大殿里死了两个人,但这个不要紧,闻景醒来后他就知道了。   于是叶灵书左手拎着吓晕过去的淮建王,右手扛着闻景,就这样施施然回了中定府,半点都不紧张。   “陆兄就是太含蓄了,下次见到陆兄,还是告诉他几招追人的办法吧。”   “不过表弟这种榆木脑袋,可能霸王硬上弓比较有效?”   叶灵书嘀咕着,心态十分轻松地远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叶灵书:啊,多么美好又多么磨人的爱情啊!   陆修泽:???   闻景:!!!   系统:脑残   天道:嘻嘻 第24章 玄清   一月后, 西圾国。   这一天,是西圾国的大日子。因为这一天, 正是他们国主的叔祖、仙师玄清上人的寿辰!   为了庆贺玄清上人的三百岁寿辰, 西圾国国主大赦全国,非大奸大恶之辈,统统都被放出了监牢。不仅如此, 国主收整了西圾国国都的东市,再在其中摆上整整三天的宴席,除了被贬入贱籍的人之外,无论是谁都可以前去,可算是真正的与民同乐, 天下共庆!   而这也仅仅是人间的庆典,在西圾国无歧峰丹玄宗内, 玄清上人更是提前三年就广邀天下好友, 对各宗门内的重要人物也发遍了请帖,而那些人也纷纷表示就算他们自己无法抽身前来,也必定会派遣弟子前来祝寿,可算是给足了玄清上人面子, 因此丹玄宗内外,对玄清上人更为崇敬和仰仗了。   而今天, 就是玄清上人的寿辰!   这一天, 无歧峰上,丹玄宗大门大开,露出宗门内随山脉连绵起伏、雕梁画栋的建筑。因丹玄宗以丹道为本, 长年有丹雾在峰间氤氲,咋一眼望去如仙气渺渺,再加上丹玄宗有一国势力为底蕴,丹药受欢迎的程度也仅次于御灵谷,因此有底气的丹玄宗在宗门的内的建筑上一掷千金,毫不吝啬,用金子和灵石生生打造出了一个美轮美奂的人间仙境。   只从建筑这一点上来说,正道五宗里,无论是哪个宗门,都是比不上丹玄宗的,因此每一个第一次来到丹玄宗的弟子,都被丹玄宗用钱堆出来的美给震了震。   ——代表着贯日真君前来的秦汀芷,以及择日宗随行弟子,和代表隐云宗前来的叶灵书,及蹭请帖的闻景,自然也不会例外。   说来也巧。   对于叶灵书来说,他原本是没有来西圾国为玄清道人贺寿的打算的,或者说整个隐云宗上下都没这个打算——无他,就是纯粹没瞧上玄清道人的实力。   但没有想到的是,就在叶灵书因担忧闻景的状态,硬拉着闻景四处游历的时候,恰巧撞上了择日宗的秦汀芷等人。于是叶灵书眼睛一转大腿一拍,觉得还是应该让闻景跟自己同门多多相处为好,于是在跟自己师父虚云真君传了个讯后,叶灵书装作自己出门就是为了向玄清道人贺寿的样子,十分坦然地来到了丹玄宗。   “好漂亮啊!”   到了丹玄宗后,众人有志一同地感慨。   而不管他们嘴上说没说出口,心里想的却基本都是同一件事——丹玄宗简直太有钱太有闲了!   有钱的宗门实则不少,光是正道五宗里,就有以丹道符箓著称的御灵谷,以及不知道为什么但反正就是很有钱的天剑宫。然而这两个宗门却对打理自己宗门的环境并不上心,前者的风格是清静无为,顺其自然,也就是说爱长什么样长什么样,除了打扫灰尘保持干净之外,其他的事务都是懒得管的;后者的风格则是冰寒冷峻,原本天剑宫就坐落在雪山上,而建筑的风格更是冷冰冰的,一切以实用为主,就像是天剑宫弟子给外人的印象。   除了有钱的宗门外,有闲的宗门也不少,但这些宗门却往往没有钱。   于是两厢比较下,就越发衬出了丹玄宗的鹤立鸡群。   闻景叶灵书到底见识较多,很快就回过了神来。   不过隐云宗不算有钱也不算有闲,是以叶灵书不由得咂舌道:“也不知道这些宫殿砸了多少钱下去。”   闻景闻言摇摇头,没有说话。   这样的反应,同闻景以往的活泼跳脱很是不同。叶灵书心下有些担忧地向他看了一眼,但自从陆修泽离开后,这些时日里,闻景一直是这个样子,叶灵书苦劝也没用,于是也只能放任闻景沉默下去。   秦汀芷惯来害羞,自然不去接叶灵书的话,一旁择日宗宗主的小徒弟杜元化,却是十分自然地说道:“这有什么了不起的……若非我们择日宗心不在此处,我们的宗门自然也可以建成这个样子。”   听到杜元化的话,不说叶灵书闻景二人,就是秦汀芷和择日宗的随行弟子,都忍不住盯了他一会儿。   择日宗也建成这个样子?   这位师弟,你真的是择日宗的弟子吗?   要说实力,择日宗自然是实力雄厚,是正道五宗内当之无愧的前三,可要说钱,那还真是不好说。自开派以来,择日宗门下弟子就一直潜心提升实力,争取飞升,再加上宗门上下的修炼都不太耗费什么,因此宗门上下对钱财都很不上心,更别说搜罗什么,所以更其他四大宗比起来,可谓是五宗内的倒数第二穷。   于是,听着杜元化夸这样的海口,便是秦汀芷都忍不住用袖子遮了遮脸。   叶灵书打量了一下杜元化的嫩脸,琢磨着这小子应当还不到十四,于是大家都厚道地没有搭话,静悄悄地进了丹玄宗。   因虚云真君的关门弟子和贯日真君的弟子联袂前来,丹玄宗内外震动,便是连旁的散修都不由得面面相觑,思量这两位真君的意思。而作为这场寿宴的主人,玄清道人此时自然是远远就迎出门外,笑呵呵地同叶灵书秦汀芷几人寒暄攀谈起来,然后客客气气地将他们迎进门内。   金丹真人对着几个筑基期的小辈客客气气,而小辈理所当然地受下,奇怪吗?   若是往常,自然是奇怪的,但今日却不同,因为这两个筑基期小辈代表的并非是他们自己,而是整个修真界中仅有的几位真君之一。   虽然玄清道人是金丹期的修为,交游广阔,但同贯日真君和虚云真君的地位,是万万无法比拟的,也只有不明所以的凡人,才会以为不多在人间走动的择日宗隐云宗两派是无名之辈。   是以看到这一幕后,所有修士都不觉得叶灵书秦汀芷一行狂妄自大,反而觉得理所当然。   玄清道人今年已有三百岁了,虽然看起来还是个儒雅的中年男人模样,但大家都很清楚,如果玄清道人再在修为上无所寸进,那么就算靠丹药延寿,玄清道人也最多只有两百年寿命了。   再加上玄清道人本就是丹道中人,于是大家心照不宣,大多都是送上了延寿的药材,或炼制延寿丹药的天材地宝,像是玄水参灵、碧芝草,等。   可偏偏有人却送上了同旁人很不一样的东西。   在玄清道人迎着叶灵书秦汀芷几人向殿内走去的时候,一个丹玄宗的弟子行色匆匆地来了,在一行人不远处停步,脸带难色。   众人会意,连忙示意自己能找到地方,让玄清道人不必再陪同,于是玄清道人带着风度的笑向几人致歉后,走向了丹玄宗的那位弟子。   为了避嫌,众人在玄清道人走向那个弟子的时候,就纷纷加快了脚步,走向了大殿之内,而落在最后的闻景却听到有隐约的声音从耳畔飘过。   “……是姑娘……阴日……献上……”   奇怪的字词让闻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恰好看到了玄清道人眼中掩饰不住的惊喜和贪婪,同初见时留给他的文雅印象截然不同,甚至让闻景心里隐隐发凉。   闻景有心留下,但想想又于礼不合,于是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在叶灵书的呼唤下跟上了众人的脚步,不过面上却越发显得心事重重。   秦汀芷在择日宗内时就十分喜欢自己这个小师弟,见闻景这迥异以往的模样,便不由得向闻景靠近了些,声音细细柔柔的,担忧道:“小师弟,你怎么了?”   闻景见着秦汀芷,神色微缓,努力挤出一个笑来,道:“不必担心,师姐,我没事的。”   秦汀芷犹豫了一下,并不相信,可生性怯弱又过分体贴的她到底没有追问下去,想了想后,道:“那大师兄呢?”如果大师兄在这里,定能将小师弟哄得高兴的,于是秦汀芷继续道,“听守门弟子说,小师弟你是和大师兄一起下山的,为何大师兄……”   秦汀芷没有再说下去了,因为闻景此刻已经是红了眼眶,像是下一刻就要哭出来了。   闻景咬了咬牙,声音梗了梗,最后努力用平静地语调道:“这件事……待到玄清道君的寿宴过后,我会去回禀师尊的,但在这之前……我……”   闻景说不下去了,眼睛红红的,鼻尖也有些发红了,对比往日的活蹦乱跳,这时的他看起来分外可怜。   秦汀芷看着小师弟这个样子,心下软了一片,连忙拍着闻景的手,没再多说什么,但在不动声色地跟闻景拉开距离后,回头就向叶灵书,直言问道闻景这段时间发生的事。   叶灵书并不清楚七星庙里的前后因果,但是好歹听到了陆修泽的最后一段话,于是他自以为自己已经了解了这件事的深刻内涵。他左右看看,见四下无人注意他们后,这才对着秦汀芷,用忧郁惆怅的语调感慨道:“是缘、是劫、是爱,是无奈、是惆怅,也是感动。”   这倒还唱起来了。   虽然唱的还挺好听的,但……   秦汀芷古怪地看了看叶灵书,觉得这位隐云宗的师弟可真是出人意表。   一般人这样瞧叶灵书,叶灵书定是要怼回去的,但这个人是秦汀芷,是闻景表弟的师姐,更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这个才是最重要的——于是叶灵书叹了口气,道:“这位师姐,你不明白,世上总是有一种美好的感情能让人生而复死,死而复生。能让最恶的人放下屠刀,也能让最好的人痛下杀手……而这些,都是因为最美好也最痛苦的……咦?师姐你怎么走了?” 第25章 玄清   另一头, 因秦汀芷的问询而再一次想起陆修泽的闻景,心不在焉地走在去往丹玄宗大殿的路上, 胸口上明明早已经全好了的伤口, 竟又开始隐隐作痛。   他伸手摸了摸那道细长的伤疤,神思恍惚。   ——大师兄他……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尽管闻景很不愿意,但在同陆修泽分别的这一个月里, 他自然也是想清楚了的。   大师兄他……恐怕并不与他心中所想的那个人一样。   就像大师兄说的那样,他其实并不够了解大师兄,他不知道他的大师兄究竟在想着些什么。他不知道大师兄为什么要那么残忍地杀害别人,不知道大师兄为什么要残忍地逼他出剑,不知道大师兄为什么要残忍地将剑刺入他的胸口, 好像决意用这一剑斩断他们之间的所有情谊。   可是……   既然真的要斩断所有,为什么最后却又将剑避开了他的要害?   这样残忍……   这样温柔。   为什么?   闻景恍惚地走着, 没走多远, 他眼中蓦然闪过一个熟悉的背影。   那背影如一道惊雷从天穹刺入他的眼中,闻景心中一跳,抬起头来,急急向着那背影的方向望去, 但令他失望的是,他并没有看到自己想见到的那人, 反而看到一株巨大的桃树, 和桃树下一对璧人。   四月,豫国芳菲已尽,丹玄宗上却恰是桃花初开。   在那娇艳的桃花下, 一个面朝闻景、身穿白衣的修士,正向他面前的一个鹅黄长裙女子微笑攀谈,舒展的眉间是说不出的风流写意,而背对着闻景的女子,虽然看不起面貌,但闻景见她背影挺拔,发如乌木,十指修长,气质出尘,只是静静地立在那处,就叫人觉得她定是一位绝代佳人。   闻景困惑地皱起眉来,很不明白自己方才为何会瞧见大师兄的背影,也正是在这时,闻景听到身后脚步渐近,那位曾经唤住玄清道人的丹玄宗弟子步履匆匆,同闻景擦肩而过,而后直奔立在桃花树下的佳人。   也不知那丹玄宗的弟子同佳人说了些什么,只见那佳人微微颌首同白衣公子告别后,便跟着丹玄宗的弟子走了,可闻景却注意到,他们去的方向,并不是摆下宴席的大殿,而是向着丹玄宗一侧不知通往何处的小道深入,没一会儿就消失在闻景面前。   闻景瞧着那女子消失的方向,心中沉思,总觉得似是有哪里不对劲的样子,可表露在外的模样,却像是被那女人迷了心神。   对着这一幕,有人便瞧不惯了,于是,冷不丁的,一句话在闻景耳畔响起,道:“喂!小家伙,你可是喜欢她?”   闻景回过神来,茫然看着眼前的人。   只见那原本站在桃花树下的白衣公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面前。   因修士的年龄全然不能用外貌来揣度,因此闻景倒也不生气被白衣公子叫了句“小家伙”,道:“不好意思……你刚刚说什么?”   面对闻景的走神,白衣公子也只是眉头一挑,又开口问了一遍:“你是不是喜欢刚刚那个桃树下的姑娘?”   眼前这个白衣公子眉眼含笑,像是温柔又像是风流的做派,倒是有几分与陆修泽相似。这样的相似刺痛了闻景的眼睛,让他被这样一问后连害羞都升不起来,闷闷道:“没有。”   见闻景的话不似做伪,白衣公子这才扬眉笑了起来,道:“不喜欢便好,这样我也懒得费心警告你了。”   闻景皱了皱眉,对白衣公子语中的轻慢和冒犯很不高兴,但却也没有打算斥责他,于是干脆转身离去,既是想要躲开这个白衣公子,也是准备追上前头几人的脚步。   然而那个白衣公子却似是待得无聊至极,见闻景不理他,也不走开,反倒自己凑上前来,没话找话道:“你可知道那个姑娘是谁?”   闻景瞥了他一眼,本不想搭理他,但又觉得太过失礼,便勉强说道:“不知道。”   见闻景搭理了他,白衣公子高兴起来,笑嘻嘻地说道:“那我告诉你罢!那姑娘是一个凡间王公送来给玄清道人的礼物!我同你说,虽然那个姑娘蒙着脸,可是凭我徐怀水阅尽千帆的眼睛,我可以肯定,那个姑娘一定是人间绝色!不然那王公也没那个胆子将她送予玄清道人!”白衣公子啪地抖开自己手里的折扇,得意洋洋道,“也不知玄清道人这时在哪儿,若我见了他,定要快快跟玄清道人把这个姑娘讨要过来,免得最后生米煮成熟饭,我也就同美人无缘了!”   闻景被这番话惊得脚步都顿了顿,愕然道:“那……那姑娘……你怎能……”   白衣公子眉毛一扬:“如何?”   闻景停步,不赞同道:“你既然知道那姑娘是别人送予玄清真人的妾室,你又怎能在玄清道人的寿辰这天同他讨要他的妾室?!”   “那又如何?”白衣公子扬眉一笑,道,“你觉得那姑娘是给玄清老儿当妾室来的好,还是给我当妾来的好?”   闻景觉得哪个都不太好。   好在白衣公子也没打算听闻景的回答,继续道:“自然是嫁给我徐怀水来的好!玄清虽然尊称一声‘真人’,可是他不过区区金丹,资质平庸,相貌平平,出身普通,这样的玄清,哪里有一点能及我?便是叫那姑娘来选,她也定是会选我的!”   身为西圾国国主叔祖的玄清道人,都是出身普通?   这个白衣公子到底是什么来头?   白衣公子又道:“而以我徐怀水的身份,自然也不会白白讨要他的妾室——天材地宝,灵剑法器,只要他开口,我自然可以帮他弄来,包他满意!皆大欢喜!”   闻景想了想,迟疑道:“你……可是天剑宫宫主的……”   “错了!”白衣公子抚掌一笑:“不是天剑宫宫主的儿子,而是天剑宫少宫主——徐怀水!”   是的,闻景想起来了。   他是听说过这个人的——天剑宫宫主唯一的儿子,天剑宫的少宫主,正是名为徐怀水!   得知徐怀水的身份后,闻景想想,觉得或许就像徐怀水说的那样,既然那姑娘注定要被当做礼物送予他人为妾,那么与其成为玄清真人的妾室,还不如成为徐怀水的妾室。无论是从男方的样貌还是背景,显然都是徐怀水占优。至于品行,虽然闻景觉得徐怀水看起来不太像是好人,但比起玄清道人来说……   想到自己不经意看到的那个贪婪的眼神,闻景忍不住有些微发冷。   “但是无论如何,这都是玄清道人的寿宴,”闻景依然不是很赞同徐怀水的做法,道,“你若真想讨要那个姑娘,难道不能等明天再说吗?”   徐怀水古怪地看了闻景一眼,抖开手中附庸风雅的折扇,曼声道:“春宵一刻值千金,道友,小家伙,你这是真的不明白呢,还是装作不明白?”   闻景不是很明白,但也不能说一点都不明白,不过说到底,他还是不明白的。   于是徐怀水一看闻景这生嫩懵懂的模样,心下顿时来了兴趣,凑过去道:“哦?小友,看你这个样子,莫非你还是个雏?巧了!哥哥我可是最喜欢‘提携后进’了,小友要同哥哥去西圾的楼里玩玩么?西圾国位置不好,美人却多,包管老弟你一试难忘!”   闻景脸都红了,既是羞的也是气的,怒道:“徐道友自重!身为修士,你怎能……怎能……”闻景脸色越发涨红,全然没有想到自己竟会遇到一个修士中的浪荡子,而且还在怂恿他去青楼!   徐怀水对闻景的话很不以为然,道:“没想到小友你年纪轻轻却这般顽固不化!修士又如何?难道修士就不是人,就没有七情六欲了?难道那些妾室成群的修士都是凭空冒出来的吗?我辈修士本就是在逆天而行,与天挣命,若不及时行乐,难不成还想把自己修成无情道那样无情无欲的石头吗?若是那样,活着与死了又有什么区别?你今日死和明日死又有什么要紧?若是只求长生……呵,你看那山那石那水可是长生久视?怎的不干脆一头撞死,同阎王求求情,化作那死物,好同天地长长久久地待下去?”   闻景目瞪口呆,没想到他一句话竟引出徐怀水的一肚子怨怼来,想来这些话应该在徐怀水肚子里酝酿了挺久,不然徐怀水也不会这样大的怨气。   于是,闻景目瞪口呆地看着徐怀水莫名其妙地来,又莫名其妙地走,直到徐怀水那怒气冲冲的背影再也见不到后,这才回过神来,摇头叹息。   真没想到,修士之中,竟然还有这般……特立独行之人。   闻景苦笑。   徐怀水的话虽然离经叛道,不过仔细想想,也并非没有道理。   修士本是人,既然是人,就免不了心生欲念。世上有人求长生,有人求力量,有人求知识,那徐怀水求乐趣,只要不强取豪夺,又有何不可?   那么……他呢?   世间人人修道都有所求,他所求为何?   闻景看着自己的手,怔怔出神。   十年前,闻景因自己一个早已经记不清楚的梦,执意拜入择日宗门下,满心以为自己可以在择日宗内明白自己想要什么。   但十年过去了,直到今日,他却依然不明白自己所求为何。 第26章 玄清   他想要什么?   是长生吗?   如果长生可以, 自然是好的,如果不能, 好像也并没有什么遗憾。   那么是什么?   力量?知识?乐趣?还是……别的什么?   时到如今, 闻景依然没有明白。   恍惚间,闻景像是回到了十年前初上择日宗的那一天,而后画面忽转, 又来起了大师兄第一次教导他的时候。   在那一天,他斩钉截铁地说,若不能达成心中所愿,就算与天同寿,又有何欢。于是大师兄问道:“你所求为何?”   所求为何?   闻景苦笑起来, 眼前再度浮上陆修泽的脸,还有他临走时那个温柔到残酷的笑, 心神又一次恍惚起来。   大师兄……   闻景脚步一顿, 胸口熟悉的痛楚又涌了上来。   他摸了摸自己胸口的疤痕,忍不住生出了几分茫然。   ——究竟是怎么回事?究竟是为什么呢?   闻景像过去的一月那样,又一次陷入了那个晚上。   ——直到最后,大师兄也没有真正地同他解释他到底在做什么, 而他也绝不会相信大师兄像他自己口中说的那样,是个残暴冷酷的人。   那么……为什么大师兄一定要做这样的事?   难道真的像表哥说的那样, 是因爱生……不不不呸呸呸这是绝对不可能的!表哥的胡言乱语怎么能信!!   闻景努力摇头, 试图将叶灵书过去一个月孜孜不倦灌输给他的话甩出脑袋,但他越努力使自己不去想,他就越是忍不住去想。无论是叶灵书的话, 还是陆修泽的话,都在他脑中不断地回放。这样来来回回循环往复后,闻景竟觉得叶灵书说得也很有道理!完全能够解释得通!   闻景:“……”   不不不不!   这绝对是错觉!   错觉!   错觉!!   闻景脸上发红,用力拍了拍自己的头,赶上了前头的叶灵书和择日宗一行人。   日上中天。   玄清真人寿宴……快要开始了吧?   丹玄宗占地广阔,光是正殿,就占据了一整个山峰。   而在丹玄宗正殿偏南方向的山峰上,又有一座精致华美的宫殿——这正是玄清道人所居住的道善殿。   时值正午,在道善殿后殿内的一处厢房处,闻景曾在丹玄宗正殿前见过的那个女子,以及那个丹玄宗弟子,走过漫长的小道,又穿过蜿蜒的回廊后,终于在偏僻的院子里停下脚步。   “这位姑娘,你就呆在这里,如果有什么需要,就跟院子里的杂役说,他们自会将东西带来,你就不要随意出门了。”   丹玄宗的弟子没有费心思去掩饰自己话语中的轻慢敷衍,但蒙面女子却全然没有异议,只是柔顺地点头。   丹玄宗弟子见女子这样乖巧,话语也不由得缓和了几分,道:“你也不必担心,虽然你被送入我们丹玄宗,没有人间嫁人的排场,但能成为玄清长老的妾室,就是你最大的福气,这可比那些华而不实的虚礼要好多了,如果你伺候好了玄清长老,从他手中求来丹药,必会叫你一生受用不尽!”   但受用的前提,却也要有一生才行。   丹玄宗弟子口中说着受用不尽,但望着女子的目光里已经透出了怜悯。看着这个对自己命运还浑然不知的女子,丹玄宗弟子暗自摇头:如此佳人,却活不过十年,也是天意弄人。不过能以凡人之身为玄清长老延寿,死得其所,也是她的福气!   这样想着,丹玄宗弟子丢掉自己心中的那丝怜悯,快步离开了后殿的小院,而那蒙面女子则在丹玄宗弟子离开后缓步进了厢房,不紧不慢地阖上房门,取下面纱,微微一笑,露出一张叫人见之难忘的脸来。   这样的美,男女莫辨,超脱了性别的限定,看似温柔,却在眉眼舒展开的一瞬间如同刀锋逼人,美得让人屏息,让人后退,让人不敢靠近。   女子将面纱随手放在桌上,而后走近窗棂,步动而肩不摇,振翅欲飞的凤形花胜栩栩如生,趴在她的鬓间,金灿灿的日光照在金灿灿的花胜上,不但不显庸俗,反而衬得女子像是就要展翅飞去的凤凰一般。   女子望向窗外,蓦然轻笑一声。   这一声轻笑带着似是天生的温柔,但却低沉得不像是女子的声音。   系统:“生无可恋。万万没想到,在我宿主成为一个真正的反派大魔头前,竟先成了别人的小妾……别拦我,我想静静。”   女子,也就是陆修泽微微一笑,倒是少见地搭理了一下系统:“不择手段这一点,难道不符合你对魔头的判定?”   一月前,在同闻景分别后,陆修泽脚下没停,靠年轻修士给他的些讯息,分析出了淮建王准备献给玄清道人的女子所在。   于是他闯入了安置女子的那个屋子,毫不犹豫地杀了这个会对玄清道人有偌大益处的女子,毁尸灭迹,再伪装成那女子的模样,顶替了她的身份,自行向着西圾国丹玄宗而去。   陆修泽深知,以淮建王的胆量,在经过七星庙大殿中的那番事后,怕是十天半个月想不起给玄清道人送礼这件事,更别说惦记着女子的存在。而当他反应过来,发现女子的消失后,也只会以为那女子反悔逃跑,就算因此暴跳如雷全城搜人,却也绝不会想到会有人李代桃僵,更不会、也来不及告知玄清道人这件事。   因此,顶替了那女子身份的陆修泽,自然能够不引起任何人瞩目地接近玄清道人,然后……   陆修泽微微一笑。   其实,按照陆修泽的实力,就算不做伪装,也是有十成把握杀了玄清道人,但玄清道人长年蜗居在丹玄宗内,而丹玄宗又有灵寂期的修士坐镇。陆修泽虽然不惧灵寂修士,但却无法保证能在灵寂修士的保护下,依然顺利地杀了玄清道人,因此不得不选择这种方法前来。   但这没有关系。   能解决问题的方法,都是好方法。   而那一头,系统因陆修泽的话陷入了沉思。   不择手段……是啊!魔头不就是不择手段的嘛!   对自己狠,对别人更狠。只要能靠近敌人击杀敌人,就算穿女装被干掉节操……不管怎么样,对魔头来说,只要能达成目标,一切都不是问题啊!   果然不愧是未来BOSS!   厉害!!   系统十分信服,觉得自己降临的时候没有选择培养新的反派,而是选择抱原世界反派的大腿,简直是它做过的最聪明的决定!   觉得自己棒棒哒!   系统道:“那宿主打算做点什么?”   陆修泽道:“等。”   等着玄清真人的到来。   等着他的死亡。   时间流逝,日渐西移。   陆修泽就像是潜伏着的猎人,端坐在小榻上,一动不动,但系统却有些不耐烦了。   后殿小院人迹罕至,四下安静得吓人,如果不是大殿那边还会遥遥传来声音,系统简直要以为自己重装系统的时候忘了装上声卡。   等得百无聊赖,系统没话找话道:“话说回来,宿主,你跟这个玄清到底有什么仇?”   虽然系统不知道陆修泽跟玄清道人有什么仇,但是想想陆修泽平时的反应,再想想陆修泽听到玄清道人之后的反应……系统怎么想怎么觉得这两人仇深似海,不共戴天。   可是两人什么时候结仇的?   每个世界都各自的运行轨迹,这样的轨迹有人称为命运,有人称为天命,但无论是命运还是天命,系统都无法从中找到玄清的痕迹。   玄清此人,虽然身份尚可,修为尚可,但他活着没什么值得称道的地方,死后也并没有太多的人关怀。无论他是生是死,都无法撼动天命,更无法同天命中的关键人物——如闻景、陆修泽等人——相提并论,是以系统完全无法找到天命中玄清的痕迹,更不知道玄清是怎么跟陆修泽产生交集,乃至结下深仇。   陆修泽听后,原本如同雕像的身形微微一动。   他沉默着,就在系统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道:“他毁了我母亲的墓。”   三十年前,在陆修泽六岁那年,他所在的村庄烧起了大火。   那大火来自两个修士,其中一个,就是玄清道人。   那一天,他们来到了楚国,在空中如流星穿行,而后降落在村庄的不远处,大打出手,余波蔓延极广,地动山摇,火焰迸发,毁了整个村庄,也毁了他最后的念想——他唯一重视的、比他自己的生命都更为珍重的母亲的墓。   那是他最爱的存在留给他的最后的东西,是他仅有的念想。   但它就这样在这两个修士的手中灰飞烟灭,不复存在。   恨吗?   陆修泽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想要他们死。   扒皮抽筋,煮肉炖骨,挫骨扬灰,魂飞魄散,灰飞烟灭。   “你母亲的墓?”系统奇道,“你会在意这种东西?而且——你母亲不就是你杀的吗?”   无论从什么角度、什么世界的道德观来说,陆修泽都是有罪的。   虽然系统仍然不是很清楚陆修泽六岁之前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但是陆修泽背负过的罪,和他将会背负的罪,它却是从天命中看的清清楚楚。   弑亲、弑师、弑友。   叛宗、灭门、屠城!   十恶不赦,死不足惜!   虽然原定的命运已经模糊,但系统依然能看到,陆修泽终有一天将杀尽身边所有可杀之人,将整个择日宗千年宗门毁于烈火,让正道五宗成了正道四宗!   其后,他依然没有停止,继续杀了下去,屠戮了泰半魔道修士!   杀!杀!杀!!   整整一百年的时间里,陆修泽都在杀人。   他杀正道修士,也杀魔道修士。   他杀人族,也杀妖族。   他像是杀红了眼,又像是没有,但他杀的人的数量,最后却达到了一个极其恐怖的数字!   最后,他成了人人闻风丧胆的魔君。   没人再敢叫他的名字,也没人再敢惹他出手。   尽管在那恐怖的一百年的杀戮后,陆修泽便入主焚天宫,隐世不出,可是再没有人敢去招惹他、敢去小觑他。   因为他的存在,就是恐惧的本身。   而这样的人——一个死亡和恐惧的人间化身,六岁不到就已灭门弑亲、天生就无情而冷酷的人,会在意自己母亲的坟墓?   陆修泽皱眉,不太高兴的说道:“我怎么会杀我的母亲?”   他的母亲是他最爱的存在,是他四岁之前唯一的温暖和希望,是他唯一承认的母亲。   既然是母亲,他怎么会杀她?   他怎么可能去杀自己的母亲?   系统不解道:“可是……”   可是天命明明是这么说的啊!   陆修泽稍稍想想,道:“你说的弑亲,依据的是血缘?”   系统:“……当然啊!”   “那这样就没错了。”陆修泽点头,“我的确杀了生我的那个女人。”   陆修泽承认得太过痛快,又太过冷漠,系统一时没反应过来:“……啊?唉?为……为什么?”   陆修泽漫不经心道:“因为她求我杀了她。”   系统越听越奇怪,越听越糊涂:怎么会有人求别人杀了自己?而且求的还是自己的儿子?难道说陆修泽这满脑子的精神病是遗传的吗?咦?对哦,精神病这个好像真的是遗传的……不等等,这不是重点……   系统:“不,重点是——”   但系统来不及问更多了。   因为在小院道路的尽头,一个人影驾光而来。   ——正是玄清道人! 第27章 玄清   当玄清道人落在院中时, 恰好见到最后一抹余晖从窗棂后的陆修泽眼中落下,而后, 那双眼睛便被幽黑的夜淬染, 静谧如梦。   即便是自认阅尽千帆的玄清道人,在这一刻也不由得被陆修泽所扮的女子蛊惑,心脏急剧地跳动起来, 几乎要忘了他是因何而来。可下一刻,玄清道人便想起了这件事,心中溢出了些许懊恼,原本觉得划算的买卖,突然又不那么划算了。   陆修泽打开门, 对着小院外的玄清遥遥一拜,竟是将女子的媚态拿捏得分毫不差, 是以陆修泽脸上虽半点脂粉不沾, 但也不曾叫玄清道人发现他面前的陆修泽并非女子。   系统:……吓死宝宝了,原来每个BOSS真的都是天生的演技帝啊!   系统在重要时刻再度掉了链子,但陆修泽却没有,因此他第一时间就发觉了不对。   ——夕阳方落, 玄清道人足足准备了三年的寿宴,怎么会现在就结束了?   既然寿宴没有结束, 玄清道人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前来?   不可能是发现了他的身份, 否则玄清道人绝不会这样平静。   那么是为了什么?   陆修泽脸上不显,心中却觉得有些棘手,琢磨着是否要将玄清道人诱入厢房之中, 速战速决,一口气将他杀了。   而在小院外,遥遥望着陆修泽的玄清道人也是心中犹豫,左右为难。   玄清道人万万没想到,这位由人间王公献上、又被天剑宫少宫主看中的凡人女子,竟是这样的绝色,让他竟不舍得将她送出了——既有世间罕有的姿色,又是极阴之体,这难道不是天生就合该成为他的炉鼎么?!   然而天剑宫少宫主的承诺太过诱人,而玄清道人本身也不敢得罪天剑宫的少宫主,于是稍稍权衡后,一边咬牙痛心,一边向陆修泽颌首道:“你可知我是何人?”   陆修泽垂眼,声音微低:“玄清上人。”   “既然知道,那便随我来。”   去哪儿?   陆修泽万没想到会出这个变故,更想不要玄清道人要带他去何处。他心念一动,眉头轻皱,脸上便浮出了几分忧心,他抬头向玄清道人一看,本就好看的眼里此刻更像是藏了千言万语,勾得玄清道人几乎忘了等在正殿中的众人,就要将面前的人拥入怀中,去厢房内共赴云雨。   陆修泽放轻了声音,道:“郎君,你想要我随你去何处呢?”   陆修泽声音微哑,虽然与其他女子相较有些低沉,可那喑哑的声音却带着说不出的色气,勾魂摄魄,听得玄清道人三魂去了七魄,下意识地说道:“自然是去往丹玄宗正殿。”   “哦?”陆修泽微微一顿,似笑非笑,“为何?”   玄清道人早已被美色迷了心窍,便是陆修泽话语不敬,却也没有感到半点冒犯,反而如竹筒倒豆子般将天剑宫少宫主的事说了出来,甚至连那少宫主是何时找到他的,又是用什么灵宝准备来同他交换的,都事无巨细地说明白了。   系统:宝宝噗通一声就跪下了。   陆修泽得知此事的前因后果,心中不悦,对那徐怀水既是不满,也是意外。陆修泽的确是偶遇了徐怀水,也的确被那徐怀水搭讪了几句,可那时候的陆修泽分明是蒙面的,怎么那徐怀水还能生出事端来?   若不是徐怀水搅局,等到今夜,玄清道人就会前来厢房,然后一切都水到渠成,玄清道人可以死得悄无声息,他也能全身而退,可现在……   陆修泽看了看天色,知道自己已经把玄清道人耽搁在这里够久了,正殿宴席上的人再等下去的话,怕会心中生疑,迟早会惊动丹玄宗的宗主,乃至是神武峰的来客。   不同于对修真界各势力都还有些懵懂的闻景,陆修泽十分清楚,丹玄宗之所以能在普遍没钱或没闲的修真界中这样高调,靠的就是神武峰在背后撑腰。   神武峰乃是正道五宗之一,以武入道,实力不容小觑,唯一的缺点大概就是修炼的法门太过耗费钱财,而他们又偏偏拉不下正道大宗的脸去跟凡人讨要财物,是以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的贫穷日子。而后,恰逢丹玄宗示好献媚,于是两宗一拍即合,迅速达成共识:由神武峰对丹玄宗提供保护,而丹玄宗则负责神武峰内五成开销。   多年下来,两宗关系早已密不可分,因此,在今日玄清道人的寿宴上,神武峰不但来了人,而且来的还是神武峰的执法长老,修为是灵寂大圆满、离元婴只有一步之遥的晖云道人。   在修真界中,不登元婴的修士,实力再强也当不得一声真君。可从实力上来说,晖云道人虽然并非元婴期的大能,可以神武峰以武入道的特性,晖云道人却远不是一般的元婴真人能敌的。   因此陆修泽面临着一个抉择——是现在杀了玄清道人,惊动实力堪比元婴真人的晖云道人,还是同玄清道人虚与委蛇,伺机再动?   这还用选择吗?   陆修泽望着玄清真人,微微一笑。   丹玄宗正殿之中,闻景莫名地觉得烦躁起来。   丹玄宗的正殿占地极广,宴席上也极舍得下重本,无论是俗世里难得一见的珍稀佳肴,还是对修士都极有益处的灵果美味,在这一刻都被摆上了客人的桌子。渺渺如仙的乐曲在殿内回荡,却并不会让人感到噪耳,貌美的舞女如云,穿着鲜艳的罗裙,皆在殿内为来客助兴。   一切的一切都应当是完美的才对,可是自从玄清道人同徐怀水交谈几句,悄然离席后,闻景心中就生出了莫名的烦躁和火热之感。   这样的烦躁和热突如其来,又莫名其妙,甚至连闻景自己都不知道它们究竟从何而来。   一旁的叶灵书忙中抽空,在观舞的时候分了几分注意力给表现奇怪的闻景,道:“你怎么了?一副火烧屁股的样子?”   叶灵书心有担忧,便有意想激闻景来同他斗嘴,但闻景心中莫名的烦扰太甚,皱眉摇头:“我……”   闻景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我好像……的确是有些热。”   闻景说着,有些不安地将衣襟拉开了些,而后觉得衣冠不整于礼不合,便将衣襟拉了回去,可没一会儿竟又自己扯开了。   叶灵书看得咂舌,道,“你这反应别是——”话到一半,叶灵书声音一顿,愕然看着闻景的眼睛,道:“你的眼睛……”   “怎么了?”闻景困惑道。   叶灵书盯着闻景的眼睛好一会儿,这才不确定道:“没什么……吧?”   闻景被心中的烦扰所困,脑子里一片糊涂,没有在意到叶灵书的奇怪神态,起身离席,低声道:“我走开一会儿。”   叶灵书目送闻景离开大殿,直到闻景的身影再也看不到了,这才神色古怪地嘟哝道:“也是奇了怪了,我怎么在闻景这小子的眼睛里看到了火?”   ——金色的火焰,就像是高悬的烈日,湛然如神。   可是这样的火焰一闪而逝,就好像只是叶灵书的错觉。   “应该是错觉吧……”   修士若在一个法门上造诣颇深,的确是会在身上显露出异象的,但叶灵书可没听过择日宗的弟子会在眼睛里修炼出火来,而如果是与生俱来的,那也不太可能,毕竟闻景可是水灵质啊,跟火怎么都扯不上关系吧!   “果然还是错觉。”   叶灵书下了定论,而那一头,闻景已经走到了殿外。   在丹玄宗内,触目所及,处处都有精心培育的灵植装饰道路,美轮美奂。虽然这灵植只是好看,并没有太大的价值,可是这样大量地堆积在一起,也是时时刻刻暗示众人着丹玄宗惊人的财力。   闻景站在殿外,灵植环绕,凉风习习,按理来说,应是非常惬意才是,但闻景身上却不停汗流如注,没一会儿就湿透了衣衫。   “好热……”   闻景喃喃着,但下一刻,他身上的热度就像它来时那样,又突然地消失了。   闻景怔住了:“怎么……回事?”   下一刻,巨大的火焰在隔壁山峰的道善殿爆发开来,将夜幕映成白昼。炽烈的热浪席卷,肆意张狂地烧灼着周围的一切,狂烈的热度甚至将远在无歧峰正殿外的灵植都灼烧得枯萎下去。   但离奇的是,这样狂暴的温度,却没能再逼出闻景的一滴汗来。   然而对于这样的异状,闻景却来不及注意了。   因为就在这狂暴的火爆发的这一瞬,一股恐怖的气势在无歧峰正殿内蔓延开来,无声的愤怒充斥着无歧峰的每一个角落。   一道金光从无歧峰升起,宛如世间升起了第二个太阳!   而后,太阳落入人世,如奔雷砸入道善殿。   渺渺如仙音的乐曲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下来,殿内的声音沸腾起来,纷纷向殿外涌来。   “是晖云真人。”   闻景向身旁望去,却见徐怀水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他的身旁,用来附庸风雅的折扇收了起来,神色是少见的严肃。   徐怀水喃喃道:“也不知发生了何时,晖云真人竟这样生气,我倒是有好些年没看到生气的晖云真人了。”   闻景迟疑道:“我刚刚……好像看到有大火从道善殿燃起来,然后晖云真人就过去了。”   “什么?!”徐怀水吓了一跳,紧张地抓住了闻景的肩膀,“道善殿?!你肯定?!”   上山时,闻景就听引路的丹玄宗弟子介绍过无歧峰山脉各峰各殿的位置,是以闻景肯定点头。   “日他先人!”万没想到,徐怀水一听之下,当即睁大眼,粗鲁地骂了句脏话,然后火急火燎地冲向了道善殿,“老子的小美人还在那里呢,你们动手都轻点啊!”   闻景瞬间明白了徐怀水的意思,心里又是好笑又是无奈。   都这个时候,这人怎么还惦记着美人呢?   对闻景来说,他自然是不会像徐怀水那样,在情况不明的时候,就以他派弟子的身份掺和进别派事务里去的,可最后,在闻景想到那个陌生又有些熟悉的背影后,犹豫了一下,竟是咬牙跟上了徐怀水,一同去往了道善殿。 第28章 妖星   三十六年前的一个夜里, 有一道流星破空而来,其光煌煌, 如烈日将坠, 金火狂涌,如天地将崩。   那流星自南部莒洲而起,穿过南胜神泽, 飞向西部邙洲。无数修士追着那道光而去,决意将这光拢入手中,必不叫它祸乱世人——天现异象,若非救世之主,则必为乱世妖物!   但那光似是有着神智, 在将被追上时,蓦然一折, 竟向着中部琨洲而去!   这一折来得太过突然, 走得更是焦急,眨眼间就已去了万万里,三个呼吸后就彻底消失在了夜空中。   修士们捶胸顿足,一筹莫展, 最后却也只能无奈散去。   但谁都没有料到的是,终于得以降临人世的流星, 在费尽心思甩脱了无数修士大能后, 到底还是被一个路过的金丹修士瞧见了——那便是玄清道人!   他望着那光芒从空中坠落,眼睁睁地瞧着它消失在楚国边境的一个村庄内。   他循着流星的踪迹走去,心中忐忑, 不知道自己将会面对什么样的情况。   最后,当他找到了那流星,发觉了所有一切的真相之后,狂喜冲垮了他的理智,让他仰天长笑,又让他垂首痛哭。   ——错了!错了!   ——世人都错了!   这不是救世之主,也不是乱世妖物,而是……   “天赐我异宝!天助我登仙!!”   然而他太过得意忘形,竟是引来了另一个修士。为了不叫那修士发现这一惊天之密,于是玄清道人心念电转,做下了一个决定。   陆修泽一生坎坷疯魔,由此而起。   ·   当陆修泽向玄清道人笑起来的时候,玄清道人心里咯噔一下,尽管早已被美色迷得七晕八素,可却依然直觉感到不好。   他向后一掠,头下意识向后一仰,接着便眼前一花,额上一凉。   对面一声哼笑轻响,玄清道人定睛一看,只见对面那美人手执长剑,面如寒霜,眉间带煞,冷道:“你倒是逃得快!”   玄清道人心中一紧,而后才感到热流从额上滚落,滑入眼眶,染红了他的视线。   玄清道人冷汗瞬间湿透了衣背,没想到就是刚刚下意识地一个后仰,救了他一命。   修士的诸多保命手段,的确不是普通人能够比拟的,但若是被伤到要害,却也只得一个死字!   可以想象,若是玄清道人方才没有躲开那一剑,那么那剑必定会刺入他眉心印堂,穿透识海,叫他就地了账,再无翻身余地。   玄清道人心中又惊又怕,最后都化作了滔天的怒火。   “贼子!竟敢在我丹玄宗撒野!!”   玄清道人大喝一声,抛出一张小网,上有异光,迎风而长,如巨兽之嘴,瞬息间就来到陆修泽面前,张嘴就要将陆修泽吞下。   “雕虫小技!”   陆修泽冷笑一声,手中长剑一振,一层黑色的火焰便附着其上。他举剑迎上,也不见他有何作势,只不过是一剑劈下,那异光闪烁的巨网就这样一分为二,落在地上,如濒死之鱼般跳动挣扎。   “什么?!”   玄清道人大惊失色。   这张异光闪烁的巨网的全名,是为罗天万象伞。它的网,是由居住在万古玄冰下的鲛人族编制而成,而后淬以百年青莲石内蕴成的石火,镀上九星莲子粉末,小可缩成婴儿指节,大可网罗山脉,甚至于金丹以下的修士,皆可被这罗天万象伞一网网住,就算对上金丹或者灵寂期的修士,也不会落于下风!   可就是这样的罗天万象伞,竟被人一剑劈开……这……这……   玄清道人半点也不愚笨,因此在这个交手间,瞬间明白眼前人非他能敌,于是玄清道人全然没有犹豫,更不会顾忌什么金丹修士的脸面,脚踩三色葫芦法器,掉头就要离开此地。   只要他能逃到无歧峰……不,只要他能拖住这人,从这人手中保得性命,那么最多十息,无歧峰上的晖云真人就能发觉异状,从而将他解救出来!   玄清道人能想明白的事,陆修泽又怎么会不明白?   于是他冷笑前欺,长剑掷出,就见寒光一闪,那长剑便从玄清道人后心穿透,牢牢钉在他的后背。   玄清道人灵力一滞,剧痛袭来,长剑擦破心脏,鲜血从胸口的剑尖穿透处狂涌而出,将他的生机与灵力源源不断地带出。   若是往常,养尊处优的玄清道人必是要痛得头晕眼花,从三色葫芦上一头栽下,可生死关头间,玄清道人反而脑子更加清楚,三色葫芦只是向下稍稍一坠,然后头也不回地向陆修泽抛了个东西,脚下三色葫芦也飞得更快了。   “还想逃?!”   陆修泽仰头看着玄清道人天上的背影,一时间就像是回到三十年前的那场大火中,那时候的他,也是这样仰着头,看着他来,又看着他走。   陆修泽的眼睛不知不觉中变得更黑了,叫人望之生惧,如同临渊。   他不再犹豫,也不去想若是引来了晖云道人会是如何,更没有在意那向他袭来的流光。   陆修泽右手向玄清道人的背影一指,灵力狂涌,在周身生成气劲如刀,叫陆修泽右手的袖子瞬间化作粉末。   他站在原地,眼神沉冷如刀锋,无尽的真火从他神庭与膻中的日轮里涌出,化作灵蛇,卷上他的右臂。   ——去死吧。   陆修泽定定地看着玄清道人的背影,深吸一口气,而在他自己都没有发觉到的时候,他的双眼已经褪去眼白,化作恐怖的纯黑,唯有眼瞳深处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金色火焰跳动,却像是随时都会熄灭。   ——不想知道三十年前他们出现的前因,不想听到三十年前他们动手的理由。   陆修泽五指紧攥,右手手臂上金色的真火化作黑色魔焰,升腾而起,气流化龙,直冲云霄,破开乌云,像是要将天都烧个窟窿,但与此同时,他眼底的金焰却更黯淡了。   ——什么都不重要。   ——他只想要他们死,最痛苦、最绝望地死!   “轰!!”   无尽的魔焰狂笑着,如灭世的魔物挣脱了束缚的枷锁,带着对自由的狂喜和对世界的憎恨,来到了人间。   黑色的火焰覆盖了陆修泽所能看到的一切,但这一次,这些黑焰却没有像以往那样,随着他的心意将触手所及之处都烧做灰烬,而是如同附骨之蛆,贪婪地吸食着来自世界的生命。   树木在这样的火焰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绿草干瘪,鲜花腐烂。然后,这些离灰烬只有一步之遥的生命,这才在高温和狂风的撕扯下裂开粉碎。   被黑焰附上的玄清真人也很不好受。   在黑焰爆发开来的那一瞬间,袭向陆修泽的流光就被生生震开,不知飞往了哪里,而黑焰去势不止,冲向玄清道人,眨眼间就追上了玄清道人,将他裹入黑焰。   玄清道人惨嚎一声,从空中落下,重重跌落在地。   他在地上哀嚎翻滚,只觉得附着自己身上的黑焰如同活物,飞速地吸食着他一身修为。在这样贪婪的吸取下,玄清道人感到自己体内灵力如流水逝去,识海隐隐有开裂的迹象,就连经脉都寸寸枯萎干裂。   玄清道人骇得几乎要大哭起来。   若是能从这人手里逃脱,那么他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金丹修士;若是无法逃脱,那么以金丹修士的身份死去也可以接受。   但若他好不容易逃得生天,却失去了修为,不良于行,连起卧吃喝都要人照顾……他又该如何?   识海何等重要,若是没有识海,人要以何种方式才能感应天地灵力?   经脉何等重要,若是没有经脉,人要以何种方式才能行走于天地间?   玄清道人害怕极了,可就在他忍不住涕泪横流的前一刻,他蓦然发觉了什么。   “——是你!”   玄清道人睁大了眼,看着从黑焰中走出,如同魔神的陆修泽,狂喜和惊惧在这一刻席卷了他的心。   “竟然……是你?!你还活着?!你没有死?!”   这话说得奇怪,毕竟陆修泽见他之时是三十年前,那时候的他只不过是一个与兽争食的孤儿,就连在那场叫他记恨了一辈子的大火里,他也只是远远地望了玄清道人一眼。   他自然是记得玄清道人的,但玄清道人万万不会有记得他的可能。   可玄清道人却分明记得他。   玄清道人看着陆修泽,面上肌肉抽搐,眼神狂乱,像是痛恨,又像是恐惧:“原来如此……难怪……竟是如此!”   这模样的玄清道人自然是异常的,陆修泽却全然没有深入了解的意思。   ——什么都是多余的,只要他去死就好。   黑焰心随意动,将玄清道人的灵力吸食得更狠了,甚至开始啃噬起了玄清道人的生命。   陆修泽欺近玄清道人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再度翻滚惨嚎、痛得如同正在被生生扒皮抽筋的玄清道人,面沉如水,举手就要给玄清道人最后一下。   但就在这时,一声暴喝响起:“贼子尔敢?!”   金色的太阳自无歧峰上升起,而后向着陆修泽所在之处落下,带着奔雷之势,其态熊熊,其声啸啸。   陆修泽知道士晖云真人来了,但却丝毫不惧。   敢?   有何不敢!   陆修泽冷笑一声,伸手摘下玄清道人头颅。   “贼子好胆!”   晖云真人目眦欲裂,还未落地,便出手向陆修泽袭来,其势沉沉,灵力透掌而出,掌风所及之处,地上的异火都被逼的退开,甚至连地面都无声凹陷了下去,就像当年贯日真君生生砸塌了半座山峰的那一掌。   陆修泽自是不会同晖云真人正面对抗,低笑着将手里玄清道人的头颅抛向晖云真人的必经之路。   晖云真人一见,脸色大变,手上去势一变,扫向了道善殿前殿,左手则是将玄清道人的头颅接过,抱在怀中。   道善殿应声而塌,陆修泽抽身急退。   然而陆修泽虽已及时抽身,但晖云真人狂烈的掌风依然扫过了陆修泽的左肩。而就是掌风扫过的这一瞬间,陆修泽左肩肩骨尽碎,皮绽肉裂,露出其下森森碎骨,可怖至极。   晖云真人捞过玄清道人的头颅,望着玄清道人痛苦的脸,老泪纵横,而陆修泽则趁着这一刻远远离开。   玄清真人头颅虽被摘下,却还含着最后一口气,嘴唇张合,竭力想要告诉晖云真人什么。   “……圣人……补……神……”   玄清道人颤抖道。   “……遗世……化……化……”   ——祸!   ——大祸!!   如此乱世之祸,竟是出自他手!竟是因他一念之差!   悔矣!悔矣!   玄清道人痛哭流涕,哀嚎一声,终于在无尽的痛苦和悔恨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啊!!!”   晖云真人痛喊出声。   “贼子杀吾好友,仇深似海,我晖云立誓,必将取尔狗命!!”   空中狂雷震天,见证了晖云真人的誓言。   而与此同时,徐怀水与闻景也一前一后来到了道善殿前。 第29章 再见   这时的道善殿, 早已不复闻景曾看到的华美。   蜿蜒秀美的回廊崩毁,高大壮阔的檐顶坍塌, 就连那些用以装饰的树木花草, 都灰飞烟灭,只有一片连根拔起的翻乱土地,焦黑废墟, 分外悲凉。   闻景越看越是心惊,胸膛内的心脏像是被无形的大手紧攥,越跳越快,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   害怕吗?   不,他怎么可能害怕一片废墟?   那这样的战栗又是从何而来?   闻景目光在这片废墟中游移了一下, 隐约能听到身后嘈杂繁乱的声音逐渐靠近。   他看了看身前的徐怀水,又瞧了瞧仍然沉浸在悲痛中的晖云真人, 终于在心中下了个决定, 默不作声地退下了,朝着一个方向走去,在身后的修士们赶过来之前,消失在了道善殿山腰的森林中。   徐怀水没有理会闻景的离开, 毕竟他虽瞧起来平易近人,但实则自持身份, 除非他看上眼的人物、或是看上眼的美人, 其他人都不在他关注的范围之内。   他瞧着眼前的这一片残垣断壁,虽然心中仍然惦念着自己的小美人,也并不把玄清道人的死当回事, 但他万万不会不把晖云道人当回事,因此他耐下性子,打算先安慰一把再套出小美人的下落,道:“真人不必太过伤心,人生在世谁能不死?玄清道人本就大限将至,此刻虽是是死了,但若将他当作是大限已到,想来也也不会太过悲痛了。”   徐怀水这番话,虽说是安慰,但听在他人耳中却更像是挑衅。   而更要命的是,徐怀水完全不觉得自己的话是挑衅。   晖云真人与玄清道人相交莫逆,好友惨死本就叫他悲痛欲绝,再被徐怀水这番话火上浇油,顿时心中冒火,本就长得凶恶的脸上更是冒出了深重煞气,暴喝一声:“小儿住嘴!怎敢对逝者这般不敬?你父亲徐少商一代豪杰,怎么生出你这样的泼皮儿子?!”   徐怀水向来听不得别人骂他,更是痛恨别人将他同自己的爹相比较,于是手中的折扇一收,瞬间冷下脸来。   徐怀水生得风流倜傥,一身潇洒,笑起来时就像是用金玉才堆砌得出来的翩翩佳公子,可当他冷下脸来后,那锋锐逼人如出鞘之剑的气势,才叫人恍然发觉他是出自天剑宫的人!是天剑宫的少宫主!   徐怀水冷冷道:“真人是不是太将自己当回事了?我敬你一句真人,是我有礼貌有修养,可不是我怕了你!还是说你晖云真人被称为‘元婴以下第一人’久了,就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我好心安慰你,你不领情也就罢了,反口如疯狗般咬我一口是怎么回事?”   徐怀水这话可算难听至极,晖云真人自从机缘巧合下将一个元婴期的魔修击毙于掌下后,哪里还听过这样的话?   再者晖云真人向来将徐怀水当作小辈,以往在徐怀水面前,虽然对他身份有一两分顾忌,却也拿足了架子,此时却被徐怀水这小辈这样痛骂,顿时就气红了双眼。   可徐怀水却没有点到为止见好就收的意思,冷冷瞥了玄清道的头颅一眼,便道:“再者说,谁知道这玄清道人是不是死有余辜?我可是听说过,这玄清道人三十年前跟拙道魔君的义子打了一场,将楚国边境一整座村庄一百余口人尽数烧死了。我辈修士虽然都是与天争命、逆天而行,不将那些上体天心之类的鬼话挂在嘴上,但玄清道人一口气杀了那样多的凡人,怕也是不好吧?叫我说,他这是遭了报应了,死也就死了,我何必为他悲伤?没说上一句死得好,那都是我有修养够宽容!”   徐怀水骂起人来不要脸又放得开,哪里是晖云真人比得过的?   晖云真人被说的怒气冲头,再不顾忌徐怀水的身份,抬手就是一掌:“住嘴!竖子不与为谋!受我一掌!!”   “来得好!”徐怀水冷笑一声,长剑出鞘,霎那间剑光晃出月华,剑锋凝成冰霜。   天剑宫以剑入道,在正道五宗内攻势最狠,除了手中的法器“外剑”之外,还在丹田内蕴养剑气,是为“内剑”。剑光光寒,当天剑宫弟子剑气吐露之时,便是神武峰这样将自己肉身炼成法器的,都不敢轻撄其锋!   徐怀水乃天剑宫少宫主,虽然这个身份大多是因他父亲徐少商的缘故,但他自身的本事也不可小觑!   他天资聪颖,两岁持剑时便拿的是开锋利剑,当年他年龄幼小,还没有手中的剑高,但却也能将剑舞得虎虎生风,不伤自己分毫。之后,他五岁引气入体,二十岁迈入金丹,三十岁练成天剑宫三大剑诀之一《大衍截天剑诀》。如今他三十有五,在修士中寿命才刚刚起步,但却已是灵寂期的修士了,想来他按部就班地走下去的话,百年之内,正道之中必将再出一位元婴真君!   如今灵寂期的老前辈要来同他动手,想用武力叫他低头,心高气傲的徐怀水哪里有躲开的道理?因此徐怀水悍然迎上。   于是,一时间,剑气纵横,掌风凌厉,无数的山峰在他们二人的交手下坍塌轰鸣,夷为平地,或化作深潭,又有无数的山峰就此拔地而起,演化成一座座奇奇怪怪的山峰丘壑。   这次为玄清道人贺寿的来客中,要数天剑宫少宫主徐怀水和神武峰长老晖云真人的修为最高,因此当这两人打起来后,偌大一个丹玄宗里,竟然找不到能阻止他们二人的人来,是以丹玄宗的来客不得不在这二人的交手下被余波逼得步步后退,不但从道善殿退回了无歧峰,最后更是几乎要被逼退出丹玄宗的宗门场地!   四下一片慌乱,谁也没想到一次贺寿竟会出现这个变故,不但寿宴的主人被杀了,两个为他贺寿的客人还打了起来,当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而在这片忙乱中,秦汀芷和叶灵书却注意到了一个人的消失。   “闻景呢?!他去哪儿了?!”   闻景去了何处?   他去找人,找那个以女子身份出现在寿宴上,刺杀了玄清道人,引起大乱,最后又从晖云真人手下脱身的人——他的大师兄,陆修泽。   为什么是大师兄?   为什么会是大师兄?   为什么他知道是大师兄?   闻景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的直觉告诉他,去找他。   “去找他。”   闻景听到有这样的声音在他耳畔说。   “不然你会后悔的。”   那是他自己的声音。   真奇怪,为什么他会听到来自他自己的告诫?   闻景没有多想,循着直觉向前走,飞快地离开了道善殿所在的山峰,越走越远,越走越快,甚至身后徐怀水和晖云真人声势浩大的交手,都没有让他有半点停顿、片刻回顾。   他走过了大半个丹玄宗的土地,最后在一处深渊处停下。   也不知这深渊是如何造就的,就像是来自天际的一刀蛮横劈下,将大地生生斩出一道裂缝来,探头望去,深不见底,在漆黑的夜间更显恐怖,宛如通往地狱。   闻景脚步不停,纵身一跃,身体向着深渊极速落下,但在他落下将近百米后,闻景心中预兆越发浓烈,没再继续向下,蓦然唤出飞剑来,轻灵地落在上头。   而就在他停下的这一刻,一股炙热的气流从深渊深处蓦然涌出,如果不是闻景停得快,想来那气流就会将他给烤熟了。可纵使闻景躲过了这道气流,深渊浓雾下隐约可见的翻涌的火焰,却随时都能取走他的命。   闻景深知这陷阱绝不是他能越过的,但他却更不想在这里放弃,于是闻景稍稍一顿,便开口喊道:“大师兄!”   深渊之下的火焰像是有片刻的停顿,但更像是蓄势待发,寻求更恰当的攻击的时机。   闻景没有半点怯缩,软声道:“大师兄,是我。”   深渊之下久久没有回应,闻景知道自己不能这样干等,于是心一横,道:“大师兄,我下来了!”   火焰依然在那儿,但闻景却不管不顾,就这样冲了下来。   最后,火焰在闻景鼻尖只有寸许距离的时候退却了。这个时候,闻景早已被过份的高温热得汗流浃背,甚至连额前的发丝都有些枯萎干瘪,若是闻景直接撞进了这火焰里,想来下场不会比玄清道人要好多少。   但闻景知道他不会有事的。   他的大师兄不会让他出事的。   深渊火焰陷阱之下,有一个山洞,闻景降落在山洞里,暂时为他打开的陷阱在他身后缓缓合上。闻景抬起头来,在洞穴的最深处看到了他想看到的人。   那人身影掩在阴影之中,姿态叫闻景感到陌生得可怕,就像是一月前那一晚,陆修泽在他面前撕扯下所有的伪装时那样,叫闻景感到说不出的恐惧。   ——可是他在恐惧什么呢?   ——他自幼大胆,名门的出身也让他见惯了阴谋和恶毒,陆修泽的做法本不该叫他恐惧的,甚至不该让他动容。   但他还是害怕了,为了他自己都说不出的原因。   闻景害怕着眼前这样的人,就像是害怕一月前夜里的那个人。   可当陆修泽开口说话后,那些陌生和害怕都在瞬间褪去。   “你不要命了吗?”   闻景听到对面的人这样说着,语气带着轻微的愠怒,像是在责怪他为什么不爱惜自己的性命。   这样的语气一如既往,就好像他从没离开过他的身边。闻景原本有好多的话都想要同陆修泽说,但在这样的一句话后,他却什么都说不出来,眼眶又红了起来。   陆修泽看着闻景的模样,心里下无奈,道:“我不过说你一句罢了,怎的就要哭了?哪里有这么委屈呢?”   “哪里是因为这一句才委屈的!不,我才没有委屈!我也没有哭!是大师兄太过分了!一直欺负我!”闻景脱口而出,就好像那一个月的分别和隔阂全都不曾存在。   陆修泽轻笑一声,盘膝的坐姿松泛了些,向着背后的壁上靠了靠,声音有些许疲惫,道:“是啊,你都说我爱欺负你了,为什么还要找过来呢?就不怕我干脆杀了你吗?”   陆修泽的语气依然是温柔的,但比起一月前来说,更多了直白,而不是老让闻景捉摸不透的云山雾罩。好像已经彻底不再在闻景面前伪装,是以陆修泽此时明明说着不太温柔的话,闻景却越发高兴了起来。   闻景站在山洞入口处站着,踌躇了好一会儿,这才像是下定了决心一样道:“我觉得,我还是喜欢大师兄!”   陆修泽怔住了。   他摇头,像是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个时候的闻景还在说这样的话,也像是想要制止闻景的话语。   可闻景堵住了陆修泽的话。“大师兄,你先不要说话!”闻景道,“你老是喜欢跟我说一些丧气的话,老是让我——”闻景抿了抿嘴,脸颊上让陆修泽心痒痒的酒窝越来越浅了。闻景继续道,“可是不管大师兄你怎么说,这些话都是我想了很久的,也是一定想要告诉大师兄的,就算大师兄觉得我太过幼稚,觉得我的话太过可笑,但……但我也是想要说给你听的!”   不等陆修泽做出答复,闻景就像是怕被陆修泽拒绝一般,急急地说了下去:“大师兄,就像你说的那样,我以前老是跟你说喜欢,但是一直没有了解过你……这是我的不好,大师兄你怎么恼我骂我都可以的,可是不要……不要说那样的话。”闻景眼里又泛起了泪光,但他却没有再像一个月前那样哭出来,而是咬牙道,“我是真的喜欢大师兄的,这是真的,真的是真的,如果大师兄不相信的话,我可以努力让师兄相信,我会努力去了解师兄,也会努力让师兄真正高兴起来的,所以一定不要……不要说这是假的。”   不要说这样的话。   他也是会伤心的啊。   闻景没有哭,但他的表情却比哭更让陆修泽动容。   陆修泽困惑道:“但你不是讨厌这样的人吗?”   陆修泽的做法在正道修士中其实并不算过分——两个散修和一个俗世小国的官员,抵得什么呢?就算是捅到宗门的面前,宗门难道还会为了三个死人驱逐自己门下的得意弟子吗?   这是绝不可能的,会让陆修泽闭关思过,就算是给了他们莫大的面子了。   可陆修泽不算过分的做法,在闻景看来却是十分过分的,因为闻景远高于一般修士的标准,让他无法忍受这样的事。   陆修泽很明白这一点。   所以正是如此,他才不明白,为什么他明白地告诉了闻景他并非是他喜欢的那种人,甚至还是他最讨厌的那种人之后,闻景还会锲而不舍地靠上前来。   闻景深吸一口气,艰难道:“是的……我是很讨厌滥杀无辜的人没错,我也的确不喜欢漠视人命的人……如果是别人,我是一定不会跟他深交的。但是……”   闻景顿了顿,声音轻了下去,却分外真挚:“但是大师兄不是别人。”   他讨厌别人做这样的事,讨厌做这样的事的别人。   但大师兄不是别人。   陆修泽又怔住了。   闻景垂下眼,道:“大师兄……我也不是你想的那么好的人……我说过的吧,我也是有立场的,我也只是一个普通的人,我也有喜欢的人和讨厌的人……”   既然他已经这样喜欢大师兄了,又怎么会轻易把对方推开?   “而且我知道,大师兄不是滥杀的人,大师兄只是懒得想更好的办法,所以才选择了杀人。”大师兄只是冷漠,而不是嗜杀。闻景早该明白这一点的。   陆修泽莫名地笑了一声:“你知道?”   闻景斩钉截铁道:“我知道!”   陆修泽又沉默了下去。   闻景盯着阴影中的陆修泽,道,“所以,以后如果有什么事了,就让我来想办法吧!大师兄不用去想怎么做,也不用去杀人,一切都交给我就可以了!”一定会有更好的办法的,大师兄不愿意想,那就让他来代劳好了,“大师兄……过去的十年一直都是我在麻烦你,现在,也让我稍稍回报你一些吧!”   山洞里沉寂良久,久到闻景的勇气又开始褪下,手心里也攥出汗来。   终于,陆修泽说道:“就是我杀了玄清道人,你也依然喜欢我?”   闻景道:“我相信大师兄。”   简单的六个字,却让陆修泽再次露出了无奈的笑颜。   “傻小子。”陆修泽道,“若你对别的敌人都这样,怕早死了不知道多少次了。”   但他喜欢的,不就是这个满腔勇气,百折不挠的傻小子吗?   陆修泽很少主动去做什么,这是因为他深入骨髓的冷漠。但是闻景却是截然不同的人,他正直的同时,也并不会无私到无情的地步。如果跟别人有不同的观念,他会努力和别人达成共识,如果遇到了障碍阻挠,也不会选择回避。   闻景就是这样一个明明想得那么多看得那么明白,却还是选择了坦荡和真诚的人。   世上大多的好人只是因为傻才显出好来,但这傻小子却是因为好而显出傻来。   这样的人,错过之后,怕是他再也不会遇到了吧?   像是察觉到了陆修泽语气的松动,闻景的态度也放松了些,低声嘟哝道:“大师兄不是别人!也不是敌人!”   这个小混蛋总是这样地天真。   不过还好,这个小混蛋应该只会对他一个人天真,所以,大概是不会出现什么被敌人坑死的傻事的。   陆修泽这样想着,叹笑一声,向闻景伸出手来:“阿景,来吧。”   陆修泽低声道:“我有些冷了。”   大师兄已经是金丹的修士了,而且还是观想出两个日轮的修士,怎么会无缘无故感到冷?   难道是刚刚被晖云真人伤的太重?   闻景心中一惊,原本在眼里打转的泪水也吓了回去,赶忙跑到陆修泽的身前,却没想陆修泽长手一揽,就这样将闻景抱进怀里。   “好了,”陆修泽懒懒道,“现在暖和了。”   闻景瞪大眼,瞬间红了脸。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闻景:我们是清白的!   陆修泽:同上。   叶灵书:够了!一堆废话!滚去结婚!   系统:说好最后一次心软的呢!我真是信了你的邪! 第30章 过往(上)   闻景很暖和。   这是真的。   他一直像一个小太阳, 不遗余力地向周围的人散发着热度,也让一旁的陆修泽都感到了温暖起来。   但陆修泽之所以将闻景抱住, 却不是想要离这样的温度更近一些, 而是不想让闻景看到他脸上的表情。   “阿景,你想要了解我是吗?”陆修泽道,“那我给你说个故事吧。”   三十六年前, 楚国边境的一个村庄里有一个男婴诞生于一家农户之中。   农户不算富裕,也不算贫寒,他们求子多年,今日一举得男,本应是件天大的喜事, 但这时,一个道人却来到了他们家中。   “我观天象有变, 逐妖星而来, 才发现那妖星落于此地!我看此子面相有异,想来是妖星附身!此时虽是不显,但恐怕日后有变!你们且将此子予我,好让我将他带去仙门, 摘去他体内妖星,也算是赐他一场大造化!”   农户一家多年以来见过的最大的人物, 也不过是地主家的婢仆, 哪里见过道人这样踩着三色葫芦而来的仙师?   因此农户们第一时间就相信了。   尽管他们心里对自己的孩子仍有着不舍,但与其将这孩子硬留在这村庄中,让他也成为一个命如浮萍的普通人, 还不如将他送入仙门,也成为一位仙师。   再者说,那妖星之说,也让农户有所畏惧,因此他们一咬牙,将怀中刚出生的婴孩递到了仙师怀中。   然而也不知道出于什么缘故,那仙师本已将婴孩抱到了怀中,最后却又还给了农户。   “此时机缘未到!”仙师这样同农户说,“我方才算出,我与他的师徒之缘并非是在此时,还是过几年我再来接他罢!”   这样说着,仙师给农户留了些银钱,嘱托农户万万不可将此事告诉任何人后,静悄悄地飞走了,也不知去了哪儿。   有了盼头的农户自然十分高兴,对这个婴孩照料得更是周到,无微不至,就盼着仙师的再次到来。   一切似乎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如果一切顺利,那么必不会导致后来的种种变故。   但世上又有多少事是顺从人心的呢?   一月后,婴孩睁开了眼睛。农户心中欢喜,定睛看后,却是骇得大叫一声!只见那婴孩两个空洞洞的眼眶里并无眼珠,而是幽幽燃烧的金色火焰!   农妇大哭起来,再想到仙师说的妖星,心中对着婴孩生起惧怕,待他如洪水猛兽,更无曾经的母子之情。   农夫却心有疑虑,因他听过世上的确是有人生而异于常人的,这样的人最后都成为了了不起的人物,说不定他们的孩子也是这样的大人物?   可是农妇却叫醒了他:“你忘了吗?仙师可是说过的——妖星!他可是妖星啊!!”   农夫信服了,于是他提起家中菜刀,就向着那妖星砍去,想要将快快杀了这妖星。   但农妇拦住了他,道:“你要是杀了它,日后仙师问起,我们又该怎么答?”   农夫一想,正是如此,于是只能悻悻放下手中刀。   然而这妖星是万万不能再留在家中的了,于是两人一合计,便将那婴孩扔去后山。那里野兽众多,便是成年男人都要万分小心,想来婴孩去了那儿,不出一夜,就会被野兽啃噬殆尽,这样的话,若以后仙师再来问起,他们也可以说是野兽将婴孩叼走吃了。   农户想得很好,但他们再次失望了,因为一个多月前,一头白色的孤狼来到了这座后山,而他们则恰好将这婴孩扔去了那孤狼的地盘。   孤狼不知从哪里来,也不知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当她发现婴孩时,恰好是她失去孩子的第二个月。她心中悲痛,便珍而重之地将婴孩当作自己的孩子来养,也不惧怕婴孩迥异常人的眼睛,将婴孩一养就是四年。   四年后,孤狼变得越来越虚弱了,曾经的她只是坐在那里就可以震慑山林,飞天遁地不在话下,此时的她却满面病容,行走都颇为困难。   恰好这时,村中有猎户看中了孤狼的白色毛皮,想要卖个大价钱,于是不知孤狼本事的他们胆大包天,纠集了一批人来到后山,埋伏良久,最后在孤狼将吃食带给孩子的路上,一箭射向那孤狼。   以孤狼的本事,应是可以躲开的,但她偏偏没有躲开。   于是那一箭从孤狼的眼眶穿过,将她当场射杀。   他们欢呼雀跃地将死去的孤狼带了回去,但在下山的途中,他们却遇上了一个穿着不合体的衣衫的小孩儿。小孩儿看到他们手中孤狼的尸体,蓦地冲了出来,啊啊叫着,想要从他们手中抢夺孤狼。   猎户们哪里将他放在眼中,对他厉声呵斥,最后更是一脚将这疯子一样的小孩儿踢开。   小孩儿跌倒在地,遮住面目的长发散开,露出污脏的面容,以及他迥异人类的眼睛,和眼里燃烧的异火。   猎户们害怕至极,但一个声音却猛地冒了出来:“这是妖物啊!如果让妖物继续留在这里,一定会让我们村子发生灾祸的!”   小孩儿向着出声的那个人望去。   他记得这个人,四年前,这个人曾经慈爱地望着他,哄着他,让他叫他爹爹。   但这时候,那人却变了面目,憎恶而恐惧的看着他,眼里清清楚楚地显露着一句话:为什么你还没有死?   ——为什么你还没有死?   ——为什么他要死?   在这个人的带领下,猎户们一涌而上,对他拳脚相加,很快就将他打得只剩最后一口气,但这时的他心里却只想着这样的事:这群人真是太可恶了,不但带走了母亲,竟然还把母亲送给他的衣服弄破了!   猎户们到底心存对幼儿的怜悯之心,在他只剩最后一口气的时候,不顾农夫的怂恿,收手下了山,那农夫无奈,又怕在猎户们面前表露出异样来,于是也只能跟着下了山。   ——没有了那白狼的保护,想来这个可恶的妖物马上就会死了吧?   农夫这样想着。   可是谁都没有想到的是,那小孩儿竟是在缓过气来之后,跟着他们下了山。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哼着歌,大笑着将白狼扒皮抽筋,切肉剁骨,熬成一锅浓汤,一同分食。   小孩儿没有动,没有冲上去,也没有做出任何别的反应。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静静地记下了这些人的脸,记住了他们的家,然后转身上山。   他枯坐了半夜,一遍又一遍地想着自己能做的事。   但是没有,他什么也做不了。他太弱小了。   为什么这么弱小的他没有死,他的母亲却死了呢?   他一边想,一边痛。   他第一次感到心中涌出了要将他扭曲的愤怒,和贯穿心脏的痛苦。   但他不明白这种将五脏六腑都要拉扯开的痛苦从何而来。   是因为他生病了吗?   是因为他快死了吗?   夜里无星无月。   他想了很多很多,有出生时就听到的慈爱的声音,和看到他睁眼后尖利的叫声、憎恨惧怕的眼神;也有白狼低头对他垂泪,将幼小的他放在胸口的绒毛,唯恐他冻着一点的样子;还有那一锅肉,那些笑声……最后,这些都被一声叫喊掩盖。   “他是妖物啊!”   在这之前,他从来不明白什么是憎恨。就算被抛弃,也并没有什么难过的情绪。   但在这一天后,还没有学会什么叫爱的他,却明白了恨的心情。   ——想要杀了他们。   ——想要让他们去死。   扒皮抽筋,切肉剁骨,食其肉,吞其骨。   在夜最深最黑最冷的时候,他做了个决定。   他转身下山,在经过山脚河流的时候,他低头向河面望去,但却已经看不到自己眼里的火了。   他终于变成了正常的孩子的样子。   在他因为迥异常人而被丢弃的四年后。   又或者说他其实变得更不正常了,因为他能让通红的火焰在自己手掌上烧起来,却不伤着他一点。   但这样的异常帮助了他。   他来到了一家农户之中——这是那个笑得最开心的猎人住的地方,也是一箭带走白狼性命的猎人所在的地方。   这是一大家子,有两个作为顶梁柱的猎户,四个老人,两个农妇,和四个跟他一样大小的孩子。   他知道他该怎么做了。   他在这户人家的后院放了一把火。   那火焰烧得很快,夜风吹得很大。   当浓烈的火焰包围了整个屋子,将那老老少少十二人都包围起来的时候,惨叫和孩童的哭嚎声响起来了。   他们大声而疯狂地求助,但这火焰却绝不会放他们走,甚至外头围过来的人也被这样的火逼退,即便他们将大量的水泼了进去,却也枉然。   于是他们眼睁睁地看着这十二人尽数烧成灰烬,最后对着废墟抱头痛哭,但站在最外头的他却笑了起来。   他空洞洞的肺腑和心脏,终于被这火焰给填满了,一种掺杂着痛苦和快乐的古怪情绪滋生出来,明明痛得他喘不过气,却又让他脸上忍不住露出了笑。   火。   大火。   多么美丽的火啊!   他无声地笑着,感到有什么滚烫的东西从他眼眶里流了出来。   ——母亲啊……   ——我将他们都杀了,你回来陪我,好不好?   风声呜咽,无星无月,无光无声。 第31章 过往(下)   四岁那年, 是他看到的第一场大火,美得摄人心魄, 痛快得让他想要大笑, 也痛得让他想要大哭。   之后一年里,他依样画葫芦,将其他狩猎的猎户也统统烧做了灰。   而等到人群散尽后, 他就会翻进这些已经变成废墟的屋子,去寻找母亲曾经留下的踪迹。   ——那块骨头,尖牙利齿,不是人类的,那么应该是母亲留下的了。   ——还有那块毛皮, 虽然被烧焦了,但是还能看出曾经的洁白样子。   ——还有……   他将那些人陆陆续续地杀了, 也将母亲留下的骨头毛皮一点点收拾了出来。   最后, 他将这些都埋在了后山的山脚河流处,因为他记得,他的母亲最喜欢的就是水了。   如果她是人的话,如果是她生了他的话, 她一定会带着他住在水边吧?   他总是这样想着。   后来,在他六岁的那一年, 那个道人又来了。   而这一次除了他之外, 还有另一个人也来到了村庄。   因男孩儿天生五感就远超常人,因此他听到那道人同另一个人在解释什么,苦说无用后, 那道人恼了,喝道:“莫以为你是拙道魔君的义子我就怕了你!我玄清道人也不是好惹的!我早已同你说过,我不知道你说的人在哪里,你怎的还纠缠了这样久?”   另一人面如红铜,根根胡须如铁线倒抓,倒像是个屠户。听到玄清道人的话后,那屠户样的人喊道:“若你不知道那人的下落,为何六年前要躲着我走?想必是你把他藏起来了!呸!老儿,若你将那人交出来,我还能饶你一条狗命,否则——”   “我难道还怕了你不成?!”   玄清道人也恼了,当下就引那屠户去远处,说是要做过一场。   屠户不疑有诈,当下就被引走了,可男孩儿却看到,玄清道人没一会儿就偷偷摸摸地溜了回来,向着村内走去。   这时候的男孩儿还没有意识到,这道人就是当初斩钉截铁地将他称作妖星的人。   他只是远远瞧着这道人,看着他进了一户熟悉的人家。   那是生他的女人所在的屋子。   在他杀了他血缘上的生父后,她很快就带着四岁的儿子改嫁了,如今在新人家里也过得和乐融融,很是快活。   他看到道人找到了那女人,听到那道人向女人询问“妖星”的下落。   那女人有一瞬间的惧怕,但很快她就镇定下来,将自己膝边四岁的儿子推到道人身前,道:“仙师,他就是我的儿子,你将他带走吧!”   道人狐疑道:“是他?”   女人肯定道:“我只有他一个儿子,怎么会认错?”   道人点头,将那懵懂的四岁孩童牵到身旁,摸了摸孩童的脸,不舍叹息道:“万万人逐而不得的你,最后却被我瞧见。我本以为这是缘分让你出现在我面前,但如今我自身难保,与其将你留予他人,不如就这样了结吧。”   道人话完,掌力吞吐,他手中四岁孩童的脑袋便炸了开去,红红白白落了一地,也粘上了那女人目瞪口呆的脸。   道人逍遥远去,不一会儿,屠户追来,同他大打出手,冰与火与风四下蔓延,将整个村庄都卷入大火之中。   男孩儿看着这一切,本不该动的,因村庄里的一切其实都与他无关,但他突然想看看那个女人。   他曾经是在意过她的,因他生而记事,又聪颖过人,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身上发生过什么,所以也曾经有过委屈:为什么要将他丢弃?他难道不是她的儿子吗?   但在白狼死后,他就再也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了。   可是到了这个时候,他突然又想要去看看,想知道她是什么样的反应。   是后悔吗?   还是痛苦?   还是别的什么?   他走进大火,火焰在他脚下分开一条道路,让他顺利来到那女人的面前。   在看到他的那一刻,女人第一时间就认出了他。   女人脸上的肌肉抽动着,露出了一个无法言喻的表情,然后跪倒在地,大哭起来。   “果然是你这个妖物!果然是因为你这个灾星!”   女人撕心裂肺地哭喊着。   “为什么你不去死?!为什么你没有死?!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我的儿子啊!他才四岁啊!!”   女人疯狂地哭喊着,就连大火攀爬上了她的衣角都没有注意到。   ——果然是这样的反应啊。   他冷漠地看着这个女人。   ——真是太无趣了。   他转身想要离开,没想女人扑了上来,面容扭曲如同厉鬼,十指伸长,尖声道:“他们都死了,为什么你这个妖物还活着?为什么你不去死?!”   女人想要掐死他,但他怎么会让这女人得手?   他躲了开去,女人扑倒在地,痛哭失声,但却用双手牢牢抓住他的脚踝,厉声道:“我不会放过你的!我死都不会放过你的!你有本事就杀了我!是我生了你,我要你死,你怎么敢不死?你为什么不死?!你如果不死,那就杀了我!我要你生生世世都背着弑亲的罪!我要你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你杀了我啊!”   “你杀了我啊!!”   他漠然看着这个女人。   ——好啊,既然你这么说。   他将手放在她的头上,火焰从他的手中烧了起来,将女人吞噬。   在女人烧成最后一丝灰烬的时候,他感到自己的心更空了,也感到更冷了,但是他能控制的火焰却更多了,甚至连火焰的颜色都化成了沉黯的黑。   妖物吗?   那就是妖物吧。   人从未视他为同族,他又何必将自己当作人?   就这样继续当作妖物活下去吧。   他这样想着,站在后山上,漠然看着村庄看着河流化作高山,丘陵变成谷底。看着自己母亲的坟墓灰飞烟灭,不复存在。   玄清道人,和拙道魔君的义子。   作为妖物的他,如果想要这两人的命的话,要等待多久呢?   他看着大火,那大火像也是有灵,遥遥地回望他。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一个人从天而降,瞧了瞧那只有余火和废墟的村庄,怜惜地摸了摸他的头。   “孩子,你有去的地方吗?”   “若是没有,那就跟我走罢?”   “你没有名字?这样吧,我看你命中火劫深重,那便叫‘泽’吧。这边被称作陆乡,那么就当你姓陆好了。”   “——陆修泽,如何?”   ·   在陆修泽看来,他六岁之前的事,实在乏善可陈。   无论是他被亲生父母抛弃、憎恨,最后又亲手杀了他们,还是他被白狼收养,最后只能从那些人的胃里将白狼的骨肉掏出来的事……都没什么好说的,也没什么可说的。   除了一些已经记不清的人脸之外,只有那两场动人心魄的火留在了他记忆之中。   但闻景既然说想要了解他,那么陆修泽也不介意将这些都说给他听,只不过觉得这无趣至极的经历或许会让阿景听得不太耐烦。   然而陆修泽想错了,因为在他说到自己目睹白狼被杀后,趴在他肩上的闻景就已经是哭了起来,将他肩上的衣服哭湿了一片。   陆修泽只得停下,无奈地拍了拍闻景的背,道:“你哭什么呢?我都没哭。”   陆修泽一生只有一次流过泪,从那之后,他再没哭过。   但闻景却总是在他面前哭。   “哭包。”陆修泽笑道。   闻景抽噎道:“我也……我也不是那么喜欢哭的人啊!”   闻景从来不是喜欢哭的人,他甚至从未为自己哭过一场。   跌倒了,那就爬起来;受伤了,那就休息到痊愈。世上的事对他来说,似乎从没有过不去的坎,也没有必须要哭的事。   可是在陆修泽的面前,他却老是在哭。   闻景曾经很不明白,但直到现在,他才知道,他或许是在为了陆修泽哭。   因为他的大师兄从没为他自己哭过,所以他才忍不住为他哭。   ——原来他曾经跟他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   ——原来那些恨都是真的。   他大师兄这么好的人,为什么会遇到这样的事?   他大师兄这么好的人,为什么没人去爱他?为什么就算得到,也一直在失去?   明明他的大师兄这么值得,为什么会被这样对待?   闻景哭得几乎停不下来,于是陆修泽也只能收了话头,好生哄着这个娇气的小家伙。   闻景哭着说道:“我一点都不娇气啊!”   陆修泽笑道:“好好好。”   闻景抽噎道:“我只是太喜欢师兄了!”   陆修泽顿了顿,声音不由自主地温柔下来,道:“我知道。”   因为将他看得太过重要,所以会痛他所痛,伤他所伤。   就算陆修泽自己并不将这样的伤痛放在心中,可因为闻景心中挂念他,所以才会为他的伤痛而哭。   真可爱。   这样可爱的阿景,他怎么会不喜欢?   他怎么能不喜欢?   陆修泽道:“我也喜欢阿景啊。”   闻景哭声一顿,像是想到了什么,猛地爬了起来,通红的眼睛瞪着陆修泽,闷声闷气地说道:“师兄刚刚说的是喜欢我吧?”   闻景眼睛还红着,可是那模样一瞧,陆修泽就知道他肚子里打着什么坏主意。陆修泽也不着恼,反而觉得这样的闻景更可爱了,故意揶揄道:“阿景若还想再听一遍,我说给阿景听就是了,何必问这样的话?”   闻景脸又红了起来,但强撑出强硬的态度,想要将话题拨到正轨,道:“那大师兄算是跟我约定好了?约定好以后不会随意杀人了,对不对?”   陆修泽迎着闻景期待的神色,心下一软:“我有仇人。”   闻景道:“当然!如果是那些欺负过大师兄的人,就算大师兄你不动手,我也会动手的!”   陆修泽虽然知道闻景恐怕误解了他口中仇人的指代,但依然觉得心中慰藉,笑着摸了摸闻景的头。   闻景灿烂地笑了起来,脸颊上抿出一个小酒窝来。   陆修泽凝视着这样的笑,心中微动,低声道:“阿景,你今后多笑笑吧。你笑起来很好看,我很喜欢。”   咔哒。   一声轻微的声响从闻景腰间响起。   陆修泽低头一瞧,然后从闻景腰间将一个缀着璎珞的圆形玉佩捞了起来。   “这是——”   闻景一瞧,道:“这是表哥给我的,说是……对哦,说是做什么的来着?”   陆修泽认出了这是双向传讯符,刚刚那声异响应该就是开启的声音,但那边不知为何,刚打开就关上了,因此陆修泽也没有放在心上,又将这传讯符放了回去。   而另一头,原本找闻景找得焦头烂额的叶灵书,这时却一脸看破红尘的模样,放下了手中的传讯符。   秦汀芷:“如何?人找到了吗?”   叶灵书:“哦,找到了。”   秦汀芷:“那你……”的表情怎么回事?   叶灵书:“我只是有点空虚寂寞冷。” 第32章 眦睚   空虚寂寞冷???   秦汀芷觉得, 这位出身隐云宗的师弟,真的是相当地不靠谱。   不过好歹这位叶师弟也是闻景的表哥, 秦汀芷倒不觉得他会加害小师弟, 因此心里松了口气,将这件事暂时放下了。   此时,远处激斗中的徐怀水和晖云真人, 似乎也终于想起了这是丹玄宗的地盘,又或者是在不生死相搏的情况下谁都奈何不了谁,因此两人纵使再是不满,也只得收手,拂袖而去。   然而待到这时, 丹玄宗早就变了模样,曾经的山川化作裂谷残峰, 河流改道, 原本的平原上也多出了大大小小的山石耸立,很是碍眼。而那依山而建美轮美奂的宫殿,更是灰飞烟灭,成为了一堆废墟。   对于这样的景色, 就算是身为局外人的秦汀芷都看得心疼,更别说是丹玄宗的宗主了。   但再心疼又有什么办法?   徐怀水和晖云真人, 一个是正道五宗之一天剑宫的少宫主, 一个是丹玄宗的依仗神武峰的长老,丹玄宗宗主心里再痛惜,又能做什么?   一天之内连失长老和宗门建筑的丹玄宗宗主, 望着这堆废墟,又瞧瞧玄清道人的尸身,脸上的表情略微奇特,竟不知是哭还是痛,一时瞧着似是有些扭曲。   踏风而来的徐怀水除了衣袖衣角处有些破烂外,一身白衣依然不染纤尘,临风而立时煞是好看,然而当他一开口,便不由得让人想要打他。只见徐怀水轻瞥丹玄宗宗主神色,嗤笑一声,便道:“宗主何必如此痛惜,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你丹玄宗建筑虽是好看,但几百年未曾翻新了,也是时候换个新的瞧瞧了。”   说的倒是简单!这宗门内山川湖泊灵植宫殿,哪一处不是精心设计,哪一处不是耗资颇巨?   丹玄宗宗主几乎快要控制不住自己脸上的表情了,就连旁人都不免向这位少宫主投去不赞同的眼神。   徐怀水懒洋洋地摇着扇子,权当没瞧见这些眼神,傲慢道:“你就列个单子吧。送去天剑宫,到时候自然会有人给你赔偿。你且放心,我们天剑宫一向大方!”说完扇子一合,指向了姗姗来迟的晖云真人,道,“按理说这赔偿,本应当是我跟这位老·前·辈一人一半,但别客气,今天我这个小·辈高兴,这钱就我包了!”   说完,徐怀水向晖云真人轻慢一笑,十分欠揍。   丹玄宗宗主脸上瞬间雨过天晴,就连黑着脸的晖云真人都有些顾不上了,笑眯眯地迎上徐怀水,话里话外,十分奉承,就连原本想要开启的宗门大阵都一时间忘到了脑后。   ——又或者说,丹玄宗宗主是故意忘了这回事。   丹玄宗宗主深知,玄清道人同晖云真人乃是至交好友,如今玄清道人死在这次寿宴上,晖云真人必不会善罢甘休,定要强迫丹玄宗宗主开启宗门大阵,将那歹人困死在丹玄宗内,而后再逐步搜山,将那歹人找出来。   然而寿宴上来客如此多,丹玄宗偌大的地盘,如果要搜人的话,一时半会儿又怎能搜出?那些修士本是来做客的,结果因歹人而被困丹玄宗,他们心里又怎么会高兴?而秉着和气生财的丹玄宗宗主,本就已经失去了玄清道人这个炼丹的好手,如今又怎么肯做这个恶人,再得罪今后的财主?   但本就由神武峰庇护的丹玄宗,又怎么好拒绝来自晖云真人的要求?   现在倒是好了,徐怀水与晖云真人一番大闹,打坏了宫殿山川,那么丹玄宗宗主自然也可以声称阵门也被打坏了,而更好的是,宗门的翻修还不需要从丹玄宗宗门内掏钱!   于是此时的丹玄宗宗主越看徐怀水就越是高兴,就像是看到了菩萨座下的散财童子般,整张脸都快要笑出花儿来了。   叶灵书看着丹玄宗宗主脸上的笑,觉得莫名刺眼,思来想去倒是将这位宗主的心理揣摩出了几分,于是他想了想,指尖敲起了与闻景的双向通讯符。   双向通讯符是非常好用的法器,虽然它品阶不高,也容易被破坏,但却可以在他人不注意的时候用来传递十分有用的讯息。   那一头,闻景收到叶灵书的讯息,沉吟片刻,便开始催促起了陆修泽。   “大师兄,我们快些走罢!”闻景道,“虽然丹玄宗宗主不是很想追究玄清道人身死一事,但晖云真人必不会善罢甘休的!”若是晖云真人不依不挠,那么他也是有极大可能找到这处深渊,到时候身为金丹期的大师兄,对上。   陆修泽稍稍一怔,便笑着按住了闻景的手,道:“我是该走了,但师弟你却是应当回去了。”   闻景一呆,便明白陆修泽所指。   ——择日宗共有五人前来贺寿,走时却只有四人,这不就是明目张胆地告诉别人,择日宗弟子有杀害玄清道人的嫌疑吗?   闻景明白自己不得不回到择日宗弟子那处去,然而他心中又万分舍不得刚刚才和好陆修泽,于是他拽着陆修泽的衣袖,满脸都是不高兴。   陆修泽笑着摸了摸闻景的头,道:“去吧,我也该走了。”   闻景不舍道:“那等我回到宗门后,会见到师兄吗?”   陆修泽微顿,而后笑着点头道:“会。”   闻景顿时就高兴了起来,道:“大师兄可不许骗我!”   陆修泽微微笑道:“我何时骗过你?”   闻景一本正经地翻着旧账,道:“一月前在中定府白眉山山下时你就骗了我!”   陆修泽一怔,没想到闻景连这件事还记着的,顿时无奈笑道:“是我不好,下次不会了。”   闻景就想听到陆修泽的这句话,如今听到了,顿时心满意足,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而陆修泽直到目送着闻景消失不见后,这才慢慢收敛了笑,将一直盖在左肩上的衣物扯开,露出了下头翻露的白骨和模糊的血肉。   陆修泽凝视着这伤口,脸上慢慢露出一个奇异的笑来。   “晖云真人。”陆修泽喃喃道,“有趣。”   陆修泽自小就知道自己异于常人。这样的异常,不仅在于他四岁之前奇异的眼睛,还在于他恐怖得不像是人类的恢复能力。而若非是这样的恢复力,就算当年被白狼拾去,身为婴儿的他恐怕也没办法在山中存活下来。   这异常的恢复力无数次地救了陆修泽,所以按照陆修泽以往的经验,即便他左肩上的伤口瞧起来十分恐怖,但一天之内就能好转,十天左右应当就能彻底愈合了。   但事实上并没有。   陆修泽已经等待了一个时辰左右,可是他左肩上的伤口原本是如何,现在还是如何,想来晖云真人的那道掌风里必然有着什么不为人知的东西。   陆修泽思来想去,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竟是笑了起来。   系统一旁看着,只觉得陆修泽笑得叫人头皮发麻,深井冰程度爆表,就算长了张好看的脸也是白搭。它左看右看,终于忍不住开口道:“你到底在笑什么?!”   陆修泽道:“我笑世人太过愚钝。”   系统:哦,这个明白,反派BOSS的标准台词之一嘛!   陆修泽继续道:“竟然连晖云真人是魔门之人都未曾发觉。”   系统:“……不好意思你说啥?”   系统深深地觉得,开挂的根本不是它,而是宿主才对。   为什么它作为能上窥天命的系统都不知道晖云真人是魔门的人,这宿主反而知道了?   还是说宿主完全就是信口开河的吧??   一定是信口开河的吧?!   陆修泽却没有向系统深入解说的意思,弹指间一朵漆黑的火焰落在他左肩的伤口上,噼啪燃烧起来,烧得皮肉滋滋作响,古怪的焦味在山洞内弥散开来。   系统有些明悟:这是……   没一会儿,陆修泽左肩上翻露的皮肉被烧灼得一片漆黑,碎骨也被烧尽,与此同时,附着在伤口上的一些古怪东西,似乎也随着碎骨烧尽了,而后,火焰熄灭,陆修泽焦黑一片的左肩竟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长出了肉芽。   系统:果然是这样!唉妈,对自己下手也这么狠毒的宿主好带感!我喜欢!   陆修泽道:“你知道原来附在我伤口上的是什么吗?”   系统:“……不……不知道。”   陆修泽摇头:“果然无用。”   系统满肚子委屈。   这宿主当了这么多年的乖宝宝,别说攒出能用的反派值了,就连反派模板都一直是关着的,就连杀了玄清道人也只不过开了一半,其他的附加功能当然全都冻着的啊!   自己打酱油几十年,这时候倒是好意思怪它没用咯?   系统忿忿道:“你有本事就把反派模板开了啊!”   早在系统三十年前附身时,它就说过自己能做到的种种奇妙的事,以及开启这些妙用的条件:让至少一个宗门的人知道他不是个好人。   知道他是反派的人越多,系统的延伸功能就越多;他做的恶事越多,能使用系统的次数就越多。   然而直到现在,系统依然是个打酱油的系统,因为陆修泽依然是个打酱油的反派。   但令系统抓狂的是,这并不是因为陆修泽在意别人的看法,而是——   陆修泽哼笑一声:“我凭什么要如你所愿?”   系统:看看,看看,这就是个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驴!   陆修泽又道:“再者说,我已经答应过阿景,那么必然不会做让阿景难过的事。”至少不会在明面上做这些事。   系统:“……”   系统想到自己十年前对陆修泽的怂恿,简直恨不得穿越回去打自己两嘴巴。   ——让你嘴贱!这会儿BOSS不去玩世界选择去玩天道之子了,宿主死之前你就打一辈子酱油吧!   ——不!不对!振作起来!谈恋爱还有谈崩的呢,这两个家伙相性这么烂,肯定会有崩的一天!到时候就是你发光发热的时候了!   系统如此安慰自己。   陆修泽没再同这个没用的系统废话,眼见附着在自己伤口上的东西烧尽了,伤口也开始愈合后,便用身上的衣物将自己稍稍一裹,走出山洞,走出深渊,准备离开。   但就在这时,一个轻佻的声音在深渊旁响起,含笑道:“你就准备这么走了?” 第33章 必服   这声音来得太过突然, 甚至于在它响起之前,陆修泽都未曾察觉到自己身旁还有第二人的存在。   ——这着实是很少见的事, 少见到陆修泽都忍不住稍稍有些诧异。   陆修泽转过身来, 看着身后那似是凭空出现的人,轻道:“哦?是你?”   “没想到?”来人笑眯眯地看着陆修泽,屈起一条腿坐在地上, 背靠山石,姿态十分放松的样子。   但陆修泽却万万不会以为他真的像他表现的那样放松。   “的确是没有想到。”陆修泽轻笑一声,道,“我本以为少宫主你会暗寻时机,没想到你竟是直接就同晖云真人打了一场。”   这是在讽刺他沉不住气对吧?   这是在嘲讽他对吧?!   徐怀水徐少宫主哪里被人嘲讽过, 当下一拍腿就要动手,然而抬头一看陆修泽那张脸, 徐怀水又坐了回去, 甚至连刚刚冒头的一丝恼怒都烟消云散了。   美人总是有特权的。   徐怀水这样安慰自己。   对着这美人的脸,他都能多吃三碗饭,那被美人说两句又能怎么样。   徐怀水觉得自己的脾气在这一刻得到了升华。   他心平气和,甚至还能摆出一张笑眯眯的脸, 轻言慢语地说道:“我也本以为道友你会花更多的时间来筹谋,没想到道友竟是当场就杀了玄清。”   好吧, 徐怀水还是不很能心平气和, 于是也忍不住用陆修泽的句式反刺了回去。   就像陆修泽已猜出他是要去找晖云真人的麻烦一样,徐怀水也能猜出陆修泽是要去找玄清道人的麻烦。   大家都是找麻烦的,相互讽刺何苦来哉?   陆修泽不气反笑, 道:“这么说来,少宫主那时却是故意的了?”   ——故意跟玄清道人去讨要陆修泽,也故意破坏了陆修泽的计划。   徐怀水倒是毫不心虚,道:“我这不是为了助道友一臂之力么!玄清老儿处事小心,若非我挑着时机叫他单独去找你,你哪里能这么快就找了他的麻烦?况且道友又何必如此拒人于千里之外?虽然我累你提前动手,惊动了晖云真人,但之后难道不是我缠住晖云真人的么?若没有我在,道友你哪里能像现在这样悠哉?这么说来,我倒是帮了道友两次了,道友可想过要怎么感谢我?”   徐怀水说话向来欠揍,不得理还能蛮缠出道理来,这时候越说越觉得自己有理,于是越发蹬鼻子上脸,借题发挥了起来。   陆修泽依然微微笑着,一针见血:“难道不是你自己想要试一试晖云真人真伪?所以故意挑在今天逼我向玄清出手,然后你才有了名正言顺同晖云真人交手的机会?这样说来,少宫主又准备怎么感谢我呢?”   徐怀水的脸色僵了僵,然后飞快地掩饰了过去,若非陆修泽一直盯着他瞧,恐怕就要错过了这一瞬间。   徐怀水又摇起了自己手上的扇子,笑道:“道友在说什么?不妨说得明白些。”   徐怀水知道眼前这美人聪明,怕是猜出了些许内幕,不过他想要更明白地知道,眼前的人究竟猜出了多少。   陆修泽从善如流,明白道:“我早听闻晖云真人俗家姓名姓徐,不过倒是方才才发现,现下的这位‘晖云真人’的俗家姓名,恐怕不是姓徐。”   陆修泽一句短短的话如同绕口令似的,里头却包含了两层深意。   不巧的是,徐怀水这两层意思都能听明白。   徐怀水眯了眯眼,危险的气息一闪而逝,最后却是一收手中折扇,摇头笑了起来:“道友真是聪明……世间姓徐之人千千万万,知道晖云真人姓徐的也不在少数,那些人都没想到过这回事,却偏偏被道友你想到了。”   真正的晖云真人姓徐,这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事。但晖云真人同天剑宫宫主徐少商是兄弟,这恐怕就没多少人知道了。   现在的这位“晖云真人”,恐怕也是因为不知道这件事,因此寿宴上的一番交谈,才叫徐怀水瞧出了端倪来。   在寿宴开始前,徐怀水就心存怀疑,却没有当下发作,而是借口走出丹玄宗正殿,向着天剑宫宫主徐少商传讯。   而就在徐怀水等待天剑宫宫主回讯的时候,恰好遇上了男扮女装的陆修泽。徐怀水一见陆修泽,眼珠子便黏在了陆修泽身上,忍不住跟陆修泽多攀谈了两句。恰好这时徐少商回讯到了,然后更恰巧地被陆修泽瞧见。   那时陆修泽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但回头稍稍推想后来的事,陆修泽也能将之前的事情拼凑出八九分来。   ——在他陆修泽同晖云真人交手过后,已有将近一个时辰了。直到这时,晖云真人都没有开始筹备搜山事宜,那么不消说也知道,必定是有人绊住了晖云真人。   而能绊住灵寂期的晖云真人的人,在座众多来客中,想来也只有同为灵寂期的徐怀水能办得到。   想想宴会开始前徐怀水难看的神色,想想那道传讯,想想晖云真人同天剑宫的关系,再想想晖云真人的真假,徐怀水的目的便呼之欲出。   系统:呼之欲出个头!你别瞎扯淡!我怎么就呼不出!   于是,对于徐怀水的质疑,陆修泽并未详细解释,只是淡淡道:“因为他们是他们,我是我。”   他人不知道的事,不代表陆修泽不知道。毕竟不管怎么说,系统还是有些用处的。   系统:我一点都不想被你这么勉强地夸奖。谢你哦!   陆修泽继续道:“所以我答应了。”   徐怀水:……??   等一会儿……他刚刚说了什么?   徐怀水神色莫测地盯着陆修泽瞧了一会儿,冷不丁道:“何处?”   陆修泽道:“飞环山下。”   徐怀水道:“何时?”   陆修泽道:“绿水湖前,裂谷之后。”   徐怀水道:“是你是我?”   陆修泽道:“是你。”   这样一番话语过后,徐怀水抖开扇子,连道三声好,笑着远去了,陆修泽继续向前,准备离开丹玄宗,就如同没有遇见过徐怀水一样。   系统一脸懵逼:等等!我说,刚刚发生了什么?!是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交易在我面前达成了?!!   三天后,由于不得丹玄宗宗主支持,晖云真人遍寻杀害玄清的歹人而不得。虽然晖云真人心中气愤又无奈,但他在丹玄宗逗留时间已经太长,纵使丹玄宗本就是神武峰的附属宗派,也并不合适,因此晖云真人只能带着神武峰的其他弟子,一同踏上了回程。   丹玄宗所在的西圾国,是琨洲中部偏西的地方,既不在凡人聚集的热闹地方,也不在靠近修士的崇山峻岭间,甚至于它本身也没有值得称道的出产,军士将领也并无值得一提的地方,因此位置地位都颇为尴尬,之所以能在人间各国纠缠于战火之中时还保持种种优越之处,也全都是靠的玄清道人。   如今,玄清道人已死,不但丹玄宗内愁云惨淡,就是西圾国也是举国皆哀,像是预见了自己今后的凄凉未来。   作为玄清的好友,晖云真人哪里受得住这样的悲凉景象,因此一路上片刻都未停过,日夜不停。   神武峰弟子心知晖云真人不好受,不敢有半点异议,默默跟着晖云真人赶路,然而他们之中实力最高的也不过堪堪筑基,只不过两天便实在撑不住了,推来攘去好一会儿,这才有个人站出来,小心翼翼地同晖云真人开口一提。   这时,神武峰一行人已经到达了飞环山处。   飞环山是西圾国更西处,已快要临近无常河畔。过了无常河后,便是西部邙洲,神武峰便坐落在西部邙洲的最南处。   如今离神武峰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晖云真人见神武峰弟子面色着实不好,于是干脆叫他们就地歇上一晚,反正修士不惧野兽,也不贪恋外物,露天席地也不会觉得不便。   神武峰弟子如蒙大赦,瘫坐在地。   晖云真人则怔怔出神,好一会儿后才暗叹一声,神色黯然地走到一旁。   飞环山虽名为山,实则是一片绵延的山脉,而又因它自上而下看来像是一只飞环,因此才被名为飞环山。   然而数年前,因地理变动的缘故,飞环山的西南部出现了一个缺口,山峰坍塌下去,化作裂谷,小溪变为湖泊,名为绿水湖。   如今,晖云真人就站在这绿水湖前,身后便是浓雾笼罩的裂谷。   此刻,正是黄昏时分。天将暗而未暗,风将起而未起,空气沉闷,四下无声,让人不知怎的在心中隐生山雨欲来之感。   晖云真人在湖畔负手而立,神色怅然,目光怀念,不知道在想着些什么。   但下一刻,晖云真人心念微动,心有所感,低头望向湖面。   只见绿水湖上绿波微漾,清澈见底,湖面上有不知哪儿飞来的青叶沉浮,向着岸上慢慢卷了过来,一派天真美丽之色,令人见之心喜。   但晖云真人却下意识皱起眉来,直觉哪里不对,但很快,他就意识到了异常之处:明明此时四下无风,但为何湖面上的青叶却都向着他在的地方飘了过来?   晖云真人心中一个咯噔,抽身急退。   而就是在晖云真人退后的那一瞬间,异变突生! 第34章 魔种   “轰!”   在晖云真人退后的这一瞬间, 湖面上飘浮的青叶蓦然爆开,其威力似是可以开山裂石, 而更恐怖的是, 这不过是一片青叶的威力!   “轰轰轰!”   接连不断的爆炸声响起,狂暴的气流卷起湖水,朝四处泼洒开去, 对着避之不及的晖云真人兜头罩下,将晖云真人淋了满头满脸。   晖云真人惨叫一声,原来那青叶并不仅仅是能爆发出狂烈爆炸的霹雳子,更是以古怪手法在其中掺了化元水,只要青叶一爆开, 化元水就会融在湖水中!   化元水乃是破武者气劲罩门的利器,而神武峰门下弟子皆是以武入道, 当得上大半个武者, 因此,化元水对于晖云真人的护体气劲,也是有着奇效。   说来话长,但这一切的发生不过在短短的一刹那。   那些在一旁休息的神武峰的弟子们, 此刻甚至都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直到晖云真人以袖掩面后退一步, 他们这才恍然惊醒, 纷纷迎上前来,紧张地围住晖云真人,同时用警惕又慌张的目光望向四周。   “晖云长老……长老, 您怎么样了?可有什么妨碍?”   妨碍自然是没有的,晖云真人早已是灵寂期大圆满的修士,虽然依然无法抵挡化元水,被破去护身气劲,但区区护体气劲,破了也就破了,无伤大雅,叫他痛恨愤怒的是,他竟栽在了小人的暗算上,还在神武峰的弟子面前大失颜面!   晖云真人本是神武峰执法长老,威严在神武峰内无人出其左右,就连神武峰门主都忍不住惧他三分。   可如今,他却被不知哪儿来的宵小,在神武峰弟子面前如此戏弄,这让他如何不气不恨?   再加上晖云真人三天前才痛失好友,因此一时间心中暴躁狂怒,厉喝一声,音浪化作滚滚波涛向着四周汹涌卷去。   “藏头露尾的宵小之辈!出来接我一招!!”   大地如海船起伏摇摆,音波如江涛翻滚咆哮!   刹那间,四下皆静,树叶落尽,分明是夏季五月天,偏偏晖云真人方圆十里内半点热气也瞧不见。   ——一声之威,竟能如此!   神武峰弟子纷纷骇然,没想执法长老的修为能力竟高深至此!   但就是面对这样的晖云长老,一声轻佻笑语却是蓦然响起。   “长老好大的威风!”   这声音仿佛在众人耳畔响起,语调含情,带着天生的风流,然而神武峰弟子们听后却不由得面色大变,概因这说话的人不是别人,而是天剑宫少宫主徐怀水!   天剑宫少宫主为何会埋伏在他们的必经之路上,偷袭晖云真人?   往好处来想,难不成是徐怀水在丹玄宗内同晖云真人交手后不服气,这才想要在外头跟晖云真人一分胜负?   这也不是不可能,毕竟徐怀水少宫主是出了名的混不吝,做出这等事来也并不算太过出乎他们的意料。   但神武峰弟子却害怕着另一个可能。   那就是入魔。   何为魔?   最初之时,“魔”之一说源于西部邙洲,代指的是两种人,即威能无二,可搬山运海、摘星投日的上古魔神,和徘徊在人间与冥界的间隙、潜入人心的缝隙,诱惑着生者与死者的域外天魔。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魔之一字开始被泛指,既是邪念,也是烦恼,还是杀害者,是迫害,是生死业障。   可对于修士来说,所谓的魔,就是魔种!   没人知道魔种究竟是什么,又究竟是从何而来。只是在某一天某一年,魔种便这样出现在了世间,盘踞在西部邙洲,噙着森冷的笑意,注视着世间的人。   若将天下比作棋盘,那么修士则是棋盘上错落的白色棋子。   最初之时,世界上并没有执棋之人,直到魔种的出现。   是它拿起了第一个黑色棋子,落于棋盘之上,于是接下来,棋局开始,恐怖的黑色蔓延开去。它抬手一指,被它选中的白色棋子便自甘污浊,化作浓郁的黑色,性情大变,心甘情愿地成为它的棋子,或是攻伐他人,或是暗地潜伏。   ——这便是入魔,这便是魔道!   魔种就像是隐藏极深的疫病,没人知道被这疫病选中的条件是什么,也没人知道这疫病究竟选中了何人。   魔种和被它选中的人,就像是潜伏在天外的眼睛,用居高临下地冰冷目光注视着这个世界,就算他们平时再如何正常,只要魔种一声令下,他们就随时可以拔出屠刀,毫不留情地刺向上一刻还语笑宴宴的人——或许是亲人、或许是朋友,或许是师长。   这就是入魔之人的恐怖,也是所有修士心底最深处的恐惧之一。   然而更叫人恐惧的是,在入魔之人爆发之前,没人知道自己身边的亲友或师门兄弟是否是入魔之人,甚至没人知道自己的师尊、甚至宗主是否已经入魔!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魔种选人的频率并不高,百年来也难得见到一个入魔之人,是以这表面上的安宁平静还能够得以维持下去。   于是,如今神武峰弟子的恐惧也很好理解了。   ——若徐怀水少宫主是一贯的不着调还好……但万一……他其实入魔了呢?   就算他没有入魔,如今他就站在西部邙洲的边上,离那魔种所在之处这样近……万一他现在没有入魔,可他打着打着入魔了……那又该如何?!   想到入魔后的人的冷酷无情,再想想徐少宫主一剑出而日月寒的剑锋,神武峰弟子只感到头皮麻烦,腿肚发软。   旁观的神武峰弟子想得太多,身为当事人的晖云真人却反而想得太少,一见徐怀水的现身,新仇加旧恨之下,顿时狂喝一声,一拳向徐怀水击去。   仇极,怨极,怒极,恨极,痛极,悲极,狂极。   仇深似海,恶念滔天。   这便是晖云真人的成名拳法七极拳,也被称作怒极拳。   当年的晖云真人,就是靠着这一拳,一举轰杀了一个魔道的元婴真人,从而扬名整个修真界!虽其中巧合实力二者皆有,但晖云真人的实力也是有目共睹!   从掌法变作拳法,便代表着晖云真人认真了!   于是徐怀水也要认真起来。   只见徐怀水张口一吐,无数锋锐的青色剑气便如狂风四散,咋一眼望去似是失去了控制,可是下一个呼吸时,那四散的剑气便凝成无数细剑,向着晖云真人涌去,其势汹汹,骇人至极!而后徐怀水拔剑,刺眼的白芒横贯天空。   晖云真人不躲不闪,一拳迎上,而后错身而过,各自分开。   “轰!”   狂风席卷,声浪如潮!   直到这时,周围的弟子才听到震耳欲聋的声响从天际滚滚而来!   徐怀水脚尖轻点绿水湖湖面,站于水面,手执折扇,一派风流倜傥之色,而对面的晖云真人却面色难看,原本出拳的右手垂下,松开又握紧,循环往复,不断颤抖。   “你做了什么?!”晖云真人厉声呵斥,道,“竟用此种宵小手段,攻击神武峰的执法长老——你可是想要堕了你父亲的百年威名?还是你早已入了魔,成了魔道中人?!”   周围的神武峰弟子一听,纷纷紧张起来,但徐怀水却是看出晖云真人的色厉内荏。   ——此时的晖云真人,已经再无更多的反抗之力了,因为最初的那青叶里掺的,可不仅仅是不痛不痒的化元水,还有能吞噬灵气甚至吞噬生命和寿元的黑焰!虽然为了避免被发觉,掺入的黑焰只有微小的一丝,但只要能附着在晖云真人的身上,再稍稍拖延一下时间,那一丝微小的黑焰就能发挥不可思议的作用。   而这也是徐怀水找上陆修泽的原因。   此刻,距离绿水湖不远处的密林深处,陆修泽席地而坐,身上是被晖云真人震落、后又被徐怀水晖云真人两人交手气劲吹得四散的落叶。   陆修泽闭上眼,如老僧入定,对周围的一切都置若罔闻,甚至都没有伸手拂去身上的落叶。   系统左看右看,越看越是觉得奇怪,道:“你来这里,难道是特意来助徐怀水一臂之力的?”   难道宿主自己没什么其他打算,就纯粹是助人为乐?   这可不像是宿主的作风啊!   陆修泽一如既往地没有理会它,系统心痒难耐,简直想要扒开陆修泽的脑子,看看这家伙到底在想些什么。   人的思维是有层数的,一般来说,大部分人的思绪就像是海面上的巨轮,系统居高临下,一眼就能看得明明白白,然而陆修泽的思绪则并不是这样。他的想法大部分藏于海面之下,只能让系统捕捉到一个模糊的影子,而更多的却是潜藏在深海之中,除非系统能沉入陆修泽的思维深处,否则是没有办法得知的。   但系统能沉入陆修泽的思维深处吗?   ——如果真的可以它就不会天天被宿主鄙视了。   系统:……辣鸡宿主!!   系统默默对陆修泽槽得飞起,而陆修泽却在一边等待着徐怀水的结束,一边回想着三天前的对话。   三天前,在徐怀水找到陆修泽,却又并未向陆修泽表露敌意的时候,陆修泽就已经知道了徐怀水想要做什么。   ——活捉假的晖云真人。   天剑宫少宫主徐怀水是出了名的混不吝不错,但却鲜有做下无的放矢之事。   但徐怀水却设计陆修泽动手击杀玄清道人,自己也趁此时机,在丹玄宗内同晖云真人大打出手。到了这个时候,徐怀水的目的其实已经很明确了,那就是晖云真人——不是想要杀了那个冒名顶替的晖云真人,就是想要从假的晖云真人口中问出些什么。   若是想要杀了晖云真人,徐怀水自己有那么多种办法,不必一定要来找他陆修泽。   但最后徐怀水却是避人耳目,追踪着陆修泽的踪迹来到深渊旁,同陆修泽扯些不着边际的话——既然如此,那么就定然是徐怀水想要借助陆修泽的力量,来捉住假的晖云真人,从他口中问出什么了。   陆修泽区区一个金丹期的修士,能有什么被徐怀水看中的?   自然是陆修泽在击杀玄清道人时留下的黑焰。   自从陆修泽杀了玄清道人之后,他的黑焰就演化出了吞噬生命和修为的特性。这样的特性实为罕见,不是能轻易替代的东西,因此被徐怀水瞧中,想要借来一用,也是可以理解。不过徐怀水应当只以为陆修泽的黑焰是什么法宝,这才能对陆修泽客客气气,若是知道那黑焰来自陆修泽本身,恐怕徐怀水就不会做出这种与虎谋皮之事了。   最后,在陆修泽的误导之下,他们二人先是计算出神武峰弟子的脚程,约定好在绿水湖设伏动手,而后又开始设想埋伏不中的状况。要是伏击不中,则由徐怀水出手吸引目光,陆修泽趁机将黑焰附着在晖云真人的身上。而若伏击中了,陆修泽就干脆不必出来了。   是以现在陆修泽依然在附近,但却并未露脸。   如今,在两人粗略却有效的伏击下,密林之外的晖云真人被黑焰成功附着身上,无法回气,而刚刚又被激得同徐怀水硬拼了一招,体内灵力大不如前,已然不是徐怀水的对手了。   徐怀水见事情发展如此顺利,笑得越发开心,也不理会晖云真人的质疑,悠哉道:“真人啊真人,你当了这么多年的晖云真人——开心吗??”   徐怀水踏水而行,向着晖云真人徐徐走来,原本围着晖云真人的神武峰弟子,在徐怀水的气势下竟是不知不觉地为他让开了道路。   徐怀水这话落在神武峰弟子耳中,只觉得奇怪,但落在晖云真人耳中,却是让他面色巨变,看那眼神像是要不管不顾,提气再给徐怀水来上一拳。   徐怀水得意一笑,蓦然挥手振袖,气劲化刀,给周围的神武峰弟子纷纷来上一下,瞬间将他们统统击晕。   “你瞧,我连后路都为你找好了,足以证明我并无恶意。”徐怀水笑眯眯地说着,“所以我也不想听到你欺骗我。欺骗我的后果,你应当可以想象。”   徐怀水逼近晖云真人,声音冷了下来:“我只问你一件事——”   ·   陆修泽在密林深处等到了徐怀水。   这时的徐怀水已经收拾好了自己的表情,无论他从假的晖云真人口中得到的答案是什么,他都没有在陆修泽面前表露一分一毫。   他脸上的笑一如既往,向陆修泽走来时的表情,就如同俗世里任何一个不明俗务的纨绔公子哥儿。   徐怀水走向陆修泽,而后又同陆修泽错身而过,脚下没有半点停顿,拉长的语调,慢吞吞地说道:“搞定,收工,那家伙归你了,可别玩死了。”   陆修泽也不看徐怀水,笑道:“你真的是这么想的吗?”   徐怀水也不答,摇着扇子笑嘻嘻地走远了。   系统终于看出几分端倪,咂舌道:“喂,你这么大费周章,就是为了阴死那个假的晖云真人?”   陆修泽走到密林外围,遥遥望着绿水湖畔的神武峰一行人,蓦然向着虚空中吹了口气,而后,晖云真人惨叫一声,身上黑焰暴涨,如同被地狱的恶鬼附着其身,身上的修为和生命如流水般向着黑焰流去。   陆修泽微微笑了起来:“这难道不正是你希望的吗?”   ——睚眦必报,斩草除根!   既然这晖云真人那样痛惜玄清的死,那就下地狱去陪玄清,来个欢喜的团聚吧。   ——他必然不会吝于为这团聚助上一臂之力。 第35章 魏谌   当晖云真人及神武峰一行弟子失踪的消息传到时, 闻景与叶灵书秦汀芷等一行人,已经再度回到了豫国。   豫国算是人间诸国中比较靠近择日宗的地方。   因此, 当一行人在丹玄宗渡过不太愉快的几天后, 选择在回宗门前找个地方落脚,好好享受一下人间的繁华乐趣,也是可以理解的。   而闻景叶灵书向他们推荐豫国国都中定府, 则更是情理之中。   但其中却有一个小小的问题,那便是秦汀芷。   秦汀芷出身楚国秦家,是一个同闻家差不多的庞然大物,但不同于闻家简单的人口,秦家上上下下光是主子都有近百人, 婢仆之类更是数不胜数。人多的地方,人心就容易乱, 人心一乱, 那么各种污糟的事也就接踵而来。再加上秦汀芷并非嫡系,而是旁支的旁支,是以她虽出身楚国,但对楚国并无半点归属认同, 纵使听到闻景邀她去楚国的大敌豫国的国都,也是欣然应下, 没有一点勉强。   除了秦汀芷外, 其他诸位弟子要么从祖上就一直在择日宗里做事,已经忘却了俗世的身份,要么出身边远小国, 并不涉及到人间战火中,因此在略过这个小小的问题之后,一行八人便来到豫国中定府,十分愉快地游玩起来。   但众人没有想到的是,就在他们来到豫国中定府的第二天,他们就听闻了神武峰一行弟子及晖云真人于飞环山山脚处失踪的事。   “失踪?”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择日宗宗主的关门弟子,年龄不过十四的杜元化,正在中定府的东市一边游玩,一边嚼着糖葫芦,稚气未脱的脸上满是不以为意,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道,“这是哪里传来的消息,别是以讹传讹罢?那些神武峰的内门弟子就算了,但晖云真人可是被称为元婴以下第一人的修士,怎么可能说失踪就失踪了?”   杜元化说着,盯着手上残留的糖浆,犹豫了一会儿胡后,还是没忍住,用舌头将糖浆舔了干净,这模样,比起闻景最初见到他时颐指气使的样子,才像是真正的孩子。   杜元化对这个消息满不在乎,是因为他全然不明白这个消息之后的深意。秦汀芷虽然想明白了,但她天性怯弱,必不可能以长辈的姿态去教导杜元化,闻景则是自认年纪比杜元化大,应当让着他,于是也不忍多说什么,择日宗的其他随行弟子却是身份不够,没资格说什么,是以最后反倒是一旁的叶灵书直言不讳,道:“这位师弟,既然你也知道晖云真人被称为元婴以下第一人,威名赫赫,那又有谁敢传晖云真人的谣言?就不怕晖云真人打上门去么?”   杜元化一愣,黑色的眼睛瞪得圆溜溜的,到底也不是蠢人,结结巴巴道:“那……那晖云真人是真的……失踪了?”   修士之中,哪有说失踪就失踪的,一般来说,修士里失踪的,基本只有一个结果,那就是死了。   死在无人之处,尸骨无存,这才会“失踪”。   可是……可是那可是晖云真人啊!   灵寂期大圆满的修士,神武峰的执法长老,威名赫赫的元婴以下第一人啊!   他竟然就这样死了,还死得尸骨无存?   与其相信晖云真人这样的大能死了,众人更相信他是被困入了某个秘境或洞府之内,只待时机一到,就能再度现世!   但叶灵书毫不留情地打破了这个念头:“再者说,这位师弟,你可想过,为何这消息里说得这样清清楚楚,就连晖云真人失踪的地方都这样精确?”   为何别人连晖云真人失踪的地方都这样精确?   那自然是因为别人在此处发现了什么端倪,比如说残留的灵力起劲,以及动手过后在地上留存的痕迹。   昨日,有修士自飞环山上路过,他见飞环山内树叶落尽,有气劲留存,因此好奇之下按下飞剑,落地一瞧,而后骇然发现这些留存的气劲,赫然就晖云真人的成名武技七极拳,以及天剑宫的《大衍截天剑诀》。   凡是去过丹玄宗、见证过丹玄宗玄清道人身死的修士,都知道徐怀水少宫主曾经同晖云真人有十分不愉快的交手,更知道徐怀水的拿手好戏便是天剑宫三大剑诀之一的《大衍截天剑诀》!   如今晖云真人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失踪之处却残留着徐怀水的剑气,是以众人第一时间便怀疑上了徐怀水。   然而丹玄宗的宗主及相当数量的修士都能作证,在晖云真人失踪的那一天,徐怀水徐少宫主正很不耐烦地坐在丹玄宗最后一间完好的小院内,听天剑宫的外务长老同丹玄宗扯皮赔偿事宜。   丹玄宗宗主会说谎吗?便是丹玄宗宗主说了谎,那么多数量的修士也会一同说谎吗?   这必然是不可能的!   既然这剑气不是徐少宫主留下的,那么这定然就是陷害了!   可是,谁会陷害徐少宫主?谁能留下《大衍截天剑诀》的剑气?谁又能叫晖云真人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难道……是……   ……那人?   想到那人的生平,和他的残暴性情,一时间,人心浮动,惶惶不安。   这样的不安,甚至感染了远在豫国的闻景一行人。   众人面面相觑,心下忐忑,但关于那人的传闻到底十分遥远,而他们与神武峰弟子及晖云真人也并没有什么交情,因此最后还是摇头将这件事放下了。   “我想吃金乳酥。”   杜元化小小声地说着,用渴望的眼神看着闻景。   杜元化同闻景这位师兄相处的时间并不长,但就是相处的这短短几天,杜元化就已然明白,在这么多人里头,闻景师兄怕是最好说话,也是最有钱的。于是杜元化只不过犹豫了一小会儿,便刻意向闻景显露出亲近来,决意要抱闻景大腿,跟着他蹭吃蹭喝。   而就像杜元化想的那样,闻景的确是十分好说话,他甚至都不用再多缠磨几句,闻景就干脆地将他引向了果饼铺子,直言任他挑选。   杜元化欢呼一声,冲进了果饼铺子,毫不客气地将罗列的卖品统统点了一遍,而叶灵书则是在铺子外头向闻景哼了一声,打了个手势。   ——这小子把你当冤大头呢,你不知道?!   ——人家年纪幼小,让一下又有什么关系。   ——幼小个头!他才小我们两岁好吗?你识数吗?!   叶灵书愤然用手势痛骂闻景自己充老大,还把他叶灵书一个花样美少年辈分生生拉高一辈的惨痛事宜,却没想闻景压根就没有回应,只是扭头四顾,满脸疑惑。   叶灵书不满自己如此美貌还被无视,过去一手肘打在闻景肋上,低声道:“看什么?!我跟你说话呢!”   “别闹!”闻景抓住叶灵书的手,“你看到我师姐了吗?”   “咦?”叶灵书一怔,四下一瞧,这才发现秦汀芷竟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不……秦师姐不是刚刚还在这里吗?”   纵使秦汀芷是贯日真君的真传弟子,地位颇高,然而她自身性格却十分自备怯弱,存在感低微,便是随行的择日宗外门弟子都不是很将秦汀芷放在眼中,因此闻景和叶灵书向另外四位随行弟子一问,果然也没有人注意到秦汀芷是何时离开的。   ——秦汀芷是何时离开的?   不久,不过半盏茶的时间。   ——她是因何离去?   魏谌。   魏谌乃是何人?   他是贯日真君的第三个徒弟,资质比不过陆修泽,容貌比不过秦汀芷,性格比不过闻景。在择日宗内,他的存在感似乎比秦汀芷还要低微。   对择日宗内其他的弟子来说,魏谌虽然是贯日真君的弟子,但他却是个十分普通的人,并没有任何出众的地方,若非出生不久就被贯日真君捡到,带入宗门,养在膝下,恐怕是万万没办法拜入贯日真君门下的——从这一点来看,他的运气倒是十分出众。   而对于贯日真君的弟子来说,特别是闻景来说,魏谌这位三师兄,是只存在于人们口中的师兄。   在闻景拜入师门的前一天,魏谌便遵从师令,出外游历,至今已有整整十年,他都未曾有一天回过师门,也未曾同闻景见过面,因此对于闻景来说,这位三师兄是个全然陌生的人。   细说起来,这其实是十分奇怪的事情。   纵使择日宗的确是有让修炼有成的弟子出外游历的习惯,但一去十年不回,却也是罕见的事。若非择日宗能确定魏谌的确是活着的,贯日真君也断言魏谌无碍,恐怕大部分弟子都要猜测,这位贯日真君的三弟子,怕是遭遇不测了。   但就是这样十年未曾出现过的人,却在这个奇怪的时间,出现在了这个奇怪的地方。   于是,在某个拐角处瞧见魏谌的身影后,秦汀芷心中大震,也来不及同任何人说,瞬间就追了上去。   秦汀芷纵然性格再是不济,半步金丹的修为却不是作假的,因此她一动身,在场诸人竟是谁都没有发觉。   就这样,秦汀芷追着魏谌,向着中定府郊外而去,越走越远,越走越偏。   当秦汀芷被引出中定府时,她便知道前头的三师弟怕是故意这样做的,然而她心中对魏谌的担忧却叫她无法停下脚步,只能顺着魏谌的意思,一路跟着他离开。   终于,这样奔行了半刻钟后,两人终于在一荒原处停下。   而一停下,魏谌便噗通一声跪在秦汀芷身前,哽咽道:“师姐……师姐你一定要帮我!”   这话来得古怪,毕竟魏谌可是贯日真君的弟子,在贯日真君还活着的时候,谁能这样为难魏谌,让魏谌不惜向自己的师姐下跪也要寻求帮助呢?   “师弟何至于此?若有什么难处,师弟直说就是!”   秦汀芷急急向前,想要将魏谌扶起,然而魏谌膝下不动,凄声道:“师姐若是不答应我,我就不起来!”   秦汀芷无奈,只得道:“师弟何必如此?我答应师弟就是了!”   魏谌这才露出一个苦涩的笑来,道:“师姐……这件事,你一定要禀告宗门,这样……这样师弟……才有活路!”   秦汀芷道:“师弟,你到底怎么了?”   魏谌道:“师姐可知道师弟为何外出游历,却整整十年未归?”   秦汀芷道:“为何?”   魏谌道:“因为有人不让我回去。”   秦汀芷脸显怒容,道:“谁敢如此?!师弟你为何不禀告师尊?师尊怎会容忍别人这样威胁你?”   魏谌道:“因那不让我回去的,便是贯日真君!”   秦汀芷怔愣住了:“什……什么?”   魏谌泣道:“师姐不知,其实师父他……贯日真君他,早在十年前就入魔了!” 第36章 天命   “贯日真君他, 早在十年前就入魔了!”   此言一出,石破天惊, 秦汀芷的脸瞬间失了颜色!   而另一头, 闻景一行人也被麻烦找上门来,而且这麻烦不是别人,赫然就是一月前还被陆修泽于七星庙吓得半死不活的淮建王!   半刻钟前, 当闻景一行人发现秦汀芷不见了的时候,心中最是焦急的人,莫过于闻景了。   在择日宗内,闻景同师门里每一位同门都相处愉快,而这些师兄弟师姐妹中最亲近的人, 除了陆修泽,也就是秦汀芷了。   而如今, 秦汀芷蓦然不见了, 闻景怎么可能不挂心?   虽然从修为上来说,秦汀芷的确是远高于闻景,很不必闻景来替她担忧,但从性格上来说, 闻景却怎么也放心不下她。   闻景眉头紧皱,摸遍全身, 终于想起了什么, 从叶灵书身上抽出一条手帕来——那是经了秦汀芷的手,最后却被叶灵书买下的手帕。   这手帕沾染了秦汀芷的气息,和她留下的一丝喜爱, 用来粗略地卜算一下安危已经足够了。   可叫闻景诧异的是,秦汀芷的卦象一片模糊,竟是什么都显示不出来。   卜算中出现这样的境况,除了被当事人发觉刻意误导之外,就是被人扰乱了天机和命数。   闻景知道自己的二师姐在卜算一道上并没有什么造诣,定不可能是她自己出手,因此这卦象这般模糊,必定是被人刻意了模糊天机命数了。   但——到底是什么人,又是出于什么原因,才会不惜耗费这样大的力气掩盖天机?   二师姐究竟是卷入什么事情里去了?   闻景心中忍不住有些慌乱,直觉自己应是无意中捉住了某个阴谋与危机的尾巴,而那阴谋则随时都会化作恶兽,反咬他一口。闻景心脏怦怦乱跳,四肢发凉但头脑发烫,下意识地觉得如果大师兄在这里就好了,可很快,闻景又将这个想法否定了。   如果一遇到事就想要依赖大师兄的话,他又如何才能兑现对大师兄的承诺,又要到什么时候才能为大师兄想出更好的办法来?   他不能再依靠大师兄了。   他更希望大师兄能来依靠他。   他已经长大了,他已经是个可以保护别人的人,而不是只会寻求别人保护的人了!   闻景这样想着,全身都在这一瞬间被鼓满了勇气和信心。他脑筋飞转,想要转换思路,将其中深藏的东西揪出更多来。   但就在这时,果饼铺子里却蓦然传来吵吵嚷嚷的声音,将闻景的思绪拉回现实。   “这分明是我先看上的,你竟敢跟我抢?!”   “呿!你先看上的算什么?我先来的,我买都买了,你能怎么样?!”   果饼铺子里,一个矮胖的小圆球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果饼铺子里,同里头的杜元化拉拉扯扯,圆圆的脸蛋上满是骄横,趾高气昂地向杜元化喝令道:“这里的东西都是我的!还不快把你手里的糕饼放下!你现在放下,我可以考虑只打断你两只手!”   杜元化气笑了。   不说杜元化的俗家身份本就不低,只是凭他择日宗宗主亲传弟子的身份,就已经没人敢在他面前这样同他说话了。可如今,他竟在凡人的世界,被这样一个不知来头的小鬼喝令,还说什么只打断他两只手?   杜元化本也是个对人颐指气使的性子,如今听了这话,几乎立即就要将这小鬼打断四肢,看看到底是谁饶了谁!   “发生什么事了?”   果饼铺子门外一个声音传入,而后,闻景走了进来,看了看那小胖子,又瞧了瞧杜元化。   杜元化几乎立即就收敛了自己脸上的戾气,摆出了一副委屈的模样来,叫人完全瞧不出他方才还在心里转悠着打断别人四肢的念头,道:“闻景师兄!就是他!他刚刚跟我抢点心,还说要打断我的手!”   小胖子完全没有察觉到自己被杜元化摆了一道,得意洋洋地说道:“没错!怕了吧!我爹可是淮建王,你还不快些把糕点都献上来!”   闻景几乎下意识地皱了皱眉,看了看这个约莫十岁的小胖子。   这个小胖子的模样其实应当是生得很好的,然而因为长辈太过纵容的缘故,吃食上半点没有节制,以至于吃成了这幅模样,再加上他脸上的骄纵蛮横,竟是生生将一张可爱的脸挤成了可憎的模样。   但要真的说起来,这个冲突却又是十分没有必要的,只要一人退一步,那么冲突必然不会发生,然而闻景一瞧便知,无论是这个自称淮建王儿子的小胖子,还是杜元化,都万万不是轻易退步的主,于是闻景退而求其次,望向了一旁被吓得战战兢兢的掌柜,道:“他们要的是什么糕点?可还有存货吗?”   掌柜哭丧着脸没有答话,一旁的小胖子抢过话头,尖声道:“别想糊弄小爷!我就要这小子手里的!快!你们愣着做什么?!还不快点给小爷我抢过来!”   也是闻景经验不足,这小胖子既然自称淮建王的儿子,又怎么可能只是嘴馋这小小的糕点?虽然一开始同杜元化冲突的导火线,的确是这糕点缘故,但既然已经起了冲突,又怎么是用一些糕点就能摆平的?   到了这时,最开始的冲突早已变成了意气之争。   于是,在小胖子的一声令下,他身后五大三粗的仆役就要上前强抢,而一旁的杜元化也是一脸跃跃欲试,准备给这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凡人一个教训。   眼见一场冲突就要发生,闻景心中叹息,知道这两人谁都无法说服,只能靠强硬手段压下。   但就在闻景出手的前一刻,一个中气不足、像是大病初愈的声音在店铺外响起:“怎么了,我乖儿,老远就听到你们在吵闹,今天谁又惹我乖儿生气了?”   杜元化沉不住气,不待小胖子回答,便是冷笑一声,道:“我们乃是择日宗门下弟子,怎么,你们一介凡人,难道还想拿我们怎么样?想要治我们的罪?”   这番话劈头盖脸地丢下来,把刚刚踏入店铺里头的淮建王听得一愣。   隐云宗远在海外,就算身为正道五宗之一,但也难以被凡人所知,可择日宗却因为与豫国相距不远的缘故,在豫国这边可算是鼎鼎大名,因此杜元化一报上家门,淮建王的表情便有些僵了。   一月前,淮建王亲眼见到自己请来的两位仙师如土鸡瓦狗,被一个魔头般的人物轻易解决,就连周侍郎都难逃厄运,身首分离,死得恐怖无比。虽然淮建王不知道自己最后怎么活下来的,也不知道自己是被谁人所救,但从那以后,淮建王便吓出了病来,对曾经仰慕无比的仙师敬而远之,恨不得一辈子都不要再同他们打交道了。   可如今,修士中的庞然大物——择日宗的弟子,却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于是淮建王又不可避免地回想起了一月前那夜里恐怖的一幕。   淮建王心里忐忑,脸色惨败,想要示弱,但偏偏面子上又下不来,他眼神飘忽一下,蓦然看到了一旁的闻景。   淮建王一愣,脸上浮出愕然之色,道:“你……你莫非是闻家的……闻景?”   闻家的人向来生得好看,更何况闻景同他生父年轻时候几乎一模一样,这让自诩闻家大敌的淮建王怎么认不出来?   可是……闻家的闻景,为何同择日宗的弟子走在一起?难道说……他真的有那份机缘,拜入了择日宗的门下?   闻景瞧着淮建王,心里想的却是一月前的那一晚上。   那一晚天色不好,而闻景自始至终都离淮建王有相当距离,所以淮建王按理是看不到他的脸,也认不出他的。但闻景依然有些心虚,就怕淮建王认出他来,从而将那一晚的杀戮联想到陆修泽身上,于是对于淮建王的疑问,闻景只是微微点头以示肯定,没有开口接话。   但这样的“无礼”,反而更叫淮建王敬畏了。   淮建王也并非是个过于蠢笨的人,他瞧了瞧一脸贵气、身份显然不低,但却又隐隐以闻景为尊的杜元化,再瞧瞧闻景,心里的某些念头终于被彻底吓了回去。   择日宗……那可是择日宗啊!   就算他真的如愿以偿,扳倒闻家,但面对闻景接下来的报复,他难道能挡住吗?   淮建王心中颓然,再不顾及脸面的问题,向着闻景杜元化几人摆出了笑脸,在他们面前毫不留情地将小胖子教训了一顿,接着又连连请罪,最后连杜元化都被说得不好意思再追究下去,只得摆手让他们离开。   淮建王远去后,没有理会哭得震天响的小胖子,只是远远地向闻景等人所在的地方望了一眼,叹息一声。   “闻家啊……”   “看来,我到了该回封地的时候了。”   与此同时,在离豫国有万万里之遥,比西圾国更西的无常河畔,原本盘膝打坐的陆修泽,蓦然听到了来自系统的大叫。   “我的哥!要命!要死!宿主!宿主别装死了!出大事了!!”   陆修泽被咋咋呼呼的系统烦得不耐,皱起眉来。   系统道:“这次是真的大事!我跟你说啊宿主,天命啊!天命看不到了!!”   陆修泽对所谓的天命本就不放在心上,听系统这般说后也只是漠然,道:“那又如何?”   系统几乎气个仰倒,抓狂道:“你知不知道能看到天命是个多大的作弊器啊!你想想,如果你最开始就从天命里知道你养母会死,那你会不会去救她?如果你一开始就知道你宗门会逼死你师父,你还会不会去挽回?如果你一开始就知道你那好师弟是跟你一样死爹死妈死全家顺便死个宗门死个心爱之人的天煞孤星命格你还——”   陆修泽脸色冷了下来,心中生出无限的戾气来:“你说什么?!”   系统:“……”   哦豁。   陆修泽道:“你说,择日宗会逼死贯日真君?!”   系统:“…………”   系统干巴巴地说道:“那个……严格来说……其实贯日真君是……”是你弄死的。   而且现在天命已经彻底模糊了,那位天道之子的命格似乎已经被彻底改变了,虽然不知道这样的改变究竟是从何而起,又会走向什么地方,但在这之后的事,除了天道之外,谁还会知道呢?   陆修泽拂袖,再不待在这无常河畔,起身离去。   系统愣道:“欸?你,你干啥去呢?”   陆修泽森然道:“回宗。”   事实上,虽然已经同闻景约定了,但对于回宗一事,陆修泽心中仍有犹豫,因此这些时候一直在无常河畔打坐静修。   但到了这时,陆修泽心中除了煞气和杀气,已经再无他念。   ——他倒要看看,择日宗到底哪里来的胆子,竟敢逼迫贯日真君身死! 第37章 曲折   中定府郊外, 听到魏谌的诉说,秦汀芷面色煞白, 心脏狂跳, 忍不住以袖掩唇,蹬蹬后退两步。   魏谌像是没有看到秦汀芷的失态,起身向前两步, 哽咽道:“师姐,师姐你一定要相信我!若是连你都不肯相信我,那师弟我就没有活路了!”   秦汀芷脑子里一片混乱,一时间竟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是摇头。   她无法相信……   她无法相信!   她知道师尊脾气不好, 对谁都是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模样,但是她更知道, 贯日真君除了脾气暴躁外, 实则心肠柔软,是个再正派不过的好人!   若非当年贯日真君见她可怜,选中她为弟子,而非是与她一同上山拜师的嫡姐, 此时的秦汀芷,就依然还是楚国秦家一个再卑微不过的庶女, 日日夜夜在主家遭受磋磨, 年岁一到,就被主家称斤论两地卖予他人——或是成为某一官员的妾室,或是用以联姻, 嫁给半步迈入棺材的老儿,成为他的继室……那样的秦汀芷,又怎么可能成为现在这样,连秦家家主都不得不小心对待的修士?   秦汀芷一直都知道,她的资质着实算不上好,更不可能因资质而得到贯日真君的青眼。   可是拜师的那天,贯日真君选择了她。贯日真君改变了她的一生,拯救了她的一生,所以她会永远地感激和尊敬他。   这样的师尊……这样的贯日真君,这样的好人,怎么可能入了魔?!   秦汀芷蓦然放下袖子,向着魏谌厉声喝道:“师弟!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明明因为违背本性对人恶言相向而害怕得手都在颤抖,但秦汀芷却半点儿都不肯软和下来,喝问道,“师尊是什么样的人,你我再清楚不过,你怎能这般断言师尊入了魔?!你可知道这个消息若是传了出去,别人对怎样对待师尊吗?!”   ——宁可错杀,不能放过!   贯日真君虽然修为高深,是修真界正道之中少有的几位真君之一,但他却也不能只手遮天。   入魔一事,太过严肃,又太过叫人害怕,毕竟谁都不想自己的身边藏着一柄利刃,而这利刃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朝向自己。更何况,正是因为贯日真君身居高位,是正道少有的真君之一,是择日宗内仅有的三位长老之一,身份贵重而敏感,所以谁都可以入魔,但贯日真君却是万万不可!   秦汀芷又逼近了一步,道:“你还记得你是怎么来到择日宗的吗?!”   在秦汀芷拜入择日宗门下的第二年冬天,天寒地冻,万里飘雪。贯日真君路过云国,听到路边有细弱哭声。他拂开地上积雪,见一幼弱婴儿深埋其中,奄奄一息。贯日真君怜婴儿孤苦,将婴儿带入择日宗,养在膝下,照料他如同照料自己的子侄,并让那婴儿从了贯日真君的俗家姓氏,为他取名为——魏谌。   可以肯定地说,如果没有贯日真君,就必然不会有魏谌。   在秦汀芷的逼问下,魏谌揪着自己的头发,痛哭道:“我记得!我记得!我都记得!可如果有其他的办法,如果师弟能心存侥幸、能否定这一件事,师弟又怎敢信口开河,污蔑真君?!”   是啊,秦汀芷也相信,若非的确是有确凿的证据,待贯日真君如父的魏谌,是绝不会说出这样的话的……但……但只要还有一丝希望,秦汀芷又怎么愿意相信贯日真君入了魔?!   秦汀芷又一次摇起头来,魏谌无奈,只得道:“师姐,你可还记得十年前的那场大火?”   十年前,在闻景拜入贯日真君门下三天前的夜里,择日宗的主峰燃起了大火。那大火来得奇怪又突然,纵使择日峰上那么多弟子,也没人知道那大火究竟是从何而起,又是因何而起。而似是知道内情的长老宗主,则是对这件事守口如瓶,绝口不提,因此,秦汀芷就算记得这件事,但对这件事的内情也是全然不知,更不会往心里去。   但如今魏谌这样一提,秦汀芷心中便是咯噔一下,道:“难道……难道是……”   魏谌苦笑道:“师姐猜的没错,师弟亲眼所见,那大火,就是贯日真君放的!”   秦汀芷呼吸有一瞬间的停滞,但又摇起头来,道:“但这件事,观其表现,宗主和另两位长老也定然是知情的,既然他们不提,那么其中肯定有一些我们不知道的事,而他们不做处置,则代表这件事是没有问题的……所以,入魔一事,应当是师弟你误会了罢!”   魏谌有些气急败坏,道:“师姐你怎的这般冥顽不灵?!你想想,若非其中有问题,贯日真君何必要将我送出宗门,喝令我不到万一不得回宗?!”   秦汀芷还是摇头,道:“师尊做这样的事,必定是有他的缘故!入魔者心狠手辣,六亲不认,若师尊真的入了魔,又被你瞧见,那么他怎么可能饶你性命?!”   魏谌咬牙切齿,脱口而出道:“那是因为他心中对我有愧!”   秦汀芷一愣,觉得此刻的魏谌分外陌生:“师弟……你……”秦汀芷犹疑道,“你……恨着师尊?”   直到这时,秦汀芷才发现,魏谌除了最开始的那句“师父”外,竟是一直唤师尊为“贯日真君”!这样的称呼,是身为徒弟的人叫的吗?!   魏谌不答,只是失望摇头,道:“我本以为你会相信我的,没想到……师姐,你已经被贯日真君蒙蔽了双眼。真相就在你的面前,但你却不肯相信。”   幼时曾经在大家族里讨过生活,对阴谋诡计和各种污糟事全不陌生的秦汀芷,这时已经察觉出不对来,警惕道:“师弟……可是有什么人在你耳边说了什么?你这十年来,是同谁在一块儿?”   单单只是误会,必然不会将魏谌造就得这样偏执而固执,连一句辩解都听不下,所以必定是有人对他说了什么。   那人是谁?   他对三师弟说了什么?!   秦汀芷心中不知怎的,竟生出莫名的恐惧来。   她心念急转,瞬间下了决定,肃然道:“师弟,我怕你被恶人所欺,所以这一次,无论如何你都要同我回师尊面前,将件件事情明明白白地说清楚!”   魏谌脸上显出怯缩来,而后色厉内荏道:“我不回去!而且贯日真君也不会许我回去的!他十年前就告诉我,如果他没有开口,就绝不许我私下回宗!”   秦汀芷急道:“事急从权!师尊向来爱护你,知道这件事的缘由后必然不会因你回宗而责怪你的,就算师尊真的责怪你,我也可为你一力挡下!”   魏谌不管不顾,一劲儿摇头:“不,我不去,我不会去见他的!他会杀了我的,他一定会杀了我的!”   魏谌说着,掉头就跑。   然而魏谌十年前堪堪筑基,十年后也没有什么太大长进,因此脚下刚动,就被秦汀芷追上,抓住肩膀。   “师弟,不要任性。”秦汀芷绕到魏谌身前,苦口婆心地劝说,“你想想,过去那些年里,师尊哪里待你不好?他将你视如子侄,处处爱护,你怎可因别人的两句挑拨就将他视作仇敌?若师尊知道了,他该有多伤心啊!”   魏谌奋力挣扎,额上的青筋贲出,双目通红,“放开我!你知道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你说的一切,都只是风凉话而已!你放开我!!”   秦汀芷道:“若你不说,我怎么知道我哪里不知道?若你不跟师尊说,师尊又怎么会知道你是因何才误会了他?世间的一切误会都不过是因为解释不清,只要你回宗跟师尊好好说开,那么一切都是可以挽回的!”   “不可能的……”魏谌蓦然哭出声来,大声道,“已经不可能再挽回了!你什么都不知道……他杀了我娘啊!是他杀了我娘,是他把我变成了无爹无娘的孤儿,你真当他那样好心吗?他不过是因为愧疚!他愧疚他杀了她的妹妹,所以他才对他妹妹的遗孤、对我这么好,你懂吗?!他愧对于我!我恨他!我恨不得他去死!!”   秦汀芷震惊失声,下一刻,她就想要辩驳,但还不等她的话语出口,秦汀芷就觉得眉心一痛,识海震荡,眼前一黑,瞬间就晕了过去。   魏谌跌坐在地,尚在哽咽,一个声音便从秦汀芷身后传来,居高临下道:“啧啧,多狼狈的样子啊……小崽子,就凭你这样子,想要为你娘复仇?”   魏谌用袖子狠狠抹了把脸,强撑着站起来,恨声道:“我还可以做到更多!”   魏谌抬头望去。只见站在魏谌面前的,是一个肩扛大剑,长发与胡须纠缠在一起的粗糙大汉。这大汉眼含精光,神情凌厉,肩上的大剑更是让人望而生畏,是以他虽然面容落拓,但任谁见了都不会小觑于他。   听了魏谌的回答,大汉大笑起来,道:“若你真的有胆子,那就去择日宗吧!去择日宗,找上择日宗宗主,让他为你做主!”   魏谌下意识地想要摇头,但杀母之仇却撑着他的头僵在脖子上,没有露出怯缩来。   魏谌道:“这真的有用吗?就连秦师姐都……”   大汉笑道:“入魔之人的标志,不就是杀亲杀友杀师吗?贯日真君亲手杀了她的亲妹妹,你觉得这是入魔了,还是没有入魔?”   魏谌还有不安,道:“但……但如果……”   大汉不耐,厉声道:“你这样畏畏缩缩,还是个有卵蛋的男人吗?!你娘被人杀了,我给你指出复仇的路子,你却还是瞻前顾后,犹豫不定——我问你,你是真的想要报仇,还是嘴上说说就算?!”   魏谌脸色通红,不知是愧是气,咬牙道:“我当然想要报仇!”   大汉道:“那你就上择日宗!去择日宗宗主面前,在择日宗所有人的面前,揭穿贯日真君那个伪君子的真面目!让所有人都知道,魏婓老儿是个连自己亲妹妹都能痛下杀手的狂徒!”   在大汉的喝声下,魏谌的身体里终于再度充满了勇气和仇恨,下定了决心:“我一定会在所有人面前揭穿贯日真君的真面目!我会让所有人都知道,魏婓是个对亲妹妹痛下杀手的狂徒!”   大汉听到魏谌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语,顿时大笑道:“很好!很好!!”   大汉瞥到地上的秦汀芷,手中大剑一舞,就要将秦汀芷斩杀,魏谌一见,大惊失色,扑到秦汀芷的身上,这才堪堪止住了大汉的剑锋。   大汉脸色一变,道:“别告诉我你又起了妇人之仁!这女人已经对你起了疑心,若是将她放走,与魏婓老儿通气,那么你的计划必有更多变故——你还想不想要报仇了?”   魏谌心中又是恐惧,又是犹豫,但最后,他还是顶着大汉的瞪视,咬牙道:“可是她是我师姐!她平日里没有少照顾于我,今天更是担忧我才会被我引出中定府,若我叫她在这里身死,我……我……”   说着,魏谌眼眶泛红,像是又要哭出声来。   大汉心里满是腻味,很看不起魏谌优柔寡断的性子,但既然魏谌都这样说了,做出将秦汀芷保护到底的姿态,而秦汀芷的死活事实上也并不那样重要,于是大汉懒得磨蹭,干脆地收起大剑,道:“那你可要动作快些了!我身上可没有别的东西,最多也只能让这个女人晕上一天而已。”   魏谌肩膀颤抖起来,咬牙道:“一天已经够了——我这就上择日宗!” 第38章 理由   陆修泽回得悄无声息。   他身上的择日宗弟子命牌尚未丢弃, 因此纵横磅礴的宗门阵法没有发现他,而他修为已是金丹大圆满, 与生俱来的魔火更是能让他在黑暗中完全隐匿身形, 因此当陆修泽来到观日峰上观真殿前时,一路遇上的诸多弟子,竟没一人能将他从黑暗中扯出。   他站在观真殿外, 本想推门而入,却意外地听到几声低沉的咳嗽声——正是贯日真君的声音!   陆修泽恍然发现,那一直笼罩在整个观日峰、来自元婴上人的如山峙渊渟般的威压,竟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不见了。   贯日真君,终究也是一介凡人。   ——无法跳出轮回, 就代表着寿命终有走到尽头的一天,就代表着无法避免的死亡。   贯日真君他……老了。   陆修泽原本想要推门的手僵在了空处, 怔怔立在原地, 而后,他将手贴近心口,感到自己的心中竟漫出了些许奇怪的滋味。   这是什么?   陆修泽困惑不已。   或许是因为修为大退的缘故,又或许是因为别的什么, 观真殿内的贯日真君并没有察觉到陆修泽的到来,叹息一声, 说道:“今年的冬天, 或许会很冷吧。”   殿内空荡荡的,无人应答,陆修泽心中莫名有些许发酸, 想要推门入内,却没想一个声音蓦然接道:“你这老头,若是觉得寂寞了,直说就是,难道我当师兄的还会笑你不成?”   陆修泽微惊,没想到他竟自始至终都没有察觉到匪镜道人的存在。   陆修泽突然觉得,或许这位匪镜道人,并不像他表现得那样,修为平平,没有什么出众之处……光是这一手的隐匿功夫,就能叫人刮目相看。   可但匪镜道人为什么要掩饰呢?   陆修泽第二次收回了手,而里头的贯日真君毫无所觉,哼笑道:“你当我不知道你老是在暗地里笑话我吗?”   匪镜道人轻笑一声:“师弟果然不愧是元婴真人,当真是明察秋毫,没错,师兄我的确在笑话你,而且不是在暗地里。”   贯日真君气得又是哼哼两声,但也没有再同匪镜道人抬杠,而是再度陷入了莫名的沉默中。   匪镜道人有些看不下去了,叹息道:“你瞧瞧你,现在都是个什么模样。都到了这个时候,你还要一个劲地逞强……既然舍不得他们,又何必做那恶人,将他们生生赶走?”   贯日真君如同锯嘴葫芦,半声也不吭,但匪镜真人也不强求他吭声。   匪镜道人继续道:“你那小外甥我就不说了,你明知他不适合修道,只是个普通人而已——”   “他不是普通人!”贯日真君强硬道,“他生来就注定他绝不会是一个普通人,所以我将他领入道门,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保护他!我没做错!我这样做才是对他最好的!”   匪镜真人道:“既然如此,你十年前又赶他走做什么,你说话本就不好听,那天还同他说那些话,你可知道那个孩子有多伤心吗?”   陆修泽越听眉头皱得越深,尽管脑中并没有更多的讯息可供他分析,但他心中也有隐约的猜测。   陆修泽继续听了下去。   对于匪镜真人的问题,贯日真君避而不答,只道:“迟早都是要说的,我只不过是说早了些而已!”   “好好好,这个我不跟你争。”匪镜真人知晓贯日真君就是个驴脑袋,也不同他在这个问题上过多争执,转而道,“那我说说你大徒弟好了。”   贯日真君一点就爆,拍着桌子吼道:“我没那混账徒弟!”   系统:“骂你呢。”   陆修泽:“哼!”   匪镜真人凉凉道:“师弟,你年纪也一大把了,也别玩这口不对心的把戏了。你这四个徒弟里,明明最疼爱的就是你那大徒儿,这时候你那好徒儿又不在这里,你做出这样子是给谁看?”   贯日真君:“……哼!多嘴多舌!”   匪镜真人道:“对对,是我多嘴多舌多操心,见不得某个傻驴怀着一腔爱意浇灌四株幼苗,结果也是这傻驴充满爱意地把这苗给拔了,最后还哭道没人理解他,嗐,我跟你说,我差点没被这傻驴笑死了。”   贯日真君怒道:“你骂谁呢?!谁哭了?!我怎么就是把他们拔了?若不是为他们好,我……咳咳……我早就……咳咳咳咳咳……”   剧烈的咳嗽声响起,匪镜真人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又是心疼,道:“你且缓缓吧,那么生气做什么?我哪里说错了?你明知道你那大徒弟视你如父,幼时又多坎坷,性情偏移,正是最需要你细心导正的时候,你却偏偏老是责骂他,苛责他,他做什么你都不说个好……也得是他好脾气,要我,早厥你一蹄子,把你撂那儿,爱怎样怎样。”   “你就被那小子骗了!他哪里来的好脾气?倔驴一个!”贯日真君不满道,“我骂他两句他竟然还不高兴!如果他不是我徒弟,送上门来我都不骂!”   贯日真君嘴上责怪着,话语里的亲昵却怎么也掩饰不住。   然而陆修泽已经很多年都没有感受到这样的亲昵了。   系统听得诧异,引用了匪镜道人的原话,道:“你视贯日真君如父?”   “不!”陆修泽指尖抽动了一下,但很快又强迫自己放松下来,“我讨厌他!”   陆修泽讨厌贯日真君。   他讨厌贯日真君曾经那样关怀爱护他,最后又那样苛责远离他。   他是个聪明人,所以他自然知道,所有的不寻常的背后,一定都是有理由的、是有原因的……可是,有什么原因,能让贯日真君做这样的事?能让贯日真君一次又一次驱赶他离开,甚至有那么几次真正地对他生出了杀意?   能有什么原因?   陆修泽无法理解,也不想理解。   陆修泽讨厌贯日真君,决定永远不原谅他。   但在此之前,陆修泽更不会允许贯日真君死在别人的手上——谁都不可以,没人有资格杀贯日真君!   匪镜真人听了贯日真君的话,嗤笑一声,道:“你当你的责骂多了不起呢,别人还上赶着听?”也不再同贯日真君继续抬杠,匪镜真人叹息一声,道,“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脾气不好,话也不肯同别人说明白……迟早有一天,你得毁在这上头。”   贯日真君轻嗤道:“哪有什么迟早,你瞧我哪里还撑得过明年?”   匪镜真人道:“也对,否则你就不会故意叫你大徒儿去给玄清拜寿了……也亏得你想得出来这缺德法子,将你大徒弟气走,要我是他,我得恨死你去。”   陆修泽心中一震,但又在气息泄露之前收敛声息,潜伏得更深了。   但与此同时,陆修泽也罕见地体会到了心乱如麻的感觉:贯日真君……他竟是故意叫他为玄清贺寿的吗?是因为贯日真君知道,他同玄清有深仇大恨,所以必然不会同意,然后贯日真君就有足够的理由赶他走、或是将他气走……   为什么?   贯日真君为什么知道他同玄清的过往的?他又知道了多少?   贯日真君又为什么一定要将他赶走,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贯日真君他……真的撑不过这一年了吗?   陆修泽身上灵力圆润,运转自如,是以陆修泽就算并没有多加理会,他体内的灵力也将他好好地藏了起来。但陆修泽自身,此时却是忍不住心中的茫然无措。   ——贯日真君要死了……他竟然真的要死了?   ——他讨厌的贯日真君,那个在他记忆里似是无所不能的、永远都不会倒下的人,就这样……快死了?   陆修泽眼底神色混乱不堪,五指紧握成拳。   而那一头,观真殿里的对话依然在继续。   或许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到了这个时候,贯日真君终于收敛了平日里的暴躁脾气,和他那难听的话,叹息道:“我这四个徒儿,除了那最小的闻景让我放心之外,其他的三人,都不是个省心的。”   “我那三徒儿,耳根太软,性格太善,自己又没什么经验,最容易为人所欺……若非他……唉,其实我倒是宁肯他真的是个普通人,这样的话,便是我死了,他也能安安稳稳地在择日宗里度过余生。”   “再说我那二徒儿,她性情柔弱,但内蕴刚强。别看她性子畏怯,可真正到了紧要时候,她一定会做出让人眼前一亮的事来……只不过她幼年见了太多的污糟事,心情隐有偏斜,我怕到时候没我看顾着她,叫她一时行差踏错,走了歪路,那就……唉……”   “最后……便是那个混账小子了。也不怕你笑话,当年……是我那妹子托梦于我,让我去楚国将那小子找到的。他生而不凡,身世坎坷,以至于性情偏激……我知道他没有太坏的心思,他是个好孩子,他只是不懂得怎么做一个‘人’。所以他表现得越是完美,就越不像人,我便越是害怕。我害怕若我有一天死了,谁还能将他变成一个真正的人。”   匪镜道人像是叹息,又像是惆怅,道:“不像人,又有什么不好的?若不像个人,就不会有喜怒哀乐,就不会有悲痛不舍。活得了无牵挂,死得无所遗憾……这又有什么不好?”   “当然不好!”贯日真君断然道,“人若无情,那于木石有何分别?若人生于世间,却无法感受、无法懂得爱和恨,那么纵使他与天同寿,又有什么意思?我宁可他不要那样出众,也不要那样不凡,也不用度过那样坎坷的一生,只求他平安喜乐,以一个普通的、会哭会笑的人度过一生就好。”   匪镜真人脱口道:“那你还赶他走?”   贯日真君道:“因为我除了是他的师父之外,还是择日宗的长老。我本以为我有足够的时间,将他的性子导回正轨,但……我已经没时间教导他了……我宁可他恨我,也不想他终有一天……做下错事。”   匪镜真人道:“那你就不怕他知道真相后,找择日宗的麻烦?”   贯日真君道:“只要我死了,就不会再有‘真相’。”   匪镜真人叹道:“你这般狠心,也不知……谁?!”   匪镜真人蓦然冲出观真殿,但他没在观真殿外逗留多久,便满脸疑惑地回来了。   “真是奇怪……我刚刚明明听到了什么……”   贯日真君并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事实上,他的身体也不容许他将别的什么再放在心上了。   匪镜真人摇头,又坐回了原处,继续同贯日真君唠嗑,而在观日峰下,陆修泽化作阴影,潜入黑暗的更深处,手上握着匪镜真人抛给他的玉简,向着择日宗主峰择日峰走去。   系统咂舌,道:“你做什么?”   陆修泽冷道:“做我该做的事。”   系统道:“你知不知道那个匪镜的那些话是故意说给你听的?!”   陆修泽道:“那又如何?”   匪镜的话是故意的,又如何?   只要贯日真君的话是真的——只要这一点是真的,就足够了。   而那一头,就在匪镜真人坐下没多久,他心有所感,又站了起来,心里暗自嘀咕,不知道陆修泽去而复返是想要做什么。   但下一刻,匪镜真人就知道自己想错了,因为这一次来的人,并非是陆修泽。 第39章 凶兆   陆修泽循着匪镜道人玉简中的指示, 一路来到了择日宗的禁地之中。   择日宗禁地有三处,一处是贯日真君曾赌气要他去思过的禁谷, 一处是埋葬着择日宗历代知名先辈的坟墓, 一处是择日宗主峰择日峰下的密室。   在这三处禁地中,第一处的禁,是因为危险, 第二处的禁,是因为肃穆,第三处的禁,却是因为无人得知——甚至于陆修泽,都是从匪镜道人的玉简中, 才知道择日宗的择日峰下,竟还有这样的一处地方。   但禁地又如何?   陆修泽想要去的地方, 单单一个“禁”字, 是拦不住的。   陆修泽一路向前,掠过了宗主的闭关之地,又躲开了沿路的弟子,一路往下, 又按照玉简的指示避开重重机关,竟是无惊无险地来到了密室前。路上, 陆修泽注意到, 向来坐镇择日峰、鲜有离开的宗主,今日却是罕见地没有呆在择日宗,甚至于另外两位修为高深的长老都不在附近, 是以陆修泽一路走来,竟是出乎意料地轻松。   陆修泽心中微奇,预感并不很好,于是打算速战速决,尽快从密室中取出他要的东西来。   陆修泽想要拿到什么?   ——择日宗镇派秘宝,衍日珠!   在传闻中,万年前,择日宗开派祖师蔽日道人,正是因为机缘巧合之下得到了衍日珠,这才得以悟出镇派法门《三阳焚天典》,并由此演化出种种法门,创立择日宗。之后,在蔽日道人羽化登仙后,衍日珠便被后人束之高阁,除了择日宗宗主之外,谁都不知道那衍日珠究竟藏在何处,而多年下来,衍日珠也从未被动用过,是以后人听到衍日珠的名字,也只当它是传闻,或是一个只供先人参悟法门、现今则已无甚用处,只能当作择日宗象征的法器。   但陆修泽却并不这样认为。早在他当年阅览宗门典籍时,他就从那浩瀚如烟的典籍中,发现了有关衍日珠的其他用处的蛛丝马迹,而直到查阅了匪镜道人交给他的玉简后,陆修泽这才能肯定下来。   ——衍日珠并不像他人想象的那样,仅仅只是宗主的象征。它最大的用处,是用以吸收修士体内的阳炎!   择日宗门下所有弟子,修行的功法都只有一部,那便是三阳焚天典。   三阳焚天典是要弟子在神庭、膻中、气海三处,分别观想出三个日轮,之后从中择一日轮修习,修到高深之处,甚至可以取代真正的太阳!而这,便是“择日宗”的由来。   然而也不知是为什么,多年下来,能够羽化登仙的修士越来越少,能够踏入悟虚合道境界的修士越来越少,甚至于到现在,一个元婴期的修士,就能被尊为真君,而出窍期的修士,更是能号令众人,够执掌道门百年!   但事实上,自两百多年前,最后一个出窍期大能陨落后,世上已经再无出窍期的修士了。   由于各派法门各自深藏的关系,陆修泽并不知道其他门派是为了什么才迟迟没有出窍期修士的出现,但至少,陆修泽知道择日宗内为何没有出窍期的修士——因为三阳焚天典着实太过霸道了。   三阳焚天典修习到最后,可以取代真正的太阳,由此可见功法霸道,而在将这功法真正修习成功之前的那三个日轮,也没有将这霸道少上半分。   在三阳焚天典的修习过程中,筑基期的弟子应当可以形成第一个日轮雏形,灵寂期则能形成第二个日轮雏形,出窍则是第三个,最后,修习此功法的人,会在合体期时择一日为主,统御体内日炎,羽化登仙,白日飞升,代日登天。   这一段前景说下来,似是十分了得,但事实上,自几百年前,择日宗就再没有能在体内观想出第三个日轮的人了——因为绝大部分的弟子,都死在了元婴期,死在第三个日轮初现的那一刻。   在闻景入门之时,陆修泽就说过,若没有强健的体魄,是无法承受日轮的灼烧的,所以一定要将体魄锻炼得足够强健,才能徐徐推进三阳焚天典的修习,宁可慢,不能快。   但陆修泽那时候没有说的是,待到修为高深到一定境界后,即便不想不愿不动,第三个日轮也会慢慢在识海观想出来,而待到第三个日轮的雏形出现的时候,就是身死之时,因为人族的身体是有极限的,而三日共存这一奇景,则远远超过了人的极限。   直到现在,陆修泽也不知道,择日宗的那些先辈们,究竟是怎样在没有衍日珠的前提下,在自己的体内做到三日共存的。   ——没错,是“没有衍日珠”的前提下。   衍日珠的作用,正是用来吸收体内过多的阳炎、在身体极限与日轮之间寻求平衡的法器。虽然不知道为何流传到后来,这个功用就再没被人发现过,但至少在多年前,它的确是有这个功用的。   然而叫陆修泽奇怪的是,择日宗的前辈们,使用衍日珠的人并不多,而成功度过出窍期的却非常多,这其中关窍,就连陆修泽都想不明白。   但他也不必想明白——他只要拿到衍日珠,拿给贯日真君,让他继续好好地活着,中气十足地骂人就好了。   既然贯日真君说,他赶他走,是因为他已经没有更多的时间来教导他了……那么他就给贯日真君更多的时间好了。   陆修泽想要离开择日宗,一是因为无趣,二是因为贯日真君。而若贯日真君不再赶他走了,那么看在闻景的份上,陆修泽觉得自己也是可以勉强留在择日宗内的。   唯一值得警惕的,是对衍日珠和择日宗密室机关阵法都了如指掌、危险深藏的匪镜真人。   但在拿到衍日珠前,这一点也可以暂且放下。   陆修泽这样想着,按照匪镜真人指示的那样,用手诀打开笼罩其外的重重阵法,最后推开了密室的大门。   此时此刻,出现在陆修泽面前的,赫然就是象征着择日宗宗主的衍日珠!   它在掏空了半个山腰的密室中静静悬浮着,色泽并非是陆修泽想象中的狂烈如火,反而如同水一般润泽,泛着近乎温柔的光。   陆修泽心无杂念,挥手收下这衍日珠,转身就要离去,但在角落一抹不经意的光却吸引了陆修泽的视线。   ——那是……   在这密室中,无数高至穹顶的多宝格伫立与此,其中放着一件件法器。这些法器中,有些还闪烁着炫目的灵光,有些却已经黯淡下去,化作一块废铁——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的状况,是因为这些法器并非是择日宗的收藏,而是择日宗的先辈们遗留下来的法器,即便它还能使用、威力无穷,但若那些先辈没有在生前将它们赠与他人,那么这些法器最后就会收至此处,任谁都不可动用。   陆修泽自然是看不上它们的。   只要陆修泽还剩一口气,他就不会死,那么保护的法器对他而言,除了白白耗费自己的灵气外,就没有其他的用处;而要说攻击,任这里的哪一件法器,都没有他与生俱来的黑焰好用。因此,这般分析下来,除了奇门法器外,其它法器于陆修泽如同鸡肋,是以陆修泽早已在玉简中看到了密室的状况与种种法器,但也没有生出半点他想。   可是现在,陆修泽却被靠近密室门边的一处多宝格里的灵光,吸引去了视线。   “这是……”   陆修泽停下脚步,凝视着这个多宝格里静静搁置的巴掌大小的圆镜。这小小的圆镜做得十分好看,但它本身似乎并无什么太大用处,除了上头闪烁着的灵光显示这它的确还是能够使用的之外,再没有其他出众之处了,也不知为何会被放入这个多宝格内。   陆修泽向上望去,找到了法器铭牌上写着的名字,也就是这件法器曾经的主人,将那上头的字念了出来。   “飞霞道人。”   飞霞道人,也被称为飞霞仙姑,正是贯日真君和匪镜道人的师父。   陆修泽眼中闪烁出奇特的光来,蓦然明白,为何匪镜道人会对此处了如指掌。   陆修泽轻哼一声,明了真相后的他顿觉无趣,但倒不再怀疑匪镜道人了。   他不再驻留,也不在这小圆镜上停留过多目光,转身离去。然而就在此时,陆修泽蓦然感到周遭灵力狂涌,如太阳一般狂烈的火灵质席卷开来,即便陆修泽在深深的山腹之中,也感到了灼热的气浪。   怎么回事?!   为何会这样?!   陆修泽敏锐地察觉到,那灼热气浪正是从观日峰那边传来的。   陆修泽心中蓦然一沉,从踏入山腹密室时就隐约察觉的不好预感,在此时终于浮出水面。   陆修泽再不耽搁,向着观日峰那处赶去。   半个时辰前,在陆修泽离开观日峰时,观真殿的大门被人敲响了。   匪镜真人本以为是陆修泽去而复返,但在门被敲响的那一刻,却蓦然明白来人必不会是陆修泽,因为以陆修泽那和贯日真君如出一辙的别扭性子和倔驴脾气,是绝不会在这个时候来敲门的。   那么来人是谁?   匪镜真人心有所感,看了看盘膝而坐,却已经有些难以动弹的贯日真君,心中浮现出连自己都不明白的忧虑来。   贯日真君心念微动,抬了抬眼皮,神色有些微的怔忪,像是感受到了什么,而后喟叹道:“去开门吧。”   匪镜真人捏着拂尘的手紧了紧,而后长袖一振,从大殿到正门的三扇门便依次洞开,露出了门外之人。   ——竟是择日宗宗主张问之、择日宗大长老薛宁直、择日宗三长老方风霞,以及……魏谌!   匪镜真人的心中一沉,目光锐利如电射,投向了魏谌。   魏谌被这样一看,脸上露怯,后退两步,向着择日宗宗主背后一躲,不敢露脸。   匪镜真人见此,脸色越发难看,但却没有在看魏谌,而是望向了张问之,道:“不知宗主和二位长老深夜前来观日峰,有何贵干?”   张问之还未说话,一旁的大长老薛宁直便冷哼了一声,道:“魏婓,你倒是瞒得我们好苦啊!”   与此同时,豫国中定府郊外的山神庙中,闻景终于找到了昏迷的秦汀芷。   闻景不知秦汀芷身上究竟发生了何时,见她久久不醒,不禁心中大急,在叶灵书的帮助下,用尽丹药,才让她醒来片刻。   在秦汀芷清醒的这短短时间内,她直勾勾地看着闻景,死死地抓住闻景的手臂,用尽力气从嘴中挤出了几个字来:“师弟……还有师父……他……他们……你快……快去……”   秦汀芷再一次晕了过去。但她的语焉不详,和其中透露的不好的讯息,却叫闻景心中不由得生出惶恐来。   闻景手上有些颤抖,但却强自镇定,咬牙为贯日真君卜算了一卦。   按理来说,这一卦因为对方修为远远高于闻景的缘故,应当是算不出什么的,而闻景也不过只是求个心安罢了。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闻景一卦不但算了出来,而且卦象分外清晰。   ——大凶!   死! 第40章 真相   观日峰观真殿前, 择日宗大长老薛宁直,就如同他的名字一样, 宁折不弯, 最是看不过不正之事,因此不等择日宗宗主开口,便抢先一步, 向贯日真君冷哼了一声,道:“魏婓,你倒是瞒得我们好苦啊!”   薛宁直虽然身为大长老,但这只不过是因为他拜入师门的时间早于贯日真君罢了,要是论及修为, 那是远远及不上贯日真君的,因此, 匪镜真人在看到对贯日真君直呼其名, 就差指着鼻子骂的薛宁直后,冷笑一声,就想要骂回去,但贯日真君却开口道:“我瞒着你们什么了?”   贯日真君的声音过于虚弱, 是魏谌从未听过的。因此,这时的魏谌不由自主地探出头来, 目光穿过了长廊和殿宇, 望见了贯日真君。   只见贯日真君此时的面容,早已不复十年前的坚毅,那些曾经将他刻画得冷硬冷酷的线条, 被时间和衰老磨成模糊的皱纹。贯日真君盘膝而坐,没有起身,所以魏谌看不到贯日真君袍下枯焦如焦木的双腿,但贯日真君暴露在外的手,却昭示着贯日真君日暮西山的现状。   魏谌怔住了。   ——明明早已下定决心,要为了母亲复仇,但到了这个时候,他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对仇人生出了怜悯关怀和犹豫。   魏谌知道,这是因为他太过软弱的缘故。   他一直都是这样软弱,这样普通,这样平庸,这样……泯于众人。他太过感情用事,太过人云亦云,甚至在得知贯日真君是自己杀母仇人的时候,他还想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当作自己其实只是下山游历,继续懵懵懂懂地活着。   但是不行。   他身体的每一处、每一寸、每一根骨骼、每一块皮肉都在告诉他,他已经不容于人族……他已经没有办法再回去了,更没有办法再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了。   但就算这样,他还是在犹豫、踌躇、痛苦、不安。   他就是这样的一个普通的人啊,为什么要给他这样不普通的出身?为什么要给他这样不普通的经历?为什么……要让他面对这样的事?!   魏谌几乎要怨恨起来,但到最后,他心里只有一片空虚和漠然。   ——怎样都好,快点结束这一切吧。   听到贯日真君的话,薛宁直上前一步,出乎魏谌意料地伸出手来,捉住魏谌,摔在大殿之中,厉喝道:“他便是魏明月之子,对不对?!他便是魔族天澜国的少主,对不对?!你身为人族,竟然私藏魔族之子,你可知罪?!你可对得起你择日宗长老的身份?!你可忘了当年你是在择日宗先辈面前发下的誓言?!我早就该想到的,十年之前,那个潜入择日峰的魔族,就是来找他的!你怕他身份暴露,所以才叫他下山,一去十年——魏婓,你好大的胆子!好恶的心思!”   什么?!魔族?!   魏谌心慌至极,脱口而出:“什么魔族?我难道不是妖族吗?!”   什么是魔族?!   什么是魔族天澜国少主?!   难道他不是半妖、不是人类与狼妖之子吗?!   这样的发展突如其来,便是魏谌在心中想过千百遍,也没有意料到这样的走向。   ——明明那个人告诉过他,他是狼妖之子,他的母亲魏明月,当年正是因为爱上狼妖,这才被择日宗除名,不得不远走他乡,直到诞下他之后,才被追上来的贯日真君以清理门户的理由击杀……明明是这样的……明明是这样的!   他为了这一点,走访了无数的地方,想要否定这个说法,然而种种说法都证明,当年的贯日真君,正是为了击杀一只白色的狼妖,才离开择日宗、才路过云国、才捡到他的。   而他的原型,正是一只白色的巨狼!   ——他明明是狼妖之子,为何又会变成魔族的少主?   ——明明十年前是贯日真君不满他见到他火烧大殿那一幕,这才将他驱逐出择日宗,为何最后又变成是为了保护他才让他离开?!   这些到底是怎么回事?!   薛宁直冷笑一声,眼带憎恶地看了魏谌一眼,道:“若是半人半妖,你哪里能保持人形那么多年?魔族和妖族都分不清,愚不可及!”   薛宁直这话说得偏颇,因中部琨洲已经许多年都没有魔族现世了,魏谌不知道也是理所当然。然而那句“愚不可及”依然像是一盆冰水,向着魏谌当头浇下,让他从天灵盖一直凉到了脚底。   ——愚不可及……是啊,他不就是愚不可及吗?若非愚不可及,他怎么会在这个地方?若非愚不可及,他怎么会想不通自己离开择日宗的关窍,反而听信了别人的话?若非愚不可及,他怎么会……他怎么会……   他到底是谁?   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的母亲是怎么死的?   他的出身究竟是怎么回事?   “告诉我啊……”   谁在说真话?   “告诉我啊!!”   谁在说假话?!   “说啊!”   魏谌状若癫狂,发疯一般想要冲向贯日真君,但薛宁直又怎么会让魔族孽种脱离自己的掌控,因此他冷哼一身,灵气吐出,化为火绳,毫不留情地将魏谌困住,炽烈的火焰烧得魏谌皮肉滋滋作响,但令人骇然的是,那些被烧灼得焦黑的皮肉,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过来,甚至隐隐超过了烧伤的速度!   ——这样的恢复速度,显然不是人族能拥有的!也不是区区筑基期的半妖能有的!   只有魔族,而且是魔族中位于最顶层的血脉,才能有这样恐怖的能力!   薛宁直冷笑一声,道:“魏婓,你还有何话可说?!十年前,那魔族余孽来我择日宗纵火,火烧我择日宗!现在想来,他应当就是为了这天澜国少主而来!你当年违背择日宗门规,放走魏明月,有你师尊为你求情,如今,你私藏魏明月的孽种,后又将祸事引来择日宗,使得我择日宗竟被人火烧大殿——这条条件件,便是叫你立时死在这里,都绰绰有余!”   魏谌僵住了,不可置信地望向薛宁直,因那魏明月,正是魏谌母亲的名字!   ——是贯日真君放走了他的母亲?   为什么这一切的一切,都和他听到看到的不一样?   究竟是哪里不对?!   究竟是谁在骗他?!   究竟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若薛宁直说的是假的,那他为何要来骗魏谌这个阶下囚?   若薛宁直说的是真的,那他魏谌现今又是何种可笑模样?!   魏谌浑身颤抖,几乎喘不上气来,而贯日真君却是十分平静,不为自己所做的辩解半句,只道:“你若不满,那你便坐在这儿,我自去执法堂领罚就是。”   薛宁直噎住了,半响说不出话来。只因贯日真君如今坐在观真殿内的缘故,并不仅仅是因为第三个日轮令他的身体崩溃,叫他不良于行,更是因为一个关系到择日宗、甚至是择日宗万万里之内的生灵的天大秘密!   正是这个秘密,才叫十年前的择日宗宗主和长老们,明知大殿起火事有蹊跷,却还是将它轻轻放下;也正是因为这个秘密,才叫他们明明知道了魏谌身份乃是魔族天澜国少主,但也没有怒不可遏地对贯日真君执刑,而只是雷声大雨点小地前来喝问他。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贯日真君此刻镇压着的地火!   多年前,择日宗开派宗师见此处有地火沉眠,觉得火灵质的聚集有利弟子修行,因此在此处设下宗门,广收门徒。   随着时间的推移,地火一点点苏醒过来,然而那时,择日宗内修士大能众多,并不将这件事放在眼中,反而高兴有地方能用作弟子的试炼之处,是以根本没有制止地火的苏醒。   时到如今,不单单是择日宗,便是整个修真界,都难得见到出窍期以上的修士,因此用地火试炼弟子一事早已作废,而如何镇压地火、将地火重归沉眠,才是择日宗的当务之急,因为若地火真的爆发开来,纵使择日宗弟子能从中逃脱,但万万里内的所有生灵,却难逃一死!   这些生灵一死,天道便会将罪责归咎于择日宗的头上!到了那时,就算择日宗众人都得以逃脱地火又能如何?那些因生灵身死而附身于他们的业火和罪障,足以叫他们立时身死道消,魂魄投入地狱,永世不得再入轮回!   十年前的贯日真君因自觉时日无多,主动向宗主和长老提出以他毕生修为和残余寿命为代价,镇压地火,才换得宗门对火烧大殿一事的不闻不问。   如今,贯日真君已经走到了最后一步,只要贯日真君在观真殿内坐上最后三天,以后的择日宗便再也不用担心地火爆发一事,因此,薛宁直又怎么会叫贯日真君离开此处?   薛宁直自然知道其中关窍,因此被贯日真君一句话就堵得面色青白,说不出话来。   到了这时,一直冷眼旁观的宗主张问之便站出来做了和事佬,道:“薛长老是太过关心宗门了,这才说了些不好听的话,魏长老千万不要同他计较,大家其实都是为了这个宗门好,那又何必对彼此恶言相向?不过魏长老,我们择日宗在万万年前,就在抵御魔族入侵此界,虽然如今魔族已经销声匿迹多年,但私藏魔族少主一事还是太过重大。我们可以不追究这件事究竟是怎样发生的,但是魏长老,这魔族余孽是万万留不得的,只盼魏长老不要拦着我们才好。”   张问之连消带打,将气氛缓和几分,但最后他话锋一转,到底还是露出了他们前来的真正心思——既想要处死魏谌,却又怕贯日真君怒气上头,不管不顾地离开观真殿,从而使得镇压地火一事功败垂成。   从一开始,他们就没有相信过魏谌口中的话,他们之所以同魏谌来到此处,仅仅是因为忌惮着贯日真君的存在罢了。   魏谌直到现在,才终于明白。   于是也越发觉得自己可笑可悲可叹可憎。   贯日真君疲惫叹息,不看魏谌,只是垂眼,道:“他是我妹妹的儿子。”   薛宁直再次忍不住想要发怒,喝道:“难道到了现在,你还要保下这个孽种?!”   话未落音,一个响亮的巴掌声响起,却是贯日真君隔空在薛宁直脸上抽了个耳光,真火残留,烧得薛宁直半张脸都血肉模糊。   薛宁直没想贯日真君说动手就动手,气得浑身发抖,而在大殿深处,贯日真君冷酷道:“你以为我坐在这里,行将就木,就奈何不得你?若再让我口中听到你说那两个字,我便抽掉你的脑袋!你资质平庸,修了这么多年才堪堪灵寂期,不必我大徒儿半分,不如我干脆在这里宰了你,好叫你这尸位素餐的长老给我徒儿让出位置来,你看如何?”   虽然谁都知道贯日真君只是说说就罢,但这话也是真的难听至极,叫薛宁直气得几乎厥倒。   一直没有开口的三长老静霄道人,这时看贯日真君说得难听,终于忍不住开口,但却并不是劝说贯日真君,而是向着薛宁直道:“薛师兄,你又何必如此?都到了这个时候了,你们就不能念及一下同门情谊,让魏师兄安安稳稳地过了……过了这最后几天么?”   说到这里,静霄道人已经是泪盈于睫。虽然平日里她跟贯日真君也多有吵闹矛盾,但当魏婓这位同门师兄的生命走到尽头时,纵使她心中对他其实有千般恼怒万般生气,却也再发不出来了。   贯日真君看了静霄道人一眼,嘴唇嗫嚅一下,到底未发一言,静霄道人也偏过头去,不再看他。   薛宁直气得快要发疯,没想到他如今被贯日真君抽了个耳光、又被劈头盖脸地训了这么多难听的话后,他同拜一师的师妹,竟还为了那个抽他耳光的人说话。   薛宁直双眼通红,还要再多喝骂,张问之却开口打断了这无意义的争执,道:“到此为止吧!既然魏长老你执意要保住魏明月之子,那你可想好要如何处置他?”   贯日真君沉默不语,心中情感与理智交战,一时竟想不出万全之法。   而三个呼吸后,贯日真君也不必再想什么万全之法了,因为在这个时候,变故已起!   只听观日峰地底一声狂笑声后,观日峰便地动山摇,一道道恐怖的深渊在大地上裂开,而后,如阳炎真火一样狂烈暴躁的灵质随着地火,从深渊里涌出。   众人变色狂变。   “什么?!”   “地火竟然醒了?!”   “究竟是怎么回事?!”   贯日真君地火反噬,猛地吐出血来,向旁边歪倒下去,气息奄奄。匪镜真人反应极快,连忙往贯日真君灌入灵药,然而那些灵药最后又随着血被贯日真君一同吐了出来。   “喝下去!”匪镜真人急得大喝道,“喝下去啊!”   但张问之却冲上前来,从匪镜真人手中抓过贯日真君,面容扭曲道:“为何地火会醒来?你明明在镇压地火,为何会有这等变故?!为何?!!”   “放手!”匪镜真人厉声道,“你想要害死他吗?!”   张问之此时再不复平日里的仙风道骨,用比匪镜真人更大的声音吼了回去:“如果他现在不说个明白,不仅仅他要死,我们择日宗上下弟子和万万里的生灵,都要陪他一起死!!”   匪镜真人喝道:“但你这样他难道就能说明白了吗?!”   薛宁直也是急道:“可地火本就是由他镇压,如今出了变故,难道他不该解释吗?”   匪镜真人道:“但也不是在这个时候!”   静霄道人道:“都闭嘴!你们怎么这个时候还在吵?快想想办法!”   “如今地火四涌,我们还能想什么办法?!”   “只有魏婓这老儿才知道办法,但匪镜却偏偏不叫他说话,也不知道是什么居心!”   “不管是什么居心,也好过你们这群道貌岸然的老鬼!!”   “够了,够了!够了!!”   也正是在此时,一个胡须与头发纠结在一起,面容落拓肩扛大剑的大汉从山下猛地跳出,大笑着冲向贯日真君:“魏婓老儿!你当年屠我同胞,今日,便是你还债的时候了!!”   魏谌认出,这赫然就是那个蛊惑他,告诉他,他魏谌乃是狼妖与人类之子的人!   魏谌手脚冰凉,终于明白所有的一切都是个圈套。   他想要冲到贯日真君的身旁跟他痛悔,又想要冲到大汉的面前同他拼命,但薛宁直的火绳牢牢捆缚着他,让他即便是目眦欲裂,也只能躺在地上,动弹不得。   张问之率先反应过来,心知无论如何,贯日真君此时必不能死,因此挥手间毫不留恋地放出体内日轮中的所有真火,向着那大汉扑去。   然而那大汉早对择日宗的真火有所准备,身上法宝光泽连闪,张问之放出的真火便被生生拉开了一条道路,叫那大汉毫无遮挡地通过。   张问之骇然道:“避火珠?!你是何人?!”   避火珠乃世间罕有异宝,这大汉什么来头,竟能有这样的东西?!   眼见张问之败下,薛宁直心中慌乱,因他也正是精修真火之人!若那大汉身上当真如张问之所说的那样,有着避火珠,那么这时他即便出手,恐怕也是跟张问之一样,无功而返罢了!   薛宁直仍在踌躇,静霄道人却是当机立断,拔下发鬓银钗,而后指尖一拂,银钗便化作两柄长剑。她飞身迎上,双剑舞成了一片冷光,其光灼灼,照亮了这片山峰——只论剑法上的造诣,静霄道人竟是半点不输天剑宫的弟子!   然而择日宗的出众之处到底不在外物,不在剑法,而在真火上,因此本就能与众长老战得势均力敌的大汉,在带了避火珠之后,更是有如神助,没几下就架开了静霄道人的剑,一掌将静霄道人击飞。   张问之和薛宁直硬着头皮迎上,却也不敌大汉,两个回合就被大汉架开,恰逢这时,择日宗的众多弟子也终于在地动和打斗声中惊醒过来,从住处奔逃出来,想要避开喷涌而出的地火,天上飞剑疾闪,如无头苍蝇般乱撞。   一片混乱之中,魏谌听到一个森冷的声音道:“你们在做什么?!”   然后,黑色火焰燃起。 第41章 选择   当陆修泽赶到观日峰时, 观真殿已经在强烈的地动中坍塌了大半,深深的地缝从地面向山峰攀爬, 其中恶火灼灼, 有熔岩喷涌出来,带着刺鼻的气味,但比这些熔岩更为恐怖的, 却是原本潜伏于更深处、此时随着熔岩一同涌出的地火!   世上有三种火最为可怖,一是阳炎,二是业火,三是地火。   如今,暴动的正是世上三种最可怕的火焰之一!   然而, 陆修泽却并未将这恐怖地火放在眼中,也并未向那些惨叫哀嚎的同门投去半点目光——他只是直勾勾地望着观真殿前的那片混乱, 眼中恐怖的黑色如同地上不知不觉中弥散出的黑火, 悄无声息地扩散开去。   “你们在做什么?!”   此时,正是张问之薛宁直旧力未尽新力未生之时,也恰好是大汉狂笑着冲向贯日真君的时候。   若说贯日真君身旁匪镜真人的神色,是平静中带着森冷, 那么陆修泽的神色则可以说是恐怖了。他站在虚空之中,明明不过是个金丹期的修士, 却有着比张问之薛宁直身上更为恐怖的气息!他默不作声, 眼中漆黑一片,一缕几不可见的金色火焰在瞳孔最深处闪烁。陆修泽伸手向大汉一指,恐怖的氛围在这一刻达到顶峰!   风起!   大汉心中一个咯噔, 当机立断弃下贯日真君,手中大剑以与它外形截然不同的灵巧,如雷般迅疾一转,临空劈向陆修泽,带出一道山渊般厚重剑芒!那剑芒路径之处,万物齐喑,像是连时间都停滞下来!   呼啦!   不知到底是因谁而起的风刮了起来,声音凄厉。   观真殿深处的匪镜真人,便是与这二人离得远,却也被这样的疾风逼得眯了眯眼,可下一瞬,匪镜真人就明白,并非是风起而有凄声,而是陆修泽黑焰长龙飞向剑芒时带出的烈风与恶声!   原来,早在陆修泽登上观日峰时,他便将自己的黑火撒了下去,攀附上了地上流动着的地火。   地火之所以恐怖,是因为它能吞噬世上百分之九十的灵气与灵质。   但黑火偏偏就是地火无法吞噬的那百分之十。   不仅于此,那黑火甚至毫不掩饰自己的贪婪之心,便是面对世间三大恐怖火焰之一,也毫不退缩,扑了上去,竭尽全力地掠取着地火内蕴的灵力!   地火多年沉眠多年沉淀,其中内蕴的灵力何其恐怖?便是择日宗那些曾经的先辈大能都没有打过地火灵力的主意。   然而这黑火却毫不收敛自己的贪恶之心——它的主人也没有。   更为离奇的是,面对这古怪黑火的掠夺,地火竟没有丝毫还手之力,轻易就被黑火攫取了自己的灵力,最后只能化作一捧黑灰,落入熔岩之中。   连地火都在黑火面前这般不堪,地上翻腾的熔岩更是不值一提,是以早在黑火蔓延开去的那一瞬间,便黯淡下去,凝固干涸,如同黑泥。因此,陆修泽不过到达了观日峰上一瞬,他脚下的地火与熔岩就已经纷纷黯淡下去,唯有黑色火焰如同地狱恶鬼,在陆修泽脚下张狂狰狞地蔓延开来,然后随着陆修泽的一指,蓦然腾飞化龙,向大汉扑去,即使半路就被剑芒劈去大半,剩余的那一小半也依然如附骨之疽,攀附在大汉身上,如同吞噬地火般吞噬着大汉。   大汉心中骇然!   这黑火来得古怪至极,又恶心至极,不但大汉身上的避火珠防不了它,就连地火也它面前败下阵来。如今这黑火攀附上了他的身,他又怎么敢拿命赌这黑火的威力?   大汉当机立断,大吼一声,化作一头白色巨狼——原来这大汉,竟是妖族!若非如此,大汉也不会轻易便取得了魏谌的信任!   然而大汉却并不像他表现得那样粗狂和值得信任,相反,他心思敏锐,处事谨慎,就连为自己同胞复仇,也要先找到择日宗的克星避火珠再说。而后,大汉还不罢休,不但挑拨魏谌登上择日宗引走宗主和长老们的视线,自己更是潜入地火封印之处,引发地火狂涌,这才在贯日真君被地火反噬得最为虚弱的时候,前来复仇。   谁知他已计划得如此周全了,最后还是被半路杀出的陆修泽打破,甚至用那古怪的黑色火焰,逼他不得不化作原型,同陆修泽拼命——如果不想像地上那些化作黑灰的地火一样被吸干,那就要赶紧杀了陆修泽!   然而更令人没有想到的是,在看到这头白色巨狼后,本最不该走神的陆修泽却是蓦然心中一颤,眼底金色火焰如线拉伸,隐约化作蛇类瞳孔,脸上神色更是凝滞起来,就连黑火都不知不觉地从大汉身上散落了大半。   白狼心念急转,眼看黑焰脱落,自己似是又能活命了,便立即歇了拼命的心思。再瞧陆修泽神色怔忪,竟是在关键时刻走了神,于是它怎会放过这大好时机,大嘴一张,灵气便喷吐成雾,而后化作狂风,卷挟着它向南方一路狂奔,眨眼间就消失在众人面前。   这场变故来得快,去得也快。   陆修泽隐瞒了这么多年的黑色火焰,也在这场变故中彻底暴露在了择日宗众人面前。但这个时候的择日宗里,无论是宗主长老,还是普通弟子,都已经再没有时间注意到这个问题了。   “快!!”   张问之不顾自己被白狼打得血气翻涌痛入骨髓的身体,连滚带爬地冲到贯日真君面前,嘶声道:“快让地火停下!!”   是的,就算那白狼走了,地火却依然没停,就算陆修泽的黑火毫不停歇地将它吞噬殆尽,但更多的地火却源源不断地涌出,像是要将整个中部琨洲都吞噬下去!   陆修泽的黑火虽然奇特,但他又能放出多少?又能吞噬多少?   于是整个择日宗的命运、甚至万万里之内所有生灵的命运,依然把握在贯日真君的手中。   但面对这些地火,陆修泽的心中没有丝毫波动,只是向着白狼离去的方向投去一眼,便收回目光,若无旁人地落在贯日真君身旁。   到了这个时候,陆修泽不再在任何人面前做任何掩饰,不但不客气地伸手拂推张问之,甚至毫不掩饰自己擅闯密室偷走衍日珠的事,将手中的衍日珠明目张胆地放入贯日真君手中。   张问之目眦欲裂,气得嘴都哆嗦了起来,但陆修泽那黑色的火焰依然铺在地上,嘶嘶作响。张问之自认不是白狼的对手,而白狼则不是这黑火的对手,更何况陆修泽刚刚用黑火吸食了地火中的大量灵力,修为暴涨,早已不知不觉中到达了灵寂期,更张问之的修为平起平坐,再加上张问之现在有求于贯日真君,因此竟是半点不敢吭声。   但贯日真君却眉头一皱,喝道:“你这是做什么?!你……咳咳……你竟然擅闯密室……咳咳咳……还……还将衍日珠带出禁地?!”   陆修泽早就料到贯日真君会是这个反应,而此刻时间紧迫,于是陆修泽半点不动气,言简意赅道:“你拿着衍日珠,我带你走!”   陆修泽伸手,但贯日真君反手扣住。   陆修泽皱眉道:“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有什么顽固脾气?衍日珠可以吸收体内阳炎,只要有了它,你就不会死了!如果你觉得现在时间不够使用衍日珠,那么我带走你就是了!”   张问之厉声道:“你不能走!”   陆修泽全当没有听见。   但贯日真君的话,陆修泽却不能当作没有听到。   贯日真君道:“我不能走!”   陆修泽不解道:“为什么?”   陆修泽想不明白。   陆修泽是真的想不明白:十年前,贯日真君不正是因为自觉时日无多,这才用镇压地火一事,换来择日宗高层在火烧大殿之事上闭嘴吗?如今他带来了衍日珠,有了解决阳炎的办法,贯日真君也不必再死,那为何贯日真君此刻还是不走?   贯日真君还有什么继续留在这里的理由?!   贯日真君像是叹息像是喝骂:“若我走了,择日宗怎么办?这万万里的生灵又怎么办?!”   陆修泽早就从匪镜真人口中得知观日峰下的地火,但他从未将这件事放在心中,因此他毫不迟疑道:“若是能活,自然是他们的造化,若是要死,也是他们的命数。”   贯日真君心中早有预料,但听到陆修泽此时的回答,依然痛彻心扉,生出一种莫大的无力和悲哀来。   “孽徒……孽徒!”贯日真君心中百感交集,脸色潮红,嘴唇颤抖,一时间竟说不出别的话来。   陆修泽道:“你若是想要骂我,等到离开此地,恢复了身体之后,你想要如何骂我,我接着就是。”   贯日真君此刻竟不知是感动陆修泽的孝心好,还是悲痛他的无情好。   陆修泽是贯日真君收下的第一个弟子,也是他贯注了最多心力的人。他一直想要将陆修泽变成一个好人,就算没办法当好人,当一个普通人也是好的……但是他做不到……他耗费了这么多年,还是没能将陆修泽变成一个人,还是没能将人的心放进他的胸膛……   ——太迟了。   贯日真君心中蓦然生出明悟来。   ——尽管他已经以最快的速度去找陆修泽了,但他找到陆修泽的时间,还是太迟了!   贯日真君心中悲痛,再想到一旁的魏谌,越发觉得对不住妹妹的嘱托。   “我……不会走的!”贯日真君喘息了一声,枯瘦的手紧紧抓住陆修泽,用严厉的目光看着陆修泽,“无论是作为择日宗的长老,还是作为贯日真君,甚至仅仅是作为一个人,我都万万不会在这个时候离开择日宗——你明白吗?!”   陆修泽也忍不住变了脸色,道:“我不明白!我是不明白,但那又如何?!你不是早就知道我不明白了吗?!”   贯日真君厉声道:“那我便教你——人生在世,有所为有所不为!若为一人荣辱,弃万人生死于不顾,那就不配为人!若择日宗周遭万万人都死了,我却活着,那我就是畜生!若我今日为了个人生死而跟你走出观日峰,那我便是畜生不如!”   陆修泽肩膀颤抖起来,一股莫大的愤怒让他几乎忍耐不住,想要将周围一切都摧毁。但他忍住了,一字一顿道:“你是一定要留在这里,一定要死在这里?”   贯日真君这样的身体,还要强留下来镇压地火,不管他能不能成功,最后都只会有一个结果,那就是死。   贯日真君道:“没错!”   陆修泽认真地看着贯日真君,道:“你要丢下我,一个人去死?”   贯日真君心中一颤,咬牙道:“没错!”   陆修泽心中一空,那愤怒便随着心中的空洞流了出去,却将地上的黑色火焰浇灌得越发炽烈。   陆修泽沉默了一瞬间,再度开口时,声音有些奇特,像是在颤抖,又像是在哽咽,但细细听去,却又像是什么都没有。   陆修泽道:“你要为了那些人——那些你甚至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抛弃我?”   贯日真君心中有痛,知道若他这时一死,怕是有些事情再也无法挽回,但有些事却是他必须要做的,而他也必然不会选择弃万万人的死活不顾、独自苟活,于是他咬牙道:“没错!”   陆修泽声音似是又虚弱了几分,道:“他们——比我还重要吗?”重要到一次次逼迫他离开,就为了让他不再阻拦他去死?   贯日真君道:“是!”   陆修泽闭上了眼。   陆修泽又听到了风的声音。在他的母亲死了的这么多年后,他又听到了那个声音。   那声音化作风,穿过了他的心脏,化作沙,掩埋了他的身躯。然后,那些曾经在他心中留存着的情绪——无论是细腻的、温柔的、憎恨的、不满的,甚至是一些细微得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情绪,都在这样的风、这样的沙下,统统掩埋,最后只余一片干涸的戈壁,空旷,冰冷,死寂。   什么都没有。   一如他来到择日宗的时候。   陆修泽睁开了眼,仔细地看着贯日真君,如同人生中最后一次看他。然后,陆修泽又闭上了眼。   他觉得他已经再没必要睁开眼了。   贯日真君此刻不再看陆修泽,也没有拿起衍日珠,反而开始吸收灵气,填充构建自己的第三个日轮。   随着第三个日轮的构建,贯日真君体内另两个日轮也慢慢显出形体来。此时此刻,三日同现,贯日真君被衬得越发威严不可直视,叫一旁的张问之、薛宁直以及静霄道人,被这无形的威严逼得步步后退,步步远离,只有陆修泽和提着魏谌的匪镜真人还站在原处。   薛宁直看着这一奇景,声音干涩道:“魏婓在做什么?”   张问之道:“晋入出窍期,镇压地火。”   但在贯日真君将地火镇压下去的那一刻,就是他身死的那一刻——这是连魏谌都已经明白的事。   张问之三人怀着希望,又怀着绝望,迫切地看着贯日真君,看着他一步步走向死地。而匪镜真人却在这时默不作声地站在了陆修泽的身旁,道:“你这时该明白了吧?”   陆修泽没有应答,匪镜真人却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世事不会总是随你所愿,因为世界上最难改变的,就是人心。魏婓花了那么多年,都没能将你改变,你又如何才能改变他?”   陆修泽涩声道:“我没想改变他,我只想要他活着。”   只要他活着就可以了……只是这样都不行吗?   匪镜真人淡淡道:“但他不想。”   贯日真君会死,不是因为他不得不死,是因为他选择了死。没有人逼迫他,没有人隐瞒他,没有人引导他——这一切,都是贯日真君的选择。无论是选择死,还是选择抛弃陆修泽。   陆修泽明白,因为就算他不明白,匪镜道人也已经冷酷地将真相撕开,摊开一切,让他将这些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但他宁愿自己不明白,宁愿自己没有看到。   而这时,贯日真君那处异变又起。   因贯日真君身体每况愈下,早已是日暮西山之势,所以,即便贯日真君此刻已经倾尽全力,但却依然无法在他身体彻底崩溃之前凝成第三个日轮。   若尽快不凝成第三个日轮、晋入出窍期,则贯日真君无法将暴动的地火镇压下去,那么生灵涂炭近在眼前;而若贯日真君想要凝成第三个日轮,他便需要辅以衍日珠,徐徐图之,快则三年五载,慢则十七八年,才能顺利凝成第三个日轮。   可现在缺少的,恰恰就是时间。   于是事情就此进入死局。   张问之三人也看得清楚,于是他们的眼中希望消散,再度染上绝望。   陆修泽眼睁睁地看着贯日真君的身体一寸寸崩溃,回天乏术,却依然努力想要晋入出窍期,想要镇压地火。   这时,陆修泽甚至觉得,贯日真君不如早早死了的好。   陆修泽宁可贯日真君真的就这样抛下他,也不想看到他这样痛苦地活着。   为什么要为了那些毫不相干的人这样为难自己?   陆修泽不明白——他无论如何都不明白!   陆修泽再也看不下去,身上黑火沸腾,毫不畏惧贯日真君周身的灼灼阳炎,大步上前,颤声道:“你做不到的。”   陆修泽厉喝道:“你为什么还不死!你既然做不到!为什么还不肯去死?!”   为什么还不死?明明知道自己做不到了,为什么还要这么痛苦地苟活?!   陆修泽应该是痛苦的,但他又是不痛苦的,因为那些痛苦已经从他心中的空洞流逝了出去,让他身下的黑焰越发沸腾,蔓延得更广,其滔滔之势在连续暴涨了几次后,竟是已经丝毫不逊于地火。   贯日真君睁开眼,看着陆修泽身后不知不觉中漫开的滔天黑焰,蓦然醒悟,道:“你……你可以做到……”   贯日真君抓住了陆修泽,道:“你可以镇压地火……你可以救他们!”   贯日真君此刻已经被阳炎烧灼得只剩一半的身子,另一半已经融成了恐怖的血水。但他依然没有咽气,依然固执地盯着陆修泽,道:“你一定要镇压地火!”   ——这是只有陆修泽才能做到的事、只有陆修泽才能救下的人。   陆修泽伸出手来,按在了贯日真君心脏的位置。   陆修泽道:“如果你去死,我就答应你。”   贯日真君默然了一瞬:“好。”   陆修泽道:“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贯日真君道:“我知道。”   陆修泽掌下黑焰喷涌,将贯日真君彻底化成灰烬。   到了最后的最后,陆修泽也没有听到自己想听到的那声对不起。   而他也已经不需要了。   因为他已经不痛了。   陆修泽跪了下来,用手捂住自己的脸,肩膀颤抖。   他应该是哭的,但是他并没有哭。   他应该是痛的,但是他也没有痛。   只有空洞——无尽的空洞,吞噬了他心中的一切情绪,一切的爱,与恨。   黑色的火焰更大了。   它变得越发狂烈、张狂,甚至是疯狂。   它烧灼着、翻涌着,向着四周和地下延伸攀爬,像是一只永不会满足的恶鬼!它吞下了沿路的灵植灵兽、吞下了熔岩地火,吞下了它路径的一切灵力、一切生命!   ——但是不够。   不够!不够!   怎样都不够!   就算将地火吞尽,就算将生命吞尽,就算将这个世界都吞食下去,也还是无法满足,无法停下,无法止步。   不知不觉中,恐怖如魔神再现的气势降临在观日峰上,原本因地火的消失而开始欢呼雀跃的众人,再一次沉寂下来,瑟瑟发抖,被莫名的恐惧支配。   陆修泽拿下手,在一片黑色的火焰地狱中站起身来。   他的发冠不知什么时候落下了,没了束缚的长发四散,在热浪中被风鼓荡得如灵蛇飞扬。他回头,平日里总是以温柔捆缚的神色飞扬起来,向众人露出一个带着天生的风流和冷酷的笑。   “贯日真君已经死了,为什么你们还活着?”   陆修泽声音温柔,如情人耳语。   “我送你们去地狱陪他吧。” 第42章 答案(上)   闻景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快过。   他踩在叶灵书的飞剑上, 挡在叶灵书的面前,高空中酷烈的风像鞭子一样抽打在他的身上, 想要撕裂他的皮肉, 明白地告诉他这里不是他该进入的领域,试图将他逼退,但他巍然不动, 甚至还不断地催促叶灵书加快速度。   叶灵书气急败坏地传音道:“你还想要怎么快?再快的话我们两个都要完蛋,你知不知道?”   闻景知道。闻景当然知道!   但秦汀芷的语焉不详,和他卜算的卦象,还有那个蓦然回想起来的充满了火焰地狱的梦境,都让他想要更快一些, 再快一些——要快过悲剧和绝望,快到他不会在多年后回顾往事时, 只能叹息一句“我到得太迟了”。   而另一头, 随着陆修泽从黑色的火焰地狱中站起,他的发冠脱落,长发飞扬。当回头他笑起来的时候,就像是最后一层捆缚在凶兽身上的枷锁也脱落了下去, 便是他长得再好看,也只余无尽的恐怖!   此时此刻, 陆修泽的力量已经暴涨到了一个极其恐怖的地步。因为陆修泽与生俱来的黑火, 不仅仅能吞噬地火,将地火中的充沛灵气用以充实己身,更是能够反哺陆修泽。尽管这样反哺而来的灵力, 只有黑火吞噬的十之一二,但也足够让陆修泽的修为一涨再涨,从最初的金丹,登入灵寂,之后又一举突破关隘,从灵寂迈入元婴!   ——仅仅是一夜的时间……不,甚至连一夜都不到,陆修泽就连破两境,已经成为了修真界中屈指可数的元婴真人,成为了一位谁人见到都要恭恭敬敬叫一句“真君”的人物!   但在这样的时候,这样的地点,任是谁人瞧见陆修泽的模样,都定不会尊他一声真君,只因他这疯狂地模样,与入魔之人又有什么区别?!   张问之三人心中大骇,虽不知陆修泽为何竟会在这个要命的时候,以元婴真君的身份入了魔,但他们却明白自己定然不会是陆修泽的对手!因此,他们半点也不耽搁,掉头就跑。   张问之三人一动,陆修泽也动了。   可出乎意料的是,陆修泽攻向的方向,却并不是张问之三人逃离的方向,而是匪镜真人——准确地来说,应该是匪镜真人手中拎着的魏谌!   匪镜真人吓了一跳,万没想到陆修泽会蓦然发疯。但面对这样的陆修泽,匪镜真人依然在关键时刻及时躲了开去,脸色微变,喝道:“你这是做什么?!”   陆修泽感到自己一举一动都充满了力量——事实上,他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感到自己拥有决定万万人生死的力量。   陆修泽知道,这是修行中急功近利,出了岔子的体现。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是白得的,他连破两境,还能拥有如此力量,想来岔子不小。他此时能动用多大的力量,之后就会遭到多重的反噬……但这又如何?   陆修泽心念一动,黑火如潮水向匪镜真人涌去,同时五指成爪,向着魏谌击去。他感到心中有什么源源不断地涌了出来,但又源源不断地从空洞中流逝出去,最后只有一片死寂和虚无在他心中飘浮,没有悲伤,没有痛苦,没有不甘,没有憎恨……这样的感觉,叫陆修泽竟从中感受到了轻微的愉悦。   于是陆修泽笑了起来,轻快又漫不经心,道:“做什么?当然是杀了他,让他去陪贯日真君。贯日真君既然为他做了那么多,那他定然是喜欢看中三师弟的,既然如此,三师弟便去陪师父,可好?”   陆修泽说着,一边像是想到了什么,笑得越发开心,那样的脸在这样狂烈的火焰中,比火焰都更为灼眼,但匪镜真人却看到了陆修泽深藏在笑容下的疯魔。   “你疯了吗?!”匪镜真人纵使已经十分小心了,但还是有几次没能从陆修泽手下护住魏谌。匪镜真人脸色难看,喝道,“你师父费尽心思要保护的人,你却想要杀了?你是想要让你师父死都不得安宁吗?你到底是爱他还是恨他?!”   “我答应过贯日真君,要镇压地火。”陆修泽脸上奇异的笑容一点点拉大,化作癫狂,“但我从来没答应过他要保护这里的人——既然他那么看重这些人,我就让这些人都下去陪他,一时杀不完,那我就多杀一会儿,一天杀不完,我就杀一月,若一月还是不行,那就杀一年……总有一天,我会让那些贯日真君看重的人,一个个下去陪他,你瞧,这多好啊!”像是见到了那美妙的场景,陆修泽脸上的笑越发大了。   “你!”匪镜真人被陆修泽一梗,气得险些没喘上气来,“你这个疯子!”   陆修泽大笑道:“没错!我就是疯子!!那又如何?!你看不惯我吗?你想要阻止我吗?”陆修泽声音逐渐上扬,最后化作狂笑,“你想要救他们吗?你想要杀了我吗?!那就来吧!”   “杀了我!或者让贯日真君来告诉我!”   “让他从地底爬起来,让他来告诉我要如何做一个人!”   “我从来都不是人!为何我要有人心?为何我要有人性?为何我要有同情?为何我要有悲悯?为何我要有公正?为何我要有正义?”   “若我真的能做一个人、真的能有人心、真的能有人性,那他为何又要抛下我?!为何要离开我?!”   “你告诉我,为什么?!”   陆修泽狂笑着,声音却凄厉如悲号,但只是三个呼吸的时间,陆修泽的声音便蓦然一敛,后又温柔一笑,道:“我想要你们死。”   陆修泽一顿,又如凶兽般咆哮道:“都去死!”   黑色火焰越发张狂起来,匪镜真人虽然有所隐藏,修为并不像他表现得那样不堪,但在元婴期的陆修泽面前,依然不能够敌,没有避让几下,就被陆修泽夺走了魏谌。   陆修泽身上黑火熊熊,如地狱恶鬼,临风而立,长发飞扬时,如灭世魔头!   他手中用劲,就想要当场掐死魏谌,匪镜真人心惊肉跳,在最后一刻厉声喝道:“你还记得那个养育你四年的白狼吗?!”   陆修泽手中一顿,蓦然望去,眼中煞气满溢。   匪镜真人毫不退缩,喝道:“你既然视她为母亲,那你若在这里杀了魏谌,你又如何对得住你的母亲?!”匪镜真人唯恐陆修泽不信,声嘶力竭,喝道,“魏谌的母亲,就是那个白狼!你忘了吗?在你最初的那四年,你视如母亲的白狼,你忘了她了吗?!”   陆修泽浑身一震,脸上笑容尽失。   匪镜真人步步逼近,厉声道:“那白狼非是天生狼形,而是被人逼迫,不得不化作狼形脱逃!她的真名乃是魏明月,是你师父的妹妹,更是你三师弟魏谌的母亲!当年魏明月带着魏谌从魔界逃脱,来到人间后被狼妖抢去幼儿。她本来想要去寻找魏谌,但是因为遇上了你,放心不下你,所以才滞留楚国,养育你四年。后她不幸身死,却也没有进入轮回投胎,而是放心不下你,这才以孤魂之体潜行万里,来到择日宗托梦于你师父,求你师父去楚国找到你、照顾你、养育你、救你!因为你,魏明月不但以狼身身死、将自己的幼儿置入险境,甚至魂飞魄散,永世不入轮回!这世上谁都能恨魏谌,谁都能杀魏谌,但独独你不能!你若杀了他,杀了魏明月的独子、最后的血脉,你怎么对得起魏明月?!怎么对得起贯日真君?!”   此话一出,便如石破天惊!   陆修泽五指一松,魏谌便跌落在地。   魏谌今夜听到了太多,也看到了太多,以至于他无论听到了什么,都已经不会再意外了——是的,魏谌原本是这样想的。但在听到匪镜真人的话后,魏谌却依然忍不住惊骇,以至于跌落在地后的第一反应,是抬头去瞧陆修泽。   陆修泽的面容模糊在了黑色的火焰中,魏谌看不清楚。   但魏谌能看到陆修泽颤抖的手,和他颤抖的肩膀——他是在哭吗?哭他所有的痛恨爱悔都不得不和他魏谌扯上关系?   然而陆修泽没有哭。   他在笑。   陆修泽笑了起来,由轻笑到大笑,由大笑到狂笑。   “我恨你们……”   他最看重的人,最看重的不是他。   “我不会原谅你们……”   他最爱的人,最爱的不是他。   “我……呵呵……”   他认为与他最亲密的人,最亲密的不是他。   “哈哈哈哈……”   ——不是他……不是他,永远都不是他。   “可笑……”   陆修泽捂脸笑着,一边摇头,一边踉跄着后退。   “可笑至极……可笑至极!!”   陆修泽大笑着,又像是在大哭着,状如疯魔。匪镜真人不敢耽搁,将魏谌从陆修泽脚下抢来,掉头就走,陆修泽像是没有看到,没有察觉,只是不断摇头,不断后退,直到这坍塌的观日峰上已经再无他人,直到他退到了悬崖上最后一步,退无可退之时,他终于停下了。   “不……还有一个人。”   还有一个人……还有一个答案,他还没有听到。   ·   闻景来得太晚了。   闻景已经十分努力地赶往择日宗了,但他还是来得太晚了。   当闻景来到择日宗时,山峰崩塌,大地撕裂,刺鼻气息蔓延,触目所及之处,遍地焦土,枯木残枝,殿宇化作废墟。   看到自己的宗门变成这般模样,竟是比当初的丹玄宗还要残破,闻景心中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他奔向最近的一位同门,将他扶起,还没说话,衣袖就被那位同门攥紧。   “小景……”那位同门师兄又是害怕,又是哽咽,道,“大师兄……他……”   闻景心中一跳:“大师兄?大师兄怎么了?”   同门师兄颤声道:“大师兄他杀了贯日真君,将整个择日宗都烧了!”   闻景脑中嗡地一响,眼前一黑,一头栽下。   一旁的叶灵书一惊,连忙伸手扶住。闻景全然没有察觉身旁的叶灵书,甚至没有感受到叶灵书扶住他肩膀的手。他回过神来,死死地盯着这位师兄,眼睛发红,面色发白,厉声道:“你怎么能这样污蔑大师兄?!大师兄怎么会——”   怎么会杀害贯日真君?!怎么会烧了整个择日宗?!!   “我没有污蔑大师兄!”那位同门师兄面红脖子粗地争论,声音还带着余悸,道,“我亲眼看到的——我从观日峰上飞过,亲眼看到大师兄……不,我亲眼看到陆修泽把贯日真君烧成了黑灰,就用他那恐怖的黑色的火!不信你看——”   同门师兄向着观日峰一指,闻景望了过去,这才瞧见那盘踞了整座观日峰的黑色火焰。   那黑色火焰张狂地烧着,黑色的火舌与黑夜融为一体,又隐隐脱离,竟像是想要将整个黑夜都一口吞下的恶鬼!   闻景认出了这样的黑色火焰,因这火正是陆修泽潜入丹玄宗时,杀害玄清道人的黑色火焰!而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有一天这样的火焰会在他视为家的择日宗内烧起!   闻景心中如同遭受重击,痛不可言,但他依然怀有希望,不住摇头,提高了音调,大声道:“我不信!”   闻景不信!他怎么能够相信?   这十年来,闻景看得清清楚楚。大师兄只会在贯日真君面前露出任性来,而贯日真君分明也十分关爱大师兄。两人相处像是师徒,更像是父子,大师兄怎么会杀了贯日真君?   再者说,他也明明早就跟大师兄约定好的,明明大师兄已经答应过他不再胡乱杀人,明明大师兄的本性也不是滥杀的人,那大师兄又有什么理由会做下这样的事?   闻景不信。   闻景无论如何都无法相信!   “我去见大师兄!”   那黑火既然还烧着,那么大师兄必然也没有远去。于是闻景不管不顾,闷头就要向那大火冲去。   叶灵书吓了一跳,手下用力,抓紧了闻景,厉声道:“你做什么?!你这是想去找死吗?!万一陆——”   “没有万一!”闻景用叶灵书从未听过的严厉呵斥了他,红着眼睛,一字一顿道,“没·有·万·一!”   闻景甩开叶灵书的手,哑声道:“我去见大师兄,你……不要跟来。”   叶灵书几乎要被闻景气死,见他这样一意孤行,于是也赌气放手,任闻景独自上了观日峰。   观日峰上,曾经的青石长道消失不见,郁郁葱葱的树木变成焦土,甚至那原本秀美的山峰,都变成了崎岖险峻的险崖。而在这样的险恶山崖上,黑色火焰无处不在,将一切生命存在过的痕迹,都吞噬殆尽,只余一片刺鼻腥臭的气息,和令人窒息的死寂。   当闻景远远地望着的时候,这火焰只有一片纯粹的黑色,但在他靠近后,却又望到了火焰中跳动的红色……还有火焰中的那个人。   闻景站在悬崖之下,抬头望去,黑红的火焰将天与山烧成一色,而在这样模糊又震撼的颜色里,他看到一个再熟悉不过的人侧对他站着,发冠掉落,长发披散,而后,热浪吹开了那人额前的长发,露出了下头熟悉的侧脸,和并不熟悉的笑容。   大师兄……   闻景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话来。   但那人却像是听见了他没有开口的话,转过身来,向他露出一个笑,凝视着他的目光,就像是凝视着自己的整个世界。   那人没有说话,但闻景却像是听到他说:来。   ——来到我的身旁。 第43章 答案(下)   ——来到我的身旁。   闻景听到那个声音这样说着, 于是,闻景就像是被蛊惑了一般, 懵懵懂懂地登上了这座险峰。   遍布整座山峰的黑色火焰在他脚下分开退去, 如同恭迎,在他走过之后,又会将他的路途覆盖, 不肯给他半点后悔后退的机会。   而闻景也并未察觉到这一点,就这样一步步来到陆修泽的身前。   陆修泽含笑看他,声音温柔,就好像他依然还是那个高洁出尘的大师兄。   “你来了。”陆修泽温声道,“我等你很久了。”   闻景恍然想起, 在丹玄宗的深渊下分别时,他们约好在择日宗再见……但闻景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 同这次再见, 竟是以这种方式到来。   闻景心潮涌动,上前两步,毫不畏惧陆修泽身上的黑色火焰,伸手抓住陆修泽的衣袖, 而那黑色火焰也没有伤到闻景分毫,任由闻景抓住了陆修泽。   闻景充满希望地望着陆修泽, 道:“大师兄, 他们说是你毁了择日宗,这是真的吗?!”   陆修泽依然笑着,但笑容里深藏着不屑, 道:“自然不是。”   陆修泽他的确是想要毁了择日宗的,只是他还没来得及这样做,择日宗就已经被喷涌的地火摧残成了这副模样——这样的择日宗,显然不值得他再多做些什么。   但这样的答案却为闻景注入了无尽的勇气和信心,于是他又问道:“那师父呢?他们说是大师兄你杀了师父,是这样的吗?”   闻景本以为这个问题就像吃饭喝水般轻易,因为这样荒谬可笑的问题,大师兄一定会一口否定的。   ——大师兄一定会否定的,这是理所当然的。   ——因为大师兄怎么会去杀贯日真君,去杀师父呢?这怎么可能呢?   但陆修泽没有。   他沉默了下去,深深地看着闻景,直到闻景的笑容僵在脸上,直到闻景快要被心中那些恐惧的猜测淹没时,这才道:“阿景,你说过的吧——你说过,你最喜欢的人就是我了……对吧?”   闻景手脚冰凉,僵立在原地,死死地看着陆修泽。   陆修泽道:“那我问你,如果有一天,我要杀了全世界的人,你是要阻止我,还是站在我的身边?”   闻景瞳孔一缩,抓着陆修泽的手指一紧。他强笑着,道:“大师兄……为何要开这样的玩笑?”   陆修泽眼中神色莫名,脸上却依然微微笑着,道:“那我再问你,如果有一天,只有杀了我,才能救全世界的人,你是杀了我,还是不杀?”   闻景脸上的笑已经维持不住了,他甚至忍不住提高了音调,厉声道:“大师兄!”   为什么要问他这样的问题?   为什么要给他这样的选择?   为什么要做这么残酷的事?   闻景心中已经隐约有了答案,但他不去想,不去看,不去听,任由那个声音化作窃窃又不屑的笑,在他脑中一遍遍回荡。   在闻景的喝止下,陆修泽却并没有半点停止的意思,他笑得越发温柔,声音越发和缓,道:“那就问最后一个问题好了……”   闻景屏住了呼吸。   “如果有一天,有万万人都要死,可你的死,却能救下那万万人……我问你,你是死,还是不死?”   这一回,闻景终于松了口气。   闻景心知,这或许是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就像是当年贯日真君问他到底是救狼还是救人一般的问题。于是闻景想了想,摇头道:“我不知道。”陆修泽神色微微和缓,但下一刻,闻景又道,“但如果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我应该会选择去死。”   陆修泽眼中神色沉了下来,浓郁的黑在他眼中扩散开来,但又被他身上熊熊黑焰遮掩住。陆修泽声音依然温柔,道:“为什么?阿景不是说最喜欢我的吗?那……为什么阿景要丢下我,一个人去死?”   闻景望着陆修泽,认真道:“这并非是丢下的问题,大师兄……这是我本就应当做的事。我曾经是不想要修道的,因为在我看来,修道之人,应锄强扶弱,惩治邪物,救无辜之人于水火中。纵使我们可能力量弱小,不能救世,但至少我们应当救人,因为我们是修士,却也是人。救人就是救我们自己,帮助他人就是帮助我们自己……但这样的做法太难了,人生在世,谁不会有私心呢?所以我知道这样的要求太过苛刻,也知道以这个标准强求其他的修士委实不该……但我若是当了修士,我定然是要这样做的。”   “所以六岁之前,我从来都不想要当修士。”   修士是不好当的,又苦又累,还有那么大的责任。他本就不求长生久视、力量滔天,那么他自然可以在豫国闻家里,安安稳稳地当他的小少爷小天才,一辈子波澜不惊,富贵平安,最后临到老时,子孙绕膝,安然而去……多好啊。   但在那个遇见仙人的晚上,他做了一个梦。   虽然闻景醒来后,就已经忘却了梦中的种种,但那个梦的指引他却记得。于是,他毅然上山,拜入择日宗门下,只求有那么一天,让他知道自己心中所求,明了心中所愿。   而他既然成了修士,那么必定要履行自己的责任。   “生命是值得珍惜的,”无论是自己的生命还是别人的生命,都是应当妥善而温柔地对待,“若是有别的办法,我自然不舍得离开大师兄,但……”   但如果真的有这么一天……   “如果真的有这么一天,我可以以自己一人性命,换来万万人的性命的话,那么想来我大概是会去做的。”   他一定会去做的。   就算再舍不得大师兄、舍不得爹娘亲友、舍不得同门的师兄师姐师弟师妹……但他还是会去做的。   因为这本就是他应该做的事。   陆修泽手指忍不住颤抖了起来。他感到一团邪火自他心底腾升,烧遍了他的四肢百骸,让他想要将眼前所有的一切都统统摧毁殆尽,但他忍住了。   陆修泽不但忍住了,他还笑了起来。他笑得越发开心,声音越发温柔,道:“就算你连那些人是谁都不知道?”   闻景道:“是。”   陆修泽道:“就算那些被你救下的人连你是谁都不知道、不会感激你半点?”   闻景轻笑道:“我救人只是因为我想要救人,贯彻我身为‘人’的道路罢了,又何必要他们知道,要他们感激?”   “好!好!好!”陆修泽纵声大笑,连道三声好字,后又笑声一敛,温柔道,“那若我说,只要你一死,我就将你救的那些人统统杀了呢?这样,你又待如何?”   闻景的笑僵在了脸上,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他注视陆修泽,良久后才终于确定,陆修泽句句发自真心,声声充满杀气,于是他忍不住开口,颤声道:“为什么?”   陆修泽逼近前来,轻笑道:“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阿景,你说过的,你最喜欢的就是我了,可是你却为了别人把命都丢了……这样的话,你不是喜欢他们胜过我了吗?这可不好,我帮你把他们都杀了,让你只喜欢我一个,好不好?”   “大师兄!”闻景不可置信地看着陆修泽,想不到陆修泽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更想不到在说出这样的话后,陆修泽的神情是那样平静又理所当然……   “你……你怎么……大师兄……为何……你……”   闻景脑子里一片混乱不堪,说出来的话也只余混乱。他不住地摇头,不住地颤抖。   “不对……不……不会的,大师兄你不会做这样的事的,”闻景咬牙道,“大师兄怎么会做这样的事?!”   闻景像是在说给陆修泽听,又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他用充满希冀的目光看着陆修泽,只盼陆修泽将方才的话统统否定了,告诉他那不过是个笑话罢了……只要陆修泽这样说,只要他说,闻景就会信。   但陆修泽却冷酷道:“我就是会做这样的事。如果你不信,那你就瞧着吧。我一会儿就离开此处,将万万里之内的生灵统统杀给你看!”   闻景心中一颤,紧紧抓住陆修泽的手,唯恐他一错眼,陆修泽就当真做下这些事来。闻景知道陆修泽这些话句句属实,但他却不想要相信,不想要承认。他抱着最后的希望,哽咽道:“大师兄……你不是这样的人……你明明不是这样的人,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   到底发生了什么?   到底哪里出了错?   “为何我不是这样的人?”陆修泽温柔一笑,道:“阿景,你看错了我。你一直都看错了我,因我一直都是这样的人。”   陆修泽再次逼近一步,低下头来,贴近了闻景的面庞。他凝视着闻景,闻景也凝视着他,但即便两人近在咫尺,心却远在天涯。   陆修泽的声音冷酷至极,道:“你不了解我——从来都是这样。你看不到真正的我——向来如此。”陆修泽又露出了温柔的笑来,声音里却浸满恶念,“你听到过我的过去,就觉得我命运悲惨?甚至开始怜悯我?”   闻景不住摇头,想要否定,但陆修泽却伸手捂住了他的嘴。   陆修泽继续说着,声音越来越急,语调越来越高:“你怜悯我,你觉得我的性情是有缘故的,你觉得你可以救我……但这都是因为你不知道我在那之后做了什么……你没有听完我的故事,那我现在继续说给你听,好不好?”   “在我四岁那年,我看到那些人杀了我的母亲,那一天你只听到这里,但是后面还有……他们杀了我的母亲,所以我杀了他们。我一户挨一户地放火,将他们一家老少都活活烧死,然后把他们的皮剥了下来,将枯焦的肉丢去喂狗,再剖开他们的胃袋,将里头的骨头一点点择了出来——这件事你不知道,对不对?而在这些人里,还有我的生父——这件事你也不知道,对不对?”   “我只花费了三个月,就将他们统统都杀了,皮剥下来,扔在村口,肉撕下来,丢进每户人家的窗口。有些人家里养了狗,那狗不知那是人肉,吃得很欢,所以有些人起身开门时,便能看到他们家的狗在吃着一些东西……有时候是人的手,有时候是人的腿……这些你也不知道吧?”   闻景瞳孔越缩越紧,即便他已经咬紧了牙关,却也忍不住颤抖起来。   “后来,在我六岁的那年,我看到我的亲生弟弟死了……你见过烟花吗?那一天,我看到我亲生弟弟的头,就像是烟花一样爆开,血肉模糊,红红白白,溅在了我生母的脸上……你觉得我那时候伤心吗?不,坦白告诉你吧,其实我是有些高兴的。我有些高兴,所以我将我的生母也杀了,是我亲自动的手,这件事你也不知道吧?”   “这样的我,你还喜欢吗?”陆修泽笑着,黑色的火焰从他的头脸身体寸寸脱落,终于在闻景面前露出了他那双迥异人类的眼睛。那漆黑无光的眼睛注视着闻景,就像是深渊在注视着他,“这样的妖物,你还喜欢吗?”   闻景用力闭上眼,待到再次睁开时,也不知身上哪儿来的力气,竟生生掰开了陆修泽捂住自己嘴的手。   “我问你——”闻景说着,声音在颤抖着,手也在颤抖着,“——师父……他如何了?”   陆修泽道:“死了。”   闻景抓着陆修泽的手不自觉收紧,印下了深深的指痕,但他没有察觉,陆修泽也没有。   闻景道:“那师父……他……”   闻景声音哽咽,几乎要泣不成声。但最后,他还是强撑着说道:“师父……是如何死的?”   陆修泽望着闻景的眼睛,有些出神。   他知道自己不该出神的,至少不该在这个时候。但是他依然忍不住出神。   闻景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那眼睛的线条本是很凌厉冷酷的,但闻景却总是在笑,所以那些冷厉的线条也变得弯弯的,暖暖的,那双黑色的眼睛也是明亮有神,像是在发光……陆修泽喜欢闻景的眼睛,一直如此。   而现在,陆修泽最喜欢的这双眼睛望着他,里面一直闪烁着的明亮的光,就像是风中残烛,只要他吹一口气,就会彻底熄灭。   陆修泽知道怎样让这样的光熄灭,却不知道怎样才能让这样的光再度燃烧起来。就像他知道怎样毁灭,怎样杀人,怎样让世间的一切都崩毁……却不知道如何救下那只白狼,如何救下贯日真君。   ——那就毁灭吧。   他总是留不下别人,无论是那白狼,还是贯日真君,还是闻景……他总是被别人留下。总是被抛弃的那个人。   那么这一次……就让他先走吧!   黑色的火焰越发炽烈,那些隐约可现的红色颤抖着,一丝丝抽离,向着天空飞去,徒留大地一片漆黑茫茫,森冷死寂。   陆修泽笑了起来,道:“你想要听我的答案?难道我说什么,你都会信?”   闻景道:“你说什么,我都会信!”   陆修泽温柔笑着,用手轻轻捧起了闻景的脸,低头亲昵地蹭了蹭他,声音平静,冷酷得可怕。   “是我杀的。”   “我杀了贯日真君,将他烧成了灰……就用这黑色的火焰。如何?阿景?你满意吗?”   ——如果不能最爱他,那就最恨他……如果不能为了他活着,那就为了他去死!   闻景颤抖了一下,闭上眼。   但陆修泽却蓦然暴怒起来。   “看着我。”   看着他吧。   “看着我。”   全心全意地看着他。   “看着我!”   就算是恨着他也好,就是为了杀他而活着……怎样都好,让他浸染他全部的世界,让他成为他心中最深最痛最恨的那条疤,直到杀了他,或者被他所杀。   明明说了最喜欢他的,不是吗?   那就不要再看别人了。   睁开眼!   看着他!   看着他啊!   闻景睁开眼,注视着陆修泽,如同陆修泽注视着闻景。   然后,陆修泽看到,那一抹光从闻景的眼里熄灭了。陆修泽心中蓦地一痛,但这痛却让他笑了出来。   闻景开口,声音是出乎陆修泽意料的冷静。   “我恨你。”   “好。”   “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我知道。”   时间在这时似乎有一瞬的停滞,然后下一刻,长剑锵然出鞘。   闻景毫不犹豫地拔剑,毫不犹豫地将剑锋指向陆修泽。   陆修泽记得,一月前,他纵使将剑刺入了闻景胸口,但他却依然会用依赖的目光望着他,会相信他。   但现在,那些依赖和相信……那些温暖的一切,都化作了冰冷的虚无。   陆修泽心中古怪情绪越发翻腾,脸上便将笑拉得越大。   越是痛,就越是应当笑。   唯有笑,只能笑。   闻景剑法很好,比他们一月前分别时又精进许多。就算是陆修泽,在不动用术法和黑焰的情况下,都会被闻景逼得左支右绌。   但陆修泽却并不高兴。   可是为什么?明明这就是他想要的结果,为什么他却不高兴?闻景终于如他所愿,开始对他举起剑,学会对他不再留情不再容忍,而闻景在修为上也精进许多,不但登入筑基,而且已经有所小成……   为什么他不高兴?   陆修泽想不明白,甚至觉得那原本从空洞中流逝出去的痛又回来了。   好痛。   越来越痛。   痛到他已经无法再容忍,无法再装作若无其事。   但这样的痛从何而来?为何会满溢心中?   在同闻景某个错身后,陆修泽的指尖擦过闻景的肩,灼伤了闻景的大块皮肉,但摧心刺骨的痛,却从指尖传递到陆修泽的心中。   陆修泽骇然收手,踉跄后退。直到这个时候,陆修泽才恍然醒悟,他心中的痛从何处而来。   那不是属于陆修泽的痛,而是闻景的。   ——锥心剐骨,痛不可言。   他的生母或许真的说对了。   他应当真的是妖物,否则为何他从小便异于常人?为何他无心无性无情无伤?   他从别人的心里偷走他们的情绪,任那情绪感染自己,而后便以为那是自己的情……但事实上却并非如此。   他喜欢别人,是因为别人喜欢着他,他深爱着别人,是因为别人深爱着他……但别人喜欢他十分,他也只能偷走其中的一分,用那一份喜欢,来回报别人。   他喜欢闻景,是因为闻景深深地喜欢着他。   而他的痛……是因为……   是因为闻景在痛。   那样汹涌刻骨的痛,痛到他只偷走了闻景心中的十之一二,就已然无法再继续承受。   ——他做了什么?   ——他在做什么?!   陆修泽终于从撕裂他全部理智的空茫中清醒过来,终于知道自己已然是做错了!   他伤了世上仅有的、最爱他、或许是最后一个这样爱着他的人。   他不该这样做的。   他怎么能做下这样的事?!   陆修泽深知,自己应当立即抹平这样的痛,只要他说,一切都可以挽回。   然而就在他走神的这一瞬间,剑芒一闪,长剑便这样刺入了陆修泽的心口。   陆修泽怔住了,闻景也怔住了。   闻景怔怔地望着陆修泽,神色茫然,如坠梦中,直到他目光一寸寸下坠,落在浸满血渍的衣裳上时,才如同遭受重击,蓦然醒悟过来。   他瞳孔一缩,松开手,后退了一步。   但只有这一步。   然后,闻景又站直了身子,稳稳地站着,直直地望着陆修泽,牙关紧咬,眼中的泪水滚落下来,源源不断,但那些属于少年的天真、软弱……还有那些让陆修泽喜欢、甚至眷恋的一切,都已经不再看得到了。   闻景长大了。   这是真的。   他该走了。   这是真的。   陆修泽深深凝视着闻景,没有想到两人的告别竟然是在这个时候到来。   在他想要好好同闻景告别的时候,他总是走不了,一次次地被挽留,被留下;而在他没有想要离开、甚至没有告别的时候,就这样猝不及防地被推着走开。   其实这一切从一开始就是一个错误。   闻景是人,一个好人,再好不过的人。他有自己光明的前途,有坦荡没有痛楚的人生……他应该是笑着的,就算走到死亡的终点,想来他也可以笑得毫不畏惧,走得毫不留恋。   但他却是一个妖物。一个仅仅托生于人身、不知来由,不明出身的妖物罢了。他注定在身为人的一生中丢弃一切,注定无法挽留手中的任何东西,注定被黑色浸染人生,直到走到地狱的尽头。   他不该遇上闻景,不该将自己的人生同闻景的人生交织,将闻景的人生也拉入痛苦的深渊。   他不该的。   陆修泽应该离开闻景,离开他的人生……这是陆修泽仅能做到的,对那十年的喜欢的回报。   所以也不必什么解释,不必什么挽留。   只要他离开,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因为他才是那个不幸的源头,痛苦的开端。   陆修泽从胸口一寸寸拔出剑来,扔在了地上。刺穿心脏的伤口在剑被拔出后,以一种恐怖的速度涌出血来,在白色的长衫上显得越发触目惊心。   陆修泽望着闻景,想要再说些什么……也许是说,“你长大了,长成这样好的人,我很高兴,师父应该也会很高兴”,也许是说,“骗了你,让你这么痛苦,很对不住”,也许是说……   说什么呢?   什么都不必再说了。   真正离去的时候,是不该说再见,也不该告别的。   走罢!   陆修泽步步后退,退至悬崖,然后似是没有站稳,身子微微一晃,便向后倒了下去。   闻景一惊,下意识想要去拉陆修泽,然而悬崖之下蓦然裂开一个漆黑的巨口,张嘴将陆修泽吞下,之后便又如它出现时那样,突兀地消失不见。   这是……什么?   闻景跪坐在悬崖边上,直愣愣地望着空空的悬崖,似是傻了一般。   “……师兄?”   他侧过头,像是想要听到什么回应。但最后只有他一人的声音在崖间轻轻回荡,慢慢消散。   黑色的火焰已经随着陆修泽的消失而消失不见,闻景望了望空荡荡的崖上,又瞧了瞧空荡荡的崖下,最后抬头望向天空。   天地一色,无星无月,无风无雨。   闻景低笑一声,伸手捂住了脸。 第44章 魔界   “嗞……重新……嗞……建立连接……”   “不明能量干扰……嗞……无法建立连接……”   他听到奇怪的声音, 在冷厉的风声里说着奇怪的话。   “嗞……寻求解决办法……嗞……回档中……”   “回档中……”   “回档中……”   他勉力想要睁开眼,但他只觉得自己全身没有一处不沉重, 就连眼皮都像是有千斤之重, 甚至每一次呼吸就已经耗费了他全部的力气。   “回档成功,重新建立连接成功,反派模板开启成功, 反派值结算中。”   他想要摆脱这样噪杂的声音,然而奇怪的是,这样的声音似乎来自于他的脑海深处,让他无论如何都无法忽略。   “嘻嘻,反派值结算完毕, 欢迎宿主正式开启反派养成系——次奥?!”那声音蓦然抬高音调,抓狂道, “宿主你给力点啊!把你弄出择日宗花了我好大功夫你知道吗?!最后我还差点掉进时空乱流里出不来, 要不是看在你弄来一大波反派值的份上,你以为这样的传送是这么随随便便就能开的吗?!这事过去了我就不说了,可是我好不容易从时空乱流里找到法子回来,结果一来就看到你这死样子——你想想啊, 你对得起我吗?你不是最酷炫狂霸拽的最终BOSS吗?!万一你死在了这里你要我怎么搞?你是要砸我业绩啊!”   那声音喋喋不休,在他脑海中说着些不着边际又无法理解的话。   他满心烦躁, 只想要将这聒噪的声音从脑子里揪出来, 好好教教它什么叫做安静,但就在这时,那聒噪的声音再次拔高, 尖叫了起来。   “卧槽!卧槽!要死!要死!BOSS喂!宿主啊!陆修泽欸!你再不醒就要死了!要死了你知不知道?!这里是魔界啊!你落在了魔界!要死我明明定位的是西部洲那边,怎么最后掉怎么远?难怪我还被时空乱流卷进去了……不不不,现在重要的是,你掉在魔界中心天澜国都城的外头啊宿主!被人发现你不是魔族是人族的话,你真的就要在这里狗带了!”   “次奥次奥次奥!老子这乌鸦嘴!有魔族来了!他来了!他来了!”   那声音尖叫着,就算他看不到那声音主人的模样,但他也能猜想出它急得跳脚的样子。不过此刻,他对这声音主人跳脚的模样并没有什么兴趣,他更感兴趣的是另一件事。   陆修泽……他是叫陆修泽么?   他感到脑子里一片混沌,全身都在痛,而心口和后脑痛得最是厉害,与此同时,他还感到有什么东西在他的四肢百骸里游走,炽烈而暴乱,像是要将他整个人都撕裂开来。   ——那是暴走的灵力,是急功近利、强行突破境界的后果。   莫名地,他就知道了这件事。   也是直到这个时候,他残破不堪的灵识终于让他察觉到了向他走近的生命。   那是一个气势十分微弱的家伙。脚步沉重,气息虚弱,身形矮小。这家伙只是远远出现在他的神识之中,便叫他感到了不屑,即便他此刻躺在地上动弹不得,连睁开眼都成了奢望,但他却依然能够居高临下地“看着”那家伙走近,甚至毫不担忧那家伙会不会对他做出不利之事。   ——不过是个弱者而已。   他冷漠地想着。   ——要不要吃了他?如果吃了这个弱者,能不能稍稍恢复一些伤势?   应该是可以的吧?   他的心中冒出了这个想法,而后,他心念一动,一朵微弱的黑色火焰,便在他身旁静悄悄地燃起。   那黑色的火焰太不起眼了,太过微弱了,好像风稍稍大一些,就能将它彻底吹散,然而此刻风声明明凄厉如哭,可那黑焰也只不过是微微抖动了一下身子,就像只是弹落了身上的灰尘。   在这样的风中,黑色的火焰不疾不徐地向那弱者游了过去,就像是潜伏的蛇影,慢慢地、充满耐心地注视着猎物,寻找着捕捉猎物的最佳时机。   而这个时机很快到来了。   那猎物着实太过愚蠢,竟然没有丝毫地防备,就这样大剌剌地靠近了他。或许是因为他此刻的动弹不得,给了猎物“虚弱”的错觉,但无论怎么说,这个猎物都做下了一个愚蠢的决定。   于是,就在猎物低头来看他的那一瞬间,他睁开眼来,黑色的火焰也蓦然在猎物身后膨胀开来,像是恶鬼对着猎物张开了嘴。   可是下一刻,那黑火又以比它出现时还要快的速度,迅速地后退缩小,而后钻入地底,消失不见。   猎物像是被他蓦然睁开的眼睛吓到了,双眼大睁,轻抽一口气,一屁股坐倒在地,然后不受控制地变成了一只才到孩童腰部的小狼,毛皮洁白,没有半点杂色,分外可爱。   他瞳孔一缩,心中一痛,手指也不由得颤抖了起来,苍白如纸的脸上浮出了不正常的红晕。   然而这只变成白色小狼的猎物,并没有察觉到他的异常,甚至都没有多看他一眼,只是懊恼地用爪子拍着地面,口吐人言:“啊啊啊!可恶!为什么就只有我没办法维持人形呢!可恶!可恶!!”   猎物用爪子在地上烦闷地扒拉着,好一会儿之后,才想起一旁的陆修泽。他“啊”了一声,惊觉不对,而后身形开始抽长,颇为艰难地从白狼变化成了人形,然后才跪坐在陆修泽的身边,一本正经地说道:“你也是被我们公主打出来的吧?看你受伤这么重,想来公主当时一定很生气,也不知道你是哪里惹恼公主了,明明你长得还不错啊……好了不说这些了,这位公子,你需要帮忙吗?我可以将你送去最近的客栈,只要你一两金子哦!你也别嫌贵,你落的这个地方可不好找,除了我之外,是没人会来这里的,而且你别看我人小,我可是很有力气的哦……怎么样?要不要光顾我的生意?”   陆修泽感到自己脑海中的那个声音大大地松了口气:“我的哥,这傻白甜真是……竟然连人族和魔族都分不出来,刚刚可吓死我了……宿主快拒绝快拒绝,让这个小鬼快点滚,我们的征途还有很长呢,说好一起成为统治世界的大BOSS的,我们怎么会在这里——”   “好。”他嘶哑着声音说着。   系统:“嘎?”   猎物的声音一下子振奋了起来,笑嘻嘻地说道:“好叻!公子,我叫鬼小六,您叫我小六也可以,叫我小鬼也可以,我这就将您带去客栈,您对客栈有什么别的要求没有?”   陆修泽沉默摇头。   鬼小六又道:“那公子怎么称呼……哎呀,公子你的头……天啊,公主这回下手太重了吧?怎么这么……公子,公子你还记不记得你的名字了?你还记不记得你身上带了钱财没有?”   陆修泽淡淡道:“我姓陆。”   系统:“哼!你见过哪个最终反派是会因为撞到头就失忆的?啧啧啧,年轻人!”   鬼小六自然是听不到系统的吐槽,在陆修泽清晰的回答下顿时又变得喜笑颜开起来,道:“陆公子没有伤势是最好的,我刚刚也只是关心公子而已……嘻嘻,我们这就走吧!”   于是鬼小六再度伏地,化作狼形,而这一次,他化作的狼形并不像陆修泽初见时的幼小,反而站立起来时有一个成年人那样的高度,高大威猛,威风凛凛……而这,也让陆修泽心底越发感到窒息起来。   ——为什么他会有这样的反应?这白狼……在他的过去里,到底代表着什么?   鬼小六化作的巨狼将陆修泽背在背上后,掉头就往山下跑去,于是陆修泽这才发现,他之前竟是在一座荒芜的高山之上,前后左右都是光秃秃的山峰,最近的一座城镇也只在遥远的地平线上露了个脸……这样偏僻遥远的地方,难怪鬼小六会说除他之外,没人会来到这里。   陆修泽放空了神色,感到自己的心中除了一开始见到白色巨狼时的窒息感之外,竟是一片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半点情绪都升不起来,于是他也就顺从着自己心中的情绪,放空了神色,沉默地躺在巨狼的背上,仰望天空。   这天空似乎和他以前看到的天空有所出入,双月同现,月白的清辉铺满大地,这应当是美丽的景色,却只让陆修泽感到陌生和漠然。   但陌生也无所谓,什么都不要紧,毕竟……   毕竟什么?   陆修泽的头又开始痛了。   而更叫他不满的是,他明明已经如此头痛了,脑子里那个奇怪的声音还在呱呱叫着,愤愤不满。   “可恶!你还真的去啊?!你就是个驴!驴!!蠢驴!!你偏要跟我作对是吧?!我说不做什么你偏要做什么是吧!!你以为我没办法拿你怎么样吗?!我告诉你,我就——没办法拿你怎么样。”系统的声音急转直下,但又很快振奋起来,“但是你不要高兴得太早!你以为这么大剌剌地进天澜国的都城是件很一颗赛艇的事情吗?你蠢不蠢啊!你现在境界跌落到了筑基期,那就是一只蚂蚁,进了城里谁摁你都得死,明白吗?而且你是人啊!你一个人类跑进魔族的大本营,是嫌自己死的不够快是吧?!”   陆修泽心念微动,在脑中说:“反派模板是什么?反派值呢?”   系统:“……你有事了就想起我了是吧?”   陆修泽隐约明白了什么,于是他进一步试探道:“你难道不能替我掩饰身份?”   系统:“…………”   系统憋屈道:“百灵丹一瓶,一粒可以使用一天,让所有人都无法察觉到你的真正种族,一瓶三十粒,1000反派值可兑换。”   陆修泽想到最初之时听到的声音,又道:“我有多少反派值?”   系统道:“……三万六千四百三十二。”   陆修泽淡淡道:“三瓶。”   系统:“…………”   系统:宝宝好气哦!宝宝好想打他!   悄无声息地兑换了百灵丹后,陆修泽吞下一粒,而后,从他苏醒时就一直在他心中徘徊不去的危险感便慢慢淡去了,片刻后,终于彻底消失不见。   陆修泽隐隐放松了一些,而又因他并未感到周围有什么威胁,于是陆修泽便闭上眼,任由自己陷入半梦半醒之间,让自己的身体开始自我修复。   就这样,陆修泽躺在白狼的背上,被白狼背入了天澜国都城石祝城。   入了城后,魔族便变得多了起来,陆修泽警醒了些,听到一路上有不少魔族在同鬼小六打着招呼。   “哟,小六子,又找到生意了?”   “哦!这位公子可是伤的不轻……不过这位公子倒是长得很好,公主怎的还是看不上?”   纷乱的声音议论着,陆修泽微微皱眉,但却没有睁开眼,只是静静听着。   “小六子这是去哪家客栈?不如去我家怎样?”   “呿!老是你家你家,我家客栈难道不好么?”   “这公子一看就很是富贵,我觉得只有我家的客栈才能配上这位公子的身份!”   鬼小六嘻嘻笑着,搪塞过去,背着陆修泽左转右转,很快就来到了一个安静的客栈里头,将陆修泽轻轻放下。   “公子?公子醒醒,到了。”   不待鬼小六上手摇,陆修泽便睁开眼来,神色清醒而冷漠,全然不像是刚睡醒的样子。   鬼小六吓了一跳,下意识感到了恐惧,但细细一想,又觉得这样的恐惧来得莫名其妙。   鬼小六心里暗自嘀咕了几句,但在接到陆修泽丢来的只多不少的金子后,便瞬间被哄得眉开眼笑,将方才的那一丝怪异抛到了脑后。   “祝公子早日康复!”鬼小六笑嘻嘻地说到道,“下次公子如果还想上公主的擂台,可以先跟小六知会一声,当然,小六不是在咒公子输,不过……嘻嘻……其实如果可以的话,公子倒是没有必要再去公主的擂台啦,毕竟以后公主是不是公主还难说呢!”   陆修泽面无表情,置若罔闻,自顾自上了楼,鬼小六也不恼,蹦蹦跳跳地离开了。   然而就在鬼小六转出客栈门口,陆修泽的神识便感到一个人将鬼小六拉了过去,小声喝骂道:“你方才都跟那公子说什么呢?!公主哪里是你能瞎议论的?你这是想要死了是不是?!”   鬼小六不以为然,道:“嘁!这有什么大不了的!我难道说错了吗?!我可是听说了,我们天澜国真正的少主已经回来了!就在前几天!”   “那公主也是公主,哪里是你一个连化形都勉强的鬼小六能议论的?!”那声音有些气急败坏了。   鬼小六梗着脖子,越发不忿,声音里还有这隐隐的愤恨:“哼!她哪里是什么公主,不过是一个好命被国主捡回去的弃儿而已,除了好运气这一点之外,跟我们哪里有什么区别?!别忘了,当年我们还——”   “鬼小六!!”那声音蓦然提高了音调。   “好好好,我不说了,行了吧?”鬼小六缓和声音,主动转开了话题,道,“我们说说那个新的少主吧……听说他是国主派人在人界里找到的,国主找回他后,还特意允许他可以继续用人界的名字、跟着国主夫人姓呢……看来国主果然对夫人一往情深……对了,说起来,你可听到少主是叫什么名字?”   那声音闷闷的,但还是如鬼小六所愿,从公主的事上转开了注意,开口道:“还能叫什么?夫人姓魏,他既然跟着夫人姓,自然也是姓魏。名,便是谌字了。”   鬼小六道:“那就是魏谌咯?”   魏谌!   ——魏谌?!   陆修泽停下了脚步。 第45章 混乱   陆修泽停下了脚步。   但只是一瞬间, 陆修泽又继续向上走去,除了跟陆修泽绑定的系统之外, 没有一个人能看出来这一瞬间的停顿。   系统十分唏嘘, 道:“啊,你三师弟果然也过来了,看来他天澜国少主的身份是真的。”   三师弟?看来那魏谌于他, 果然不是什么陌生人。   陆修泽默不作声地继续向上走着,系统也早就习惯了被陆修泽无视,自己一个人也能说得有应有和、跌宕起伏。   只听系统用抑扬顿挫的语调继续道:“唉,你看看你三师弟,虽然他脑子不好使, 一劲儿地被人哄骗,资质也非常垃圾, 不但你师父被他的蠢给拖累死了, 但人家愿意啊!你师父就是他舅舅,就连你养母都是他的亲妈……人家就算死,也是心甘情愿——这就是出身!这就是命运!在人生起点和投胎水准的水平上,你可是拍马都及不上你三师弟!你也别不服气!”   不等陆修泽回答, 或者说一开始就没期望陆修泽会搭话,系统继续道:“不过, 出身什么的, 那都是天生的,没法选,你也不要沮丧, 因为我可是知道,你以后绝对比他有前途——你可是注定要一统魔道,成为能够颠覆天地的反派啊!所以你以后多听我的,准没错!我们同心协力,一定能够成为史上最厉害的反派……嘻嘻嘻,有没有感到很激动呀!”   很好,前因后果人物关系都出来了。看来,除了脑子不太好使之外,这个古怪声音在概括的功力上,还是很有水平的。   陆修泽漫不经心地想着,原本因为那一声“魏谌”而心脏紧缩的不适感已经远去。陆修泽将系统的话稍稍回想,很快就捡出了其中的重要讯息。   首先,他名为陆修泽,幼年应是孤儿,后被魏谌的生母收养。他与魏谌要么关系不好,要么没有被一同养在魏谌生母膝下,否则系统就不会用生疏的“三师弟”来称呼魏谌了。   之后,他应是机缘巧合下,与魏谌拜入同一师门下。他是师兄——虽然暂时并不清楚排行——而魏谌是三师弟。再后来,魏谌因为被人哄骗,做了些蠢事,拖累了他们共同的师父,也就是魏谌的舅舅,魏谌的舅舅甘心为了魏谌而死,而他陆修泽则是对其十分不满不忿。   除了这两点之外,这个古怪声音的来历也十分奇怪,不但能够凭空拿出百灵丹这样奇怪而奇妙的东西来,而且像是能够窥视天命,知道他的一些命数,所以才找上门来,决意要将他打造成魔道的重要人物。   但——这跟他又有什么太大的关系呢?   除了名字还不错,可以让他暂且认下之外,其他的人,其他的情绪,其他的过往,其他的一切,跟他又有什么关系?   陆修泽漠然地想着,拾阶而上,很快就来到了他定下的房间。   鬼小六收的钱多,但是选择客栈的眼光还是很不错的。   这家客栈周边人少,安宁清净,而从鬼小六行进的路线推算,客栈所处的位置也并不算偏僻,再加上风景怡人,是以陆修泽心中对这家客栈还是比较满意的,而他身上携带的钱财也不少,因此便安心在这住下养伤。   三月弹指即逝。   在这三个月里,陆修泽冷眼看着,一边观察着这个石祝城,一边结合那大大咧咧不知来历的系统的说法,很快就将这天澜国大部分的底细摸得明明白白。   魔界、魔族等,都是人族对他们的称呼。对他们自己来说,这个世界是灵界,而他们则是集天地灵气造化所在的灵族。   比起人族和妖族这样的“残缺品”来说,他们灵族天生就能在人与兽的形态中任意转换,并且在寿命上也有恐怖的优势。人生百年,于灵族来说也不过是走了一小半,因为即便是最普通的灵族,他们的寿命也有三百余年,更别说那些踏入修行之路的灵族了。而比起妖族,灵族在修炼上又有极大的优势,不会被困于兽形。   所以,在灵族中,有这样一句谚语——只有战死的修士,没有老死的灵族。   但与灵族悠长寿命相应的,他们的生长期也十分地长。在人界中,人族十岁就已经初步长成,十六岁就可以结婚生子,担起一个家,而在灵族中,他们十六岁也不过相当于人类的四五岁,还只是个孩子罢了。   这就像是陆修泽在灵界中遇到的第一个灵族鬼小六。鬼小六就是纯正的灵族,外表看起来不过人族十三四岁的年龄,然而他却实实在在活了四十三年,比陆修泽还要大将近十岁。   也正是因为太过悠久的生命和太过缓慢的成长节奏,灵界里诞生了许多有趣的习俗和小玩意儿。每次陆修泽路过时,总会不自觉停下脚步,拿上几个有新意的小玩具,像是准备送给什么人,可是陆修泽偏偏不记得他是想要送给谁。   ——还好每到这个时候,就有不甘寂寞的系统跳出来,贴心地为陆修泽解惑。   “我说你,你都跟你亲亲小师弟翻脸了,还带这些东西给他做什么?”系统愤愤地说着。   小师弟?原来除了一个三师弟之外,他还有一个小师弟,而他似乎同这位小师弟的关系很好,好到了他身在外界也会为他带上礼物的程度。   陆修泽心里其实有些怀疑,微微思索后,便把玩着手中的小玩意儿,冷淡道:“我不知道。”   陆修泽口中的不知道,自然是真的不知道,毕竟他在养伤的这几个月里,虽然身体好得很快,但记忆却一直没有怎么恢复。可系统却并没有发现陆修泽失忆的这件事,闻言便自然地将这句“不知道”给理解向了另一个方向。   系统不满道:“什么叫不知道?难道你心里还在想着跟你小师弟合好吗?!我跟你说,这不可能!我们来这里之前你才杀了你师父,你觉得你师弟会原谅你吗?!”   陆修泽沉思:弑师?我为什么要弑师?我跟师弟,是因为弑师这件事翻脸的?   系统喋喋不休:“而且你还拿什么‘天下’还是‘自己’的选择题给他做,跟他说什么如果他为了救天下而死,你就把天下人都杀了——你都说了这种反派标准宣言了,你以为你师弟还看不清你的真面目,还会被你迷得神魂颠倒?!”   陆修泽:……???原来我不是跟师弟相处的“很好”,而是非·常·好?而且……师弟似乎也很喜欢我?或者说,对我“神魂颠倒”?有点有趣……   系统道:“你们想要复合——是绝对没可能的!我跟你说,你快点死了这条心!”   陆修泽:……复合?为什么说的是“复合”?看来我和小师弟之间,似乎有些奇怪的关系……错觉?   陆修泽心里颇为震动,脸上却不露声色,放下手中的小玩意儿,镇定地往回走。   系统一见,以为自己的劝说奏效,颇感欣慰:“这就对了嘛!放下那些牵挂,你就能成为真正所向披靡的反派!让我们颠覆这个世界吧——好的吧如果你真的放不下等你统一魔道后就把你小师弟抢过来嘛!那个时候我肯定是支持你的!”   陆修泽:……   原来竟不是错觉!原来他竟然对那位小师弟执着到了如此地步吗?!   陆修泽深知,他虽然此刻已经失忆,但对于自己,他还是十分了解的,知道自己并不是一个随便就会将别人放在心上的人。而又是因为如此,会被他放在心上的人——特别是让系统觉得他就算是用抢也要得到的人——就显得更为重要。   再加上系统先前也说过,小师弟对他其实是神魂颠倒的,所以说在他弑师前,他与小师弟是……道侣的关系?!   陆修泽在震惊中陷入了沉思。   系统万万不会想到,他随口的一句口胡,会让陆修泽将思维进行了一番深入地剖析和发散,力图看透其中的本我与真我。   然而不管陆修泽究竟看到的是本我还是真我还是单纯的口胡,他都并不想要向心存私心的系统寻求解惑,于是便自顾自地思索着,皱眉往回走。   路上,陆修泽听到周围的灵族窃窃私语,一会儿是关于公主擂台的事,一会儿是关于天澜国少主的事。   关于这件事,陆修泽呆在天澜国这三月里,已经在心里有了几分计较。   由于灵族是一个生命十分悠久的种族,于是灵族中稍微有点资质的,都会选择成为修士,这就导致灵族中修士泛滥,并且修为水准普遍不错。平心而论,以陆修泽此时筑基后期的修为,放在灵界天澜国石祝城中,也只不过是普通人的水准,起不了半点水花。   而就在这样的背景下,灵界中修为最是高深的五个人之一,天澜国国主穆裘,在四十年前因一场内乱,痛失夫人与爱子,遍寻灵界无果下,穆裘便收养了一个女儿,这就是现在的天澜国公主,穆非遥。   穆非遥本是石祝城的一个孤女,不知怎的入了穆裘的眼,成为了天澜国的公主,以及穆裘的继承人。虽然这一点遭到灵族中相当一部分孤儿的妒嫉,但从修炼的资质和心性上来说,穆非遥还是十分合格的。   然而灵族中其实是十分讲究血脉出身的。穆非遥身为一个父母不明的孤女,纵使她之后被穆裘收养,成为了天澜国的公主,但其身份依然很受诟病,因此在天澜国宗老们的迫挟下,穆非遥不得不放弃自己天澜国继承人的身份,转而同他人联姻,招赘一位俊杰同她结成连理,然后诞下子嗣,再由穆裘将这子嗣培养出来,传位于这个子嗣。   恰好她今年将近五十,在灵族正是可以勉强成亲生子的年龄,于是宗老更是逼迫得更是理所当然,甚至还覆上了一层温情的光辉。   穆非遥看得清楚,自然对于这个结果十分愤怒,然而穆裘对这个结果已经默认下来,而她孤掌难鸣,无法反抗那些宗老,于是穆非遥咬牙,也提出了一个惊人的条件——夫婿的人选,不仅在皇族王族和望族之间挑选,而是摆下擂台,向整个灵族进行招赘。只要是同穆非遥年龄相差无几,而且能够打败她的人,她不论出身不论身份,都会委身下嫁!   宗老们要的,本来也只是穆非遥名正言顺的子嗣,于是他们商议了几天后,便对这个条件妥协了。然而穆非遥虽然得到了宗老的妥协,却到底心有不甘,因此对于登上擂台的人都毫不容情,每天打飞打成重伤的人不知凡几,试图将来者统统吓退,但穆非遥的身份,对其他的灵族来说依然是个登天梯,因此穆非遥纵使下手极重,来者却也丝毫没有见少,而这也是鬼小六第一次见到陆修泽时,便理所当然地以为陆修泽是挑战擂台不成反被重伤的人的原因。   从心性上来说,陆修泽对于穆非遥出手的狠辣程度是比较欣赏的,但是与此同时,陆修泽觉得穆非遥还能做得更狠辣一点——比如说将那些指手画脚的宗老统统屠了干净。   正面同这些宗老硬来,自然是不行的,但是依陆修泽这三月探听到的各路消息,陆修泽觉得,与天澜国内的各路人马合纵连横,将一些人依次扳倒,借力打力,从而完成大清洗的目的,其实并没有多难。   只不过不知道穆非遥是没有看出来,还是心念旧情,她最后还是屈服在了宗老的压力下,向外招婿,于是这一时的妥协,便叫她迎来了更不好的消息。   ——真正的天澜国的少主,魏谌,回来了。   这对于地位本就岌岌可危的穆非遥来说,绝非是一件好事,于是这三个月里,她行事越发急躁,做下了许多蠢事,丧失了许多原本支持她的人心,到了今天,她甚至称自己得到了消息,而消息指出石祝城内有一股人族的力量深藏,因此,她今日便要大搜全城,誓要将这股属于人族的力量搜出来,向穆裘证明自己的能力。   实事求是地说,陆修泽并不知道、也从未关注过石祝城内是否真的有人族潜伏其中,但他却知道他是个实打实的人族。   虽然陆修泽已经从系统那里得来百灵丹,而百灵丹也十分有效,可是陆修泽的来历却依然是硬伤,只有一个默认的“来挑战擂台又失败了的人”。但这个身份却虚假得不堪一击,根本禁不住细查。   当然,想要在今天的全城严搜下很难蒙混过关,也不是没有简便的办法,那就是花费天价的反派值,从系统那里换来一个身份。   但陆修泽并不打算这样做。   因为他已经有了更好的解决办法。 第46章 重逢   在陆修泽没有出门观察魔界, 只安心呆在自己的客房中养伤的时候,陆修泽曾经出于没事找事的心理, 给自己设下了一个题目:如果他想要将这个魔界搅得天翻地覆, 他需要做什么?做多久?分为几个步骤?   答案令陆修泽一度感到十分无趣。   ——三个步骤。第一,选中某一位天澜国宗老,观察他, 时间为一至三月;二,将这宗老取而代之,而后通过这个身份,让天澜国改天换日,如果不能将穆裘取而代之, 那就让穆裘对他深信不疑;三,挑拨各国以及各势力的关系, 引发争端, 从而引起战役。   难吗?不难,只要有欲望的地方,就永远不会缺少怀疑、背叛、不甘、恶毒,和罪念。因为安宁是难得的, 但战争从来不是。   于是陆修泽掐指一算,发现这三个步骤从开始到结束, 最多也不会花费超过百年的时间。   一百年, 就可以结束一个世界——无趣。   真是太无趣了。   陆修泽轻嗤一声,便懒懒地将这张腹稿抛之脑后,不再想起。但到了这个时候, 为了避开这次的全城搜查,也是为了离开这个无趣的魔界,陆修泽微微沉吟后,便又将它捡起来了一部分。   灵族,又或魔族,是一个十分长寿的种族。但或许是因为他们比之人族太过得天独厚的条件,让他们失去了被时间步步紧逼的压力和紧迫感,于是,他们在勾心斗角上的造诣,是全然比不上人族的,而在朝堂及局势方面的敏锐度,虽不说是低得令人发指,但也着实拿不出手。   在陆修泽修养的三个月里,陆修泽曾对天澜国的宗老们着重观察了一段时间,而后在他那张从未示于人前的腹稿中,对这几位宗老着重标识了出来。   ——并非是重视,而是不满。   不满这样的宗老竟还能好好活着,而且还活得十分不错;不满他们的存在,为他颠覆魔界的计划扫清了大半阻碍,从而使得这个计划再没有趣味性。   天澜国的宗老有四位,虽真名未曾示于他人,但性格却十分鲜明。如果将每个人的性格用一个字来概括,那就是酒、色、财、赌。   ——好酒、好色、好财、好赌。   性格一定程度上就代表着弱点,过于鲜明的性格,就代表着过于显眼的弱点。这对于天澜国的四位宗老来说,更是如此。   可令陆修泽感到诧异的是,这么多年来,竟没有一个人想到利用这样的弱点。原本陆修泽还以为这是宗老故意表露出来的陷阱,所以才会被有识之士避开,但到了最后,陆修泽才发现,这单纯只是没人能想到。   这也是陆修泽既赞同穆非遥狠辣心性,又瞧不上她低劣手段的缘故。   ——无趣的世界,无趣的人。   不过这样的无趣,在这个时候,却能成为陆修泽的助力,让他借助这一点避开全城搜查,接近宗老,进而脱离魔界。   但陆修泽接近宗老,并非仅仅是宗老弱点显著,容易突破的缘故,更是因为宗老手中掌握着离开魔界的钥匙——世界岐点。   世界岐点,即“与此世走向歧路”的地方,是通向人界的通道。这样的通道在魔界其实很多,但它们的位置却不被普通的魔族所知,只掌握在一些位高权重的魔族手中——天澜国宗老显然是其中之一。   于是陆修泽既要避开搜查,又要离开魔界,以宗老为跳板便显得理所当然。而这一次被陆修泽盯上的宗老,便是那位以好色著称的揽江王。   揽江王乃是元婴初期的修为,已经有一千余岁。他性好渔色,妻妾成群,其数量甚至比魔界中一些小国的后宫还要多,只不过不知因何缘由,子嗣艰难,这么多年来竟没有一位妾室为他诞下一儿半女,于是,揽江王越发放浪形骸,打着开枝散叶的名头,胡混鬼混,豢养了数量惊人的歌妓乐工,供他每日亵玩。   于是陆修泽的举措十分简单:换上女装,混入揽江王的歌妓中。   系统:喵喵喵???   系统一脸懵逼。   “不……那个……这个……等等……你……”系统抓狂道,“你在做什么啊!!!”   对于系统的抓狂,陆修泽的回答是一贯的冷静自持:“色诱揽江王,套出世界岐点所在,离开魔界。”   有理有据,令人信服。   “但是!”系统垂死挣扎,“你不是应该想一个更轰轰烈烈符合你反派身份的办法吗?!”换上女装装作歌妓去色诱揽江王是什么鬼?你这就要出卖你的色相了吗?!你可是不择手段的反派BOSS啊!噫,说起来色诱这回事听起来的确蛮不择手段蛮符合反派BOSS身份的……不不不!停!   系统抓狂道:“总之,拿出你的魄力,把魔界搅得天翻地覆再走啊!”   陆修泽:没有挑战性,无趣,拒绝。   再者说,既然他已经准备离开魔界,那当然是越快越好,越方便越好,所谓的大动静,只会吸引来不必要的目光,从而拖累他的计划。而且,他此刻不过是筑基后期,在这个普通筑基期的魔界中,其实并没有什么太大的优势……当然,除了脑子。   不过这种鄙视,陆修泽心知肚明,自己在心里想想就可以了,不必说出来,就好像陆修泽从睁开眼开始就在心里鄙视系统的脑子,但他不也是从没说出口么。   而至于手段问题——陆修泽从来不觉得穿女装以女人的身份色诱别人算什么事。   是说他长得不美么?还是对他色诱的手段没有信心?   同为男人,陆修泽深谙男人的心理,于是由此反向逆推出一个符合男人心理、更是为揽江王量身打造的女人,再对揽江王投怀送抱,色诱之事,不就手到擒来?   这样简单的事,陆修泽真是不知道系统在瞎担忧些什么。   系统:在担忧你的节操啊!   系统悲伤逆流成河。   陆修泽做下了决定,系统自然是改不了的,于是系统也只能自暴自弃,躺成死鱼,看着陆修泽摇身一变,从男人变成为了一名绝色美人。   陆修泽长得实在是很好。这样的“好”,难以用言语形容,只让人觉得这也好那也好,反正就没有哪一处是不好的。就算是从系统的角度来说,它也基本没有见过比陆修泽长得还要好看的人。   当陆修泽穿着男装的时候,就如同仙人临风,圣洁出尘,好像连向他瞧上一眼都是亵渎;但当他身着女装时,便如仙人谪落凡尘,那样从圣洁到被污染的魔魅感,令陆修泽即使不苟言笑,都能轻易蛊惑人心。   系统见了,不由得摸了摸自己并不存在的小心肝,只觉得宿主真是万年难遇的一大祸水,就算他脑子只是一般般的好用,光靠这皮囊就能在反派界登顶了。   系统嘟囔道:“你换上这个有什么用,上次还不是被你那个小师弟一眼认出来了。”   陆修泽:“……”   原来他跟小师弟连女装都玩过了吗?看来感情是真的很好啊。   陆修泽心中思衬。   不过被系统这样一说,陆修泽就对自己的换装不是很满意了:上次被小师弟一眼认了出来,那这次呢?虽然从系统的话里可以得知,小师弟这回不在魔界,不可能再认出什么来,但不是还有一个三师弟魏谌么!   被小师弟认出来应该是情趣,但陆修泽是万万不想被魏谌认出来的,即便在揽江王府中撞上魏谌的机会很小,但陆修泽也绝不会抱着侥幸的心态。   ——他应当伪装得更彻底一些才行。   因此,半个时辰后,不但身形大变,就连步态也已经叫人全然看不出原来模样的陆修泽,悠悠然地走出客栈,向着揽江王王府走去。   系统心如死灰:“反正你最后都要在我这里换东西的,直接换个身份会死吗?!”   从系统处换了一把易形丹的陆修泽:“哦,我只是不想让你太称心如意。”   系统:“……”   系统:宝宝真的好想怼死他。   陆修泽一路向前,蒙上面纱,装作揽江王府内无数歌妓的一员,混入了揽江王府内。   揽江王府占地极大,而对于他豢养的歌妓,揽江王则是十分大方地在后院圈出了一大片地,其中亭台楼阁,假山流水,没一处不精致不好看。   因这些歌妓在揽江王府内相当于揽江王的预备妾室,因此进入这里后,陆修泽便能感到那些一直盯着他的视线慢慢移开,若有若无的压迫感也消失不见了。   陆修泽微微一笑,走过蔓藤编织的月形门后,闪身躲入僻静处,没过多久,一个身着火色舞裙的女子便向着这边迎面走来,行色匆匆,全然没有察觉到一旁的陆修泽。   陆修泽静静地看着她靠近,待到两人距离到达合适处,便将手一伸,在红衣女子后劲处劲力一吐,那红衣女子就晕了过去,被陆修泽拉入了自己的藏身之处,毫不留情地对这女子进行了搜魂。   这女子修为低下,因此在陆修泽的手段下毫无反抗之力,很快就被陆修泽翻遍了记忆。   在这个女子的记忆中显示,她被称为小冉,乃是揽江王府内新入的舞女。今日,揽江王府内有贵客到来,令所有的舞女一同去殿内表演,愉悦宾客。而她则因没有熟识的姐妹递话,还被人妒忌陷害,没能及时得到命令,这才不得不在这个时候独自一人赶往大殿,只盼能赶上这次的舞,好在揽江王面前一鸣惊人。   陆修泽稍稍一想,便觉得这女子孜然一身,无牵无挂无亲无友的身份十分适合自己,而今天这时机更是再好不过,若是错过这次,想要色诱揽江王,怕是还要再在王府内蹉跎一段时日。   陆修泽当机立断,以易形丹变作这女子的身形,换上她的舞裙,再用黑火将地上的女子速速烧成灰烬后,便折身去往大殿。   陆修泽的修为要高于这女子,对灵力的运用更是女子远不能及的,因此在女子眼中十分遥远的大殿,陆修泽不过走了盏茶时间便到了。   远远的,陆修泽便看到殿外站着一位教习,那教习见了陆修泽后,神色微微缓和,口气却十分严厉,道:“怎的这个时候才到?快快进去,莫耽搁了这场舞!”   陆修泽对这教习多看一眼,觉得她嘴硬心软的特性,他以前似乎是在哪里遇见过的,然而此刻到底时间紧急,陆修泽也不再多想,同教习微微颌首后便进了大殿。   殿内坐着的人不多,加上席首的揽江王,也不过只有五人。   陆修泽没有在这些宾客中细看,只是混入一旁的一众舞女之间,与她们一同等待下一个节目,但系统却是倒抽一口冷气,惊道:“我的天,怎么他还追到这儿来了?这是孽缘吧?!这一定是孽缘吧?!”   陆修泽心中微动,抬头向着宾客席瞧去,只是一眼,陆修泽就将目光定在了一个年轻人的身上,怎么都转不开,心中涌起了些微古怪的情绪。   陆修泽微感诧异,向这个年轻人细细打量起来。只见被陆修泽注视的这个年轻人长眉斜飞入鬓,轮廓凌厉,目光有神,虽然俊美无双,但却是十分咄咄逼人的长相,容易叫人心生忌惮,然而这年轻人又偏偏神色可亲,眉眼间带着天生的可靠可爱,叫人怎么都无法生出忌惮来,反而令人见之心喜。   反正陆修泽觉得自己挺喜欢的。   甚至越是靠近那年轻人,陆修泽就觉得自己心里越是欢喜。   注意到了自己的异状,又结合系统的话来,陆修泽很快就做出了推断:想来这个年轻人,一定就是他的小师弟,兼道侣了吧?   ——就连自己失忆后,还下意识地关注这个小师弟,想来自己失忆前应当是更喜欢他吧?   想到这里,陆修泽便微微转变了心态,出于一个男人看自己道侣的目光,将这个年轻人又打量了一遍。   ——宽肩窄腰,十指修长,虽然他此时坐着,让陆修泽看不出他的腿长还是不长,但是总之应该是不矮的。   脸好身材也好,陆修泽十分满意,只觉得自己果然不愧是自己,竟能将这样的小家伙圈在怀里。   但他们现在好像是吵架了?   陆修泽仔细看了看这个年轻人的神色,发现他眉间果然有隐约的伤神和疲惫。   陆修泽微微一愣,心中一滞,在自己还没有注意到的时候,就皱起了眉来。   或许是陆修泽的目光太过有侵略性,被他注视着的那个年轻人很快就发现了他,瞧了过来。   在对视的这一刻,陆修泽感到自己的心跳似是有一瞬的停滞,而后,一股酥麻的感觉从心间传遍全身,暖洋洋的热流不知从什么地方不断涌出,充斥着他的心间,并随着两人的对视而越发强烈而叫人无法忽视。   这是……   陆修泽被这样强烈得从未感受过的情绪震住了。   这就是……喜欢?   这样的情绪,就是“爱”吗?   陆修泽心脏咚咚直跳,几乎要沉醉在这样的感觉。   ——再多一些。   他听到有声音这样说。   ——就这样看着我……再多看着我一些。   那个声音一遍又一遍地说着。   ——再多爱我一些。   陆修泽觉得自己的指尖开始发热,这样的热量慢慢顺着他的手臂向上攀延,一点点传遍全身。   但就在这令人沉醉的情绪将要蔓延至他的心中时,那个年轻人却又转开了头,别开了目光,于是这些温度和情绪便如潮水退下,只是两个呼吸的时间,就再也找不到痕迹。   陆修泽清醒了过来。   陆修泽感到了冷。   ——好冷,冷到陆修泽不愿再多忍受半刻。   没有触摸过热的人,不明白自己是冷的;没有感受过爱的人,是不明白自己是无情的。   但陆修泽却在这一刻明白冷与热……与爱。   陆修泽向着宾客席上的小师弟微微一笑,终于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喜欢上这个人,也明白了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想要被这个人所爱,想要去爱这个人。   到了这时,陆修泽甚至对失忆之前的自己生出了嫉妒愤恨来。因为陆修泽想要让这人眼里永远都能看到他——只是他,是现在的他,而不是以前那个已经全无印象的陆修泽。   “陆修泽”只存在于现在,不在过去,也不在未来。陆修泽不承认已经没有了记忆的过去,也不关心还没有到达的未来。   于是,陆修泽瞬间跟过去的“自己”翻了脸,做下了决定:撬以前的“陆修泽”的墙角,把这个人的目光抢到自己的身上来!   不过……在这之前,陆修泽想要了解过去的“陆修泽”跟这个小师弟吵架到了什么程度。   陆修泽微微沉吟,决定上前试探一下。 第47章 情意   到了这时, 陆修泽也算是明白了为什么穆非遥会说出石祝城内藏有人族的势力,还做出全城严搜的事来了——这并非是脑袋一拍做出的蠢事, 而是为了打击魏谌的势力所设下的圈套。   魏谌是从人界回到魔界的, 这是所有魔族都知道的事。   但魏谌是怎么回来的?跟谁回来的?从哪里回来的?他在人界经历了什么?做了什么?得到了怎样的结果?   ——因为愚蠢而听信他人的挑拨,做下蠢事,害死了自己的师父, 同时也是他的舅舅。   做下这样的事后,即便魏谌是穆裘真正的儿子、天澜国真正的少主,即便魔族与人族本就相互敌视,但只要这件事一传扬开去,魏谌恐怕也会被魔族有志一同地唾弃, 从而使得他本就摇摇欲坠的地位越发危险,甚至直接从那高高在上的位置摔落下去。   对于这样的事, 以穆裘的身份来说, 不可能不知道,而既然现在的魏谌还在当着他的少主,那么穆裘自然是没有介意,并将这件事捂得严严实实。   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穆裘捂得越是严实,就越让人好奇魏谌在人界究竟发生了什么, 而其中就以穆非遥最是好奇, 因为穆非遥与魏谌的位置,注定他们是天生的敌人。敌人越想藏起来的东西,就越应该掀开。   因此, 在得知有人族来到魔界后,穆非遥便一不做二不休,以跋扈为掩饰,大搜全城,想要将魏谌有的——以及可能会有的——势力统统拔出来,捏在手上。如果穆非遥运气好,抓住的人的确同魏谌相关,那么她就可以从这些人嘴里撬出穆裘和魏谌费心掩盖的秘密来;就算运气不好,抓住的人对魏谌一无所知,她也能将这些人族随便安上什么罪名,给魏谌泼上满头脏水,毕竟这么多年来魔界都没见过人族出没,而魏谌一来人族便跟着来了,说魏谌和这些人族不是一伙的,谁信呢?   当然,对于这次全城严搜的举动也有一个可能,就是穆非遥是真的蠢。   不过陆修泽向来没有小看天下人的习惯——他往往是了解对方实力后,再对对方进行鄙视。   不过不管是真蠢还是假蠢,穆非遥显然没有预料到一件事,那就是那些人族并非像她想的那样,缩在某个客栈中战战兢兢,等待着卫兵的到来,而是堂而皇之地成为了揽江王的座上宾。   其中究竟经历了什么过程,又有着什么目的,陆修泽暂时并不清楚,但也没有兴趣。   此时此刻,陆修泽唯一感兴趣的,就是那个年轻人,他失忆之前的小师弟,以及他的道侣。不过出于谨慎的心态,陆修泽对随行的其他四人也瞧了一遍。   他的小师弟坐的是宾客席的第二个位置,而第一个位置上坐着的,是一个看不出年纪的人。那人生得眉清目秀,精致非常,脸上笑容常在,但这笑却不同于小师弟的无害,他的笑,就像是狐狸似的,让人一看就下意识觉得他是在打着什么坏主意。可他偏偏手执拂尘,气质出众,一身黑色道袍不染尘埃,出尘高洁之感扑面而来。   陆修泽稍稍听了听他们与揽江王的谈话,知晓这个黑色道袍的人应当就是匪镜真人了,不过不知怎的,陆修泽下意识觉得此人十分讨厌。他想了想,心知这应该是失忆的后遗症,而他失忆前应当同匪镜真人相处得不太好——没关系,小事罢了,找个时间就弄死他。   陆修泽继续往下看。   坐在小师弟下座的,是一个穿着红衣、貌若好女的年轻人。平心而论,这个年轻人长得比在座的九成以上的人都要好看,一颦一笑都是动人——但再动人也不会有陆修泽好看,于是陆修泽只是瞥了一眼后,便继续往下看。   只见坐在最后头的,是一个年约十三四岁的少年,面容清秀,但也就仅此而已,倒是神色有些诡谲不正,不像他看起来的那样天真无邪,于是陆修泽不禁对这个少年多看了一眼。   系统桀桀怪笑:“你这是闻到同类的气息了?!哈哈!快!弄死他!敢抢你反派风头的家伙统统都要弄死!”   一个还没成气候的小家伙就要弄死?这个系统真是太没出息了。   日常鄙视过系统后,陆修泽心中有了底,而恰逢座上话语暂歇,揽江王拍手唤人上前侍酒,陆修泽顿觉天赐良机,用巧劲夺过一旁侍女的青玉酒壶,缓步上前,走近小师弟。   越是靠近小师弟,陆修泽越觉得心潮涌动,那些以前从未感受过的温度和情绪一点点涌入了他的心间,让陆修泽的手都忍不住有些颤抖。   在他醒过来的这三个月里,他有时候也会生出些许疑问:他真的是人吗?   或者说,他真的是活着的吗?   他坐在客栈里,看着下头街道的灵族来了又走,看着他们嬉笑怒骂,种种情绪,生动无比,历历在目。   但他感受不到。   他能理解他们因何而笑,因何而哭,但他的笑只是因为需要以笑来欺骗他人,他的哭也是如此。   什么是情?陆修泽从未感受过,因他从未有过。   既然如此,若说活着的人都是有情的,那么没有情的他,真的是活着的吗?   他是活着的吗?   还是说他其实早已经死了,只不过自己未曾察觉罢了?   但到了这时,随着他一步步走近小师弟,随着那些情绪一点点涌入他的心中,随着那些情绪将他只有黑白的世界涂抹出了绚丽的颜色,他终于能肯定,他是活着的。   ——他竟真的是活着的。   陆修泽几乎是欣喜若狂地感受到这一点。   于是陆修泽觉得自己越发爱这个小师弟,爱着这个将“活着”的感受带给他的人。   所以……无论做什么都好……将小师弟绑在自己身边,让小师弟永远都看着他,永远都爱着他。   绝不许离开!   陆修泽笑着走近小师弟,而后在他身旁轻轻坐下,与此同时,另一个本准备走向小师弟的侍女因被陆修泽气势所摄,不自觉地走向了小师弟座下的红衣男子,目光还不时瞥向陆修泽,想来是奇怪陆修泽明明并非侍女,怎的突然抢了侍女的活。   但这些都是小事,只要主人不叫停,无论是侍女还是舞女,都不会因为计划外的小事而停下。   陆修泽更不会。   陆修泽能感到,在他坐下后,小师弟似是有些不自在地向外靠了靠,脸上笑容依旧,但却不动声色地跟他拉开了距离,想来以前应当是从未同别的“女子”靠得这样近。   陆修泽心中对这样生涩的小师弟感到十分雀跃,瞬间罗列了数十种勾引小师弟的办法,但面上却丝毫不露,只是不疾不徐地为他满上一杯酒,递到小师弟的唇边。   他盯着小师弟,目光落在他的薄唇上,蓦然想到有人说过,嘴唇的厚度在很多时候也会是卜算时观察的地方。   嘴唇太厚的人,命数多样,难以定论;但嘴唇太薄的人,却往往一生坎坷,命如浮萍。   陆修泽心中有些怜惜,但同时又不自禁地想到,若他将这薄唇含在嘴里,把它亲红亲肿后,又会是怎样的迷人模样。   一定是……非常、非常可爱的样子。   陆修泽勉力克制住自己的冲动,含笑望着小师弟。   或许是陆修泽的目光有些露骨,小师弟不自在地又往外挪了挪,但他笑容不变,没有在脸上表露出半点异状,只是微微颌首,伸手接过这杯酒。   ——真是礼貌得可爱又可恨啊。   陆修泽笑着想着:如果小师弟能做点什么说点什么就好了……但小师弟这样乖巧可爱,他也只能暂时按兵不动了啊。   陆修泽向小师弟递过酒。   但就在这酒将放未放、也是在小师弟的指尖轻触到陆修泽的手的瞬间,陆修泽改变了主意。   在这一瞬间,陆修泽感到无尽的情意顺着指尖冲进了他的心中。这样的情绪,比起他之前感受到如同隔雾看花的模糊和不真切,就像是汹涌的大江一样,蓦然而下,让他几乎克制不住,想要抱住这个小师弟,将他一口吞下,与他融为一体,将他据为己有。   ——不再想按兵不动,不再想放过他。   ——想要的东西,就抢过来。   陆修泽手腕一动,用巧劲将酒杯又拿了回来。他拉下了自己的面纱,向着惊愕的小师弟微微一笑。   “公子独自喝酒,未免太过无趣。”   陆修泽只当周围的人都是死的,含情脉脉地看着小师弟,将声线微微压低,使得自己的声音越发男女莫辨。   “不如我来陪公子饮酒吧。”   陆修泽仰头将酒倒入口中,而后欺身上前。   他知道小师弟会躲开,更知道小师弟会怎么躲。因为他本就了解小师弟——就像是他懂得如何吃饭喝水一样。   陆修泽按住了小师弟的手,绊住了他的腿,搂住他的腰,对小师弟在这一瞬间会做出的任何后退反应都了然于胸,将小师弟任何的后退之路都彻底堵死。最后,陆修泽靠进了小师弟的怀中,坐在小师弟的身上,亲上了他觊觎已久的薄唇。   但是不够。   陆修泽灵活地撬开了小师弟的唇舌,将香醇的酒渡进小师弟的口中。   ——甜,香。   但还是不够,远远不够。   一个浅浅的亲吻,怎么能让陆修泽满足?   于是陆修泽再度迫近,用舌尖舔吻过小师弟的上颚,然后卷弄着小师弟的舌,迫他共舞。小师弟后退,他便前进,一点一点,攻城掠地,直到小师弟退无可退。   在这一步步中,陆修泽原本按着小师弟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松开来,捧住了他的脸。他感到小师弟的脸在他手中一点点发烫,原本惊愕抗拒的目光也在这个缠绵色气的吻里变软,染上轻微的水雾和情欲,紧绷的身体也一点点放松下来,连呼吸都在意乱情迷中变得颤抖起来,只余细细的呜咽。   真可爱。   真是太可爱了。   陆修泽亲得狂放而大胆,亲得啧啧有声,色气满满,叫一旁的人看得目瞪口呆,一时间竟是谁都没想到要上前拉开,最后还是陆修泽自己回过神来,放开了小师弟。   但事实上,若不是这些人太过碍眼,陆修泽是想要在这里就将小师弟完完整整地吞下的。   不过……也不急于一时。   陆修泽直起身来,向着满脸潮红、嘴唇又红又肿的小师弟低声笑了出来。   “公子,这酒好喝吗?” 第48章 思量   “公子, 这酒好喝吗?”   众人:“……???”   系统:“!!!”   陆修泽含笑瞧着小师弟,小师弟呆呆回望, 好半晌后才回过神来, 眼中神色渐渐清明,但红晕却一点点爬上了脸颊。   蓦地,小师弟飞快地抬起手来, 用手捂住嘴,像是怕陆修泽一言不合,再度扑上来对他啃一口似的,虽然脸上竭力保持着镇定,但望向陆修泽那又羞又气, 还带着小小的委屈和不解的目光,却泄露了他的情绪。   陆修泽心中又是惊奇, 又是好笑。   以他所见, 这位小师弟的长相,明明应该是一个阅尽风流的人。即便不是万花丛中过,但桃花运却应是从未少过,更何况他与过去的那个陆修泽已结为道侣, 就算是过去的那个陆修泽将小师弟的桃花运统统拦了,可他自己难道会放过小师弟吗?   陆修泽平心而论, 代入自己想了想, 觉得肯定会在得到小师弟的第一天,就将小师弟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啃上一遍, 然后一口吞下。   既然如此,小师弟在面对投怀送抱的其他人时,必不该有这般青涩的反应才对。   可事实上,这个人却因为一个亲吻而对陆修泽露出了如同受惊兔子一样的神色,甚至还带着一点小委屈……这让陆修泽心中越发惊奇,也越发觉得小师弟可爱了。   陆修泽忍不住又靠近了些,笑道:“公子?”   小师弟十分不自在,因陆修泽的靠近而再向后蹭了蹭,这才用细弱的声音抗议道:“姑娘……男女授受不亲……”   陆修泽只觉得小师弟这模样让他越发心痒难耐,十分想要把小师弟搂紧怀里用力亲上一口,但想想觉得此举容易暴露,于是伸手揽住小师弟的脖子,把自己塞进他的怀里,装作什么都没有听到的样子,天真道:“公子在说什么?”   “姑娘你……你怎的……这般……”小师弟万没有想到眼前的这人竟会这样臭不要脸,这么近距离的话都可以当作没听到。   或许是看小师弟的神色实在是太过窘迫可怜,一旁的红衣男子轻轻咳了一声,道:“姑娘……你可以先从小景身上下来的。”   红衣男字的这句话出口,小师弟才蓦然反应过来,发现他们身旁不但有他人,而且是有非常多的“他人”,并且这些人都用一种诧异而微妙的目光注视着他们二人,于是小师弟脸色越发烧红,用看似镇定实则慌乱的动作将陆修泽从自己身上推开。   陆修泽瞥了红衣男子一眼,脸上笑意不变,心里却默默记上了一笔:要你多嘴,给我等着!   虽然心中暗自不爽红衣男子坏了他的好事,但陆修泽还是从善如流地坐了开去,整衣敛容,全然不复方才的孟浪热情之态,反而十分地端方肃穆。这样的姿态,让一旁的人看得肃然起敬——至少叶灵书是肃然起敬。   ——出得厅堂上得了床,这姑娘很有前途啊!   叶灵书向着陆修泽多瞥了几眼,又看了看至今红晕未褪的闻景,眼睛一亮,心中琢磨起了小九九。   而与此同时,那一头的陆修泽,也因小师弟的生涩反应,而在心中第一次对小师弟是否真的是他的道侣的事生出了疑惑,但转眼间,他又将这样的疑惑抛之脑后。   ——不管以前是不是,反正以后是了。   而且这样的青涩,难道不是更方便他来勾引吗?想要将阅尽风流之人的心捆住,和将未经人事的少年的心捆住,这二者的难度可是不一样的。   既然眼前一切的一切,都为他的计划大开方便之门,难道他还有将这些方便推出去的道理么?   陆修泽微微一笑,眼底是深藏的势在必得。   就这样,宴会又继续了下去,除了暗地里羞愤欲死的小师弟之外,无论是主人还是客人,都没有将这一刻的风流韵事放在心上,继续推杯换盏,一副宾主尽欢的模样。   之后,天色一点点暗了下来,宴会却一直在继续。途中,因小师弟的严防死守,陆修泽再没机会、也没准备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不过在黄昏时分,陆修泽隐约有听到揽江王王府大门的方向响起嘈杂之声,没一会儿后又安静下去。   就连陆修泽都能听到,座上的揽江王和匪镜真人必不会听不到。然而他们依然笑谈着魔界中的种种趣事,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   而后,在宴会快要结束的时候,匪镜真人与闻景起身离席,没多久,揽江王也借口离席。主人暂离,客人也暂时走了一半,宴会的气氛在这时终于稍有冷却。   陆修泽神色不露,但心中对他们三人的离去已有几分计较,不过就在这个时候,让陆修泽没有想到的是,那个红衣男子却主动来同他搭话了。   “在下名为叶灵书,不知道姑娘如何称呼?”   那红衣男子靠了过来,桃花眼一眯一笑,那张得天独厚的脸便是没有勾引之心,也有风流之意。   陆修泽本就看叶灵书不高兴,这次见他主动凑上前来,便想要塞他个软钉子噎他一把,可还没等他说话,叶灵书便神神秘秘地凑近了些,道:“嗐,算了不管了,抓紧时间——姑娘,你是不是喜欢我表弟?”   这满脸桃花像的家伙还是他小师弟的表哥?他小师弟那么可爱,怎么会有这么个招桃花的表哥?   陆修泽隐约有些嫌弃,不过看叶灵书好像有什么话想说的样子,便按捺下来,用眼神示意他继续。   叶灵书目光四下一扫,挥手把末座想要凑近的少年赶远了些,压低声音,又急又快道:“我表弟很可爱的,为人正直,没有不良嗜好,甚至从来没有爱上过什么人,只有一个非常亲近的大师兄,不过这两人前些时候也完蛋了,正是你趁虚而入的好时候,上吧姑娘,我看好你!”   非常亲近但是完蛋了的大师兄……这是在说他?   陆修泽若有所思,看着叶灵书的目光忍不住带上了几分怪异:这么急着逮人就想往小师弟身边送,他是有什么目的?   叶灵书的目的自然是让闻景赶快地忘了陆修泽。   事实上,在陆修泽弑师叛门前,叶灵书还是很支持陆修泽和闻景这一对的。无他,两个美人凑一块,对叶灵书这样的颜狗来说,简直是再好不过的事,可是当其中一个美人是他表弟,而另一个美人脑子似乎有病的时候,就有点问题了。   因为对他表弟求而不得,心痛难耐之下捅了他表弟一剑,愤而离开。看在这一剑不重、明显是手下留情的份上,叶灵书还能代入一下那位大师兄的心路历程,怜惜一下求而不得的大师兄,顺便敲敲自家表弟的脑袋听听里头有没有大海的声音——你知不知道你大师兄爱你啊!你如果对你大师兄只是有兄弟情谊,那就不要老是把“喜欢”挂在嘴上、往死里撩别人啊!你找打的吧?   到了这个时候,叶灵书还是站在陆修泽这边的。可是在陆修泽弑师叛门后,叶灵书就转变了想法:妈呀这人太危险了这事还是黄了算了吧!   叶灵书那一天也在择日宗,因此他亲眼见过那与他们隐云宗同为正道五宗之一的择日宗化作了怎样的废墟,也见过地上凝固了怎样厚重的熔岩,还见过陆修泽放出的乎恐怖的黑色火焰,是怎样将一切的生命都吞噬下去的。   ——那是修真界这么多年来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火焰,是独属于陆修泽的火,和独属于陆修泽的恐怖。   择日宗的动静这样大,其他人又怎么会不知道?而在那晚选择逃离择日宗的弟子也并不少,是以当晚的情况对众人来说早已不再是秘密了,于是陆修泽这近乎标志性的黑色火焰也流传了出去,没多久就传遍了修真界。   这样独特的火焰,让玄清真人的死亡真相也呼之欲出,丹玄宗完全按捺不住,第一时间求助神武峰,让神武峰向择日宗施压,逼迫择日宗将陆修泽逐出师门。   然而经过那一晚后,择日宗宗主不知所踪,贯日真君与薛宁直长老身死,静霄长老伤重,再加上那些死得七七八八的弟子,偌大的择日宗里,最说得上话的,竟就是匪镜道人了。在没有宗主主持大局的情况下,匪镜道人代宗主一职,对神武峰的愤怒不做任何回应,只是在宣布择日宗将闭门百年,不问世事后,便沉默地打开守山大阵,将整个择日宗都隐于漫漫迷雾中。   然而叶灵书因他那晚本就在场,因此比起其他的人,叶灵书又知道得多了些,可是对于更多的细节,却因闻景的避而不谈而无从得知。不过不管怎么样,叶灵书还是坚定了一个信念:赶紧把这两人分开。   表弟没开窍?好好好,再好不过了,千万别开窍!那么危险的人物还是别开窍的好!   然而十年情谊并不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叶灵书看着整天愁眉苦脸的小表弟,自己都快要被传得愁眉苦脸了。因此,叶灵书此刻一见有长得好看还热情奔放的姑娘对自己表弟投怀送抱,心中的感动简直无以言表。   让人迅速走出伤心走出悲痛的捷径是什么?   是爱啊!就是爱啊!!   于是叶灵书望着陆修泽扮作的姑娘,眼里几乎快要溢出慈爱来了:姑娘,一定要和小表弟百年好合啊!不能百年好合,起码好合个三年五载,让小表弟先忘了他大师兄再说!   加油!看好你哦!!   对陆修泽打气鼓励之后,叶灵书顶着陆修泽古怪的目光又坐了回去,还把再度凑上来的少年又推开了去,脸上摆出了一副高冷正经的模样。而叶灵书的时间也掐得很准,因为就在他坐好的下一刻,揽江王和匪镜道人及闻景三人,便先后进入大殿入座。   之后的宴会波澜不惊,在天黑后不久就结束了。   宴会结束后,陆修泽本想要再接再厉,趁着晚上去小师弟房门前敲个门,看看能不能自荐枕席,然而匪镜真人四人一走,陆修泽就被一个婢仆叫住了。   “小冉是吗?”那婢仆说话温温柔柔的,但修炼却不太到家,眼中到底流露出了几分好奇和打量,“大人唤你过去。”   揽江王府内的大人,自然就是揽江王了。揽江王这时独独传唤他是做什么?   想到三人宴会途中离席的那段时间,陆修泽微微笑了起来,觉得自己离目标越来越近了。   一切事情的发展都朝着顺利的方向前进,陆修泽心情是难得的愉悦,甚至第一次主动跟系统搭话,道:“自从见到小师弟后,我的运气就越来越好了……你觉得呢?”   系统:“……”   系统:宝宝没啥想法,宝宝不想说话。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大师兄:我要去勾引宗老——我要去试探道侣——我要去撩一下道侣——不管了先亲一口再说   小师弟:宝宝被怪姐姐亲了!!宝宝竟然没能躲开!!>_<   系统:色诱宗老还是战略,色诱你小师弟是个什么战略?!我真是信了你的邪!!   -----   话说,为什么上一章大家会觉得小师弟认出了大师兄啊,大师兄吃了易形丹,看他连女人的舞裙都能穿进去就说明他身高形体都完全不一样了,这样的大师兄如果还能被认出来,那小师弟简直是超神啊[笑cry   小师弟真的只是①一身所学来自大师兄,就算修为相仿,在不彻底翻脸的情况下也只是被大师兄捏的份②从没跟别人这么亲近过,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直接被大师兄的吻技亲晕了   嘻嘻,大家不如猜猜揽江王叫BOSS去干啥~! 第49章 温柔   闻景感到自己度过了一个不太安稳的夜晚, 在这个夜晚,他梦到自己变成了一只兔子, 然而就在他奔跑在草原上时, 一只狼却不知从哪儿窜了出来,啊呜一口就把他吞了下去。   闻景瞬间就吓醒了。   他擦了擦汗,觉得这个梦应该只是他昨夜睡得太过警醒的缘故, 毕竟他可是睡在敌人的地盘,虽然这个敌人因为种种原因,暂时化敌为友,可是他应当是心中对这个敌人依然心存警惕,所以才会做这样的梦。   可当闻景打开门, 看到门外的人时,便深深地感到, 昨夜的梦果然是上天给他的警示!   只见门外, 一个让闻景印象十分深刻的身影正等在门外,如同守株待兔的狐狸,在他打开门后,便抬起头来, 向他微微一笑,目光流转间, 不知怎的就让闻景想起了昨天宴会上那个缠绵而情色的吻来。   “公子, 早安,昨夜睡得如何?”   这样的声音太过好听,太过缠绵, 又太过情色。闻景被这样的声音一唤,脸下意识地红了,但一想到这位举止狂野的姑娘会前来的可能的原因后,又不由得一白,神色满是警惕,全身紧绷,随时准备后退,道:“你……你为何会过来,我并没有传唤你。”   陆修泽微微一笑,道:“公子不知,就在昨天夜里,揽江王大人便怜我对您爱意深重,做主将我赐给公子您了……从今以后,我就是公子的人了。”   陆修泽这句话说得分外低沉缠绵,如同情人耳语,叫闻景听得耳根发红,心脏嘭嘭直跳,即便陆修泽此刻并没有欺近身前,他却也像是被什么可怕的东西逼近似,步步后退,直到将两人之间拉开了一个自认比较安全的距离的后,这才勉强停下。   “我……”闻景轻咳了一声,眼神不敢向陆修泽对视,左右飘忽,道,“揽江王与姑娘的好意在下心领了,但我这里着实不需要伺候的人,姑娘请回吧。”   闻景的话说得很好,只将陆修泽的那句“爱意深重”当做没有听到,拒绝了陆修泽,又体贴地顾全了他人的颜面。若不是此刻他神色羞窘,脸色烧红,想来效果一定是十分好的。   但这对陆修泽而言都没有用处,而陆修泽也并不需要闻景来顾全他的颜面。   他只要他。   陆修泽轻笑一声,跨进门内,反手关上房门,施施然向着闻景走来。   闻景眼睛瞪大,瞬间觉得自己从门前退开是一个再错误不过的决定,但事已至此,闻景就算再回到门前堵着,陆修泽也绝不会离开的,于是闻景只能一步又一步地后退,就像是他梦中那只被狼逼近的兔子一样,只差没有瑟瑟发抖。   “姑……姑娘……你……我……我其实……”   “嘘!”陆修泽柔声道,“公子,你就一定要对我说出伤人的话吗?你就这样讨厌我吗?”   陆修泽深知:君子可欺。   越是立身端正,对自己要求严格的好人,越是容易被人利用这一点来反制。   闻景是个好人,毋庸置疑。他即便再不愿意被一个陌生的女人亲吻,但在第二天再度面对那个女人时,也依然会体贴地顾全她的颜面,婉转地回绝,这样的人,难道不是个好人吗?   但陆修泽不是好人。所以他绝不会因此而感动,就此止步。   于是,在用言语为难闻景,堵住了他拒绝的话,让他陷入一瞬间的犹豫后,陆修泽趁机逼近身前,将闻景推在床上,瞧着闻景慌乱愕然的神色,心中蠢蠢欲动,几乎忍不住想要就这样扒开他的衣服,将这个人用唇舌好好亵玩舔弄,看着这个人因他而陷入情欲的甜蜜陷阱之中,露出挣扎却又忍不住迷乱沉醉的神色,最后在他身下被他狠狠操弄,直到哭叫着求饶。   ——他一定会这样做的。   但绝不是现在,绝不是这个时候。   酒要酿得足够深厚,才会醉人;情也要足够浓厚,才能让人迷乱。   现在这样的情还不够……远远不够,所以他还需要好好忍耐,以免让猎物察觉他的意图,进而挣脱他的牢笼。   陆修泽心知闻景已是十分警惕了,于是没有做更多,甚至没有逼得太近,只是将自己的手以一种极具暗示的含义,贴在闻景的胸口,用哀戚的语调道:“公子,你这样疏远我,难道是心中有喜欢的人了?”   闻景虽然因自己胸口上的手而身体紧绷,但见对方好歹没有靠的太近,于是心中倒是稍稍放松了些,有些犹豫地摇头,道:“没有。”   陆修泽几乎要为诚实得可爱的小师弟笑出声来。   ——真是个可爱的傻子,竟然连借口都不知道找么?   陆修泽也便真的笑出声来,眼中含情,温柔地看着闻景,道:“既然公子没有喜欢的人,为何不瞧瞧我呢?我喜欢公子啊,公子难道不信么?”   闻景信吗?   他信,并且深信不疑。   陆修泽不知闻景心中所想,只以为闻景是那种心地虽好,脑子却近乎顽固不化、不懂变通的人,但只有闻景心知,他是在怜惜着这个人——这个深爱着他,将他视作人生江海中唯一的浮木的人。   闻景为人正直,但他却从来不是傻子。即便第一回 是真的被人亲懵了,但这时他想要同陆修泽翻脸,也并不是做不到。但他……不忍心……   闻景天生聪颖,又直觉敏锐,谁好谁坏,谁善谁恶,他几乎一眼就能瞧出。若是善者还好,若是他人对他怀有恶意,那么纵使闻景为人再好,他下杀手时也不会有半点犹豫迟疑。   然而这个靠近他、强吻他、让他在人前受尽窘迫的人,却又深深地爱着他,用一种狂热的、炽烈得近乎疯狂的爱意的目光注视着他,强烈地渴望着靠近他,如同溺水的人竭力抓住最后的浮木。   每当被这样炽烈得快要将他灼烧的目光注视着的时候,闻景总会忍不住心软,忍不住怜惜,忍不住对这个人一退再退……甚至会忍不住惭愧于自己的无以回报。   对方这样深爱着他,但他却无以为报,因为他并不爱对方——当意识到这一点时,闻景几乎要感到羞愧起来。可是事实上,他的确是不爱这个突然出现的人。   但是,这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吗?明明今天两人才不过是第二次相见,为什么这个人却会用这样狂烈的神色看着他?   就算是一见钟情,也未免太过了,不是吗?   闻景困惑于这个问题,但却不敢深想,只能盼望着对方能早早清醒过来,明白他并非是她的良人。   然而陆修泽是绝不愿清醒过来,也绝不肯放手的。   陆修泽稍稍靠近了闻景,注视着他,道:“我喜欢公子啊……公子或许不信,但在遇到公子之前,我活着,只不过是因为我还未死……”   什么是活着?会呼吸,会行动,还有意识,就算是活着吗?   这只不过是还没有死去吧?   “直到遇见你……只有在遇到了公子后……我才终于生出了活着的感觉。”   只有在遇到这个人后……只有这人才能带给他的感觉、才能带给他的感情。   只有这样的感情,这样能够像真正的人一样的喜怒哀乐,才能让人感觉到,他是真真切切地活着的。   死者会放弃活着的机会吗?感受过情的人会忍受被再度放逐荒芜吗?   陆修泽不知道也不关心他人如何,但陆修泽自己绝不肯如此!   他一定会待在闻景的身边,无论以什么身份;他一定会将闻景据为己有,无论以什么手段!   陆修泽看到了闻景松动的神色,顿时再接再厉,道:“公子,我知道你不爱我,但你连让我爱你的机会,都不肯给我吗?”   陆修泽句句真挚,发自真心,没有将自己的心情在闻景面前做半点掩饰。也正是这样赤裸直白,又执拗真挚的情感,才叫闻景越发感到震动不安,下意识想要珍重回报,却又不知如何做才好。   闻景讷讷难言,神色复杂,不懂得如何才能好好拒绝这份过份沉重的心意。   可陆修泽又怎么会给闻景想清楚如何拒绝的机会?于是他手掌上移,捧住了闻景的脸,软声道:“看着我,阿景,看着我。”   “我爱你……所以,你也喜欢我吧……”   爱着他吧。   “每一刻,我都会比上一刻多喜欢你一些,每一天我都比上一天多喜欢你一些……”   所以也用同样的爱来爱他吧,爱他更多一些,给他更多的爱,让他长长久久地感受到爱,让他成为一个真正的人……   “所以,爱我吧,好不好?”   闻景被陆修泽沉黯如夜的眼睛所蛊惑,被这样沉重得背负不起的情感所震动,以至于张口结舌,完全说不出话来,于是陆修泽便趁此时机慢慢靠近,神色温柔地吻上了闻景的薄唇。   这是不同于昨日宴会上的贪婪和狂烈的吻。   这一次的亲吻,就像是春风拂过雪地的温柔,像是大地初绽嫩绿的柔怯,温柔得让闻景随时都可以拒绝,温暖得闻景不忍拒绝。   陆修泽轻轻舔吻着闻景的薄唇,有时候会调皮地啃咬,但在稍稍用力后,却又心疼地舔弄,极尽温柔,唯恐弄疼了他。   闻景犹豫不决地回视着他,但只是一会儿,便忍不住移开眼,不敢直视对方眼底的情意,似是只要再瞧久一些,就会忍不住沉溺其中。   陆修泽也并不着急,只是按照自己的计划,缓慢而温柔地吻着他,一点一点诱哄他张开嘴,直到闻景彻底松动,被陆修泽叩开牙关,长驱直入,陆修泽这才忍不住心潮涌动,克制不住地用力舔过他的上颚,卷起了他的舌头。   “唔……”   闻景轻喘一声,脸色潮红,浮出了几分不舒服的神色,于是陆修泽立即放缓了步调,指尖安抚地摩挲着闻景泛红的眼角和脸颊,耐心地退了回去,然后再次开始,一步步引导着他,教导他该如何亲吻。   然而在这件事上,闻景实在是个过份笨拙的学生,以至于陆修泽在亲吻的间隙抬起头来,凝视着有些晕乎乎的闻景,温柔道:“阿景,要学会亲我啊。”   陆修泽轻笑一声,又压了下来,闻景脸色烧红,眼神飘忽,不敢看向陆修泽,但没一会儿,闻景就再度沉溺于这个温柔的吻里,甚至真的如同陆修泽所说,生涩地开始回应着他。   陆修泽欣喜若狂,因闻景的回应而将这个吻变得越发缠绵悱恻,难舍难分。   良久,等到闻景有些呼吸不畅,两人都有点擦枪走火的时候,陆修泽终于恍然醒悟,知晓现在不是他暴露身份的时候,于是他主动拉开距离,爱怜地望着满脸通红气喘吁吁的闻景,亲昵地在他脸上亲了亲。   “公子……还满意我的服侍吗?”   闻景眼中泛出了有些可怜的雾气,终于明白自己做了什么,又是羞愧又是窘迫,全然不敢同陆修泽对视。   陆修泽轻笑,俯身在闻景耳畔轻道:“公子这是不满意吗……没关系……”   “我下次还会再来的……到时候,公子再教我如何更好地服侍你吧。” 第50章 麻烦   从那以后, 陆修泽就开始用各种借口在各种地点,以各种姿势对闻景投怀送抱。   而闻景也从最初的如临大敌, 再到习以为常, 总共也只不过用了五天时间,最后,闻景甚至能在察觉到陆修泽的靠近后, 主动伸出手调整好姿势,随时准备来扶上一把,以免陆修泽投怀送抱的姿势太过清奇,最后把他自己给绊倒了。   对于这一切,心怀鬼胎的揽江王乐见其成, 心怀另一种鬼胎的叶灵书也是暗自咋舌,而匪镜道人不知出于什么理由, 对这一切只当没有看到。   可最有身份资格说话的几位没有开口, 旁人却不是很能忍得住。   早在陆修泽对他取代的这位名为小冉的舞女搜魂时,陆修泽就对她无亲无故无牵无挂、新入揽江王府内对任何人都不是很熟悉的身份背景十分满意,觉得这样的身份正适合他取而代之,从而行动。然而在他被揽江王赐给闻景后, 他却被出乎意料的人找了麻烦,那便是原本与舞女小冉同住一间的另两位舞女。   早在小冉还是小冉时, 她就因舞姿出众而遭人妒忌, 不然也不会在贵客来时被人陷害,险些失去了露脸的机会,而如今, 在那些人眼中,“小冉”不但没有在她们的设计下狠狠栽个跟头,反而勾搭上了揽江王的贵客,从而有了一步登天的机会:虽然她们并不知道这些客人究竟是什么身份,但既然能被揽江王称为贵客,那么身份自然不低。而就是这样的人,却被“小冉”勾搭上了,从而有了成为贵客妾室、摆脱舞女身份的机会,这让她们如何不恼恨?   再者,闻景生得着实好看,便是她们的目标是揽江王,却也不由得在闻景出现时被吸引去目光,心脏砰砰直跳,若非还惦念着揽江王府的荣华,她们实则是很想要同闻景来上一段缘分的。而今,看到她们忌恨的小冉虽然放弃了揽江王,但却勾搭上了贵客,而且还是闻景这样俊朗的年轻人,她们心中自然是很不服气的。   不服气了,自然就要来找“小冉”的麻烦,然而此刻的“小冉”却并非是真的小冉,更不会耐烦同她们纠缠这些事,于是陆修泽在第一次被找过麻烦后,便干脆装作被这些小动作气到的模样,再不回小冉原本的房间,反而天天守在闻景的门口,等着“兔子”撞上来,可谓是两相其美,毕竟那些舞女再怎么忌恨,也绝不敢在闻景这些揽江王的贵客面前撒野。   可是陆修泽躲得过那些舞女,却躲不过另一个人。   ——杜元化,那个陆修泽一瞧,便嗅出同类气息、甚至第一次见面就被系统怂恿干掉的人。   在那一次,陆修泽觉得这个才不过十三岁出头的小鬼头着实不成气候,便出言拒绝了,可当他第三次被这个小鬼拦在围堵小师弟的路上时,陆修泽便不由得开始后悔他怎么没有一开始干掉这个家伙了。   “喂!你!站住!!”   陆修泽脚步一顿,见四下无人,便停步转身,望着后头的杜元化,淡淡道:“小公子出言唤我,是有何事?”   陆修泽自然知道杜元化叫住他是为了什么,杜元化也绝不信他不知道自己被叫住是因为什么。   杜元化双手环抱胸前,神色莫测地盯着陆修泽,冷不丁道:“像你这种身份低贱、不知道被多少人骑在胯下的人,还想攀上我师兄?我告诉你,不要做梦了!”   对于这些天发生的种种,杜元化是非常不满意的。   他出身小国皇室,自幼受尽娇宠,上了择日宗后,被发现十分契合择日宗法门,因此被择日宗宗主张问之收入门墙,可谓是从出生时就没有收过半点挫折。   可就在前几个月,择日宗变乱,身为宗主的张问之不知所踪,代理宗主的则是他之前从未见过的匪镜真人。这匪镜真人也不知道之前同杜元化的师父张问之是有什么过节,对他这个张问之的弟子是从来没有过好脸色,以至于外门执事长老等人都不由得对他怠慢几分,那些从来没有拒绝过他要求的人,也慢慢不将他放在眼里了。   对于这样的情况,杜元化自然是十分惶恐,恰好这时闻景越发受到重用,而他跟闻景在中定府也勉强能搭上两份交情,于是杜元化自然紧紧抓住闻景,不肯放手,竭力想要同闻景多多“培养感情”,好让他在师父走后的择日宗里,也依然能够保持自己的地位。   而这也是他这回死皮赖脸甚至以死相逼,也要跟着闻景来到魔界的原因。   可来到魔界后,情况并不如他想的那样顺利。无论是魔界迥异人界的风俗习惯,还是这儿全民修真,以至于“练气满地走筑基不如狗”的境况,都让自持身份自持修为的杜元化又惊又气,极受打击,几乎要拂袖而去,但因为心里惦念着要跟闻景打好关系,这才忍了下来。   可是这样的忍耐并没有得到回报,因为就在他们第一天来到揽江王的宴会上,一个低贱的舞女突然冒出来,勾走了闻景的注意力。   当闻景被舞女强吻的时候,杜元化气的浑身发抖,几乎想要就地把那个舞女烧死,可是揽江王和匪镜道人稳稳地坐着,他就不能露出任何异状,是以杜元化就算心中如同火烧一样,却也依然摆着一副少年的天真面容。   但更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就在那天晚上,那个低贱的舞女就被赐给了闻景师兄,甚至在这几天里,杜元化眼睁睁看着闻景对那舞女的态度一点点软化,最后甚至还有一些喜欢和初露的爱意……   ——这怎么可以?!   如果闻景师兄喜欢上了这个舞女,那么就算他最后同闻景师兄打好了关系,但真有需要时,闻景师兄又能想起他几分?   杜元化气到快要爆炸,找了这个可恶的舞女好几次麻烦,却都被这个人躲闪开去。但这一回,杜元化特意挑了个四下无人的地方,准备好好给这舞女一个教训,最好是把那张勾引人的脸划花了,免得她仗着那张脸恬不知耻地勾搭闻景师兄!   而至于后果,能有什么后果?一个低贱的舞女,就算他弄死了,又能有什么后果?   抱着这样的心情,杜元化不怀好意地打量着陆修泽。   陆修泽并不知道杜元化敌视他背后的种种原因,但只看他似是对闻景抱着什么心思,就足够陆修泽在心中对他判了死刑,只不过碍于揽江王的监视,这才没有出手。   如今,杜元化自己找上门来,陆修泽虽然不会像杜元化那样天真,以为这里僻静了,就算是揽江王府的死角,但趁此机会给杜元化一个好看,却是可以做到的。   ——杜元化想要找麻烦?刚好,陆修泽也是这样想的。   因此,在听到杜元化轻蔑而恶毒的话后,陆修泽轻笑一声,转身折返,一步步靠近杜元化。   随着陆修泽的靠近,杜元化眼睛越来越亮,而就在两人近在咫尺的瞬间,杜元化出手了,但与此同时,陆修泽也出手了。   杜元化自认出身名门,底蕴深厚,是以他此刻就算以练气期的修为直面筑基期的陆修泽,他也浑然不惧,更不觉得陆修泽会带给他什么伤害。   ——一个区区舞女,竟也敢同他交手?真以为修为境界就能代表一切了么?   杜元化无疑是轻蔑的。   但这样的轻蔑,却在一瞬间后就化作了惊恐。   只见陆修泽动作不紧不慢,甚至出手之势也不见半点高手交手时的凌厉气机,反而就像平日里任何一个普通的动作那样平平无奇。   可就是这样的动作,却不知划过了怎样的弧度,使用了怎样的巧劲……只是在一阵稀里糊涂间,陆修泽就捉住了杜元化的手腕,将他手中的玉瓶轻巧地抽出来。   “哦?有趣。”陆修泽一手钳制着杜元化的手,一手把玩着这个玉瓶,含笑道,“你想用这个东西对我做什么?”   杜元化脸色数变,既是懊恼于自己的失手,又是不满于陆修泽的语气。   杜元化谅陆修泽这魔界的土包子不知道他玉瓶里装了什么,因此十分镇定,呵斥道:“你这是做什么?!我的东西里装了什么,难道是你能过问的吗?我可是揽江王的客人,你算是什么?!还不快还给我?!看在揽江王的份上,只要你在这里跪上一天,我就不对你这以下犯上的这件事多做追究了!”   陆修泽瞧了杜元化好几眼,确定这个小鬼是真的对闻景几人来魔界的目的一无所知。但就算是这样,他还敢在陌生的地方这样嚣张,到处得罪他人,想来非蠢即恶,又或者既蠢且恶!   ——有了点察颜观色攀附强者的小聪明,便以为自己是真的聪明了?   陆修泽冷眼看他,冷不丁将玉瓶向杜元化扔去,纵使杜元化吓得伸手去挡,那玉瓶中的药液依然倾倒出来,向着他兜头浇下。   “啊!”   杜元化惨叫一声,只觉得那冰冷药液落在脸上,便化作一团炽烈的火,又像是长出一张张嘴,一点点、一口口将他的皮肉撕扯啃咬下来,痛彻心扉,痛得他半点都忍耐不住,瘫软在地,痛哭流涕。   杜元化在地上打滚哀嚎,只觉得每一分每一秒都拉得无比漫长,让他恨不得立即就晕死过去。   但十个呼吸后,那些痛便蓦然消失不见,而杜元化也从躺变为了站,又一次站在小路的这一头,望着小路那头的红衣舞女缓步走来。   这是……这是什么?   杜元化瞠目结舌,迷惑不解。   是梦吗?但会有这么逼真痛苦的梦吗?   在杜元化踌躇间,舞女靠近了,于是杜元化下意识将手一扬,直到他的手腕被熟悉的姿势钳制住,手中的玉瓶也再一次稀里糊涂地被舞女抽走,杜元化这才回过神来,心中咯噔一下。   “哦?有趣。”杜元化听到那可恶的舞女似笑非笑,神色莫测道,“你想用这个东西对我做什么?”   杜元化心跳越发急促,背脊一阵冷一阵热,那只存在短短片刻、却令他记忆深刻的痛楚涌上,让他几乎要战栗起来。   杜元化双腿发软,两股战战,嘴唇嗫嚅,说不出话来,想要示弱躲闪,但长久养成的性格还是叫他在脸上扬起了傲慢来,咬牙道:“这……这关你什么事!把它还给我!”   杜元化灵机一动,伸手要抢,红衣舞女唇边扬起一个恶劣的笑,蓦然松手,玉瓶便倾倒出来,向着杜元化兜头洒下。   “啊!!!”   痛!痛入骨髓!痛得人恨不得立即死去!   但这样的痛在十个呼吸后,再一次消失不见,杜元化第三次站在小路的这一头,第三次望着舞女向他含笑走来。   杜元化呆呆地望着红衣的舞女,直到舞女快要走到近前,这才猛地回过神来,瞳孔紧缩,心胆俱裂,怪叫连连,头也不回地跑了。   陆修泽望着杜元化逃离的背影,冷嗤一声。   系统笑嘻嘻道:“欺负小朋友好玩吗?再来一次怎么样?!”   陆修泽整了整自己的衣饰,漫不经心道:“不堪一击。”   不值一提。 第51章 缘由   杜元化被吓退后, 一路狂奔离开,直到遇上他人后, 这才放缓脚步, 感到了些许安心。   他呼吸慢慢平缓,理智也逐渐回笼,便将方才的事思来想去, 越想越是觉得那舞女手段奇怪。   之所以他会感受到方才那一幕,毫无疑问是幻境的作用!可是关键就在于,这样的幻境是何时出现的。   幻境可以用阵法构筑而成,也可以用特殊的术法震动人的识海,从而使人产生出虚假的幻觉。   然而杜元化去堵那舞女, 虽是必然,但地点却是他突发奇想的, 因此那个舞女绝不可能提前就知道他的心思, 然后故意在那小路上刻画好阵法,等着他的到来——所以这必然不会是阵法。   可要说是那舞女用神识攻击了他,为何他如今头脑清明,没有半点被强行拉入幻觉的痛楚?   杜元化越想越是糊涂, 越想越是觉得那舞女手段奇诡,鬼胎暗藏, 必定不安好心。   他不断回想着方才小路上的一幕幕, 心中愤怒不甘慢慢膨胀,让他坐立难安,最后, 他一咬牙,气势汹汹地向闻景的房间冲去,决心要在闻景面前揭穿那个舞女的真面目。   然而出乎杜元化意料的是,听到杜元化添油加醋的一番委屈诉说后,闻景神色微微敛,放下手中的茶杯,微微一叹,道:“我知道了。”   我知道了?什么叫做“我知道了”?对于他的遭遇、对于那可恶女人的作为,闻景师兄就只有一句“我知道了”?!   杜元化越发委屈愤懑,心想闻景师兄还没同那可恶的舞女怎么样,就这样向着那个女人了,若是真的在一起后,哪里还有他的立锥之地?   于是杜元化愤怒道:“师兄!你知不知道那个女人根本就不像她表现的那么简单?!她可以轻易地让我陷入幻觉,那也可以对你做这样的事!而且你真的觉得这样的人就是一个普通的舞女妓子吗?!师兄,你的好心也用对些地方吧!这样的人,难保不是揽江王遣来的探子,你怎么能对这样的人付诸真心?!”   闻景神色微讶地望着杜元化,脸色微红,略微有些结巴地说道:“我……我哪里有对她付诸……什么……”   杜元化气得几乎要在闻景面前爆炸,愤怒地指责道:“师兄!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想骗我!你看那舞女的时候满腔都是情意,是个人都能看出来,你竟还否认?!你是觉得我是瞎子还是觉得我是傻子?!”   闻景瞪大眼睛,感到自己脸上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烧了起来,不禁用手遮住脸,想要挡住脸上的羞意。   原来……他心里竟是早已经……已经喜欢上了那个人么?   闻景思绪沸腾起来,心中从未被他察觉到的情意在此刻终于破土而出,满溢心中。再想到那人对他毫不掩饰的情意,他便觉得心中柔软一片,满腔柔情,恨不得当即就要见到那人才好,然而下一刻,他又叹息了一声。   这一声叹息,却不是初涉情爱的少年的患得患失,而是……   沸腾的情意一点点冷却下来,闻景轻声道:“我知道。”   杜元化满心愤怒:“师兄你知道什……”杜元化话说到一半,顿了顿,这才反应过来,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师兄你说什么?”   师兄他知道了什么?他刚刚说了什么?!   闻景迎着杜元化的目光,冷静道:“她必是揽江王遣来的探子……我知道。”即便她不是,在那场宴会后,也必定是了。   杜元化瞪大了眼,呆滞片刻,然后蹦了起来:“你……师兄你……你知道——”杜元化深吸一口气,怒喝道,“你知道她是探子还任由她靠近你?!你知道她是探子你还喜欢上她?!”   闻景苦笑一声,对后者避而不谈,道:“无妨……她不会探听到什么的。”而她也从来没有探听什么,“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闻景知道他在做什么,就像他一开始就明白这场喜欢不会有结果的。   然而,若是因为知道“不会有结果”,就能控制住自己的情感,那他又怎么会还是个凡人?   闻景从来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样的人,更没想过会再这里遇上这样一个劫难,会有这样一个人强势不容拒绝地闯入他的心中,蛮横地留下自己的身影。   若是可以,闻景自然是想要同那人长相厮守。然而他们一个是人族,一个是魔族,他不知道她会不会为他离开,但却知道自己绝不会为她留下。更何况,他还有自己要做的事,还有自己的身份需要顾及,他们之间的距离,如同横亘着天堑……是以闻景一开始就已经看到了结果。   或许,这一切的一切也都是他的错。他明知她是探子,却还是震动于她的情深,放任她靠近自己,情不自禁地为她沉迷……   但还好,一切都是可以挽回的。   只要魔界的事告一段落,他就会离开此界,那么就会自然而然地同她分开。那些曾经在心中涌动的情感和无法自已的怦然心动,也会被时间一点一点抹平,再不复存在。   ——以她那样美貌,必然能找到比他更好的人,过上更好的生活吧?   所以……   ——就这样吧,已经够了,无论是为了她还是为了他,都不能再想更多了。   闻景微微晃神,然后强迫自己拉回思绪,轻言安抚着杜元化的情绪,将他哄回自己的房间。   待到一切再度回归安静,闻景无声叹息,想起了自己几人来到魔界的目的。   “快要开始了吧。”   天澜国的内乱。   对于闻景来说,在那让他痛彻心扉又气怒交加的一晚过去后,明面上是匪镜道人挂着代理宗主之位,可在这底下,择日宗毁后的种种事宜,却全都是由闻景经手打理。   真正的宗主不知所踪,三位长老只余其一,而且身负重伤,最后最有资格发言的匪镜真人,却直言他不会插手择日宗事务,于是最后,重建择日宗的担子,竟是压在了闻景的肩上。   无论是重建那些崩毁的山田建筑,还是安抚择日宗弟子们的各种心绪,闻景都要放在心上,一一解决。而在匪镜道人有意无意地帮助下,闻景也从一开始的手忙脚乱慢慢变得得心应手。与此同时,他也不敢对自己的修为稍有放松,一来闻景明白,世界本质残酷,他可以怜悯别人,却不能奢求别人的怜悯帮助,因为没有力量的人,别人甚至都不会停下脚步来听你诉说苦难;二来闻景也知晓,他跟择日宗法门并不契合,如果他不付诸比别人更多的努力,那么他甚至都望不到别人的背影。   苦吗?累吗?   这是自然的,可是只有苦和累,才能让他从那一晚的火焰中解脱出来。   有时候,闻景甚至会忍不住去憎恨那个人,恨他为什么将这样的一切都丢给他,可是仔细想想后,闻景又觉得自己或许并没有立场去憎恨,因为那个人从一开始就没有答应过什么。   就像陆修泽那一晚说的,闻景实则从来都不了解他。他不知他的过往,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甚至唯一的一次了解的机会,都因为他的自负而只听了一半。   ——如果一切可以重来,如果那一次他可以了了解更多,他或许可以……不,世上没有如果。   所以也不必再想了,那人已经从他面前离开,连一句解释都吝于给他,他又何必念念不忘?   闻景将他视作兄弟手足父兄亲人,可他呢?   闻景强自将那个人从自己脑中抽离,再度回到眼前的事来。   这一次,闻景之所以会抛下刚刚步入正轨的择日宗,跟着匪镜道人来到魔界,为的只有两件事,那就是帮助魏谌在魔界站稳脚跟,以及帮魏明月复仇。   而事实上,这两件事,都能归做一件事,那就是完成贯日真君的遗愿。   从闻景本身来说,在得知魏谌所做的种种事后,他是不愿再帮助他分毫的,可是无论怎么说,魏谌都是贯日真君最后的亲人,也是贯日真君最后惦念的人,即便是为了贯日真君,他也定然不会袖手盼观。   而至于魏明月,闻景只知道她是贯日真君曾经最亲近的妹妹,因为爱上了当年的天澜国少主穆裘而被逐出师门,在贯日真君的暗地里护送下,与穆裘一同逃入魔界,最后在魔族的接应和穆裘的坚持下,成为了穆裘的原配妻子,也就是现在魔族口中的国主夫人,没过多久就为穆裘孕有一子。   然而好景不长,魏明月与穆裘并未相守多久,就因一场天澜国的内乱,而被乱军逼得以孕妇之身从世界岐点逃入人界诞子,后又被与天澜国积怨极深的狼妖一族发现踪迹,在一场厮杀后丢失了自己的孩子。   再之后的事,闻景也并不是很清楚,只知道魏明月在人界徘徊了四年后,不知是与狼妖战后的伤势太重还是怎的,到底还是死了,并且她在死后以孤魂之体远走万里,向贯日真君托孤,求贯日真君找到、并抚养魏谌。   贯日真君向来与自己的妹子感情深厚,自然不会拒绝这个请求。   谁想……   闻景又是一声叹息。   如今,闻景与匪镜真人来到魔界,为了完成贯日真君的遗愿,然而当前的局势并不乐观:当年的叛军已经死得七七八八,但逼迫魏明月逃离魔界的罪魁祸首,却在动乱后被招安,安抚地给了一个闲散王位,是为宁平王。   只要看着这个人还好好活着,闻景就心知这次的复仇怕是很难。   匪镜道人倒是提过,可以向天澜国中修为最高、也是地位最高的穆裘寻求帮助,但一来穆裘对他们而言很难见到,二来穆裘未必有复仇的心思:若他真的想为自己生死不明的妻子孩子复仇,宁平王又怎么会好好活了这么多年?   初到魔界的时候,闻景几乎是一筹莫展。   可是随着信息的搜罗,闻景却发现了一件十分令人诧异的事:声名狼藉的揽江王,不但跟宁平王不对付、对宁平王心怀不满,更是对当年的魏明月心怀爱慕。若非叛军动乱时他离开了石祝城,恐怕魏明月根本不会被宁平王逼得逃离魔界,更不会死。   然而前者可以利用,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闻景可以从这一点入手,同揽江王合谋,为他出谋划策,但后者却只是猜测,只能按捺不发,等待时机再将它抛出,看看会不会有意外之喜。   如今,在闻景的谋划和揽江王的实施下,天澜国早已在暗地里被搅动得波纹诡谲,让本就关系微妙的各路势力暗藏火花,只要一个导火索,就能爆出恐怖的动乱来。   而这个导火索……就在这几天了。   “快要开始了。”   闻景沉吟,心绪沉下,将己方这几日的所作所为好好捋了一遍,检视其中是否还有他未察觉到的错误。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门外不疾不徐的敲门声响起。   “谁?”   “公子,是我。”   闻景怔忪不已,全然没有料到他刚刚在心中决心要同对方疏远,对方就找上门来。   闻景心中略有心虚,更不敢开门再次瞧见那张让他怦然心动的脸。于是他有些慌张地撇过脸,不去看门的方向,闷声道:“你来做什么。”   门外的人轻声一叹,用哀愁的声音道:“我思念公子苦矣,想公子也应如是,便前来寻公子,盼望能见上一面,以解相思。”   闻景脸上不自觉地烧红起来,道:“你……你回去吧。”   门外之人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如今我与公子已是三秋未见,难道公子就不思念我,不想见我么?”   闻景听得心跳越来越快,心中又是懊恼自己的不够坚定,又是因门外之人的话生出甜蜜来。   但他想了想,还是咬牙道:“不想。”   门外的人沉默了一会儿,道:“那就连那位小公子的事,公子也没有话同我说吗?”   闻景也是沉默片刻,后道:“没有。”   他们之间……能说什么呢?对于一些事情,他们早已心知肚明,各有默契,既然如此,那又何必硬要将它挑破?   闻景以为,在被他这样三番四次地拒绝之后,门外之人就算不拂袖离去,也是要心生怨怼。可他没想到的是,那人不怒反笑,道:“但我有话要对公子说。”   闻景心中咯噔一下,下一刻,门便被陆修泽从外头推开。   闻景惊愕地看着来人反手合上门,漫不经心地走近,那张艳丽的脸上竟带着十二分的强势,那样强盛的气势,竟叫闻景都不由得被摄住一瞬,以至于他回过神来后,已是退无可退。   陆修泽走近,俯身轻捧起闻景的脸,微微笑着。   “公子……”   陆修泽顿了顿,声音缠绵起来。   “……阿景,你没话同我说,我却是有话同你说的。” 第52章 坦白(上)   “……阿景, 你没话同我说,我却是有话同你说的。”   不等闻景说话, 陆修泽又欺近了些, 将两人的距离缩小到一个极其暧昧的距离,连呼吸都因交缠而变得缠绵。   “你……你……有话说了就是……且先……先远一些……”   闻景被这样的距离闹的脸色微红,不自在地想要挣脱, 然而陆修泽只是手下微微用力,就压住了闻景难以使劲的地方,轻而易举地按下闻景细微的挣扎。   这是陆修泽在闻景面前的第二次出手,闻景此刻虽然被脸上的热气烧的脑子有些迷糊,但这熟悉的动作, 却叫闻景下意识回想起了什么。   ——这熟悉感……从何而来?   不等闻景想个明白,陆修泽便开口道:“阿景, 你知道的, 我还有个身份,就是揽江王的探子。”   那一晚同揽江王的谈话,陆修泽心知肚明,而闻景稍稍一想也能将它猜出来。陆修泽知道闻景知道, 而闻景也知道陆修泽知道他知道了……   世上聪明人很多,不巧闻景与陆修泽都是其一。   然而聪明人还会做一件事, 那就是装糊涂, 就像之前的闻景与陆修泽。   闻景一直在装作自己不知道这件事,竭力想要将两人维持在一个恰到好处的距离,给自己与对方都留有退路。   然而陆修泽却从不是想要退路的人, 跟不想要给闻景留下退路。   闻景被陆修泽这句过份直白的话,惊得呆了呆,而后不由得苦笑道:“姑娘你……又何必如此……”   陆修泽这句话一出,闻景也将陆修泽的心思揣摩出了大半,然而……他却……   不给闻景拒绝的机会,陆修泽又道:“阿景知道我的身份,我也知道阿景知道,甚至今日主动在那小公子面前露了些,就为了想要让阿景主动来找我……我以为阿景已经是有些喜欢我的了,所以有了这样的借口后,阿景总是要来问我些东西的……可是为什么阿景不来呢?”   陆修泽深知,杜元化必不是个能忍下气的性子,所以定是要去同闻景告状的,而他则能以此为由,引闻景主动前来同他摊牌。   但可惜的是,闻景太过理智,对他的爱意也太过浅薄,所以并不上钩,于是陆修泽也只能自己上门了。   ——他还要再努力些,让闻景再多爱他一些……直到再也离不开他!   闻景闻言,神色复杂,抿了抿唇,低声道:“你这又是何必……师弟他不是个好相与的性子,你在他面前露出破绽,就不怕他找你麻烦吗?”   “我不怕他来找我麻烦——我只怕你不来找我。”陆修泽道,“但你还是没有来。”   闻景心中一涩,几乎想要回抱面前的人,但他最终还是握紧了手,只当自己没有听明白。   “天色已经晚了。”闻景低声道,“你该回去了。”   陆修泽一笑,道:“阿景在怕什么呢?你明明喜欢我,也知道我喜欢你,为什么不开口叫我跟你走?”   闻景心中震动,反手扣住了陆修泽的手,第一次在陆修泽面前提高了音量,“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闻景万万没想到,他已经竭力避免着这样的谈话与结果,然而陆修泽却还是说出来了。   “我自然知道我在说什么,”陆修泽一语道破了所有,“但阿景,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你明知道只要你说,我就会跟你走,但是你害怕——你害怕你会毁了我,你害怕你没办法保护我,所以就为了这种可笑的理由,你就想要推开我?阿景,你真的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闻景自然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闻景甚至也想过,要不要干脆大胆一些,带她一起走,负担起对方今后的所有的人生。   如果是半年前的闻景,他一定是会这样做的。但是现在的闻景,却已经失去了这样的勇气。   陆修泽自然也能看出闻景缺少了这样的勇气,然而陆修泽却下意识觉得:不应该是这样的。   他的小师弟,他看中的人,虽然会在一些事上害羞,但是本质上应该是个充满勇气、天不怕地不怕的小混蛋。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到底是什么让他变成这种顾虑良多、瞻前顾后的沉默样子?!   陆修泽心底升出微微的刺痛,但更多的却是愤怒,而这样的愤怒到达顶端后,却又化作了心疼。   陆修泽看着沉默不语的闻景,认真道:“阿景,你要听好:我不要你为我多做些什么,不要你为我负担起什么,不要你保护我……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你爱我——我只要你爱我,只要这一点就足够了,你明白吗?!”   陆修泽当然是不需要其他的一切的,然而闻景却并不这么想。   闻景脸上浮出了交织着痛苦、感动和愧疚的神色。他拉开了陆修泽的手,不断摇头:“不……我……我怎么能……”   他又怎么能够不去顾虑这些,不去负担这些?若是别人将自己的人生交到他的手中,若是他将这一切都接下,他怎么可以将这样珍重的东西随意放置?怎么可能不放在心上?   陆修泽气得直咬牙:因为自觉给不了对方更好的东西,怕自己没办法保护别人,就宁可将喜欢的的人往外推?!   这是什么样的蠢货?!   陆修泽觉得闻景真是正直得分外可恨。但若闻景不是这样的性子,那么就算每次靠近闻景时都会生起莫名其妙的喜欢,陆修泽恐怕也只会止步于此,而不会对闻景生出这样强烈的执念和欲望。   陆修泽隐隐觉得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但下一刻,陆修泽便将这样的感觉抛之脑后,态度强硬地让闻景看着自己,道:“阿景,我问你——你喜欢我吗?你爱我吗?!”   闻景怔怔望着面前的脸,神情艰涩,眉头紧蹙,想要否认,但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陆修泽不依不饶:“阿景,你爱我吗?”   闻景狼狈地回避着陆修泽的视线,陆修泽却转到他面前,锲而不舍道:“你爱我吗?!”   闻景顿了顿,颓然道:“是——但……”   不给闻景说更多的机会,陆修泽一口亲在闻景的脸上,欢欢喜喜地说道:“既然如此,那阿景今后就是我的人了,我会好好保护阿景的,所以阿景记住,一定要一直一直都喜欢着我啊!”   闻景怔忪良久,蓦然伸手将陆修泽抱住,声音微微哽道:“好。”   这是闻景第一次主动来抱他。   也是在这一刻,陆修泽感到一种奇妙的、掺着感动和酸涩、混杂着温柔和坚定的情意,绵绵不断地从这个拥抱着他的人身上传来。   这是一种和之前陆修泽感到的温暖截然不同的情意,它更为脆弱,又更为坚定。它一点都不无私,一点都不善良,反而执拗无比,带着霸道的独占欲,还有隐藏着的渴望与欲念。   这是什么?   陆修泽迷惑起来,但只是瞬间,他又明白过来:这是爱情。   这样充满着独占欲与欲望,甜蜜又酸涩的情意,才是真正的爱情!   也是——来自闻景的爱。   也是直到这一刻,陆修泽才恍然明白,他之前心中涌动的情,也并非是属于他的,就像他此时感到的情意,也不是来自于他……它们都是属于闻景的情,只是被他所感受到,所以这样的情意,才会随着他们距离的缩短,而越发强烈。   闻景毫无疑问是爱着他的大师兄的。陆修泽以为这就是爱了,但事实却并非如此……   那不是爱情……那竟然不是爱情?!   那……他又做了什么?!   ——他乔装改扮,引诱了视他为亲人兄父的小师弟。   若闻景知道,他就是他的大师兄,他会如何作想?!   陆修泽四肢冰凉,如同被人兜头浇下一盆凉水,即便源源不断的情意从闻景处传来,让他下意识感到欣喜,然而那些真正属于他的刺痛和懊悔,却如鲠在喉。   ——是他太过自负了!自负地对自己的猜测毫不质疑,然后误会了一切,也毁了一切!   然而此时此刻,还能怎样弥补?   陆修泽想不出来,只知道无论如何,决不能让闻景知道他真正的身份!   怀着这样的念头,陆修泽心情复杂地抱住闻景。   越是感到闻景心中对他的珍重之情,陆修泽反而越是怯缩,蓦然明白了闻景之前为何会那样犹豫不前:非是不够勇敢,而是太过珍重。   珍重珍重,珍而重之。   闻景终于抛开了所有的顾虑,想要同他携手,然而陆修泽反而不敢再向前了,但要陆修泽就此放弃闻景,却也是万万不能的。   陆修泽不知道之前的他对小师弟是怎样的心情,但他现在却是真切地喜欢着阿景的。   因此,在闻景冷静下来,抬头看他时,陆修泽立即收拾了自己脸上的神色,不敢叫闻景看出半点端倪。   闻景果然什么都未曾发觉,既然已在心中做下决定,便不再动摇,握住了陆修泽的手,道:“今生今世,我定不负你。”   闻景已经决定要将陆修泽保护到底,因此说得分外温柔真挚,但这却叫陆修泽心中越发不好受,也越不想要自己同他的关系就此崩毁。   陆修泽思来想去,心中难安,在之后的谈话中找了个借口,试探闻景的意思,也在试探“陆修泽”的过往。   “我听那位小公子说,阿景还有一个大师兄?为何他没有与你前来?”   杜元化倒是真的提过“大师兄”,所以陆修泽也不怕自己的话语露馅。   闻景微微一怔,没有想到陆修泽会问起这个问题。   他神色微黯,沉默半晌,叹了口气。   “他……” 第53章 坦白(下)   闻景顿了顿, 又是一叹,道:“你问他做什么?”   陆修泽心中微紧, 脸上却笑着, 以退为进道:“不能问么?那我不问就是了。”   闻景摇头道,“非是不能问,只不过……”闻景话语再次停顿, 好一会儿后,他道,“大师兄他……已经因事离开了宗门。虽然他的身份依旧留在宗内,但我觉得他以后恐怕也不会再回来了,所以这次他没有同我们前来。”   闻景说的轻描淡写, 含混不已,直把系统听得咂舌:“天啦噜, 你弑师烧山的事都是‘因事离开’, 还把你身份留着……他对你果然是真爱吧?”   原本被陆修泽这些天作为打击得一直装死的系统,听到这里也忍不住活了过来。   然而这句话却听得陆修泽心中一梗,就算他明明知道闻景对之前的陆修泽绝非爱情,而是混合着憧憬和崇敬的亲情, 但现在听到系统这样的话,陆修泽还是感到很不高兴。   陆修泽心里不高兴了, 脸上却露出笑来, 道:“是吗?那阿景的大师兄是什么样的人?阿景愿意同我说说吗?”   陆修泽原本以为,以闻景对他大师兄的复杂的心态,定是又要沉默好一会儿了, 谁知闻景想也不想地说道:“他是我们宗门里最出色的天才、最聪明的人,也是我师父最喜欢的弟子。”   闻景的话语十分平静,全然不像是面对杀害了自己师父的人的态度,又不像是面对自己憧憬的人的模样,他……太过冷静,也太过冷淡了。   他到底在想什么?   陆修泽心中越发想要知道闻景的想法,于是他想了想,道:“但我有一日听那小公子在背地里,说阿景你对你大师兄太过心慈手软,那这是何意?当然,若是阿景觉得不方便让我知道,就不必说了,反正到时候我随阿景一同回宗后,总是会知道的。”   陆修泽的话说得严丝合缝,完全符合要随喜欢的人去夫家时患得患失的心情。   闻景自然没有起疑,但他眉头还是皱了起来,带着少年青涩的脸上,在这一刻突然显露出了些许威严来,应是在心中对杜元化有了些许思量。不过陆修泽是完全不怕他们对质的,毕竟杜元化私下里说坏话的人,可不只是“大师兄”一个。   闻景想了想,道:“也罢,我还是先同你说清楚的好,免得你到时候被人误导。”   闻景道:“我们宗门地下,曾经设有地火,用来当作试炼弟子之用,不过因年日久远,不太受控,因此在某日晚上爆发开来。我师父想要强自镇压,然而反被地火反噬,后师兄不忍师父被地火所噬,便杀了师父,自己收了那些地火。很多人觉得师兄不但是弑师的恶徒,更是毁去宗门的罪人,但是在我看来,他是没错的,所以若是有别人跟你说什么,你不去理会就是了。”   系统:“……哇哦!”   陆修泽听得眉头皱起,发觉了不对之处,道:“可若你师兄本就能收去地火的话,又怎么还会让你师父强行控制地火,最后被地火所噬?”   系统听得一愣,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亲亲你做什么呢?那晚的情况你不是最清楚的吗?哦哦,明白了,这是要挑拨离间对吧?!这是要让天道之子跟过去的你彻底翻脸是吧?!多么恶毒的心思啊,果然不愧是BOSS!我喜欢!!   闻景摇头,道:“匪镜师伯说,大师兄体质特殊,原本他的确是做不到的,但在达到特定的条件后,他就可以暂时超出常理,做到很多不可思议的事。”   “特定条件?”   陆修泽语气有些微奇怪,但闻景只以为他是好奇,便道:“这件事我也不是很清楚,匪镜师伯并没有跟我说太多。”   系统也是十分奇怪,道:“那个匪镜是不是有点问题啊?你什么体质他怎么会知道?我都不知道欸!”   系统不知道,不算是大问题。   最大的问题是——现在的陆修泽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体质。   然而陆修泽和系统都不知道的事,匪镜道人却知道了……这代表着什么?   ——危机!   于是在这一刻,陆修泽心中对匪镜的警惕一下子提到了最高点:原本只以为这是个轻佻话多的道人,没想到他竟然……   要尽快解决掉。   无论是人还是事!   此时此刻,陆修泽心中已经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匪镜真人牵走了大半的注意力,而且陆修泽也觉得今日目的达成了大半,为了不引起怀疑,他应当在这里结束这个话题,于是他随口道:“所以小公子和那些人只是不知内情,因为匪镜道人只是告诉了阿景么?”   然而闻景否定了。   “非是如此。”闻景摇头道,“宗内之人都已经明了,”不过叶灵书倒是不知内情,毕竟叶灵书再怎么亲近,也是隐云宗门下,“但他们无法释怀的,是师兄解决问题的方式:他弑师烧山,还能说情有可原,但在那之后,他还因为心中愤恨,逼迫宗主及长老,以至于……”以至于择日宗群龙无首,宗主不知所踪,三位长老二死一伤,大部分弟子逃出择日宗后不愿再回,让择日宗的实力,从正道五宗之一直跌为连丹玄宗都比不上的三流门派。   如今的择日宗还顶着正道五宗之一的名头……但也只剩这个名头了。从名门大派,跌落为一个不入流的小宗门,那些弟子如何肯依?   但这些,都是暂时不能向外说出的,于是闻景自嘲地笑了笑,略过了这些话,道:“但这就是大师兄,他总是喜欢用这种办法来解决问题。”   到了这个时候,就算陆修泽已经听了这么多,但他心中依然没有对过去回想起半点来,听着这些就像是听着别人的故事,虽然心情复杂而微妙,但却没什么实感,但对于那些人的愤恨,陆修泽是很不以为然的。   ——如果不是那位大师兄,他们能不能活都两说。如今他们既然因那大师兄而得以继续活着,那付出点什么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陆修泽道:“那阿景也觉得大师兄有错吗?”   闻景平静地说道:“从师门的角度来说,他当然是有错的。师门养育教导他多年,他最后虽然救了师门,但也将师门多年心血毁于一旦,甚至对同门师兄弟大开杀戒,自然是对不住宗门,更是有负师父的理念,若是师父还活着,想来也不会有半点高兴。”   陆修泽心里有些不太高兴,但他又听出了些别的意思,道:“那阿景呢?阿景是怎么想的?”   闻景微微一怔,而后笑道:“我是怎么想的有什么要紧?”他淡淡地说,“反正他们也从来没有在意过我会怎么想。”   陆修泽呆呆地看着闻景,脑子里蓦然闪过了一个满含着笑意的眼睛,然后他听到一个活力满满的声音道:“那大师兄算是跟我约定好了?约定好以后不会随意杀人了,对不对?”   陆修泽心中一滞,脑中蓦然刺痛起来。   ——以后如果有什么事了,就让我来想办法吧!   那声音越来越大。   ——大师兄如果觉得我不够了解你,那就告诉我啊!我会一直一直听着的!   ——一定会有更好的办法的!   ——我们约定好了的!   蓦然,陆修泽看到一片大火中,闻景望向他的黑色眼睛里像是含着泪,又像是抱着最后的希望。   陆修泽听到自己怀着恶意的声音道:“你想要听我的答案?难道我说什么,你都会信?”   “你说什么,我都会信!”   画面如同薄雾,倏尔吹散,声音淡去,最后,他听到闻景平静冷淡的声音说道:“我是怎么想的有什么要紧?”   “反正他们也从来没有在意过我会怎么想。”   ——我恨你。   ——好。   ——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我知道。   纷杂的声音蓦然一清,陆修泽惊醒,回过神来,这才发觉自己背后已经被冷汗湿透,而闻景正担忧地看着他,嘴唇张合,说着些什么。   但陆修泽此刻脑子里一片嗡嗡作响,完全没有听清闻景的话语,更没法妥善地面对闻景的关怀,于是他强笑着,找了个借口,从闻景的房内落荒而逃,直到他躲入假山后的僻静处,这才颓然靠在假山上,心中的愧痛几乎要叫他喘不过气来。   他终于明白失忆前的那一天他做了什么……   他不但弑师烧山,违背了师父的意愿,杀害同门,更是违背了与阿景的约定,践踏了阿景的情谊,最后满怀恶意地撕碎了阿景对他的信任。   陆修泽虽然依然不明白那时候的他为什么要做这些事,但他的确做了出来……并且是满怀恶意地做下了这些事。   他将自己心中所有的恶念和愤恨都发泄在了阿景的身上,毫不顾忌他的心情,完全没想过他会如何作想……但偏偏阿景是那样聪明的人,所以他清楚地明白,那时候的陆修泽一切都是出自故意和恶意,根本就没在意过他的心情……也没在意过他。   陆修泽蓦然想起,他曾经疑惑并愤恨闻景的固步不前,他下意识地觉得,他的阿景应该是更有勇往直前、更不怕挫折的人。   但他现在却明白了:是他亲手摧毁了一切。   是他毁了那样好的阿景,是他把阿景变成了现在会犹豫也会退缩的人。   是他破坏了所有!   为什么那个时候的他要做这样的事?   他到底在想什么?   陆修泽完全无法明白,更无法体会当时的自己的心境。   ——他到底在想什么?!   这一刻,陆修泽第一次对了解自己的过往生出迫切心情来。 第54章 动乱(上)   陆修泽。   他知道这个名字属于自己, 但它是如何而来,又有何寓意?他有什么样的过往?有什么样的家人?有什么样的好友?他是什么样的人?给人什么样的印象?又做过什么事?   陆修泽曾经以为他的存在就只是“存在”。   当他睁开眼的时候, 他当然是存在着的, 但当他死去后,他自然就不存在了。   然而直到这个时候,陆修泽才恍然醒悟, “存在”并不仅仅代指活着的这件事,而是有着许许多多错综复杂的关系。无论是自己的记忆,还是自己留给别人的记忆;无论是自己对别人的看法,还是别人对自己的看法……又或是行为、手段、做下的事、造成的影响……这些都是存在的本身。   人是独立的,但又从来不是独立的。因为没有人可以不受他人影响, 也没有人可以不去影响他人。   既然如此,过去的他……又有着什么样的过去?   陆修泽迷惑不解。   这样的迷惑, 甚至让陆修泽去纠缠闻景的时间都减少了些, 让他每天都坐在揽江王府内的小湖边沉思,甚至开始有些恍惚。   系统从陆修泽的心中捕捉到了一些类似于“人生”“存在的意义”“什么是真正的存在”之类的东西,心中顿觉不好,感到自己本来就脑子不太对劲的宿主, 在开始思考人生价值意义后,恐怕要跑得更偏, 成为更神经病的家伙, 虽然报社的可能性更大了,但是君不见神经病中自毁倾向的人也十分地多,万一这位反派没有走到最后, 反而抱着它沉江怎么办?   于是系统秉着一番好心,对陆修泽苦苦相劝。   然而陆修泽心中所想跟系统着实差了十万八千里,所以他左耳进右耳出,只当系统是在放屁。   而就在陆修泽对闻景狂烈的追求放松了的这段时间,魔界中特别是天澜国内,也是风起云涌,波云诡谲。   天澜国内共有四股主要势力,它们的主人分别是国主穆裘、四大宗老、曾经的叛军宁平王,以及国师府。   平心而论,在这四个势力中,四大宗老的实力无疑是最弱的,因为它们实则是四人的实力合而成一,要是单独提出来,着实不能同另外三个势力相提并论。而偏偏这四个宗老又各有心思,因此势力调动起来也总有各种心思的延误,所以天澜国内虽说是有四种势力,但是宗老的这股势力,着实不怎么让人看得上。   而闻景准备借助的揽江王的势力更是如此。   但在闻景看来,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漏洞,只要有欲望的地方,就有破绽——在这一点上,闻景看法与陆修泽如出一辙——所以揽江王的势力其实已经很够了。   在经过几日的资料分析后,闻景了解了天澜国内各种错综复杂的关系,并以此入手,经过一系列的挑拨离间后,使得各方本就紧张的关系越发紧绷,然后一边助涨宁平王本就不小的野心,一边又刻意引导穆非遥,使得搜人无功而返的穆非遥,心急之下同宁平王越走越近,最后两人干脆在暗地里筹谋起了第二次叛乱。   对于这两人暗地的筹谋,国主穆裘本该是不知道的,但闻景又通过种种“巧合”,使得宁平王爱妾的哥哥同国师府的采办管事起了冲突,泄了两句稍显得意的话语,使得国师府起了疑心,而国师府的主人恰好又是穆裘的老师,因此国师府起了疑心,就相当于穆裘起了疑心。   人起了疑心之后,就算是再正常不过的举动都会想出两分岔子来,更何况穆非遥本就行事不正,急功近利之下更是破绽频出,叫穆裘抓了个正着。   若是想要帮助魏谌站稳脚跟,到了这里后其实已经足够了,毕竟一位国主的疑心,就算是亲儿子亲女儿都是吃不消的,更何况穆非遥只不过是一个养女。   然而闻景此行的主要目的却是为魏明月复仇,因此在破坏了穆非遥在穆裘心中的印象后,闻景便专心对付起了宁平王,一步步让宁平王坚定自己叛乱的决心。   从宁平王能在四十余年前展开叛乱,并且将当时的国主夫人魏明月逼走人界就能看出来,宁平王其实是个很果决也很有能力的人。宁平王草根出身,本是镇守边境的一方大将。他幼年时曾在人界漂泊,因自己的不同寻常而在人界受尽凌辱,因此性格相当偏激,并且极度仇视人族。再加上他心中本就有不臣之心,对当年的穆裘也很看不上,因此在得知穆裘登大宝、并且国主夫人还是个人族时,他终于没能按捺住心中的野心,率领精兵从天澜国边疆向石祝城而来,长驱直入,短短三天就控制了天澜国上下。   ——这其中自然有宁平王的功劳,也有穆裘离开石祝城巡视北域的原因,但更多的,却是因为当年的宗老不满穆裘,大开城门,引狼入室。   于是在经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动乱后,穆裘终于联合国师府,夺回石祝城和自己的国主之位,将当年开城门的宗老统统屠尽,只余最后四人,但对于宁平王,穆裘却感到颇为棘手。   天澜国在魔界中的位置并不很好,一面临海,另三面都与他国接壤,因此穆裘十分需要镇边的军队,而他也忌惮宁平王那些还在关外的士兵,因此对于当年的罪魁祸首,穆裘反而轻拿轻放,封了个宁平王软禁于石祝城内之外,就不再多做什么了,就连自己丧妻之痛都像是已经忘却了,每次的宫中大宴和赏赐,都不会少了宁平王的份。   然而穆裘能容忍宁平王一次,不代表能忍他第二次。边境的军队在宁平王长达四十年的放手后,早已被穆裘安插的将军步步蚕食,取而代之,留着宁平王只是为了给那些可能会不满的士兵的最后安慰罢了,所以宁平王身边,其实只余四十年前带入石祝城的那些精兵们,虽然他们已经是一股实力相当强力的势力了,但显然不足以跟穆裘和国师府抗衡,而这一次的宗老也决不会站在宁平王这边,因此只要宁平王叛乱,那么他的结果,其实是可以预想的。   既然如此,宁平王为何要叛乱?   所以,对于闻景的这个计划,揽江王最开始其实心存疑虑,毕竟宁平王叛乱成功的几率实在不高,好死不如赖活着,为什么宁平王要叛乱,要自寻死路?   但答案很简单。   闻景道:“因为宁平王已经看出来,只要他继续赖活着下去,那么他就会被穆裘拔掉最后的獠牙,成为穆裘养的众多的狗之一。”   宁平王是一只狼,在他还有狼之心的时候,就不会允许自己成为一条狗。他就算作为一只狼而死去,也决不会作为一只狗而活着。   穆裘没让宁平王看到他向宁平王脖子上套的链子,闻景却偏要将这条狗链展示给宁平王看,逼着宁平王选择叛乱,也逼穆裘一定要杀了宁平王。   这是光明正大的阳谋,因为只要宁平王还是宁平王,他就一定会叛乱,而只要穆裘还是穆裘,他就一定会杀宁平王。   如此一来,魏明月大仇得报!   不过平心而论,闻景是能理解穆裘的,因为治国总是需要各种妥协。即便这样的妥协会被心中恶火焚身,让人被日复一日的恨意逼得辗转反侧,但最后依然是妥协。   然而闻景到底更亲近贯日真君,也更偏向贯日真君的妹妹魏明月——所以政治可以妥协,而仇恨绝不妥协!   宁平王,必须得死!   四十年前,宁平王就是个秉承着兵贵神速的人——从他听闻穆裘登基,到他决心带兵叛乱,全程只不过花了一天时间。   因此四十年后,在宁平王意识到穆裘想要拔掉他的爪牙后,他只是比四十年前多思考了一天,就决心再度叛乱。   这时,正是陆修泽来到魔界的第四个月。   这一天,一切的一切都与往日无异,但陆修泽与生俱来的敏锐,却让他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陆修泽心中微微不安,在这大半月中第一次因闻景以外的事离开了自己“思考人生”的地方,准备出门转上一圈,探听一些消息。   可他刚刚走到前院,便见闻景从另一头向他迎面走来,向他扬眉一笑,神色里带着些许惊喜和羞涩,道:“好巧!”   巧吗?   闻景的神色无懈可击,但陆修泽却下意识觉得,闻景此行应是特意来堵他的。   可是……为什么?   想到今日不同寻常的气氛,陆修泽若有所悟。   闻景笑着看陆修泽,温柔道:“我今日新得了一件玩意儿,你愿意来跟我看看吗?”   系统十分愤慨,难得聪明了一回:“他这是故意的!”   还不等陆修泽夸它,系统又道:“他这是色诱啊!他想要勾引你去他房间啪啪啪!呸!这个心机屌!”   陆修泽决定收回对它的夸奖。   对于闻景的目的,陆修泽隐约猜到几分,而他也知道,如果他执意想要出府,闻景恐怕也不会拦着他,反而会跟他一起出府,但却不是监视,而是保护。   他的阿景就是这么可爱的人!   陆修泽一想到闻景背后的苦心和他想要保护他的心情,陆修泽就高兴得想要抱着闻景狠狠亲上几口,因此也不为难闻景,欣然应下,与闻景携手向着他暂住的院子走去。   而出乎陆修泽意料的是,闻景说的有个小玩意儿给他看,竟并不是借口,而是真的有这么个有趣的小东西。 第55章 动乱(中)   就像是闻景说的那样, 那的确是一个小玩意儿。   水润光泽的球形表面十分光滑,如同上好的玉瓷, 琉璃般通透的内部则是一道闪烁不停的青色微光, 自圆珠的底端延伸至顶端,远远望去就像是强光下的猫咪瞳孔,有些莫名的诡谲, 又有些莫名的可爱。   而更引陆修泽注目的,是这个巴掌大小的圆珠内蕴藏的灵气——原来它竟是一件法器!   然而这是什么法器?   陆修泽不知道自己之前见过没有,反正失忆后的他是真的没见过这种小东西,因此一见之下心中不由得生出好奇来。   闻景抬头向他一笑,将这如同猫眼的圆珠放在了陆修泽的手上。   “打开看看吧。”   陆修泽好奇之下, 便依言调动体内灵气,注入圆球中。   闻景心中微动, 觉得身旁之人的灵气波动似乎有些许熟悉, 但不等他想到更多,他的目光就被一旁之人的笑颜所吸引。   陆修泽的确是笑了起来,而事实上,他也很久没有笑得这样突然又毫无防备, 不带任何伪装和目的了。   陆修泽笑了起来,是因为在他将灵气注入猫眼球后, 一个圆滚滚的小孩的虚影, 就从猫眼球里蹦了出来,摇摇晃晃地站稳后,一脸神气活现地瞧着陆修泽。   陆修泽竟一眼就认出来, 这应当就是闻景小时候的样子。   就像他想象中的那样可爱,栩栩如生……就好像,他是真的见过的一样。   陆修泽偏头望向闻景,眼中泛出了近乎温柔的笑意。   “这是阿景,对不对?”   闻景脸色微红,像是有些不好意思了,但他偏偏又同陆修泽凑得更近了些,俏皮眨眼:“小冉可以继续再看。”   直到这时,闻景的脸上才第一次在陆修泽面前带出了些许少年的飞扬。陆修泽恍然醒悟,如今的阿景也不过是个未及弱冠的十六岁少年。   真可爱啊。   真希望阿景能永远都是这样神采飞扬的样子……只有这个模样,才是最适合他的。   陆修泽眼中不自觉漫出了更多的温柔笑意,见闻景自己送上门来,便毫不客气地在亲上闻景的唇,直到把他的薄唇亲到微微红肿,这才满意放开,含笑道:“阿景这是想要把自己送给我吗?”   这一回,陆修泽一时没把持住,又把闻景给亲得晕晕乎乎的,于是等到闻景回过神,反应过来他再度被亲晕的事实后,脸红得非常好看,让陆修泽差点没忍住再抱着啃上一口。   “没有!你想多了!”或许是觉得自己三番四次被亲晕实在是太没有面子了,闻景脸色通红地抢过猫眼球,脸上强自镇定,但那气鼓鼓的、又是炸毛又是懊恼的样子怎么都盖不住,嘴硬道,“只是给你看看我小时候多可爱而已,哪里是要送给你!”   陆修泽越发肯定这就是闻景暗自捣鼓出来送给他的东西,然而闻景炸毛的表情实在太过可口,于是陆修泽暂时放下这个让他有些心痒的猫眼球,不怀好意地步步逼近闻景,道:“是吗?那如果不送给我的话,阿景想要送给谁?”   闻景装作不在意陆修泽靠近的样子,强撑着不肯后退,嘴硬道:“谁都不送!我自己留着看!”   陆修泽对闻景的死要面子实在是再喜欢不过了,也没有在意闻景说了什么,蓦然凑近,就像是只大灰狼一样,叼着闻景小白兔又啃了一口。   闻景小白兔不甘示弱,主动凑到大灰狼面前回吻,想要挽回自己的面子,然而结果是再次被陆修泽亲得气喘吁吁。   待到终于分开后,闻景突然有些懊恼道:“小冉以前一定是亲过很多人吧……”   陆修泽心中微沉,脸上也带出了些许不安来,道:“阿景介意吗?”   闻景看了陆修泽一眼,恍然发觉自己似乎说错了话,于是他赶紧捧着陆修泽的脸,认真道:“小冉,你——?”   陆修泽越发觉得“小冉”这个名字刺耳,忍不住打断闻景的话,声音里带着点小委屈,道:“我叫……修……我没有姓氏,但真名是修,阿景以后莫要再叫我小冉了。”   “好啊。”闻景眼里漾出暖洋洋的笑意,道,“那我以后就叫你阿修了?”   “好!”陆修泽终于觉得舒服了些,但回过神来后觉得这样斤斤计较的自己竟像是同闻景的心性靠拢了,越发像个小孩子了。然而陆修泽一点都不想改,反而因为闻景的紧张而放松下来,越发想听闻景会怎么说,于是陆修泽理直气壮地催促道:“阿景话说到一半怎的不说了?你还没说你是怎么想的!快说快说!”   闻景也笑了,忍不住去撞了撞陆修泽的额头,道:“阿修一会儿高兴一会儿不高兴,怎的跟个小孩子似的?”   陆修泽理直气壮:“学你的!”   陆修泽这话再实诚不过了,但闻景是绝不承认的,闻言睁圆了眼睛,小声抱怨道:“阿修胡说,我哪里像小孩子?哪里一会儿高兴一会儿不高兴了?”   陆修泽道:“你现在不是就不高兴了么?”   闻景气笑了,又拿头去撞了撞陆修泽,道:“阿修就是仗着我喜欢你,才老是这样欺负我!”   陆修泽见闻景真是可爱得过分,无论是笑也好气也好,都叫陆修泽越看越是欢喜,于是他忍不住去蹭了蹭闻景的脸,笑眯眯地说道:“别人我都不欺负,我只欺负阿景,只喜欢阿景!”   闻景再次被陆修泽大胆直白的话闹了个大红脸,目光不好意思地飘了飘,这才再度落在陆修泽的脸上,小声道:“我也最喜欢阿修了……所以我很介意阿修以前亲的人不是我,可是我更介意阿修以后亲的人也不是我。”闻景说到这里,虎着脸道,“所以,以后阿修只准亲我!不准亲别人,听到了吗?!”   陆修泽只觉得闻景的话可爱得过分,吃醋的样子可爱得过份,就连故作凶恶的样子也可爱得让人把持不住,心花怒放之下,便向着闻景扑了过去,直接把猝不及防的闻景压在床上,然后来了个深深的长吻。   闻景被陆修泽一下子压在床上,闷笑一声,回手揽住陆修泽,温柔地回应着。   良久后,待到两人都有些情热的时候,陆修泽主动分开,望着闻景,含笑道:“我最喜欢阿景了。”   闻景笑得像只狡黠的小狐狸:“我也最喜欢我自己了!”   陆修泽没有听到自己想听到的回答,眉头微挑,心里打起了坏主意。闻景一看顿觉不好,只怕陆修泽再出些什么让他消受不住的招式,赶忙想要求饶,没想陆修泽却不给他求饶的机会,手掌轻移,隔着长衫,一把握住了闻景的要害。   闻景倒抽一口冷气。   “阿景不喜欢我吗?”陆修泽把自己的脸再度贴近,声音暧昧缠绵,带着露骨的勾引,“那阿景喜不喜欢这样?”说话间,陆修泽也没有停下手上的动作,而是隔着长衫,用指尖轻柔地、一寸寸地将长衫下的轮廓描绘出来,迅速地勾起了身下的人的情潮,让手中的轮廓再度胀大几分。   “阿修……等……等等……放开……”闻景喘着气,脸色潮红,就连眼角也因隐忍而染上甜美的颜色,让陆修泽忍不住想要舔上一口。   而他也的确这样做了。   “唔……”   闻景颤了颤,还想要拒绝,然而陆修泽再次抢过话头,咬着他的耳朵道:“阿景,你说我们现在这样,算不算得上白日宣淫?”   闻景微微颤抖起来,有些微地挣扎,但陆修泽手上轻轻几下,便又勾得他软下腰。   陆修泽望着眼前被他欺负得神态可怜的闻景,心里却不怜悯,只想要把他欺负得更狠一些,于是手上动作加快了几分,叫闻景发出了几声像是痛苦又像是痛快的呻吟后,道:“阿景小声些哦,我们可是在干坏事呢!”   “那……那你还……还……还欺负我……”闻景可怜巴巴地瞧着陆修泽,一边喘息,一边委委屈屈地说着。   “阿景欺负我,我一定是要欺负回来的。”陆修泽坏笑道,“所以我是叫阿景小声些叫啊。”   “你——”   不给闻景抗议的机会,陆修泽将闻景的手捂住他的嘴,轻笑道:“阿景可要捂好了,可千万别叫出声来,要是让外头的人发现了……”   陆修泽没再说更多,手下飞快地拉开了腰带,从衣衫间探了进去,直接握住了那被他欺负得又红又肿的东西,使出百般手段,更用力地欺负它。   闻景初涉情事,就遇上了陆修泽这般厉害手段,哪里能招架得住,因此只能在陆修泽的手下一阵阵地抖着,毫无还手之力,被手用力捂住的嘴里发出颤抖的呜咽,没一会儿就在陆修泽的手中交待出来。   陆修泽坏心眼地靠近神态狼狈、又带着天真的淫靡的闻景,道:“阿景现在还喜不喜欢我了?”   闻景委屈地看了陆修泽一眼,带着些爱意的无奈,也带着些温柔的纵容,道:“我最喜欢阿修了——满意了吧?”   但陆修泽还是不太满意,又凑得更近了些,道:“那既然阿景最喜欢我了,我今晚就来同阿景一起睡,好不好?”   片刻后,陆修泽被恼羞成怒的闻景嘭地关在门外,手上还抱着那个猫眼球。   ——他的阿景害羞了!但害羞的时候还记得送他的小玩意儿!   真是太可爱了!   陆修泽把玩着手上的猫眼球,觉得今日的自己真是满载而归。   至于府外的事……爱谁谁吧,阿景为了不叫他出府都不惜献身了,他怎么好辜负阿景的苦心呢?   陆修泽全然无视了自己主动去欺负别人的事实,笑眯眯地走了。 第56章 动乱(下)   陆修泽到了自己的屋子里。   在陆修泽明显地表露出不想回到之前属于小冉的屋子后, 揽江王府内的管事很快就给他安排了一间离闻景院子不远的小厢房出来,让陆修泽安置了进去。虽然这大半个月来, 陆修泽都在思考人生, 极少来到这个房间,但这个时候,这空置的厢房便派上了用场。   陆修泽来到屋子里, 反手阖上门,这才再一次拿出了闻景送给他的猫眼球,将灵气注入进去。   于是再一次的,小小的闻景从猫眼球里跳了出来,带着婴儿肥的脸上表情神气活现, 模样可爱非常。   陆修泽忍不住笑了,盯着那可爱的小家伙看了好一会儿, 没想那小家伙突然用奶声奶气的声音开口道:“看了我这么久, 是不是迷上我啦?”说完,小小的闻景还俏皮地向他眨了眨眼。   陆修泽愕然,几乎要以为这个小家伙其实是被真正的闻景以神识附身了,可是他仔细检查一下, 才发现这依然只是一段留在猫眼球里的影像,只不过停留过久后会自动说出这句话罢了。   想也知道这定是闻景的坏心眼。   陆修泽忍不住再次笑了出来, 好一会儿后才想起闻景之前说过让他继续往下看的话, 于是他再度向猫眼球内注入灵力。   随着灵力的注入,小小的闻景飞速地长大,从一个圆滚滚的小孩儿飞速抽条长大, 最后变作了闻景十六岁的模样,走到陆修泽身前,含笑道:“我把从前的我、现在的我,还有以后的我都送给你,好不好?”   陆修泽怔住了,良久,才对着眼前的影子露出一个温柔笑容。   “那就约定好了。”   ·   危险的气氛一直持续了三天。   在最开始的那一天,揽江王府还能勉强保持平静,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什么都不会发生的样子,但是在第二天凌晨时,府内大阵便悄无声息地打开,严严实实地笼罩了整个揽江王府,若有若无的蓝光在揽江王府的天空游走,昭示着这大阵并非虚设。   在魔族之中,几乎是全民修行,就算是婢仆也有即便的炼气修为,是以府内大阵一开,所有人都察觉到了,接连惊醒,惶惶从自己屋内奔出,望着天上如雷电游走的蓝光,惴惴不安,下意识感到大事不好。   得了命令的管事,在府内护卫的协同下,很快又将这些惶惶奔出的婢仆又劝了回去,也没有多做解释,只是要众人这几天没有命令的话万不能出门。   这下更坐实了众人风雨欲来的猜测,但……究竟发生了什么?   究竟发生了什么?   五个时辰前,就在陆修泽和闻景二人躲在房间里你侬我侬的时候,外头的宁平王终于在四十多年后,第二次发动了叛乱。   就如同宁平王第一次叛乱时有当年的宗老为他打开城门,他的第二次叛乱直接发生在城内,而与此同时,也有人为他打开宫门。   ——正是穆非遥!   穆非遥当了这么多年的公主,怎么会不知道皇宫内阵眼在何处,因此在心知穆裘对她生出戒备后,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与宁平王里应外合,关掉宫门大阵,使得宁平王在所有人都猝不及防之下,闯入宫内,将当时还未散朝的源极殿中众人团团围住。   既然要治理国家,治理天下,那么在这些事务上分去心思后,自身的修为必然无法跟上,因此在宁平王那些杀伐之兵的包围下,朝中大臣们面面相觑,噤如寒蝉,虽不说是立即投降称王,但心思摇动的人也不少。   宁平王没有理会这些曾经高高在上的大臣们,只是步步向着皇座上的穆裘走去,坚定的步伐在琉璃石铺就的大殿内踩出声声闷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众人的心上,使得他们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终于,宁平王停了下来,向高坐在皇座之上的穆裘望去,目光如刀:“又见面了,穆裘小儿!”   穆裘脸色微沉,虽然也不太好看,但却也不至于失态,听到宁平王无礼的话后,也不生气,只是淡淡道:“爱卿何出此言,我们昨日早朝才见过,今日不又见了么。”   宁平王冷笑道:“毋须多费唇舌,一些事情你我心知肚明!四十年前,你娶人族之女为娶,四十年后,你又将那个人族的杂种接回石祝城,要将皇位传于他——穆裘,我问你,你种种做法可对得起你灵族的身份?可对得起你身下的皇位?可对得起那么多年那么多先辈在人界流过的血?!”   穆裘淡淡道:“你也知道是‘那么多年前’了。无论是那些事还是那些战争,早对人族对灵族,都已经过去了,如果你的目光无法往前看,而是长久地留在过去,那么你恐怕永远也只能活在过去。”   宁平王狞笑道:“我只知道仇恨永远都不会过去。”   穆裘声音越冷:“但我却忍了你这么多年。”   宁平王大笑道:“所以我永远都看不起你!穆裘小儿!我看不起你!我逼死了你心爱的人,你恨我吧?你是恨不得对我扒皮抽骨食肉寝皮吧?!可是你还是要天天对我笑脸相迎,封我为王,好吃好喝地伺候着我——穆裘,你还是个男人吗?不,你不是,所以我看不起你!哈哈哈,我瞧不起你,穆裘小儿!!”   宁平王笑声震天,蓦然,他一挥手,厉声道:“留一队人将他们压入天牢,剩下的人跟我来!”   “喏!”   宁平王转身离开,猩红的披风猎猎作响,没一会儿就消失在众人面前。   穆裘望着宁平王离去的背影,神色森冷,而后挥开了那些想要押解他的兵士,道:“我自己会走。”语毕,他又转头向殿外缓缓走来的穆非遥道,“我对你很失望。”   穆非遥牙根微咬,脸上浮出了近乎悲伤又近乎愤恨的神色来,在狠狠瞪了穆裘身旁的魏谌一眼后,恨声道:“在你逼我成亲的时候,我就已经对你失望了!”   穆裘深深看了她一眼,道:“我只希望你今后不要后悔。”   穆非遥避开了穆裘的目光,凝视惶恐无措的魏谌,道:“我也希望你今后不要后悔!”   三人与此分道扬镳。   穆裘与众位大臣被压向天牢,穆非遥则在宁平王控制皇城后,再度打开皇城的大阵,与他一同面对即将到来的国师府私兵与穆裘的兵将。   这次动乱一直持续了三天。   在这三天里,无论是宁平王还是国师府与穆裘的手下,都有意克制,没想要将这个石祝城搅得天翻地覆,把它毁于一旦。可修士们动起手来,再怎么克制,威力也小不到哪里去,因此三天后,当一切平定,揽江王将护府的大阵打开后,便发现府外一片狼藉,石祝城的建筑十不存一,人们十去其九,虽然伤亡不多,但经济以及一些无形上的损失,恐怕不是十年能补回来的。   到了这时,穆裘就像四十年前那样,依然是最后的胜者,宁平王身死,穆非遥率领宁平王的残兵向西边的雨来国遁逃,暂未捕获,甚至穆裘还趁此机会,将朝中的大臣清洗了一遍,由此可见对于宁平王的叛乱,穆裘其实早就有所准备。   而这一切也在闻景的预料之中,毕竟他是要稳住魏谌地位,为魏明月复仇,而不是来颠覆天澜国的。因此达成目的后,将天澜国搅得天翻地覆的闻景,又像来时那样,悄无声息地离去,只不过比之来时,此番离去时,他身旁还多了个名为“修”的“灵族”。   因为怕揽江王事后翻脸,不放人离开——这里的“人”既是指的择日宗一行人,也是指的陆修泽——因此在离开魔界时,除了闻景和陆修泽是同时走的之外,其他几人是杜元化走在最前,叶灵书紧跟闻景陆修泽之后,最后再由匪镜道人殿后,分散揽江王的注意力。   也不知道揽江王是真的没有察觉到闻景等人的离开,还是有什么别的打算,众人走得十分顺畅,一路安安稳稳地穿过世界岐点后,没有任何波澜地回到了人间界。   由于世界岐点尽头的落点并不是十分稳定,穿过的人会有一里左右的误差,于是闻景在穿过世界岐点时,一直紧紧地捉住陆修泽的手,唯恐两人会半路失散。   陆修泽有些好笑,道:“就算失散,也不过是一里的距离,哪里要这样紧张?”   闻景左右看看,然后向陆修泽露出一个神秘的笑来,将食指竖在唇边,那带着点小坏的模样叫陆修泽简直忍不住笑出声来。   “嘘!”   闻景拉着陆修泽,安静又快速地走过光怪陆离的通道,在离开通道的瞬间,闻景揽住陆修泽的腰,然后失重感传来:原来这个世界岐点的出口,竟是在天上。   陆修泽倒是不惧高空,闻景更没想要以此给陆修泽一个“惊喜”,于是陆修泽疑惑道:“你想要做什么?”   闻景笑眯眯地,道:“我这会儿可不跟他们回宗啦!”闻景脸上浮出了逃课成功的顽童般的洋洋得意。   陆修泽道:“那……”   闻景含笑望着陆修泽,与他十指相扣。   “我带你去我家,去见我爹娘。”   爹……娘?闻景的爹娘?   陆修泽心中又是茫然又是无措,一股相当陌生的情绪升起来,直到闻景握紧了他的手,一次次安慰道“别怕”的时候,陆修泽才恍然醒悟自己此刻竟是在害怕。   他竟然害怕了?   他在怕什么?   闻景只当陆修泽此刻的情绪是“新嫁娘见公婆”的害怕,在他耳畔一遍一遍地安慰,告诉他一切都有他在,叫陆修泽什么都不要怕,见陆修泽迟迟不露笑脸,还抱住了他,故作委屈道:“阿修这是不想要同我成亲的么?阿修说最喜欢我是骗我的么?”   陆修泽讷讷道:“自然……不是……但我……”   闻景展眉笑道:“那就不必忧心,我爹娘人都是很好的,他们定然会喜欢阿修的,阿修万不用害怕。我们修士在一起虽然不必三书六礼,但我却想要阿修同我爹娘见一面,好叫大家都知道,我竟能拐了这么个美人嫁给我!”   闻景说得夸张,陆修泽却知道他是怕他初入人界,会无所适从、感到自己身下无立锥之地,因为在闻景看来,陆修泽毕竟是抛弃了自己的所有、甚至是丢下了自己的世界跟他过来的,他必要为他想得面面俱到才是,也要为陆修泽的身份过了明路,给他安心之所。   若陆修泽真的是名为小冉的舞女,那么他必然会感动得无以言喻,然而陆修泽却……却在害怕。   ——他在害怕什么?   陆修泽用力抱住了闻景,将脸埋在闻景颈边,不叫闻景瞧见他的神色。   陆修泽轻声道:“阿景……你真的很好很好。”   闻景微微一怔,笑着拍了拍陆修泽的背:“当然啦,我可是阿修喜欢的人啊,怎么会不好呢?”   陆修泽想到了那颗还挂在他腰间的猫眼球,想到了阿景同他说话时眼中温柔的纵容,想到阿景悄悄为他做下的一切……陆修泽终于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了。   他害怕自己会辜负这样好的阿景。   若……若是他……   茫茫然中,陆修泽听到自己的声音从脑海深处浮出,窃窃地,不知道在向谁诉说。   ——这样的我,你还喜欢吗?   ——这样的妖物,你还喜欢吗?   陆修泽背脊蓦然一冷,而后清醒过来,更用力地抱住了闻景。   喜欢吗?   还会再爱着吗?   对——一个妖物? 第57章 商队   十天后, 豫国官道上,一行商队在通往飞壑城的道路上缓缓行走, 按照他们的速度, 约莫三天后就能到达飞壑城。他们走在道上,车马齐整,旁边护卫着的镖师们也是精神奕奕, 太阳穴鼓鼓的,一看就知道是内家高手,令路上一些宵小侧目,想要便宜行事前无不掂量一下自己的分量。   能雇上这样的一群镖师,显然耗费不低, 而肯舍得将钱砸在这些护卫上,由此可见这商队来历不凡。而若是有识之士在此, 应是能认出这商队的旗帜, 乃是专为豫国达官贵人供上珍稀货物的商队览珍阁。览珍阁是豫国内数一数二的银楼,世代都挂着皇商的牌子,最近还又搭上人傻钱多的淮建王的这条线,因而这半年越发财大气粗起来, 这才在最近雇佣了这些镖师。   不过大价钱也有大价钱的好处,览珍阁的商队这一路上, 不但鲜有遇到匪徒的时候, 更是因护卫有力,而被几家空有地位没有钱财的人家看中,经过商队主人洪老板的同意后, 携同家眷一路同行前往飞壑城,倒是给这些人买了个人情,搭了条好路。   不过出乎洪老板意料的是,在他们去往飞壑城的路上,这几户同行的人家的家眷却并不安宁,马车内不住响起莺声燕语,窃窃的说话声与笑声此起彼伏,时不时还有胆大的姑娘撩起帘子,向后头瞧去……而这一切,都是因着缀在商队后头不远处的那辆马车。   只见在这些人身后的不远处,一辆不大不小的马车远远跟着,周围不见什么护卫,车辕上头也没有专门的赶车人,只有一个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年斜斜坐着,嘴里咬着根狗尾巴草,懒洋洋地晒着太阳,腰间挂着一柄长剑,既有书生般的白嫩俊俏,又有侠客般的浪子风流,只消他投来一个眼神,就能叫前头商队里的姑娘们心热屏息,甚至小声尖叫起来。   豫国民风向来大胆,在瞧着后头那公子着实好看后,一辆马车中梳着双环髻的少女终于忍不住,撩开帘子,扬着俏生生红扑扑的脸,同一旁的中年妇人道:“刘妈妈,你觉得那人如何?把他叫来当我们秦家姑爷怎么样?!”   刘妈妈瞪了少女一眼,道:“小姐慎言!哪有路上瞧人家好看就要人家来给你当姑爷的理?”   周围的女眷们听到这儿,噗嗤笑出了声来,甚至有人忍不住出言羞她。   少女非但不羞不恼,反倒是理直气壮,挺胸抬头道:“你们有什么好笑的?瞧你们那眼睛都黏在人家公子身上了,只不过自持矜持不肯开口!我只不过是说了你们不敢说的罢了,你们倒是好意思来笑我!哼,一群胆小鬼!”   不待这些女眷反驳,少女又吐了吐舌头,道:“反正我瞧他好看,心里可喜欢他了,不问问他我是绝不甘心的,你们就待着这儿好了!”   少女说完就要跳下车马,叫一旁的刘妈妈看得唬了一跳:“唉哟我的小姐,你可稳着点,万一摔了……你这又是何必,那位公子早就有了妻子,喏,就在那马车里呢,小姐你难道是要赶着给那公子做妾?”   “哼!对这那张脸,就算做妾我都——哇哦!”   少女的话说了一半,便呆呆地望着后头的马车。却见那一直安静着的马车车厢内,蓦然伸出一只手来。   那手长得着实好看,修长白皙,骨节分明,便是少女离得这样远,都觉得有若隐若现的光华聚于那只手身上。而后,那手掀开了帘子,露出了半张脸,向少女的方向轻轻一瞥,便又将帘子放下了,可就是这惊鸿一现,却也叫少女将那张几乎聚天地灵华于一身的人瞧了清清楚楚。   ——唇不点而朱,眉不黛而翠。披罗衣之璀粲兮,珥瑶碧之华琚。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躯。   少女瞠目结舌,被车厢里那人的容姿惊在原地,半晌说不出话来。一旁一位鹅黄衣衫的女眷小小声道:“喏!瞧见了吧!你倒是以为我们没想过呀!”   鹅黄衣衫旁的绿衣少女不知怎的脸色烧红,羞得打了她一下,女眷们便又嘻嘻笑了起来。   而在后头那小小的马车上,闻景歪头对着车帘子里的人坏笑道:“怎么?吃醋啦?嘿嘿……阿修放心,我最喜欢阿修了,不会去看别人的!而且阿修这么好看,别人哪里比得上你的万一?”   车厢里的人不冷不热地哼了一声。   闻景笑嘻嘻地凑过去撩帘子,却见里头的人似笑非笑地瞧着他,将他凑来的脸推远了些,道:“你再听听?”   闻景凝神一听,却听到前头的小姑娘终于回过神来,小小声地抽了口气,而后用细如蚊呐的声音,羞答答地向一旁那刘妈妈道:“妈妈……你……你说我如果嫁给这公子了,我能不能天天跟着那位漂亮姐姐睡啊!”   周围的女眷们瞠目结舌,闻景脑袋咚地一声砸在车厢上,最后干脆滚进车厢,倒在陆修泽的怀中,哈哈大笑了起来。   前头的人们不过是些凡人,自然听不到闻景的笑,也看不到闻景在做什么,只知道他滚进了那个有着“漂亮姐姐”的车厢里,于是刚刚还是英俊少侠的闻景瞬间变成了面目可憎的登徒子,梳双环髻的少女撸撸袖子,一脸义愤填膺,气冲冲地就要去后头将“漂亮姐姐”解救出来。   刘家妈妈大惊失色,好歹拽住了这个跳脱得不像话的少女,几乎想要一巴掌抽在这个小混球的屁股上:“人家那是夫妻,你冲过去是做什么呢?!”   “……哦——”小姑娘这才想起这茬,失落地叹了口气,小小声地说,“我也想被漂亮姐姐抱……”   小马车里头的闻景笑得几乎快要背过气去了,陆修泽倒是不知道闻景怎的笑得这么夸张,不解地看着在他怀里滚来滚去的闻景,眼里的迷惑几乎要化作实质,于是让闻景笑得越发厉害,越发觉得这样带着点困惑的阿修可爱到不行。   陆修泽危险地眯了眯眼,捏住闻景的下巴,凑近道:“我把先前瞧上你的姑娘勾引过来这件事,就这么好笑?”   闻景忍了一会儿,又笑出声来,直到看到陆修泽真的有点不高兴了,这才歇下来,翻身坐起,捧着陆修泽的脸道:“阿修吃醋的样子很可爱,不过那姑娘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小孩子,正是爱美人的时候,这才先后瞧上你我二人……那不过是小孩子的玩笑,阿修怎的也这样紧张?虽然阿修吃醋的样子非常可爱,但是老是这样吃醋的话,我会很心疼的。”   闻景笑眯眯地凑上来,在陆修泽脸上亲了一口,想想觉得不太满足,便又亲了一口。   “十三岁已经懂得很多了。”陆修泽还是不太高兴,说道,“你如今也不过十六方过,十三岁难道还小么?我别说十三岁的时候,早在我六岁的时候,就——”   ——就什么?   浩大壮丽的火焰升腾,在惊惧和憎恶的眼神化作的魔影下,一个双眼漆黑如墨,连半点眼白都没有的孩子站立其中,转头凝视着他,蓦然笑了起来。   “你以为你忘了所有,就能摆脱一切,成为真正的人了吗?”   那孩子嘻嘻笑着。   “为什么要做人?为什么要拿上不属于你的东西?”   陆修泽心中一震,心思电转,收敛了神色,沉默下来,将颤抖的手紧握,缩进宽大的衣袖中。   闻景神色微怔,轻叹一声,靠近了陆修泽,揽住他的肩,将头搁在陆修泽的肩上,道:“现在阿修还是不肯同我说吗?”   早在闻景说要将他带去见父母的时候,闻景就敏锐地察觉到陆修泽的不对劲。虽然当时的闻景并没将这样的紧张太过放在心上,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闻景就觉出不对来。   闻景不了解阿修的过去,可是他明了阿修的心意,也愿意等到阿修肯同他坦白一切的那一天,因此既然阿修真的不愿这时候去见他父母,那么闻景也不勉强,打道就要回择日宗。   然而这时候,陆修泽却又不愿意了。   因为喜欢,陆修泽高兴地看到闻景处处迁就着自己,感受对方对自己的珍重,但也正是因为喜欢,陆修泽才不愿意闻景老是迁就自己。   闻景一直在迁就他。尽管一开始是他主动对闻景表露爱意,狂追不舍,但事实上却一直是闻景在迁就他的任性。   这一次,陆修泽说什么也要顺着闻景的心意来一次。   若是曾经的陆修泽,定然是不会这样想的,但在与闻景呆久了之后,他却不知不觉中改变了些,然而这一点,就连陆修泽自己都没有察觉到。   对于陆修泽这样的念头,闻景又是感动,又是哭笑不得,同时敏锐地察觉到,看起来似乎什么都知道的阿修,对一些最基本的东西,比如说对人心和情意,反而并不是很明白,显得格外笨拙生涩。   如今,阿修在学着要对他好,虽然像是还在被什么东西困扰,让他难以开口,也难以面对他的父母,但那勉强自己面对的样子,却让闻景十分心疼。   于是说完这话后,不等陆修泽回答,闻景又亲昵地在陆修泽脸颊蹭了蹭,道,“不过没关系,我不着急的,阿修万不要太过逼迫自己了。”   “没什么。”陆修泽暗叹一声,转开话题,“我们什么时候到中定府?”   闻景眨了眨眼,道:“还早呢。”   事实上,闻景这十多天来,其实都在带着陆修泽绕着中定府兜圈子。   阿修想要对他好,他固然是接受的,但是闻景又怎么忍心真的叫阿修勉强自己,因此闻景便借口带陆修泽看看人界,绕着豫国,在各处有名的城镇逛了起来,带着陆修泽熟悉豫国各处的风情民生,无限地拖延去中定府的日子,好叫陆修泽慢慢放松下来,最后甚至干脆买了辆小马车,到处溜达。   因闻景见识颇广,听闻的各种有趣小故事也十分地多,对着地上的一片树叶都能张口说出一大串故事来,因此路途中即便只有他们二人,但谁也没觉得无趣,谁也不想停下。   而在这段时日的相处中,闻景对阿修的了解也更深了些。在闻景眼中,他的阿修聪颖敏锐得不像话,说话看事总能一针见血,像是天生就能探查人心人性,明了他们心底最深处的罪恶和欲望,但与此同时,阿修对于这一切又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偶尔的两句善意之语也只在理而不在情,所以往往也不会得到好的结果,因此被一次次误解好意和话语的阿修也懒得再开口,注视世间一切的目光显得格外冷漠。   明白一切,又不明白一切。   融入其中,却又遥不可及。   人往往是不能太聪明的,他们总是要糊涂些,才能继续好好地活在世上。这是闻景小时候就被闻老爷子告知的道理。   然而阿修却不懂,不肯、也不愿糊涂。于是在与人相处上,阿修就变得格外艰难些。   闻景了解得越深,便越是为阿修心疼,每晚辗转反侧,每天都想要对阿修更好一些。他一边想要教阿修更多些东西,让阿修过得更好一些,一边又忍不住让阿修干脆莫要理会那些人,多多依赖他,再也离不开他才好,然而以闻景的心性,却叫他决做不出这样的事来。   就在这样的纠结之下,两人在豫国各城到处闲逛,因闻景听闻飞壑城近日似是有大热闹瞧,因此赶车向着飞壑城而去,并在五天前遇上了官道上的这商队。而在瞧见这商队的第一眼,闻景就轻“咦”一声,叫马儿跟上了这商队。   陆修泽不解看了闻景一眼,道:“这商队难道有什么问题?”   闻景笑看陆修泽一眼,道:“阿修,你瞧,那车队上头待着的,是什么东西?” 第58章 飞壑(小修)   “阿修, 你瞧,那车队上头待着的, 是什么东西?”   陆修泽依言望去, 轻轻一瞥,只见那商队上头凡人所不能见的黑雾缭绕,气息森森, 似是有恶鬼在那黑雾中翻腾。只消一眼,陆修泽就能看出,这群商队应是被恶鬼缠上了,但——这又如何?   陆修泽不解望向闻景,道:“不过是恶鬼罢了。”   闻景看出陆修泽心中所想, 不由暗自叹息,然而闻景又知道, 阿修这样的冷漠性格, 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改的,于是他稍稍一想,换了个更有趣的说法,道:“那阿修你可能看出这商队里的恶鬼藏在何处?”   陆修泽又往商队处瞧了一眼, 本以为找出恶鬼藏身之处并非难事,没想到他将整个商队都反复看过后, 依然没找到商队上方的森森鬼气来自何处。   ——这倒是真的有趣了。   既然那些森森鬼气随着商队的行走而移动, 既不外泄,也不被商队甩下,那么可以推断出, 恶鬼必是藏身于商队之中。然而与此同时,商队中各人身上的鬼气都十分平均,并没有对任何人有分毫偏重,而且行走在阳光下也没有半点减弱……这显露的种种特异之处,倒真的让陆修泽生出了兴趣,主动想要跟上这商队,找出那只奇怪的恶鬼来。   闻景看出陆修泽心中兴味,松了口气,暗觉阿修还是很好哄的,于是两人一拍即合,跟上这个商队,每天对着商队瞧来瞧去,试图揪出恶鬼,只不过闻景是为了不叫那恶鬼为恶,陆修泽则只是纯粹觉得有趣罢了。   系统对这两个愚蠢的凡人不屑一顾,暗自嘀咕:“你们倒是玩起大家来找茬了哦!”   ——都是愚蠢的凡人!真想要找茬的话问它不就好了嘛,哼!   系统靠着自身的外挂,一眼就看出了恶鬼所在之处,然而它偏不说,只是保持着众人皆醉我独醒的优越感,暗地里飘飘然。   就这样,两人跟在商队后头整整五天,虽然离飞壑城的确是越来越近了,但两人却依旧未能找到那恶鬼,这不由得让两人心中犯起了嘀咕:难道这商队之中真的没有恶鬼?   但商队上头的鬼气又作何解释?   闻景瞧了陆修泽一眼,试探道:“要不,我们不找了?”   陆修泽不爽地哼了一声,瞪了闻景一眼:“你在小看我吗?”   这就是一定要找出来的意思了。   闻景心中暗笑,越想越觉得阿修可爱得不行,高兴得在车厢内打了个滚,引来了陆修泽狐疑的眼神。   闻景轻咳两声,翻身坐起,装模作样地说道:“我出去看看情况。”   一出车厢,闻景就笑了起来,虽不敢笑出声叫车厢里的陆修泽察觉出不对,但闻景却忍不住轻轻哼起了歌来。   “别日何易会日难,山川悠远路漫……”   没等闻景唱完一句,车厢里就丢出个东西,砸中了他的头。   闻景夸张地“诶哟”一声,就听车厢里头的人说道:“悲悲戚戚地唱什么呢!”   燕歌行乃是闻景幼年听过的调子,一听之下就叫闻景惊为天人,一直记在心中,值当此时心情愉悦,因而下意识就唱出来了,倒是全然没有注意到其中的悲戚乐调。不过既然阿修说不喜欢了,闻景虽然略有遗憾,不过想了想后也就换了个曲调,欢欢喜喜地唱起来。   “白日何短短,百年苦易满。   苍穹浩茫茫,万劫太极长。”   ……   “北斗酌美酒,劝龙各一觞。   富贵非所愿,与人驻颜光。”   不知不觉中,商队与闻景陆修泽二人,就这样慢悠悠地来到了飞壑城中。   飞壑城既是商队的目的地,也是闻景陆修泽二人的目的地。前者是因为飞壑城地处豫国与楚国交通要道,乃是去往楚国的必经之路,更是与楚国物资流通交换之地,而后者却是因为听闻了飞壑城近日有大热闹瞧。   这大热闹,又是什么热闹?   ——龙女选婿!   飞壑城中,有一条大江贯穿南北。这条大江的最初之名已不可考,然而多年前,在楚国豫国两国交战之时,楚国绕路上游,意图填江断水,困死飞壑城,却不料江上突显龙神,叫平稳的河水暴涨,将猝不及防的楚国兵士淹没,十去其九,为当时处于下风的豫国赢得喘息之机,是以后人将这条大江称为龙神江。虽然从此以后,这条大江再无什么神异之处,然而名字却代代流传,直到今日。   多年后,豫国武林势力繁荣发展,飞壑城中更是白道势力聚集之地。但人多的地方就有纷争,想要叫众人同步同调齐心协力,唯有选出一位盟主!然而当年的选拔被黑道的势力使绊子下黑手破坏,致使白道武林不得不退至龙神江上。而就在白道武林一筹莫展之际,一位龙姓的年轻女子却蓦然出现,击退黑道武林,救众人于水火中。   白道武林无不叹服,想要遵此女为盟主,然而这位龙姓女子行踪飘忽,在击退黑道武林后便又如她出现时那样消失不见,于是无奈之下,白道武林也只能另选盟主。   随着时间推移,当这个选拔盟主的盛事延续到今日后,不知何时又被人打趣地冠上了一个更为风流趣味的名字,那便是“龙女选婿”!   ——当年在龙神江出现的龙姓女子,不正是龙女么?   因此,闻景陆修泽这回来到飞壑城,便是为了这“龙女选婿”而来,然而他们却不像白道武林那样,是为了当上这龙女的“夫婿”,而是为了“龙女”而来。   对于凡人来说,无论是当年水淹楚国兵士,还是龙女击退黑道武林众人,都是对龙神的牵强附会,当不得真,然而在闻景看来,这龙女龙神,怕是真有其事,而再从他们行事方式可看出,他们应当是位性情温和心怀慈悲的龙神,因此在听闻飞壑城又开始十年一度的龙女选婿后,闻景便忍不住带着陆修泽前来拜访这位龙神,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进入传闻中的水底龙宫!   ——这一定是件十分有趣的事!   然而待到两人真的到了飞壑城后,闻景又忍不住犹豫起来,不知道是否该在这个时候去往龙神江,寻找龙神和水底龙宫。   陆修泽看出他心中迟疑,主动道:“不如你先去寻龙神,我在这里盯那恶鬼就是。”   闻景还要再说,陆修泽屈指在闻景额上一弹:“必不叫那恶鬼伤人!”   闻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讨好地在陆修泽脸上蹭了蹭,道:“那我先去寻龙神,看那龙神何等人物,能否允我们一同去游龙宫!”   “能不能寻到真正的龙神还是两说,你且莫要抱有太大希望!”陆修泽笑着把闻景的脸推远了些,“你去吧,我再瞧瞧那个商队。”   陆修泽说着,毫不留恋地转身融入人群,向着商队离去的方向而去,徒留闻景站在远处,瞠目结舌。   “我还比不上那个恶鬼好看么?!”闻景委屈地嘟哝一声,“就算是装一下舍不得都不行么?”   “既然舍不得我,为何不说?”闻景话未落音,便觉眼前一花,只见原本已经消失的陆修泽又站在了他身前,抬起他的下巴,在他唇上轻轻咬了一口,“我也舍不得你,所以阿景切记早些回来。好了,去吧,乖。”   闻景虽然习惯得很快了,当在大街上被这样亲上一口,还是叫他不由得红了脸,目光游离,不好意思道:“……哦。”   待到闻景一步三回头地去往了龙神江后,陆修泽这才回转,紧跟商队众人身后,随他们一同前往驿站住下,静观其变。   随行的这一路上,陆修泽看到了许许多多的人:既有和气生财的摊贩商户,也有神气内敛的武林人士,更有满脸彪勇的将领军士,甚至是迎街招摇的花街之女,摆摊卖艺的江湖中人,或是鲜衣怒马的公子纨绔,低眉顺眼的婢仆管事。有人为了一两银子坑蒙拐骗,致人家破人亡,也有人为了一时痛快,一掷千金……只不过是一个城市一条街,竟就叫陆修泽看遍了三教九流、世间百态。   陆修泽一路走一路看,心中生出莫名的感慨来,虽然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在这段路上究竟想了什么,但当他站在商队落脚的驿站前时,他竟已不知不觉中达到了金丹后期。   陆修泽心中微奇,系统却是大大松了口气:“修为总算回来了大部分,我还以为你要在筑基上耽误个几十年呢!”   陆修泽:哦,原来他失忆前是元婴修为吗?   再次在心里感谢了一下系统的大嘴巴,陆修泽不再想这件事,而是跟着商队,与商队众人前后脚在驿站里住下。与他们同住的,还有几户的确手中拮据、无钱在客栈投宿的人家,其中就有那位过于好美色的秦家小姑娘。   此时,天色临近黄昏了,因此,待到商队众人与陆修泽被驿站安排好住所时,最后的一丝微光也从天边收敛,而热热闹闹的飞壑城也安静了下来。   陆修泽琢磨着今日的恶鬼大概还是不会有什么动作,因此收拾了一下后,便将头上的发髻散开,丢下衣物,只是松松披了一件长衫,便斜倚床前。   系统忍不住道:“你这么松懈,就不怕你小情人这时候闯进来?”   陆修泽淡淡道:“若他真会闯进来,我男人的身份早就瞒不住了。”   系统商城提供的易形丹,虽有改变身高形体的功用,但却改不了男女的某些特征。陆修泽之所以能到现在都叫闻景以为他是个女人,固然有陆修泽演技出众的缘故,但更多的却是闻景为人正直,就算已经视他为妻,却也会在这个时候对他做些僭越之举——这种事通常都是陆修泽才会做的。   而且真要说起来,陆修泽心中未尝没有趁此机会向闻景摊牌的念头,然而遗憾的是,“误闯闺房”这种事,从来没有在闻景身上发生过,而且闻景这次去寻龙神,怕几天内是回不来的。所以陆修泽完全不必担忧此事。   想到这里,陆修泽不由得暗自叹息,可不等他这声叹息落地,他笼罩于驿站上方的神识便感到有人从床上翻身坐起,悄无声息地走出驿站,在深深的夜色中向着城外奔去。   那是——   陆修泽感到驿站内鬼气散逸,随着那人的离去而消失,想来离开的那人,正是恶鬼真身!   ——抓到你了!   陆修泽当机立断,推窗而出,紧随其后,但出乎意料的是,就在他踏出城门的那一刻,原本在他前方闷头狂奔的恶鬼,却蓦然不见踪影,便是陆修泽搜寻四野,也不见半点踪迹,反倒是驿站中鬼气再度弥漫开来,似是那恶鬼从来没有离开过,而他所见之人全是虚幻。   陆修泽怔立原地,良久后,才在脸上露出一个兴味的笑来。   ——这件事,可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第59章 面目   此刻的陆修泽, 已然是金丹巅峰的修为,而那恶鬼虽然阴气森森, 修为顶天也不过是筑基巅峰, 同陆修泽相差整整一个境界的修为,绝不能同陆修泽同日而语。   然而就是筑基巅峰的恶鬼,却在金丹巅峰的陆修泽眼皮子底下消失不见——这件事如何不有趣?   于是陆修泽不恼反笑, 又沿着来路回了驿站,端坐床前,从头再想这件事。   这件事说简单也简单,不过是闻景陆修泽二人“路见不平”,盯上了可能会为恶的恶鬼罢了, 而之所以会拖这样久,不过是因为那恶鬼的隐匿能力太过厉害, 不但叫当时筑基期的二人看不出来, 就连此刻金丹巅峰的陆修泽也看不出端倪来,因此闻景投鼠忌器,而陆修泽则不愿打草惊蛇罢了。   从这一点来说,那恶鬼实在是非常厉害。   既然如此, 要怎么才能捉住这恶鬼?若那恶鬼铁了心要躲藏,难道陆修泽还能跟着那恶鬼一辈子吗?   系统不由得好奇问了出来, 陆修泽轻笑道:“你觉得那恶鬼为什么会在这里现身?”   恶鬼大可躲上一辈子, 或者磨到闻景陆修泽二人没了耐心,但它却偏偏选择了现身,其中理由, 琢磨起来,也是很有趣的。   系统道:“那理由可多了去了,就算是‘想要耍耍你’都可以是理由啊!”   陆修泽淡淡道:“不愧是你的回答。”   “那当……”系统道,“等等你什么意思??”   第二天夜里,又是一道黑影蹿出驿站,直奔城外。陆修泽再次追上,而后第二次在城门处失去了恶鬼的踪影。   然后第三天再度重复,待到第四天时,陆修泽没有再追出去,而是在驿站静候,似是对追逐黑影一事失去了耐心,然而那黑影依然第四次消失在了城门处。   陆修泽低笑一声,闭上眼。   第五天,在天刚蒙蒙亮时,整个飞壑城便醒了过来,真正热闹了起来,因为今天,正是“龙女选婿”的第一天!   这般武林盛事,请帖早在半年前就已发出,没有收到请帖的、甚至并非武林人士的人们,也已听闻此事,向着飞壑城蜂拥而来,还好飞壑城所在的青州的太守早有先见之明,提前三天便已封锁各路要道,待到持续三天的龙女选婿结束后,才会再度开放。这一举动,使得飞壑城几乎成了一座孤城,只有身怀高深武功的人才能越过重重兵士,来到飞壑城——这既为龙女选婿进行了前置选拔,也为飞壑城缓解了重重压力。   而与此同时,因为大部分官兵都被派往飞壑城各路要道,使得飞壑城内的官兵十分稀少,所以这三天里,白道武林与即将卸任的上代盟主,也就是青州太守妹婿,需与大部分白道武林人士,代豫国官兵镇守此城。   但武林人士与官兵到底还是有区别的,因此这一天,被严厉管束了多年的飞壑城像是突然活了过来,人们的笑闹声和摊贩们的招揽声,以及那些繁杂的种种,都在这一天化作了飞壑城的呼吸,在整个城池里回荡。   当城内的第一声笑声响起时,陆修泽便睁开眼来,不紧不慢地去楼下的摊贩处选了一处坐下,要了碗馄饨,一边吃一边看着街上的众生百态。   系统不高兴地嘟哝道:“你到底要干什么?说好的抓鬼呢?怎么吃起馄饨来了?你一个修士还会饿吗?你以前都不这么龟毛的!”   又是以前吗?   陆修泽稍稍沉吟,冷不丁道:“你觉得我变化很大?”   系统一点磕都不打,夸张道:“我的天呐!你竟然问我这个问题——你都没有感觉到吗宿主?!从你可以辟谷之后,你就再没吃过东西了!什么山珍海味玉盘珍馐,整整十三年,你说不吃就不吃,最多就是喝酒!但你看看现——你竟然坐在路边摊上吃馄饨?!苍天啊大地啊!天啦噜!我何止感到惊讶,我感到天都要塌了!大兄弟,我觉得这件事对你身为反派的逼格很不好,不如我们回去吧?”   陆修泽冷静地过滤了系统的话,道:“也就是说,在外人眼里,我事实上是连喜欢吃的东西都没有?那我喜欢做的事?也没有?”   “没有!当然必须不能有啊!身为一个反派,怎么能有自己喜欢的东西呢?万一被自己的敌人拿来对付自己多不好啊!”系统理所当然道。   陆修泽淡淡一笑,道:“所以……原来的我,从一开始就这样不与人相似啊。”   系统依然不赞同地嘀咕着,无非是说些“普通人”和“反派”的区别。然而对于这些,陆修泽统统都没有再听了。   他闭上眼,看到一个眼瞳全黑的孩子这样对他说。   ——为什么要做人?   倏尔,那孩子又变作了一个面目模糊的道人。   ——不像人,又有什么不好的?若不像个人,就不会有喜怒哀乐,就不会有悲痛不舍。活得了无牵挂,死得无所遗憾……这又有什么不好?   是啊,没有欢喜,就没有悲痛,没有牵挂,就没有遗憾。   无心无性,有什么不好?   “不好。”   陆修泽睁开眼,周遭再普通不过的声音,随着那些再度不过的喜怒哀乐涌入耳中。   “我……很高兴能做一个人。”   人生在世,本是如此。若是没有喜怒哀乐,没有爱憎情仇,没有情与恨,那么人活着与木石又有什么区别?   只有被人爱过,才知道那是多么令人怦然心动的痴迷,所以陆修泽才那样不愿意放手,也那样发自内心地感激着那个让他成为真正的人的人。   ——闻景。   是他的阿景,将他变成了一个有着人心的人,使他能作为一个真正的人而活着,而非是一个无心的妖物。   闻景那么爱他……每时每刻,陆修泽都能感到闻景的爱,毫无保留,全无杂质。正是这样的爱灌入了他的心中,让他从一个没有心的妖物,成为了一个真正的人,所以他也想要以更多的爱来回报他,但令陆修泽惶恐的是,他却似乎并没有爱人的能力,所以每时每刻,陆修泽都在心中这样想着:多爱我一些吧。   ——再多爱我一些,让我也能再多爱你一些。   喧闹声蓦然大了起来,喜庆如娶亲的唢呐声从远处响起,唤醒了陆修泽。   陆修泽回过头,发现那正是龙女选婿的地方。若是闻景还在此处,陆修泽倒是想要同闻景一同去凑凑热闹的,毕竟他的阿景其实很喜欢待在人多的地方,那么就算是为了看阿景的笑脸,陆修泽也很愿意去的,然而闻景却不知怎么了,一连五天都没有回转,叫陆修泽心中只有担忧的份,哪里还想要去凑什么热闹。   “解决这一切,就去接阿景。”陆修泽喃喃自语,“到时候……”   到时候,就说出一切吧。   或许一开始会比较艰难,因为他从不愿意在人前示弱,也不愿意同人道歉,更不愿……但是,如果是阿景的话,一定没有问题的。   陆修泽想要跟闻景长长久久地走下去,这是千真万确的事。   所以……去道歉吧。   诚恳地道歉,将一切都同阿景说明白,然后在恰当的时候抛出失忆这件事……阿景那么心软那么好,一定会原谅他的。   想到这里,陆修泽心中松快了几分,端起馄饨喝了几口汤,虽然那寡淡的味道叫陆修泽忍不住微微皱眉,但他还是一口饮尽,然后放下碗和铜钱,转身就走。   系统:……不,那个,你吃馄饨只喝汤是怎么回事?   陆修泽在城中走了一圈,在四个城门处依次停留,多转了几圈后,陆修泽终于回到了驿站中。他推门入内,吐了易形丹,换上了白色长衫,珍重地挂上闻景赠予他的猫眼球,束好发冠,在自己的房间内静坐。   系统道:“你在等什么?”   陆修泽道:“等天黑。”   天黑得很快,尽管白日那般喧热闹,但天色黑了之后,飞壑城中的居民也非常自觉,在官兵稀少的飞壑城内,也依然维持着以往的宵禁,是以天黑后没多久,飞壑城中就彻底安静了下来。   又过了一会儿后,驿站中一道黑影蹿出,直奔城门外,而这一回,陆修泽依然没有去追。   系统说:“你现在又在等什么?”   陆修泽道:“等它自投罗网。”   这是恶鬼第五次出城,然而陆修泽在它第三次出城时,便没有再继续追了,可是在它第四次出城时,它依然选择了谨慎回转。   那么在它的第五次出城,是选择继续谨慎试探,还是不管不顾冲出去?   陆修泽希望它能选择后者,好让他能早些去找阿景。而事实上,它也的确选择了后者。   只见那黑影蹿出驿站,穿过飞壑城后,直冲城门,这一次,它再没有半点掩饰退缩,沿着龙神江,直直地向着龙神江上游而去。   陆修泽记得,那正是参加龙女选婿的众武林好手们住下的地方——果然如此!   对于恶鬼来说,一切似乎都十分顺利,然而在它越过城门后,只不过走出半里路来,一道黑焰便蓦然从它身上烧了起来。黑影惨叫一声,没能及时止住自己的身形,在地上滚出老远。但等黑影回过神来后的第一时间,它便想要再度将自己隐匿起来,然而那黑焰却不停地吞噬着它身上的鬼气,叫它再无余力施展手段。   系统恍然明悟:“你白天在城门踩点就是做这个?”   陆修泽也不答,身形一闪,便飘然而出,只不过几个呼吸间,就来到了那黑影身前,俯身掐着那黑影的脖子,叫那恶鬼抬起头来。   “原来是你。”陆修泽定睛一瞧,只见被恶鬼俯身的,竟就是那个十三四岁的秦姓姑娘!然而当初陆修泽路上见过的美眸善睐的小姑娘,此刻面目却都被黑雾笼罩,其中有惨死的人脸隐隐浮现,可怖至极,在对上陆修泽的目光后张嘴嘶叫。   ——我好恨啊!   这怨愤苦痛的话语并非出自人声,而是直接在陆修泽心底响起。   ——为什么我惨死路边无人能知,他们却依然端坐高堂受人敬仰?!   黑雾挣扎片刻后,像是终于明白无法从陆修泽手中挣脱,于是它蓦然缩入秦姓的姑娘体内,用那姑娘的声音发出古怪的咯咯笑着,双眼流下血泪。   “我要他们偿命!”   “我要你偿命!”   似人似鬼的声音嘶喊,而后恶鬼伸出手来,尖利的黑色指甲抓向陆修泽的面容。但这恶鬼除了隐匿手段了得之外,攻击方面着实不值一提,因此她不过一伸手,就叫陆修泽捉了正着。   陆修泽深知,恶鬼心中定是怀有深仇的——然而若非心中没有深仇,它又怎会化作恶鬼?   但对恶鬼的冤屈痛恨,陆修泽没有半点兴趣,只不过在面对秦姓姑娘的那张脸时,他却不知怎么想起了闻景,因此心里倒是软和了些,道:“你的冤屈,跟这小孩又有什么相关?你可知道被你附身后,这女孩阳气流失,轻则要在床上躺个一年半载,重则身死魂散?他们残害了你的性命,你就要去残害别的无辜的人的性命,这样的你,跟那些人又有什么区别?”   系统听得奇怪,道:“说这么多做什么?这跟你有关系吗?快弄死她啊!快快快!”   陆修泽没有理会系统的话,然而那恶鬼也并未将陆修泽的话听进去,而是在他手中挣扎,嘶叫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只要能复仇,我什么都可以做!”恶鬼冷笑着,桀桀道,“要怪就怪这个女人烂好心,遇见路边的碎骨也想着什么入土为安……入土为安?呸!若是不能复仇,我永生永世都不会安宁!”   陆修泽顿觉无味,冷淡道:“那你便是死有余辜。”   恶鬼嘶叫起来:“你说什么?!”   陆修泽稍稍一想,觉得这小姑娘失去一条手,总比失去一条命要好,因此他心念一动,黑色的火焰就攀上小姑娘的手臂,无声转变了性质,不再吞噬恶鬼身上附着的鬼气,而是如同真正的火焰那样,沿着秦姓姑娘的指尖一路啃咬上去。   “啊!”   秦姓姑娘的惨叫与恶鬼的哀嚎合而为一。这一刻,在剧烈的痛楚面前,便是被恶鬼牢牢镇压的秦姓姑娘的灵魂,竟也清醒了一瞬,将恶鬼震离身体。   就是现在!   陆修泽抓住恶鬼,面色不变,手下却毫不留情地将这恶鬼碾碎,叫它万不会再有复活害人的机会!   一切说来话长,但不过发生在电光石火间。   跌落在地上的秦姓姑娘又痛得晕了过去,四周也随着恶鬼的最后一声哀嚎后重归宁静,只余龙神江水流潺潺,潮声涌动。   滴答。   不……还有一个声音。   滴答。   轻微至极的水声划过皮肤,滚落在地上。   陆修泽蓦然回身,便瞧见浑身湿漉漉的、似乎才从龙神江内游出来的闻景站在他身后,定定地看着他。   陆修泽瞳孔紧缩,脑中一片空白。 第60章 想   陆修泽望着闻景, 就如同闻景凝望着他。他看到闻景表情空白,一如闻景眼中的自己。   闻景是什么时候来的?   他来了多久?   他听了多少?   陆修泽忍不住想要后退, 想要避开闻景那其实并不凌厉的凝视, 又或者说些什么,好打破这样的僵局。   然而他的脚下生了根,无法动弹;他的脖子僵直凝固, 无法回转;他的思绪干涸枯萎,无法言语。   到了这一刻,陆修泽竟第一次对那冥冥中的命数生出怨愤来:为什么要这样对他?为什么要让他在下定决心同他爱的人坦白的前一刻被撞破所有?为什么要让一切一次又一次地陷入无法转圜的地步?!   陆修泽感到脑海深处一阵阵刺痛,无数的画面蜂拥而出,金色与黑色的火焰交错出现, 然而他却无心去看那些炽烈的火和凌乱的画,反倒是被这样的痛唤回了几分理智。   不……不对!   陆修泽蓦然清醒过来:不对!现在的他, 并不是那个舞女小冉, 也不是同闻景私定终身的阿修。此刻的他是男性的装束,是“陆修泽”的面容,就算闻景见了他,也只会以为是与同门大师兄的重逢, 而不会想到……不会想到……   陆修泽的神色刚回转两分,便落入对面闻景的眼中。   闻景倏尔一笑, 张嘴想要说些什么, 然而直到他喉头滚动了几次后,这才逸出一声气音似的笑,哑声道:“大师兄终于想好要如何骗我了么?”   “还是要叫你……”   闻景无声一笑, 目光落在陆修泽的腰间。   陆修泽如遭雷亟,全身僵直,这才想起他出行前将闻景送予阿修的那颗猫眼球挂在了腰上,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在闻景看到他的第一眼,就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无论是哪一个身份。   直到这一刻,迟来的心痛才终于从陆修泽心中升起,源源不断,层层堆叠,就连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带着尖锐的刀子,刺破血肉,深入骨髓。   痛彻心扉,痛不可言。   陆修泽脸色苍白,所有的语言和机巧都在这一刻化作虚无,只有痛绵延不止,无法断绝。   这是闻景在痛……陆修泽清楚地知道,这不是他的痛,而是闻景的。   于是这也越发让陆修泽苦痛。   ——他怎么能让他的阿景这样难过?   陆修泽几乎忍不住想要不管不顾上前抱住闻景,想要将这样的痛楚抚平哪怕半分,但无尽的愧疚却让他甚至不敢再靠近闻景半点。   闻景望着这样的陆修泽,胸膛急剧起伏,眼眶通红,像是要痛骂,又像是要痛哭,但最后,他咬紧了牙关,只道:“大师兄就没有半点话要同我说吗?”   ——说?说什么?   痛楚和苦涩在陆修泽喉间堆积。   ——无言以对,无颜以对。   陆修泽沉默不语,闻景几乎忍不住痛恨起来。他凝望着陆修泽,只觉得自己眼中如同火烧,但他却偏偏生不出半点泪来。   他忍不住向陆修泽走近一步,陆修泽便狼狈向后退开一步。   他步步逼近,陆修泽便步步后退,直到陆修泽在河边站定,退无可退之时,闻景终于来到了他的面前,直视着他的眼睛。   “你……同我说的那些话……”闻景的声音有些颤抖,“跟我做的那些事……”   是这个人捧着他的脸,一遍又一遍地说爱他;是这个人叩进他的心门,将他的心思统统占据;是这个人让他终于明了爱情滋味,生出携手共老的心思……也是这个人将一切统统摔坏在他面前。   “你就……”闻景几乎要哽咽起来,但他咬紧了牙,将那些软弱统统压下后,这才用喑哑的声音道,“就真的没有什么解释?!”   闻景直直地望着他,那样的神色在第一时间就灼伤了陆修泽的眼。   陆修泽狼狈撇开头,闻景又笑一声,道:“还是说……骗我、戏弄我,让我团团转得像个傻子一样,就这样让你高兴?”   ——不,不对!   陆修泽心中生出莫大的苦痛来,慌乱与愧疚交织,爱慕和苦涩交融。   ——不是这样的!   他那样珍重阿景,怎会想要戏弄他,又怎会想要轻视践踏他?   然而他从未这样想过,却偏偏这样做了。   陆修泽辩无可辩,退无可退,痛难再痛。那些曾经在心中拟过千遍的“对不起”,说过万次的“我爱你”,在这一刻的重量都变得轻薄,让陆修泽无颜开口道出半句。   如何是好?他……要怎样做才好?!   陆修泽再也忍不住这样的愧痛,再也受不了这样的目光,掩面而去,在闻景的注视中沿江而下,狼狈逃离。   他能感到闻景定定地站在原地,目光直视着他的背影,没有半点转移。但他不敢回头,不敢停步。   他发狂般地走,直到天色黑了又白,白了又黑,他才被横亘在他面前的巨湖拦下。   陆修泽低头一瞧,才发现他的眼睛不知何时已经变了,一只变得纯黑,一只化作纯金,一边恐怖如恶鬼,一边璀璨若天神。   陆修泽心中剧震,头痛欲裂。   ——妖物……   他看到将他抛弃在山野中的农夫这样对他说着。   ——妖物。   他看到将他母亲从他手中夺走的人这样对他说着。   ——妖物!   妖物!灾星!   祸乱的源头,苦痛的起因。   都是你!全都是你!   直到这一刻,陆修泽终于想起了一切——那些他想要逃避忘却,却最终以更残酷和惨烈的方式面对的一切。   陆修泽注视着水中异于常人的双眼,心中无尽的苦痛愤恨纠缠憎恶终于冲破理智,使他蓦然大笑,又蓦然痛哭。   “如果没有你就好了……”   如果不是这双易于常人的眼睛,所有的一切从一开始就不会发生!   是不是?   对不对?!   陆修泽大笑着,毫不留情地摘下了自己那双易于常人的眼睛,用力扔入巨湖之中,然而在他抬起头时,他依然能看到月清如雾,在他低下头时,他看到金色与黑色的火焰在他眼中烧起,除了颜色有异之外,一切都如他四岁之前。   就好像一切都回到他四岁之前。   然而四岁之前的陆修泽没有名字,也不知道痛是何物,此刻的陆修泽却知道了爱和痛,并再一次失去了它们。   陆修泽终于掩面痛哭,但在月上中天之时,他却想起了什么。   ——阿景。   世上最爱他的人,也是他最爱的人。   他竟第二次什么解释都没有地丢下了他,第二次从他的面前逃离。   陆修泽止不住慌乱起来,以更快的速度沿着龙神江一路向上。   他一边走,一边想。一时想着闻景此时是什么心情,是恨他厌他,还是依然会爱着他,一时又想闻景此时会在何处,是依然在飞壑城等着他,还是已经离开,叫他再也找不见他。   陆修泽就这样胡思乱想着,心中转过百种年头千般猜测。但他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的是,在他离开的第三天夜里,当他再度来到飞壑城外时,闻景还站在同样的地方,用同样的姿势看着他离开的方向。   陆修泽在看到闻景身影的第一时间便身形一滞,僵立原地,下一刻他便一鼓作气,冲到闻景面前,唯恐他会拒绝,用力将闻景拥入怀中。   “对不起。”陆修泽哽道。   为了所有的一切。   闻景沉默了一会儿,这才轻声道:“我本以为,这一次你会跟以前一样,不会再回来了。”   陆修泽道无地自容,却想不出什么话来为自己辩解,于是只能更用力地抱紧闻景,道:“对不起……是我的错。”   “那你现在还有话要同我说吗?”   陆修泽再度生出无法言语的愧痛来。   “有的,阿景,我有话要同你说!”陆修泽松开闻景,认真道,“那些你没听完,我没说完的话,今晚我统统都告诉你。”   “阿景……你应当早就猜出来了,我虽托于人身,但却并非人族。我没有心,所以没有情。我本不懂得恨,但是我的身生父母恨我,所以我也就懂得了恨;我本不懂得爱,但我养母爱我,所以我也就懂得了爱;我本不懂得情,但是……”   陆修泽声音哽咽,但却微微笑了起来:“但是你爱我,所以我也就懂得了情,懂得了如何去爱你。”   “我爱你,阿景。”   “我爱你,这是千真万确的事。”   闻景望着陆修泽,用力咬牙,但泪水还是不断地从他眼中滚落。   陆修泽用指腹想要抹去闻景眼角的泪痕,但那泪无法断绝,无法擦净。   陆修泽道:“我第一次离开你的时候,并不是不将你放在心上,就像我第二次离开你的时候,并不是因我不够爱你……   “从小,我学会的东西就是‘自己喜欢的,就自己抢过来’,可是在面对你的时候,我却总是在放手……阿景,我本不明白为何我唯有在对你的时候才会这样怯弱,但后来我才明白,这并非是我不爱你,而是我太过爱你。”   因为太过珍重,所以才束手束脚,固守原地,因为太过爱他,所以才唯恐自己伤害他。   “那一天晚上我气昏了头,做了错事,待到我醒过来时,一切都已经无可挽回……但那些事的确都是我做的,没有什么借口,没有什么理由,是我违背了约定,所以我不敢面对你,甚至觉得让你将一切过错推给我、觉得我是十恶不赦之徒都可以,因为这样一来,你就可以毫无顾忌地痛恨我,而不用再因我而苦。”   陆修泽深知,在他做下那些事后,宗门必不会容他,而他也不可能再原谅择日宗,所以在这之后,阿景必然要选择立场,但无论哪个选择,都必不会叫阿景好过……既然如此,他便代阿景做了那个选择,将他与阿景之间的关系一刀两断,将阿景推向了择日宗,只以为这样就是对阿景好。   “但我做错了……是我错了,阿景,我不该这样做的。”   他不该代阿景做下决定,不该将阿景递给他的心和信任摔在地上,不该将对他毫无防备的阿景伤得如此之深。他辜负了阿景的信任,也辜负了阿景。   “所以,我现在将这件事统统都告诉你。我知道你不会原谅我,因为我爱你的方式的确蠢笨可笑,但是,阿景,我想告诉你的是,我的确是爱你的。”   闻景闭上眼,泪水却滚落得更凶了。   陆修泽心痛无法自抑,几乎忍不住想要就这样将闻景再度拥入怀中,但陆修泽不知道这一刻的他停下后,下一刻的他还会不会有这样的坦诚,于是他强迫自己继续道:“阿景,你看,我就是这么一个自大自负,又胆小如鼠的人。”   他看不起世间的一切,但也同样看不起身为妖物的自己。他的灵魂想要挣脱一切,但他却还是被身份、被过去、被所有的一切所束缚。   “我总是在逃避。所以在落入魔界的时候,我想,若我可以从头来过,重新开始就好了。”   陆修泽的失忆,既是系统的失误,也是他的逃避。他其实总是在逃避,他以为这样就能阻止和挽回一切。   “可是时间不会重来,我没能重头再来,但我的记忆却暂时消失了……我失去了所有的记忆,所以我才没能在第一眼认出你来。”   闻景蓦然睁开眼,似是早有预料:“但是你却说你爱我。”   陆修泽道:“因为我感到你爱我,或者说,你对‘陆修泽’的喜欢,让我以为这就是爱情,所以我想要抓住你,我想要你爱我。”   闻景神色一震,像是明白了什么,不可思议地看着陆修泽,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我知道若是说出来你大概是要笑话我的,但是……阿景,我想要人爱我,只要能感受到一点点的爱,我就会牢牢抓住,再也不会放手的,因为我就是这么一个贪心的人。”陆修泽道,“所以我抓住了你。”   闻景冷道:“那你为什么没有抓到最后?”   陆修泽先是一怔,而后心中一痛。   闻景眼眶通红,提高了音调,厉声道:“既然你要抓住我,为什么不抓到最后?既然你决心要骗我,为什么不骗到最后?既然你决定要将我绑在身边,为什么不做到最后?!”   陆修泽颤声道:“因为我不敢。”   闻景道:“你有什么不敢?”   陆修泽道:“我不敢伤你的心,更不敢听你的拒绝。”   闻景惨笑道:“所以你先拒绝了我?”   陆修泽无言以对,半晌后才哑声道:“我回来了,这一次我不会再逃了。”   陆修泽想要再度抱紧闻景,但闻景却挣脱了他的手。   “如今你已说完了你是如何想的,”闻景道,“那你想听听我是如何想的吗?” 第61章 念   闻景望着陆修泽, 步步后退,将二人的距离一点点拉开, 从亲密, 到礼貌,最后停在了一个疏远的距离。   闻景淡淡道:“在你走的时候,我就已经决定……这是我最后一次等你了。”   “大师兄, 你其实是记错了,你并非在我面前走了两次,而是三次。”   闻景伸手止住陆修泽的话语,道:“第一次你走的时候,是在豫国中定府外白眉山上。那时的我其实知晓你心中并无苦衷, 你只不过是想要走而已……你想要走,所以就走了, 就是这样简单。”   “但那时候的我却那样仰慕你憧憬你, 而且我相信你并不是你表现得那样无情,你其实还是在意我的,因为你留给我的伤,巧妙得甚至没有让我在床上多躺哪怕一天……你瞧, 就连你刺了我一剑,我还为你找了无数个借口, 说服自己那不是你的错。所以最后, 我在丹玄宗瞧见你的时候终于下定决心,一定要将你追回来,因为我们是同门, 更是亲人,所以没有什么问题是需要将亲人分开才能解决的。”   “那一天你答应了我,我真的非常高兴。”闻景顿了顿,思绪恍惚了一下,像是想起了那一天的场景和话语,以至于他在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时候轻声重复了一遍,“我真的非常高兴。”   那一天,闻景真的非常高兴,因为他跟他最喜欢的大师兄约定了共同进退,成为了大师兄的挚友和家人。   “但你又一次走了。”   但他还是走了。   “在你第二次离开的时候,我一遍又一遍地问你,而那个时候,只要你肯跟我说一个不字,跟我吐露哪怕半截真相,那么就算你选择离开择日宗,我也一定会跟你走,因为在我的心里,大师兄你……你是那么……”   闻景哽了哽,用力眨了眨眼。   “后来你走了,我一直在择日宗等你。我觉得你应该会回来找我的,因为我盼望你回来找我,只要你回来找我,我就原谅你,不是因为我应该原谅你,而是因为我想要原谅你……但我又知道你是不会回来的,就好像你第一次离开的时候,若不是我去追你,你就绝不会回来……然后我猜对了,你果然没有回来。”   “所以在你第三次离开的时候,我就在想:不会再有第四次了。”   “你走之前,我就像你第二次离开的时候那样问你,盼望你跟我解释。只要你说,我就会听,只要你说爱我,我就可以将以前所有的一切都抹平……因为我总是相信你的,我总是爱你的。”   有时候,闻景甚至在讨厌自己,因他为爱变得软弱不堪,一退再退,直到让他自己变成了自己讨厌的样子。   但这又有什么办法呢?喜欢这种事,总是没有道理可讲的。所以只要大师兄跟他解释,他就还是会原谅他。   “但你没有。”   但陆修泽依然没有。   “后来,我在这里决定等你最后三天,若你三天后都没有回来,那么从此以后,你我二人恩断义绝,今后我也再不会……”闻景咬牙道,“再也不会自作多情。”   闻景总是以为陆修泽是喜欢他的。无论陆修泽是作为大师兄的时候,还是作为阿修的时候,闻景总以为陆修泽是喜欢他的,但每当他这样想过后,接下来的种种又会显得他是那样自作多情,甚至到了可笑的地步。   陆修泽万万没有想到阿景是这样想的,顿时心如刀割,颤声道:“不,不是这样的,阿景,你切莫这样说自己!”   陆修泽想要向前,但闻景却再度后退。   “其实你之前很厌烦我吧?”闻景轻笑道,“因为我总是在纠缠你,总是在自作多情……但没关系,从今以后,我再也不会这样了。”   “不,阿景!阿景……我是真的爱你的!”陆修泽生出莫大的惶恐,心痛如绞,悲声道,“你要如何才肯相信我?!”   “我以前一直相信的,”闻景轻声道,“但我现在却已经不敢了。”   陆修泽脸色苍白,几乎瞬间就明白了这句话的深意。他的思绪有片刻的空白,四周的声音似乎也在这一刻弥散,而后,他缓缓回过神来。   “所以……”陆修泽艰难地说着,每说出一字来,就如同在心上割下一刀,“阿景已经没有办法再相信我了……是不是?”   闻景道:“是。”   闻景已经不再信他了,也决定不再爱他了,在他终于学会了痛与爱之后。   陆修泽认为此刻的自己是应当痛哭的,为了他拥有又失去的一切,但在那痛积累到了极致后,他却突然笑了起来:“那……若是这样的话……若是阿景不再信我,那我就该离开了……对吗?”   陆修泽的确是不愿再惹阿景伤心了,但他却不知道怎么回事,总是一次次地伤害阿景。陆修泽天生就聪明的过分,但在这种事上却从未开窍,总是会下意识地做出让阿景伤心的事来……既然如此,若他离开阿景,会不会对阿景更好?   若他离开了,阿景会不会更高兴?   “你——”闻景心中一震,缩在袖中的手颤抖了起来,但他最后将那些并不合时宜的话语吞了回去,只咬牙道,“没错!”   陆修泽感到痛楚在这一刻凝滞了,可能是因为不再痛了,也可能是因为别的什么。他凝望着闻景,像是叹息,又像是感慨:“是吗……”   陆修泽迟疑走近,轻轻地向着闻景的脸伸出手。这一回,闻景没有后退,没有躲避,但陆修泽却在触碰到闻景面颊的前一瞬缩回手,像是被火焰灼伤,炽烈的痛沿着指尖蔓延全身。   “这样啊……”陆修泽轻声道,“我知道了。”   陆修泽后退一步,后又退一步,如同闻景做的那样,将他们的距离一点点拉开。但他望向闻景的脸上,却没有苦痛,没有怨愤,只有温柔而眷恋的笑。   在这一刻,陆修泽恍然明白,或许世事就是如此,总是见不得人有半点亏欠。   闻景等了他三次,所以他也要放手三次,才能回报闻景的苦痛。   既然如此……那就放手罢。   放手罢,有些东西,总是无法强求、也强求不来。而且跟他这样的妖物在一起,又有什么好?只不过是一次次被他伤心。所以……   “就此别过罢。”陆修泽慢慢地说着,甚至恨不得这句话永远都不要说完,好让他们永远都不要分离。但是曲终人散终有时,要走的人,总是会走的。闻景会走,他也如此。   但在走之前,陆修泽却依然忍不住问道:“阿景,你一定会过得很好的,对不对?”   闻景眼眶又一次红了,凝望着陆修泽的视线像是要将他烧起来。   陆修泽心中惴惴难安,满嘴苦涩,避开闻景的视线,垂眼默立片刻后,终于转身离开。   他沿着龙神江,茫茫然地走着,思绪像是飘浮在了云上,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到,不知道自己要去何方,不知道自己要做何事。   陆修泽像是走了很久,又像是只离开了片刻,之后,他便听到一声几乎变调的叫喊。   “陆修泽!”   这是他的名字吗?   “陆修泽!!”   是谁在叫他?   陆修泽思绪像是经历了一个极其漫长的过程,然后他转过身来,而下一刻,一个熟悉的人便拉住了他的手,又冲进他的怀里,让他在猝不及防之下坐倒在地,头在地上闷闷地磕了一下,这才从那恍惚中回过神来。   陆修泽凝视着坐在他身上的人,看着那张熟悉得像是做梦一样的脸,不敢置信道:“……阿景?!”   “你怎么那么蠢?!”闻景坐在陆修泽的身上,抓住陆修泽的衣襟,双眼通红,“我早就说过了,为什么你还是不明白?!”   闻景声音沙哑:“我告诉过你了——如果你要抓住我,那就把我抓到最后,如果你要骗我,那就把我骗到最后,如果你要将我绑在身边,那就把我绑到最后!我就站在这里,你为什么不过来抓住我?!”   陆修泽总是一次次在他面前离开,而他则总是一次次地看着陆修泽的背影。当陆修泽第三次离开的时候,闻景就这样想着:这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闻景想道:“再也不想要等他,也不想要原谅他了。”   或许这一切真的都是个错误,或许他真的太过自作多情……那么就让一切在这里止步好了——太累了,算了吧,已经够了。   闻景真的是这样想的,也是真的以为他可以永远都不再原谅陆修泽。   然而在陆修泽又一次开口说要离开的时候,闻景却又感到了更深的痛和更沉的苦。   ——可恶!   为什么要露出这样的痛?!   ——可恶!!   为什么要露出这样的笑?!   ——可恶!!!   明明一直以来都是陆修泽在骗他、伤他、辜负他、戏弄他,为什么最后露出这样的神色的人却还是他?   为什么要问他过的好不好?为什么还是要走?为什么宁可第四次在他面前离开,也不上来抓住他?!   闻景终于明白,就算到了这个时候,他其实还是有期盼的。他还在等着陆修泽的反应,期盼陆修泽会为了挽留他,用像曾经的他那样的努力来打动他。   但陆修泽却再一次选择放手。   他竟然再一次放手,他怎么能再一次放手?!   闻景眼睁睁地看着陆修泽从他面前转身离开,极致的痛化作了极致的愤怒,让闻景终于崩溃地喊出声来,冲到了陆修泽面前。   “你怎么可以再一次放手?!”闻景厉声说着,执拗地不肯眨眼,但那泪水却依然滚落下来,一滴滴砸在陆修泽的脸上,炽烈的温度竟烫得陆修泽几乎无法忍受,“你明明说爱我,为什么还是要走?!”   为什么要走?   “我说我不再信你了,你为什么不让我再次相信你?我说我不想再喜欢你了,你为什么不让我再次喜欢你?!”   为什么不再多努力一下?!   陆修泽怔怔地看着闻景,慢慢抬起手来,轻轻靠近闻景的脸,就像是做好了随时被拒绝的准备。但最后那声拒绝没有来到。   陆修泽温柔地擦去了闻景脸上的泪痕,心疼道:“别哭了……是我不好……我……我以为你想要我走。”   陆修泽总是想要对闻景好,但却总是在伤他。所以陆修泽便真的以为,他走了之后,闻景就不会再痛了。   但他又错了。   “我以为……我走了的话,阿景就不会难过了。”陆修泽涩声道,“所以我就走了……可是阿景还是难过吗?”   闻景几乎要被气笑起来,哽咽道:“你是不是傻?!我都没有叫你走,你走什么?!你既然说爱我,又怎么舍得离开?你都离开了,我要如何相信你爱我?!”   “我当然舍不得阿景的,”陆修泽轻叹道,“但是如果阿景可以在不再信我、不再爱我、不再想我后活得更好,那么就算舍不得……”陆修泽声音发涩,“就算舍不得阿景,我也是该走的。”   因为他总是喜欢阿景的,所以若是阿景因不再信他、不再爱他而过得更好,若是阿景因他的离开而不再痛……陆修泽觉得,这时的他就算是痛,也应是欢喜的。   “因为我真的喜欢阿景啊。”   闻景神色有片刻的空白,而后他的头垂落下来,背脊也一点点弯折,最后他将脸抵在陆修泽的胸膛,无声痛哭。   到了这个时候,闻景终于彻底明白了陆修泽的笨拙,也终于彻底明白了陆修泽的爱。   就像陆修泽说的那样,他不懂得如何去爱一个人,所以他对人最大的爱,就是放手让人离开他。   “你怎么能这么傻?”闻景哽咽着,“你怎么这么笨?!”   闻景几乎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么聪明又这么笨拙、这么好又这么坏的人,更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爱这样的人。   陆修泽手足无措,不知道自己哪里又叫阿景伤心了。他轻柔地抱住了胸口呜咽的闻景,但哄了好一会儿也不见闻景好转,于是他只能道:“阿景,我是很笨的,我每每想要对你好,却总是惹你伤心,所以我才想要走,因为我以为我走了之后,你就会高兴了。但你还是这么难过……阿景,你同我说说好不好?你告诉我,我要如何做,才能叫你高兴起来?”   闻景明白自己该做什么了。   他的大师兄太笨了,所以有些事,他是等不到大师兄来做的,有些话也等不到大师兄来说……所以就交给他来吧。   闻景抬起头来,强忍哽咽,道:“我有话要问你,你半句都不能骗我!”   陆修泽道:“好。”   “你爱不爱我?”   陆修泽道:“我爱你。”   “你爱我到什么地步?”   陆修泽道:“我不知道,但阿景高兴了,我就高兴,阿景难过,我也难过。”   闻景忍不住哽咽起来,但他却逼着自己继续问了下去:“那你想要跟我在一起吗?”   陆修泽神色迟疑,道:“但我……”   “我问你想不想!”   陆修泽叹道:“想。”   “那好!以后,你再不许自作主张地为我好!你若是不懂怎么爱我、不懂怎么对我好,那就让我来教你,不许自己动一些蠢念头!如果有问题,那就第一时间跟我说,我们一起解决,不许再骗我,更不许再走了!明白了吗?!”闻景道,“我发誓,如果你再一次消失在我面前,我绝不会再原谅你了,若我到时候还原谅你,我就魂飞魄——”   修士的誓言哪里像是凡人那样简单的东西。陆修泽脸色大变,伸手就捂住闻景的嘴,斥道:“怎么那样傻?为何要用自己发这样的誓言?”   闻景拉开陆修泽的手:“就算没有誓言也是一样,你知道我说得出就做得到!”   陆修泽当然知道,心下一软,低声道:“我……不会再自作主张地为你好了。阿景,不要这样对自己。”   闻景几乎要为这样真挚而温柔的陆修泽妥协任何事,但最后,他硬起了心肠,道:“那现在,我最后再问你一次:你爱不爱我?”   陆修泽道:“我爱你的,阿景。”   闻景道:“你当我是师弟,还是情人?”   闻景本以为陆修泽会选择后者,于是只要陆修泽一答,他便可以名正言顺地带着陆修泽回家见爹娘,再不许这个又笨又傻的家伙反复犹豫了。   然而陆修泽沉默了一会儿,出乎闻景意料地说道:“我知道阿景在问什么,但是我不知道对于正常人来说这样的爱是什么区别,因为只有阿景才是我的师弟,也只有阿景才是我喜欢的人。而且……”陆修泽神色微微犹疑,没有说下去。   闻景神色一紧,以为陆修泽又要隐瞒什么东西,便做出凶巴巴的模样,道:“说了不许隐瞒我!”   陆修泽叹道:“我怕我说了你会不高兴。”   闻景道:“你不说我更不高兴!”   陆修泽只能道:“我不知道我对阿景是什么样的情,但我……我想要亲近阿景,比任何人都要亲近你,然后把你的嘴咬肿一些,还想要撕开阿景的衣衫,在阿景身上一寸寸啃咬过去,更想要看阿景为我情动,在我身下哭求样子。”   “我想要这样惹哭阿景,这是对的吗?”陆修泽困惑地说着,“这是可以的么?阿景会生气吗?”   闻景睁大了眼,被这样完全出乎意料的答案惊得呆了呆,待到回过神来后,才发现自己脸早已变得滚烫。   “你……”闻景瞪着说出这样的话后,还满是纯粹困惑着的陆修泽,心脏砰砰直跳。   陆修泽有些明悟,但还是有些犹豫,道:“可以吗?”   “你……那……怎么……”闻景支吾了一会儿后,肩膀一垮,妥协似的用头在陆修泽的胸口用力一撞,唾弃自己竟被这样直白的喜欢和欲望轻易打动,勾起情欲,于是再度抬起头时,他的神色已变得忿忿,又气又羞又爱又恨地在陆修泽嘴上啃了一口。   “光说不练……倒是来啊!”闻景脸色通红,抓住陆修泽衣襟的手有微不可查的轻颤,咬牙道,“有本事……就真的来操哭我!” 第62章 眼睛   当晨曦的微光照亮了天空后, 腰酸背痛的闻景哪怕再不愿意,却也被自己长久以来的作息习惯唤醒。   “唔——”   才睡过去不到片刻闻景长长呻吟了一声, 脑子里一片迷糊, 甚至都没想起来自己是为什么才会像现在这样全身酸痛,某个地方的感觉更是古怪得难以言喻,但下一刻, 温热的手就放在了他的腰上。   “阿景醒了么?”   肌肤紧贴的感觉让他既舒适,又忍不住战栗,同时又有一股说不出的古怪感觉在体内攒动,像是要唤醒他体内的火。闻景微微颤抖,不适应地躲了躲, 于是那手的主人轻笑一声,道了一句“是我忘了”, 便将手从腰上令他战栗的位置移开了些。   当没了那古怪的战栗和火焰后, 那温热的手就像是个暖炉一样,源源不断地散发着恰到好处的热力,叫闻景忍不住舒服地嘟哝一声,往那手的方向又蹭了蹭, 最后干脆滚进床边那人的怀里。   陆修泽抱着投怀送抱的美人,心情十分愉悦, 温声道:“还是累么?那阿景再休息一会儿吧。”   闻景象征地睁了睁眼, 就准备依言睡去,可就在闻景瞧清陆修泽的脸的瞬间,闻景心跳一滞, 就像是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冷水,激得他当即清醒过来,几乎要从床上跳起来。   “大师兄?!你的眼睛怎么了?!”   这也难怪闻景心中着急,只因这天早上,陆修泽的眼上竟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条白色布带,绕了几圈,将眼睛严严实实地蒙住。虽然这样打扮的陆修泽依然好看得不行,但是其中的深意却叫闻景只是一想,就忍不住全身发凉。   闻景一手抓着陆修泽的衣服往上蹭,一手就要去揭覆盖在陆修泽眼上的布带。陆修泽捉住闻景的手,不自然的神色一闪而逝,但下一刻,他便微微笑道:“阿景莫要担心,我的眼睛并没有什么事。”   “大师兄又要骗我了?!”闻景并没有忽略陆修泽那瞬间的不自然,心中顿觉很不高兴,道,“若是没有什么事,大师兄怎么会蒙上眼睛?!不是说好不许再骗我了么?!”   “我有没有事,阿景昨晚难道还没有看清楚么?”陆修泽轻笑着转移话题,“而且要说到骗,阿景才是喜欢骗我,昨晚阿景明明很喜欢我那样对阿景的,我问你的时候你还说不喜欢。”陆修泽亲昵又极具暗示性地在闻景光裸的后腰摸了摸,引得闻景微微抖了起来,“不过阿景哭着跟我说别停的样子还是很坦诚可爱的,我就不计较你骗我的事了。”   闻景的脸一下子红了个透,没想到自己一脸仙气的大师兄猝不及防下就跟他开了黄腔。他恼羞成怒,抓住陆修泽的衣襟道:“谁谁谁谁说我哭了!胡说八道!!”   陆修泽再笑一声,闻景这才发现自己竟然结巴了起来。   闻景越发羞恼,但他知道这全都是陆修泽转移话题的手段,于是他不再接腔,挣脱陆修泽的束缚,不依不挠地想要扯下陆修泽脸上的布带。   陆修泽又一次抓住闻景的手,软声道:“阿景……别看,好不好?”   闻景凝视陆修泽片刻,道:“阿修,你还想要隐瞒我吗?”   陆修泽心中一震,叹息一声:“不是我想要瞒骗你……阿景,我只是……”   闻景追问道:“只是什么?”   陆修泽鲜有向人袒露心声的时候,就连龙神江边的那番自白,也是痛极之下才说出口来的。是以他虽答应过阿景,要对彼此坦诚相待,但在人前将从不示人的柔软心思说出来,对他依然是件艰难的事。   闻景看到陆修泽犹疑为难的神色,心软得一塌糊涂,几乎要就此妥协,可他又知道,若是对陆修泽一味地惯着,任他自己在心里胡思乱想,以后两人之间恐怕还要再凭空生出波折来。   闻景喜欢陆修泽,也知道陆修泽喜欢他,所以他更不愿叫两人的感情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而变得前途叵测,于是他硬下心来,盯着陆修泽,定要陆修泽说出口来才肯罢休。   于是陆修泽迟疑良久,这才用艰涩的声音道:“我只是……阿景……我……只是……怕……”   闻景耐心等着陆修泽的话。   于是陆修泽再叹一声,道:“我只是……怕阿景你看到后……会不喜欢我。”   看看!看看!!他就知道!   闻景几乎要被陆修泽气死,怒声道:“你都在乱想些什么?!我怎么会——”   “因为就连我自己都不喜欢这个模样,”陆修泽轻声道,“所以我又怎么会要求阿景你来喜欢这样的我?”   闻景怔住了,而后陆修泽松开闻景的手,主动解开了蒙在自己眼睛上的布带。   白色的布带随着陆修泽的动作,一圈一圈松开,最后坠落在地,露出了陆修泽空洞洞的眼眶,还有里面燃烧跳动着的幽幽火焰。   ——这显然不是属于人类的眼睛!甚至不是属于世上任何一种生物的眼睛!   如果说昨晚陆修泽一金一黑的双眼还能轻描淡写地说一句“有异”,今日他的眼睛,便已经不是一句“有异”便能解释的了。若一定要对这样眼睛下定论,那么恐怕只有一个词能够描述。   ——妖物。   一个陆修泽格外痛恨,却又无可奈何的词。   闻景望着这样的眼睛,呆在原地,就连呼吸都有一瞬间的凝滞,陆修泽“看”到了这一切,心中难安,用手捂住眼睛就要扭过头。   “别动!”闻景轻喝一声,拉开陆修泽的手,捧住他的脸,又是心疼又是责怪,道,“阿修怎么把自己弄成了这个样子?!”   陆修泽没想到闻景第一时间注意的并非是他的“异”,而是他的“痛”,顿时心下感动,然而他还是对自己这样的“眼睛”心有隔阂,不习惯这样的“眼睛”,更不习惯用这样的“眼睛”对着别人——特别是阿景——便又捂住了眼睛,闷闷道:“不好看,别看。”   “别动!”闻景觉得自己的大师兄磨磨蹭蹭十分烦人,干脆把陆修泽按倒在床上,坐在陆修泽腰上,按住陆修泽的手,仔仔细细地观察着陆修泽的眼睛,越看越心疼,疼得他连嘴唇都有些发颤,“怎么会这样?!昨晚明明还是好好的……”   闻景心疼得脸都白了,但陆修泽却只觉得闻景此时的坐姿十分有诱惑力,特别是闻景此刻不着片缕,身上还满是他昨晚留下的痕迹。   不过此时的闻景一脸难过,叫陆修泽心中着实不忍,便没将自己的心思飘太远,琢磨了一下后,心念一动,眨了眨眼,于是他眼中的幽火便膨胀开来,最后化作纯粹的颜色,占满了陆修泽眼眶的空洞,除了没有眼白之外,咋看之下就跟眼珠没什么两样。   闻景目瞪口呆,因陆修泽这模样,竟同昨晚一模一样,也就是说……   “你的眼睛昨晚就出事了?!”闻景心痛得要命,又气得要命,“你怎么不跟我说?!”   陆修泽怎么好意思同闻景说是因为他气疯了,所以才自己动手挖了自己的眼睛,于是顾左右而言他,道:“既然有没有眼睛我都能看见,那眼睛对我来说也没什么必要,所以我就……”   闻景越听脸色越难看,最后干脆不等陆修泽说完,抬起手来就要挖向自己的眼睛,陆修泽吓了一跳,连忙捉住闻景的手,但因闻景动作太突然,下手又毫不容情,所以陆修泽尽管及时捉住了闻景的手,闻景的眼角也依然被他自己的指风割伤,滚下血来。   陆修泽又气又痛,道:“你这是做什么?!”   闻景看着陆修泽,正色道:“你痛不痛?”   陆修泽一怔,终于明白闻景的用意,脸色发白,嘴唇微颤。   闻景道:“我只不过流了点血,你就觉得这样不好受,那你觉得我看到你没了眼睛是什么心情?你要试试吗?我这就把眼睛挖下来!”   陆修泽唯恐闻景真的动手,连忙抱住闻景,将他困在自己怀里,叹道:“是我错了,是我不好,阿景知道我不懂,那就好好说给我听就是,何苦这样乱来?!”   闻景将头闷在陆修泽胸膛,声音里终于流露出了委屈后怕来:“阿修……我害怕……你总是这样不珍重自己,我……我……”   闻景是那样害怕,因陆修泽对待自身的态度,实在是太过冷漠了。这样的冷漠,虽然现在只在他的双眼上显露出了半点,但闻景抽丝剥茧,却窥见了更多不好的端倪。   陆修泽不珍重任何人,除了会在闻景的问题上露出犹疑之外,他对待其他任何人——包括他自己——的性命,都冷漠到冷酷的地步,就好像生命只是一个可以随意抛掷的东西。他既会随意抛掷他人的生命,同样也随意地抛掷自己的生命……这样的态度,让闻景如何不害怕?   闻景虽然希望陆修泽能多珍重世人,但他更希望此时的陆修泽能再珍重自己一些,万万不要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毫不怜惜地将自己的性命抛掷了,所以闻景这才对自己下了狠手,逼得陆修泽不得不正视这个问题,也逼他更珍重他自己一些。   陆修泽明白闻景心意,心中又是心疼又是感动,最后化作一声长叹:“阿景……你这样好,让我怎么回报你?”   闻景闷闷道:“你多多珍重自己一些,就是对我最好的回报了。”   陆修泽心下一片柔软,将闻景抱得更紧了些,轻叹道:“我记下了……那阿景也要记住,以后有什么事,定要好好同我说,再不要做这样的事了。”   陆修泽不珍重自身,却这样珍重他。这样的心意,让闻景心中又是感动,又是气恼,却又舍不得跟陆修泽发作,于是便继续向陆修泽追问事件原委。   陆修泽被闻景这样步步紧逼,用尽手段——包括把闻景按在床上又做过一回——后,也没能逃脱,无奈之下,只得对闻景如实相告。   闻景心疼得脸都白了,但很快又被陆修泽气红:“那可是你的眼睛!怎么能说丢了就丢了?!”   ——不过是眼睛,丢了也就丢了。   陆修泽这样想着,但绝不敢这样同闻景说。   想到这里,陆修泽暗自叹息一声,觉得这样紧张着他的阿景虽然可爱得过分,但是也凶得过分……还一点都不好哄!   特别不好哄!   所以为了减少自己的麻烦,以后还是少做这样的事吧。   到了这时,陆修泽总算将这件事牢牢记住了,虽然初衷有误,但从结果上来说,也算是勉强达到了闻景的目的。   闻景见陆修泽是真的记得要珍重自己了,这才叹了口气,问道:“你将眼睛丢哪儿了?”   陆修泽道:“龙神江下游有个巨湖,就是那里。”   闻景道:“我们去把它捡回来。”   陆修泽不太情愿,道:“丢都丢了,捡回来难道还能安上么?”   陆修泽的确是不想去,或者说,现在的他根本就不想离开床,不想离开闻景的身边。闻景生得好看,身体更是好看,肩宽腰细腿长,肌肉细密紧实地贴在身上,每一寸都像是暗藏力量,跟个小豹子似的,好看得不得了,也好摸得不得了。再加上这个可爱的小豹子刚刚才被他啃咬操弄过一遍,每一处都敏感得不行,轻轻一摸就会发颤,抖得陆修泽心里痒痒的,意犹未尽,只想要把这只小豹子再啃一遍,哪里舍得现在走开。   闻景看出陆修泽心中所想,脸色发红,羞恼地把衣服扔在陆修泽的脸上,盖住陆修泽肆无忌惮的视线:“穿衣服!”   陆修泽懒洋洋地赤裸着胸膛,斜倚在床前,把脸上的衣服扒拉下来,向着穿衣服的闻景微微一笑,依靠自己的先天优势,十分不要脸地对闻景使用了美人计:“阿景觉得我好看吗?”   闻景:“……”   好看好看好看好看!   陆修泽歪头一笑,试图把小豹子再度色诱回床上,情意绵绵道:“阿景想亲亲我么?”   闻景:“…………”   想想想想想!   闻景险些没把持住,差点又要把自己送回大灰狼的嘴边,但最后他还是回过神来,态度十分坚定,虎着脸对陆修泽道:“起来!”   “修士的血肉,怎么能随意丢弃?!”   特别是像陆修泽这样特殊的人的血肉,若是被人拾去,只怕会有些不好的后果。   “一定要捡回来!”   陆修泽看着闻景的神色,明白应是没有半点回转余地了,顿时郁闷地叹了口气,肩膀微垮。   ——以后再也不要随便乱丢东西了。   陆修泽懊恼地想着。 第63章 异石   当两人收拾妥当, 到达龙神江下游的巨湖时,已经是第二天的凌晨, 换而言之, 也就是陆修泽丢弃眼睛的第三天。   由于闻景本就对陆修泽丢弃自己的眼睛这一事心存忧虑,因此到达湖畔后,闻景想也不想地跳下湖去, 倒是把陆修泽晾在了岸上。   陆修泽一愣,心里微妙地生出了“人不如眼睛”的感觉来。   ——算了,他大人有大量,不计较这些小事了!   在心里念叨了五遍“不计较”后,陆修泽也跳下湖, 很快就追上了闻景,示意闻景跟他走, 闻景这才一拍脑袋, 暗自懊恼自己情急生乱,忘了修士对自己的血肉是有感应的。   于是在陆修泽的带路下,两人很快到达湖底,没有半点犹豫地从湖底淤泥中挖出了……一块石头。   闻景:???   看到这块石头后, 陆修泽似乎也有些惊异,好像想到了什么, 可他很快又平静下来, 像是终于完成了任务似的,掉头就往水面而去。闻景一瞧,赶紧拉住陆修泽, 传音道:“眼睛呢?”   陆修泽理所应当理直气壮地扬了扬手里的石头。   闻景:……   大师兄……这是在糊弄他吧??!!   闻景嘴角一抽,陆修泽看出他心中所想,无奈摇头,道:“阿景这是误会我了,既然我答应跟阿景过来寻眼睛,又怎么会随便找点东西来糊弄阿景呢?”   闻景一听,心中立即生出愧疚来,觉得怀疑大师兄用心的自己真是罪大恶极,于是陆修泽一瞧之下,趁热打铁,把闻景揽过来又是一顿好亲,直到把闻景亲到晕乎乎后才意犹未尽地放开。   闻景:……奇怪……为什么还是有种被糊弄的感觉……   既然找到了“眼睛”,两人便浮上水面,准备离开,但离开之前,闻景将那块石头拿到手中,洗去淤泥,放在阳光下一瞧,这才发现这块石头约莫巴掌大小,鹅卵石的模样,石质清澈,似有水于其中流动,中间更有一簇金焰静静燃烧,见之不凡。   闻景怎么看怎么都不觉得这种东西会是“眼睛”,不说这石头的大小跟眼睛压根对不上,就算只是论数量,也对不上啊!   ……咦?   闻景懵了,终于明白自己哪里被糊弄了。   陆修泽:啊……反应过来了。   陆修泽不动声色,依然是一脸高冷的模样,装作不经意的样子拿过那块石头,道:“阿景,你瞧,这块石头里是什么。”   闻景早就看到了石头里的金色火焰,这时再被陆修泽这样强调,顿时明悟了几分,犹豫不定地望向了陆修泽的眼睛。   这时,陆修泽的眼睛已经再度褪去伪装,变回了空洞洞的眼眶,里头幽火跳动,左金右黑,而那左眼内的金色火焰,与石中的金焰,竟是一模一样!   ——这……或许真的就是陆修泽丢弃的眼睛!   但这到底是什么?   这样的石头,这样的火焰,这样的……非同常人?   闻景显然是想要问的,但他也知道陆修泽对自己的眼睛有很深的芥蒂,于是犹豫了一下后,到底没有问出口来。   若是闻景真问了,陆修泽心中别扭不一定会说,然而此时闻景不问了,陆修泽反而想要说了。   “阿景,我同你说过的,在我出生之时,我便因眼睛易于常人,而被丢弃,但那个时候,我的眼睛是金色的。”陆修泽道,“后来,我四岁时,莫名生出了人类的眼睛来,同时也有了火焰的能力。”   闻景在丹玄宗深渊下时,并没有时间听到这一段,因此这时露出些微茫然的神色来。   “是这个。”陆修泽摊手,黑色的火便在他手中静静燃烧,明明应当是火焰,但却带着森冷诡谲的气息,就像是闻景那晚在择日宗上看到的那样。   那时候,陆修泽的火焰是黑色里带着红色的气浪,冷热交织,直到他离开时,才变成了纯粹的黑和冷。然而现在,陆修泽的黑火中,那冰冷的黑却莫名淡了许多,虽然没在有炽烈的红,但却多了隐约的金色。   闻景瞠目结舌,心中闪过无数念头,最后生出隐约的猜测来,而这样的猜测,在陆修泽向他坦白一切后,终于初步成型。   可猜测到底只是猜测,闻景并不准备将自己还不确定的猜测说出来,给陆修泽徒增烦恼,因此他旁敲侧击,道:“大师兄可知道自己这火是怎么回事么?”   当陆修泽眼中是纯粹的金焰时,他除了外表异于常人之外,并不具备半点多余的能力,可当陆修泽有了人类的眼睛后,他就有了火的能力,再之后,红色的火焰变成了黑色,而陆修泽激动的时候,眼睛也会变成纯粹的黑……这样的模样……就好像……   陆修泽摇头,道:“我查阅了择日宗内所有典籍,并没有看到有关这种古怪火焰的记载,但我……”   陆修泽微微一笑,抛了抛手中的石头,淡淡道:“但我在异术阁中看到了关于这种东西的记载。”   闻景睁大眼,不可置信。   所谓的异术阁,乃是择日宗内收藏的年代久远、记载了各种古怪事件、奇闻密录的书籍的地方……在这些书里,竟有关于陆修泽眼睛所化的异石的记载么?   到了现在,闻景已经能够大致确定,这样的石头的确应是陆修泽的眼睛所化。而这样的眼睛,又与陆修泽身怀的异火息息相关,可是在书籍中,并没有关于异火的记载,却有关于眼睛所化的异石的记载……这说明了什么?!   闻景只要稍稍一想,就觉得背脊发凉。于是他瞬间按住了陆修泽的手,止住了陆修泽下头的话,肃然道:“大师兄,那本记载了这件事的古籍是什么?”   陆修泽说了个名字,闻景稍稍想想,发觉那正是择日宗变乱的那一晚烧毁的书籍之一,而以它偏门的程度,世上怕是不会再有第二本了,于是他微微松了口气,道:“还有别的么?”   陆修泽摇头,闻景再三确认后,这才放下一半的心来,认真道:“大师兄,这件事天知地知你知,再不能告诉第二个人,你明白吗?!”   陆修泽皱眉道:“我并未同别人说起过,只是想要告诉阿景。”   闻景道:“也万不可同我说!”   陆修泽想岔了,不高兴道:“阿景不信我?”   “并非是不信你,是不信我。”闻景严肃道,“秘密只要说出口,就不会再是秘密。只要有第二个人知道,就会有第三个、第四个,乃至更多的人!这件事情干系重大,关乎大师兄的真正身世,所以——”   陆修泽根本就不在意所谓的身世,只是对闻景的那句“不信我”感到很不高兴,打断了闻景的话,道:“可是我信你。”   陆修泽认真道:“我相信阿景,因为我喜欢阿景,我最喜欢的就是阿景!”   闻景被一言不合就告白的陆修泽弄得心跳加速,脸色通红,但他经过这两天的黏糊后,对这样的告别已经有了抵抗的能力,倒是还记得正事,恼羞成怒道,“不许抬杠!”闻景顿了顿,加了一句,“也不许再在我说正事的时候跟我说这种话!”   陆修泽摸了把美人脸,无辜道:“明明阿景听了很高兴,看,脸都红了。”陆修泽捏着闻景的下巴就在闻景唇上轻咬一口,微尖的犬牙在薄薄的唇上留下细细的齿印,透出令陆修泽特别满意的暧昧来。   闻景越发羞恼:这家伙就是个没正形的老流氓!当年的他到底是为什么才会深信大师兄是个仙气飘飘的美人啊!   闻景决定不搭老流氓的话,道:“就这样说定了!在我真正准备好要问起师兄之前,师兄万不要告诉任何人!”   陆修泽不解,道:“‘准备好’是什么时候?”   闻景看了陆修泽一眼,轻哼一声,并没有回答,脸上也没有露出半点异色,然而在闻景心中,他却很明白“准备好”是什么时候——是在他有足够的实力保护自己记忆的时候。   世上古怪的修士古怪的法门多得是,可以搜寻人记忆的魔功更是不少,因此闻景怎么敢叫自己在现在这样弱小的时候,就得知关于大师兄的身世秘密?万一他日后落入敌手,被敌人一个搜魂下来,暴露了大师兄最重要的秘密可怎么办?到时候,他若是身死敌手,那还能说是技不如人,可若是连累大师兄因他遭难,他简直是死了都要气活过来。   不过关于这些,闻景是绝对不会同陆修泽说的,因此他道:“这是你的左眼,那你的右眼呢?”   陆修泽的眼睛一金一黑,那么丢下的眼睛化作的异石中的火,也应该是一金一黑。虽然有可能因别的缘故化作别的颜色,但无论怎么说,总该有两块异石才是——所以另一个呢?!   陆修泽:啊……   闻景:哼!   见插科打诨、按头亲、说正事、继续插科打诨也没能叫闻景忽略这件事,陆修泽虽然觉得知道真相的阿景肯定要爆,但此刻也只能无奈坦白,道:“我没有感应到我另外的一只眼睛……应是被什么人或是什么东西捡走了吧。”   “什么?!”闻景一惊,又急又气又怒,道,“你怎么不早说!!”   陆修泽镇定地想:看,果然爆了。 第64章 原委   被什么人或是什么东西捡走了?!   闻景一听之下, 又急又气,然而修士虽然对自己的血肉是有感应, 但若是距离太远, 那也无能为力,因此眼下事成定局,那一半眼睛, 怕是真的找不到了。   可是……大师兄从丢弃眼睛到回来寻找,也不过三天,谁会这样巧合,就在这三天内,便从巨湖中拾到了他的另一只眼睛?或者说……这真的是巧合么?   闻景面色冷凝, 神色肃穆,脑子里闪过无数个猜测, 然而作为当事人的陆修泽反而十分轻松, 安抚道: “若是不见,那就不见了吧,既然我左眼已化作这样的东西,想来右眼也是一样, 那么无论是谁拿了去,都不会对我再有什么关碍, 那他们拿走也就拿走了罢。”   若修士有完整的血肉落在不怀好意的人手中, 那么那血肉在被一些魔功法门炼制过后,就会衍生出一些奇怪的东西,从而给那血肉的原主增添许多意想不到又头疼无比的麻烦来。   不过此时, 陆修泽的另一只眼睛,想来也已经化作了异石,无法再被炼制,而那异石本身的功用,恐怕万万年过去都用不上——所以对于这样一个没有麻烦也没有好处的东西,闻景大可不必如此忧心。   而且,说实话,陆修泽对于没人会因此来给他找事这件事,其实心里还有些隐约的失望的,但既然有闻景在他身边给他“玩”,那么陆修泽也就不在意这样的小事了。   捕捉到陆修泽的这个念头,系统心里只有两个字:“呵呵。”   系统:我特么当年到底脑子进了多少水才会对这家伙说“没东西玩就去玩天道之子”这样的话的???   ——说好的反派BOSS呢?天天发狗粮辣眼睛是什么鬼!!!   系统心中闪过无数卧槽,然而完全不敢发话,只怕陆修泽想起来,又像那天晚上一样,拿反派值兑出一堆【】用品来,天晓得,它真的是反派系统,不是【】用品商店啊!这辣眼睛的混蛋真是好意思哦!!   而那一头,虽然闻景并不赞同陆修泽这副置身事外全不上心的态度,但既然事情已无回转余地,闻景也就不一直在陆修泽面前念着这件事,只是暗自记挂心上,顺着陆修泽的意思转开话题,回到了飞壑城。   走到半路,陆修泽蓦然想起了那位被恶鬼附身,后因种种原因,而被他忘到脑后的秦姑娘,便向闻景稍稍提起。   闻景无奈道:“若真要等大师兄你记起,她怕是早就死了!”早在陆修泽心慌意乱中离去后没多久时,那姑娘便醒了,被他送回了驿站,“而且……师兄,如今你已恢复记忆了,你就没想起什么?你再想想那位小姑娘的脸?”   陆修泽眉头微皱,心念微动,蓦然道:“她姓秦?”   闻景叹笑道:“师兄可算是想起来了!”   陆修泽道:“楚国秦家的人出了何事?怎会想到来找你二师姐?你二师姐怎的不留她,让她独自上路”   那秦姓小姑娘婢仆几人,身旁还跟着一个管事的妈妈,怎么也说不上“独自上路”,然而对于秦家这样凡人中的庞然大物来说,这寥寥几人,还真的只能算是“独自上路”。   闻景犹豫了一下,道:“师兄可还记得秦舒雅?”   陆修泽生平只听过两次这个名字,一次是现在,一次便是将近三十年前,然而现在闻景说起这个名字,陆修泽依然能够第一时间想起来。   “你二师姐的姐姐?当年一同上山拜师的那人?”陆修泽若有所思,似笑非笑道,“她做了什么?”   当年,秦舒雅乃是楚国秦家嫡系长女,秦汀芷却只是旁系的旁系,庶子的庶女,两人身份如同云泥之别,就算她与秦舒雅一同上山,身份也只不过是随行的婢仆一般,可谁能想到,最后贯日真君并未瞧上身份贵重如人中之凤的秦舒雅,反而是看中了秦汀芷,将她收入门下,成为了第二个拜入贯日真君门下的人?   世事弄人,莫过如此。   贯日真君在想什么,当年的陆修泽并不清楚,直到这些时日才终于摸清几分。然而这些事在这么多年后都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秦舒雅在得知不能入贯日真君门墙,下山归家时的那个眼神——只是那一眼,陆修泽便觉得自己有记下这个女子的必要。   ——若是有机会,就杀了她!   但可惜的是,从那以后,秦舒雅就再也没有上过择日宗,即便陆修泽曾于某天去楚国造访秦家,也没有遇上秦舒雅,因此陆修泽想想后,也就放任了,究其原因,一是陆修泽并不真的对秦舒雅的憎恨那样介怀,二是他对秦舒雅可能做出的事来其实也暗怀期待。   所以,这一回,这个秦姓姑娘的到来,可是因为那秦舒雅真的做出什么事来了?   陆修泽心里暗藏着险恶心思,然而他这样迅捷的反应,却是让闻景生出了些误会来,脸上镇定,话语却透出了说不出的酸味来,道:“那位秦姑娘……当年怕是给大师兄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吧?”   快三十年没见的人!一说名字还能第一时间想起来!   闻景只觉得自己像是一口气灌了十坛子醋,酸得他都快要绷不住脸了。   陆修泽听着闻景古怪的语气,先是一愣,不解地侧头来看,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不由得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闻景心知陆修泽已经看出他的心思,一张脸瞬间红透,又羞又气,眼看就要炸毛,陆修泽赶忙伸手揽过来,抱在怀里,一边笑一边好声好气地安抚道:“没事没事,师兄不是在笑你,只是觉得我的阿景真是太可爱了……”说到这里,陆修泽忍不住又笑了起来。   闻景越发羞窘,但被陆修泽这样一抱,温热的手在他背后一抚,他便再也气不起来,只能懊恼地任由陆修泽抱着,小声嘟哝着自己都听不清的话。   陆修泽虽然心中觉得阿景吃醋的样子真是可爱得不行,但却也叫他心疼,于是他温声解释道:“阿景莫要乱想,我记得这个人,并非是喜欢她……而是……想要杀了她。”   闻景倒是全然没有想过这个答案,因此听得呆了呆,而陆修泽则趁此时机,将事情说了清楚,最后下结论道:“她对贯日真君心怀恨意,若是给她机会,怕是会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来,但我见她一介凡人,所以也就并未对她下手。”其实是想下手,但却没找到人,“如今也是听你提起,这才想起这人,哪里是像你想的那样……咳。”   陆修泽又有些想笑了,只不过顾忌闻景的面皮,这才轻咳一声掩饰过去。   闻景忍不住再次感到羞窘起来,但也算明白了陆修泽和秦舒雅之间应是真的没有私情,于是他的酸味也散去了,开始同陆修泽解释起来。   原来这件事说简单也简单。二十九年前,在秦舒雅离开择日宗后,其实并未放弃寻仙的心思,而是带上人手,出海寻仙。   这个思路实则是不错的,因为择日宗不收,天剑宫太远,神武峰不适合女子,御灵谷凡人不见,因此若要拜入大门派,也只有远在海外的隐云宗可以选择了。   而那秦舒雅似乎也是真的找到了隐云宗,拜入门下,如今已是内门弟子,登入筑基期,这才被放出宗门,下山风光归家,之后她第一个清算的,便是秦汀芷一家。   若是择日宗还是正道五宗之一,秦舒雅心中再是愤恨,也不敢出手,但如今择日宗已经毁了大半,贯日真君更是死了彻底,因此秦舒雅半点都不顾忌,不但叫秦汀芷的生父亲哥丢官丢人,还断了他们的所有财路,逼得他们只能攀附秦家主家而活,苟延残喘,天天看人脸色。   可在依靠秦汀芷之势风光这么多年后,他们又怎么受得住再度看人脸色的生活,因此他们当了最后的家当,叫秦菲——那位秦姓的小姑娘,也就是秦汀芷的侄女——去往择日宗,向秦汀芷求助,盼她撑腰,然而择日宗已经闭门百年,外头的吞骨江也不是秦菲一个小姑娘能渡过的,因此她们无功而返,无奈回转归国,若不是赶上龙女选婿,怕是早就到了楚国境内了。   闻景当初第一眼瞧见这姑娘时,便觉得这小姑娘眼熟,因此第一时间同择日宗内的秦汀芷传讯,确定了消息。   然而在秦家的那些人,秦汀芷过得并不好,同她父母亲人的关系也十分平淡。这么多年来,秦汀芷默许他们打着她的名头狐假虎威已是底线,为他们撑腰则是绝不可能,更不会为了他们去见秦菲、招惹拜入了隐云宗的秦舒雅,毕竟对秦汀芷来说,择日宗才是她的家,她怎么可能为了别人,给自己的家招来麻烦?   闻景同是出身大家族,怎会不知秦汀芷所想,因此在得知秦汀芷的决定后,便不再多劝,只是在秦菲的身上留了个短咒示警,保她一路平安,便算是仁至义尽,换句话也是说,若不是当初陆修泽用伤害秦菲的手段逼出恶鬼来,惊动了闻景留下的短咒,闻景怕也不会那样快地从龙神江底回转。   但这些事这个时候再提也没什么意思,两人都十分默契地略过了。   陆修泽道:“那阿景如今主动提起秦姑娘的身份,可是因为心中有了什么打算?”   闻景微叹,道:“我决定将秦姑娘引入择日宗。”   陆修泽眉头一皱,稍作思量后却也明白了闻景的思路。   那一天为了逼出恶鬼,也为了救她一命,陆修泽将那小姑娘的手给毁了。对于凡人、特别是对于一个姑娘来说,没了手的她,跟死了怕也差不了多少,因为这时候的她除了嫁给鳏夫、或是出家为尼之外,已经没了其他出路了。   但对于修士来说,断去一部分的肢体,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能晋入筑基期,服用焕体丸,那么重新长出只手来就只是件小事。   依闻景的心思,他怎么可能忍心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小姑娘的人生还未开始就结束?特别是那个小姑娘还与他的二师姐秦汀芷沾亲带故,因此,将秦菲引入择日宗,引入道门,便成了必然之事。而既然要将秦菲引入择日宗,那么为秦菲解决秦舒雅的那件事,便也是应有之义。   陆修泽叹道:“阿景……你便是思量太多,又太过好心了。”   闻景只是笑着,避而不答,道:“其实这是我准备做的第二件事罢了。”   陆修泽道:“哦?”   闻景依然是笑着,但这笑却透了些危险和威胁来:“大师兄,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   陆修泽:“??”   闻景一把揪住陆修泽,脸色微红:“如今我们早已……你……你就没有点别的想法么?”   陆修泽有些茫然,想了想后,目光在闻景周身游走一圈,道:“阿景今晚想在上面?”这个姿势的难度可有些大,阿景受得住?   谁跟你说这个!!   “不是这个!”闻景神色窘迫,脸色通红,最后恼羞成怒道,“师兄如今已经解决了身份的问题了,也该跟我回去见我爹娘了!”   陆修泽:“……”   陆修泽:!!! 第65章 重逢   这些天, 在飞壑城与中定府之间的官道上,无数车马辚辚而过, 行色匆匆, 行人也是闷头赶路,似是被耽搁了许久,不时还有白衣公子在官道上打马而过, 意气风发,大声笑谈,沿路歇脚之处更是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有路过的一年轻人瞧见着这景色,心中不解,困惑浮于面上, 一旁老汉瞧见,笑道:“小哥, 你是第一次来飞壑城这头吧?”   那年轻人心中惊奇, 笑道:“老人家怎么知道我是第一次来?”   老汉笑道:“若你来过我们飞壑城,应当是知道我们飞壑城这儿,每十年就会有一次龙女选婿,这几天, 恰好是龙女选婿结束的时候哩!”   “龙女选婿?”年轻人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浮出了奇特的神色。   老汉见这年轻人真的是全然不知, 便细细为他解释起来, 不过待到老汉说完,那年轻人也不见对新选出的武林盟主有什么兴趣,只是兴致勃勃地追问道:“那么那龙女真的有出现么?”   老汉“嗐”地一声, 道:“小伙子,我们这地儿哪里有什么龙神龙女?虽然我们这里的确每次选盟主时都会有些异状——”   “什么异状?”年轻人兴致勃勃地打断了老汉的话。   老汉也不生气,就像是看到了自己调皮的孙子一样,只是叹笑摇头:“牵强附会,都是后人的牵强附会而已。有人说往年龙女选婿的时候,都能看到有龙神于云层上兴云布雨,若是盟主不合他意,他便会降下雨来,定要那些侠士再比过一遍。不过老儿我这一回可是去亲眼瞧了龙女选婿的,哪里有什么龙神,哪里有什么云?!都不过是那些人以讹传讹罢了!”   年轻人若有所思,但这时一旁却有另一声音传来,道:“非是以讹传讹!而是这一回的龙神没有过来罢了!”   年轻人扭头一瞧,只见一个与老汉差不多年纪的老人拄着拐杖,立于树下,忧虑摇头:“今年的龙神未曾前来……只有今年的龙神没有来,也不知他……唉……世间怕是又要大乱了……乱世……乱世啊!”   “听你胡吣!”老汉本就不是很相信神怪的说法,如今见这拄拐杖的老头念叨,顿时不高兴了。然而那拄拐杖的老头也不是吃素的,于是两人一言不合,就在年轻人面前吵了起来。   年轻人微微叹笑,悄无声息地退开这两老儿吵架的战场,回到了同伴处。   说到这年轻人,他长得好看,但只比一般人好看一些;他身上的衣饰并不便宜,但也只是比一般人贵重一些;他风姿清雅,但也只比一般人出挑一些……他好像什么都较常人要好一些,但却都只是好那么一些,不管落入谁的眼里,都是不够惹眼、却又不是那么好欺负的人物。   然而不同于这个年轻人的“比一般人稍稍不一般”的感觉,他的三个同伴却都各有风格,其中最惹人瞩目的,应当就是那位身高八尺有余,身着短打,肌肉贲实,悍勇之气扑面而来的壮汉。   只见这壮汉面上有须,根根分明,手中提着一个不大不小的酒坛。凡人若看了,应是不以为意,但同行之人却都知道,这一坛酒,起码也有千斤重!然而这壮汉轻松地拎着这样重的酒坛,斜倚在只有手臂粗的树上,像风一样轻巧,甚至都没有将枝叶压弯半点,足见他修为不浅,控制力更是不低。   这壮汉一见年轻人的靠近,登时将手里的酒坛抛向年轻人,大笑道:“怎的,你找到龙神的踪迹了?”这壮汉的话语中带着些嘲笑,想来是不相信飞壑城这样的小地方会有龙神踪迹。   年轻人赶忙躲开那酒坛,任酒坛砸在地上,发出地震山摇般的闷响,不气也不答,只是苦笑道:“莫道友,你以后万万莫要再将你那酒坛子随意乱丢了,我们又非是神武峰中人,哪里禁得住你这酒坛的一砸?”   莫言东哈哈一笑,道:“那是小陈道友你太单薄了!”   被称作小陈道友的陈子川再度苦笑起来,而同行的另一个同伴却不太高兴,道:“莫言东,你怎么说话的呢?子川大哥哪里单薄了?!要我说,子川大哥这是恰到好处,风姿清雅,你以为谁都是你们神武峰这样粗人,肩扛千斤,满身臭汗?!”   说话的这个女子,一双漂亮眼睛黑白分明,顾盼之间灵动非常,容色娇俏可人,而她又身着月白色的纱裙,风一吹过便如同凌波仙子,好看得叫人转不开眼,然而同行这几人都清楚地知道,这位来自天剑宫、同天剑宫宫主沾亲带故,天资又仅次于少宫主的徐歆秀徐姑娘,压根就不是什么仙女,而是一位叫人头疼万分的小祖宗,其性格难搞的程度,恐怕与徐怀水徐少宫主不相上下。   因此,徐歆秀一开腔,莫言东就有些噎住了,八尺高的壮汉竟像是受惊的小姑娘一样往后缩了缩,一边在心里暗自叫苦,一边暗自埋怨自己的师长怎么会硬是叫他们四人同行,同行也就同行吧,莫言东对其他的两个同伴倒没什么意见,但是这位小祖宗——太麻烦了吧?!   还好徐歆秀并未就这个问题穷追猛打,在说过莫言东后,目光便落在了清瘦的陈子川身上,柔柔一笑,甜蜜道:“子川大哥觉得呢?”   陈子川干笑一声,不好作答。   还好徐歆秀实则并不在意陈子川的回答,很快就转向了一旁从一开始就在走神的同伴,不满道:“喂!那边的叶灵书,你就没什么话要说?如今正是加深我们同伴友情的时候,你怎么能在一边自顾自走神呢?”   叶灵书:“……你要我说什么?”   徐歆秀无赖道:“随便说什么啊!比如说两年前你在哪儿?我们师门长辈早叫我们两年多前同行游历,我们三人都来了,就差你一人——你去哪儿了?”   这一下猛地戳中叶灵书痛处,叫叶灵书瞬间沉了脸,不太高兴地瞪了徐歆秀一眼,道:“跟你什么关系?!多嘴多舌!”   徐歆秀嘻嘻一笑,“你不说我也知道,迷路了是吧?听说你一出门就迷路了,一迷路就是好几年,就跟我们前几天捡到你一样……嘻嘻,真有趣!你可是个修士,竟还会迷路?不如同我们说说呗?叫我们借鉴借鉴也好!”   对于不骂人也在可劲儿揭短的徐歆秀,叶灵书感到很不高兴,没有回答她,没好声气地说道:“师长叫我们同行是师长们的决定,这可不是说我们几人有多么亲近,你也莫要太过嚣张,真以为你在同辈弟子中便是无敌的么?我们平日里都只是让着你罢了,真以为我们都打不过你?”   徐歆秀挑起眉头来,这瞬间的神色竟是与徐怀水有九分相似——同样地嚣张,同样地讨人厌。   徐歆秀笑道:“三人行,必有一首。你既然觉得我徒有虚名,那不如我们做过一场?”   叶灵书手也拿住了自己的法器,冷笑道:“正合我意!”   莫言东暗叫不好,就想要来拉架,但陈子川却按住他,道:“徐道友和叶道友都是心高气傲的性子,早就……他们二人,便是今天不打,以后也是要打的,那还不如今天在我们眼皮子下打一场,总好过那天他们背后打一场,弄出什么大问题来,莫道友觉得可是这个道理?”   徐歆秀和叶灵书的这一场,并非简单的是为了口舌之争,而是为了他们的地位之争。   他们四人同出自正道大宗,也同样是宗门新一代弟子中最出挑的几人之一,然而要让他们平等相处,却是万万不能的。在两年前三人初遇时,出身御灵谷的陈子川不善争斗,神武峰的莫言东空有蛮力,因此都在武力不低又古灵精怪的徐歆秀面前屡屡吃瘪,于是两人干脆也不再想要那个领头位置,三人同行时总是隐隐以徐歆秀为首。然而如今叶灵书一来,局势便变了。   叶灵书看似好说话,心中实则桀骜不驯,要让他听从徐歆秀的话,那是万万不能的,因此这场争斗看似偶然,实则必然。   于是,在场四人皆是面色凝重,局势一触即发,然而就在他们动手的前一刻,一个迟疑的声音响起,道:“表哥?”   意料之外的声音响起,叶灵书一怔,身上便露出破绽来,徐歆秀哪里会放过这个机会,轻斥一声,长剑出鞘,剑光灼灼,在这一瞬间竟是照亮了整片树林。   叶灵书徐歆秀两人修为相当,只不过前者以术法为主,后者以剑法为重,气机交锋之下寻的就是一个出手时机,而叶灵书平日就鲜有打斗时候,竟是在这关键时刻分心,因此落入下风,心下暗觉不好。   眼看徐歆秀的剑就要逼近面前,叶灵书也只能懊恼后退,让出这场交锋的主动权。然而徐歆秀却不依不挠,一剑落空便再接一剑,一剑比一剑更凌厉迫人,定要叶灵书在她面前低头才是。   叶灵书心中憋气,已是有些动怒了,一边躲闪一边喝道:“疯婆子!你还没完没了了?!”   徐歆秀冷嗤,道:“难道是我叫你在战局中分心的?!自己定力太差,还能赖我身上?!”   徐歆秀这话说得虽有些歪,但却也是理,于是便叫叶灵书心中更气。   然而就在这时,一道剑锋蓦然出现,斜斜刺来,以四两拨千斤之法将徐歆秀的剑意绕住,叫徐歆秀挣脱不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剑锋将她剑气化去,解了叶灵书的危局。   大好局面被人打断,徐歆秀心中有气,脸上却是笑得更为开心,道:“哪位道友前来,倒也不打声招呼,要知道插手他人战局,可非是君子所为!”   “姑娘说的有理。”来人收剑微退,身姿挺拔,即便是穿着一身最为普通的青衣,也不掩其卓绝风姿、飞扬意气。   只听来人笑道:“但虽然姑娘说得是有理,可方才却是因我的过错才叫我表哥分神,搅了局面,既然如此,为表歉意,不如我来同姑娘比试一番,如何?”   来人说得似是而非,避重就轻,然而徐歆秀也没准备在言语间多做纠缠,只是上下打量了来人一番,笑道,“谁来都是无妨。”徐歆秀毫不怀疑自己的能力,更不怀疑最后的胜者定是自己,因此她无所谓地举起剑来,默认了青衣人代叶灵书比试的说法,漫不经心道,“只不过还不知这位道友姓甚名谁,什么来头?”   那青衣人一笑,道:“在下择日宗贯日真君门下弟子,闻景。” 第66章 归途   闻景何人?   无名小辈罢了, 徐歆秀自然是没有听过的,但择日宗贯日真君却是鼎鼎大名, 即便他人已身死道消, 连择日宗也没落下去,可他余威仍在,叫徐歆秀这样嚣张的性子也不得不收敛几分, 正色道:“原来是贯日真君高徒,失敬!”   徐歆秀表露出了恰到好处的敬意,而后挑眉一笑,锋芒毕露:“既是如此,那便让我来领教领教贯日真君高徒的高招!”   话一落音, 徐歆秀便着手攻来,其剑锋咄咄逼人, 落在闻景眼中, 虽不如徐怀水剑锋那样冰寒光辉几与日月争辉,但其剑招剑式却多了一些古怪随心,和可以随时舍身的狂意,更重要的则是快!   快!快!快!   一剑快过一剑, 一剑疯过一剑,就好像每一剑都贯注了出剑之人的全服精气神血, 若想要制止这样疯魔般的剑意, 就唯有彻底将这人斩于剑下!   这便是天剑宫三大剑诀之二——封魔三十二式!   这剑诀本是为了对抗入魔后狂乱的修士而生,而要制住那些入魔的修士,就要比他们更快更狠更疯魔, 是以这剑诀的核心便是“舍身忘我”,于是被名为封魔三十二式!   如今徐歆秀虽做不到忘我,但舍身这一点却是全然做到了,是以她剑气纵横间,威力赫赫,轰然作响,其悍不畏死又状如狂魔的姿态,叫旁观者几乎以为制止她的唯一做法便是杀了她!   旁人瞧得心惊胆战,直面封魔三十二式的闻景也下意识皱起眉来。   闻景没有躲闪,正面迎上,但却不同徐歆秀比剑气,也不比剑招剑式,而是以剑意纠缠住徐歆秀,叫她手中长剑一滞,而闻景便趁此时机,以剑锋纠缠上去,将徐歆秀的剑锋推得左支右绌,劲力半点使不到要处,憋闷不已,最后他灵气吞吐,以剑气搅起灵力江河,隔在二人之间,而后那江河波涛一涌,便生生将步步紧逼的徐歆秀推了开去。   徐歆秀噔噔后退,瞪着闻景,脸色憋得通红。   从外人角度来看,在这场比试中,闻景不但技高一筹,以剑法将天剑宫新一代最出色的弟子徐歆秀压下,更是以一种十分有君子风度的方式将战局结束,保留了各自的体面,人品与实力都是上佳,但是徐歆秀却十分不满这样的战斗,收剑归鞘,摆出了要比试拳脚的架势,冷道:“再来!”   闻景轻叹道:“结果已经出来了,道友何必如此?”   “方才我是输了!但叶灵书也输了!”徐歆秀冷哼一声,道,“叶灵书大意败走,先输一局,与我方才那一局恰好打平,如今刚好各自胜负一局,还要再来一局,才能作数!”   徐歆秀语毕,就要攻来,但这时,一个不忿的声音响起,怒道:“你说谁大意败走?!你输了不认,便要拉我下水?!你说我败了我就败了?你以为你这疯婆子是谁?!”   叶灵书原本是好整以暇地站在一旁观战,但徐歆秀话语一出,他便忍不住跳脚了。   徐歆秀又是一声轻嗤,目光轻轻飘过叶灵书身上,虽然脸上笑意吟吟,但其眼中轻视却是谁都能瞧出来,“你是输是赢,我们都看得清楚,你纵使狡辩,也是无用。”   “你——”叶灵书气得简直要爆炸,“疯婆子!有本事你就再来跟我做过一场!看谁输谁赢!”   “再来就再来!不过就算再来,你方才那局也是输了!”徐歆秀虽然自负,但却不傻,哪里有将到手的胜局推出去的道理,“认个输就这么难么?有点男人的担当吧,丑八怪。”   叶灵书:“……”   “你……”叶灵书深吸一口气,“你叫我什么?!”   一旁的人无论是闻景还是莫言东陈子川都是大惊失色,冲上来想要拉住徐歆秀,然而徐歆秀笑意盈盈,话语轻快利落地吐出来:“丑八怪!”   空气突然安静,下一刻,轰然作响。   “轰!”   “轰!”   “轰!”   连续三声爆炸巨响在树林边缘处掀起,狂烈的气浪朝四周扩散,将高大的树木摇的簌簌作响,大地震动,恍如地龙翻身。   好一会儿后,尘土终于落下,灰头土脸的五人各自坐在地上,沉痛检讨。其中徐歆秀率先发言,毫不客气道:“都是叶灵书这个丑——”   身旁的人争先恐后地捂住这个小祖宗的嘴,其中以莫言东的神色最是沉痛,因为方才为了阻止狂暴的叶灵书,他下意识就把手里的酒壶当暗器甩出去了,虽然及时制止了叶灵书弄出更大的动静来,但却也撒了他大半好酒,叫这片土地都被他的好酒浸透,飘出浓郁得醉人的酒香。   ——他的酒啊!   莫言东只要一想起这件事,心痛得嘴都快歪了,决定这次游历结束后,定要对叶灵书徐歆秀这两位小祖宗有多远躲多远,是以他如今再见到徐歆秀毫不吸取教训、还要再度惹毛叶灵书,脸色哪里好看得了。   而作为拉住叶灵书主力的闻景,他的脸色也好看不到哪里去,唉声叹气道:“表哥,你且冷静些罢,这里是飞壑城外,虽然较为僻静,但到底离凡人的聚集地太近,若是你们真的打起来,城中的凡人该如何是好?”   “再者说……”见两人都没怎么听进去,闻景又是一叹,道,“你们便是不顾忌那些凡人,难道也不顾忌业火么?”   杀人无妨,但若是大肆屠戮凡人,则必有业火临身,轻则焚身,重则噬魂!   有了这个切实的威胁在,叶灵书和徐歆秀总算冷静了些,分席而坐,准备再冷静个一时半会儿后再继续出发。然而叶灵书徐歆秀二人到底两看相厌,因此叶灵书撇开目光,不去瞧她,于是出于对美色本能的爱好,叶灵书便望向了闻景,然而就是这么一看,叶灵书就发觉了不对。   “你……”叶灵书神色懵懂,一时还没反应过来,指着闻景脖子上未被衣襟遮掩住的地方显露的点点红痕,道,“你脖子上的是什么?”   闻景靠近了些,不好意思在安静的空间里说得太大声,小声道:“什么什么?”闻景顺着叶灵书的目光抚着自己的脖颈,然而摸到半路上,他便想起了什么,脸色一红,扯了扯自己的衣服,声音有些可疑的细弱,“没……没什么……”   叶灵书古怪地看着他:“你脸红什么?”   闻景几乎快要恼羞成怒了:“你闭嘴!”   “你……这……”叶灵书愣了愣,好一会儿后终于明白过来,不可思议道,“你小子的性子,竟然在成亲前就把……哦,不对,就算怎么样了,也该是小冉姑娘把你给怎么样了,毕竟你只是个——唔——”   “你!闭!嘴!”在场几人都是修士,当作没听到也只是礼貌性地没听到而已,哪里是真的听不到他们的话。闻景一想到这一点,便感到羞愤欲死,一把捂住叶灵书的嘴,一边想要把自己闷进地缝,一边又想要把叶灵书塞进地缝里狠狠踩上两脚。   而是事实上,闻景的确听到了几声闷笑。   闻景完全不敢抬头,只是脸色烧红地掐着叶灵书的脖子,恶狠狠地说道:“事情不是你想的这样的!小冉她其实——”   其实什么?   闻景脸色一滞,不知道自己是否该再继续说下去。   小冉其人,实则是他的大师兄假扮的。这虽是事实,但也是秘密。闻景不知道大师兄想不想要被人知道他曾经在失忆之下扮作女装的事,也不知道现在的大师兄想不想要出现在人前。毕竟,一来,陆修泽在外人眼中,就是一个弑师叛宗的狂徒,关于他的种种传闻说法,在修真界中沸沸扬扬,其中说得有多难听,闻景再清楚不过;二来,陆修泽此刻的状态非同寻常,那一金一黑的眼睛根本不是常人该有的样子,更不适合叫外人瞧见,于是闻景脸上不由得露出犹豫的神色来。   但就是这一个犹豫,一个稍稍有些低沉的声音便在不远处响起,声音分明不高,却带着莫名的气势,叫听者下意识沉下心来,仔细聆听。   “——其实我与阿景,早已私定终身,并且已经准备好去见阿景的爹娘了,所以无论是什么事,都是平常。”   那人说着,轻步靠近,脚不沾地,再加上那人一声白衣,来时如同从天上飘然而下的仙女一般,美得令人屏息,叫人震惊,然而令人遗憾的是,这样的一个仙气飘飘的美人,却是在眼上用白布遮住了眼,想来是目不能视。   这就如同白璧微瑕,虽然在美上有了缺憾,但却多了几分人的气息,也叫人不至于连心疼她都不敢。   闻景望着又一次变作女子装束的陆修泽目瞪口呆,一旁的叶灵书却是觉得理所当然,只是疑惑瞧着陆修泽眼上的布,道:“小冉姑娘的眼睛是怎么了?”   陆修泽微微一笑道:“无妨,一点小伤,过些天就好了。”   “这样啊!”叶灵书毫不生疑,转头同众人引见了这位“小冉姑娘”。   这时候,闻景终于回过神来,张口就道,“师……阿……阿修……”闻景咬着舌头将某个称呼吞了下去,结结巴巴道,“你……怎么……”怎么突然换成女装了?!   陆修泽微微一笑,只当闻景是在问他为什么来,柔声道:“我见阿景迟迟不回,焦虑之下,便前来寻阿景了。”   叶灵书由衷赞叹道:“小冉姑娘真是对阿景一往情深。”   陆修泽微微一笑,照单全收:“这是自然,阿景是我在这世界上最重要的人,如同我的心,什么人会不喜欢自己的心呢?方才他一走,便像是将我的心也带走了,叫我再也想不了别的,再加上方才这处地方灵力波动剧烈,我忧虑之下,也只能前来打扰了?”   众人目瞪口呆,从未听过如此露骨火辣的现场表白,一时间张口结舌,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最后也只能齐齐望向闻景。   闻景被这样的视线烧得脸上火辣辣的,羞得不敢对上任何人的目光。他知道,此时此刻,所有人都在羡慕他的艳福,羡慕他能被这么美丽又情深的女子所爱,然而……然而大师兄真的不是个姑娘啊!每天晚上被翻来覆去地啃的人其实是他啊!!   闻景被这些人的视线烤得脸上火辣,几乎想要掩面而去,但最后这些纷乱的思绪还是被担忧压下。他起身迎向陆修泽,忧心地望着陆修泽现在的模样,抬手轻轻按在陆修泽眼上的白布,明知陆修泽不会被这样的动作弄疼,但还是下意识地放轻了力气,道:“阿修……你……你没事吧?”   男子模样的陆修泽要比闻景高上大半个头,但女子模样的陆修泽却是刚好与闻景身高相仿,于是闻景抬手落在了陆修泽眼睛上的动作显得分外自然,又无比亲昵,叫旁人看得心里竟生出一股莫名的酸意来,就连徐歆秀都忍不住多瞥来几眼。   ——有道侣了不起啊?!小心晚上被人打闷棍!   陆修泽脸上的微笑多了几分真心,叫那张本来就好看得晃眼的脸越发夺目。他抬手,将闻景的手轻轻移下,放在自己的脸上,按住闻景的手,温柔道:“便是有事,有了阿景这样的关怀后,也再没有事了。”   闻景脸又红了起来,凝视着陆修泽,空气里像是漫出了可疑的粉红色,叫周围的人不由自主露出了牙疼般的神色:你们!注意点啊!!情话自己回去关起门来说好嘛!   叶灵书深觉不能再叫这对小情人再恩恩爱爱地在人前缠绵下去了,便开口道:“你们怎的来飞壑城了?”叶灵书是知道的,闻景离开魔界的时候,就已经计划带这位小冉姑娘去中定府闻家了,但他们现在怎么出现在了这儿?“可是遇到了什么事?”   闻景微微一个犹豫,一旁的陆修泽便自然地接过话头,道:“这自然是因为阿景听到了龙女选婿的事,想要带我去见见龙宫。”   一旁的陈子川在这时终于起了兴致,主动来搭话道:“你们来这儿也是为了寻龙神?”   徐歆秀冷眼看着不想说话,莫言东倒是忍不住嘟哝道:“这里哪里有龙神?!除了小陈道友之外,竟还有别的道友相信龙神在这儿?”   龙神虽名龙神,实则是妖类。它们在妖族中地位尊崇,自出生便有近乎金丹的实力,再加上它们寿命悠久,实力日积月累下,与真正的神灵几乎没有区别,是以它们然而虽是妖类,却又近神,于是被尊为龙神。   龙神踪迹难觅,无论人是妖,都难以寻到他们。有人说他们应是住在某个洞天福地之中,也有人说他们应是在某处山林水秀之地,还有人说他们居无定所,寻见合眼的地方,就能卧上万年……但事实到底如何,没人能知晓,也鲜有人寻觅到。   莫言东是秉持着第一个想法的人。他认为,龙神这样的存在,必定是优雅威严地居住在某个上古仙人的洞府里,起卧行走都是前呼后拥,众星拱月,怎么可能住在豫国一个小小的江流中,还无聊得弄什么“龙女选婿”……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一定是凡人以讹传讹的夸张传闻!   陈子川显然并不这样想,因此只当没听到莫言东的嘀咕,用热烈的目光瞧着闻景,道:“道友真的相信这里有龙神?”   闻景微微迟疑,到底还是说了实话,道:“并非是相信这里有龙神,而是推断这里应当有龙神。”   陈子川如同遇见知音,眼睛都亮了起来,道:“道友竟也是如此作想么?!”   “想也无用。”闻景苦笑道:“我寻了几天,但却并未看到龙神或龙宫的踪迹。”   “这……”陈子川眉头皱了起来,又是失望又是奇怪,道,“这不应该啊……”   “这才是应该!”莫言东又嘟哝了一句。   叶灵书对这些并不感兴趣,将话题拉了回来,道:“那表弟现在想要去哪儿?”   闻景望了陆修泽一眼,陆修泽笑道:“自然是回中定府成亲。”   “成亲?”叶灵书是纯然的疑惑,“这么快?”   闻景却是感到一阵天崩地裂,连脸上的表情都要崩不住了:成亲?!不,等等!大师兄你想做什么?!!   陆修泽转向闻景,脸上有些委屈和失落,道:“难道阿景其实是不愿意同我成亲的吗?”   闻景:“……”   愿愿愿愿意是愿意……但是……   这时,刚刚还觉得两人动作太快、决定太草率的叶灵书又转换了立场,不赞同地看着闻景道:“表弟,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小冉姑娘抛下所有跟你来这里,你怎么可以连个名分都不给她?”   叶灵书痛心疾首,全然没想到自己的表弟竟然是这样的负心人!   闻景欲哭无泪:“不……那个……其实……”   陆修泽恰到好处地露出泫然欲泣的神色,把自己塞进闻景怀里,搂着闻景的脖子,道:“阿景讨厌我吗?还是说……”陆修泽在闻景耳畔轻轻吐气,引得闻景微微发颤,“阿景就不想要听我叫你……相公?”   这一声“相公”含着脉脉情意,温度暧昧难言,叫闻景耳尖的一点红意瞬间蔓延全身,背脊发麻,心如擂鼓。   闻景“你你”地吭吭哧哧了好一会儿,最后神色懊恼,自暴自弃地说道:“你……高兴就好……”   陆修泽粲然一笑,软声道:“阿景真可爱!我最喜欢阿景了!”   闻景红了脸,小声道:“我也最喜欢你了……”   旁观众人面无表情,眼神嫌弃:你们两个到底是来干嘛的?? 第67章 回家   于是, 到了最后,事情就演变成叶灵书领着他的一票同伴, 去蹭闻景和“小冉姑娘”的喜酒。   闻景:???   叶灵书:喵喵喵??   路途上, 闻景和陆修泽走在前头,小声地咬耳朵。   闻景道:“师……阿修怎的把他们也请了过来?”   闻景能看出与叶灵书同行的修士也想跟上来,但若不是陆修泽主动出言邀请, 他们恐怕也只是想想,应当不会真的厚颜跟上。可是……为何要邀请那些人?   闻景心中含有隐忧:明明大师兄现在……并不适合见其他人,更何况是感知敏锐的修士,再加上……再加上……   陆修泽轻笑道:“为什么不能请?难道阿景就觉得我们的婚事这么见不得人么?”   闻景羞恼道:“阿修明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陆修泽慢悠悠地逗弄,道:“那阿景是什么意思?”   闻景脸又红了, 支支吾吾了好一会儿,才小声道:“阿修分明不是……不是女子, 为什么要装扮着这副模样。若你这样去见我爹娘……那我们的婚事就只能……”   “只能是我嫁给你了, 对不对?”陆修泽笑着勾过闻景的下巴,在他唇上轻轻咬了一口,又迅速地舔了舔,把闻景闹得几乎快要恼羞成怒的时候, 才笑道,“阿景难道不想要我嫁给你么?”   “可是——”   陆修泽戏谑一笑, 甜蜜蜜地叫道:“相公——”   闻景心跳有一瞬间的停滞, 而后终于忍不住掩住自己烧红的脸,用羞恼的声音抗议道:“不……不许这么叫我!”   陆修泽忍不住又笑了,道:“那你来叫我一声相公听听?”   闻景羞愤欲死:“不!”   陆修泽笑道:“来嘛, 阿景,你不想听我叫,那就叫给我听啊……还是说,阿景想要在晚上才肯叫给我听?”   闻景被这意有所指的话逗弄得几乎要找个地缝钻下去,目光紧张地扫过身后的叶灵书一行人,然后迅速回头,羞得全身都要烧起来了:“不许再说了!”   但闻景越是害羞,陆修泽越要逗弄他。   “好的,相公说什么就是什么。”   “不许这么叫我!”   “那……娘子?”   “也不许!”   ……   而在两个甜甜蜜蜜的情侣身后,叶灵书也十分不爽,瞪着跟在他身后的三人,道:“你们跟过来做什么?!我表弟成亲跟你们有什么关系?!”   小冉姑娘客气地邀请一下,他们就真跟来了?脸皮怕是有城墙厚了吧?!   徐歆秀臭着脸,道:“你以为我想来么?!还不是这两个人要去看!我师父可是跟我耳提面命,要我这几年一定要与你们同行,不然你以为我对别人成亲这件事很感兴趣么?!”   说到“成亲”这两个字时,徐歆秀暗自磨牙,话里话外全是愤慨,倒是不复之前的嚣张气焰。   叶灵书瞧了一眼,心里奇怪,走在徐歆秀前头的陈子川便趁此时机,表情微妙地与叶灵书交换了一个眼神,在徐歆秀扭头的瞬间,以唇语向叶灵书道:徐姑娘喜欢的人一年前成亲了!   叶灵书一愣,只觉得这短短几个字里包含着巨大的信息,让他就着徐歆秀的脸色,竟瞬息间就脑补了一个可歌可泣、缠绵悱恻、荡气回肠的爱情故事,是以他脸色数变后,轻叹一声,唏嘘道:“世上最磨人之事,莫过于爱……唉,徐姑娘,是我误会你了。”   徐歆秀:“……”   徐歆秀望向了另外二人:这家伙怎么了?   莫言东一脸茫然,陈子川满脸错愕:不知道啊!   然而叶灵书显然是入戏太深,把徐歆秀带入了自己脑补中的女主角,于是此时此刻,徐歆秀的嚣张跋扈变成了“伤心过度”,目中无人变成了“心身俱疲”,就连争强好胜都成为了“强自振作”,于是他对着徐歆秀,以一种近乎慈祥的脸色,用安抚苦恋不得的女儿般的温柔语调道:“若是徐姑娘不介意的话,此次中定府之行,不如由我来为你们介绍一番?”   徐歆秀:“…………”   本来是不介意的,但是现在真的有点介意了。   徐歆秀神色古怪,叶灵书脸色慈祥,两人对望一眼,气氛莫名瘆人。   眼见气氛越来越古怪,陈子川赶紧出言,打破这奇奇怪怪的氛围,岔开话题,道:“话说回来,叶道友可知道后头车厢里的小姑娘是何人?”   只见在他们这一行赶路的修士后面,一匹似马非马的灵兽套着缰绳,拖着一节车厢轻快地跟上了他们的脚步,速度快而平稳,而在这车厢里头载着的,是一位昏迷不醒的秦姓姑娘、一位刘姓妈妈,和几名婢仆。   这实在是很奇怪,因为她们是叶灵书表弟一力要带上的,可她们偏偏都不认识闻景。   叶灵书被引开了两分注意力,道:“她们是闻景二师姐的亲戚,路上遇上了恶鬼,机缘巧合之下才被我表弟救下,准备带去择日宗。”   早已同闻景交流过的叶灵书,自然是明白事情原委。然而在向几人解释时,叶灵书却绝口不提秦舒雅之事。一来家丑不可外扬,二来叶灵书与秦舒雅虽同为隐云宗弟子,但二者地位如云泥之别,是以叶灵书并不将秦舒雅放在眼里,就连对他人提起这件事,都觉得太过刻意,将秦舒雅看得太过重要。   不过是个内门弟子而已——找个时间就解决掉这个麻烦。   叶灵书这样想着,不愿多谈,又继续了先前的话题,道:“徐姑娘是跟着你们来的,那你们又跟过来做什么?”   跟过来做什么?   于莫言东来说,跟上这一行人当然是为了酒!   莫言东早就听说豫国皇宫藏有好酒,只不过之前他手里存货还多,也就不着急,直到之前为了制止叶灵书的暴走,将自己的酒洒了大半后,莫言东终于着急心疼起来,满心都想着如何将自己心爱的酒给灌满,如今再听叶灵书说要去藏了无数好酒的中定府,莫言东哪里还肯落下?!   然而这个理由莫言东是万万说不出口的,于是他呵呵傻笑几声,用自己天生的憨直面容掩饰了过去。   因此,最后给出正经理由的人,竟只有陈子川。   “为了验证心中所想的一些东西。”陈子川如是说。   叶灵书听闻,奇道:“你想要验证什么东西,怎么会同我表弟的亲事有关?”   陈子川避重就轻道:“并非是跟你表弟有关。”陈子川隐蔽地向前方闻景和陆修泽二人望了一眼,目光在陆修泽身上稍作停留,便飞快移开。   早在陈子川第一眼看到小冉姑娘的时候,他心中便生出了疑惑和违和感来,总觉得自己似乎从这位小冉姑娘的身上嗅到了什么古怪气息。之后,随着时间推移,陈子川心中的疑惑并未减少,反而越来越深,对“小冉姑娘”也越来越重视忌惮。   作为一个对气息分外敏感的御灵谷中人,陈子川深知他嗅到的气息绝非错觉,而那古怪的忌惮也绝不是毫无缘由的,既然如此,这些古怪究竟是从何而来?他到底在不放心些什么?   对于这些疑虑,陈子川并未详谈,只是将这感觉深埋于心底,笑而不语,于是叶灵书听他道跟闻景无关后,也只以为这是御灵谷中人的什么怪癖,就不怎么放在心上了。   “说起来……那位小冉姑娘究竟叫什么,叶道友知道吗?我听叶道友称她为小冉姑娘,可闻道友却又称她阿修姑娘,那么她究竟叫什么?”   “这个……”叶灵书也是一怔,“这个我还真不太清楚。”   虽然不太清楚,叶灵书却也并不放在心上,毕竟“小冉”是属于舞女的名字,而且还是魔族的舞女,在“小冉”离开魔族后,会选择改名换姓、抛弃过往重头再来,实在是再合情合理不过了,因此叶灵书对这一点从不生疑。   但这落在陈子川眼里,却是“小冉姑娘”身上的又一疑点。   平心而论,陈子川对闻景实在是十分欣赏,觉得此人赤子之心,又有君子之风,实为难得,而偏偏闻道友喜欢的“小冉姑娘”,却是一个心思深沉、巧言令色,又深藏不露之辈,就算陈子川与闻景只是泛泛之交,见这两人走近也着实让他放心不下,只怕闻道友会被骗了。   再加上陈子川心中对“小冉姑娘”还有这古怪忌惮,两相叠加下便越发觉得这位小冉姑娘非是闻道友的良配,对这桩婚事暗怀忧虑,这才厚着脸皮跟上叶灵书,去蹭这顿酒席。   若是一切平静还好,他就当是枉作小人了,但若真的出了什么事……有他在场,或许还能尽一点绵薄之力。   就这样,一行人心思各异,御剑而行,很快就来到了豫国的都城,中定府。   时隔半年,再度来到中定府,陆修泽心情颇为复杂,甚至对这兜来转去的命途生出了几分茫然之感。然而这样的茫然,在瞧见一旁兴高采烈的闻景后,却又轻轻消散,只余一片安宁,纵使这座城池中人声鼎沸,挤挤攘攘,陆修泽眼里也只瞧得见闻景一人。   能有阿景在身旁……真好。   能有人像阿景这样喜欢着他,真好,而喜欢他的人是阿景,更是再好不过。   陆修泽微微笑着,神色温柔。而在这时,闻景也侧脸看他,望见陆修泽的笑后,原本兴冲冲的脸上又添了些许微红,凑到陆修泽的身旁,道:“阿修,我们马上就要到家了。”   闻景前些时候二度路过中定府,却因种种原因不能归家。如今他重归故里,并且正是冲着家中去的,因此心中激动不已,眼睛亮晶晶的,脸上带笑,许久未曾出现的酒窝竟又轻轻浮在他的脸颊,十分可爱。   陆修泽心痒难耐,未曾顾忌周围的人,直接就伸手去摸了摸闻景的脸。   闻景又被闹了个大红脸,有些想要往后躲,但最后还是站在原地,任陆修泽调戏般地在他脸上摸了摸。   “阿……阿修这是做什么……”闻景心脏噗通乱跳,神情紧张,往四处看了看,在看到叶灵书等人刻意装作什么都没看到的样子后,脸不由得更红了。   陆修泽直言道:“我只是看阿景太过可爱,所以有点忍不住想要跟阿景再亲近一些而已。”   陆修泽微微歪头,无辜道:“阿景不喜欢么?”   闻景被陆修泽的容貌晃了眼,脑子里晕乎乎的,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点了头,道:“喜欢。”   色诱屡试不爽的陆修泽满意一笑:“阿景真乖。”   闻景:“……”等等他刚刚说了什么?   闻景一个愣神,终于捡回了一点脑子,满脸懊恼,于是陆修泽又笑着去哄,没一会儿便又将闻景哄了回来,两人凑在一起,甜甜蜜蜜。   叶灵书:我真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家了,真的。   因这些修士到底不好意思在闻家蹭吃蹭喝直到闻景成亲,因此他们约好再聚时间、留下传讯玉符后,便在中定府各自分散,而依然处于昏迷中的秦菲,也因闻景预料到之后闻府的忙乱,将她托付给了叶灵书照料,是以当最后他们穿过大半个中定府,站在闻府前时,已只有闻景和陆修泽二人。   闻景望着闻府上大大的牌匾,心中又是激动,又是情怯,倒是在门前犹豫了起来。   陆修泽轻笑握住闻景的手,温柔道:“别怕。”   “我一直都在。”   闻景脸上再度漫出晕红,反握住了陆修泽的手,小声道:“我也会一直在阿修身边的。”   两人相视一笑,终于敲开了闻府的大门。 第68章 梦   闻家的闻景不但在择日宗里学有所成, 下山归家省亲,而且还将他的未婚妻带来, 准备在中定府中择日完婚的消息, 几乎在闻景回到家中的第二天就传遍了整个中定府。   中定府中的人们无不欢呼雀跃,奔走相告,锣鼓喧天, 似乎整个中定府都因此而沸腾起来。   坐在中定府最好的酒楼、最高的雅间里的莫言东,见此情景,不由得咂舌,道:“真没想到,闻道友在他家乡竟是这么受到拥护!”   坐在圆桌另一边的陈子川, 顺着莫言东的目光向楼下一望,露出了然之色, 笑道:“非是如此。中定府会这般热闹, 想来还是因为闻道友俗世中的身份吧。”   “闻道友的俗世身份?”莫言东好奇道。   徐歆秀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手中的玉符,一边琢磨着硬把玉符塞给她的叶灵书发的什么疯,一边听这二人闲聊,听得莫言东的话后, 她忍不住开口道:“也只有你这个酒疯子不知道了——诗书传家,两朝元老, 三代公卿, 桃李满天下,著作传世人……这样显赫人家里的小公子要成亲了,那些人怎么会不高兴?”   莫言东依然没有听懂, 奇道:“闻道友家再如何显赫,也是闻家的事,跟他们又有什么干系?”   “啧!”徐歆秀换了个说法,“这么说把,如果某一天你们神武峰宗主的儿子——”   莫言东无辜道:“宗主他没有儿子。”   “都说了是如果!听我说完!”徐歆秀不耐道,“如果有一天,你们神武峰宗主的儿子成亲,然后你们宗主心情愉快下,表示藏书阁的书随你们看,法器灵石随你们拿,并且三天内大宴宾客,想吃什么吃什么想喝什么喝什么,平时不让你们干的事如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样一来,你高不高兴?”   莫言东:“……哦!我明白了!”   到了现在,莫言东终才算是明白了其中关窍:如果将神武峰真传弟子之一的莫言东比作豫国中的学子之一,那么替换过来后,闻景祖父的地位,就相当于神武峰的太上长老!如此一来,闻景在豫国的地位之显赫,就可想而知了。   想到这里,莫言东竟在心里对闻家生出了一丝敬意来:无论是修士还是凡人,只要是走到他们人生中能走到的巅峰、并且屹立不倒的,都是值得敬佩的人。   而既然闻景家世显赫,身份不凡,那么无论他自身是否有招摇显摆的意思,他在豫国中的一举一动,注定会对许多人造成深远影响,而像成亲这样的大事,则更是如此。就像徐歆秀口中的那个简单的例子,若神武峰宗主的儿子要成亲,那么这件事纵使跟神武峰的弟子并没什么关系,神武峰的弟子也会沾其福泽。   就好像闻景要成亲时,需要置办新衣、准备流水、宴请宾客、布置新房,等,其中无论哪一项,都花费不菲,商户工匠农人必受其泽。   正是因为有了这些切实的利益,中定府中的人们才会这样兴高采烈。   莫言东是如此想的,但陈子川想得又多了些。   “听闻……这次豫国内最大的银楼览珍阁,并未揽下闻家金器置办的差事。”陈子川喃喃自语,心中思量万千。   览珍阁乃是豫国内专供达官贵人的银楼,世代都是皇商,里头种种物件都是独一无二的,专供皇家和达官贵人。然而这一次,为闻家婚事置办金器这件好差事,他们却用商队远在飞壑城,并未回转的理由推却了,是以这个活计才叫中定府内的其他银楼瓜分,带得整个中定府的工匠都转了起来。   陈子川本是不会在意这样的事的,然而这个消息中的某两个关键词,却叫陈子川下意识地将这件事放在了心上,那两个关键词便是“览珍阁”和“飞壑城”!   陈子川记得,他们几人,正是在飞壑城外遇见闻景和小冉姑娘,而那位秦菲秦姑娘,当初也正是跟着览珍阁的商队才到达了飞壑城……但那商队呢?   到达飞壑城后,陈子川在飞壑城内走过几圈,然而他却并未注意到什么实力雄厚的商队……陈子川听闻,那支商队是为淮建王置办什么,才去往飞壑城的,那么为什么在到达飞壑城后,那支商队却不见了?   陈子川心中直觉有些奇怪,还有些不太好的预感,而恰好这时,他见到有一眼熟的身影于街角闪过。   那是——   陈子川神色一沉,心中一跳,来不及多说两句,只是匆匆同徐歆秀莫言东交待一声,便下楼追上。   “小陈道友这是见了谁了?”   莫言东心中莫名,多看了几眼,徐歆秀却并不放在心上,只是琢磨着叶灵书的脑子是有了个洞还是干脆没了脑子,于是莫言东无趣之下,小声嘟哝道:“说起来,闻道友传讯说是三日后成亲……也不知道闻道友那边现在如何……”   现在如何?   要让陆修泽来说,只有两个字:不好。   如果一定要加上一个定语,那就是“非常不好”!   陆修泽木着脸,看着呈上他面前的又一组金器首饰,摆了摆手,示意可以过关后,又是一组金器呈上他的面前。   陆修泽:“……”   这的确是陆修泽从未想到过的境况。   闻家的人除了最初见到闻景时心情太过激动,将他晾在了一边之外,他们几乎在回过神后的第一时间——特别是在得知他是闻景道侣后——对他关怀备至,嘘寒问暖,而在看到他似是眼上有疾后,更是无微不至,热情得叫陆修泽都招架不住,只得解释自己的视线其实并不受到眼睛的影响。   陆修泽本以为解释后就是解脱,然而悲凉的是,这却是另一个噩梦的开端。   ——谁能告诉他,只不过是成个亲而已,为什么要做的事却这么多?   嫁衣的样式也就算了,这东西自有定式,只要裁缝上门来为他量体裁衣就行了,但那新房布置却件件样样都要他过眼,小到花纹样式,大到桌椅摆件,一切的一切都统统递到他的面前,唯恐他感到半点不高兴。   事实上,这样的殷勤伺候,陆修泽并非没有经历过,但这种并不是出自讨好、以待日后索要报酬的殷勤,而只是发自内心的热情和关心,却叫陆修泽倍感陌生,手足无措,承受不来,几乎想要夺路而逃,于是也越发后悔为什么要告诉闻家他其实是看得到的。   是的,就像陆修泽曾经想过的那样,闻景的父母的确都是很好的人,否则也教不出闻景这样可爱的性子来,但对陆修泽来说,他却鲜有与这样的人相处的经验,难以招架这样的热情关心,更被那些细细碎碎的琐事烦得头疼,几乎快要后悔以女人的身份登门了。   如果,他是以陆修泽的身份而来……不,他不能这样做。   陆修泽蓦然一怔,下意识地将手放在了自己空洞洞的眼眶上。   不……他……绝不能这样做!   “不能怎么做?”   陆修泽过于显露的思绪,在他的思维之海中掀起了过大的回响,叫系统听得明明白白。第一次这么清楚地捕捉到陆修泽思绪的系统觉得有些小激动,迫不及待道:“宿主你不能做什么?你要做什么?杀人放火?杀烧掳掠?噫,这有什么不能做的,来嘛来嘛!”   陆修泽沉默了下去,而就在系统越发激动,以为宿主就要对它敞开心扉,从而走上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酷炫道路时,陆修泽淡淡道:“你闭嘴。”   系统:???   感情你想了这么久就得出这么个结论哦!   系统:辣鸡宿主!!   系统气鼓鼓地沉入思绪的最深处,不想再搭理陆修泽这个辣鸡宿主,而陆修泽则不知为何,又一次沉默了下去。   他坐在窗边,沉默不语,光影在他面上投下摇曳不明的阴影,叫人远远瞧着,只觉得他容色与光同辉,一边又与暗同晦,似乎整个人都要在这样的光影中融化,不是作为光而升腾,就要化作灰烬落下。   四周的凡人皆被这样的容貌所摄,说不出话来,同时又心怀忐忑,直觉有什么不好的事正在发生,然而他们的身体却一动也不能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无限度地拉长,窗边静坐的陆修泽,则在这样无限长的时间里一点点变化,直到大风蓦然吹来,暴躁地摇动树影,将最后一丝光从陆修泽身上驱离后,陆修泽蓦然起身。   气氛似乎在这一刻紧绷到了极致,好像下一刻,就会如山之将倾,发出骇人心神的崩毁。但也就在这一刻,一个轻快的声音响起。   “阿修!”   时间似乎又开始流动起来了,凝滞压抑得让人几乎窒息的气氛一松。心上悬着的大石移开,众人无不松了口气,可这口气松了之后,他们却又莫名疑惑起来:他们方才在怕什么?   陆修泽转过身来,直面来人,神色有些怔忪,像是一瞬间是不认识来人的样子,用慢吞吞的语调道:“闻景?”   闻景脸上的笑容一滞,察觉不对,快步上前,抓住了陆修泽的手,这才发现陆修泽全身都冷得像是一块冰!   这显然是不正常的,更是不应该的,因为无论是陆修泽修习的功法,还是陆修泽的天赋,都是火——火若是冷了,那是什么结局?   闻景脸色瞬间白了,但没等他焦急的声音出口,陆修泽便笑着回握住了闻景的手,道:“阿景,你怎么来了?”   陆修泽的声音平静里暗藏欣喜,他的手也温热如初,脸上的笑也没有半点不对……刚才那气氛诡异的一瞬间,和那句冰冷的问询,就好像是闻景的错觉。   ——错觉?   真的是错觉吗?   闻景恍惚了一下,就听陆修泽继续道:“我听伯母说,这几日你不是被伯父耳提面命地教训着么,今日怎么有空来瞧我了?”闻景与父亲多年不见,闻父自然是爱子心切,恨不得提溜着闻景的耳朵教他为人做事之理,直把闻景唠叨地苦不堪言,偷偷跟陆修泽抱怨了不止一次。   陆修泽的神色太过正常了,话语也太过正常了,叫闻景整个人都糊涂起来,迷迷糊糊地答道:“我……我见你这几日都闷在家里,怕你不高兴,所以偷偷溜出来见你。”   陆修泽轻笑:“你就不怕伯父不高兴?”   闻景有一瞬间的愁眉苦脸,但很快又变得理直气壮,道:“不高兴就打呗,反正又打不痛!”   闻景这无赖模样让陆修泽不由得笑出声来,向闻景又走近了些,抱住了他。   闻景再度紧张羞窘起来,小声道:“等……等等,阿修,他们在看我们……”   陆修泽不去理这微弱的抗议,只是轻笑道:“阿景。”   “嗯?”   “有你在真好。”   陆修泽总是喜欢去触碰闻景,因为他喜欢触碰阿景时涌入他心中的情意,喜欢阿景身上小太阳一样的温度……喜欢被阿景温暖的感觉,喜欢被阿景变成人的自己。   ——只有在这个时候,陆修泽才是喜欢他自己的。   所以……   “我喜欢阿景。”   最喜欢的人,就是阿景。   闻景心跳加快,一边唾弃自己没有原则,一边欢欢喜喜地回抱住陆修泽,道:“我也喜欢师兄。”   陆修泽满意地抱紧了闻景,轻笑起来,所以没有注意到,闻景眼底与他眼中神似的金色火焰,在这一刻,又一次悄然点燃。   这一天晚上,有人休息得很好,有人辗转反侧。   而闻景,则做了一个长长的梦——他六岁那年曾见过的梦。   在梦里,他又一次阅尽了一个人的人生,体会了一个人一生的爱痛悔恨。在记忆的最后,他听到一个模糊的声音说:“你还在犹豫什么?你想要什么?”   “……”   “你明知这是不可能的。”   “……”   “……若是如此,你可知你会付出什么代价?”   “……”   “也罢也罢……既然你意已决,那就去吧。”   画面骤转,闻景看到六岁的自己懵懂地站在黑暗中,好奇地瞧着一个面容模糊的青衣人。   “你是谁?”六岁的闻景问道,“你看起来好难过的样子。”   青衣人道:“我……是你的遗憾。”   六岁的闻景道:“什么是遗憾?”   青衣人道:“遗憾是再也无法挽回的事,和再也见不到的人。”   “听起来就好难受啊。”六岁的闻景嘟哝道。   “是啊。”青衣人道,“所以……如果不想要这样难过,你就要再努力一些。”   “怎么努力?”   “……不要放手。”   天边的第一缕晨光照在闻景的身上,那声音和话语如雾散去,闻景蓦然惊醒。   天亮了。   闻景茫然又奇怪地擦了擦自己额上的冷汗,看着天边红彤彤的太阳,露出一个笑来。   今天会是一个好天气吧!   似是察觉到闻景的起身,小厮在房间外拍门,道:“少爷,老爷说了,昨天少爷你偷溜了,所以今天一早就要过去!”   闻景:“……”   闻景:爹,亲爹!放过我吧!! 第69章 消息   到了最后, 闻景还是没有跟着小厮去见老爹——他又一次偷溜去见陆修泽了。   作为一个资深颜控,闻景从六岁开始就特别特别特别喜欢粘在陆修泽的身边, 如今向各自坦白情意, 把该做的不该做的全都做过一遍后,正是甜得蜜里调油的时候,哪里舍得分开?   就算是老爹的褶子脸也没办法阻止闻景偷溜的脚步!   而修士下定决心要偷溜, 又怎么会是凡人拦得住发现得了的?因此没一会儿后,闻景就拐跑了陆修泽,一起漫步在清晨的街头。有时候,闻景会神秘兮兮地消失不见,再度出现时则拿着几块滋味奇特样式可爱的点心;有时候, 闻景会笑嘻嘻地跟陆修泽说悄悄话,像是做坏事一样小声埋汰某家酒楼里的点心酒菜特别烂;也有时候, 闻景会蹭到路边小摊, 盯着上头奇巧的新鲜玩意儿好一会儿,若是弄懂了制造的原理,他则会得意洋洋地跑回来跟陆修泽咬耳朵,臭不要脸地夸赞自己聪明, 若是没有弄懂,他便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若无其事地走开。   在陆修泽看来, 这样只在他面前表露出孩子气的闻景,实在是可爱得不行,让陆修泽心痒难耐, 逮着机会亲了好几口。唯一让陆修泽有些遗憾的是,闻景实在是进步神速,从被陆修泽在人前一亲就会红脸的程度,迅速演变成了“亲就亲我还怕你嘛”的赖皮模样,倒是让陆修泽又好笑又怀念。   虽然看不到阿景脸红有些可惜……但是,他的阿景就应该是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混球,而非魔界中看到的那个笑得温文尔雅却满腹心事的模样。   他的阿景,应该是开心的,就像是现在的样子。   陆修泽唇边不自觉染上笑意,凝望着闻景的眼中笑意越发温柔。   ——真希望阿景能永远都是这么高兴开心的样子。   他……想要保护这样的阿景。   他想要保护阿景。   保护阿景——这是全然属于陆修泽的心情,是与他本性背道而驰的念头,但……出乎意料地感觉不坏。   因为,那可是阿景啊!   陆修泽心念微动,刚想要唤住前头兴奋的闻景,没想眼中倏而一痛,猝不及防下便痛哼出声。   闻景吓了一跳,迅速回头,凑到陆修泽面前,紧张道:“阿修你怎么了?”   陆修泽只道无事,但闻景哪里肯信,拉住陆修泽便避入一旁的小巷,小心翼翼地摘下陆修泽眼前的布条。   待到这布条彻底摘下后,闻景心中一惊,心痛不已。只见此刻,陆修泽双眼紧闭,瞧不清他眼眶里是什么模样,但他眼睛四周却通红一片,竟隐约泛出被火舌舔舐过的焦痕,触目惊心。   闻景想要伸手抚下这可怖的焦痕,但却又怕触痛了陆修泽,只能在旁急得团团转,道:“师兄……阿修,你怎么了?感觉怎么样?痛不痛?我要做点什么?对了,阿修,你快睁开眼,我瞧瞧里面有没有事。”   陆修泽先是一怔,而后闷笑一声,道:“阿景真是太可爱了。”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   陆修泽不给闻景更多跳脚的时间,一把抱住闻景,用委屈的语调,软声道:“阿景,我好疼。”   闻景:“……真的很疼?”   陆修泽道:“当然是真的!”   闻景用力叹了口气,明知陆修泽这委屈模样是装出来的,但却又怕这痛楚当真有陆修泽表现出来的万一,于是也不再计较其他的事了,只是抱紧陆修泽,心疼地哄道:“这么疼吗……我要做点什么阿修才会感觉好些?”   陆修泽轻笑道:“阿景先来让我抱一下。”   闻景:“……真的?”   陆修泽道:“当然!抱着阿景,我心里就高兴了啊!”   闻景面上再度泛出了微微的红,任由陆修泽揽住,在他脸上亲了口。   闻景嘟哝道:“我总觉得师兄又在骗我了……”   陆修泽笑着将头靠近闻景的脸,虽然此刻眼眶一阵阵发热,时不时还有被刀锋剐戳般的刺痛传来,但他却只觉得心里又甜又暖,笑道:“阿景这么可爱,师兄哪里舍得骗阿景?”   闻景:“……哼!”   不过,陆修泽到底不忍闻景太过担忧,因此只是抱了一小会儿,便推开了闻景,打发他去找些冰来,好遏制陆修泽眼部周围蔓延的焦痕。   因这话半真半假,闻景心急之下并未发现是陆修泽调开他的借口,急匆匆地回闻家拿冰了,而待到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后,陆修泽脸上的笑也慢慢淡了下来,头也不回,漫不经心道:“道友站了这么久,也该出来了。”   四周有一瞬间的寂静,而后,一个不高不矮不胖不瘦,比常人稍稍俊秀出色一分的人,从小巷后的转角走了出来,向陆修泽微微笑道:“姑娘敏锐过人,在下叹服……不过,在下对自己的神通还是有些自信的,姑娘这么肯定在下的踪迹,怕不止是筑基期的修为吧?”   陆修泽没有同来人打机锋的意思,漠然转头迎向来人,只道:“不巧,我对自己的神通也颇有自信,所以,不知陈道友你在小巷的那一头跟妖族说着些什么?”   陈子川一怔,而后苦笑起来。   只见方才从转角处走出的人,赫然是陈子川!自陈子川昨日上午于酒楼中瞧见某个熟悉的身影后,他便离开同伴,在中定府中寻找那人,直到半刻钟前,才在小巷尽头将那人逮住,但没等他们说多久,闻景和陆修泽便折入了小巷的另一头,陈子川情急之下,便用手段将他们隐匿起来,直到被陆修泽点破踪迹后,这才独自走了出来,但……却还是被陆修泽道破了另一人的身份。   ——妖族。   妖族,实则是个笼统的称呼。它们既可以称为“妖”,也可以叫做“怪”,而“妖”与“怪”的区别,常人难以辨别,是以它们又常被称为“妖怪”。   妖怪迥异常理,不合常物,不被人族接受,它们也并不接受人族,因此他们一般居住在南部莒洲,通常情况下是不会来到修士众多的中部琨洲的,这么多年来,陆修泽除了大半年前择日宗的那一晚见到过妖族之外,这次也不过是陆修泽第三次遇妖。   陈子川自然也明白妖族在琨洲并不受到人和修士的欢迎,因此他站在陆修泽面前,将那只妖严严实实地拦在后头,温声道:“小冉姑娘,偷听你与闻道友的谈话,是我们不好,但这却并非我们本意,若是姑娘愿意,便当作我们今日未曾相互见过——你既没有看到过妖族,我也没有听到闻道友称你师兄,你看如何?我想道友你应该并不想要其他人知道你真正的身份吧?”   陆修泽神色微动,第一次正眼瞧了瞧陈子川,轻笑道:“这位道友好玲珑的心思。”   陆修泽的反应实在太过镇定,既没有隐瞒之事被人揭穿的心虚模样,也没有被胁迫的恼怒,甚至脸上还露出笑来,就像是在看他还能耍出什么花招来。   陈子川苦笑一声,心中倍感压力,稍稍一想后,便换了个方式,向陆修泽卖了个好,道:“这非是什么玲珑心思,而是道友身上丹药的味道,叫在下不得不在意。道友或许不知,道友的举止的确毫无破绽,然而易形丹的使用会在人身上留下一种特殊的丹药气息……旁人或许是闻不出来,但是对于御灵谷的弟子来说,真要分辨这丹药气息,也不是太大的难事。在下这里还有一瓶更好的换影丹,若是道友不嫌弃,便拿去吧。”   陆修泽明白,这是陈子川刻意向他示弱,表示他并没有揭发他的意图,并想要拿东西来堵他的嘴。   如果说陆修泽之前那句“玲珑心思”的夸赞,还只是随口一说,但如今陈子川能屈能伸的模样,倒真的是当得起这句话了。不过依照陈子川的聪明,也依然猜错了一件事,那就是如今的陆修泽并没有跟他彻底翻脸的打算。   陆修泽知道,早在几天前,闻景便已邀请过叶灵书等人一同来参加几天后的婚宴,若是到时候同为被邀人之一的陈子川莫名消失不见,那么既叫闻景担忧,也会坏了兴致,所以陆修泽本打算用其他方式逼迫陈子川闭嘴,如他身后的那只小妖,就是绝佳的工具。   但既然陈子川主动服软,陆修泽也懒得逼迫太过,拿了陈子川的换影丹叫他安心,便示意陈子川和那小妖离去。   陈子川苦笑一声,用袖里乾坤的法子将小妖收起来,快步离开,在走到小巷口处,他又停下了脚步,转头来看陆修泽,道:“最初的时候……我以为你对闻道友有所欺瞒,所以对你的印象并不是很好。直到刚刚无意中听到……我才知道闻道友其实都是知道的。”   陆修泽静静地听着,既不生气,也不高兴,更没有搭话的意思。   陈子川轻叹道:“虽然我接下来的话太过多管闲事,但我还是觉得,你并非闻道友的良配……这世上,最为难得的,就是看清楚了一切后,依然能够维持初衷、留有一颗赤子之心的人,可是……”   可是陆修泽却城府太深,心思难测,心狠手辣,性情冷酷。这样的人,纵使这时候是喜欢闻景的,但这样的喜欢又能持续多久?到时移世易,爱淡情驰,闻景又如何自处?   陆修泽只以为陈子川要说什么他不喜欢听的话,心念微动,杀意升腾,面上却向陈子川笑道:“哦?那你的意思是?”   陈子川温声道:“我希望你能对闻道友好一些,不要伤害他。”   陆修泽心中杀气一滞,万万没有想到陈子川想要说的话,竟是这样。   陈子川摇头叹笑,像是没有看到陆修泽这瞬间的失神,继续道:“其实我这人,有个天大的缺点,就是看不得好人难过,更见不得有情人心生怨怼,天各一方。所以……若你们真的相互爱慕,那就定要好好珍惜彼此,倘若你们真的能走到最后,也算是圆了——”   陈子川话语一顿,自知失言,转开话锋,道,“对了,我这里有个消息,或许道友会有些兴趣。”   “是关于闻家……和淮建王的。” 第70章 惊变1   时间平稳向前, 在人间的两天转眼即逝,很快, 就来到了成亲的这一天。   因为闻景陆修泽二人到底是修士, 而“小冉姑娘”更是身份不明,只有一句“从海外随闻景而来”,因此这场婚事中的许多事项, 是能免则免,但即便免了这么多流程,一整套繁琐的程序走下来,也是让陆修泽都忍不住有些头疼,直到最后被引入拜天地的礼堂时, 才总算是松了口气。   礼堂设在闻家厅上,张灯结彩, 人声鼎沸, 笑声不断,好不热闹。其中因陆修泽无亲无故,因此两个主婚人分别是闻父闻逸审,和叶灵书之母闻逸灵。   戊时一刻, 吉时已到。乐声越发嘹亮,而在大厅之上, 众多贺客上前道喜, 其中闻家一派的诸多要官、和出色的学子,都在此时齐聚一堂,若是学识官职真能显现金光, 想来此刻的闻家怕是能够光耀豫国。之后,闻景与陆修泽从大厅两侧走出,来到主位的闻老爷子面前,一左一右,并肩而立。闻景和陆修泽都换上了一身红衣,就连陆修泽眼前的布带都换做红色丝巾。因二人身份是为仙师,又都是容色出众之人,凡人莫说一辈子,怕是好几辈子都无缘见到两位仙师成亲的场景,因此大厅中越发热烈起来,齐声赞道佳偶天成。   闻景脸上有些红,向陆修泽望了一眼,虽不敢在人前做出什么举动来,但却不由得向陆修泽又靠近了些。陆修泽虽没看他,却能感到闻景心中依恋雀跃,因此也高兴起来,本因一整天都在重复琐碎的程序而烦躁的心情,在此时一扫而空,微微笑着,也向闻景贴近了些。   坐在主位上的闻老爷子一整天都是笑脸,在看到这对新人的小动作后,心中更觉欣慰,本就和蔼的面容更显可亲。他望着眼前的一对新人,虽是准备了一肚子的话,然而这个时候却并不应当他来开口,于是闻老爷子示意赞礼官上前。   赞礼官道:“千里姻缘一线牵,良辰美景喜相连。今朝佳侣成三拜,自此同心更百年。”   “拜天!”   两人走上前来,在闻老爷子面前站定,正要拜倒,却听一声朗笑从闻家正门处传来。   “闻家闻景今日成亲,怎没人来邀我?!怎的,你们闻家架子如此之大,竟是连我淮建王都瞧不起么?!”   丝竹声与笑声一顿,后喧哗声起。   只见淮建王领着一众人大剌剌走来,排众而出,在厅前站定,脸上的笑自得而又傲慢。   “我今日虽不请自来,但闻老爷子可是丞相,自是心怀广阔,不会生气的,我说的对吧?”   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淮建王来者不善,在座各位与闻家都沾亲带故,或是受过闻家恩惠,或本就是闻氏一派,而淮建王发难的人,则是闻氏一派最为德高望重的顶梁柱闻老爷子,因此有年轻的学子忍不住,起身喝道:“还请淮建王自重!虽然您是官家的弟弟,然而闻师不但是两朝元老,身居宰相之位,更是当代大儒!如今是闻师之孙成亲的好日子,你怎能擅闯礼堂,如此失礼冒犯?!”   闻老爷子轻轻摇头,示意这学子坐了回去,后转头向淮建王道:“未曾邀淮建王前来,便是我们失礼。”   “但——”闻景大伯闻逸慈很是愤怒,因他们早已将请帖发遍中定府,淮建王不可能没有受到邀请,这番话不过是刻意侮辱罢了,闻逸慈本就是激进而受不得污蔑的人,一听之下就要喝骂出声,然而闻老爷子给了闻逸审一个眼神,闻父会意上前,按住了闻逸慈。   闻老爷子继续道:“不过既然淮建王今日前来,便是客人,还请客人上座,于这边观礼。”   闻老爷子并不觉得淮建王会生出什么太大的事端来,一来是豫国现在还离不开他闻家,淮建王也必然不敢做得太过,二来此刻在场成亲的二人都是仙师,宾客席上坐着的还有另外四位仙师,哪里是凡人招惹得起的,于是为了平息事端,让自己的孙儿能留下个不错的回忆,心有底气的闻老爷子也不介意在淮建王面前稍稍低头退让。   但出乎意料地是,淮建王却全然没有见好就收的意思,哈哈一笑便道:“观礼?!观什么礼?我看,今日这亲,你们还是别成了!毕竟丧事喜事总不能一天办好,与其办喜事,不如好好办个丧事吧!”   此言一出,四下哗然。   受邀前来的闻氏一派的高官之一,不由在这时拍案而起,本就不将淮建王放在眼中的他直言喝骂,厉声道:“无礼之徒!你怎敢如此放肆?!”   “我还能更放肆一些!”   淮建王大笑挥手,他身后一高瘦之人便冷笑一声,长袖一拂,一道幽光便扑向那人面门——原来这高瘦之人,竟也是一位仙师!   众人不及反应,那幽光就要钻入高官的眉心,取其性命,但就在此时,一柄长剑掷来,后发先至,剑光灼灼,将那缕幽光绞碎,而后余势不减,深深没入平整的青石地砖中。   “锵!”   直到这时,刺耳的声音才传入众人耳中,之后闻景又是一挥手,没入地砖的长剑便被气机牵引,又回到了他的手中。   “身为一介修士,却向凡人出手,害其性命。”闻景并不看淮建王,只是盯着淮建王身后的高瘦中年人,面沉如水,“这位道友,怕是做得太过了吧!”   众人终于反应过来,哗然离席,那在鬼门关前走了一圈的高官更是脸色难看,虽然不至于失态,但却也好不到哪里去。   闻老爷子神色沉了下来,目光如箭射向淮建王,道:“淮建王这是什么意思?!天子脚下,你就敢在众目睽睽之下谋害朝廷命官?!此事一出,就算你是官家的弟弟,官家也保不住你!”   淮建王闻言,却不惊怒,反而哈哈大笑起来,笑声久久不散,满是自得,叫闻老爷子像是想明白了什么,面上终于变色。   ——难道……官家他……   而那一头,被闻景紧盯的高瘦中年人,怪笑一声,声音不阴不阳,道:“为何凡人性命害不得,修士的性命反而害得?莫不是凡人还要比修士高贵不成?!”   闻景被这中年人的诡辩说得眉头一皱,而高瘦中年人则乘此时机蓦然发难,放出一长幡立于场中,于是哭嚎哀叫声从长幡中骤然响起,森森鬼气弥漫开来。   闻景神色微变,原本坐在宾客席上的叶灵书四人也是倒抽一口冷气,失声道:“魔道中人?!”   魔道之人——这是他们修行一来,第一次见到魔道之人!   被魔种选中之人,有几个显著的特征。一是对亲友师门反目,不顾曾经的情谊,无故痛下杀手;一是肆无忌惮残害他人性命,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杀人万千。   而被高瘦中年人放出的长幡,须屠戮百人以上、并将死去之人的魂魄收入幡中炼制,才能得到,是以这长幡又名为炼魂幡!如今这高瘦中年人放出了炼魂幡,身上满是杀人的血气,却无屠戮生灵的业火,想来是坠入了魔道,这才得以从业火之下逃脱!   这般凶狠歹毒的魔头,虽然也是筑基后期,但却叫闻景和宾客席上的几人都严阵以待,各自放出了法器。   高瘦中年人见此境况,毫不怯缩,反而桀桀笑着,道:“以多对一,以强欺弱,这便是你们正道之人的风骨!”   闻景冷然道:“你可以接受自己欺辱凡人,以强欺弱的事来,怎么就接受不了他人对你以强欺弱之事?”   “不愧是闻家的人,真是好口才!”高瘦中年人抚掌大笑,而后声音蓦然转冷,“不过今日,你们都得死在这里!”   徐歆秀冷笑:“就凭你?!”   淮建王身后立于另一侧的壮汉走出,怪笑道:“还有我,何不归!”   这壮汉本站在不起眼的位置,身上气机半点不露,就如同凡人中一个普通的武师,但他一走出来,报上名后,厅中的几人便是脸色一变,莫言东更是不可置信,失声喊道:“何师叔?!”   何不归出身神武峰,本名何浩钦,乃是神武峰长老武直门下,自拜入神武峰后便是宗门内最出色的弟子,风头无二,最后更是在三十岁那年就步入了金丹之境,甚至宗内传闻,他就是下一任的神武峰宗主!   但这些都是四十年前的事了。   四十年前的某一个晚上,他亲手杀害了将他养大又教他一身所学、如师如父的武直长老,叛门而出,不仅抛弃了何浩钦这个名字,改为何不归,并屠戮了一路追踪他而来的众多神武峰同门,直入西部邙洲深处,再未回头,因此众人都知,何不归恐怕就是这一个百年中魔种选中的第一个人。   后来,何不归销声匿迹,就好像世上从来没有这个人,谁都没有办法找到他,只有神武峰后殿深处幽幽燃烧的魂灯能证明他还活在世上。   神武峰从未放弃清理门户的想法,每一个弟子在入门之时,都对着祖师爷发过誓,若是见到此人,在力能所及的时候,一定要杀了他。   如今,何不归出现在了莫言东的面前,然而莫言东不过是筑基巅峰,何不归却在四十年前就已经迈入金丹……这样的差距之下,他又该如何清理门户?   或者说,他们该如何从何不归的手中活下?!   何不归步步上前,高瘦中年人和淮建王哈哈笑着,像是已经看到了闻家众人的末路。众宾客想要从这处逃离,然而淮建王有备而来,早就叫剽悍的军士将闻家团团围住。   淮建王大笑道:“这一天,官家可是什么都看不到的。”   淮建王的这句话,粉碎了众人心中最后的侥幸,也叫他们明白了官家真正的意思。   ——丞相一脉势大,死!   陈子川望向高瘦中年人,道:“如今正道五宗的都在此处,你已决意要扛上正道五宗之人?!”   高瘦中年人哈哈大笑,道:“正道五宗?怕是正道四宗吧!择日宗如今只有大猫小猫两三只,就算知道我杀了择日宗的人,他们又能如何?!再者说,此处要已被炼魂幡遮住,你们就算死在这里,你们师门也是找不到缘由的!”高瘦中年人笑声一顿,森然道,“所以你们便安心去死罢!”   陈子川神色微变,刚要再说,却听礼堂中一声响起:“哦?这么说来,若你们死在这里,外人也不知道缘由的,你说的,可是这个道理?”   这句话语意森冷,其中煞气竟是比身为魔道中人的高瘦中年人还要酷烈,叫四周原本慌乱嗡然的声响都为之一静,被其所摄!   众人都是一怔,齐齐望向说话之人,却见礼堂中新妇上前,眼上红色丝巾被涌动的灵气震落,露出眼眶周围的一片焦痕,和面上的十分杀气。   闻景心中一惊,生出莫名不好的预感来,不由得上前想要按住陆修泽的手,然而陆修泽身形一晃,便越过了闻景,身上气势步步蹿升,当他在大厅前站定时,他修为便升至金丹巅峰,黑色的火焰也不受控制地散开,无声地燃烧,将这喜堂映得如同地狱!   早在陆修泽发言之时,何不归傲慢嗜血的神色就收敛了两分,而在陆修泽掩饰修为的障眼法散去后,更是增添几分凝重。   何不归万万没有想到,今日一场十拿九稳的灭门之行,竟会生出陆修泽这个变数。   陆修泽冷笑一声,发簪落下,长发鼓动,脚下黑火燃烧,竟是比何不归还要像是魔头,那熟悉的侧脸映入叶灵书的眼中,便叫叶灵书骇然睁大了眼,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这个人……他……他是……   叶灵书听到陈子川似是小声道了句“糟糕”,然而他却没有心思去思量其中深意,只是不可置信地望向闻景,但闻景却没有发觉他的目光,只是眉头紧皱,用担忧的目光看着厅前之人。   何不归盯着陆修泽,凝神道:“你是何人?!”   陆修泽话语森然,道:“我是什么人又有什么紧要?反正,你们今日都要死在这里!”   何不归本就性情暴烈,一听之下便勃然大怒,道:“好大的口气!就让我们手下见真章,看看今日到底是谁要死在这里!” 第71章 惊变2   “就让我们手下见真章, 看看今日到底是谁要死在这里!”   话未落音,何不归便着手攻来。   何不归一身所学皆出自神武峰, 入魔之后更显精进, 虽然依然停留在金丹巅峰,但却将神武峰“炼体为器”的要诀发挥得淋漓尽致,纵使只有一人两拳二脚, 但其声势却是比徐歆秀的剑光还要凌厉,掌风扫过之处一切尽碎!   然而陆修泽却也不是好相与的角色!   以往陆修泽示于人前的水准,便是什么都会,但却什么都不精,然而这“不精”究竟是何等程度, 却从未对人言。   在陆修泽自己看来,他的修为是“不精通”的:他拳脚功夫比不过神武峰, 他的剑术剑式比不过天剑宫, 他的术法神通比不过隐云宗,他炼丹制药的功夫比不过御灵谷……这样的“不精通”,看似谦虚,实则傲慢。而且当他真要杀人时, 难道还会以己之短攻敌之长?   因此在何不归上前时,陆修泽厉笑一声, 随手抢过一旁兵士腰间长剑, 悍然迎上,剑式迅疾而奇诡,每每划过何不归身上时, 便会响起刺耳的声音和骇人的火花,若不是神武峰弟子的特性叫何不归并不很畏惧刀剑,再加上陆修泽手中的只是凡剑,想来何不归早就倒在陆修泽的剑下!   但虽说如此,此时的何不归也很不好受,因他身上的痛楚做不得假,他身上不知不觉中攀附上的古怪黑焰,也叫他心中不安。于是,在被陆修泽抢攻中逼得蹬蹬退后十步后,何不归身上剧痛,心中有气,强行站定,深吸口气,狂吼出声。   “吼!!”   似人似兽的吼声从何不归口中发出,狂烈的气浪平地而起,竟直接将他周身五十米之内的人统统吹开,就连树木都拔地而起,装饰用的山石尽碎,厅堂也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只有与他修为相仿的陆修泽还能稳稳站在原地。   ——一声之威,竟能如此!   众人骇然不已,就连被吹飞的淮建王都变了脸色,顾不得更多,只是连滚带爬地远离了何不归和陆修泽二人的战局。   何不归在做什么?他难道不知淮建王就在此处,为何要做这种不分敌我之事?!   他人不知何不归因何而吼,陆修泽却清楚,何不归这是心中不安,想要灭去身上的黑焰。   这样拙劣手段,难道能摆脱他的火焰?   愚蠢至极!   陆修泽冷笑一声,再度欺上前去,又同何不归战作一团,心念一动,那黑焰不但没有散去,反而加快了腐蚀何不归身上的气劲表皮的速度。何不归身上愈痛,但却只以为是陆修泽手中剑气的缘故,并非发现黑焰的作用,是以黑焰对何不归表皮气劲的腐蚀未曾受到何不归的半点阻碍。   于是,在陆修泽和何不归的缠斗下,他们的战场一步步扩大,因他们交手而卷起的风越来越大,带来了酷烈和不详的气息。   闻景见势不好,主动前去缠住那高瘦的中年魔头,再由莫言东徐歆秀在一旁掠阵,只求速战速决,而陈子川与叶灵书则捉住想要逃窜的淮建王,后又迅速扫开门外包围的兵士,将宾客和闻家人急急引出此处,好避开陆修泽何不归两人纵横的剑气掌风。   也还好闻景等人当机立断,因陆修泽和何不归的战场很快就蔓延开来,其范围越来越广,招式也越来越无法控制,当陆修泽的长剑终于支撑不住,在何不归掌下断裂时,陆修泽脸上带煞,没有半点犹豫,冷笑着掐动了术法。   “轰!”   在这一刻,平地生雷,轰然作响!   天边的最后一抹日光,终于也隐入地平线下,明月升起,在皎洁的月色下,闻家之中,雷光火焰与拳风气劲蔓延,厅殿以不可思议的坍塌崩毁,而后又被术法神通和掌风绞碎,化作粉末,远远望去,就像有肉眼无法望到的恶兽隐没在烟尘中,携着可怖的暗紫雷光,狂啸着向四处席卷开去,所过之处,一片荒芜,遍地黑焰,满耳轰鸣!   而更恐怖的是,在吞掉了闻家后,那恶兽竟又向着整个中定府张开了嘴。   事态越发难以控制,两个金丹期的修士在国都不顾一切的交手,对一个国家而言,绝对是一种毁灭性的打击。然而到了这时,闻景却也不敢叫陆修泽停手,因那何不归绝不是因敌人停手就收手的人。   于是无奈之下,闻景拼着被那高瘦中年人击中左肩的结局,以伤换伤,废了那魔头的手,折断炼魂幡,再在莫言东徐歆秀的帮扶下,终于将手段层出不穷的魔头斩于剑下。   “事态紧急。”闻景不再多看地上的尸体,微微喘着气,沉声道,“现在还请道友们多多帮扶,驱散中定府中的凡人,维持离开的秩序,免得他们死得冤枉。”   这个时候,因陆修泽二人交手声响惊动的众人,也惊慌地走出了自己的家门,惶恐地望着闻家上空的烟雾雷云,脸上神色如同见到天之将崩,甚至有些聪明的人早就回过神来,收拾了细软,慌乱地向城外跑去。   这样做的人,显然不止一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逃出城外的凡人只会越来越多,若没有人维持他们离去的秩序,也不知会有多少人在推搡踩踏中白白死去。   莫言东和徐歆秀显然也明白这个道理,是以二人中性格最桀骜不驯的徐歆秀,都没有在这时提出异议。   但在两人离开前,徐歆秀又多说了一句:“那你呢?你要做什么?”   闻景担忧地望着战场之中的陆修泽,最后还是握紧了手中长剑,道:“我要去皇宫,面见官家。”   徐歆秀不由得皱眉,道:“为何要见凡人天子?”   闻景道:“借兵。”   “借兵?”徐歆秀越发奇怪,“做什么?”   闻景道:“结束这一切。”   月亮越升越高,四周的人越走越远,越来越少。   当那一直萦绕在身旁的爱意也逐渐走远后,陆修泽感到了冷。   冷。   冰冷的气息,随着月光灌入了他的心中,让很久没再体会过这样的冷得陆修泽,再度感到了无所适从。   若是一直生活在暗处的人,是不会对光生出向往的,若是一直没感受过暖的人,是不会对冷生出厌倦的……他会感到冷,是不是说明他已经习惯了闻景的温度?   在明亮却又冰冷的月色下,陆修泽竟在战局中分心,再一次不合时宜地想起了那个问题:他究竟是什么?   非人非妖,非魔非怪。   他陆修泽……究竟算是什么?   陆修泽恍惚立在原处,手下的攻势一顿,对面的何不归又怎么会放过这个机会,不做半点停顿,欺近前来。   但就在这时,陆修泽却睁开了眼。   这是陆修泽第一次睁开眼睛。当他在月色下睁开眼后,他的眼眶不再是一片空洞燃起两缕幽火,而是生出一双如凝固的血液一般的暗红色双眼,咋看之下,似乎终于变作了人类模样,但细细瞧来,却又与人迥异,叫人望之生畏。   此时此刻,陆修泽眼眶四周的焦痕不知何时消失不见,他凝视着何不归,对着迎面而来的拳头不躲不闪,任那比刀锋更为锐利的拳风在他脸上割出道道伤口,仿佛灵魂在这一刻已经被抽离了肉体。   何不归才不会理会陆修泽是因何而停,狞笑一声,就要将陆修泽击毙此地,然而就在他拳头将陆修泽粉碎的前一刻,他却蓦然睁大眼,脸色骤变,抽身急退。   退!退!退!   何不归来时已是很快了,但他退时却更快!   可这样的速度,在陆修泽的面前依然不值一提,因为陆修泽根本就不必去追上他。   陆修泽冷漠地望着急退的何不归,伸出手来,向他遥遥一指。   “来。”   于是在这一瞬间,何不归的身形生生在空中一滞,而后竟真如陆修泽所说,迈开脚步,向着陆修泽走来。   ——这是怎么回事?!   何不归心中又惊又急又气又骇。   他竭力想要夺回自己身体的控制权,想要从这奇诡骇人的境地中解脱出来,但是他的挣扎都如同泥牛入海,没有激起半点声响。   ——这是怎么回事?!!   终于,何不归在陆修泽面前站定,低下头来,面容因全力的挣扎反抗而变得扭曲可怕,如同厉鬼,然而陆修泽却像是什么都没有看到,淡淡道:“我早知你们会来,但为何偏偏要是今日?”   何不归一怔,还未反应过来,陆修泽便又再次伸出手来,屈指一弹。   “我很不高兴。”   “砰!!”   陆修泽不过是轻轻一个弹指,何不归的右腿的膝盖便爆出了一声叫人牙酸的脆响,而后弯折成一个恐怖的弧度,皮绽肉裂,凝练成金铁之色的骨骼刺破皮肉,暴露在空气之中。   痛!痛彻心扉!   但就算痛得满头冷汗,脸色煞白,何不归却依然无法摆脱傀儡般的境地,甚至连哀嚎都无法出口,只能在陆修泽面前半跪下来,碎骨撞在地面,发出了令人胆战心惊的声音。   然而身体上的痛楚还是其次,叫何不归更为震惊的,却是陆修泽的话:他早知他们要来?   是的,陆修泽早已知道了这件事,或者说,陆修泽和陈子川,早已知道了这件事。   淮建王志大才疏,一朝得意,便忘乎所以,无论是览珍阁的反常,还是飞壑城的商队,都露出了太多形迹,叫陈子川捉住马脚,再说与陆修泽听,于是很快就将淮建王的预谋推测出了十之八九。   ——淮建王与妖族勾连,要对闻家下手!   这便是陈子川和陆修泽不约而同推测出来的结论。   如今豫国朝堂之上,最得民心,对下任皇位呼声最高的,便是六皇子。闻家虽是保守一派,并不支持哪个皇子,但闻家的老爷子却当过太师,亲自教导过六皇子,因此就算闻家想要拉开距离,他人也是不会相信的,所以闻氏一脉,在许多人眼中,就属于六皇子党。   然而淮建王却与六皇子彼此都不是很看得上,因此淮建王对“六皇子党”的闻家也很看不上。   党派之争,向来残酷,闻家因淮建王的身份,虽瞧不上淮建王,但却也并不向淮建王出手,但淮建王却对闻家心存恶念,一直想要覆灭闻家。然而淮建王是一位闲散王爷,除了皇帝的放纵之外,并没有能对抗得了闻家的地方,而他在向玄清真人借势失败后,本也一度熄了对付闻家的心思——直到择日宗没落的消息传来。   择日宗的剧变,叫淮建王再度对闻家动了恶念,但择日宗再怎么没落,也不是淮建王一个凡人中的王爷能够惹得起的,所以淮建王如今有底气对闻家下手,定然是得到了什么人的支持。   ——妖族。   这才是让淮建王终于下定决心,一举覆灭闻家的底气!   然而到了这个时候,陈子川和陆修泽也并不觉得淮建王会在近期动手,因为闻景成亲时,定有诸多豫国高官前来贺喜,淮建王就算再痛恨闻家,也不会在这些人的面前动手——难不成淮建王在对闻家动手后,还要一口气将这些高官也统统灭口么?   但出乎意料的是,淮建王竟真是这样打算的,因他不但得到了妖族的支持,还得到了豫国皇帝的支持!   帝心难测,闻家万万没有想到,最想要闻家覆灭的,不是淮建王,而是皇帝!   所以,淮建王才会这样胆大包天,趁着闻景成亲这天动手,好将闻家、和闻家一派的诸多学子高官一网打尽,一个不留!   为了这个目的,他们不惜耗费重金,请来了那高瘦的魔头,和金丹期的何不归!按照常理,有金丹期的修士在此坐镇,又有那魔头的炼魂幡遮蔽,那么就算再多来几个修士,他们也不怕反抗,更不怕那些修士的师门秋后算账!   可他们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在这个十拿九稳的计划中,偏偏出了陆修泽这个变数。   而更要命的是,陆修泽并非是金丹期,而是元婴期的修为,是一个足以被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被任何人尊一句“真君”的修士!   陆修泽大半年前强行突破至元婴期,后因修为上的隐患,又掉落至了筑基后期,但只要给陆修泽时间,重回元婴期也并非难事,于是就在方才,在那皎皎月色下,陆修泽再登元婴!   也正是因为察觉到陆修泽修为再上一个台阶,本就不占优势的何不归这才脸色大变,心脏狂跳,退避三舍,万不敢以金丹的修为,迎元婴真君之锋芒,但谁想陆修泽手段奇诡,只是向他遥遥一指,他的身体便瞬间化作陆修泽手中的傀儡,一步步又走了回来。   何不归半跪在地上,抬头看陆修泽,心中转过种种念头,神色凝重,不知道陆修泽知道了多少。他想要开口问询,然而他又哪里动得了,于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陆修泽漠然抬手。   “打扰我的人,都去死吧!”   陆修泽手掌落向何不归的天灵盖,然而就在这时,一声似狼啸般的怒吼在月下响起。   “小儿尔敢!”   遮天蔽日般的白色巨狼出现在月下,向陆修泽袭来,陆修泽冷笑一声,全无诧异,手下攻势一折,便迎向巨狼。   “等你很久了!” 第72章 败露   淮建王与妖族勾结, 在豫国天子的默许下,欲要覆灭闻家和闻氏一脉。   如今危机已高悬于头上, 阴谋已显露狰狞, 那妖族又去了哪儿?   ——正是在此处!   隐匿在暗处的白色狼妖原本不准备插手,但在眼见陆修泽要将何不归击毙时,他终于按耐不住, 狂啸一声,显露本体——正是一只几乎要遮天蔽日的白色巨狼!   在这只巨狼面前,无论是陆修泽,还是那些宫楼殿宇,于它而言, 都如同小儿掌中的玩具一般,不值一提, 不堪一击!   但真的不堪一击么?!   这个时候, 陆修泽已经不会再为了相似的白色巨狼而走神,于是他冷道一句来得好,身上的黑焰便狂涌而出,升腾而起, 化作长龙,袭向白色巨狼。   白狼早在一旁观战之时, 就已经暗自将这黑焰揣摩出了几分厉害, 如今见黑焰再向他卷来,它又哪里肯正面迎上,重蹈何不归之覆辙?于是白狼张口一吐, 一团清凌凌的水气出现,迎风而长,化作瀑布般的巨大水幕,欲要将黑焰连同陆修泽一并裹挟起来。   要知道,这水幕可不仅仅只是水幕,而是三雷化阴真水,其特性与陆修泽的黑焰有几分相似,那便是腐蚀一切!若是陆修泽真叫这三雷化阴真水缠住,恐怕下场不会比一旁的何不归好上多少。   对于这真水,陆修泽冷笑一声,心念一动,地上原本半跪着的何不归便蓦然站起,单腿在地上一蹬,便伴着一声地动山摇般的闷响,后发先至,一头撞入了那水幕中。   狼妖又惊又气,见这三雷化阴真水还未对上陆修泽,就先将何不归裹挟了进去,心中分外憋屈,但又无可奈何,只得先收起了这三雷化阴真水。可被陆修泽操控着的何不归却不依不挠,身形没有半点停顿,在没有真水的阻挠后,更是凶悍地袭向白狼。   由于白狼太过巨大,对于攻势迅疾狂猛的何不归来说,实在是个再好不过的靶子,于是白狼不得不缩小了身形,化作人类模样,想要抢先制住何不归,再放开手脚来对付陆修泽。   陆修泽对着狼妖的人形凝神一瞧,赫然发现这白狼人类时的面貌,与何不归竟有八分相似。   陆修泽心念电转,终于明白了何不归的真正身份——半妖!   在这世上,妖族与魔族十分相似,都有两个形态,但二者不同的是,魔族天生就可以在人类与兽形之间转换,而妖族却要修炼到一定程度,才能够化作人形。这样的不同延伸及半妖和半魔人身上后,区别就更大了。半魔人如魏谌,常年都是人类的模样,若非有那不知来历的狼妖恶意激发了他的魔族血液,恐怕魏谌这辈子都不会显露兽形;而至于半妖如何不归,则会因为妖族特性,无法长时间保持人形,而在登入金丹之境后,更会不可控制地显出原型!   神武峰对一切妖魔都态度严苛,武直长老想必就是在何不归登入金丹之境时发现了何不归的马脚,所以才叫何不归慌乱之下,击杀了毫无防备的武直长老,叛门而出。   这些转过的念头只在一瞬间,那一头,被何不归步步迫近的狼妖怒从心起,向着陆修泽怒喝道:“卑鄙小人!有本事就放开他,同我来战个痛快!”   陆修泽哪里会理会这样的叫嚣,因此只当做没有听到,操控着何不归,一左一右地向白狼攻去。   而就在陆修泽和狼妖纠缠的时候,那一头,闻景也来到了长宁宫中。   作为一国的天子居所,长宁宫长年有修士驻留,虽然修为只有筑基后期,但对于凡人来说,也是修为高深的仙师了,因此只要稍稍显露出手段,就会被凡人的天子供奉起来,尊以国师之名,以求保护。   然而到了这个时候,原本应当镇守长宁宫的修士不知所踪,宫人们也早已被两个金丹修士的交手吓得惶惶不安,冲开宫门,离开了此地。闻景不知道此刻天子是否还在宫中,然而闻景来长宁宫之前,却算了一卦。卦象中指示,若他想要顺利达成目的,那么贵人就在长宁宫中!   长宁宫中的贵人,除了天子之外,还能是谁?于是闻景便循着卦象的指引,一路走入长宁宫深处。   事实上,早在大半年前,偷听祖父与大伯父亲书房夜话时,闻景就已经在心中描绘出了天子的五分形象:性情软弱糊涂,只求面上安定,所以放纵亲弟敌视重臣,任由皇子结党。   虽咋眼一瞧,豫国似是蒸蒸日上,一派地锦绣繁华,然而豫国早已外忧内患,如大厦将倾。也正是因为如此,闻家上下无论何人,都没有料到,豫国天子竟然会选择在这个时候,对豫国内部的官员进行一次巨大的清洗。   官家太糊涂了!   若是淮建王当真杀了那些重臣,官家可有想过何人可以顶替他们的职务?镇守边疆的叶将军就真的甘心自己一家老小就这样稀里糊涂死了干净?若叶将军到时候愤而起兵,官家可有想过何人能够抵御叶将军的将士?!又可曾想过到时候乱成一锅粥的豫国,该如何抵御楚国的进攻、如何制止赫匪和沙漠部族的掠夺?   官家太糊涂了!!   不过也正是因为这样的软弱糊涂,闻景才能趁机逼迫天子教出手中虎符,调令中定府内外所有官兵,将中定府中的数十万人尽数引出中定府,而后拥六皇子登位!   闻家早已被打上了六皇子党的标签,也正是因为这个标签,闻家才会碍了天子和淮建王的眼,从而招来杀身之祸。如今危机临头,若让官家继续当着他的天子,对闻家百害而无一利,既然如此,还不如直接拥护六皇子登基。一来,从龙之功获利甚大,足以让闻景消弭灭门之祸,甚至能再上一个台阶;二来,闻景也相信祖父的眼光,相信六皇子必有过人之处,那么由六皇子登位,于闻家于豫国,都是大有好处之事。   闻景性情正直,却从不迂腐,该心狠果决之时绝不手软,因此他下定决心后,便直奔长宁宫深处,然而就在他来到勤政殿外时,他却感到勤政殿中并非只有一人。   闻景听到勤政殿内争执的声音,稍一犹豫,不由得放缓了脚步。   只听勤政殿内,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厉声喝道:“逆子!你就是这样同你父亲、同一个天子说话的吗?!”   被这人呵斥的另一人毫不退缩,愤慨道:“都已经到了这个时候了,父皇难道还不肯放下自己的架子,承认自己的错误吗?!若非父皇默许了淮建王那贼子勾结妖魔,我们豫国怎会陷入如此境地?!父皇,你睁开眼看看吧,就连长宁宫人都已经逃了十之八九,中定府中又是如何?那些在妖魔中死伤的百姓又是如何?!即便父皇不在意百姓的性命,那么那些死去的将士呢?那些高官学子呢?百姓是豫国立足之本,将士是抗敌之盾,学子更是我们豫国的未来和希望,但如今又是如何?作为凡人,我们为何要引来妖魔,以至于整个中定府都化作灰烬?!父皇啊父皇,你好糊涂啊!”   “闭嘴!”天子恼羞成怒,呵斥道,“我再如何,也是豫国的天子,你还没坐上这个位置,就操着皇帝的心?!小六,你可真是好样的!”   小六?莫非这就是六皇子?   闻景闪身躲入暗处,向勤政殿内一瞧,只见如今的勤政殿内早已不复往日的干净整洁,反而因不断的地动而蒙上一层灰尘。但就算如此,豫国的天子依然高坐皇位之上,似是知晓自己即便今日逃出中定府,之后怕也难逃满身罪责,更是可能被逼“禅位”,终身软禁宫中,于是他宁死也要死在皇座之上、天子之位。   官家的心态闻景其实能够理解,但他不能理解的是,为何六皇子也在宫中,未曾出宫避难?   面对天子的诛心之言,六皇子毫不退缩,道:“我既身为豫国皇室,忧心豫国内政子民本就是我份内之事,父皇也不必说那些话来挤兑小六!如今事已至此,父皇与其抱着皇座不撒手,不如想想该如何解决这些事!”   天子冷笑道:“你想如何?”   六皇子毫不犹豫道:“以虎符号令虎贲军,护卫中定府子民于白眉山后!”   天子虽然糊涂,但也不算太蠢,到了这个时候,哪里不明白六皇子的心思,于是他脸色一变,冷笑连连,道:“你说了那么多,说到底还不是为了我手中的虎符,为了那十万虎贲军?满口忧国忧民,最后还不是为了利?还不是为了在我死后同你二哥争这个皇位?!小六啊小六,你的仁义都读进狗肚子里去了!”   天子越说越是气愤,最后从龙椅上跳起,厉声咆哮:“都是小人!统统都是见利忘义的小人!!”   “父皇要这样想,我也没有办法。”六皇子冷然道,“再者说,若能使我豫国强盛,成百世基业,留万世之功,便是小人又有何妨?”   门外的闻景听得一怔,蓦然明白了卦象中的贵人所指何人。   然而对于六皇子的这番话,天子却是出离愤怒,历声道,“大言不惭!若我不答应,你待如何?!”   六皇子还要再说,却听闻家那处巨狼怒啸,其后,那遮天蔽日的巨狼缩小,叫长宁宫处再也瞧不见那处战况,只有脚下地动越发强烈,叫殿内两人身形摇晃,几乎都无法站稳。   闻景知道自己不能再耽搁下去了,于是他推门而入,向着殿内惊诧的二人道:“我劝官家还是应下六殿下吧。”   “你又是何人?”天子怒视闻景,在瞧见闻景一身红衣,似是新郎官的衣服后,瞬间明了闻景身份,转而道,“即便你是仙师,怕也没有立场来逼迫一位天子!”   闻景淡淡道:“如今的我并非是以修士的身份站在官家面前,而是以豫国子民,闻氏之孙闻景的身份站在此地,恳请天子拿出虎符,驱散中定府中的百姓。”   天子气得几乎厥倒,道:“那你是不是还要我再顺手下一道诏书,传位于那逆子?!”   闻景道:“若官家肯的话,那自然是再好不过。”   六皇子望着闻景,又惊又喜,天子则气得满脸通红,怒视闻景,道:“我听闻闻氏闻景拜入择日宗门下,而择日宗是为正道五宗之一,行事向来自有章法,但——正道五宗的修士,就是你这模样么?!吾乃天子,奉天之命,得之皇位!如今你插手凡间事务,逼迫天子退位,就不怕拂逆天道之意,以至于报应临身,身死而道消?!”   六皇子脸色微变,怕闻景当真被天子的话挤兑得转身离去,于是上前两步想要说些什么挽回场面,然而不等六皇子开口,闻景便正色道:“天子不必多做试探,于我闻景来说,若我一人身死能换来豫国活人无数,那我便是死,也心甘情愿。”   “轰!”   空中惊雷闪过,而后一道接着一道,连成一片,轰响不断,光芒夺目,将黑夜映得如同白昼。   在这样的雷声下,闻景的神色竟是比雷光还要灼目,如同此刻天命加身,连声音都带着难以违抗的威势。   “还请天子退位!”   轰——   又是一道雷声响起,其色诡谲,远超常景,轰然落下,击向白狼。   白狼及时避开,但那雷光威力过大,是以最后还是被雷光稍稍擦过右手手背,留下一片焦黑。   如今,在陆修泽和何不归的夹击下,白狼虽同为元婴期修士,却因顾忌陆修泽手中的何不归而左支右绌,模样十分狼狈。   眼见白狼步步败退,已露颓势,陆修泽正准备加紧攻势,没想他体内气息蓦然一顿,身上灵气滞涩,运转不定,露出瞬间的破绽来。   白狼窥得机会,不敢多留,用法器一把捆住何不归,提起他转身就要遁走。   陆修泽虽不知自己此刻灵气为何滞涩,但却知道除恶务尽,对敌人定要斩尽杀绝,因此不顾身上剧痛,强行催动黑焰,向白狼和何不归卷去。   白狼见陆修泽如此不依不饶,终于忍不住心中焦虑惧怕,厉声道:“吾等乃是拙道魔君座下,你已杀了魔君座下一名爱将,如今还对我们穷追不舍,就不怕拙道魔君震怒,怪罪下来,取你性命?!”   拙道魔君?!   听到这个名字,陆修泽心中一震,本就运转不灵的灵气越发滞涩,黑焰也变得无以为继。   白狼只以为拙道魔君的名头将陆修泽吓住,喘了口气后站定原地,转身就要再同陆修泽放下几句狠话。   但就是这一转身,狼妖便愣了愣,用古怪的眼神瞧着陆修泽,道:“你……你竟是男子?!”   陆修泽低头一瞧,这才发觉易形丹的效用不知何时褪去了,让他不但恢复了原本的体态,就连被易形丹柔化成雌雄莫辨的脸,也显出了真容!   陆修泽又惊又怒,不明白为何会出现这等意外,唯有系统结巴着解释,道:“因为你的修为改变太多,将易形丹的药力冲散了啊!”   陆修泽回想起他境界蹿升时陈子川的那句“糟糕”,终于明白了其中真意,然而此时却已经晚了。   狼妖瞧着陆修泽,又是诧异又是好笑又是不屑,道:“你一介元婴真人,竟不惜化身女子,也要屈身于一小小的筑基修士身下?丢了元婴修士的脸面,没有半点真君模样,如今的你怎还敢苟活于世?!”   对狼妖的刻意羞辱,陆修泽心中不起半点波澜,冷笑道:“身为妖族,有何不归这个半妖儿子的你都还活着,我又何必感到惭愧?!”   人妖不通婚,但这狼妖不但同人类生了何不归这个儿子,还主动前来保护,难道就对得起他的妖族身份?   二人相互攻讦,一言不合,就要再次打起来,然而狼妖到底有何不归这个累赘,因此他忍气吞声,避开锋芒,再度遁逃。   “哪里走!”   陆修泽怎么肯放过狼妖破坏了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再加上这狼妖身上还有着拙道魔君的消息,因此他厉喝一声,就要追上。   狼妖见陆修泽咄咄逼人,心中恶念腾升,眼睛一转,便领着陆修泽刻意向一名修士撞去。狼妖心知,原本镇守中定府两宫的修士都被他吞了干净,如今还活着的修士,十有八九是这次观礼之人,与闻家关系匪浅。而如今,他就是要刻意将陆修泽带至那些修士面前,叫那些修士瞧瞧这元婴修士压制修为、伪装成女子也要嫁予男人的厚颜模样!   而狼妖猜的没错,他找上的修士,的确是这次亲事的观礼人,也的确同闻家有着匪浅关系。   这个人,便是叶灵书!   早在陆修泽踏出礼堂时,叶灵书就已经对他心生怀疑,如今陆修泽同狼妖一前一后掠过,他便是再蠢,也明白了同闻景成亲的人,究竟是谁!   叶灵书呆在原地,因为过份的惊愕而使得脸上一片空白。   陆修泽和狼妖先后掠过,但不同于狼妖想象的羞愧退去,陆修泽心中对自己男扮女装同闻景成亲一事,实则没有半点惭愧,因为他身形起落间,不见一分犹豫。   陆修泽没有迟疑的动作,反而叫狼妖惊愕,霎时间露出破绽来,陆修泽见此机会,怎会放过,挥手间便卷起大片黑焰,将狼妖稍稍绊住,一身妖力被黑焰困住一瞬。   一瞬的时间,对元婴修士来说,足以定下胜负!因此陆修泽瞬息追上,手中起落,下手狠辣,眨眼间就击中了狼妖神庭、膻中、气海三处。   狼妖惨叫一声,妖力泄去,一身修为付诸流水,化作原型,躺在地上奄奄一息。   到了这时,一切才算是尘埃落定。   陆修泽稍稍松了口气,但却又在下一刻想起另一件事,身形僵在原地。   ——不……这个时候,还算不上尘埃落定。   还有……另一件事。   陆修泽沉默片刻,缓缓转过身来。   只见在他身后不远处的地方,除了刚刚他们越过的表情空白的叶灵书之外,还有终于瞧清他的身形背影、看清楚了他的衣饰装束的闻家众人。   陆修泽目光从这些人惊愕的脸上一一扫过,倏尔轻笑一声,似是叹息,似是遗憾,似是惆怅,又似是对这一切早有预料。   陆修泽觉得自己此刻应当是该说些什么的,然而他嘴唇几次张合,都并未找到合适的言语,于是最后,陆修泽沉默地化作长风,卷起一旁的狼妖与何不归,消失在了众人面前。 第73章 理由1   修士的争斗, 来如暴风狂雷,去如骤雨急停。   当妖魔与修士的争斗停下后, 六皇子终于以虎符调动城外的十万虎贲军, 将百姓从废墟中的中定府救出,迁至白眉山后,就地扎营, 轻点伤员。所幸在这一晚的动乱中,伤者虽多,亡者却少,而人只要还活着,就有希望, 因此人们虽然气馁自己的基业积蓄毁于一旦,但周围的氛围却并不绝望, 只待天亮后, 便再度回到中定府,重建家园。   这一晚上,闻景跟在虎贲军前后,以神通疏通道路, 移开巨石,救助豫国子民, 待到诸多事项告一段落, 确定剩下的事即便普通人也能妥善解决后,闻景这才拖着疲累的身子,来到了闻家众人扎营处。   因闻家在豫国中地位崇高, 所以在许多人自发的协力帮助下,闻家的营地建得比其他家族都要快一些,也更坚固一些,叫人一眼就能瞧见。在向着闻家营地之处走来时,远远的,闻景便感到周遭气氛有些许不对,而不知站在营地门口做什么的叶灵书,更是恍然出神,一副“任凭他雨打风吹去”的忧伤模样,用一种恍惚又奇特的眼神瞧着闻景,数次欲言又止,眼神里像是有十万字的恩怨情仇。   闻景:“……”   这是怎么了?   不等闻景开口询问,叶灵书一声长叹,复杂地看着闻景,道:“舅舅要见你,你……”叶灵书指了指营地深处。   闻景莫名瞧了叶灵书一眼后,顺着叶灵书指的方向走去,一边走,一边还能听到叶灵书在他背后喃喃自语:“阅尽天涯离别苦,不道归来,零落花如许……”   表哥这是又犯病了?   闻景暗自嘀咕,虽然身上疲惫,但心中并无甚么危机感,直到他走入营地最里头的帐篷,刚撩开帘子,便迎来一声厉喝。   “逆子!还不给我跪下!”   闻景一愣,目光在四周扫过一遍,只见此时此刻,偌大一个帐篷里,只有最上头脸色莫测的闻老爷子和气得脸色通红的闻逸审二人。   闻景回想一路所见和叶灵书那个复杂的眼神,恍有所悟,在心中微微一叹后,便乖乖上前,跪在二人面前,不待闻逸审发话,就主动开口道:“爹,一切都是我的错,你要怪,就怪我罢。”   闻逸审瞧见闻景这模样,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我还当你是识人不明,原来你早就知道他是男子?!”闻逸审被闻景气了个仰倒,厉声喝道,“你既然早知他是男子,为何任由他装作女子模样来欺骗我们?!还是说你们觉得我们闻家会是那种老顽固,见不得男人和男人在一起?还是你们根本没把我们放在心上,觉得真相对我们来说是无关紧要的?!我儿子要成亲,我却连我儿子成亲的人是男是女都不知道!你们——就是这样为人子女的?!”   闻景心中一颤,纵使心中早已预料到会有这样一天,但心中酸涩并没有半点减少,几乎想要同闻逸审和盘托出,然而最后,他喉头哽了哽,不做半点解释或辩解,只将这些统统应下,垂下头来,道:“都是儿子不好。”   “放屁!是你们两人决定成亲,这男扮女装的蠢主意也是你们两人的决定,你把责任统统揽在自己身上,难道我还会高看那人一眼?!”闻逸审气得骂出声来,“而你小子要真是知错,又怎么会任由那个人来骗了闻家上下?!现在可好,那人身份败露,掉头跑了个没影,只留你一个人在这里……有胆子来哄骗我们,没胆子来面对事情败露的结果?有胆子来同你成亲,没胆子来将你带走?这样的人,你竟也敢同他成亲?这样的人,你也看得上?!闻景,你告诉我,你眼睛是不是瞎了?!还是说我对你的教导都学进了狗肚子里去了?!”   闻逸审越说越气,额上青筋贲露,几乎要拿起棍子来将闻景抽上一顿。   闻景见自己父亲这模样,自然知道父亲现在虽然因被欺骗而暴怒,但更多的却是对他的担忧。闻景心中又是感动,又是惭愧,几次想要开口解释,却又怕会对气头上的闻逸审火上浇油,于是最后也只是软声道:“虽然阿修做下的事致使了恶果,但他却是好意,并非是爹你想的那样……阿修很好的,爹你莫要误会了他。”   “误会?!”闻逸审厉声斥道,“你还说这是误会?!那我问你,就算他做女装扮相来欺瞒我们真的是发自好意,那么他为什么要在事情败露后一句解释也不留,掉头就走?!他走的时候,可有跟你打过招呼?可有带你一起走?”不等闻景答复,闻逸审又拂袖喝道,“你不必为他说谎掩饰,我知他没有!”   闻景数次想要解释的话语都被闻逸审呵斥了回去,不由得在脸上露出无奈来。   闻逸审瞧见后,知晓闻景并无半分回转悔改之意,心中更是生气,怒斥道:“你这是什么表情?!都这时候了,你还不服气?!”   闻景轻叹一声,道:“爹也莫恼,儿子其实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也知道他会走,但我还知道阿修他只是……阿修当真是为了我好,才会做这样的事,真要说不好,那也是儿子不好,因为阿修不懂,我却是懂的,是我放任阿修这样做的,所以爹要怪,就怪我罢。”   “那么大的人了,还有什么不懂?!”闻逸审信了闻景才有鬼,冷笑道,“我看你真是被鬼迷了心窍!”闻逸审继续道,“好,就算我信你,信那人最初是好意,但在导致这样的恶果后,他既无忏悔之意,也没有挽回之心,不说为你遮挡风险,他便是替你分担压力的心思都没有,独自离去!这又算是什么?!这也是好意?!”闻逸审说到最后,几乎是咆哮出声,“就这般心思险恶又毫无担当的人,你要同他成亲?!放屁!我不准!只要我还是你老子,你就永远别想跟他在一起!”   闻景对这样激烈的反对不恼不气,直视闻逸审,平静道:“爹,儿子便同您说句实话罢,这一切其实都是儿子的强求。是儿子强求他跟我在一起,也是儿子明知他没有准备好,还偏偏强求他回来见你们……一切都是儿子不好——这句话并非是为了替阿修遮掩,而是儿子当真是这样想的。”   闻逸审:“你——”   闻景第一次打断了闻逸审,道:“儿子知道爹如此生气,说到底还是担忧我,怕我被人所骗,最后落得个难堪下场,但儿子知道自己喜欢的人是什么样子的,也知道阿修的确不是爹想的那种人……阿修过往经历非同常人,性情与寻常之人迥异,所以行事也与常人相去甚远。我知阿修应当不算爹心中的好人君子,但他的确是儿子在这世上最喜欢的人,也是这世上最喜欢儿子的人,纵使别人千好万好,我心中也只有阿修一人。”   闻逸审咆哮道:“执迷不悟!”   闻景声音不疾不徐,道:“非是执迷不悟,而是心有底气。我喜爱阿修,如同阿修喜爱我。他重视我,一如我重视他,所以他绝不会对你们抱有恶意,也决不会弃我而去。”   闻逸审厉声道:“但他已经走了!”   闻景道:“他还会回来!”   闻逸审道:“但他这次到底还是抛下你了!”   “他并未抛下我!”闻景执拗道,“他会回来!”   “如果他没有回来呢?!”   “不可能!”   “那如果呢?如果他没回来呢?!”   “我——”   不待闻景再答,一个叹息般的声音在帐篷内蓦然响起,道:“没有如果。”   “我就在这里。”   话语间,陆修泽身形显现,没有丝毫征兆地站在了帐篷内,却不知来了多久,听了多久,站了多久。   陆修泽望着闻逸审,那双暗红的眼睛深深凝视着他,足以令凡人恐惧的色泽,却只得到了闻逸审的怒视和连连冷笑。   陆修泽垂眼想了想,在闻景又是惊喜又是担忧的目光中,走到闻景身旁,而后竟如同闻景一般,向闻逸审跪了下去。   “你——”   “师兄!”   陆修泽这出乎意料的行事,叫闻景和闻逸审都惊呼出声,毕竟陆修泽虽要同闻景成亲,但却到底是修士,即便是在真正成亲的场合,闻家人也不会硬要陆修泽跪拜凡人。   然而陆修泽的确跪了下去。   闻逸审看着陆修泽,惊疑不定,冷道:“仙师还是快快请起吧!吾等一介凡夫俗子,哪里受得了你这一拜?!”   陆修泽虽然跪了下去,但神色却没有半点和软,声音冷漠,就如同叙说一件事实,道:“你是阿景的父亲,你自然受得起。”   闻逸审见着陆修泽的冷漠模样,又是一声冷笑,想要开口,但陆修泽却不等他说更多,主动解释道:“我如今这般模样,并非是不情愿在你们面前现身,而是不知该如何面对你,因我心中对欺瞒你们一事,实则并无半点愧疚。”   陆修泽这话说得坦荡又气人,叫闻逸审一听之下脸皮抽搐,眼里几乎快要喷出火来,闻景也是又好气又好笑,暗地里拉住陆修泽的手,想要叫陆修泽收敛一些。   陆修泽反手捉住闻景,不叫他的手抽离,而后反客为主,向着闻逸审道:“我知道你觉得我对不住你们,那我且问你,除了性别之外,我可有别的地方刻意欺骗?”   陆修泽的来历含糊,就算到了现在也不知这“阿修”究竟姓甚名谁,但要说刻意欺骗,却是没有的。   可是——   “隐姓埋名、甚至改换性别同我儿成亲,骗了我闻家上下,难道你还觉得自己很有道理?!”闻逸审怒道。   陆修泽毫不在意地答道:“要与阿景度过一生的人是我,只要那个人是我,我是男是女又有什么要紧?你要想我是男人,我就能是男人,你要想我是女人,我也可以改换女装——这又有什么关系?”   闻逸审被这非同常人的理论气得几乎要拍桌:“既然你都说没有关系,那你为何一定要改换女装?!”   陆修泽答的也快,道:“因为我男子的身份会为阿景招来灾祸。”陆修泽顿了顿,继续道,“但我却要阿景在成亲的这一天,受到万人钦羡和祝福。”   世上两个男人成亲之事虽非罕见,可到底指点太多,流言太重,新奇稀罕不屑轻视,远大于祝福和肯定。再加上陆修泽的身份也非同寻常,乃是导致择日宗没落的罪魁祸首之一,虽然其中还有其它误会和理由,但结果却是如此。所以,若是别人知道,身为择日宗弟子的闻景,同他陆修泽成了亲,别人要如何看待闻景?!   陆修泽的确不在意别人怎么看他,但他却十分在意别人怎么看闻景。他的阿景那么好,为什么要受别人的指点不屑?陆修泽不愿去想,于是干脆决定在源头掐断这一切,所以他才会改扮女装,在人前以女子的身份嫁给闻景,将那些讨人厌的流言从源头上断绝。   陆修泽话只说了一半,然而陆修泽的心思,闻景又如何不明白?他又如何忍心拂逆陆修泽一片纯然好意?骗人自然是不好的,骗家人更是不对的,但陆修泽生平坎坷,性情本就迥异常人,自然很难以常理度量。他虽然行为笨拙,还未学会正确的方法,但还是竭力想要保护闻景,想要对他好,这样的心意,叫闻景如何能够不感动,如何再忍心强求更多?   闻景强忍眼中雾气,微微垂头,握紧了陆修泽的手。   闻逸审却不会被这样轻易打动,喝道:“既然你知你身份会为我儿招来灾祸,那你为何还要同我儿成亲?!为何不主动离开?!”   闻景心中一跳,惊怒道:“爹!你——”   陆修泽握紧了闻景的手,制止了他的话,直视着闻逸审的眼睛,一字一顿道:“只有这件事,我绝办不到!”   闻逸审冷笑道:“你有什么办不到的,你不是走过一回了么!”   闻景紧张起来,刚想要拉住陆修泽,叫他千万不要乱说话——特别是乱说真话——陆修泽就已然开口,老老实实道:“并非是走了,而是准备趁你们不注意的时候再来带走阿景。”   闻逸审:!!!   闻景:“……”   师兄!你为什么偏要在这个问题上这么诚实!! 第74章 理由2   当着一个父亲的面, 说准备趁着他不注意的时候拐走他儿子——何止是嚣张,简直就是嚣张到没天理!   闻逸审被陆修泽气歪了鼻子, 几乎下意识地想要找根棍子把这个意图拐走他儿子的混账抽上一顿!但他好歹理智还在, 知道他就算再活个一百年也是干不过一个元婴期的修士的,于是他强忍怒气,黑着脸道:“那你现在现身又是何意?”   “因我不想听你苛责阿景。”陆修泽冷淡道, “我也知晓我直言袒露的这些心思必定会叫你生气,但我并不在意你如何看我,也不在意你是否会误会我,但阿景在意这些,那我便有必要将这些都解释给你听, 也想要告诉你,只要我活着, 就绝不会放开阿景。”   陆修泽说得平淡, 但其中语意却是掷地有声,叫闻逸审气过头后,反而冷静了下来。闻逸审凝视着陆修泽,再回想陆修泽之前的种种态度, 终于明悟陆修泽其人并非是对闻景没有担当,而是——   闻逸审一针见血道:“你并不将闻家放在眼里——你从来没有将我儿的亲人放在眼中, 所以你对我们没有解释, 也没有道歉!”   “爹!其实阿修他是——”   闻景想要辩解,然而闻逸审瞪他一眼,道:“你闭嘴!”   闻逸审又瞧向陆修泽道:“你说。”   陆修泽沉默了一会儿, 在闻景焦虑的目光中微微一叹,道:“是。”   闻逸审道:“你既然不将闻家放在眼里,那为何还要来见我们?”   陆修泽道:“因为阿景想要我来。”   闻逸审又道:“既然这混球要你来见我们,自然是想要我们好好相处,那你为何要对我说实话?你就不怕我们关系恶劣,叫这混小子反而更为伤心?”   陆修泽微微沉默,后道:“我知道这个情况下,我理应做出悔改模样,叫你们高兴,对我和阿景在一起的事放心,然而这并非我行事风格……我曾经做错过事,后来,我答应过阿景,再不会离开他,再不会瞒骗他,再不会辜负他对我的信任。”   陆修泽只会隐瞒,从不说谎,这一点,闻景也是知道的。   但若他有一天变得谎话连篇、两面三刀,那闻景又该如何看他?他的阿景会不会也以为他口中的爱意都是谎言?他的阿景会不会……再也不信任他、不喜欢他?   这怎么可以?!   闻逸审自然不是蠢人,对陆修泽的话哪里还有不明白的,顿时气笑了,道:“你的意思就是,宁可说实话,让这混小子伤心,你也一定要他信任你喜欢你?”   陆修泽直言道:“正是如此。”   别人的看法想法目的态度都不重要,只有阿景,才是唯一重要的那个人,只有阿景,才是唯一想要抓住的人。   欺瞒之事败露后,闻景可能会难过伤心,但只要还是继续喜欢着他的,那就都没关系。毕竟闻家的看法是次要的,阿景如何想才是最重要的,陆修泽不是蠢人,怎么可能会做本末倒置之事?   陆修泽能想明白这一点,闻逸审混迹官场多年,又怎么看不明白陆修泽的心思。   闻逸审深知,陆修泽这番实话看似坦荡到愚蠢,但却又再聪明不过——没看闻景那混小子被感动得眼泪汪汪么。   蠢货一个!被这家伙买了还给人数钱呢!!平日里的聪明头脑都吃进狗肚子里去了么?!!   闻逸审气得内伤,几乎又想要找棍子,把闻景这蠢货抽上一顿,看看能不能清醒一下脑子。然而闻逸审却又明白,陆修泽这样直白纯粹、热烈专注的爱意,最能打动人心。   ——喜是为他,忧也是为他;好是为他,恶也是为他。   这样的爱意,别说是闻景这个毛头小子,恐怕世上的绝大多数人,都难以抗拒。更何况除了这样的爱,陆修泽还长了张这么好看的脸,这叫闻景小混球怕是绝了最后一点清醒的意思了!   混账!   都是混账!   闻逸审越想越气,越气越想,吹胡子瞪眼睛,还要再跟陆修泽说些什么,但这时的闻景已经很不高兴了,道:“爹!我已说了阿修没有坏心,只是不懂人情人性罢了,你何必再这么为难他?”   呸!他不懂谁懂!你啊?!   这亲还没成的,胳膊肘就向外拐了,真成了亲还得了?!   闻逸审第三次想要找棍子了。   而就在这时,一直端着茶坐在上座的闻老爷子终于开口:“好了!”   闻老爷子一磕茶盖,清脆的声音在帐篷里回响,叫闻逸审和闻景都不由得安静了下来。待到他们都望向他后,闻老爷子这才抬眼,向闻逸审道:“既然如今误会都解释清楚了,阿景找的人的确也是个可以携手一生的人,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不满意的多了!   闻逸审很不能同意闻老爷子的话,开口就想要反驳道:“但此人心性——”   “儿孙自有儿孙福。”闻老爷子打断闻逸审的抗议,道,“你管天管地还管你儿子喜欢的人是什么性格?要我说,重诺就够了,旁的都是虚的。”说到这里,闻老爷子终于望向陆修泽,而陆修泽也在今晚第一次正视这个老人。   闻老爷子道:“一辈子对你们来说太长了,我也就不说讨人厌的话了,我只问你——若有一天,你不喜欢我孙儿了,或是我孙儿不喜欢你了,你当如何?”   这句疑问诛心至极,顶过闻逸审的百句喝问。   闻景脸色一白,握紧了陆修泽的手,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害怕陆修泽回答不叫闻老爷子满意,还是害怕自己听到不愿意听到的答案。   陆修泽自然也知道这句话的回答十分重要,于是他安抚地将另一只手覆在闻景的手背上,微微思索一会儿后,道:“我喜欢的东西,很少会有变化,我也不觉得我会有不喜欢阿景的一天,但就如同你说的,我们的一辈子太长,我也不知道今后的我会是什么模样,但我既答应过阿景不会放开他,那么只要他喜欢我的一天,我就绝不会离开他。”   闻景不高兴地瞪了陆修泽一眼,闻老爷子则不置可否,道:“那若他不喜欢你呢?”   陆修泽认真道:“我会让他再次喜欢我。”   闻老爷子道:“但如果你无论如何努力,他都不会再喜欢你呢?”   闻景又急又气,道:“祖父!”   陆修泽再次拍了拍闻景的手,道:“不会有这种事的。”   闻老爷子道:“为何这样说?”   陆修泽道:“阿景喜欢好看的人,这世上难道还有人会比我更好看?”   这样的话,着实不像是会出自陆修泽之口,然而它又的确是陆修泽说的,是以闻老爷子都不曾预料,愕然片刻后,这才开怀大笑。   在闻老爷子的笑声中,闻景气急败坏,又羞又窘,怒视陆修泽道:“师兄怎么能说这样的话!难道我是因为师兄好看才喜欢你的么!”   陆修泽并不觉得这句话有哪里不对,困惑道:“阿景本来就喜欢好看的人,我越好看阿景就会越喜欢我,这难道说不得么?”   闻景脸色烧红,回避问题,只是咬牙道:“哪有你这么夸自己好看的!”   陆修泽道:“这本是事实,阿景难道觉得我不好看么?”   闻景对着陆修泽那张脸,怎么都昧不下良心,说出“不好看”来,但更不好意思承认自己被陆修泽美色迷惑,最后又羞又气地耍赖道:“我不管!反正我不高兴!!”   陆修泽只觉得闻景连耍赖的模样都这么可爱,神色温柔下来,笑着还要再说,一旁的闻老爷子终于咳了两声,提示一下这对小情侣,示意这里还有人活着的。   闻景这才反应过来,脸色腾地红了,目光漂移,不敢看闻逸审和闻老爷子的脸色,陆修泽却浑然不惧,只当没有方才的那个小插曲,道:“如今该说的都已经明了,你们想要如何?”   闻逸审脸皮直抽,越看陆修泽越是觉得这混账嚣张得欠抽,还没脱口道“难道不是该问你想要如何么”,闻老爷子便笑眯眯接过话头,说道:“事情原委我们也已经了解了,只不过你说的也对,你的身份的确不适合跟小景成亲,而如今你既已经暴露在人前,所以你跟小景的婚礼,还是算了吧!”   闻景一愣,眉头微皱,一旁的陆修泽就已经应下:“好。”   陆修泽也明白,若是知晓他身份的只有闻逸审和闻老爷子二人,那么他们自然可以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将这场被打断的婚礼继续下去。然而陆修泽却是在闻家上下数十人面前露出了真容,其中既有闻家人,也有闻家的下人,还有其他的观礼之人。虽然那些人中暂时认不出陆修泽来,但若将婚礼继续下去,陆修泽则迟早会暴露身份,给闻家、给闻景都埋下一个巨大的隐患。   这是陆修泽不愿看到的。   闻景也明白这一点,也知晓即便他不怕麻烦,闻家却都是凡人,哪里经得起修士的报复。是以他虽心中不好受,却也没有开口反驳,只是垂下头来,抿紧了唇,神色难过。   但却听闻老爷子的下一句又道:“不过婚礼虽然不成,你们的婚事我却是应下了。”   什么?!   闻景蓦然抬头。 第75章 离去   闻老爷子的话说得大喘气, 叫听的人先悲后喜,而身为当事人的闻景更是在回过神来的第一瞬间跳了起来, 眼睛亮晶晶地抱住了闻老爷子的大腿, 道:“祖父,你说真的?!”   闻逸审吹胡子瞪眼睛,不敢反驳闻老爷子的决定, 只好同闻景挑刺:“混账!成何体统!还不快起来!”   闻景嘻嘻一笑,只当没有听到,又蹦回了陆修泽身边,拉着陆修泽一块儿,将闻老爷子放回桌上的茶杯又端起来, 递到闻老爷子面前,笑眯眯道:“祖父喝茶!”   蹬鼻子上脸, 打蛇随棍上, 指的就是闻景这小无赖。   闻逸审气得磨牙,但闻老爷子却显然颇为欣赏这小无赖的风格,笑眯眯地端过茶,道:“好好好, 敬了这杯茶之后,小景就是成了家的人了。既然成了家, 小景可就要自持一些, 莫要见了美人,就被迷得走不动路。”   闻景脸又红了,紧张地看了陆修泽一眼, 期期艾艾地说:“怎……怎么会!完全没有这回事!”   闻老爷子笑道:“没有这回事?我可记得小景从小就喜欢美人儿,从会说话的时候开始,就只肯给模样好的人抱,连你老子在剃了他那一脸胡子前,都抱不得你。懂事后,最喜欢的人就是你表哥,问你为什么的时候,你说因为你表哥是你见过最好看的人,而在你拜入择日宗后,寄回来的家书里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自豪自己挑的师父特别好,因为门下有个特别特别好看的大师兄,比表哥都好看……”   陆修泽盯了闻景一眼,像是有些恍然,闻景脸色愈红,不敢看他,炸毛羞恼道:“祖父!你别说了!!”   闻老爷子转头又来看陆修泽,和颜悦色道:“今后,我就把我们家小景交给你了,就像你说的,小景喜欢美人,就冲着你的脸,他就一辈子不会变心,所以你可要好好待他啊。”   闻景恼羞成怒:“祖父!!!”   闻老爷子笑眯眯地收了声,毕竟逗弄这回事,还是适可而止,过头了这小无赖可是会咬人的。   陆修泽也深谙此理,意味深长地瞧了闻景一眼后,就当作什么都没听到的样子,只不过心里却在琢磨着坏主意,准备待到人后再同阿景好好“沟通”一下。   同闻老爷子敬过茶后,本应再对着闻家的诸位长辈一路敬下去,然而此地除闻逸审外,无论是闻逸慈闻逸灵还是闻母,都不在此处,更不好这时将他们请来,因此大家默契地略过了这件事,只敬闻老爷子一人后,这礼便算是成了。   对比之前盛大而繁琐的婚礼,这只有寥寥四人、一杯茶,和一座帐篷的“礼堂”,却更合陆修泽心意。虽然他依然遗憾不能给阿景最好的一切,但能在这样的时刻得到这样的结局,陆修泽已是很满意了。   不知哪儿来的鸡鸣声响起,地平线下升起了这一天的第一缕微光。   在这微光下,陆修泽与闻景二人双手紧握,对视一笑。   他们告别了闻老爷子和闻逸审,避开了众人的视线感知,相携来到白眉山上。   他们越过了坍塌的山路,走过了冷清的树林,当来到那座坍塌了大半的七星庙时,闻景瞧着那处的大殿微愣,想起当初陆修泽在这里刺了他一剑的事。这样的事,分明发生了还不到一年,但如今再想,却是恍如隔世。   而在那个时候,无论是谁都不会料到,离去的人最后会以枕边人的身份回来,站在身侧。   闻景轻笑起来,向陆修泽又贴近了些。   陆修泽道:“怎么了?”   那些曾经痛彻心扉的过往,如今已能笑视。闻景不再提起,只是含笑望着陆修泽,瞧着这张陪伴了他十年的面容,像是依恋,又像是感慨,轻声道:“我只是在想,我最喜欢大师兄了!”   是最亲近的人、陪伴最久的人、最喜欢的人、最爱的人。   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   陆修泽眨了眨眼,蓦然一笑,手中突然出现了一个猫眼球,抛了抛,道:“当然要最喜欢我,毕竟阿景可是把自己送给我了!”   闻景盯着那个猫眼球,方才那点小忧伤小惆怅瞬间不翼而飞,心中大窘,道:“你……你怎么还留着这个!”   陆修泽笑道:“若不留着,怎么能够时时刻刻听到阿景说过的可爱的话?”   闻景想到自己留在猫眼球里的话,脸再次红了,但却强撑着不露羞意,抱怨道:“还不是因为那时候阿修装作舞女的样子来骗我,对……对我……”   “你是说我对你又亲又抱的事?还是说把你全身都摸了遍的事?”陆修泽故意羞他,“阿景怎么现在还在害羞?毕竟如今我们不但亲过摸过了,还——”   “你不许说了!”闻景果然害羞了,再度炸毛,愤愤道,“你——!还不是因为你那个时候骗我喜欢上了你,所以我才……”   陆修泽道:“才什么?”   闻景眼神飘了一下,脸上终于露出了些许害羞。   陆修泽笑道:“不能告诉我么?”   陆修泽含笑的声音在耳畔飘过,就好像温热的吐息就在耳边。闻景最难以抗拒陆修泽这样的声音,只是一听便感到自己背脊发麻,心中发痒,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他脸色越发红了,用极小的声音道:“才……才遗憾没有参与你的过去。”   陆修泽心中颤了颤,笑容微敛,低头注视着闻景,但闻景这时候却因为羞涩没有看他,所以才没有看到陆修泽这一刻脸上的动容和温柔。   既然开了口,闻景也就不再隐瞒,将自己那时的想法统统说了出来,道:“我喜欢你啊。所以我想要了解你,包括你的性格、你的过去、你喜欢的人、你讨厌的人……我想要参与你的过去,可是以那时候的你的身份,是不会同我说这些的,所以……”   “所以你把你自己送给我,让我来参与你的过去,顺便偷偷暗示我,让我也做一个这样的小东西送给你,对不对?”陆修泽忍不住将闻景抱住,让怀里的温暖填充心中,在闻景的额上又亲了一口,“阿景真是可爱。”   “再可爱你还不是没有送给我!”闻景被道破心思,又羞又恼,破罐子破摔,“可恶!明明就应该是师兄送我这个才对!”   陆修泽软声道:“阿景又吃醋了?”   闻景理直气壮:“没错!大师兄同我差了整整二十年,我只要一想到那二十年里大师兄抱过亲过其他的人,我就恨不得把中定府的醋都喝光给你看!!”   陆修泽闷笑道:“阿景这么酸?”   “我不但很酸,我还很凶!”闻景微微抬头,气势汹汹地在陆修泽唇上啃了一口,然而不等他离开,陆修泽便顺势吻住了他,将这个气恼的啃咬化作了缠绵的亲吻。   陆修泽时常亲吻闻景。在这些吻里,他总是带着炽烈的温度和欲望,常常烧得闻景也冲动起来,平日里清醒的脑子化作一片混乱。   但这一次,陆修泽亲得格外温柔、格外细致,也格外磨人。   “阿景再酸再凶,我也最喜欢阿景了。”   陆修泽在脸色潮红的闻景唇上轻啄一下。   “我最喜欢的人,就是阿景。”   陆修泽抱着闻景,滚入了树林中层层落叶之上。   “比世上的任何一个人都要喜欢你。”   陆修泽一点一点解开了闻景的衣衫。   “比世上的任何一个人都想要得到阿景的喜欢。”   陆修泽亲在他留在闻景胸口上的伤痕。   “我爱你。”   陆修泽一点点吻过闻景身上的每一处。   “我爱你。”   陆修泽抬起闻景的腰,缓慢而坚定地闯入闻景的体内。   “只爱过你。”   “只有你。”   在隐忍的喘息中,闻景睁开眼。他看到有迷离的光从树影中投下,在眼前晕出绚烂的色泽;他感到有烫人的情意源源不断地从贴近的肌肤传来,在心中酝酿发酵;他听到有细碎的呻吟从他口中发出,然后被温柔的冲撞搅得颤抖而缠绵。   闻景脑子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当他清醒的时候,他嗅到大地和落叶的气息铺在身下,近在咫尺,斑驳的碎光从身上人的背后落下,最后融入那双满溢情意的暗红双眼,微微一弯,就把他灌得醺醺然,让他就这样糊涂下去,任由陆修泽施为,将他翻来覆去地摆弄,叫他只能在陆修泽身下发出隐忍细碎的呜咽。   最后,当这场温柔漫长,而又酣畅淋漓的情事结束后,闻景瘫软在落叶上,全身酸软,连稍稍动下指头都很是懒怠。   陆修泽用指腹温柔地拂过他额前汗湿的碎发,在闻景红潮未褪的脸上轻轻一吻,道:“我没有阿景这样的底气……我迟迟没有将过去的自己送给阿景,是因为我知道过去的我一点都不好,而未来的我……还有没有做完的事。”   “等我将过去的一切都了结后,我把所有的我都送给阿景……好不好?”   闻景眼中情欲轻褪,盯着陆修泽瞧了一会儿,像是明白了什么,带着些委屈地说道:“阿修又要走了?”   陆修泽软声解释道:“并非是走了,而是要去做一些事……我不会离开阿景的,我答应过的。”   闻景道:“你要去做危险的事?”   陆修泽微微沉默,道:“我不会死。”   闻景不高兴道:“若你死了,我定不会等你,我会马上找个好看的人喜欢,再去同他成亲!”   陆修泽微微一怔,握紧了闻景的手,垂眼道:“好。”   闻景恼怒起来,翻身把陆修泽压住,坐在陆修泽腰上,在陆修泽唇上重重一咬,道:“好什么好!若我这样对别人,你也觉得很好吗?”   陆修泽轻喘一声,按住闻景的腰,不叫他乱来,苦笑道:“若我真的死了,那我定是希望阿景能够过得好好的,只不过阿景喜欢别人的时候,还要多等些时日,待我彻底走过黄泉后,再去找别人吧。”   “尽说些蠢话!”闻景气道,“若是我死了,我绝不许你去找别人,一定要你等我转世才成!既然如此,你就不会让我等你吗?!”   陆修泽道:“我舍不得。”   闻景哼道:“我舍得!”   陆修泽忍不住笑了,温柔道:“那……阿景要等我回来,一直都等着我,不许去喜欢别人,要一直都喜欢我,好不好?”   闻景这才笑了起来,道:“好!”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修真界对于陆修泽的态度是——   众人:向邪恶势力低头.jpg   系统:向BOSS势力低头.jpg   闻景:向美色势力低头.jpg 第76章 多年   闻景忍不住地做那个梦。   ——乌云压城, 天地一色。乌压压的黑影如同地狱的恶鬼,从世界岐点蜂拥而至, 狂笑着冲入人界, 而下一刻,金色的光柱贯穿了天地,乌云散尽, 日月同现,辉泽耀世!   而就在这样万世都难得一见的景象里,一个熟悉的人站在他的面前,熟悉的面容露出了熟悉的笑,像是释然的解脱, 又像是温柔的缱绻。   “阿景……”   闻景听到那人说着。   “我很高兴。”   那人走近,向来温热的手贴在他的脸上, 却只余一片冰冷。   “你爱我这件事……真的让我很欢喜。”   那人微微一笑, 令人望而生畏的暗红色的双眼里,却是盈满温柔。   “但……今后……还是算了罢。”   ……   “师父?诶嘿!师父呀!你还没有起来嘛??”   拍门声震天响,那哐哐哐的噪音几乎瞬间就将闻景从梦中唤醒。   闻景痛苦地呻吟一声,本就和衣而卧的他只觉得自己这时头晕眼花腰酸背痛, 哪儿都不太舒服。   “师父师父师什么父!”整整十天都未合眼的闻景,被自己徒儿从梦中唤醒, 只觉得满心暴躁, 十分想要把门外的那个家伙扔去思过崖好好反省,“师父我都忙了这么多天了,刚躺下你就把我叫醒?有你这么不贴心的徒儿吗?!”   对于闻景的恼怒, 门外的人是半点也不怕,嘻嘻一笑,道:“师父呀,你都睡了三天啦,不能再睡啦!”   闻景一愣,喃喃道:“什么?三天?”   闻景万万没有想到,他竟然睡了三天,可为何睡了三天后的他依然满身疲倦?   对了,他刚刚是不是梦到了什么?   闻景头痛欲裂,不欲再想,倒头又睡了下去,“你自己去做功课,我再睡一会儿。”   门外的人不移,又一次把门拍得山响:“哎呀,师父,别睡啦!”   闻景恨不得以头抢床,恼怒道:“你又有什么事?!”   “焚雷道人来啦!”   “什么?!”刚刚还一脸困倦欲死的闻景瞬间精神了,顶着一头毛躁头发拉开门,瞪着门外的小姑娘,道,“他——焚雷道人来了?!”   小姑娘笑嘻嘻地刮了刮脸:“噫!师父羞羞脸,这么大的人了,衣冠不整,头发也梳不好,太笨啦!”   “就你话多!”闻景瞪着眼前梳着两个简单羊角辫的小姑娘,一边觉得自己徒儿果然有她师父不怕死的风格,一边觉得这小兔崽子真是混账得连师父都敢诽谤。   闻景嘭地一声带上门,没一会儿再出来的时候,便又是那个年纪轻轻便坐稳了择日宗宗主之位、雷厉风行,便是笑也带着威势的宗门之主。   自匪镜道人将宗主之位传给闻景后,已过了十年了。十年前,闻景以弱冠之龄,登宗主之位,不说择日宗上下,便是整个修真界中,都是一片哗然,不敢置信,质疑之声,溢于言表。   其实这也很好理解,毕竟闻景再是有通天之能,也只有二十岁,若他坐稳了宗主之位,那又将其他宗主的地位置于何地?将他们的努力又置于何地?   但不管面对他们怎样的质疑刁难,闻景都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在十年后的现在,不但为了名副其实的择日宗宗主,更是使得遭受重创的择日宗,时隔十四年后,重回正道五宗之位!   而能达成这样令人叹为观止的事迹,其中最为紧要的,便是闻景的修为——元婴期!   ——年仅三十岁的元婴真君!   只是这一点,便足以令所有心怀嫉恨的人乖乖闭上嘴!   但这些事,都已经过去了,真正叫闻景十天十夜都未合眼的烦恼,倒并非是这件事。   闻景斜眼瞧了自己的徒儿一眼,小姑娘便会意,道:“焚雷真人两天前就到啦,如今正在后山的温泉哩!”   闻景惊道:“两日前便来了?怎的不来叫醒我?!”   小姑娘道:“真人说让师父好好休息,所以不叫我们打搅师父,不过我还是偷偷来叫师父啦——诶嘿!师父你觉得我该不该夸?”   “算你这小家伙有点眼力!”闻景轻哼一声,脸色倒是真的缓和了些。   小姑娘再接再厉,想到师姐们交给自己的重任,顿时眼睛一转,狂拍马屁道:“而且师父如今的模样特别地好呢!玉树临风,潇洒倜傥,年轻有为,品德高尚,难怪是无数姑娘的梦中情人呢!所以——徒儿我什么时候会有个师娘?”或者是师爹?   闻景又是好笑又是好气,伸手就把这小崽子拎起来,大步向着后山的温泉走去:“你才多大?知晓什么梦中情人?什么师娘?这都是谁教你的话?!”   小姑娘大眼睛滴溜溜地转,叫起了撞天冤:“哪里!这都是徒儿的真心话呀!徒儿只是关心师父的身心健康,哪里是受人唆使?!师父这可是大大地冤枉徒儿啦!!”   信这个小崽子才有鬼!   闻景腿长修为高,自然是走的快,不过是说话的几息功夫,就已经走到了择日峰的演武场。   作为修真界中最年轻的宗主、最年轻的元婴真君,和实际打理了择日宗十四年的人,择日宗诸人对闻景都十分敬畏,见他一来,便赶忙止住了嬉笑轻浮的心思,老老实实地做起了各自的早课。   闻景对这群脸变得飞快的小家伙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把自己的徒儿也往这些人里一扔,便转身去了择日宗的后山温泉去见焚雷真人。   小姑娘,也就是闻景几年前收下的第一个徒儿杜小琴,见闻景走得毫不留恋,心中一急,冲着闻景的背影喊道:“欸?师父?师父呀,你都不带着你徒儿一块儿去的么?!”   闻景冷酷的背影毫不停顿,眨眼就消失在了她眼中。   杜小琴垂头丧气,但演武场的师姐妹们却交换了一个眼神,靠近了杜小琴,窃窃道:“如何?小琴,你可是打听出来了么?”   “对呀对呀!”又一个师姐凑近,眼睛闪闪发光,“宗主他一定是喜欢焚雷道人的对吧?!不然为何每次听到他的消息,宗主无论多忙都一定会与他相聚?这不是爱又是什么?!”   “呿!少来!与宗主缘分最深的,明明是‘那一位’!”第一个师姐把第二位凑近的师姐挤开,愤愤道,“当年宗主可是差点与那一位成亲了!这才是真爱好不好!如果宗主真的喜欢焚雷真人,为什么他不同焚雷真人成亲?!我们宗主责任心那么强,怎么可能吃了不认帐?!所以真相就是——宗主一点都不喜欢那个焚雷真人!”   “就是就是!”再一个师姐挤过来,道,“连书上都说啦,当年那一位可是不惜扮做女人,也要同宗主成亲……唉,这是何等的深情啊!”   第二个师姐一脸懵逼:“什……什么?书上说了?!什么书?我怎么不知道?!”   另两位师姐对视一眼,慢慢凑近,“你……知道妙书上人的《金火》嘛?”   妙书上人倒是知道,是近年在修真界风靡一时的话本作者,以情感细腻、描写逼真香咳咳艳而闻名,但……但一个话本小说的作者,是如何同她们宗主扯上关系的?   就在这个师姐糊里糊涂的时候,一个小本子塞到了她的手里。   她迷糊抬头,对上一双双意味深长的眼睛:“入我金火神教……你不会后悔的!”   她低头一瞧,只见小本子上头写着:本故事改编自真实事件,以此期冀世上有情之人,终成眷属。   “……”   ???   而那一头,闻景也很快来到了后山的温泉处。   事实上,一开始的择日峰后山上,是没有温泉的,然而因为某个人每次来找他的时候都把自己弄一身的伤,于是心疼之下,闻景便在此处凿了一座药泉,对外只称是温泉,不许他人靠近,只给某人用来养伤用。   虽然这么多年来,他能偷空来找他的时日……寥寥无几……   闻景想到这里,微微一个晃神,下一刻,一个人影便从泉底浮出,一张褪去所有伪装的脸含笑看他,在氤氲的水雾中如同梦境。   “阿景。”   这个梦同他笑道。   “来。”   闻景如同被蛊惑,一步步走向这个梦,最后放任自己被他拉入药泉。   “阿景。”那人软声说着,“我好想你。”   闻景主动揽住了他,想要生气,却又不舍得,只好叹气道:“阿修既然想我,怎不来找我?”   化名焚雷真人的陆修泽轻笑着在闻景唇上轻咬,道:“我这不是来找阿景了么。”   闻景冷笑一声,把陆修泽推开:“别嬉皮笑脸的!给我看看你这回又伤成什么样!都在药泉里泡了三天都没出,想来——唔——”   陆修泽不叫闻景把他推开,欺上前去,按住闻景的后腰,轻轻一摸,便将闻景惹得一颤,而后陆修泽一笑,将有些腿软的闻景往怀里一揽,便吻了上去,同时陆修泽手上不停,手指轻轻一挑,拉开闻景的衣裳,摸了进去。   两人上次相见还是在两年前,是以闻景虽然有心想要查看陆修泽的伤势,但在陆修泽的有心挑逗下,还是轻易被挑动了积压许久的欲望,同陆修泽胡天胡地了好几回后,这才回过神来。   闻景又羞又气又恼,一张脸不知是被热气篜红了,还是羞红了,咬牙道:“你——你又来这一套!”   每次陆修泽遇上不想回答的问题的时候,总是会用这种手段逃避,但遗憾的是,虽然每次闻景都会在陆修泽的刻意引诱下中招,可该问的事,他却是从来没有忘记过。   陆修泽明知逃不掉,但因实在喜欢闻景为他神魂颠倒的模样,所以每次都要引诱闻景,把闻景按住胡来几回后,才肯同闻景说实话,为的就是看此刻闻景羞恼的模样。   ——只会在他面前露出的羞恼模样,真是太可爱了!   陆修泽坏心眼地想着,一边用手在闻景背脊抚摸,安抚微恼的闻景,一边用轻染情欲的声音懒洋洋地说道:“阿景莫要忧心,这一回,我可真不是因伤重才来找你的。” 第77章 警示   “这一回, 我可真不是因伤重才来找你的。”陆修泽笑道,“阿景, 你还记得天剑宫么?”   天剑宫乃是正道五宗之一, 闻景怎么可能不记得?更何况,当年天剑宫宫主的侄女徐歆秀,还曾经参加过二人的婚宴, 虽然……总之,天剑宫虽鲜有弟子在外行走,但它的存在感却从来让人无法忽视。   陆修泽此刻说起天剑宫,自然不会是无的放矢,因此闻景道:“天剑宫如何?”   陆修泽惬意地靠在药泉旁温热的玉石上, 懒道:“天剑宫又要开山门了。”   “什么?为何?”闻景一听,心中一奇, 直起身讶异地瞧着陆修泽, 道,“天剑宫不是十多年前才开过山门么?”   十四年前,当闻景还在择日宗贯日真君的庇佑下无忧无虑的时候,他就曾听闻天剑宫将要大开山门, 广邀同道,去往无常河无常山上的天剑宫, 与天剑宫众多弟子一同论道, 也就是比武。   后来,在择日宗大变,不但宗主失踪, 长老二死一伤,就连那些修为再金丹期及以上的弟子,也是十去八九,因此待到一年后天剑宫真正开山门的时候,闻景便做主,将这回盛事给婉拒了——既然去了天剑宫也没有几个弟子能撑得起场面,何必生生将脸凑过去给人打呢?   不过这个时候,这些过去了的事都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十三年前才开过山门的天剑宫,为何十三年后又一次开了山门?   天剑宫开山门既是广邀同道论剑,也是为了磨练、或炫耀新晋的内门弟子。而要成为天剑宫的内门弟子,非结成金丹不可!如今天剑宫再开山门,难道是说,天剑宫在时隔仅仅十三年后,便又再度培养出了新的一批金丹弟子了么?!   闻景微微皱起眉来,心中感到了几分紧迫:原以为能在短短十几年内重新培养出一批金丹期弟子的自己已经很不错了……原来,其它的宗门……也是如此?   “阿景莫要忧心。当年那些人惧怕地火再起,不肯回宗,你坐镇择日宗,领着只有老弱的择日宗重回正道五宗之一,已是很了不得了,切莫太过苛刻强求自己。”陆修泽看穿了闻景的心思,便将闻景又揽紧了些,无声地安抚着他,但想了想后,还是告诉了闻景一些新的、并不太好的讯息,“而且……不仅是天剑宫如此,神武峰内有天赋的弟子,也是层出不穷,就连御灵谷,似乎最近也有些动作了。”   择日宗、天剑宫、神武峰、御灵谷、隐云宗……正道五宗内,除了隐云宗按部就班地发展之外,其余四宗,竟不断地发掘出一个个惊才绝艳的弟子,原本要百年才能晋入寥寥几人的金丹弟子,竟在近十年内如雨后春笋,层出不穷!   如今,不说其他,光是逆流而上的择日宗内,除开元婴期的闻景外,还有两位灵寂期的修士,和整整十六位金丹期的弟子。而在这十六位金丹期的弟子中,除了三位是择日宗大变前便已晋升的弟子之外,其余的十三位金丹弟子,竟都是在这十四年里陆续晋级的。   其他宗门也是如此。陆修泽暗自计算过,正道五宗内,除隐云宗外,其余每一宗每一年内,都平均有一人可以晋入金丹……这是何等恐怖的速度!   “或许,真是乱世将至。”陆修泽淡淡地下了结论。   英雄成乱世,还是乱世造英雄?   陆修泽并不知道谁是因谁是果,但若有一天,“英雄”多出了世界承受的极限,那么接下来到来的……就是乱世了。   闻景自然也是知道这一点,因此他面上浮出忧虑之色,微叹一声,靠在了陆修泽的肩上:“那这同你来找我有什么关系?”   陆修泽捉住闻景的手,在上头轻轻写下几个字。   闻景脸色微变,道:“什么——”   闻景心念电转,瞬间明了,咬了咬牙,将剩下的大半句话吞了回去。   闻景道:“你如今来,就是为了警示我么?”   陆修泽道:“是,也不是。”   陆修泽在闻景的手上又写下了几个字。   待到陆修泽写完后,闻景终于变了脸色,道:“为何?他们怎会如此大胆?!他们难道就能确信自己——”   陆修泽“嘘”了一声,淡淡道:“谨言慎行,切莫打草惊蛇。”   虽然陆修泽与闻景都是元婴修士,但这一回,他们要对付的人,却也不弱!若是他们在口上显了形迹,叫对方察觉出不对,进而推演天机的话,那么有极大的可能会暴露一切,叫陆修泽十四年的潜伏渗透功亏一篑,因此陆修泽才在关键字句上闭口不言,甚至不肯留下字迹,而只是写在闻景手中。   闻景虽然此刻并不明白一切事端的背后究竟是谁在装神弄鬼,但却也知道陆修泽这般小心定是有所缘故,因此他也谨慎起来,稍稍一想后,道:“天剑宫的帖子,想来近几日就要到了,此次天剑宫之行,我定是要去的!”   陆修泽脸上浮出微微的无奈来,叹道:“我也知你定是要去的,所以也没想要劝你,只不过,阿景准备如何安顿择日宗?”   闻景露出了一个坏心眼的笑来:“阿修可还记得我们择日宗的地火?”   地火?难道——   陆修泽一愣,还要再追问,杜小琴的声音便响了起来,从择日峰后山山下远远传来,用那标志性的娃娃音大声喊道:“师父啊!天剑宫的弟子来啦,说是给我们择日宗送帖子呢!师父你什么时候才能同焚雷真人下来呀?!”   “刚说着他们,他们就来了。”闻景懒洋洋地走出药泉,手微微一扬,药泉轻涌,原本沉入池底的衣物便浮了上来,上头滴水不沾,干净如初。   陆修泽很清楚,闻景的衣物可不是什么法器,而是再普通不过的衣服,因此他露出的这一手,叫陆修泽心中有些吃惊——倒不是因为这手段太难,而是……   陆修泽纳闷道:“阿景如今为何还是水灵质的体质?”   闻景只不过是一个招手,便叫整个药泉都微微沸腾起来,由此可见他的体质是多么亲和水灵质。然而数遍择日宗上下,大多人都在金丹期时便被择日宗心法同化,转为火灵质,于是闻景的水灵质便越发显得难得而不可思议。   闻景心中惦记着天剑宫和陆修泽写在他手上的东西,因此一边穿衣一边敷衍道:“我也不太清楚……这件事容后再说罢。”   陆修泽觉得自己有点被忽视了,心中很不开心,赤身裸体地走出药泉,将闻景压在树上,声音里带着点委屈,道:“难道天剑宫的那小子比我还重要么?!我不高兴!”   “阿修!”闻景哭笑不得,微微一叹,“我还有事,不许撒娇。”   陆修泽狡黠一笑,捉住闻景的手,低头在他指尖轻轻一咬,又轻轻一舔。   “阿景心里明明很喜欢。”   陆修泽这一咬一舔,叫闻景脸红心跳,瞬间麻了半边身子。   闻景赶忙抽回手,虎脸瞪着陆修泽,但陆修泽只是对他歪头一笑,闻景便心软得一塌糊,立即缴械投降,凑上前去,任陆修泽笑着将他亲了又亲,把他方才系好的衣裳又摸索得凌乱不堪。   好一会儿后,两人终于分开,闻景身上都泛出了微微的红潮,气息微乱,道:“满意了吧?!”   “满意。”陆修泽轻轻抚过着闻景脸颊上浅浅的酒窝,笑道,“阿景真可爱。”陆修泽忍不住凑上去又亲了一口,“还很甜。”   闻景又好气又好笑,嘟哝道:“如今也只有你敢这么说我了。”   陆修泽道:“那当然,我可是跟阿景拜过堂的人,这话当然只有我能说。”   闻景道:“既然你知道我们是拜过堂的,哪里有拜过堂的人好几年才能见一次的?”说到这里,闻景面上又一次浮出忧虑来,道,“阿修还是不肯告诉我你在做什么吗?”   陆修泽微微沉默,后叹道:“阿景放心吧。”   现在……还不是时候。   再等等……   还要再等等。   当闻景走下山后,瞧见的便是他的好徒儿咬着一根狗尾巴草,嘴上叫得焦急,脸上满是无谓,甚至还踢起了毽子,脚上花样颇多。   闻景在杜小琴身后,瞪了她好一会儿,才阴森森地说道:“……徒儿临危不乱,果然有大将之风啊。”   毽子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杜小琴吓了一跳,蓦然转身,心中暗叫不好,但惊慌之色只在脸上一闪而逝,便又被笑容堆满,谄媚道:“师父呀……您今日怎么这么快就下山啦?”   往日焚雷真人来了,她师父不都是急急赶去,在后山起码腻个三五天后才肯下来么?   怎的今日她一叫,师父就下山了?   难道是焚雷真人走了?还是天剑宫的弟子脸面太大?   闻景懒得跟这小混球计较,瞪了她一眼后,便道:“天剑宫弟子如今在何处?”   杜小琴见闻景没有计较的意思,放心下来,嘻嘻笑道:“正在择日峰择日殿内等候!”   “走罢。”想到那些写在他手心的字,闻景的声音泛出了微微的冷,“就让我来瞧瞧……他们到底想要做什么。”   闻景这话听得杜小琴稀里糊涂,但却出于野兽般的直觉,叫她万不敢在此刻擅自搭话,因此收敛了脸上的笑意,正正经经地跟在闻景身后,走向了择日殿。   在择日殿内等候的,是一位金丹期的修士。远远地,闻景便瞧见那位天剑宫弟子伫立殿内,身姿挺拔,周身气息如剑,锋锐冰寒,不苟言笑,拒人于千里之外,正是传言中的天剑宫弟子的风格。   严格说来,身为天剑宫之主的徐少商和徐家人,反而不太像是天剑宫的弟子。   闻景走入殿内,同这位天剑宫弟子微微客气几句,便拿到了一张帖子。他翻开一瞧,只见上头写的,果然是一月后天剑宫开山门一事。   闻景微微一笑,收了帖子,道:“天剑宫广邀众人,我择日宗岂能不应?”   “请代我转告徐宫主,一月后,我择日宗定会在无常山上天剑宫内,与众道友相聚论道!” 第78章 酒宴(小修)   半月后, 闻景应天剑宫宫主之邀,前往无常山。   因闻景知晓他这一回出行, 必遇上事端纷起, 乱象将现,怕吞骨江后的择日宗纵使闭门不出,也难以幸免, 于是便命性情强硬的静霄长老坐镇择日宗,管束弟子,后又将归火阵开启,将衍日珠置于阵眼。   要说到这归火阵,就不得不提到择日宗的那些地火。   多年前, 择日宗的先辈们无不是大神通者,因此建立择日宗时不但没有避忌地下的地火, 更是大胆地将这世上最恐怖的三种火焰之一化为己用, 以地火来磨练弟子。后随着时间流逝,先辈大能一个个仙逝,新生弟子却步步后退,再无人能达到先辈的境界, 因此曾经的试炼之地,逐渐化作悬在后人脖颈上的吊索, 只待最后一份镇压地火的力量消失, 便能将择日宗彻底毁灭。   事实上,择日宗本也是要在数年前毁去的,然而先是贯日真君以毕生修为性命为代价, 生生将地火压了十年,后又有陆修泽诡谲的黑焰爆发开来,将涌出的地火中的灵气掠夺吞噬,叫地火只能化作一捧灰烬,无奈散尽。到了这时,择日宗地下残余的地火,其实已经再无余力祸害择日宗了,然而当时已经接手择日宗事务的闻景,却不肯坐视这些地火就这样浪费了。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地火乃是世上最恐怖的三种火焰之一,不将它好好利用起来,反而瞧着它消散,简直就是在暴殄天物!   怀着这样正直而节俭的心思,闻景在耗费许多年后,终于以冰金为底纹,以地火为核心,以衍日珠为阵眼,构筑出了一个笼罩整个择日宗的大阵,是为归火阵。这归火阵,平日里并不显山露水,只将那些地火都收拢起来,不叫它泛滥去别的地方,而到了关键时刻,归火阵便能将择日宗隐藏起来,并以地火为器,叫擅闯者有来无回:衍日珠不毁,则归火阵不破,阵不破,则择日宗不灭。   有了择日宗护山大阵与归火阵的双重保障,闻景终于能带上十余个随行弟子,安心离开。   在闻景出发的这一天,正是夏末秋初,七月流火,适合出行的时日。他抬头望着万里无云的晴朗天空,蓦然想起了十天前就已经离开的陆修泽,神色有些怔忪。   ——阿修……   他喜欢的人,现在又在做什么?是不是又把自己置身险境了?是不是又去做了些危险的事?是不是又……   “宗主?”   身旁弟子疑惑的呼唤传来,闻景回过神来,微微一叹,终于不再去想。   那么如今被闻景惦记着的陆修泽,究竟在做什么?   事实上,陆修泽现在正在观舞——一出不得不看的舞。   世人都知道,在中部琨洲以西,是无常山无常河。而比无常河更西的地方,则是西部邙洲。   而西部邙洲有什么?   是镇守邙洲与琨洲要道门户的神武峰。   那么除了神武峰外,还有什么?   没有了。   邙洲,乃是极西之地,一片蛮荒,黄沙遍野,没有水,没有树,没有人,没有生机。除了沙和风之外,什么都没有——这就是世人眼中的西部邙洲。   然而现在,陆修泽正位于西部邙洲黄沙下一座巨大的城池中,坐在城池中央的宫殿里,看四下雕栏画栋,气派万千,桌上玉盘珍羞,奢靡无度,宴会上笑声四起,乐音靡靡,而身着暴露的舞女,则笑着在殿中旋转,宽大又轻巧的裙子飞扬,裙下一览无遗,一派春光。   陆修泽漠然端起桌上的酒杯,轻轻一抿,又放了回去。   这里,是所有魔道中人的圣地,焚天宫。   焚天宫经历数百年,凝聚了无数修士的财富和精力,发生过无数令人色变的阴谋和恶念,最终在四百年前成型,又在两百年前迎来了它第一个主人,拙道魔君。   拙道魔君是一个很有趣的人。他的存在如煌煌日月,然而他的传说却并不存在于正道诸人的耳中,直到陆修泽搜刮了袭击中定府的狼妖的记忆,走入西部邙洲深处,找到那座并不存在于正道诸人记忆中的地下城池,遇上那些并不存在于正道诸人眼中的魔道众人,他才终于得知拙道魔君是个什么样的存在。   然而陆修泽的目标并非是拙道魔君,而是拙道魔君的义子——那个长相如同屠夫,多年前与玄清道人一同毁了魏明月的墓的人。   事实上,时隔多年,在陆修泽对魏明月一事了解得更深后,再回想起这二人当年交谈的种种时,已经不再是单纯想要杀了那屠夫模样的修士,而是想要从那屠户口中得到更多的讯息。   因陆修泽已经从种种踪迹确信,那屠夫模样的修士,当年定然不是无故路过小镇,而是追着魏明月与魏谌的足迹而来,指不定还与魔界天澜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若真是如此……那么魔界天澜国……穆裘……还有……那场或许并非是意外的意外……当年那些逼死他母亲的人,他一个都不会放过!   抱着这样的心思,陆修泽纵使心中再是不舍得,却也离开了他的阿景身旁,来到这只属于魔道的巨大的地下城市,找到了这座焚天宫,隐姓埋名,同其他的魔道修士一样,为焚天宫效力。然而不同于那些想从拙道魔君身上得到一个机缘的修士,陆修泽只想要探听到那他那屠户模样的义子的去处。   但出乎陆修泽意料的是,拙道魔君收下的义子,竟有百个之多,是以他在焚天宫多年埋伏,将拙道魔君的义子见了大半,却还是寻不见当年与玄清大打出手的屠户的踪迹。   不过,陆修泽虽然没有找到那屠户,但他却得知了一些出人意料的事。比如多年前的一些骇人听闻的血案究竟出自谁手;比如说这么多年来,到底有哪些人入魔之后叛门而出,又有那些人还潜伏于正道,直到以他们道貌岸然的嘴脸,登上德高望重的位置!   ——有趣!有趣!   陆修泽觉得,光是这些消息,就已经值得他潜藏的这十四年。   而刚好,十四年后的这一天,这一个宴会,为陆修泽寻找那屠户提供了绝佳的机会!   半年前,拙道魔君收下的第一位义子寇飞不甘寂寞,终于厌倦了魔道诸人躲躲藏藏的处境,想要挑起事端,搅起风雨,在正道诸人面前来个令人难忘、痛入骨髓的亮相,以泄多年的心头之恨,而恰好,深藏在天剑宫的一位魔道中人,也正有此意,于是他们一拍即合,准备在背后给天剑宫来上狠狠的一击!   由于魔道之人本就随心所欲,并没有什么保密的观念,于是这件事飞速地泄露出去,那些被正道压制许久的魔道众人听闻后,竟纷纷自发前来,想要参与这个阴谋,既不计较好处,不去想会付出的代价,一心一意就只想要将正道五宗之一的天剑宫打落谷底,肆意践踏!   而今日的这场酒宴,正是寇飞牵头,为了酬答诸人而开设的宴会,待到宴会结束,便是诸人出动的时候。   不过,陆修泽如今会坐在席上,既不是为了酒色而来,也不是为了将天剑宫打落谷底而来,而是因为听说此次一行,拙道魔君的一百位义子都会来到这里,那个屠户也不例外,所以陆修泽才会前来。但陆修泽遗憾地发现,宴会持续到现在,他也并没有瞧见哪个修士是当年的那位屠户,不知是没有来,还是对自己的身形进行了伪装,而更叫陆修泽不高兴的是,这场宴会已经开始无限延长,叫人看不到尽头。   陆修泽十分失望,就连系统都不由得长吁短叹道:“天啦,这酒宴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啊!”   “你说这群人是不是傻?”系统的失望不下于陆修泽,抱怨道,“你们明明是约好一起干坏事的,结果现在还没干坏事呢,就玩起了酒池肉林……有没有搞错!你们是不是忘了你们聚会的初衷不是开大型性交晚会,而是准备把正道的人一波带走啊!拿出你们身为反派的尊严,给我出去做事好不好!哼,轻重不分,你们真是炮灰得不冤!”   只见此时此刻,酒宴上春色渐浓,酒兴正憨,甚至还有不讲究的人已经拉过了一位舞女,在酒桌上就办起事来,上演了一场春宫大戏。而在座的人又哪里有什么正人君子,见此境况不但不呵斥,反而大声起哄,甚至还有人脱了衣服准备一同加入。   一派淫靡,满目荒唐!   虽其中个个实力出众,但却人心涣散,各自为营,比起去将正道一波带走,倒更像是给正道送菜的,难怪系统感到很不高兴。   不过,面对这些的景象,陆修泽心如止水,既不因人心的涣散而忧虑,也不因周身的活春宫而兴奋,甚至对这些人投去一个目光都懒怠,只是稳稳坐在席上,深红的眼睛半眯,把玩着手中的玉瓷酒杯,心中感到无趣至极。   若说系统感到无趣,是因为它是机械生命,并不懂得敦伦之乐,只知晓打打杀杀,那么陆修泽的无趣,则是因他性情冷漠又心有所属。   陆修泽并非没有欲望,然而跟喜欢的人做喜欢的事,是情欲,随便拉一个人就做,是发情。情与欲交融,是极乐之事,发情却只受本能驱使,陆修泽虽然并不觉得自己高尚,但却自觉还没有沦落为只被本能驱使的人,是以他兴趣缺缺,心情寡淡。   只不过陆修泽没有兴趣,旁人只瞧着陆修泽这张脸,就不会轻易放过他。   冷不丁的,一阵香风袭来,一个人坐近陆修泽身畔,柔柔地将酒递到了陆修泽面前,痴迷地望着陆修泽的面容,娇娇怯怯道:“郎君独坐,难道不寂寞么?”   那人声音柔肠百转,含着说不尽的情意与撩拨,媚声道:“不知郎君可愿与我共饮此杯?”   早在这人靠近时,系统就已经激动大声嚷嚷起来,而待到那人邀请传来,系统更是惊喜,上蹿下跳,撮窜道:“宿主,你看!你快转头看看啊!绝世美人啊!你觉不觉得她才是为身为BOSS的你量身打造的——”   陆修泽冷淡道:“不愿,滚。”   系统:“……” 第79章 事端   “不愿, 滚。”   这冷淡的话一出口,下一刻, 陆修泽就捉住了来人端酒的手。   陆修泽的反应着实奇怪, 还没等系统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便听那女子娇笑一声,软声道:“郎君好没道理, 明明心里有我,却叫我走,待我走时,却又舍不得了。”   系统:“……咦?”   噫!原来是这样吗?难道宿主真的是口嫌体正直?   但……但这明明萌萌哒的人设,套在宿主身上, 怎么就那么叫人头皮发麻呢?   系统心里槽得飞起,而这时, 陆修泽也终于扭头望向来人。   只见来人身着轻灵的水色长裙, 跪坐在地上时,长裙徐徐盛开,如水中清莲,在风中轻颤, 而她的容色,则像是她的声音一样, 纯真澄澈中又带着天然的蛊惑, 一颦一笑,皆可入画。   就如同系统所言,这女子的确是难得一见的绝色美人。而更令人叫绝的是, 这绝色美人容色清纯,魅从骨生,只消叫她瞧上一眼,就能令人心神动摇,同时又让人觉得并非是这美人蛊惑了你,而是你对这美人一见倾心,这才起了邪念——就好像世人污浊而独她洁净。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这一刻,陆修泽有些明白,为何这女子又会被人称为莲美人。   不过除此之外,陆修泽还知道的是,这位莲美人修炼的心法,名为《九转归阳经》。这所谓的《九转归阳经》,是数百年前某盛行一时的门派的核心心法,虽然这心法随着一场剧变,同那门派一起湮灭在了世人的记忆中,然而此时再将心法之名说给他人听时,这一本正经的名头,倒也是能唬住一大片人。   然而陆修泽博览群书,又怎么会不知道所谓的九转归阳经其下的勾当?因此,对着这莲美人,陆修泽表现得十分冷淡,道:“若莲美人不是想要把酒扣在我的头上,我自然很愿意你立即离开。”   莲美人噗嗤一笑,就好像陆修泽并非是在责问她,而是在同她开着亲密暧昧的玩笑,似嗔似喜道:“郎君真是爱开玩笑……奴家怎会做这样的事呢?”   陆修泽的话很认真,然而莲美人的话同样十分认真,叫系统听得满心糊涂,下意识地跟着莲美人走,讷讷道:“是啊,人家一个美人,当然是要讲究美人的风度的,怎么会扣你一头酒?”   陆修泽懒得理会系统这蠢货,也不同莲美人分辨,吐息成火,就要烧向莲美人手中的酒杯——虽然事实上,陆修泽更想要直接将这莲美人烧了,只不过碍于酒宴,不可太过妄动罢了。   然而叫陆修泽惊讶的是,看起来娇娇怯怯的莲美人既没有试图挣开陆修泽的桎梏,也没有挣扎,而是轻笑一声,松手任酒杯落下,在酒杯躲开陆修泽的火焰后,再用另一只手将下落的酒杯稳稳接住。   “郎君好狠的心。”莲美人脸上的笑容不变,柔声道,“便是不想同奴家喝酒,又何必如此糟践奴家的心意?”   陆修泽道:“谁敢去珍惜九转归阳经的传人的心意?”   “郎君说得有理。”莲美人目光一冷,道:“所以弑师叛门屠宗之人,也应人人喊打,你说是吗?”   两人目光交汇,刹那间便明白对方不但不是善茬,而且还是难啃的硬骨头,于是不约而同地浮出嫌弃,各自错开眼,该喝酒的依然自顾自地喝酒,而走近的人又转身顺着来路离开。   系统:“???”   感觉自己错过了十万字剧情的系统张口结舌,好一会儿才道:“你……她……你们……在搞什么鬼啊?!”   陆修泽难得理会了一次系统,道:“九转归阳经,你莫非不知道这是什么?”   数百年前,在修真界中,有个宗门名为姹女归元宗,其主旨是宣扬通过阴阳交合,使体内的阳气与阴气汇聚交融,达到极致的协调,从而脱离人躯,立地飞升,羽化升仙,而这宗门的核心心法,便是《九转归阳经》!   在那个时候,修真界各宗门各心法如百花齐放,双修功法不但不少见,反而还各有特色,以双修功法为核心心法的宗门也十分多,因此姹女归元宗在最开始的时候,如同修真界里每一个不起眼的小宗门那样,按部就班地发展门徒,默默壮大。然而到了某一天,修真界的众人突然发现,各门派得意弟子的进步不但越来越小,反而开始走向了下坡路,甚至连寿元都受到了损伤。   各门派勃然大怒,彻查下去才发现,祸害他们弟子的,赫然就是这姹女归元宗,而那九转归阳经,也不是什么双修功法,而是歹毒的采补之法!这法门不但会抽取被采补之人的功力,还会燃烧被采补人的寿元,甚至在交合过后会将被采补之人的寿命转化为虚假的真元,这才叫众弟子无一人发现这姹女归元宗心法的歹毒。   然而如今事情败露,修真界又哪里容得下姹女归元宗,因此在别人的同仇敌忾之下,姹女归元宗很快就消失在了修真界中,而那歹毒的采补之法,也慢慢被人遗忘,是以如今这《九转归阳经》说出口来,还能唬住一些人。   这件事,常人不知道,但系统却不可能不知道,然而它并不觉得这是什么问题,疑惑道:“所以?人家是妖女又怎么了?妖女配魔头,难道不是刚刚好么?快用你的魅力拿下她啊!”   陆修泽觉得刚刚试图同系统沟通的自己真是太蠢了。   ——能拿到失传已久的九转归阳经的人,难道会是什么简单的身份?能靠着九转归阳经修炼至元婴期也没泄出半点风声的女人,难道会是什么好相与的人?他从未在焚天透露过自己出身来历,然而这女人却能一口道破,难道她不是有备而来?   再想得深一些,恐怕连方才那女人递来的酒,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对于这样的人,也就是蠢如系统,才会觉得那女人是真的看上了他。   不过话说回来,九转归阳经的传人找上门来,究竟是想要做什么?   陆修泽陷入了沉思。   系统望着沉思的陆修泽,同样陷入了沉思:自恋如BOSS你,竟然还真的没有想过人家可能是冲着你的脸来的吗?明明去勾引你家阿景的时候美人计不是使得很溜很起劲么?!   谜。   五天后,这场漫长又荒淫的酒宴终于落幕,魔道众修士在寇飞的率领下,兴奋又包含恶念地赶向了无常山天剑宫,陆修泽自然也在其中。   他们走出了焚天宫,离开了名为爻城的地下城池,穿过法阵构筑的漫长通道后,终于站在了大地之上。当陆修泽再度踏上黄沙时,他注意到,原本数量众多的魔道修士中,竟是少了近百人!   而更叫陆修泽心中惊疑的是,在这少了的百人中,竟有十数人都是他记在心中,需暗自警惕的人。在这些人中,既有作恶多端、杀人盈野,以至于不得不投入魔道,逃脱业火焚身的魔头,也有手段诡谲毒辣,毒杀万人,使得万里之内寸草不生,将草原化作沼泽的丹师,还有以鬼身成道,食人无数的积年厉鬼……   这些家伙行凶为恶,平日里各自盘踞一方,如今是为了颠覆天剑宫,才会齐聚一堂,然而到了真正出行的时候,他们却有志一同地消失不见。   为何?   难道说,还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正在发生?还有一些连他都未曾察觉到的阴谋已然形成?   陆修泽回头望了一眼,只见狂风卷挟黄沙,在烈阳下漫开铺天盖地的阴影,遮天蔽日,仿佛要吞噬世界。   陆修泽心中沉甸甸的。   系统一瞧,奇道:“你呆在这里做什么?”   陆修泽道:“在原本的天命中,这个时间点上,可是发生过什么大事?”   系统咦了一声,道:“你怎么知道?”   陆修泽心中愈沉,感到了轻微的不安,道:“是跟阿景有关?”   系统沉默了一会儿,难得正经地说道:“我只能告诉你,这本来应该是属于天道之子的劫难。你应该没有忘记吧,天道之子本来并不应该拜入择日宗,更不应该那么早就入道——他与你差了二十年的时间,一整个辈分,和大半个世界。你们正式认识的时间,应当是在将近六百年后,那时候……”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系统把剩下的话又吞了回去。   陆修泽不高兴道:“别扯太远,就说现在。”   系统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现在啥现在?天命已经改变了啊!你都跟天道之子成亲了还说什么狗屁天命啊,想来气死我还是气死天道?!”说到这里,系统就忍不住地苦大仇深。   陆修泽不理会系统的间歇性抽风,抓住系统话语中的重点,道:“所以你的意思是,那些劫难不会再应在阿景身上了?”   啥呀,你不就是别人最大的劫难么,有点自知之明好吧?   然而这话系统是万万不敢说出口的,于是它只是含糊道:“天命已经彻底糊了,天命之子改投他派,该狗带的门派还好端端杵哪儿,现在我又怎么会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顿了顿,系统道,“不过在原本的时间线上,有些魔道的确做了些事……”   而且还是相当了不得的事。   系统道:“要跟上去看看么?” 第80章 陷阱   去?还是不去?   对陆修泽来说, 这并不是一个问题,因此他想都不想, 断然拒绝:“不去。”   系统:“???”   喵喵喵?   在话语里暗自煽动、并做好宿主一定会去凑热闹的准备的系统懵了。   “这……唉?不……等……”系统好一会儿后才找回了自己的逻辑, 不可思议道,“你怎么就不去了?你不是最喜欢干大事了么,我们去干一票大的嘛!”   系统放下身段卖萌撒娇, 然而立即就被丑拒。   陆修泽道:“就像你说的,我的确对那件事很有兴趣。”   追逐火焰,追逐崩裂,追逐毁灭,甚至追逐痛苦, 都是深埋在陆修泽骨子里的天性,无法驱逐, 不可逆转。当系统向他暗示, 那些离去的人可能在做一些非常有趣的事的时候,陆修泽就有些按捺不住了。然而陆修泽除了天性之外,还有理性。   “但我不会去。”   系统急道:“为什么?”   陆修泽淡淡道:“因为我已经有阿景了。”   系统:“……”   这个意思是说,已经有了更好玩的东西, 所以不去搞事了是吧?   系统猝不及防被塞了一把狗粮。   系统一脚踢翻这碗狗粮。   愤愤地缩回角落,系统心潮澎湃, 再一次想要回到二十多年前对自己的脸狠抽:让你怂恿BOSS去玩天命之子, 好了,现在这两个狗男男玩一块儿去了,你就等着天天被塞狗粮吧!   系统越想越绝望, 好像看到了自己将来满嘴狗粮的样子,凄凄惨惨地说道:“你真不去啊?”   陆修泽顿了顿,终于大发慈悲地解释道:“你觉得我现在该怎么走?”   系统振奋了一些,道:“就这么走啊!来,走走走——”   陆修泽道:“你瞧瞧现在看着我的人是谁。”   系统粗略一瞧,疑惑道:“是那个莲美人?”   只见在陆修泽左方,是被众星拱月一般围在人群中间的莲美人。然而就像陆修泽避开她那样,那莲美人也对陆修泽避之不及,不愿同陆修泽早早对上,因此即便是两人最近的时候,也隔着相当的距离,就连眼神都不曾交汇。   陆修泽道:“再看。”   系统满心纳闷,搜寻遍野,在看到某个人之后,终于发觉了不对,诧异道:“那个人是……”   陆修泽道:“拙道魔君的第八十二位义子,长风。”   “为什么他一直在看着你?”   “他不仅在看着我,”陆修泽淡淡道:“他还想要杀了我。”   只见在陆修泽身后视线的死角处,站在一个长相颇为英俊的年轻人,他浓眉大眼,一脸正气,不怒自威,让人下意识生出敬畏来。若是将少年时那个笑也带着顽皮和痞气的闻景比作浪子,那么这年轻人,就一定是侠士了。然而事实上,那浪子在十六岁时便肩负起一宗的命运,带着沦为三流门派的择日宗重回正道五宗,而这“侠士”,却拜入拙道魔君座下,站在魔道诸人之间,以道貌岸然之态,行男盗女娼之事。以此来看,所谓的“面由心生”,着实不太准确。   不过话说回来,世上又有多少人能像他的阿景那么好?   定然是没有的了。   陆修泽一想到那么好那么可爱的阿景被他捆在了身边,就觉得心情舒畅,而再想到这次去天剑宫还能趁机同阿景相聚后,就忍不住更高兴了。   于是,因陆修泽的心情波动而又一次在意识海中捕捉到闻景身影的系统一脸冷漠:哦,知道你们这对狗男男每次都玩得很高兴了,下一个。   为了排解不断被塞狗粮的愤怒,系统将注意力转到了那位敢对陆修泽冒杀气的家伙身上,对这位胆大包天的年轻人多看了两眼。从系统的角度上来说,它对这个名为长风年轻人还是很有好感的——在BOSS偃旗息鼓、当个不搞事的乖宝宝的现在,竟然有人主动前来撩拨宿主搞事,简直要把唯恐天下不乱的系统给感动得热泪盈眶。   系统:“小伙子,你真的很有前途哦!别怕死,来跟我念:我们的目标是搞事!搞事!搞事!”   而就在系统暗地里欢欣鼓舞的时候,那长风终于下定决心,御剑跟在陆修泽身后,静静尾随,似乎只待陆修泽落单,就会立即出手,誓要将陆修泽击毙。而对陆修泽来说,此刻的他虽然已不再惹是生非,但遇上主动来招惹的人,又怎会有半点怯缩,因此陆修泽也十分配合地做出漫不经心的模样,与前方诸人渐行渐远。   在路过一处山谷时,陆修泽见此处地势险恶,僻静无人,知晓这便是最佳的动手之处,也是最好的埋骨之所,于是他脚步微顿,在山谷入口轻轻抛下一件法器。   系统瞥见那法器,道:“你想打他的埋伏?但这东西太明显了吧?有用吗?”   陆修泽道:“连你都能看出来了,你说呢?”   系统:“……”   你超烦的知不知道?!你不埋汰别人会死吗?!   系统憋了口气,不说话了,但之后瞧见陆修泽在山谷中各处贴上符箓的时候,又忍不住开口了,道:“你真要埋伏长风?但你前面丢的法器那么明显,这个陷阱的隐蔽性也不怎么样,长风真的会蠢得中招?”   陆修泽道:“你觉得这个陷阱的隐蔽性如何?”   憋着气的系统自觉能在这里埋汰回来,顿时心花怒放,夸张道:“烂!太烂啦!!我简直没见过比这个更烂的陷阱!!!”   陆修泽冷淡道:“连你都觉得烂的陷阱,凭什么长风会中招?”   系统:“…………”   所以最后这埋汰还是落在了它的身上?   哦艹,闻景你快来治治你男人,他这是要上天啊!   系统抓狂道:“所以你到底想做什么?!”   陆修泽微微一笑,神色冷漠:“自然是打草惊蛇。”   之后,陆修泽没再同系统闲话,而是以极快的速度用各种符箓布置下一个威力虽大,但却隐蔽性不好不坏的陷阱,并将阵眼的法器放在一个看似隐蔽,实则很容易发现的地方。   系统注意到,这粗糙的阵眼法器之中,似乎还藏着些什么。   不过没等系统探查出陆修泽到底在搞什么鬼,陆修泽便避入了一个隐蔽的阴影之中,守株待兔。   没过多久,被狩猎的猎物便走进了山谷,目不斜视,面不改色,甚至满身破绽,只是匆匆前行,似乎全然没有发现陆修泽在山谷外丢下过法器,也没有注意到他与陆修泽猎人猎物的位置掉转,更没有注意到这山谷中要命的陷阱。   陆修泽瞧着长风的模样,讥诮地翘了翘唇角,毫无征兆地拔剑出鞘,袭向长风。   长风原本茫然的神色,在瞧见陆修泽的那一刻瞬间变得险恶,讥笑道:“等你很久了!”   长风一拍腰间剑鞘,那长剑便发出了龙吟之声,锵然出鞘,在长风的剑诀下凌空飞旋,散落满谷剑气,飞向了陆修泽,而与此同时,长风也紧随剑上,虽然此刻他手中无剑,但他袭向陆修泽的每一击,却都带着森然剑气。   陆修泽知晓,不同于如今修士的“以人御剑,由剑生气”,长风出自“以气御剑,由人生气”的万剑山,心法要点便是只留下基本的灵气于体内,再将其它的灵力都炼做剑气,储存于丹田与长剑中,心念一动,便可以气御剑,甚至是以气御人!   是以长风如今灵力运转,整个人都如同开锋利剑!剑利,而人更利!剑灵,而人更灵!   于是,面对这样的长风,陆修泽就像是遭受了两个同等功力、而且还心意相通的人的前后夹击,没一会儿就被削去手中剑锋,丢下剑柄,被逼得步步后退。   系统着急了,道:“你摆的什么破陷阱啊?!有用没有啊?!”   于是,陆修泽似乎终于想起了脚下的陷阱,闪身远远地避开长风,引动陷阱。   霎时间,只见山谷各处隐藏的种种符箓被瞬间点燃,烈风骤起,狂雷阵阵,将整个山谷都化作险恶之地。而陆修泽作为控阵之人,则更有优势,指挥着山谷内的重重烈风道道狂雷,向着长风狂轰滥炸。   对于这威力惊人的大阵,长风却是夷然无惧,闪身避过最开始一波的风雷后,便速度极快地向着早就发现了的阵眼冲去,长袖一挥,他身侧悬浮的长剑便鸣出厉响,呼啸着打了个旋,向阵眼处的法器削去。   猎人与猎物的地位,在这时似乎又一次逆转!   系统一脸懵逼,心提到了嗓子眼:“嗷嗷嗷!要死了要死了!!他怎么这么快就发现了?!”   陆修泽淡淡道:“正是要他发现。”   系统:“什么?!”   长风的剑气何等锋利,阵眼处的法器哪里能同长风的剑气对抗,因此长剑一到,法器便应声而碎,山谷中的大阵也滞涩起来,风停而雷散!   ——结束了吗?   ——当然没有!   就在法器碎裂的一瞬间,诡异的黑焰自法器内部燃起,化出了人类的手臂,牢牢地抓住长剑,然后张开贪婪的嘴,狠狠地向着长剑咬下。   “咔嚓!!”   随着令人头皮发麻的碎裂声,长剑在这黑焰的嘴下蔓开道道裂纹,原本储藏在剑中的剑气也飞散四溢。   长风丹田剧痛,如遭重击,口喷鲜血,惨叫一声,跌伏在地。   陆修泽于高处冷冷看着这一幕,双手收入袖中,神色漠然。   “这才是真正的陷阱。” 第81章 长风   这才是最后的陷阱!   入谷之处的法器, 是打草惊蛇的石头;脚下的阵法,是引君入瓮的诱饵;唯有在最后一瞬点燃的黑焰, 才是真正的杀招!而这一路上的种种诱导, 才是真正的陷阱!   在陆修泽的引导下,以为自己才是真正的猎人的长风,主动走入陷阱, 想要看到猎物惊骇欲绝、垂死挣扎的面容。然而直到黑火燃起,将长风性命交修的长剑咬得碎裂开来,长风才绝望地发现,他才是那个真正的猎物,而被他视作猎物的人, 才是那个冷酷的猎手!   但——长风本不该输的!   无论是长风还是系统,都是这样想的。而无论是长风还是系统, 都没有想过长风会在陆修泽手上一败涂地, 毫无还手之力!   即便是在系统最好的预想之中,也只是陆修泽将长风逐走罢了!   陆修泽或许并不是很清楚,但系统却十分明白,长风之所以能够成为拙道魔君的一百个义子之一, 不但是因为他不俗的修为,更因为他不凡的来历!   早在陆修泽于山谷中设下埋伏的时候, 系统就已经将长风的资料搜罗了过来:长风本名刘煜风, 出自万剑山,不但是万剑山宗主的儿子,万剑山的下一任宗主, 更是万剑山有史以来最出色的弟子!他天子不俗,又出身不凡,因此得尽万剑山真传,甚至在步入金丹后就逐步补全改进了万剑山的核心心法,将万剑山发扬光大,使得万剑山从一个普通的二流门牌步步向上,几乎要将当时的“正道五宗”改作“正道六宗”!   然而这一切,都在某个晚上戛然而止。那一天,刘煜风自山下游历归来,同万剑山宗主爆发了一场惊天动地的争吵后,被万剑山宗主责罚闭门思过百年。万剑山众弟子皆惊,然而因万剑山宗主向来严厉,因此无一人敢求情,只能暗自道宗主不顾念父子亲情。但谁都没有想到的是,不顾念父子亲情的并非是万剑山宗主,而是刘煜风!   就在那天晚上,刘煜风披头散发,从禁闭室中闯出,用他闯下偌大名头的剑诀心法,一人一剑,屠尽万剑山!   一个接近一流的宗门,于一夜之间消失,血流成河,无人生还。修真界因此而震动,知晓这刘煜风必定是入了魔,因此各宗各派都于此刻派出了门下弟子长老前去追寻,誓要将刘煜风在彻底成为心头大患之前斩于剑下!   他们与刘煜风一追一逃,横跨大半中部琨洲,最后还是被刘煜风于苍雪神山下逃脱,越过不归河,投入北部晟洲,从此再无声息。   许多年过去了,刘煜风之名也被人慢慢淡忘,只以为他是死在了险恶的北部晟洲之中。但谁都没有想到,他抛弃了“刘煜风”之名,化名长风,再度回到了这里。   而这样的一个人——一个有着如此丰功伟绩的魔头,怎么会这样败在陆修泽的手里?!就算陆修泽的确是魔道笑到最后的人,但系统也从未想过陆修泽能取得如此胜绩!   为什么?哪里出了错?!   系统不敢置信,而长风同样也不敢置信。   ——他输了……他竟然输了?!   这怎么可能?   他活了这么多年,见了这么多事,过了这么多的风浪……为何他竟会败在此处?!为何他竟会输在这里?!   长风不甘心!   他绝不服气!   但这个时候的他又能如何?   他与那柄斩龙剑性命交修,然而斩龙剑如今却在陆修泽手中,这也就相当于长风的性命也在路修则手中……他纵使是再不服气,再不甘愿,也不得不服气,不得不甘愿!   长风半跪在地上,面色因伤重而惨白,但那双眼睛里却依然盛满了愤怒和恨意。   系统越瞧越奇怪,突然一个激灵,道:“他是不是在恨你?”   陆修泽道:“你才知道?”   系统道:“可是这没有理由啊!你跟这个人最近的交往就是十四年前第一次去焚天时候的擦肩而过,你没看他他没看你,除了我记得,你估计是压根不知道有这回事——所以说,怎么临到头来他就恨上你了?这不应该啊!”   陆修泽驱使黑焰,将那柄斩龙剑招至手中,一边打量一边不在意地说道:“世上恨意的由来,除了利益,还能是什么?”   系统不服气道:“难道就不能是他看你不顺眼?不能是因为你抢了他喜欢的人?不能是因爱生恨?!”   陆修泽再度反问道:“你说的这三个,难道不正是利益相关?”   系统刚想反驳,下一刻就愣了。   好……好像的确也能这么说。无论是看陆修泽不顺眼,还是因为陆修泽抢了长风喜欢的人,都是会让人感到自己利益受到侵犯的事,所以恨意也就理所当然……   但为什么它就是觉得哪里不对,怎么都感觉自己被忽悠了呢?   系统陷入了沉思,而陆修泽则在上下打量着手中的长剑。   长剑名为斩龙剑,乃是修真界中赫赫有名的法器之一,据说它诞生之初,就在机缘巧合下斩杀过一头龙,剑身被龙血浸染淬炼,是以它被铸剑人名为斩龙剑!斩龙剑是法器、杀器、凶器,它辗转过无数个主人,但每一任主人都身死异处,下场凄凉,就好像斩龙剑上附着着来自被它斩杀的龙神的诅咒。但尽管如此,它还是被无数人趋之若鹜,最后在某一年落在了长风手中。   长风将剑深藏起来,从未对外提及过斩龙剑之名,并以万剑山独特的心法将斩龙剑驯服,性命交修。若想要斩龙剑,则定要将他长风斩杀,但若杀了长风,则斩龙剑必毁!   ——他得不到的东西,谁都别想得到!   但长风万没有想到的是,他人还未死,斩龙剑却已残缺,而他更没有想到的是,几乎可以媲美神剑、连龙的能够斩杀的斩龙剑,最后敌不过那黑焰的一击!   ——那黑焰究竟是什么?!   正是因为深深忌惮着陆修泽手中古怪的黑焰,长风才默不作声,任由陆修泽拿过斩龙剑。但再度出乎长风意料的是,在陆修泽拿过斩龙剑后,却并未露出分毫贪婪或是赞赏之色,反而神色漠然,就如同手中之剑并非斩龙剑,而是任何一柄普通的凡剑。   此人……莫非认不出斩龙剑?!   陆修泽真的认不住斩龙剑?!   他自然是认得出的。   但这又如何?   斩龙剑即便再如何威名赫赫,还不是在他手中走不过两回合?更何况此刻斩龙剑剑身已裂,就经连最后的收集价值都没有了,陆修泽又怎么会在意?!   因此,接过斩龙剑后,陆修泽稍稍打量了一会儿,确定这斩龙剑内的剑气都已散去后,便漫不经心地将剑抛下,远远地瞧着长风那怒火中烧的眼,笑道:“如今的你,可有筹码从我手中换回你的性命?”   长风深深地看了陆修泽一眼,有些嘶哑的声音冰冷道:“若我付得起代价,你真的会放了我?”   陆修泽笑道:“自然如此。”   “但在放过我之后,怕是又会再次追击而上,杀了我吧?!”长风冷笑一声,眼中怒火越发高涨,“不过是一群卑劣小人,难道我还不知道你们的心思么?!”   陆修泽目光一顿,蓦然大笑起来:“长风啊长风,我现在倒真是有些喜欢你了!”   陆修泽当然是喜欢长风的,因为他是多么有趣的一个人啊!   长风看似一身正气,却又偏偏沉溺在黑暗之中,与恶共生,但要说他甘愿沉沦于其中,却又并非如此……这样的矛盾和挣扎,让陆修泽发自内心地感到了趣味,心中恶念弥漫,只想要按着他一直沉入深渊,将他染尽血和恶后,再去瞧瞧他脸上到底会有怎样的表情。   ——这是一只被自己的心困住的恶兽。   若是陆修泽将这个禁锢和牢笼打破,那么他会得到什么?   一定是……一个很有趣的人吧?   陆修泽从高处飘然而下,停在长风身前,周身气机森森,压得重伤的长风只能在他身前维持半跪的姿态。   陆修泽捏着长风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来,而后微微俯身,用含着笑的目光瞧着长风屈辱的面容,道:“如今的我,倒真是有些舍不得杀你了呢。”   长风脸色涨红,不知是气是厌是羞,在陆修泽的迫近下狼狈地想要后仰躲闪,但如今的他被陆修泽气机禁锢,又怎么挣扎得开?   长风满心恼怒,咬牙道:“放开我!”   陆修泽轻慢一笑,瞧了长风几眼,慢悠悠地说道:“有趣,你怕死,却不怕我,为何?”   长风一愣,没想到陆修泽的目光如此毒辣,也知晓反驳只会叫陆修泽徒增轻蔑,但却又不肯承认示弱,因此闭嘴不言。   陆修泽也不在意,轻笑着将指尖下滑,在长风的喉结处轻轻摩挲,劲力暗含,像是下一刻就能掐断他的脖子,惹得长风面色青白,微微战栗起来。   “不肯说么?没有关系,我也不喜欢勉强别人。”陆修泽柔声说道,“只要我在这里杀了你,那么你所有的后手,也只不过是死人的妄念罢了——你说是吗?”   陆修泽微微笑着,那张容色殊丽得足以令世上绝大部分人羞惭的面容,映在长风眼中,却如同恶鬼。   此时此刻,长风终于明白自己招惹上了什么样的魔头,然而他却悔之晚矣。   说,还是不说?   活着,抑或是死亡?   长风闭上眼,声音嘶哑,一个个字词从口中艰难吐出:“我知道你在找什么人。”   陆修泽微微眯眼。   长风道:“你应当知道了,他没有出现在这里——这不是因为他不想来,而是因为他来不了!”   “这世上,唯有我一人知道他在哪里,也唯有我一人能带你找到他!”   长风说得斩钉截铁,陆修泽却并不相信,漫不经心道:“只要我将你搜魂一遍,该知道的,我总是会知道的。”   长风露出一个古怪的笑来,哑声道:“你可知苍雪神宫?”   陆修泽目光一凝。   “二十四年前,我亲手将他关进苍雪神宫。”长风道,“我可以将他放出来,或者带你进去见他,而我的条件就是,你必须要为我做一件事!”   陆修泽笑意有些淡了,道:“哦?凭什么?”   “凭我是苍雪神宫最后的血脉,凭这世上唯有我一人能将你带到他的面前!” 第82章 小莲   中部琨洲有两条最为著名的江河, 一条位于中部琨洲遥远的北方,在穿过凡人无法度过的大沙漠、翻越极寒的苍雪神山后, 便能见到, 但因这条河的那一头便是环境险恶到了极点的北部晟洲,越过这条河去往晟洲的人,几乎没有再回来的, 因此这条河便被名为不归河;而另一条则位于中部琨洲的西方,源于无常山上,汹涌而下,飞流入海,因它出现得突然, 将原本并无阻拦的中西两部洲猝不及防地隔断,断绝了凡人去往西部邙洲的道路, 是以它被名为无常河。   如今的闻景诸人, 便站在这无常河畔。   无常河河床广阔,莫说是凡人,就算是修士,在金丹期以前也不要想能凭一己之力渡过这条河流, 而现在闻景带着的十三人中,除了一名灵寂期和七名金丹期的弟子之外, 其余的五名弟子都是筑基后期的修为, 因此要想渡过无常河,恐怕有些不太好说。   不过他们也并不需要渡河。   无常河源自无常山上,当瞧见无常河时, 就意味着无常山上的天剑宫距离他们也并不遥远了。意识到这一点后,队中修为最低的五位弟子不由得暗自松了口气。   但这口气还未散尽,他们便听到身后遥遥传来一阵莺声燕语,其声婉转,如水流沥沥,叫人便是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也觉得心情舒畅,不由自主地对声音的主人生出好感来。   闻景脚下稍停,循声望去,那些声音便伴着一阵香风,快速追赶上来,在两群人相距还有些距离的时候,便笑着开口,远远道:“见过诸位公子,奴家这厢有礼了。我们乃是素月宗门下弟子,从南海素青山而来,前往天剑宫参与大典,不知前方诸位公子可是与我们同路?”   这话一出口,择日宗的几位女弟子便皱了皱眉头,心里不太耐烦对方这粘腻的作风,因而懒得搭理她们,而男弟子们虽然受用,然而与他们一同出行的却是宗主,于是他们也只能眼巴巴地瞧着闻景,盼望着闻景能应下素月宗的邀约。   但闻景却微微皱眉,有些奇怪:“素月宗?”   在修真界里,的确是有南海素月宗这么一个全是女子的宗门,然而素月宗本就是小门小派,更是遥居南海,同中部琨洲的众多宗门鲜有来往,功法也偏向于养生延寿,虽然不说全无攻击性,但的确武力低微。如今天剑宗开山门说是大典,实则是比武,这素月宗怎的来凑起了热闹?莫非是不知道其中内情?   听到闻景的反问,那群女子立即明白了闻景才是这些人中真正的话事人,因此在落地站定后,纷纷用含笑的目光望向了闻景,相互推搡了一小会儿后,一个大胆的紫衣姑娘上前一步,娇笑道:“正是素月宗的弟子,不过我们素月宗避世已久,诸位公子道友怕是不记得我们素月宗啦!”   闻景自作为一宗之主后,便很少在人前表露出自己的真实情绪,因此听到这紫衣姑娘的话后,闻景也不提心中所想,只是一如既往地微笑着,道:“道友说笑了,素月宗虽然远居南海,但善名远播,何须如此自谦?”   善于养生和延寿的宗门,夸句善名远播总是没错的,因此素月宗的弟子笑了起来,显然十分满意闻景的应对,纷纷上前同闻景攀谈,问题千奇百怪,倒的确是远居海外的人会问的话。   然而对于这些古古怪怪的问题,闻景却是游刃有余,不但给每个提问的姑娘一个满意答复,更是没有冷落任何一个人,长袖善舞,即便并非是刻意为之,却也哄得这群姑娘心花怒放,除了一个穿着水色衣裙的面纱女子远远站着之外,其余的素月宗众人竟是纷纷围上前来。   择日宗的弟子面面相觑,男弟子心里酸溜溜的,女弟子眼里则是快要喷出火来。   女弟子:金火神教永垂不朽——你们等着!   完全不知道身后诸位弟子脑洞开去了哪里的闻景,在同这些素月宗弟子稍稍交谈几句,套出了些她们自己都未曾在意的消息后,心里终于有了底,见好就收,打住话头,在她们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时,便挣开了她们的包围,有礼地告别,道一声珍重后,便在素月宗弟子们呆愣的目光中,领着择日宗的诸位弟子轻飘飘地往天剑宫去了。   素月宗弟子愣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反应过来,想要拉住闻景,但择日宗一行人在闻景的示意下跑得飞快,哪里是她们拉得住的。   素月宗的弟子们气得跺脚,终于明白了闻景等人的拒绝之意。   名为祝月琴的紫衣姑娘哼道:“那公子真是好生无礼,不想与我们同行,说明就是,何苦对我们这般避之不及?!”   沉默一会儿后,一个绿衣女子声音怯怯道:“但那公子长得是真的好看啊!”   此话一出,气氛瞬间一松,素月宗的弟子们顿时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   “我一直以为穿白衣的公子才是最好看的,直到今天才知道,那些公子穿什么样的衣服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他们长得怎么样。”   “嘻嘻嘻……”   “那公子对我们的问题都能答上,想来是博览群书,才能有如此渊博的见识呢!”   “公子长得好,见识好,想来也是人中龙凤,你说若我们去追求这位公子,能成为他的道侣么?”   “噫!不害臊!见人家公子好看,就想要成为他道侣啦?!”   素月宗的弟子们笑闹成了一片,相互打着趣,但就在这时,一个柔美婉约的声音道:“若那公子无妻,为什么我不能成为他的道侣?”   素月宗众弟子一静,而后纷纷将诧异的目光投向了说话之人。   只见说话的,是一个身着水色长裙的女子。她姿色天成,面容清纯,却又骨生魅意,绝色无双,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而又因她修为低微,年纪幼小,因此本名便不常被人提及,只是被称作“小莲”。   素月宗是个全是女子的宗门,而女子爱美,自然少不了在容貌上进行攀比。但在姿容上进行攀比时,一般性质的差距,会叫人心生失落,甚至化作嫉恨,但若这差距拉到云泥之别,那么便会叫人生不出半点攀比之心,更没有嫉恨之意,只能敬而远之。   这小莲,便是那个被众人敬而远之的人。   此时此刻,听到小莲的话,素月宗众人面面相觑,毕竟她们虽然嘴上说得欢快,心中却十分明白她们与闻景之间虽然无形、但却如天渊之别的差距,因此从未真心想过所谓道侣一事,可此时小莲一说,素月宗众人便沉默下来,心思各异,好一会儿后,绿衣姑娘再度开口,怯怯道:“但……小莲,那公子修为高深,又似是出身大宗门,我们……你……又如何能……”   小莲一脸天真又执拗,道:“要说修为,我自然是配不上那公子的,然而爱情是没有高低贵贱的——我喜爱那公子,若那公子也喜爱我,这些问题,不都不是问题了么?他若真的爱我,那么纵使我与他之间磨难再多,他也定会披荆斩棘,将我迎娶回去,不是吗?”   小莲的话自然是没有错的,而素月宗的诸人也的确相信,若是那青衣公子真的爱上了小莲,那么定会排除万难,将她接到身旁,然而——   素月宗的诸位弟子心中仍有忧虑,紫衣姑娘祝月琴更是多想了许多许多,下意识地阻止道:“但你又帮不上他什么,若你真的爱他,又怎么忍心为难他,叫他单方面为你付出良多?”   小莲微微一笑,道:“既然他身为男子,自然应当承担这些。”   祝月琴皱眉道:“可是——”   小莲绽出一个绚烂的笑颜,将同为女子的祝月琴都闪的一个晃神,道:“师姐不必再劝啦!我意已决,便是再如何自不量力,我也一定是要追求那个公子的!”   一日后,闻景带领择日宗诸人终于来到无常山上,登上长长的天梯。   无常山本就极高,山顶终年积雪,而天剑宫更是设在无常山山顶,坐地险峻,山风冷厉,因此一砖一瓦都带着透入骨髓的冰寒。筑基期的弟子踏上去,没走多久就忍不住了,然而天梯已经算是天剑宫的范围了,大宗门内,除本门弟子外,他派弟子在别派宗门的地盘上御剑,都是极为不敬的行为,因此这五个筑基期的弟子便是觉得脚下青砖寒冷刺骨,也只是咬牙忍着。   其他人修为较高,没有发觉这几个弟子的异样,闻景却是统统瞧在眼里,只不过他们没有开口,闻景便只做不知晓的样子,只是在他们支撑不住的时候,默默向他们打入一道灵气,支撑他们前行。   事实上,闻景早就知道天剑宫的冰寒不是常人能够忍受,但他依然将这五个筑基期的弟子带来,正是因为他觉得这五个弟子潜力颇大,又突破在即,在经过天剑宫的一番磨练后,有极大可能一举登入金丹,这才将他们捎上。   而事实也证明闻景的眼光没有出错,能忍常人所不能忍之人,必不能小觑。   修士脚程很快,因此天梯虽长,但大半时辰后,他们还是来到了无常山顶的天剑宫。   当择日宗宗主到达天剑宫的消息传到天剑宫时,身为天剑宫宫主的徐少商,正在守剑殿内,同天剑宫的诸位长老议事,而天剑宫少宫主徐怀水也坐在一侧,脸色与诸位长老是如出一辙的难看。 第83章 失窃   空气中蔓延着令人窒息的沉寂, 良久,天剑宫宫主徐少商站起来, 淡淡道:“如此, 我便先去迎接择日宗宗主了。”   “但这件事宫主准备如何解决?!”一个发须皆白的老人沉声道,“此事事关重大,偏偏又在这个当口发生, 宫主不觉得这正是针对我们天剑宫而来?!”   一侧的徐怀水唰地一声摇开折扇,不耐烦道:“是人都知道这是针对我们天剑宫了,您老何苦老说这些没用的话?!”   天剑宫辈分最高的李长老被气得眼睛都红了:“你——”   “好了。”徐少商也不见如何造势,只是冷淡的一声喝止,满心只想找人吵架的徐怀水, 和被徐怀水气得想揍人的李长老,便都止住了话头。   徐少商道:“如今事已至此, 多想无用, 唯有见招拆招。虽此刻敌暗我明,但吾等天剑宫之人,从祖辈开始便披荆斩棘,历经数年, 才得以成为正道五宗,何曾惧怕过任何人?如今寻天剑失窃一事, 虽然震动天剑宫上下, 然而也暴露出我天剑宫的诸多弊端,正是我天剑宫得以改进的好时机,尔等哭丧着脸, 未敌先怯,可还有半点我天剑宫之人的风骨?”   守剑殿诸人被这番话说得齐齐敛容,肃声道:“不敢!”   徐少商目光在殿内巡视一遍,心中终于满意了些,微微点头后,道:“现在择日宗宗主正等在门外,不久后各派之人也将陆续而至,尔等下去安排一众事宜,切莫在他们面前丢了我们天剑宫的脸面!”   “谨遵宫主之命!”   徐少商率先离开守剑殿,去往天剑宫山门,而后,徐怀水紧跟其上。李长老本还想要拉住徐怀水,就徐怀水之前的出言不逊说些什么,然而李长老身旁较他稍稍年轻些许的宁长老拉了他一把,叫李长老没能拉住徐怀水。   宁长老知晓李长老的心思,一张脸笑呵呵的,息事宁人地说道:“怀水从小就是这般性子,你也不是不知道,何必同这个小家伙一般见识?”   李长老气愤道:“什么小家伙?!徐怀水乃是我们天剑宫的少宫主,以后就是天剑宫的宫主,是正道五宗的一宗之主!然而他如今这个模样,怎么担得起一宗之主的位置?你此刻不对他加以约束,今后他又当如何?!你放任他,便是害了他!”   另一位长老此刻也是忍不住插嘴,安抚道:“怀水少年成名,一路顺风顺水,难免还带着少年心性,这才显得心高气傲,难以听进人言……无妨无妨,没什么大不了的,他还小,以后总会长大的!”   李长老更为愤懑:“小?!择日宗的宗主多大年纪,他呢?闻景能成为一宗之主,他呢?他身为宫主之子,但却终日浪荡,到处败坏天剑宫的声誉,嘴上也没个把门,处处得罪他人,这样的性子,若不再加以纠正,今后怎能……”   守剑殿的大门徐徐阖上,将诸位长老的话关在了门后。   徐怀水就像是没有听到李长老的斥责,自顾自地在冰冷的天剑宫内摇着折扇,快步追上徐少商的步子,拉长了语调,懒洋洋地问道:“老爹,那寻天剑的事,你就真的这么放着?”   同徐怀水那仿佛从金玉中堆砌出来的公子哥儿的模样不同,徐少商面容再平凡不过,一身靛青长衫,唇下蓄须,咋眼望去,就像是凡间普通的乡绅,唯有在目光开阖间从眼中溢出如实质的剑芒,才能叫人隐约触摸到他近乎返璞归真的修为。   徐少商听闻徐怀水的话语,淡淡道:“并非是放着,而是静待时机——你想要如何?”   徐怀水剑眉一挑,十分坦诚地笑道:“想打探一下老爹的态度,看看能不能打听出来寻天剑的用处呗。”   寻天剑乃是天剑宫世代传下来的剑,其重要性不言而喻。它长十六尺,重逾千斤,不知是何材料铸成,更不知是用来做什么的,但瞧那足足十六尺的剑,怎么看都不可能是拿在人手上用的。它放在天剑宫禁地的祭坛之上,只有每十年一次为天剑宫先辈祭祀时才得以一见,地位之重要不言而喻,因此从徐怀水记事起,就对寻天剑十分好奇,不下十次地试图打探出寻天剑的用处来历,然而徐少商对此闭口不言,叫徐怀水即便是身为天剑宫的少宫主,也对寻天剑如他人一般一无所知。   如今,寻天剑没有丝毫征兆地失窃了,徐怀水虽觉得天剑宫出了内鬼,也因这无礼挑衅而恼火非常,但比起寻天剑失窃的过程,他更想知道的是寻天剑失窃的理由:它究竟是用来做什么的?!为何那内鬼什么都不偷,偏偏偷走了寻天剑?!   对徐怀水的问题,徐少商平静道:“待到你成为了天剑宫宫主,我自然会告诉你。”   徐怀水夸张地叹了口气:“又是这句话。”   徐怀水从小就在问这个问题,然而他从小就得到的是这个答案。徐怀水觉得,他老爹什么都好,就是太过顽固,明明寻天剑已然失窃,危机随时都可能爆发,可徐少商说不告诉他,就不告诉他,半点转圜的余地都没有。   徐怀水嘟哝道:“老顽固”。   徐少商终于笑了笑,缓和了脸色,道:“非是顽固,而是有些事情,早早告诉你有害无益,其实话说回来,若你能择日宗的宗主那样,我必然——”   “好了好了!”徐怀水本就恼恨跟别人相比,以前是徐少商,现在还多了个闻景。本来听到李长老的话时他就不太高兴了,如今再被徐少商一提,心里的火气便蹭地一下上来了,“比来比去,你们烦不烦?”   “你们不烦,我烦行不行!那么喜欢他,有本事你就让他认你当爹!”   丢下这么句话,徐怀水气冲冲地掉头离开,刚好撞上了向徐少商走来的徐歆秀。   徐歆秀猝不及防被撞了一下,心里十分莫名,望着徐怀水头也不回的背影又是生气又是不满。   徐少商不等徐歆秀开口,抢先叹了口气,道:“那小子就是这么个讨人厌的狗脾气,小秀你也别生他的气。”   徐歆秀皱了皱眉,道:“叔父,你便是太惯着他了,表哥这性子,也不知已在背后招了多少人的骂!”   徐少商又是一叹,道:“你表哥他从小就没有娘亲,所以我就难免……”话一出口,徐少商就恍然醒悟,觉得实在是不该在徐歆秀面前提起这些,便用歉意的目光望着徐歆秀。   徐歆秀倒是毫不在意,道:“叔父不必如此。我自小就没见过爹娘,本来就当自己是天生地养,后被叔父寻回,也是多了个亲人,而不是少了什么,就连我年幼的那些苦楚,都在被叔父寻回后的日子补偿得更多,过得比世上的绝大多数人都要好——这实是我的幸事才对,叔父何必为我难过?”   徐歆秀越是坦然,徐少商便越是愧疚,忍不住想要为他的哥哥,也就是徐歆秀的父亲辩解些什么,但话在嘴中打了个圈后,便觉得任何理由对于徐歆秀来说恐怕都不重要,更是推卸责任,于是他嘴唇动了动,最终说道:“小秀来同我一块儿去见择日宗宗主罢。”   择日宗宗主……闻景么?   徐歆秀一愣,想到闻景,心中不由得升起些许奇异的感慨:多年前还只是稍稍胜她一筹,甚至在剑术上另辟蹊跷才能赢过她的人,如今不但是一宗之主、同她叔父平起平坐的人,更已经迈入元婴,成为了众人皆须仰望的存在……   徐歆秀从小就是个争强好胜的性子,向来不肯示弱于人。她的天资虽好,却远远比不上表兄徐怀水,但她从不肯在徐怀水面前退缩,只是加倍努力,想要追赶上去。如今徐歆秀以勤补拙,于二十二岁迈入金丹,三十岁修为突飞猛进,离灵寂期只有一步之遥,成为众多修士口中天资卓绝的人之一,几乎可以同徐怀水相比……然而比起三十岁便登入元婴的闻景来说,无论是她徐歆秀,又或者是一直被她追赶的徐怀水,又何足道呢?   世事奇妙,不过如此,然而世上总是没有十全十美之事,就算是作为天之骄子的闻景,他也……   徐歆秀想到十四年前的那场被打断的婚礼,心中叹息一声,却不知道是在叹闻景还是在叹她自己,不发一言,跟在徐少商的身后,走向天剑宫的山门。   半日后,闻景在同徐少商寒暄两句后,终于在天剑宫的客房将诸位弟子安顿好了。当徐少商、徐歆秀和闻景都先后离去后,择日宗的弟子们终于松了口气,嘟哝道:“天剑宫真是名不虚传……又冷又清!”   “而且这些弟子也板着一幅幅死人脸,啧啧,可怕!”又一弟子嬉笑着插嘴。   “本来这次下山前还以为这趟出门能见到美人,结果天剑宫的人美是美,就是能把人冻成冰棍,素月宗的弟子倒是好看了,可惜都看上了我们宗主……”最先说话的那弟子叹道,“唉!我出生的不是时候啊!我应该在宗主变成老头子的时候再生出来的!那时候我肯定——”   “肯定什么?就你话多,你以为再过几十年后,就没有长得更好看的人来抢风头吗?”   旁听的弟子终于忍不住笑,插嘴道,“你别说出来啊!就不能让他好好做个白日梦么?!”   “喂!你们风凉话说够了啊!!”   “不过话说回来,素月宗的弟子今晚应该到了吧?也不知道她们住在哪个殿?”   “怎么?你还想去偷窥不成?还是想跟她们谈诗词歌赋人生理想?!就你?”   “嘁!我……我……我想想还不行么……”   提到素月宗的弟子终于悻悻作罢,但事实上,有人却同他们想到一块儿去了,并且她也并不仅只是想想就作罢。   就在这天晚上,当闻景坐在厢房中,就着青色的灵石气灯阅览宗卷时,他听到门外响起了轻柔的敲门声。   闻景微征,抬头道:“谁?”   如水一样的声音柔柔响起,道:“奴家小莲,来为公子送宵夜点心了。” 第84章 套路   闻景愣住了。   然而闻景之所以愣住, 并不是因为意想不到的人来做了意想不到的事,而是因为他觉得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总觉得好像是在哪儿见过的。   仔细想想, 这不就是……阿修在魔界作女装扮相引诱他的时候么?只要他一开门,后面就是……   所以说,这个女子, 是想要做什么??   闻景脸色有些古怪,微微沉默后,才用同样古怪的语调道:“进来吧。”   不不不,要冷静!   闻景如此对自己说着。   这位姑娘也有可能真的只是来送点心的,毕竟不是任何人都像阿修那样, 满肚子古古怪怪的心思……冷静!   不过话说回来,那一晚阿修端点心敲开他的门后做了什么?   哦, 是在靠近他的时候摔倒在了他怀里, 那时的他还真的蠢到去扶,然后被阿修抓住机会,狠狠亲了一顿……   所以说……不,冷静!   房门徐徐打开, 名为小莲的素月宗弟子如愿以偿地敲开了闻景的房门,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 里头的人既没有见到她真容的惊愕垂涎, 也没有因她的不请自来心中生疑,而是用一种非常……非常说不上来的古怪表情看着她。   小莲一怔,因这意料外的状况而有些心慌:为什么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她?难道是他知道了什么?难道是她露出了马脚?难道是……   但小莲马上就镇静下来。因为她明白她的计划绝不会泄露, 而眼前的人若是真的知道她所思所想,也绝不会用这种眼神瞧着她,是以小莲重拾信心,露出一个娇艳的笑,向着闻景款款走近。   “不,停——”闻景抬手止住小莲,道,“你站在那里就可以了。”   闻景虽然觉得这姑娘做些古怪的事的可能性不太大,但是保险起见,闻景还是让小莲在门口不远处就止住步伐,示意她将手中的托盘放在靠榻旁的小桌。   小莲一怔,脸上也不由得浮出几分古怪的神色来:为什么叫她在这种地方停下?难道他识破了她的意图?!不!这不可能!   小莲心念急转,惊疑不定,殊不知闻景心中也颇为后悔。   陆修泽借着送点心的名头找了他不止一次,但他次次都能成功对闻景投怀送抱,显然不是因为闻景太蠢,而是他套路太多。   闻景记得,在陆修泽第二次敲开他的门之后,他就像现在这样,不许陆修泽靠近,然而……   “哐啷!”   一阵惊呼响起,小莲手中托盘一滑,摔落在地,青与白交织的精美瓷碟纷纷落下,与里头样式精美的点心一块儿摔落一地,碎瓷飞溅。她倒抽一口气,噔噔后退两步,然而依然没能及时避开飞溅的碎瓷。   小莲呜咽一声,眼眶微红,眼中水雾氤氲,可怜巴巴地望着闻景,白皙的手指缩蜷在胸前,恰好露出了她洁白的手背,和手背上头令人见之心痛的血珠。   闻景:“……”   对,那一次陆修泽就是这么勾引他自投罗网的。   闻景:姑娘,没想到你竟然真的……你的想法很危险,套路很不够啊,早就有人做过这种事了,你来太晚了。   闻景竟然不知道是该感到生气还是该感到好笑,于是最后,心情复杂的闻景木着脸,委婉道:“姑娘伤势如何?天剑宫气寒,姑娘修为尚可,但伤处却不足以抵御寒气,还是早些回去包扎一下吧。”   小莲神色微僵,那楚楚可怜之姿都有些维持不住了。   等等,这个反应是不是不太对?就算闻景不怜惜她的伤势,也该留她包扎才对,怎的这就赶她走了?美人在你眼前不心动就算了,美人有难你都不伸手的么?还是男人吗?!   小莲心中有些憋气,然而她却不是个肯轻言放弃的人,山不来就她,她便来就山,于是小莲心中再生一计,怯怯地瞧着闻景,道:“小女子的确修为不堪,然而小女子所在的厢房离这里太过遥远,也不知能不能撑到那时,不如——”   闻景道:“在下此行并未带上伤药。”   被第三次堵回来,小莲脸微微一抽,依然不肯放弃,道:“不妨事,小女子身上恰好带了伤药,不知公子可否借地——”   闻景干巴巴道:“然而我旅途劳顿,现已经准备休息了,若没记错,这间厢房外的不远处就是小花园,上头应该有歇息之处,姑娘若有需要,可以去瞧瞧。”   三番四次不成套路,小莲心中憋闷得几欲呕血,叫她几乎以为她的计策已然泄露,然而她偏偏十分肯定,这些心思从未示于人前……所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然而小莲心中纵使再疯再气,但却万万不能在闻景面前表露半点,于是她保持着迷人的微笑,用感激的目光瞧着闻景,像是真的在感谢他的提议,欣喜又羞怯地说道:“小女子打翻公子的点心,已经很是不该,然而公子不但没有计较小女子的失误,更是对小女子体贴万分……小女子感激不尽,不如——”   闻景道:“在下领本门众弟子来天剑宫做客,虽是客人,却也不能真的无所事事。明天一早,我就要去与天剑宫宫主商议一众事宜。”   小莲:“……”   ——你知不知道如果不是你修为高的话,以你这说话方式你早一百年前就被打死了?!   小莲的笑已是有些僵了,强笑道:“公子误会了,公子贵人事忙,怎是小莲能够耽搁的?小莲只不过是——”   闻景道:“也没有时间赏花看景听曲观画;吃不惯别人做的东西,多好吃都没有兴趣;毕生爱好便是修行,对玩乐没有追求;更没有兴趣叫人服侍,因为不习惯别人在自己身边……总之,除了一个人待着修行之外,我对什么都没有兴趣,也不准备拓展兴趣。”   小莲:“…………”   喵喵喵???   被拒绝得这么彻底,小莲感到自己美人的身份受到了严重的蔑视!   小莲几乎快要憋不住心中的怒火,然而她更不甘心放弃,于是她心念再转,眼中浮起泪光,凝望着闻景,泣声道:“公子这番话……莫非是对小女子有什么误——”   但又一次没等她说话,闻景又打断了她的话,道:“我们之间没有误会,我不讨厌你,我也不喜欢你,因为我最大的兴趣就是对别人没有兴趣。”   小莲:“………………”   小莲终于明白了,不是她不美,而是这个人脑子有病。   小莲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了房间,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说了什么,她只记得最后她走出房门时,闻景望着她,用她敲开门时就见过的古怪眼神,委婉道:“姑娘,在下其实……已经成婚……而他……跟姑娘你颇有相似之处……”   小莲:???   小莲:!!!   房门在她面前缓缓阖上,小莲不用照镜子,都知道自己此刻的表情一定十分狰狞。   小莲憋了一肚子气,火冒三丈地走了,心里发誓,若她日后见到闻景的“家室”,定要那个抢尽她套路的人好看!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在她前脚离开后,她准备要给个好看的那人就后脚敲响了闻景的房门。   房内的闻景只以为是小莲去而复返,心中震动于小莲姑娘的执着,十分感动,然后拒绝:“姑娘还是请回吧,在下心中已有喜欢的人了,你纵使千好万好,于我而言,你也是半点儿及不上他的。”   为了叫那姑娘死心,闻景特意说得狠了,然而门外敲门的人不怒反笑,那熟悉而戏谑的笑声,叫闻景惊喜万分。   “阿修?!”   来人推门而入,身上还带着硝火剑气,显然刚刚才经历过一场恶战,然而他衣着虽然有褶皱破处,但却十分齐整,身上虽还留着呛人的风沙之气,却风姿卓绝,更何况此刻他眉眼含笑,将他本就足够摄人的容貌点亮,叫人见之无不为其神魂颠倒,而本就心悦于他的闻景更是被这一个笑迷得七晕八素,迎上前去,自投罗网。   陆修泽阖上门,转身将闻景压在门上,按住闻景的手。他姿态强硬,但却动作轻缓,落下的吻更是温柔得让人迷醉。他轻轻地压上闻景的薄唇,然后用舌尖叩开牙关,长驱直入,同闻景唇齿交缠。   闻景总是很难抗拒陆修泽。很多时候,闻景明知道自己在被陆修泽诱哄,但却也心甘情愿地被他哄骗,因为若是他被哄骗后能叫陆修泽高兴,那么他被哄骗了也是没有关系。而后,在闻景同陆修泽心意相通后,他更是无法抗拒陆修泽那纯粹到极点的爱意,就算这爱意衍生而成的欲望老是让陆修泽把他变成令自己羞愧无法面对的样子,但他却也是能够欢喜接受。   如今,这些爱意化作温柔,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他面前,叫闻景被雀跃和欢喜占据满心,哪里还肯抗拒?   于是他努力迎合着陆修泽的吻,将陆修泽施加于他的技巧手段又还了回去,手段虽然还有些笨拙,但却足以令陆修泽气息不稳,手上也开始不安分地向着闻景衣袍内摸了进去。   “不……唔……等……等等……”   闻景喘着气按住了陆修泽的手,不叫那可恶的手对他做出更难以启齿的事来,脸色晕红,道:“你……你今天怎么这么激动……”   陆修泽笑着,亲昵地用牙尖轻磨着闻景的耳垂,在他耳畔道:“因为阿景做了我很喜欢的事,说了我很喜欢的话,所以……我真是越来越喜欢阿景了。”   闻景明白过来,脸色越发红了,羞恼道:“你……你一开始就在?!你怎的不告诉我?!”   陆修泽不以为意,笑道:“若是告诉阿景了,怎么能听到阿景这么可爱的话?‘你纵使千好万好,于我而言,你也是半点儿及不上他’……这么可爱的话,如果我没能听见,那才是可惜。”   闻景越发羞恼,平日里的镇定威严荡然无存,倒是再度变回了陆修泽印象里的那只小豹子,张牙舞爪的样子像是要来咬他一口,于是陆修泽“为求自保”,低头对着闻景微红的薄唇又咬了上去,没被闻景抓住的另一只手肆无忌惮地在闻景身上点火。   “别……你……唔……别在这里……”闻景被逗弄得在陆修泽手下一阵阵颤抖,于是连忙抓住了陆修泽的这只手,难为情道,“这里是天剑宫,不要在这里……”   陆修泽本就满心的恶趣味,最喜欢的就是看闻景难为情的模样,是以闻景不说还好,一说后陆修泽倒是真的想做些什么了,于是他低笑一声,唇舌向下,在闻景的喉结上轻轻一咬。   皮肤上传来细微的刺痛,叫闻景忍不住绷紧了身体,喉结滚动。既因要害被人钳制而紧张不已,又因自己喜欢的人的挑逗兴奋起来。   闻景身体颤抖得越发厉害,气息粗重,唯恐再这样下去真的会被逗弄得失了理智,同陆修泽在天剑宫的厢房内胡来一场,于是连忙求饶道:“别,阿修……别在这里……我……我回去之后……随便阿修怎么样都可以……”   本就没打算把闻景在这个地方怎么样的陆修泽,在骗到一个承诺后,终于满意一笑,没再继续吓唬他,从衣衫中抽出手,同闻景十指相扣。   “阿景真可爱。”陆修泽闷笑着。   闻景一愣,终于明白过来,懊恼道:“你又戏弄我!”   陆修泽道:“谁叫阿景近些年来都不太脸红了……明明阿景十六岁时候还会坐在我的腰上叫我操哭你,那模样我至今都记得,真是可爱极了!”   “那……那一次明明是……”   想到那晚龙神江边的种种,闻景羞恼得几乎要炸毛。陆修泽笑得越发厉害,但又怕闻景真的被他笑得恼羞成怒,于是把怀里的阿景又抱紧了些,撒娇地在闻景脖颈间蹭了蹭,道:“我最喜欢阿景了,阿景难道不喜欢我么?”   闻景的满腔羞恼,在这一蹭下不翼而飞,只剩下满心的无奈和温柔的纵容。   “阿修不就是仗着我喜欢你才这么欺负我么!”闻景嘟哝着,明明知道陆修泽喜欢欺负他的恶劣行径有八成都是被他纵出来的,但他却……却心甘情愿。   而陆修泽越是被闻景纵容,就越能感受到阿景对他的情意,心里也就越发欢喜。他弯眼一笑,道:“我也喜欢阿景,阿景也可以仗着我喜欢阿景来欺负我啊!”   闻景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刚刚褪去两分的红色又浮上面颊,低哼了一声,道:“别以为我不敢!总有一天我也要把你欺负哭了才行!”   陆修泽轻笑不已:“我可是等着阿景来欺负我。”   再度重逢的两人谁都不愿撒手,便这样抱着对方又说了些许甜蜜的话,直到陆修泽感到时间差不多了,这才依依不舍地松开手,将话题转到了正事上。   “事实上,这回事端不同以往,所以阿景你千万要小心些。”因大家都已经身处局中,天机一片混乱,于是陆修泽也敢向闻景说得明白些,“特别是天剑宫的内鬼,你定要提防于他,切莫轻信!”   “内鬼?!”这倒是闻景第一次听到,于是他神色凝重起来,道,“是谁?” 第85章 心情(上)   天剑宫竟出了内鬼!   闻景虽然已有预感, 知晓这次行动若没有人里通外敌,那魔道诸人便是来了, 也无法在天剑宫的守山大阵下讨得到好处, 然而待他真正听到这件事时,却依然忍不住心中震惊。   ——若是连正道五宗之一的天剑宗都出了内鬼,那么其他的宗门呢?   而择日宗……又当如何?!   陆修泽知晓闻景心中忧虑, 捉住他的手,安慰地拍了拍,轻描淡写道:“无妨,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要投奔魔道的人, 总是在正道待不了的,由他去就是, 大不了我见一个就为你杀一个。”   “哪有这样说的, 我其实……”闻景哭笑不得,稍稍想想后,又是一声叹息,“也罢, 或许师兄你才是对的。”   在作为宗主的这些年里,闻景曾阅览过择日宗有史以来的所有卷宗。然而随着他当宗主的时日越久, 卷宗看得越多, 关于“魔”的不解也就越多。   魔种究竟是什么?   它从何而来?因何而生?   入魔又究竟是怎么回事?   怎样才能真正地判定他人是否入魔?怎样才能提前发现那些入魔的修士?怎样才能制止那些入魔的修士?   闻景找不到答案,甚至依然不明白,什么样的人, 才算是入魔之人。   这就好像是他的师兄陆修泽。   按照常理来说,弑师叛宗的陆修泽无疑是众多入魔的修士之一,然而闻景偏偏清楚,陆修泽的性子从未改变,并没有受到所谓的“魔种”的影响,而他的选择也只不过是人性的诸多反应之一,虽然可叹可悲,却并不可耻可憎。   既然如此,那其他的人呢?他们的“入魔”,究竟是人性的选择,还是魔种的蛊惑?   闻景心中思量得越多,那些关于入魔、魔种,以及魔道由来的记载,在闻景心中就变得越发扑朔迷离,犹如滚雪球一般,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增大,堆积成山。   但闻景并没有对自己不了解的事大放厥词的习惯,于是他微微一叹,转回正题,道:“那么,内鬼是何人?”   陆修泽向厢房窗外冰雕玉砌的李木一指,闻景一愣,而后露出愕然的神色:“这——这怎么可能?他怎会是内鬼?!”   闻景记得这个人,也曾同这个人打过交道,对他古板顽固的执拗印象十分深刻,甚至一度觉得此人与贯日真君相似。按照常理来说,这样的人是万万不会入魔的,更不会做出与魔道勾结,陷害门派之事……然而他偏偏这样做了!   难道……这一切,都是出于魔种的影响么?   闻景想不通,心中对那古怪的魔种更为忌惮,而陆修泽却是全然懒得理会,漠然道:“世上没什么不可能的,你只见他人前有多好,又怎知他在人后会有多坏?”   闻景无奈看了陆修泽一眼,道:“若连这点眼力和判断力都没有,我怎能当上一宗之主?”   陆修泽道:“但他的确是个恶人,否则怎会同那些人为伍?”   闻景瞪着陆修泽,道:“师兄觉得自己也是恶人么?”   陆修泽道:“我自然是——”   话未说完,闻景就捂住了陆修泽的嘴,不高兴道:“师兄不是恶人,更不许将自己当作恶人!”   陆修泽微微一怔,心中软成一片。他用指腹温柔地轻抚闻景的脸,舌尖亲舔闻景的掌心,待到闻景有些脸红地缩回手后,这才笑道:“好,我不是恶人。”   是的,就算是为了阿景,他也不会做那个恶人。   阿景这么好,又这么喜欢他,他又怎么忍心让阿景喜欢上一个恶人?   陆修泽道:“无论那人是不是恶人,阿景都要小心他。”   闻景点头道:“我明白。”   陆修泽道:“还有那个叫小莲的女人,她定然是个大大的恶人,你一定要离她远远的!”   闻景微怔,疑惑道:“她又是何人?”   陆修泽镇定道:“想勾引我的男人的人。”   闻景哭笑不得。   陆修泽见此路不同,瞬间转换了思路,一把抱住闻景,撒娇道:“我不管,我不喜欢她,我吃醋了!阿景是我的!我不准她靠近阿景!”   陆修泽总是会在心里打坏主意的时候同闻景撒娇耍赖,仗着自己长得好,持美行凶。然而闻景明知这家伙不怀好意,却偏偏一次都招架不住,溃不成军,而这都是因为他……太喜欢这个人了。   他太喜欢大师兄了,太喜欢陆修泽了。他对陆修泽的在意,甚至超过了对自己的在意,对陆修泽的喜欢,也超过了对自己的喜欢。   但这又有什么办法呢?   陆修泽足足占据了他生命的二十四年,曾如师长般为他传道授业,也曾如友人般为他温柔开解,曾如亲人般对他嘘寒问暖,也曾如爱人般叫他牵肠挂肚……陆修泽是他的师长,是朋友,是亲人,是爱人;是他最亲近的人,最喜欢的人,最重要的人。   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人对闻景的意义,能同陆修泽这样。   他真的是……太喜欢他了啊……   闻景挫败地叹了口气,把头埋在陆修泽肩上,喉咙里嘟哝了一声。   陆修泽道:“阿景说什么?”   “我是说……”闻景无奈道,“好……”   陆修泽虽然早知道会有这个结果,但见到闻景为他退让,依然开心不已,捧着闻景的脸亲了又亲。   闻景被陆修泽亲得有些发晕,但依然勉强把理智从陆修泽的气息中拉扯出来,虎着脸道:“但是你也不许亲近别人!我会吃醋的!!”   陆修泽毫不在意,道:“我对这种女人可没有兴趣。”   好人与好人可以和睦相处,但心狠手辣的人相互却总是看不惯的,陆修泽可不想时时刻刻提防着这种人背后捅来的刀子。   对于陆修泽来说,为了以绝后患,他更喜欢先捅别人一刀。   闻景道:“男人也不许!”   陆修泽一愣。   闻景表情变得危险起来:“阿修在想什么?”   陆修泽有些不确定道:“阿景觉得……怎么才算是亲近?”   闻景暗自磨了磨牙,道:“阿修先说你做了什么!”   陆修泽思考起来:“我捏了他的下巴。”   闻景:“……”   “还摸了他的喉结。”   闻景:“??”   “撕了他的衣服。”   闻景:“!!”   闻景气得要拔剑,陆修泽却猛地笑出声来,搂着闻景滚在地上,按住他的手,压住他的腿。   “阿景吃醋的样子真是太可爱了。”陆修泽亲昵地蹭了蹭闻景。   闻景终于明白陆修泽在同他开玩笑,满腔怒火消失不见,但转而被委屈替代,道:“这种事阿修也拿来同我开玩笑么?!”   陆修泽温柔地亲了亲闻景的脸,道:“这都是真的。”   “你——!”   陆修泽道:“但我捏着他的下巴,是准备对他搜魂。”   闻景一怔,心里的委屈消散了些:“那后来……”   陆修泽继续道:“后来我明白搜魂无用,于是决定掐着他脖子吓唬他。”   闻景委委屈屈地控诉道:“可是你还撕他的衣服!”   陆修泽道:“他对我还有用,不能杀了,但他的衣服是件好宝贝,我怕他借着这宝贝逃了,所以自然不能留在他的身上。其实我本想将这衣服拿给我的阿景,但是又觉得我的阿景值得更好的东西,于是就干脆就把它撕了。”   闻景终于明白过来,但心里却还有委屈。   虽然陆修泽说的都是一些片段中最引人误会的场景,并非是事情的真相,可是大师兄明明知道他有多喜欢他,为什么不但不同他解释,还要刻意说些暧昧的话,开这种玩笑,伤他的心?   陆修泽一怔,神色越发温柔起来,低头去亲闻景,但这一次闻景却偏过头,让陆修泽只亲在了他的脸上。   陆修泽小声道:“阿景真的生气了?”   闻景自顾自地生着闷气,不肯搭话。   他明明知道这只是陆修泽的玩笑有些过火,明明知道陆修泽有时候会把握不住分寸,但到了这个时候,闻景心中的酸意依然灼烧着他的心,刺痛也如鲠在喉,让他患得患失,忍不住去猜想到底是陆修泽失了分寸,还是陆修泽其实已经不再那样在意他了。   或许真的是后者?或者这也是正常的?   他们这十四年来,聚少离多,往往时隔几年才能相聚几日,再如何浓厚的情感,在没有足够的联系时,也会慢慢淡去吧?   但他的心意从未变淡,他那样喜欢大师兄,那么珍重大师兄,可若大师兄真的不喜欢他了,他又要怎么办?   他又能怎么办?   大师兄曾对他说过,待到一切结束后,就会同他在一起……但他真的能等到那个时候吗?   闻景一边委屈得快要哭了,一边又气得想杀人;一边觉得自己的心思无理取闹,一边又觉得自己猜中了事情的真相。   在这样的胡思乱想下,闻景偏过头,不愿去看陆修泽的面容,不想叫自己动摇得更加厉害。陆修泽却是困惑又心疼,轻叹一声,半跪在闻景的腰间,捧着闻景的脸,诱哄着他转过脸来。   “看着我,阿景。”   闻景不想去理会这个声音,但他的身体却像是不由他控制,在这个声音下转过头来,凝视着那张总会让他轻易动摇的脸。   陆修泽温柔道:“阿景不高兴了是不是?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我是不是说错了话?”   闻景觉得自己的心思十分丢脸,但就算觉得丢脸,心里的委屈忐忑依然无法止住;他也明知道陆修泽性情有些偏斜,一些话语的尺寸无法拿捏,但却依然忍不住心痛生气。   这些话只是玩笑而已……   但他就是很生气。   这些话都是假的,并非是事情的真相……   但他就是生气!!   只要稍稍想一下陆修泽可能会同别人行为亲密,他就快要被自己酸死了;再想想陆修泽可能会不再喜欢他,闻景更是要气到爆炸。   可闻景就算是再酸再气,也舍不得同陆修泽发火,于是他用手捂住脸,闷闷道:“不要管我……”顿了顿,闻景又怕陆修泽听了心里不好受,软下声音,加了一句,道,“跟阿修没有关系,我只是……只是……阿修别管我了,我过一会儿就好了……”   就算是陆修泽过了火,闻景也舍不得去责怪他,甚至被连伤心懊恼的时候,都怕陆修泽看了会不好受。这样的在意太过温柔,这样的喜欢太过小心,让被在意喜欢着的陆修泽心中,甚至生出了酸涩来。   陆修泽虽然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话、做错了事,但他却知道闻景就算委屈伤心都顾虑着他的心情。   他的阿景真是太可爱了,也太惹人心疼了。   陆修泽温柔在闻景眉心落下一吻,握住闻景的手,道:“阿景,你曾经同我说过,以后不管是想什么,都要告诉你,对不对?”   闻景将遮住脸的手移开了些,瞧着陆修泽,有些迟疑地点头。   陆修泽轻声哄道:“那我再告诉阿景,我现在在想什么,好不好?” 第86章 心情(下)   闻景犹豫一下, 点了点头。   陆修泽捉住闻景身侧握成拳的手,轻轻展开:“其实在跟阿景分开的时候, 我都有些不安……因为我也是会怕的, 我怕阿景在我们分开的时候会喜欢上别人,怕阿景会慢慢变得不再喜欢我。”   闻景就算是在生气难过,听到这话时还是忍不住小声辩解, 道:“我才没有!”   陆修泽笑着在闻景舒展开来的指尖亲了亲,道:“我知道没有,因为阿景喜欢我的心情,就像是小太阳一样,让我总是忍不住变得高兴, 所以每次我高兴的时候,就知道是阿景在想我了。”   陆修泽的情话总是容易将闻景惹得脸红, 而这一次也是如此。闻景感到脸颊开始发烫, 但又不想叫陆修泽瞧见,于是将脸又捂住了,弱弱反驳道:“你总是说些好听的话来哄我……”   “没有哄阿景,”陆修泽将闻景的手贴在自己的胸膛上, “我最喜欢的人就是阿景,最喜欢阿景, 谁都比不上阿景, 这是真的。”   闻景原本捂住眼睛的手轻轻下移,捂住了自己忍不住上扬的嘴角,看着陆修泽的眼睛微微弯了弯, 但又马上眨掉,只盯着陆修泽,看他还会说什么话来。   陆修泽感到从胸口处传来的雀跃和欢喜,看着他的阿景被他轻易哄得高兴,又不肯露出高兴、想要从他这里骗到更多情话的样子,心软的一塌糊涂,只觉得世上再没有人比阿景更可爱了。   ……不,不是觉得,而是肯定。   世上肯定不会再有人比阿景更可爱,更叫他喜欢了。   陆修泽轻笑起来,将闻景放在胸口的手移到唇边,不带任何情色意味地亲着,温柔而珍惜,如羽毛轻拂,让闻景心底酥麻酸软,再重的醋意生气都烟消云散。   而待到气意和醋意都消散后,闻景终于觉得不好意思起来,手腕动了动,想要将手抽回来,但陆修泽却牢牢抓住,道:“我最喜欢阿景,最爱的人就是阿景。”   闻景脸色烧红,不好意思地想要转开视线,却又实在舍不得陆修泽脸上的情深。他低应一声,道:“我也最喜欢师兄了。”   陆修泽道:“我知道……但就是因为太在意阿景了,所以就算我知道阿景是喜欢我的,可是还会想要一遍又一遍地跟阿景确认,想要欺负阿景,想看阿景被我欺负后脸红生气,却又舍不得跟我发火的样子。”   闻景又好气又好笑,道:“阿修是小孩子吗?”   陆修泽有些不高兴地在闻景指尖一咬,听到闻景轻吸了口气后,这才松开,道:“我就知道阿景要笑我,不过看在我喜欢阿景的份上,就不跟阿景生气了。”   陆修泽大发慈悲地说着,闻景闻言忍笑,道:“好好,是我不好,我错了。”   陆修泽见闻景终于彻底被他哄高兴了,脸上也忍不住露出笑来。他微微偏头,看到闻景指尖上的牙印,心中生出些心疼来,轻轻舔了舔。   “我总是喜欢欺负阿景,我知道这是不对的,但我就是想这么做,因为阿景被我欺负过后的样子,总是特别可爱……”   “但……刚刚过头了是不是?”陆修泽微微偏头,脸上露出些许忧郁来,瞧着闻景的模样竟是有几分可怜,“我伤到阿景了么?是我让阿景伤心了吗?”   闻景被陆修泽这样一瞧,心软得难以言喻,方才的那点小委屈瞬间抛到九霄云外,捧着陆修泽的脸叠声安慰道:“没有没有,是我多想了,不关阿修的事……阿修这么好,是我自己想岔了,跟阿修没有关系。”   陆修泽眨了眨眼,道:“真的?”   闻景用力点头,道:“阿修只是太喜欢我了而已,没有做错什么?真的!”   陆修泽依然有迟疑,软软地用脸颊蹭了蹭闻景的手,小声道:“阿景这么可爱,我的确是不该这么欺负阿景的。”   闻景连忙摇头,道:“没有的事,阿修没有欺负我,我也不会生阿修的气。”   陆修泽终于展露出笑颜,在把闻景晃得头晕眼花后,低下头来,在闻景唇上啃咬吸吮,亲了又亲,手指轻动,悄悄地扯开了闻景的衣服,然后抬头对有些气喘的闻景道:“这样也不会生气吗?”   闻景被亲得迷迷糊糊,只是下意识摇头。   陆修泽一笑,一边亲一边将闻景拉到床榻上,将闻景的手高举过头,叫已经被他拉扯得半裸的闻景绷直了身子,露出身上流畅漂亮的线条来。   真是好看啊。   陆修泽心中这样感慨,低头在闻景肌肉紧实的手臂内侧一咬,柔声道:“这样也不会生气吗?”   闻景轻轻抖了抖,依然是下意识地摇头。   陆修泽笑着,一路亲了下去,直到把闻景脱光,把他按在天剑宫的客房床榻上,将他翻来覆去,在他身上的每一处都留下自己的印记,叫闻景隐忍着呜咽,颤声求饶后,这才餍足地放过他。   “阿景真可爱。”在帮闻景将客房内所有的暧昧痕迹毁尸灭迹后,陆修泽笑着在闻景耳畔撒娇道,“我最喜欢阿景了!”   闻景趴在床上,把头埋在被子里,郁闷得不想说话。   陆修泽软声道:“阿景生气了?”   闻景:“……没有。”   ——只是感觉自己又被套路了。   然而作为套路大魔王,陆修泽毫不以为耻,反而笑得越发灿烂,道:“那阿景来亲亲我!”   闻景:“……”   不亲!   陆修泽道:“就算我要走了,阿景也不愿来亲亲我吗?”   闻景把脸转过来,气鼓鼓地啃了一口陆修泽的脸后,又把自己埋进了被子里。   闻景闷闷道:“你快走!”   陆修泽知晓这时的阿景自觉没脸见人,一时半会儿怕是从被子里拔不出头,于是他笑着整好衣衫,走出了闻景的房间。   在他阖上房门的那一刻,闻景暗含忧虑的声音从房间深处传来:“师兄要多加小心。”   陆修泽脸上的笑瞬间温柔起来。   “阿景也是。” 第87章 误会   三日后, 天剑宫大典,开山门, 演剑阵。   这一日, 正道诸多门派竟来得格外齐全,凡是能够叫上名号的门派,都在过去几天陆续来到天剑宫, 给向来清冷的天剑宫竟营造出几分热闹的氛围来。对于这样的境况,便是天剑宫的弟子,也颇为惊讶,毕竟正道的修行并不仅仅是追求强大的战斗力,所以并不是任何宗门都擅长战斗的, 因此天剑宫尽管每次大典都会将贴子发遍正道诸宗,应者却最多只有一半。   但这一次, 那些从未登上过天剑宫的宗派, 却像是约好了一般,齐齐上山,将天剑宫的客房都挤满了,叫从未预料到这样情况、以至于有些准备不足的外管事和执事长老, 忙得焦头烂额,甚至向来当甩手掌柜的徐怀水, 都在这时候被徐少商拉去, 分担了一些担子,这才叫天剑宫勉强没有失礼人前。   然而在忙碌过后,夜深人静之时, 徐少商也会独坐书房中,对这件反常之事皱眉深思。   对于修为离出窍期只有一步之遥的徐少商,他神识之强大,是当今世上鲜有人能及的。也正是因为他神识强大,是以徐少商已经堪堪触摸到了天道的门槛,有些时候,甚至能在顿悟时看到冥冥中天命的轨迹。   然而这一次,他却什么都看不到,只有危险攀附背上的感觉如影随形,就像是有什么人暗中盯住了他,只要他露出半点破绽,要命的刀子就会从背后捅入心口。   徐少商心神不定,焚香静神后,卜算九卦,然而前八卦都是失败,只有在第九卦时卜算成功,卦象显示的是“小心身边人”。九已是极数,再算下去有害无益,因此这便是最后的结果。   “小心身边人”和“来自背后的危险”,难道,这一次,不仅是天剑宫内部出了问题,甚至出问题的,还是天剑宫的核心那几人?   在徐少商的隐忧中,天剑宫大典徐徐开幕。   这一次天剑宫大典,将持续五天,除了第一天是天剑宫所有弟子在众宾客面前齐演剑阵之外,剩下的四天都是各宗派弟子切磋交流,可以越战,也可以打擂,甚至除天剑宫弟子外,所有的客人都可以拒绝出战,只不过正道五宗的其余四宗,为了面子缘故,鲜有选择拒绝罢了。   天剑宫弟子专注于剑,既有外剑剑诀,也注重内剑蕴养,除此之外,剑阵——特别是许多人同演的大型剑阵——更是他们的拿手好戏!   因此,当天剑宫弟子在天剑宫广场上演剑时,即便他们并未刻意勾动天地灵气,但依然有风云齐聚,天地色变!而随着他们手中的剑越舞越急,如雷电闪动,他们四周的风也越来越大,扑打在四周宾客面上时如同迎面飞来了刀子似的,叫观者者无不色变,难以想象他们真正引动灵气,齐演剑阵时,会是怎样的骇人场景。   在这样狂烈的风下,筑基以下的弟子是根本站不住的,筑基期的弟子若不是基本功打得好,也很难不露出狼狈姿态,因此这风一起,不够资格的一些小宗派便被迫得步步后退,神态尴尬地离场,等待剑阵结束,而一些发展较好的宗门,倒是能够留下几位金丹修士,代表宗门站在此处,挽回了一点面子,唯有择日宗、神武峰、隐云宗和御灵谷这四宗,能够叫弟子全须全尾地从开始站到结束。   而在除择日宗的另三宗里,领队的虽然有宗主有长老,都不过是泛泛之交,然而带队弟子之中,竟都是闻景的熟人。如隐云宗众弟子中站在第一个的,便是叶灵书,神武峰是莫言东,御灵谷则是陈子川。他们三人虽不及闻景,但却都如徐歆秀那样,有了金丹后期的修为,随时都能够突破金丹,达到灵寂期,所以他们自然是作为弟子中的领头人,站在了各宗派最前的地方。   到了这个时候,作为宗主的闻景,其实也已经明白了当年他们四人为何被师长要求同行,也知晓若非当年择日宗有异,让贯日真君不得不亲自手书回绝了这一提议,那么作为贯日真君真传弟子的他,也是会被要求同行的。   ——正道五宗想要相互扶持,宗门情谊和个人情谊缺一不可。   但事实上……   闻景暗暗叹了口气。   闻景有心事,这是熟悉他的人都能看出来的。   因此,等到这一天的剑阵演练结束后,叶灵书便拎着一壶酒找上了闻景。   十四年过后,叶灵书从当初那个臭美女装癖少年,变成了臭美得有内涵的女装癖青年,虽然不至于臭美到在正式场合也以女装示人,但是那张貌若好女的面容和张扬的红衣却几乎成了他的标志性装束。   长得好,身份高,修为高,这三样齐聚,便代表着前途坦荡,因此众多修士——特别是女修士——几乎没有不认识叶灵书的人。再加上叶灵书同闻景乃是表兄弟的关系,平日里来往也不少,择日宗里没什么人是不知道的,于是叶灵书走在择日宗院子里的这一路,便如入无人之境,十分顺畅地就来到了闻景门前,但还没等他敲响闻景的门,闻景便从房门内走了出来,十分自然地拦着叶灵书的脖子,把叶灵书带了个弯,向着厢房不远处的小花园走去,嘴里还道:“表哥今日是来找我喝酒的么?走罢,天剑宫客房的景致还是不错的,我们去水榭上喝酒吧。”   叶灵书第一时间就觉得——他家表弟很有问题。   非常有问题!   他表弟哪一次不是要他连哄带骗着才肯喝酒的?这一回这么主动,绝对有诈!   难道是那厢房里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叶灵书扭过头,努力想要瞧瞧闻景厢房里头的景色,然而房门关的严严实实,叶灵书当然是什么都看不到的。   叶灵书心下越发好奇,面上只不动声色,努力想要拉开闻景的手,一边说道:“表弟这话可就不对了,天剑宫本就寒冷,外头的水榭更是四处透风,我们隐云宗的体质可比不上你们,还是饶了我吧……我看你厢房的位置就不错,我们还是进去说话,进去说话。”   然而因为某些实在抹不开脸面的原因,闻景哪里肯放叶灵书进自己房间,因此他手上丝毫不松,将自己的好体魄发挥了十成十,毫不含糊地按住叶灵书的挣扎,把他往外头拉:“表哥真是说笑了,金丹修士怎么可能吹吹风就受寒,再者说,临景喝酒才是美事,在厢房中喝酒,那就是喝闷酒了。”   这话说得也对,合情合理,然而以叶灵书对闻景的了解,他可以肯定:这小子压根就是在扯淡!   什么临景喝酒和喝闷酒的区别,说得好像你以前很会喝酒一样哦,借口都不找个有说服力的!   叶灵书对厢房中有什么东西越发好奇了而就在这时,他突然想到一个可能。   “他来找过你了?”   冷不丁的,叶灵书突然开口说了这样一句话。   明明十四年前那场婚礼中断后,叶灵书就再未提及过这件事,然而此时他一开口,闻景便也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微微一愣,紧勒着叶灵书的手也不由得松开了些。   叶灵书这时肯定了这件事后,也不急着去看闻景厢房里藏着什么了,而是认真地看着闻景,肯定道:“你从未忘过他。”   闻景被叶灵书的目光看得脸上几乎快要烧起来,有些狼狈地后退一步,强自装作不懂,讷讷道:“表哥的意思,我没听懂……”   “你心悦于他。”   闻景控制不住地脸红,终于忍不住以袖掩面,道:“别说了!”   闻景并非是个内向的人,对于自己的心情想法也并不吝于直言。然而不巧的是,他们却站在闻景与陆修泽曾经有一夜胡闹的厢房外。   每当叶灵书提及陆修泽,厢房外的闻景就不受控制地想起那一晚,想起陆修泽的气息和触摸,还有那缠绵的亲吻和暧昧的话语……然而偏偏自己的表兄正站在面前,注视着他,让闻景几乎要以为那一晚的叶灵书也站在这里,注视着厢房里的一切。   这样的想象,叫闻景几乎无法再在叶灵书面前保持镇定,只能狼狈躲闪。   ——都是大师兄的错!   都说了不许在这处胡闹的了!   闻景脸色越发烧红,脸上再也挂不住,掉头就往厢房里躲,把叶灵书关在门外,心里又羞又恼,但更叫闻景不高兴的是,到了这种时候他也没有办法真正责怪陆修泽,最后也只能懊恼自己太不坚定。   ……烦!   反正……不管了,反正都是大师兄的错!!   闻景躲进了厢房,心中羞愧难安,暗自抓狂,然而在什么都不知道叶灵书看来,这却又是另一个意思,因此叶灵书也不拦他,也不再强求要进厢房,只是注视着闭合的门,微微一叹。   “明明相爱却不能相守,于是连承认自己的爱的勇气都失去了。”叶灵书轻叹,在心中感慨,“世事弄人,莫过如此。若真是相爱,其他的人和事又有什么关系呢?你到底在顾虑什么?”   叶灵书相信,以陆修泽在择日宗事变的那一晚表露出的狠辣,和以女装扮相同闻景成婚的决心,之所以现在都没有同他表弟在一起,绝对是闻景在抗拒。   然而闻景又在抗拒什么?在顾虑什么?   叶灵书是不忍去问的,然而这却不代表他不会揣测闻景的心思,也不代表他不会去想象闻景和陆修泽两人相见时的场景。   那个时候,是谁在挽留,谁在拒绝?   他们会相顾无言,还是会故作平淡地道一句“多年不见,别来无恙”?   叶灵书被自己的脑补虐得一塌糊涂。   “我好像又有新的灵感了……”   笔名妙书上人的叶灵书,连自己来找闻景的目的都忘了,就这样带着若有所思的表情,离开了择日宗的院子。 第88章 事端(小修)   翌日, 天剑宫比武正式开始。   因这场比武有约战有打擂,因此天剑宫绕着主峰, 在主峰及其余各峰上共摆下了十个擂台, 除去主峰上的擂台比武形式是守擂之外,其余的擂台都让了出去,留给弟子自行约战, 而主峰上的守擂之人也非是一成不变,而是由天剑宫的十二位金丹期弟子依时辰轮番守擂,能守足一个时辰,便计一分,被人从擂台上赶下, 则倒扣一分,三天后谁的分数最多, 谁便获胜。   对于其他门派的弟子而言, 计分又有不同,能胜过守擂人,得一分,而后从打擂转为守擂;击败一人, 得一分;守下一个时辰,再得一分;失擂则扣一分。天剑宫弟子与其他门派弟子分数分做两类, 各自累计, 天剑宫弟子奖惩如何并不清楚,但对于他派弟子而言,得分最多之人可以向天剑宫提出一个要求, 第二人可以从天剑宫的藏书阁中拓印一本除三大剑诀之外的任意一本书,第三人则可以得到一件法器。   天剑宫出手向来不凡,打擂人的前三名奖赏十分丰厚,因此便是冲着这奖赏,也有很多他派的弟子跃跃欲试,于是第二天清晨,擂台一摆开,便人跳上了擂台,向天剑宫的守擂弟子挑战,然而天剑宫弟子哪里是好相与的,是以他们总是没几回合就被灰头土脸地打下擂台。   其他各处的擂台此时也已有人上台约战,虽然战成一团,然而都属于切磋的范围,气氛还算友好。   站在天剑宫主峰最高处的徐怀水探头向下一瞧,将主峰与附峰各擂台的景色都收于眼底,见没什么异样后,吐了口气,跃上峰顶悬崖边冰冷如枯木的铁树,向枝头懒懒一躺,折扇盖在脸上,纵使山风冷厉,拉扯着他的衣袍,想要将他推下悬崖,但他的身形却不动不摇,轻得没有铁树的枝头压下半分,又重得让山风无可奈何。   徐怀水能瞧见下头的情况,有心人自然也是能瞧见天剑宫峰顶的徐怀水。因此徐歆秀微微皱眉,心里转过几个念头后,便暂离擂台旁天剑宫弟子席,避开人群,来到了天剑宫的峰顶,离峰顶的铁树远远站着,向徐怀水道:“表兄为何日日都如此懒怠?若你能稍稍收敛心思,将两分偷懒的功夫花在叔父对你的嘱托上,你就不会被师父那样瞧不上了。”   天剑宫大典开幕后,徐少商到底没有小觑那副卦象,因此虽心中不安,但也没有惊动天剑宫的其余各长老,只是令徐怀水坐守天剑宫主峰最高处,看顾全局,若见不妥之处,定要第一时间制止。   徐歆秀虽不清楚这个嘱托的内情,但见徐怀水这样怠懒模样,到底还是不太看得惯,恰好此时没到她守擂的时辰,因此她便登上峰顶,想要对徐怀水规劝几句。   但对于这种规劝,徐怀水却很不领情,漫不经心道:“我是何人,你师父又是何人?我何必要他瞧得上?”   徐歆秀师从天剑宫李平鹤李长老,正是那位天剑宫辈分最高的长老,没有之一。李长老虽然算不上修为高深,至今只不过是灵寂后期的修为,连徐怀水都比不上,然而李长老见识渊博,为人正直,即便有时候会固执己见,甚至钻进牛角尖转不过来,但是却是个十分值得尊敬、也十分得徐歆秀尊敬的人,因此徐怀水此言一出,徐歆秀就皱起了眉头。   若是其他人这样评论李长老,徐歆秀定然是要他好看,然而如今说这话的人却是天剑宫少宫主,是对她恩重如山的叔父的儿子,因此徐歆秀强忍怒气,道:“表兄的确身份不凡,然而表兄也莫要忘了,你能有此身份,全都是仰仗叔父,而非是靠着你的本事!”   徐怀水冷淡道:“我乃天剑宫近百年来最出色的弟子、也是最有前途的弟子,离元婴也不过只有一步之遥,这不是我的本事,难道是你的?”   徐歆秀道冷笑道:“夏虫不可语冰,表兄这何不食肉糜的话说得可真是顺嘴。你以为你能在两岁持剑、五岁引气入体,二十岁迈入金丹,三十岁练成《大衍截天剑诀》,便全是因你天资出众?若你不是投生为叔父的儿子,怎会从小得到元婴真人的悉心教导?怎会叫正道五宗之一的藏书阁对你大门敞开?怎会让你从拿剑开始就练得是天剑宫三大剑诀之一?你只不过是因为出生时候站得比别人高罢了,这才能在最好的年纪站在最高的地方,然而这都是因为叔父的功劳和庇佑,而非是你的,你也真有脸皮,将叔父之功归于自己,天天胡混懒怠,瞧不上这个,瞧不上那个,你这样的人,根本就不配当叔父的儿子!”   徐怀水一把拂开脸上的折扇,冷笑连连:“我不配,难道你配?我就是投胎投得好,那又怎么了?你爹不亲娘不爱,出生就被扔入江中,最后成为渔夫之女,难道是我的错?跟我爹疼我有什么关系?”   徐怀水本以为这下肯定能戳到徐歆秀的痛楚,叫她立时闭嘴滚蛋,然而她依然不为所动,就好像被揭开痛处的人并非是她,只是声音到底还是冷了几分,道:“叔父疼爱表兄,自然是表兄的的福缘,与我如何自然是没有关系的,但是表兄别忘了,叔父不可能保护你一辈子,而以你如今的年纪,也不该叫叔父处处为你操心。如今你的年纪,在凡人界中为人祖父也不为过,但你却连十岁小儿都不及,一点都不懂得体恤叔父……虽然我不知你何时才能真正成熟起来,但我只盼你日后想起来,切莫后悔才是。”   徐歆秀懒得再同徐怀水多说,冷哼一声,拂袖离去。   徐怀水面色青白,忍不住想要发火,但到底顾忌徐歆秀表亲的身份,没有同她大打出手。可徐怀水思来想去,怎么都觉得徐歆秀多管闲事到了极点,心里怒火蹿腾,便向腰间一摸,想要拿出折扇来扇一扇,然而他一摸才发现,他向来不离身的心爱折扇,在方才那一拂袖中已经坠落深渊,怕是再也找不回了。   “该死!”   徐怀水恼怒地骂了一声,越发不高兴,也没心情再躺回铁树上偷懒了,于是在铁树枝头盘膝环手,自顾自生闷气。   ——什么叫做他到了凡人中为人祖父的年纪,心性却连十岁小儿都不及?!   呸!   胡说八道!!   而生着闷气的徐怀水没有发现的是,就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有三个人随着徐歆秀身后,一路登上峰顶,却恰好遇到两人争执,只能尴尬地在一旁看完了全程,之后又在徐歆秀离开后,终于再待不住,各自使了个眼神,趁着徐怀水心神不宁的时候,又静悄悄地下了山。   待到他们离峰顶已有足够远了,莫言东这才唏嘘道:“没想到徐姑娘竟然还有这样的过往……唉,可怜,可怜。”   陈子川但笑不语,叶灵书则是斜瞥了莫言东一眼,道:“你可万万不要在徐姑娘面前提及此事,更不要在她面前可怜她,否则待到你被她发狠揍一顿的时候,我可是不会理会你的!”   莫言东一个高壮的大汉竟被叶灵书说得缩了缩,又是诧异又是可怜,道:“不……不会吧?”   叶灵书只哼一声,也不多言,倒是陈子川用温吞的声音转移了话题,道:“我本是得到了些许信息,想要同天剑宫的话事人说一说,便找徐姑娘,想要她代为引见,没想……如今倒不是同徐姑娘或少宫主说话的好时机,然而时间紧急,是以我们便是再失礼,也只能直接去天剑宫守剑殿面见天剑宫宫主了。”   叶灵书道:“我本就想要问了——就算不问你消息从何而来,为何你得到消息后,没有同你们御灵谷的带队长老说?”   陈子川微微一叹道:“如果可以,我自然是想要同长老说的。”   “然后?”叶灵书没有听明白。   陈子川摇头,没再多加解释。   叶灵书见陈子川不肯多说,便不再追问,转而道:“其实我觉得,同我表弟说说,再由我表弟代为引见也无不可。”   陈子川依然摇头,道:“时间紧急,还是不要再提。”   叶灵书不以为然道:“虽说你得到消息是魔道有变,可我们既不清楚那变故究竟是什么,也不明白它会在何时出现,但是不管再如何紧急,他们也不可能在这时就攻上天剑宫,你又何必这样着急?”   事实上,陈子川也是如此作想,然而他却因为某个消息,并不像叶灵书那样信任闻景,因此对于叶灵书的提议,陈子川只做推脱,道:“就算我们能等,闻道友却到底是择日宗的宗主,介入这件事中未免有些尴尬,天剑宫不一定买账,到时候若叫闻道友一腔好心却左右为难,那就是我们的不是了。”   这句话说得十分中肯,叶灵书也只能无奈点头,同意了陈子川的看法,与陈子川莫言东两人,匆匆向主峰峰顶不远处的天剑宫守剑殿赶去。   但这三人还未走多远,便瞧见漫天迷雾骤起,伸手不见五指,将四周道路景物尽数遮蔽,而后便是桀桀怪笑响起,道:“瞧我发现了什么……这里竟然有三个小崽子知晓了我们的计划——二哥,你怎么看?”   三人惊骇欲绝,怎么都没想到异变来得如此快如此近!青天白日之下,天剑宫守山大阵分明还在,魔道诸人却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潜入到天剑宫主峰主殿如此近的地方……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然而三人已经来不及想更多了,因为被唤作二哥的人的声音已经响起,森然道:“还能怎么看?杀了就是!”   与此同时,在天剑宫峰顶铁树之上,本是闷闷不乐的徐怀水,在一个错眼后,蓦然发现底下的擂台上似是有些不对。   徐怀水记得下头的守擂弟子。   虽然这守擂弟子的名字从未让徐怀水挂心几下,但这弟子的修为倒还是看得过眼,不然也不会成为天剑宫的第一个守擂弟子,而事实上他也的确做得不错,在擂台上毫不留情地将近十个挑战者都扫下擂台,而且还脸不红气不喘,那一身基本功就是在徐怀水看来,也是十分漂亮的。   现在是第一个守擂弟子的最后半刻钟,只要他能守住这半刻钟,那么他就能够率先得到一分,然而就在方才一眨眼的功夫,这个功力不错的弟子,就被打下擂台,面色难看,似是伤势不轻。   徐怀水脸色沉了下来,仔细观察那挑擂之人。只见此刻站在擂台上的弟子也不知出自哪个宗门,面白无须,笑容可掬,圆圆的脸下是圆圆的身子,是俗世界中“十分有福气”的长相,虽衣饰无甚惹眼出众之处,心法运转间也十分普通,但他却似乎天生神力,武器也是不太常见的流星锤,咋眼一看,倒是比神武峰的弟子还要像个武夫。   就是这样的人,击败了天剑宫的弟子?!   徐怀水不敢置信,又看仔细了些,想看看能不能探出这人的底细,却没想这人这时蓦然抬头,像是单纯地看了看天空,又像是瞧了一眼徐怀水,之后没多久,他就被一个修为平平的家伙赶下了擂台,眨眼就消失在了拥挤的人流中。   徐怀水眉头紧皱,心中不知怎的升起了不太好的预感。   而后,第二个守擂弟子夺回擂台,之后也如前一个弟子那样,一路顺风顺水,但却在最后半刻钟被一个瘦瘦高高、看不出心法来路,手拿法剑的修士打下擂台,伤势甚至比第一个弟子还要严重,竟是忍不住吐了口血。   连续被打下两个守擂弟子,而且守擂弟子都是重伤,这是天剑宫自开派以来从未遇见过的情况!   徐怀水终于坐不住了,从天剑宫峰顶纵身跃下,一身白衣鼓荡开来,如同巨鹰从天而降。   他动作极快,落地也是极快,似乎只是一个眨眼,就从峰顶来到了擂台。   不管是天剑宫弟子席上的人,还是观擂之人,又或是那高瘦的修士,谁都没有料到徐怀水竟会这样沉不住气,因此高瘦的修士竟是没忍住愣了愣,后才沉沉笑道:“没想到天剑宫已经无甚出众的弟子了,竟是要烦灵寂期的徐少宫主前来救场?”   徐怀水轻瞥高瘦修士一眼,纵使他此刻手里已经不再拿着叫人倍感气闷的折扇,但那轻蔑的一瞥倒是胜过任何外物。   “既然知晓我已是灵寂期,你又怎会以为我是来挑擂的?你未免也太看得起自己了。”   高瘦修士额上青筋一跳,眼底有细微的红光闪烁,但眨眼消失不见,只是怪笑道:“既然不是来挑擂,徐少宫主又是来做什么的?”   徐怀水微微偏头,冷淡道:“路过。”   “路过?!”高瘦修士提高了音调。   徐怀水不耐烦道:“就是路过!怎么,路过你也要管?”   说话间,徐怀水跳下擂台,然后向着眉头紧皱的徐歆秀一点头,道:“下一个你上。”   就算这二人方才还大吵了一架,但徐怀水也不得不承认,如今天剑宫的众多金丹期弟子中,唯有徐歆秀才是那个最出色的人,也是在遇到逆境时最能够自保的人,因此为了验证心中所想,徐怀水也顾不得心中的那些别扭,直接让徐歆秀上擂。   事实上,徐歆秀在原本的安排中应是第六位上场的,如今一下子跳到了第三位,不由得心中一怔,但在看到徐怀水暗含严肃的神色后,徐歆秀安静了一瞬,而后按住剑柄,向擂台走去,同徐怀水擦肩而过。   “希望你事后能够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徐歆秀第三个上场,显然出乎了台上人的意料。   高瘦修士心中惊疑不定,心不在焉,因此很快就被徐歆秀打下擂台。之后,这高瘦修士也不遗憾,就如同第一个圆胖的修士那样,很快消失在了人群中。   徐歆秀回头望了徐怀水一眼,但徐怀水只是摇头,于是徐歆秀也只能收回目光,安心守擂。   而就如同前两个弟子那样,当徐歆秀在擂台上的前大半个时辰顺风顺水,直到最后小半刻钟时,一个大汉大笑着跳上擂台来。   “吾来也!”   那大汉面目黝黑,一身肌肉贲实,手骨异常粗壮,显然是位拳师。他落在擂台上,向徐歆秀一瞧,便哈哈大笑,道:“小姑娘,擂台可不是你该站的地方!你还是下去罢!若你这就下去了,我们就不必交手,你不必受伤,我也不用出手,你说这是不是两全其美,快哉乐哉?”   若是十多年前,徐歆秀还会被激得满心怒火,冲上去叫这人好看,然而这时她却只是冷冷一瞥,举起剑来,道:“挑擂之人便是你了?”   那大汉摇头叹息,似是惋惜道:“小姑娘,你明明长得仙子模样,何必舞刀弄剑?我倒是不想同你交手,若是伤了你这张脸,我可是要心疼哩!”   这番话已近乎调戏,台下一听顿时哗然,就连天剑宫的弟子席上也有些坐不住了。   徐歆秀却面不改色,冰冷道:“拿得起剑的才是仙子,拿不起剑的只是宠物,不过不管我拿不拿得起剑,我长得好却是事实,而不管你能不能胜我,你都是一个畜生!”   那大汉色变,就连台下都被徐歆秀的话给震得安静了一瞬。   大汉强忍怒气,道:“小姑娘,你嘴上可要注意了!切莫胡乱说话!”   “哪里胡乱了?”徐歆秀冷笑一声,道,“只知道用下半身瞧人的,不是畜生又是什么?!我难道有哪里说错了?!”   不待大汉有所反应,台下的徐怀水便毫无顾忌地笑出声来,懒洋洋地鼓掌,道:“欸,这话说得有趣,我喜欢。”   大汉怒火中烧,咬牙切齿,但却不敢得罪徐怀水,只能向徐歆秀喝骂道:“这就是你们天剑宫的风格?!眼高于顶,沆瀣一气,讥嘲挑擂的弟子?!”   这次不等徐歆秀开口,徐怀水就在台下不耐道:“明明是你这人话语忒多,上台就唧唧歪歪个没完,现在倒是说我们讥嘲你?是男人就动手啊,磨磨唧唧,说你是畜生都抬举了你!”   大汉气得手都在发抖,冷笑道:“那就别怪我手下无情!”   大汉终于向着徐歆秀攻来,而不同于他身高体壮面目黝黑的吓人模样,他的出手极柔,每一拳每个回身,都带着拉扯的气流,将徐歆秀推来搡去,几乎要站不稳脚跟,而偏偏徐歆秀修习的乃是封魔三十二式,注重的是快,是舍身忘我,因此当这极快对上极柔之后,竟是如同陷入泥沼,举步维艰,若是无法突破极柔的桎梏和气流的拉扯,恐怕徐歆秀的落败也只是时间的问题。   台下的徐怀水瞧见这一幕,却是蓦然笑了起来,目光四下搜寻,很快就将一些人锁定。   “找到你们了!”   天剑宫弟子虽都出自天剑宫,然而他们修习的心法剑诀各有不同,性格也有所出入,因此对敌的风格也是迥异。   就像第一个弟子,他基本功十分不错,十分肯下苦工,然而他的缺陷便是在“巧”之一路走得太远,以至于“力”无法跟上,因此被那圆胖的修士以力破巧;之后的第二个弟子,则是性格太过谨慎,因此在那高瘦的修士便趁此时机抢攻,将那弟子一口气打下去;而徐歆秀也是如此,她性格太狠,出手太快太凶,因此针对于她的风格,上场的大汉便是一个在“柔”字上颇有造诣的拳师。   这些人并不是真的就胜过天剑宫的弟子了,而是对天剑宫守擂弟子量身打造的相克之人,因此以此类推,徐怀水也很快找出了极具嫌疑的其余几人,准备在他们还没有上场的时候,跟他们“好好谈谈”。   不过他也没有忘了场上的徐歆秀,拔出腰间的佩剑,便扔进擂台。   “接剑!”   徐歆秀的“快”一时无法再提高,然而凭借徐怀水佩剑之“利”,想要打破僵局也不是难事。   大汉自然也看了出来,气急败坏道:“这是作弊!我不服!”   徐怀水道:“不服憋着。你师门不明,是如何混上山来的,一会儿还要同我好好解释,其余的话,我们心知肚明,你也不用多说了。”   大汉脸色一变,而徐怀水也在瞬间找到了同样变了脸色的几人。   机会不等人,而徐怀水从不是个瞻前顾后的人,见此也不管会有什么影响,直接厉声喝道:“守剑殿弟子听令!”   徐怀水并指成剑,剑风闪过,在他锁定的几人脸上划下深深血痕。   “速速捉拿这几人!”   “是!”   守剑殿巡逻弟子立即跃下,冲入人群,于是一瞬间,场内一片大乱,无数不明所以的修士挤成一团。   徐怀水厉声道:“除我天剑宫弟子之外,此刻凡是御剑离场之人,皆为我天剑宫之敌!”   徐怀水的这一声可谓是恰到好处,震慑住混乱的众人,也叫那几个脸上带着血痕、急急御剑想要逃离的修士瞬间暴露在了守剑殿弟子的眼中。   徐怀水凝望着这几人,负手而立,冷笑一声:“抓住他们!”   守剑殿弟子最低也是金丹的修为,再加上有徐怀水坐镇此地,因此那几个修为也不过金丹的修士,脸上不由得露出了慌乱,似是看到了自己被抓住后的悲惨境遇。   然而就在这时,一声巨大的闷响自众人脚下传来,而后地动山摇,山崩地裂,宫殿解体。   无尽的烟尘在峰顶弥散,遮天蔽日,众人骇然向上望去,张口结舌,便是徐怀水,在此刻都说不出话来。   “山……崩了?!”   巨石带着轰响,从山顶滚下,大地裂开深渊。   徐怀水强自镇定,第一时间想起徐少商的嘱托,喝令众弟子就要列出剑阵迎敌,然而就在这时,徐怀水突然发现,作为剑阵的十二个核心弟子,那十二人虽都在此处,但已有二人伤重!   徐怀水一震,福至心灵,蓦然明白过来。   破坏剑阵——这才是他们真正的目的!   而就在徐怀水明白的这一瞬间,迷雾骤起,遮天蔽日,狂妄的笑声自远而近。 第89章 真相1   在无常山崩塌之前一个时辰, 闻景终于在无常山附峰中衡峰上,找到了李平鹤李长老, 或者说等到了李长老。   当时正是天剑宫比武进行到了第二个时辰的后半段, 主峰及周遭附峰上都是一派热闹情景,只不过李长老厌恶人群,叫中衡峰上不设擂台, 是以无常山上众多附峰中,唯有中衡峰一片清冷,寂静无声,唯有当山风偶尔穿过冰砌玉枝时,才会发出冰冷萧瑟呜咽。   闻景抬头望去, 只见红日破云而出,柔和的光照在处处设有冰雕的天剑宫上, 折射出绚丽的光芒, 映入四周如仙云雾中,美不胜收,如同人间仙境。然而这景致越是好看,闻景心中便越是惆怅叹息, 不知事变之后这美丽景致是否还在。   于是,当李长老从外归来, 瞧见的便是静静站在他居所院外, 身如青竹的闻景。   李长老脚步一顿,心中颇感诧异,毕竟他与这位年轻的宗主往日既无冤仇, 也无交情,实在是想不出闻景找上门来的理由。他微微思量后,迎上前来,素来僵硬的面容上勉强露出一个还算和蔼的笑来,道:“闻宗主前来,本该远迎,奈何方才老朽有事外出,倒是劳烦闻宗主等待了。”   说到这里,李长老又四下一瞧,见四周冷寂之色,顿时脸色沉了下来,厉声道,“执事弟子何在?闻宗主前来拜访,怎的无人请座奉茶,甚至叫闻宗主在外等候?!”   闻景温声道:“李长老不必劳烦,我此次前来本就是避人耳目,因此中衡峰上并无人知晓我的到来。”   闻景这话说得实是古怪,叫李长老心下生出惊疑来,沉声道:“闻宗主这是何意?”   闻景道:“李长老,你可知道,我最初想要找的人其实并不是你,而是徐门主?”   李长老眉头越发紧皱,面色不渝,道:“闻宗主有话直说就是,何必兜圈子?”   “既然李长老都这样说了,那我便就直说了。”闻景微微阖眼,似是叹息,但待到他再度望向李长老时,神色已经变得冰冷。   “一月前,我得到消息,听闻天剑宫此次大典有人同魔道勾结,意欲覆灭天剑宫,因消息来源十分可靠,于是我着手搜集讯息,想要找出蛛丝马迹,然后我发觉了一些古怪的事,那就是天剑宫今近年开支颇大,而其中开支最大的那一项,便是来自李长老你。”   李长老不为所动,道:“我身兼执法长老与执事长老二职,平日不但要为执法弟子置换法器法衣,还要为众多执事弟子弟子批下财款,开支巨大也是难免的事。”   闻景点头,道:“李长老说得有理,那么李长老能否顺道为我解惑,你近五年来每一年都消失的那三个月是去了何处?又或者你昨日去了哪儿?”   李长老眉头跳了跳,道:“这是私人事务,恕我无可奉告!”   闻景依然点头,没有追问,又道:“既然如此,我还有一件事想要请教李长老:半月前,我启程前往天剑宫,途中遇到了素月宗的弟子。在同素月宗的弟子交谈后,我得知这一次的素月宗本应当与往年一般,婉拒此次大典,然而她们的宗主却不顾路途遥远,提前三月就命她们启程,执意要她们前来——”   李长老有些不耐烦了,打断道:“那又如何?!素月宗来不来,同你要说的东西有何干系?!”   闻景淡淡道:“关系在于,天剑宫的帖子是在一月前寄予各宗各派的,为何素月宗却能那般神通广大,竟提前两月便知晓了天剑宫开山门一事?”   李长老神色一凝,脸色有些变了。   闻景继续道:“来到天剑宫后,我同大多门派都有交谈,然后发现那些平日里并不参与天剑宫大典的门派,这次不但来了,而且都是提前了两月甚至五月启程,细问下去,发觉他们都是面有苦色,这才知晓并非是他们一定要来,而是他们不得不来——李长老,你可知道这是为什么?”   李长老沉着脸道:“闻宗主以为如何?”   闻景道:“自然是李长老逼着他们前来。”   “荒谬!”李长老暴喝一声,拂袖道,“荒谬至极!一些我都懒得去瞧的小门小派,我为何要逼迫他们前来?!”   闻景道:“自然是为了掩饰你的计划,顺道见证天剑宫的覆灭!”   李长老瞪视闻景,周遭气机蓄势待发,剑气森然,似是下一刻就要出手,冰冷道:“闻宗主还请慎言!”   若说李长老的气机如同磅礴江海,闻景便如礁石一般,既不起眼,却也纹丝不动。闻景静静地站在那处,神色沉静,甚至连眉毛的角度都没有半点高抬,淡淡道:“事已至此,李长老还不肯承认?难道李长老对你们天剑宫的弟子,就没有半点怜惜之情”   闻景话一落音,便听天剑宫广场擂台上惊呼阵阵,原来是第二位弟子被打下擂台,而徐怀水则如鹰天降,换下了原本的弟子,令徐歆秀代为上场。   闻景毫不在意一旁李长老的逼视,只转头望向那擂台,叹道:“第二个……李长老,若你还不肯收手,那么恐怕马上就会有第三个弟子下台了。”   李长老神色微动,见到上场的徐歆秀,语气已是有些弱了:“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听闻徐姑娘乃是李长老的得意弟子,自小便受到长老悉心教导,想来李长老心中也不忍的吧?既然如此,不如长老就在这里收手,这样的话事情还有挽回余地,总好过……”闻景放软了语气,温言道,“李长老,有些话我未曾同你说过,事实上从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我就觉得你同我师父十分相似,虽然为人固执,说话也不在乎好不好听,但你们却都是性情正直之人,目光不落小处,而在远方。当年我师尊为了镇压地火,不惜以身殉道,易地而处,我相信若换做李长老,恐怕也会做下如此决定。然而如今天剑宫方兴未艾,正是发展壮大的好时机,为何长老偏偏做出这样的事?”   李长老气息一滞,后如潮水退去,面上终于露出了两分疲惫,道:“我本以为……原来,闻宗主是真的全都知道了。”   闻景即便心中早有预料,如今听到李长老的承认,依然忍不住心中一紧,长叹一声:“李长老……何以至此?”   李长老望向了天剑宫下的擂台,道:“闻宗主,你觉得天剑宫如何?方兴未艾、发展壮大的大好时机?不,我不这么想。”   “天剑宫已经走到末路了——当一个宗派开始傲慢起来的时候,它离末路就不再远了。”   李长老指着擂台上的徐怀水,道:“闻宗主,你可知道,那人便是徐怀水,是我们天剑宫的少宫主、未来的一宗之主,也是天剑宫近百年来最出色的天才、最有前途的弟子……你觉得他如何?”   闻景心中有些焦虑,但却强自按下,道:“既是最出色的天才,那么自然是好的。”   “不!不好!”李长老用近乎痛心疾首的声音说道,“他太傲慢了!他总以为凭自己一人的力量便可以改变所有,以为只要他还是那个天才,他就能做到一切,殊不知人力有时尽,便是真正的仙人,也会有力有未逮的时候,他又算得上是什么?这样傲慢的人,若真有一天成为天剑宫之主,岂不是要将天剑宫带去末路?!”   闻景见李长老神情激动,连忙安抚道:“少宫主年少成名,稍有傲慢也未尝不可。我曾同少宫主稍稍打过交道,知晓少宫主虽然面上傲慢,然而心中并非没有城府,未来的天剑宫交予少宫主手上,说不定也能大有作为,李长老何必这般悲观?”   闻景此番言语近乎长辈。虽徐怀水实则年长他近二十岁,然而闻道有先后,达者为先,因此闻景这样的话,实则并没有什么问题。   李长老也是明白,忍不住道:“非是悲观,而是……”李长老长叹一声,惋惜道,“若闻宗主这样的修士,是出自我们天剑宫的便好了。”   闻景苦笑不答。   李长老也只是随口感慨,并不再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继续道,“若是只有徐怀水一人傲慢,那还能够挽回,那么一宗的傲慢,又该如何挽救?”   李长老一指远处广场的擂台,道:“你看那十二个弟子如何?”   闻景微微瞧了一眼,便道:“第一天广场上剑阵的核心便是他们罢?若我记得没错,他们应当是这幻光演天阵的第七任核心弟子,而上一任的核心弟子已经开始闭关冲击元婴?若是他们能够成功,天剑宫便能增添十二名元婴真君,而这十二位弟子也随时能够突破金丹,到达灵寂,李长老难道不高兴?”   李长老怒哼一声,道:“高兴?我何为要高兴?这样傲慢的剑阵,我为何应该高兴?!”   闻景奇道:“何出此言?”   李长老道:“幻光演天阵乃是我天剑宫核心剑阵之一,虽不以杀伤见长,却也是天剑宫不可或缺的剑阵!如今上一任担任阵眼的十二名核心弟子统统闭关,徒留这十二人在场,而且还都被选作守擂之人——闻宗主,我且问你,你可会将你择日宗剑阵的核心弟子推上擂台,叫他担负重伤的风险?”   闻景又一次苦笑起来:“不会。”   李长老又道:“若你定要叫这弟子上擂台比试,你可会打发能替代这弟子的人闭关不出?”   闻景苦笑道:“不会。”   李长老冷笑道:“那如今的你觉得,做出这样决定的徐少商、还有那些天剑宫的长老傲慢不傲慢?!”   闻景叹道:“傲慢。”   李长老越是说着,神色便越发恼火,道:“徐少商少时天资惊人,年纪轻轻便已将天剑宫三大剑诀练至大成,与他兄长徐少阳并为天剑宫最出色的弟子。但不同于徐少阳的是,徐少商幼时便胸有城府,心有大志,这才叫上一任的宫主对他青眼有加,不但叫当时的少宫主沈清絮下嫁于他,更是在临死前改了心意,命徐少商为新一任天剑宫宫主!多年来,徐少商从未有一天懈怠,我心中对他也是十分敬服,然而在沈清絮死后,他却丧失了进取之意,只一心溺爱徐怀水,将徐怀水变成了这般傲慢模样,就连整个天剑宫,都成了这副只会躺在先人留下的财宝中坐吃山空的模样……这叫我……这叫我如何不痛心?!”   闻景道:“所以你便勾结魔道之人,为这十二个弟子量身定制了十二个天敌,叫那十二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击败天剑宫,打破天剑宫的神话,让天剑宫威严扫地,好叫他们能低下头来重新审视自身?”   李长老肃声道:“天剑宫在高处站得太久了,久到他们已经忘却了先辈的苦难,也忘记了身为修士的谦卑!他们嘴上时时刻刻在提,然而从未真正地放在心上。我曾苦劝良久,但都不过是无用功,既然如此,还不如我亲手将天剑宫在山腰打落,也好过它登顶之后再摔得粉身碎骨!”   闻景皱眉道:“我虽敬佩李长老的心意,然而我却还有一事不解。”   李长老道:“闻宗主请说。”   闻景道:“我如今已经明白李长老想要打破天剑宫威严的决心,但天剑宫的承受力恐怕并没有李长老想的那般大……为何李长老在安排了这十二人之后,还要做出之后的事来?”   李长老脸上露出疑惑,道:“闻宗主此话何意?”   闻景按捺焦虑,耐心道:“我能明白李长老恨铁不成钢的心情,然而门派就如同不懂事的孩子,一味重压又有何用?要我来说,堵不如疏,你将寇飞等人引入天剑宫,犹如引狼入室,百害而无一利,再者你还软禁了徐宫主,将天剑宫修为最深的门主关入禁牢,更是为寇飞等人大开方便之门……”   “你在说什么?!”李长老此刻终于色变,骇然道,“寇飞?!寇飞竟想要攻上天剑宫?!”   闻景脸色也有些变了,道:“寇飞竟不是李长老引来的?!但如今寇飞的爪牙已在山下——”   李长老又气又急,道:“寇飞狼子野心,我怎会做与虎谋皮之事?!”   闻景道:“那徐宫主他——”   李长老急道:“你也说过徐少商乃是天剑宫修为最高之人,我不过一介灵寂期的修为,哪里关得住他?!”   闻景终于忍不住心中惊骇。   此时此刻,李长老的神色绝非作假,那么那个勾结寇飞的内鬼是谁?!那个让徐宫主消失的人是谁?!   闻景心中越急,脑子里却越是冷静,想的越深。   李长老是内鬼的消息,乃是陆修泽告诉他的。闻景相信大师兄绝不会骗他,那么也就是说,陆修泽是真的以为李长老就是那个勾结寇飞的内鬼,那么这样一来,是谁误导了陆修泽?这样的误导到底是对所有的人,还是只针对于陆修泽?陆修泽现在可有危险?!   数不尽的问题堆积于闻景脑中,叫他恨不得这就去找陆修泽,向陆修泽发出警示,然而过去数年来,向来都是陆修泽来找他,而他为了陆修泽的安全着想,从不去找陆修泽,也从不去问陆修泽的动向,于是如今竟是一筹莫展!   闻景心急如焚,然而只能强自镇定,涩声道:“当务之急……是要找到徐宫主!”   ——要相信大师兄的能力。   闻景这样对自己说,然后将这件事暂且放下,同李长老对视一眼,当机立断地说出了自己知道的消息,道:“我在寻你之前,曾经找遍了天剑宫的主殿,然而并没有找到徐宫主,去询问守剑殿的执事弟子,也只道徐宫主昨日深夜就已出门,至今未归。在下也曾为宫主卜卦,然而功力不逮,卦象不明,不过李长老若是有徐宫主的精血,那么在下应当可以以此推算出宫主所在之地。”   李长老叹息道:“精血乃是修士的根本,我又怎么可能会有?”   闻景本就是试探地问一问,得到否定的答案后也并不可惜,微微沉吟,心思电转,突然又想到了一件事,道:“我听闻天剑宫每一任宫主都会在秘宝寻天剑上留下三滴精血,用以控制寻天剑!若是没有精血,有寻天剑也是可以。”   李长老面色微僵,思来想去,最后咬牙,转身向居所内部走去:“跟我来!”   闻景快步跟上,心中奇怪,道:“李长老这是去何处?寻天剑难道不是放在天剑宫的祭祀之处?!”   李长老黯然道:“我为了警示天剑宫,已将寻天剑偷了过来,以为这样可以叫他们稍稍收敛,审视自身,但他们还是……”   闻景沉默了一会儿,道:“我敬佩李长老的心意。”然而却不赞成他的方式。   李长老也听出了闻景的言外之意,颓然一叹。   闻景道:“不过如今这些问题都先放在一边,寻到徐宫主,击退寇飞后,再来说其他。”   “正是如此。”   李长老走入院内,事急从权,也不避让一旁的闻景,打开房内的密道后,一路深入,没一会儿,两人就站在了密道尽头。   密道的尽头既无金银珠宝,也无珍稀法器,除了当中摆着一个大得可怕的银饰剑盒之外,竟只有一张木桌,一盏灯。   闻景心中颇为感慨,心知这李长老怕是真正的刚正之人,只是一时钻了牛角尖,这才用错了方法,做了错事,也不知事后的李长老究竟是……   在闻景思量的时候,一旁的李长老走上前去,靠近了那剑盒,看着它微微出神:“这便是……寻天剑……”   李长老这句话中饱含着诸多情感,然而不等闻景辨明,他就已经打开了剑盒:“事不宜迟,还请闻宗主就着这寻天剑早些找——”   李长老的话卡在了喉咙里,面色僵硬得可怕,甚至连眼睛都快要瞪出眼眶,骇人至极。   闻景心中一紧,上前一瞧,只见剑盒内竟是空无一物!   “空的?”闻景失声道,“寻天剑——不见了?!”   这句话终于唤醒了李长老,叫李长老泄去了所有力气,颓然倒地,没有半点顾忌颜面,在闻景面前掩面痛哭。   “我……对不起先辈!寻天剑传承数代,如今竟在我李平鹤手中丢失……我……我如今还有什么颜面活在这世上?!”   闻景厉声道:“如今徐宫主失踪,寻天剑失窃,天剑宫危在旦夕!李长老不思如何挽救,只会在此哭泣吗?”   李长老被闻景的喝问唤回了几分神志,哭声一顿,用力擦掉脸上的泪,道:“闻宗主说的是,如今万万不是松懈的时候。以闻宗主之见,我们该如何做才好?”   闻景低头沉思,但还未等他想出什么办法,便感到脚下地动山摇,碎石从密道顶部簌簌落下,然后才是天崩地裂般的巨响!   发生了什么?!   二人相顾骇然,奔出密道,这才发现无尽的烟尘在天剑宫主峰顶端弥散,遮天蔽日!   “山……山崩了!”   有人这样喊着,惊慌失措,如同见到天之将倾,然而以闻景和李长老的眼力,却又能见更多的东西,比如说在这烟雾中隐隐浮现的利芒,并非是阳光的折射,而是——   “寻天剑……”李长老喃喃说着,声音干涩,几不成音。   闻景心中也沉了下去,因他明白,世上能够驱动寻天剑的……只有一人……   唯一的一个人。   闻景几乎不忍说出这个名字。   而下一刻,与烟尘迥异的迷雾骤起,狂妄的笑声自远而近。 第90章 真相2   来者何人?   徐怀水执剑向前, 心中又惊又怒,厉声喝道:“何人擅闯我天剑宫, 在我天剑宫前放肆?!”   只见呼拥而来的这群人中, 站在最前头的人一头红发招摇,轮廓深邃,面容俊朗, 眼睛深处甚至泛着微微的青色,赫然是个异族人!他一身神色狠厉,周身血气浓厚,杀气深重,竟将他一身玄衣染成血色。对于这样的人物, 普通人怕是只向他瞧上一眼,都要被这一身杀气掠走一丝魂魄, 夜夜不得安宁, 稍稍靠近一些,就会被死气入体,夺走生机!   这样罪孽深重到附着于形体的魔头,哪怕是徐怀水, 也不得不警惕,不得不正视。   然而听了徐怀水的喝问, 擅闯者无不大笑出声, 那异族的魔头更是露出一个肆意又残忍的笑来,道:“没想到才不过数年而已,就已没人识得我寇飞了?!”   ——寇飞?!这人竟是寇飞?!   广场上的听者无不震惊, 甚至有胆小的人已经惊恐地叫喊了起来:“寇飞?你……你竟是寇飞?!”   如今天剑宫主峰上大多都是年轻一辈的弟子,对于百余年前成名的寇飞的面容,基本是没有人认识的,然而若是说出寇飞的名字,却是连凡人都不会忘记!因为寇飞不但是拙道魔君收下的第一个义子,更是一百多年前名震中洲的杀神!   寇飞本名为飞,出生于琨洲大沙漠一个名为“絯”的小部族,后楚国清理沙漠部族时,顺手消灭了絯族,屠尽絯族老弱妇孺,并将絯族壮丁捉为奴隶,送往楚国奴役,寇飞也正在其中。之后,恰逢楚豫交战,这队奴隶便半路又被送往飞壑城外,被命连夜填江断水,意图困死飞壑城。   然而谁都没有想到的是,向来平稳的江水在那一夜突然暴涨,将这队奴隶以及押送奴隶的楚国兵士统统淹没,十去其九!寇飞险死还生,捉住机会,乔装打扮,顶替了一个楚国兵士的身份,化名寇飞,从被捉住的奴隶,摇身变为大难不死的兵士。之后,寇飞似是终于厄运散尽,凭一腔血气,在战场上出生入死,花费了二十年的功夫,立下显赫的战功,终于被当时的楚国皇帝命为镇北大将军,被派往北方边境,对抗沙漠部族。   但就在寇飞来到楚国北疆的第一天,他便开门迎敌,使得城外早有准备的沙漠部族直冲城内,屠城三日,将楚国重镇化作死地!之后,寇飞如法炮制,与沙漠各部族合作,连屠楚国北疆七城,使得楚国子民死伤者近百万!   半月时间,死者百万,尸积成山,血流成海,千里死地!   寇飞狼藉声名,传遍中洲,天子震怒,连下十二道旨意捉拿寇飞,然而在那之后,寇飞便从人间消失不见!   但人间少了一个名为寇飞的恶名昭著的杀神,修士中却多了一个名为寇飞的魔头!   没有人知道,究竟是什么人将寇飞引入道途,然而所有人都知道,寇飞心性狠毒,狼子野心,更是能屈能伸能忍,乃是正道的心腹大患!然而这么多年来,寇飞虽一直犯事,恶行累累,令人发指,但正道诸人中,却是没有一个修士能够捉住他,叫他伏诛。   如今,这魔头不知怎的来到了无常山,并在天剑宫内如入无人之境,径直来到主峰面前……   这一次他想要做什么?   这一次他准备做什么?!   众人心神震慑,骇然难言,更有人已经瑟瑟发抖,面如土色。   魔道诸人瞧见这群人这般没用的模样,不由得哈哈大笑,然而他们笑不到一半,徐怀水便是一声冷哼,语含怒气,道:“寇飞又如何?不过是个活了一百多年的老不死而已!你如今敢擅闯我天剑宫,毁我天剑宫的宫殿,可是做好了伏诛的准备?!”   寇飞大笑道:“事到如今,你不但不怕,反倒想要捉住我?我是该赞你勇气可嘉,还是该笑你狂妄愚蠢?!”   徐怀水冷笑道:“我狂妄?!你寇飞不过一介普通元婴修士,一身煞气威名全靠屠戮凡人得来,真要论起修为,你算个什么东西?!我父亲乃是天剑宫宫主,元婴巅峰,世上修为最高的几人之一,你如今来到天剑宫,不是来送死的,又是什么?!”   但话虽如此说,徐怀水心中已经开始感到了焦虑,因为此刻天剑宫已毁,无常山将崩,然而作为宗主的徐少商却迟迟没有出现,这已经叫徐怀水暗自忐忑,升起了不好的预感。   而寇飞接下来的话,更是将这不好的预感牢牢钉死。   只见寇飞再次大笑起来,道:“原来徐少宫主还不知道么?”   徐怀水越发难安,声色俱厉,喝道:“知道什么?!”   寇飞笑着向峰顶坍塌的天剑宫一指,道:“你看那是什么?!”   徐怀水转身循着寇飞的指引向天剑宫一瞧,这才发现此刻无常山顶端处烟尘散尽,露出了崩毁的天剑宫,还有天剑宫上银光闪烁、如同白日升月般的巨剑!   只见那巨剑静静飘浮在天空,遮天蔽日,剑刃上刻满了无法识别的文字,简单却又玄奥,叫人竟第一时间联想到了冥冥之中的天命!   这柄剑尽管已经放大了无数倍,然而徐怀水又怎会认不出来?!   ——寻天剑!   天剑宫历代相传,唯有每一代的宫主才能驱动的寻天剑!   此时此刻,这柄唯有宫主才能驱动的寻天剑,却被人驱使毁去了天剑宫,毁去了无常山……这意味着什么?   徐怀水甚至不敢再继续想下去。   但寇飞哪里容许徐怀水逃避?只见寇飞转头,面朝无常山峰顶,朗声道:“徐兄,事已至此,难道你还不肯现身?”   此刻无常山峰顶已被不正常的迷雾所笼罩,因此寻常修士倒是瞧不清迷雾中的情景,然而寇飞的这声“徐兄”,却如同惊雷在天剑宫广场炸响,叫正道诸人面色狂变,心如擂鼓,寒气顺着脊背而上。   “徐兄?!是谁?!”   “天剑宫还有几人姓徐?!”   “难道是……”   徐怀水面色惨白,望向了那迷雾深处,而也是在这时,一个有些嘶哑的声音响起,应道:“非是不肯。”   那人有着徐怀水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身影。他迈着徐怀水熟悉的步伐,从迷雾一步步走出。   “——而是有要事在身。”   那人的面容一点一点清晰,广场上哗然和抽气声也越来越响。   “徐……徐少商?!”   “徐宫主?!”   “竟然是你?”   “怎么是你?!”   “你为何要做这样的事?!”   徐怀水死死地盯着那张熟悉的脸,双目赤红,伸手一招,原本抛给徐歆秀的剑便又飞到了他的手中。   “你……你竟敢如此?!”徐怀水毫不犹豫地将剑锋指向那人,额上青筋贲露,厉声喝道,“徐少阳!你将我父亲怎么了?!”   徐少阳?!   这人竟不是徐少商?!   可徐少阳是何人?!为何名字同徐少商这般相似?!   众人面面相觑,原本以为被天剑宫与魔道勾结坑害的惊恐被惊疑替代,唯有一旁的徐歆秀瞬间白了脸,不可置信地望向了那张与徐少商一般无二的面容。   他……他是……   “徐少阳……”从来没有畏惧过的徐歆秀,在这时几乎忍不住自己的颤抖,语调古怪,颤声道,“徐少阳?!”   然而徐少阳却并未看徐歆秀,只是迎着徐怀水的剑锋,露出一个古怪的笑来:“父亲?”   徐少阳摊开手,漆黑的恶念从他笑容中流淌出来:“你的父亲,不就是我吗?”   “胡言乱语!”徐怀水厉喝一声,再也忍不住,不顾徐少阳同他的修为差距,举剑上前。   然而元婴与灵寂的差距、经验和年龄的差距,如同鸿沟,不可跨越,因此只不过一个交手,徐怀水便被挡住,若非徐怀水反应迅捷,及时抽身后退,想来他此刻已经被徐少阳制住,再无反抗之力!   而到了这个时候,中衡峰上的闻景与李长老二人再也按捺不住,想要赶往主峰广场,然而在主峰山脚处,他们二人便遇见了满头大汗的天剑宫诸位长老。   李长老经验何等丰富,一瞧众位长老的模样便脸色一变,道:“他们用了什么阵法?竟连你们都被拦下?!”   宁长老苦叹一声,涩声道:“正是我们天剑宫的守山大阵!”   原来天剑宫的守山大阵并不是对外敌没有反应,而是被敌人篡改,反将天剑宫的众位长老拒之门外!   宁长老身旁的长老恨声道:“定是徐少阳那贼子使的坏!十四年前我便同宫主说过了,放过入魔的徐少阳,就如同养虎为患,今日一看,果然——”   “够了!”宁长老罕见地沉下脸,厉声道,“宫主与徐少阳乃是亲兄弟,当年与沈清絮更是——若宫主哪一天当真能对徐少阳下杀手,难道你还敢再奉这样心性的人为首领吗?!解决徐少阳本该是我们应当做的事,是我们没能解决徐少阳,这才致使今日之祸!如今你怎么有脸将责任尽数推到宫主的身上?!”   那长老不服气道:“但——”   “你们吵够了没有?!”李长老终于忍不住打断,喝道,“如今大敌当前,寻天剑易主,宫主生死不明,少宫主与众弟子都在山上等待救援,你们竟还在这里吵吵嚷嚷,成何体统?!此时此刻,现在难道不正该是我们齐心协力,将外敌急退之时吗?!”   “然而这守山大阵哪里是我们能够破得开的?”又一长老质问道,“若我们真能破开此阵,哪里还会在这里饶舌?!”   天剑宫诸位长老对于剑阵的研究常人难及,但是对于阵法,却怕是没什么研究了,更何况这阵法的原身乃是天剑宫立身之本的守山大阵,威力非同小可,哪里是他们能够破开的?!   众人面面相觑,最后将目光转到了闻景的身上。   闻景心知情况紧急,因此也不推辞,只道一句“我先瞧瞧”,便直接上前绕着山脚转了一圈,将这修改过后的大阵粗略瞧过一遍,皱眉沉思。   李长老望着沉吟的闻景,心急道:“闻宗主可看出了什么?”   闻景摇头叹道:“难……若是身在阵内,或许还能看出些许端倪,毕竟临时更改的阵法,总是会露出破绽的,然而我们身在阵外,阵中人又插下了炼魂幡用以瞒天过海,是以我们瞧这阵便如同隔雾观花,其中脉络,根本就无法明白。”   “那我们……”   众人不由得露出绝望之色,但就在这时,无常山上不知怎么竟又一次震动起来,然后,那阻拦了众人去路,又牢固得叫绝望的阵法,就这样在众人面前如雾化去。   ——发生了什么?!   闻景与天剑宫诸位长老心中惊疑不定,望着那散去的阵法,神色迟疑,一时间竟没有人迈出脚步。   ——是陷阱?还是变故?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同样的疑问,也出现在山上魔道诸人的脑海中。   当察觉到用以阻碍的阵法消失时,寇飞心中惊怒,瞬间望向了身旁一位枯瘦如柴的修士,喝问道:“为何阵法破了?!”   那修士在寇飞的注视下惊慌失措,结巴道:“我……我也不知道……”   “是你改的阵法,为何你会不知道?!”寇飞道蓦然出手,扼住了那修士的脖子,原本泛青的双眼被血气染上恐怖的红,森冷道,“说!”   枯瘦的修士被杀气所摄,竟是连挣扎都不敢,颤声道:“我……我已经离开了阵眼,所……所以才不知道……”   “你一离开阵眼就无法再控制阵法,那你为何还要离开?!”寇飞怒发冲冠,手下一用力,就要掐死他。   枯瘦的修士见势不妙,连忙喊道:“但有办法!有办法!我二哥留在阵眼处,看守三个半路捉到的俘虏,只要让我联系上二哥,我就可以控制这阵法,让大阵再开!”   寇飞杀气微敛,手下微松,喝道:“联系他!”   枯瘦的修士也不敢叫这杀神放开手,就以这样的姿势,手忙脚乱地从自己乾坤袋中拿出了传讯符,用力敲响,然而传讯符那头的人却迟迟没有回应。   寇飞森声道:“如何?!”   枯瘦的修士汗如雨下,终于忍不住抖了起来,牙关战战:“我……我不……不知道……”   寇飞暴怒:“若你不知道,还有谁会知道?!”   ——此时此刻,山上天剑宫守山大阵阵眼处,究竟发生了何事?   除了这枯瘦的修士之外,就真的再无人能知?   不,至少破阵的陆修泽知道。   而看着陆修泽破阵的叶灵书三人,也十分明白。 第91章 真相3   两个时辰前, 当那两个魔道修士发现叶灵书三人时,尽管二者隔着一个境界的差距, 三人的心情也还算是轻松, 其中叶灵书甚至还有闲情掉头去瞧陈子川,道:“你是不是早就想到这一点,才叫我们二人陪你一块儿来?”   陈子川苦笑:“现在可不是想这件事的时候!”   是的, 现在可不是想这种事的时候。   此刻,三人已经误闯魔道迷阵,虽迷阵简陋并只有困人之效,然而那两个灵寂期的魔道修士,却显然不是好相与的, 因此一旁的莫言东第一时间厉喝一声,灵力涌动间, 古铜色的皮肤上泛出了金属般的光泽, 如同蛮牛般向着发声之处冲了过去。   “喝!”   莫言东一路奔去,身化狂刀,搅动灵气狂涌,磅礴而出, 竟是瞬间就将这迷阵撕裂,周遭雾气淡去, 露出了阵眼中的两个修士, 和他们脸上像是诧异又像是趣味的神色,就如同一只猫看到它捉到耗子挣脱了陷阱一般。   “有趣,有趣……”一个枯瘦如柴身着黑衣的人桀桀笑着, “让我看看你们能做到什么地步!”   下一刻,迷雾再起,遮蔽了视线,甚至连声音和感官都开始模糊。   陈子川心中暗叫不好,知晓这阵法正在被那两个修士完善,然而他不知道的是,此刻究竟是该叫莫言东一鼓作气险中求胜,还是叫莫言东暂且退回,步步为营。然而这样的犹豫只有短短一瞬,下一刻,陈子川指间便出现了一道木符。   于大多人而言,符箓的种类虽多,但载体却基本都是纸制品。因符箓本身就是需大量消耗的应急物件,而纸张制作的符箓成本较低,并且可以极快速地被灵力灌满符纸符文,从而勾动天地灵气,进行快速的攻击或防御,虽强度不高,但拿来救命的话是够了的,因此纸质的符箓大行其道。   然而对于御灵谷的人来说,他们使用的符箓唯有一种,那便是木。   只听陈子川轻斥一声,五张薄如蝉翼的木质符箓便飞射了出去,后发先至,越过莫言东,在半空中滴溜溜地转着,飞出奇特的轨迹,在空中勾勒出玄奥的金纹。   “就是现在!”陈子川厉声喝道。   几人多年下来,早已有默契,因此陈子川一说,叶灵书也莫言东便瞬间明白过来!   莫言东身形一折,将原本迷雾散去时露出的阵眼弃之不顾,反而向着那金纹所指的方向撞去。   “咔!”   如同镜面破碎的声音响起,似是有什么东西扭曲了,然而迷雾浓重叫人瞧不清楚。   “闪开!”   叶灵书轻喝一声,刺骨寒冰从他脚下蔓延开去,拉开一道细长的冰痕,延伸数百米后,蓦然化作飞鹤腾空而起,与莫言东擦肩而过,撞上半空中的金纹后化作粉末,为那纹路附上一层冰寒的薄冰。   “退后!”   陈子川厉喝,而后合掌,于是那金纹扭动,倏尔拉长,化作一个长长的菱形通道,而那通道的尽头,便是天剑宫的峰顶!   “嗯?”   惊疑不定的声音不知从哪儿传出,然而叶灵书三人已经顾不得了,闷头闯入那菱形通道,向着通道的尽头冲去。只要他们能够离开此处,那就能立时向天剑宫报信,这样一来,不但他们三人的危机解除,这两个魔道修士也会被重重包围捉住!   那两个魔道修士自然也明白厉害,因此那桀桀的怪笑第一次变了音调,拔高了声音,道:“抓住他们!”   继而厉风响起,却见一道利芒刺破迷雾,剑锋血气森森,想要将这通道斩断,然而叶灵书却在此时默默掐了个手诀,于是金纹上的薄冰却在此时蓦然暴涨,那层似是一触即碎的薄冰竟生生将剑锋滑了开去,只留刺耳的刮擦声回响。   “什么?!”   那人显然没想到会有这个结果,因此一个晃神,就叫三人跑出了迷阵,而后菱形通道散去,叫那两个魔道修士反而被自己布下的迷阵阻住,给叶灵书三人叫人留下了足够的时间!   恰好峰顶的徐怀水还在,不但身份足够,修为也很足够——时机正好!   莫言东气沉丹田,刚想要叫喊,却蓦然感到眼前一花,小腹与脖颈同时传来剧痛,脚下一软,跪倒在地,竟是立时昏了过去。   叶灵书和陈子川脸色一变,也想要叫喊、或是发出什么讯号,引起峰顶徐怀水的注意,然而他们却什么都来不及做,便感到小腹和脖颈同时剧痛,步了莫言东的后尘,晕了过去,只不过叶灵书较之另外两人多撑了一瞬,抬眼瞧清了来人的模样。   ——那……那是……   叶灵书心中掀起惊涛,但也来不及想更多,就也晕了过去。   直到三人都晕了过去,里头的那两个修士这才关上了迷阵,气急败坏地追了出来。   “小崽子!你们竟敢——”   一个高壮的修士目露凶光,刚想要叫喊,却见眼前一花,脸上一痛,就被人一巴掌扇在脸上。一旁的枯瘦黑衣人瞧得分明,那人的出现没有任何征兆,就好像世上突然多了这么一个人,伸出了一个巴掌,然后他二哥便撞了上去,就那人风轻云淡的一巴掌扇在地上。   元婴修士……这是……元婴修士!!   枯瘦的黑衣人定睛一看,终于认出了来人,脸上露出了一瞬间的惊慌,连地上被扇懵了的二哥都不敢去看,嗫嚅道:“贺……贺前辈……你……您为何会在此处?”   只见来人赫然便是化名贺玄的陆修泽!   自从进入爻城后,陆修泽便化名贺玄,成为爻城诸多魔道修士之一。然而陆修泽虽然有心低调,但他却是个不肯吃亏更不肯委屈自己的人,于是短短几月内,陆修泽化名的“贺玄”就同爻城的众修士起了诸多冲突,连续斩杀了三个有着赫赫凶名的魔道修士,将当时在场看热闹的诸位魔道修士都震慑住了。虽然在这场冲突里,贺玄表现的修为算不上很高,但他的诸多手段和对人心的把握都妙到毫巅,甚至到了让人恐惧的地步,因此在这战之后,对于那些身居高位的修士,贺玄此人或许并不起眼,然而对于枯瘦修士这样的喽啰而言,贺玄已经算得上是招惹不起的魔头了!   在认出贺玄后,枯瘦修士心中便叫苦不迭,不知道是做了什么才招惹来贺玄这样一个人物来,而地上的高壮修士更是不敢多吭一声,默不作声地爬了起来。   陆修泽用冷淡的目光看着他们二人,道:“你们便是这般粗心得不过脑子的?若非我及时赶到,他们就要叫出声来,将徐怀水引来,到时候,你们便是坏了寇大人好事的罪魁祸首!等到了那时,你们觉得是抽筋扒皮好,还是把你们炼制成肉傀儡好?或是干脆叫你们就地了账,魂飞魄散?!”   陆修泽话语森森,煞气浓重,让人半点不敢怀疑其中的真实,甚至以为陆修泽这就要动手,将他们斩杀此地!枯瘦的修士面对这样的杀气,牙关战战,已经默默抖了起来,一旁名为李恨声的高壮修士却不服气,粗声粗气道:“别以为我们称你一声前辈就是怕了你!贺玄,你虽然是元婴修士,但是我们大哥也不是好相与的人!你若真敢在这里对我们做什么,我大哥肯定不会放过你的!而且我们此刻身负寇大人交待下来的命令,若你杀了我们,就是你坏了寇大人的大事而非我们,到时候你再看寇飞大人会不会绕过你吧!”   陆修泽轻嗤一声,脸上是漫不经心的表情,表现得就像是根本不相信李恨声的话,道:“莫要往你们自己脸上贴金,寇大人怎会交代你们去办重要的事?”   李恨声强压愤怒,指着一旁枯瘦的修士,道:“你莫要以为你多了不起,我三弟会的东西,你可不会!”   “哦?”陆修泽这次是真的笑了起来,道,“我有什么不会的?”   “阵法!”李恨声道,“布阵、破阵、变阵——你会?!”   陆修泽微微挑眉,想要笑这群人目光短浅又眼高于顶,但想了想后,却只道:“他会?”   “自然!”   “即便是会了,他又能做什么?!”   “你可知这天剑宫还有一个守山大阵?!”李恨声道,“你可知这为何我们闯入了这守山大阵,它却没有半点反应?”   陆修泽忍不住笑了,道:“你是想要暗示他同这守山大阵有关?不过你们是不是忘了,那场酒宴我也在场,所以我自然明白,是有内应先行一步,将这阵给关了——难道你三弟出身天剑宫,这可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陆修泽虽然没有说什么过激的话语,但语调中极尽讽刺,叫本想唬住他的李恨声脸都憋红了,也不知道是气的还是羞的,倒是那枯瘦的修士拉了拉李恨声,对李恨声摇了摇头,这才拾起勇气望向陆修泽,强撑笑脸,道:“贺……前辈……虽然我匡真算不上什么大人物,但是好歹也在御灵谷中进修过,对阵法也算颇有研究……所以尽管贺前辈不相信,可我的确是得到了寇飞大人的命令,前来天剑宫,协助徐大人修改阵法。现在离我们同徐大人约定的时间已经过了一些,万一真的因为贺前辈的质问而耽搁了徐大人和寇大人的大事,恐怕贺前辈虽有威望,但却也……”   这匡真的威胁,比起李恨声来说,倒是要委婉隐晦许多,但威胁到底是威胁,不会因为委婉便变得动听,因此陆修泽听了自然是不高兴的。   若是在往常,陆修泽定然懒得理会许多,就这样叫匡真李恨声就地了账,魂飞魄散,毕竟寇飞的计划对他来说不过是狗屁,但是匡真口中的“徐大人”却叫陆修泽预感不对,不得不在意,因此他淡淡扫了二人一眼后,便道:“既然如此,我同你们一块儿去。”   “但是——”匡真失声道。   陆修泽打断,态度坚定:“没有但是,我去了之后,便会知道你们是不是在欺骗我,若真的是骗我,哼,下场你们自然明白!”   陆修泽这句话中半点不提“徐大人”,只装作是不信匡真李恨声二人受到重用、并质疑他们能力的人。   匡真多虑而胆小,想要拒绝又不敢说出口,李恨声却是第一时间上钩,冷笑一声,道:“那你便来瞧瞧,看我们究竟是不是在骗你!”   匡真见事已至此,不愿也不敢反驳,只是对着地上三人瞧了一眼,道:“他们怎么办?”   陆修泽淡淡道:“在这里杀人,是怕徐怀水注意不到你们?”   匡真脸皮抽了抽:“那将他们一块儿带去?”   陆修泽道:“随你们处置。”反正他是不会帮忙。   匡真的脸皮再一次抽了抽,十分想要将这个事多、气量狭小、目中无人、自私自大的贺玄给宰了,但他最终也只能强压怒气,同李恨声一块儿扛起叶灵书三人,低声下气地跟陆修泽道:“贺前辈……”   匡真暗地里磨了磨牙:“请跟我们来。” 第92章 真相4   陆修泽随着匡真李恨声二人一路向着天剑宫的深处走去。   这一路上, 陆修泽注意到,随着他们几人往天剑宫走得越深, 四周的守卫弟子就越少——这显然是不正常的状况。虽说今日的天剑宫大比, 使得天剑宫年轻一辈的弟子不是在守擂就是在打擂,但是如守剑殿这样重要的地方,却不可能因为天剑宫的大比而放松警惕, 可事实上,这处的守卫弟子却是少得可怜!   除此之外,陆修泽还注意到,匡真李恨声这二人,对天剑宫的环境道路竟也是颇为熟悉, 就好像曾经走过无数遍,甚至连一些僻静的小道都了然于胸……这就很耐人寻味了。   陆修泽心中闪过无数猜测, 脸上却不动声色, 只是在又一次被领入一条小道时刻意露出轻蔑的神色,道:“还没到?”   陆修泽这番话说得轻慢,当即就激得李恨声恼怒起来,道:“你也不用这样阴阳怪气, 随我们走就是了,还是说你以为正道五宗之一的天剑宫, 就真的这样松懈?若不是——”   李恨声话未说完, 匡真就拉了他一下,叫他闭了嘴后,这才同陆修泽赔笑道:“贺前辈, 您别在意,我二哥说话就是不经脑子,您大人有大量,就别同他计较了。”   匡真倒是想得开,毕竟他们都跟陆修泽低过头了,面皮什么的压根就没了,那这时再被奚落几句又有何妨?这个时候再讲气节,不但叫人瞧不起,更是自讨没趣。再者说,李恨声也有些大嘴巴,一些消息对于魔道诸人来说虽不是秘密,但也不能从他们口中说出,因此匡真才拉住李恨声,不叫李恨声继续往外抖落东西,只是不断同陆修泽讨饶赔笑,误打误撞地中断了陆修泽的套话,倒叫陆修泽高看了匡真一眼。   ——虽然胆小猥琐,心术不正,但嘴巴却比较牢靠,算得上可用之人。   有这个人在,怕是不能从李恨声嘴里掏出更多消息了,于是陆修泽也不再多说,避开守卫,抄小道进了守剑殿,打开密道入口,一路向下。   陆修泽打量四周,只见这一路上,灵石气灯满布洞顶,将四处照得如同白昼,显露出了路上形状各异的立雕,也照亮了洞壁上一幅幅巨大的壁画。   壁画共有六幅,前五幅都刻着上古之时的神话传说。   其中第一幅画,画的是天地初开之时,天柱初成,混沌四散,一半上升,一半下降,最终形成上下两界,也就是灵界与人界;在第二幅画中,灵界与人界各自繁衍生息,然而灵族不满灵界荒凉,于是找到世界岐点,闯入人界;到了第三幅图,数不清的灵族涌出,要将妖族屠戮殆尽,龙神为救妖族,冲入灵族自爆,不但将人界的灵族十去其六,更是使得灵族之首最爱的儿子也死在这场战役中;于是第四幅图中,灵族之首大怒,用尽毕生修为,投出一柄无名巨剑,不但将龙族屠戮大半,更是叫那巨剑直接撞上了天柱,致使天柱将崩,而待到天柱彻底崩毁之时,灵界与人界将再度融为一体,混沌再起,无论是人族还是妖魔,都将不复存在,唯有寿命悠久的灵族才能熬过这场动荡;而在第五幅图中,一位天神现身,搜罗世间三大恐怖之焰,将地火、业火、阳炎同炼,最后更是身投烈火,以性命修为为代价,将三种火焰合为一体,化作世上第四种火焰,修补天柱,使得人界转危为安,而那天神却是彻底消散在世间,再无消息;最后一副图中,则是一个年轻人在荒漠中挖出了一柄巨剑,神色诧异又喜悦地将巨剑举起,金色的阳光从他身后落下,在巨剑上折射出冰寒的光。   在这六副壁画中,前五幅壁画里的内容,乃是流传已久的神话故事,不说是修士,哪怕是凡人,都有所耳闻。只不过无论是修士还是凡人,都从未有人将这些传说当真,毕竟世上虽有魔族,但所谓的天柱,却从没有人找到过,因此像天剑宫这样珍而重之地把传说刻成壁画的,实在是少之又少,更何况还是将这壁画刻在祭祀之地。   陆修泽看了看一路上立雕上的各种祝器,心中暗自思衬。   而更叫人奇怪的,则是最后一幅图。在荒漠中找到巨剑的年轻人——这又是哪个传说?   陆修泽在脑中寻找了好几遍,都没有找到符合这副壁画的传说,心中实是诧异,但在陆修泽瞧见最后一幅壁画的时候,他们一行人已经走到了密道终点处的门前,没有再多解释的时间,因此陆修泽也只能按捺下心中的疑惑,看着匡真叩响了门上的丹漆金钉铜环。   “咚!”   如擂鼓般的闷响在密道内回荡,而后,沉重的大门应声而开,露出了里头一站一躺的两人。   “太慢了。”当大门开启之时,那个背对着陆修泽等人站立的人便开口,用他带着轻微嘶哑的声音冰冷道,“你们慢了足足一刻。”   匡真苦笑连连,却不敢直言是陆修泽饶舌才拖拉着他们来迟,只能硬着头皮,向那人连连认错。   陆修泽趁着此时,仔细观察那人,越看越熟悉,越看越诧异,再想到匡真的那句“徐大人”,一声“徐少商”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但下一刻,陆修泽却又看到了面朝下趴伏在地上,气息奄奄的人,神色终于忍不住流露出诧异来。   ——原来……竟是这样?!   当年徐怀水从那个假的晖云真人口中问出的……竟是这个么?!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陆修泽目光落在地上趴伏的那人,唇角翘了翘,露出一个似是讥诮又似是嘲讽的笑来,而那一头,“徐大人”站立在一柄斜插在地的巨剑面前,仔细打量,对于匡真的迟到和道歉都不放在心上,甚至怠懒向他们瞧上一眼,只是向着一旁的祭台一指,道:“守山大阵的阵眼就在那处,你有什么想改的,去做就是——记住,你只有一刻钟的时间。”   匡真一听只有一刻钟,不敢再耽搁,满头冷汗,连滚带爬地冲去祭台之上。而也就是在这时,一直趴伏在地上的人终于动了动,抓住了那“徐大人”的脚,气若游丝,道:“停……手吧……”   趴在地上的人勉力抬头,露出一张满是血污的脸:“它是……是你的师门……你怎么……可以……”   “徐大人”身形不动,周身灵气一动,便将地上那人震开,冷漠道:“徐少商,你怎么又忘了?天剑宫是你的师门,不是我的。”   只见地上那人,赫然就是天剑宫之主徐少商,而站着的那人,却是徐少商的兄弟,出身于天剑宫,与徐少商并列天剑宫最出色的弟子,后又因沈清絮下嫁徐少商愤而出走,隐姓埋名拜入神武峰,成为“晖云真人”的徐少阳!   然而多年前陆修泽就已经知道,那时的晖云真人乃是魔道之人假扮,并非是真的徐少阳。既然如此,真的徐少阳到底去了何处?   这个问题很值得琢磨,但陆修泽那时因贯日真君一事,对此事并不上心,可徐怀水却是利益相关之人,更是曾质问过假的晖云真人,那么他对于徐少阳的去处应当有所了解,天剑宫也应该对徐少阳有所应对才是,然而之后数年,天剑宫上下对于叛门而出、后又弃道入魔的徐少阳竟没有半点针对和防备,这才叫徐少阳有时间同寇飞勾结,更是轻易闯入了天剑宫最深处,致使了天剑宫今日的滔天之祸——这般愚蠢与盲目,叫陆修泽如何不笑?   只是见到徐少商和徐少阳二人,陆修泽就已经将这件事猜的七七八八,顿时懒怠再瞧这二人,目光转向了徐少阳身前的巨剑,越看越觉得眼熟,心中生出一种奇异的情绪,似是悲哀,又似是冷寂。   陆修泽摸了摸胸口,眉头微皱,一时间竟是分不出这情绪究竟是发自自身,还是从其他人心中流出,被他所感。   而那一头,在徐少商兄弟二人之间,对话仍在继续。   只见徐少商到了这个时候,依然在试图说服徐少阳,吃力道:“难道……你忍心……毁了……毁了清絮的家吗?”   徐少阳蓦然暴怒起来,咬牙切齿地低喝道:“是我毁了这一切吗?不,是你!这一切都是因为你!!是你将清絮从我手里抢走,是你毁了所有的一切!从小就是这样——你从小就在抢走我的一切!你抢走了爹娘的注意,让我跌入后山的陷阱,险死还生;拜入师门后,是你抢走了师父的赞赏,抢走了剑诀心法,抢走了大师兄的位置;再在那之后,你不但抢走了宫主的位置,甚至连我的清絮都抢走了……其他的我都可以不计较,但是清絮是我的,我的清絮,她是我的!!你竟然敢连她都抢走,甚至还保护不了她,让她因产子而死……徐少商……你知道当我听到清絮死了之后我在想什么吗?”   “我想杀了你。”徐少阳几乎要咆哮起来,“在那时候我就发誓,我一定要杀了你!!”   徐少商此时满脸血污,但目光却流露出悲悸来,吃力道:“不……大哥,你听我……”   “听?!听什么?听你说不是这样?听你说你从没想过要抢?!呵呵呵……哈哈哈,徐少商,你知道我有多讨厌你,有多讨厌你叫我哥吗?!你知道我有多讨厌你抢走我的一切吗?!”徐少阳分明怒到了极点,但他脸上却露出了扭曲的笑来,“但是没关系,从现在起,我会把你抢走的一切——统统毁了!无论是天剑宫!还是你的宝贝儿子!”   徐少商一震,奋力挣扎起来,道:“不,怀水他……大哥,他……你不能杀他……”   “我当然可以!”徐少阳嘶声笑着,长剑拔出,就要向着徐少商斩下,但就在这时,徐少商的后半句话终于出口。   “——怀水他是你的儿子!”   徐少阳的剑锋在徐少商的额前蓦然顿住,但剑气依然割破了徐少商的眉心。   “你……说什么?”徐少阳瞪视着徐少商,神色僵硬,目光奇异,“你说……徐怀水他……”   徐少商本已伤重,如今又被徐少阳剑气所摄,是以一时间头昏脑胀,几乎要昏死过去,但他知道他此刻是万万不能晕过去的,于是徐少商勉力支撑,一字一顿道:“怀水他……是你……你和……清絮的儿子……”   “他是你的儿子……所以……你……万万不可……”   “不可……伤了他……” 第93章 真相5   天剑宫的少宫主徐怀水, 并非是徐少商的儿子,而是徐少阳的亲子!   此语对徐少阳而言, 犹如石破天惊, 叫他呆立当场,就连一旁的李恨声都面露诧异,即便心中惧怕徐少阳秋后算账, 但也忍不住向这处偷偷瞧了好几眼。   然而对于这样一件关乎人伦和血脉的秘密,陆修泽却浑不在意,只是目光渐渐向后,落在那柄巨剑上,视线胶着, 一时竟转不开眼。   只见这柄巨剑长十六尺,重逾千斤, 非金非铁, 不知是何材料铸成,冰寒的剑刃在冷寂的灵石气灯下折射出森冷的光,隐约还能见有玄奥的花纹刻于剑刃之上。   ——寻天剑!   不需要多想,陆修泽就已经明白了这巨剑的来头。   ——天剑宫世代传下, 传闻只有宫主能够驱使,但却从未被使用过的寻天剑!   当陆修泽于典籍上看到寻天剑时, 他对这种过分巨大的剑并没有什么执念, 兴致缺缺,然而待到这剑真正出现在他的面前时,陆修泽却蓦然发现, 他还是对它很有兴趣的,因为陆修泽听到了寻天剑的声音!   “来……”   陆修泽听到寻天剑正在这样对他说着。   “来到我的面前。”   那声音充满蛊惑,但陆修泽脚下却如同生根,没有因这声音挪动半点,只是用饶有兴味的目光瞧着这巨剑,向这巨剑传音,道:“你是什么东西?”   这声音不像是剑灵,因为剑灵乃是器灵的一种,是法器引动了天地灵气后,由灵气聚集成团,而后再在极其偶然的情况下融合了世上游离的精神力,这才产生的依附于法器的意识。   而这个声音却像是剑的本身生出了意识——多么有趣?!   于是陆修泽按捺不住,想要对这古怪的寻天剑探究得更深一些,然而对于陆修泽的传音,那寻天剑却并未做出什么反应,只是重复着只有陆修泽才能听到的声音。   “来……”   寻天剑反反复复地说着,声音模糊,却又充满了蛊惑。   “来到我的面前。”   陆修泽越发感到奇怪,也越发感到有趣了:这寻天剑,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陆修泽脑子里闪过一个模糊的念头和隐约的猜测,但要细究时,却又捉摸不住。   而就在陆修泽暗自沉思时,那一边的徐少阳也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脱口而出道:“这不可能!”   是啊,这不可能,这怎么可能?!   徐怀水,怎么会是他的儿子?!   徐少商勉力提起音调,并不正面解释,只道:“清絮她对外道是怀胎三年……实则……她……怀胎九年,直到第十年才产下怀水……五十九年前……那天晚上……大哥你还记得吗?”   徐少阳脸色数变,想到那一天的晚上,神色似是茫然,又似是狂喜,似是悲悸,又似是痛恨。   徐少商脸色不知不觉中红润了些,强撑着站了起来,似是恢复了两分元气,却在场的诸人都知道,徐少商其实已到了回光返照之时。只见此时此刻,徐少商胸膛之中空洞洞的,血肉与心脏被一同掏出,不知被扔去了何处,而更为诡异的是,即便徐少商有着这样恐怖的伤势,他身上的血渍也并没有多少,就像是有无形的手将徐少商全身的血液连同心脏一块儿掏了出来,叫人甚至能够清楚地看到徐少商伤口处被撕裂的白肉!   这样严重的伤势,即便是修士,也是没有活路的,除非徐少商能弃了他此刻的肉体,夺舍转生,然而徐少阳在此时,又怎会容许徐少商的魂魄转生?   ——徐少商已经没了活路了。   在场的人都十分清楚,徐少商也是。   然而对于背后谋害他的徐少阳,徐少商却依然没有丝毫怨怼,淡淡道:“大哥……不管你信不信,我心中从未恨过你,也从来没有想要……抢你的东西。”   徐少阳回过神来,冷笑一声。   徐少商无奈叹笑,望着徐少阳,继续道:“我知道大哥在想什么,也知道……我们的心结在什么地方……不是因为清絮,而是在我们更年幼的时候……对不起……大哥……当年的事……我很抱歉……是我对不起你……而我更对不起你的是……直到我快死的时候,我才终于有勇气跟你说这句对不起……”   徐少阳冷漠地看着他,不为所动,而徐少商也没想要这样就打动徐少阳。   徐少商笑了笑,声音已有些哑了,道:“大哥你恨我,我理解……但过去的事已经无法再挽回了,我只希望大哥能看在清絮的份上……不要毁了她的家……不要毁了她的儿子……而作为报答……”   徐少商抬起了手:“那些年我欠你的……统统都还给你……至此之后,我就再也不欠你的了……”   徐少阳下意识感到不好,但没等他有所反应,徐少商的手便落在了自己的天灵盖上。   只听一声闷响,徐少商便软倒在地,再无声息,甚至连魂魄都彻底散去。从此以后,世上再没有徐少商这个人,也再不会有他的转世!   徐少阳怔愣在了原地,面色煞白,明明应该为徐少商的死而感到痛快,为毕生的怨恨了解而感到解脱,但他心中却是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徐少商死了。   ——这是应该的,他本就准备杀了他。   但徐少商死得彻彻底底,魂飞魄散,永远都不可能转生,不可能轮回,不可能再带着讨人厌的表情出现在他面前,不可能再用他讨厌的语气,叫那声讨厌的大哥……只要一想到这件事,徐少阳就再也没有了快意,甚至又一次生出痛恨来。   可是这样的痛恨,是冲着谁去?又是因何而起?   徐少阳不明白。   徐少阳回不过神来。   而在那一头,匡真终于在徐少阳规定的一刻钟内改完了阵法,然而待到他松了口气,抬头要向徐少阳汇报时,却被李恨声拉了一下。   匡真一愣,定睛一看,这才发觉徐少阳此刻的古怪状态,不敢再多说,同李恨声比划了一下,便沿着壁角溜了出去,去同寇飞回报,而李恨声则避入密室的隐蔽角,留在这里,既是盯着阵法,也是盯着徐少阳与陆修泽。   陆修泽懒得理会李恨声这样的小喽罗,也没有在意徐家兄弟阋墙的戏码,只是在对寻天剑的古怪思索无果后,直接抬步向那寻天剑走去。   “站住。”   随着一声锵然之声,陆修泽的脚前便落下一柄剑来。陆修泽循着剑的来处望去,只见徐少阳神色阴郁,声音越发嘶哑了。   “再向前一步……我就杀了你!”   陆修泽细细一瞧,发觉徐少阳此刻的状态似是有些疯癫了,心中便越发觉得有趣起来,十分想要上前招惹一下,看看到底是谁能杀了谁,又或者再继续逼迫徐少阳,看看他还能做出什么事来。不过,想想一直等着他的阿景,陆修泽便稍稍发了慈悲,没有真的上前同徐少阳这半疯的家伙纠缠,而是真的如徐少阳所说那样,停下脚步。   陆修泽没再靠近寻天剑,徐少阳就没有再理会他。   只见徐少阳站立在寻天剑前,神色恍惚,蓦然一笑。   “你还不清。”   徐少阳喃喃着,指尖刺入胸膛,牵引出三滴精血,而后弹落在寻天剑的剑刃上。   “你以为……你死了就可以一了百了?”   颜色红得诡异的精血融入剑刃,叫那寻天剑周身泛出一层银色月辉,剑刃轻颤,发出低沉的嗡鸣。   “不可能……你还不清……你永远都还不清……”   徐少阳抬手,那足有十六尺的巨剑便拔地而起,飘浮在徐少阳的面前,分明身形庞然,却诡异地给人一种轻灵之感。   徐少阳对着这剑喃喃自语,表情似哭似笑,时而咬牙切齿,时而悲愤莫名。而那寻天剑,似是也感受到了徐少阳的心境,剑刃上的光芒时强时弱,竟从冰寒转而变得诡谲起来。   “来到我的面前……”   陆修泽侧目,发觉寻天剑那儿传来的声音慢慢变得清晰了,那低沉的声音也慢慢染上了情绪,甚至说出了新的话语。   “我好恨……”   陆修泽心中惊疑不定,目光在寻天剑与徐少阳身上徘徊。   “我好恨……”   这是寻天剑的声音?还是徐少阳的声音?   “好恨……”   那声音越来越大,如同嘶喊,叫陆修泽甚至忍不住想要捂住耳朵,然而更叫陆修泽诧异的是,这样凄厉的声音,依然只有他一人能够听见。   “我好恨!我要复仇!!”   影影绰绰的黑影从寻天剑上飘出,似人似兽,似哭似笑。   陆修泽终于感到不好,觉得事情开始走向了不可预测的方向,伸手想要将寻天剑从徐少阳手中夺过来,然而就在此时,寻天剑上只有陆修泽才能看到的黑影与徐少阳同时发出了咆哮。   “复仇!”   他们大笑着,灵气疯狂涌动,如同他们此刻癫狂的心境,叫陆修泽竟分不清是徐少阳污染了寻天剑,还是寻天剑蛊惑了徐少阳。   “毁了这一切!毁了它们!!”   剑气暴涨,直冲云霄!   地动山摇,宫殿解体!   巨大的无常山主峰峰顶,在寻天剑这一剑下,竟如同薄纸般轻易裂开,化作两半!巨石滚落,烟尘弥漫,就连被陆修泽打晕的叶灵书三人,也在这样强烈的变动下惊醒过来。   陆修泽仰头望着天空的寻天剑,神色冷寂,终于明白寻天剑的熟悉感和古怪感究竟从何而来。   “灵族,天柱,巨剑……”陆修泽道,“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传说中,在万万年前,灵族与妖魔一战后,灵族之首痛失爱子,于是愤而向人界投下了一柄巨剑,不但将龙神屠戮大半,更是撞毁天柱,逼得一位上古天神不得不以身饲火,以火补天。之后,那无名巨剑便不见了踪影,没有人注意到巨剑去了何处,也没有人将这神话传说放在心中。   然而今天,陆修泽却见到了那柄撞毁天柱的无名巨剑。   ——寻天剑!   正是寻天剑!   竟是寻天剑?!   陆修泽再不耽搁,微微思索后,便大步向着密室的原祭台处走去。   李恨声被这轮番剧变摄取了些许心神,然而在看到陆修泽的举动后,依然反应过来,心中生出不妙,大喝一声。   “贺玄,你想做什么?!”   李恨声说着,心念一动,泛着血气的剑器便向陆修泽刺来,不求伤到陆修泽,只求稍稍阻住陆修泽的脚步,然而陆修泽头也不回,只是长袖轻描淡写地一拂,那剑器便倒飞出去,没入洞壁。   “陈子川。”陆修泽冷淡道。   心中还有些惊疑的陈子川望向陆修泽。   陆修泽向李恨声望去一眼:“别让他打扰我。”   陈子川愕然,不明白陆修泽这理直气壮的指使从何而来,然而他们三人却依然被陆修泽的气势所摄,乖觉地拦在李恨声的面前。   李恨声虽是灵寂期,但也不敢一人对上心有默契的陈子川三人,更何况这三人还出自正道五宗,底蕴深厚,不是他这个野路子能够比拟。   李恨声心中气急,想要撤退,却又心有不甘,于是拔高了语调,色厉内荏道:“贺玄!你竟然勾结正道中人?!你就不怕寇大人来找你算账,将你抽筋扒皮,打入无间地狱?!”   陆修泽眼也不抬:“那就让他来!”   不知想到了什么,陆修泽轻慢一笑,神色是全然的漫不经心。   “我也很想知道,到底是谁把谁抽筋扒皮!” 第94章 大战1   “我也很想知道, 到底是谁把谁抽筋扒皮!”   话一落音,陆修泽便伸手向祭台上的阵符按下, 炽烈的金色火焰自他指尖燃起, 像是能够焚尽万物!只要陆修泽指间阳炎落下,将这阵眼的阵符烧了干净,那么即便匡真将天剑宫的守山大阵改出花来, 也只能含恨消散。   李恨声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几乎不敢想象阵符被毁后他与匡真二人的下场。   然而是在这一刻,在陆修泽指间阳炎即将按上阵符的那一刹那,无尽玄奥符文自阵符内飞出,层层叠叠, 化作一层薄薄的屏障,阻隔在阳炎和阵符之间!按理来说, 这样薄如蝉翼的符文, 在世间三大恐怖之火下应是不堪一击,然而这符文生成的速度偏偏快得惊人,纵使陆修泽手中阳炎每分每秒都在将扑来的符文烧毁,但与此同时却又有更多的符文在此刻生成, 然后带着更为悍勇的姿态扑向了陆修泽手中阳炎。   于是,就是这样一层符文形成的薄薄的屏障, 竟生生阻住了陆修泽的动作, 同陆修泽僵持不下!   一旁的李恨声神色由紧张化作愕然,而后又从愕然变作狂喜,大笑道:“贺玄啊贺玄!你便是看不起我们兄弟二人又如何?如今还不是被我三弟的阵符阻住?!此刻大阵已开, 主峰上的灵寂与元婴修士也大多被引走,唯有以寇大人和徐大人为首的众人修为最高!待到寇大人料理完主峰的那些人,便是你贺玄的死期!哈哈哈!我纵使死在这里又有何妨?能有元婴修士和正道的那些‘天之骄子’为我陪葬,我就是死也瞑目了!”   陆修泽冷淡道:“这阵符的防护,乃是守山大阵本身所有,是天剑宫的先辈所设,与你二人又有什么相干?还是不要往自己脸上贴金,徒增笑柄罢!”   李恨声大笑道:“那又如何?无论它是谁所设,该死的人,总是要死的!”   随着李恨声与陆修泽二人的对话,陈子川三人想到天剑宫主峰上的诸人,心中越发焦急,忍不住向陆修泽望去,然而陆修泽却是神色漠然,眼都不抬,冷哼一声。   “别看我,盯着他!”   陈子川三人一凛,目光瞬间回转,这才发觉刚刚还说得大义凛然神色悍然的李恨声,竟就在他们走神的那一刻悄无声息地后退了些,已是准备潜逃了,如今见计划被陆修泽一口道破,李恨声再不敢耽搁,脚下一蹬,整个人便如同利箭向密道的出口飞去。   陈子川三人心中又窘又气,没想到这个面容粗犷大大咧咧的李恨声,竟有这样狡诈心思,以话语诱使他们三人移开注意力,趁机潜逃!   然而便是到了这样的关头,陆修泽依然没有抬眼,甚至像是早就预料到这样的状况,呵斥一声:“还不快追!”   陈子川三人被陆修泽这样一喝,下意识地就向李恨声追了上去,与李恨声一前一后地消失在了密道中。   而待到这四人都消失不见后,陆修泽才终于抬起手来,终止了这无谓的僵持。   但僵持的终止,却并不代表陆修泽已经放弃焚毁阵符的打算!   只见下一刻,陆修泽又将手向阵符按了下去,然而这一次,在陆修泽指间跳动的,却并非是由《三阳焚天典》炼出来的阳炎,而是陆修泽与生俱来的黑焰!   那诡异的黑焰,在经过好几次变幻后,已经同它最初的模样迥然不同——没有光,没有热,没有气味,没有声音,甚至此刻若有人大胆地将手伸进这团黑焰,也不会有任何影响。   它就像是一团虚无的影像,在陆修泽指间以“虚无”的姿态燃烧,既不起眼,也似乎没有丝毫的威胁,然而当人的视线从这“虚无”中穿过时,却会被扭曲视线,看到近乎地狱的景象!   或者说,这黑焰就是地狱的化身!   ——然而这却并不是黑焰恐怖之处。   因为真正恐怖的从来都不是武器,而是使用武器的人。   只见陆修泽的手轻飘飘地落了下来,阵符再度感应,符文飞起,又一次化作层层叠叠的屏障,意图像方才那样,阻住陆修泽的手,然而叫人骇异的是,这一回的符文却没能拦住陆修泽,那带着黑焰的手就如同黑焰一样化作虚无,毫无阻碍地穿过符文屏障,按在只有掌心大小的阵符上。   陆修泽静静地看着手掌下的阵符,看着感受到威胁的它幻化出越来越多的符文,将屏障叠得越厚,然而却依然对陆修泽的“虚无”无可奈何,只能叫那些符文在半空中茫然徘徊。   陆修泽凝视着掌下的阵符,目光中第一次流露出了些许可惜。   “夺天之功,莫过如此。”   连世间三大恐怖之焰的阳炎都能拦下,想来对于其他攻击手段的防护也不会弱,甚至于若非陆修泽以他那诡谲的黑焰取巧,恐怕连他也只能对着这阵符望而兴叹,老老实实地逐步解开符文屏障,最后再将阵符修改,就如同匡真做的那样,只不过当初匡真有徐少阳提供的解符之法,陆修泽则只能自己摸索。   这样厉害的防护手段,可见当初天剑宫的先辈在这阵符上花了多少心思,下了多少功夫。   然而这样几乎聚集了当年天剑宫所有智慧和心血的成果,却即将在陆修泽手中毁于一旦,便是陆修泽,都难免为此感到惋惜,下意识地犹豫一下,然而在听到人声自密道那处传来时,陆修泽还是回过神来,按下了手。   黑色的火焰在这一刻悄无声息地转变了性质,化作比阳炎更为炽烈恐怖的火焰,将那精巧的阵符瞬间烧尽,无尽灵气化作烟雾,腾空而起,就像是灵物临死的抽泣。   空手而返的陈子川三人,则恰好将这带着留恋的灵雾看在眼中。   “古阵……生灵了?”叶灵书迟疑道。   莫言东被引去注意,瞧了瞧那灵雾,有些赞同地点头,而陈子川的注意力却自始至终都在陆修泽身上。   “那人逃了。”陈子川同陆修泽说道。   陆修泽点头,神色平静,道:“我知道。”   陈子川道:“对你可有妨碍?”   陆修泽道:“并无。”   于是,陈子川此刻心中终于生出明悟来。   ——陆修泽是故意的!   无论是同李恨声的争论,还是李恨声的逃脱,甚至于他们的无功而返,都早在陆修泽的意料之中,因为陆修泽本就打算将他们引走,自己毁去阵符。   其实对于这件事,也是十分正常,毕竟那阵符非同寻常,一定也得用非同寻常的手段,才能破解。陆修泽不愿将底牌手段暴露在众人面前,实属常理,陈子川很能理解,但是陆修泽又是为什么放走李恨声?   难道他就不怕李恨声将消息传出去,对陆修泽本身造成威胁?毕竟陆修泽此刻已经再无法容于正道,若未来再被魔道所迫,他又当如何?   或者将质疑提到更前一些——陆修泽为何要帮他们?   陈子川无法理解。   陈子川怎么都想不明白。   但事实上,从许多年前初见之时,陈子川就无法看明白陆修泽的所思所想,因此对于陆修泽的种种异常,陈子川也只能在保持警惕的前提下,尽量忽略过去。   此时,随着阵符的烧毁,山外大阵也无声破开,如雾化去。   陈子川感到周身的滞涩散去,知晓那些原本被拦在阵外的长老宗门很快就会赶来,正魔之战即将到来,因此他望向了陆修泽,脸上不显,心中却不由得紧张了起来,道:“你将如何?”   陆修泽微微一笑,意味深长:“自然是去做该做的事。” 第95章 大战2   天剑宫主峰之下, 闻景与天剑宫的诸位长老面面相觑,一时间竟不知道这破开的大阵究竟是有人相助, 还是敌人的陷阱。   然而此时此刻, 无常山主峰自山腹处被人一剑破开所带来的后果,并不仅仅是天剑宫的坍塌,也不仅是强烈的地动, 甚至也不仅是那些时不时滚落的巨石,而是那些奔腾而下的雪水!   只见无常山山脉上原本安静沉积的冰雪,在山峰被一分为二后,终于按捺不住,带着轰然的声音, 裹挟着巨石,在半路就消融成了涛涛江河, 汹涌而下, 发出了令人胆战心惊的咆哮!虽然那雪那江无法对在场众人造成什么阻碍,但正道诸人也绝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它们肆虐人间,于是解决魔道贼子、绝流断水,便变得迫在眉睫!   因此, 即便眼前的是个陷阱,众人也只能往下跳。   闻景不再多想, 一马当先, 向着山腰处也开始逐渐崩毁的广场而去,李长老紧随其后,其余几位天剑宫的长老愣了愣, 也咬牙跟上。   而事实证明,闻景的果断救了广场上的绝大多数人,因为就在闻景诸人赶到广场的下一刻,寇飞便发了狂。   “废物!”   在看到被他质问得冷汗连连目光游离的匡真时,寇飞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计划总不会是一帆风顺的,这件事早在寇飞还只是普通人时就已经明白,但可恨的是,魔道诸人人心涣散,叫他手下能用之人寥寥无几,如今更是连哪里出了岔子都不明白——这样的垃圾,活在世上还有什么用处?!   “废物!!”   寇飞原本泛青的眼瞳漫出了赤色,一张本应是英俊的脸扭曲如同恶鬼,狠狠地将手中的匡真向广场掷去。   “都是一群废物!!!”   匡真猝不及防,惨嚎一声,但他脑子本就转得快,因此下个呼吸时便唤来了飞剑,在摔落地面之前飞上天空,好悬没有被寇飞在人前摔个半死,然而匡真的惨嚎止住了,广场上的尖叫声却此起伏彼。   “啊!!”   “那是什么?!”   “血雾……是炼真图!那是赤血炼真图!”   “救命!!”   匡真骇然抬头望去,只见滚滚血气在天边聚集,铺天盖地,如雷云翻涌,而后狂拥而下,化作血雾,向广场诸人扑来——这正是成就寇飞在修真界中赫赫凶名的法器,赤血炼真图!而那血雾,更是寇飞炼化楚国七城的血海尸气而成,聚集了万万人的怨毒和憎恨,不说普通人,便是修士遇上了,也是非死即伤!   因此当这血雾一出,隔在广场与血雾之间的首当其冲的匡真,就瞬间煞白了脸色,心中叫苦不迭,掉头就跑,唯恐那血雾沾上他一点儿,而广场上的正道诸人,却也好不到哪里去。   此刻,留在广场上的大多数都是筑基期方满,只有少部分才是金丹期,而灵寂修士更是只有徐怀水一个,因此当寇飞不管不顾地指示着血雾扑下时,广场上的众人大惊失色,狼狈逃窜,就连寇飞身后的魔道修士都不由得变了脸色,瞧了瞧也在广场之上的徐少阳,犹豫道:“寇大人……徐前辈他……”   寇飞心中正是愤恨之时,听闻这人的话语,不由得阴测测地嗤笑一声,道:“怎么,你这是同他情深似海,想要下去陪他?”   魔道诸人脸色泛青,纷纷闭上了嘴。   然而魔道诸人闭了嘴,另一人的声音,却是在这时响了起来。   “既然他们不愿下去,不如你去一趟,如何?”   那声音离得极近,就像是在寇飞身后。   寇飞心中骇然,下意识转身,将手拦在胸口——这快到极点的反应,无疑救了他一命。   只见寇飞眼前青芒一闪,一道锐利无匹的剑气便凭空出现,重重击在寇飞胸前,虽然寇飞前臂的防护性法器瞬间激发,叫寇飞保住一命,然而那剑气依然将寇飞击得倒飞出去,砸进了广场的正中央。   而后,来人余势不减,长剑一荡,剑气与灵气交织,将一涌而上想要将他擒住的魔道修士生生震开,叫原本整齐地围在寇飞周围的修士变得七零八落,模样狼狈非常。   到了这时,原本向着广场扑下的血雾也因法器主人的失利而停了下来,有些茫然地飘浮在半空中,虽然依然模样可怖,恶气森森,但好歹给了广场那些低级修士逃命喘息的时间。   闻景看着眼前的一切,心中微微松了口气,但下一刻,愤怒的咆哮便从广场中央传出。   “垃圾!老子要宰了你!!!”   寇飞狂怒,半空中低垂的血云也随着他的愤怒而翻滚起来,幻化出更为可怖的模样,气势汹汹地向闻景席卷而来。   闻景看着这血雾,下意识地皱起眉来,手下却丝毫不慢,将手中从某个倒霉鬼手中抢来的剑器掷向寇飞——随便抢别人的武器来用,再随便地扔出去,这倒是跟陆修泽学来的恶习——自己则是趁着寇飞躲闪时张嘴吐息。   炽烈得堪比阳炎的火焰吐出,熊熊燃烧,以不亚于血云的气势在天边翻涌,遮天蔽日,与血云纠缠交织,相互消耗,于是不一会儿,广场上便淅沥沥地下起了腥臭的血雨,间或有漆黑的灰烬飘下,虽不至于沾之即死,但那血雨滴落在人的皮肤上时,依然会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腐蚀声。   瞧见这一幕,寇飞心疼得脸都在抽搐,因为即便是对他来说,这赤血炼真图收集也是不易,多年来也只炼成了这么一幅,如今见到它们被闻景这样生生耗费了,心里如何舍得。   于是寇飞越发暴怒,将尾指上的尾戒一拉,一柄长戟便出现在他手中。   寇飞出身沙漠部族,然而他待得最久的,是楚国的兵营,用得最顺的,是马上斩人的长戟,是以他成为修士后,使用的武器也依然是长戟模样,再加上他天生神力,被灵气加持后舞起长戟更是移山填海不在话下,在炼体上稍有松懈的修士甚至不敢接他一招!   然而闻景出身择日宗,择日宗先炼体,再炼气,凡在炼体上修行不够的弟子,甚至不被允许晋级,因此对于寇飞的攻势,闻景干净利落地拔出自己腰间长剑,悍然迎上。   嗡!!   一声沉闷得像是山峰撞击的声波传开,但还没等人们耳朵分辨出这声音究竟是什么,狂烈的气流就以寇飞闻景二人为中心席卷开去,暴躁地向周围狂涌,甚至将一些来不及逃开或是心神不宁的修士掀飞!   而更叫人惊讶的是,这被掀飞的修士中,竟还包括了徐怀水!   惊叫声响起,一个人影向着徐怀水的方向追了过去,徒留原地笑容怪异的徐少阳。只见此刻的徐少阳目光涣散,笑容古怪,既没有望向徐怀水,也没有瞧向战成一团的寇飞闻景二人,而是站在原地,肩膀耸动,低低地笑。   而事实上,如今还能站在主峰上的,也只有徐少阳一人了。因寇飞与闻景都是元婴修士,他们二人的战局不但是他人无法插手的,更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将范围越推越广,直到将无常山主峰整个笼罩其中,这才勉强收敛了些,但尽管如此,元婴以下的修士也纷纷被两人交战的气流推挤出去,连主峰山脚都无法站稳,再加上天剑宫长老与各宗门宗主与弟子的围堵,魔道诸人的处境可谓是险象环生,岌岌可危。   一位魔道小头领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境况,于是他气急败坏地将护身法器扔给两位同伴,厉声吼道:“去找徐少阳!让他出手!”   同伴无法,见己方众人被围攻,全然找不到离开之路,眼见就要在此处身死,于是也只能回返无常山主峰,开启法器屏障,硬着头皮闯入,拜倒在徐少阳身下,惶惶然道:“徐大人!如今正道诸人已经将我们团团围住,脱逃无望,还请大人施以援手!”   徐少阳涣散的目光终于动了动,落在了这人身上,笑容越发怪异,道:“你们死活……与我有什么关系?”   同行的另一人怒道:“徐少阳!当初本就是你向我们提出围剿的计划,如今你的计划败露,阵法失效,这才致使我们被正道围攻,逃脱不得——你现在却说我们死活同你没有关系?!”   徐少阳漠然看了这人一眼,冷不丁抬起手,原本在天上静静飘浮的寻天剑便蓦然一动,自这人天灵盖落下,将这修士一分为二!途中虽这人的护身法器被及时激发,但这样的防护在寻天剑面前却不比一张纸更为坚韧,因此当寻天剑落下后,那出言不逊的修士立时身死,魂飞魄散,飞洒的鲜血还没溅开,就同尸体一起被吹出主峰,落去了不知名的远方。   与这修士同来的人脑中一片空白,瞪着尸体消失的方向,嘴唇发白,而下一刻,他也布了方才那人的后尘,被寻天剑斩做两段后,消失在空中。   徐少阳又一次笑了起来,神色越发古怪,而与此同时,寻天剑也轻轻颤抖,似是在回应徐少阳的笑。   徐少阳脑中一片混沌,一些像是熟悉又像是陌生的画面不断在脑中涌动,眼前的景色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就连五感都在这样的模糊向下一点点消失——只有胸口燃烧的怒火和憎恨,在一切都模糊了的此刻越发清晰。   “恨……”   好恨!   憎恨是炽烈的,也是苦涩的。它在徐少阳的心中焚烧,驱使着他做些什么,但是徐少阳的修为和他最后的一丝理智却在用力地拉住他。   他的左脚想要迈上前,他的右脚却想要后退,他的左手想要杀戮,他的右手却死死将左手手腕扣住。   ——醒来!   不知道从何处而来的声音在他脑中怒吼。   ——你在恨什么?醒过来!   是啊……到了这个时候,他在恨什么?   徐少阳有短暂的清醒,可很快,他又被拖入了憎恨的地狱。   “老天不公,我凭什么不能恨!”   徐少阳又一次咆哮起来,然而他没有发现的是,他的咆哮的声音并没有从他嘴中响起,而是从寻天剑上的黑影嘴里发出。   “我恨这人间!我恨这世界!我恨所有的人!”   那咆哮声继续响起。   “我好恨!”   咆哮的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古怪,越来越像是野兽,然而就在这声音将要彻底化作野兽的前一刻,一个冰冷的声音道:“既然你这样恨,为什么还要活着?”   徐少阳蓦然回身,却见一道黑焰如恶兽扑面而来。   “不如我送你下地狱去吧!” 第96章 大战3   陆修泽很少有讨厌的人, 或者说,陆修泽根本就不在意别人, 所以陆修泽对大多数人都是不讨厌也不喜欢的状态。   然而他却十分厌恶这徐少阳。   这样的厌恶, 既不是因为徐少阳作恶多端,谋害师门亲人,也不是因为徐少阳性情偏激又软弱, 轻易被寻天剑中的无名恶灵蛊惑,而是因为,他竟然被这样软弱的徐少阳所欺骗误导,还以此给闻景提供了错误的讯息。   而更叫陆修泽恼火的是,他被误导这件事, 甚至都不是徐少阳有意为之——这简直是对陆修泽的蔑视!   而且这蔑视还成功了!   别看陆修泽脸上心平气和,实则心里早被气炸了肺, 一心寻思着要找徐少阳的麻烦, 只不过想着来日方长秋后算账,这才将这件事暂时按下。   可如今徐少阳倒了大霉,眼看就要被那不知哪儿来的恶灵给吞了,陆修泽又怎么肯罢休, 是以他再也坐不住,蓦然向徐少阳袭去, 招招狠辣, 只想要在那恶灵动手前将徐少阳送去地狱!   然而无论是那恶灵还是徐少阳,都不是好相与的角色,因此在陆修泽出手的第一时间, 恶灵与徐少阳就纷纷反应过来,怪笑着迎上前来。   徐少阳出身天剑宫,后又拜入神武峰,身集两家之长,无论是论剑术还是论武技,都非常人能及,再加上他修为已晋至元婴,在这世上可谓是罕逢敌手。而那寻天剑,更是大有来历,乃是上古灵族之首的佩剑,甚至还撞塌过天柱,不可谓不坚硬锋锐!再加上寻天剑如今不知怎的生出了恶灵,于是它更像是活过来一样,与徐少阳一前一后围攻陆修泽,配合得完美无缺,其声势之浩大,甚至比一旁闻景寇飞两人还要骇人!   修为越高的人对气机感应就越是敏锐,因此几乎在陆修泽动手时,闻景寇飞二人就已经发现了他的踪迹。   闻景稍稍走神,心中暗自担忧,而作为闻景对手的寇飞,却也好不到哪里去,满头雾水,又满心暴躁。   ——废物!   寇飞气得几乎快要发疯。   ——一群废物!垃圾!   如今正道中最具威胁的人物之一虽被寇飞牵制在此地,然而主峰外头魔道诸人的境况,寇飞就是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定是不会好,但就在这样的情况下,作为底牌的徐少阳竟是撂了挑子,而另一个隐藏了修为的贺玄,不但不去为魔道诸人或是他寇飞解围,而是同徐少阳轰轰烈烈地打了起来!   外敌当前,境况危机,他们这儿倒是有闲心闹起了内讧,这叫寇飞如何不气恼?   “住手!”寇飞长戟扫开闻景的剑,运气向陆修泽徐少阳二人吼道,“给老子停下!你们在搞什么鬼?还不给我出去救场?!”   寇飞声音中满是戾气杀意,然而对陆修泽徐少阳二人来说,这点儿戾气哪里够看,因此两人谁都没有停手的意思,甚至都没人理会寇飞。   寇飞除了年少时,哪里还被人这样轻视过?然而这次他不但被轻视得彻底,更是接连遇上了两个这样的混账,是以他心中怒火翻腾,几乎要被气炸了肺,再加上对面的闻景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下手也越发凶狠,叫寇飞越打越是生气,于是他心中一横,厉笑一声,蓦然抽身后退,竟是对身后的闻景不管不顾,长戟一转,就向着离他最近的陆修泽背后砸下。   “既然成不了我的刀,那就给我去死吧!”   寇飞大笑着,长戟挥下,与此同时,寻天剑的剑锋也逼到了陆修泽的面前。   “小心!!”   闻景心中剧震,想也不想,便将手中长剑向寇飞后心掷出。   寇飞冷笑一声,身形蓦然一闪,消失在闻景面前,于是闻景掷出的那柄剑,便朝着陆修泽后心而去。   这一切转变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如今便是闻景收手,将自己的佩剑唤回,却也是来不及了。   但闻景却并未想要收手。   甚至于他还驱使那剑飞得更快更急!   于是,陆修泽前有寻天剑剑锋逼近面门,后有闻景的佩剑迫近后心,似是命如危卵,但他却不慌不忙,手中长剑在寻天剑上轻轻一点,便借力稍稍偏开了身。   锵!!!   刺耳的声音响起,似是金铁交击之声,又似是巨石互击——这却是闻景的剑锋险之又险地与寻天剑剑锋相撞!   在寻天剑面前,闻景的佩剑就如同纸一般轻薄,但就是这样轻薄的纸,却将寻天剑生生拦下,各自飞退!   而下一刻,闻景便逼近前来,握住了剑,手捏剑诀,灵力鼓荡,剑气凶狠,扫向徐少阳,与此同时,陆修泽也回过身,身形诡谲地出现寇飞面前,五指成爪,其上黑焰冰冷,向着寇飞天灵盖按下。   ——只是一瞬间,陆修泽与闻景二人便各自交换了对手,其间甚至没有交换一个眼神,一个声音。   这是何等默契,又是何等自信?   而这样的默契和自信,怎么可能属于第一次见面的人?!   寇飞变了脸色,长戟挥下,将陆修泽逼退,厉声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陆修泽冷笑一身:“要你命的人!”   闻景与寇飞修为在伯仲间,但陆修泽入元婴比闻景早了将近二十年,修为要高上闻景一头,因此也要高上寇飞一头,再加上陆修泽手中还有诡谲莫测的黑焰,是以在陆修泽与寇飞的交手,便变作了陆修泽单方面对寇飞的碾压打击,没一会儿便将寇飞逼得步步后退,甚至于半空中飘浮的血云,都在黑焰的吞噬下如它主人一般狼狈逃窜。   但对于这一切,陆修泽却并没有高兴,反而心中越发焦急,因为闻景那处,早已在徐少阳和寻天剑的合围下左支右绌,招架不住了。   徐少阳与徐少商乃是同辈之人,寻天剑更是上古遗物,若非陆修泽有黑焰相助,也是招架不住的,因此不过短短几息时间,闻景便已经落入劣势。   ——要速战速决才行!   但要怎么做?!   他明明是可以做到更多的……在择日宗大火的那一晚,他分明以金丹的修为,吞尽了地火,而匪镜道人也说过,必要的时候,他可以做到更多……   那么什么时候才是必要的时候?   难道如今还不算?难道要闻景如贯日真君那样死在他面前?   陆修泽绝不允许!   那么是什么让他无法使用自己的力量?!   是什么东西在限制他、牵制他、压制他,让他困于一隅?   是……   陆修泽心念电转,霎时福至心灵,明悟过来。   是皮囊。   是人形。   是作为人类的自己,困住了他。   陆修泽震开寇飞,手中长剑蓦然掉转,刺入了自己的心口。 第97章 大战(完)   陆修泽并非是人类——这是他与系统的共识。   陆修泽虽有人形, 但却并无人性,就好像这具人类的身体并非是真人, 而只是被妖物所占据。   事实上, 他也的确是寄托于人身的妖物,不明来历,不知出身, 非人非妖,非魔非怪,因此也只有“妖物”二字才能用以形容他。   若是从前,陆修泽还会对自己的身份感到抗拒,对于他人的不理解而感到怨愤或是不屑, 但到了现在,陆修泽已经能够心平气和地承认他并非是人类的事实, 对于那些恶念也已不再理会, 心无波澜,甚至连不屑都不再升起,毕竟他本就不是人族,那么人族的理解和承认, 对他而言又有何用?   只要阿景在他身边就够了。   只要阿景还爱着他就够了。   只有阿景才是最重要的。   所以,也正是因为闻景, 陆修泽才会在对自己的身份有所明悟后, 却依然装作自己还是一个正常的人族,日复一日。陆修泽知道,想要明了他真正身份的最快捷的方式, 就是将这人形挣脱,归还他最初始的面貌,然而他若挣脱了这人形后,他还能再变回来吗?若他变不回来,他该如何同阿景解释?   阿景能接受与常人不同的他……但闻景能接受作为“妖物”的陆修泽吗?   陆修泽不知道答案,也不准备知道答案。   不要去考验人性,也不要去考验爱情。即便有一天他们将不得不面临这样的考验,但它也不该出自陆修泽之手。   但在现在,在这样的关头和时机,陆修泽觉得自己可以做得再多一些——在不挣脱人形的前提下。   陆修泽将剑刺入了自己的心口,利器破开血肉的声音,便是在狂风肆虐的无常山上,也清晰可闻。   陆修泽这样的举动,显然出乎了在场所有人的意料,寇飞更是心中惊疑,直觉陆修泽这举动有鬼,于是顺着陆修泽格开他的力道向后飞退。   寇飞的做法无疑是正确的,因为就在下一刻,那令他心中忌惮不已的黑焰便从陆修泽的心口汹涌而出,将这偌大的广场瞬间化作黑色火狱,除了主动被黑焰避开的闻景之外,触目所及之处,所有的一切都附上了那诡谲的黑!   ——这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寇飞心惊胆战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只见黑焰覆盖之处,没有将那些木石建筑及冰雕伤到一分一毫,反而将它们衬得越发凄美,但那些树木灵植却并没有这样的待遇,而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衰老,走向死亡,化作灰烬!   于是寇飞终于明白,这古怪的黑焰,竟是以性命为食!   这是最麻烦棘手的状况,也是修士最不愿意面对的东西,毕竟修士中都是活人,而且都想要活很久,谁愿意同他人交手一次就损耗自己几十年的寿命?   修士的寿命虽长,但也是相对而言,若是可以,谁不想要活得更长更久,与天同寿?   寇飞自然也是如此,甚至于寇飞比大多数的人都要怕死。他虽在战场上摸滚打爬多年,凶名可止小儿夜啼,但他做下的那些骇人听闻之事,却并不是因为他本性暴虐,而是因为他想要得到更多,活得更好!因此当发现这黑焰的古怪时候,寇飞心中已经开始打起了退堂鼓。   若是往常,陆修泽定会注意到此刻寇飞的古怪神色,从而威胁哄骗齐下,将寇飞以最快的速度逐出这个战场,然而这时,陆修泽的心神却难以放在任何一个人的身上。   陆修泽感到了冷。   在过了那么多年,经过了那么多事后,陆修泽又一次感到了冷——来自心脏处的冷意。   多奇怪啊……   陆修泽想到。   明明刺破了心脏,然而他却并未感到半点痛楚,而只有冰寒冷意如影随形。   那冰冷的感觉来自于胸口心脏处,然而却并不是被刺入心脏的长剑带来,而是因为那从心口源源不断地涌出的黑焰。   黑焰从他心口涌出得越多,他便越是感觉到了冷,就好像流出的并不是火,而是他的血。但如果流出的真的是他的血,为何他现在还活着?为何他会感到这样地……轻松?   是啊,轻松……   就连陆修泽都为此感到了不可思议:在他刺破了自己的心脏后,他竟感到了轻松。   就像是一座沉重的大山从他肩头搬移开去,又像是折断羽翼的飞鸟重新接回了自己的翅膀。此时此刻,陆修泽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快,和前所未有的力量!   徐少阳与寻天剑的合围,曾将陆修泽逼得僵持不下,寇飞的长戟和赤血炼真图,也曾无限度地拖延着陆修泽的时间……但在这个时刻,无论是徐少阳、寻天剑,还是寇飞,又或者是这三人合围,对于此刻的陆修泽来说,都不再值得一提。   毕竟,微小的萤火,怎能同皓月争辉?   陆修泽心念一动,在没有借助任何外力和灵气的情况下飘浮到了半空中,暗红色的双眼被黑色覆盖,直勾勾地盯着徐少阳身旁的寻天剑。   “真是碍眼。”   陆修泽感到自己似乎在说什么。   “从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觉得你很碍眼了。结果,你果然变得很麻烦啊。”   但陆修泽却听不到自己在说什么。   “我应该早些毁了你的。”   系统听着陆修泽比往日更为冷淡的话语,下意识有些发慌,感到有什么地方不太对,于是不断地在陆修泽脑子里上蹿下跳地蹦哒,试图引起陆修泽的注意。   “喂!喂喂!怎么回事啊你?!”系统觉得陆修泽现在的状态是真的不太对,“跟敌人叨逼叨我还当你是BOSS特有的废话多,你跟剑叨逼个啥?你现在真的有点像神经病了哦你造吗?为了表示你还是正常的,快点吱一声给我听听!”   系统知道陆修泽肯定是懒得理会它的,不过它的话这么不客气,陆修泽嘴上不做表示,思维之海中肯定会因为不高兴而有些反应的。然而这一回,陆修泽的思维之海却没有半点反应,就好像……   就好像陆修泽什么都没有听到。   ——难道它与陆修泽的联系断开了?   系统终于察觉到了真正的反常之处,心下慌乱,不断地呼唤陆修泽,然而它却没有得到半点回应。到了这时,系统终于明白,它与陆修泽的联系,竟然真的断开了!   但是……为什么?   为什么联系会突然断开?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   ——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也是闻景想要问的事。   就在片刻之前,一切都进行得很好——尽管他被卷入一场变乱之中,尽管他在成名已久的徐少阳与来历非凡的寻天剑合围中已露颓势,但闻景却坚信,等到陆修泽击退寇飞后,必会回转,与他一同将徐少阳与寻天剑拿下。   而闻景也坚信他能撑到那个时候。   可是只是一个错眼间,一切都天翻地覆。先是漫天黑火扬起,然后身后的气息大变,待到闻景回头后,一切都变了。   ——明明是同一个身体,同一张脸,明明这个人从未离开过他神识笼罩之处,但闻景却直觉地感到,那并不是陆修泽。   可是这人若不是陆修泽,那又是谁?   真正的陆修泽,又去了哪儿?   闻景心下大乱,虽然只是一瞬间后,他醒悟自己的处境,强迫自己回过神来,但这一瞬间落下的破绽,却还是叫身经百战的徐少阳捉住。   只听徐少阳厉笑一声,趁着闻景这一瞬间的停滞欺上前来,一拳向闻景面门砸下,闻景躲闪不及,眼看就要中招,但那头的“陆修泽”却是皱了皱眉,屈指一弹,一道黑火便蓦然蹿出,后发先至,瞬息就来到徐少阳面前,想要将徐少阳吞下。   嗡!!!   又是一声闷响传开,却原来是寻天剑及时回转,挡在了徐少阳面前,好歹将徐少阳保住一命,然而它自己却免不了被黑火沾染附着,灵力不断流逝,剑锋上的光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去。   眼见寻天剑都在这样的黑火下折戟沉沙,难以自保,寇飞是再也不敢耽搁,掉头就跑,竟是生生被这黑火吓退了,然而作为敌人,“陆修泽”又怎么会将寇飞放跑?   “站住吧。”   陆修泽轻斥一声,手中长剑掷出,将寇飞阻上一阻,于是地上的黑火便趁机抓住寇飞的脚踝,如同活物般就想要往他身上爬。   寇飞脸色大变,毫不犹豫地将自己这只被抓住的脚斩断,然后强忍痛楚,从怀中掏出赤血炼真图,用力撕开,向“陆修泽”掷去。   这一刻,鬼哭神嚎,万物齐哀。   那被囚禁了一百多年怨魂恶鬼,在这一刻纷显人世,伴随着腥臭而森冷的气息,争先恐后地从图中涌出。   若说原本的血雾是提炼这些恶鬼的怨气而成,那么这些恶鬼,就是怨气的本身,是由寇飞炼制百年才成,威力不可谓不大!是以寇飞毁图之举,虽说是杀鸡取卵,但却也实属无奈,同时又是十分有效的,因为被他藏匿在赤血炼真图中的冤魂极多,近有百万之巨,当它们同时现世时,它们不但是最恐怖的武器,也将会是最深重的灾难!   对于这近百万的厉鬼,便是如今的“陆修泽”都不敢小看,转头向闻景喝道:“走!”   闻景自然也知晓厉害,也明白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因此没有多做半点耽搁,二话不说,随着陆修泽一同逃离,而那一头,徐少阳也是被寇飞的狠辣吓了一跳,召回寻天剑,掉头就跑。于是,闻景与陆修泽、徐少阳与寻天剑,还有寇飞便分做三个方向,各自逃开。   而在这段时间里,主峰之外的交战也是如火如荼。正魔两道本就积怨已久,如今正道五宗之一的天剑宫遭到魔道埋伏,不但大比毁于一旦,就连无常山主峰都崩毁了,是以正道众人对魔道心中大恨,手下哪里还会留有半点情面?   而至于魔道诸人,虽然他们各个修为深厚,但却架不住各自为战,相互之间不但没有丝毫配合,反而在用尽全力拖同伴的后腿,于是没一会儿便显露败势,且战且退。   眼看这次来袭的魔道诸人就要在正道的合围下束手就擒,无常山主峰上的风却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又起,与此一块儿出现的,还有阵阵凄声鬼哭。   靠近主峰的正道弟子自然不会遗漏这样的声音,心中倍觉惊疑,不由得在主峰外探头观望,而正是在这时,他们看到择日宗宗主闻景与一个陌生的人齐齐从主峰中冲出,但神色却是同样的凝重。   ——发生了什么?   这些弟子心中越发觉得不安,但还没等他们迎上前去问个清楚,闻景便向他们厉喝道:“快走!”   没有向这些弟子解释更多,闻景气沉丹田,声音如雷在天边滚动。   “那寇飞老贼已撕毁赤血炼真图,如今恶鬼肆虐,还请大家尽快离开此地!”   还未走远的寇飞听闻景称他为老贼,心中气得发狂,然而如今那些被拘禁的恶鬼已经现世,即便寇飞曾是赤血炼真图的主人,这时候也是不敢回转的,因此他心中对闻景与陆修泽都暗记一笔,只待日后再报。   而那一头,正道诸人听闻这话后,心中大惊,回头一望,见无常山主峰上森森阴气遮天蔽日,尖锐的鬼嚎声越来越近,也越来越响——果然是万鬼齐现之像!   这变故来得猝不及防,无论是魔道还是正道,都从未想过面临万鬼齐现之景,自然也没有做好半点准备。于是,在这异变和威胁下,两道之人纷纷向着无常山外狂奔,只盼自己能从这群恶鬼手中保住一命,哪里还有闲心各自对抗。   闻景也是逃离无常山的诸人之一,然而不同于那些走得慌张忙乱的人,闻景明明是第一次冲去,但却落在比较靠后的位置,不但将择日宗那几个只有筑基期的弟子找了出来,一人注入一段灵气,喝令他们向择日宗的方向逃去,更是在逃跑的过程中屡次出手相助,从恶鬼口下捞出了不少的弟子。   这样的举措,虽然叫闻景救下许多人,但也使得闻景身上被恶鬼抓上好几道,露出皮下血肉,最深的一道,甚至伤及骨骼,那皮肉翻露碎骨森森的模样,可谓是触目惊心。   “陆修泽”本是对这一切冷眼旁观,然而待到闻景身上伤势越发难看时,终于忍不住出手,放出大片黑火,将身后的恶鬼勉强阻拦了一下,但十个呼吸的时间后,前仆后继的恶鬼终于冲破了黑火的屏障,再度袭来,不过这十个呼吸的时间,已经足够闻景回气,也足够落在最后的弟子再度同恶鬼拉开距离了。   “陆修泽”见闻景终于可以不再被拖累,能够稍稍喘口气了,便开口问道:“你为何要救他们?”   闻景抿紧了唇,神色苍白,没有开口,对“陆修泽”的话置若罔闻。   “陆修泽”不依不饶,目光轻移,在两人身前的一位弟子身上稍作停留,蓦然开口道:“我觉得,不如——”   闻景冷不丁地抓住了“陆修泽”的手,哑声道:“等到离开后……我有话要问你。”   “陆修泽”深深看他一眼,也不再继续之前的话,只是微微笑着,声音是不合时宜的轻快。   “好啊。”   三个时辰后,无常山终于崩毁下去,再不复正道五宗之一的模样,其方圆万里之内,恶鬼聚集,哭嚎阵阵,彻底化作了恶鬼的巢穴。而顺着无常山向下,只见原本流淌着无常河的地方已经化作一片汪洋,海水浑浊而阴冷,若是探头向下望去,还会对上水底恶鬼的视线,看到它那充满恶意的怪笑。   天剑宫逃出的众弟子站立在无常海畔,遥望着化作鬼穴的无常山,茫然不知所措,而天剑宫的长老则是老泪纵横,不知心中是懊悔还是憎恨。   也不知是谁带头,天剑宫的弟子长老们,向着天剑宫的方向纷纷跪了下去,低下头来。   夕阳斜照,落在天剑宫诸位弟子的背影上,越显凄凉悲苦。   但这样的悲苦,也只不过是短短片刻,之后,徐歆秀便站了起来,同天剑宫众长老说了一番话,而后,那些长老弟子们也纷纷站起,向四周众人作揖,而后便沿着无常海的方向,一路向南。   随着他们的离去,徐歆秀找到了众多宗主,一一告罪,言明天剑宫将择他处再建天剑宫,而后闭门百年,待到百年之后,天剑宫将再开山门。   各宗主都纷纷表示理解,也表达了支持之意,最后,徐歆秀来到闻景面前,复杂地望了他一眼后,低声道:“非常感谢闻宗主之前的出手相助……这一次,是天剑宫欠你,日后若有需要,还请敲响这块玉佩。”   徐歆秀递上了一块玉符,转身欲走。闻景道:“不知徐少宫主现今如何?”   徐歆秀沉默了一会儿,微微摇头,之后不再多言,追上天剑宫弟子,慢慢消失在众人的眼中。   一切似是尘埃落定,随着天剑宫诸人的离去,各宗门也来到闻景面前,代表各门派被救下性命的弟子感谢过闻景后,再各自散去。   直到该走的人都走了,闻景望了“陆修泽”一眼,神色复杂难言。   “你们留在这里。”闻景同周围的择日宗弟子这样吩咐。   “然后……你……”闻景目光落在了“陆修泽”身上,“随我来。”   “我有话同你说。” 第98章 双面   闻景与“陆修泽”二人神色无异地走入远方的树林中, 直到确认他们的话语不会落在任何人的耳中,这才停了下来。   此时, 月色的清辉笼罩人间, 如水温柔,但树林中二人的气氛却颇为古怪,平静的表面下涌动着若有若无的紧张, 就好像下一刻他们就会拔剑相向。   “陆修泽”似是没有察觉到这样的古怪氛围,只是安静地打量着闻景的背影,将他从下看到上,再从上看到下,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好奇。   冷不丁的, 一直背对着“陆修泽”的闻景道:“看够了?”   “陆修泽”微微一笑,丝毫没有被抓包的窘迫或是愧疚, 反倒是大方道:“并未, 我比较喜欢看你的脸。”   闻景蓦然转身,脸色涨红,然而那神态却并非是“陆修泽”在记忆中见过的羞窘,而是毫不掩饰的……从未见过的……怒容。   “我问你。”闻景声音冰冷, 强压怒火,开门见山道, “我大师兄现在何处?”   “陆修泽”看着闻景的脸, 微微有些晃神,也有些惊奇,甚至忍不住向前两步想要摸摸闻景的脸, 确认他是不是真的生气了,但他只不过稍稍流露出这样的意思,闻景就毫不客气地拔出剑来,架在“陆修泽”的脖颈间。   “站住!”闻景冷声道,“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陆修泽”神色疑惑,还带着些委屈,道:“明明都是一个身体,凭什么他能摸我不能摸?!”   闻景从未见过这样厚颜无耻之人,一时间竟忍不住愣了愣,而“陆修泽”便趁着这时笑嘻嘻地凑近,不顾自己脖子上的剑锋,就要压着闻景亲上一口。   “你疯了?!”闻景被“陆修泽”这鲁莽至极的行为唬了一跳,立时弃剑换手,卡这这人的脖子将他按在树上,终于露出了些许气急败坏的神色,“你在做什么?!不准拿着我大师兄的身体乱来!”   刚刚若非是闻景弃剑够快,恐怕陆修泽的身体上又要再多一道口子了。   想到这里,闻景便对这个占据了他大师兄的家伙越发痛恨。   “陆修泽”歪头一笑,那张闻景无比熟悉的脸上露出了熟悉的无赖来。   “难道这不都是怪你吗?”顶着陆修泽的脸的人笑着,“如果你让我亲一口,不就什么事都没了!”   这无赖的逻辑,闻景也十分熟悉。   到了这时,闻景不由得感到些许动摇:这个人……真的不是陆修泽吗?   明明是一样的脸,一样的身体,一样的口吻,一样的无赖逻辑,为什么他会觉得这人不是他的大师兄?   像是察觉到了闻景的动摇,“陆修泽”笑道:“而且,一直说我不是陆修泽的人是你,可是你凭什么认定我不是陆修泽?”   闻景沉默了一会儿,面色有些苍白,但就在“陆修泽”以为闻景已经被他问到词穷的时候,闻景哑声道:“因为我爱他。”   “陆修泽”刚要笑,却听闻景又道:“因为他也爱我。”   陆修泽爱着闻景,一如闻景爱他。   闻景毫不怀疑这一点。   所以闻景知道,真正的陆修泽,绝不会去问闻景为什么要去救那些将要丧生于恶鬼之手的正道弟子,也不会以别人的性命迫挟闻景回答他不想回答的话。   这是时间赋予他们的默契,是谁也无法插入的爱情。   而这个人看向他的眼里有好奇,有喜欢,但没有爱。   所以——   “你不是我的大师兄。”闻景道,“即便你可能是‘陆修泽’,但你也不是我喜欢的那个人。”   “——把他还给我。”   “陆修泽”的神色冷了下来。   他冷笑一声,按住了闻景的手腕,手下施力,捏得闻景的手骨发出了一阵脆响,甚至能叫人清楚地听到闻景的手腕是如何被他一点一点捏碎的。   然而闻景丝毫没有收回手的意思,“陆修泽”也没有。   只听“陆修泽”冷声道:“我不喜欢你这样对我说话。”   闻景以同样的冰冷语调回道:“我也不喜欢你占据我大师兄的身体。”   “陆修泽”挑眉道:“你既然已猜到我与他为一体,为何还要说出这般蠢话?更何况若非我的出现,你以为你现在还能好好活着?本就是他将我唤醒的,何来我‘占据身体’一说?”   “陆修泽”向自己的心口一指,闻景终于注意到陆修泽身上这处细小却贯穿心脏的伤口。   闻景脸色一白,失声道:“什么?!为何会这样?!”   “为何?”那人一笑,“自然是因为你们太弱了。因为你和他,都太弱小了。”   闻景何等聪明,这人只不过寥寥几句,闻景就已然将猜出了两分,声音中第一处流露出了痛楚,颤声道:“是因为……我?”   那人的笑容越发恶劣,道:“对啊,正是因为你。因为你太弱了,于是为了保护你,他才将身体交给了我——”   那人本以为以闻景的性格,知晓自己才是害陆修泽成为这模样的罪魁祸首后,必会心神失守,从而给他可乘之机,却不想他话未说完,便被闻景厉声打断。   “胡说!”闻景喝斥道,“大师兄绝不会这样做!”   那人奇道:“你觉得你喜欢的人不会想要保护你?”   闻景冷声道:“大师兄自然想要保护我,但他绝不会在他活着的时候把身体交给任何人——他宁可毁了,也绝不会这样做!”   陆修泽可能会因为想要保护闻景而毁坏自己的身体——他本就是这样一个不爱重自己身体的人——但他绝不会在活着的时候将属于自己的东西拱手让人!   那人越发惊奇,道:“你觉得他不会这么做?就算是为了你?”   闻景道:“大师兄必不会这样做,就算是为了我。”   那人道:“既然这样,你还爱他?”   “自然如此!”闻景道,“我早就知晓他的性子,也知道自己爱的是什么样的人。他有他的底线,我有我的原则,世上本就没有十全十美之事,从中求取共存才是正理,我既然已经接受,怎可能再去怪他不愿为我放弃?”   而他也绝不会要求陆修泽为他放弃什么。   那人沉默了一会儿,冷不丁道:“但我可以。”   闻景微怔,眉头紧皱:“什么?”   那人笑了起来,声音轻飘飘的,道:“我可以为你放弃所有,所以你不要爱他了,爱我如何?”   闻景眉头皱得越发紧了,喝道:“你胡说些什么?!”   “我可不是在胡说。”那人笑着松开了闻景的手,语意亲昵,道,“我知道的,你喜欢这张脸对不对?你最开始对这个人心生好感,不也是因为他的脸吗?我和他有一样的模样,有一样的身体,有一样的灵魂,有一样的记忆,除了性格之外,并没有哪里不一样的。他能做到的事,我能做到,他做不到的事,我也能做到——既然如此,你为何不干脆来爱我?”   “因为我不会像爱他一样爱你。”闻景冷静道,“而你也绝不会像他那样爱我。”   那人一怔,终于气恼起来,恼怒道:“可笑至极!他爱你?!你真以为他爱你?!你明明知道他有人形却无人心,那么这样的他又怎么可能明白爱是什么?他看似会哭会笑,与常人无异,只不过是因为他可以吸食他人的情感,从而做出相应的模仿和伪装罢了,你之所以会觉得他爱你,也都是因为你对他的爱让他不由自主地将相应的情感反馈给你,但若真问他什么是爱,你觉得他能答出来吗?!”   那人冷笑道:“你会觉得他爱你,只不过是因为你爱他。但若有一天你不爱他了,你觉得他还会爱你?!”   闻景一愣,不但没有露出那人预想中的震惊失落,反而笑道:“若真是如此……那也不错。”   那人怔道:“什么?”   闻景道:“在这世上,不是每个人的喜欢都会得到回报。但如今你却告诉我,只要我喜欢大师兄的一天,他就会喜欢我……这难道不是再好不过的事吗?”   那人气恼万分,不可置信道:“你脑子里都在想什么?!你难道听不明白吗?他并非是发自内心地爱你,因为他没有心,但我可以——”   闻景道:“我不需要。”   那人虽然并非真的喜爱闻景,但却也容不得自己被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他越发恼火,道:“我与他一魂两面,他有的我哪里没有?!他哪里比我好?!”   闻景道:“在我心里,他哪里都比你好。”   那人一噎,彻底恼了,愤恨道:“既然如此,我就毁了你!我倒要看看,失去了所有后,你还能不能这样硬气地说他哪里都比我好的话来!”   闻景神色微凛,冷笑道:“便是凭着这句话,他就比你不知好到哪儿去了!”   那人也是冷笑道:“待到我打断你的四肢,废去你的修为后,再来听你这张利嘴会说出什么话来!”   闻景针锋相对,冷声道:“无论什么时候,总不会是你爱听的话!”   两人在经过一段短暂而虚伪的和平共处后,终于拔剑相向。然而闻景白日里为救众多正道弟子,本就伤势不轻,而方才更是被“陆修泽”捏碎了手骨,是以刚一交手,就落入下风。   但尽管如此,闻景却依然不肯示弱,甚至手下招式越发狠辣,而那自称与陆修泽一体双魂的人也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并不肯一口气将闻景击败,反而想要细细地折磨他,一点点击溃他,直到将闻景的所有尊严与个性磨尽,要他嘴里再也说不出他不喜欢的话才肯罢休。   两人且战且走,当天空的日月轮换了三次后,他们已穿过无尽的林海和辽阔的旷野,落在琨洲中南部一片巨石错落的石林中。   到了这时,闻景已是有些支撑不住了,然而他心里记挂着陆修泽,不敢也不肯想若他败在这里,还会不会有第二个人能将陆修泽唤醒。   然而就像这人说的,他到底还是太弱小了,所以他救不了自己,更救不了大师兄。   最后,当那人击飞闻景手中佩剑,剑锋直指他的脖颈,用倨傲而居高临下的目光瞧着他的时候,闻景半跪在地上,已是再也站不起来了。   那人得意一笑,道:“若你现在同我求饶,我还可以考虑放过你。”   闻景充耳不闻,对这张熟悉的脸怔愣了好一会儿后,这才轻声道:“大师兄,你再不醒来,就再也看不到我啦。”   那人皱起眉来,不悦道:“看来你还不弄清楚自己的处境!”   他的目光落在闻景的左手上:“既然如此,我就帮你清醒清醒!”   那人性情与陆修泽颇有几分相似,做事从不拖泥带水,因此他话一落音,便抬起手来。   闻景叹息闭眼,神色平静地迎接即将到来的痛楚,然而那痛楚却并未如预料般到来,反而是利剑落地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   闻景愕然抬头,却见那人盯着自己的手,脸上露出诧异之色:“你……你怎么会……”   闻景心中一跳,惊声道:“大师兄?”   那人心中越发气恼,但却来不及同闻景算账,只是用力按住自己的右手,额上青筋毕露。   “你明明已经活了这么多年了……现在把这身体给我用用又有什么关系?!”那人咬牙切齿道,“而且如今你已变得这么弱小,难道还想要像以前那样压制我?!我告诉你——你做梦!!”   倏尔,那人嘴里又吐出了一个冷酷的语调,道:“废话太多了!”   下一刻,陆修泽的右手蓦然抽出,指间再度燃烧起了火焰,然而这一次亮起的,却并非是那诡谲的黑焰,而是灿如烈日的金色火焰。   “给我回去!”   陆修泽向着自己的天灵盖拍下,恍惚间,闻景像是听到有惨叫和咒骂声响起,但仔细听去,却又什么都没有。   一切都安静下来,陆修泽闭上眼,静静站在原地,而闻景则紧张地望着他,颤声道:“师兄?”   随着闻景的这一声呼唤,陆修泽睁开眼来,定定地瞧着闻景,蓦然一笑。   “阿景。”陆修泽向闻景伸出手来,温柔笑道,“我回来了。” 第99章 歇息   夜深人静, 灯火阑珊。   在红枫国边境的小镇里,一家客栈的门在深夜被人叩响。   “谁啊……这大晚上的……”   客栈小二打着哈欠去开门, 虽然嘴上抱怨, 但他却知道这必然是来投宿的客人,毕竟这里是以长年不落的红枫为标志的红枫国,每天慕名前来的游客不知道有多少, 深夜到来,自然也并不少见。   然而这小二却猜错了,因这回敲响门的,并非是游客,而是两位英俊的少侠。   他们并肩而行, 身高相仿,衣着也都十分普通, 只不过是最常见的长衫罢了, 然而小二却由衷觉得,以这两位少侠的相貌,别说是普通长衫,便是他们衣衫褴褛, 恐怕也能毫无妨碍地出入朝堂。   这样的人必不会是普通人,于是小二笑脸迎上前, 想要去讨个巧, 然而不等他开口,那身着白色长衫的少侠便道:“我们要一间上房。”   小二一愣:两位公子,只要一间房?   ——没想到这公子模样这么好, 做人却这么抠门!   小二刚在心里嘀咕一句,那白衣公子就随手抛来一锭金子,道:“要快。”   小二捧着金子看直了眼,而后喜笑颜开,叠声道:“好好好,没问题没问题没问题……两位公子请跟我来!”   能随手丢出一锭金子的人定不会是抠门的人,虽然不知道这样的人为何要两人一间,但——嗐,管他呢!谁知道这是不是有钱人的特殊癖好呢?   有钱能使鬼推磨,而一锭金子使唤一个小二,绝对是顶够了,于是这小二再不想多想,麻溜地引着这二位公子上了客栈五层,打开了视野最好的那间客房。   离开前,小二掂着自己怀里的金子,贴心地问了一句:“两位公子可还需要宵夜?”   那位脸色苍白,一直没怎么说话的青衫公子,瞧了他一眼,依然没有说话,倒是那位白衣公子开口道:“不必了,你下去罢。”   小二点头哈腰退下,但在他关上门前,那白衣公子又道:“无论你们听到什么都不必管,更不许叫人来打扰我们。”   小二和青衫公子都是一愣,接着小二恍然大悟,目光在青衫公子上偷偷瞥了一眼:“明白,明白!公子请放心,我们这儿什么事都见过,该懂的都懂,绝不会多管闲事!”   小二一边说着,一边贴心地为二位公子阖上门,徒留闻景在房内憋红了脸。   ——你懂什么啊!完全想错了啊!!   闻景坐在桌旁,运气了好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向面无异色的陆修泽抱怨道:“大师兄怎么跟外人说这样的话!”   陆修泽疑惑道:“什么话?”   闻景知晓陆修泽最是恶趣味,才不上当,愤愤地哼了一声后道:“师兄何必再装模作样!我早就看穿你了,你就是故意的!”   陆修泽终于笑了起来,道:“是啊,的确是故意的。然而就是我故意,也瞧不到阿景脸红的模样,这可真是有些可惜了。”   陆修泽眼中含笑,凝视着闻景的目光温柔又带着些叫人心痒的戏谑,看得闻景脸上有些发热。   闻景赶忙偏过头,想要降下自己脸上的热度,扯开话题道:“师兄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在客栈还能做什么?”陆修泽坐在床边,向闻景招了招手,脸上的表情无辜而良善,“阿景怎的还磨磨蹭蹭,不过来么?”   闻景想到陆修泽之前同小二说的话,终于忍不住红了脸,道:“阿修怎的要在这里做……做那种事!”   陆修泽神情越发无辜,道:“只是给阿景疗伤而已,阿景的反应怎的那么大?难道说阿景想到别的什么事了?”   闻景:“……”   故意的!   这绝对是故意的!!   套路大魔王!信你才怪!!   闻景憋着一口气,用力瞪着陆修泽,然而陆修泽只是朝他弯眼一笑,闻景一肚子的气便都烟消云散。   “算了……”闻景懊恼地想,“谁叫大师兄长得好看呢!”   再次被陆修泽的美色迷惑的闻景乖乖上前,坐在陆修泽的身侧,稍稍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按照陆修泽的示意,将自己的手伸了出来。   在这之前,闻景一直有意无意地将手藏在了长袖下,因此直到他伸出手来,陆修泽才发现闻景手腕上的伤势竟是这样触目惊心。   ——也对……毕竟,是他亲手捏碎的手骨,他明明知道自己那时下手有多重,为何他竟会以为这伤势不重?   陆修泽凝视着闻景的手腕,一直带着笑的神色微敛,在闻景不自在地收回手前轻轻握住他的手臂。   “抱歉……”陆修泽轻声道。   闻景微微笑着,面上没有丝毫阴霾,轻松道:“本就不是阿修的错,何必这般自责?而且你我之间,哪里还要说什么抱歉?”   闻景的话语刻意轻快,然而陆修泽的脸色却没有松动,有些低沉道:“即便这不是我的错……但我应该早些注意到阿景的伤势才是……我本该注意到的,若不是……”   说完这话,陆修泽又不开口了,盯着闻景的伤势,神色阴晴不定。   闻景心里吓了一跳,只怕陆修泽又想岔了,自顾自地在心里琢磨出什么目瞪口呆的法子对付体内的另一人,最后弄得两败俱伤。   闻景深信,他的大师兄若发现了什么自毁的法子能给体内的另一人好看,那他大师兄绝对毫不犹豫地去做,因为陆修泽本就是这样的性子——但这叫闻景怎么舍得?   闻景同陆修泽嘱咐了那么多年,才叫陆修泽终于学会对自己保护一二,如今怎能毁在那人手里?   而且那人气急之下说的“一魂双面”也叫闻景十分在意,只觉其中的牵绊与干系十分重大,因此又怎肯让陆修泽胡来?   但要怎么才能拉回大师兄的注意?   闻景稍稍一想,便将手再往陆修泽面前递了一些,可怜巴巴地说道:“师兄……疼……”   闻景已是成年许久,自然是许多年都没有同别人撒娇了,如今他再做起这撒娇耍赖的事来,自己都不禁有些脸红,然而陆修泽却立即中招,心疼地用手掌覆在闻景手腕的伤处,将精纯的灵力源源不断地注入,温柔地为闻景梳理滞涩的经脉和其中的碎骨。   “还疼吗?”   陆修泽眉头轻蹙,忧心忡忡地问着,然而可惜的是,闻景如今的心思,却完全不在手上的伤势上。   闻景觉得,大师兄同他靠得太近了。   倒不是说靠近了不好,而是……不不不,果然靠太近了不太好……   闻景看着陆修泽近在咫尺、纤毫毕现,却又完美无缺的脸,越看越觉得好看,越看越觉得心痒难耐,一边想要再凑近些瞧瞧,一边又不太好意思,于是目光飘忽,瞧瞧陆修泽,再瞧瞧窗,瞧瞧陆修泽,又瞧瞧床,脑子里胡思乱想,到底没忍住红了脸。   ——大师兄真好看啊!特别好看!   “阿景……”   ——虽然大师兄有些时候恶趣味得很可恶,但是果然还是好看啊!美人做什么都好看!恶趣味的时候也好看!   “……阿景?”   ——手指也很好看,穿衣服的时候好看,脱衣服的时候也好看,什么都不穿的时候更……   一直放在闻景手腕上的手抬了起来,轻抚在闻景的脸上。闻景蓦然回神,发现陆修泽正用疑惑的目光瞧着他,道:“阿景?你怎么了?”   闻景一噎,脸色越发红了,但却强作镇定,决意不能叫陆修泽知道他方才在想什么东西,也打定主意要将装可怜进行到底。   闻景抬起手腕,本想要重施故技,然而抬手后才发现,就在方才那一小会儿,他的手已经好了很多,这时候再喊疼绝对是不明智的行为,于是闻景眨了眨眼,毫无滞涩地将这个动作掩饰过去,指向了自己的肩,用委屈的语调道:“这里也疼。”   闻景在前往小镇客栈时,已经从乾坤袋中换了一套新的行头,将身上被恶鬼抓伤的地方都遮严了,如今他要喊疼装可怜,定是要将衣服脱了,于是闻景一边暗自赞叹自己之前的明智,一边将衣衫解开,指着自己的肩上深可见骨的抓伤,可怜兮兮地瞧着陆修泽,道:“疼!”   陆修泽果然又凑近了些,手也轻轻落下,放在了闻景肩上,心疼道:“总是怪我不爱重自己,你又将自己爱重到哪里去?”   闻景傻笑两声,暗自换了个角度,同陆修泽挨得更近些,悄悄伸手,揽住陆修泽的腰,然后没忍住手痒,又轻轻摸了两下,心里暗自遗憾:如果大师兄没穿衣服就好了……   然而没穿衣服的大师兄才不会只给他摸摸就算,所以还是这样吧!   闻景对着陆修泽投怀送抱,声音却十分正直无辜:“背后也疼!”   陆修泽琢磨出几分不对,微微挑眉,但还是轻轻褪下闻景的衣衫,露出了后背更为可怖的抓痕。   陆修泽:“……”   这小混蛋若不是色心突起,恐怕是准备将这身伤势一瞒到底罢?   陆修泽心里又好气又好笑,只当没感觉到自己身上摸来摸去的手,细心地用灵力将闻景身上伤势一一抚平,不过陆修泽到底灵质属火,能将伤势调理一半已是极限了,因此没一会儿,陆修泽便收回了手,淡淡道:“摸够了吗?”   闻景:“……”   被抓住了!   闻景默默收回手,想要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然而陆修泽却捉住了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上,含笑瞧他,道:“隔着衣服摸摸就够了?”   闻景:“…………”   陆修泽笑意越深:“要不要我脱了衣服再摸一遍?”   闻景脸一红,微微偏头,轻咳一声:“那个……我……”   “嗯?”   “我是说……我来给你脱!” 第100章 闹妖1   红枫国事实上并不叫红枫国, 而是名为万取,然而这名字无甚出众, 反倒不如满国可见的喜人红枫更叫人印象深刻, 于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万取又被人称为红枫国。   而在红枫国某个名为曲贺镇的边陲小镇中,已经因为闹妖而将近一月都笼罩在惶惶的气氛之下, 虽然镇民们听闻,乡绅中最有名望的吴老爷已经请到了仙师——仙师一到,妖魔必退!   但只要仙师一天不到,镇中的紧张气氛便一天不散。   然而这一天的气氛,却又与往常不同。   这一天, 不待天色大亮,新迎客栈周围来往小贩客商便都听说了几个消息, 而其中的一个消息便是:新迎客栈的小二, 昨晚发了大财啦!   “听说李家三小子昨夜迎了一个豪客!”一个挎着菜篮的妇人这样说着,“我去瞧了瞧,嗬,一锭这么大的金子, 别说我们从未见过,便是那些乡绅老爷, 我怕也是没有见过的哩!”   “只可惜三小子福气薄, 好不容易得了那么大一锭金子,却……唉……只可怜他一家老小,没了他可怎么活啊!”包着头巾的农妇听了, 摇头叹息。   “不过这事也奇怪,李家的三小子我可是见了,伶伶俐俐的一个人,怎么可能大白天在桥边失足摔下去,而且还正好碰到了头?你说,会不会是……”   “嘘!别说话,别说话”农妇刚满打断这妇人的话,神色惊惧,“……说不得,说不得!”   她们随口一说,之后又各自散去,融入人流,然而那古怪的气氛却依然盘踞在小镇之上,久久不散。   三个时辰后,太阳已经爬上了中天,休息了一晚的陆修泽也终于从睡梦中醒来。   对于修士而言,只要晋入金丹期以后,便再也不必入睡,只需要打坐恢复就够了,然而闻景却是众多修士中罕有的睡觉归睡觉,打坐归打坐的人。按闻景的逻辑来说,睡梦乃是人生中的一大乐事,若成为修士后过得反而不如普通人,那何必修那劳什子的仙?   陆修泽觉得很有道理,于是在同闻景过了多年后,陆修泽也养成了入睡的习惯。   感觉不赖。   不过不同于闻景的自律,陆修泽入睡的时间通常比较任性,有时候只需短短半个时辰,有时候睡上三天三夜也不嫌多,于是这一天,陆修泽也十分任性地睡到了正午,直到窗外的各种饭食糕点的香气挤进房内,这才懒洋洋地睁开眼来。   他蹭了蹭枕头,但很快就觉得枕头不太干净,于是他又反过来想要将枕头推远些,然而下一刻,陆修泽就发现了枕头那一边的人。   闻景。   他的阿景。   陆修泽眨了眨眼,停下动作,转头去瞧闻景的睡颜,眼中渐渐染上温柔笑意。   陆修泽知道,闻景喜欢美人,更喜欢他的这张脸,所以陆修泽对闻景施的美人计从未失手。但陆修泽没有想到的是,当那个家伙拿着他的身体,用同样的方式蛊惑闻景时,闻景竟会说出如那样的话来。   ——即便你可能是“陆修泽”,但你也不是我喜欢的那个人。   陆修泽虽然没有宣之于口,但心中震动却没有半点作假。   也正是因为如此,因为陆修泽感到绝不能将这么好的阿景让给那个家伙,他才能从意识深处挣扎出来,于千钧一发之际把那混账按了回去。   在陆修泽沉浸在意识深处时,他明白了一些以往不明白的事,也心不甘情不愿地承认这次的自残的确是他行为莽撞,更知晓那混账的大部分话都说对了,可是有句话,陆修泽是绝不承认的。   “我并非没有喜欢人的能力。”陆修泽趁着闻景熟睡,捉住闻景的手,侧身对着闻景的脸,神色很不高兴,还带着点委屈,不满地说道,“别听那家伙胡说,我明明最喜欢阿景了。”   那家伙多年被他压制,如今好不容易出来放风一次,就对他污蔑了个彻底。虽然闻景的回答叫陆修泽心中十分高兴,但陆修泽心里还是有个疙瘩,只不过碍于那混账没有形体,不能揍他一顿,而闻景又没有表露出在意的意思,这才没有提及,然而当闻景熟睡时,陆修泽还是忍不住为自己小声辩解一二。   “我知道什么是喜欢!不知道喜欢的人是他才对!”陆修泽不愿吵醒闻景,于是小声地在自己喉咙里嘟哝,“我对阿景的心情就是喜欢!那混账的话全是胡说!”   说完这句话,陆修泽才感到舒服了些,但下一刻却又觉得自己刚刚实在是幼稚,有失他大师兄的颜面,于是最后也只能庆幸还好阿景如今累极深眠,还未醒来。   陆修泽有些不好意思,起身穿衣,而后下楼准备去寻些吃食上来,而待到陆修泽的脚步声远去后,闻景这才睁开眼,露出笑来。   “我知道!”闻景小小声地说道,“我也最喜欢阿修了!”   一睡醒就听到自己喜欢的人跟自己告白,闻景心情十分振奋,再一想到平日里沉稳又冷酷的大师兄在他面前——也只在他面前——表露出这样孩子气的一面,闻景便恨不得在床上打上几个滚来表达自己的兴奋!   然而闻景却怕陆修泽知道他听到了的事后会恼羞成怒,于是他又闭上眼继续装睡。   最开始,闻景本以为睡了一个白日的他定不会再睡着了,只需要装个样子就够了,然而之前几天,闻景先是与寇飞徐少阳先后交手纠缠,后又同陆修泽魂魄的另一面战了三日,身体实则已经疲惫到了极点,一晚上的休憩是完全不够的,因此他闭上眼才一会儿,就再度陷入深眠,直到傍晚时分,才再一次醒过来。   而闻景一醒过来,便瞧见陆修泽坐在不远处的小桌旁,侧头看他,眼中含笑,昏黄的日光从窗外斜斜探入,衬得陆修泽面如冠玉,越发好看。   “阿景终于醒了?”陆修泽温声说着,“身上的伤还痛吗?”   闻景想也不想,一劲儿摇头。   ——美人在身边,哪里还有什么伤!有伤也都是小伤!   陆修泽忍不住笑,凑近闻景,在他额上屈指一弹:“阿景想清楚了再回答我。”   闻景眨了眨眼,神色有些凝重,示意陆修泽再靠近些。   陆修泽一怔,依言靠近,心里生出些许担忧:“怎么了?”   闻景拽着陆修泽的衣襟,把陆修泽拉低些,然后一口亲在陆修泽的脸上,笑眯眯道:“这下是真没事了!”   陆修泽盯了闻景一会儿,微微一笑,声音有些低哑:“阿景是觉得我昨夜太体谅你了?”   闻景瞬间缩了回去,可怜巴巴地说道:“大师兄,我背上好痛,那些恶鬼好凶,你觉得我敷什么药才能快些好?”   陆修泽气笑了,屈指在闻景额上又敲了一下,笑骂道:“小混蛋!”   闻景向陆修泽歪头一笑,脸颊旁又露出了叫陆修泽觉得心痒的酒窝,模样又无赖又可爱。   陆修泽忍住伸手去摸这个酒窝的冲动,笑道:“我午间叫人熬了你喜欢的胡麻粥,见你未醒,便叫人一直温着。如今你既然已经醒了,那就先起来喝点吧。”   金丹之后的修士不必睡觉,自然也不必吃饭。不过闻景喜欢睡觉,也喜欢进食,更喜爱美食,而且也从不在陆修泽面前掩饰这些,于是陆修泽自然也记得。   闻景一听有好吃的,眼睛一亮,立时就起身了,只不过掀开被子才发现自己光溜溜的,便忍不住脸红了一下,但却依然强装镇定地穿衣服。   陆修泽看得好笑,本想要再调笑两句,但却渐渐的,他的目光被闻景年轻而强健的身体所吸引,流连不已,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赞叹,当然也有情欲——这将闻景瞧得越发紧张,几乎要同手同脚。   闻景无论调笑起别人还是被别人调笑,都不会太过羞涩,可是陆修泽却不是别人。   此刻,闻景被陆修泽这样看着,即便陆修泽未发一言,神色克制,但那目光中流露出的意味却还是感到很不好意思,嘟哝道:“你看我做什么?!”   陆修泽笑道:“自然是觉得阿景好看。”   闻景强忍住脸红的冲动,道:“昨晚还没看够?!”   陆修泽微微一笑:“昨晚一直看的,难道不是阿景么?”   闻景决定以后再不跟陆修泽比流氓。   闻景闷着头背着脸,自顾自穿衣服,把自己发烫的脸藏好,绝不给陆修泽继续调笑的机会,但陆修泽却以为自己将阿景说恼了,于是凑上前来,从背后将闻景抱住,下巴放在闻景肩上,软声道:“阿景生气了?”   “……”闻景捉住陆修泽越摸越下的手,虎着脸道,“你再摸我就真生气了!”   陆修泽叹道:“不给看也不给摸,阿景越发小气了。”   闻景听言,微微沉默后,终于小声道:“等我穿好衣服……就随你……”   这便是说,待阿景穿好衣服可以随便摸的意思了。   陆修泽终于笑起来,亲昵地蹭蹭闻景的脸,道:“逗你玩的,我哪里舍得这么欺负阿景!”   闻景心里有些甜蜜又有些可惜:其实摸两下也不算欺负嘛……   陆修泽倒不知闻景心中嘀咕,只笑道:“阿景快些穿好衣服罢,我们先下楼吃些东西。”   “之后……我有些话要对阿景说。”   闻景动作一顿,抬头望向陆修泽。   陆修泽动作自然地从闻景手中接过衣带,继续为他穿衣,温柔道:“我想要把我的性命交托给阿景,阿景愿意接受吗?”   陆修泽的口吻平常,就如同在讨论明天要吃什么,然而闻景却是怔立良久,直到陆修泽为他束好发冠后,这才笑了起来,坚定道:“当然。” 第101章 闹妖2   两人并肩下了楼, 来到大堂上。   此刻天色昏黄,夕阳斜照, 正是凡人吃饭的时候, 而小镇中歇脚的游客也并不少,因此客栈一楼的大堂里人来人往,颇为热闹, 并没有什么反常之处,不过闻景直觉不对,下意识感到今夜较昨夜的气氛相比,似是更为紧张。   ——为何?   闻景心感诧异,但却没有表露在脸上, 只是随着陆修泽找了一处坐下,叫店内伙计上了胡麻粥。   或许是因为红枫国本就是以招徕游客为主要经济来源的国家, 因此即便他们投宿之处不过是一个边陲小镇的无名客栈, 但掌勺大厨的手艺也十分叫人惊叹,将一碗小小的胡麻粥做得分外可口,叫闻景吃得满心欢喜,几乎都快忘了下楼时感到的不对之处。   然而总有人会叫闻景想起来的。   没过一会儿, 天边的最后一丝斜阳也消失在地平线上,而后, 喧闹之声响起, 锣鼓喧天,吵吵嚷嚷的声音从小镇的那一头直传到了这一头,也叫闻景回过了神来。   “发生了何事?”闻景愕然环顾四周, 却见周围的食客早在锣鼓声响起的第一时间就向声源处跑去凑了热闹,叫客栈大堂中只剩他与陆修泽二人,以及有气无力拨拉着算盘的掌柜。   闻景将疑惑的目光投向了陆修泽,陆修泽脸上微笑不变,背后却忍不住暗暗磨牙。   “无妨。”陆修泽若无其事地说道,“镇中闹妖,但有乡绅请了仙师做法,想来这些天就能解决了,阿景不必操心。”   陆修泽比闻景早清醒了一个下午,而一个下午的时间,足以使陆修泽了解这曲贺镇中的种种。   曲贺镇中的闹妖一事,实则非常简单,不过就是一月前某天清晨,一个男性镇民被发现死于家中,死因还是很上不得台面的马上风。   死于马上风的男人,在小镇中虽然少见,但也算不得大事,更称不上问题,但问题是,随着这个镇民的死去,每隔七天都会有一个镇中的男人死于马上风,到了现在,因这个不光彩的理由死去的镇民,已经有四个了,因此镇中传出了各种风言风语,而最为众人相信的一个便是:小镇中闹妖了!   而且这妖,必定是狐狸精!除了狐狸精,哪里还有什么妖怪会专吸男人精气过活呢?   当然,也有人说这闹的妖不是狐狸精,而是山魅,也有说是女鬼,然而对于这些言论猜测,陆修泽都不置可否。   妖魔如何,鬼怪又如何?   若是陆修泽想,解决一个小镇上的小小妖魔,只不过是弹指间的事,但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人的苦痛,与他有什么关系?   他人的死活,与他有什么相干?   陆修泽理所当然地觉得这不是一件值得他驻留的事,更不想叫伤势未愈的闻景为此操心,然而他又知道,闻景听闻这件事后,必不会置之不理,因此陆修泽想了个歪门邪道的法子来转移闻景的注意力,那便是美食!   为此,陆修泽刻意去厨房,嘱咐掌勺师傅按他的要求,做了数碗粥,再从中挑出最满意的一碗留下,只等闻景醒来投喂,吃完再哄回床上休息,来回几天,等闻景养好了伤,那劳什子仙师也该到了,于是到那时,闻景就更没有理会这件事的理由了。   然而上天似乎总是喜欢同陆修泽作对。   先是他打赏过的小二今早莫名跌落石桥,磕破脑袋,立时身死,露出了怀里的金子,叫衙役顺藤摸瓜,找上门来。陆修泽满心不耐,却又不愿惊醒闻景,因此只得耐心应答,好不容易将衙役打发、以为这就该算完事,结果这一会儿,小镇里竟又闹了起来!   陆修泽觉得自己可能跟红枫国有些犯冲。   陆修泽暗地里不高兴,但那一头,听了陆修泽的解释后,闻景却心有疑虑,察觉到了不对。   “镇中还有修士?”闻景奇怪道,“为何我不知道?”   元婴修士神识能够探索的范围极其宽阔,以闻景的修为,探索一个小镇所用的时间,不会超过三息,因此只是同陆修泽说话的功夫,闻景就已经将小镇用神识粗粗瞧过一遍,然而却并未发现陆修泽所说的“仙师”。   ——镇中没有修士,自然是因为“仙师”还在路上。   然而被揭破谎言的陆修泽却不慌不忙,道:“但也没有妖气,不是吗?”   闻景一愣,声音轻了下来:“阿修是说……仙师是假的,妖也是假的?”   陆修泽微微一笑:不,我说的全是真的,然而你猜的全是错的。   陆修泽在同闻景的话语中,狡猾地取走了几个关键的时间和因果,叫整段事在他口中变得大不一样,从而轻巧地误导了闻景,将闻景的思路岔向了另一个截然不同的方向。   若是放在往常,陆修泽自然不会这么坑他的阿景,然而经过昨夜后,陆修泽对闻景身上伤势的沉重程度有了一个新的了解,这时候哪里肯叫闻景多管闲事?   不过陆修泽也承诺过闻景,绝不骗他,所以……稍稍误导一下就够了。   ——这只是误导!误导而已,绝对不是欺骗!   所以日后阿景明白过来,也最多暗自气恼,他只要哄哄就好了,毕竟阿景这么喜欢他,总是舍不得恼他太久的。   陆修泽觉得自己真是太聪明了!   然而闻景还有疑虑,道:“不过,我觉得镇中的鬼气似乎较他地重了些……阿修觉得呢?”   陆修泽见招拆招,还要再答,却不想一个他从未意料到的人从客栈外走来,微笑着接过话头,道:“自然是因为小镇闹的不是妖,而是鬼。”   陆修泽眉头深皱,神色不渝,而闻景却是看着来人,惊得几乎拿不住手中的碗。 第102章 闹妖3   “这……怎么……”   在意想不到的地方, 见到意想不到的人,闻景看着来人, 惊得几乎拿不住手中的碗。   “师叔?”闻景问道, “你为何会在这个地方?”   只见来人赫然是匪镜道人!   十年前,匪镜道人顶着修真界众人的质疑,将择日宗宗主之位传予闻景后, 便扬长而去,整整十年都没有半点音讯传来,以至于许多人都在怀疑这位只当了短短几年宗主的匪镜道人,是否早已在外陨落。而择日宗内虽然不至于同外人那样已经开始猜测起了匪镜道人的死因,但心中也不是不忐忑的。   而如今, 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匪镜道人,竟出现在平凡之地, 以一种平凡的方式, 同闻景见了面,这叫闻景如何不惊诧?   面对闻景的疑问,匪镜道人笑眯眯的,神色与闻景初见之时一般无二, 轻松道:“自然是受人之托,前来除妖, 只不过到了此地, 才发现要除的是鬼罢了。”   闻景越发诧异:请动匪镜道人的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不等闻景问出口,匪镜道人便蓦然一叹, 心疼道:“早知要来除的不是妖,而是这样一只鬼,老道我就不收那位乡绅六锭金子了——起码得八锭!”   闻景:“……”   闻景觉得,他对这位师叔好像还是不太了解。   不过下一刻,闻景就将目光投向了陆修泽,陆修泽理直气壮地回望过来。   “我可没有骗你!”陆修泽道。   闻景道:“那你心虚什么。”   陆修泽:“……”   陆修泽不开心地扭开脸,闻景的神色则从冷静化作无奈。   一旁的匪镜道人瞧着这两人,眉头微挑,毫不客气地拉开两人之间的椅子,一屁股坐下,向二人笑道:“倒还没有恭喜你们如愿以偿。”   闻景一怔,脸有些红了,虽不知匪镜道人为何一眼看穿了两人的关系,而且似乎对某些事也有所联想,但能得到尊敬的师叔的支持,闻景心中也颇为感动。   陆修泽却一点都不感动,甚至于若不是闻景在场,陆修泽可能就要开口讽刺这个看似年轻、实则年纪一大把,而且还为老不尊的老家伙了。   十年前一别后,闻景的确是再没见过匪镜道人了,然而陆修泽却并非如此。   早在匪镜道人诓骗他去择日宗禁地拿衍日珠时,陆修泽就已经明了匪镜道人的跟脚来历,后魔界一见,陆修泽因失忆而对匪镜道人生出杀意,但这样的杀意却也在恢复记忆后慢慢淡去,因陆修泽明白,他与匪镜道人,实则是非常相似的,甚至于这世上只有他们二人才是真正的同类。   但所谓同类在陆修泽心中并无好感加成,而且匪镜道人实在太没眼色,在过去十年里的每次偶遇,总会多多少少坏他好事,若不是看在贯日真君的面子上,陆修泽说不得就要跟他动手了。   如今再遇,匪镜果然一如既往地坏他好事,叫陆修泽心中十分不高兴。   这样的不高兴毫不掩饰,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出来。闻景暗地里瞪了陆修泽好几眼,但陆修泽却全无收敛的意思,而匪镜道人也只当没有看到,笑眯眯地同闻景搭话,道:“师侄这次来到曲贺镇,莫非也是为了捉妖?”   闻景见陆修泽实在没有悔改意思,便向匪镜道人有些尴尬地笑笑,道:“只是偶然路过罢了。”   匪镜见闻景说得含糊,也不追问,只道:“无妨,师侄如今来了也是赶巧,可要同我一块儿去瞧瞧这作乱的鬼怪?”   还不等闻景发话,陆修泽便断然拒绝道:“不去!”   闻景无奈道:“师兄!”   陆修泽皱眉,严肃地瞧着闻景,道:“你如今伤重,本就是该好好修养的时候,怎能再行险事?更何况如今匪镜道人已经来了,你就更不应当插手这件事,还是说你信不过匪镜道人的能力?”   “我……”   闻景刚刚开口,但却又一次被打断。   匪镜道人在一旁笑眯眯地说道:“师侄自然是相信我的,不过这鬼怪每隔七天便要杀人,隐匿功夫还相当不错。老道我虽然本事不错,但一时半会儿也是找不到它,然而离它上次杀人已有六天,想来明天晚上就会再有人身死,对于这件事,老道我怕也是无能为力咯!”   闻景眉头微皱,若有所思,陆修泽却是蓦然沉下脸:“澹台璋!别以为我不知道你——”   “师兄。”闻景抬眼向陆修泽一瞧,软声一唤,陆修泽心中的怒气便刹那烟消云散,只余满腔无奈。   闻景向匪镜道人告了声罪,便向陆修泽道:“师兄,我有话要同你说。”   匪镜道人稳稳坐在原处,陆修泽却是随着闻景起身,来到了堂外。   到了堂外僻静处,闻景扔下一个小小的木质符箓后,便转身望向陆修泽。   陆修泽低头瞧了瞧,发现那枚小符是触发型小型隔音阵法。此地四下无人,凡人是断然听不到他们的谈话的,那么这个阵法防的便是匪镜道人了。   但闻景想要跟他说什么?   陆修泽突然又不太想知道了。   可是出乎意料的是,闻景并没有说那些会叫陆修泽不高兴的话,反而软和下声音,道:“师兄,你喜欢我吗?”   陆修泽奇怪地看着闻景,道:“当然。”   若不是喜欢阿景,他又怎么会在这里?若不是喜欢阿景,他为什么又要处处顾虑阿景的感受?若不是喜欢阿景,他又……怎么会知道什么是喜欢?   闻景微微一笑,道:“那阿修喜欢我什么?”   陆修泽愣住了。   闻景温声道:“我最喜欢师兄了。就算我知道师兄其实并不是一个温柔体贴的人,也不是一个正义的人,但我还是喜欢师兄,因为就算师兄不温柔体贴,不正义,但我就是喜欢师兄,因为师兄是教导引导我的人,陪伴我的人,是惊艳我的人,是牵动我所有喜欢爱慕的人……我喜欢师兄,这是时间和心情赋予我的,是没有办法的事。”   “但师兄你这么好,你又喜欢我什么?”闻景轻笑道,“师兄你看,你长得比我好看,修为比我深厚,知识比我渊博,思绪比我敏锐……你什么都比我好,那师兄你又喜欢我什么?”   陆修泽不高兴道:“阿景为何要这样说自己?人的外貌不过是一具皮囊,天赋也是出生便有——这些与生俱来的东西,跟那人自身有什么关系?世人多被表面迷惑,但再好的容貌也有消逝的一天,再好的天赋不加以利用,也是废物一个,可是阿景不一样。”   “我知道我喜欢的人是什么样子。”陆修泽道,“我喜欢的人,从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知道自己要为自己所求付出多少,也知道自己能付出多少。他修为深厚,但那并非是上天给他的水到渠成,而是他自己的努力;他见识广博,但那并不是时间给他的积累,而是他自己的学习。我讨厌太过善良的人,但我从不讨厌他,因为他性情的良善,并非是无知给他的勇气,而是智慧赋予的宽容;我厌恶太过正直的人,但我从不厌恶他,因为他的纯白并非是未被污染,而是通晓世事后的纯净。”   “他有自己的坚持,但也会为了别人在可以让步的地方退让,他有自己正义,但却不会迂腐不知回转……我喜欢的人有世上最好的灵魂,最漂亮的心。”   “他是我最喜欢的人,是我最喜欢的阿景。”陆修泽凝视着闻景,道:“而他从来没有辜负过我的喜欢。”   闻景眼眶微红,心中竟不知是甜蜜更多还是感动更多。最后,闻景抱住了陆修泽,而陆修泽也环抱住他。   两人在这处无声依偎,眼中是同样的温柔爱意。   自己深爱的人也深爱着自己,世上难道还有什么时刻比这一刻更好吗?   然而这样的温存终究不能长久,闻景想到自己来此地的初衷,再度开口道:“师兄,你喜欢的是现在的我,但若有一天,我不再是这个样子了,你还会喜欢我吗?”   陆修泽刚要说话,闻景便道:“如果有一天,我得过且过,不再努力,我泯灭了自己的好奇和求知,泯然众人,我变得刻薄严厉,草菅人命,对灾祸视若无睹,对苦难无动于衷……这样的我,你还喜欢吗?”   “就算那个时候的我还爱着你,最爱的就是你,甚至可以为你放弃所有……但你会爱那样的我吗?”   ——会吗?   陆修泽沉默良久,道:“不会。”   是的,陆修泽不会爱上这样的人。   就算那个人再爱他,就算那样的爱再如何打动他,但陆修泽也只会是喜欢,永远不会去爱他。   陆修泽会爱天上翱翔的鹰,即便那鹰可能会啄伤他,但他也不会爱上平凡无奇的麻雀;他也会爱扎根荒原的怪树,即便那怪树可能会刺伤他,他也不会爱上攀附于树上的藤萝。   他爱自由不羁的灵魂,爱那颗玲珑剔透的心,而非是美丽的皮囊,高深的修为。   陆修泽轻声道:“我明白了。”   闻景教会了陆修泽什么是爱,于是陆修泽用这爱去爱着闻景。然而这样的爱意却衍生出了不恰当的手段,不好的方式。若任由它发展下去,那么这样的爱终将折断鹰的翅膀,将老鹰变作雀鸟,扯断树的深根,将巨木化作藤萝……于是此时此刻,闻景便在此处循循诱导,告诉陆修泽要怎样正确地去爱一个人。   而陆修泽也终于明白了。   “我不会再拦阿景了。”陆修泽闷闷道。   陆修泽早该明白的,他喜欢的,本来就是那个正直而善良的闻景。   “但阿景……要保重……”   可他还是会为了阿景担忧。   闻景微笑起来,将头轻靠在陆修泽肩上:“谢谢”   “不过,阿修——”闻景又道。   陆修泽:“什么?”   闻景道:“我这次的确没有打算随匪镜师叔一块儿去。”   陆修泽:“……???”   闻景笑眯眯地说道:“阿修这么担心我,我怎么好辜负阿修的心意?”   陆修泽眼睛一亮。   闻景笑道:“所以这一次阿修代我去瞧瞧这个镇子,好不好?”   陆修泽笑了起来,将闻景揽入怀中。   “我的事就是阿修的事,对不对?”闻景软声道,“阿修这么厉害,肯定可以做得比师叔更好,是吧?”   陆修泽在闻景发顶落下一吻,轻快道:“当然!”   作者有话要说:  闻景:大师兄超可爱!不高兴的时候稍微哄哄就开心了!超喜欢大师兄o(* ̄▽ ̄*)ゞ   匪镜:神秘的微笑.jpg   系统:卧槽的微笑.jpg 第103章 闹妖4   当陆修泽闻景二人再度回到堂中时, 那些去外头凑热闹的食客也回来了,三三两两地聚在一块儿, 高声谈论, 将独自稳坐的匪镜道人衬得越发古怪,只不过碍于匪镜道人得道高人的形象,才没有人上前问询。   瞧见陆修泽二人回转, 匪镜道人的目光在陆修泽脸上转了一圈,微微挑眉,而后落在闻景身上,神色中有莫名叹息一闪而逝,像是透过闻景在看什么人。   闻景未曾注意到这个插曲, 但陆修泽却将这个细节收入眼中,心中越发感到奇怪。   这匪镜道人, 到底在心里琢磨着什么鬼主意?!   两人坐回座上, 只不过由之前三人各据一方,变作闻景陆修泽二人与匪镜道人的对持。   匪镜道人笑眯眯道:“我今夜便准备去寻那鬼怪,师侄可想好要同我一块儿去了?”   闻景微微一笑,道:“自然。”   陆修泽接过话头, 不冷不热地说道:“只不过是我这个师侄罢了,倒是叫你失望了。”   匪镜哈哈一笑, 道:“哪里哪里, 小师侄怕是误会我了,我秉着慈悲之心来拯救一方生灵,若是能够得到师侄相助, 那么相助我的是哪一个师侄又有什么关系?”   陆修泽道:“秉着慈悲之心?难道不是看在金子的面子上?”   匪镜面不改色,笑道:“师侄真爱说笑。”   陆修泽:老狐狸!   匪镜道人:小滑头!   闻景在一旁微笑着,见两人似乎终于“达成一致”,便开口道:“师叔的救世之心着实让人钦佩,若非师侄此刻身负伤势,定是要与师叔同去的,不过虽然师侄不能前去,大师兄却已决定同行,以大师兄远胜我的修为能力,定是能给师叔更好的帮助。”   陆修泽能看出匪镜道人心怀他意,闻景又哪里看不出来?然而不同于陆修泽的恶意揣测,闻景始终相信匪镜道人没有恶意,相信贯日真君的眼光,相信匪镜道人纵使怀着什么小心思,也无伤大雅,因此便顺水推舟地让陆修泽与匪镜道人同行。   闻景之所以选择这样做,这既是想要缓和陆修泽与匪镜道人之间的关系,也是在为了陆修泽回归择日宗而做下铺垫。   ——陆修泽曾答应过他,只要他将所有的事做完,就会回到他的身边。但到了那时,陆修泽以什么身份呆在他的身边?叛门而出的择日宗逆徒?!还是改名换姓,从头再来?   当然不可能!他的大师兄那么好,怎么能被这样对待!   虽然早在多年前,匪镜道人与闻景就已经在宗门内为陆修泽做过解释,然而陆修泽的做法到底太过激进,更何况人心难测,闻景虽是宗主,但也无法控制人心,于是他也只能选择慢慢引导,做好铺垫,一步步让择日宗弟子重新接受陆修泽,也让陆修泽重新接受择日宗。   三个聪明人同坐一桌,各怀心思,又对各自的心思了解七分,于是桌上竟漫出了诡异的和谐气氛。   匪镜道人笑眯眯地瞧了闻景一眼,道:“如此也好,既然师侄有伤在身,那便安心养伤罢,你师父虽然比较倒霉,但教弟子的水平,我还是比较相信的。”   见匪镜道人提到贯日真君,陆修泽总算记起这人还是贯日真君的师兄,目光终于缓和了些。   “那便这样说定了。”陆修泽道。   夜半时分,正是夜深人静的时候,然而匪镜道人与陆修泽却在这时走上了街头。   在没有闻景从中调解缓和后,两人之间的气氛便紧张起来,在静谧的黑夜中显出了几分诡异来。   但两人都没有解决这份诡异的心思。   匪镜道人收敛了白日里的嬉笑,认准了一个方向,一路前行,陆修泽则跟在匪镜道人身后,面色是一个赛一个的冷漠。   匪镜道人这个笑眯眯的老狐狸突然不笑了,固然让人觉得奇怪,但除此之外,陆修泽还注意到,匪镜道人行路的方向从未变过,像是一开始就知道自己要去哪儿、要做什么,完全不像是在闻景面前说的那样,“对隐匿性强的鬼怪无可奈何”。   然而陆修泽却只当没有瞧见,神色冷酷地在匪镜道人身后随行,就看匪镜道人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路行半途,就在他们二人穿过半个曲贺镇后,匪镜道人突然开口道:“师侄,你可知晓这一次鬼怪因何作恶?”   陆修泽全无兴趣,冷淡道:“世上恶人千万,恶事万万,但来去也不过是那几个理由罢了,知晓如何,不知晓又如何?”   匪镜道人又一次挂上了笑容,道:“师侄说得有理,不过这一次为恶的鬼怪,与师侄倒也算有几分缘分。”   陆修泽终于正眼瞧了匪镜道人一次:“是吗?”   匪镜道人也不去瞧陆修泽,一边自顾自地向前走,一边说道:“师侄可还记得,十四年前你与闻小师侄初下山时遇见的那个女鬼?”   陆修泽微怔,想了好一会儿才从记忆中翻出这么一个人物来,道:“你的意思……这一次,难道还是她?”   十四年前,在陆修泽陪同闻景第一次下山时,曾遇见过一整个小镇的食尸鬼,以及一个怨气深重的女鬼。那女鬼因生前美貌而被小镇中人排斥,最后更是在最美貌的年纪被凌辱至死,因此怨气深重,一死便化作厉鬼,施展百般手段,将那个小镇的人全都化作怪物,叫他们生时不为人族所容,死后灰飞烟灭,再无转世之机,倒是真的称得上一句心狠手辣!   那女鬼修为不错,又自学成才,对阵法颇有研究,若非过早地遇上了陆修泽,在陆修泽手中折戟沉沙,那么再放任些年,这女鬼就会蜕变成了不得的人物。   然而世上没有如果,是以这女鬼被陆修泽重伤后,向着西北的方向一路前去,消失在了陆修泽的视界中——直到现在。   如果这一次为恶的真的是这女鬼,那么她跟陆修泽之间,或许还真的称得上“有缘”,只不过对于这样的“缘分”,两人都不会为此感到高兴就是。   对于陆修泽的疑问,匪镜道人轻笑一声,道:“的确是她。老道我为了成功渡化这女鬼,不得不向着她来的方向一路循迹,这才叫老道得知了师侄与这女鬼的缘分……师侄,你说,这可算是天意?”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陆修泽冷淡道,“而且你不是刚刚才到小镇,对这鬼怪的隐匿之处毫无办法么?”   陆修泽态度冷淡,冷嘲热讽,匪镜道人却不以为意,笑道:“那自然是用来骗小师侄的。”   陆修泽黑了脸:“你倒是理直气壮。”   “若非如此,你怎肯跟我同行?”匪镜道人轻笑道。   匪镜道人早就看出闻景身负不轻的伤势,也看出陆修泽事不关己的态度,于是他迂回地向闻景求助,最终成功地将陆修泽引了出来。   ——果然是老狐狸!   陆修泽冷哼一声:“你千方百计,就只是为了叫我与你同行?”   匪镜道人道:“还要同你说一个故事。”   陆修泽眉头皱起:“说故事?”   匪镜道人道:“没错,关于这女鬼的故事。”   陆修泽眉头皱的更深:“我说了,我对别人的故事没有兴趣。”   “有没有兴趣,还要听了再说。”匪镜道人轻笑道,“既然你都已经来了,听我说说又有何妨?”   陆修泽微微停顿,终于点头道:“你说。”   陆修泽的态度怎么也算不上好,但匪镜道人也不以为意,道:“不知师侄对这女鬼的生前可有所了解?”   陆修泽道:“我只知道她是如何死的。”   匪镜道人道:“这女鬼本名李念云,生于偏僻的山中,是她父母的第八个女儿。她生父母一生穷困,且一心念着男婴,因此她出生后便被弃于水中,随波而下,还好她天赋异禀,这才得以在水中存活,直到被她的养母救下。”   “她养母乃是村中唯一的女户,也是有名的善人,在拾到她后,怜她孤苦,且因自身无后,便干脆收她为养女,赐名李念云,抚养她长大。到了李念云十岁时,她养母因病去世,她不得已,便去最近的镇中,投靠她养母的兄嫂。她养母的兄嫂实则也是好人,然而好人总是不长命,因此在她十六岁时,她的舅舅与舅母在与镇中人的一场冲突中被恶棍砸得头破血流,当场身亡,而她也在那一晚被数人强暴,最后被一场大火烧死。”   “她生平坎坷,怨气极深,因此化作厉鬼,将小镇所有的人都变作食尸鬼,要他们永世不得超生,然而最后被师侄二人所破,自己更是不得不逃离,然而在她离开后,她却遇到了一个能看见鬼的书生。”   “那书生为人正派,不惧鬼神,甚至见那女鬼伤重,还对她百般照顾。起初那女鬼还想要那书生性命,但后来却渐渐被那书生打动,不但消磨了心中戾气,更是对书生表露出爱慕之意,而那书生也对女鬼日久生情,最终,女鬼在夜间幻化出实体,同书生拜堂成亲,成为一对鸳鸯眷侣。”   “然而好景不长,人鬼殊途,那书生终究是个普通人,在女鬼的阴气情势下日渐憔悴,寿命损耗得厉害,那书生父母见势不好,且又对女鬼心存疑虑,便在某天与族人合谋,请来一位名义上的名医,实际上的道士一瞧,而这一瞧,便暴露了女鬼的身份。”   “那书生的父母当下暴怒,要杀了这女鬼,然而书生苦苦相护,最后,书生父母以死相逼,迫使女鬼离开书生,终将这一人一鬼分开。到了这时,所有人都以为,这书生应当很快就会好起来了,不过事与愿违,半个月后,那书生还是死了,于是得知书生死讯的女鬼心中戾气再起,甚至更甚从前,誓要将分开她与书生的人统统杀了,无论是那些请来道士的书生的族人,还是那书生的父母,这才生起曲贺镇中的事故来……师侄,我且问你,你觉得这件事里,究竟谁对谁错?那害死书生的人,又究竟是谁?”   匪镜道人说着,虽脸上带笑,声音却是无悲无喜,而一旁本是漠然的陆修泽,却越听脸色越沉,最后当匪镜道人话语落音,陆修泽便森然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匪镜道人笑道:“不过是一个问题罢了,师侄何必这么大的反应?”   陆修泽冷笑道:“你也不必意有所指,我既非女鬼,阿景也不是那书生,我害不死阿景,阿景也不会那样轻易退让,你说的这些,都是废话!”   匪镜苦心孤诣地将他引出,又同他絮叨了什么女鬼书生,无非是想要告诉他,他与闻景道不同,终会与女鬼害死书生那样,将闻景害死,劝他离开闻景。然而他既不是生前手无缚鸡之力、死后不懂得抓住自己想要的东西的女鬼,闻景也不是会那个轻易被女鬼阴气所噬、最后又为了父母退让的书生!   是以匪镜道人的这个故事,于他而言,不过是一堆废话罢了!   但匪镜道人却在这时停下脚步,道:“不,你错了。”   匪镜道人望向了陆修泽:“若你不离开闻景,你终究会害死他。”   陆修泽心中怒气更甚,声音更冷:“好大的口气!难道这还是你说了算不成?!”   “那我问你。”匪镜道人平静道,“时至今日,你应当已经明了自己真正的跟脚,那么你又知不知道,现在的你究竟是什么?” 第104章 闹妖(完)   “现在的你又究竟是什么?”   ——现在的他又究竟是什么?   非人非妖, 非魔非怪……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可究竟什么才是?   陆修泽自然是想过这个问题的, 而他也的确以为自己得到了答案。   “自然是与你一般。”陆修泽道, “你是什么,我便是什么。”   匪镜道人是什么?   若将这个问题拿去问他人,那么会得到一个理所当然的答案:择日宗飞霞仙姑的第一位弟子, 贯日真君的师兄,择日宗的前宗主,德高望重的匪镜道人。   但事实却并不是这样简单。   匪镜道人玩味一笑,道:“你觉得我是什么?”   陆修泽没有半点犹豫,漠然道:“镜灵。”   镜灵, 或者说是器灵,一种依托于法器, 在机缘巧合下生成的意识。陆修泽虽然不知匪镜道人为何身为镜灵, 却可以得到人身,但匪镜道人作为镜灵的身份却是绝对没有错的。   对于陆修泽的话语,匪镜道人倒是半点也不惊诧,甚至没有否定, 而是直接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这却是承认了。   陆修泽道:“在你将我骗去择日宗密室窃取衍日珠的那晚。”   那一天,陆修泽在择日宗的密室中, 路过了放置飞霞仙姑身前法器的多宝格, 也就是在那时,他感到那些法器中竟有一件法器的气息叫他似曾相识。   陆修泽道:“我听闻飞霞仙姑生前最为珍爱的一件法器,名为玄相青灵镜, 它虽然只有巴掌大小,但却妙用无穷,甚至可窥天命,只不过在飞霞仙姑死后,就再无人能够使用它,因此择日宗无奈之下,也只能将它闲置于密室之中。”   匪镜道人笑道:“没错。”   陆修泽继续道:“这面镜子我之前从未见过,然而那一晚,我却从镜子上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我想了一会儿,发现那气息的主人我是认得的。”   “师侄果然聪明。我虽然未曾有在你面前掩饰的意思,但你能那么早就猜出我的身份,也着实是出乎我的意料。”匪镜道人轻笑着,话锋一转,“但有件事,师侄却是猜错了。”   陆修泽道:“哦?”   匪镜道人道:“器灵化作人身,虽然少见,但世上也并非没有先例,然而你却不是——你并非器灵,我也不是你的同类,这世上也没有你的同类,你是这世间万万年来仅此一例、也不会再有第二个的人。有话说,道不同不相为谋,你与闻景不但道不同,甚至从根本上背道而驰,更何况你二人命格相仿,命途多舛,你们若硬要在一起,灾祸也会如雪球越滚越大,直到你们再也无法承受为止。”   陆修泽身形微僵:“你……是什么意思?!”   匪镜道人道:“我是什么意思,师侄其实再清楚不过了,只不过不愿承认罢了。不过无妨,人生究竟还要你们自己来走,在撞得头破血流之前,总是不愿听旁人的话的,但若有一天你已经做好准备,决定来听听我要说什么,那么可以去北部晟洲去寻我,我会在不归河的那一头等着你的到来。”   陆修泽眉头皱得越深,然而匪镜道人这时却又再次迈步向前,越走越快。   “等等!把话说明白再走!”   陆修泽加快脚步,想要将匪镜道人留下,然而无论他走得有多快,匪镜道人始终与他相隔着五步的距离,叫陆修泽怎么都追赶不上。   陆修泽心中骇异,但下一刻,他便蓦然明白过来:“虚影?!”   飞霞仙姑的玄相青灵镜,除了窥视天命之外,还有一个作用,那便是在世上投射出一个与本体无二的虚影。使用玄相青灵镜的人修为有多高,那这个虚影便能够走多远!   匪镜道人虽是器灵化作人身,但他修为却远远不及陆修泽,自然不可能叫陆修泽追不上,那么之所以会出现这个境况,只有一个答案:出现在陆修泽面前的,并非是真人,而是虚影!   明白了这一点后,陆修泽就知晓他便是追上这个虚影,也对匪镜道人无可奈何,于是只得气恼地停下脚步。   匪镜道人的虚影也停了下来,转头向陆修泽笑道:“越与师侄相处,我便越是觉得师侄聪敏过人,我只盼望师侄在做出一些决定的时候,能依然保持这样的聪敏。”   陆修泽沉着脸,不发一言。   匪镜道人又道:“我觉得师侄对于除掉那女鬼应当是没什么兴趣的,于是我便已先行度化了那女鬼,师侄也不必操心了。”   陆修泽依然不愿搭话,于是匪镜道人再道:“最后再附赠师侄一个消息罢……”   “——正道五宗,如今已只余三宗了。”   陆修泽一惊,诧异望去,却见匪镜道人挂着似是悲悯似是讥嘲的笑,渐渐光化消失。   “世上的劫难,总是要有人应的,不是你,便是他……逃不过,逃不过啊……”   陆修泽怔愣片刻,蓦然回头,冲向客栈,推开房门,而在门后,闻景手持传讯纸鹤,满脸震惊骇然之色,就连陆修泽的到来都没有发觉。   陆修泽快步向前,从闻景手中拿过那纸鹤,却见上头空无一字,原来竟是被传讯之人以秘法加密过,若是强行破解,也只会毁了这纸讯息。   若是陆修泽想,他自然是有别的法子破解这秘法,然而收讯之人就在他面前,他大可不必这般粗鲁,于是陆修泽直问道:“阿景,发生了何事?”   闻景终于回过神来,神情艰涩,道:“师兄……隐云宗……五日前受到魔道袭击,门派上下弟子老弱……皆被屠戮……便是虚云道人也……也在东海身死……”   先是天剑宫,再是隐云宗,先是徐少商,再是虚云子……   陆修泽心中一震,与匪镜道人临别时的那句话再度在耳畔浮现。   ——世上的劫难,总是要有人应的,不是你,便是他。   难道他与闻景,真的注定命中多难?   难道那些被他躲过的劫难,真的会应在旁人身上?   若那“旁人”真的是旁人,那倒无妨,可若那人是阿景,他又要如何?   陆修泽咬紧了牙关,心中再一次感到茫然无措,就像是望见魏明月身死时,又像是知晓贯日真君决意去死的那一刻。   ——他总是留不住身边的人,无论是魏明月,还是贯日真君。如今他也不能再留下阿景了么?   陆修泽心中混乱不堪,不知自己该不该相信匪镜道人,也不知自己究竟该做些什么才能挽留他想挽留的一切。   闻景神色难看,沉浸在这个骇人的消息中,但只不过是短短五息,他便做下决定。   “对不起,师兄。”闻景歉疚地看着陆修泽,“发生了这样的事,我不能再留在这里了……”   陆修泽目光微垂,道:“应该是我说抱歉才是……阿景身上有伤,但我却不能陪着阿景一块儿去。”   隐云宗遭此大难,而陆修泽又身份敏感,自然不便前去,闻景对此十分理解。   “那我这便走了。”   闻景转身就要离去,但在他推门前,他又回转过来,抱住陆修泽,道:“师兄,如今世间局势越发诡谲叵测,你……千万要保重!”   陆修泽身形僵了僵:“……好。”   若是在往常,闻景自然能察觉到陆修泽神色中的不对,然而此刻闻景心神已被隐云宗的事端所摄,一时半会儿抽不回神来,因此也没有注意到陆修泽的反常,直接御剑而去,而在他身后,陆修泽在窗口怔立良久。   “有些事……该早点解决了。”   陆修泽不信命。   “而我想要的人……也绝不会放开!” 第105章 选择(小修)   长风已经等待了很久了。   ——既是在等待着陆修泽, 也是在等待着自己的命运。   当爻城酒宴后,长风追击陆修泽不成, 反被陆修泽于山谷中埋伏时, 他就知道,他将要再度面临自己的命运。   长风怕死吗?   ——这个答案当然是肯定的,不然长风也不会为求自保, 而向陆修泽合盘托出那人的踪迹。   当年,是长风亲手把那人关进了苍雪神宫,心中发狠,定要一个金丹修士活活饿死其中时,就从未想过自己还会有打开苍雪神宫的一天, 可这一天还是来了。   长风痛恨这样怕死而毫无骨气的自己,更痛恨让他不得不面对这样的自己的陆修泽。   最初之时, 长风对于陆修泽的痛恨, 在于陆修泽对那人过度的关注——虽然别人看不出来,但长风与那人有血海深仇,更是亲手将那人关进了苍雪神宫,对关于那人的一切都敏感至极。陆修泽瞒得过别人, 又怎么瞒得过他?   长风深恨那人,恨有关那人的一切, 也恨打探那人消息的陆修泽, 因此才会在他人围攻天剑宫之时,尾随陆修泽,意图将陆修泽斩杀剑下, 然而他万没有料到的是,他自以为的猎物,却是真正的猎人。   于是时隔多年,长风再一次将自己置于这样的境地、再一次为了活命,而面对这样软弱苟活的自己。   但没关系……   没关系。   只要他还活着,就有扭转命运、一雪前耻的机会。   终有一天,陆修泽也会像那人一样,成为苍雪神宫的祭品。   而那一天,必不会很远。   长风坚信这一点。   而在他败于陆修泽之手,不但失去斩龙剑,更被陆修泽幽禁的第六天,长风终于等到了陆修泽。   那一天,黑暗的地洞终于亮起了光,长风抬头望去,只见一人背光而立,一面是光,一面是暗,一面是神,一面是魔。   长风觉得,这时的陆修泽应该是从很远的地方赶过来,因为当他来到这里时,身上既带着风尘,也带着南方水乡特有的水气花香。   长风有些恍惚,因他依稀记得,多年前的万剑山,就坐落在那个地方。   但一切都已经是过去了。   从红枫国马不停蹄地赶到幽禁地的陆修泽,低着头,看着神色惨败、至今未愈的长风,本就冷淡的神色更显冷酷。   “我要你带我去苍雪神宫。”陆修泽直奔主题,“你的命,换那人的踪迹——长风,到了你践行誓言的时候了。”   长风盯着陆修泽,缓缓露出一个笑来。   “可。”   能笑到最后的人,只有他——长风从来如此坚信。   三天后,当陆修泽还在去往苍雪神宫的路上跋涉时,闻景已经赶到了天沁海畔最大的城池听涛城,意欲买船出海,去往海外隐云宗。   作为一个元婴期的修士,闻景倒不是不能直接渡海,然而如今隐云宗遭逢大难,用以给他派修士定位的谈天塔被毁了个彻底,因此除隐云宗幸存的弟子之外,其他人想要在茫茫大海中寻到隐云宗,还真是难如登天。   而按理来说,闻景身为择日宗的宗主,其实是不必前往的。即便他是叶灵书的表亲,挂念叶灵书是理所当然,然而当隐云宗遭难时,叶灵书正于天剑宫,当叶灵书到达隐云宗时,那些魔人更是早已离开,所以闻景完全不必在谈天塔已毁的现在冒险前去。   但闻景还是去了。   甚至闻景隐约感到,他定是能找到隐云宗!   这样的感觉来得毫无道理,因大海之上位置难辨,而闻景更是只去了隐云宗一次,可闻景就是这样想的,并且也这样做了,只不过出于谨慎,才选了一艘海船,以作退路罢了。   “但我到底要去隐云宗做什么?”闻景喃喃自语。   修士要顺应本心,闻景自然也是如此。   “可你到底想要我做什么?”   闻景扪心自问,却得不到答案。   又一天后,闻景所需的海船买好,泊在港口,里头的人都已经离开,只剩一些必要物资。   闻景见一切已经安置好了,便扬帆起航,独自出海。   当陆地上的一切慢慢缩小,直到消失在海平面上时,闻景感到自己体内沉寂已久的水灵又活泼了起来。   就像是陆修泽说的那样,在三阳焚天典修炼到元婴期的现在,闻景的体质早该由水灵质化作火灵质才对,可不知为何,闻景的体质就是顽固异常,在闻景花费了二十四年的水磨工夫后,体内依然是水火共存。   为了压制自己过分顽强的水灵质,闻景从不使用水系的术法,甚至对法门都只是粗略一看,从没有耗费功夫去记下,但到了现在,闻景却鬼使神差般地掐了一个陌生的法诀。   闻景不知道自己手中的法诀究竟是什么,甚至都未曾意识到自己竟掐了这个法诀,但下一刻,闻景体内被压抑已久的水灵便活泼泼地流动起来,勾动天地灵气,于是霎时间,风起云涌,原本平静的海面蓦然变色,滚起涛涛海浪,而后各色鱼群从海中浮出,推动闻景所在的海船乘风破浪,甚至还有调皮的虎鲸从海中跃出,将海水甩了闻景满身。   “哇!”   闻景不怒反喜,趴在护栏上,用惊喜的目光瞧着眼前的一切,心中充满了不可置信。   “这是什么?”   这样的海,这样的鱼,这样的风……它们从何而来?   是因为刚刚的那个法诀?   可那是什么?   闻景有些孩子气地挠头,但却没有想到答案,因那个法诀着实不存在于他的记忆中。   “再来一次?”   闻景再次掐动法诀,于是风更大了,将船帆摇动得吱呀作响,而浮上来的鱼群也越多,各种各样,既有闻景认识的,也有他不认识的。   然而那风虽猛,却并不吓人,鱼群虽多,却像是久违的老朋友,簇拥着闻景向前,甚至于那些难得一见又身形庞大的虎鲸也呼朋唤友,纷纷前来,好奇地瞧着闻景,在海船四周游走,冷不丁还会拍动海水,溅了闻景一身,然后再窃喜地躲进海底,待到闻景不注意的时候,再偷偷冒出来。   闻景抖掉身上咸涩的海水,笑骂道:“调皮鬼!”   但闻景心中却十分高兴。   他深深地呼吸,感受着这一切,就像是第一次飞向长空的鹰,又或是第一次游入大海的鱼。   直到现在,闻景终于惊醒:他的确是属于水、属于海的。   他喜欢这里的一切,而这里的一切也喜欢他。   闻景还记得,当他上一次来到隐云宗时,虚云真君曾对他说过,若他当年真的拜入隐云宗门下,那么此刻的闻景,绝不仅仅是元婴的修为。   世人都说,是择日宗成就了闻景,而闻景也成就了择日宗,但只有虚云道君才知道,是择日宗耽搁了闻景,因为择日宗属火,而闻景属水。闻景虽然看似风光,但在这背后,却是常人无法想象的努力和艰险。   “但是……没办法啊……”闻景喃喃着。   一只小虎鲸不甘寂寞,跃出水面,想要像它的前辈那样,炫耀地在闻景面前跳出一个漂亮的弧度,但它却年纪太小,力有不逮,跳了一半就险些砸在海船的甲板上。   闻景忍笑,在小虎鲸砸下时托着它的肚皮,轻轻送力,将它抛入海船另一旁的海中,同时还抽空在它的背上惩罚性地轻拍一下,示意它再别这样调皮。   小虎鲸顺利落入海中,但却全然没有认错的意思,翻滚着耍赖,见闻景不买账,还气愤地拍水,将闻景再泼一身海水后,气鼓鼓地潜入海底,但没一会儿又浮了上来,偷偷摸摸地跟在海船后头,自以为隐晦地偷看闻景。   闻景微微笑了起来,翻身坐在护栏上,看着脚下对他依恋非常的鱼群,眼中像是喜爱,又像是惆怅。   “没有办法啊……”   也不知过了多久,闻景终于开口,轻声说着,神色有些恍惚,唇边含笑,像是看到了什么挂念心头的人。   “我选择了火。”   闻景属于水。   但他选择了火。   这是他的选择,他愿意、并心甘情愿为此付出代价,这是他早就决定好的事。   而他也不打算更改。   像是察觉到了闻景的心意,围绕着闻景的虎鲸们终于慢慢散开,虽然神色犹豫,但还是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了,最后只剩那只小虎鲸,不满地撞着他的船,似是想要闻景改换主意,又像是只想要同闻景玩耍。   闻景瞧瞧这调皮的小虎鲸,又看了看在远处守护的虎鲸妈妈,轻笑道:“走罢,去你该去的地方。”   世上无不散之筵席,世上也没有十全十美之事。   想要得到什么,总要先舍弃什么。   “我……也该走了。”   风不知何时依然停下,唯有海浪还在轻轻涌动。   闻景抬头,隐云宗已遥遥在望。 第106章 惠明   苍雪神山, 位于中部琨洲的最北边,是除了不归河外离北部晟洲最近的地方。它与寻常山脉并不相同, 不但比世上所有的山都要高、要冷, 地形也比他处的山脉更奇更险,就像是一道剑锋从天而降,将蜿蜒如长龙的山脉分做两半, 一半沉入不归河中,一半则为现在的苍雪神山。   那么苍雪神山上有什么?   很久很久以前,苍雪神山上只有一个苍雪神宫,以及里面的女人。那是世上最早的修真门派之一,她们则是世上最早打破人与神的界限的修士之一。她们因长年庇佑着苍雪神山上的生灵及凡人, 因此也被那些凡人尊为神女。然而不知从何时开始,苍雪神山里的苍雪神宫就再没有打开过了, 而那些神女也再没有出现过, 于是失去庇佑的苍雪神山,终于成为了生命所无法涉及的死地。   不过这样的境况也只是一时的。   在那些神女消失的五百多年后,一位名为了悟的禅师路过此处,突有感悟, 便在山下结庐而居,一住就是两百年。在这两百年中, 他收下了三个弟子, 这三个弟子便是日后赫赫有名的玄心、玄明、玄镜大师,而他最初住下的小屋,也在日积月累的修筑中化作了巨大的明心寺, 那些本因神女的消失而离去的人们,也又一次回到了这座神山。   后来,在了悟禅师于苍雪神山山脚住下的第两百年的某天夜里,他突然大笑三声,留下一句“原来如此,我明白了”后,便在庙中坐化。按理来说,那时已有近千岁之龄的了悟禅师的死,虽然对三位弟子来说十分感伤,但对了悟禅师来说也算是寿终正寝,更何况他死前留下的那句话,应是得到了某种明悟,也算得上死而无憾了,然而当三位弟子前去拜悼时,却发现了悟禅师的死容远远谈不上明悟禅理后的欣喜,反而更像是遗憾和痛悔。   玄镜大师性子急躁,当即便认为是有人谋害了禅师,而能令禅师毫无防备、又能在他们三人眼皮子底下谋害禅师的,唯有他们三人!而排除了玄镜自己后,就定然是玄心玄明二人之一了!   但玄明大师认为,他们三人身为了悟禅师的弟子,绝不可能谋害禅师,所以必定是有外人潜入,做下恶事!   而玄心大师则认为,这件事情颇为蹊跷,其中应当还有其他内情,让两位师弟切莫急躁,万不要早早便下了定论。   然而玄心大师虽为三弟子之首,平日也颇受了悟禅师的喜爱,然而他的修为却是三位弟子中最低下的,因此玄明玄镜二人对他多多少少都有不服,于是他们各自争执不下,冲突步步升级,最后将偌大的明心寺闹得分崩离析,化作三派。   一派以玄心大师为首,守着明心寺,誓要找出了悟禅师当年身死的真相;一派以玄明大师为首,一路南下,虽修为高深,但却居无定所,漂泊不定,鲜为人知;最后一派则以被玄心玄明二位师兄联手击败的玄镜大师为首,翻过神山,一路向北,越过不归河,再没有出现在人们面前。   而如今,陆修泽想要去往苍雪神山上的苍雪神宫,找到那个似是追着魏明月踪迹来到陆乡、与魔界有千丝万缕的关系的屠夫——也就是樊枯——并不仅仅是得到苍雪神宫的后裔就足够了,更要思考怎样通过明心寺这群和尚的地盘。   如果说玄明大师的弟子们还有交涉的可能,那么玄心的弟子们,也就是明心寺的这群秃驴,则是完全没有道理可讲的死脑筋,若陆修泽跟他们说想要借道前往苍雪神宫,那么他们必定要先查明他们的身份,在查清他们去神宫的理由,最后觉得实在是没有问题后,才会放行。   然而陆修泽与长风光是身份这一关就过不了:若是被这群秃驴知晓他们乃是魔道中人,别说借道了,恐怕第一个上来除魔卫道的就是他们。   ——但既然明心寺这样不好过,当年的樊枯与长风又是怎样通过的?   对于陆修泽的这个质问,长风哑声道:“每过十年,玄心就会离开明心寺,十天后才会归来。”   若是如此,倒也合理。   但陆修泽心中依然升起了不好的预感,皱眉道:“离他下次离寺还有多久?”   长风无声地笑了笑,道:“六年。”   二十四年前,长风将樊枯关入了苍雪神宫,而玄心每十年才会离寺,因此他下一次离寺,自然是在六年后。   一切都如此顺理成章,但这样的顺理成章只让陆修泽感到了烦躁。   陆修泽并非是个没有耐心的人,这从陆修泽可以为了樊枯的消息,在邙洲爻城一呆就是十四年可以看出来。可要让陆修泽为了安全、为了等玄心出门,而在苍雪神山再等六年,却是完全不可能的。   ——这既是因为陆修泽从来不愿无谓地浪费自己时间,也是因为他已经开始感到了焦躁。   陆修泽很少有焦躁的时候,可是在经过自己半身的出现,再听过匪镜道人那番似是而非的话后,他便开始感到了焦躁。   陆修泽从来都不畏惧死亡,更不惧怕劫难,但他怕连累他的阿景,更怕死了都不能同阿景死在一块儿,所以陆修泽想要呆在闻景的身边,一同面对所有的一切,哪怕是死亡。然而与此同时,陆修泽心中的骄傲与偏执,却又让他无法放下魏明月的仇恨——哪怕这样的仇恨只有半分的可能——执着地想要找寻樊枯的踪迹,从樊枯的口中将当年的事问个明白。   于是,这样矛盾的心理在陆修泽心中僵持不下,让陆修泽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焦躁,也感到时间变得前所未有的紧迫。   而如今陆修泽虽然决定前来寻找樊枯,可他却是打着速战速决的主意,想要将这件事尽快了解,然后放下身为贺玄的一切,可如今明心寺与玄心却横亘在面前,阻碍着陆修泽的路。   但要说让陆修泽二人绕道上山,却也不太现实。   就如同先前所说,苍雪神山整条山脉都是一半山,一半峭壁的模样,而苍雪神宫所在的山,自然也是如此。若要从正面而上,那么必将经过明心寺,若要从峭壁向上,则飞行时引发的灵力必然会将明心寺的僧人引来——左右都逃不过明心寺,这让陆修泽如何还能高兴?   陆修泽神色有些阴郁,唯有仅剩的理智让他没有对着明心寺大开杀戒。   一来,杀戮虽然足够震慑旁人,但对明心寺的死脑筋秃驴却是全然无用,只能激得他们越发拼命;二来,那长风虽然暂时屈服,但心中依然怀着叵测心思,陆修泽虽不怕长风背后捅刀,但却怕长风趁机逃跑。人海茫茫,万一长风当真逃脱趁机逃脱,刻意躲避,那么陆修泽再想找到长风所耗费的时间,怕是要以百年计!   陆修泽深深看了长风一眼,心中明白长风怕是早就料到了这样的境地,但陆修泽却并不恼怒,因为待到一切结束后,长风便只能是个死人了——跟一个死人,自然是没有恼怒的必要。   陆修泽收回目光,没再看长风,微微沉吟片刻后,蓦然伸手,重重击在了长风的咽喉处。   陆修泽这一下着实是出乎意料又叫人猝不及防,长风本就重伤未愈,因此即便在陆修泽出手时就稍有察觉,但却依然无法躲开,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下,咳出满口鲜血,捂着自己的喉咙,跪在地上,痛得眼前发黑。   然而这却不是结束,下一刻,长风便觉得自己后颈一痛,一根冰冷的长针便被陆修泽拍入体内。   这样的痛和冷只是一闪而逝,但长风心中却生出不好的预感,刚要开口询问,却发现自己的声带损毁,喉咙里只有嘶哑的漏风声,想要传音,却发现自己一身法力如泥牛入海,不见踪影。   长风终于明白陆修泽做了什么。   但他却不明白陆修泽为何要这样做,为何要在这里这样做!   长风心中又气又恨又怕,怒火和憎恨燃烧,烧灼得他肩膀都不由得颤抖起来。   然而陆修泽看都没看长风,也不准备为自己方才的举动做任何解释,只是凝视着视线尽头的明心寺,淡淡道:“起来。”   “跟我走。”   陆修泽大步向前,而他去往的方向,赫然就是明心寺!   ——他想要做什么?难道是要硬闯?然而若是硬闯,他又为何如此镇定?   长风发现他越来越无法看懂陆修泽了,然而他却来不及多想,更不敢耽搁,踉跄着跟上了陆修泽的脚步。   随着二人越走越近,他们这奇怪的组合也越发引得明心寺的守门沙弥心中惊疑,远远地就喝止了陆修泽。   “再向前便是明心寺了,明心寺谢绝外客,还请两位施主回返罢!”   陆修泽停下了脚步,但却并没有如这沙弥说的那样离去,反而扬声道:“我经惠明法师指点,前来求见玄心大师,还请大师一见!”   陆修泽声音如雷响起,传遍了明心寺,但这样的巨响,却叫雪山上的积雪没有半点动静。   守门沙弥和长风脸上都是震惊,前者是惊骇于陆修泽妙到毫巅的控制力,后者却是骇异于陆修泽的自投罗网。   ——明明应当避开的人,如今却主动求见,这不是自投罗网,又是什么?!   若他们二人的身份当真被玄心大师发现了,陆修泽的死活成败暂且不论,没有半点灵力在身的他却不可能被放过!   长风心中焦虑起来,几乎想要掉头就跑,然而陆修泽冷冷投过来的一个眼神,却叫他只能咬牙站在原地,心中胡思乱想,慢慢地便想到了陆修泽口中的那个称呼——惠明法师。   长风一怔,终于反应过来。   ——惠明法师,他不就是……   在明心寺门前,那沙弥有些为难,不知道这时候的他还该不该拦下陆修泽二人,而就在这时,一个苍老的声音从明心寺深处响起,道:“既是惠明介绍你们前来,那便请进吧。”   清风拂过,明心寺大门徐徐敞开。   “请进,还恕贫僧无法远迎。”   与此同时,在东海之上,即将登上隐云宗聚云岛的闻景,却在海上与一条独木小舟的主人不期而遇。   “小友!小友!”远远的,那独木小舟的主人就瞧见了闻景,大声喊道,“船上的小友,你可是准备前去隐云宗?!”   独木小舟的主人一眼就瞧见了闻景,闻景也是一眼便瞧见了他,因那光溜溜的脑袋,在大海上实在是十分抢眼。   闻景笑了笑,瞧瞧那条摇摇晃晃,只是在主人的支撑下才没有四分五裂的独木小舟,善解人意道:“大师也是去往隐云宗?不若我们同去,如何?”   “善!大善!”那独木小舟上的和尚喜笑颜开,踏浪前来,毫不客气地登上闻景的船,长吁一口气,然后一边拧着自己湿漉漉的袖管,一边笑眯眯地跟闻景说道,“像小友这样心善的人可不多了!不过我这个老家伙也不白白占你便宜,不如为小友算上一卦以作报答,如何?”   闻景哭笑不得:这话说的,倒像是一个招摇撞骗的江湖术士了!   “还是不麻烦大师了。”闻景委婉道,“我们马上便到聚云岛,若是此刻看相,怕是有些来不及罢……对了,还未请教大师法号?”   那大和尚想想也对,于是也不强求,顺着闻景的意思转移话题,豪爽道:“小友也不必拘泥什么虚礼,和尚我法名为‘明’,你叫我惠明就是!”   闻景一怔,神色微讶:“您是……惠明法师?!” 第107章 瞒骗   惠明法师即便是放在修士之中, 也是一个颇具传奇性的人物。这样的传奇,不仅在于他高深的法力, 也在于他豪迈而不拘一格的行事作风。   按照常人的印象, 身为一个和尚,应当是不食荤腥,远离酒色, 持戒自律,或许还能加上一个不苟言笑。然而惠明法师最出名的一点就在于,他什么都能吃,什么都能喝,不忌酒, 不戒色,甚至在赌上也颇有瘾头。   人间流传过, 惠明法师曾经在一个赌场里赌得倾家荡产也没能赌尽兴, 最后抓耳挠腮,上街抓了三个人,以强买强卖的方式同他们算了命,筹了赌资, 再兴冲冲地回了赌场,而更为传奇的是, 那三个被惠明法师算命的人, 在按照惠明法师说的那样,规避风险后,竟真的一帆风顺, 无病无灾,甚至还有一人以此登上了一国丞相之位,历经三朝而不倒,最后善始善终!在这位丞相死后,后人翻阅他留下的书籍,从中发现了惠明法师这样一个人物,这才使得惠明法师在人间名声大噪,一时无二。   而除此之外,惠明法师也自有一套行为准则,并不是什么都会去做的人,准确点来说应当是亦正亦邪,非正非邪。这样的惠明法师虽然使得正魔两道都看不惯,都想要给他使点绊子,然而惠明法师却总是能带着气死人的笑,将这些恶意一一躲过,于是两道中人也只能对惠明法师听之任之,随他去了。   不过除此之外,闻景对惠明法师倒是知晓得更深一些,比如说惠明法师真正的法号其实并非是惠明,而是玄明。   ——明心寺玄心大师的师弟,了悟禅师的三弟子之一,玄明大师。   多年前,了悟禅师死后没多久,他的第三位弟子玄镜,便对玄心玄明二位师兄愤而出手。外人不知其中缘由,只知道最后玄镜被玄心玄明二人联手压下,不过虽然如此,玄镜到底还是寻了机会,逃脱出去,甚至还带走了明心寺近三分之一的僧人一同离去,度过不归河,消失在北部晟洲。   明心寺因坐落于偏远之地,寺内的弟子虽然都是高手,但人数着实不多,这一下子走了三分之一,可谓是受到重挫!而更加令明心寺雪上加霜的是,随后不久,玄明竟也从明心寺离去,而他带走的人,也不少于玄镜!   在这接连的打击下,明心寺便从当年的天下第一寺沦落了下去,闭门数百年,再未见过外客,而那些被玄明带走的弟子,却是慢慢散落在中部琨洲,建起了一个又一个寺庙,成为了一个又一个凡人口中的大师,于是还有人曾戏称“天下和尚出明心”。   然而出现在世人眼中的和尚虽越来越多,但“玄明”却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中,只有一个不拘一格、叫人恨得牙痒的惠明大和尚行走人世。   闻景是在机缘巧合下才得知惠明法师的真正身份的,然而惠明法师行踪不定,有时消失个数十年也是平常,因此闻景倒没想过,会在这样的境地见到这位叫正魔两道都有些牙痒的大和尚。   听了闻景的话,那大和尚摇头晃脑,笑眯眯道:“哎呀,都是各位施主给面子,大和尚我哪里称得上法师呢?”   如此便是承认了。   闻景不由得好奇起来,道:“法师为何在此刻选择前往隐云宗?”   在关于惠明法师的过往中,惠明法师一直在人间与凡人厮混,对于所谓的名门大派和修行人士,则是能避就避——并非是怕了,而是带着一种不屑为伍的情绪——更别说主动拜访。   而如今,向来远离修士的惠明法师,偏偏来到了隐云宗,对于其中理由,闻景倒是真是有些好奇。   惠明法师依然是笑眯眯地,说道:“小友是为何来的,我就是为何来的。”   闻景微怔,神色有些古怪。   他是为什么来隐云宗聚云岛的?说实话,对于这一点,闻景自己都不太清楚,而如今,惠明法师却神神秘秘地来一句“你是为何来的,我就是为何来的”。   闻景深深感到自己被人一本正经地敷衍了,却没想到惠明法师瞧了他几眼后,又道:“对了,小友,我见你眉间带煞,最近似是有血光之灾啊,你真不需要我为你算上一卦?”   “……不必了。”尽管心知惠明法师的确是个得道高人,然而这江湖骗子一样的作风,还是叫闻景敬谢不敏,“多谢大师美意。”   惠明法师遗憾叹息,闻景只能苦笑。   没过多久,二人便到了聚云岛。   闻景还记得,他第一次来到聚云岛时,便被聚云岛所震慑。   聚云岛与其说是岛,不如说是一个漂浮在海上的巨大宫殿。然而这并不是说聚云岛上奢侈无度,而是因聚云岛上的建筑别具匠心,圈山林树木为园,一旁筑以数个精巧楼阁,其间以高高低低的走廊相连,穿插着一个个或大或小的殿宇。而这些亭台楼阁园林山水,最终在聚云岛上构建成了一个有野趣和匠心、融自然与人文为一体的宫殿,是自然山水的美,也是人文智慧的美。   然而如今,这些趣味和美丽,都只剩满目疮痍,那些千年巨木被连根拔起,而后被人随意丢弃,不但砸毁了那些精巧的楼阁殿堂,更在地上留下一道道焦黑的印记,而那一条条连绵起伏的山脉,则像是被斧砍刀凿,留下裂痕遍布。   这里与其说是正道五宗之一的隐云宗,倒不如说是一片废墟。   闻景嘴唇微抿,心中难以遏制地生出难过来,直到被惠明法师连声呼唤,这才回过神来。   “小友,小友?小友!你在看什么?”   闻景恍然回神,发觉自己的反应有些奇怪了:他分明也见过天剑宫在眼前坍塌,最后化作恶鬼巢穴,然而那时的他心中虽然遗憾叹息,但显然没有如今的触动。   隐云宗对他的影响太大了,就像是他们之间早有渊源。然而闻景却又能肯定,除了当年的虚云道君外,他再也没有见过其他的隐云宗门人,既然如此,这样的影响究竟是从何而来?   闻景心中隐约感到了不安,就像是有什么东西被他遗忘了,而在这时,在四周警戒的隐云宗弟子也发现了闻景二人的到来,如临大敌地迎上前来。   “小友们莫慌!”惠明法师哈哈笑道,“大和尚我是惠明,而我身边这位小友更是择日宗闻宗主,大家快快松开法诀,莫要自家人打自家人!”   若说是惠明法师的名头,在隐云宗恐怕还不太好使,但要说择日宗宗主的名字,这些隐云宗弟子却是绝不会忽略的。   他们脸上显出了惊疑,似是想要退开,却又不敢相信惠明法师的话,更是在怀疑闻景此刻前来的目的。   闻景瞧着这一幕,心中微叹,上前一步,本想要开口让这些隐云宗弟子将叶灵书唤出来,然而一步之后,闻景微微恍惚了一下,再度开口时,却是他自己都没有料到的话。   “我是择日宗宗主闻景。你们傅长老可在?我有一事,欲与他一谈。”   另一边,陆修泽也在长风惊疑不定的眼神中,走过了大得可怕的明心寺,经过大雄宝殿与天王殿等处后,终于来到了其后的方丈院。   方丈院虽听起来颇为威风,但却面积不大,种种摆设虽不简陋,但也远谈不上奢华,硬要定义,也只能说平常。而就是这样一个平常的房屋里,却坐了个不平常的人。   玄心大师。   当年,了悟禅师收了玄心、玄明、玄镜三个弟子,而玄心虽是第一个入门,但他的天赋比不过玄镜,聪慧比不过玄明,当他们三人同在明心寺时,玄心被两位师弟衬托得可谓是黯淡无光。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人,却在玄镜玄明先后离开后,撑起了这个四分五裂的明心寺,让明心寺始终屹立在这片大地上,数百年来都没有消亡:只凭这一点,他便担得起了悟禅师大弟子的名头。   这样的人,或许没有卓绝的天赋、绝顶的聪明,但他坚定的心智和时间沉淀的对世事的洞察,却是常人难及。   如今,面对这样的玄心大师,陆修泽不但没有避开,反而迎难而上,主动去求见,而且还是借着惠明法师,也就是玄明的名义……陆修泽到底想要做什么?   长风心中惶惶不安,既想要玄心大师一眼看破陆修泽的真面目,一口气杀了陆修泽才好,但又怕玄心真的杀了陆修泽,最后又顺手杀了他……不,甚至都不必玄心出手,这时候的他,就连守门的沙弥,都能像捏死一只蚂蚁那样,将他轻易碾碎!   此时此刻,偌大的明心寺里,他唯一的活命机会,竟是毁了他所有的陆修泽!   多么可笑!   长风对陆修泽恨之欲死,然而在这个对他来说危机四伏的明心寺中,却又不得不踉跄着跟在陆修泽身后,甚至明知路的尽头就是玄心,他也跟得紧紧的,唯恐远离陆修泽一步。   而陆修泽要的,正是如此,他要让长风明白,现在的他唯一能依靠的,只有陆修泽一人,而也只有陆修泽,才会需要活着的长风!   只有明白了这一点,长风才不会在陆修泽达成目的之前胡乱逃跑,白白拖延陆修泽的时间,耗费他的精力。而事实证明,这一招的效果十分不错,因为长风终于接受了他此刻阶下囚的身份。   当这一点顺利达成后,接下来的事就简单了。   ——无非就是哄骗玄心罢了。   而这件事,对陆修泽来说,却是再简单不过。   陆修泽走在前头,毫不畏怯,推门而入,向屋中端坐的老和尚稽首,再度抬头时,脸上带上了如沐春风的笑意,甚至连声音都变得温和起来,就像是出身名门的士子,带着与生俱来的风流气度,道:“在下隐云宗傅远道,受惠明法师指点,前来贵寺向大师求医。”   隐云宗?傅远道?求医?   他想做什么?!   长风心中一个咯噔,便听陆修泽继续道:“在下深知,此番不请自来之行,实是失礼,然而在下求治之人关乎重事,所以不得已之下,也只能厚着脸皮前来,还盼玄心大师能看在晚辈一番诚恳心意之下,出手相助,晚辈自当铭记心中,感激不尽!”   屋内的玄心大师听到这里,终于抬起了眼,苍老得让人觉得他似乎下一刻就会死去的脸上有了些许波动。   “隐云宗傅远道?你可是傅由书傅长老之子?”玄心大师说道。   陆修泽没有否认,更没有承认,只是恭敬道:“玄心大师慧眼如炬。”   玄心大师微微沉默,道:“玄……惠明他可有叫你带给我什么话?”   带话自然是没有的,因为就连所谓的“受惠明法师的指点”,也纯属子虚乌有之事!   在陆修泽潜伏爻城的十四年中,他的确同惠明法师打过几次照面,然而那仅有的几次相见,却都远谈不上愉快,如果可以的话,陆修泽是不介意一辈子都想不起这个人。   然而惠明法师身份奇特,乃是玄心大师的两位师弟之一,即便他出走明心寺,但他跟玄心大师的交情,却并不像外人揣度的那样恶劣,因此陆修泽才会选择借惠明法师之名,前来求见玄心,而借口便是求医!   为何偏偏是求医?   这就不得不说到惠明法师。惠明法师行事难以揣度,但他却有着难以形容的“救世”之心,喜欢做一些改变别人命运的事,喜欢指点别人做着做那,可他自己在医术上的造诣却没有半点,所以若真有人求医求到惠明法师的头上,那惠明法师也只会指点别人来明心寺求见玄心了。   玄心自然也明白自己师弟是什么模样,所以陆修泽的借口虽然是虚假,但在不明真相的玄心听来,却是十分合情合理的。于是两厢结合之下,玄心便直接跳过了求证事件真假的步骤,向陆修泽询问惠明其他的情况来。   而对于这些,陆修泽又哪里知道,因此陆修泽道:“并无。”   玄心又一次沉默了,再度开口时,话语带上了几分疲惫:“求治之人,可是你身后的那人?”   长风心中一惊,不知怎的突然提到了他,而更出乎他意料的是,陆修泽竟真的点了点头,道:“正是此人!他乃魔道中人,乃是拙道魔君的百名义子之一,名为长风。他关系到我隐云宗的一件大事,因此我们必要叫他开口才行,然而此人魔性难治,宁肯毁了自己的声音,也不肯向我们开口!要让我说,这样的恶人根本就不必理会,直接叫他死了才好,但长老却心怀慈悲,令我等来此求医,治好此人,意图叫他心中感念,主动开口。”   玄心大师微微点头,终于明白为陆修泽与长风二人的相互厌恶找到了理由。   玄心大师又道:“但这样的医治,对你们隐云宗来说,应当只是一桩小事,为何会不远万里,来到明心寺?更何况,你们道门不是还有个御灵谷吗?”   隐云宗虽精于术法,但他们依水而居,心法也是以水灵质为主,因此对医术上也颇有研究。而且就像玄心说的那样,即便隐云宗无计可施,但还有御灵谷。御灵谷精通丹道与符术,丹与医不分家,治个人而已,对他们来说不过是小事一桩。   然而陆修泽对此疑问不慌不忙,道:“大师有所不知,关于这魔头的事,我们也曾求助过御灵谷,然而这魔头体内似是出了什么变故,无论吃下什么丹药,都毫无作用,甚至灵力入体也会立即失去控制,于是我们也只能……”   陆修泽说到这里,轻轻一叹,似是真有其事,而长风却在一旁瞧得心惊胆战,只觉得陆修泽这谎言越说越不像话——万一玄心当真来探究的话,该如何是好?他体内哪里有什么吞噬灵力的东西?   不……不对……难道是……   而下一刻,那玄心便真的向长风伸出手来:“我来看看。”   一股莫大的吸力将长风推向了玄心,玄心枯瘦的手按在长风肩上,如同厚重的巨山,压得长风动弹不得。片刻后,玄心收回手,若有所思,道:“原来如此。”   陆修泽道:“大师可是看出了什么?”   玄心微叹一声,道:“施主有所不知,这魔头体内遏制他恢复的东西,乃是名为噬灵针的歹毒法器。噬灵针这法器,会将修士变作凡人,也会使得所有蕴含灵力的东西对他无效……也难怪施主与御灵谷中的人,都对这个魔头束手无策。”   ——果然是陆修泽拍下的那根长针!   长风心中又气又恨,而陆修泽却做出恍然模样,道:“那要如何才能将这法器取出?”   玄心摇头道:“除了这法器的主人,谁都拿不出。”   陆修泽带上了几分急切,道:“既然大师能够探明这噬灵针的所在,那么定然也是有办法解决的,还盼大师告知在下,我们隐云宗定当牢记大师相助之情!”   本想拒绝的玄心,在听到陆修泽最后那句话时,不由得迟疑了一下,因这句话可谓是说到了玄心的心上。   玄心已经活了很久很久了,久到超出了他寿命的极限。他的修为远远不如他的两个师弟,因此寿命也是远远不如,而他之所以活到现在,是因为他怎么都放不下明心寺,这才拖着老迈的躯壳,残喘至今。   而如今,身为正道五宗之一的隐云宗求上门来,他若能趁此时机卖隐云宗一个好处,那么在他圆寂之后,隐云宗说不得要出手对明心寺的弟子庇佑一二——或许,这也是玄明之所以指点他们前来的原因?   明心寺地处偏远,又鲜少同外界联系,因此玄心还不知道隐云宗灭门的消息。   但这也在陆修泽意料之中。   而陆修泽也知道,玄心终会做下一个让他和玄心都感到高兴的决定。   果然,玄心在思考了半晌后,终于下定决心,道:“据贫僧所知,这噬灵针的确还有另一个取出的办法,然而这个办法颇为艰难,也没有十全的把握……即便如此,你也要去吗?”   陆修泽道:“自当如此。”   玄心道:“在苍雪神山的山顶上,有一株冰凝果,它与寻常的冰凝果并不相同,每十年开一次花,百年结一次果,每个果子都蕴含着霸道到极点的灵气,就算炼制成丹药,也是常人难以承受的,是以它无法被人们所用,也鲜有人听闻……那名为噬灵针的法器歹毒非常,想要取出,也只能剑走偏锋,将山顶上的冰凝果摘下,给这魔头喂下,以毒攻毒,才有希望打破噬灵针的禁制。”   陆修泽恍然道:“原来如此!那么还请大师命弟子随我们上山一趟,摘下冰凝果。”   玄心这时却又摇头,道:“施主有所不知,我们明心寺虽是依山而建,但从不上山,这是我们祖师留下的禁令。”   陆修泽面露难色:“那该如何是好?”   玄心道:“虽然我们明心寺的弟子不可上山,但施主却是可以的——施主你看,循着那条路一直往前走,便是上山的路了。上山之路艰险,风雪颇大,施主一路保重。”   陆修泽颌首,感激道:“多谢玄心大师相助,此情我们一定铭记于心!”   玄心大师微叹一声,道一句“去吧”便再度闭上了眼。   陆修泽起身,带着长风走出方丈院,凝视着通向山顶的路,唇边的笑意慢慢拉大。   “走吧,随我上山——记住,切莫在心里打什么别的主意。”   陆修泽向长风斜睃一眼,像是含着笑意,又像是带着冷锋。   “我想要做的,总是能做到。” 第108章 揣测   陆修泽与长风二人终于上了山——以长风全然没有意料到的姿态。   在长风的心中, 陆修泽这一次登苍雪神山,只怕不死也要脱层皮, 然而到了最后, 陆修泽不但没有怎么样,反而与玄心相谈甚欢,甚至使得玄心主动让开了通向山顶的道路!   陆修泽如此手段, 长风虽不能说见所未见,但也的确从未想过,因魔道诸人大多鲁直,凶狠有余而头脑不足,唯一可能有的脑子, 也花在了一些恶毒的法子上,能够像陆修泽这样在短短几个呼吸间, 便谋划出一场骗局的, 实为罕见。   想到这里,长风心中对陆修泽忌惮更深,而他体内的噬灵针,更叫长风感到万分棘手, 因他也没想到,陆修泽手中竟有这样的东西!   ——噬灵针分明已有几百年都不曾出现人世了, 如今为何会在陆修泽的手上?!   系统:快来夸我!   老实说来, 这段时间里,系统也是憋得不行。   先是天剑宫之变叫它吓掉了下巴,让它完全没有料到天剑宫的毁灭竟以这个方式到来, 再是陆修泽鲁莽得近乎自裁的行为,还有它与陆修泽莫名其妙断开的联系,以及更莫名其妙冒出来的第二人格——也有可能不是第二人格这种东西——这一切的一切,都让系统十分心累。   系统:BOSS,我们办事可以按照基本法来么?!下次你玩心跳的时候跟我打个招呼让我提前下线怎么样??   然而陆修泽作为系统选定的BOSS,不到有要事的时候,是绝对想不到它,也绝对懒得理会它的。   这实在是叫系统又心酸又骄傲:果然不愧是我选定的BOSS!冷酷!帅气!!如果能再多听一下我的话就更好了呜呜呜……   半个多时辰前,当陆修泽得知无论如何都绕不过明心寺后,他便当机立断,从系统手中兑出了一件噬灵针。然而别听这法器似乎很厉害很有来头的样子,但事实上,它却颇为鸡肋,因它只能用在重伤的修士身上,而且效用除了歹毒之外,并没有什么其他值得称道的,因此多年前便被魔道之人弃而不用,是以陆修泽兑出后,系统还颇为疑惑,觉得陆修泽做了多余的事。   但如今再看,陆修泽又有哪句话哪件事是多余的?   系统对陆修泽佩服得五体投地,顺带在心里称赞了一百遍自己看人的眼光,然而在这个时候,陆修泽又一次向它兑出了一件东西。   ——咦?这是?   山上的风雪的确很大,这并非是玄心的客套之言。   当陆修泽走出明心寺后,向山顶走了不过两百余米,原本还算平静的风便蓦然而起,卷挟着冰雪,向登山的人劈头盖脸地打来,像是在对登山之人示威,又像是阻止他人的前进。   然而这样的风雪吓得住凡人,吓得住一些修为低下的修士,却吓不住身为元婴道君的陆修泽,而唯一叫他有些烦恼的,却是在这样的风雪下护住长风。   当又一道烈风卷着如刀的冰雪扑来时,陆修泽终于恼怒起来,不再单单只是拂袖挥开,而是放开火焰,在二人周身形成一个金色的气圈,远远望来,就像是落在雪山上的太阳!   陆修泽灵气一动,长风便瞧了过来,当看到那纯粹得近乎阳炎的真火时,他蓦然开口道:“你是择日宗的弟子。”   这句话非是疑问,而是肯定。因这世上修行之法万千,但能叫人生生在体内炼出阳炎的,却只有择日宗一个!   陆修泽没有表态,既不肯定,也不否认,只冷淡道:“我劝你留着力气多多走路罢。”   陆修泽的懒怠谈论,却叫长风误会了,以为陆修泽是刻意避而不谈,怕是中有隐情!   长风直觉这或许可以作为一个突破口,思衬片刻,脑中灵光一现,道:“你是陆修泽?那个叛门而出的陆修泽?!”   陆修泽终于瞧了他一眼,嘴唇微勾,似笑非笑,像是一个无声地嘲笑,但这却叫长风确定了他的猜测。   ——他一定就是那个陆修泽!   他果然就是那个陆修泽!那个弑师叛门、最后于观日峰上纵身跃下,销声匿迹的人!   他果然入了魔!   虽然在择日宗曾同外界的声明中说过,陆修泽并非是叛门,所谓的弑师也并不成立,甚至喝令外界的择日宗弟子对陆修泽都需持弟子礼,可谓是做足了姿态,就好像弑师叛门真的只是一场误会。   但这真的是误会吗?   若是误会,为何陆修泽一走十四年,再未回过择日宗?若真是误会,为何那些在十四年前的夜里逃脱,后又改投他派的前择日宗弟子,提起陆修泽来都是忿忿不平?!若真是误会……为何最后成为择日宗宗主的,不是当年择日宗最出色的弟子陆修泽,而是从未听过的闻景?   虽然闻景在成为宗主之后,的确是异军突起,修为一日千里,将宗门也打理得有声有色,但谁知道这是不是闻景成为宗主的福利呢?毕竟名门大派,总是有些可以提升修为,却又见不得光的法子,就像曾经的万剑山。   所以对于择日宗的声明,长风半个字都不信,只以为是名门大派遮羞的手段罢了,不过此时再想得深一些:当年的陆修泽因何叛门?   在长风的印象中,陆修泽此人阴险狡诈,心性冷酷,城府颇深,有脑子有手段更有震慑他人的修为,这样的人,怎么会突然在人前弑师叛门?   从结果推导起因,长风认为,事情的真相只有一个!   “你被闻景陷害叛门弑师,失去了成为宗主的机会——难道你就不想要寻他复仇?!”   ——是的,事情的真相只有一个,那就是陆修泽他虽然有城府,但还是倒在了同门倾轧下,被意想不到的人陷害,从而做下了自己都没有想到的事!   而从事情之后的发展也能看出来:择日宗宗主不知所踪,长老三去其二,剩下的那个也是修为大退,最后只能由大家从没听过的匪镜道人成为代理宗主。然而匪镜道人的这个代理宗主也没有做多久,之后便由闻景取而代之!   俗话说的好,想知道局后的阴谋者是谁,只需知道最后谁得益最大!   在那场动乱里,德高望重之辈死的死走的走,只余大猫小猫两三只,如此一来,闻景上位,不正是矮子里拔高个,上得理所当然么?!   但正是这样的理所当然,才能深刻地显露出闻景此人的狼子野心、步步为营,而他成为宗主之后、打理择日宗时锋芒毕露的手段,更是为长风的这个猜测做了最有力的佐证!   连陆修泽这样的人都倒在了闻景的身下……看来闻景此人,真是个深不可测的男人啊!   长风心中转过千百个念头,对闻景的警惕心提到了最高,然而陆修泽却是听得一愣,转念反应过来后,只觉哭笑不得。   “或许我能教会你一个词,叫适可而止。”陆修泽声音微异,有些忍不住笑了,“我希望你能将体力留在赶路上,否则我不介意把你打晕了带上去。”   长风微微瑟缩,本想要闭嘴了,但最后还是决定给自己争取一下机会,苦口婆心道:“失败没有什么可怕的,毕竟这世上有谁能一帆风顺,从没受到过挫折?而被自己的师弟设计,与本该属于你的宗主之位失之交臂,更没有什么可怕的!”   系统一脸懵比:欸不,大兄弟你说啥呢?   “真正可怕的是什么?!我告诉你!”长风激动道,“——真正可怕的是,直到最后我们也不能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甚至还要看着那些辜负你的人得意洋洋,高枕无忧!陆修泽,你真的甘心吗?!”   系统:大兄弟,虽然一般来说你的推测逻辑是正确的,然而我们BOSS从来不是一般的BOSS啊!你竟然觉得还有比他更像幕后黑手的BOSS?!我建议你去看眼科。   系统心中槽得飞起,而陆修泽却满是不耐,对这差之毫厘谬之千里的言论,除了生气之外,竟还有些好笑。   不过也到此为止了。   陆修泽道:“够了,你可以闭嘴了!”   陆修泽心中的不耐,在他脸上带出两分异色,但长风瞧见后,却误以为他是勾动了陆修泽心底的愤懑,以至于露于形色,于是心中大受鼓舞,只觉自己胜利在望,再接再厉道:“陆修泽,相信我,我们本可以不必这样针锋相对,我可以为你提供的帮助超乎你的想象!”   “还是说你已经失去了复仇的勇气?!你已经不再想要闻景这种小人为他所做的事付出代价?!”   长风越说越是激动,甚至都忘却了对陆修泽的惧怕,对他咆哮了起来,脸色涨的通红,试图将陆修泽的情绪完全鼓舞起来。   然而原本还带着两分好笑的陆修泽,在听到最后这句话时却蓦然沉下脸色,脚步一顿,话语冰寒,冷声道:“阿景他什么都没做,他很好,我很喜欢,更不想叫他为我做的事付出什么劳什子代价——但若你再对他这般诋毁,我却可以保证,你会为此付出代价。”   陆修泽瞥来一眼,其中杀气凛然,没有半点作假:“——你不会想知道代价是什么!”   这一眼如同刀锋掠过咽喉,叫长风方才还激动得通红的脸瞬间白了下去,向后踉跄几步,浑身汗毛直竖。   不过还好,这样的目光只露出一瞬,下一刻,陆修泽便转开眼神,继续向前,可这切实的警告,却如芒在背,叫长风终于乖巧地闭了嘴,心惊胆战地跟在陆修泽身后。   但很快的,长风又发觉了另一件事。   陆修泽为何对闻景的称呼这样亲密?   陆修泽为何承认他弑师叛门,甚至对闻景百般维护?!   难道说,他之前关于闻景陷害陆修泽的猜测是错误的?而真相……是陆修泽为了助闻景成为宗主,故意做出这样的事来?!   甚至于陆修泽因闻景受到万人唾弃后,还没有半点后悔?!   这是……这怎么……这……这……   长风对闻景更感到了害怕与忌惮。   ——能够叫陆修泽这样的冷酷人为他牺牲至此而毫不后悔……闻景果然是个深不可测的男人! 第109章 金焰   长风在陆修泽明确至极的威吓下终于闭上了嘴, 跟在陆修泽身后,一脚深一脚浅地向山上跋涉。   由于长风体内灵气被封, 且身有重伤, 因此在雪山上行走时不但艰辛痛苦,更是被风雪冻得快要去了半条命。然而每次在长风倒下,以为自己快要死在这雪山上时, 一道炽烈的灵气总会从他后劲的噬灵针内涌出,窜入他的体内,唤醒他的神智。   长风知道这是谁的灵气,也知道是谁在吊着他的命,但当他抬起头来时, 那人的身影却在风雪中模糊,步步向前, 没有为他停留分毫, 于是长风也只能从冰冷的雪地中挣扎起来,踉跄着跟在陆修泽身后。   长风不想死,更不想死在这个地方。   他好不容易才报得多年大仇,他好不容易才开始真正属于自己的人生, 怎么能够死?   而长风更知道,如今他在上山时遇到的一切艰险困境, 都是陆修泽所为, 因陆修泽乃是元婴修士,大可不必以这种普通人的方式上山,然而陆修泽却恼恨他对闻景的攻讦, 于是刻意将他置于这样的困境,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长风应该是恨陆修泽的。   他当然应该恨陆修泽。   然而当长风一次次倒下,一次次醒来,一次次看到前方那个背影后,他的心中却不合时宜地生出了依赖……以及更可笑的感激。   这的确是可笑的,因为他所有的困境、所有的苦难,分明都是陆修泽带来的。   可是当陆修泽的灵气再度将他从死亡的边缘拉回来后,长风却不由自主地感到,这个人或许是可以依靠的……陆修泽可以救他。   陆修泽也的确一次又一次地救了他……   可是……明明……   在酷烈的风雪下,长风的思绪开始混乱,脑子里一片糊涂。   他用力摇了摇头,再一次站起来,跟上了陆修泽的脚步。   两人顺着山道,一路向上,长风意识恍惚,不知道他们走了多久,然而陆修泽却清楚地知道,他们足足走了两天一夜。   两天一夜长吗?   不长。   但对于两个修士的脚程来说,却长得可怕。   陆修泽自是不消说,长风此刻虽然修为全无,又身受重伤,体质可谓是差到极点——但这却是相比修士来说的——作为一个元婴修士,长风的底子摆在那里,再加上有陆修泽的灵力为支撑,因此走起来后,着实不慢。   但他们依然走了两天一夜,并且峰顶还遥不可见!   这样的高度,比起内陆的山脉来说,可谓是恐怖,然而陆修泽却下意识觉得,这苍雪神山的真正恐怖之处,还远远没有显露出来。   陆修泽觉得自己该改变策略了。   最初时,陆修泽并未将苍雪神山放在心上,只以为它与往常的山并没有什么区别,因此还有闲心在山上晃荡,顺带给那出言不逊的长风吃点苦头,但在发现这苍雪神山的确是高得可怕后,陆修泽便决定速战速决。   在陆修泽身后,长风原本跟得艰难,但见陆修泽蓦然停下脚步,虽然心中诧异,却也难免松了口气,狼狈赶上,然而就在长风到达陆修泽身畔时,陆修泽却冷不丁伸手,抓住他的肩膀。   “我们该加快些速度了。”   与此同时,遥远的东海之中,聚云岛上,闻景感到自己像是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在那个梦里,他像是看到了他自己,又像是看到了他的师兄,但当他醒来后,他看到的是一望无垠的大海,还有一个闪闪发光的光头。   “……小友,你虽然是……但我觉得……或许……还可以……”   叽叽呱呱的声音分明是在耳畔响起,但却忽远忽近,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就好像身体正在脱离他的掌控,而与此同时,他的脑海深处还传来了一阵钝痛,就像是被棍子狠狠抽了一顿,叫闻景不适地皱起眉来。   “……阿弥陀佛,小施主,你真的有在听大和尚我说话吗?”   那光头似是不满闻景的毫无回应,凑到了眼前,晃来晃去,叫原本闻景眼睛也开始疼了。   “法师……你……能不能过去一些。”闻景有气无力地说着,一边艰难地转动自己滞涩的思绪,排除了自己是被惠明法师抽了一顿的答案后,一边摸了摸后脑勺,确定了这样的痛楚并非来自外部,“法师……你怎么在这里?”   事实上,闻景更想要问的是,他为什么会在这里,只不过出于防人之心,这才稍稍换了个方式。   惠明法师看了闻景一眼,确定这小子不是在挤兑他后,这才道:“小施主,在你跟傅长老谈了两天一夜后,可是你一出来就把大和尚我拉到这里,说是大和尚我一定明白这次袭击的内情,一定要跟我‘好好谈谈’的,如今怎倒反问起我来了?而且……哎呀,小施主啊,我就老实跟你说了吧,大和尚我的确是知道点什么,可是我知道的真的不多啊,虽然小施主你是择日宗的宗主,可是严刑逼供这种行为对大和尚我可是没用的哦!我告诉你,大和尚我可是——”   “等等!”闻景从喋喋不休的慧明法师口中抓住了一个重要的讯息,“你说……我跟傅长老谈了两天一夜?而且是我将你带到这里的?”   惠明法师没好气道:“难道还是大和尚我拉你来这儿的?此地如此偏僻,连我都不知道聚云岛上还有这处地方,也亏得你能找到……咦?这么说来,小施主难道真的想要对大和尚我做点什么?”   惠明法师这话说得的确有点小贱,十分符合他让正魔两道人都恨得牙痒的风格,然而闻景此刻却已是全然顾不得了,因他已经意识到了一件十分重要的事:他的身体中,恐怕还有另一个意识!   闻景心慢慢沉了下去。   ——他早就该明白这件事的!   从小时,闻景便明白自己与他人不同,因他自小就懂得很多,明白自己该做什么样的人,该做什么样的事,甚至他偶尔还会入梦,从梦中得到关于人生的指引,坚定自己的信念……闻景曾经以为这是上天对他的厚爱,然而到了现在,闻景才恍然明白,那并非是厚爱,而是潜在的危机。   因为他看到的是别人的人生,他在走的也是别人的路。   就连他之所以会在年幼便拒绝来自虚云道君的邀请,不远万里前去择日宗,恐怕都是受到那个意识的引诱!   闻景在按照那人的意识和意愿,走在那人想要他走的人生道路上,做着那人想要他做的事,而到了如今,那人终于露出了獠牙,占据了他的身体!   尽管这只是短短的两天一夜,但也叫闻景感到出离地愤怒。   如果他的人生、他的一切都是因为那个意识,那么他又算什么?!   如果他所有的思考和决定都是出于那人的诱导,那么“闻景”又算是什么?!   闻景不愿在惠明法师面前露出端倪,因此不顾惠民法师的呼喊,沿着海岸,掉头向另一头走去,心中的怒火却越烧越旺。   这样似是将他人生都彻底否决了的愤怒,如同烈火,瞬间烧遍了闻景的全身,席卷了闻景的理智,然而当那怒火开始翻阅闻景的记忆,要将记忆中的人和事也纷纷扯碎时,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却蓦然在他耳畔响起。   “阿景……”   “阿景?”   闻景惊醒过来,这才发现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下了脚步,而他的乾坤袋中,也似是隐隐有些异样。   他将这法器打开,发现在众多器件中,一块石质如水、其中包含着一缕璀璨金焰的石头,似是快要融化,又像是在发光。   闻景记得,这是陆修泽眼睛化作的石头,而在他们于十四年前分别的那一天,陆修泽将这个石头强硬地塞给了他,说:“我将我的眼睛送给了我的心,阿景要保护好我的心,就像是保护好我的眼睛一样。”   想到陆修泽,闻景恍惚一瞬,闭了闭眼,终于冷静了下来。   那些选择是不是受到了诱导,又有什么关系?难道说他后悔了么?难道他后悔拜入了择日宗,后悔遇见了陆修泽,后悔爱上了这个人?还是后悔接手择日宗,劳心劳力,日夜记挂心头?   并不。   ——他从未后悔。   既然如此,既然一切都是他心甘情愿,那人生便是他的,他又有什么好质疑?甚至,他或许还要感谢这个意识,否则他可能做一辈子的凡人,永远都没有与大师兄相遇的可能。   想到这里,闻景终于恢复了几分冷静,抽身事外,以一种近乎冷酷的方式审读着自己一生的种种抉择,辨别哪些是出于真正的直觉,又有那些是来自那个意识的诱导,试图以此推演出那个意识的来历与目的,尽可能地将筹码捏在自己手中。   但这个时,闻景却又发现了另一件事——那个由陆修泽的眼睛而化成的石头,变得不一样了。   当初,陆修泽将这石头交予闻景的目的,并非是要闻景保护这石头,而是要闻景保护好自己。然而对于闻景来说,这块石头却显然比他自己更为重要,因为这块石头的秘密,关系到陆修泽的性命。   闻景既然珍重着陆修泽,自然也会珍重这块石头,而闻景也的确保护好了它,从未让它离身,也从未叫它示人,自己在私底下有时候也会拿出来看看,对每个细节每个棱角都铭记于心,因此到了最后,对这块石头最熟悉的,竟不是陆修泽,而是闻景。   这么多年来,这块石头一直安安静静的,除了来历奇特,模样不凡外,与其他死物并无不同……但如今,它却活了过来!   只见此时此刻,这块石头里如水质的东西缓缓流动,里面的金焰更是摇动起来,这才给人它似是融化似是发光的错觉。   闻景惊疑不定地凝视着这块石头,不知道它变化的缘由何在,但下一刻,当闻景从这块石头的反射面上瞧见自己的脸后,却发觉了一个更骇人的事实:这样的金焰,他的眼睛里也有!   闻景不敢置信,甚至侧头望向海面中自己的倒影。而在海中的倒影里,在他双眼的位置,赫然有两朵耀眼的金色火焰闪动!   这似人又非人的样子,叫闻景瞬间便回想起了当年陆修泽挖去双眼的模样,只不过当年陆修泽眼中的火焰一黑一金,而他眼中的火却是纯粹的金色!   这是什么?   这些都是怎么回事?!   闻景深知,他乃是天生的水灵质,即便修炼了三阳焚天典,也不可能在眼中呈现出如此异状,因此这模样必定是那个意识带给他的改变。   但为何这改变与大师兄如此相似?   难道说,那个潜伏于他脑海深处的意识……与大师兄有关?!   因为那人与大师兄有着奇特的联系,所以那个声音才会让他去往择日宗?   这样也说得通,可是这样的联系,对于大师兄来说究竟是好是坏?那个意识对于大师兄来说,是敌是友?   一切都是未知,而闻景却绝不会选择坐以待毙。   闻景凝视着水中的倒影,一边思考对策,一边努力想要眼中的异状消散开去。   还好的是,闻景双眼的火焰来得快去得也快,只不过是短短十个呼吸的时间,它便散去了,恢复了人类双眼应有的模样。   而这时,闻景也已经有了决定。   他转过身,又向着惠明法师走了回去,微笑道:“抱歉,法师,因我方才想到了一些不好的事,因此才在法师面前失礼,然而这并非是我本意,那无礼行为也并非向着法师而来,还盼法师莫要计较我方才的无状。”   “小施主,你……”惠明法师琢磨了一下,“你好像有点奇怪。”   闻景微微一笑,不以为意,道:“法师的意思,可是愿意原谅我了?”   惠明法师道:“噫,大和尚我可不是小气的人,说什么原谅不原谅的,不过看在小施主这么诚心的份上,我就不计较你闷头苍蝇一样的事了!”   将一宗之主比作苍蝇,换做别人怕是当下就要恼怒了,然而闻景却脸上笑意不变,就如同没有听到似的,抚掌笑道:“如此甚好,既然法师不生气了,那么法师海上说的要为我看相的事,可还作数?”   “哦?”   “法师曾说我有血光之灾,我想要向法师请教,这血光之灾,到底从何而来?因何而起?” 第110章 内情   “这血光之灾, 到底从何而来?因何而起?”   惠明法师一愣,而后有些不自在地笑了笑, 道:“大和尚我不过是说笑罢了, 小施主何必这么放在心上?”   闻景笑着,竟然顺着惠明法师的话说道:“原来法师竟是说笑?如此我便放心了。”   若闻景表示质疑或是追问,惠明法师倒有法子搪塞过去, 然而闻景却对惠明法师的话表示出全然的信任,这便叫信口胡说的惠明法师反而不自在了起来,左思右想后,苦恼道:“小施主啊,你不必这样相信大和尚的。”   闻景笑道:“惠明法师何必这样说自己?世人都知晓, 惠明法师虽然平日里嬉笑怒骂似是没有定性,然而所作所为却全是济世救人之事, 这样的惠明法师若还不能相信, 那还有谁人能够相信?”   惠明法师听得又是舒服又是狐疑,道:“小施主莫不是在拍大和尚的马屁吧?和尚我可先说好了,我身无长物,可没什么能叫小施主图的东西!”   闻景道:“惠明法师高风亮节, 在下所言皆发自真心,怎能说是拍马屁?”   闻景神色诚恳, 目光不躲不闪, 就好像一切真的如他所说。   惠明法师看得心里直犯嘀咕,觉得闻景此人怕不是真君子就是真祸害。而更叫惠明法师无奈的是,闻景此人恐怕还真的是前者。   这便叫惠明法师糊弄得心中难安了。   惠明法师思来想去, 到底还是叹了口气,道:“真是败给小施主你了……此事本来和尚我是不该说的,然而施主你……不过事已至此,和尚我便是有个故事想要同小施主你说说,但这故事出我口,入你耳,即便后来会有第三人知,但也不关和尚我的事,和尚我也绝不会承认说过这话——小施主,你可明白?”   闻景神色微动,道:“洗耳恭听。”   惠明法师道:“小施主,你可观察过星空?你可知晓天上一共有多少颗星星?”   闻景一愣,苦笑摇头。   惠明法师道:“小施主不知道也是正常,因这世上除了观天塔中人之外,谁都不知道天上究竟有多少颗星星。”   闻景道:“观天塔?可是那曾被誉为‘天命之眼’,但九十多年前突然被毁于雷击的观天塔?”   作为修士,而且是作为以观察天象、揣度天命为己任的观天塔,竟毁于雷击,甚至一众门人无一人逃脱,这简直可以说是可笑!然而它却真真切切地发生了,于是除了可笑之外,又叫人感到了深深的惧怕。   但惠明法师却不答,自顾自说道:“天上究竟有多少颗星星?除了观天塔的人之外,谁知道呢?小施主不知道,和尚我也不知道。但一百多年前,观天塔的一位施主突然同和尚说,天上多了一颗星星。”   “天上多了一颗星?多了就多了,这有什么大不了的?那时候和尚我是这样想的,于是那个人摇头,有些忧郁地走了。又十年后,和尚我再次路过观天塔,于是那位施主又同我说,多出来的那个星星似乎快要降世了,问和尚我有没有办法。”   “和尚我奇怪了,说那星星降世就降世呗,有什么关系?这世上乱七八糟的幺蛾子这么多,多它一个不多,少它一个不少,难道还怕它翻出什么风浪来?苍雪神宫当年如何?翻云覆雨,上天入地,心念一动间,山峰化作谷地,深海耸出高山,虽是人身,却已近神……这样的她们都已经随着时间消失了,那星曲下凡又能如何?”   “那人摇头道,若真是星曲下凡,那还好说,但这颗星星却不同。一来,天上的星星就像是天命一样,是有自己的定数的,无论是多是少,都不是个好兆头,二来这星星模样古怪,光与暗共存,倘若无法救世,那必要灭世。此事关乎此世存亡,必不能等闲视之。”   “和尚问他,那你想要如何?”   “那人说,若是救世还好,但若灭世,以它威能,怕是没人能够阻拦,因此最好的办法,就是将一切扼杀于最初,让那多出来的星星没有降世的机会!”   但那时的惠明法师却并没有答应。   若说修士是逆天而行,逆流而上,从危机中求取生机,那么佛修便是顺应天命,顺流而下,坦然面对自己的命运。更何况一切都是未知之数,怎能因它今后可能会做的事而剥夺它的一切?   惠明法师道:“但一个生命是否该降生于世,不该是一二人的意见便左右的,于是和尚同那人说要再想想……而这一想,又是十年。”   “十年后,那人主动找到了和尚,说最多再有百年,那星星就要降世了,问和尚我到底想好了没有,但这样的事和尚哪里想得好?于是和尚又要了五天,说,五天后,五天后,和尚必会给出答复。”   “但五天后,观天塔便毁了,毁于天灾——一道狂雷自天而降,没有波及其它,只将观天塔夷为平地。于是和尚再次明白,天意难测,天意难违。”   那星星必将临世,谁都无法阻止。而若他有朝一日化为灭世的魔头,也是顺应天命。   “五十年前,那星星终于降世了。它自南部莒洲而起,穿过南胜神泽,向西部邙洲落下,无数修为高深的修士都在这一刻得到预兆:天现异象,若非救世之主,则必为乱世妖物!”   “于是他们追逐上去,想要将那异星收于掌中,或是利用,或是毁灭……不过那星星到底没被修士们捉住,甚至将那些修士统统戏耍了一遍,偷偷在琨洲中部,也就是楚国与豫国之间降生。”   “谁都找不到它,和尚我也找不到它,于是我只能日复一日地看着天上的星星,想要知道它究竟是救世之主,还是乱世妖物。但事情却向着最坏的方向发展了下去,我眼睁睁地看着它星芒黯淡下去,化作魔星,逼近世间,直到三十年前。”   自那以后,惠明法师过的每一天,都像是对这世界的倒计时——直到三十年前。   “三十年前,帝星突现,我本以为救世之人终于来到,然而又六年后,白虹贯日,将帝星偏移轨迹,与那异星共处,互为光影。对异星来说,这或许是好事,但对帝星来说,却如同末日。”   惠明法师道:“数日前,我见帝星被黑气缠绕,似有陨落之象,于是循迹而来,想要警示于他,但我看到小施主后,却又改变了主意。”   闻景道:“是吗?”   惠明法师道:“小施主可有注意过,你自小便不同凡人?别人做不了的决定,你能做,别人做不了的事,你能做,别人不懂的事,你都懂,就好像你生而知之,又好像你得天眷顾……小施主觉得这是福是祸?”   闻景淡淡道:“福祸相依,世上从来没有十全十美之事。”   惠明法师道:“小施主说得是,所以小施主也当谨记,世上没有十全十美之事,虽然很艰难痛苦,但有些人注定要离你而去,所以无论发生何事,你应当以保护自己为先,不过我看小施主主意大得很,怕是不会听和尚的劝告,所以和尚觉得自己说了也是白说,这才闭了嘴。”   闻景心中一个咯噔,从听到故事开始时便生出的不好预感,在此时终于化作现实。惠明法师这番意有所指的话,已经再明白不过了,闻景怎么可能听不懂?   虽然闻景不信什么异星帝星,但惠明法师话语中蕴含的危机,却是再明白不过,闻景听得越是明白,心中便越是焦虑,简直恨不得这就动身去寻陆修泽。   惠明法师用神神叨叨的话语告诉他,陆修泽乃是不祥之人,会做下滔天恶事,但闻景却同陆修泽截然不同,所以要闻景保护好自己,对陆修泽放任自流,任由陆修泽去死,免得陆修泽死了还要带祸他。   事实上,当听到这里的时候,闻景几乎快要忍不住自己心中的怒火。   什么灭世的魔头,什么灾星异星……都是胡说八道!   他大师兄哪里不好?凭什么只因为一个飘渺的“可能”而受到这样的苛责?   没错,大师兄他的确远算不上好人,但却同样算不上恶人!大师兄对人虽然冷漠无情,可却从未主动迫害过无辜的人,最多也不过是见死不救——但世上真正能济世救人的人有多少?若这样便算是恶人魔头,那世上应死之人又得多多少?!   他的大师兄那么好,凭什么要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可能而去死?!凭什么“活该”去死?!   绝对不行!   绝不允许!   闻景心中怒火中烧,脸上却是一派平静道:“那法师如今说了,难道是有什么别的玄机?”   闻景有自己的主意,惠明法师又哪里没有?闻景聪明,惠明法师难道就傻?   惠明法师明知他的话可能会惹怒闻景,于是一度不打算同闻景提及,但如今惠明法师又转而坦诚相待、吐露秘辛,必不仅仅是因为闻景的问询,而是有其它更为重要的缘故!   那么是什么缘故?!是否与大师兄有关?   惠明法师道:“小施主,你可知道这次隐云宗遇袭,其主使者为何人?”   闻景微怔,而不等闻景回答,惠明法师便道:“——是一个女人,很美的女人。她被人称为莲美人,其意出淤泥而不染,然而事实上,她心如蛇蝎,冷酷无情,手下死者逾万,灭门灭派不知几何!更重要的是,她是九转归阳经的传人。”   闻景方才松的一口气又提了上来,道:“九转归阳经?”   “不错!正是九转归阳经!九转归阳经其意歹毒,寻常人只知晓它能吸食交合对象的生命和修为,鲜有人知晓,它还能助修炼者分化分身!只要分身依然存世,本体就永不会死!”   “九转归阳经每炼成一转,便能分化出一个分身,当练到极致时,更是可以化身万千,每个化身的功力,都与本体无二!事实上,现在的莲美人已经有了两个化身,而在隐云宗被袭后,更是开始筹备分化第三个化身。每次九转归阳经的传人分化分身时,都需要将化身收回,这才能专心分化,此时正是天赐良机,若我们不能趁此时杀了她,那么等到她分化出第三个化身后,此世便再无能杀她之人,而待到她第四个化身也分化出来后,世上便再无她不能杀之人了!”   闻景皱眉道:“法师对我说这些,是想要我做什么?”   惠明法师道:“小施主身上有那莲美人的气息,应当是这些天与她本体或化身有所接触,我想要借小施主时间一用,将那莲美人寻出,一举将她击杀!”   闻景似笑非笑,道:“所以之前的消息便是我的报酬?”   惠明法师坦然道:“正是。”   闻景道:“若我说不呢?”   惠明法师道:“你一定会去。”   闻景道:“为何?”   “因为施主是君子。”   惠明法师微微一笑:君子可欺。 第111章 狭路   苍雪神山并不是一个轻易能够登顶的地方。   陆修泽二人越是向上走, 四周的风雪便越小,然而缺少了风雪的阻挠后, 却也不能为陆修泽二人带来半点便利, 因为随着风雪的变小,四周无形的压迫,却开始增大。   这样的压迫来自于每一分空气, 施加于每一寸皮肤、每一厘内脏,躲无可躲,避无可避。   如果说这样的压力,叫陆修泽与长风二人还暂且能够忍受,那随着压力而来的对修为的蛮横压制, 就叫陆修泽有些难以忍受了。   长风倒还好说,因他此刻体内修为全无, 那野蛮的压制在他身上并不好体现, 甚至叫长风难以感受到,但陆修泽却又不同了。   就如同浪打礁石,越是巨大的礁石,受到的压力越大。陆修泽本就修为深厚, 更有黑焰在身。那黑焰吞噬过地火,又吞噬过修士, 其间蕴含的灵力可谓恐怖!平日里, 那黑焰藏在陆修泽体内,常人难以发觉,然而苍雪神山上那双无形的眼睛却不容混淆, 任它如何隐藏,也毫不留情压制下去,于是这便苦了受到双重压制、几乎寸步难行的陆修泽。   直到此时此刻,陆修泽才终于明白玄心口中上山之路艰险究竟是什么意思了,也再一次切实地体会到了危机感。   若是常人,怕是就要这样放弃了,毕竟逝者已去,魏明月已死了那么多年,让一切尘埃落定又有何妨,何必做这样危险的事,甚至于将自己的性命都赔上?可陆修泽偏偏不愿不肯不甘,眼里揉不得一点沙子,定要将一切的真相都弄个明白才罢休,因此,他不但没有感到丝毫怯缩,反而迎难而上,纵使一步比一步艰难,但又一步比一步坚定。   途中,陆修泽也突发奇想,想要将黑焰隐藏得更深一些,想试试能不能躲开这无形的压制,于是他思绪沉入识海深处,找到黑焰藏身之处,用意识向黑焰包裹上去,野蛮地将它压缩得更小一些。   黑焰在陆修泽的压迫下毫无反抗之力,一退再退,竟像是生出了自己的意识,试图避开陆修泽,又似是在向陆修泽求饶。   然而陆修泽早有预料,手下毫不留情,将黑焰迫得更紧。黑焰退无可退,在即将被陆修泽迫至极限时,一个声音在陆修泽识海深处气急败坏地响了起来,道:“够了!你不要欺人太甚!!”   刹那间,黑焰化作与陆修泽一般无二的人形,杀气腾腾地说道:“你真当我对你没有办法吗?你真当我抢不过你吗?!若你当真惹恼了我,就不怕我出去杀了你的小情人?!”   陆修泽置若罔闻,毫不理会它的叫嚣,心念一动之下,黑焰中便有一缕金色火焰分化出来。   黑焰化作的人形瞧见这金焰,顿时失色道:“你难道……不可能,你如今困于人身,怎么可能想得起来?!”   陆修泽依然没有理会,只是瞧着这金色火焰。相较于黑焰来说,金色火焰渺小无比,几不可见,但陆修泽轻吹一口气,它便蓦然暴涨,将黑焰化作的人形一口吞了下去。   黑焰化作的人形惨叫起来,在金焰腹中左突右冲,试图冲破金焰的禁锢,然而一切却都是徒劳。   陆修泽冷冷一瞥,便将意识从识海深处抽出。虽他在识海中耽搁许久,但在现实中却只不过过了一瞬,因此并未引起长风的注目,而更叫陆修泽满意的是,身上的压制果然随着黑焰的消减而削弱大半,虽然依然不太舒服,但已经不能再对陆修泽造成困扰了。   陆修泽微微一笑,脚下步伐更快了。   就这样,陆修泽提着长风,向上又走了一天一夜,待到苍雪神宫终于完全展露在二人面前时,已经是二人登山的四天后了。   这时,两人站在苍雪神山的顶端,向下望去,曾经苍莽的山脉如同蛇形,渺小而低伏;向上望去,遥不可及的天空触手可及,伸手可摘星辰。   “这是琨洲最高的地方……”长风望着天边的红日,喃喃道,“从这里开始,往任何一个方向走,都是在向下……很符合苍雪神宫的身份,对不对?但她们住的再高,又有何用?若不能长生久视,便终会输给时间。”   陆修泽无疑也是被这样极致的景色震了震,因此他难得接了句话,道:“你觉得什么算输什么算赢?”陆修泽轻笑一声,“若苟延残喘地活着,就是与天同寿又有什么意思?若能有一世辉煌,那么如流星划过长空又有何妨?”   长风愣了愣,诧异地望向陆修泽,显然没有料到作风冷酷的陆修泽会来接他的话,是以心中又泛出了些古怪的情绪,而陆修泽也并未给长风留下更多回味的时间,只是稍稍感慨后,便转身向苍雪神宫而去。   “过来,实现你价值的时候到了。”   苍雪神宫不愧于它的苍雪之名,宫殿处处都以寒玉砌成,其上固以术法,在清晨阳光的照射下,泛出冰冷坚固的色泽,与雪融为一体,又与雪大有差异。   在长风真正动手前,陆修泽也试过自己开启苍雪神宫的宫门,然而他绕了半圈后,觉得神宫外壁上恒固的术法虽算不上坚不可摧,但也不是陆修泽能轻易打破的,更何况山上的压制仍在,回气更是艰难,因此每一分法力都不该浪费,于是陆修泽便等待着这“苍雪神宫最后的后裔”开门。   长风站在门前,望着这伫立于雪山之上的圣殿,心中百感交集,神色有瞬间的怔忪,但在陆修泽的催促下,长风又将这样的神色收敛了起来,向着宫门缓缓跪下,口中诵念着古老的经文。   这经文字句拗口非常,叫陆修泽一个字都听不懂,然而陆修泽听不懂,却能强行记下,以待日后所用,而与此同时,陆修泽还发现,随着经文的诵念,一种古怪的灵力波动自长风体内传出,将苍雪神宫一点一点唤醒。   这显然是极其不可思议的事。   一来,长风体内还有陆修泽留下的噬灵针,若无陆修泽取出,长风这辈子都无法动用灵力,然而此时此刻,随着经文的诵念,那不可能出现在长风身上的灵力,却真真切切地出现了;二来,无论是在世上的哪个地方,死物与活物的界限都十分清晰,即便是器灵,也是因为有游离的意识闯入灵气团,才在无法复制的机缘巧合之下形成的东西,可这苍雪神宫明明并非器灵,而像是生出了自己的意识,这样的境况,陆修泽也只在寻天剑身上瞧见过。   陆修泽觉得事情越发古怪,心念转动下,将自己方才记下的经文试探地念了几句,然而能在长风口中引发异象的经文,却无法被陆修泽引动半点,于是陆修泽思来想去,终于承认,这苍雪神宫确有自己的神异之处,当年的那些神女,也并不仅仅只占据着“第一代修士”的名头而已——这样的承认虽然谈不上惧怕,但无疑提高了陆修泽心中的警惕。   随着长风的诵念,那长长的经文终于到头,苍雪神宫也如同一只沉睡已久的巨兽,终于被彻底唤醒。途中,陆修泽因感到迫切的威胁,于是向长风越发靠近,只要苍雪神宫这不知是活物还是怪物的东西有半点异动,陆修泽便能在它攻击自己之前,先掐断长风的脖子。   不过陆修泽到底还是高估了当年的神女,因这巨兽虽然醒来,但却显然没有自己的思绪,陆修泽能感受到这巨兽的呼吸,却感受不到它的灵魂所在。   长风自然也明白这巨兽光能唬人,实际上却不顶用,再加上陆修泽虎视眈眈,于是他也没想要吓唬陆修泽什么,言简意赅道:“开门。”   ——这是在同谁说话?   陆修泽诧异向长风望去一眼,而就是这一瞬间的分心,两人脚下一震,造型古朴的宫门便在陆修泽诧异地目光中缓缓打开。   比冰雪更为冰寒的气息自宫门后涌出,将长风冻得连打了三个喷嚏,看似还有继续打喷嚏的意思。陆修泽眉头皱起,从噬灵针中传出一道火属灵力,叫长风好歹能在这样的冰寒中迈出腿。   “走罢。”陆修泽淡淡道,“带我去见樊枯。”   随着陆修泽二人迈入苍雪神宫,神宫的宫门缓缓闭合,再度沉寂下来,而当宫门闭合的最后一丝震动也消散在雪中时,明心寺山门却再一次迎来了意料之外的客人。   “施主请留步。”   远远的,守门沙弥就瞧见了两个黑影步步靠近。因有了陆修泽长风二人的前车之鉴,守门沙弥口中客气了很多,但却依然秉行着自己的职责,道:“再向前便是明心寺,明心寺谢绝外客,两位施主,还请就此回返罢!”   只见来人一高一矮,一胖一瘦,高个的那个是个年轻人,身姿挺拔,面容俊美,目光澄澈,笑起来时更是叫人如沐春风,一见就令人心生好感;而矮个的那个则有些发福,留了一脸的大胡渣子,叫人看不清脸,头发也乱蓬蓬的,与其说是头发,不如说是杂草堆。   人与人之间最怕比较,若那矮个子独自前来倒还没什么,但一与他身旁的年轻人来,便越发衬得年轻人气宇轩昂,而矮个子则猥琐难言,令守门沙弥都忍不住侧目。   年轻人向守门沙弥微微一笑,温和道:“我乃择日宗宗主闻景,此次因有要事登山,需借道明心寺,于是特来拜会玄心大师,还望小师傅通传一二。” 第112章 相逢   比起前头的那两个人, 这自称闻景的年轻人无疑是非常礼貌了,更何况他的身份还是择日宗的宗主, 于是守门沙弥不敢耽搁, 留下一句“请施主稍等片刻”后,便匆匆进门通传。   待到守门沙弥进门后,闻景斜眼一瞥身边头发乱糟糟的矮个子, 声音如气,道:“法师,你怎的以这副模样前来?”   虽然当年还是玄明的惠明法师离开了明心寺,可是传闻惠明法师与玄心法师的关系应该还算不错才是,怎的惠明法师硬要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才敢前来明心寺?   顶着乱蓬蓬的头发、留着土匪般的大胡子、挺着如怀胎七月的大肚子的惠明法师紧张地向闻景挥了挥手, 不知怎的变成一个大一个小的眼睛溜向寺内,又溜向闻景, 模样越发猥琐, 简直不堪入目:“别叫我!别跟我说话!!你只要按我说的来就行了!”   好的吧,反正他对两个老头子的恩怨情仇也没什么兴趣。   闻景闭了嘴。   就如同惠明法师所想的那样,君子可欺,因此最后, 闻景到底还是随惠明法师一同循着莲美人的踪迹而来。   闻景心中放不下很多东西,像是陆修泽, 像是世人。   闻景其实也明白, 他对于世人其实是没有责任的,然而这样的责任总该有人来担当,而他也有能力担下, 于是闻景便选择了自己担当,仅此而已。于是在找不到陆修泽踪迹的情况下,闻景也只能按下心中焦虑,与惠明法师同行。   就像惠明法师说的那样,莲美人并不是一个危险性极大的隐患,而是早已变作了毒瘤!她修行的心法,注定了她要谋害别人的性命,而她的心性行为,也注定闻景容不下她。   世间是有果报的,若没有,闻景不介意自己去践行。   两人在明心寺外等待的时间稍稍有些久,惠明法师或许是心中难安,于是方才还叫闻景别同他说话的惠明法师,又主动地同闻景攀谈起来,窃窃道:“你这么讨厌莲美人,为什么跟那人能合得来?”   惠明法师口中的“那人”,指的自然就是陆修泽。   惠明法师不知“异星”身份,也不明白陆修泽与闻景二人真正的关系,但天象中那“互为光影”就已经是颇为暧昧了,是以惠明法师也知道,闻景与那异星的关系就算不好,但也肯定不坏,于是惠明法师才越发奇怪起来。   一说到这个,闻景心中还有气,硬邦邦道:“他跟莲美人是不一样的!”   陆修泽是恶人吗?   当然不是!   陆修泽会变成恶人吗?   当然不会!   陆修泽答应过他,不会让自己变成恶人,那么闻景就相信他必不是恶人。   闻景总是相信陆修泽的话的,而陆修泽也的确没有再辜负过他的信任。   闻景按在腰间的乾坤袋上,就像是握住了那块陆修泽留给他的异石,原本惊怒交加的心情慢慢平复下来,脸上越发波澜不惊。   惠明法师不知晓其中变故,好奇道:“不一样?你为何说得这么肯定?要知道,人心隔肚皮,你永远都不知道别人面具下的表情究竟是什么样的。”   闻景神色不变,道:“我知道。”   但闻景越是肯定,惠明法师就越是不服气,道:“你凭什么肯定?”   闻景慢吞吞地看了他一眼,道:“这就跟法师没有关系了吧。”   惠明法师道:“这跟我怎么就没有关系?”   “是吗。”闻景心平气和道,“那法师不如说说你跟玄心大师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听闻玄心大师性情宽厚,多年下来对您这个师弟还颇为惦念,也不知当年你为何要——”   “好了好了!闭嘴闭嘴,你闭嘴,我也闭嘴,好吧?”惠明法师悻悻说着。   闻景微微一笑。   虽说君子可欺,但那也是在闻景心甘情愿之下,可当闻景不情愿的时候,惠明法师可欺不过闻景。   又过了一会儿,守门的沙弥终于跑了出来,形迹匆匆,微微气喘道:“方丈说……说……请……请进……”   闻景礼貌点头,随着沙弥一路上山。本来他心中还有些奇怪沙弥的气喘,可是待到他迈入明心寺后,才终于诧异发现,明心寺实在是大。   太大了!大得离谱!   从山门往方丈院来回跑一遍,几乎相当于围着一个中型城池跑一圈,也难怪修为平平的小沙弥这么狼狈了。   迈过三道门后,守门沙弥合十低头,慢慢退下,另一个穿着红袍的和尚则笑着迎上来,声如洪钟,笑道:“久闻闻宗主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闻景目光在这和尚身上扫了一圈,知晓这人应当就是惠明法师说的监院了。   闻景此刻是以宗主的身份来访,那么迎客的不是方丈就是监院,但方丈已经许久没有在寺内现身,平日里一应事宜都由监院管理,更何况明心寺内所有和尚都是灰衣,唯有这人一身红衣,于是闻景猜也能猜到,这人定然就是惠明法师口中要万分小心应对的监院了。   所谓监院,乃是寺院总管,是日常管理寺院之人,据惠明法师所说,这监院法号戒苦,虽然面上笑呵呵的一派豪爽模样,但是胸有城府,心细如发,对当年的事颇有微词,对惠明法师的不待见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因此闻景要小心,万不可在这个监院面前暴露了惠明法师的真正身份。   “其实……暴露了也没什么……”惠明法师说到这里的时候,颇为气馁,十分沮丧,“大不了我跟师兄求饶救命就是了。”   “但这个真的是太丢脸了,所以小友啊,你万万不要辜负我的期盼啊!”   于是顶着惠明法师的期盼,闻景硬着头皮跟监院相互介绍两句,便客套了起来。   话没两句,法号为戒苦的监院就转入正题,道:“闻宗主说是要借道上山,然而山上只有一座废弃已久的建筑,不知闻宗主上山所谓何事?哦!当然,若是不方便透露,那便算了罢!”   戒苦大大咧咧地说着,就像真的是一个心无城府心直口快的人。   不过闻景在惠明法师再三强调之下,倒是不敢小觑此人,谨慎道:“此行上山,并没有什么别的缘由,只不过……”闻景叹息一声,道,“虽然有些难以启齿,但不瞒大师,在下身为宗主,总是要以身作则才是,然而在下体质与心法难合,元婴之后便难以寸进……前些时候,我心念一转,决定前往一个严苛之处磨砺自身,而这样的地方,我思来想去,也只能想到苍雪神山,于是这才厚着脸皮,借道上山。”   闻景倒并不是刻意隐瞒,而是另有担忧。   明心寺在苍雪神山之下盘踞多年,上山下山之人每一个怕都是心中有数。然而他们循迹而来,却发现莲美人直登山顶——这说明什么?   要么,是莲美人伪装得太好,要么,是寺内出了内鬼!   于是出于谨慎之心,闻景这才隐瞒真相,胡诌了一个半真半假的理由。   戒苦虽远在苍雪神山,但也听闻过“择日宗宗主的体质竟是水灵质”之类的话,所以对这个理由倒也信了两分,不过……   戒苦向惠明法师伪装的猥琐小矮子一瞧,道:“敢问这位是……”   惠明法师伪装的小矮子笑了起来,露出一口残缺的大黄牙,道:“海外来的,遇上了闻宗主啊,就想来跟宗主长长见识,毕竟苍雪神山老出名了,不过以前一直没敢来,现在有了闻宗主一起山上,喝,我就是走不动也不怕了啊,大师傅你说是吧!”   惠明法师说着,嘴巴向戒苦越凑越近,头发里胡子里嘴里的三重恶臭袭来,腥、涩、苦、咸,叫戒苦险些没厥倒过去。   戒苦脸抽搐得厉害,惠明法师则像是完全没有察觉到,一脸笑呵呵的样子,嘴巴咧开,一口大黄牙在戒苦面前晃来晃去。   戒苦勉强收敛心神,对这个蹦跶的矮子视若无睹,只是用尖利的目光在他身上游走一遍,直到看到惠明法师腰间有些模糊的青色玉佩,这才从记忆中搜出了一个“别具一格”的门派——点青派。   点青派,别看这个名字好听,事实上,在一些修真大派的人眼中,点青派门人与江湖上的丐帮弟子,可是没什么区别。点青派建于海岛之上,自己日常生活的一切都来自海上,这不算什么,有什么的是,他们对自身形象毫不打理,别说洗脸梳头,就算是从出生开始就没洗过澡的人都比比皆是,一身恶臭袭人,也不怪点青派不受待见了。   戒苦自觉明白了惠明法师的身份,于是便不再虐待自己的眼睛,目光转向了闻景。   老实说,无论是闻景还是那个矮子,上山的理由对戒苦来说都有些牵强。   然而牵强也没有办法,苍雪神山又不是明心寺的,明心寺手再长,也管不了山顶——那可是苍雪神宫的道场!   了悟禅师明令明心寺中人不许上山,也是为了避嫌,可他不许明心寺人上山,又没说不许别人上山,而且闻景乃是正道五宗之一的宗主,就是论身份,也不是戒苦一个监院能拦下的,于是戒苦虽然心中生疑,但也只能为二人指明了道路。   在两人临走前,戒苦想了想,道:“不知闻宗主可否认识隐云宗傅长老之子傅远道?”   傅远道?那个在隐云宗遇袭时死了的少年英才?   闻景不知道戒苦这话是什么意思,于是谨慎道:“虽见过面,但并不太熟悉……”   戒苦想想也是,毕竟一个是宗主,一个是长老的儿子,要说熟悉也不太可能,于是戒苦也只能让开路,笑道:“先是隐云宗命傅远道上山同方丈求医,要上山去摘取冰凝果,然后是闻宗主上山历练……说起来,我们明心寺好些年都没这么热闹过了,哈哈,这或许就是缘分吧!”   戒苦一边看似漫不经心地说着,一边隐蔽地仔细观察闻景的神色,试图看出些许不同寻常的端倪,然而闻景神色没有露出半点不对,只是微笑点头,似是有些赫然的模样,但事实上,闻景心中早已掀起惊涛骇浪。   傅远道?   傅远道也在山上?!   为何一个死人会遵循隐云宗之命,同玄心大师求医?!   一旁的惠明法师对傅远道此人并无印象,所以神色如常,但闻景却是升起了难以言喻的感觉。   ——若傅远道是莲美人伪装倒还好,但若不是呢?   那……他会是谁?!   难道……   难道?   闻景心跳有些急促,指尖微微颤抖。   而与此同时,走入苍雪神宫深处的陆修泽蓦然按住长风的肩,身如利箭,向后急退,同时挥袖洒出大片阳炎。那阳炎一边向冰晶般的柱梁上攀沿,一边向远处蔓延,叫空气瞬间从冰冷化作炽烈,原本被冰封的物件也发出嗤嗤的声响,被阳炎灼烧得水汽与烟雾弥漫。   陆修泽厉声喝道:“谁躲在这里?!出来!” 第113章 急转   “谁躲在这里?!出来!”   陆修泽话音一落, 一声轻笑响起,一个身着紫衣的姑娘从大殿深处走出, 笑意盈盈地瞧着陆修泽。   “郎君真是无情。”紫衣姑娘笑着, 语音娇媚入骨,勾魂摄魄,偏偏脸上却是一派纯净天真。只听她含羞带怯地瞧着陆修泽, 如同看着自己心爱的情人,软声道,“身为君子,郎君怎能做辣手摧花之事?妾身不过路过此处罢了,郎君怎的就动手了?”   陆修泽冷冷一笑, 道:“路过此处?据闻苍雪神宫闭门千年,非有缘人不得进, 你要如何凑巧, 才能‘路过’此处?”   紫衣姑娘,也就是莲美人娇笑道:“郎君能是有缘人,为何妾身就不能是有缘人?”   陆修泽懒得同这女人饶舌,直言道:“我入神宫是有要事在身, 你若有事,也可自去, 我们井水不犯河水, 但你若扰了我的好事,我定不会轻饶!”   莲美人神色微沉,脸上笑意却是更深, 道:“郎君这话说得无情,妾身恨不得为郎君扫清障碍,好叫郎君脸上笑颜如初,又怎么会舍得扰了郎君?也不知郎君来到神宫究竟所为何事,妾身可有哪里帮得上忙的地方么?”   系统:“喂,她在泡你,你就不给一点表示?”   陆修泽冷淡地给莲美人以“表示”:“你离我远些,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助。”   这番话冷酷非常,就连被陆修泽提在手上的长风都觉得十分过分,然而莲美人脸上笑容依旧,道:“既然如此,我就不打扰郎君了。”   莲美人笑着离开,身形曼妙,步步生莲,带着难以言喻的美感。长风看得眼睛发直,而陆修泽似是也有些不舍,凝视着莲美人的背影,半晌没有动作。   系统忍不住了,又道:“你既然那么舍不得她,那干嘛还要赶她走?你是BOSS又不是傲娇,难道还玩什么口嫌体正直?”   系统一直坚信,反派和正派在一起是绝对没有前途的,所以作为宿主的陆修泽,只有跟同样是反派的莲美人在一起,才是双贱合璧,才能在反派这事业上达到一个新的高度。   然而陆修泽冷酷无情地打破了系统的幻想,道:“你在做什么梦?”   系统:“啥?!”   陆修泽道:“上一次我不过说了个滚字,她就要同我发作,这一次我刻意将话说得难听,她却忍了下来,你难道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系统一脸茫然,两脸懵比:“为……为什么啊?”   陆修泽道:“若她不是处于一个不能跟我动手的关键时机,就是在心中谋划如何更好地杀了我!”   系统:“你怎么知道?”   陆修泽理所当然道:“以己度人,自然知晓。”   系统:不,BOSS,以己度人不是这么用的,而且你刚刚把自己狠狠黑了一顿你知道吗?   系统无语凝噎,想了想又道:“那你是上去干掉她?”   以系统对陆修泽的了解,陆修泽八成是要去干掉莲美人的,毕竟陆修泽就是这么一个眦睚必报的人,然而还有两成可能是啥都不做,甚至刻意养虎为患,就为了看这些“虎”在以后会不会给他带来什么有趣的事。   但可惜的是,系统二者都猜错了。   “那个女人不过是小事罢了。”陆修泽道,“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陆修泽望向依然没有回过神的长风,微微挑眉。   同一时刻,终于走出明心寺范围的闻景惠明法师二人,如同脱缰野马——准确点来说,是惠明法师如同脱缰野马——一路狂奔上山。   闻景便是在飞奔中,也是姿态周正,但惠明法师却是手脚齐用,一边擦着自己脸上伪装的妆容,一边抱怨道:“戒苦这家伙,真是一点都没变的烦人!和尚我一百多年看他还是个小鬼头的时候,就觉得这家伙长大后怕是要糟,果然吧,这小鬼小时候就不可爱,越长大越讨人嫌,一见到我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如果不是因为打不过和尚我,你以为他不会动手?赫赫!小鬼,没想到吧,我从你眼皮子底下混过来了!怎样?是不是气得快要吐血恨不得一巴掌拍死我?哈哈,呸!自己做梦去吧!”   惠明法师狂喜乱舞,一张嘴巴喋喋不休,闻景却置若罔闻,目光凝视着山顶,仿佛透过重重的风雪,见到了那个魂牵梦萦的人。   注意到了闻景的异状,惠明法师神色一顿,掉头来看闻景,道:“小施主,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和尚我?”   闻景看了惠明法师一眼,道:“怎么说?”   惠明法师道:“从刚才起,小施主你就一副神思不属的样子,若不是和尚我一直跟在小施主身边,恐怕还真以为小施主是犯了相思病哩!”   闻景脸上一红,随后大方道:“不错,我是有事瞒着法师,而且还是很多事,但法师又何尝没有事瞒着我?我与法师目的一致,那么只要在这段同行的路上不因隐瞒之事有所妨碍,不就行了?法师何必追根问底?若真的要问,法师不如先说说当年您与玄心大师——”   “好了好了我认输我认输!”惠明法师苦着脸,道,“小施主真是尖牙利嘴,半点都说不得!”   闻景微微一笑,到底没叫这惠明法师领会一下什么叫真正的“半点都说不得”,只是回到了正题,道:“惠明法师此番上山,可有章程?”   惠明法师听到此处,也是正经起来,正色道:“你我二人此次同行,是为了一举击杀莲美人。我们循迹而来,推演数遍,才知晓莲美人正在苍雪神山山顶,然而苍雪神山山顶颇大,我们也不知她究竟在山顶的哪一处地方,为了不惊动莲美人,我们也不能推演更深,是以此刻只能寸寸搜罗过去。在雪山山顶搜人,是一件繁琐得叫人生厌、却又不能不做的事,如今与小施主说个明白,还望小施主明白,非是和尚我故意要讨嫌,才叫你做这样的事。”   闻景颌首道:“我明白。”   惠明法师释然笑道:“小施主通情达理,真是再好不过。”   “法师过誉了。”闻景脸上笑着,心里却在想着那个上山的“傅远道”,微微思衬,心中有了主意,也不顾左右而言他,直言道,“上山时,我听戒苦大师说山上有一株灵植名为冰凝果?”   惠明法师一怔,而后奇怪道:“小施主对那冰凝果感兴趣?小施主怕是不知,这冰凝果虽是好东西,却太过好了,不是常人能消受得了的,小施主还是莫要再想了。”   闻景笑道:“法师误会了,我是在想,山顶除了冰凝果之外,可还有其他?”   惠明法师想了想,摇头道:“没有其他。山上冰寒异常,能长出冰凝果这般东西已是难得,哪里还能奢求更多,若一定要说有的话,也在苍雪神宫里头了。”   闻景微微一笑,道:“惠明法师可还记得自己所说——苍雪神山上有大禁制,叫人无法轻易回气,也不敢妄动灵力?”   惠明法师道:“没错。小施主说这话是何意?”   闻景笑而不答,惠明法师瞧了闻景好一会儿,突然明白过来:莲美人要分化第三个分身,正是急需灵力的时候,而她特意登上苍雪神山,恐怕正是冲着压制修为的禁制和冰凝果而来。   前者可以为莲美人挡下可能追来的敌人,后者则能为莲美人迅速恢复。   常人不敢吞食冰凝果,是因为身体受不住庞大灵力,但莲美人功夫特殊,不惧这一点,因此常人眼中要命的东西,恐怕是莲美人眼中的宝物!   这样一来,莲美人此刻,恐怕正守在冰凝果植株附近,等第三个分身分化出来,就立即吞食!   惠明法师喜形于色,恨不得在闻景肩上狠狠拍几下:“小施主啊小施主,你可真是太聪明了!”   推算出了莲美人的所在,两人再不犹豫,向着山上疾驰而去,两天后,终于来到了冰凝果植株附近。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冰凝果植株附近不但没有莲美人的踪迹,甚至连人来过的迹象都没有。   惠明法师犹豫地看了闻景一眼,觉得这位闻宗主此刻大约是马前失蹄,闻景却是脸色一变,四下环顾后,语气急促道:“惠明法师,你可知苍雪神宫该如何进入?”   惠明法师也只是走神了一瞬,被闻景一提便立即反应过来:戒苦分明说过,在他们二人之前,还有两人为了冰凝果上山,然而植株附近却没有他人来过的痕迹,来路上也没有人从山上下来,既然如此,他们还能去了何处?   自然是苍雪神宫!   而那莲美人又去了何处?   苍雪神宫进得了一人,自然也进得了第二个人,或者说他们本就是一个人!   但莲美人进得了,他们进得了吗?   两人面面相觑,好一会儿后,惠明法师咬牙道:“小施主,我本不该……嗐,都这个时候了我就不多说什么了,小施主赶紧随我来!”   闻景这次是真的诧异了,道:“法师难道还真的——”知道如何进苍雪神宫?   惠明法师摇头摆手:“小施主,走罢走罢……快别说了。”   在二人匆匆赶向苍雪神宫时,陆修泽脚下昏睡多时的屠夫模样的修士,也终于悠悠转醒。   樊枯醒了过来,但他没有料到这次昏睡后,他竟真的还能再醒过来。   从他被关在苍雪神宫到如今,已整整有二十四年了。   二十四年,与他相伴的,只有冷冰冰的宫殿,和冷冰冰的尸体,若非偶然还能见到几颗植株,恐怕修为被压制又无法回气、无法支撑肉身存活的他,就要被生生饿死在这里!   ——身为一介修士,最后却是被饿死的,这无疑是奇耻大辱!   但樊枯还是醒了过来,甚至于一醒来,就看到了将他关进苍雪神宫的仇敌!   “刘家小儿!”瞧见长风,樊枯暴喝一声,纵使自身已然濒死,威势却依然不小,“纳命来!”   锵!   还不等樊枯出手,一道劲风传来,将他手中长刀生生拦住。   樊枯暴戾而充满怒气的脸转向那人,然而映入眼中的,却是一张全然陌生的脸。   “四十四年了。”陆修泽低头看他,唇边含笑,声音轻柔,“还记得我吗?”   不等樊枯回答,陆修泽又笑了一声,道:“罢了,我想你大约是不记得的,那么我这样问吧——魏明月,你还记得吗?”   樊枯瞳孔一缩。   而下一刻,他便被陆修泽抓着天灵盖,生生从地上提了起来。   “你果然记得。”陆修泽蓦然大笑起来,神色飞扬,眼中的神采奇特,比暴戾激怒更叫人胆战心惊,“你果然记得!!”   樊枯便是胆大包天,也被陆修泽此刻神色所摄,心惊肉跳道:“你是谁?!你究竟是何人?为何你会知道魏明月?!”   关于魏明月的一切,他从未对人言,为何这个人会找上他,一语道破他最大的秘密?!   陆修泽笑声一顿,森冷道:“樊枯,你可明白自己的处境?”   如今,陆修泽的手就按在樊枯的命门上,无论樊枯是身死还是被搜魂,都在他的一念之间!   看吧,果然如他所想!   曾经那个只能仰望、凭由他来决定自己生死的人,如今已经立场掉转,生死系于己手。   世上畅快之事,莫过如此!   想到这里,陆修泽又大笑起来,这阴晴不定喜怒难测的模样,不说身在局中的樊枯,便是一旁的长风,都不由得向后退了些。   片刻后,陆修泽笑声微歇,声音温柔:“樊枯,你是自己说,还是让我自己看?”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君:对于BOSS,大家怎么看?   莲美人:死变态   长风:死变态   樊枯:死变态   众反派:死变态   作者君:好的让我们来看看这一边的想法   闻景:师兄敲可爱!   叶灵书:痴情人   徐歆秀:有心人   众正派:唉,可怜可叹有情人。   系统:我觉得事情的发展有点不对了,宝宝有点方了。 第114章 直下   樊枯何人?   拙道魔君百名义子之一;在金丹期已停留多年的老派修士;长相比起修士来说, 更像是屠户的修士异类;脾气急躁,暴怒之时六亲不认的莽夫……等等等等。   但是对于陆修泽来说, 樊枯此人只有一个定义, 那就是当年与玄清道人一同毁去陆乡之人。   四十四年前,也就是陆修泽六岁的那一年,樊枯循着一人的足迹而来, 于陆乡遇见不怀好意的玄清道人。这二人各怀鬼胎,因此最后打了起来,不但毁了陆乡,更是毁了陆修泽养母的坟墓。   在那时,陆修泽便发誓, 定要这二人付出代价!   十四年前,陆修泽斩杀玄清道人于丹玄宗内, 然而樊枯却踪迹难寻, 因此陆修泽才暂时罢休,但等到陆修泽于魔界回来后,他却突然想到了另一件事:樊枯循着一人的足迹来到陆乡,这才撞上了同样心怀暗鬼的玄清道人, 既然如此,当年的樊枯是循着谁的足迹而来?   陆修泽只相信自己, 不相信巧合, 因此他花了十四年的时间,潜伏于爻城焚天宫之内,为的就是找出这人, 得到当年的真相!   若是当真与魏明月无关,那还好说,可要此僚当年追踪之人真是魏明月,那么陆修泽定不会轻易罢休!   在阴晴不定的陆修泽的胁迫下,樊枯掂量了一下自己此刻的状态,面色惨败地吞下了这个威胁。   “我……我说……”   樊枯声音干涩。   “你想知道什么……我都说……”   陆修泽道:“说你知道的一切!”   樊枯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道:“我……我要想想……”   陆修泽微微一笑,手下用力,樊枯便大叫起来:“等等!等等!我……我想起来了!”   陆修泽道:“说!”   樊枯道:“当年……魏明月她……她勾结灵族,跟当年天澜国的少主穆裘结为夫妇,甚至叛门而出,最后在灵界生下孽种……对于这件事最恼怒的……不是择日宗……而是……妖族……”   妖族?!   陆修泽心中一震,却是全然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事,更是从未听闻有关这秘闻的消息!   陆修泽本想道一句“胡言乱语”,然而他又想起,当年择日宗大火的那一晚,带魏谌上山,埋伏其后的,正是一只白色狼妖!   陆修泽之前对那狼妖的身份从未深想,但如今樊枯一说,他却猛地想起了这件事。   ——为何带魏谌上山的,偏偏是那只狼妖?   ——为何那狼妖要挑拨魏谌与贯日真君的关系,定要置贯日真君于死地?   陆修泽本以为,这是因为贯日真君当年曾对狼妖一脉大开杀戒,这才招惹来了狼妖的报复,但细细想来,贯日真君并非嗜杀之人,他当年又为何主动去屠杀狼妖?   陆修泽觉得,答案似乎近在眼前!   只听樊枯继续道:“妖族恼恨魏明月与灵族勾结……因妖族与灵族之间血海深仇,绝无妥协余地……而其中最恨天澜国、最恨穆裘的人……是狼妖,白狼妖……”   “当年穆裘跌落世界岐点,来到人界时……第一个降落的地方,便是狼妖一脉的领地……他知晓妖族与灵族势不两立,他的身份若暴露后,定不会有活路,因此他将自己伪装成了一只尚未化形的白狼,潜伏其中……之后……他凭借自己的外形……接近了白狼妖族长的掌上明珠,骗取了她的信任,从妖族的领地逃脱,来到了中部琨洲……伪造身份……拜入择日宗门下……”   “白狼妖族长的女儿……知晓穆裘的真正身份后,无法接受……在穆裘离开的当晚自裁……从那以后……白狼一族……便再不会放过穆裘……也不会放过魏明月……”   原来如此!   当年穆裘身份败露后,与魏明月一同逃离,然而第一个追上去要同穆裘不死不休的,却并非择日宗,而是白狼妖族!当年的贯日真君不愿同本门下手,却不会轻饶狼妖,因此他将追踪魏明月的狼妖尽数屠尽,同狼妖结下深仇,这才为日后祸患埋下隐患!   陆修泽急促道:“后来呢?!”   樊枯见陆修泽专注于往事,一时并无杀心,于是心下一松,声音越发断断续续。   “后来……魏明月与穆裘逃入灵界……狼妖们没有办法……他们没有办法,只能追去灵界,潜入天澜国,制造动乱……但妖族的力量在灵界会被极大地削弱,于是他们勾结宁平王,向宁平王揭露魏明月人族身份……他们蛊惑宁平王叛乱,想要借宁平王之手,将穆裘和魏明月逼回人界……但最后被逼回人界的……只有魏明月一人……”   “魏明月被逼回人界后,很快就生下魏谌……但她护不住她儿子……白狼妖……抢走了她的儿子……对她设下咒法……令她无法脱离野兽的躯壳……”   “那你呢?”陆修泽森声道,“你在这件事里,又算是什么人?!”   樊枯喉结滚动:“我……我受命于义父,前去探寻此事内情……后来……在狼妖抢走魏明月之子后……我本想寻到魏明月,去卖贯日真君一个人情……但我在去往狼妖一族的云国路上等了她三年……却迟迟不见她的踪影……然后……我又反向循着她的踪迹而去……这才在楚国陆乡附近……发现了她的踪迹……但我没有找到她,也没有对她做什么!你相信我!我什么都没有做!”   陆修泽笑了起来,道:“你的确什么都没做……”   没等樊枯松口气,陆修泽又道:“但你说了谎!”   樊枯心中一凛,挣扎道:“我没有!我——”   陆修泽断然喝道:“你受命何人?!”   樊枯梗着脖子道:“我受命义父大人!拙道魔君!!”   陆修泽手下再度用力,森然道:“你受命何人?!”   樊枯脸上又是惶恐,又是惧怕,又是憎恨,又是无辜,竭力想要挣扎,大喊道:“我受命拙道魔君!我受命拙道魔君!!”   陆修泽蓦然一笑:“很好,我问你——你刚刚称魔界和魔族为什么?”   樊枯一怔,倏尔回过神来,竟在冰寒的苍雪神宫中抖出了一身冷汗!   陆修泽笑着,那张好看的脸落在樊枯眼中,却与恶鬼无疑。   “这是最后一遍——樊枯,你你受命何人?!” 第115章 止步   惠明法师为闻景带来了太多的诧异。   一开始, 闻景只是诧异于惠明法师的性情:混不吝,厚脸皮, 嘴上不饶人, 唠叨得令人生厌,但同时又心怀慈悲,以保护无辜者为己任。   这样的惠明法师, 或许不是闻景认知中最容易相处的人,但在不涉及陆修泽的情况下,惠明法师却是他最欣赏认同的人之一   而与这位惠明法师相处越久,闻景就越觉得奇怪。这样的奇怪,既是因为惠明法师与明心寺纠缠不清欲语还休的关系, 也是因为惠明法师对苍雪神山的了如指掌。   ——曾经居住在苍雪神山下的和尚,对苍雪神山了如指掌, 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   有!太多了!   正是因为惠明法师曾经是玄明、是明心寺的弟子, 他才最不该了解苍雪神山,因当年正是他的师父,了悟禅师下的禁令,凡是明心寺的弟子, 绝不可登上苍雪神山一步!   可如今,惠明法师不但主动登上了苍雪神山, 而且还知道如何进入苍雪神宫!如果说前者还是在莲美人这个威胁下的迫不得已, 但后者却绝不是迫不得已就能达到的程度——这难道还不叫闻景惊诧么?   然而惠明法师并没有半点解释,闻景也没有对这一点提出半点疑议,就像是完全没有察觉到反常一样, 只是在随着惠明法师又折身向下,走下苍雪神山的山顶时问道:“我们现在要去哪儿?”   惠明法师道:“一个能让我们进入苍雪神宫的密道。”   能进入苍雪神宫的密道设在一个十分隐蔽的地方——在苍雪神山的侧面,神山北部那片刀削般的陡壁仅有十步之遥的地方,有一块摇摇欲坠的巨石。从这巨石出发,向南再走六步,在陡壁边缘跃下后,会有烈风扬起,将掉落的人卷入一个隐蔽的凹洞中。   而这,就是苍雪神宫的密道!   ——隐蔽、出乎意料,又无法被视线捕捉。   只有恰好从这里跳下的寻死之人,才会有发现这里的机会,但哪一个寻死之人会不远千里,登上这雪山寻思,而且恰好还是从这里跳下去?   因此作为密道,这样的入口无疑是十分合格的,但这也越发显得知晓密道入口的惠明法师神秘莫测。   然而闻景并没有开口询问,只是安静地跟在惠明法师身后,向密道深处深入。   这条密道先是向下,然后再盘旋而上,待到它变为一条平直的路后,一直紧紧闭上嘴的惠明法师终于在进入密道后第一次开口:“要到了。”   他们的确很快就走到了密道的尽头。   在尽头处,一扇石门静静地立在那里,除了触手时冰寒彻骨的手感外,只从外观上来说,竟与外界普通的石门没有两样。   “别摸太久。”惠明法师淡淡道,“那是绞雪石。”   绞雪石,一种极为难得的石头,虽外貌与普通石头无异,但它却坚固得能挡下元婴修士的全力一击,又通体冰寒,凡人触之,只要一下就能染上寒疫,而修士虽然不至如此,但也不会太过舒服。   惠明法师的劝告合情合理,但闻景却诧异于苍雪神宫曾经的实力:连绞雪石这样的东西都可以拿来做大门,那神宫里又会是如何不凡?   随着惠明法师将机关开启,绞雪石做成的石门在两人面前缓缓打开,而闻景也终于见到了苍雪神宫的真面目。   闻景屏住了呼吸。   ·   陆修泽本以为,对樊枯的逼问已经是十拿九稳之事。   樊枯算得上一个意志坚定的人,但他实在不是一个聪明人。多年前,他曾经轻易被玄清道人哄骗,绕开陆乡,直接前往了云国,多年后,他又被长风诱导,在苍雪神宫一关就是二十四年。如今,樊枯身心俱疲,与死亡相伴,只要一个契机,就会长眠不醒——这正是逼问,或者说套话的最好时机。   而事实上,陆修泽也的确得知了很多东西,比如说一直在幕后深藏的妖族。在这一点上,陆修泽相信樊枯并没有说谎。   可在最关键的一点上,樊枯却隐瞒了下来,那就是他寻找魏明月的时间和目的。虽然樊枯自称受命拙道魔君,然而他却露出了一个极其关键的破绽,那就是对魔族与魔界的称呼!   对于稍稍有些见识的修士来说,魔族对自己的称呼、对自己所在世界的称呼,都不会叫他们陌生,然而两族与两个世界之间的沟壑里,填充的并不仅仅是偏见,还有血海深仇!因此即便人们口中偶尔会说上两句“灵族”或“灵界”,但绝不会一直这样称呼他们。   然而樊枯不同。   对于他来说,灵族与灵界的称呼,似是早在他的脑海中根深蒂固,在他离死亡最近的时刻毫无保留地展示出来。   陆修泽抓住了这个破绽,以此来逼问樊枯,虽不求立即得到真相,但却要樊枯为了圆谎而说得更多一些。   言多必失,只要樊枯为了圆谎而将那些“不重要”的秘闻抛出来,试图转移陆修泽的注意力,那么那个时候,就是陆修泽拼出一切真相的时候,也是樊枯失败的时候,因为樊枯从来就不是一个聪明人。   但陆修泽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原本以为十拿九稳的审问,在只差这最后一块拼图的时候戛然而止。   樊枯死了。   ——一个在苍雪神宫里忍耐了十年冰寒、灵力压制、饥饿和无人交流的死寂的人,竟然为了不被陆修泽问出端倪而自杀了!   陆修泽不可置信。   陆修泽耗费灵力,在樊枯体内转了一圈,试图找到他隐藏的阴谋,又或验证这是否是他的金蝉脱壳之计,最后甚至用上了凡人手段,探查鼻息和心跳。   然而无论是什么手段,最后的结果只有一个——   樊枯死了。   死得彻底,死在陆修泽与真相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   甚至他为了不叫陆修泽于他死后对他进行搜魂,找到深藏于他记忆中的真相,他还主动湮灭了自己的灵魂!   陆修泽怔立片刻后,手一松,将樊枯丢下。   樊枯的尸体软软倒在地上,神情还维持在死时的诧异和决然上,咋看起来,倒也是有些坚强不屈的样子。   但这样子落在陆修泽眼中,就未免太过碍眼了。   长风愕然看着地上的樊枯的尸体,惊疑不定道:“他……”   “死了。”陆修泽道。   长风犹疑的目光从樊枯的尸体移到陆修泽身上,不知道自己这个时候该不该说话。   最初的时候,长风对陆修泽的心情充满恨意,恨之欲死,但这样的恨意并非是来自陆修泽本身,而是来自樊枯。他与樊枯有绝对无法泯灭的血海深仇,为了复仇,他等待了许多许多年,然而就在他将心愿了解,把樊枯关入苍雪神宫后没多久,陆修泽就来打听樊枯的消息,这叫长风对陆修泽如何能有好感?如何不恨?   长风痛恨樊枯,以及与樊枯有关的一切,所以当他发觉陆修泽在打听樊枯的消息时,这样的痛恨就转移到了陆修泽身上。   可是,当长风看到陆修泽对樊枯步步紧逼,而樊枯则疲于招架的模样时,那原本横亘在心中的痛恨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畅快淋漓!   ——樊枯,多年前你屠尽万剑山时,可有想到这一天?   多年前,当长风还是万剑山少门主刘煜风时,曾亲眼目睹樊枯杀上万剑山,从他父亲口中逼问消息。在得到消息后,樊枯毫不留情地拧断了他父亲的脖子,最后甚至屠尽万剑山,还将一切都嫁祸于他,令他不得不狼狈出逃,从中洲一路逃至北部晟洲。若非后来他遇见了奇士,恐怕他早已身死,更别说是复仇了!   也正是因为这样深入骨髓的痛恨,长风才刻意留下樊枯一命,只将他关在苍雪神宫,试图日复一日地折磨他。但如今,樊枯自裁于他面前,长风心中的痛快也没有减少半点,只不过还懂得看眼色的他知道,这样的情绪最好不要在逼问情报失利的陆修泽面前表露出来。   陆修泽低头沉吟一会儿,突然指尖弹出一缕阳炎,落在樊枯尸体上,无声焚烧起来。   长风有些不解地皱眉,因他知晓在雪山上每一分灵力都是宝贵的,于是这越发显得陆修泽焚烧尸体的举动无度。   但真正行为无度的人,是绝不可能将他活捉,又逼死樊枯的,所以……陆修泽到底在做什么?   长风忍不住想要询问,但他又知道陆修泽是绝不可能告诉他的。   而更叫长风没想到的是,下一刻,陆修泽脸上又挂起了笑容,不紧不慢地向着远处走去。   ——你去哪儿?你要做什么?我怎么办?   长风张了张嘴,却问不出口来,因他不知道自己该以什么身份问出这句话来,也不知道自己想听到什么答案。   可当陆修泽头也不回的背影将在眼中消失时,长风却一咬牙,踉跄着跟了上去。 第116章 命运1   苍雪神宫虽冠以宫殿之名, 但宫内布局结构却更接近于楼阁。虽然是放大了无数倍的楼阁。   当闻景随着惠明法师从密道走入苍雪神宫时,来到的是宫殿的地下五层——这是苍雪神宫内最低的地方, 也是最超越了闻景认知的地方, 因为这里没有人,也没有动物,放眼望去, 广阔的地宫内,除了正中一条能供两辆马车并行的青石路外,便是左右两边浑然一体的巨大寒冰,咋眼望去,就像是苍雪神宫的先辈从一整块寒冰中凿刻出了向上的通道。   然而更叫闻景吃惊的, 是寒冰里的东西。   “那是什么?”闻景喃喃着。   只见在他目光注视之处,一条条蜿蜒粗壮的火色根须在寒冰中伸展, 每一时每一刻都在往下扎根得更深, 然而那寒冰却又每时每刻在向上蔓延,试图将火色的根须彻底冰封,因此二者你来我往,僵持不下, 叫地宫中时时刻刻都能听到寒冰碎裂融化、又凝结成型的声音。   惠明法师循声望去,微微摇头, 脚下不停, 道:“小施主随我往上一层就知道了。”   闻景抱着惊疑好奇的心态随之向上,而来到地下四层后,闻景倒抽一口冷气:“这……”   当闻景在地下五层时就在想, 拥有这样炽烈火灵质的根须的植物究竟是什么,也觉得自己做好了迎接一切的心理准备,可当闻景真正看到的时候,却依然忍不住心中震惊。   此时此刻,无数如树木般形态的植物静静生长在地宫内,它们根须深至地下五层,主体则在地下四层的地宫内舒展,但它们的树干部分,却并不是树皮,而是如同琉璃般透明洁净的结晶柱体,更叫人吃惊的是,这些柱体里的植物,竟有着人的形状,和人的皮肤!   ——那是无数面目模糊、双眼紧闭的人形!   他们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静静在透明的结晶体中悬浮。而在他们身边,古怪的火色气体与蓝色气体交织纠缠,曾在地下五层见过的根须则将他们的身体包裹起来,只留身上隐约的皮肤和一颗看不清面容的头颅在外,于是咋看之下,地宫四层里古怪气体交错,一颗颗头颅悬浮,就像是噩梦中的景色!   而在更远一些的地方,一些一半是人一半是蔓藤的怪物则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死状多样,面目狰狞,青褐色的血液被寒气冻在他们身下,显得越发触目惊心。   闻景从未遇见过这样离奇的境况,也从未见过这样古怪的情景,是以胆大包天如他,初见之时也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   “这些都是什么?!”   这时,作为曾经的修士的圣地,苍雪神宫的形象已经在闻景心中变得古怪而模糊起来。   “那些‘东西’,究竟是人,还是别的什么?”   到了这时,闻景的口吻已经近乎质问,然而惠明法师却反常地冷静,并且言简意赅道:“小施主,无论他们是不是人,这都是过去了的事了,不管是苍雪神宫,还是这些‘东西’,都只有残骸留在世上,既然如此,你又何必苦苦追索?”   闻景道:“若真的都过去了,为何法师却能进入苍雪神宫?”   惠明法师道:“你怀疑我?”   闻景断然道:“没错!不仅如此,我还怀疑当年明心寺四分五裂的真正缘故,怀疑了悟禅师的死因,怀疑明心寺选址由来!”   惠明法师脚步停下,蓦然转身看着闻景,而闻景也毫不相让,直视着惠明法师。   惠明法师沉默半晌,道:“小施主,若人活着时对万事万物都抱有疑心,那么这样的人是很难开心,也很难长命的。”   惠明法师的这番话咋听之下如同威胁,然而惠明法师的神色却太过冷静,太过平淡了——或者说,自从进入苍雪神宫后,惠明法师就变得不像他了。因此,闻景也并不以为惠明法师在威胁他,直言道:“人生在世,有时候的确该糊涂一些,但我不觉得应该是这个时候。”   惠明法师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小施主说得对,也不对。”惠明法师道,“这件事和尚我的确应该跟小施主解释,但我觉得不应该是现在。”   在惠明法师心中,现在正是应该抓紧每分每秒,将莲美人彻底打入地狱的时机,因莲美人不但对正道修士是心腹大患,对整个人族、甚至这个世界来说,都如同毒瘤!   解释往事什么时候都可以,但要杀莲美人,却只有现在!   然而闻景却不这样认为。   闻景坚持道:“我知晓现在情形危机,也不强求法师跟我桩桩件件都解释清楚,但一些必要的事,法师总该叫我了解才是!”   那些触目惊心的人形,还有一半是人一半是蔓藤的怪物,以及对这一切都像是了如指掌的惠明法师……若惠明法师无法给他一个合理的解释,他要如何相信围剿莲美人时,惠明法师不会反手给他一刀?   惠明法师与闻景相处了几天,也知道闻景看起来好说话,但固执起来也是半点不肯退步,因此他无奈一叹,道:“小施主可知昼?”   “昼?”闻景皱眉道,“昼日?”   “非也。”惠明法师道,“和尚口中的‘昼’,指的乃是上古神话中的昼神。”   说到这里,闻景也明白过来,道:“法师说的,可是那位以身炼火,最后补天柱而身死的昼神?”   在凡间有这样一则神话流传,传说上古时有一位神灵能号令天下火焰,而因火焰能点亮光明,燃起文明,因此这位神灵又被人称作昼神。有一天,邪魔突然来到这个世界,撞毁天柱,世界将倾,而就在众人惶惶无助的时候,昼神挺身而出,为众人修补天柱。可是修补天柱之石坚固异常,无论是地火、阳炎还是业火,都无法令其融化,于是最后,昼神搜罗天下火焰,甚至投身火中,这才炼出世间的最后一种火。昼神用残存的意识令其修补天柱,扶正世界,而自身却无法再坚持下去,消融于世间,再无消息。这就是所有有关昼神的传说。   对凡人而言,这只是无数神怪异闻中的一则,而修士虽隐约察觉到这件事并没有这样简单,但却无人能知其中内情缘由。   可惠明法师如今提及昼神,又是何意?   惠明法师道:“当年天柱崩毁,确有其事,而人们不知道的是,除了昼神为了维护这个世界曾做出努力外,还有人也想要在这样的灾难下延续人族的血脉。”   闻景道:“法师的意思是……”   惠明法师道:“天柱崩毁会将灵界与人界合二为一,使世界重归混沌,到了那时,唯有魔族才能熬过这场浩劫。昼神为了延续人族血脉,想到的办法是修补天柱,制止灾难,使天地维持原有的样子,而苍雪神宫想到的办法,却是迎接灾难,改造人族——将人族的体质变作魔族的样子,那自然也能跟魔族一样渡过浩劫了。”   到了这一刻,闻景终于明白过来,不可置信道:“那这些……”   惠明法师道:“这些就是苍雪神宫的成果。这些由灵植构成人形,就像魔族一样,除了不能在兽形与人形之间变幻外,他们力大无穷,寿命悠久,即便受伤也能极速恢复,并且体质与灵力极为契合,每一个都是天生的修士。只要将人族的灵魂转移到这样的躯体里,那么人族就能像魔族一样,每个人都能成为修士,世上也不会再有境界的门槛……但它们却有一个致命的缺点。”   “什么缺点?”   “它们太过强大了。”   “什么?”   “小施主没有听错,它们的缺点,就是太过强大了。躯壳太过强大,而与之相比,人族的灵魂却苍白脆弱、不堪一击……当这些躯壳完成后,苍雪神宫的人欣喜若狂,可随之她们就发现,凡是转移到这个躯壳里的灵魂,没有一个能够顺利清醒过来,甚至随着时间的流逝,灵魂还会转而被躯壳所吞噬,最后与这躯壳结合,化作一种攻击性极为强烈的非人非兽的怪物……”   惠明法师指向了那些倒在地上的“东西”。   “那就是它们。”   两人都沉默了下来,好一会儿后,闻景道:“这些‘植物’以什么为食?”   惠明法师沉默的更久了,就在闻景几乎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惠明法师道:“血,人血。”   “一个人的血,浇灌出一株人形。”   闻景淡淡道:“所以当灵魂被吞噬后,它们就会遵循本能,攻击人族,因为它们本就是被人血浇灌长大的,对它们来说,以人为食乃是天经地义之事。”   惠明法师苦笑道:“小施主果然太聪明了。”   闻景道:“走罢。”   惠明法师一怔。   闻景道:“该去抓那位莲美人了。”   惠明法师讷讷道:“我还以为……”   “以为我会想到一些东西,愤而离去?”闻景笑了笑,“就像你说的那样,法师,这些都已经过去了,那些人也已经死了,剩下的只是残骸……”   闻景意有所指,惠明法师一怔,惊疑不定地望着闻景,不知道闻景所说是否是他想的那个意思。   闻景没有再看惠明法师,迈步向前走去。   “而对活在现在的我们来说,唯一能够做的,就是将未来的危险扼死,让我们也不用面临这样的选择。”   ·   陆修泽在苍雪神宫的第三层走动。   当他从神宫大门进入,与莲美人不期而遇时,是在神宫的第一层,而当他找到樊枯时,却是在神宫的最上一层,也就是第五层。如今,樊枯已死,陆修泽神色镇定地向神宫一层走去,心中却因樊枯的死,燃着无法熄灭的愤恨恶火。   樊枯死了,在陆修泽离真相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   他的死,虽然不能说将陆修泽十四年的时间付之一炬,也没有将所有的线索彻底断绝,但陆修泽却痛恨这样追寻着看不到尽头的线索。   阿景还在等着他,他怎么能让阿景等他十四年后,再等个十四年?   而对内,陆修泽灵魂中的隐患还没有彻底解决,虽然陆修泽已经将那家伙暂时困住,可若那家伙再生出什么其他事端,又该如何?   陆修泽越想越是恼火,然而樊枯死得太过彻底,就连灵魂都散去了,于是陆修泽决定找到另一个更好的泄愤途径。   那个撞上门来的莲美人。   从本质上来说,陆修泽与莲美人其实是同一类人。   凶狠、恶毒、视人命如草芥,为达目的而不择手段。唯一的区别是,陆修泽应下了闻景,懂得克制自己,不主动将无辜的人牵扯其中,而莲美人却是扯掉所有拘锁的凶兽,只要她想,就没有她不可杀之人。   恶人总是相互厌恶的。   于是心中憋闷的陆修泽决定顺应本心,顺应民意,顺手杀了那个莲美人。   这样一来,不但能够泄愤,而且还能跟阿景邀功,可谓是一举多得,于是陆修泽果断下了楼,去寻那莲美人。   可他没有想到的是,当陆修泽走到三层时,那莲美人却主动寻来,娇笑道:“郎君可是在找我?”   “奴家正好也在找郎君呢,因奴家恰巧知晓一件郎君很感兴趣的事……郎君可要听一听?” 第117章 命运2   “奴家恰巧知晓一件郎君很感兴趣的事……郎君可要听一听?”   听着莲美人的话, 陆修泽垂在身侧的手微张,隐约的金色已经绕到指间, 笑道:“是吗?”   对于莲美人这故弄玄虚的话, 陆修泽并不以为意,因在过去的那些年里,他已不知听过多少这样的话了, 是以陆修泽早已暗自准备好,待到莲美人下句话出口,便用阳炎要了她的命!   然而待到陆修泽真正听到莲美人的话时,他却蓦然变了脸色,掐灭了掌中的火。   只见莲美人微微笑着, 妩媚天成,勾魂摄魄, 声音轻飘飘的。   “奴家在几日前见过樊枯, 那时候樊枯预感自己将有大难来临,怕自身难以逃脱,因此曾将一物托付给奴,盼望奴家能为他待到某个人的手上……郎君, 你觉得,樊枯说的这个人, 会是谁呢?”   陆修泽信了莲美人这满口谎话才怪, 知晓这女人定是用了非常手段,才从樊枯哪儿将某物蒙骗过来。陆修泽觉得,这东西或许当真与他的目的有关, 但他却不愿轻易叫莲美人得逞,沉声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莲美人娇笑道:“郎君这话说的就没意思了,当初郎君打听樊枯的事,可不止有长风那个傻子注意到呢!”   气喘吁吁、好不容易赶上陆修泽脚步的长风,咋一靠近,就听到莲美人用娇滴滴的声音骂他傻子。长风本该是生气的,但是瞧见莲美人那张宜喜宜嗔的脸后,却又怎么都气不起来,最后在脸上现出茫然踌躇之色。   陆修泽轻瞥长风一眼,觉得此人心性意志远及不上他的修为,也不知他是如何成就元婴的。   这样的想法一闪而逝,陆修泽目光又回到莲美人身上,淡淡道:“我的确打听过他,但跟你说的话、说的人,怕是没什么关系。”   “原来是这样。”莲美人脸上露出失望的神色,“这么说来,这东西是帮不上郎君了?”   莲美人纤细白皙的手掌一抬,一块莹绿的玉环便出现在她掌中。只见这玉环质地绝美,上头用蝇头小楷隐约刻几行字,然而不知莲美人是刻意还是无意,那玉环刻字的一面大半对准了她自己,只有几个模糊的小字露出头来。   陆修泽一瞧,心中一震,却见那几行小字中,赫然有“奉主诏令”与“魏明月”等字。   这东西,恐怕真是莲美人从樊枯那儿得到的!   要如何做才好?   ——杀了她,将玉环抢过来?   陆修泽目光轻移,与莲美人对视。   莲美人轻轻笑着,骤然捏紧了手中的玉环,道:“看来,这玉环对郎君真的没甚用处,既然如此,那我就毁了它吧!”   莲美人手上一动,陆修泽无可奈何,只得道:“且慢!”   迎上莲美人志得意满的笑靥,陆修泽闭了闭眼,盖住了自己心中杀机,淡淡道:“你想要什么?”   ·   惠明法师与闻景二人是在地宫的地下一层碰见莲美人的。   苍雪神宫的地宫中,除了最下头的两层埋着不可告人的残骸之外,其余的地方虽然有山有水,有树有花,如同外界的寻常人家,然而那些曾被精心打理的生命,都随着苍雪神宫众人的死去而被严寒侵蚀凋零,唯有生于酷寒的冰凝果仍然深深扎根于泥土中,顽强地活着。   而冰凝果存活最多的地方,便是苍雪神宫的地下一层。   惠明法师与闻景就是在这充斥着白与红的世界里,与莲美人狭路相逢。   咋一见时,闻景尚且狐疑,觉得莲美人似曾相识,好像前些时候在哪里见过,一旁的惠明法师便已经与莲美人目光相对。   此时此刻,惠明法师与莲美人福至心灵,同时生出了预感,知晓二人不得不战,且必有一死!   莲美人这时候不知是在做什么,脸色有些苍白,半边身子隐约能见血痕,然而在与惠明法师相逢后,她却毫不退缩,率先出手,手上一抓,一道蔓藤便从她手中疯长,霎时化作长鞭,向惠明法师卷去。   不过莲美人虽然凶悍,惠明法师却也不是好惹的,只见莲美人手中蔓藤迎面抽来时,惠明法师双手合十,背后蓦然显现法相真身,三头六手九眼,向莲美人怒目而视,蓦然张口喷出熊熊真火!   这真火要论毁坏性,那是远远及不上闻景修行出的阳炎,然而不知怎的,惠明法师的真火落在地上自会熄灭,可当它沾染上莲美人手中长藤时,却化作了附骨之疽,任莲美人用处什么手段都无法熄灭,因此为了不叫这古怪真火烧及自身,莲美人不得不将手中长藤甩开,弃之不用。   就这样,只不过一个照面,莲美人便被毁了件趁手武器,她心中怒气冲天,柳眉倒竖,呵斥道:“秃驴狗胆!我们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你却对我苦苦相逼,怎还好意思自称佛门子弟?!”   说话间,莲美人屈指一弹,指风迎风而长,一抹厉色闪过,便化作铺天盖地的针雨,每根针上都泛着莹莹幽光,想来是淬了剧毒!   惠明法师与闻景二人不敢硬抗,闪身避开,莲美人便趁此时机,转身逃跑。   莲美人这一个举动,便叫惠明法师想明,直觉莲美人方才只是虚张声势,此刻的她应当正是虚弱之时,否则她绝不会将后背暴露出来,只顾逃离。   想到这里,惠明法师心头大振,欲要趁胜追击,而一直在一旁协助的闻景却因入局不深,瞬间察觉出不对来,伸手试图拉住惠明法师。   “不!法师,等等……”   闻景伸手,却无法制止惠明法师的冲势,只扯下了他的半边袖子,而还没等他的话未落音,前头逃跑的莲美人便嘻嘻一笑,蓦然回身,以比逃跑之时更快的速度向惠明法师迎上。惠明法师心中一惊,尚且来不及反应,便被莲美人撞入怀中!   莲美人檀口一吐,幽冷的气息便向惠明法师鼻尖扑去,眼看惠明法师大意之下就要被莲美人暗算得逞,一道冷锋却在此时悄无声息地抵达了莲美人后心。   剑芒及背,莲美人心中一颤,化作无骨之蛇,以不可思议的角度避开了闻景的剑锋,悄然从惠明法师怀中溜走,只不过在走前也没有轻易放过闻景,长袖一挥之下,两条细细的小蛇便从袖口蹿出,向闻景扑面而来。   闻景眼疾手快地架开这两条小蛇,剑锋与蛇背相交时,竟发出金铁之声,想来这两条小蛇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东西。   两方一触即离,兔起鹘落间便交手了好几个来回,而以闻景与惠明法师二人合力,都无法彻底压制莲美人,由此可想,待到莲美人真正魔功大成时,以她的修为谋略,只怕世上真的再无她不可杀之人!   想到这里,闻景便忍不住心中不安,而后背崩裂的伤口传来的整整痛感,更是叫他有些急躁起来。   然而对敌大忌便是急躁,于是闻景按捺心思,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分析敌情。   此时此刻,闻景惠明法师二人与莲美人初步交手,虽然莲美人看似占了上风,然而方才的一番手段中,她的灵气耗费必定十分庞大,可苍雪神山上偏偏有着不能回气的特性,因此只要闻景与惠明法师能保护好自己,那么两方纠缠下去的结果,必定是莲美人输!   想到这里,闻景镇定下来,不再留手,与惠明法师一同上前围攻!   三位元婴道君于苍雪神宫地宫里交手,虽各有保留,但声势依然极其庞大,轰响连连,震颤不断,那声音甚至一路传到了神宫的三层!   在苍雪神宫的第三层,原本与莲美人相对而坐、为莲美人输气的陆修泽眉头紧皱,收回手便想要下去察看缘由,然而莲美人的手却如蛇缠了上来,死死地拉住了陆修泽,娇笑道:“郎君,你答应我的事还没有做完,这便想要走了?那玉环……”   陆修泽垂眼冷看,只见莲美人比起他初见时的红润脸色,此刻的她无疑是衰弱苍白了许多,虽然在方才的那段时间得到了陆修泽一身大半的灵力支撑,但脸色却不见半点好转。   这样的异常自然不会逃脱陆修泽的眼光,他审视着莲美人,道:“你脸色越发苍白,怕是与我的火灵质不合,我此刻虽然停手,但却是为了你好。”   这话自然是胡说的,但陆修泽倒真的想知道莲美人此刻明明面色惨败,却还坚持要他向她输入灵力的缘故。   苍雪神宫中的确无法回气,陆修泽可以理解莲美人对灵力的渴求,然而渴求到这样的程度,无疑是不正常的。   也就在这两句话的耽搁时间,两人脚下的神宫震颤得越发厉害,莲美人的面色也越发难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灰白下去。   到了这时,便是长风都忍不住有些侧目了,察觉到了莲美人的反常,陆修泽自然更甚,可莲美人这时候又哪里管得了许多?   现在,地下地宫中的交手正是最险恶的时候,地下莲美人的本体本就是虚弱之时,又不巧地遭到了两位元婴道君的围攻,此刻若神宫三层的莲美人分身再离了陆修泽的灵力支撑,那么地下的本体又哪里能在闻景和惠明法师的合力下保得命来?若是本体死了,她虽不至于同时身死,但必定元气大伤,到那时,她又要怎么逃脱那两个元婴道君的追杀?怎么逃离陆修泽的落井下石?怎么才能再有个几百年,让她从头来过?而她——又怎么甘愿?!   莲美人几乎快要绷不住脸上的妩媚,就连声音都有些变了,厉声道:“你不必管那许多!记着你答应我的事就是了!别忘了,那玉环还在我手上!!”   陆修泽深深看她一眼,不怒反笑,竟真的如莲美人所说,再次坐了下来。 第118章 命运3   苍雪神宫的地下一层里, 闻景与惠明法师二人越打越是吃惊。   不说莲美人能在同为元婴修士的两人合攻下不落下风,光是莲美人在这场战斗中消耗的灵气, 就是一个十分惊人的数量, 甚至叫闻景与惠明法师二人开始怀疑莲美人究竟是不是已经超脱了元婴的境界!   但这又怎么可能?   元婴以上的修士已经多年没有现世,而闻景与惠明法师两人的眼光也不会出错!   既然如此,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在这无法回气的苍雪神山山顶, 他人都是用一分灵力便少上一分,为何莲美人却是越战越勇?   闻景与惠明法师二人暗自心惊,而莲美人却也并不如她表现的那般镇定,因闻景与惠明法师二人的合力,已经大大超乎了莲美人的预计。   对于惠明法师, 莲美人实则并不陌生,但在最初之时, 莲美人却并未将闻景放在心上, 因闻景实在是太过年轻了:能以三十之龄成就元婴,固然显示出了闻景的天赋与努力,但也同样暴露了闻景的短板,那就是经验!   在莲美人想来, 闻景之所以能够年纪轻轻便成就元婴,定是在过去那些年里的每时每刻都在修炼, 即便有稍许空闲, 也都用来打理择日宗的事务,既然如此,闻景实际交手的经验定是少得可怜!   ——这样从未见血、从未与人生死相搏的毛头小子, 即便成就了元婴,也算不得什么威胁!   可是现实却狠狠地打了莲美人一巴掌,因闻景对与人生死相搏这件事,不但没有半点陌生,甚至还十分娴熟,就像是从尸山血海中走出,每一次出手都刁钻刻毒,必有所获,叫莲美人原本放在惠明法师身上的目光转移过来,出手侧重慢慢偏离,心中也越来越惊诧。   ——这小子……是怪物么?!   怎么世上有人年纪轻轻,便既有了高深修为,又有对敌手段,还能将宗门事务也打理得井井有条?   莲美人不可置信,可是对于这件事,闻景也十分莫名——这倒不是闻景得了便宜还卖乖,而是因他清楚自己的实力,也清楚平日里的他是远远做不到这个程度的。   就像莲美人所想,闻景平日里的时间,除了修炼外,便全用在了打理宗门的事务上,同人交手的经验的确是少之又少。虽然闻景也自认在与人交手上颇有天赋,但面对不知活了多少年、不知死里逃生多少次的莲美人,他还是万万不如的。   可他偏偏制住了莲美人。   这是一件奇怪的事。   而更奇怪的是,不知从何时开始,闻景感到周围的一切已经在懵懂中化作了漫长的梦境。在这个梦里,他明明身临其境,但视线却居高临下,如同飘上了天空,垂头看着地宫中发生的一切,恍恍惚惚,无悲无喜。   闻景看着地面上那人的每一招每一式,都起于莲美人肘腋,叫莲美人不得不防,不得不退,可他没有高兴,只有陌生——无法言喻的陌生。   那是他吗?那个人,是“闻景”吗?   若是闻景,那么此刻飘在空中的这人又是谁?   若不是闻景,那么那人又是谁?!   闻景开始疑惑起来,恍惚中又觉得这样的状态这样的想法,似是在什么时候出现过……是什么时候呢?   闻景的记忆仿佛陷入了泥沼,而就在这时,地面上与莲美人交手的“闻景”似是察觉到了什么,抬头看了他一眼,于是他在恍惚中开始向上飘浮,慢而轻地穿过了一层又一层的地宫,像是要一直飘至天穹。   但在他穿至苍雪神宫的第三层时,他却蓦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容。   那是……   ——师兄?!   为何师兄会在这里?!而他旁边的人是……莲美人?!   这是梦吗?为何莲美人会同时在两个地方出现?   闻景蓦然惊醒,灵魂被莫大的吸力拉回自己肉身,视线急剧下降。   ——莲美人的化身还有一个!她并没有将化身全然收回体内!   闻景视线骤转,飘浮的感觉倏尔散去,灵魂归体,视线也回复正常,但身体难以避免地出现了瞬间的凝滞。而也就是在这一瞬间,莲美人五指成爪,逼近面门,阴冷的灵力吐露,冰寒的感觉更是快要将闻景整个人都冻在原地!   避无可避!   神宫三层中,陆修泽好整以暇地与莲美人面对而坐,手上对莲美人的灵力输入不断,甚至随着时间推移而越发汹涌,然而这汹涌而入的灵力,却并非是纯粹的灵力,而是那诡谲的黑火!   ——就在陆修泽被莲美人拉住,再次坐下来后,他便改换了自己灵力中的灵质。   陆修泽与常人不同之处有很多,而其中一种,便在于他能控制三种火焰。   寻常人体内只能容纳一种火焰,因为火焰本就是霸道而肆无忌惮的,常人勉强驯服一种火焰,已是艰难,再多便易遭受火焰反噬,可陆修泽偏偏在体内收拢了三种火:第一种火焰,是他修习三阳焚天典后炼出的金红阳炎,第二种火焰,则是他那诡谲莫测的黑火,而第三种火焰,却是比黑火更加难以言喻的纯粹得金色火焰。   前两种火焰,陆修泽十分熟悉,而第三种火焰,却是在他“灵魂的另一面”冒出来后,从黑色火焰中演化出来的。   这火焰出现得莫名其妙,然而陆修泽却蓦然想起,在他六岁之前,他身怀的火焰,似是正是这样的颜色!   金色的火焰,才是陆修泽真正与生俱来的火,但它没有半点用处,显露的异象也只为陆修泽带来了无尽坎坷磨难,因此,在他目睹魏明月身死后,这样的火就彻底消失,转而化作了吞噬一切的黑色火焰。   而如今,它却又回来了——这代表着什么?   陆修泽并不明白其中更深刻的缘故,可他却知晓无论是黑火还是金火,都能为他储存灵力,是以他才半点不慌,大方地在无法回气的苍雪神山山顶,将自己的灵力交易出去。   在灵力的交易上,陆修泽本没有放入太多心思,可在莲美人出口不逊后,陆修泽便不高兴了。   陆修泽不高兴了,就见不得莲美人好过,于是那输入莲美人体内的灵力,不知不觉中被黑火取代。   一丝一丝,一缕一缕。   诡谲莫测的黑火在莲美人体内越积越多,地宫中的莲美人本体越战越勇,但神宫三层的化身却慢慢受不住了。   她感到灵力在体内堆积,但她的身体却没有在这庞大的灵力下回转半点。化身感到了异常,竭力睁开眼,向陆修泽嘶声道:“你做了什么?!”   陆修泽轻笑一声,刚想要否定,心中却不知怎的生出惊惧焦躁来。   陆修泽惊疑不定,心念一动,原本并不想要这么早爆发的黑焰便从莲美人化身的体内冒出,遍布她的每一寸皮肤。   莲美人的化身尖啸一声,颓然倒下,颤抖着在地面蜷缩起来。   而与此同时,地宫中的莲美人本体一颤,从化身那处传来的尖锐痛楚让她手下一顿,也叫闻景逃出生天。   惠明法师又惊又气,道:“你在走神什么?!”   闻景急促道:“化身!化身在三层!神宫三层那处,还有她的化身!!”   惠明法师一惊:“什么?!”   若莲美人还有化身在别处,那她此处身体的灵力怎会这样充沛?!   但惠明法师却来不及想更多,因莲美人已经再度攻了上来,而这次,她的手中竟燃起了黑色的火焰。   “这是什么?!”   惠明法师与闻景在这一刻,不由得都变了脸色。   惠明法师之所以变了脸色,是因为他知晓莲美人乃是木灵质,正因如此,莲美人才能催生出一条又一条纠结缠绕的毒藤,给他们造成障碍,然如今,那木灵质怎的突然变成了火灵质?而且还是这样诡异的黑色火焰?   而闻景的变脸,却很简单——因为他认出了这黑火真正的主人。   想到他在神宫三层看到的那一幕,闻景心中越发焦虑。   ——师兄,你究竟在做什么?   快停下来!   这样的焦虑,远远地便传递到了陆修泽心中,然而陆修泽却一时分辨不出这是谁的焦虑,只是被这焦躁所困,眉头深皱,左右踱步,脸上并没有因莲美人化身的哀嚎而生出半点欣喜,甚至觉得这人的哀叫让他越发烦闷不安。   “闭嘴!”   陆修泽忍无可忍,蓦然转身呵斥,叫莲美人化身身上的黑火更盛,可随之而来的疑惑,却叫陆修泽眉头越深:这人明明已在身上堆积了这么多黑火,为何她却还没有死?   地宫内,随着化身身上的火焰更炽,莲美人身上也慢慢溢出了恐怖的黑火来。   这黑色火焰于莲美人而言,如同双刃剑,伤人伤己,但是她却没有半点办法,只能咬牙强撑,试图在那黑焰杀了她之前,将闻景与惠明法师二人击杀于此。   然而惠明法师在闻景的提醒下,察觉出黑火的不同寻常,也看出了莲美人的强弩之末,因此一改招式的大开大阖,反而与莲美人隔得远远的,只掐着法诀,用法术远远地阻挠莲美人的脚步,拖延时间,就连金身法相都不靠上前去。   莲美人心急如焚,几乎能听到死亡逼近的声音,但她强自镇定,灵机一动下,将黑火布满地宫。   那黑火古怪异常,附冰亦燃,迅速蔓开,将闻景与惠明法师二人逼得一退再退。可地宫再大,终有尽头,因此闻景目光寻觅,终于在地宫被黑火彻底覆盖前想到了办法。   “上面!”   惠明法师抬头望去,瞬间明白了闻景的意图。   只见此时此刻,原本坚固的苍雪神宫已经被三个元婴修士的交手而震得碎屑纷落,裂纹遍布,而地宫一层的吊顶更是深受其害,摇摇欲坠。   惠明法师令巨大的金身法相向上冲去,试图将隔断冲破,扩大战场,活活将莲美人拖死,但莲美人哪里肯叫他得逞,厉喝一声便迎上前去。   见莲美人上前来,惠明法师大笑一声,抽身急退,金身法相蓦然消失,叫莲美人扑了个空,而在莲美人身后,闻景拔地而起,伴随着连绵巨响,将数层隔断尽数冲破!   神宫三层的陆修泽感到脚下不对,向一旁急退,随后,连绵巨响传来,神宫三层的地面蓦然破开一个巨洞,一个熟悉的人影出现在陆修泽的面前。   “师兄!快停下!!”   陆修泽目光紧缩,所有细碎的端倪拼凑成型,瞬间明白大半,转头就要将莲美人的化身扼死。   但不等他动手,蜷缩着的莲美人化身便在尖啸中化作飞灰,巨洞之下的莲美人也暴怒厉喝道:“如此坏我好事,我要你们的命!!”   黑焰与毒蔓拧作旋风,蓦然爆发开来!   闻景察觉不好,向后急退,然而那风暴来得太快太急,让那黑焰裹挟着蔓藤,瞬间穿过了他的心脏。   时间似是在这一刻停滞,陆修泽看着闻景,看着他身上蔓延的熟悉的火焰,脑子里一片空白,但心脏却在陆修泽反应过来之前抽搐起来。   “不……”   陆修泽指尖轻轻颤抖,而这样的颤抖瞬间就遍布全身。   闻景似是也怔住了,脸上还残留着方才的焦急和疑惑。他感到剧痛和灼烧感从心脏处传来,深深盘踞,而后,剧毒蔓开,将他的力气尽数抽空。   ——小施主最近怕是有血光之灾。   恍惚间,惠明法师曾经的话语在闻景耳畔回响。   ——对异星来说,这或许是好事,但对帝星来说,却如同末日。   如同末日。   原来如此。   此时此刻,闻景终于明了,心中不但没有懊恼,反而生出欣慰,轻笑了起来。   陆修泽僵立原地,想要说些什么,却被苦涩夺取了自己的声音。他看着闻景沾血的笑,那将五脏六腑都拧痛的苦,终于渗入眼中。   闻景远远地望着陆修泽,深深地看着他,想要将这个人的面容铭刻心中。   “阿修……”   闻景想要告诉陆修泽,这一切都是自己所求,他心甘情愿,没有半点苦楚,也想要擦净陆修泽脸上的痛楚,叫他再不要露出这样的神色……但闻景张了张嘴,声音还未来得及逸散,便眼前一黑,向巨洞深处落了下去。 第119章 决意   在陆修泽的人生中, 不止一个人曾告诉过他,他的命格非比寻常, 他的存在将祸及亲友。   虽然最开始的时候, 这样的话是从玄清口中传出,目的只不过是哄骗他的生父生母,但在那以后, 却一语成谶。   陆修泽从不相信命运,也不相信命数,自然也不相信所谓的妖星和所谓的祸患,可在他重视的人接二连三地离他而去后,陆修泽却恍然觉得, 世界在无数次兜兜转转后,向他露出了恶意的笑。   “妖星。”   “恶魔!”   “怪物!”   无数陆修泽以为已经遗忘在记忆深处的声音, 又一次蜂拥而来, 声音杂乱,嘈嘈切切,充斥他的耳畔,最后, 那些嗡响的声音骤然散去,在陆修泽眼前, 一个与陆修泽一模一样的人露出恶意的笑来。   “真是悲惨啊——你的人生。”   “明明是为了救世而生, 却被世人唾弃厌恶,而仅有的那几个爱你的人,却也被你害死了……既然如此, 你何必还要活着?”   “将身体让给我吧!”   “让我替你活出不一样的人生,让我来将世上讨厌的一切都统统毁灭!”   那人大笑着向陆修泽伸出手来,但还未等他触及,便见金色的火焰蓦然燃起,一只手穿过火焰,按在那人头颅上,手上用力,便将那人捏成碎片。   “他没有死!”陆修泽咆哮起来,“他绝不会死!”   “滚!!”   由灵魂构现的世界轰然坍塌,陆修泽再度睁开眼,看到闻景已落了下去。   他想也不想,在长风惊愕的目光中,闯入那黑焰与毒蔓的风暴,将闻景揽在怀中,与他一同坠落。   从神宫的第三层坠到地宫一层应当是很快的,但陆修泽却感到自己似是过了数年。直到陆修泽将黑火驱散,徒留蔓藤在地宫肆虐后,他终于落地,将全身都被血浸染的闻景放在地上,连声呼唤他的名字,声音中是自己都没有发觉的颤抖。   “阿景?”陆修泽颤声道,“阿景?醒一醒……”   “醒一醒……阿景……看着我……”   “看着我……”   此时此刻,闻景身上青衣被血染成了令人心悸的红,伤势因胸口被毒蔓贯穿,大半个心脏都毁于这一击,是以看着极为恐怖,然而在陆修泽强自镇定下来后,却发现真正让闻景陷入昏迷的,并不是这看似恐怖的伤势,而是那蔓藤的剧毒!   到了这时,地宫的那两人也瞧见了陆修泽,反应各不一样。   惠明法师是惊疑不定,不知苍雪神宫中除了莲美人之外,怎还会有他人,也不知陆修泽是如何进来的,更不知陆修泽与闻景的关系,然而一旁的莲美人却是既惊且怒,没想到传闻成真,这陆修泽竟真的与闻景是一伙的!   莲美人再不多想,尽管心中十分想要陆修泽等人立时死于此地,然而她却知晓此刻的她万万不是陆修泽与惠明法师二人敌手,于是她叫蔓藤疯狂蔓延生长,化作苍天巨木,使得地宫变作丛林,自己则要在这些植物的遮拦下逃脱。   但陆修泽此刻又哪里容得了莲美人逃开?   陆修泽自觉已是强自按捺,但在他抬头望向莲美人的那一刻,脸上的表情依然充满了暴戾与恐怖。   “我让你走了?”   刹那间,翻腾的火焰自陆修泽周身铺开,以一种恐怖的速度蔓延开去,无论是遍布地宫的巨木,还是地面铺就的绞雪石,都在这样愤怒的火焰中枯萎,化作灰烬!   毫无保留的元婴真人的破坏力何其恐怖,更何况这样的火焰乃是连地火都能吞噬的黑焰!   苍雪神宫在此刻,以比方才更恐怖的速度摇动起来,原本支撑着整个宫殿的主梁也不知何时断了,褐色与白色交织的碎石崩裂,自最上层重重落下,在轰响中砸穿层层宫殿,向着更深处坠落,烟尘弥漫,空气中雪的冰寒与火的炽烈混合,将苍雪神宫点燃!   惠明法师脸色大变,万没想到会有这样变故!此时的他终于知晓了莲美人身上黑火的由来,可是现在的关键却是制止陆修泽——若让陆修泽继续这样下去,恐怕人能逃脱活下,这苍雪神宫却是再保不住了!   惠明法师虽不是真正继承了悟禅师遗愿的人,但他怎能看着神宫就这样毁了,是以他竭力想要冲破火焰的隔阻,向着陆修泽怒吼道:“停下!快住手!!”   然而陆修泽此刻几乎被愤怒吞噬了理智,怎么肯在这里停下,因此他身上的气机没有消减半分,反而越发狂暴,手一伸出,黑色火焰便翻腾着化作他的第三只手,向莲美人狠狠按下!   “轰!!!”   莲美人惨叫一声,随着无尽的轰响,被这只火焰化作的巨手狠狠按下,砸穿了数层隔断,陷入了地宫五层那亘古不化的寒冰深处。   “把解药交出来!”   陆修泽厉喝一声,火焰化作的巨手便又将莲美人从寒冰深处生生挖出,紧紧攥在手上,漆黑的火焰将莲美人的衣物皮肉都烧在一块,叫莲美人原本白皙的皮肤化作恐怖的焦痕。   莲美人本就已是强弩之末,在叫毒蔓化作巨木后更是只剩下逃命的力气,因此到了这时,她再无反抗之力,在这样的烧灼剧痛中惨叫着,一边又断断续续地大笑。   “没有解法……哈哈哈……没有!”   莲美人大笑着。   “我活不了,他也别想活!”   “看着你最喜欢的人在你面前死去的滋味如何?哈哈哈哈……”   陆修泽暴怒不已,想要将莲美人就这样掐死,但地上气息奄奄的闻景却时时刻刻牵动着他的心神。   陆修泽手上用力,将莲美人提了起来,抓至面前,咬牙道:“交出解药!我饶你不死!!”   惠明法师失声道:“不可!”   莲美人露出一个古怪的笑:“我……不信……”   陆修泽目光没有半点便宜,叫火焰逼退了惠明法师,森冷道:“你若想要活命,就不得不信!”   莲美人脸上笑容越发古怪,嘶声道:“除非你起誓!”   “我要你起誓!发誓若我救了他,你就要保护我,受命于我,不得有半点违背,否则将坠入地狱,永世受业火烧灼,直到灰飞烟灭!”   陆修泽喝道:“你不要得寸进尺!”   莲美人大笑道:“不想要他死,就发誓!”   惠明法师急得叠声道:“不可!不可!!万万不可!!施主你要想明白了!闻施主正是为了天下苍生,才会来此地诛杀此僚,若你将她放走,日后想要再杀她便难了!你这般做,将天下苍生又置于何地?!”   陆修泽厉声道:“天下苍生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惠明法师微微一怔,立即反应过来,接道:“即便天下苍生与你无关,那你这样将闻施主的所有付出都毁于一旦,又是把闻施主放在何处?而且若你真的发下此誓,日后你与她杀的每一人,都将成为闻施主心中的背负,他自然不会怪你,他只会怪他自己,但你难道忍心叫闻施主为你们背负下日后的所有杀孽、所有人命?!他性情正直,从不滥杀无辜,你难道要将这样的人染上污秽,变成与这女子一样的人吗?!”   陆修泽脸色一变,莲美人一见,心中暗急,嘶声道:“你想要眼睁睁看着他死?”   陆修泽心如刀绞,脸色惨败,脑中一片混乱,而就在这时,一只手搭在了他的小臂上。   “阿修……”   陆修泽心中一跳,欣喜若狂,垂头望去,脸上还没露出惊喜,便见闻景躺在地上,气若游丝,面色微红,如同回光返照。   陆修泽表情凝滞在脸上,心中痛楚难言,酸涩之意涌上眼周,然而即便是在这个时候,闻景还是向他露出宽慰的笑来,道:“别难过……阿修,别难过,我没事……”   这样如何还能算没事?!   陆修泽几乎无法维持自己的表情,但他却只是闭了闭眼,没有再在闻景面前露出半点难过来,抓紧了闻景的手,软声道:“阿景……别怕……我会救你的……我——”   陆修泽感到手上一重,却见闻景用力反握住了他的手,道:“阿修……杀了她……”   陆修泽蓦然变了脸色,而被扼住喉咙的莲美人也有些慌乱,厉声道:“你想好了!我死了……你也活不了!”   惠明法师也喊道:“闻施主,你千万要劝住他!”   然而无论是莲美人还是惠明法师,他们的声音都没有传递到陆修泽的耳畔,他只是深深地看着闻景,张了张嘴,半晌道:“阿景……”   “你也要丢下我了吗?”   闻景蓦然红了眼眶。   “他们都走了……我只有你了……阿景……”陆修泽颤声道,“可是……你也要离开我了?”   陆修泽凝视着闻景,眼眶干涸,神色却是闻景从未见过的脆弱。   闻景心如刀割,想要抹去陆修泽脸上的伤痛,但体内飞速流逝的灵力和生命却在冷酷地提醒他时间不多了。   他的时间不多了……要……再快一点……   闻景喘了口气,握紧了陆修泽的手,道:“阿修……我从来没有求过你任何事……但现在……阿修……如果你还喜欢我……为我做一件事……就这一件事……好不好……”   闻景感到自己的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刀割过喉咙,刺入心肺,痛苦得难以言喻。到了这个时候,他本应该静静地等待死亡,寻求死前的最后一分宁静,但有些话,他却一定要说。   陆修泽露出一个难看的笑,涩声道:“我不想答应你。”   闻景无奈地扯出一个笑来,声音越来越低:“阿修……”   陆修泽厉声道:“我绝不会答应你!”   闻景道:“我爱你。”   陆修泽表情空白了一瞬。   闻景轻声道:“原谅我。”   陆修泽垂下头来,将闻景用力地抱入怀中,像火一样滚烫的水珠沾湿了闻景的肩头。   陆修泽声音微哽,道:“你不过是仗着……我喜欢你……”   闻景强笑着:“对,我仗着你喜欢我……师兄,你以前老是欺负我……这一次……就让我稍稍欺负你一下吧……”   “就这一次……”闻景轻哽道,“最后一次……”   火焰高涨,下一刻,莲美人便在尖啸中化作了灰烬。   到了这时,苍雪神宫也终于支撑不住,坍塌了下去。   碎石与灰烬纷纷落下,砸在高炽的黑火中,滚上了一身黑焰后,又向着更深的地方落下,将毁灭的黑焰带去了更远的地方。   惠明法师被这样的一幕逼得步步后退,在唤了陆修泽二人好几声也不见回应后,只能无奈离开。   到了这时,苍雪神宫只剩下了陆修泽与闻景二人。   尽管头顶与身下,都是不断坍塌的毁灭,但是至少在这个时候,在这个空间,他们二人却依偎在一起,就好像要一同迎接死亡。   如果……在这里一起死去的话,是不是能在奈何桥上重逢?   但……他怎么舍得?   闻景伸出手来,艰难地回抱住陆修泽,红着眼笑道:“阿修……我舍不得你。”   他最舍不得的人,就是师兄。   “明明说好了,等到一切结束之后,就要一直在一起……但没想到,先走的人是我……”闻景笑道,“阿修……你总是不知道保重自己,总是喜欢去做一些危险的事……你有你的理由,我不好阻止你,只能告诉你……我一直在等你……我一直在惦记着你……这样一来……你多多少少也会为我……保重一下自己……”   陆修泽喉头哽咽,说不出话来,只能用力抱住他,徒劳地挽留闻景越发微弱的气息,但到了现在,谁都知道,已经再没有办法了。   已经没有办法了。   再也留不住了。   闻景已经再感不到冷,也感不到痛了,而他的眼睛也开始逐渐看不到东西了。   他想再看看陆修泽,好叫自己上了奈何桥也切莫忘了他,但他又不想叫陆修泽看到他死的样子。   闻景喜欢好看的人,他知道陆修泽也喜欢好看的人。所以他希望自己在陆修泽记忆里永远都是好看的样子,至少活着的时候,不能有难看模样。   而就是这一瞬间的犹豫,闻景眼前黑了下去,已再看不到什么了,于是也不必再犹豫了。   他慢慢垂下眼,过往的一切都在他脑中飞快闪过,最后停留在十四年前他们分开的那一晚。   那一晚的带着草木气息的红枫林,还有那个关于生死的约定。   闻景记得少年时候的自己,总是肆无忌惮,胆大包天,还很是狠得下心,曾经斩钉截铁地说“若是我死了,我绝不许你去找别人,一定要你等我转世才成”。   但其实那时候的狠心,并不是对陆修泽,而是对他自己,因为闻景总以为,喜欢把自己置身险地的陆修泽大概会比他早走。   喜欢的人喜欢拿命去冒险,闻景自然是不高兴的,但他又有什么办法呢?也只能由着他去,大不了等着师兄的转世罢,反正修士的性命总是很长的,他总会有等到的那一天。而待到最终的重逢时刻,或许曾经的师兄或许还能成为他的师侄?到那时候,他一定要好好欺负他,叫师兄也像曾经的他那样才好。   可谁能想到,最先走的人却是他,于是,当那叫他自己不以为然的等待落在陆修泽身上后,便变成了辗转难安的煎熬。   “我舍不得你……”   闻景怎么舍得。   “还是……不要等我了……师兄……”   闻景总是舍不得陆修泽的。舍不得怪他欺负自己,舍不得怪他欺骗自己,也舍不得叫他等自己。   等待一个遥遥无期的转世,在茫茫人海中寻找那个自己都不知道的人……这样叫人感到无望而煎熬的事,闻景怎么舍得叫陆修泽去体会?   还是算了吧……   “阿修……你这么好……会有人……比我更喜欢你……”   他的师兄那么好,自然值得更好的喜欢。   总有一天,会有人全心全意地喜欢师兄,不会让师兄有半点忧心,不会叫师兄感到半点难过……当然的,一定会有这样一个人的。   闻景开始恍惚起来,看到更深的黑暗向他走来。他的记忆慢慢向更前的时候翻去,翻过了满篇陆修泽的模样后,落在了最初的时候。   那时候,贯日真君还活着,陆修泽也年轻得近乎青涩。秋日高悬,微风微凉,而在这样的好天气里,他见到了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人,然后被师父塞给了这个人。   ——师父放心便是。   那时候的陆修泽慢吞吞地说着,声音像是光影一样,被风吹得渺渺起来。   ——我会好好看顾小师弟的。   闻景慢慢闭上了眼。   “师兄……忘了我吧……”   最后的半点气息也消逸在空气中,只剩下苍雪神宫坍塌的连绵不断的轰响。   许久许久,陆修泽哽咽道:“但我只要你……”   “我只要你啊,阿景……”   ·   当一切都尘埃落定之后,惠明法师再一次靠近了苍雪神宫的废墟。   在刚刚的那一场变故里,苍雪神宫的坍塌可以称得上是地动山摇,山脚的明心寺自然不会不知道。不过还好的是,明心寺有了悟禅师的遗言约束,即便决定拂逆遗言,登上山顶,也有两天左右的时间缓冲,因此惠明法师也不急着离开,而是重回废墟,寻找那两个人。   然而没有等他寻找,当惠明法师再度登上山顶后,他便望见了山顶最高处的人。   那人发冠落下,长发披散,一身白衣沾染血污,但他却面色平静,寒风拂过时,吹起他的衣袍,如同临世之仙。   在他的怀中,一个青衣人闭眼沉眠,胸口那恐怖伤势已被妥善处理,层层包扎,然而即便是远远瞧见的惠明法师也知道,那青衣人的伤势处理得再妥当,也已没了用处。   惠明法师神色踯躅,心中悲悸,可他又知道,此时最是心痛悲伤的人并不是他。惠明法师看着那白衣人,想要上前劝慰,但陆修泽的神色却又平静得过分,让他不知该如何开口。   惠明法师思来想去,就在他举棋不定之时,陆修泽却回头看向了他。   “施主……”惠明法师总是知道自己该在什么时候说什么样的话,可到了这时,他却只能干巴巴地说道,“节哀。”   但出乎意料的是,陆修泽对惠明法师的话置若罔闻,只道:“废墟里还有一人。”陆修泽的声音如他容色一般平静,“你将他带走吧。”   惠明法师一愣,绞尽脑汁才从记忆中翻出了第五个人的身影。   惠明法师道:“那你……”   陆修泽站在山顶的最高处,低头向下望去,脚下是如斧凿的深渊,而他看的却并不是这深渊的奇景,而是落在更远的地方。   “阿景总是说,与人为善总比与人为恶好……”陆修泽自言自语道,“我总是觉得他心肠慈悲得太过,难免有一天会被自己的‘与人为善’给害了……但我没有想到,最终害他的不是他的‘与人为善’,而是我的‘与人为恶’……”   “阿景……”   陆修泽顿了顿。   “我从今天开始与人为善好不好?”   四周安静下来,山顶上空荡荡的,只有风吹过的声音。   惠明法师眼睛一酸,即便已经看遍生死离别,这时候却依然差点落下泪来。   “施主,人生在世,生离死别总是在所难免……”惠明法师哽道,“你看开些吧!若是闻施主还活着,定是不忍见你如此!”   陆修泽奇怪地看了惠明法师一眼,淡淡道:“你说什么傻话,阿景何时死了?”   惠明法师心中发涩,知晓陆修泽已是有些疯魔了。   他苦苦劝慰,道:“施主,人死不能复生,你看闻施主并未化作鬼身,便知他走时心中并无怨气……他走的时候并未怨你,你又何必苦苦为难自己?”   陆修泽喝道:“我说了!阿景没死!”   惠明法师叹道:“闻施主已经死了!”   陆修泽终于露出一份狼狈来,但只是瞬间,他便露出狠色来,厉声道:“阿景不会死!我绝不会让他死!”   “即便阿景真的死了,我也会将他再度带回人世!”   陆修泽抱着闻景向前一步,下一刻,他便在惠明法师惊悸的叫声中,向脚下的深渊纵身跃下。 第120章 火焰   这是一个奇异的世界。   如果站在这个世界的最高处放眼远眺, 向南望去,可以望见皑皑白雪自高峰铺下, 蔓延千里后, 化作一片漫漫黄沙,其间数个风暴形成龙卷,化作一条条黑龙, 直冲云霄,在荒漠中肆意纵横。   但若从最高处向北望去,却见无数湿地化作泥沼,黑色的淤泥上是黑色的沼泽,黑色的泥沼上是青色的瘴气, 不说人族,恐怕就是妖族来到这里, 也要对这片土地避退三舍。   而除了生命绝迹这个世界最高处的东面与西面, 也并未好到哪里去,因东面是遮天蔽日的巨木丛林,其中妖物遍布,精怪纵横, 乃是人族所不可涉及之地,而西面更是一眼望不到底的陡峭谷地, 笼罩谷地之上的迷雾含有剧毒, 不下于背面的沼泽瘴气!   在这样险恶的世界里,按理来说应是没有任何人踪才是,然而在这个世界的最高处, 那一片皑皑白雪中,却有一座黑色高塔伫立其中,每日晨钟暮鼓,没有半点懈怠。   而这一天,更是有朗朗的读书声从塔中传出。   “自天地初开后,混沌四散,一半上升,一半下降,最终形成上下两界,上界名为灵界,下界名为人界。人界之中分为四大洲,既为中部琨洲、西部邙洲、北部晟洲、南部莒洲,而人族真正占据的,不过四洲之一,也就是中部琨洲。”   念书的人翻过一页,还没等他念出下一句,一个稚嫩的声音迫不及待地提问道:“先生先生!我有问题——人族占据的地方,只有中部琨洲,那为什么我们会在这里?难道我们不是人族吗?”   没有等念书的人回答,又一个声音开口,明明声音同样稚嫩,却故作老成,小大人一般地说道:“真傻!我们怎么会是妖族呢?妖怪们像我们一样大的时候都化形不了哩!要说的话,我们也该是沙族才对!”   第一个声音不服气道:“才不是沙族!主持大人说了,沙族虽然是人身,但却是精怪所化。凡是精怪,大多离不开他们的出身之处,沙族也是如此,是绝不可能离开南边的沙漠的!我们从小时候就一直在塔里,怎么可能是沙族!”   第二个声音脸上挂不住了,眼看两人就要吵起来,却听念书的人含笑打断,道:“好了好了,莫要再争执了,这个有什么好争的?我们本就是人族,哪里来那么多猜测!”   第一个说话的,是个剃着光头的小沙弥,法号念持。念持听了念书先生的话,脸上有点儿委屈,道:“那为什么我们会在这里?先生不是曾经告诉我们,这里是北部晟洲吗?若我们真是人族,怎么会在晟洲?”   没等这个先生回答,一个身形高大的和尚便迈着匆忙的步履,从塔外走来,向先生合十道:“道长,有人找你。”   道长,也就是匪镜道人,闻言面上露出微讶之色,道:“哦?何人?”   和尚垂目肃神,道:“那人自称来自中部琨洲,应你邀请而来。”   匪镜道人有些纳闷,一时没反应过来自己邀请了何人,但他只是稍稍一想,就立时明白过来,笼在袖中的手微微掐算,便是一声长叹。   “走罢,”匪镜道人自言自语道,“去瞧瞧我那两个师侄。”   ·   人们都知道,不归河后的北部晟洲,乃是人类不可靠近的禁地,然而鲜有人知道的是,在北部晟洲的中央,那个皑皑冰雪的世界里,有一座黑色高塔,其名为镇魔塔。   从地面向上数去,这座高塔只不过有区区九层,但它的占地极大,巍峨雄伟,古朴肃穆,里头没有人、没有妖,更没有魔怪。没人知道它是如何在雪地山建成,也没人知道塔中为何没有半点生机——它就像从天而降,于亘古之时便伫立于此,从未有人靠近,从未有人发现,直到六百年前。   六百年前,一些和尚跋山涉水来到此地,进入了这座黑色高塔,从那以后,他们便抛弃了自己曾经的身份,遗忘了自己曾经的名字,只称自己为伏魔人,在这高塔中日复一日地过下去。偶尔,他们也会离开镇魔塔,收养几个弃婴,将他们带到此地,偶尔,一个古古怪怪的道人也会前来拜访,带来琨洲的书籍和消息。   除此之外,再无陌生的人和事。   但这一天对于镇魔塔和伏魔人来说,却显然是不同的,因为一个陌生人来到了这里。   许多心性未定的年轻和尚都从塔中探出头来,好奇地向下张望,想要瞧瞧这位陌生来客究竟是什么模样,但还没等他们看清,便得到了戒律堂弟子的呵斥,于是只能悻悻收回脑袋,在心中幻想来人的样子。   而对于仅有的几个看清了陌生来客模样的和尚来说,那陌生人就显得太过奇怪了。   “他不是一个人来的。”   有和尚与自己的同伴窃窃私语。   “他抱着一个人。”   陆修泽不是一个人来的。   他当然不会是一个人来的,因为他来到这里的目的,便是为了救下闻景。   三月前,当陆修泽于红枫国曲贺镇遇见匪镜道人时,匪镜道人反复地警告他,直言他会害死闻景,但那时候的陆修泽怎么肯信?而匪镜道人也不多做纠缠,只告诉他世上的劫难总要有人应的,而若有一天陆修泽肯听匪镜道人说些什么,则可以去不归河后的北部晟洲找他。   陆修泽曾经并不将这番话放在心上,然而在闻景气息消散后,匪镜道人却成了他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若匪镜道人早知闻景会死,那么他是不是也有救活阿景的办法?   是了,一定是这样的,若非如此,为何匪镜道人会叫他去北部晟洲找他?   于是,匪镜道人便成了陆修泽最后的希望,是陆修泽能想到的最后的办法,因此那一天,他抱着闻景,从苍雪神山一跃而下,渡过不归河,闯过风暴肆虐的荒漠,足足走了三月。   而当陆修泽远远地瞧见这座黑色的镇魔塔时,心中的一个声音便告诉他:到了。   到了,就是这处地方。   他终于到了这里。   当陆修泽没有找到这里时,他苦苦追索,而当目的地已经遥遥在望时,他却又忍不住怯缩,因这已经是他最后的希望,但若他到了这里后,匪镜道人的答案也是无可奈何,他又该如何是好?   陆修泽想了想,低头望着怀中的闻景,喃喃自语:“没关系……阿景,我会找到你的。”   上穷碧落下黄泉……无论是什么地方,无论是什么时候……他总是能找到阿景。   毕竟,阿景从来不舍得叫他等太久的。   之后,陆修泽走到镇魔塔前,向那两个神色惊愕的守门沙弥道出了自己的目的。   “我乃中部琨洲之人,应匪镜道人之邀前来。”   片刻后,匪镜道人从镇魔塔深处走出,向陆修泽微微一笑:“你来了。”   陆修泽道:“我来了。”   匪镜道人道:“我等你很久了——随我来。”   陆修泽却并未跟上,只是站在原地,固执地看着匪镜道人,道:“不必了,我只是来问你一个问题。”   匪镜道人深深地看着他,即便陆修泽面上没有露出半点破绽,他却还是一眼看穿了陆修泽冷静之下的疯狂。   ——就像是多年前的那个人。   匪镜道人目光微垂,落在闻景的面容上。   在这个时候,闻景离他死时已有三月了,然而此刻的他却依然保留着死前的模样,面色微红,神色平静,就好像只是陷入了一场酣睡,只要轻轻摇一下,就会睁开眼睛。   匪镜道人心中微叹,再度抬起头时,总是挂在唇边的狡黠笑意已被肃冷取代,一字一顿道:“我救不了他。”   陆修泽垂下眼,慢慢阖上,心中出乎意料地没有掀起半点波澜,反而像是被人推了一把,做下了最后的决定。   但下一刻,匪镜道人又道:“但我知道你该如何救他。”   陆修泽蓦然抬头,不可置信地望向匪镜道人。   匪镜道人微微颌首,肯定道:“你能救他。”   陆修泽默立片刻,突然像是被抽空了力气,踉跄着退后两步,半跪下来,潸然泪下。   “阿景……”陆修泽用力抱紧了闻景,哽咽不已。   匪镜道人看着陆修泽此刻的模样,长叹一声,神色不知是悲是喜。   “你已经变成了一个真正的人。”   这么多年了,那个游离于世外的“存在”,终于离开了神坛,成为了一个有悲有喜,会哭会笑的人。若是魏婓还活着,当他看到此景后,大概会感到欣慰吧?   魏婓总是觉得,人若无情而只求长生,那便与木石无异。既然如此,那不如干脆抹了脖子,重入轮回,做个千秋万代的石头。   但情是苦,爱是苦,因果是苦,缘分是苦,相遇是苦,离别是苦……世间多苦,为了逃避苦难而做个无情之人,又有何不可?   而你生而无情,长生可期,为何又偏要低头看向人间,学会这情之一字?   匪镜道人不知道答案,于是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陆修泽,直到陆修泽彻底平静下来,才开口道:“随我来吧。”   匪镜道人走入塔中,在巨大的镇魔塔内穿行,陆修泽则抱着闻景,跟在匪镜道人身后。   一路走来,塔里遇上的都是和尚,而这些和尚也对匪镜道人尊敬有加,偶尔还有几个小沙弥跑到匪镜道人身前,叽叽喳喳地问一些古怪的问题,但又很快被匪镜道人打发开去。   就这样,二人一路穿行无阻,走过无数道回廊,又登上无数道台阶后,终于来到了镇魔塔最高的地方。   在这镇魔塔的最高处,除了外层的一圈走廊外,便是中间一个巨大的圆形房间,这房间的门紧紧闭上,内有若隐若现的微光,似是在引人去拉开,瞧瞧这样巨大的房间里究竟藏着什么,然而无论是陆修泽还是匪镜道人,都没有对这房间投去一眼。   匪镜道人在这走廊停下脚步,在这北部晟洲最高之处,凝视着脚下景色,片刻后,没头没尾地说道:“虽然这世界满是苦难,也并不是那么叫人开心,但我依然想要保护它。”   没有等陆修泽开口,匪镜道人又道:“我问你,你知道你真正的跟脚是什么?”   陆修泽沉默了一会儿,声音微涩,道:“是火。”   当陆修泽情急之下,于天剑宫无常山上放出灵魂的另一面后,他便沉入了另一面灵魂的记忆里。   在那段记忆里,他看到一个黑暗的世界里,金色的火焰与黑色的火焰像是并蒂之莲,悄然绽开,其中金色火焰灼灼如曜日,黑色火焰则像是金火的影子,黯淡不已,几乎被金色的火焰全然压制住。   这本是古怪的金色,但陆修泽却在看到这一幕的第一时间就明白——这便是他。   或者说,那其中之一的火焰,就是他。   而后,时间飞速流逝,不知过了多久,黑暗的世界裂开了一道缝隙,黑色的火焰欣喜若狂,不管不顾,竭力向那裂缝尽头奔去,金色火焰却犹有迟疑,不肯轻易离开,但它与黑火并蒂而生,当黑火离开后,它无法不离开,于是它们一块儿冲出了这个黑暗的世界,化作流星,穿过这个五彩缤纷的世界。   它们一路向北,本想找个地方落下,再来思考之后的事,然而不知为何,当它们离开原本所在之地,出现在一个新的大陆上后,无数道气息向它们追了过来。   这些气息如此弱小,在它们的记忆中本该是不堪一击,然而它们的力量却在那个黑暗的世界被时间消耗殆尽,于是它们竟不得不被这些记忆中的弱小气息追逐得狼狈逃窜。   但很快的,它们想到了一个办法。在黑火的主导下,它们合力耍了个手段,将那些气息甩开,在另一个地方悄悄落下,然而落地前,它们起了争执,因黑火觉得它们应该彻底分开,成为两个不同的存在,而金火却谨守当年的承诺,绝不叫黑火这样危险的存在独立行走在世间。   而就在这样的纠缠中,它们出了点失误,落入一个农妇的腹中,穿上了人形。   黑火不愿困于人形,但金焰却不肯让黑火就这样破体而出,害人性命,于是在金焰的压制下,它们双双陷入沉眠。   之后,一个并不叫陆修泽陌生的人踩着三色葫芦,来到了这里,笑着向农妇道:“我观天象有变,逐妖星而来……”   又一月后,婴孩睁开了眼,然而他眼眶中承载的并非是人的眼珠,而是闪烁的金色火焰!   自此之后,再无烦扰。   虽然陆修泽依然不明白那火究竟从何而来,但他却也再不会烦恼自己为何只有人形而无人心。   听到陆修泽的回答,匪镜道人点头,道:“那你觉得,你是什么?”   这是匪镜道人第二次问他,而在第一次时,陆修泽回答,“你是什么,我便是什么”,但在此时,陆修泽却道:“我不知道。”   匪镜道人道:“你虽穿着人身,但却不该受困于它……你可还记得,当你刺破心脏后,从你心脏处涌出的并非是血,而是火?”   “是。”陆修泽微微颌首,有点诧异,没想到匪镜道人连这个都知道,可他旋即明白了匪镜道人真正的意思,“你想说,我现在还是火?”   匪镜道人说道:“不错,你不但是火,而且还是救世之火!”   救世之火?   这话着实出乎了陆修泽的意料,因他自认为,以他的性子,能不被人按上一个灭世魔头就很不错了,万没想到还有被人称为“救世”的一天。   但这些都不重要。   陆修泽急切道:“所以你才说我可以救阿景?”   匪镜道人道:“不错。”   陆修泽越发急迫:“我要如何做?”   “别忙。”匪镜道人摇头道,“你虽然可以救他,但其中艰险却不能以一言蔽之,而你也未必愿意——”   “我愿意。”   不等匪镜道人说完,陆修泽便打断了他的话,肃然看着他,一字一顿道:“我愿意。”   “只要能救阿景,做什么我都愿意!” 第121章 异魂   闻景感到自己又一次陷入了梦中, 而在那个梦里,他看到了自己的人生。   不……或许并不应该这样说, 因为那个人生的主人名为“闻景”, 但却并不是他。   在那个梦里,那人也名为闻景,也是出生于豫国三代公侯的闻家, 也在六岁那年遇见了以一人之力引动天象的虚云真君,但不同的是,之后的他并没有选择拜入择日宗门下,而是继续吃吃喝喝,当他的无忧无虑的闻家小公子。   人生与命运, 在这里划下一道天堑,从此之后, 路分两端。   在这段人生中的“闻景”安于平凡, 也乐得跟他的表哥叶灵书呼朋唤友,斗鸡撵狗,做一些叫人头疼,却又不至于招人厌烦的事, 但就在“闻景”十五岁那年,他敏锐地感到豫国朝堂暗流涌动, 不但以淮建王为首的大皇子党对闻家虎视眈眈, 步步紧逼,就连那高高在上的豫国国君,也对闻家态度暧昧。   一族的倾覆, 就在这几年!   “闻景”心下沉重而茫然,不知自己要如何才能挽救闻家于将倾。而他思来想去,经历了一晚上的彻夜无眠后,他终于想到了一个办法。   他将虚云道君当年留给他的玉符摔碎,告知虚云道君他已改了主意,想要拜入隐云宗门下。于是虚云真君再度来到豫国,将他接去海外聚云岛,于是,从以后,他便是隐云宗虚云真君的关门弟子,辈分与宗主齐平。   然而“闻景”年纪太小,辈分太高,隐云宗的弟子都对此颇为不服气,虽不敢当面为难,但暗中排挤却是难免。可“闻景”并未将这排挤放在心上,也从未正面回应,只是潜心苦修。隐云宗弟子皆在心中暗笑“闻景”生性懦弱,连向虚云真君告状都不敢,却没想一年后的宗门大比上,“闻景”一鸣惊人,堂堂正正地将新晋弟子统统击败,也直到这时,大家才知道,拜入宗门只有短短一年的“闻景”,竟已成就筑基后期,离金丹只有一步之遥!   这是何等恐怖的速度!   直到这时,隐云宗的弟子终于心服口服,暗中已将“闻景”视为隐云宗新一代弟子的领头人。而也是在这个时候,“闻景”向虚云真君提出,想要下山回家一趟,好探望父母。   虚云真君对“闻景”这个弟子再满意不过,因此当时就将自己的佩剑摘下,送予“闻景”,助他回家。   “闻景”心中挂念父母,更担忧豫国内暗流汹涌的朝堂局势,只盼自己此刻修炼有成,衣锦还乡后,能叫淮建王心中忌惮,有所收敛,因此在虚云真君佩剑的助力下日夜兼程,在五天内就跨过了小半个中洲来到豫国。   但他万万没有料到的是,他还是来晚了。   当他看到狂风与烈火在城中肆虐,妖气冲天,无数冤魂在招魂幡的牵引下冲天而起时便知道,闻家怕也是得不了好。果不其然,当他顶着妖族修士的追杀,赶到闻家旧址时,只见其中尸骸累累,无论是他认识的亲友,还是学监中的同辈,统统都死了,没有半人逃脱!   “闻景”心中大悸,于这关键时刻晋入金丹,这才得以从妖族修士手中逃脱。他心知此次豫国事变,乃是妖族与魔道的合作,其中修为最高的,更是一个元婴修为的妖族,其修为势力万万不是他一个刚晋入金丹的修士能够力敌,因此他在心中记下那些人的容貌姓名,含恨离去,只待日后相报。   然而变故接踵而来,当他回到聚云岛时,却发觉魔道之人在清扫过豫国之后,竟直奔海外聚云岛而来,原本一盘散沙的他们,在这一次竟分外齐心协力,合围隐云宗,使得隐云宗万年基业毁于一旦,偌大的门派,竟只剩寥寥几人,成为了正道五宗第二个被毁的门派!   记忆定格在“闻景”那张失魂落魄地脸上,但闻景却蓦然清醒了几分。   ——隐云宗时正道五宗第二个被毁的门派?   那第一个是谁?   闻景将这记忆向前翻去,蓦然发现,在这“闻景”潜修的那一年里,他听到有人这样说。   “那陆修泽真是不当人子,择日宗乃是他的师门,他不但叛出师门,竟还毫不念及师门对他的养育教导之恩,将自己的师门屠尽了……可恨,真是可恨!!”   ——这便是“闻景”第一次听到陆修泽的名字。   闻景心下暗自升起不好的预感,越发清醒了几分,将这人的记忆翻得更急。   只见在隐云宗毁灭之后,“闻景”并没有如别人那样离开,而是与隐云宗的世仆一块儿,留在这化作废墟的隐云宗里,在废墟上重建隐云宗。   这是一件十分艰难的事,甚至比闻景重建择日宗更为艰苦,因为当年的闻景还有匪镜道人及众多择日宗弟子相助,而这个“闻景”,却只有他一个修士,和几个垂垂老矣的凡人仆从。但即便如此,“闻景”还是将隐云宗再一次建了起来。   之后,又过了百年,“闻景”又一次听到了陆修泽之名,然而这一次听到的,依然是赫赫凶名,因为陆修泽这整整一百年的时间里,都在杀人。   他杀正道修士,也杀魔道修士,他杀人族,也杀妖族。   ——那些在魔道中有着凶恶之名的魔道修士,竟都一一倒在了陆修泽手下!   是以人族怕他,妖族也怕他,正道修士怕他,魔道修士也怕他。   而“闻景”却对这个人生出了好起来,甚至想要亲眼去瞧瞧这是什么样的人,只不过在这个时候,正魔两道冲突已是越发严重,在魔道一次又一次的袭击里,数个小型宗门都毁于一旦,就连天剑宫都险些崩毁!于是“闻景”放下了这样的好奇,亲自拜访各个宗派,将他们齐聚一堂后,提出要在琨洲建立一个修士的国家,要各个宗门都在这个国度里建立分宗,共享魔道修士的信息,以便在这些疯魔的魔道修士的攻势下达到守望相助的目的。   各宗主自是不肯,而“闻景”却道:“既然如此,那不如我们就此做过一场,以证明我的确有统领你们的实力。”   各宗主勃然大怒,只觉得“闻景”大言不惭,却没想“闻景”早已突破元婴,成为近几百年来第一个步入出窍期的修士!   正道各派,尽数输于“闻景”之手,于是无奈之下,他们只得应下这个提议。   之后,“闻景”建起修士国度曜国后,便如同他最开始说的那样,以雷霆手段整治魔道,叫魔道修士再不敢猖狂,而“闻景”的名讳道号也开始慢慢被人遗忘,取而代之的,是一声恭恭敬敬的“神君”。   而后,魔道势力大减,就在一些宗门准备上前对魔道修士赶尽杀绝之时,被称作“魔君”的陆修泽却于此时入主爻城焚天宫,正道摄于陆修泽凶名,不敢轻缨其锋,于是正魔两道划江而治,无常河那头的西部邙洲,便归于魔道,而无常河这头的中部琨洲,则归做正道。   正魔两道相持雏形,终于在此刻成型。   又是数百年后,一声响彻天地的巨响自南部莒洲传来,“闻景”走出室外,却见风云翻涌,遮天蔽日,而待到乌云散尽后,天上竟出现了两个太阳与三个月亮!   天现异象,必有灾祸!   “闻景”心觉不好,但又不知发生了何事,而就在这时,一位老迈的龙神巡上门来,告诉了他一件事:寻天剑现世,撞毁天柱,天柱将倾!而待到天柱彻底倒下后,人界就会与灵界合二为一,混沌重来,到了那时,无论是人族还是妖族,都无法在混沌中成活,唯一能够等到天地再开的,只有灵族!   “闻景”道:“龙神知道得这样清楚,那又是否知晓如何挽回?”   龙神道:“世上只有一人能修补天柱,但他未必愿意这样做。”   “闻景”道:“谁?”   龙神道:“魔君陆修泽。”   “什么?”   惊愕的声音传到耳畔,然而这声音却并非来自记忆,而是来自闻景自身!   闻景头痛欲裂,而后记忆迅速翻篇,来到了最后那一天。   那一天,黑色火焰构筑的地狱在地上漫开,一道金色的光柱贯穿天地,乌云散尽,日月同现,远处,数不尽的魔族化作乌压压的黑影,如同地狱的恶鬼,从天柱的那一头蜂拥而至,在狂笑尖啸中降临人间。而在这样恐怖的景色中,一个闻景再熟悉不过的人微微笑着,像是在同“闻景”说,又像是在与闻景说。   “世事负我,若它毁了,也没什么遗憾……但这个惹人生厌的世界里有你。”   “所谓的世界,所谓的大义,于我而言,毫无意义,但若是为你而死……或许也是不错的结局。”   “阿景……对我说过的话,再说一遍吧。”   闻景感到自己的心脏急剧地跳动起来,声音越来越大,痛苦得难以言喻。   可他明明已经死了,这样的痛苦又是从何而来?   闻景颤抖起来,不知不觉中睁开眼,但眼前一片混沌,真实与虚幻在他面前重叠,一会儿是在一个干净却陌生的房间里,浓厚的草药化作苦涩的气息,在他鼻尖徘徊,一会儿,他又置身那个火焰的地狱里,虽然没有被火焰灼伤分毫,但却痛彻心扉。   他看到在那个末日般的景色中,“闻景”扑上前去,想要抓住那人的手,但金色的光柱却将那人吞噬,叫“闻景”扑了个空。   之后,黑色的火焰慢慢漂浮起来,一点点融进那金色的光柱之中,异象平息,灵界与人界再度被天柱隔在两端,然而那人却再没了踪影,只有一缕纯粹到了极点的金色火焰,在地上静静燃烧。   时间流逝,“闻景”在修士的路上走到了尽头,渡过雷劫,成为了近千年来第一个登仙之人。   而就在他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他听到了天道的声音。   “你已非此世中人,为何还在人界徘徊?你还在犹豫什么?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我爱的人活过来。”   “他乃神火所化,不死不灭,只要你等,那神火终会再生意识。”   “但那意识是神火,而不是陆修泽。”   “那你想要如何?”   “我想要重头来过。”   “时间无法倒流,你明知这是不可能的。”   “那我便进入镜面世界,为他重聚意识!”   “……若是如此,你可知你会付出什么代价?”   “我知道。”   “你可知道,即便你付出了代价,也不一定会成功?”   “我知道。”   “你可知道,镜面世界会用尽全力排斥你,将你的灵魂一点点消磨,而等到你彻底支撑不住的时候,你便是想后悔,也无法再回来了。”   “我知道。”   “你可知道,你要做的事,对那个世界而言未必是好事,而那个世界的人,也未必会顺你心意。”   “我知道。”   “也罢也罢……既然你意已决,那就去吧。”   画面再转,“闻景”化作无形的风,在与他世界相似却又不同的地方穿行,最后同招雨的虚云真君擦肩而过,落入地面上六岁小童的眉心。   在渡过了数年,“闻景”清醒又睡去了无数次后,他终于露出了自己的狰容。于是,那个介于真实与虚幻的世界里,闻景看到那个与他一模一样的人向他走来,眼底有金色的火焰摇动,而他每上前一步,那火焰就会更炽烈一分,直到彻底充斥他的眼眶。   “对不起。”   “闻景”伸出手来,掐住了闻景的脖子。   “只有这一次。”   像是要将灵魂湮灭的痛苦传来,闻景终于在这样的痛苦中明白了一切。   他用尽全力,挣脱了“闻景”的束缚,睁开眼,撑起最后一分力气,抓住了身旁的匪镜道人。   匪镜道人愕然不已,万万没有想到闻景竟会这么早便“复活”过来。匪镜道人不明内情,只以为药力起了作用,叠声安抚道:“师侄别怕,你很快就没事了,你师兄他已经——”   闻景霎时打断,气若游丝,每一个字都说得艰难:“小心……”   匪镜道人一愣,靠近了闻景:“什么?”   “那个……灵魂……要……师兄……的……”灵魂深处的剧痛如影随形,但闻景却已无瑕自顾,死死地望着匪镜道人,只盼他能将话语传达给陆修泽,“小心……我……”   只有闻景能够听到的声音叹息一声,而后,一只无形的手将闻景的灵魂拉出身体。   “睡去吧。”   在意识的最后,闻景听到那个声音说道。   “之后的事,不必你来操心了。” 第122章 舍得   匪镜道人要陆修泽做的事, 共有三样:去沙族领地,拿到能从奈何桥上唤回灵魂的镜子;从黑沼之地, 寻找能重塑肉身的魂草;在镇魔塔底将魔火从体内抽离。   前两者对于陆修泽而言, 并没有太大的难度,因为他体内有三种火焰共存,灵力是寻常元婴修士的三倍, 而他怀着的黑焰威力无穷,总是能很好地助他达到目的。   然而对于最后一件事,陆修泽却怀有疑虑,问道:“何为魔火?”   匪镜道人淡淡道:“你心中已有答案。”   陆修泽沉默片刻,摊开手来, 掌中黑色的火焰摇动:“你是说……它?”   匪镜道人注视着陆修泽掌中火焰,冷不丁道:“你可知, 天命已改?”   陆修泽道:“我知道。”   匪镜道人微微一愕, 没想到陆修泽竟会有此答复,是以他反问道:“你如何知道?”   陆修泽道:“自然有人告知于我。”   听到这里,系统本想邀功,但瞧了瞧陆修泽的脸色, 最后还是决定当作自己不存在。   匪镜道人神色似是怅然,没再追根问底, 只是用平静的语调说道:“在原本的天命里, 无论是谁,都没有完美的结局……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世上哪里有什么十全十美之事?”   “有人以身殉道, 也有人以道殉身,生是死的开始,死是生的尽头,生死枯荣,无非如此……就好像你明明身为神火化身,却注定被世人所厌,直到被魔火同化,最后又为了救世而死,这便是天命。”   “天命?救世?”陆修泽冷笑道,“我可不觉得我会做这样的事。”   匪镜道人看了他一眼,道:“你会的。”   没有与陆修泽争辩,匪镜道人又道:“不过,无论之前的天命如何,如今它都已经变了,所以你日后的人生将要走向何方,我也不再明白,可如果你想要救闻景,除了拿到唤灵镜和回魂草之外,还要做最后一件事,那就是将魔火从你体内拔除,成为真正的神火化身。”   陆修泽望向了自己手中的黑焰,沉默不语,系统则终于忍不住,跳了出来,大喊道:“等等!别冲动!千万不要冲动啊宿主!你要想明白了,这魔火的意识虽然老是跟你争夺身体的主导权,但以你的能力,完全可以压下它,将魔火据为己有的啊!它是你最好的武器,也是你能对世上所有法宝嗤之以鼻的最大底气,你难道就要这么丢掉它?!你是不是蠢啊?!”   匪镜道人自然没有听到来自系统的抗议咆哮,然而在他心中,他也不觉得陆修泽会丢弃魔火:在原本的天命中,陆修泽既然会被魔火同化,就说明他本也不是什么道德高尚之人,何况如今的陆修泽对魔火的使用得心应手,俨然以将魔火作为自己最重要的法宝利器   对于修士来说,一件好的法器,相当于自己的第二条性命,而陆修泽手中凌驾于世间三大恐怖之火的魔火,更是多少人求而不得的东西——叫陆修泽为了救人而放弃魔火?   “——你舍得吗?”   匪镜道人望向了陆修泽手中幽幽燃起的黑焰。   陆修泽五指一收,那黑火便蓦然湮灭。   “你确定镇魔塔底可以助我拔出魔火?”陆修泽道。   匪镜道人略微诧异,道:“你已做了决定?你当真舍得?”   陆修泽淡淡道:“除了阿景,世上没有什么是舍不掉的。”   匪镜道人沉默下来,万没想到这样的话会从陆修泽口中说出,然而回想一下天命中陆修泽的结局,匪镜道人又觉得,这样的话由陆修泽说出真是太正常不过。   匪镜道人叹息一声,道:“既然你心意已决……那便先去找到唤灵镜与回魂草吧,我会在这里为你看顾闻景,你不必担心。”   陆修泽最后看了一眼闻景,像是在同匪镜道人说,又像是在与闻景,“我很快就回来。”   ·   陆修泽的确很快就回来了。   常人难以渡过的毒沼瘴气,在陆修泽脚下如履平地,而在狂暴风沙中被沙族秘密深藏的唤灵镜,更是无法难倒陆修泽,因此回魂草和唤灵镜很快就到了匪镜道人的手中。   而匪镜道人也就像他说的那样,对救治闻景尽心尽力,先是用回魂草将闻景破漏的身体修补好,再将唤灵镜立于闻景脑后,只待回魂草药力彻底发散开来,便用唤灵镜将闻景的魂魄召回。   ——但魂魄回到肉身后,并不算是复活,而只是用活着的肉身将死去的魂魄禁锢起来罢了,想要真正令魂魄进驻肉身,达成“死而复生”这一目的,还有最后的、也是最重要的一个步骤。   那便是神火。   匪镜道人望向了陆修泽,道:“待到你进了镇魔塔深处后,你便是后悔,也来不及了。”   陆修泽缓声道:“我想跟他再说两句话。”   匪镜道人会意,轻叹一声,离开了厢房。当厢房门阖上的声音响起后,这小小的厢房里,便只有他们二人了。   陆修泽凝视着闻景的面容,伸出手来,轻柔而缓慢地将闻景的发冠解开。   “阿景,现在的你,可是不太好看了……如果你还醒着,肯定嚷嚷着要洗漱换衣吧?”   陆修泽知道,闻景自小就是有些臭美的性子,虽然长大后已经学会将自己的思绪藏起来,但闻景本就是陆修泽看顾着长大的,他又如何不知道这个小混蛋的性子?   “我本该为你换下它们的,但我想想又觉得,阿景都已经这样大了,怎么还好意思让师兄来为你换衣衫?而且,若是将这衣衫留在你身上,说不得什么时候你就受不住了,睁开眼来,像以前那样,嘟囔着跟我抱怨?”   陆修泽笑了笑,将闻景的长发松开抚平,再伸手去解那身被血染得鲜红的青衣。   “不过现在不必了,我已经知道该如何让阿景醒过来了,所以这衣服就让我来替阿景换了罢,免得阿景醒来后,又说师兄是小孩子脾气……真是说的傻话,明明阿景才是那个小孩子脾气的人,然后还好意思倒打一耙,振振有词地栽在我身上……不过没关系,这样的阿景更可爱了……我说过的吧,我最喜欢的人就是阿景。”   陆修泽用沾水的帕子擦净闻景身上的血污,当那帕子擦到闻景已经开始微微跳动的胸口时,他怔怔出神,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望向了闻景的脸,轻声道:“我最喜欢的人就是阿景。”   “阿景最喜欢的人是我。”   “既然这样,阿景怎么舍得离开我?还是说阿景等了我太久,已经决定不再等我了?”   陆修泽丢下帕子,将手轻放在闻景的脸上,道:“师兄知错了……阿景,曾经我总以为我们的时间很长,所以师兄明知道你等了我许多年,我却依然没有回转,只是满心以为可以用以后更多的时间补偿回来……如今师兄已经知错了,所以这一次,阿景一定要好好地回来,好不好?”   “阿景这么喜欢我,总是会原谅我的,对不对?”   “所以我们约定好了……阿景一定要好好回来,当阿景回来之后,我们就在一起,谁也不要离开谁,好不好?”   “就这样约定好了。”   陆修泽捧着闻景的脸,在他眉心亲昵地落下一吻。   “等我回来,阿景。”   “最后再等我一次吧。” 第123章 房间   陆修泽离开厢房, 顺着环形长阶向下,一路向着镇魔塔最深处而去。   当他同匪镜道人擦肩而过时, 匪镜道人忍不住开口道:“你真的不会后悔?”   耳畔只有陆修泽才能听到的来自系统的声音, 则将这一段话补完:“天涯何处无芳草,死了一个还有下一个,但魔火丢了就再也回不来了!宿主, 你真的觉得值得吗??”   陆修泽脚步微顿,目光平静,开口道:“阿景值得任何事。”   匪镜道人叹道:“就算是你的命?”   陆修泽道:“就算是我的命。”   匪镜道人道:“为什么?”   陆修泽这时微微笑了起来,声音温柔下来:“因为若有一天我与阿景易地而处,他也一定会这样说。”   陆修泽再度迈步向下, 匪镜道人则是转身回了厢房,在闻景不远处的床榻上盘膝而坐, 凝视片刻, 而后摇头,像是叹息,又像是自嘲。   “或许……这也是天命吧?”   陆修泽一路向下,当他来到镇魔塔一层时, 也没有停下脚步,而是走过长长的回廊, 来到镇魔塔一层最中间的房间推门而入, 用匪镜道人交给他的符佩嵌入墙面,于是陆修泽身后地面,一扇通往地底的门户无声滑开。   镇魔塔从地面往上数, 只有九层,这是肉眼可见的,并不稀奇。而在中部琨洲,许多塔也都是九层,因为人们相信,塔乃镇邪之物,而九又是至阳之数,以至阳镇邪,再合适不过,这镇魔塔,自然也是如此。   然而鲜有人知的是,这镇魔塔在地下,也有九层。   若将地面作为镜面,那么地下的镇魔塔,便如同地面之上的倒影,咋看之下,似是与地面上的镇魔塔一模一样,但仔细一瞧,却又截然相反。   而更为可怖的是,这镇魔塔底,也有生命如塔顶的僧人走动,然而地面上镇魔塔内的僧人是人,它们却是穿着僧人衣服的鬼怪,其面容诡谲可怖,几乎要超脱常人想象!   陆修泽从这些可怖的鬼怪中穿行,如同瞧不见它们,而它们也像是瞧不见陆修泽,自顾自地做着自己的事,竟如同地面上的那些僧人一样,晨钟暮鼓,早课修炼,日复一日。   这是个十分奇妙,又十分荒诞的世界。若是静下心来细细观察,或许能从这个离奇的世界找到镇魔塔的秘密。   然而陆修泽对这一切并没有半点兴趣,而是视若平常,目不斜视,一路无惊无险地走到了镇魔塔的最底端。   在这里,陆修泽触目所见,只有一个长长的圆形回廊,和一个巨大的圆形房间,这房间的木门紧紧闭上,内有若隐若现的微光,似是引人去将它拉开,一探屋内究竟——就与镇魔塔塔顶的房间一模一样。   陆修泽没有拉开镇魔塔顶的房间,但这时,他却来到了镇魔塔底的房间门前,缓缓拉开了门。   在房门内,一个身着僧衣的年轻面容望向他,眼中却承载着时间的沧桑。   陆修泽微微一顿,开口道:“玄镜?”   这年轻的僧人有些微怔愣,似是很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了。待到回过神来后,他苦笑一声,道:“如今的世界……竟还有人认识贫僧?”   陆修泽道:“多年前,明心寺一分为三,玄镜率领众多追随者出走北部晟洲,如今北部晟洲只有这一处人族聚居之所,而又恰巧是僧人……若说你们与明心寺无关,我是万不会信的。”   年轻的僧人也就是玄镜,听到这里后不由得开口,道:“那你又如何肯定我是何人?”   陆修泽道:“因为我已经知晓了镇魔塔第九层的房间里,藏着的是什么。”   玄镜又是一怔,道:“你知道?”   “我知道,”陆修泽走进房间,走到玄镜身后,丈许处,背对着玄镜,盘膝而坐,“因我来此处的目的,与你一般。”   ·   匪镜道人感到回魂草的药力,在闻景体内发散得越来越快了,而闻景的心跳,也越来越急促。   从医者的角度来说,药力发散得快,固然是件好事,可是心跳过速,却是一件奇怪的事,因为回魂草的药力中正平和,并不会令人心跳急促到这个地步。   匪镜道人感到有些事情似是正在脱离自己的掌控,于是他沉吟片刻,决定提前使用唤灵镜,将闻景的魂魄召回人间。然而当匪镜道人唤醒这面唤灵镜后,他却蓦然发现,奈何桥上并没有闻景的身影。   ——难道闻景竟这样快就走过了奈何桥,去了死者的世界?   匪镜道人感到有些不对,但还没等他来得及想更多,一道灵光便从唤灵镜那一头的奈何桥飞射而来,穿过镜面,投入闻景眉心。   ——这是成功了?   虽然匪镜道人没有瞧清那道飞来的灵光究竟是什么模样,但跟肉身不契合的灵魂,是无法被唤灵镜唤回来的,因此匪镜道人也只当自己是好运,才能如此顺利……虽然这顺利得太过,叫匪镜道人都有些难安。   ——是他忽略了什么吗?   匪镜道人苦苦思索,但却找不到半点头绪,而就在这时,他又发现,随着那道灵光投入闻景体内后,四周的灵气竟开始被闻景吸入体内,由缓至急,几乎要形成一个肉眼可见的漩涡!   而更叫匪镜道人诧异地是,在这些被闻景吸入体内的灵力中,竟是以水灵质为多!   匪镜道人知晓,闻景本应是属于隐云宗的天命之子,因此一身水灵质得天独厚,虽后来拜入择日宗门下,但依然不能将水灵质从自己体内全然剔除!如今灵气的异动,应当是闻景自愈时引发的异象,然而就算是自愈,修习了三阳焚天典的闻景也应该是吸引火灵质才对,怎会吸引来了水灵质?   疑问越来越多,而也正是在这时,闻景蓦然睁开眼,抓住了身旁的匪镜道人。   匪镜道人愕然不已,万万没有想到闻景竟会这么早便苏醒过来,但他不明内情,虽有疑问,也只以为是回魂草药力起了作用,于是叠声安抚道:“师侄别怕,你很快就没事了,你师兄他已经——”   不等匪镜道人说完,闻景便已打断,虽气若游丝,每一个字都说得无比艰难,但他眼中的惊惧急虑,却叫匪镜道人忍不住心惊!   “小心……”   匪镜道人一愣,靠近了闻景:“什么?”   “那个……灵魂……要……师兄……的……”闻景双眼赤红,逼迫自己说得更快、说得更多,“小心……我……”   但闻景到底没有将这段话说完,便手上一松,落回床榻,双眼紧闭,就连呼吸都似是有一瞬间的断绝。   匪镜道人既惊且急,全然没有料到这样的状况,一边呼喊闻景的名字,一边伸手探向闻景颈间的脉搏,然而不等匪镜道人的手触及闻景,便见闻景又一次睁开眼,比烈日更为灼目的金色火焰在他眼底燃起。   “多谢匪镜真人挂念。”   “闻景”微微笑着,那笑容既叫匪镜道人熟悉,却又带着说不出的陌生感觉。   “但之后的事,还是不劳真人烦忧了。”   “闻景”原本生得凌厉的眼睛弯出一个温柔可亲的弧度,但下一刻,灵力在匪镜道人身后毫无预兆地形成一个漩涡——这是真切的、肉眼可见的漩涡——蓦然张嘴,一口将匪镜道人吞下。   “你!你是——”   只留下这句话,匪镜道人便带着惊愕的神情,被那漩涡吞下,而后,那可怖的漩涡也如同它的出现那样,倏尔消失不见,徒留匪镜道人的余音,在这不大的厢房内回荡。   “接下来要去何处?”   “闻景”赤脚从床上走下,长发披散,双目金焰灼灼,竟像是魔怪一般!   他走出厢房,环视四周,最后落在塔外的诸多异景上,无论是狂暴的风沙地,还是瘴气满布的毒沼,都被他收于眼中。   他沉默下来,直到眼眶中那两簇刺目的金焰随着时间推移,慢慢隐于他眼底深处,被人族的眼睛取代时,他才轻叹一声,道:“原来……这里是镇魔塔。”   他将手抬起,覆在心脏处——在那里,本该有一个被贯穿的恐怖空洞,然而此刻,它已然全好了。   “这里竟就是镇魔塔。”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笑了起来,自言自语道:“他这样急切地想要救你……真是让我看着都有些嫉妒了……”   “你爱的人,也同样爱着你,你能为之付出性命的人,也愿意为你付出性命……真好啊……”   他怔怔出神,片刻后,将覆在心脏处的手拿下。   “而我也有一个拼尽所有也想要救回来的人……所以……”   “抱歉。”   “只有这一次。”   “闻景”转身,走到环形的长阶前,向上走去,没一会儿便来到镇魔塔顶,第九层的那个圆形房间前,伸手推门。 第124章 同化   陆修泽感到自己正身处一个奇妙的境地中, 因他竟回到了记忆深处的那个黑暗无光的世界里。   但这一次,这个世界里没有了点亮一切的金焰, 以及金焰阴影下的黑焰, 取而代之的,是两个对立的人影。   他们有着一模一样的面容,一模一样的身形, 甚至连身上的衣饰都一模一样……而唯一能将他们区分开来的,则是他们的表情。   他们二人中,一人目光沉凝,神色冷漠,一人却表露出了极憎极恨之态, 看着对方的眼神似是要将对方生生撕扯咬碎——前者,自然就是陆修泽, 而后者, 则是魔火。   对于魔火化身来说,他与神火化身共用一个身体,那么自然也能冠以陆修泽之名,然而对于已经占据了这个身体五十年的神火化身, 也就是陆修泽来说,他却吝于与魔火分享同一个名字, 甚至吝于将身体让给魔火化身哪怕片刻, 因此“陆修泽”这个名字,到底还是被他牢牢占据。   当来到这个世界后,陆修泽本还有瞬间的迷茫, 但当他瞧见对面的魔火化身时,他便想起了来到此处的缘由,没有片刻耽搁,开口冷声道:“从我的身体里滚出去。”   魔火气笑一声,向陆修泽怒目而视,恨声道:“你好大的口气!当年明明是你我二者被同时牵引入这个身体,凭什么它就变成了你的?!”   陆修泽道:“凭我压制了你五十年。”   魔火暴怒,双指一并,黑色火焰便卷起风暴如龙,声势浩大地向陆修泽袭去,然而陆修泽巍然不动,只是向那火焰投去一眼,黑色的火焰风暴便偃旗息鼓,骤然消散。   魔火惊疑不定:“你——”   陆修泽道:“当初我将你放出来,是因为我记忆缺失,这才给了你可乘之机,然而如今已今非昔比,该知道的,我也并不比你知道的少,还是说,你以为现在的我,是纯粹靠着运气,才在此处找到你的?”   魔火目光闪烁,不发一言。   陆修泽也不以为意,继续道:“这里是意识的战场,除了意识的较量之外,其它的一切手段都算不得数,这件事你我心知肚明,所以就让我们跳过那些相互恐吓放狠话的那段,来到最后一步好了——你要怎么才肯离开?”   魔火听到这里,明白他在陆修泽失忆时建立起的优势已经离他远去,在如今二人相互知根知底的情况下,此刻的他便是再用武力吓人,也只是徒增笑话,因此脸上的暴怒一扫而空,挂上了讥诮笑意。   “五十年前,可是你说不能放我离开的,怎么,如今有了新欢,便要丢了我这旧爱?”   魔火神色散漫,说出的话语轻佻又带着阴阳怪气,像是心怀愤懑,又像是要激得陆修泽与他一般愤懑才肯罢休。   然而陆修泽却知道,这又是魔火的手段之一,因意识的战场太过精细,二者置身其中,哪怕只有半点分神都会给对方可乘之机,所以魔火的愤恨是假,想要激得陆修泽心神不宁才是真。   但如今的陆修泽满心记挂着闻景,恨不得抓紧每分每秒,哪里有闲工夫理会魔火的这些把戏,因此他毫不客气道:“你都说了是五十年前,五十年前的事,就莫要在五十年后记挂嘴上。你既然想走,那就赶紧走,对你对我都好。”   魔火微微咬牙,冷笑起来:“如今不怕我出去祸害人间了?”   陆修泽漠然道:“你想祸害何人,自去就是,与我有什么相干。”   魔火脸上露出诡笑来:“所以你的意思是,只要我肯离开,今后我便是想要做什么,你都不会阻挠?”   陆修泽虽心知魔火此话必不怀好意,但魔火今后如何,的确与他无关,因此陆修泽道:“若你想做的事与我无关,那我为何要阻挠你。”   魔火蓦然大笑起来,道:“有趣,有趣,真是太有趣了……原来到了现在,你竟还没有发现,哈哈……哈哈哈哈……”   陆修泽皱眉道:“你笑什么?”   魔火大笑道:“我笑你身处局中,被局所困!”   陆修泽眉头越发紧皱,却见魔火笑得古怪,继续用他那阴阳怪气的语调道:“五十年前,是我要走,而你心中惦念着昼交待你的话,不肯放我离开,如今你改了主意,但我就偏偏不走了!”   陆修泽冷下声来,道:“不要做多余的事,你知道只要我肯花费功夫,我总是能将你赶出这具身体。若你现在离开,那我们可各自安好,但若你被我赶出去,那么我就不会客气了!”   陆修泽只不过是为了省力好尽快复活闻景,才与这魔火费了诸多口舌,真要打起来的话,陆修泽也是不怕的。   然而魔火却笑声一止,古怪地看着陆修泽,道:“你还没有发现吗?”   “什么?”   魔火抬起手来,指尖燃烧着的,竟不是属于魔火的黑焰,而是属于神火化身的金焰!   “你就不奇怪,你的想法为何在天柱里存在了千万年都没有改变,但投入人身后只不过五十年,你就与过去的你天差地别?”   “那个老道士说错了,不是你在被我‘魔化’——而是我们在‘同化’。”   “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你要如何摆脱我?你要如何摆脱你自己?”   ·   “闻景”推开了门。   在那扇门内、圆形的房间里,一个非人非魔、非精非怪的“东西”,正在房间中央的蒲团里盘膝而坐。   只见那“东西”穿着镇魔塔内的僧人的服饰,然而它面容诡谲可怖,五官移位,裸露在僧人长袍外的皮肤青紫,还有各种难看而可怕的疙瘩密密爬满,像是无数只昆虫的眼睛。   若是陆修泽在此处,定是能够发现,这个房间里的“人”,与地下镇魔塔里行走的“僧人”一模一样!   按理来说,在猝不及防下猛然瞧见这样的“人”,无论是谁都要吓一跳,但“闻景”却面色如常,如同早已预料到了这样的一幕,目光稍稍在这“僧人”身上扫了一遍,便落在了“僧人”身后。   只见在这“僧人”身后的,并不是如他一样的古怪东西,而是一缕静静燃烧的黑焰。   它细细小小,微弱非常,若隐若现,几乎无法用肉眼察觉,好像只要随便来一阵凉风,就会将它彻底熄灭。   “闻景”瞧见它后,一直挂着微笑的面容不由得稍稍变了,下意识阖上门,以免会有不识趣的风从门外溜进,将这黑焰给熄灭,可门一关上,他便察觉到自己此举的呆傻之处,因这黑焰乃是魔火化身的映射,哪里有那么容易熄灭的?   不同于这世界之人对镇魔塔似明非明的理解,“闻景”知道,这镇魔塔乃是上古神灵路过此界时,偶然之下才遗失在北部晟洲的法宝。它能映射人心,替人稳定心性,拔除魔性,再将魔性的化身镇压在镇魔塔的倒影世界中,使人回归最为纯净的“真我”,无论是对佛对道,都是修行路上的奇宝。   然而这样的拔除却是有限制的,所以玄镜才不敢离开镇魔塔,甚至不得不亲身去往镇魔塔的倒影世界,深入最底层,镇压自己心中魔性,一坐就是一百多年。   在镇魔塔内,它的地上世界与地底世界互为倒影,因此当玄镜去往了镇魔塔底后,他的魔性化身便留在了镇魔塔顶的这个房间里,就像陆修泽去了玄镜所在之处,他的魔性化身也留在了这个房间,只不过陆修泽本体是为神火,因此映射出的魔性才不是玄镜那样的怪物,而是魔火的化身。   “闻景”微微一叹,心中虽然为了不能见到此时的陆修泽而感到些许遗憾,但却又庆幸陆修泽去了镇魔塔底,为他接下来的行事增添方便。   想到这里,“闻景”大步上前,越过玄镜的魔性化身,来到那一缕细弱的魔火面前。   他气息轻吐,无色的气息出口便化作金焰,落在他的右手掌心,至此,“闻景”眼底的金焰已彻底消失无踪,而后他伸出左手,想要将身前不远处的魔火也接到掌心,却没想他一伸手,那魔火便化作虚影,穿过了他的指尖,直到他手离开后,这才重聚实体。   “闻景”惊疑不定,沉吟片刻,试探着将金焰靠了过去,然而无论是金焰还是魔火,对于对方都没有半点回应,自顾自地燃烧,既不融合,也不排斥,即便硬扭在一块儿,却也泾渭分明。   “哪里不对?”   “闻景”收回手,凝望着掌中金焰懒洋洋的模样,喃喃自语。   “难道……我的想法是错的?”   “不……不对,想法应当是没错的……”   “所以……是我做错了……”   “闻景”张口吞下金焰,而后,他眼底再度出现了金焰的幽影。   “还是要见他一面才行。”   “闻景”微微沉吟,不再理会那缕细弱的魔火,折身又向着镇魔塔的石阶蜿蜒向下,朝着镇魔塔的最深处走去。 第125章 真假   “你要如何摆脱我?你要如何摆脱你自己?”   在意识的世界中, 魔火话音一落,陆修泽便是心中一震, 身上露出了瞬间破绽, 于是魔火立即欺身上前,狞笑着掐住了陆修泽的脖子。   “就让我们在这里彻底融为一体,解决这一切吧!”魔火大笑着, “从此以后,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好叫世上只有‘陆修泽’一人,而再没有所谓的神火魔火!”   魔火化身周身黑焰狂涌, 将他与陆修泽二人包裹其中,像是要将他们二人烧为灰烬, 而陆修泽这时也终于回过神来, 死死地扭住魔火化身的手腕,尽管身上的衣饰因方才的心神动摇而被烧毁了部分,但他却没再露出半点动摇来,脸色也变得格外冷酷。   “我拒绝。”   “滚!!”   陆修泽身上气机贲露, 金色火焰流泻而出,将黑焰与魔火化身统统震开, 反卷过去。   陆修泽冷声道:“既然说不通, 那就打过一场,以成败定论!”   “打就打!”魔火怒声道,“难道我怕你吗?!”   话语间, 魔火化身攻上前来,同陆修泽交手数次。因它已能操纵部分神火,因此对于陆修泽已经不太惧怕,然而陆修泽除了有能牢牢压制魔火化身的神火之外,更多的却是从邙洲爻城里沉淀出的诡谲心思——这是被迫沉睡了数十载的魔火万不能及的——因此陆修泽只是稍稍卖了个破绽,魔火就被陆修泽掐着脖子,按在地上。   事已至此,眼看陆修泽就要将魔火驱逐出去,魔火化身急声道:“你疯了吗?!我们已经同化了那么多,你如今再将我驱逐出去,跟将自己的魂魄生生撕裂又有什么区别?你为何一定要这样做?!”   更重要的是,陆修泽此举不但是在撕开自己的魂魄,也是在撕开魔火化身的魂魄!他们二者已经没办法再被轻易分开了,所以魔火之前才会在陆修泽百般劝说下都不肯离开。   陆修泽冷酷道:“因为你妨碍到我了——而且将你我二者分开,不正是你当年所求?”   “但你也知道那是五十年前!你也知道今非昔比!!”魔火又气又急,“不过是区区一个人类,为什么要为了他离开我?为什么不肯跟我合为一体?!”魔火恨声道,“从最开始的时候就是这样,你半点都不肯让我!我们明明同出一源,我们明明才应该是最亲近的!但是先是那个昼神,后是那个闻景,为了昼神,你将我拘在天柱里万万年,无论我怎么哀求,你都觉得我会为祸人间,怎么都不肯放我出去,而后为了闻景,你更是想要彻底将我赶走?!凭什么!”   陆修泽冷笑一声,不为所动:“不必这样惺惺作态,既然你知道我们二者已经开始同化,就该知道如今我已与你一般无情。推己及人,若我是你,我可不会对你有这么深的感情——你不过是想要再我们二人的同化中夺取先机,好叫最后的意识以你为主罢了,这一点我们心知肚明,那些叫人恶心的话,更是不必再说!”   魔火化身脸色数变,最后狂吼一声,黑焰狂涌,翻身而起,向陆修泽扑来,像是心思被点破之下,恼羞成怒要同陆修泽拼命,但在陆修泽冷笑着同他对上一掌后,魔火化身却又凭借着陆修泽这一掌之力,竟向后远远飘开,掉头就跑。   陆修泽没想到竟会出现这般境况,难得地愣了愣,而待到他再回过神来时,已是再追不上了。   陆修泽气得脸色发青,冷声道:“你便是躲得了一时,难道还能躲得了一世?”   那魔火化身远远停下,向陆修泽狞笑道:“只要我躲得了这一时就够了!”   什么意思?   陆修泽刚想追问,但意识却不由自主地从这个世界抽离,回归到了现实世界。   陆修泽睁开眼,眼前依然是镇魔塔底昏暗无光的模样,他心中疑惑,不知缘由,却听身后的玄镜惊咦一声,喃喃道:“又有人来了。”   因为有人来了,所以才会被迫醒来吗?   但会是谁?   明明通往镇魔塔底的通行符只有他一人才有……还是说,匪镜道人手中其实还有其他的通行符?   陆修泽本不想理会,但心中却觉得魔火化身最后留在他眼中的那个狞笑带着奇怪的诡谲之处,而且他心中也下意识觉得不对,于是陆修泽起身离开塔底,隐匿了自己的声音,而后沿着石阶一路向上。   来人越走越下,与陆修泽越来越近,陆修泽心中也越来越警惕。   可当陆修泽终于与那人站在同一层塔中,于石阶两端遥遥凝视时,他却不由得愣在了原地。   “……阿景?”   陆修泽口中逸出一个细微的声音,而就是这样一个细微的声音,在离着这样遥远的距离、隔着重重魔性化身和层层诵经之声后,却还是被对方敏锐捕捉,向陆修泽隐匿之处微微一笑。   陆修泽心中终于涌出了迟来的狂喜,想要向前迎上,诉说二人分别后的种种一切,但只是两步,陆修泽便站住了。   是的,这个人是阿景……无论是身体的每一个细节,还是气息,都是他熟悉的阿景,甚至于那一身衣服,都是陆修泽亲手换上的。   但陆修泽却还是感到了不对,感到了说不出的违和——并不是因为闻景提前醒来而感到违和,而是因为……别的……无法诉诸于口的不对劲。   这样说不出的感觉,甚至冲散了陆修泽心中的狂喜,让他停下了迎上前的脚步,只是站在原地,用惊疑不定又困惑难安的表情,看着闻景步步靠近,然后在离他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   “好久不见。”来人温柔地说着,眼中蕴着湿润的笑意,“现出身形吧……让我……看看你……”   陆修泽心中迟疑难安,但他无法抗拒这张脸,也无法抗拒闻景眼中那个带着雾气的笑意,于是他依言散去了法术,令自己出现在对方面前。   闻景看着他,眼中的雾气终于凝聚成型,但他只是眨了眨眼,那些软弱的证据便又消失不见,只剩下脸上一如往常的温柔笑意。   “好久不见。”闻景有些恍惚,“我……很想你。”   闻景伸出手来,有些迟疑地想要靠近陆修泽,但在他的手落在陆修泽脸颊的前一刻,陆修泽却抓住了他的手。   “我也很想阿景……但不是你。”   陆修泽抓住了来人的手,本想要干脆掐死这个顶着闻景面容的家伙,但他却不知是什么缘故,无法对来人彻底狠下心来。   “你是谁?”   这句话可谓是陆修泽此生中最温和的一次质问,但那人却并未领情,温吞地笑了笑,道:“我是闻景。”   若有若无的气感,在这一刻从两人肌肤相触之处,缓缓向“闻景”体内流去,融入“闻景”体内深藏的金焰。这是一种玄妙的,却又难以察觉的感觉,因此无论是“闻景”还是陆修泽,都没有感到半点异样,可“闻景”眼底深处的金焰却真真切切地跳动了一下,一缕幽幽的黑焰在金焰的焰心处点燃。   且不论“闻景”体内不同寻常的变化,在外界,两人的话对还在继续。   听到“闻景”死不悔改的话语后,陆修泽的眉头已是皱了起来,喝道,“胡说!”陆修泽本想发怒,但只要一瞧那张熟悉的脸,他的声音却又不知不觉缓和下来,沉声道,“我再问你一遍——你是何人?!”   那人笑了起来,捉住陆修泽的手,轻轻放在自己的胸口:“若我不是闻景……为何你不杀了我?”   “你不就是这样的人吗?你容不下半点怀疑,放不了半点不安,只想要将所有的一切掌控在手里……而对那些无法掌控、或无法再被你利用的,你何时手软过?何时存在过半点慈悲?”那人温柔地笑着,嘴中却吐出了近乎残酷的话语,“若非如此,我怎会死呢?”   “我正是因你而死……是你杀了我,你忘了吗?”   ——是他赠予莲美人的火焰杀了闻景。   ——是他杀了他最爱的人!   陆修泽心中最痛之处被瞬间掀开,撕扯得更为不堪。   陆修泽霎时白了脸,几乎难以喘息,手掌一颤,便用力挣脱了那人的手,狼狈地后退几乎,像是要在这样锋利的话语中保护自己。   但这样的退步只是一时,很快的,陆修泽回过神来,想到方才掌心之下的触摸,心跳快得难以自抑。   “你是谁?!”陆修泽话一出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已经近乎颤抖,“你究竟是谁?!”   站在他面前的人,明明就是他的阿景!   陆修泽对闻景的身体半点都不陌生,只是隔着衣衫的一个触碰,就能叫他肯定面前人的身份……但为什么……   为何……他会说这样的话……   “你……不是阿景……”陆修泽声音苦涩。   他的阿景那么好……那么喜欢他,那么纵容他……   “他……不会……不会对我……说这样的话……”   若是真正的阿景,怎么会舍得对他说这样的话……怎么舍得这样对他?   “你不是阿景!”   这个人绝不是他的阿景!   那人闻言一笑,眼底无人能见的幽火,终于在这一刻被黑色全然浸染。   那人微微抬起下巴,只是上前一步,身上气势徒转,温柔的神态瞬间被陆修泽似曾相识的姿态取代。   “有趣。因为说了你不爱听的实话,便连存在都被你否认了?”那人凝视着陆修泽,恶劣一笑,“原来你的喜欢,就只有这种程度吗?”   那人开怀笑着,语意却越发恶毒。   “如此自私,如此功利,不愧是连自己心爱的人都能下手的人物,真是了不起啊。”   说到这里,那人竟伸手鼓掌,但发出的每一次声响,却都像是扇在陆修泽的脸上,叫陆修泽痛苦难耐,而当这话出自闻景之口时,便叫陆修泽连五脏六腑都绞痛起来。   “闭嘴……闭嘴!”   陆修泽眼眶通红,冲上前来,扼住那人的脖子,好像只要他一用力,就能将这个可恶的家伙永远地闭上嘴,再也无法用话语刺痛他,再也不能将他的心踩入泥泞,碾进尘土。   但那人只是一句话,便将陆修泽彻底击溃。   “你想要杀了我?第二次,亲手,杀了我?” 第126章 聚散   ——你想要杀了我?   不……   ——第二次, 亲手,杀了我?   不是……不是这样……   不……   陆修泽呆呆地凝视这张熟悉的脸, 指尖颤抖起来, 但很快,这样的颤抖便蔓延全身。   他嘴唇张合,像是想要说些什么, 或是想要为自己分辨,或是想要挽回挽留些什么……然而声音不知何时,已从他口中消失不见,于是他只能松开手,踉跄着步步后退。   可那人却并不罢休, 陆修泽后退,他便逼近, 陆修泽的神色越是痛苦, 他便越是高兴。   “为什么不说话?”那人挂着残酷笑意,越发靠近,“你想要为自己辩解的吧?你想要说些什么的,不是吗?”   “那你为什么不说话?还是说你已经承认了, 关于你杀了我的这件事?”   而对于这样的逼问,陆修泽无法反驳, 无法逃脱, 因在他心中,他正是如此认为。   但这样的话……这样的事……这样的责怪……他唯独不想要从闻景口中听到。   谁都可以责怪他,谁都可以责骂他, 谁都可以放弃他、离开他、憎恨他、轻蔑他……但只有阿景……   只有阿景不可以……   不可以这样做……   不要说这些话……   陆修泽痛彻心扉,分明心中已察觉到这人应当并不是他的阿景,然而当这张脸在他面前指责他时,他却依然没有半点招架之力。   是他害死了阿景。   本就是他害死了自己最重要的人。   本就是这样。   陆修泽哽咽一声,只能狼狈地用手捂住自己的脸,不叫这人看到他更狼狈的样子。   “滚……给我滚!滚开!!”陆修泽犹如笼中困兽,发出了垂死般的哽咽,“不要靠近我!”   不要靠近他……不要用那张脸对他说出这样的话……   可那人如今正是兴起,怎么肯听陆修泽的话?   他还要再靠近些,叫陆修泽再露出更多叫人愉快的痛苦之色,却没想一道虚影蓦然浮现出来,近乎透明的手抵在他的胸口。   这一刹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危机浮现。   “闻景”没有半点犹豫,瞬间抽身后退,而下一刻,令人胆寒的火焰化作太阳,照亮了这一层的镇魔塔。   这样的震动,显然也惊动了一旁的陆修泽。   他诧异抬头望去,却见一个熟悉的人以鬼身飘在半空,背对着他,原本就不够清晰的虚影,因方才的一击而更显虚弱。   但这样的虚弱,却半点也遮掩不了鬼影脸上的冷凝愤怒。   他是……   陆修泽呆住了,心中直觉地浮现出了答案,但他却又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测,更不明白眼前的情况。   只见此刻有着闻景面容的人站在远处,即便已经第一时间躲闪,但身上却还残留着被阳炎烧灼的痕迹,而在他对面,也就是方才发出那愤怒一击的鬼影,却是跟他有一样的面容,一样的身形。   两个闻景相对而立,一个人身,一个鬼影。   别说是陆修泽从未想过这样的离奇景象,便是那个人身的闻景也是浮出了奇怪茫然之色,道:“你是谁?”   然而对于这句话,闻景冷笑一声,全不理会,只强压愤怒道:“抢走我的身体,还以我的名义去伤害我最重要的人——你不要太过分了!”   对面的人眼中茫然与疑惑之色,越发显露脸上,但陆修泽此刻却已经无法顾及,甚至连那人之前的恶劣对待都无法追究更多,只是用震惊而不可置信的目光看着闻景的魂魄,颤声唤道:“阿景?”   闻景身形一僵,而后蓦然掉头,气冲冲地冲到陆修泽面前,咬牙切齿道:“你怎么那么蠢?!”   刚骂了这一句,闻景的声音就颤抖起来,若非鬼是无法流泪的,恐怕他就要在陆修泽面前哭出来。   “你怎么那么傻?!你怎么连是不是我都分辨不出来?!”闻景心中气急,却又被惹得想哭,哽咽道,“你用脑子想一想啊!你对我那么重要……我那么喜欢你……我那么珍重你……我怎么可能对你说那样的话……把脸上的表情给我收起来啊!蠢货!!”   到了最后,闻景几乎是怒吼出声,但陆修泽却霎时红了眼眶,用力将闻景揽入怀中。   “太好了……”陆修泽颤声道,“阿景……阿景……我终于看到你了……”   陆修泽是绝望的……在闻景彻底死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就陷入了这样几乎要把自己毁灭的绝望中。而唯一能将他从这样的绝望中解救出来的,则是闻景。   只有闻景,也只能是闻景。   陆修泽以往的种种强硬冷酷,都是因为事不关己的漠然,而当面对自己重要的人的离去时,陆修泽的表现却从来都不够坚强。   先是魏明月,再是贯日真君,最后又是闻景……若非还有最后的希望拉扯着陆修泽最后的理智,恐怕就连陆修泽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会在绝望中做出什么来。   然而方才那人的指责,却击垮了陆修泽最后的坚持。   但还好……   “还好……”陆修泽哽咽起来,“阿景……你终于回来了……”   还好……他的阿景终于回到了他的身边……   闻景心中一酸,几乎要掉下泪来,但很快,他又想起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当闻景被那人从肉体剥离魂魄,再被禁锢在别的什么东西里时,其实只有一瞬间的失去意识,因此那人与陆修泽的对话,闻景自然听得清清楚楚,也被气得七窍生烟。   ——那个混账,抢了他的身体不说,还跟他师兄说那么伤人又过分的话,而且还是以他的名义!   闻景一边心疼得快要背过气去,一边又被气得快要爆炸,最后他再无法忍受那人的胡言乱语,这才奋力从禁锢自己的东西挣扎出来,不管不顾就给那人点了把火,让他感受一下自己怒火焚心的感觉。   可惜那人不但嘴巴够狠,躲的也快。   想到这里,闻景恼火地望向身后,却见身后那人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只能望见一道青影在石阶的尽头一闪而逝。   “师兄!快些!”闻景怒火难平,急声催促,完全不想叫那人就这样逃离,“把他抓回来!他把我身体抢走了!!”   陆修泽这才从失而复得的狂喜中回过神来,再用力抱了抱闻景后,这才放开手。   “我们这就去把他抓回来!”   一人一鬼便就这样向着那人离去方向一路追上,然而没想到的是,他们向上不过几层,还没追上前头占据闻景身体的不知名存在,陆修泽便被通向地面的最后一道门拦住了。   一人一鬼面面相觑,陆修泽这才想起了匪镜道人的话,有些委屈地说道:“匪镜说……只要我进了最后一层,那么除非我将魔火拔除,否则就永远没办法离开这里……”   闻景虽然一时没明白魔火指的是什么,但却知道陆修泽一时是没办法离开此处了。   陆修泽眼巴巴地看着闻景,一副像是想要叫闻景自己追上去,但却又心里舍不得闻景离开,可偏偏更舍不得叫闻景陪他留在这里的样子。   闻景觉得自己哪怕是鬼身,都要被这样可爱的师兄惹得脸红了。   ——师兄怎么就那么可爱!那么可爱!!那么可爱呢!!!   闻景心里喜滋滋的,脸上却不动声色,推了推陆修泽,道:“那你还不快下去把那什么魔火弄出来!”   陆修泽刚有些失落地“哦”了一声,却听闻景又道:“这个地方好奇怪,我可不想在这种地方再等你十四年。”   陆修泽一怔,明白了闻景的意思,脸上露出惊喜来,将闻景抱起来转了一圈,用力在闻景脸上亲了一口。   “阿景真可爱!”陆修泽笑眯眯的,轻快道,“不会再叫阿景等我了……以后就让我来等阿景吧!”   陆修泽说完,将闻景拦腰抱起,又顺着原路向下。   闻景大羞,结巴道:“师兄,你……你别……”   别这样抱着他啊!他又不是小孩子了!   不对!就算他是小孩子,也从来没被人这样抱过啊!!   闻景觉得自己简直要没脸见人,但看陆修泽开心的样子,扫兴的话却又说不出口来,于是只能用手捂住脸,把自己埋在陆修泽怀里。   算了……   闻景自暴自弃地想。   难得看到师兄这么高兴的样子,还是别说太多了……反……反正这里也没人……   不过还是要把脸捂严实一点。   ·   而那一头,“闻景”恍恍惚惚地又走回了顶层,站在那圆形的房间门外,冷不丁道:“他是谁?”   明明是熟悉的,但却怎么都想不起来名字的脸。   “我是谁?”   明明应该熟悉的,但却怎么都想不起来的名字。   “闻景”神色恍惚地招出水镜,凝视着水镜里俊秀的脸,还有那双化作纯粹的黑的眼睛。   那张脸很好看,无论笑或不笑,都有一派风流气度,但那双眼睛却太过可怖,没有半点眼白,完全不像是人族该拥有的眼睛模样。   ——脸很好,他很喜欢。   但这张脸不是他的。   ——眼睛不好看,他不喜欢。   但这双眼睛却是他的。   “那么……”   他伸手拂上了水镜。   “我究竟是谁?”   话音方落,他便发现自己触摸水镜镜面的指尖闪过一道灵光。他愕然收手后退,抬头望去,却见水镜中的人神态慢慢变化,眨了眨眼,向他露出一个无奈又温和的笑容。   ——这……这是……   他新奇看着水镜,道:“你不是我。”   水镜的人道:“我自然不是你。”   他道:“那你是谁?”   水镜的人犹豫了一下,叹道:“我原本名为闻景,但在这个世界,这个名字并不属于我。”   他不知怎么的,就是看不得这人露出半点忧郁神色,迫不及待道:“为什么不属于你?是有别人抢走了?那我杀了那人,帮你抢回来好不好?”   水镜中人越发无奈,道:“一个名字而已……你何必总是……罢了,你就当我是不要了吧……以后,你唤我回音就是。”   “回音?”他疑惑偏头,竟是难得露出些许可爱的样子,“好奇怪的名字。”   回音笑道:“本是随意取的名字,奇怪也是难免的。”   他点了点头,若有所悟:“所以……你的这个名字只有我知道?”   回音道:“的确如此。”   他又莫名地高兴了起来,开开心心地说道:“好!以后我就叫你回音,只有我能叫你回音!”   回音轻笑着,像是哄着小孩儿般,用带笑的声音温柔道:“好,只有你能这样叫我。”   他自顾自开心了一会儿,又道:“那我呢?我又是谁?”   回音神色颤了颤,眼中痛色一闪而逝,但却快得没叫任何人瞧见。回音声音依然温柔,软声道:“你名为泽……阿泽。”   他皱了皱眉,觉得这有些熟悉了,但还是道:“是选择的择?”   回音道:“不,是水。大水成泽。你命犯火劫,所以你最重要的人为你取名为泽,希望你……一生平安……无痛无灾……”   他看着回音,想了想,道:“我之前过的很不好?”   回音一怔。   他又道:“我是你很重要的人?”   回音道:“为什么这样说?”   阿泽指了指自己,然后眼角蓦然滚下泪来。   “你的身体,我还不太熟悉。”阿泽道,“你瞧,你想哭的时候,我就忍不住。”   回音微微睁大眼,而后苦笑道:“这也不是我的身体。”   阿泽:“那……”   回音不想在这件事上多做纠缠,不想被阿泽看穿自己更多的情绪,便转开了话题,道:“我们如今还要做些事。”   阿泽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道:“要做什么?”   回音道:“很多,但第一件事,却是离开这里。阿泽,你不识路,且先回去些,让我来操控这个身体,离开这里再说其他。”   “回去些?怎么做?”   阿泽试了好一会儿,但还是没能将这具身体的使用权让给回音。   “罢了,我早该知道,你哪里知晓什么叫做让。”回音无奈一叹,道,“走吧,我为你指路……我们要离开这处,而后渡海,去聚云岛。”   阿泽多嘴问了一句,道:“聚云岛?去那里要做什么?”   回音淡淡道:“合宗。” 第127章 逃离   系统最近过得不太好。   如果一定要将这个“不太好”加一个更准确的定义, 那就是“非常不好”,再加一个“十分郁闷”。   事实上, 这样的郁闷, 早在它跟陆修泽这个辣鸡宿主绑定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只不过在这几天终于达到了最高峰而已。   当然,系统的郁闷, 肯定不是因为老被某两个狗男男塞狗粮这种小问题——好吧的确是有这个原因……   然后,也不是因为那个辣鸡宿主铁了心要把魔火给拔除的缘故——好吧好吧,这也是原因之一……   然而更重要的是,系统终于发现,自己来到的这个世界真是越来越不对劲了!   现在马后炮地想一想, 早在天命之子没有去隐云宗,而是拜入择日宗门下, 跟BOSS当了师兄弟的时候, 系统就该明白这世界怕是出问题了,但那时候谁能想到呢?系统当然也想不到的,所以它只以为是蝴蝶效应造成的影响,毕竟对于原世界来说, 系统的存在的确是入侵者,所以某些时候, 系统甚至还会有喜滋滋的感觉——就连天道之子也要受到自己的影响, 它果然超了不起的!   但是……   这个……   那个……   后面的发展怎么就叫系统看不懂了呢?   说好要跪的择日宗呢?怎么还是顽强地活着?   那边的那个天剑宫,你怎么突然就跪了?   还有辣鸡宿主你,说好入魔的呢?怎么还没滚去魔道?   特别是你啊, 要整合正道的天道之子,你怎么反而跟魔道BOSS搞在了一起?   你们这对狗男男到底怎么回事啊?   系统十分迷茫,心中略慌,百思不得其解,觉得自己这个蝴蝶的翅膀似乎扇的有点大了。因此,当看到在天道之子在意料之外的境况下狗带时,系统一边有点头皮发麻,一边又感到欢呼雀跃,觉得这对狗男男总算是散了,辣鸡宿主也终于能够滚回魔道干他的老本行了。   ——但谁想,两个绝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家伙,却在这时突然冒出头来。   陆修泽那个辣鸡宿主看不出这两人的来历,因为陆修泽是此世之人,修为也没有达到破碎虚空的境地,当然不可能知道“世外”的境况,但是系统却与那两人都来自“世外”,所以系统只是一看,就能从他们的灵魂之光上发现真相。   ——看!那个占据了天道之子身体的,不就是另一个世界的已经渡劫了的天道之子么?   天呐,已·经·渡·劫·的天道之子!这都算是老妖怪了吧?他跑这里来做什么???   要命,他还带了什么东西过来?   那个后来抢了身体的主导权,反客为主,跟辣鸡宿主一个劲儿地放狠话的,不就是另一个世界已经血洗过正道魔道人族妖族魔族……的BOSS么?   天啦噜!这位可是个真·神经病啊!   这位BOSS,可是辣鸡宿主的终极进化版,根本就不是现在的辣鸡宿主能对付得了的人物——当然系统也对付不了——但是这两个家伙跑这个世界来做什么?   这个世界的异变,是不是就是他们引起的?   系统一边觉得另一个世界BOSS的神经病气度真是令人迷醉,一边又在这样的神经病气度下瑟瑟发抖。   于是,在那位神经病终于离开后,系统花了十分钟来思考人生,最终觉得以后还是不要再骂宿主辣鸡了。   当然,这绝对不是因为系统怕了另一个世界的BOSS,绝对不是!   系统终于思考完了人生,做好了决定,觉得全身一轻。正在它打算回头告诉陆修泽它这大发慈悲的决定时,却瞧见陆修泽跟闻景站在地下九层的入口前,情意绵绵地执手相望。   “阿景,我舍不得你。”   “师兄说什么傻话,什么舍不舍得的……我就在这里等你,莫要让我等太久就是,不过既然是师兄,肯定没有问题的!”   “阿景真可爱!最喜欢的人就是阿景!”   “我……我也最喜欢师兄了……”   系统面无表情转头。   辣眼睛。   TM辣鸡宿主。   系统决定吃口狗粮压压惊。   ·   在镇魔塔底的日子,对陆修泽来说,虽然因闻景的回来而变得甜蜜,但却又因为目的迟迟无法达成而染上焦躁。   那魔火化身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似乎彻底放弃了同陆修泽拼一把的打算,铁了心要熬到两人同化完成的时刻,所以二者每每在意识的战场上相逢是,魔火化身总是不管不顾,掉头就跑。即便陆修泽在瞧见他的第一时间拔腿去追,却也老是被他逃脱,而更要命的是,每次陆修泽与他交手一个回合后,睁开眼再看,就已经是过了好几天。   想想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魔火化身,再想想等在第九层入口处的闻景,陆修泽就变得格外焦躁不安。   可这样的焦躁有害无益,只会给魔火化身更多可乘之机,因此陆修泽不得不强压心绪,再等时机。   然而陆修泽却最终没能等到这个时机。   一月后,原本一片死寂的镇魔塔内突然发出了震耳欲聋的轰响,剧烈的震动蔓延到塔内的每一处地方,没一会儿,漆黑的塔底蓦然投下天光,而后,镇魔塔一分为二,在数不尽的碎石中轰然坍塌!   镇魔塔竟然就这样崩塌了!   究竟发生了何事?   早在镇魔塔开始摇动时,陆修泽就登上了镇魔塔底八层,同闻景站在了一块儿,只怕闻景收到半点儿伤害,而这举动中的大半理由,都是因为与陆修泽同在塔底九层的玄镜。   在陆修泽第一次见到玄镜时,他身着红色僧袍,虽然神色中隐见焦躁忧郁和压抑,但总体还算平和,然而此刻,随着镇魔塔的开裂,一些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玄妙气息却纠缠在了玄镜周身,叫他抱头痛哼,双眼发红,身上气息更是古怪非常。   不得不说,这样反常的玄镜,若是往常,陆修泽最多扫过一眼就作罢,但放在这样微妙而关键的时刻,却叫陆修泽不得不提起警惕来。毕竟玄镜不管怎么说,都是明心寺出身,乃是最正统的佛门子弟,每个术法都对鬼身都有着奇效,是寻常道修所比不上的。   恰好,如今闻景魂魄离体,正是以最受佛门克制的鬼身存世,因此陆修泽忌惮之下,这才起身离开,守在了闻景身边。   而待到陆修泽一走上塔底八层,便一眼瞧见入口处闻景脸上的凝重神色。   陆修泽眉头一皱,下一刻,闻景便掉头看向了他,声音急促:“师兄,出事了!”   陆修泽自然知道出事了,但他却也知道闻景不会在这种说无意义的话,于是他继续听了下去。   只见闻景稍稍犹豫,整合了一下言语后,言简意赅地说道:“在那个人抽离我灵魂的时候,我看到了他的记忆,所以我知道了这镇魔塔的来历。它是神灵在这个世界遗落的法宝,而它最大的用处,乃是拔除心魔,消除人心的‘异常’。只要是在地面的塔上呆过三天以上的生命,都会被镇魔塔抓住心中的‘异常’,然后将那些‘异常’拔出,再在塔底投射出实体,禁锢它们,以达到‘消除异常’的目的。”   “这样的法宝虽然还算实用,但却也有不好之处……若有一天,镇魔塔核心消失,那么镇魔塔便会崩毁,那些曾经被拔出人心的‘异常’,就将会在此刻化作更凶恶的心魔,回归本体……”   陆修泽终于明白过来,四下环顾,却见原本在镇魔塔内徘徊行走的、穿着僧衣的怪物们,都随着镇魔塔的崩裂而停滞不动,如同僵硬的木偶,而它们的身体表面,也开始模糊起来。   “它们……”陆修泽皱起眉来。   闻景苦笑道:“没错,就是师兄你想的这样……除非我们能阻止这镇魔塔的崩毁,否则,我们还是赶紧逃吧。”   若是不逃,他们二人便将要在这古怪的北部晟洲,直面数不清的魔僧!   可话虽如此说,但事实上,陆修泽与闻景二人并没有“除非”这个选项,因为下一刻,镇魔塔便在一声轰响中一分为二!   刹那间,无数的魔性化身化作黑烟,飞身腾起,直冲云霄,叫塔顶泻下的天光很快又被黑云遮住。而在无数向天空腾飞的黑烟中,一道自上而下的黑影格外刺目,不等陆修泽二人反应过来,便已经投入了镇魔塔底九层,而后,一声非人非鬼的咆哮从塔底最深处传来!   冰冷的危机感从脚下向身上窜来,陆修泽心中一跳,没有半点犹豫,抱着闻景便冲出塔外。   在镇魔塔分崩离析后,那束缚着陆修泽、叫他无法踏出地面一步的气机自然也消失不见,因此陆修泽顺利地离开了镇魔塔。   但陆修泽离开镇魔塔后,那叫他毛骨悚然的直觉却依然没有停歇,于是陆修泽也不敢止步,闷头向着南边的黄沙地冲了过去,甚至来不及向地面的镇魔塔多望上一眼。   而事实证明,陆修泽是对的。   就在十数个呼吸后,庞然的黑色阴影自天空投下,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向四周蔓延,跟在陆修泽二人身后,如影随形。   陆修泽不知道被那阴影追上后会有怎样的后果,但他不敢尝试,不敢停步,也没有空闲回头,只有闻景能抽出空来,从陆修泽怀中探头向后望去,将身后的异景尽收眼中。   霎时,闻景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喃喃自语。   “那是魔……还是佛?”   下一刻,暗影吞日!   天黑了。 第128章 合宗   天黑了——在它不该黑的时候黑了下来。   但这样的黑, 却又情有可原。   不提晟洲中部,即便是站在北部晟洲外, 从不归河的另一端仰头望天, 都能瞧见巨大的黑影吞下日光,以恐怖的速度在天空蜿蜒爬行,只不过是几个眨眼的功夫, 便是遮天蔽日,叫整个北部晟洲都笼罩在胆战心惊的黑暗之下。   而这一幕,恰好叫重返苍雪神宫的惠明法师瞧得清清楚楚。   这一天,距离苍雪神宫坍塌之日已是五月有余,就连山脚处明心寺弟子, 都已经在三月前放弃继续探查苍雪神宫,回转了山下寺内, 但这时, 惠明法师却又来了。   惠明法师这一次上山,非是心血来潮,而是深思熟虑后的结果,事实上, 他最开始甚至想要学当初的陆修泽那样,从山顶一跃而下, 越过不归河, 去往北部晟洲,只为探明心中疑惑。   ——什么样的疑惑?   这还要从头说起。   五月前,惠明法师按照陆修泽的“遗言”, 从苍雪神宫的废墟中找出了长风。那时候的长风因体内被打入噬灵针,灵力尽失,后又因苍雪神宫坍垮,被无处不在的碎石砸了半死,若非惠明法师出手营救,恐怕苍雪神宫的最后一滴血脉,就真的要跟苍雪神宫共存亡了。   然而即便被惠明法师救下,也不代表已经脱离危机,于是长风很识时务,半点不提自己之前的任何一个身份,只道自己是山下不远处的小镇中人,因一时吹嘘自己对雪山熟悉,便被路过的“魔头”抓了壮丁,莫名奇妙地被要求带上雪山,而至于之后的种种情况以及“魔头”的目的,那便是半点不知了。   那时长风身上半点灵力也无,而通常也不会有人想要特意去查探普通人体内异状,因此惠明法师虽然直觉长风话语不实,但也找不到半点证据,又不好跟一个“普通人”计较,于是便只能将长风送至山下最近的小镇,嘱咐他自己归家后,便忧心忡忡地离开,继续自己的游历。   然而谁能想到,没几个月后,正道中便传来了几乎惊天动地的消息:隐云宗代行宗主傅长老决定,将与择日宗合宗!而这个融合了正道五宗中两大宗的新派名字,为闻道宗!   朝闻道,夕可死矣。   闻道宗之名,对修士而言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只能说中规中矩,然而大多修士在意的并非是这个消息,而是“合宗”!   何为合宗?   顾名思义,是两个、或者两个以上的宗门合而为一,既为合宗。   合宗之事,放在过往,并不少见,但这却通常发生在小门小派之间,而对于大派——特别是如隐云宗择日宗这样曾经轮流执掌牛耳的大宗门——来说,却是宁死不可的!即便那时候隐云宗刚遭劫难,门下弟子十去其九,但只要有一个长老在,那么合宗一事也是休要提起半句!   但这样的事偏偏发生了,并且半月不到,隐云宗就已经与择日宗迁至了一个崭新的地方,另立山头,重修山门!   当然,在迁移和合宗的过程中,两派自然少不了摩擦争执,或是各种意想不到的状况,但无论是什么样的情况,两派的新宗主——也就是闻道宗宗主闻景——总会以最妥善的法子解决。   “但很多时候,再好的办法也没用,而且有些人,就是冲着新宗主去的!想来也是,择日宗还好说,但隐云宗的弟子,怎么会服气奉这个年龄还不及他们大的年轻人,做他们的新宗主?便是有傅长老命令,但不服气就是不服气啊!所以,到了这个时候,那位闻姓的新宗主就会用最简单直接的办法。”   “什么办法?”   “比试!”   “这不是以修为压人吗?我可听说了,那位新宗主可是元婴期的修为!这样一来,恐怕他们就更不服气了吧?”   “非也非也,那位新宗主的意思是,他可以同任何弟子,进行任何方面的比试!”   “任何?这怕是托大了吧?那位闻宗主以三十之龄成就元婴,想来修行刻苦,平日里再无其他修习,万一有人偏要跟他比试炼丹、比试剑术、比试阵法,甚至是比试卜术,难道他都能应下?”   “不瞒你说,还真有人同那位闻宗主比了丹道和阵法!”   “是吗?结果如何?谁输谁赢?”   “那位闻宗主无一场败北!”   “这……大概是比试的人太过不济吧?”   “你又猜错了。同闻宗主比试丹道的,乃是曾经的隐云宗柳长老,而跟闻宗主比试阵法的,则是隐云宗曾经的大师姐柳月眉。”   “什么?竟连她们都败给那位小宗主了?这怎么可能?柳长老在丹道的造诣上,即便是放在御灵谷,也是出类拔萃!那位柳月眉虽年纪还轻,但从十年前就开始主持隐云宗的守山大阵……这样的两个人,怎会接连败于那个小宗主的手里?”   “道友再是不信,它也已成了事实。当初的比试是在所有人眼下进行,做不了半点假,哪怕你现在登上闻道宗聆意峰,他们也会告诉你同样的结果。”   “……原来如此……唉,那位小宗主,不,那位闻宗主,还真是一个可怕的人啊。”   “正是如此。”   相似的谈话,发生在各个修士之间,叫路过的惠明法师听了正着。   可不同于他人对合宗、对闻宗主修为高深还精通各道之事的震惊,惠明法师最感到震惊的,是闻景的死而复生!   当初,正是陆修泽与惠明法师眼睁睁看着闻景咽下最后一口气,为何半年不到,那闻景不但死而复生,还修为大进,最后甚至做出了震动整个修真界的事来?   惠明法师直觉不对,下意识认为这怕事有人假扮,于是不远千里,来到合宗后的闻道宗聆意峰前,正式递上拜帖,欲与这位“闻宗主”一见。   以惠明法师的身份,他正式递上的拜帖,无论是道门的哪一个宗门,都不能任意处置,而且他递拜帖之时,行事高调非常,起码闻道宗里有大半弟子都知晓了他的到来,因此“闻景”必不能等闲应对。若是“闻景”当真将他接入宗内,那么面对面后,惠明法师只消几句问话,就能知道这“闻景”是真是假,而若是“闻景”避而不见,那便更简单了,惠明法师甚至不用亲眼去看,就能知道此人身份必定有异!   于是惠明法师递上拜帖后,便踌躇满志,等待结果的到来。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那“闻景”真的将他接入了宗门内,也真的同他彻夜长谈,但却半点破绽都没有露出,就连当初苍雪神宫内的种种也记得清清楚楚。   于是,第二天,不但没有得到想象的结果,反而越发糊涂的惠明法师走出闻道宗,心中百思不得其解,觉得这位闻宗主似乎就是他印象中的闻景,又似乎并非如此。   要让惠明法师摈除理智,只论直觉,那么惠明法师可以一口咬定,那位在如今已经隐居正道之首的闻宗主,并不是闻景;可若从理智上来说,闻宗主的一举一动,和对每一个细节的记忆,都是闻景无误……这又是怎么回事?   惠明法师糊里糊涂,一路向下,而就在他将要来到山脚处时,却遇见了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惠明法师认得这个小姑娘,因她就是那位年轻有为的新宗主唯一的徒儿,杜小琴。   自从两宗合而为一后,这位小姑娘的地位也是水涨船高,无论真心假意,受到的奉承都绝不会少。按理来说,这样地位的小姑娘最近应当过得很是不错才对,可是惠明法师却发觉此刻山道相逢的杜小琴精神萎靡,心事重重。   惠明法师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却没想那个小姑娘瞧见他后,直直地迎上前来,道:“法师,听闻您见多识广,不论正道魔道,世上几乎没有你没见过的事……那么法师,您说,世上可有能接替修士身体和记忆的魔怪?”   惠明法师若有所感,道:“小施主这是何意?”   杜小琴垂头半晌,惨笑一声,道:“那不是我师父……”   杜小琴蓦然抬头,凝视惠明法师,一字一顿道:“他不是我的师父!即便再如何相似,再如何好,但我还是知道,那个人不是我的师父——法师,你相信吗?”   惠明法师沉默片刻。   “我信。”   但“相信”又有何用?   如今的“闻景”已经隐居正道魁首之位,不但宗门弟子对他心服口服,自身行事修为无懈可击,唯一的缺点,或许是人脉太少,但只要有修为在,有地位在,又怎么可能却得了人脉?   对于这样的“闻景”,即便惠明法师硬要说他是冒名顶替,又有什么人会相信?   于是无解之下,惠明法师又原路回返,登上苍雪神山,来到了陆修泽跳崖之处,几乎想要学陆修泽跳下去,看看能不能寻到陆修泽和真正的闻景的踪迹。   但惠明法师又知道,这是绝无可能的。   五月前,耗费了大量灵力的陆修泽,在灵力被压制的情况下从峰顶一跃而下,在惠明法师看来,陆修泽此举与自杀无疑,哪怕陆修泽跳下前掷地有声地说会让闻景回到人间,惠明法师也没有相信半点。   而后,“闻景”的出现,更叫惠明法师坚信陆修泽恐怕是遭遇了不测,这才会使得闻景的身体落入某个不知名的魔怪手中,李代桃僵,顶替闻景的身份行走世间。   但这样的魔怪从何而来?为何之前从未遇见?   如果循着陆修泽离开的方向,能否推断出魔怪第一次出现的地方?   惠明法师沉思不已,心中踯躅。   ——直到黑暗从地平线的那一端蔓延过来。 第129章 复活1   昼夜更替, 四季交换,本是世间常理, 但当天在不该黑的时候黑下来, 当黑暗如活物张牙舞爪,在天空蜿蜒爬行时,却不是“常理”二字便能解释的了。   惠明法师直起身, 愕然望着那如瘟疫扩散的黑暗,心中升起难以言喻的不好预感。他极力远眺,凝视片刻,这才骇然发现,那片黑暗其实并不仅仅是黑暗, 而是一尊黑色巨佛!   巨佛乃是法相,在世上并不少见, 因只要稍稍修行有成的僧人, 都能幻化出巨大的法相来,然而这样的法相无一例外,统统都是金色的——这既是因为他们修行的功法一脉相承,也是因为法相映射出了修行者的内心。   而以此反推, 黑色的巨佛代表了什么?   ——坠入魔道的魔僧。   能够驱使暗影吞日,使黑暗从北部晟洲一直蔓延到中部琨洲的巨佛, 又代表了什么?   ——大难已至!   当意识到这一点时, 惠明法师险些要从峰顶滑落下去,但很快,他就知道自己慌张得太早了。   只见在惠明法师的视界中, 天空中的黑暗如同吞噬世界的巨兽,以恐怖的速度将世界浸染,而在黑暗之下,地面之上,还有更加令人毛骨悚然的阴影蠕动!   那阴影藏身黑暗之中,如同活物生长,但却又始终比天空的黑云要慢上一步,只将将自己彻底隐匿于黑暗之下,因此常人还真难以注意到地面上这阴险家伙,可对于惠明法师来说,这样的掩饰毫无意义,因它如同从地狱漫出的泥浆,带着浓厚的阴森死气,让惠明法师这样的和尚想忽视都不行!   于是,当惠明法师目光从天空投向大地,凝视那与黑暗如影随形的阴影时,他便理所当然地发现了阴影之外那个飞速靠近的小黑点。   ——那是什么?   惠明法师盯着那个小黑点,如临大敌,直到他看清那个黑点的身形时,他才愕然发现那竟是一个抱着什么东西的人,而待到他瞧清那人的容貌时,愕然便转作了骇然。   陆修泽?   那人竟是陆修泽?!   他竟没死?   ——一个用尽灵力的人,从琨洲的最高处一跃而下,竟还活到了现在?!   惠明法师不可置信,而更叫他不可置信的是,他感到陆修泽的怀中抱着的,似是一个鬼身。   那鬼又是谁?   惠明法师心中已有了猜测,而对于“闻景”的身份,他也终于升起了明悟。   不过对于现在,那些猜测都已经不再重要,因为现在最重要的,是那尊狂暴的黑色巨佛,还有藏身黑暗的阴影!   这样的境况代表什么,对于他人来说或许并不清楚,但惠明法师,甚至是玄心大师,都早在几百年前就有所预料,只是以为自己有生之年都不会见着罢了,但没想到……   想到这里,惠明法师再不犹豫,咬了咬牙,也学着陆修泽那样从顶峰一跃而下,直到快落到地面时,才用灵力将自己托起来,飞速掠向明心寺。   “师兄!师兄!!”   半路上,惠明法师就扯着嗓子大叫起来,不管不顾地向方丈院的方向冲去,途中还将愤怒想要阻拦他的戒苦监院一袖子打飞,这才顺利来到方丈院前。   “大事不好了!师兄!”   惠明法师推开门,瞧着里头将行就木的玄心,眼睛一酸,声音哽了哽,但还是开口道:“师兄……三师弟……他到底还是……”   枯瘦的玄心大师叹了口气,目光投向窗外:“不必再说了……我已经看到了。”   下一刻,苍雪神山上的天也黑了,而后,如同泥浆涌动的诡异恶心的声音自远而近,但却在漫过不归河后,被那苍雪神山那一峭壁的一端拦在山崖之下。   这似是幸运,又似是早有预料,但无论是哪一种,苍雪神山都无法支撑太久,因那黑色的阴影被拦下后并未就此止步,而是慢慢堆积,向上攀爬,只要给它足够的时间,那么越过苍雪神山,淹没中部琨洲,对它而言也并非难事。   这一点对惠明对玄心,也都十分清楚。   玄心微微垂下眼,身上气机涌动,待到他再抬起头来时,便如同换了个人,面容虽然称不上俊美,但却显得年轻有力,原本泛着老人褶的皮肤也重新焕发出了活力——这一刻,玄心大师竟返老还童,重回自己的巅峰时刻!   但万事万物都有相应的代价,无论是玄心还是惠明,都很清楚。   惠明声音发涩:“师兄……”   玄心摇头打断,长身而起,面容平和地向苍雪神山的另一端而去。   “走罢,师弟。当年我便说过了,有些事不是能够以‘想通’的借口来逃避的,我们只能选择面对……即便结果无法圆满。”   ·   当闻景从陆修泽怀中向后望去时,他只是稍稍恍惚一下,便从另一个闻景留下的记忆中翻出了地面蠕动的阴影的真实身份。   地上的阴影并非是阴影,也不是什么泥浆,而是来自死者世界的冥河之水。   冥河之水对于活着的生物并没有太过针对性的害处——除非躲闪不及,被大量的冥河之水淹死——但对于死者、特别是心愿未了滞留于人间的死者来说,冥河之水却如同灭顶之灾,因为凡是被冥河之水沾染上的死者,都会被瞬间拉入地府,强制投入轮回。   对闻景本人来说,他并不是太过介意这一点,然而一心想要复活他的陆修泽,却万万不肯就此放手,因此才会在察觉到冥河之水涌出的第一时间,在连冥河之水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凭直觉便掉头就跑。   闻景察觉到这一点,心中五味陈杂,下定了决心,将陆修泽又抱紧了些。   ——别怕……我不会把师兄一人丢在这里的。   “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闻景轻声说着,在陆修泽反应过来之前,又抬高了音调,道:“师兄,我们往那边走!”   此刻,山渊耸峙,如临九霄的苍雪神山峭壁已经出现在了二人面前。陆修泽顺着闻景所指的方向望去,却见那里与他们的行进方向稍有偏移,但与其他的峭壁并无不同。   陆修泽并未多问,闻景却凝视着那处地方,像是见到了那条密道。   “快些过去吧,师兄。”闻景轻声说道,“我已经知道我该用什么法子复活了。”   陆修泽心中一震,瞬间明了了许多,涩声道:“阿景,你……你的身体……”   即便闻景不说,陆修泽又怎么会猜不出来?闻景对复活从来抱着较为散漫的心态,并不着急,有些得过且过的样子,但此刻,闻景却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来——这要么是因为闻景察觉到自己身体出了变故、难以追回,要么是害怕自己在此刻连累了他。可是,当初若不是因他受困镇魔塔,无法破出,想来闻景那时早就追了上去,将自己身体从那古怪灵魂手中追回来了!   陆修泽先是累闻景身死,后又因私心将闻景留在镇魔塔底一月,失去了将身体追回的最佳时刻,如今又怎能坐视闻景放弃自己的身体?   即便闻景半句不提自己的思量、不提自己的牺牲退让,更没有责怪陆修泽半分,可陆修泽心里如何好过?   陆修泽冲动道:“阿景,是不是因为我……”   “师兄!”不等陆修泽说完,闻景便果断打断,正色道,“你再这样说,我就真的生气了。”   说完,闻景想到那个灵魂,还有那些浮光掠影般的记忆,不由得叹了口气,道:“现在情况紧急,不便同师兄详细解释,但是师兄一定要知道,之后不论发生了什么,都是我的选择,绝不是受到了什么带累,更不许师兄瞎想,胡乱责怪自己!”   无论是那个世界的“闻景”,还是所谓的镜面世界的他,所有的选择都发自内心,而非受到胁迫。所以,即便今后的他会为了这个选择而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也都是心甘情愿,绝不会、也舍不得迁怒他人。   “但是……”   陆修泽还要再说,但闻景却推了推他,嘟哝道:“别废话了师兄,这也是好事啊!”   反正都已经决定抛弃那个身体了,闻景也就直言不讳,道:“我本体乃是水灵质,而且是无法被三阳焚天典改变的体质。虽然我耗费了二十多年勉强将修为提升至元婴,但代价却是透支了寿命,所以抛掉那具身体,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什么?!”陆修泽又气又急,险些停了下来,但随即陆修泽又反应过来,脚下更快,只是声音越发咬牙切齿,“阿景!你怎么能拿自己的寿命胡来?”   “师兄放宽心,”闻景倒是看得很开,笑嘻嘻道,“你瞧,我现在不是都死了么——这便叫做置之死地而后生!如今我已过了‘死地’,正要‘后生’,师兄该为我高兴才是嘛!”   高兴个鬼!   陆修泽越发气恼,几乎不想再理会这个小混蛋。   闻景见势不好,便果断蹭蹭陆修泽的脸颊,撒娇道:“师兄生气了?”   若是往常,闻景撒娇的模样对陆修泽可谓是无往不利,便是有再大的怒气,被闻景蹭蹭也就烟消云散了。   然而这次,闻景却吃了瘪,因此刻的陆修泽并不是很想理他。   闻景知晓陆修泽这次怕是真的生气了,于是立即服软,轻声哄道:“师兄不要生气,虽然师弟之前行事有些无状,但到底还是有分寸的……修士的寿命那样长,只要我消耗的速度能够赶得上我的晋升速度,那么其实也是没什么大不了的……”   陆修泽越发生气:“那万一没有赶上,你又要如何?!为了追求一时的修为,值得你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吗?!”   “修为不值得。”闻景坦然道,“但是师兄值得。”   陆修泽微微一怔,却听闻景继续道:“其实……以前的我,总是会感到时间很紧迫……师兄那样厉害,总是能轻易突破一层又一层修为的屏障,然而我却总是没办法在修行上精进更多,只能遥遥望着师兄的背影……我其实是害怕的,师兄,我害怕这样的差距会越来越大,害怕有一天我会被师兄甩下,再也跟不上师兄的脚步,直到连背影都无法望见,直到师兄彻底消失在我的世界。”   即便心里还有气,听到闻景此时的剖白后,陆修泽却还是忍不住心疼,半是呵斥半是保证地说道:“哪里就想了这么多乱七八糟的!我会一直等着阿景的,也会保护阿景!”   “但是我不要师兄保护我——我想要保护师兄!”闻景笑道,“师兄忘了吗?在我们第二天见面的时候,我就说过了,我会保护好大家,更会保护好师兄!” 第130章 复活2   二十多年前, 在闻景拜入择日宗的第二天,还只是一个孩童的他曾经豪气干云地说要保护大家, 保护陆修泽。   陆修泽那时虽笑着应下, 但却转头就忘,哪里会将这孩童的豪言放在心上?   但这个孩童记得,并且践行了自己的诺言。   他保护了择日宗, 也保护了陆修泽,保护了所有他重要的人,唯独忘了他自己。   这个小混蛋为什么那么好,又那么可恶?   陆修泽将怀中的闻景抱得更紧了些。   而后,只听闻景继续笑道, “所以,师兄不用来迁就我, 因为我会赶上去……我总是能赶上师兄的, 因为我这么喜欢师兄,怎么舍得师兄一个人独行,无人陪伴?”   这话前头还有些叫陆修泽感动,后头便变得很是臭美自得了。   陆修泽心中纷杂的思绪散去了些, 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道:“真是个臭美的混账小子。”   闻景无赖一笑,理直气壮道:“臭美就臭美, 反正师兄喜欢我!”   这话说的有理, 因陆修泽此刻,的确觉得闻景这样无赖小混蛋的模样可爱非常,但陆修泽绝不承认, 更不肯在脸上露了端倪,叫这小混蛋尾巴翘得更高,于是哼了一声,装作依然怒气未消的模样。   但闻景与陆修泽相处多年,哪里看不出陆修泽此刻的怒气纯属唬人,于是他偷偷一笑,再接再厉:“师兄别生气啦,因为以后我再也不必这样做了——这一次复活时,我会换一个新的身体,然后比以前活得更好,走得更远,也能陪伴师兄更长的时间。”   “我再也不会丢下师兄,再也不会叫师兄伤心了……真的!”闻景笑眯眯地凑上前,在陆修泽脸上亲了一口,“因为我最喜欢师兄了!”   “我最喜欢的人就是师兄!师兄呢?”   闻景眼含期待地瞧着陆修泽,明明是鬼身,脸颊却还是露出了惹人喜爱的小酒窝。   对着这样的闻景,陆修泽怎么也硬不下心来,神色无奈,叹息道:“好了好了……我最喜欢阿景。”   闻景偷笑一下,觉得这时的师兄简直不能更可爱,叫他心痒痒的,于是他刻意做出委屈模样,道:“不行!师兄说得太敷衍了!要再来一遍!”   陆修泽盯了这个小混蛋一眼,警告道:“不要得寸进尺!”   他可是还在生气呢,这小混蛋就想翻天了?   但闻景又怎么可能怕陆修泽的黑脸,于是他死皮赖脸地凑上去,道:“不!要师兄再说一遍!”   陆修泽:“……”   闻景:“再说一遍嘛!”   陆修泽:“…………”   闻景:“再说一遍,再说一遍!”   陆修泽恼羞成怒:“不准再说话!”   闻景终于笑倒在陆修泽怀里,好一会儿才爬起来,又蹭回了陆修泽脸颊旁,笑道:“师兄不说,那我来说好了。”   “阿景最喜欢师兄……世上最喜欢的人,就是师兄。”   所以从今以后,他会比以往更爱重自己,让自己活得更长久,让他珍重的人再不会因他而露出那样的神色。   “再不会丢下师兄。”   再不会让师兄因自己难过。   闻景含着笑意的眼睛瞧着陆修泽,声音轻快,却又带着难以言喻的坚定。   “我会保护师兄。”   陆修泽将闻景的头按进怀中,不叫他看到自己脸上的动容,轻声道:“我知道。”   ·   对于中部琨洲的修士来说,很多人都知道这样一个故事:许多年前,世上的第一位佛门修士了悟禅师,路过苍雪神山后,因心有所感,便于山脚处结庐修行。后来,寺庙取代草庐,佛门教义也开始在世界上传播开来,而就在这时,了悟禅师也终于圆寂在明心寺内。   无论是谁,只要没有破碎虚空,登上更高的世界,那么他们的寿命都会有走到尽头的一天,因此了悟禅师的圆寂对外人来说是理所当然之事——了悟禅师的三个弟子却并不这样认为。   他们对了悟禅师的死抱有不同意见,并以此分裂为三派,其中一派留在明心寺内,令两派各自远走。   外人对此很不能理解,也不清楚其中内情,稍微知道得多一些的,也只是知晓了悟禅师的死可能并非意外……但事实上,外人对他们分裂原因的猜测,只有部分是对的,那就是开始的部分。   数百年前,玄心、玄明、玄镜三人,的确对了悟禅师的死抱有怀疑,然而让他们各自离去的原因,却不是了悟禅师的死因,而是因了悟禅师的死而发现的东西。   而这个发现,足以颠覆三个师兄弟的认知,颠覆明心寺,甚至颠覆整个佛门!   因此,在他们知晓了悟禅师真正秘密的那一天,他们没人能够相信。但三天后,玄心选择了接受,成为了明心寺新的方丈,固守明心寺;玄明选择了逃避,带着自己的追随者出走,化名惠明,一路南下,再不提玄明二字;而玄镜却已有了心魔,再无法保持纯净的佛心,因此在玄心的建议下,玄镜带着一些佛心同样不够稳固的弟子,越过不归河,一路北上,彻底消失在中部琨洲。   然而,在玄镜离开的那一天,玄心惠明就知晓,总有一天,玄镜会回来的——以他们都不想见到的坠魔姿态。   但无论是玄心还是惠明,他们都希望这一天可以晚一些,再晚一些,最好叫他们有生之年再无法见到!   可他们还是见到了,就在这一天,这一刻。   惠明跟在玄心身后,从山脚的另一侧绕过,来到又一个峭壁面前,凝视远方的黑色巨佛。   惠明笑了笑,苦涩的声音说道:“这么多年了……三师弟已在镇魔塔坐了这么多年,心中魔性却依然无法去除,想来他今生今世,都不会想明白吧。”   玄心淡然道:“师弟你又何曾想明白了?”   惠明坦然道:“我的确没能想明白,但我至少能叫自己不再去想。”   玄心道:“逃避无法解决问题。”   惠明道:“但至少能叫我不再面对问题。”   玄心叹了口气,一直平淡的声音终于出现了些许波动,带上了些许感慨叹息,道:“师弟何必如此?无论师父他自身如何,他到底还是将我们引入了佛门。”   惠明道:“师兄佛心稳固,所以只要明了这一点,就已足够……但师弟佛心远远不足……我还是无法接受。”   玄心道:“你无法接受什么?”   惠明道:“所有的一切。”   玄心又是一叹,不再多言,免得叫自己这个师弟也步了玄镜的后尘。   “无论如何,小师弟的事,也到了该结束的时候了。”玄心道。   惠明法师对这一幕已经设想了许多年,因此挣开了初见黑色巨佛时的震惊难过后,他已经能够平静地接受这一切了:“让我们去送小师弟一程吧。”顿了顿,惠明法师又道,“这些东西要如何处置?”   玄心道:“它们乃是冥河之水,想来是出了什么变故,才会从地府涌出……不过无妨,寺内弟子会处理好它们。”   惠明法师点点头,而后随着玄心一块儿,飞速向着黑色巨佛所在之处奔去,而离开苍雪神山时,惠明法师注意到,原本从北部晟洲一路南下的陆修泽与闻景,已经不知何时没了踪影。   ——或许是从其他的方向离开了吧?   惠明法师心中想着。   ——世事总是如此无常又出乎意料,也不知今后的中部琨洲还会掀起怎样的风暴……但不管是怎样的风波,他和玄心师兄,怕是都看不到了吧。   而那些想不明白的事,无法接受的事,待到死后与师父相逢时,会不会有一笑泯尽的那一刻?   想到这里,惠明法师发出了一声低笑,越过不归河,一路向北,再不回头。   ·   当冥河之水慢慢替换不归河,即将顺着苍雪神山的峭壁向上攀爬时,陆修泽已经在闻景的指引下来到了苍雪神宫的地下密道。   “想想还有些对不住惠明法师。”   当搬开苍雪神宫地宫密道里那扇绞雪石做成的大门时,闻景忍不住叹了口气。   “本来我还在想,等到事了之后,我再不踏上苍雪神山一步,好叫惠明法师放心,也全了惠明法师对我的信任。”   “那算是什么信任?”陆修泽想到这一切事情的起因,都是惠明法师那个秃驴对闻景的强拉硬拽,就感到分外不高兴,冷笑一声,声音也硬邦邦的,道,“不过是狗急跳墙而已。”   闻景叹了口气,道:“师兄,我是自愿前来的。”   陆修泽明白这句话中的委婉劝说,于是终于收敛了一些,但也不太想要讨论这个问题,因此一边将神宫坍塌而遍布密道的碎石清理干净,一边转移话题,说道:“早在我看到莲美人时,我就知道这神宫必不可能只有正门一个通道,不过惠明法师知道这条通道,还能说是因为明心寺就在苍雪神宫之下,这才被他误打误撞中发现,但莲美人又怎么知道这个通道?”   “莲美人怎样我不知道,”闻景笑道:“不过要说惊诧,明明师兄给人的惊诧才是最大——苍雪神宫一脉已经断绝了那么多年,师兄竟还能找到苍雪神宫的最后一个后人,成为多年后第一个从苍雪神宫正门而入的外人……师兄果然很了不起!”   这时,地宫五层的通道已经清理干净了,于是陆修泽一边向上,一边说道:“那不过是个心志动摇得厉害,又怕死成性的墙头草罢了,没什么了不起的。”   陆修泽此言并非谦虚,甚至还由衷地觉得,长风除了苍雪神宫一脉留给他的卓绝天资外,几乎一无是处,于是更不会觉得制服要挟了长风的自己有多么了不起,不愿在长风的问题上多谈,只道:“阿景一定要来这里,是因为这里有阿景复活的法子吗?”   闻景点头道:“没错,那个……人知道很多很多东西,虽然我没有看清所有,记下的东西也不太多,但的确有怎么使用苍雪神宫遗物复活的办法。”   事实上,那人脑海中记载的秘闻之多,秘术之杂,远超闻景的预料,也远超闻景此时的理解能力,所以当那些东西从闻景眼前一掠而过时,他根本就只能粗略一瞧,无法记下太多。   可偏偏他清楚地看明白了要怎么使用苍雪神宫遗物复活,偏偏他知晓苍雪神宫的遗物藏在何处,偏偏他知道能从哪里进入苍雪神宫,于是闻景的复活,似是成了顺理成章之事。   但真的是“顺理成章”吗?   想到那个“人”,闻景心中一分恼怒,九分无奈,甚至如果不是因为那人最后跟他师兄说些乱七八糟的话,恐怕闻景心中连那一分恼怒都难以升起:是那人改变了他的命运,是那人推动他与师兄见面。那个人给了他一个机会,让他更早地参与了师兄的人生,将一切歧途和悲剧及时遏制……从这一点来说,闻景甚至是感激那人的,甚至将自己的身体作为报酬交给那人也并无不可。   ——但那人见到他师兄后发的什么疯!跟他师兄是说的什么鬼话?!   闻景一想到当时的情景,依然觉得自己快要被气活过来,但心中又隐约感到了些许不对。   那个被称为“神君”的……看起来似乎并不是会说那样话的人?   可是……   奇怪……   到底哪里不对?   不等闻景想得更明白些,地宫四层已经到了。   ——复活之机,近在眼前! 第131章 复活3   在很久很久以前, 久到无论是凡人还是修士,都以为那只是流传在世上的神话传说的年代, 曾有一次大难降临人界与灵界。   而后, 为了阻止这次灾难,保全人界,昼神献出自己的一切, 终于炼出了世间第四种恐怖之火,修复天柱,只余自己的名字在世间代代相传……但只有寥寥几人才知道,当年付出努力的,不仅是昼神, 还有苍雪神宫。   她们是世上第一批打破凡人与神灵之间界限的修士,而当灾难到来时, 她们的第一反应不是制止, 而是将这界限撕裂得更大,直到人有了神的躯壳,直到人与神再无区别,那么人便再也不必惧怕那样的灾难了。   但她们并没有成功, 因界限之所以为界限,就在于它无法被轻易打破。虽然她们的确成功地制造出了将近于神的躯壳, 但直到灭世的灾难被昼神消弭, 她们也无法向那个躯壳成功灌入任何一个灵魂,因为注入人族灵魂的躯壳,不是被躯壳吞噬, 便是发了狂。   于是最后,当一切尘埃落定、渡过了非常时期后,她们为了种族延续所使用的非常手段,便不能再容于世,因此她们陆续离开这片土地,或许是想要淡忘当年苍雪神宫里的一切,又或者是想要来一场短暂的逃避。   然而无论她们离开的理由是什么,她们最终都没能回来,甚至没来得及留下自己的道统,便死在了不知名的地方。   偌大的苍雪神宫最终再没有一人留下,甚至于那座神宫,都在多年后被彻底摧毁。   闻景与陆修泽一路走来,路上留下的每一块碎石上,都刻着时间与历史的痕迹,每一处转折,都像是人生的选择和岔路。   苍雪神宫便是在这样的岔路上走到了尽头。   而更可惜的是,闻景已经从那位“神君”的记忆中知晓,苍雪神宫的尝试其实并不算是彻底的失败,因为只要她们稍稍转换一下思路,就能迎来另一种成功。   为何人族的灵魂无法被灌入那个强大的躯壳?   ——因为人族的灵魂孱弱,躯壳强大,而孱弱的灵魂无法支配强大的躯壳,只能被躯壳吞噬。   那如果换成更强大的灵魂呢?   ——强大的灵魂基于强大的躯壳,贸然将灵魂从原本的身体中抽出,注入另一个同样强大的躯壳中,只会让灵魂与新的躯壳相互排斥,从而发狂。   那么若是将那强大灵魂原本身体的血液抽出,作为新躯壳的养分,那么是否能够降低这样的排斥?   ——养育植物躯壳需要人血,但力量强大的血液或是普通血液,对它而言并没有太大区别,所以即便将养育它们的血液替换,却也无法降低这样的排斥,更无法阻止被注入的灵魂发狂。   苍雪神宫的努力便止步于此,但闻景却知道,有两种方式,可以让那个躯壳真正承载起人族的灵魂。   第一种方式十分简单,那便是降低这个躯壳的强度。当这个植物躯壳不再强大得过分时,被灌入躯壳中的灵魂,自然也不会被躯壳逼得发狂;第二种方式,则是彻底替换植物躯壳里的脉络——并不仅仅是用人血养育它们,而是将它们体内的植物脉络拆下,替换成将要注入的灵魂的本体的血液脉络。   第一种方式,对于当年的苍雪神宫和人族来说毫无意义,因为躯壳的强度一降低,那么注入的灵魂即使没有发狂,他们的躯壳也无法撑过两界合一时的混沌时期,其结果与人族之躯并无区别,但第二种方式却是切实可行的,即便成功醒来的可能不多,但却绝不会个个发狂。   只可惜苍雪神宫的人到底没有想到这一点。   如今闻景来到这里,自然用不了第二种方式,毕竟他的本体早就被那位“神君”取走,无法追回,但通过第一种降低地宫四层里的躯壳的强度的方法,闻景或许无法得到一个几乎可以媲美神灵的躯壳,但却可以借助这个植物的躯壳重回人间。   这便是“神君”留给闻景——或许是刻意留给他——的最好的复活方式。   两人来到地宫四层,从这废墟中清理出一片空地。在这里,原本伫立在第四层的结晶柱体,在曾经的震动中纷纷倒塌下来,与第五层的根须断了连接,也失去了活性,成为了彻底的植物,不过也有一些结晶柱体幸免于难,里面的植物躯壳虽因没有灵魂的支撑而不算“活着”,但也的确没有像那些与根须断裂的躯壳那样死去。   陆修泽与闻景便在这地下四层里寻找,将那些没有死去的躯壳统统翻找出来,最后找到了七具躯壳,其中有三男三女,以及一个男童。   陆修泽在经过闻景简略的解释后,自然是直接将目光转向了那三具成年男性的躯壳,想要从中挑选,但闻景却笑着指向了那个男童。   陆修泽不解道:“阿景为何选择这个?”   “因为有时候,小孩才能叫人意想不到,从而做到更多的事啊!”闻景脸颊再次露出了可爱的酒窝,狡黠笑道:“而且师兄难道不怀念我小时候的样子,不想要再养我一次吗?”   陆修泽一愣,脸上也露出了些许笑意,道:“阿景小时候是很可爱,但在我看来,阿景无论什么时候都是最可爱的。”   闻景自己夸自己的时候,脸比城墙厚,丝毫不知道“不好意思”这几个字该怎么写,但同样意思的话被陆修泽一说,却像是染上了不一样的意味,而这里面的涵义,总是能叫闻景轻易破功,瞬间红了脸。   不过还好,鬼是没办法脸红的,所以闻景可以强行装作若无其事,将它忽略过去,只是指向那个男童的躯壳,道:“那便是他了——师兄,我们把它外头的结晶打破,我先去……”   “等等。”   陆修泽一伸手,将抬脚欲走向男童躯壳的闻景又圈回了自己怀里。   闻景茫然抬头,却见陆修泽笑得有些危险:“阿景是不是还有话没告诉我?”   闻景方才那神神秘秘的理由,或许能骗过旁人,但哪里骗得了陆修泽?   闻景并非是孤家寡人,相反,他背负甚多,无论是择日宗的责任,还是原本身体的下落,都是闻景复活后要解决的事,因此一个方便行动的成年的身体,是很有必要的。可闻景抛弃了成年的身体,反而选择了一个男童,其中理由恐怕另有内情。   陆修泽不怕“内情”,但却怕这样的“内情”又有他的缘故,这才叫闻景闭口不言!半年前,闻景死时那一幕犹在眼前,此刻,那无法掌控的感觉再度出现,因此陆修泽一时间忍不住胡思乱想,眼中也带出了些许慌乱悔恨。   闻景一怔,本想要掩饰过去,但对上陆修泽的眼神后,他心中一惊,脑中有片刻空白,而后下意识的转身抱住陆修泽。   “没事……没事的,阿修。”闻景安抚着,声音刻意轻快道,“不要露出这样的表情啊,我马上就要复活了,阿修难道不为我高兴?”   陆修泽本没打算将自己的情绪表露更多,也不想要再在这个时候耽搁闻景复活的时间,但没想到闻景实在太过了解他,只是一个对视,就感到了他心中的不安。   陆修泽在不安——他当然是不安的。   因他纵使博览群书,但也从未见过这些古怪的躯壳,从未听过这等复活的方式,所以也从不知道使用这个方式复活的闻景会遇到什么难题和险境。   闻景总是把什么都说的很轻松,挂在嘴上的抱怨向来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而真正的苦难却从不对人言。他太好、太体贴、太坚强,他喜欢一个人抗下所有,甚至会刻意向亲近的人隐瞒自己遭受的苦难。   是的,闻景向来就是这样的,所以当陆修泽意识到闻景这时还跟他隐瞒了什么时,脑子里便不受控制地去想一些太过可怕的事,去揣测太过可怕的后果。   但陆修泽原本不想要用这样的情绪去困扰闻景,可惜闻景还是发现了。   闻景了解陆修泽,一如陆修泽了解闻景。   陆修泽一边高兴于这样的了解和喜欢,一边又有些深藏心思被意外揭露的狼狈,甚至还带上了些许委屈,道:“阿景是不是有什么危险的事在瞒着我?”   闻景一怔。   陆修泽小声道:“我知道我以前总是乱来,总叫阿景为我担心……这很不好,但是我已经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会了……所以阿景,不要用这种方式报复我……”   陆修泽的声音格外苦涩:“不要让我担心……我受不了这个。”   在人前的陆修泽总是强大的,像是高山一样,让人仰望,难以翻越,甚至难以真正地亲近,即便是在闻景面前,他也是插科打诨、戏谑撒娇,但却很少真正露出软弱的时候。   所以此刻,当那坚硬的心将自己最脆弱不堪的一面暴露在他面前时,才叫闻景分外动容。   “对不起……对不起,阿修。”   闻景心软得一塌糊涂,靠在陆修泽肩上,软声道:“我本来是不想叫阿修为我担心,这才没有告诉你……但是我反而叫阿修更为我担心了,是不是?”   “阿修,抱歉,不会有下一次了。”闻景下定了决心,“有些事情,我现在就跟你说。” 第132章 复活4   世上从没有十全十美的事。   这句话, 是闻景尚且懵懂时,就被闻老爷子耳提面命, 一定要记在心中的话, 而直到他成为修士,登上常人难以企及的位置,遭遇了常人难以想象的离奇古怪的事后, 在他生而复死,死而待生的现在,这句话依然可以适用。   ——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   “得到”从来都需要付出代价,而想要打破生死的界限,死而复生, 那么这要付出的代价,则更为严苛。   按照“神君”留下的记忆里的正常步骤, 如果想要通过这植物躯壳复活, 最关键的一步,是要以酷烈的手段威能将躯壳打磨:要么用精密的灵力,将躯壳本身所蕴含的灵力驱散,要么以特质的药汁熬煮, 弱化躯壳的强度。   一般来说这个步骤将持续整整七天,直到七天后, 这个躯壳被削弱至普通筑基修士的身体强度时, 才可以进行灵魂与躯壳的融合。但即便如此,这个融合的过程也并不会一帆风顺,因为陌生灵魂灌入陌生躯壳中的磨合过程十分痛苦, 躯壳的削弱只会让复活之人不至于发疯罢了,并不会将痛苦减弱半分,因此在那个世界里,当危机临头时,即便神君使用第一种方法复活他人,也有相当一部分人发了狂——被痛苦逼得发狂。   复活是一件危险的、痛苦得让许多人宁远选择去死的事。而在躯壳来不及被大幅削弱的现在,强行复活甚至对灵魂的安危都有威胁!   这便是闻景隐瞒陆修泽的东西。   陆修泽的神色很不好看,听闻后更是几乎要被闻景气死:“若我不问你,你是不是要一直瞒着我?若你无法……无法……”陆修泽声音微微哽了哽,“无法……醒过来……那我是不是连你是如何离开我的都不知道?!”   闻景又是心疼又是心虚,十分乖巧地凑到陆修泽身边,像只大猫一样缩在陆修泽怀里,讨好地蹭蹭,道:“师兄不用担心,这只是最坏的设想罢了,而且为了让融合更顺利,我不是还特意选了个孩子的身体么!师兄,你瞧我这么厉害,难道我连个小孩儿的身体都掌控不了么?!”   闻景的话语说的似是胜券在握,但陆修泽又怎么看不出来他心中的犹豫和不确定?   闻景本就是因为心中没有把握,这才退而求其次,选择了孩童的躯壳,而后又觉得自己有相当的可能身死,便向陆修泽隐瞒了所有……为什么他总是这样不在意自己,总是毫不在意地拿自己的性命去冒险?   有那么一瞬间,陆修泽甚至想要憎恨这个可恶的家伙,但随后,这样的憎恨又化作更深的悔痛。   ——这一切……都是他的错……   若不是他,闻景身为天道之子,怎么会在一切都没有开始的时候,便死在苍雪神宫这样的地方?若不是他,闻景又怎么会被拖延了脚步,错失了追回自己身体的时机?若不是他,闻景又怎么会拿自己的灵魂冒险,强行以这样的手段复活?   闻景难道就丝毫不在意他自己的性命吗?   当然不是,只不过比起自己的性命,闻景更在乎“陆修泽”这个人。   他知道陆修泽的一切洒脱只是因为不在乎,所以他一步步教会陆修泽何为“情”,赋予他人心与人性,而他又知道陆修泽初成的人心懵懂得近乎脆弱,所以他用自己的方式,小心翼翼地保护这颗心,即便为此搭上了性命,也没有半点怨言。   闻景的一切忍让,一切冒险,一切隐瞒,都是为了保护陆修泽……这样的闻景,让陆修泽又怎么舍得去恨去怪?   陆修泽用力揽住闻景,但又在自己即将失控的前一刻放开了手,道:“阿景……我们把这个躯壳带走吧……”陆修泽声音变得急促起来,“我们找一个安全的地方,然后就像你说的那样,将躯壳削弱到一个安全的程度,然后再复活,我们一定可以——”   “师兄。”闻景安抚地抱住了陆修泽,道,“师兄,我们没有时间了——冥河之水已经漫过了半个苍雪神山,待到它越过高峰,便会向着中部琨洲倒灌而下,到那时,我们要逃多久、逃多远,才能找到一个让我们安稳炼化躯壳七天的地方?”   “那些明心寺的和尚们总会有办法的!”陆修泽急声道,“他们镇守苍雪神山多年,又是佛门弟子,定不会看着冥河之水淹没琨洲……他们肯定会想办法制止的,所以到时我们只要——”   “师兄!”闻景再次打断了陆修泽的话,叹息道,“你宁可相信那些你都叫不上名字的和尚,也不相信我吗?”   陆修泽身体一僵,低头看去,却见闻景抬头瞧他,神色没有愤懑,没有怨怼,只有带着温柔的纵容和无奈,一如往常。   “师兄,我从来不将自己的命运放在别人的手里……只除了你。”闻景将手贴在陆修泽的脸颊上,那冰冷的温度却奇异地安抚了陆修泽躁动不安的心。   “师兄,你知道的。”闻景轻笑着,“我总是会去相信很多人,相信人性本善,相信人们心中总是有一份善念犹存,所以很多时候我会救下别人,因为我相信遇到危险的时候,他们也会像我去救他们一样来救我——但我不会因此便将性命寄托在别人手里。我相信善念,不奢求善行。”   “但师兄是不一样的。”闻景笑道,“阿修是不一样的。”   “我相信遇到危险的时候,阿修一定会用尽全力来救我,我也可以在自己无能为力的时候,安心等阿修来找我,因为我已经将自己的性命和一切都交到了阿修的手上,就如同阿修也将自己的所有交给我了——还记得吗,阿修,我们已经拜过堂了。从那一天以后,我们就是一体的,你便是我,我便是你。我们二人之间不必客气,更不必道歉。”   陆修泽在闻景含笑的凝视下,面上的神色慢慢软化下来,原本不知在何时又变得偏激狠厉的思绪,也轻轻拧开了那个结。   “阿景也是不一样的。”陆修泽将手覆在闻景的手背上,“阿景跟世上的每个人都不一样……是世上最可爱的、最好的人。”   闻景被这直白的话夸得几乎又要脸红了,但却听陆修泽继续道:“但是我怕——”   “哪里来的那么多但是!”知道陆修泽又要说些不好听的话,闻景干脆一口啄在陆修泽的唇上,将他的话堵了回去,故作生气道,“既然师兄觉得我这么好,就要相信我才是!就算是为了师兄,我也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说好要一直在一起的,我怎么会先走?师兄这么好,又这么好看,我才不要把师兄让给任何人!”   “而且师兄会保护我的,不是吗?”闻景生气的脸只绷了不到半句话的功夫就破了功,笑着栽进陆修泽的怀里,亲昵地蹭蹭,然后仰头看陆修泽,道,“是不是?”   陆修泽道:“当然!”   闻景笑道:“你看,我这样相信师兄,那么师兄也要相信我才是!”   “我不会出事的。”闻景声音并不重,但却带着难以言喻的坚定,“我说过了,不会再将师兄一个人丢下。”   陆修泽在这一瞬间屏息,几乎要红了眼眶,但也正是这一刻,他心上沉甸甸的负担也悄然散去,化作温柔的暖意满溢心间。   “我也不会丢下阿景。”陆修泽轻声道,“不管是什么时候,不管是什么样子……我会一直陪着阿景。”   不管世间变化,无论生死转换……   “再也不会离开阿景,再不会让阿景难过,也再不会做让阿景为难的事。”   闻景总是在迁就他,总是在等待他……这其实是不应该的,他不应当老是仗着阿景的喜欢去欺负阿景……所以从今以后,就让他来等着阿景吧。   人生漫长,却又短暂,来日可期,却又难测。只有珍惜现在,才不会让自己日后追悔。   喜欢阿景,想要跟阿景永远在一起——这就是他所有的心情。   再没有什么事是比阿景更重要的,他早应该明白这一点才对。   陆修泽微微闭眼,而后露出一个微笑。这个笑像是叹息,又像是释然,而在他舒展开的眉眼间,那些往日徘徊不去的阴霾一扫而空,犹如春风化雪,轻柔而缱绻,叫闻景几乎看得呆了。   而也不知是不是闻景的错觉,他瞧见陆修泽笑起时,双眼的眼瞳似是有一瞬间化作纯粹的金色,明明如日光耀眼,但却又带着说不出的温柔和生机。   闻景感到,在这一刻,似是有什么纠缠陆修泽已久的东西,在留下人耳难以捕捉的不甘嘶吼后,满心怨忿地腾空而起,终于化作飞灰,再没有了踪影。   闻景愕然不已,用力眨了眨眼,然后又晃了晃头,最后一个鲤鱼打挺,翻身坐起,抱着陆修泽的脸瞧个没完。   陆修泽没想到闻景会突然来这一茬,又是诧异又是好笑地看着闻景,笑道:“阿景想做什么?”   闻景也觉得自己现在的模样似乎有些发傻,讷讷道:“没……没什么……”闻景想了想,小声道,“就是觉得师兄好像有点不一样了。”   陆修泽有些好奇,含笑道:“我有哪里不一样了?”   闻景一边在心里给自己打气,反复告诉自己“你是个鬼,不会脸红还怕什么丢脸,别怂大胆上”,一边又忍不住眼神躲闪,越发小声地说道:“师兄变得……更……更……”   陆修泽道:“更什么?”   “更好看了!”   闻景仗着自己这会儿不会脸红,壮着胆子,喜滋滋地在陆修泽脸上啃了一口。   不过话虽这样说,陆修泽让闻景感到的最微妙的变化,却并不真的是“更好看”了,而是更温柔了。   以往陆修泽的温柔浮于表面,即便对着闻景时乃是真情意切,但里头总是蕴含着让闻景忧虑的冷酷和疯狂,好像只要闻景稍稍从陆修泽身上转开目光,陆修泽就会在那冷酷和疯狂的支配下,做出难以挽回的事来。   但也不知是不是闻景错觉,那些曾让闻景辗转难安的东西,在陆修泽的笑意下消融不见,只剩下纯粹的温柔。这样的温柔,只消瞧上一眼,就将闻景迷得神魂颠倒,是以闻景竟一时没忍住色心,抱着陆修泽又亲了好几口。   陆修泽啼笑皆非,觉得这小混球真是越来越无赖了。   “好了!”陆修泽按住像是想要再亲几口的闻景,亲昵地在他眉心落下一吻,“阿景该去准备复活了……等到阿景复活后,想怎么亲都可以。”   “好!”闻景笑道:“师兄放心罢,不会叫师兄等太久的!”   陆修泽温柔地抚过闻景的脸颊:“不急。我会一直等着阿景……直到等到你。”   或者去找到你。   作者有话要说:  于是这章的副标题是“如何为一只BOSS猫顺毛”   闻小景每天的活动就是“大猫不高兴了——给大猫顺毛——大猫又不高兴了——继续给大猫顺毛——大猫想想还是有点不高兴——抱住大猫给大猫一个么么哒”。   系统:我觉得你们好像忘记了谁,比如说我。   魔火:+1   传说中的天命:+2 第133章 复活5   到了这时, 真正的复活终于开始了。   冥河之水仍在上涌,因此陆修泽将选中躯壳外的结晶柱震开, 后又以最快的速度, 将自己的灵力浸入躯壳,驱散躯壳本身的灵力。   由于躯壳的本身并无意识,因此这副几乎能与神灵媲美的躯壳, 在陆修泽的灵力下没有丝毫反抗之力,顺利地被驱散本体灵力,保持在了一个相对虚弱的境地。尽管对于现在的修真界来说,这样的相对虚弱还是强过了大部分修士的体格,而且保持时间也十分短暂, 但对于闻景来说,这就已经足够了。   闻景飞速投入了这具男童的躯壳中, 去抢夺这躯壳的主导权。   按照正常的情况与步骤来说, 外来灵魂想要占据一具不属于自己的躯壳,首先要占据能储存灵力的神庭、膻中、气海三处,将躯壳本身的灵力化为己用,最后反攻而上, 将躯壳本身的灵魂逐出,达成夺舍的目的。   这躯壳身为人形, 最初也是为了保护人族而被苍雪神宫造出, 因此各个穴位要害与人族也是一一对应,夺舍起来与寻常法子无异,更何况这躯壳乃是一具空壳, 有意识的灵魂入主一具无意识的空壳,就连“夺舍”都称不上,最多就算是借尸还魂,凡是有点儿修为的人,都不会被这程度难住。   但这本应简单的“借尸还魂”,最后逼疯了那么多人,最根本的原因是躯壳太强,灵魂太弱——但这却不是唯一的原因。   要对这近乎神物的躯壳“夺舍”,除了实力之外,还需坚毅的心性,和适宜的方法。   不过如今时间紧迫,想要用七天时间来对躯壳进行削弱是万万不可的,于是闻景只能选择险中求胜。然而闻景虽有敢于冒险的心,但却也不是凭一腔热血就随意拿自己性命开玩笑的人,因此他这次“夺舍”中最大的倚仗,是他曾经在择日宗藏书阁中阅览过的“化魂炼神决”!   化魂炼神决虽然名字可怖,但却并非是什么伤天害理的邪法,也与当世流传的道法、佛法、妖法等法诀不同,乃是属于失传已久的神道法诀。   所谓的神道,并不是“神灵修炼的法术”,而是上古之时神灵未陨时,由各个尊崇神灵的部落、族群祭司主修的功法。在那个时候,人们不尊道,不崇佛,只祭祀神灵,而那个与神灵最近的祭祀之人,便有资格修炼神灵留下的功法,那便是最初的神道法诀。   神道人数并不多,功法更是因他们崇拜的神灵而各有差异,驳杂难辨,但其中内涵要点却是一致,那便是“散魂”而“炼神”。   对修士来说,肉体只是灵魂的载体,虽然重要,但远不如灵魂。如若有一天不得不舍弃肉体,那么修士便是只凭借灵魂,也能强行打破生死,重回人间;而对于神道中人来说,肉体灵魂都不重要,只有被灵魂承载的那一簇微小却坚韧的神魄,才是一切的开端,与一切的终结。   只要神魄不灭,那么就算肉身崩毁,灵魂散尽,他们也不会消亡,迟早卷土重来,再现人世。   而事实上,神道功法也的确威名赫赫,因神道可以向神灵借力,所以他们的一举一动都暗含天道,即便是初入神道之人的一个瞪视,都能叫山平而海起,威力非其他道法能及。然而这样的力量到底是基于神灵的青睐,当神灵从他身上移开目光,甚至连自身都陨落后,神道自然也消亡了,而那些曾经被他们看得比性命还重要的神道法诀,也成为了落入尘土也懒得有人去拾起的废纸。   择日宗收录这本名为“化魂炼神决”的神道法诀,是出于收录历史的理由,而闻景去阅览这本化魂炼神决,则是出于充实自己的心态,但谁都没想到的是,一个不经意的收录与一次不经意的阅读,却成了闻景复活的最大倚仗!   闻景是大胆的。   ——温柔稳重是身为宗主时的面具,体贴无赖是作为情人时的率性,但勇于冒险、勇于尝试、敢说常人不敢说之话、敢做常人不敢做之事,才是闻景的本性!   因此早在闻景决定复活时,他便想到了一个让自己复活之路更为平顺的方法,那便是以神道法诀为核心,在保持神魄不灭的前提下,将灵魂碾碎,融入躯壳,强行抵消躯壳的反噬!   这样的方法,咋听之下大胆得近乎狂妄,几乎叫人以为这家伙是发了疯!但神道功法没有门槛的特性,却又叫这个狂妄之法有了可行的希望。   于是到了这时,这个狂妄之法就只剩下了最后一个问题——如何在亲手撕碎自己灵魂的痛楚下,保持清醒,保持神魂不灭?   神道功法的确没有门槛,但世上却没有睡着觉就能修炼的功法,而撕裂灵魂的痛苦,更不是能够轻易忍受的,所以在撕裂灵魂的过程中保持清醒,便成了闻景最大的挑战。   ——这个太过大胆又有些糟糕的办法,闻景并没有向陆修泽隐瞒,毕竟这个时候已经够糟糕了,不会再有更糟糕的办法了,所以闻景干脆合盘托出,并且向陆修泽寻求帮助。   而陆修泽也的确有帮助闻景的办法,那便是神火。   当年昼神搜罗天下火焰后,第一个炼成的火焰,并非魔焰,而是神火。然而神火不知为何,无法炼化任何东西,火焰本身也并没有攻击之效,于是一度被昼神认为是“无用之火”。而直到昼神最后以性命炼出魔焰后,他才明了神火的真正用途,那便是克制邪祟,修复损伤。   神火除了魔焰之外,无法对世上的任何东西造成威胁,而神火除了无法叫人死而复生之外,可以修复世上的任何一样东西。   只可惜对于这件事,昼神明白得太晚了。   如今,陆修泽已驱散了魔焰的影响,成为了真正的、纯粹的神火化身,自然能够操控神火,使用神火的特性来修复万物,而当闻景开始按照神道之法散魂炼神时,陆修泽的神火便能成为闻景最后的支撑!   两人快速地达成共识,而后,闻景投入男童躯壳。   在闻景“夺舍”的这一瞬间,他便不再是纯粹的鬼身,冥河之水对他的威胁自然消失了,但接下来闻景要面对的,才是真正的难关!   几乎在闻景灵魂投入这个躯壳的那一瞬间,原本面目模糊的躯壳脸上,便浮出了闻景幼时的面容,但也是在这一刻,强烈的压迫感自四面八方传来,想要将闻景的灵魂揉碾压碎,而不知来自何处的尖啸则于灵魂深处回响,想要把闻景自灵魂到躯壳都寸寸撕扯啃噬!   这样的痛楚太过强烈,即便闻景早有预料,却也难以招架。   闻景的呼吸瞬间急促起来,身体颤抖,几乎无法像最初约定的那样向陆修泽开口示意。   不过闻景此刻的反应已是如此明显,陆修泽不消闻景开口,便将投于男童躯壳中的闻景放倒在地,不叫他挣扎太过,一手贴在闻景心口续命,一手按在闻景神庭固神。   “阿景?阿景,别怕……我在这里……”   温暖的神火化作暖流,从闻景心口与神庭处涌入,将那痛楚驱散大半,闻景终于得以喘息,颤抖着睁开眼,望向陆修泽,已经有些混乱的思绪再无法像往日那样克制,忍不住向陆修泽委屈地撒娇,哽咽道:“师兄,好痛……”   陆修泽心疼得无以复加,俯身向闻景又凑近了些,温声道:“没事……阿景,我陪着你,师兄一直在这里。”   闻景感到体内的痛楚化作火焰一样的汗液,流出皮肤的每一滴都像是要将他皮肉消融。   明明这躯壳已经被削弱过,但痛楚却像是没有半点减少。   这样的痛楚太过强烈,让闻景一度以为自己快要支撑不下去了,而陪伴在身边的温度又太过温暖,于是闻景在这一刻竟忍不住升起软弱来,想要脱离这具撕咬着他魂魄的躯壳,想要逃开这恐怖的痛苦。   可这样的软弱,在对上陆修泽的目光后,却又消失无踪。   这个人……是他最喜欢的人、最爱的人、最重要的人,也是他最想保护、最想厮守终生的人。是他教会了师兄何谓“情”,是他带给了师兄人心和软弱,那么如今的他又怎么能一走了之,将一切痛苦留给师兄?   约定好要相守终生,怎能食言?   他怎么能在自己最想保护的人心里留下最痛的疤痕?   闻景终于清醒过来,挣扎起来,拿开了陆修泽的一只手,艰难道:“师兄……先……不……”   闻景的声音艰涩又断断续续,但陆修泽还是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心中既惊又痛,却也顺了闻景的意思,暂时收回了神火。   狂烈的痛苦再度回涌,闻景再度颤抖起来,缩蜷成了一团。   “抓住……手……”闻景咬牙。   陆修泽眼眶通红,按住闻景的手。   下一刻,闻景便沉下心来,一口气扯碎了自己的魂魄! 第134章 复活6   闻景让陆修泽暂时收回神火的选择是正确的, 因为神火克制了这副躯壳的排斥和痛苦,但却也让他的灵魂无法如预计那样撕碎, 更让他忍不住生出了不该生出的软弱来。   闻景让陆修泽按住自己的决定也是正确的, 因为当他扯开自己的灵魂后,那痛楚让他甚至忍不住要伸手抓碎自己的头骨。   在清醒的时候,闻景总是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做下正确的决定——不依赖别人,不轻易伤害别人,不让师兄为自己担心难过,这就是闻景心中最基本的正确。   但在他神智被痛苦俘获,无法再维持冷静和清醒的时候, 他便会做下“错误”的事,会忍不住抱着陆修泽哭喊, 会将制止他自伤的陆修泽咬伤, 会让陆修泽止不住地为他痛心难过。   闻景有时候在清醒,有时候会糊涂,有时候甚至忍不住跟陆修泽说自己想要放弃,但却又在下一刻安慰陆修泽, 只道方才的话不过玩笑。   陆修泽看着这样的闻景心痛难忍,但却又无能为力, 因为他的神火只能用来维持闻景神魄不灭, 若是将生活延伸至躯壳的每一寸,虽然能遏制躯壳的反噬和痛楚,然而却会给闻景接下来的融合造成阻碍, 于是这段将撕碎的灵魂寸寸揉进躯壳的过程,他不能相助半点,而那些足以令人发疯的痛苦,他也不能为闻景分担半分。   “对不起……对不起阿景……”陆修泽哽咽道,“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   闻景神智像是清醒,又像是昏沉,他不知道自己在现实中究竟在做什么,也听不到陆修泽在他耳畔说着什么,他只是竭力又艰难地将自己的魂魄碎片揉进这躯壳之中。   他在恍惚中“拾起”一块碎片。   他瞧着这块碎片,花费了老大的功夫,才终于认出这碎片里的是什么:这是他在镇魔塔的记忆。   他还记得,那时候的他在镇魔塔底独自等待着师兄,虽然有些寂寞,但心里还是十分欢喜的:等待虽然让人苦恼,但如果是师兄的话,那就没关系……毕竟,要让着师兄嘛,谁叫师兄老是跟个小孩儿一样呢?   他将这块碎片塞进了躯壳,然后他又看到了一块碎片。   那块碎片里,是跟师兄在红枫国时的记忆,虽然只有寥寥两天,但是他等待的十四年中难得的相守时光……很开心,很高兴……所以应该将这样的记忆放在心上。   还有一块碎片,它是与师兄拜堂时候的相视。虽然最后婚礼被搅合,使得师兄身份暴露,让他们只能在祖父面前明了心志很是可惜,但那时的师兄,真的是很好看啊。   还有这块承载着他们二人无数次分离时刻的碎片,这块承载着择日宗内种种的碎片,这块承载着亲人叮咛嘱咐的碎片,这块……   碎片越来越多,闻景努力将这片片碎块塞入躯壳内的各个地方,以期早些将这躯壳驯服,但他却慢慢感到了恍惚和不对。   ——他……是不是忘了一些事?   不,他一定是忘了什么事……   在稳固的神魂的支撑下,越来越多的灵魂碎片强行融入躯壳,于是那躯壳的反抗越来越小,从体内涌出的痛楚也越来越少,但闻景却越来越恍惚,越来越难安。   ——他一定是忘了什么……   但他究竟忘了什么?!   当闻景再度拾起一块碎片,瞧见那块碎片上的记忆时,他终于想起自己忘了什么。   ·   外界,苍雪神山山脚明心寺内,急促的钟声响起,无数明心寺的和尚们聚集在寺内的空地上,用诧异而隐含焦虑的目光望着钟声传来的方向。   “十八声钟响。”一个年迈的和尚喃喃自语,“发生了什么?”   这个和尚已经活了很久了,而他犹记得,在他还是个孩童时,他曾遇到过明心寺遭受妖兽侵袭的情景。对他而言,那一次冲向明心寺的铺天盖地的妖兽,足以让他铭记到几百年后的现在,然而即便是那一次妖兽侵袭,急促的钟声也不过仅响了十一次。   但这一次的钟响,却足有十八声!   这是为了什么?   老和尚抬起头来,望向天空。   在那里,本该高悬天空的烈日,已被黑暗吞噬。   与此同时,山脚各个小镇内反常地一片死寂,无论是走在路上的人,还是原本在家中休憩的镇民,都纷纷走上街道,仰望那片化作黑暗的天空,心中的惊愕尚未升起,便被惶然和恐惧所替代。而在更远的地方,无数得以目睹这一幕的凡人,也都心生惊惧地望着远方,看那乌沉沉的天空如恶兽压来。   这一刻,天与地的距离似乎缩小到了极致,如天之将崩!   这一刻,金丹以上的修士们,无论是在闭关还是在炼丹的,都纷纷离开房屋,向北方望去,心有所感。   ——大难将至!   但难从何来?   山外的修士尚且不解,但寺内的僧人很快就得知了真相——或是真相之一。   那就是冥河之水上涌,自北而来,即将倒灌整个琨洲!   冥河之水包含着来自地府的力量,虽然特性奇怪,面目可憎,但一般来说是被认为对常人无害的,然而当这冥河之水化作洪流,席卷而来时,其意义便全然不同了——它将淹没琨洲,并将所有死于这场洪水的生灵送入地府,会把琨洲化作死地,灭绝一个族群,也将会用死灵塞满地府。但地府的容量是有限的,于是那些无法进入地府的死灵,则会被冥河之水强制化作怨灵,在奈何桥下飘荡,再无转世投胎的可能。   这是一场巨大的灾祸!   但却没人知道这场灾祸的起因是什么!   然而面对灾难,首当其冲的明心寺的僧人,却没有耗费时间去追究这场灾祸的起因,而是第一时间选择了抵挡灾祸。   作为玄心大师离开后的明心寺第一话事人,作为监院的戒苦大师命人敲响钟声,向众弟子说明情况,并召集弟子,一部分深入北部晟洲净化魔源,一部分则立于神山之上,阻拦大水。最后,作为结语,戒苦向众弟子道:“如今这场灾难,已不仅仅是我明心寺之难,也不仅仅是人族之难,而是琨洲万万生灵之难!我等既为佛门弟子,又为明心寺的一员,更为千万的人族之一,在面对此难时,万没有退缩逃避之意!然而此行一去,前途渺茫,我也并非那等逼人送死之人,所以,若有人因此心生怯缩,大可自行离去,必不会受到半点阻拦!”   众多弟子面面相觑,虽然眼中有畏惧之意,但却无一人退缩。   戒苦环视众人,心中大慰,连道了三声好字:“临危不乱,临难不惧,不愧是我寺子弟!戒律院弟子与执法院弟子,随我前去晟洲深处,其他弟子去往神山峭壁!”   “只要我们还有一人未死,必不叫冥河之水倒灌琨洲!”   此时此刻,北部晟洲的最高点,那个曾经的镇魔塔废墟中,一个黑色巨佛站立其中,疯狂地毁灭周边的一切!   只见原本耸立的雪峰,被这黑色巨佛砸得寸寸崩毁,雪花与碎石迸溅,落入雪峰裂开的伤痕内,然后又被巨佛砸得粉碎!而在黑色巨佛的脚下,那个曾经伫立着镇魔塔、却又比镇魔塔地底九层还要深的地方,无尽的的冥河之水正疯狂涌出。   冥河之水应当是没有神智的,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因为再如何奇特,它们也只是水罢了。然而这一次,它们却像是有着自己的智慧,在黑色巨佛遮蔽天空时,便将自己藏身阴影之下,在天空阴影的遮蔽下,肆无忌惮地向四周扩张自己的领地。   若冥河之水仅止于此,那么它们想要越过神山峭壁,到达琨洲,几乎是不可能的事,然而它们却有着自己明确的目的,自它们来到世间的那一刻,它们便将目光投向琨洲,向着琨洲——或者说向着人族的聚居地而去。   它们在阴影和巨佛的遮掩下,穿越了布满沙暴的大沙漠,淹没了惊慌失措的沙族,而后又浸润了不归河,最后踩着自己的同伴,如同活物般,顺着神山峭壁向上攀沿,去履行它们多年前就已经承诺的事。   然而它们的脚步却被一群该死的和尚打断了。   当一个个散发着金光的法相出现在神山峭壁上时,第一个回头去瞧的人,并不是心性跳脱的惠明法师,而是向来沉稳的玄心大师。   这时候,二人已经行过北部晟洲的相当一部分土地,离苍雪神山已经十分遥远,但玄心的目光却穿过了黑暗与迷雾,看到了峭壁上法相下的明心寺弟子。   “看来戒苦也坐不住了。”惠明法师没有回头,声音里一如既往地带笑,就像什么都还没有发生的样子,轻松道,“也对,这冥河之水,总该有人将它止住,既然我们没那个功夫,戒苦就该来了,只不过他修为不怎么样,可不要死在这里才是。”   玄心大师微微摇头,收回目光,道:“你对戒苦的敌意太大了。”   惠明法师笑道:“这不是敌意,是实话。平心而论,戒苦难道不是师兄你选择的下一任主持?可如今他的修行,可万万达不到主持的地步,更别说他不知天高地厚,以地位的修为身犯险境。若他一个不小心,跟我们这两个老不死一块儿交待在这里,那便是万事休矣,到时候明心寺难道还能找出第二个预备主持来?”   “若真是如此,那便是天意,是天命,是明心寺注定消亡的时候到了。”玄心平静道。   惠明法师沉默了一会儿,突然笑了起来:“以前的你将明心寺看得比什么都要重,没想到几百年不见,我竟能听到你说这样的话……师兄,你变了。”   玄心淡淡道:“并非我变了,而是你看我的角度变了。”   “是吗。”   “当你不再被偏见遮蔽双眼,你才能看到世界真正的样子。”玄心望向了惠明法师,“已经这么多年了,你心中难道还是对师父心怀怨——”   “或许如此。”惠明法师打断了玄心,“但是师兄,比起我来,你不如更关注一下我们的师弟。”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巨佛的不远处,然而两人的目光却并未瞧向这如同远古神灵一般顶天立地的巨佛,而是望向了巨佛心脏处那个影影绰绰的人影。   只见那人影被巨佛裹入心脏,又以重重阴影遮蔽起来,只能让人远远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但即便是模糊的影子,惠明与玄心二人也能看到他脸上的狰狞挣扎,和他无法自控的抽搐狂乱的动作。非人非兽的嘶吼从他口中发出,狂乱的气流环绕周身,在将四周无处不在的阴影驱散的下一瞬间,便又被阴影缠得更紧!   玄心大师叹息道:“师弟……到底是坚持不住了。”   “意料之中。”惠明法师苦笑一声,望向脚下镇魔塔的废墟,和废墟下源源不断涌出的冥河之水,道,“但我更奇怪镇魔塔到底是怎么毁了的。”   镇魔塔乃是神灵遗物,已经不知在北部晟洲的雪峰上伫立了多少年,就好像即便天地重归混沌,它也不会倒下——这样的镇魔塔,怎么会突然崩毁?而这世上,又有谁能将它毁灭?   不知怎的,惠明法师脑中却突然闪过了这样一句话:若有一天,镇魔塔核心消失,那么镇魔塔便会崩毁,那些曾经被拔出人心的‘异常’,就将会在此刻化作更凶恶的心魔,回归本体……   许多年前,曾有人这样警告过惠明法师,然而惠明法师那时只以为镇魔塔永不会倒,因此并没有将这话放在心上,甚至连说这句话的人究竟是谁都忘却了。   可是现在却不是追究说话人的身份的时候,甚至也不是深究镇魔塔核心是什么、又是因何而毁的时候。   玄心大师唤回了惠明法师的思绪,涩声道:“动手吧。”   “是时候送小师弟离开了。”   下一刻,两尊巨大的金身法相从雪原中站起,同时伸出手来,向黑色巨佛狠狠按下。   “轰!!!”   狂烈的声浪夹杂着激烈的灵力,从北部晟洲的中心处瞬间扩散开去,一直传到了苍雪神山的峭壁之下。   在这样狂暴而充满威严炽烈的灵力照耀下,一直顺着峭壁攀爬的冥河之水颤抖起来,凡是灵力拂过之处,那如黑泥般粘稠恶心的杂质纷纷散去,而那冥河之水也化作最纯粹的水,从峭壁上轰然落下,发出了浪潮般的轰响后,顺着不归河两侧,漫到了极远的地方。   但这却不不代表在峭壁上净化冥河之水的明心寺僧人们能松下一口气,因为下一刻,黑暗便再度聚集。   然而无论是北部晟洲雪原上的战斗,还是冥河之水的步步逼近,对于深藏在苍雪神宫地宫四层的陆修泽来来说,都不重要,甚至于三具法相交手的巨响和冥河之水落下的浪潮,都无法引去陆修泽的半分注意。   他只是紧张地看着闻景,脸色甚至比躺在地上的闻景更为苍白。   这也不怪陆修泽紧张太过,因为闻景已经足有半刻钟没有发出一点声响了。   最初之时,闻景的惨叫痛苦让陆修泽剐心剐肺,痛得恨不得以身替之,但当闻景不再哀叫后,陆修泽心中却更为慌乱起来。   他僵硬坐在原地,手中的神火半点不敢断绝。而与此同时,陆修泽也能感受到,在他的神火支撑下,闻景那一缕代表着一个意识最初开端和最后终结的神魄十分活泼,甚至在神火的滋养下慢慢壮大己身……但陆修泽已经再无法感受到闻景的灵魂。   闻景的魂魄,已经再也无法被感受到了——这一点只要稍稍一想,陆修泽的心中就会升起难以遏制的惊惶,然而理智却又告诉他,若闻景的魂魄当真无法感受到,那其实是一个好兆头,因为这代表着闻景已经将所有的魂魄碎片都融入了躯壳,“死而复生”的路已经顺利走到尽头。   ……但若真的复生,为何闻景没有半点动静?   为何闻景还不醒来?   为何他还没有睁开眼、还没有开口告诉陆修泽,他已安然无恙?   闻景的计划虽然有可圈可点之处,但它到底粗陋大胆,万一中间出了差错……怎么办?   陆修泽望着闻景,眼眨也不眨。他看到闻景胸膛起伏,似是在呼吸,然而那声音微弱近无,于是陆修泽僵坐在地,除了贴在闻景神庭处的掌心神火不绝外,不敢有半点异动,只怕惊扰了这呼吸,叫这细微的声音彻底断绝。   但当时间又过了半刻钟,闻景却还是没醒。   四周一片冰寒死寂,陆修泽恍惚间竟听到那细微的响动消失不见,听到自己的心跳一声大过一声,最后化作洪钟大吕,震得他忍不住颤抖起来。   “阿景?”   四周冰寒依旧,唯有陆修泽的声音在这化作废墟的地宫中轻轻回响。   陆修泽又呆坐了许久,直到最细微的回音都在地宫中消散后,他微倾过身,瞧着那张脸,颤声道:“阿景?”   时间一点点流逝,地宫外不远的地方似乎有杂乱的声音回响。   但陆修泽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想不到,甚至眼里也只能看到那一张脸,那一个人。   可那人没有睁开眼。   狂乱和茫然的思绪同时占据了陆修泽的心中。他不愿深想,不敢深想,甚至恨不得思绪都在这一刻停滞,化作彻底的虚无。   然而下一刻,一个平稳的呼吸声在地宫内响起,虽然细微,但落在陆修泽耳中却如同惊雷。   陆修泽凝神望去,却见小小的闻景睁开了眼,向他笑了起来,脸颊露出一个可爱的酒窝。   “哇,好冷呀!”   小小的闻景跳了起来,身形轻盈,动作没有半点滞涩。   他转了一圈,然后目光落在陆修泽身上,好奇道:“你是谁?我怎么会在这里?”   笑容还未来得及展开,便在陆修泽脸上凝固。 第135章 起点   大悲大喜, 大喜大悲,莫过如此。   陆修泽眼前一黑, 肩膀晃了晃, 几乎要栽倒下去。   对面的小家伙却十分敏锐,第一时间便察觉到了不对,上前扶住陆修泽, 慌慌张张道:“哇啊……你怎么啦?要不要紧?有没有事?”   陆修泽面色苍白,凝视小小的闻景良久,露出一个虚弱的笑来。   要不要紧?   自然是要紧的。被最重要的人遗忘,怎么可能不要紧?   明明是约定好要厮守终生的人,明明已经历经了那么多磨难, 眼看就能走到终点了,但老天却在这时同他开了个天大的玩笑, 让一切回到了起点……这样的事, 怎么可能不要紧?   但是……   “没关系。”   陆修泽看着这张熟悉的脸,笑着抬起手来,在指尖贴上温热的面颊时,终于红了眼眶。   “没关系……只要阿景好好的, 什么都没关系……”   是的……这些没关系……   就算被遗忘,就算一切都重回起点……但只要阿景还在他身边, 这些便都没关系。   因为他们今后还会有很多很多的时间, 比之前那些年更长的时间,所以他自然可以叫阿景再一次爱上他、离不开他。   而这一次,他必不会再叫阿景伤心难过, 也不会再叫阿景等待彷徨……他将珍重阿景,一如阿景曾对他的珍重。   阿景曾教会他的喜欢和爱意,他将重新交给阿景。   所以……没关系的。   “只要阿景好好的……我就不会有事。”   心智退回到幼年的小闻景,怔怔瞧着近在眼前的陆修泽,心脏怦怦直跳,也不知道是因为瞧见了美人,还是因为被美人这样温柔对待。   “我……你……”小闻景脸上发烧,几乎忍不住结巴起来,就连目光都飘来飘去,一边偷偷地瞧陆修泽,一边又觉得害羞,最后只得低着头,带着些小紧张,道,“你……你是谁?你认识我?”   这样的小家伙青涩过头,叫陆修泽瞬间明白闻景遗忘的不仅仅是他,而是更多的东西。陆修泽忍不住将声音放得越发温柔,唯恐吓到小闻景,温声道:“我名为陆修泽,是你的师兄。”   “师兄?”小闻景露出困惑神色,脸上的烧红退了些,抬头看看陆修泽,细声道,“我不记得了。”   小闻景的确不记得,因为在他的记忆里,他还是豫国闻家那个年纪幼小的小少爷,是那个跟着叶家表哥到处疯玩闯祸,也不会被大人责怪太过的小家伙。   ——明明白天还在跟叶表哥一起玩,怎么打个瞌睡起来就到了这儿,还多了个师兄?   小闻景十分迷惑。   但除了困惑之外,他心中更多的却是抱歉愧疚,可是与此同时,小闻景又清楚地明白,这样的感觉实在是毫无理由,十分奇怪。   对小闻景而言,这个自称是他师兄的人,他的确从未见过,而闻景的身份,也注定他即便年幼也不会是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的人。   所以冷静来看,眼前陆修泽的真实身份还有待商榷,将他带到这个陌生地点的真实目的,更是可疑,但是……   陆修泽温柔笑着,将小闻景有些散乱的长发拨到而后,柔声道:“阿景的确是忘了很多,但没关系,只要阿景好好的就可以,不要勉强自己。”   小闻景的脸瞬间红了个透。   ——看吧!就是这样!!   小闻景懊恼地想着:这么好看的美人,用这么温柔的声音跟他说话,他怎么怀疑得起来?   可恶!不服气!为什么他这么好看!!   想着想着,自认自己超可爱的小闻景,心里反而有些愤愤起来,转脸就想瞪陆修泽,但只是瞥去一眼,小闻景就立即泄了气,抬手捂住自己的脸。   ——这才不是害羞!   小闻景即便全身发烧,心跳快得几乎要喘不过气来,也犹自“嘴硬”,绝不承认。   ——对!这才不是害羞,而是因为这个人太好看了!   虽……虽然以前见过再好看的人也不会脸红害羞,虽然这个人比他以前见过的所有人都要好看,虽然这个特别好看的大美人还会用特别温柔的眼神看他、跟他说话……但他也……也……   他才没有害羞!绝对没有!!   小闻景觉得自己心跳越来越快,声音越来越大,叫他手软脚软,几乎脚下都有些站不住。这样的反应,叫向来胆大包天又厚脸皮的小闻景感觉十分丢脸,很想要离这个美人远一些,但真要离开时,心里却又舍不得。于是小闻景思来想去,最后给他想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那就是一头栽进陆修泽的怀里!   这样一来,美人既不会看到他丢脸脸红的样子,他又能更亲近美人一些,真是棒棒哒!   而且美人看他的神色这么温柔,肯定不会拒绝抱抱他嘛!再说了,他这么可爱,爹娘想抱他他都不给抱呢!   小小的闻景喜滋滋地蹭了蹭,下意识觉得自己现在的行为,对眼前这个陌生人来说似乎太过僭越,更是松懈得与平日行事全然不同,但这个模糊念头只冒出了一瞬,就被满身心的亲近感压下,换来又一个蹭蹭。   而作为被小家伙投怀送抱的人,陆修泽虽然有些诧异,没想到自己这么容易就取得了这个小家伙的信任,但怀中熟悉的温度却很快引走了陆修泽的疑惑,驱散了陆修泽暗含的不安和伤痛,如同一个光芒万丈的小太阳,将他的生命点亮,就像曾经一样。   陆修泽终于笑了起来,而这一次,他的笑里再没有半点勉强和难过,因为他的阿景就像他说的那样,从来都没离开过他,无论是什么时候,无论是什么情况……一直是阿景,从来都是阿景。   “真可爱。”   陆修泽亲昵地说着,含笑看着在怀里耍赖的小家伙,温柔地将他那头散乱的长发束好,最后在小闻景的眉心珍重地亲了亲。   “最喜欢的人就是阿景。”   小闻景愣了愣,有些晃神,只觉得这样的话语他好像曾在哪里听过,可是不等他想清楚,陆修泽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就把他晃得脑袋发晕,脸上发烧,下意识地说道:“我……我也最喜欢阿修了……”   陆修泽微微睁大眼,小闻景这才回过神来,呜哇一声捂住脸。   “没……没有!”小闻景完全不知道自己刚刚怎么就鬼迷心窍地说了这话来,害羞得快要抓狂,“刚刚什么都没发生!我什么都没说!你什么都没听到!!”   陆修泽再次笑了起来,宠溺道:“好,我什么都没听到。”   小闻景:“……”   可恶!不许用这种口吻跟他说话!他可不是小孩子了!他是大人!不准哄他!!   小闻景扭捏了一下,但下一刻就忘掉了自己要成为大人的决心,扯着陆修泽的衣袖,指了指自己的脸,仰头道:“那要亲亲我!亲亲我就原谅你!”   陆修泽只觉得小小的阿景简直不能更可爱了,于是笑着亲了一下。   小闻景被美人亲了一口,于是再一次喜滋滋地扑进美人怀里,傻笑起来。   嘻嘻,美人! 第136章 视线   对于陆修泽来说, 小闻景无疑是他失而复得的珍宝,因此当复活的过程告一段落后, 陆修泽立即便想要将小闻景带出苍雪神宫的废墟。   一来, 这废墟因地处苍雪神山山顶,气候严峻酷寒,虽然小闻景现在可以说是半身之躯, 但他现在已将过往遗失,对于运气吐纳之类一窍不通,只是凭着身体硬抗罢了,这叫陆修泽心里怎么舍得。   二来,这废墟里还残留着几具尚未被使用的躯壳, 以及好些因灵魂融合失败而变成怪物的尸体。这样酷烈的一幕,很不适合被还是孩童心智的小家伙看到, 更何况小家伙聪明过头, 难保他不会联想到什么……也还好小闻景醒来后便一直是面向着陆修泽,注意力也从未从陆修泽身上离开,因此一时半会儿还未曾注意到不远处的那一地狼藉,不然陆修泽还真不知道该如何跟小家伙开口解释。   于是, 两厢结合下,陆修泽再不耽搁, 轻哄了小家伙几句, 便抱起小闻景,离开了这个地方。   当走下地宫五层后,陆修泽多了个心眼, 向地宫四层入口处一指,炽烈的火色气劲扬起,将那条长长的道路瞬间撕裂粉碎,而后,随着一阵轰然声响,原本就破烂不堪的四层入口终于彻底坍塌,再也没有道路模样。   抱着陆修泽脖子的小闻景瞧见这一幕,睁大了眼,摒住呼吸,好一会儿才发出“哇”的一声,眼睛闪闪发光,激动地说道:“好厉害好厉害!你是仙人吗?”   不等陆修泽答复,小家伙又兴高采烈地说道:“一定是啦!你这么好看又这么厉害,一定是仙人啦!”   陆修泽觉得,小家伙的这句话里,也就“你这么好看”显得最是真情实感。   ——这个看脸的小混蛋。   陆修泽好气又好笑,想要敲敲这家伙的小脑袋,把他那一脑袋的“你好看你说啥都对”的想法倒出来清清脑子,但心里又舍不得,于是只能无奈笑道:“不是仙师,是修士。再者,这个也算不上厉害,阿景也是会的,只是现在忘了。”   小闻景这才想起他跟这个大美人是师兄弟关系,于是小小声地又“哇”了一下:“原来我这么厉害呀。”   到了现在,小闻景也对陆修泽的说法相信了大半,毕竟在他的记忆里,他睡前还在豫国闻家,但醒来后却来到了这么一片废墟里——这二者中间显然少了很多东西,便是陆修泽说他什么都没忘,他也不会相信。   更何况,他的直觉告诉他,眼前的这个美人是可以相信、可以信赖的。   陆修泽是可以信赖的。   甚至小闻景还模糊地感觉到,即便是跟这个人撒娇耍赖、滚进他的怀里,跟他提出任何任性过分的要求,也不会遭到拒绝——这对家教严格、从小就被教导拿捏分寸,就算是任性胡闹也被要求适合而止的小家伙来说,显然是个新奇的体验。   为什么这个人要这么纵容他?   仅仅是因为他们是师兄弟吗?   小闻景心里生出好奇来,但却狡猾地藏好,决定要让聪明的自己亲自揭开真相。然而小家伙到底年幼,又曾被陆修泽亲手教导过十年,即便他自认掩饰得很好,却又哪里瞒得过陆修泽?   不过陆修泽也不揭穿,反而觉得阿景这神气活现的小模样真是可爱非常,简直恨不得再在这个小家伙脸上亲上一口。   陆修泽忍不住笑意更深,心中温柔满溢,顺了这个小家伙的意,只是当自己什么都没有发现,顺着之前的话题道:“对,阿景一直很厉害,即便现在忘了,以后也会变得更厉害。”   这既是安抚,也是许诺,更是直白到了极点的夸赞。   不过即便是失去了记忆,闻景依然最受不得陆修泽的夸赞,脸上飞速地又浮起两片小红晕,但心里却是喜滋滋的,拍着胸脯道:“等我变得厉害后,一定会保护好师兄的!”   陆修泽脚下一顿,而后再次前行,神色未变,只有声音越发温柔:“我知道。”   他一直知道。   ·   二人一路向下,离开苍雪神宫的密道后,终于见到了外界的乱象。   只见此刻,无边的黑暗密布天空,看不到边际,唯有极远的晟洲和山顶,有隐约金光传来,只不过碍于视线瞧不清楚罢了。   而在二人看得到的地方,不知从何而来的狂风扬起,卷挟着风沙,化作狂暴的龙卷,从地面一直延伸到天际,即便二人站在山腹之中,也能感到扑面而来的泥沙,和像是要将人割裂的风暴!但更叫人惊惧的,却不是远处的风暴,而是在二人脚下不算太远的地方。在那里,黑暗粘稠如泥浆的东西,正反复地想要攀上峭壁,越过苍雪神山,但每一次,它们都会在北部晟洲卷来的灵力余波、和山顶金光的夹击下净化成纯粹的水,从峭壁上轰然倒下,但没过多久,它们又会卷土重来。   这显然是这个年纪的小闻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境况!   就连陆修泽也对世界现在的模样感到了些许诧异,因他很清楚,在他闯入苍雪神宫的地宫时,天地间还只有那个暴走的魔僧与地上的冥河之水。   ——是明心寺的那群和尚终于出手了?   只是一个走神,陆修泽便忘了去遮拦小闻景的眼睛,不过出乎陆修泽意料的是,小家伙对这一幕的惧怕只有一瞬间,下一刻,他就紧张兮兮地拉着陆修泽的衣服,指着晟洲中部的方向,又是诧异又是激动地说道:“师兄!那个是什么?”   不过一小会儿的时间,小闻景便将“师兄”这个称呼叫得极溜,而且有了什么不解的、新奇的东西后,也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求助陆修泽,而且是十分理直气壮的模样。   而这也正是陆修泽想要看到的样子,因为客气、犹豫、试探之类的东西,根本就不应该存在他跟阿景的关系中。   陆修泽又一次露出笑来,亲昵地摸了摸小家伙的头,问道:“阿景看到了什么?”   陆修泽想要试试小闻景这具被苍雪神宫精心打造出来的躯壳的极限,而闻景也没有叫他失望,带着十二分的兴奋新奇,向陆修泽比划起来:“是佛像哦!好大好大的佛像!还会动!”   “是吗?”   陆修泽笑着,心里为闻景的视力感到些许了诧异,毕竟现在的闻景什么都不会,看到的一切都是凭借双眼,而没有得到灵力的相助——仅仅凭着一双肉眼,就能越过大半个晟洲,看到晟洲中部的景物,这样的视力,几乎可以说是骇人听闻!   然而这却不是最后,只听小闻景继续道:“而且他们还在打架!两个金色的佛像在打一个黑色的,他们身边有好奇怪的东西飞来飞去……师兄,那个是风吗?”   “不是风。”陆修泽微微一怔,而后笑意更深,“那是灵力。”   小闻景歪头眨眼,脸上带上了两分呆头呆脑的傻气:“灵力?”   陆修泽笑道,指尖拂过小闻景的眼睛:“阿景有一双可以看到灵力的眼睛,真厉害。”   ——这就是可以媲美神灵的躯壳!   从此以后,即便仅仅是依靠本能,也很难再有人伤到他的阿景了。更何况他还会保护阿景,也会教导阿景怎么保护自己。   陆修泽感到自己总算可以放心一些了。   不过小小的闻景此刻尚且不明白能看到灵力的眼睛是多么恐怖而令人嫉恨的事,他只是陶醉在陆修泽的夸赞里,圆圆的脸又一次浮上红晕,好一会儿后才想到了正事,扯扯陆修泽的衣服,天真道:“师兄,我们要不要去帮忙?”   陆修泽笑道:“阿景想要做什么?”   闻景虽然还小,但话语表述能力已是十分好了,条理清晰地说道:“那边的三个佛像打架,把它们放出来了。”闻景指着两人脚下不懈地向上攀爬、又一次次被净化落下的冥河之水,道,“它好像是不太好的东西,我想要去把它们的出口关上……师兄,可以嘛?”   陆修泽这回是真的诧异了,道:“阿景知道它们是从哪儿来的?”   对于冥河之水现世的方式,陆修泽已有几分猜测,而换做没有失忆的闻景,恐怕也能推断出来——但关键便在于,此刻的闻景不但失去了记忆,心智更是退回到了极幼小的时候,既然如此,他又是如何知道的?   闻景理所当然道:“看到的呀!”   “‘看’到的?”   闻景道:“在他们脚下有一个好大的地洞!那些古古怪怪的泥水就是从那里头冒出来的呢!”   陆修泽沉默良久,这才轻拍着闻景的头,淡淡道:“那不是‘地洞’。”   闻景好奇道:“那它是什么?”   陆修泽道:“是被意外打开的地府入口。”   ——地府的入口在什么地方?生者该如何进入地府?   这些事从无人知,即便是修为极高的修士,也是一筹莫展,因为地府不属于生者,也拒绝所有来自生者的窥视。陆修泽虽能猜到冥河之水涌出的地方应当是一个通向地府的入口,但他却无法确切得知那入口的地点,更不可能用双眼看到。   但闻景却看到了。   陆修泽心中复杂,又是为闻景高兴,又为这太过强大的躯壳升起隐约的忧虑。   小闻景敏锐地差距到了陆修泽的情绪,一直被新奇激动占据的心终于冷静下来,忐忑道:“师兄……你怎么了?是我说错话了吗?师兄不高兴了?”   陆修泽回过神来,凝视着小闻景,叹息道:“莫要多想,阿景要记住,师兄永远都不会跟阿景生气的。”   小闻景抿嘴笑了笑,又有些不好意思了,于是微微撇过头,有些慌张地将这情绪遮掩过去,细声道:“那师兄在想什么?”   陆修泽道:“师兄是在想,阿景这样的能力太过强大,虽然是好事,但日后万不可告诉别人。”   小闻景又振奋起来,笑嘻嘻道:“当然不会告诉别人啦!我可聪明啦,怎么可能跟人什么都说——是因为师兄啊!因为是师兄,所以我才说的!”   无论是什么时候的闻景,总是这样信任陆修泽,总是知道该如何叫陆修泽更喜欢他一些。   这样的能力,就像是闻景与生俱来的天赋,而陆修泽也从来难以招架。   陆修泽神色柔和下来,再次亲了亲小家伙的眉心,笑道:“好,是师兄不对,是师兄小看阿景了,阿景原谅师兄好不好?”   小闻景有些害羞地捂住额头,脸上更红了,嘟哝道:“不准一直亲我……我不是小孩子了!”   陆修泽笑着应下,但小闻景反而又不太高兴了,用更小的声音道:“不用这么快答应啊……其实亲一下也可以的,反正我又不会生气……”   陆修泽笑着戳了戳这个口是心非的小家伙的额头,而后从密道的出口飘然而下,向着晟洲中部那三个法相的战场飞去。   小闻景先是为自己飞上天的现状小小地激动一把,而后抱着陆修泽的脖子,好奇道:“师兄要去哪儿?要做什么?”   陆修泽轻笑道:“为阿景达成所愿。” 第137章 解决   北部晟洲的雪峰上, 三具法相的交手越发狂烈。   无论是那些涌动在法相周身的庞然灵力,还是那三具法相本身, 都无时无刻的毁灭着周围的一切。   在法相脚下, 巨大的雪峰化作了碍事的小土丘,不知在何时已被踏成泥土,那撕裂天地的沙暴, 也变作了一层薄薄的轻纱,在挥手间散去,甚至于黑沼也变成了泥地!除了西面深不见底的幽谷依然不是生灵能够触及的地方之外,便是东面的巨木森林,也在三个巨人的交手下一大片一大片地毁去。   被毁去家园的妖魔和沙族在此刻愤怒地咆哮着, 但它们对那三个巨人来说却太过渺小了,于是沙族无奈之下, 潜入了更下一层的沙层, 想要避开此难,而妖魔却只能狼狈地逃离了这片巨木森林化作的家园,惶然不安地四散开去,然后被三个巨人和魔僧们驱赶向了更远的地方——或许是中部琨洲, 或许是西部邙洲,又或许是海外。   陆修泽向晟洲曾经的雪原行去, 一路上遇见了无数逃离家园的妖魔。他目光从这些形态千奇百怪的妖魔身上扫过, 却见他们脸上都是如出一辙的惶恐凄哀,便是仅有的几个露出愤怒之色、想要冲回巨木森林的妖魔,也会立即被他们的同族拦下, 连拖带拽地拉去更远的地方,好避开这天大的灾祸。   若是放在以往,这一幕必不会给陆修泽半点触动,但此时的陆修泽却不知怎的,心中微动,生出了陌生的恻隐之心。   陆修泽脚步一顿,为这从未体会过的情绪茫然片刻,直到闻景叠声呼唤,这才回过神来。   “师兄?师兄你怎么了?”   陆修泽微微沉默,再度启程:“我……开始有些能体会到阿景的感受了。”   当魔火从陆修泽体内被彻底拔除后,一直被魔火吞噬的情绪终于再度回到了陆修泽心中。虽然依然淡薄,但却再也说不上是无情无心无性,也再不是只能窃取他人情绪来体会人心的“怪物”。   到了现在,陆修泽终于明白,在一切都还没有开始的时候,“陆修泽”既可以是神火,也可以是魔火,他可以成为救世之人,也可以成为灭世魔头,他可以成为更好的人,也可以成为更坏的人……但天命要他成为魔头,将他推下深渊,可在他彻底跌落的时候,闻景却找到了他,一边笑道“我会保护师兄的”,一边将他拉出深渊。   “阿景让我变成了更好的人。”   也是作为“陆修泽”的他更喜欢的样子。   “谢谢。”   陆修泽笑着看他,小小的闻景虽然被这样的眼神瞧得脸红,但却不明其中涵义,神色茫然。   陆修泽笑着摸了摸小家伙的头,道:“没关系,阿景以后会知道的。”   “现在,时候去阻止这一切了。”陆修泽抬头,目光在那两个金色的法相上凝视许久。   陆修泽深知,别看此刻的三个法相的交手凶猛狂暴,似是不分上下,但事实上,无论是玄心大师还是惠明法师,恐怕都支撑不了许久了。将行就木、只是支撑着最后一口气前来镇压的玄心大师暂且不说,就算是正值巅峰的惠明法师,恐怕也讨不了好,毕竟半年前,惠明法师在苍雪神宫下幻化出的法相可远远没有这么庞大,可见如今的惠明法师已经全力以赴,甚至透支了性命。   可即便如此,他与玄心大师二人也只是跟入魔的玄镜打了个平手,那么待到玄心大师支撑不住时,惠明法师又当如何?   想到这里,陆修泽眉头深皱,看了看那黑气缭绕的法相,又看了看被三个法相踏平的雪原,心中再一次冒出了这样的念头——那镇魔塔究竟是因何而毁?   但时间紧迫,陆修泽也只能将这个念头暂时压下,向闻景问道:“阿景看到的入口在何处?”   “在那里。”闻景远远指向了三具法相的脚下。   陆修泽一瞧,却见闻景所指的地方,正是镇魔塔的遗址,而此刻,那黑色的法相正暴怒地在遗址上与玄心惠明二人交手,三个巨人在遗址上踩踏不已,根本无法靠近。   闻景神色有些忧虑,道:“师兄,我们是不是还要把他们三个分开才能去补上那个入口?”   陆修泽点了点头。   闻景越发犹豫,圆圆的脸也皱了起来,因为在小家伙的心里,他本以为只要补上那个所谓的地府入口就好,万没想到在补上地府入口之前,竟还要先跟三个巨大的佛像打架:“那师兄会有危险吗?”   “如果是前些时候,应该会有些危险。”陆修泽安抚地拍了拍小家伙,道,“不过现在却有更好的解决办法。”   陆修泽这话,倒不是在哄骗闻景。   在陆修泽于苍雪神宫地宫内彻底拔除魔火之前,魔火才是陆修泽最为倚重的攻击手段,因此放在以前,陆修泽碰见了这魔僧的法相,少不了要用硬碰硬的方式解决,受伤也是在所难免。但放在此刻,陆修泽却有更好的办法解决,那便是用神火,从心魔幻化的法相之内,将玄镜的肉身拽出来!   神火之所以被昼神唤作“神火”,乃是因为它有克制邪祟、修复损伤的效用,除了不能活死人不能伤人之外,无论是生白骨还是祛逐邪祟,都毫无问题,那么以神火为屏障,将纠缠的魔气暂时与肉身隔离,而后将肉身从那法相中拉出来,便也就不是异想天开,反而变得迅捷有效。   而当法相与肉身脱离、没了主体的支撑后,陆修泽就不信那黑色巨佛还能猖獗下去!   虽然这手段到底治标不治本,但都到了这样的时候,哪里还能讲究什么治标或治本?   想到这里,二人前方有轰然之声响起,却是玄心大师再也支撑不住,率先在这场战斗中倒了下去。   金色的法相蓦然散去,玄心大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苍老下去,而惠明法师也在失了援助后显露颓势,唯有那黑色巨佛越发凶猛暴烈,像是不知疲倦。   眼看惠明法师就要彻底落败,陆修泽再不耽搁,将小闻景放在没有冥河之水涉及的地方,而后在他周身以神火画了个圈,急促地嘱咐道:“阿景,保护好自己,莫要离开这个圈子。”   小小的闻景乖巧点头,道:“师兄放心!我就在这里等师兄回来!”   陆修泽一点头,身形在闻景面前骤然消失,而待到他再出现时,便已是在黑色巨佛的心脏处。   他全身泛着金色的火焰,如同烈日坠入人间,又像是第二个太阳的升起,但不同于真正太阳的是,陆修泽周身的金色火焰分明耀眼非常,但却又叫人将他看得清清楚楚,甚至那本该是毁灭的火焰,也只给人温暖的安全感。   惠明法师认出了陆修泽,愕然不已,被他此刻的状态惊得手上的动作都停了下来,露出破绽,而那黑色巨佛却也没有趁胜追击,而是在陆修泽身上感到了莫大的威胁,于是竟在对敌之时弃惠明法师不顾,转身想要将陆修泽撕成粉碎!   “小心!”   陆修泽像是没有看到那袭来的术法和手掌,只是凝视着黑色巨佛心脏处的那一团黑气,向里头深藏的隐约人形伸出手。   “已经够了!”   金色火焰大炽,而后撞入魔相的心脏处。陆修泽掐着玄镜的脖子,生生将他从魔相中拽了出来。   “醒来!”陆修泽厉喝。   下一刻,面色惨败的玄镜蓦然睁开眼。 第138章 封堵1   “醒来!”   一声厉喝之下, 面色惨败的玄镜蓦然睁开眼。   就像是溺水之人骤然接触到了空气,此刻的玄镜近乎狼狈地咳嗽喘息着, 而随着他每次一的咳嗽, 一缕缕细如发丝的黑色气体都会从他的七窍中逸出,而那黑气每逸出一分,玄镜的脸色便好转上一分。   惠明法师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 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么多年来,何曾有人见过心魔的本体和魔相分开的?更何况这还不是诱发心魔的主体自主挣开心魔的束缚,而是被人生生拽出来的!   惠明法师活了这么多年,别说见过这一幕了,便是听都没听世上还有这么一回事!   到了这时, 黑色巨佛终于脱离了本体被剥离的僵直,发出了凄厉的哀嚎声, 但就在惠明法师以为它会就此倒下时, 黑色的巨佛却蓦然从体内涌出了更多的黑气,随后,那像是顶天立地的黑色巨佛缩水大半,但它带来的威胁感却更胜从前, 如同魔神临世,更为疯狂地毁灭着四周的一切, 而它着重攻击的人, 便是陆修泽!   陆修泽感知何等灵敏,因此早在黑色巨佛攻击之前便躲开这庞然大物,掉头向惠明法师厉喝道:“还不快动手!”   惠明法师这才如梦初醒, 架住了那黑色巨佛,手下发力,大喝一声,将那魔相推开了相当的一段距离。   至此,两个巨人的战场终于离开了被践踏成泥地的雪峰,踩进了曾经作为妖魔巢穴的巨木森林中。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陆修泽这个变数让惠明法师心中重燃希望的缘故,这一次,惠明法师越战越勇,见佛门术法对黑色巨佛收效甚微,便干脆随手拔起一株巨木,狠狠地砸在那魔相的头上,举止凶暴蛮横,与其说是得道高僧,不如说是山中流匪。   对惠明法师算不上熟悉的陆修泽,不由得诧异地看了几眼,但很快,他便退回到了玄心大师身旁,将还没缓过气来的玄镜丢到玄心面前,淡淡道:“你们自己看着办,但暂时莫要将那魔相引回此地。”   说完,陆修泽转身便走。   玄心大师挣扎站起,浑浊的眼珠转向陆修泽,苍老的声音艰难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半年多前,在陆修泽将长风带上苍雪神宫时,曾为了借道明心寺而欺骗玄心大师,说自己乃是隐云宗弟子。但到了这时,玄心大师又哪里不知道那场交流乃是骗局?   陆修泽瞧瞧玄心法师,虽然此刻依然没有愧疚之心,但却升起了些许微妙感,对这件事避而不答,只是指了指地上的玄镜,道:“比起我的身份,你们还是赶快做下决定为好。”   ——决定?什么决定?   陆修泽没有明说,但玄心大师却心知肚明。   外界那具黑色巨佛,乃是玄镜心魔所化,是为魔相,想要驱逐魔相,除了将魔相彻底击溃之外,便只有杀了那魔相的本体!但如今魔相越战越勇,惠明法师虽能支撑一时,却无法一直支撑下去,更不能将魔相彻底击散,于是想要消灭魔相,便只剩下了最后一个办法——杀了玄镜!   玄心大师看着地上的玄镜,讷然无言,而玄镜却在这时缓过神来,向玄心露出一个虚弱的笑来,道:“师兄……你瞧……我说了……你们早该杀了我……还好……现在也……不迟……”   曾经亲如兄弟、抵足而眠的师兄弟,阔别数百年的见面,竟是在这样的境况下。   玄心望着玄镜虚弱的笑,蓦然泪下。   “师弟啊……”   苍老的声音淹没在了风声里。   那一头,陆修泽到了闻景面前,将小家伙从神火中抱出来,道:“阿景,你能将那地府入口指给我看吗?”   “没问题!”   见自己能在这样的情况下帮上陆修泽的忙,小闻景十分高兴,振奋地为陆修泽指出方向,最后在空中虚虚一划,将地府入口完整地在陆修泽面前圈了出来。   “就是这里!”   陆修泽从空中降落,却见地上的冥河之水似是知晓了他的意图,蓦然掀起了漫天海浪,想要将陆修泽二人吞下。   陆修泽神色不变,金色神焰瞬间取代了阳炎,其光灼灼,叫冥河之水从凶狠的扑势化作狼狈的逃窜,哗啦啦一下便退开了极远的距离,为陆修泽空出一片下脚之地。   闻景瞧见这一幕,不由得“哇”的一声,抱住了陆修泽的脖子,兴奋说道:“师兄你看你看!你好厉害呀!!”   一边说着,小闻景毛茸茸的脑袋一边在陆修泽脸颊旁蹭来蹭去,就像只小狗般,急切又兴奋地跟自己亲近的人表达自己的亲昵和喜欢,叫陆修泽脸上不由得又露出了笑来。   在闻景真正的小时候,也就是在择日宗的那十年,的确是十分可爱的,只不过那时的陆修泽很不耐烦应付小鬼,便树立起了相当的威严,叫闻景捣蛋时很自觉地避着他走,撒娇也时刻把握着分寸,不敢太过。对那时的陆修泽来说,这的确是省时省力省心,再好不过,但放在成亲后,曾经的惬意便化作了遗憾——他明明是看着阿景长大的,但他怎么就偏偏错过了阿景还会打滚耍赖撒娇的时候?   如今闻景心智退化,变回了年幼时候,不但失去了记忆,更是像个真正的小孩儿一样。这样的境况,虽叫陆修泽一度痛心绝望,但当小闻景向陆修泽表露亲昵、理直气壮地撒娇时,它们却又像是春风化雪般尽数消散,甚至给了陆修泽一个亲手弥补过往遗憾的机会——这让陆修泽飞快地振奋起来,也欢喜起来。   陆修泽微微笑着,按住了小闻景,以免这个跳脱的小家伙一时不稳,从他身上一头栽下。   “阿景长大后也会很厉害的。”陆修泽轻哄一句,笑道,“好了,阿景抱紧我,我们该下去了。”   小闻景闻言,低头往下瞧,只见巨大的深坑与幽暗的黑色漩涡同时浮现在眼中,时而重叠时而分开,叫小家伙看得头晕目眩,身形晃了晃,差点一头栽下去。   陆修泽抓紧了小闻景,小家伙便赶紧将头埋进陆修泽怀里,委屈地说道:“师兄,好晕!”   小家伙这样的语气便是要哄了,于是陆修泽笑着拍拍小闻景的背,道:“阿景乖,你第一次瞧见这样的视界,不适应是在所难免的。先不要多看,接下来的……交给师兄就好。”   小闻景闷闷道:“我有点害怕……”   不等陆修泽安慰,小闻景又道:“所以师兄要保护好我哦!”   陆修泽轻笑着,只觉得心里的暖意涨得满满的,道:“当然。我一定会保护好阿景的。”   小家伙的脑袋在陆修泽怀里拱了拱,小声道:“那……那我抬头看啦?”   “不行。”   “哦……” 第139章 封堵2   将跃跃欲试的小家伙摁头, 陆修泽向下望去。   只见呈现在陆修泽眼中的景色,并不同于闻景所见的那样诡谲莫测, 而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深坑罢了——若是不论那源源不断涌出的冥河之水的话。   除此之外, 这个巨大的深坑唯一惹人注目的地方,便在于它上方不远处的镇魔塔遗址,换句话说就是, 这地府的入口,正是位于原镇魔塔之下!   当陆修泽意识到这一点后,便觉得这件事情变得越发有趣了——那原本的镇魔塔,真正想要镇压的东西,究竟是什么?是镇魔塔的存在, 才导致了地府入口的出现,还是它的存在, 阻止了冥河之水倒灌人间?   若是从前的陆修泽, 对于这样“有趣”的事,定是要好好探究一番才肯罢休,但对现在的陆修泽来说,他来到这里, 只是单纯地来完成小闻景的心愿罢了——封堵地府入口,阻止冥河之水倒灌人间。   仅此而已。   陆修泽向深坑的深处降落, 而随着他越发接近深坑的底部, 四周属于死者的气息便越发浓烈,甚至隐约能够听到来自人生彼岸那端的呢喃,与此同时, 冥河之水对陆修泽的排斥也越发剧烈,对神火的畏缩也开始缩减,又变得蠢蠢欲动起来。   陆修泽神色有些凝重。   到了现在,就算没有小闻景的提示,陆修泽也知晓这里应当就是人间与地府的交界处了,但即便如此,除了气息上的异样之外,陆修泽依然没有从视线中看到更值得注意的东西,于是所谓的封堵,似乎也无从谈起。   不过……   陆修泽低头望去,却见自己脚下仍有漆黑的冥河之水从深坑深处源源不断地冒出,然而又因它们畏惧陆修泽的神火,是以在离陆修泽足下还有一丈左右的距离时,它们便自发地向四周避开,互相推挤着,从远处神火无法触及到的地方瞧瞧溜过,即便有些冥河之水不忿陆修泽的存在,试图反抗,但也很快被同伴推搡着离开此地,不甘不愿地涌向了更远的地方。   ——冥河之水,不仅仅是“水”,更是一种“活着”的东西。   陆修泽再一次意识到了这一点。   若是陆修泽有着与异类沟通的能力,那么对于这件事,陆修泽说不定会有更和平的解决办法;又或者陆修泽有着小闻景那样的眼睛,那么他或许能在观察入口时能想出更为取巧的方法……然而陆修泽有的是神火,一种天生驱逐邪祟,克制阴晦的东西。   于是陆修泽选择了一个更蛮横、更粗鲁的解决方式。   陆修泽催动神火,叫那神火更为炽烈汹涌,而后再不控制自己的速度,猛地向下坠落。   陆修泽怀里的小闻景“哇”了一声,怀着小小的兴奋激动,想要冒出头来,但又更快地被陆修泽摁了下去。   “阿景乖。”陆修泽凝视着脚下分明张牙舞爪,但却又无奈避退的冥河之水,沉声道,“很快就好了。”   下一刻,陆修泽踩在了实处。   陆修泽落在了地上,而后,不知从何而来的凄厉之声急促响起,像是在控诉什么,又像是在呵斥什么。   小闻景倒抽一口气,抓紧了陆修泽的衣领,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害怕,结巴道:“师兄!这……这是什么?”   陆修泽本想捂住小家伙的耳朵,但很快,他福至心灵,蓦然反应过来,道:“阿景听到了什么?”   小闻景颤声道:“好多人……好多声音……”   陆修泽道:“很多人?”   小闻景将头埋得更低:“他们……他们都在惨叫……好像在受刑……”   “受刑?”陆修泽眉头皱得更深,心中有了更多猜测,虽然想叫小家伙说得更多,但却又知晓这些对年纪尚幼的小景来说太过残酷,于是干脆捂住小闻景的耳朵,道:“别怕,别听。”   小闻景用带着哭腔的声音委屈道:“可是我还听得到……”   “我听到它在骂我们……他们一边惨叫,一边咒骂我们,说我们总有一天也会跟他们一样,永沉地狱,成为冥河的一部分,然后,然后……”   “嘘……别说,别听。”陆修泽心疼不已,按着闻景的头,道,“别听他们的声音……只听着我就够了,阿景,听着我的声音——我就在阿景身边,师兄会保护阿景,这是师兄答应过阿景的事,记得吗?”   “嗯……”小家伙的颤抖慢慢平息下来,扭着脑袋,抓紧了陆修泽的衣襟,将头埋得更深,“师兄说会保护我的……”   “对,师兄答应过阿景,会保护阿景。”陆修泽一边安抚地说着,一边抬头望去,却见深坑外头的冥河之水察觉到了陆修泽的咄咄逼人,再顾不上畏惧神火,飞速收拢阵地,向着深坑中的陆修泽汹涌而下,试图将两人淹没。   但陆修泽声音平静无波,没有于话语中表露半点情绪,只是在挥手间将自己身上仅有的法器御魔镇魂珠掷出,在半空中生成抵御阴气的结界,好将那冥河之水阻上一阻,同时以脚顿地,澎湃的灵力卷挟着神焰,以丝毫不弱于冥河之水的气势冲出坑洞,四下蔓延。   只见那汹涌而出的狂暴火焰,奇异地没有叫深坑附近的碎石多落下半块,但在它的光芒触及之处,冥河之水中阴森晦暗的气息却骤然消散,叫倒灌而下的冥河之水瞬间化作清水,不再被御魔镇魂珠的结界所阻,化作倾盆大雨,向陆修泽二人劈头盖脸地洒下。   陆修泽微微一愣,一时预料不及,叫这暴雨淋了个正着。   一直被莫名声音恐吓着的小闻景,耳边刚刚安静下来,头上便落下了暴雨,于是他不由得轻咦一声,道:“师兄?下雨了?”   陆修泽脚下死死地踩住想要继续涌入人界的阴气,目光冰冷地望着头上重振旗鼓的冥河之水,指尖的神火越发炽烈夺目,但他的声音却是迥异于他神情的温柔,道:“是啊,下雨了。”   在外头,冥河之水终于统一了意见,不再试图越过苍雪神山,而是从四面八方涌回镇魔塔下的深坑,想要将陆修泽埋于泥沼,断绝他的灵力,即便耗费千百年,也要将他生生纠缠至死。   陆修泽察觉了冥河之水的意图,哂笑一声,笑道:“阿景喜欢下雨吗?”   小闻景不明所以,只是摇头,大声道:“不喜欢!”   陆修泽道:“那我叫这雨停下可好?”   小闻景:“咦?”   霎时间,锵然之声响起,陆修泽腰间长剑终于出鞘,自下而上,一剑斩出!   在深坑之外的玄心大师几人,只觉得让人心惊肉跳的威胁从深坑内升起,而后一道耀眼的火光在眼前闪过,随后,几乎可以比拟烈日的温度从深坑内漫开,虽然只有一瞬,但也将四周大水蒸腾一空,甚至连冥河之水中属于水的那一部分也尽数抽空,形成漫天迷雾,再化作滚滚乌云,其下,焦融的大地表面,附上了一层火色,如同岩浆翻滚,直黑泥烧做黑土!   乌云满天,黑土干裂,一切都是在瞬间形成!   而就在乌云即将化作暴雨,黑土即将复生时,一道利芒再起,直飞云霄,击破乌云,而后落地成火,金光灼灼,将黑土烧灼一空,化为灰烬,使得天空竟升起了一道彩虹!   那漫出人界的冥河之水,在这两剑下消散了小半,剩余的冥河之水,在没了地府入口处源源不断的支持后,也再不成气候,畏惧陆修泽的神火,仓皇逃窜,而至于陆修泽脚下原本并不安分的冥河,也摄于陆修泽之威,不甘地退下了,于是那通向地府的入口,也在冥河退下后的十息之内,被陆修泽的神火封堵完毕。   至此,危险的死者世界的入口被妥善封堵,世上残存的冥河之水也不成气候,远远躲开,于是陆修泽轻飘飘地飞出深坑,拍了拍小闻景的背,叫他抬头望天,含笑道:“阿景,你瞧。”   小闻景循着陆修泽所指之处望去,只见一道绚丽的彩虹高挂天空。   虽然此刻四周古怪的雾气弥散,脚下还有焦灼的气息,但小闻景还是笑了起来,道:“真好看!”   陆修泽顺了顺小家伙的头发,轻声应和道:“是啊。”   小家伙嘻嘻一笑,扭头一口亲在陆修泽的脸上:“我是说师兄真好看!”   陆修泽微怔,然后笑了起来。   “阿景。”   “嗯?”   “阿景也很可爱。”   “我……我当然……我当然是很可爱的!”   “阿景脸红了。”   “没……没有!我才没有脸红……哇啊!师兄不准笑!” 第140章 交错   当彩虹绚丽的颜色, 穿过层层迷雾,映照在焦土上众人的眼中时, 灾难也终于告一段落。   黑色的魔相与金色的巨佛, 不知在何时消失不见,曾经可以被称为雪峰的地方,只剩一片低平的焦土, 四周一片狼藉,触目惊心。陆修泽抱着小闻景,没有在这个地方过多逗留,径直离去,只有小闻景抱着他的脖子, 看着两人身后一坐一站一躺的三人,小声道:“师兄, 他们是谁?他们怎么了?”   陆修泽淡淡道:“他们到了与彼此分别、与生者的世界告别的时候了。”   当黑色的魔相消失时, 陆修泽便知道,玄镜大约是已经死了,而他的两个师兄,也怕无法再活着回到琨洲了。   虽然当陆修泽离去时, 惠明法师向他所在的方向欲言又止,像是想要说些什么, 但既然惠明法师没有叫住陆修泽, 陆修泽也就不停下脚步了,因为他开始不再喜欢这样生死离别的一幕。   这样的反应,似乎在昭示着陆修泽的变化, 也让陆修泽觉得自己变得越发心软了,但变化却并不叫他讨厌,因为陆修泽知道,这才是脱离魔火的影响后,真正属于他的情绪。   在陆修泽作为异类时,其实一直想要明白人的情绪从何而起,因何而生。如今他既然已成了一个真正的人,他又怎会排斥自己身为人的那一部分?   只不过从这生死离别的一幕生出的情绪,让陆修泽感到实在难以应对,于是他才干脆选择不去看,不去想。   此时的小闻景,对陆修泽的变化和心中情绪的起伏,自然毫不知情,只是趴在他的肩上,看着远处的玄心大师那三人,小大人般的叹了口气,道:“真可怜啊……师兄,那我们要不要把他们带回琨洲呢?”   “阿景不必担心。”   陆修泽微微抬眼,向一个方向瞧了瞧。在那里,一行以戒苦监院为首的明心寺僧人,正向这边赶来。   “会有他们更信任的人来将他们带走的。”   二人一路向前。   为了避免多生事端,陆修泽避开了在晟洲四散的妖魔与魔僧,也避开了明心寺的和尚,只从一处环境险恶非常的地方走过,这才来到苍雪神山下的不归河前。   此时的不归河的河床,相较于之前来说,几乎暴涨了两倍,但更叫陆修泽瞩目的,是苍雪神山峭壁处的众多明心寺僧人。   他们驻守于峭壁之上,金色的佛光交相辉映,在苍雪神山上形成了巨大的金色结界,守护着他们身后的世界。但除了明心寺的僧人之外,陆修泽还看到隐约有修士出没,警惕地瞧着峭壁之下的河水,似是在与那些僧人一块儿,防备着冥河之水的卷土重来。   而在那些人中,陆修泽似是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闻景——正确些来说,是那个抢走了闻景身体的人!   他竟也在此处?!他想要做什么?   陆修泽脸色沉了下来,心中怒气上涌,但原本要飞上峭壁的脚步却是一顿,转而向着另一个方向而去。   闻景好奇地瞧着高耸入云的峭壁越来越远——小家伙记得,这是他们来时的路——开口道:“师兄,我们不回去了吗?”   陆修泽道:“那路一时走不得,我们从别的路回去。”   闻景道:“为什么走不得?”   陆修泽道:“因为有恶人藏身其中。”   小闻景轻咦一声,竟有些兴奋起来,道:“恶人?师兄师兄,恶人是什么样子?”   在小家伙那仅有几年的记忆里,“恶人”这个词怕是只存在于他人的口中,而他自己则是从未见过的,因此这时候听到前头有恶人拦路,竟是一副非常开心的模样。   陆修泽哭笑不得,见到那个抢夺闻景身体的家伙后生出的恶气,又慢慢平息下去,敲了敲小家伙的头:“阿景怎的这么不将危险当回事?离开此处后,我定要好好跟你说道一番。”   小家伙嘻嘻一笑:“师兄别生气嘛,我只是知道不管怎么样,师兄都会保护我的啦!”   “说好听的话也没用!”   两人的声音逐渐远去,而在更远的地方,一人站在苍雪神山的峭壁边缘,目光注视着晟洲某处,神色莫名。   “闻师兄,你在看什么?”   背后有声音传来,回音不必回头,便知这人乃是合宗前原隐云宗长老傅由书傅长老的二子,傅行松。   对于傅行松此人,外界褒贬不一,唯一能肯定的是,这人远远不如他的大哥傅远道。傅远道是隐云宗的弟子首座,除了地位超然的叶灵书之外,便数他在弟子中最有声望,但在魔道修士袭击隐云宗的那一天,傅远道奋战身死,而傅行松却不知怎的,恰好不在岛上,逃过了一劫。   而后,在回音登上聚云岛,同傅长老谈妥一切,顺利合宗之后,他甚至比叶灵书还要快地理清这一切,摆明车马,第一时间站在了回音这边,之后更是以回音的师弟自居,口中更是句句离不开“闻师兄”这三个字。   这样的傅行松,不但叫以柳长老为主、反对合宗的原隐云宗等人敌视不齿,就算支持合宗的人,对他也颇看不上眼,甚至对外人不怎么关心的阿泽,都对这人很是不满,觉得他套近乎的手段太过无耻。   回音对傅行松并不喜欢,甚至可以说十分厌恶——当然,这样的厌恶,自然不会仅仅是因为这人的无耻奉承——但他却有不得不留下这人的理由。   凡人都说神仙好,但真正作为修士后,回音却知道所谓的“仙师”,只不过是一群力量强大的凡人。既然是凡人,那便有七情六欲,有人性中的强大之处和缺陷软弱之处。   正是因为人性,在明知傅行松做了什么事后,傅长老还是不得不向回音低头,将合宗一事支持到底,而也正是因为人性,回音即便心中对傅行松憎恶不已,也必须要留下他的性命。   ——大局为重。   为了维持大局,使得世界向更理想的方向发展,少数人的牺牲和相当退让,都是必须的,这些事,在回音作为神君的那些年早就已经习惯了。   而相较之下,原本的那个闻景,就未免太过心慈手软、太过理想化了。   回音不认同这个时候的闻景,但从心中真正的渴望出发,回音又觉得,他大概是羡慕闻景的。毕竟人生在世,要有多大的幸运,才能成为自己喜欢的人,做自己喜欢的事,跟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过自己喜欢的人生?   从这一点来说,他当然是羡慕闻景的。   但这些都没有意义了。   因为属于他的人生,其实早已经结束,而关于这个世界的一切……   想到这里,回音发现自己走神的时间似是有些久了,于是他回头望向傅行松,笑道:“没什么,不过随便看看罢了。”   傅行松见风使舵的本事厉害,观言察色的本领自然也不低。他见回音不欲多说,便识相地转移了话题。   回音一边笑着,漫不经心地应付傅行松的种种奉承试探,一边思考着自己的问题。   就像是镇魔塔突然坍塌的缘故。   当他降临这个镜像世界之前,原世界的天道曾经告诉过他,随着他对这个世界的插手干扰越多,一些事情的变故也就越大,世界也会向着他越来越陌生的方向变化。   回音原本以为,天剑宫的毁灭,大概就是他让闻景拜入择日宗、阻止陆修泽屠宗,使得择日宗在世上得以延续的代价。这与另一个世界迥异的进程,算是这个世界最叫回音觉得陌生的变化,但随着镇魔塔的蓦然崩毁,回音才发现,世界真要变化起来,其实远不是他一人能够应付和想象的。   在另一个世界伫立了万万年,也将继续伫立下去的镇魔塔,究竟因为什么缘故,才会在这个世界突然崩毁?那个使得镇魔塔被毁的“引子”是什么?冥河之水席卷人间的缘故又是为何?   这世界……还会发生哪些他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事?   三月后,陆修泽带着闻景,终于翻越了苍雪神山的边缘,进入了琨洲最北方的大沙漠。   事实上,陆修泽本可以走得更快一些的,只不过小闻景对一路上的景色过分好奇,每见着一个凡人见不到的事物,都要停留下来琢磨个究竟,于是陆修泽干脆放慢了脚步,随着好奇的小家伙游山玩水,除了跟小闻景介绍各种奇山异水的来历外,也在不断挖掘这个新躯壳的潜力特性,和教导小闻景如何收敛和利用自己的力量,一路上两人倒也是各有各的高兴。   就这样一路慢行,两人在三月后才总算来到了大沙漠。   大沙漠在琨洲的最北方,部族众多,交战频繁,每天都有大部落在生存资源的缺乏下分隔为一个个小部落,也有无数的小部落在战火的逼迫下联合为一个大部落。   在这样混乱又恶劣的环境下,一些强而有力的部族离开了沙漠,走向琨洲中心的国家。他们视沙漠外的人们为猪羊,肆意掳掠宰杀,而沙漠外的人也视他们为野兽,大量捕捉贩卖。   陆修泽当然不想让小闻景看到这样的世界,只不过他们实在是离开人类的世界有些久了,而且沙漠之外的不远处,就是他们需要避开的择日宗,因此陆修泽才会选择在沙漠的边缘处暂且歇脚,等小家伙回复过来后,再绕远路去往豫国。   而陆修泽选择的歇息处,便是沙漠边缘一个以楚国关隘为名的客栈。   关山客栈。 第141章 约定   关山, 是一座山的名字,也楚国境内的一个关隘之名。自几百年前, 楚国在此地设立关隘后, 关山便成了抗拒沙漠部族的煌山-越河一线中最重要的关隘之一。从那以后,每年死在这关隘之下的沙漠部族不知何几,因此“关山”一名, 可谓是沙漠部族的人们最痛恨的名字之一。   然而这个客栈坐落在大沙漠的边缘,更是明目张胆地以关山为名,由此可见,这客栈的主人,要么是大有来历, 要么是个傻大胆,而看这客栈老旧模样, 显然不是近年新开, 那么由此可见,这客栈主人,定不是好相与的人。   ——然而这一切都与陆修泽二人并没有太大干系,因为在陆修泽的计划中, 若无意外的话,最迟明天早上, 他们就会离开此处, 直奔豫国中定府,去见见闻景的爹娘,好叫小家伙心安。   然而意外之所以为意外, 就在于它的意想不到。   在陆修泽带着小闻景投宿关山客栈的这天晚上,子时刚过,乌云遮月,伸手不见五指时,一道幽幽的声音蓦然响起,从极远的地方飘来,如泣如诉,如怨如慕,叫陆修泽第一时间醒了过来。   而整个客栈中,与陆修泽同时醒来的,唯有具备了神灵般躯壳的小闻景一人,然而小家伙虽然听到了这声音,但却不知这声音意味着什么,因此他睁着睡眼惺忪的眼睛,茫然地看了陆修泽一眼后,把自己往陆修泽怀里塞了塞,便又倒头睡去。   陆修泽脸上浮上了些许笑意,摸了摸小家伙的头,心里一时有些犹豫,不知自己是过去看看究竟的好,还是装作没有听到的好。   而就在陆修泽犹豫的这么一小会儿,陆修泽感到,客栈中有第三个人醒来了。   在陆修泽白日于关山客栈投宿时,他曾注意到,这个客栈虽地处偏僻里,但投宿的人却不少,将小小的客栈挤得满满的。而在这些走贩商人侠客流匪中,能让陆修泽多看几眼的,只有两人:一个是在二楼最角落处的房间呼呼大睡的醉鬼,一个是客栈里被人呼来喝去的小二。   他们虽咋看之下并不起眼,但却都具备着对凡人来说相当不俗的功力,即便是放在修士中,奋力一击下也能够一时抗衡筑基修士。   这样的人,无论是放在凡人世界的哪一个国家,都当得起一个国师之位,然而他们一个是偏居一隅的客栈小二,一个是欠债不还的醉鬼,倒也难怪陆修泽多瞧了他们几眼。   而这时,醒来的第三人,便是那个睡了一整个白天的酒鬼。   他原本如同白日一般,在自己的房间沉睡,但几乎在陆修泽醒来的十息后,他便也醒了过来,其警惕性不可谓不惊人。然而更叫陆修泽奇怪的是,这酒鬼醒来后,竟然似是毫不奇怪这声音的来由,想也不想,便翻身而起,推窗而出,无声无息间就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飞驰而去。   陆修泽感到了些许异样,但还未等他想清楚这异样从何而来,客栈柴房处,那个歇息着店小二的房间也被推开了窗,而后,店小二的身影翻了出来,紧随酒鬼之后,鬼鬼祟祟地跟了上去。   ——这是什么?   他们到底是什么人?怀着什么目的?   那个声音又是怎么回事?   陆修泽心中疑惑,但也仅仅是疑惑罢了,并没有追上前去一探究竟的打算,因此他又阖上了眼,浑不在意。   可是当第三个人从客栈中翻窗而出,动作笨拙地向那两个人追去后,陆修泽终于坐不住了。   ——长风。   那第三个追出客栈的人,竟是被陆修泽钉入了噬灵针,后又被惠明法师放在苍雪神山山脚小镇的长风!   长风为什么会在这里?   长风想要做什么?   陆修泽记得,长风其人虽身世坎坷,修为高深,但他实则再怕死不过,既然如此,在失去修为的现在,是什么支撑着这个怕死的家伙追上那两个筑基修士都要忌惮两分的人?   陆修泽终于坐起身来,想要跟上去瞧瞧究竟。而陆修泽一起,闻景便也睡不下去了,揉着睡眼朦胧的眼睛,伸手跟陆修泽要抱抱。   陆修泽微微笑了笑,抱了抱撒娇的小家伙,便放开了手,温柔道:“阿景乖,先睡吧,师兄去去就回。”   小闻景一怔,睡意瞬间褪去了大半,盯着陆修泽委屈道:“师兄要丢下我了?”   “怎会如此。”陆修泽微怔,认真道,“师兄只是去确认一件事罢了,怎么会丢下阿景?”   小闻景瞬间喜笑颜开,轻快道:“那我要陪师兄一块儿去!”   陆修泽道:“但可能会遇上危险。”   小闻景撒娇道:“可是师兄不是说了会保护我的吗!”   陆修泽叹笑道:“不要撒娇……阿景,你乖乖待在客栈,师兄答应你,天亮之前,必会赶回来。”   在陆修泽的记忆里,闻景从小到大都十分懂事体贴,所以陆修泽觉得,当他说出这样的话后,小闻景必会如他所言,在客栈中等他,可是出乎意料的是,这一回,小闻景却万分执拗,抓着陆修泽的手怎么都不肯放,泪眼汪汪道:“不要!不准!不准师兄一个人离开!”   陆修泽无奈道:“阿景……”   小闻景一劲儿摇头,甚至不给陆修泽说话的机会,哽咽道:“师兄明明答应过跟我回豫国的,也答应过跟我回择日宗的,可是师兄都没有回来……师兄是大骗子!不要师兄一个人走!!”   陆修泽一震,声音涩然:“阿景……想起来了?”   这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在闻景十六岁那年,当陆修泽陪闻景第一次下山的时候,他答应过闻景会陪他下山回家,但最后,他刺了闻景一剑,甩手离开……而在那之后,闻景追着他的脚步,到了丹玄宗的深渊下,跟他摊牌,跟他约定好要做最好的朋友、最亲近的家人,也跟他约定,要在择日宗相见……   但……   陆修泽看着小闻景,一时间竟有些惶恐起来。   他想起来了?   他想起了多少?   他曾经原谅过他,不再计较过往的一切伤害和欺瞒……那么现在呢?在他只想起了一部分记忆的现在?   他还会原谅他吗?   他……还会爱他吗?   这一刻,陆修泽心乱如麻,一时间竟不敢去看闻景。   但小闻景却误会了陆修泽的神色,神色带上了两分惶恐,虽然强作坚强,可泪珠还是大滴大滴地从眼眶滚落:“所以……那个梦是真的……师兄真的要离开阿景了吗?”   陆修泽心中一痛,但却还强撑笑意,俯身凝视着小闻景,涩声道:“不会的……师兄答应过阿景,会一直陪着阿景。”   小闻景紧紧揪着陆修泽衣袖的手终于稍稍放松两分,但他却还是泪眼汪汪地指控道:“可是师兄之前走了!你丢下阿景自己走了!”   陆修泽微微垂下眼,道:“那时……是师兄不好……但不会有下次了……”   小闻景道:“真的?”   陆修泽点头。   小闻景盯着陆修泽看了好一会儿,直到确定陆修泽真的没有丢下他的意思,这才呜咽着扑进陆修泽的怀里,用委委屈屈的声音道:“师兄……阿景会很乖的……你不要丢下我……”   陆修泽将小闻景用力抱住,一遍遍重复道:“没有,不会的……阿景,不会有下次了,不会再丢下你了。”   小闻景用力在陆修泽怀里蹭了蹭,哽咽道:“可是我梦到我长大后,师兄就会丢下我,一个人走掉……师兄,你不要走好不好,我最喜欢师兄了,也会听师兄的话,所以师兄不要离开阿景好不好?”   小闻景的话说得又急又快,既有溢于言表的惶恐不安,也有深沉难言的依恋。   这样的依恋和喜欢深藏在灵魂之中,表露在他的每一个动作里……要让小闻景自己来说,恐怕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他会这样信任陆修泽、这样依恋陆修泽,也不明白为什么他会这样害怕陆修泽的离开……   但陆修泽却知道为什么。   陆修泽总是知道的,虽然那些深藏在心中的尖刻偏激和自我厌弃,让他总是忍不住一遍遍怀疑否决,但他的小太阳也总是会一遍遍用行动告诉他……关于他爱他这件事。   ——我真的真的很喜欢师兄,所以不要丢下我,不要离开我。   十六岁的闻景没有说,二十六岁的闻景也没有说,但六岁的闻景却在模糊的梦境里感知到了那时候的情绪,然后在此刻将他所有的心情和忐忑,都统统告诉了陆修泽。   在这一刻,那些徘徊在心中的惶然和苦涩,终于再一次被怀中的温度消弭。   陆修泽僵硬的身体缓和下来,将怀中的小家伙抱得更紧了些。   “阿景……我想做一个好人,做一个我喜欢的人,也做一个阿景喜欢的人。”陆修泽轻声道。   “但我还没有做好准备,我也总是做不好这件事,更不知道该如何去做这件事……所以……”   “阿景,你才是那个我离不开的人……”   “因为我想要你一直看着我……”   “我会一直陪着阿景,永远都不会再丢下阿景,所以,阿景,你也要一直看着我啊。”   小闻景仰头看着陆修泽,虽然对这番话依然懵懂,但却敏锐地抓住了最后一句话。   “那要拉勾!”   “我会一直看着师兄的,所以师兄也绝不许丢下我!约定好了!”小闻景盯着陆修泽,天真道,“拉勾就是很严肃的约定!约定好了后,以后就再不许变啦!”   陆修泽郑重道:“约定好了。” 第142章 秘境1   既然约定了不会再将阿景丢下, 那么陆修泽此次跟踪长风三人,自然也要将闻景带上。   虽然陆修泽也为了闻景的安全而萌生过放弃跟踪、不去理会长风几人的想法, 但陆修泽却又知道, 若真的这样做了,恐怕会叫小家伙更伤心,于是陆修泽干脆也就不再多想。   ——心疼归心疼, 不舍归不舍,可要说那三人能在陆修泽的注视下,对具备神灵之躯的小闻景造成什么伤害,那才是真的笑话。   抱着这样的念头,尽管陆修泽心里仍有担忧, 但他拍拍脑袋,也就强自将这忧虑摁下了。   于是, 这一晚, 在大沙漠的边境上,有五个人依次缀在各自身后,向着一个陌生的地方,一路前行。   他们走了很远, 但因为这几人脚程都够快,因此他们并没有走很久。   当绿洲在陆修泽眼中隐现, 最前头的酒鬼停下脚步, 兀自沉吟时,陆修泽便明白,他们的目的地到了。   陆修泽抬头瞧了瞧天色——正是四更时分。   早在陆修泽出发时, 小闻景便是满脸的好奇模样,而以他的视线,自然能看出陆修泽是在跟踪什么人,而如今见陆修泽停下,小闻景终于按捺不住,抓着陆修泽的衣角,一副怕被前头的人发现的模样,小小声地跟陆修泽咬耳朵:“师兄……他们在做什么呀?我们要做什么?”   小家伙的声音咬得极细,那气音在陆修泽耳畔显得极其可爱,却也叫陆修泽耳畔有些发痒。   陆修泽有些好笑,本想要告诉小闻景前头的人再厉害也只是凡人,绝不可能在这样远的距离下发现两人的存在,但想了想后,陆修泽却又将话咽下,用同样的气音跟小家伙咬耳朵,道:“阿景猜一猜?”   被坏心眼的陆修泽在耳畔吹了口气,小闻景半张脸都有些红了,嫌弃地将陆修泽的脸推了推,鼓着脸嘟哝道:“好痒!师兄你别靠这么近啦!”   陆修泽笑着捏了捏闻景的小圆脸,无辜道:“明明是阿景先靠过来的。”   小闻景无言以对,瞪了陆修泽一小会儿,果断倒在陆修泽身上耍赖:“不管!反正我要师兄告诉我!”   陆修泽笑着,也不卖关子,直说道:“阿景,你瞧前头落在最后的那人,你觉得他是什么人?”   小闻景依言望去。   此时此刻,陆修泽二人与长风的距离已有千余米,再加上夜色深沉,无星无月,若是让凡人来看,那是绝对看不见的,然而小闻景虽然还未正式开始修行,但要说凡人却是远远谈不上,因此小闻景在这样的境况下不但看得见,而且还十分清晰,于是片刻后,小家伙一副把握满满的模样开口。   “师兄说的那人,定是一位剑客!”   “哦?”陆修泽笑道,“何出此言?”   小闻景用手比划着,兴奋地说道:“他腰间佩剑,掌上有茧,虽然现在没有用剑,但是他一举一动都带着特定的韵律,我觉得,只要他想,他就可以在任何情况下,以任何一种姿势拔剑!”   陆修泽点头。   长风出自万剑山,从他还不会走路的时候,就已经开始摸剑,无论是从他的天赋来说,还是从他的寿命来说,他都绝不会对剑陌生,放在凡人中,更是随随便便就能称一句剑道大家,所以,“拔剑”这件事,几乎已经成为了长风的本能,若非刻意掩盖,否则很容易被有心人看出来。   陆修泽笑着在小家伙脸上亲了亲,以示嘉奖。   “还有吗?”陆修泽鼓励道。   本来张牙舞爪的小闻景,被陆修泽一亲,便变得有些害羞起来,只不过他脸上的小酒窝却泄露了他的心情。   “当然还有!”   小闻景得意洋洋,以一副“我超厉害”的样子说道:“他走路的姿势不对!”   “哦?”   “能以这么快的速度前进的,都不会是普通人。要么,是有真气运转的武师,就像前头的两个人,要么,是像师兄这样身具灵力的修士……可是那个人身上半点‘气’都没有,之所以速度能这么快,完全是靠着身体厉害硬来的,而且他的脚步也有些不稳,气息较乱,像是很少在这样的状态下奔跑这么久……由此可见,他要么是个更厉害的人,比如说修士,或者别的什么人,只不过因为一个意外,在不久前失去了自己的修为,现在还没来得及适应过来自己的状态;要么他原本是个普通人,但因为意外得到了强大的力量,所以才会表现出现这个奇怪样子!可是如果他真的是普通人,那就不会有那么娴熟的拔剑姿态,所以答案只有一个——他曾经是一个力量强大的修士!”   小闻景圆圆的手叉着圆圆的腰,一副志得意满的的模样:“而且,他有很大可能就是师兄要‘确定的事’,对不对?”   陆修泽终于笑了起来,在小闻景脸上再亲了亲,开心道:“阿景真厉害!”   只不过瞧了长风两眼,便将长风的身份猜出了大半,而更重要的是,此时的小闻景心智不过才六岁出头罢了——这样的阿景,甚至都不能说是“厉害”了,而是称得上一句妖孽!   见自己的推测被陆修泽肯定,小闻景高兴得几乎都快要摇尾巴了,脸上写满了“快来夸我继续夸我”,但嘴上却十分矜持,道:“还好还好,是那个人没有掩饰,才让我看得这么清楚,而且也是因为师兄的提醒。如果是其他时候碰见他,我还真的不会这么快发现呢!”   陆修泽忍着笑,明知小家伙在等着他继续夸赞,但陆修泽却偏偏不说,反而顺着小闻景的话点头,道:“阿景说的也是。”   小闻景没听到预想中的夸奖,先是愣了愣,小圆脸上满是惊愕,然后悄悄地撅嘴鼓脸。   ——师兄太坏了!他这么厉害都不多夸夸他!!   陆修泽越发觉得这样的小闻景可爱极了,还想要再多逗弄几句,可就在这时,前头沉吟许久的酒鬼却终于有了动作。   原本,那酒鬼是对着他面前的绿洲沉思。   那酒鬼面前的绿洲虽说是“绿洲”,但它其实也不过是大沙漠边境顽强生长的一小块绿地罢了,除了一个小小的水洼外,就连湖泊都没有,因此不说那些叫得上名字的大部落,就连一些小部族,都瞧不上它,只有来往歇脚商队,才会在这里稍作停留。   那酒鬼在此时于此地驻足许久,无论从哪一个方面来说,形迹都十分可疑。而此时,这个形迹可疑的酒鬼动了。   他先是绕着那水洼,自北向南绕了两圈,后又自南向北绕了一圈,最后在某处地方以奇怪的步伐踱步许久,最后纵身向着水洼跳下。   极远处的小闻景睁大了眼,小小声地哇了一声。   只见酒鬼跳入那水洼后,分明一眼就能看到底的水洼,竟然将酒鬼一口吞下,再没了踪影。   一声抽气声在沙漠中响起,却是那跟踪的店小二。   店小二便是店小二,除了掌柜外,恐怕没人知晓他真正的身份姓名。他以不俗的功力,在关山客栈行低微之事,真要说起来,形迹怕是比酒鬼更是可疑。然而这人却在关山客栈一待便是好些年,十分安分,再没有生出什么事端,只除了对关山客栈周围的沙漠地形了如指掌。   而正是因为他熟悉这方水土,了解水洼深度,知晓它最深处才堪堪及成年男子的腰间,所以此时他才更是惊诧——这样的一个小水洼,是怎么把酒鬼这个大活人给吞下去的?!   店小二谨慎向前,观察了好一阵子,甚至淌进水洼,亲身走过一遍,这才确定那个酒鬼的确是在他面前凭空消失了!   店小二皱眉思衬了好一会儿后,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脸上浮出了近乎亢奋的红色。他没有再多做犹豫,伏地在酒鬼踱步之处观察那脚印片刻,而后学着先前酒鬼的动作,自北向南绕了两圈,后又自南向北绕了一圈,再在酒鬼曾经徘徊的地方以同样的步伐走过一遍,最后向水洼纵身跃下。   一个成年男子,向一个小小水洼跳下,但没有发出任何声响,没有受到任何阻隔,反而就这样被水洼吞下——如同那个凭空消失的酒鬼一般。   两个大活人在小闻景面前接连消失,就像是变戏法一样,叫小闻景几乎要拍起手来。   然而这又比戏法更为惊奇刺激,因它并非是戏法那样的障眼法,而是代表着一个真实的、不同于凡间的另一个世界!   那个世界是凡人不可触及的,也是小闻景以前从未见过的。在过往那三月里,陆修泽虽跟小闻景提及了这个世界,也说了许多关于这个世界的事,但那些听闻又哪里及得上亲眼所见时的刺激?   小闻景兴奋得小脸通红,心脏怦怦直跳,用手捂住嘴,就怕惊动了绿洲外的最后一人,但与此同时,他也紧紧盯着长风,想要看看长风会做出什么反应来。   只不过叫小闻景失望的是,比起前头两个表现神情都十分惹人注目的人家伙,这个曾经的修士的反应,却是太过寻常——没有诧异,没有惊奇,没有戒备,也没有警惕,而只是像每晚饭后的散步般,老老实实地学着前头两人,向水洼绕了几圈,再一脸平静地跳下去,仿佛他即将要去的地方并非是连通异世界的秘境,而是隔壁邻居的家中。   小闻景不知不觉又鼓起了脸,失望之色一览无遗。   陆修泽笑了笑,只说了一句话,便叫小闻景瞬间高兴起来。   “阿景要一块儿下去看看么?”   小家伙立即振奋起来,兴高采烈道:“要!” 第143章 秘境2   所谓秘境, 是一个十分奇特的地方。   它自成一个小世界,独立于主世界之外, 却又与主世界紧密相联。如果将主世界比作巨木, 那么秘境则相当于巨木上无数的小枝桠。曾经也有大能者就秘境形成的问题追根溯源,试图它们形成、和连接上主世界的原因,试图找出它们入口处千奇百怪的打开方式的共同之处, 但最后却都无功而返,因为秘境实在太过古怪,而世上的秘境又太多太多,多到那些大能者都不清楚人们发现的秘境究竟占据了“全部”的多少,于是大家也只能秘境视为“缘分”的一种。   毕竟除了“缘分”, 还有什么能够解释它?   陆修泽对这个主流的说法不置可否,也没什么追根究底的兴趣, 但他对长风三人的目的、以及秘境中的景色抱有很大的兴致。   秘境之所以为秘境, 在于它入口之处的隐秘、进入方式的古怪,和秘境内隐含的机缘与杀机。在彻底进入秘境之前,没人知道这个秘境究竟会给人带来近乎重生般的奇迹,还是毁灭一切的杀机!   不过这些机缘和杀机, 往往都被限制在元婴以下,毕竟真正的力量终究要自己修来, 真正的杀机也不仅仅是来自天外。   而这也是陆修泽敢将小闻景带入秘境的底气。   一些对于凡人和低阶修士要拼命才能得到的东西, 对于陆修泽这样的高阶修士而言,却只是路边懒得俯拾的风景——虽然说起来很不公平,但世事的确如此。   在确定了小闻景的意愿后, 陆修泽便来到了那水洼面前。   老实说来,这个秘境的入口,并非是陆修泽见过的最奇怪的入口,但确无疑是最叫陆修泽嫌弃的,即便这个水洼里的水清澈透亮,一眼见底,但……   陆修泽把自己眼里的嫌弃收敛了些,按照前头三人的方式走过几圈后,便将怀里兴奋的小家伙摁头:“阿景小心些……我们要走了。”   陆修泽一跃而下,也正是这一刻,大地化作星空,原本清而浅的水洼变作圆月,高悬其上,而陆修泽与小闻景二人,则是从月亮上落下,向着大地坠落!   小闻景愣了愣,然后小圆脸上又一次抿出了小酒窝,眼睛在明月的映照下闪闪发光,抱着陆修泽开心笑道:“我飞起来啦!我飞起来啦!!”   陆修泽笑着拍了拍小闻景的头,尽管现在两人仍在坠落,但陆修泽也并未用灵力稳住,而是犹有余裕地用目光去探寻四周。   只见此刻,天空上有明月与繁星同现,美得几乎叫人屏息,而在脚下,洁白的云朵大片大片地飘浮空中,将大地遮掩了大半,叫人在朦胧中只能看到隐约的绿色和绵延起伏的山脉,如同镜中花水中月,透着一种迷离醉人的美。   事实上,当看到脚下的云朵时,陆修泽便知道二人所在之处真的是非常高了,不过奇怪的是,无论是陆修泽还是小闻景,此刻除了坠落的感觉外,并没有其他的不适,也没有遇上强风或是极寒,然而与此同时,陆修泽也知道每个秘境世界的规则都不太一样,因此陆修泽也不好就此便给这个秘境下太多结论。   而就在陆修泽的暗自思考中,二人已经不知不觉中穿过了云层,向着地面越发靠近。而随着云雾的散开,没有了遮掩的大地,终于在两人面前露出自己真实的面容!   大地是什么模样的?   对于这个问题,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答案,但对于陆修泽来说,答案却只有一个,那便是彩色的。   陆修泽曾经御剑飞过主世界的绝大部分土地,而在他的注视下,大地是由一块块斑驳却又绚烂的彩块构成:那深一些的绿色,是森林,浅一些的,则是草原;那大片的金黄色,是沙漠,但若是被一个个格子隔开了的,则是麦田;还有那点缀着微弱绿意的大片灰色,是鲜有人迹的戈壁石滩;还有那大片占据了世界绝大部分的蓝色,则是大海……但在这个秘境中,世界却只有一个颜色,那便是积沉着血的暗红色。   如果说云层之上的世界,是在梦里才能得以一见的美,那么云层之下,便是梦里才能窥见一角的恐怖。   在陆修泽的眼中,秘境世界里的大地,每一寸都被红色浸染,没有草地或绿树,没有湖泊和大海,甚至没有活物,没有人际——所有的一切,都只剩下了红。   触目惊心的红!   小闻景被这个世界的真容惊得说不出话来,就连陆修泽也不由得愣了愣,心中飞速思考。   ——这个世界发生了什么?   秘境世界里的规律虽各有不同,但基本上都是有生命的,甚至有些世界里还有人族居住,但为何这个世界却像是战争过后的死地?   ——长风三人去了何处?   陆修泽与那几人从同样的地方进入,那么按理来说应该也会在同样的地方落下,然而那三人都是普通人,绝没有凌空的本事,所以此刻的他们是落在地面直接摔死了,还是遇上了什么其他的变故?   那个知晓进入秘境方法的酒鬼,是什么人?抱着什么样的目的?   而尾随的长风,又准备做什么?   无数的疑团涌上心头,陆修泽神色微沉,终于放出灵力,稳住自身,从空中徐徐落下。   到了这时,小闻景也一敛原本的兴奋之色,脸上浮出了犹豫和不忍,抱着陆修泽的脖子小声道:“师兄……这里发生了什么?”   陆修泽没有说话,目光在大地上一遍遍巡视,但除了半埋在土中的骨骸,和被染成古怪的红的废墟与枯木之外,陆修泽什么都没有发现。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现”,本身就代表着一个巨大的问题和发现,于是陆修泽安抚地拍了拍小闻景,道:“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我们可以去找知道的人。”   小闻景迷惑道:“……谁?”   “那三个消失的人。” 第144章 秘境3   ——那三人究竟去了哪儿?   在此刻, 这个问题的重要性,甚至超过了这个秘境世界变化的缘故。   陆修泽抱着小闻景从空中徐徐降落, 在离地三尺时便不再落下。他再一次巡视四周, 神识覆盖了方圆几百里地,然而在他目光与神识所及之处,依然不见半点生机、半点人迹。   按理来说, 陆修泽与前头那三人是从同一个入口以同样的方式进入,那么他们也该以同样的方式降临秘境,即便无法落在同样的地方,也绝不会相差太远——然而异变依然出现,那么这次的问题, 到底是在天上,还是在地下?   陆修泽向地面贴得更近些了, 但没有发现任何值得注意的东西, 于是陆修泽掉头,又向着天上飞去。   小闻景对陆修泽这沉默而反复的行动迷惑不已,想要开口询问,但看了看陆修泽认真的神色后, 却又将话咽了回去,只是抓紧了陆修泽的衣襟, 好奇地随着陆修泽目光的移动而移动, 暗自思衬。   ——如果我是师兄,我现在在找什么?   小闻景睁大了眼,努力地想要从四周找出端倪来, 而就在陆修泽带着他即将飞到云层之上时,小闻景觉得眼前好像有什么不一样的东西在眼前闪了闪。   “咦?”   小闻景轻呼一声,而也正是这一刻,陆修泽微微笑了起来。   “找到了。”   陆修泽向上的身形一转,如同一只灵巧的鸟儿,向着那处飞去。   小闻景心中有隐约的激动和兴奋,越发睁大了眼睛,想要快快找出那闪光中的不对劲之处,然而厚厚的云层遮拦了他的视线,那错眼而过的闪光也像是他的错觉,竟是再没有被他的视线收入眼中,只把小家伙急得抓耳挠腮,心急不已。   见到小闻景的模样,陆修泽轻笑一声,温声道:“不要太过依赖自己的眼睛。”   “那……”   “放开你的神识,去你的神魂去感受它……我教过你的,阿景,还记得吗?”   当初闻景为了更好地适应这具躯壳,使用了神道的手段,散魂炼神,所以较一般人而言,闻景的灵魂气息微弱得几近将死之人,但与此同时,他那一簇神魂的强度,却连金丹修士都远远不及,因此,围绕这一点,陆修泽在过去三月教给闻景几个以神魄使用为主的小手段,其中一个就包括神识的使用。   小闻景听了陆修泽的话,点了点头,闭上眼,有些笨拙地将神识从神魄中引导出来,向着四周蔓延开去,没一会儿,小闻景睁眼惊呼一声,揪紧了陆修泽的衣服,道:“那里……有……有东西?!”   “阿景真厉害,发现得真快!”   陆修泽笑着夸了小闻景一句,向云层的更深处飞去,一会儿后在某处停下。   “阿景,虽然你的眼睛很好用,但很多时候,眼见并不一定为真。”陆修泽轻轻说着,伸手向虚空按下,然后便被一层无形无影、又极具韧性的东西所阻隔。   小闻景也好奇地伸手,在这无法被眼睛捕捉的东西上摸来摸去,只觉得这东西的表面明明十分干燥,但摸起来却又滑不溜手。   这是个什么东西?   小闻景一边猜想,一边道:“所以,这个就是真实咯?”   陆修泽怔了怔,笑道:“不一定。”   “不一定?”小闻景糊涂了。   陆修泽目光望向了极远的地方,似是在回想什么,口中缓缓道:“所谓的‘真实’,其实是一种难以捉摸的东西,甚至很多时候,同一件事的‘真实’对每个人都不一样……”   小闻景听得越发糊涂,结巴道:“那……那‘真实’究竟是什么东西?”   陆修泽这才回过神来,哂然一笑,道:“是师兄的错,这些东西对阿景来说,还太早了。”   小家伙向来聪明,心里头也向来有点小骄傲,因此这时候又哪里听得陆修泽这哄小孩儿的语气,于是他鼓起脸来,不依不挠道:“哪里早了?知不知道什么事,跟年龄有什么关系?我不懂只是因为我不知道,既然如此,师兄解释给我听,我不就知道了么!如果师兄不告诉我,别人也不告诉我,那么就算我长大了,我不是也不知道吗?”   小家伙说得振振有词,陆修泽闻言,不由得笑出声来,道:“阿景说得对,如果一直不告诉阿景的话,那么就算长大了,该不明白的东西,还是不会明白。”   “是啊是啊!”小闻景眼睛一亮,眼巴巴地看着陆修泽。   “但这些事不该由我来告诉你。”陆修泽笑着摁下小家伙不满的脑袋,“走罢,我们该去看看那三人如何了。”   小闻景十分不满,只觉得自己被敷衍了,然而下一刻,他就没工夫理会这个问题了,因为陆修泽竟带着他一头撞入这无形屏障。   “什……什么?”   小闻景感到自己似是掉入了湖中,那水波一样的触感从鼻尖蔓延至全身。   ——这是什么?   小闻景诧异至极,猛地抬头望去,只见屏障的另一头,并非是又一个新世界,而是一个灌满异彩与狂风的通道!   这通道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延伸到了何处,更不知是如何形成,但它巨大无比,又充斥着七色的异彩,像是彩虹,又像是从天边飞掠而过的巨龙!   ——这究竟是什么?!   像是被水覆盖的感觉,在二人彻底撞入通道后便消散开去,随后,那狂烈的风便推着二人,呼啸着向通道的另一头卷去。   小闻景呜哇惊叫,陆修泽却是坏心眼地笑着,大声道:“阿景,你看,这才是‘飞起来’了!”   小家伙气急,哪里不知道陆修泽是故意的,顿时涨的脸色通红,捏着小拳头大声抗议:“这才不是‘飞起来’了!这明明是‘被卷走’了!师兄你太坏……”   还没等小闻景说完,狂风就将二人推到了通道的尽头,叫两人从一个不高不低的空中栽下。   陆修泽再次稳住身形,从半空徐徐落下,而在他怀中,小闻景的头发变成了一堆稻草,捏着小拳头几乎要被气死。   “师兄大坏蛋!!”   被戏弄的小闻景愤怒极了,挥舞着小拳头,一副“我超厉害!我要打你了!”的模样,叫陆修泽差点又忍不住笑起来,不过为了不叫这小家伙气到爆炸,陆修泽还是强忍笑意,指着二人脚下的地面,转移话题道:“阿景,你瞧那是什么?”   小闻景被迅速地转移了注意力,盯着脚下的地面一瞧,轻咦一声:“脚印!还有……剑痕!是那三人,他们在这里降落,然后还交手了!”   只见二人降落之处,依然竟不再是他们在月下见到的狰狞死地,而是与外界无二的绿地和丛林!而在两人脚下不远处的草地上,踩踏的脚印清晰可见,纵横的剑气与大坑的痕迹也十分新鲜,想来就在前不久,这里才发生过一次交手!   小闻景新奇地跳到地上,嘴里念念有词地研究着这些东西,而陆修泽则环首四顾,神识放开,瞬息便是几千里外,但他却依然没有看到他们最初见到的红色死地。   ——那个通道,究竟将他们带到了多远的地方?   这个世界,为何会出现两个截然不同的面貌?而天上的那个通道,又是什么东西?   这里究竟藏着什么秘密?   陆修泽稍作沉吟,但很快的,满地跑的小闻景又蹬蹬跑了回来,兴奋地扯着陆修泽的衣角,大声道:“师兄!你瞧!他们往那个方向走啦!”   陆修泽瞧了瞧地上的痕迹,发现那几人果然是向着小闻景指向的地方而去,于是陆修泽将方才的念头暂时按下,向小闻景笑道:“阿景真聪明!”   小闻景瞬间眉开眼笑,得意洋洋:“当然当然!我最聪明啦!我们快点追上去吧!”   小家伙风风火火地掉头就要走,连头上的乱发都忘了干净。   陆修泽暗自好笑,拉住小闻景:“阿景,慢着,先梳头。”   小闻景跺着脚,连声催促:“快快快快快……”   陆修泽在这个超烦的小家伙额上屈指一弹:“安静。”   “哦——”小闻景委屈地拉长语调。   陆修泽笑着,将小闻景的长发迅速理好,然后敲了敲他的头:“这次好了。”   “耶!走咯走咯!”   小闻景兴奋地向丛林跑去,陆修泽紧跟其后,看着小家伙的背影,忍不住又是一笑。   真可爱! 第145章 秘境4   密林之中, 李无锋一路狂奔,不时还会回头张望, 既想要看到那杀神的动向, 却又害怕那杀神真的出现在他的视线中,因为后者只代表着一件事,那便是死!   李无锋从未想过自己会这样狼狈, 也从未想过自己会在此次探寻中遇上这样一个杀神,因他自三十七岁后,便已被周围十国之人尊为剑圣!   何为剑圣?   在剑之一道上走到极致的人,便是剑圣!   虽然李无锋也知道,对于那些能改换日月的修士来说, 这“圣”之一字不过是个笑话,但若不动用灵力, 只论剑法的话, 李无锋却有信心赢过所有的人!   但这样的信心,在那杀神面前被击得粉碎。   同样的剑,同样的凡人……不,那人身上甚至没有真气, 而只是用剑法,便将他彻底击败!   只是用剑法……竟然只是用剑法!!   在李无锋被击败的那一刻, 他有一瞬间的恍惚, 甚至觉得自己的性命也随着那柄剑一同折断,但他到底是不想死的,于是他耗费了自己的所有, 才在那古怪的店小二的帮助下,终于从那杀神手下逃得一命。   到了这个时候,他已经不想再知道那古怪的店小二和那杀神,是怎么跟着他一路到这儿,也不想知道那店小二是出于什么理由,才帮得他逃得一命……他只想要活下来。   ——拿到传说中的宝物,然后活下来!   这是李无锋唯一的活路!   但那传说中的宝物究竟在何处?   他要如何从这茫茫没有边际的世界中找到它?   李无锋摸向了怀中那张古老的兽皮。他已经将它翻阅了无数遍,对上头的每一道笔迹每一条纹路都熟知于心,但此刻,他依然忍不住想要将它打开,将它再瞧一遍。   ——但他现在最要紧的事,是先躲过那个杀神!   要躲在哪儿?   水声汩汩,李无锋已越来越接近林中的河流了。他想要顺流而下,但水流却十分平缓,并不足以让他摆脱那个杀神!李无锋心中越发焦急,目光一遍遍巡视四周。   而就在他即将绝望时,他眼前蓦然一亮。   ——就是它!   另一头,长风一边在密林中磕磕绊绊地跑着,一边黑着脸,暗自懊恼自己的大意:本以为对那酒鬼十拿九稳的追杀,竟被那个古怪的店小二拦住了。而拦住也就算了吧,没想这里头竟还把那酒鬼跟丢了!   那酒鬼狡猾无比,又有着丰富的密林躲藏的经验,而长风做惯了修士,向来习惯了神识的便捷,对于追踪的手段来说只能说是平平,于是,这样一来,他要猴年马月才能追上那个该死的酒鬼?!   ——他太大意了!   长风既恼恨那酒鬼,又恼恨插手的店小二,跟恼恨看低了两人的自己。   长风觉得,自己似乎总是在看走眼。   第一次看走眼时,他将樊枯带上了万剑山,最后落得满门尽灭,自己则背上全部罪责,成为丧家之犬,逃窜过大半个琨洲,最后才在晟洲险死还生;第二次看走眼时,他落入陆修泽的陷阱,险死还生,最后还被打入噬灵针,从元婴修士变作了一个普通人;而第三次看走眼时,他弄丢了那李无锋的踪迹,与宝物、和复原的希望擦肩而过!   若他无法将李无锋和藏宝图追上,是不是就说明,他失去了最后一分重归元婴的希望?   长风越想越恨,含着口怒气向前追去,没多久便循着李无锋的脚步,走到尽头——一条小河面前。   这小河无疑是林中众多野兽的生存和猎捕之地,不但有各种各样的兽类脚印印在河边湿泥上,就连不远处的灌木林立,还抛着被啃食了小半的梅花鹿尸体,也不知当时猎捕麋鹿的野兽是因为什么才将自己的猎物丢下。   长风没有多看,将目光回转,却见李无锋最后留下的脚印,便是在小河边的湿泥中,从这往后,便再没有踪迹了。长风皱眉观察河流,只觉得这小河水流平缓,并不像是能带李无锋迅速逃脱的地方,但除了这李无锋从小河逃脱的猜测之外,长风再也想不出李无锋藏匿的地点,也再无法闻到李无锋的气息,于是长风只能皱着眉,顺流而下。   在长风离开后,许久,灌木丛中的梅花鹿尸体竟是突然动了起来,然后兽皮一掀,全身缩小了大半、满身是血的李无锋便从尸体腹中爬了出来。他一边爬,一边骨骼咔咔作响,待到李无锋彻底爬出梅花鹿腹中后,他也变作了正常的大小,只不过满身鲜血依旧,气息刺鼻,模样可怖。   不过也正是这刺鼻的血腥,才瞒过了长风的鼻子。   但这样争取来的时间并不长久,很快,长风就会意识到自己被骗了,而到时候,就是李无锋再次夺命狂奔的时候。   李无锋强迫自己不去想更多,咬牙跳入河中,准备将身上的血迹洗干净后,便顺游而上——这是当然的,否则他身上残留的血味吸引来的,不仅有那杀神,还有各路的野兽!   然而就在李无锋跳入河中的那一刻,他听到了一声戏谑的笑声:“难得男的,竟能看到‘剑圣’这么狼狈的样子,我这也算是不虚此行了。”   李无锋蓦然回头,却见那个帮了他一把的店小二,不知何时来到了河流面前,盘膝坐在细幼的树枝上,明明是个高大的成年男人,但却显得轻飘飘的,没有将那树枝压下半点。   只是这一手轻功,李无锋就明白了他是怎么从那杀神手下逃脱的。   李无锋并不会因为这店小二的一次出手相助便放松警惕,但他脸上依然做出感激和疑惑之色,道:“多谢朋友方才的相助,不过……我们认识?”   那店小二一笑,朗声道:“剑圣之名,早已传遍十国,我自然是认识剑圣的,只不过剑圣不认识我这个小人物罢了!”   李无锋心中焦急,只怕长风回转太快,不给他逃脱之机,但脸上却不显半点,按捺心思跟这店小二兜着圈子,道:“小兄弟何必妄自菲薄?即便只凭小兄弟这手轻功,也足以让小兄弟在中原十国扬名!”   店小二笑容越深,竟没有谦虚,而是干脆地道一声“也对”。不等李无锋再说,店小二便道:“话回正题,既然我方才救你一命,那身为剑圣的你,是不是该有所表示?”   李无锋笑脸微僵,道:“这个自是理所当然,待到我从此地逃脱,我定然重金酬……”   “咻!”   也没见那店小二有所动作,一道短短的利芒便从他手中脱出,向李无锋脸颊电射而来。李无锋心中一惊,竟是从未见过这么快的暗器,险险偏开头,好不容易躲开这暗器,任由它刺入河那边的湿泥中,但暗器划过的厉风却依然割破了李无锋的脸,叫血珠从李无锋颧骨处缓缓滑落。   “剑圣啊剑圣,你老了。”   那店小二轻佻笑着,手中把玩着一个小巧玲珑、像是孩童的玩具的梅花镖。但李无锋丝毫不敢小瞧这个“玩具”,因为方才正是它割破了他的脸,险些钉入了他的眼睛!   李无锋面沉如水,而那店小二却是笑得得意又恶意,道:“当一个人老了,就意味着他已经从巅峰落下——这一点,便是剑圣你也是一样。所以,还是交出来吧。”   梅花镖在店小二手中转动,即便店小二笑得开朗和善,但其中的威胁之意不明自喻:“那个埋藏在大沙漠之下的宝藏,通往秘境和古钺国并肩王的遗物的藏宝图,交出来吧!”   “或者让我从你的尸体上搜出来。”   “快些选吧,剑圣。”   店小二脸上笑意猖狂,但下一刻,他的笑边凝固在了脸上。   “一群宵小之辈,险些被你们给骗过了。”   这个声音愤怒又带着些厌烦,但对于李无锋二人来说,却如同催命之声。   店小二想也不想,身形电射出去,想要从这人手中逃脱,然而一道无形剑气却是后发先至,像是要将他生生劈做两半!店小二虽未曾回头,但那破空之声却叫他头皮发麻,想也不想,丹田真气一沉,便落入河中,身形如游鱼一摆,就想要逃。   然而李无锋反应更快,心念电转下便向店小二一扑,一把抓住他的脚踝,腰间一扭,便将店小二从河中抓出,当作挡箭牌般甩向长风。   “该死的老鬼!”   店小二大骂一声,虽然仓促,但也飞快地掏出暗器,一手一把,向着长风和李无锋飞射。   李无锋迅速吸了口气,向河中重重沉下,躲开了这把暗器,而长风则是面无表情地将长剑舞得密不透风,不说是暗器,就连水都泼不进来。   不过以店小二的机灵,自然不会指望靠一把暗器解决二人,而只是用暗器绊住二人罢了,就在他挥出暗器的下一刻,他便落在地上,身形一矮,向密林深处投去,只留长风与李无锋二人在原处。   在这兔起鹘落之间,三人竟已交手数次,形势也逆转数次,除了长风靠着一身蛮横的剑法碾压之外,无论是那店小二还是李无锋,表现都可圈可点。   暗中将一切收入眼中的陆修泽终于满意点头,心中的念头终于成型。   陆修泽伸出手来,指尖在虚空画了个圈,于是狂风初成,从四面八方涌来,不但将意图逃离的店小二和满心怒火的长风都丢入河中,更是将试图从水路逃脱的李无锋又逼回原处。   眼见三个曾性命相搏的人变成了同样的落汤鸡,陆修泽终于觉得这一幕和谐了一些,接下来的话也好说了。   于是,陆修泽在三人惊疑不定的目光中从密林走出,扫视一眼,用平淡的语调说:“我给你们两个选择。”   这秘境处处昭示着古怪,而眼前三人再强大也只是凡人中的强大,于是陆修泽决定给他们两个选择:一,主动停手,然后被陆修泽送出秘境;二,被陆修泽打晕,然后丢出秘境。   毕竟陆修泽也不知道这秘境还会有什么其他的古怪,而像酒鬼店小二这两个颇为有趣的人,死在这里未免太可惜了。   想到这里,陆修泽觉得,自己应该向好人迈出了巨大的一步。   然而,一旁的长风早在陆修泽出现之初,便是瞳孔一缩,心中一抖,想到依然停留在自己体内的噬灵针,忍不住心中生出惧怕来,而待到陆修泽话语一出,长风便只觉全身寒毛直竖,不等那两个选择从陆修泽口中吐出,便想也不想地扬剑一挥,将猝不及防的李无锋的衣衫一分为二,而后探手如电,抓住藏宝图,丢到陆修泽脚下,即便心中要恼恨出血来,但也只是咬牙,道:“它是你的了!”   李无锋和店小二都是一惊,没想到连长风这杀神都这般惧怕来人,于是他们望向陆修泽,却见陆修泽虽生得一副好面貌,眉眼风流,不笑也笑,但眼中却是神光湛然,似是含着冰冷杀气,而再瞧瞧长风的忌惮模样,于是他们心中也不由得染上警惕和畏惧,生出了同样的想法——此人定是一个绝世魔头!   打算开始做好人好事的绝世魔头陆修泽,盯着脚下的藏宝图:“???”   系统在陆修泽脑子里低调配音:“此处应该有‘喵喵喵?’” 第146章 奇宝1   长风三人屏息瞧着陆修泽, 就像是面临自己最后的裁决,心跳加速, 满身冷汗, 而陆修泽却没有看他们,只是盯着脚下的藏宝图,默然无语, 不知在想些什么,但神色落在长风三人眼中,却总觉得分外可怖,就好像是暴起杀人的前兆!   时间在这一刻安静得近乎凝滞,而下一刻, 三人的耳中却先后听到了什么声音。   ——脚步声。   来自密林深处的脚步声。   这个脚步声轻而急,步距小, 也不像是身具武功之人, 甚至于在密林中走得磕磕绊绊,时不时就踢到脚下的什么东西,而与此同时,脚步声的主人又似乎力量很大, 因为当他绊到什么东西后,结果往往不是障碍将他绊倒, 而是他将障碍踢碎。   这声音实在太过古怪, 将本就忐忑的长风三人唬得更为紧张,想要夺路而逃,却又畏惧于陆修泽方才展示的手段。但更叫他们觉得古怪的是, 当那脚步声向着四人方向径直而来后,作为四人中修为最高、最令人警惕的魔头,陆修泽不但没有做出攻击的姿态,反而转身迎向来人,笑了起来。   “阿景。”   三人听到陆修泽这样说着。   店小二与李无锋犹在警惕,只以为即将要从密林跳出来的是个什么怪物,而那长风却蓦然想起了什么,用惊疑不定的目光看向了密林深处。   很快的,随着陆修泽话语落音,密林里头蓦然冲出一个小孩儿来。   只见那小孩儿约莫六岁的年纪,长得玉雪可爱,圆圆的脸上是一双活泼灵动的眼睛,顾盼之间,神采不凡,纵然从密林中跳出后已是满身狼狈模样,但也掩盖不了身上的教养气度,可以想见他长大后会是什么样的俊俏风流。   “师兄!”那小孩儿从密林里风风火火地冲出来,目光一扫,如蜻蜓点水般掠过泡在河中的三人,落在陆修泽的身上,圆圆的脸变得越发气鼓鼓的,“师兄你太坏啦!你怎么能耍赖?”   小孩儿冲过去,在陆修泽面前叉腰,一脸谴责模样:“我这么小,师兄不让着我就算了,竟然还耍赖!师兄怎么好意思!!”   两人进密林的时候,比赛谁先找到长风三人。原本小闻景走在前头信心满满,谁想陆修泽脚下一踩树就飞走了!   ——这是作弊!   作弊!!   陆修泽眨眨眼,有理有据地为自己分辨:“但阿景在比赛前可没说过不能用飞的。”   小家伙目瞪口呆,像是没想到陆修泽这么理直气壮地仗着修为欺负小孩子,但下一刻,小家伙又被陆修泽飞快地转移了注意力。   “瞧这个。”   陆修泽伸手,地上的藏宝图就落在了陆修泽手中。他轻轻一抖,指尖火色一闪而逝,细细的水雾蒸腾而起,于是,待到他将这藏宝图塞在闻景手中时,那被濡湿的兽皮又变得干燥了。   “藏宝图。”陆修泽含笑,这样对小闻景说着,“听闻是古钺国并肩王的遗物所在——阿景有兴趣么?”   小闻景先是一愣,然后抽了口气,道:“古钺国?并肩王?真的吗?!”   古钺国,其实应该名为钺国,只因它的历史太过古老,所以后人口中才会加上一个“古”字。它是琨洲人族有史以来第一个国家,也是最大的一个国度,而被他们视为权利象征的“钺”,直到今天也依然被各国的天子奉在祠堂。   在那个时候,天子的命令可以传遍四海,而他的意志也会无条件地被所有人奉行——没有谁比古钺国的天子更为高贵,甚至修士也要在他的意志下避退!   只除了一个人:并肩王薛琮。   在古钺国近千年的历史中,唯有这个人共享了天子的权柄。而更传奇的是,在那个阶级森然的世界,薛琮甚至并非出身贵族!   关于这个人的传奇暂且按下不说,但有一个消息,却从薛琮死后,便一直长盛不衰,那便是关于并肩王薛琮的宝藏。传闻,薛琮死前,曾经心有所感,得知了自己的死期,于是提前将自己的智慧和力量记录下来,埋在某个地方,而又由于他的智慧太过强大,即便是留在竹简,也会使得死物生灵,因此薛琮同时又留下了他的随身宝兵,一件由天外陨铁打造而成的长钺,镇压其中。   这个传闻,无论是从有识凡人的角度、还是从修士的角度来看,都是非常可笑的,因为竹简作为死物,绝不会仅仅因为记载了知识而生出灵识来,然而就是这样夸张无据的传闻,却一直在琨洲流传了下来,其中的缘由和背后推手的目的,也十分令人深思。   在闻景开蒙时,闻老爷子曾经拿这个例子,告诉闻景什么叫做“民众可欺”,也嘱咐他小心所谓的“并肩王宝藏”,但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个在琨洲底层人民中广泛流传、同时又被上层人士视为虚妄的宝藏,竟真的有一天出现在了闻景面前!   若是在其他地方,闻景纵使年幼,也绝不会相信这样的事,可是这里却是秘境——一个不属于凡人的世界!   既然这个世界不属于凡人,那么是不是代表那个虚妄的传闻,也有可能是真的?   小闻景呆在原地,将手中的藏宝图翻来覆去瞧了几遍,猛然想起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这个师兄是从哪儿拿到的?”小闻景举起手中的藏宝图,向陆修泽问道。   陆修泽含笑瞥了三个落汤鸡一眼,在将他们看得寒毛直竖后,这才轻快道:“阿景你瞧,他们三人为了这个东西争执不下,不知道该怎么分配宝藏,于是干脆将藏宝图交给我,让我带领他们找到宝藏,顺便替他们决定宝藏的归属。”   这个理由实在强大,让长风三人听得目瞪口呆,甚至就连自认了解陆修泽神经病的系统,都没想到陆修泽竟会这么解释这件事。   ——什么叫让陆修泽“带领”他们找到宝藏,“替他们决定宝藏归属”?一副自己德高望重、往那里一杵就是一人形自走吉祥物一样……有这么往自己脸上贴金的吗?明明是他们被你吓住了好吧?!   从半年多前就闭了嘴、未免状态不稳的陆修泽炮轰的系统,这时候终于警报解除,忍不住再度复活,在陆修泽脑子里上蹿下跳,疯狂吐槽,只觉得陆修泽是撞坏了脑子。   然而事实上,向来感知敏锐、善于察言观色的陆修泽,又哪里不知道落汤鸡三人组其实是被他给吓住了?   ——想要做好人好事,到头来却被当作魔头……这中间虽然有陆修泽表述失误的缘故,但陆修泽哪里会承认?   于是,陆修泽只觉得自己满心郁闷。   而既然有了郁闷,就该好好派遣出去。   所以,“弃恶从善”的陆修泽,在小闻景从密林里头出来的这个时间段里,飞速想好了对策,在心里做下决定:将这群人带上,让这些眼睛长到脚底下的蠢货亲眼看到他找到宝藏,然后再亲眼看着宝藏飞走!   气不死他们!   一想到这三人组最后会出现的表情,陆修泽就觉得满心舒畅,连念头都变得通达了。   不过这样的决定是绝不能让小家伙知道的,所以陆修泽砍去前因后果,满脸纯良地哄骗小闻景。   系统:我的BOSS不可能这恶趣味……说真的,你不觉得自己哪里长歪了吗?   对于陆修泽的说法,小家伙虽然觉得哪里不对,但因大部分注意力被手中的藏宝图吸引而去,所以也没怎么怀疑,点点头就作罢:“这样啊,那就一起走吧!”说到这里,小闻景又抬头望向落水三人组,认真道:“并肩王的宝藏虽然很好,但是大家也好好好相处啊!不能为了一些死物打架哦!”   长风三人:“……”   系统:“感觉像是日了狗。”   陆修泽笑眯眯的,觉得这句话实在是深得他心——从三人脸上的表情可见一斑——不过为了不叫这三人在小闻景面前露出破绽来,也为了尽快解决这件事,陆修泽伸手抽出小闻景手中的藏宝图,笑道:“既然已经达成一致了,那我们现在就出发吧。”   形势比人强,长风作为最受陆修泽所害的人,却在苍雪神宫一行中留下了不合时宜的对陆修泽的信赖来,因此他虽然最是惧怕陆修泽,但在陆修泽开口后,却是第一个从河中走了出来,犹犹豫豫地站在了离陆修泽不远不近的地方。   第二个出来的,自然是李无锋。李无锋成名多年,之前更是为了逃脱长风的追捕而撇下脸面,用缩骨功把自己塞进了死鹿的腹中,因此自然是能屈能伸,被陆修泽眼神一个威吓,便乖乖上岸,遮遮掩掩地站在长风身后。   而最后的那个店小二,在一行人中年纪最轻,因此心中难免气盛,在听到陆修泽的话后,便想要梗着脖子提出抗议,就算是因这事掉了脑袋,也只当多了一个疤,反正绝不能这样任由眼前这魔头戏弄、将他高手的尊严践踏!   但没等店小二话说出口,他就听陆修泽轻描淡写地说道:“对于这个宝藏,我已经有些眉目了,应该就在这里不远的地方。”   于是店小二立时从河中爬了出来,低眉顺眼地跟上了陆修泽。 第147章 奇宝2   大丈夫生于世, 有所为有所不为——然而在很多时候,这句话也只是在嘴上喊喊罢了, 真正做到的人寥寥无几, 而其中自然不包括店小二。   如果说店小二之一所成就凡人中绝顶武师的修为,是有坚持;而他能放下绝顶武师的身份、在关山客栈以一个店小二的身份一做就是好几年,是有毅力;那么当他向长风李无锋二人先后翻脸、后又为求保命果断丢下唾手可得的藏宝图时, 陆修泽则终于明白,此僚是一个有坚持、有毅力、有勇识,而唯独没有节操的家伙。   这样的人,或许很难被彻底击溃,但却很容易屈服。或许是欲望, 或许是金钱、或许是奇宝,等等。于是陆修泽用简单的办法引诱了他, 选择将这个有趣的凡人抓在手上。   ——然后气死他。   还有那个酒鬼!   气死他!   还有那个长风!   通通气死!   ——他陆修泽哪里不像是好人了?见了他一副见了魔头的样子。   既然如此, 那就让这群人看看什么叫魔头!   陆修泽捧着手中的藏宝图,露出一个温良的笑,他身旁的三人却莫名地抖了抖,在不热的天气里出了一身白毛汗。   不过小闻景倒是没有注意到这种微小的细节, 只是拽着陆修泽的衣袖,眼睛亮晶晶地瞧着他, 兴奋道:“师兄知道它在哪里?”   从李无锋辗转到陆修泽手中的那张藏宝图上, 画着各种古怪的符号,虽然那些符号并未因年代久远而模糊,但却不像字也不像画, 只叫人看得一头雾水。若是落在其他的凡人手中,恐怕没人会想到这是藏宝图,而只以为是孩童的随手涂鸦,而即便有有识之士看出了兽皮的不凡,但想要解读这些符号,也是千难万难。   小闻景自然也是如此。   他虽然记忆不复,但眼光犹存,所以他自然能看出兽皮的异样,然而也正因为他的失忆,他才不知道这兽皮上的秘密该如何解读。   陆修泽闻言,自然不吝于向小家伙解释,于是他也不理会身后探头探脑的三人,轻笑直言道:“阿景,你瞧这是什么?”   陆修泽斜向前一步,站在阳光下,将兽皮摊开。小闻景仰头望去,只见兽皮在阳光下依然是平平无奇的模样,但他却感到自己好像“看”到了什么。   这……这是……   小闻景惊喜道:“是灵气!我看到灵气了!”   长风三人不由得侧目。如果说店小二与李无锋二人是恍然大悟,明白仙家宝藏到底还得仙家手段来才成,那么长风便是惊疑不定,因为只有他才明白,想要看到灵力是件多么困难的事。   到了这个时候,长风越发困惑:这个被陆修泽叫做阿景的人,究竟是谁?   难道真的是闻景?   但这又怎么可能!   虽然长风已经变作了凡人,但他自有打听消息的渠道,因此他也十分清楚,在陆修泽于琨洲消失的这半年中,闻景在修士的世界里掀起了怎样的惊涛骇浪!   ——那个男人,不但得到了原隐云宗傅长老一脉的支持,将正道五宗中的二宗合二为一,还离开了原本的山门大阵的保护,另寻山头,自立大阵,甚至还实打实地压服了原隐云宗的柳长老一脉!   这样的心机城府,这样的手段修为,与长风曾经对闻景的猜测不谋而合,所以他自然也不会觉得闻道宗的那个闻景是个假货。   既然那边的闻景是假,这个“阿景”又是什么人?当年陆修泽抱着闻景的尸体跳下苍雪神山,为何不久后闻景便死而复生,在修士的世界掀起风云,但陆修泽却迟迟没有消息?   而待到如今陆修泽再次出现在人前,不但没有与闻景同行,反而对着一个六岁多的、酷似闻景的孩子叫“阿景”……这平淡表象下藏着的种种曲折、背叛、利用和绝望,叫长风即便想想,都觉得头皮发麻,一边忍不住怜悯半疯魔的陆修泽,一边对闻景起了更深的忌惮。   闻景此人,果然深不可测!   于是,为了避免已经长风眼中半疯魔的陆修泽,长风对于“阿景”一直是抱着视而不见的态度,没想如今那个“阿景”竟然说,他看得到灵力?   这个小孩究竟是怎么回事?   陆修泽消失的半年中究竟做了什么?   长风越想越远,一些荒诞的猜测不断从脑中浮现,叫长风望向陆修泽的眼神也越来越奇怪。   陆修泽敏锐地感到了什么,回头瞥了一眼。   长风迅速低下头,放空了表情,于是陆修泽脸上浮出些许奇怪,摇摇头又回转了过去。   “没错,这的确是灵气。”陆修泽将这古怪的感觉暂时放下,继续之前的话题,含笑瞧着闻景,温声道,“这藏宝图,本就是用修士的手段炼成,所以天生便带着灵气,只不过后来又被人附加上了隐匿的符文,这才将灵力收敛。”   陆修泽指尖在兽皮上的某几个符号上轻点,示意这几个符号就是藏宝图隐匿自身的关键。   小闻景似懂非懂,点点头后,但很快又发现了新的问题:“那它现在怎么又有灵气了?”   陆修泽道:“因为初始之源。”   不说本就听得一愣一愣的两个凡人武师,就连长风在这时都是一脸茫然,唯有小闻景毫无心理负担,直问道:“初始之源是什么意思?”   陆修泽轻笑道:“阿景记得吗?传说中,当天柱初成时,混沌四散,一半上升,一半下降,最终形成上下两界,也就是灵界与人界……那么阿景可知晓,天柱究竟是怎么形成的?”   小闻景略茫然地挠挠头,回想自己听过的各种神话异闻,迟疑道:“好像……是突然冒出来的吧?神话里说,当世界出现了第一缕光后,天柱就——”   小闻景一噎。   陆修泽笑了起来,摸摸小家伙的头,道:“就是这样。这个世界的起因,所有生命的形成,都是因为光的出现,所以在古时的传承中,光,即为最初的开端,一切的源头。”   陆修泽顿了顿,继续道:“当然,这些神话的真实性有待考究,然而有时候也能当作参考,所以师兄今日要教你的便是这个——拙劣的符文即便一时能掩盖宝物的光芒,当但宝物暴露在日光下时,却终究会露出破绽。”   “只要是能够感受到灵气的人,那么他即便对修士的手段一窍不通,却也能在光的帮助下破解低劣的符文。所以御灵谷中符箓一脉的弟子所学到的第一句话,便是‘在你有十足的把握之前,不要拿你低劣的手段出去丢人现眼’。很多人只以为这句话是御灵谷不想叫新晋的弟子随意使用不恰当的符箓、丢了御灵谷身为正道五宗之一的颜面,但事实上,它却自有深意。”   陆修泽微微笑着,手腕一抖,那兽皮便在阳光下飞了起来。闻景几人眼睁睁地见着这兽皮越飞越高,在它几乎飞到密林的最高点、将这一缕微薄的阳光彻底遮住后,陆修泽向虚空中轻吐了口气。   “呼!”   吐息轻飘飘地落下,但小闻景却瞧见吐息中的一丝灵气如龙蛇游走,在虚空攀爬而上,瞬间没入兽皮,而后,狂风骤起,兽皮上曾被陆修泽指过的那几个符文,发出刺眼而不祥的红芒,不停地颤抖,似是想要向四周反噬!   然而在阳光的照射下,那令人不安的红芒却到底没有反噬的机会,托着兽皮悬于半空挣扎了好一会儿后,终于还是分崩离析,化作火样的光点,四散开去。   在或惊骇或恍然或兴奋的眼神中,兽皮悠然落下,而这一次,上头的涂鸦扭曲成了蚯蚓般的古文字,和一些似是而非的配图。虽然这模样落在他人眼中,跟鬼画符依然没什么两样,但对于一些精通古文字的人来说,却已经能够阅读了。   “瞧!”陆修泽笑着向小闻景举起了手中的兽皮。   小闻景开心地蹦了起来,就好像解开兽皮上符文禁锢的人是他一样,兴奋得小脸通红:“师兄真厉害!”   小闻景在原地蹦哒了好几下,这才想起了什么,在长风三人眼巴巴的注视下问出了他们最关心的问题:“那师兄,这个宝藏是在什么地方?”   陆修泽手指指向了兽皮上最后一幅配图。   小闻景探头一瞧,就连长风几人也忍不住向那配图探去几眼,试图见到那宝藏所藏之地的真容,但不幸的是,那配图的风格与古文字如出一辙,一副鬼画符的模样,除了李无锋若有所思外,无论是长风还是店小二,都是满头雾水。   于是到了这个时候,小闻景再一次问出了大家最关心的问题:“看不懂——所以到底是哪里啊,师兄?”   陆修泽不再卖关子,含笑向众人身旁的河流一指:“在它的尽头。” 第148章 奇宝3   于是, 一行五人循着河流一路向下,没走太远, 便来到了河流的尽头——一个巨大的湖泊。   只见这湖泊从远处瞧来, 如同一块嵌在地上的蓝色宝石,在阳光下折射着炫目的光,但走近后再一瞧, 湖泊又变成了盈盈的绿,其上有渺渺水雾,无根的花儿飘在湖泊上,轻柔地舒展身子,风一吹过, 便飞上天空,不知飘向了何方。   这个湖泊, 美得如梦如幻, 但最叫长风三人激动的,却是湖泊之下的并肩王薛琮的宝藏!   李无锋心跳越快,但心中酸涩之意也越甚。要说起来,李无锋祖上与并肩王薛琮其实颇有渊源, 而这藏宝图也是那时留下来的,待到薛琮死后, 李无锋的祖上没多久便发了狂, 不到一月便气息奄奄,临终前才终于有片刻回神,将这兽皮交予后人手上, 指着兽皮气若游丝,道,“一定要……这宝藏……”   祖上话未说完,便撒手而去,于是后人以为祖上是要他们一定要找出这宝藏,使得薛琮的荣光重现于世,于是将这藏宝图世代相传,将找出并肩王薛琮的宝藏视为一生最重之事。   待到李无锋这一代,他结合历代先辈留下的所有讯息,终于找到了宝藏所在之地的入口,按照正确的方式进入秘境,离宝藏的距离达到前所未有的地步!   祖辈的心愿似乎终于能够实现了,但也正是在这时,他先是遭到一个杀神的追击,后又被另一个魔头抢走了宝图,如今虽然离宝藏越来越近,像是伸手就能够到,但他心中的失落和苦涩却也越来越强,让他无所适从,无从排遣。   而与患得患失的李无锋心情相近的,便是长风了。   长风对于薛琮的消息,其实也是来自“祖上”,或者说是父辈,因那薛琮与万剑山,其实颇有渊源,而长风也清楚地知道这秘境中的宝藏究竟是什么,只是对具体的埋藏处不太清楚罢了,所以从某个角度来说,长风与李无锋二人,对宝藏的情况是一人知道一半,若二人能齐心协力,未必不能提前找到入口、找到宝藏,然而李无锋并不知道这回事,长风更不会将重归元婴的希望增添变故,于是才会有这样地一波三折。   到了这时,长风心中有没有后悔,也只有他自己知晓了。   比起心情复杂,难以言明的李无锋与长风二人,其他三人的心情就简单多了。   小闻景心思纯粹,只是来玩个寻宝游戏而已;而那店小二,虽对宝藏的确垂涎不已,但有了陆修泽的威胁和监视后,也能来过过眼瘾、满足一下自己的求知欲罢了;至于陆修泽,他对秘境的关注更甚于宝藏,之所以来寻找宝藏,一是为了满足小闻景的心愿,一是满足自己的恶趣味。   于是各怀心思的五人就这样站在湖泊面前,神色各异。   小闻景作为食物链顶端的人之一,率先发话,指着湖泊天真道:“我们是要下湖吗?”   食物链顶端之二的陆修泽“大魔头”,一脸温和纯良地看着小家伙,道:“不必下湖,排干水即可。”   在这个有些奇诡的秘境中,若是可以,陆修泽甚至都不想下地,如今又怎会入水?因此他伸手一招,长风的佩剑便落入他的手中,而后,陆修泽瞧也不瞧敢怒不敢言的长风,手腕轻动,长剑在虚空一划,便见一道深深的沟壑出现在湖泊一旁,如同大地上突然多了一道裂痕。   这裂痕出现得无声无息,但落在内行人眼中,却更显得陆修泽的恐怖,因为这正是对力量的控制达到巅峰的表现!   原本还有点小心思的几人彻底没了心思,木着脸看着陆修泽几剑便在湖泊旁边的地方开了个巨大的深坑,之后再将湖泊与深坑联通,于是一时之间,轰然之声响起,湖水急降,没一会儿便露出了满是淤泥和石头的湖底。   而在众人身后,原本并不起眼地平缓河水,在湖水被排空后,竟在河道尽头化作了巨大的瀑布落下,由此可见水量的恐怖,好像没一会儿就会将湖水再度填满,然而它们还没来得及在湖底堆积,便又很快地被通道导入了一旁的深坑。   陆修泽随手将剑扔回长风腰间剑鞘,目光在这被排空的湖泊扫过,再在深坑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上升的河水边缘停顿,蓦然笑了起来。   “有趣。”   直到这时,陆修泽才终于对这宝藏生出了几分兴致。   小闻景闻言,扭头瞧着陆修泽,好奇道:“怎么了?”   陆修泽向深坑一指,笑道:“阿景,你瞧,那处可比这片湖要深多了,可是瞧那河水上升的速度,想来没多久就会被填满。”   小闻景回过神来,兴奋道:“所以问题是,这个被排空的湖,为什么能一直保持这个高度?”   “答对了。”   陆修泽笑道:“的确有些有趣的东西藏在湖底。”   “去瞧瞧吧。”   陆修泽弹指,一朵微弱的火焰便在众人眼中颤悠悠地飘入了湖底。   陆修泽这凭空生火的本事,将李无锋和店小二都惊了惊,再次肯定了陆修泽“仙师”和“魔头”的身份,但同时却又生出疑惑来,因为这朵火焰太过微弱,太过普通,除了它是凭空生成的之外,与寻常的烛火竟没有半点不同!   李无锋和店小二惊疑不定,眼带疑惑,心中寻思着是不是因为“魔头”在仙师中的实力并不高的缘故。   而一旁的长风,此时心中也十分奇怪,因为他亲眼见过魔火的威力,也知道陆修泽虽出身择日宗,但平日里并不是很耐烦用真火——既然如此,陆修泽这般遮掩是为了什么?   难道是……他?   长风目光落在了小闻景身上,不知道寻思了些什么,目光越发离奇了。   就在几人心思越发飘忽的时候,那朵看似微弱的真火似慢实快,眨眼便飘到了湖底。   轰!!   狂暴的火焰蓦然燃起,瞬间席卷了湖底!   带着水的淤泥被迅速烘干开裂,碎石消融,无尽的水汽蒸腾而上,化作又一场风暴,带着刺鼻的气息向四周席卷,折断巨树,掀翻泥土,吞噬生命,除了被陆修泽护住的几人安然无恙之外,这处地方就像是遭受了一场恐怖的灾难,遍地狼藉。   陆修泽瞧着四周的狼藉,不由得皱了皱眉,没想到这片土地被蒸干后的反应这样强烈,再看下意识靠近、神色不忍的小闻景,陆修泽微微叹了口气,提醒自己下次要注意些了,毕竟——已经决定好做一个好人嘛!   “我对此持保留意见。”系统吐槽道,“或许我可以给你提个建议,让你不至于显得太过人心兽面,对我没说错,你知不知道在你决定成为好人的时间里收获了好大一波反派值、比你以前当反派的时候还要多?按照你这天赋,少年我强烈建议你去拯救世界,然后你成为了喜闻乐见的‘好人’,我也可以走上升职加薪成为CEO的道路了。”   陆修泽就当系统不存在。   天色不知道什么时候阴暗了下来,陆修泽抬头一瞧,只见带着毒气的水雾在空中蒸腾,迅速聚集成雨云,若是任由它落下,不知会对周围的生命造成何等的损害。   虽然从理智上来说,将雨云驱逐到别处、让它去祸害其它的地方,或许会是一个不错的选择,毕竟这秘境颇为古怪,那片红色土地依然在陆修泽心中徘徊不去,但是陆修泽想了想,决定遵从本心,驱使真火,将雨云彻底烧毁。   这样一来,毒气虽然还会在空中散逸,甚至飘到远方,但比起化作毒水降落大地,已经是最好的选择。   想到这里,陆修泽觉得自己好像越来越有正义感了。   一旁的小闻景看到天上的阴暗在火焰下迅速消散,还有些不太明白,奇怪道:“师兄在做什么?”   陆修泽漫不经心笑道:“它太碍眼、也太碍事了。”   小闻景似懂非懂地点头,虽然心中有些不太明白,但下意识觉得陆修泽应该是在做好事,于是心中赞叹地想着:师兄果然是个好人!   然而一旁的那三人却是想得更多,一边恍然大悟,一边更生忌惮之意:只是因为碍眼这样的理由,就任性地烧掉一片雨云……虽然这魔头的确有这个实力,但是这样阴晴不定、肆意妄为的性格……果然还是要更加小心才是!   ——不愧是魔头啊!   三人如此感慨。   顺便给系统贡献了一波反派值。   系统:“……”   系统:我真蠢,真的,如果我一开始就鼓励宿主去拯救世界,我现在早已经升职加薪成为CEO迎娶白富美……哦不,是力压其它系统,成为系统第一人了……所以,我现在鼓励宿主去拯救世界还来得及吗? 第149章 奇宝4   将天上可能会造成灾难的毒云驱散后, 陆修泽很快找到了焦枯湖底中的通道。   那通道深埋湖底,窄小而狭长, 蜿蜒而曲折, 入口处更是有无数乱石犬牙交错,将其遮掩,若非陆修泽悍然将湖水排空, 恐怕一般人得在湖中泡上十天半个月才能寻见这隐秘入口。   不过有了元婴真人在前头开路,这些问题当然也就不成问题了。   若说曾经被魔火同化的陆修泽的行事,是诡谲莫测、漫无目的却又随心而反复,那么现在的陆修泽的行事只有一个字能形容,那就是莽!   这样的莽, 并不是说陆修泽变得莽撞或鲁莽,而是指陆修泽的行事越来越直接粗暴, 莽得光明正大, 莽得有理有据,莽得人哑口无言目瞪口呆。不过要让系统来说,它更愿意用“不要怂,就是干”来形容自己的宿主。   ——既然有这个实力, 干嘛还要动脑子?一把火干翻那些家伙啊!BOSS是什么?BOSS就是搞事啊!搞事就是BOSS的终身成就啊!   系统如是想着,虽然跟陆修泽的想法有很大偏差, 但跟陆修泽的行为不谋而合, 因此二者各自的相处,在这两天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愉快,或许以后能继续以这样的形式精诚合作下去。   于是, 就这样,陆修泽莽过了这片湖,又莽过了通道,最后踏平了所有机关障碍,带着一行几人一路横冲直撞到了密道密室的最后一扇门前,让李无锋等人享受了从“赌上性命的寻密探宝”到“去后院刨坑埋土”的快感,甚至当陆修泽说“到了”的时候,几人还没反应过来。   这……这就到了?   店小二与李无锋一脸懵逼,唯有小闻景十分捧场,小手啪啪啪地拍红了:“师兄真厉害!”   陆修泽毫不惭愧,反而十分高兴地接受了这个夸赞,牵着兴高采烈的小闻景道:“我们这就去瞧瞧这个宝藏的真面目!”   “好!”   因陆修泽等人一路走来,并没有遇上半点值得注意的手段或陷阱,而密室的门后也没什么值得人注意的波动,因此陆修泽甚至都没多瞧上一眼,便推门踏了进去,但却没想脚下一空,竟迅速落了下去。   哦?   陆修泽抬头一瞧,却见他不知什么时候从密室被转移到了半空中,天上圆月高悬,与繁星同现,美得令人十分熟悉,于是陆修泽再往脚下一瞧,又见脚下白云朵朵,大片大片地飘着,将大地遮掩了大半,叫人在朦胧中只能看到隐约的绿色和绵延起伏的山脉,如同镜花水月。   陆修泽知晓,这云层折射出的美景,便是真的镜花水月了,因他脚下的土地的真面貌,的确是半点美感都没有。   于是现在的问题是,为何他踏入最后一个密室后,却又回到了原地?   这是否说明,在兜兜转转之后,这秘境中真正的秘密,果然还是埋在这片血色的土地上?   陆修泽周身灵气轻轻逸散出来,将他稳稳托在半空,然后他伸手一拦,便将兴奋地“飞起来”的小闻景抱好,再弹指飞出三道灵气,总算止住了李无锋几人的鬼叫。   陆修泽瞥了一眼道:“你们走路都不看脚下?”   长风三人忍气吞声,敢怒不敢言:说的你好像看了一样。   陆修泽接着又道:“你以为你们都是我吗?”   长风三人:“……”   并不服气,但只能闭嘴。   这头三人被埋汰了一波,闭嘴装死,那头小闻景“咦”了一声,发觉了不对:“这里不是……”   陆修泽拉回了注意力,笑道:“没错,这里正是我们落下的地方。”   长风若有所思,店小二与李无锋则是不明所以,但小闻景与陆修泽交换了一个眼神,很快就明白了:如果不是陆修泽横插一杠,那么寻宝的人纵使走到最后,来到密室的最后一个关卡前,却也被传送到最初的地方,然后再在见到红色大地之前,便被藏在云层中的风道再次送到那个绿意葱葱的森林中!   无论重复多少遍,无论进入大门多少次,只要那人不会飞,那么他便永远无法脱离云层中风道的捕捉,也永远无法落在这片红色的大地、落在宝藏真正所在的地方!   这才是并肩王薛琮,设置在宝藏前的最后一把锁——将凡人与宝藏彻底隔绝的锁!   然而问题又来了,这样的锁,并不是区区一个凡人能够设置的,可若设置的人不是凡人,为何密道中一点仙家手段都没用上?是因为觉得不会有修士来到此处?还是说……这里的主人想要阻止的,仅仅只有凡人的窥探?   又或是别的、暂时无法被探究的原因?   陆修泽觉得这件事越发有趣了,原本只有两分的兴趣迅速提到五分。   小闻景眨了眨眼,脸上神神秘秘的,怀揣着只有两人知道的小秘密的心脏怦怦跳着,小脸又高兴得再次涨红,但却十分聪明地没有在长风几人面前提及半字,而陆修泽更不可能在自己兴致高昂地时候搭理别人半点——小闻景除外——更别说是向几人说明缘由,于是前头两人兴高采烈地往前冲,后头三人满头雾水地被拽着走,没一会儿便先后穿越了云层,落在了这片猩红的土地上。   当这狰狞的大地在长风三人面前露出真容后,不说那两个凡人,便是曾经身为修士的长风,都不由得怔了怔,为这片土地露出惊容。   “这样的地方……”长风喃喃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地方?”   这样没有生命、甚至没有除了红以外的颜色的土地,显然并非天成!而若要说是人为的话,又究竟是何人所为?   而那人,又是为了什么才将这片土地变作这个模样?   并肩王薛琮的宝藏,为何又会通向这样的地方?   长风心中升起了不太妙的预感,觉得当年薛琮埋下的宝藏,或许并不仅仅是他知道的分影炼灵钺,而是别的更让人难以言喻、让人觉得不妙的……灾祸?   是……没错,正是灾祸!   这片土地埋藏的,或许根本不是宝藏,而是灾祸!并肩王薛琮真正想要做的,并不是将那柄从万剑山辗转得来的法器分影炼灵钺藏起,而是用法器镇压什么东西!   而这里,这一片狰狞的死地,正是因为法器镇压“灾祸”的时日太久,才被“灾祸”泄露的气息损毁成了这个模样!   长风从来很怕死,于是他也很擅长逃命,对危机的感知更是十分敏锐,能屈能伸,该屈服该怂的时候绝不逞强,因此他感知到了脚下的危险后,苍白着脸,甚至没有多想半点,便向陆修泽大喊道:“停!停下来!我们绝不能下去!”   陆修泽含笑瞧了他一眼,道:“为何?”   长风被陆修泽笑得头皮发麻,一边觉得这人真是该死地好看,一边又觉得这人真是要命的可怕,一边觉得这人为爱痴狂疯魔得可怜,一边觉得这人心思莫测诡谲得可怕……于是他心中念头堆积,一时间竟忍不住在陆修泽面前走神,胡思乱想起来。   不过到底陆修泽在长风心中积威太深,叫长风的走神也只敢放肆片刻,于是在陆修泽眼中,长风只是嗫嚅了一下,便气息不稳地回道:“因为……因为需要分影炼灵钺镇压的东西,必不会是凡物……”   为了使得自己的话语更有说服力,也为了远离脚下要命的土地,长风便将自己的猜测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也包括了那柄来自原万剑山的法器,分影炼灵钺。   其中关于薛琮与万剑山之间复杂的纠葛,和他得到分影炼灵钺的曲折过程暂且不提,光说这法器分影炼灵钺,它便有着在凡人看来十分奇妙的用处。   就像分影炼灵钺的名字那样,分影炼灵钺最重要的两个功用,便是“分影”与“炼灵”。它既可以生成众多分身,使得同样的武器可以分给数人使用,又可以炼化虚空中的灵力,从而反哺自身、甚至反哺使用者,让人越战越勇,因此从效用上来说,可谓是不可多得的宝物!   然而这样的宝物之所以会落在薛琮一介凡人之手,倒不是因为万剑山太过大方,连宝物都能随手送人,而是因为分影炼灵钺本身的品阶太低,即便自身持有的特性出众,但也依然无法吸引修士,因此才会辗转到薛琮手中。   按理来说,这样的法器镇压不住东西,似乎十分正常,大可不必太过惧怕,可别忘了,分影炼灵钺的另一效用,正是“炼灵”!所谓的“炼灵”,说得直白一些,便是掠夺天地灵力、掠夺他人灵力为己用,按理来说,应当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越发强盛,同时也将敌人消磨得越发虚弱才对。   然而在此地,事实恰恰相反,分影炼灵钺不但没有将“灾祸”镇压下去,更是让“灾祸”犹有余力,泄露出去的气息将偌大的土地都化作死地……这样的东西,叫如今的长风如何不惧怕?   听完这件事,陆修泽若有所思,心中有个猜测慢慢明晰,然而不等他开口,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人上前一步,脸色铁青,厉斥一声。   “胡说!我绝不相信!!”   李无锋暴怒的喝斥,在这一刻将所有人的目光吸引了过去。 第150章 奇宝5   陆修泽在此时自然也望向了李无锋, 神色一动,眼中一点都没有被打断思绪的不悦, 反倒像是明白了什么, 唇边又泛出了笑意来。   小闻景瞧了瞧,悄悄跟陆修泽咬耳朵:“师兄,你是不是在想什么坏事?”   陆修泽一怔:“何以见得?”   小闻景认真道:“师兄这模样一瞧就像是正在心里打着坏主意啦!”   陆修泽啼笑皆非, 不知重生后的小家伙是更敏锐了还是更直白了,伸手捏了捏这小家伙的圆脸,道:“怎么会?师兄可是大好人!”   陆修泽的大言不惭,换来看穿一切的系统一句高冷的“呵呵”,但除了陆修泽这个辣鸡宿主之外, 并没有第二人听到系统的不屑。而更叫系统添堵的是,这位辣鸡宿主对它的不屑半点表示都没有, 完全当它是个透明的, 于是到头来,系统的“呵呵”不但没有气到陆修泽,反而把它自己给气了个半死。   系统:辣鸡宿主,费我青春!给我等着!   那一头, 被质疑的长风自然也很不高兴,毕竟他曾经身为修士, 还身居高位, 自有身为上位者的傲慢,怎能容许李无锋这一介凡人质疑,因此他冷哼一声, 森然道:“你信不信同我有什么关系?但你若敢对我胡忒一些不入耳的话,我定叫你今后再说不出话来!”   长风的话的确难听,但对于李无锋这等凡人来说,他却有大放厥词的资格,因此放在往常,李无锋定是能避则避,绝不轻易跟长风这杀神起冲突,然而这时却并非“往常”。   却见李无锋此时毫无畏惧,向长风怒目而视,厉声道:“你要说此地受到仙家手段的影响,我定是毫无二话,可你要说这便是薛大人的宝藏,我却绝不相信!”   长风冷笑,蔑然道:“你知道什么?便敢在我面前谈相不相信?”   “我的确是一介凡人,所知所有绝无你这样的人多,但即便如此,你一开始不依然是想要从我地手上抢去宝图?这便是好笑了——你既然觉得你无所不知,那你为何还要我手上的宝图?为何不能径直前来此地?为何在见到此处后才发觉不对?这样一说,你跟我,倒是并没有什么不同!”   “你——”长风勃然大怒。   却听李无锋继续道:“撇去那些口舌之争,我要告诉你,我李家祖上,与薛大人乃是刎颈之交,那宝图更是薛大人亲手交到家祖手中,由我家祖代为保管,最后也是家祖死前亲口令我等后人将宝藏挖出,使得薛大人的荣光重现于世!若薛大人当年埋下的并非宝藏,而是祸患,那为何他还要留下宝图,交予家祖手中?为何家祖逝世前,还要令后人循着宝图的踪迹,将宝藏启出?对这些事,你又要如何解释?!”   原本李无锋的质疑便叫长风心中不悦,如今的质问更是令长风胸中怒火澎湃,眼中凶光大盛,拔剑就要在这人身上戳出一个窟窿。   眼见事态要向着不妙的方向发展,瞧热闹的店小二赶忙后撤,以免殃及池鱼,而陆修泽此时也终于不再做壁上观,屈指便要一人来一下,准备暴力镇压下去。不过在陆修泽动手前,一直用好奇的眼神瞅着他们的小闻景抢先开口,道:“既然你们都觉得自己有理,那不如我们干脆进去瞧瞧,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谁对谁错?”   小闻景的提议简单直接,一针见血,带着孩童的天真和理直气壮,然而长风本就是因为怕死,才会在这时吐露真言,如今又怎会轻易去那宝藏所在之处?   不过长风不愿,李无锋却是想也不想,一口答应下来:“如小友所说,我定会同去一探,好叫某些人知晓他也不过是井底之蛙,叫得再大声也只是一声‘呱’!”   李无锋一边同小闻景套近乎,一边毫不留情地埋汰长风,直把长风气得脸色铁青,虽心中犹有对“灾祸”的畏惧,但思度之下,还是咬牙道:“去就去!我倒要瞧瞧,到底谁才是那个井底之蛙!”   若是有得选,长风肯定会选择一剑捅李无锋一个透心凉,但在陆修泽那魔头的虎视眈眈下,他有得选吗?   长风想了想,看了看陆修泽的脸色,得知了答案:没得选。   算了算了,既然怎么都得走,还不如让他嘴上逞个能再走。   于是,在一行人终于“达成一致”后,陆修泽再次向前开路,结合长风李无锋两人的说辞,没一会儿便在这片死地中找到了不一样的气息。   这是陆修泽第二次搜寻这片死地,按理来说,此地若有什么异常,在陆修泽第一次来时就该发现了,可他偏偏要等到长风几人一块儿来到此处才能发现,其中有可能深藏的缘由,让陆修泽又是好奇,又是有趣。   于是陆修泽沉吟片刻,掂了掂自己手中的神火,而后便毫不客气地扔在了这片大地上。   金色火焰瞬间漫开,化作一片炽烈的金色火海,将长风等人包裹其中,叫他们骇然欲绝,几乎以为陆修泽终于发了疯,要将他们几人置于死地,然而下一刻他们便发现,这火焰虽然炽烈灼目,但却并没有半点温度,就如同幻影般晃动在人眼前。   长风三人愕然,那店小二甚至还胆大包天地伸出手去,想要捉住一朵金焰好好瞧瞧,看看这玩意儿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陆修泽没有理会这几人,目光径直瞧着那处气息不寻常之地,伸手一招,长风腰间的剑便再次飞到他的手中。   长风:“……”   长风忍气吞声。   陆修泽伫立半空,微微阖眼,感到地下地那缕异常气息如同游蛇,在一片不算广阔的区域中不停游走,来回反复,而待到它稍稍停下脚步,似是歇脚喘气时,原本凝滞如石像的陆修泽蓦然一动,长剑如雷霆投下,于轰然巨响中在大地腹上剖开了长长的一道口子!   沉闷的声音轰隆隆地响着,一些声音肆无忌惮地在大地上扩散,一些则闷闷向下沉去,似是有什么建筑在这一击中被损毁了。   “地宫?还是别的什么?”   陆修泽喃喃自语,而下一刻,一声痛吼厉啸响彻天地,气流狂涌,天地变色,乌云更沉,血色更深!   长风三人闻之色变,店小二惊得快要结巴了,道:“这……这是什么东西?”   只见在三人眼睁睁的注视下,大地震颤了一会儿,而后,一片土丘蓦然拱出,碎石滚落,血光闪烁,烟尘漫起,似是有什么不祥之物正慢慢苏醒。   是人?是妖?是魔?是怪?   凶厉的气息逸散到了大地上,那如同生命天敌般的气息,叫几人心中剧颤,脚下发软,几乎跪倒在地,便是长风,也只能在这样气息的压迫下苦苦支撑。   到了这时,长风心中越发后悔不迭,觉得自己前来寻找分影炼灵钺这件事,压根就是个巨大的错误……不,不对,只要跟陆修泽那魔头扯上的事,都是错误!!   可长风虽然对陆修泽恨得咬牙切齿,此时却又不得不仰仗陆修泽的威能,甚至可以说,在这一刻,陆修泽就是他最后的期望。   于是长风向天上望去,便见陆修泽稳稳地浮在空中,姿态如一如往常,甚至脸上那叫他心生愤懑的笑容也没有半点消散,似是完全没有受到这威压的影响。   这一刻,长风心中竟松了口气。   可下一刻,长风又瞧见了毫无惧色的小闻景,于是淡淡的疑惑便又从心中生出。   ——若说陆修泽的镇定,是因他修为的高深,那么这个被唤作“阿景”的孩子,为何也没有感到半点惧怕?   不等长风想到更多,陆修泽含笑望着脚下不断开裂的大地,指尖在虚空漫不经心地一划,那满布大地的金色火焰便向大地开裂之处倒灌而下,气势汹汹地向每一道裂缝挤进去,一点一点蚕食着那凶厉的红芒。   红芒中心的凶物还未来得及挣脱大地,便遭神火围攻,然而一开始,那凶物并不将这毫无温度和威胁的神火放在眼中,只是一边挣脱着这个亘古的牢笼,一边厉叫连连,使得刺眼红芒如气息吞吐,想要将这些包围它的碍事神火推开。   可是很快,凶物便意识到了不妙。   就如同凶物感受到的那样,在伤人断生之事上,神火可谓是一无是处,连蚂蚁都烧不死,不怪它一开始不将神火放在眼中。然而这凶物不知道的是,在驱逐邪祟、净化邪气之事上,这世上却绝没有任何东西向能比得上神火!因此没一会儿,凶物便察觉到它赖以生存的红芒——以死气怨气鲜血憎恨凝聚而成的长恨息,正在那古怪金焰的包裹下逐渐消融,散去颜色和恨意,化作最普通的气息,散逸于天地间!   只不过是短短几个呼吸的时间,它耗费了万万年才得以炼成的这些长恨息便损毁了相当的部分,于是它又惊又惧,进退失措,最后比对了一下金焰和长恨息的数量,狂吼一声,便化作流星就想要逃走。   “既是瞧见了,又怎能叫你跑了?”   陆修泽轻笑一声,金焰化龙,巨大的身影腾飞,摆尾追上那团红芒,张嘴咬住,扭头便献到了陆修泽面前。   金焰化作的巨龙遮天蔽日,而被它咬住的红芒也是声势骇人,其中道道血色如闪电流窜,嘶吼不断,使得陆修泽在它面前显得渺小得不值一提。   然而无论是长风,还是那两个凡人,却都能清楚地看出,这“不值一提”的人,才是这场短暂交锋中的绝对主导!   只凭气息便能叫他们腿软的凶物,却不是陆修泽的一合之敌!   这是何等威能?   这是何等手段!   “这……就是仙人?”店小二喃喃出声,眼中闪出了异样的神采。   这就是仙人!   而在天空之上,陆修泽对红芒中的声声咆哮置若罔闻,微笑着向红芒探出手去。   “就让我来瞧瞧,你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第151章 奇宝6   陆修泽五指用力, 指间神火灼灼,于是那气息骇人、所过之地寸草不生地红芒, 在神火的烧灼下如同春雪消融, 即便红芒中心的凶物如何嘶吼挣扎,也没能给陆修泽造成半点阻碍,被陆修泽从长恨息中生生拽了出来!   没了红芒的阻隔后, 陆修泽定睛一看,只见被他抓在手中的凶物,竟并非是活物,而是一件模样古怪的兵器。它似钩似锏,上半部分有开锋之刃弯如新月, 模样凶恶,下半部分却分三棱, 长而无刃, 虽寒芒闪烁,但却又不再像是凶器了。   这凶物的古怪模样,便是以陆修泽之博闻也从未见过,此时倒不由得愣了愣, 再加上它模样笨重,怎么看都不像是杀人之器, 于是陆修泽心中难免生出讶异来。   ——这是什么?   陆修泽感到诧异, 而地面上的三人的诧异只会更甚,但陆修泽没注意的是,这三人的目光中, 有一人格外不同。   陆修泽落在地上,将小闻景放下,心中想着事,但手中凶物挣扎得格外不安分,将他思绪屡屡打断,于是陆修泽用空出的手在不安分的凶器上屈指一弹,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力道如同山崩,直将这凶物震得七晕八素,半晌回不过神来,终于安静下来。   小闻景注意到了这下闷响,向凶物投去一个悲悯的眼神,但这眼神持续了不到三息,小家伙便高高兴兴地伸出手来,蹦蹦跳跳:“师兄!给我给我!我要看我要看!”   陆修泽稍一迟疑,小家伙便抱着他的腿要当树爬了,于是陆修泽好笑俯身,将手中的凶物递给了小闻景:“慢着些。”   “不可!”   但还没等小闻景接到手中,长风便失声阻止:“万万不可!这样的凶物,怎能叫孩童拿在手中?”   长风的出声阻止,当然不可能是出于体贴闻景的理由,而是怕他一个没拿稳,叫那凶物再度挣脱束缚!到那时候,闻景有陆修泽相护,自然不会有什么事,但如他这样的小池鱼,却难免要被殃及!   小闻景虽然聪明,但幼小的年纪和几近于无的阅历,却叫他在某些方面难免迟钝,一时想不到这些,可是如今被长风这样一喊,他也终于反应过来,手下一顿,神色纠结,一副想拿又不敢拿的模样,可怜巴巴地瞧着陆修泽:“师兄……我……那我摸摸可以吗?”   陆修泽神色飞速和软下来,只觉得眼前的小家伙懂事得叫他心疼。   而这样的心疼,也并非是第一次了,因为无论是什么时候,无论是什么年纪,闻景总是这样擅长为别人着想,也擅长克制自己、委屈自己。   陆修泽早就知道。   陆修泽向来都知道,而他一开始也正是被这样的闻景所打动。   但是现在,陆修泽却希望阿景不要这样懂事体贴,因为他想要让他的阿景更肆意张狂一些,想要让阿景像真正的天之骄子那样长大,还想要为阿景补上那些因他而不得不“懂事”的岁月。   陆修泽想要给他最好的一切,想要他平安喜乐,一生顺遂,再无难过,再无坎坷。   而陆修泽也坚信自己能做到这一切。   于是陆修泽又笑了起来,在小闻景退缩的时候,将手中的古怪器件放在了小闻景的手中。   “无妨。”陆修泽温柔道,“阿景什么都不必想,什么都不用考虑……”   “我会一直在阿景身边。”   他会保护阿景,也会保护阿景想要保护的一切。   这是约定好的事。   陆修泽的神色温柔极了,既叫某些人诧异,也让某些人生出了奇奇怪怪的怜悯,还叫某些人终于下定了决心。   但被陆修泽注视着的小闻景却并没有听懂其中深意,仰头呆呆瞧他,歪了歪头,虽一脸的似懂非懂,但却还是下意识抿出一个笑来,脸颊的小酒窝圆圆的,可爱极了。   “好!”   于是,在长风惊惧又恼恨的眼神中,小闻景接过了这件凶物,好奇地上下打量着,而没一会儿,小闻景也问出了同样的问题。   “这到底是什么?”   陆修泽摇摇头,笑着在这凶物上一弹,看似温柔实则凶暴地叫这凶物继续晕了下去,道:“不知道。”   小闻景讶异道:“师兄也不知道?”   陆修泽虽然为小家伙对自己的盲目崇拜十分自满,但他也并不吝于向小闻景承认自己的不足,笑道:“世间广阔,奇闻轶事也是数不胜数,师兄虽然书看得多了些,但有那么一两件不知道的,也不足为奇。”   小闻景懵懂点头。   系统:……是谁给你的勇气让你以为这样的话是“承认缺点”?梁……呸呸呸,你脑子有坑吗?   纯洁如小闻景,自然没有听出陆修泽这番明贬实褒的话,而陆修泽能说出这番话来,自然也不会觉得自己的话语有什么问题,于是徒留系统和长风默默侧目,想说又不敢说,只能憋了满肚子卧槽。   听到陆修泽否定的答案,小闻景有些遗憾地将它举起来,想要对着明月仔细瞧瞧这凶物,然而天上的乌云遮掩大地,昏暗的光线让小闻景又默默放下手,奇怪喃喃道:“那这个会是什么东西呢……”   陆修泽抬眼扫视,无论是曾经身为修士的长风,还是与此地颇有渊源的李无锋,此时都是哑口无言,说不出话来,想来都是不认识这物件的,但就在陆修泽收回目光的那一刻,一个出人意料的轻佻声音响起,笑道:“我知道。”   众人循声望去,讶然瞧见那个一直置身事外、冷眼旁观的店小二走上前来,那张虽称不上英俊,但却别有魅力的脸上,是一双让人无法忽视的眼睛。在场的人都知道,有这样眼睛的人,只要能让他活下去,那么必定不凡!   而此刻,这双不凡的眼睛的主人,在一一瞧过众人的脸后,向小闻景露出一个笑来,最后的目光却落在了陆修泽身上,说道:“我知道的东西,虽然及不上在场诸位,但不巧的是,我恰好知道这个东西的来历!”   陆修泽闻弦歌而知雅意,直说道:“你想要什么?”   “哪里敢同仙师谈什么条件!”   虽然心中的确是这个想法,但店小二嘴上是绝不肯承认的:“只不过小子之前不说,是因为这个秘密事关重大,说出来定会招来杀身之祸!但仙师威能如此,怎会惧怕这个祸患,于是小子不敢独享,这才向仙师进献这个秘闻,但求博得仙师一笑罢了!”   这店小二语意委婉,马屁还拍得山响,但陆修泽也听出了这人的投效和寻求保护之意。   陆修泽觉得这个家伙似是越发有趣了,不过除了闻景之外,陆修泽独来独往惯了,又怎会随意接受别人的投靠,于是他道:“说吧,事过之后,我为你寻一件适用法器便是。有了法器的保护,之后定不会再有凡人敢找上你的麻烦。”   店小二只当没听出陆修泽的拒绝之意,笑道:“仙师可是误会了,这个秘闻对小子这等凡人虽然重要,但对仙师肯定是不值一提,小子又怎么会拿这个秘闻向仙师求得什么东西?”   系统嘟囔道:“免费的东西才是最贵的,你当谁傻呢?”   陆修泽自然也是这样想,于是他道:“既然你什么都不求,那就别说了,我将这东西带出此地后,也总会有知晓它来历的一天。”   店小二笑脸一僵,再不徒劳地拍马屁兜圈子,语速飞快道:“仙师便是出了此地,也难以找到知晓它来历的人,而就算找到了这样的人,为了一些事他们也必定不会告诉仙师,所以——”   “这是最后一次。”陆修泽打断,平淡道,“你想要什么?”   店小二再不敢废话,咬牙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道:“我想求一段仙缘!”   一段仙缘?   这竟是想要拜师么?   陆修泽笑了起来。 第152章 秘闻   陆修泽笑了起来。   然而这样的笑却并非是笑那小二痴心妄想, 又或是自不量力,而是笑他太过聪明。   太过聪明的人, 总是习惯依靠心机和算计得到一切, 他们不相信巧合,不相信馅饼,不相信不付出就得到的一切, 所以店小二也很聪明地知道,一件仙家法器其实无法真正地保护他。   依靠外力得来的东西,或许一时是属于自己的,但却无法永远属于自己,只有当自己也成为真正的“仙师”后, 他才能获得真正保护自己的力量,而到了那时, 曾经被凡人的他可望而不可及的仙家法器, 对那时的他而言,大概就如同此刻他手中的梅花镖一样唾手可得了。   这是十分聪明的做法。   所以陆修泽也越发好奇这人手中可以拿出来交换一段仙缘的东西。   虽然陆修泽这时并没有收徒的准备——或者说从来没打算收徒——但若这人能给陆修泽一个有趣的答复,或许陆修泽也可以教导他一些东西。   于是陆修泽饶有兴致地点头,道:“继续。”   见陆修泽没有将他斥驳回来, 店小二心中生出了一些希望。   店小二很明白,这应该是他一生中最接近仙人的时候, 也是他最接近一段仙缘的时候, 即便眼前的人是个魔头、即便他就算抓住这段仙缘也可能很快就被这魔头推下深渊,但他也必须要向前走……   而眼前,现在, 就是他表现自己、呈现自己的机会。   这将是他最初的,也是最后的机会。   而他也一定会抓住。   当紧张和迫切在心中升至巅峰后,店小二反而露出一个笑容。   “那么……我先来说个故事吧。”店小二轻快道,“不过这个故事可能不太适合被他们听到,所以——”   没等店小二说完,他身旁传来噗通两声,却是长风和李无锋倒了下去。店小二愕然低头,瞧见地上不知生死的二人,再瞧瞧陆修泽若无其事含笑的脸,心中咯噔一下,不敢去想地上二人的生死,也不敢思量更多,强自镇定,说道:“这要从古钺国开始说起。”   这个故事,要从古老的钺国开始说起。   在很久很久以前,神灵才刚刚陨落,妖族将世界主宰的位置取而代之、开始向着广阔的世界探索时,中部琨洲上一个个以神灵为中心的部族终于分崩离析,失去神灵庇佑的人族再次变为了曾经的孱弱模样,而就在这时,一位肩负天命之人横空出世,整合了大地上所有散乱的人类部族,成立了琨洲上的第一个、也是最大的一个人族国度,那便是钺国。   在那个时候,天子的命令可以传遍四海,而他的意志也会无条件地被所有人奉行,甚至修士也要在他的意志下避退!   这样的事情,在后人的眼里几乎是无法想象的,因为那时的天子再如何威严,也终究是凡人,既然是凡人,又有什么力量抗衡修士?又有什么资格要求修士避退?   其实答案很简单,那便是“天子”。   何为天子?   奉天之命,统率四海,即为天子。   换句话也就是说,钺国的每一任天子,是真正代行天命、聚集陨落神灵的信仰、得到天道意志传承的真正的人族首领。因此,只要是人族,那么无论身具多大的力量,都必须要在天子的面前低头。   这样的天子,远不是此时那些无论大小都能腆着脸自称天子的人能够比拟的,也正是因为如此,那时候的修士要么选择入朝为官,封王拜相,要么清高自傲、选择避退深山老林……在那个时候的钺国,是完全当得上“河清海晏,人族盛世”这八个字!   然而好景不长,当探索世界的妖族的步伐踏入了中部琨洲,人族中的叛逆者便出现了。他们勾结了妖族,以雷霆之势窃取了天子的权柄,然后在所有大能者反应过来之前,不但谋害了天子,更谋害了天子的血脉,将所有可能夺回权柄、成为下一任天子的人赶尽杀绝,然后将那染血的权柄拿在手中。   从那以后,钺国不复,人族的势力再度分崩离析,而唯一能够称得上庆幸的是,垂死的天子用最后的力量斩杀了在场的妖族,为人族赢来了又几百年的时间,而当下一批妖族踏足琨洲时,人族的修士势力已经壮大到了令妖族忌惮的地步,谁都不是案上鱼肉,于是两族隔海而治,南胜神泽以北的琨洲属于人族,而以南的莒洲则属于妖族。   这是古钺国灭亡的真正缘故,也是琨洲妖族势力薄弱的真正理由!   这样的秘闻,发生在修士的势力最薄弱的时候,而在场的人或妖,都已作古,没有任何消息在纸上记载,因此便是陆修泽,也是第一次听闻古钺国消失的真相!   这个秘闻极大地满足了陆修泽的好奇心,绝对称得上“有趣”,而其中的一些隐藏的东西,也叫陆修泽十分感兴趣,所以光是这个秘闻,对陆修泽来说就已经值得一部入门的功法。   不过……   “这个故事跟它又有什么关系?”陆修泽说着,一旁的小闻景会意地摇了摇手里那件模样古怪的凶器。   这个故事说了一段时间,因此被陆修泽蛮力震晕的凶器,在这时又有了清醒过来的迹象,冰冷的锋芒上隐约的红光又开始吞吐。   店小二心中一惊,刚想出声示意,但小闻景却提前察觉,像模像样地学着陆修泽,屈指在这凶物上一敲。   咚!   迥异于陆修泽手中内敛闷响的巨大声音,在这片红色荒野上回荡,将那件凶物干脆利落地瞧晕了,也震得店小二的心都抖了抖——又或许是地面抖了抖。   店小二目瞪口呆地看着小闻景,下巴都快掉了,但陆修泽脸上却不见丝毫意外,只是微微一笑,软声道:“阿景,悠着点玩。”   小闻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店小二强行把自己的视线从小闻景身上撕下来,支吾了一下,这才理清了自己混乱的思绪,道:“其实……在……在钺国灭亡的数年之前,天子就已经预见到了这一幕。”   “哦?”陆修泽再度生出了几分兴趣。   店小二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带出了两分苦笑,道:“天子是代行天命的人,所以天子比谁都要早知道,天命会在什么时候不再注视着人族。”   “钺国注定要灭亡,而叛逆者出现的踪迹其实要更早,所以天子也曾试图挽救钺国,所以他派遣薛琮寻遍世界,终于在一个地方找到了一件宝物。”   陆修泽道:“分影炼灵钺?”   “是的,我也是现在才知道,它竟然是薛大人从万剑山上求来的。”店小二苦笑道,“我不知道对于修士来说,它意味着什么,但我知道的是,它其实真的是天外陨铁炼制而成,而且它对钺国来说,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那就是镇压国运。”   “镇压国运?”陆修泽这时才真正地感到了诧异,“凭那件分影炼灵钺?”   长风早就说过,那件分影炼灵钺的功用虽然不错,但是本体十分脆弱,因此实用性并不高,最多也只能算是黄级的法器。   法器分天、地、玄、黄、人五级,人级的兵器便是凡人能炼制出来的“神兵利剑”,而随便被陆修泽揣在身上随便用的御魔镇魂珠,也有着玄级的品级,由此可见仅仅是黄级的法器是多么被修士不屑一顾。   ——这样不起眼的法器,怎能镇压一国气运?而且还是曾经代行天命的钺国的气运?   店小二自然不知道这件事,事实上,他能知道分影炼灵钺有镇压一国气运之用就已经很叫陆修泽惊讶了。   只听店小二继续道:“是的,而且它也的确有了一段时间的效用……尽管只持续了不到百年的时间。”   在那个时候,钺国天子施以秘法,将叛逆者的气运强行从天命中拉扯出来,融入一件从极阴极凶之地诞出的法器之中,然后在极阳之时投入极阳之地,再以分影炼灵钺镇压。在当时的天子看来,这聚集了天时地利人和的地方,定会将叛逆者气运如这件法器一样永世镇压,而与此同时,聚集了钺国气运的分影炼灵钺,也能从叛逆者那里得到气运的反哺,从而变得越发强大,永世不亡!   但人算不如天算,即便钺国天子曾经代行天命,但他终究不是天命,因此那叛逆者气运虽然被镇压,没有了以一己之力抗衡天子、从而改朝换代的力量,但妖族却来到了此地,成为了斩断钺国气运的最锋利的刀!   天命收回了对人族的眷顾,天子被叛逆窃取了权柄。   虽然大势如此,无法挽回,但不可否认的是,从那以后,人族“天子”,皆为逆臣!   也正是因为钺国与天子的灭亡,分影炼灵钺独自支撑多年后,终于也再无法镇压凶器,叫聚集叛逆者气运的凶器脱困而出,但这个过程却并非没有问题。   一来,分影炼灵钺虽有吸取灵力反哺自身的效用,但它是如何在钺国与天子皆亡的情况下独自支撑了这么多年?   二来,这个地方为何拒绝凡人的拜访,却对修士毫不设防?   三来……   陆修泽望向了店小二,问道:“你是何人?为何知晓这些事?” 第153章 天命   这些秘闻再如何骇人听闻, 常人注意的第一件事,恐怕都是这件事的真实性, 其后就是说这个秘闻的人的身份。   而对于真实性, 陆修泽从不担忧,因为他长年混迹于谎言和欺诈之中,行走在真实和虚妄之间, 所以世上能瞒骗过他的人,恐怕还真是不多,而他也相信这店小二定不是那些能瞒骗过他的人之一。   所以陆修泽跳过了第一个疑问,来到了最重要的问题上:这店小二究竟是谁?   店小二想要从陆修泽手中求得仙缘,还将这样的秘闻都在陆修泽面前尽数摊开, 那关于身份,他自然也不会瞒骗陆修泽, 又或者说, 他的身份正是取信陆修泽的最大倚仗之一!   “我混迹过很多地方,有过很多名字,但我的真名……是禹何。”   禹,这个词并非是姓氏, 然而自多年前,第一位天子禹钺奉天之命, 整合人族, 成立琨洲上第一个国度钺国后,它也便成了姓——专属于钺国天子的姓!   店小二,或者说禹何, 他的头上原本包着一个不伦不类的可笑布条,既像是沙漠部族中防沙的头巾,又有两分像是中原束发的冠冕。以陆修泽的目光,自然可以看出这个布条应该有很久没有被它的主人解开过了,然而这时,禹何却伸手,将这头巾一圈一圈解下来。   当禹何彻底将布条解开后,陆修泽看到禹何头上被剪得如狗啃的短发根根直竖,模样如主人内心那样桀骜又嚣张,但更吸引陆修泽注意的,却是短发根根如金属的光泽!   陆修泽心中一动,道:“上古有异人名禹,模样肖人,其发如针,嗜金擅器,可以御火,居于山阴,见之则天下旱……这可是你们‘禹’之一姓的由来?”   “并没有这么夸张……”禹何苦笑道,“或者说……先人或许的确有这样的神通,但是到了现在的我,除了这头头发有异于常人之外,也再没有其他值得称道的东西了。”   “原来如此。”陆修泽并没有就禹何的身世做更深的探究,但他却已经明白,为何钺国已经灭亡了,但分影炼灵钺却还能支撑。   不过陆修泽没有言明,禹何却不打算再掩饰下去,因为这个身份是他取信陆修泽的最后手段,也是他最后一次放手一搏。   禹何道:“到了这个时候,仙师怕是已经猜出来了我的身份……我的确是钺国后裔,只不过直到三年前,我才明白我的身份,而在这之前,我则是在阴差阳错下,为另一个组织效力……”禹何一边说着,一边将那布条缠在手上,脸上露出了一个奇怪的神色,“而且……也正是拜他们所赐,我才能弄明白我的身份。”   多年前,叛逆者从天子手中谋夺了权柄,然而在失去妖族的帮助后,以他的力量却并不足以坐稳王座、统御四海,于是叛逆者最终狼狈逃离,钺国则分崩离析,化作大大小小数十个国家。   然而叛逆者并不甘心就此从历史中淡去,于是他探明自身无法将钺国天子取而代之的缘由后,便蛰伏于隐秘之处,并四处散布关于并肩王薛琮的宝藏的消息,期冀有一天能有人翻出关于薛琮宝藏的线索,好叫他们伺机跟上,毁坏分影炼灵钺,解放那件凶器,以及凶器中蕴含的叛逆者的气运。   ——这也正是藏宝图明明被李无锋家族深藏,代代相传,但世上依然流传并肩王薛琮的宝藏的缘故!   而既然要发展势力,那么必然要人手,要钱财,要粮食,和所有隐秘但却必要的一切!于是他们挑起战争,再以雇佣的形式为战争中的各方势力效力,打了这边又回头打那边,榨取完二者的钱财之后,又将战争造成的孤儿们诱拐过来,如同养蛊般将他们养大,再从中挑出虫王,吸收成为自己势力中的一员,而禹何——这个古钺国最后的后裔,竟也在这样的阴差阳错之下,被他们主动收进了这个名为千魂音的势力中,甚至也因千魂音的种种举措,而一点点明了自己的身世。   世事的有趣和波折,无非如此。   禹何的先祖遇见了叛逆者的出现,于是将叛逆者的气运封存在凶器中,以国运镇压,但叛逆者不甘平凡,借助妖族手段,谋夺钺国,想要将禹氏赶尽杀绝,可到底留下了漏网之鱼,之后,叛逆者守不住钺国,只能无奈逃离,成立千魂音,蛰伏下来,寻求再兴之机。   千百年后,叛逆者势力越发壮大,四处挑起战争,成为国中国,王上王,而曾经的天命代行人的禹氏一族,却在时间中苟延残喘,就连最后一个遗孤都不明身份,险些死在战争中。   若最后一个有资格代行天命的禹何,当真死在了年幼的时候,那么叛逆者即便不去寻找并肩王薛琮的“宝藏”、不去毁坏分影炼灵钺,那件封存了叛逆者气运的凶器也会随着禹何的死而自行挣脱封印,从而给叛逆者真正能代行天命的气运!   然而世间正是因为有了“阴差阳错”和“意外”,才会变得有趣而令人难以置信。   “禹何死在年幼时候”的可能并没有发生,因为叛逆者将禹何带入了千魂音,将他投入蛊中,将他养成“虫王”,将他列为千魂音正式地一员,也将他的身世“告知”了他。   于是禹何才能站在这里,向陆修泽求一段仙缘,求一个时隔千年后、能向叛逆者复仇的机会。   陆修泽心中已经有了打算,但他却笑了起来,向禹何问道:“我为何要牵扯进禹氏和叛逆者的仇恨里?我为何要收你为徒?”   这是最后一个问题。   陆修泽知道,禹何也明白。   禹何感到自己的手有些发颤,但他的声音却前所未有地稳定。   “因为仙师是人族,而世上却不能再出现一个能够代行天命之人。”   属于神灵的时代过去了,属于天子的时代也已经过去了,现在的世界,属于修士。   陆修泽既为修士的一员,又怎会让出自己的世界?   而更贴心的是,陆修泽甚至不必亲自动手去覆灭上一个时代的余孽,也不必因此沾染上可能会留存的巨大因果。   再完美不过,再贴心不过。   陆修泽终于露出了真心实意的笑来,屈指弹出一缕神火,融入禹何眉心。   “记住了。”   陆修泽道。   “从今以后,你便是我陆修泽的弟子。禹何之名,你总有用到的一天,但现在,你名为陆烬。”   陆烬大喜过望,拜倒下来:“弟子见过师尊!”   陆修泽微笑着看着陆烬,就像是看着自己的新玩具……不,是新徒弟。   而既然收了徒,除了给徒弟留个驱魔续命的神火之外,护身的法宝也很重要,于是陆修泽从身上摸出了因为种种原因想丢又懒得丢的御魔镇魂珠,交给了陆烬。   “这个你自己拿着玩吧。”   陆烬接过这个巴掌大小的透明珠子,一时不明白它有什么功用,而还不等他开口,陆修泽的兴趣又转移到了另一个人身上。   “阿景,你拿着什么?”   陆烬对陆修泽的印象到底还停留在魔头上,于是见陆修泽将他喜新厌旧地扔开,也只能暗自叹气,在心里嘀咕几句,收好这御魔镇魂珠。   而那一头,因秘闻太长懒听的小闻景,刚从地下刨出自己的新玩具,就被陆修泽抓了正着。   小家伙下意识想把这东西藏在身后,但想想自己师兄的神通,也只能啪嗒啪嗒跑回来,红着脸伸出满是泥土的手,露出手中不足孩童巴掌大小的小斧头。   “我……我看到了这个……所以……”小闻景圆圆的脸露出很不好意思的模样,红着脸强调道,“我是大人了,我不是在玩泥巴!”   陆修泽忍笑,只觉得小家伙欲盖弥彰的模样特别可爱,心中高兴之下,立即把一旁的便宜徒弟抛到脑后:“对!对!阿景是大人了!”   陆修泽笑着想要将小闻景抱起来,然而一抹异光微闪,陆修泽的目光便不由得移到了小闻景的手中。   等等……   “这是……”   小闻景眼睛一亮,兴冲冲地说道:“这是我刚刚挖到的东西!我走到那边的时候,就觉得脚下好像有什么东西,所以我挖了一下土,把它找出来啦!”   陆修泽凝神一看,只见小闻景手中的小斧模样古怪,并不是寻常斧头的模样,再加上它身上红锈斑斑,将真容遮掩了大半,卖相十分寒碜,然而陆修泽却从中察觉到了一丝古怪的气息……与封存了叛逆者气运的凶器十分相似的气息。   难道说……它是……   若真的是它,为何会找上阿景?   陆修泽眉头微皱,将小斧接过,心念一动,掌中便燃起金色火焰。   这一瞬间,似是有来自冥冥之中的哀嚎从小斧上升腾消散,而后,小斧飞旋而起,就像是被注入了生命,如同活物般将自己身上的锈迹抖落,露出真容!   “分影炼灵钺。”陆烬福至心灵,失声叫出了这个名字。   小斧,又或是分影炼灵钺,这才注意到陆烬的存在,斜斜地撞向了陆烬,绕着他飞了几圈,但就在陆烬满心欢喜,以为它要落在自己手里的时候,分影炼灵钺又扭头投入了小闻景的怀中。   陆修泽:“……”   陆烬:“???”   小闻景左手拿着封存叛逆者气运的古怪兵器,右手抓着分影炼灵钺,笑得露出了脸颊的小酒窝:“师兄,这个可以给我玩吗?”   陆修泽:“好。”   陆烬:“……”   陆烬垂头丧气。 第154章 相逢   在陆烬持续的状态低迷下, 长风和李无锋二人醒了过来。   他们茫然四顾,见四周依然是之前的模样——人还是那个人, 地还是那片地, 只有他们两个人“睡”了一会儿。   两人并不是傻子,再联想一下晕过去之前听到的话,又哪里猜不出这是陆修泽觉得他俩碍事了, 这才把他们给弄晕了?   然而形势比人强,胳膊扭不过大腿,魔头叫你晕,你不晕难道是想死吗?   于是二人忍气吞声。   只除了一点异议。   李无锋道:“我定然要去地下一瞧!薛大人留下的,绝不可能只有灾祸!”   长风冷笑道:“下头的地宫想来是镇压那件凶物的, 当凶物破封而出后,地宫便塌了, 你说要去地下一瞧, 你要怎么瞧?”   李无锋道:“该怎么瞧就怎么瞧!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一面之词吗?就算是用手,我也要挖进地宫,看看地宫的真面目,也好叫你知道自己不过是坐井观天的一介畜生!”   长风:“你——”   眼看长风脸色铁青, 欲要拔剑杀人,陆修泽一边研究着小闻景手上新到手的“玩意儿”, 一边漫不经心地对自己便宜徒弟下指令:“看住那两个人, 莫叫他们死了。”   陆烬:“……”   不!等等!他要怎么看?   李无锋还好说,但长风那杀神又那里是他能搞定的人?这两人真要打起来了,他哪里按得住?   然而冷酷无情无理取闹的陆修泽又怎么会理会这种小事, 大手一挥就让陆烬上了,于是陆烬咬咬牙,也真的硬着头皮上了。   反正……反正师尊看着,总不会让他死……吧?   见到陆烬上前,怒极攻心的两人并没有察觉到陆修泽对陆烬一些微妙的变化,而长风更是拔剑冷笑,道:“如今什么阿猫阿狗都敢跟我伸手了?!”   不等陆烬恼怒,李无锋就跳了起来,怒气冲冲道:“阿猫阿狗?既然如此,你又算是个什么东西?!”   李无锋自知不是长风的敌手,但他也万万不肯在这件事上同长风低头,于是他抢先出手,出其不意,不但拔出了自己腰间的剑,更是夺走了长风的剑!   李无锋双剑在手,以狂雷之势扑向长风,然而长风虽然失了先机,但却也不是坐以待毙之人!   只见在李无锋伸手夺过他腰间长剑的同时,长风也一跃而起,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后退,同时伸手向陆烬怀中一摸。   长风记得很清楚,陆烬是一个花招多得不像话的家伙,像是盗匪,又像是刺客,而此人怀中藏着的,便是他曾经用过的梅花镖!   而长风也没有料错,因为此刻他的手里已经多了一些东西——正是那梅花镖!   李无锋下扑之势落了个空,而与此同时,长风手中的梅花镖已经出手,带着锐利的破空声袭向了李无锋。   李无锋就势一滚,躲过了梅花镖,同时将手中碍事的另一柄长剑一扔——并不是扔向剑术通神的长风,因为这行为如同肉包子打狗,所以他扔向了一旁的陆烬——追了上去。   于是,电光石火间,李无锋和长风二人竟已是交手了好几个来回!   只有被摸走梅花镖又被扔来一柄剑的陆烬呆立原地,一脸不可置信。   陆烬抱着怀里的剑:“???”   你们小瞧人也要有个限度啊!!   陆烬气恼不已,不再仅仅是秉持陆修泽的意愿,而是抱着满心的恼火,追上去,同李无锋和长风一块混战成了一团。   不过,在陆烬三人那头,金铁交击之声响个没完,但在陆修泽这头,却是一派和谐。   小闻景在得知了这个小斧头是属于自己了的之后,满心欢心,对着这个小巧玲珑、但又带着肃穆的兵器翻来覆去地瞧。   如果事情仅止于此,这行为其实十分正常,因为小闻景这样年纪的孩子通常对兵器都十分着迷,更何况这个兵器还会撒娇。   然而与此同时,陆修泽又察觉到了另一件事:那件封存了叛逆者气运的凶兵,太安静了。   那件古怪的凶兵已经恢复了。   陆修泽十分清楚,小闻景有半神之体,力量超乎常人想象,但他却不懂得掌控自己的力量,也不懂得技巧,所以学他的那一下屈指弹击,虽然听着沉重,可落在凶兵上时,却被凶兵本身的模样卸力大半,因此凶兵自然恢复得快。   可这一次,凶兵在恢复后,却并没有如同上次那样继续暴动,而是安安静静地待着,就好像是被小闻景那一下敲乖了。   但陆修泽却万万不会相信这一点,更何况这凶兵的宿敌分影炼灵钺,正在小闻景的另一边飘着,于是这样一想,凶兵的安静就变得极为可疑了。   陆修泽看了看小闻景,见小家伙跟刻意撒娇卖萌的分影炼灵钺玩得正开心,于是神色自然地接过他另一只手里的凶兵,想要排除一下威胁,然而陆修泽万没有想到的是,在这凶兵离开小闻景的触碰的那一瞬间,便蓦然凶光一盛,剧烈地挣扎起来。   凶兵的这一下挣扎,也吸引了一旁分影炼灵钺的注意。而分影炼灵钺不愧是凶兵的老冤家,见它不动弹时还好说,如今凶兵一挣扎,它便立即飞了过来,也不跟凶兵比拼兵器之利,而是一头将凶兵撞倒在地,牢牢地压在上头。   分影炼灵钺的这一撞虽然简单,但其中暗藏的比拼凶险难言,叫陆修泽都生出几分警惕,随时准备出手镇压,然而一旁的小闻景却浑然不觉,反而觉得这两件兵器压来压去就如同猫狗打架,倒是显出可爱来,于是笑眯眯地伸手,将两件兵器一把捞起。   “等……”   陆修泽本想制止,但他口中只吐出半字,便见两件兵器的凶光都随着小闻景的接近而微弱下去。   在陆修泽诧异的注视下,这看似轻描淡写、实则暗藏国运之争的两件兵器的搏斗,竟就这样被小闻景分开,一手一个,乖乖被小家伙拿在手中,就好像它们真的只是一个小小的玩具。   ——为何?   为何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为何封存叛逆者气运的凶兵,会因闻景屈服?为何封存禹氏一脉气运的分影炼灵钺,会弃禹氏最后一人不顾,反投闻景手中?   这其中定有缘由,但这关于缘由的那关键之处,又究竟是什么?   陆修泽凝视着这两件虽无凶名,但却影响深远的凶兵,沉吟不语,虽脑中时有灵光浮现,但却终究难以成形。   “也罢。”   陆修泽暗叹一声,也不着急将一切探个究竟。   他伸手将小家伙抱了起来,笑道:“已经耽搁许久了,我们回去罢。”   原本只是闲极无聊下的一趟路途,却没想知晓了关于人族的秘闻、得到了两个封存国运的凶兵,甚至还收了个便宜徒弟!   所以说,没事的时候做做好事也是有回报的嘛!   系统:“我觉得真正的好人肯定不是出于这个理由才去做好事的……不不不,我没别的意思,我是说,宿主,我们什么时候能去拯救世界啊?”   陆修泽见那头的混战还没完,心里头也没那个耐心等下去,于是他粗暴地一挥手,一阵狂风便将三人卷起来,在三人的惊叫声中,把他们丢向云层之后的月亮。   “走吧!”   陆修泽笑眯眯地一脚跨出,便来到了秘境之外的小绿洲中,而随后,李无锋三人一个撂一个的,也出现在了现世中。   此时此刻,原本无星无月的天空出现了光,红彤彤的太阳从地平线后探出了头。   一夜已过。   陆修泽没看晕头转向地摞着的三人,抱着小闻景迈步向前,但走了两步后,他又想起自己的便宜徒弟也躺在地上,于是陆修泽又回头将陆烬提溜出来。   “回去收拾东西,一个时辰后,我们就出发。”   陆修泽言简意赅,而陆烬也极速回神,从被提溜着走变成小跑着跟上。   “师尊,我们……我们就这样走了?”   陆修泽道:“不然你待如何?”   “没……没有……”陆烬道,“随口问问……”   陆修泽和陆烬二人走得飞快,但没走多远,陆修泽便蓦然一个急停,叫身后的陆烬险些撞上了他的后背。   陆烬赶忙止住冲势:“师尊,你怎么……”   话未落音,陆烬便见视线尽头那处黄沙上有黑影隐现,而他眨了一下眼睛,原本遥远的黑影便出现在了不远处。那人一身青衣,临风而立,形如青松,面如冠玉,气度不凡,是为陆烬生平罕见,可也不知是不是错觉,陆烬总觉得这青衣人容貌眼熟得过分,就好像哪里……见过……   见过?   陆烬用惊恐的眼神看向了陆修泽怀中的小家伙,然后又望向了对面的人。   天呐,这哪里是“好像在哪里见过”?这根本就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啊!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师尊你能不能稍微给个解释??   但陆修泽并不想要解释,甚至他反而要对面那人的解释。   “你怎会在此处?”   陆修泽与小闻景来到琨洲才过了多久?为何这人这么快就追了上来?   是因为此人手眼通天?   还是……有别的什么理由?   然而对面那人却并不看陆修泽,而是瞧着小闻景手中两件安安静静的凶兵,眼中有诧异困惑之色一闪而逝。   陆修泽见回音如此,心中警惕更甚:“你在看什么?”   回音望着陆修泽,神色有瞬间的恍惚,但他很快别过脸,并不回答陆修泽的话,只是向着小闻景伸出手来,道:“来吧,它们不是你该拿的东西。”   陆修泽心中原本被回音的脸压下的怒火,此时又高涨起来,冷声道:“该不该拿,难道是你说了算?!”   回音身形一顿,终于转眼看陆修泽,声音平静道:“我说了的确不算,但至少他不该拿。”   说出这句话后,回音又微微摇头,似是知道陆修泽绝不会因这样的话而妥协,于是他干脆用出法术,向小闻景手中的凶兵一抓,就想要夺走作罢。   然而陆修泽又怎会坐视?   于是他身形一退,避开回音的术法,后又将小闻景一放,也不多话,一把夺过陆烬手中长剑,冷笑迎上。   “你以为能从我眼前抢走一次东西,就能从我眼前抢走第二次?!”   “让我来看看你的能耐吧!” 第155章 熟悉   见到陆修泽袭上前来, 回音眉头一皱,并未迎击, 而是第一时间选择了抽身后退。   回音的后退, 说来倒并非是因为怕了陆修泽,而是一种对力量以及结果的权衡罢了。   四月前,当回音将这个世界的自己取而代之后, 他所做的第一件事,是将曾经的五大宗门之二合而为一,而第二件事,便是改换身体的灵质。   当年,他降临此界前的打算, 是想要将这个世界的自己取而代之,而后再寻他法, 然而此界天道对他的排斥远超预料, 于是在此界天道的逼迫下,他不得不选择了沉眠,而在沉眠之前,他对这个世界的自己留下了自己所有的记忆和指引, 也告诉了此世自己的解决办法,那就是去寻陆修泽。   去寻陆修泽——去找他, 去阻止他, 去将他从深渊之前带回来,然后在无法挽回的遗憾和悲剧到来之前,将一切终止。   然而天道对于世界的修正是极其可怕的, 因为无论回音在闻景的梦中说过多少回,要他记得多么深,但在闻景醒来之后,它们都会被遗忘,最后只有一个模糊念头残存心中,于是最后,回音对这个世界的最大影响,便是叫闻景舍近求远,以水灵质的体质,拜入了以火灵质为主的择日宗。   那些前言不再多提,只是当回音自此世的身体里醒来后,对他造成最大困扰的,便是这个半水半火的体质。   曾经的闻景,花费了二十四年才使得自己变成了半火的灵质、将三阳焚天典修至元婴,然而这样的手段,极大地透支了这个身体的潜力和寿命。   这样的做法无疑是极其鲁莽而狂妄的,因为闻景若不能及时突破,以更高深的修为为这个身体续命,那么最后他的命运,可能比天上的流星还要陨落得更快。只不过对于此世的闻景来说,这是求仁得仁,因他有不得不做的事,不得不担的责任。   不过这个理由于回音而言,也同样适用,于是在回音取代闻景、又奔赴琨洲,使得合宗一事告一段落后,他便立即给自己留出时间,大刀阔斧地将那些火灵质从身体里剥离出去,使身体的资质回复到最初始、也是回音最熟悉的水灵质。   然而灵质可不是什么能被人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东西,当年闻景为了将身体改为火灵质受了多大的苦,如今的回音将火灵质剥离出去,就要受多大的痛,只不过这些痛对于回音来说都是可以忍耐的。但除了痛楚之外,回音对这件事感到的最大困扰,便是速度太慢,因回音想要做的事太多了。   他想要做的事太多太多了,若要桩桩件件地摆出来的话,几乎叫他看不到尽头,然而与此同时,他的时间却又太少太少,于是深觉时间紧迫的回音,并没有藏在新生的闻道宗里等自己身体灵质转换完成,而是在谁都没有注意的时候,离开中原,一路北上,来到大沙漠的边缘。   而回音目的也十分明确,那就是收回镇压钺国国运的分影炼灵钺,和镇压叛逆者气运的三棱开月钩。   如果回音没有记错,这两件牵扯颇广的兵器,应当就是这段时间现世的,而它们的出现,将使得人间动荡,让战争的阴云从凡人界一直卷入修士世界!   若是回音还不是回音的时候,他自然可以耐心地将这件事处理得周到妥帖,了结前因的同时也不给后人留下祸患,但如今时间紧迫,回音也只能选择将它们再度封印起来,待到一切事情终结之后,再留给后人处置。   可他万没想到的是,在他前来寻找这两件凶兵时,却遇上了陆修泽和闻景!   闻景死而复生——这件事回音早就知道,因那复生之法本就是他留给闻景的,可他没想到的是,那两件凶兵,竟也落在了闻景的手中!   这世界于回音而言,过一天便少一天,而他要做的事,让他已经无法再顾及凡人界的动荡、也绝不容许那动荡的发生,于是他抬手,想要乘其不备,从闻景手中将凶兵夺走,只不过陆修泽反应太快,让回音失了先机,也失去了夺走凶兵的机会。   此时此刻,回音的体质犹在缓慢转变,无论是体内生涩流转的灵力,还是从骨髓中生出的剧痛,都不适合让回音投入剧烈的争斗,于是回音一边躲避陆修泽的攻击,一边想要开口劝说。   但陆修泽却并不想要听回音开口,因陆修泽也十分明白,自己对着这样的脸,总是容易妥协。   可他明明不该妥协,明明应当深恨此人才对,然而……这人身上,却给陆修泽一种莫名的亲切感,就好像这具闻景的身体里承载着的,依然是闻景的灵魂。   可若这人是闻景,那他身边的人是谁?   而若身边的人是他的阿景,那这人又是谁?   这样的感觉太过古怪,叫陆修泽困惑不已,难以招架,于是他干脆不听不想,不看这人的脸,更不给他劝说的时间。   ——不管他是什么人,不管他出于什么样的理由……直接把他留下来就是!   陆修泽相信,自己总有叫他开口的那天!   陆修泽打定主意,要将回音留下,从回音嘴里撬出真相来,于是他罕有地拼上了全力,下手越发凶狠,力量却越发内敛,但求自己每一招每一式每一分灵力都不会落空!   而陆修泽也无疑是幸运的,因此时的回音正是他最虚弱的时候,若当回音将火灵质从体内彻底驱逐,那么陆修泽要面对的便是神君。   但陆修泽也是不幸的,因回音体内依然有火灵质的存在,也因回音不仅仅是回音。   于是,蓦然间,原本被陆修泽逼得步步后退的回音,突然露出一个古怪的笑来,不再躲避,在二人错身而过时伸手一探,陆修泽手中那如灵蛇又如狂雷的长剑,竟在谁都猝不及防时换了主人!   陆修泽手中一空,长剑便不翼而飞。他骇然转身,却见“回音”笑弯了眼,手捏剑诀,剑式起手的姿势叫陆修泽熟悉得心惊。   “有趣。”陆修泽听到“回音”这样说着,声音轻飘飘的。   熟悉的语调。   熟悉的起手式。   熟悉的思绪。   熟悉的打算。   但这怎么可能?   ——这怎么可能?!!   陆修泽心中一惊,在来不及想更多,抽身急退,一手一个,将不远处的陆烬和小闻景远远丢开。   下一刻,熟悉的黑火在这片荒野上燃起。   如同恶鬼重临。   于是,在陆修泽眼睁睁的注视下,那个从姿态到语调都熟悉得令人心惊的人,从黑焰深处缓缓走出,露出一个充满恶意的笑容。   “真有趣。”那人笑眯眯地歪了歪头,“但这样程度的有趣还不够。”   “再让我感到更有趣一些吧……”   “或者拿你的性命取悦我。”   作者有话要说:  【无责任小剧场】   小闻景:我觉得这一幕有点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   陆修泽:阿景你记错了,我们并没有见过这个深井冰   系统:我来提示你一下,当年你们刚下择日宗的时候曾经遇到过一个女鬼,你——   陆修泽:闭嘴^_^ 第156章 死斗   “再让我感到更有趣一些吧……”   “或者拿你的性命取悦我。”   对面之人这一瞬的突变, 不说陆修泽,便是只在方才打了个照面的陆烬, 都察觉出不对来。   而相比陆烬, 陆修泽对这一幕转变的感触更深,因这漫天的黑焰到底不是谁都能烧起来的。   “魔火。”   陆修泽喃喃着,注视着“回音”的目光既是警惕, 也是困惑。   若说在这之前,陆修泽还会觉得此人与闻景或许有些渊源,但当黑色的火焰燃起后,陆修泽便知晓最出乎意料的情况发生了。   “你竟然没有消失?”   魔火被驱逐出身体后,竟没有消失, 反而寄生在了这个夺取闻景躯壳的人身上么?   不过这件事倒是陆修泽想岔了,因此刻站在陆修泽对面的“回音”, 虽然不是从另一个世界潜入的神君, 但却也不是被陆修泽驱逐出去的魔火化身,而是同样来自另一个世界、在曾经的陆修泽的魔火“相助”下死而复生的魔君!   但此刻的魔君,或者说阿泽,他的状况, 与现在的小闻景几乎一样,对自己的记忆模模糊糊, 对自己的处境不甚明了, 对世上绝大部分的事物也不怎么明白,只是单纯靠着天性和本能行事,于是这样的他, 自然也不知道陆修泽口中的“魔火”究竟代表着什么。   但一句听不懂,不代表另一句也听不懂,于是阿泽感到不高兴了。   “为何我要消失?”   消失?   他?   为什么?   为什么他要消失?   为什么这个人敢这样同他说话?   许多年了——阿泽隐约记得,有许多许多年,都没再有人敢向陆修泽这样同他说话了。   因为这世上向来只有他轻蔑慢待别人的时候,哪里容得了别人质疑他?   于是阿泽感到了不高兴,虽然这样的不高兴并没有上升到动气的程度,可这却并不是因阿泽胸襟广阔,而是因他并未将陆修泽放在眼中。   ——一个人会因为脚下的蚂蚁无礼冒犯,而向蚂蚁破口大骂、青筋贲露地同蚂蚁争辩吗?   自然不会。   人们只会随手碾死那只不知天高地厚的蚂蚁。   而阿泽也正是这样想的。   于是阿泽的话未落音,陆修泽便见铺满沙漠的黑色火焰扭动起来,卷挟着狂沙,向陆修泽汹涌而来,所过之处就连空间都扭曲起来,似乎就连这世界都在恶火的咆哮下被烧伤!   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让陆修泽越发确定这就是曾经被他驱逐出身体的魔火——虽然这只是个美妙的、无从辩白的误会——也叫陆修泽的眉头皱得更深,心中想得更多。但如今大敌当前,陆修泽自然也不会分心太多,干脆地抬手迎上,金色火焰在沙漠上升起,那灼目的光芒比太阳更甚!   “嗤!”   却听一声古怪如同瓢泼大雨倒入火中的声音响起,阿泽定睛一瞧,却见那在往日无往不利的黑火,竟在陆修泽金焰的照耀下如同阳光下的影子一般,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退缩消失,而那些来不及退缩的,则被金色神光温柔附上,发出嗤嗤轻响后,就再没了踪迹。   ——这是什么?   直到这时,阿泽脸上才第一次出现了惊讶。   但这也只是一分,因为下一刻,他脸上就浮出了笑意。   “有趣。”   这一声“有趣”,已经不再是随性随意地随口而言的话了,而是带上了一种浓烈的、不祥的兴致。   于是陆修泽作为魔君的幼年体——尽管他现在并不知道这件事——第一时间便察觉到了藏在这句话深处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意图。   ——要躲开!   躲什么?   不知道。   但一定要躲开!!   陆修泽抽身急退,而就在他离开原地的那一刹那,一柄长剑擦过陆修泽的脚,钉入沙地。   ——太快了!   为何他竟能这么快?!   陆修泽来不及想更多,边听一声轻笑响起。   “竟然躲开了么?倒也不辜负我对你的期望。”   那声音响起时,还在远处的魔火深处,可当话语落音时,那人却贴近了急退中的陆修泽,指尖已触到了他的脸。   烫。   烫得像是要将人烧伤。   ……不,并不是“像”。   阿泽指尖与陆修泽的脸那一瞬间的接触,便将那一快皮肉烧焦大半,若非陆修泽扭头,揉身撞进阿泽的怀中,将猝不及防的阿泽撞了个趔趄后乘机脱身,恐怕陆修泽的半边脸都要毁在这轻轻的一摸之下。   那是魔火,却又并非魔火;那是阳炎,却又并非阳炎!   还有阿泽熟悉发力的姿势,熟悉的语调,熟悉的行为……和不熟悉的、近乎摧枯拉朽的压制!   陆修泽感到,他对对面那人的一举一动,每一道灵力和暗劲、每一招陷阱和巧锋,都如泥牛入海,没有得到对方的半点回应,而与之相反的是,对面那人的一举一动,都让陆修泽万分警惕,甚至每一个漫不经心的眼神,都让陆修泽绞尽脑汁,试图从中寻求一线生机。   元婴后期的陆修泽,在元婴初期的阿泽面前,竟像是同成人耍着心机的孩童般,耗费全身的力气,也只能得来对方一个兴味又从容的笑意。   ——以元婴初期的修为,将元婴后期的修士牢牢压制!   这样的事,说给任何一个修士听,都只会换来一声不屑的嗤笑,和一句轻描淡写的“异想天开”的评语,然而此时此刻,它却真实地在陆修泽身上发生着。   该死地发生着!   又一次避开阿泽如猫戏老鼠般的攻击,陆修泽心中的愤怒已经积攒到了极点。   而更叫他愤怒的是,他甚至不知道这样全方位的压制究竟是从何而来!   可陆修泽知道的是,他绝不容许自己落入这样的境地!   无论他是作为魔火化身的曾经,还是作为神火化身的现在,他都绝无法容忍别人将自己逼入这样的境地,因在作为魔火或神火化身之前,他还是陆修泽。   陆修泽脚下一顿,双手垂下,之前那徒劳的攻击和费尽心思的躲避,便也化为乌有,就像已是察觉到了自己与对方之间的差距,已不再多做挣扎。   于是下一刻,阿泽的手便穿过了陆修泽的胸口。   血液迸溅!   恍惚间,陆修泽好像听到了远处小闻景带着哭腔的喊叫,但他却无法分神。   “这么快就放弃了?”   阿泽这样说着,脸上的神色带上了几分失望,就像是猫看到被自己戏弄得奄奄一息的老鼠时的索然无味。   可很快的,这失望就化作了惊讶。   阿泽微微垂眼,却见被他贯穿胸口的陆修泽并没有像其他的人那样死去,而是放手抓住了他。   “抓住你了。”   陆修泽笑了起来,一手牢牢地抓住阿泽的手臂,一手掐住了阿泽的脖子。   鲜血从陆修泽的胸口,从他的唇齿,甚至从他的七窍流出,但他却笑着,狂妄而森然。   “我净化过很多东西,但那都并非是我原意,只不过是顺手而为……但这一次,我却发自内心的想要‘净化’些东西。”   金色的火焰从陆修泽的瞳孔深处燃起,而后扭曲着,抖动着,在金与红之间不停变幻,但它定格在一个似金似红、非金非红的颜色上后,阿泽心中一颤,第一次感到了威胁、和对死亡本能的惧怕。   陆修泽大笑起来,被他以修为强行糅合在一起的神火和阳炎同时燃起,将他与阿泽二人点燃。   “跟那些废物黄泉相见吧!” 第157章 天子   世间有三大恐怖之火, 一是阳炎,二是业火, 三是地火。   当初的择日宗, 正是以人身驾驭阳炎的能力,才稳坐正道五宗的头三把交椅,由此可见其功法的强悍。   而除了这三大恐怖之火之外, 被淹没在时间长河中的恐怖之火,还有能融化补天石的黑色魔焰!而除了黑色魔焰之外,与它同起同坐、相生相克的,则是金色神焰!所以说,世间真正的恐怖之火, 其实应是五种!   如今,陆修泽不但以人身同时承载世间的两大恐怖之火, 更是以自身修为, 强行将二者合而为一,强行催动,而这样融合后的火焰,便是曾经作为魔君的阿泽都心悸不已, 引动了天性中的对死亡的恐惧!   若此刻出现在此处的是他人,恐怕见到这火焰的第一时间就要不管不顾地挣脱陆修泽的桎梏, 纵使在挣脱途中可能会损失一些东西——比如说一只手, 或者半个脖子——但那些损失的东西相较于自己的性命而言,都无关紧要。   然而出现在这里的却并非他人,而是与陆修泽同出一源、甚至比陆修泽行事更为疯狂而怪诞的魔君!   只见那魔君面对这样强行糅合的两大恐怖之火, 半边身体几乎瞬间就被烧灼得近乎焦炭,然而他却不管不顾,不闪不避,只是在脸上扬起了同样疯狂的笑意:“那就让我们来看看是谁先死!”   下一刻,黑色的火焰从魔君身上燃起,然而魔火天生便被神焰所克制,于是很快的,阳炎也从他体内汹涌而出。   到了这个时候,两位元婴真君的交手,已经再也收敛不住了,于是在这大沙漠的边缘,一个比地平线上更为耀眼的巨大太阳冉冉而起,掺杂着金红黑三色,扭曲了视线,甚至连空间都出现了裂缝,使得不远处的、曾经镇压过分影炼灵钺与三棱开月钩的秘境,都在这一刻被扭曲的空间拉得无限迫近主世界,那一轮标志性的红月也在人们眼中出现,血红色的大地以倒影的形式在天空隐现,似是下一刻就要从天而降,以毁灭的姿态砸入主世界中!   此刻,主世界正是清晨,人们也已经陆续从梦中醒来,因此当天上红月现世,另一个世界以岌岌可危之势、要砸入这个世界的模样,被琨洲的绝大部分人看在了眼中!   惶恐和尖叫,哭泣和疯狂在世间蔓延,而这一此生出的动乱,远不是三月前冥河之水倒灌琨洲能够比拟的,因那一场动乱,被明心寺的和尚拦和修士联手拦下,叫那些凡人只看到了“天狗吞日”之象,然而,如今,另一个攀附于主世界之外的小世界,却从天空逼近,无论是那一轮红月还是那一片红色的荒凉土地,都叫那些凡人看得清清楚楚,如乌云压城,却又比乌云更为恐怖,这叫那些凡人如何能够心安?如何不生出恐怖疯狂?甚至还有人面对这样的异象跪了下去,疯狂地磕头,期盼冥冥之中的那个魔神能够饶过他们,饶过这个世界!   而作为距离“另一个世界”最近的陆烬等人,心中惊惧更甚!   长风还好说,毕竟他到底也曾是元婴真君,知晓这异状的缘由,而对于李无锋和新晋修士陆烬来说,天空中另一个世界的异象出现得毫无理由,又又离他们太近,于是相较大沙漠边缘之外、还有几分缓冲的凡人,他们二人心中的恐怖更深,而受到的影响也更深!   作为既无灵力又无法宝的李无锋,他的反应不及长风,当看到金红黑三色太阳自不远处升起时,他只是诧异了一瞬,便被空中的异象所吸引,于是没能及时避让开那“太阳”的温度,身体瞬间便被融化了大半皮肉。   他终于从天空的异象惊醒过来,甚至连惨嚎都来不及,咬牙转头,再次投入了那个水洼中。   这是他最后的机会,因这个时候的李无锋根本无法再按照寻常步骤开启秘境的大门,所以他只能赌一把——赌这个秘境出现了他无法理解的变化,赌这样的变化可以让他直接穿过秘境大门!   而幸运的是,李无锋赌对了,于是他消失在了主世界,也消失在了那恐怖的“太阳”的照耀下。   但李无锋又是不幸的,因他虽然躲过一时,却无法躲过永久,只要那“太阳”依然在主世界燃烧,那么秘境终会落入主世界中,对于主世界来说,两个世界的对撞,或许会毁坏一块大陆,又或是引发长时间的灾难,然而只要渡过这段时间,主世界又会再度焕发生机,然而对于撞入主世界的秘境世界来说,它却会在与主世界相撞的瞬间完全崩毁!   可是李无锋却没有选择。   长风也没有。   当长风有眼力,有运气,有数次游走于生死间的经历,更有对死亡的大恐怖,于是三者叠加下来,便给了他对危险的敏锐,于是在第一时间,他便掉头逃离了这个地方。   然而此时身为凡人的他,又怎么跑得过光的速度?   于是很快的,长风感到自己后背的皮肉在枯萎,恐怖的水汽从大地的每一处蒸腾,就好像世界也在这样的热度下融化,脚下细碎的黄沙也开始出现了泥浆般的触感,让原本就不好走的路变得更为艰难。这一刻,一种如同烤肉的气息传来,但它还没来得及让长风感到惧怕和恶心,那气息就飞速地转为了刺鼻的焦味。   ——他终于还是要死了吗?   死在这里?以凡人的身份?   长风心中几乎要生出绝望来,而同时在心中生出绝望的,还有另一边的陆烬。   当时,陆修泽在与魔君冲突骤起的反手一扔,的确将陆烬和小闻景扔到了相当远的距离,而不同于完全暴露在热与光之下的长风二人,陆烬身上至少还有陆修泽留下的御魔镇魂珠!   虽然陆修泽嘴上不说,但心中对自己新收下的徒弟的确也上心了几分,于是在将御魔镇魂珠交给陆烬时,他提前在御魔镇魂珠内留下了相当一部分的灵力,这样的灵力,可以在生死间救下陆烬一命,抗下一记相当于元婴修士一击的力量!   而此刻,就是决定陆烬生死的那一刻,于是御魔镇魂珠立即被激发了。   但这还不够,远远不够,因此成保护住陆烬与小闻景的结界,在激发的那一刻便布满裂痕,而且越来越大,越来越深。   于是陆烬坐在地上,看着世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融化,保护住他们的结界却难以为继,眼中的绝望不由得越来越深。   ——一切都结束了吗?   在这个无名之地?在这个一切都还来不及发生的时间?以这个毫无道理毫无缘由的可笑理由?!   生死之间有大恐怖,但陆烬心中除了对死亡的畏惧之外,更多的却是对自己实力的愤恨。   ——如果他再强一点……如果他不是这样弱小的话……   还没等陆烬想得更多,一个小小的身影就从他面前掠过,一头从结界撞了出去,暴露在那恐怖的热量之下。   “你——”   陆烬满心惊愕,下意识地想要伸手留住那个小家伙,却没想到只捞了个空,而待到他抬头时,那身影甚至已经跑过了两个沙丘!   好快……可是这怎么可能?   为什么这么快?   那个孩子……究竟是……   不,等等……他是不是长高了?   不对不对,这好像不仅仅是长高了?   陆烬愕然,甚至在这生死关头都忍不住揉了揉眼睛,盯着小闻景的背影。   不,现在已经不再适合在他名字前冠上一个“小”字了。   在那金红黑三色的“太阳”中间,陆修泽和魔君相持不下,心中深藏的狂意叫他们二人谁都不肯退缩,而是悍然比拼着修为、比拼着谁更不要命!   但就在这时,陆修泽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放手!”   这是闻景的声音,却又不是六岁的闻景的声音。   但陆修泽还是下意识地放开桎梏着魔君的手,甚至还将魔君推了一把,将猝不及防的魔君推远了些。   而下一刻,一道血色的弯月从天而降,将沙漠一分为二!   那弯月带着莫大的气势、莫大的威能,还有令人下意识敬畏和俯首的气息,但这样的气息不属于修士,不属于佛门,甚至不属于陆修泽所知的任何一种力量!   陆修泽愕然回首,却见少年闻景站在不远的地方,用冰冷的目光注视着魔君,身后飘浮的分影炼灵钺和三棱开月钩,正散发着难以言喻的光。   ——分影炼灵钺和三棱开月钩?它们怎么……   陆修泽犹自不解,那一边的魔君却是神色愕然,两个字下意识地从他口中吐出。   “天子?” 第158章 罪罚   天子?   何为天子?   奉天之命, 得之皇位,代行天命, 御领人族之人, 即为天子!   尽管到了现在,中部琨洲上无数国家林立,便是一方寸之地的小小国家的主人, 都可大言不惭地自称天子,然而对于魔君来说,他口中的“天子”,却只有一人——那个汇聚了人族所有气运,站在人族“过去”与“未来”的交汇处, 一族兴衰在其一念之间的人!   即便是向来目空一切的魔君,也不得不承认, 一位“天子”对世界的影响, 并不弱于他的存在;而他更不得不承认的是,对人族而言,他的存在,远远比不过一位“天子”的现世。   但那所谓的“天子”, 不是早就已经死干净了么?   就连最后的“天子”血脉,都在一百多年前死于血河老祖寇飞之手, 如今这“天子”, 又究竟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魔君的念头有一瞬间的模糊,不自禁地去思考那“血河老祖寇飞”是何人、思考一百多年前发生了什么事、思考这个世界为何这般陌生,可下一刻, 他又将这些念头统统抛掷脑后。   血河老祖如何?世界的变化如何?天子的存亡又能如何?   那些死死生生、生生死死之事,那些存在与消逝、兴盛与衰亡之事,与他又有什么干系?   世上的绝大部分存在和因缘,都那么平凡而无趣,尽管有那么瞬间,“有趣”会降临在他们的头上,但那样的“有趣”,却短暂而干瘪,远远无法填满他心中的空洞……但不知何时,世上出现了那么一个人,他就像太阳一样耀眼,能在第一次相遇时,便照亮他的世界,夺走他的视线。   于是魔君再不望向那两件怎么看都不好相与的凶兵,也不在意一旁的陆修泽,只是瞧着闻景,欢欢喜喜道:“你同我阿景长得真像,你与我阿景是什么关系?”   听闻这话,闻景不由得愣住了。   事实上,此次闻景的醒来,本就是逞强之举。   三月前,闻景于苍雪神宫的地宫之中,以神道手段,支配这半身之躯,强行复生,本来一切都计算得好好的,可复生的半路上,闻景却发现了一件十分严重的问题:那便是记忆!   很多时候,记忆是存放于灵魂之中,但真正到了关键时刻,记忆也是能暂时脱离灵魂而存在的,而三月前的复生,便是“关键时刻”。   但偏偏当时情急,冥河之水的威胁近在眼前,于是闻景一时竟忘了要将寄存在灵魂中的记忆提取出来,所以在他复生后,才会变成那样一个记忆时灵时不灵的尴尬状态。   本来,若闻景按部就班地修炼、成长,那么随着修为的提升和灵魂的再度聚合,他的记忆也能顺理成章地恢复,可偏偏眼前这人实在欺人太甚,不但跟强盗一样抢走了他的身体,还对着陆修泽步步紧逼……简直可恶!就算这人是另一个世界的自己、就算在那个世界里的“闻景”早已经羽化登仙,但这样的行为也太过分了!   太可恨了!   于是闻景惊极气极之下,憋着一口气,暂时回复了少年之身,气势汹汹地就想来帮师兄打人。   但现在问题来了——眼前这人,真的是“闻景”,真的是“神君”?   闻景心中疑惑丛生,越看魔君的姿态越觉得熟悉,心中憋着的那口气稍稍松懈下来。而这口气一松懈,闻景脑中便不开始有些晕眩。   闻景心中咯噔一下,再不敢转移注意,强撑精神,喝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那人定定瞧着闻景,微微歪头的模样越发熟悉了,竟叫闻景觉得这可恶的家伙似乎也有那么一瞬间挺可爱的。   闻景觉得自己越发昏了头了,可能是强行聚合灵魂的后遗症越发重了的缘故。   那人微微笑着,一派的温软纯良,并不回答闻景的问题,只是笑着说道:“你给我的感觉很熟悉……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闻景觉得自己此刻太概真的是有些昏头了,不然为什么会觉得这家伙像是在跟他搭讪?   不过闻景可能是真的昏了头,所以才会一时辨不出眼前的人的意图,然而一旁的陆修泽却对魔君再熟悉不过,于是第一时间看出了此人的险恶用心,瞬间气炸了肺。   “给我滚!!!”   对着那个同闻景相似的人,陆修泽可能舍不得下死手,可是对着眼前这个被认为是魔火化身的家伙,陆修泽可从不会手软。   陆修泽不会手软,魔君就更不会了,于是他挑眉一笑,三色的太阳便又要在大沙漠上形成。   “住手!!”   眼看那毁灭性的三色太阳要再度出现,原本远离的秘境世界又要被再度拉下,闻景哪里还站得住,心念一动,便叫两件人族气运之兵一左一右地将陆修泽和魔君架住,而更加人惊骇的是,面对这样恐怖的火,闻景竟还真的拦住了!   被闻景这样一打岔,陆修泽原本冲向魔君的火气变成了不满,委屈地瞪着闻景,指控道:“阿景,你竟然要护着他?!”   闻景:“不,大师兄你——”   魔君在那边歪头一笑,道:“原来你也叫阿景么?”   闻景头大如斗:“你别说话!”   但魔君若真的体贴纯善他就不会是魔君了,于是他不但不收敛,反而笑意越深,故意道:“很可爱的名字,跟你一样可爱。”   这样的轻佻姿态,可谓是戳了陆修泽的肺管子。于是,陆修泽脸色铁青,心里一口气烧得挠心挠肺,一掌拍开拦住他的凶兵,就要拖着自己被烧得半死不活的身体上去继续拼命。   闻景吓了一跳,赶忙抱住陆修泽:“师兄!师兄你冷静点!”见陆修泽被对面那人气个半死,完全没有冷静的样子,于是赶忙哄道:“师兄要去拼命,那我呢?!师兄是不肯再管我了么?!”   闻景撒娇的效果立竿见影,陆修泽手下一顿,神色浮出两分犹豫。   但这边冷静了,魔君那边却不高兴了,道:“小小景,你理会那家伙做什么?他要来送死就让他去死,等他死了后你就跟我走好不好?”   陆修泽:“……”   陆修泽:不打死你我就跟你姓!   陆修泽气炸了,挣开闻景的桎梏就要去跟魔君拼个你死我活,可谁想他方一挣脱,一旁的闻景便再支撑不住,痛哼一声,蜷缩在地上,身体飞速缩小,而那本被他驱使的人族之兵,也变回了玩具大小的模样,掉落在地。   “阿景?”陆修泽瞬间失色,再没工夫同另一人置气,上去将再度变回六岁模样的闻景抱入怀中,但他的手一触到小闻景,心中便是一颤,因小闻景身上竟是滚烫,其热度甚至比几人脚下融成浆液的黄沙还要烫手!   见陆修泽心神大乱,魂不守舍的模样,魔君心中大喜,觉得此时正是自己绝佳的机会,合该是趁人病要人命,一掌了解陆修泽的时候,可没想他手一抬,一阵晕眩便传了过来。   “阿泽!你过分了!!”   含着怒气的声音在魔君耳畔响起,而下一刻,被不安分的魔君强行夺走身体控制权的回音,终于再次将身体夺了回来。   魔君被回音压在意识深处,但心里却很是不满不解,甚至觉得委屈,道:“我帮你将敌人杀了也是过分?”   回音强自按捺,道:“他们并非敌人。”   魔君道:“只要是有敌意的人,都是敌人!”   回音质问道:“只要人还活在这世上,又怎么可能做到人人都喜欢?若有十人不喜欢你,你要杀十人?那若有百人呢?若有万人呢?若有万万人呢?!”   魔君理所当然道:“那便都杀了。”   回音气息一滞,心中一刺,嘴里像是被火烧,又像是被黄连灌了满喉。   他想要责怪魔君,甚至有瞬间忍不住想要斥责他,但很快的,那些纷乱纠缠得近乎疯狂的情绪,又掩埋在重重冰层之下。   ——他不是早就知道了这个结果吗?如今又何必再生出这些不必要的情绪?   回音慢慢直起腰,再度恢复了他那近乎天生的悲天悯人的姿态,就好像他依然是被正魔两道都尊一声“神君”的人。但回音自己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很多事,很多人,都已经不在一样,也不再容他置喙了。   这样的变化,从他开始他人生中第一次、最后一次和唯一一次任性的时候,从他闯入这个镜像世界的时候,就已经变了。   可笑的是,他却直到现在才明白过来。   回音最后再向陆修泽二人那里望去一眼,看着两人亲密无间的姿态,唇角扬了扬,似是要露出一个笑来,但最后,那弧度还是消失在了脸上。   他转身离去,再不看那两人,也再不看这片土地,和土地上代表着人族气运的凶兵。   魔君犹自不觉,奇怪道:“你生气了?”   回音道:“不是你的错……你本就是这样的人。”   是的,无论今后发生了什么,都不会是魔君的错,因他其实本当死去,也本不该再在这个世界犯下这些错、承担这些罪。   所以这是他的错,是他的罪。   他将用尽自己余生所有,来赎还这些罪恶。   而这也是他留在这个世界的唯一的理由。 第159章 受命   回音离开了这片化作熔岩地狱的沙漠, 头也不回地向着琨洲中南部而去,身形微微一晃, 便消失在了陆烬的眼中。   直到这时, 陆烬才生出死里逃生之感。   他在地上呆坐半晌,脑子里一片混乱,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直到御魔镇魂珠的结界到达临界点,炽烈的空气从道道缝隙中渗入,舔舐着他有些焦枯的发尾,陆烬才终于回过神来。   对了……陆修泽!   他新拜的师父!   陆烬目光转向陆修泽,恰好这时陆修泽也抱着小闻景站起身来, 眉头深皱,神色沉凝。   ——发生了什么事?   陆烬的目光在小闻景身上飘了飘:虽然这个时候的小闻景再度变回了六岁左右的孩童模样, 但陆烬可不会忘记方才那“大变活人”的一幕!   而大地上那道叫人头皮发麻的裂痕, 也在时刻提醒着陆烬,告诉他这个看似软萌可爱的小孩儿有多大的攻击性!   不过说来也是奇怪,他分明听闻分影炼灵钺虽为仙家法器,但性质更似祝器, 而被它镇压的叛逆者的凶兵也是同样,这样的两件法器, 怎的在他人手上有了那样大的威能?   那人是怎么驱使它们的?   没有听到陆修泽几人对话的陆烬, 自然也没有听到那会让他三观尽碎的“天子”二字,而他在思来想去找不到答案后,也只能无奈地归于“仙师身边的人都是有来历的”这个理由……虽然这位“有来历”的人, 现在看起来不太好的样子。   陆烬有些走神,才在心中嘀咕一句,便见陆修泽转身就走,那模样看起来像是将他完全忘在了脑后。   陆烬一惊,张嘴想要喊住陆修泽,可下一刻,他又惊觉二人的师徒关系摇摇欲坠,虽名为“师徒”,却实为相互利用的关系,让他半点不敢去赌“魔头”这时候的耐心!   可要让陆烬就这样被陆修泽丢下,却也是万万做不到的——谁知道最后的陆修泽还能不能想起他这位便宜徒弟来?   于是陆烬一咬牙,将喊声咽了回去,硬着头皮追上了陆修泽。   陆修泽走得很快,这是理所当然的,但是比起回音那样的速度,他却又太慢了,慢到能叫陆烬勉强跟在身后。   为何?   陆烬绝不会认为能与回音斗个不相上下的陆修泽是不懂得飞天遁地的手段,更不会自作多情地认为陆修泽是刻意在等着他……可若二者都不是,那么理由究竟是什么?   这个“魔头”,到底在想什么?   陆修泽在想什么?   对于这一点,系统倒是少有的明白。   不过系统一点都没有感到高兴,因为当它明白陆修泽在想些什么的时候,通常只代表一件事:这个辣鸡宿主又有用到它的时候了。   辣鸡宿主,平时不念经,临时抱佛脚,你以为这有用吗???   陆修泽道:“所以可以确定的是,这是神道的影响,对阿景来说,是福非祸?”   系统:“……”   系统憋屈道:“是……”   系统:我绝不是怕了这个辣鸡宿主!绝对不是!!   而作为一个合格的“辣鸡宿主”,陆修泽自然不会注意到系统这怂怂的小心思。他一边沉思,一边心不在焉地向前走,时不时还会低头观察小闻景的神色。   虽然从理智上来说,陆修泽自身的推断和系统的判断,都告诉他小闻景这时的发热对他来说有益无害,甚至还会为小闻景今后的修行铺下平坦大道,叫他今后能在这条许久都无人踏足的路上走得更高更远,但当陆修泽摸着闻景越发滚烫的身子时,却依然忍不住心中的担忧。   “真的无事吗?”   陆修泽担忧不已,伸手贴在小闻景的额上,强忍住找点东西来为小家伙降温的冲动:这件事实在是不能怪陆修泽,因小闻景此刻的体温已经到了烫手的程度。若是放在常人身上,这样的温度别说是烧傻了,便是烧死了也是正常!   虽然小闻景此刻非是常人,但对于这样异常的温度,陆修泽要真不因此而生出担忧,那才是咄咄怪事。   系统自然也很是明白,于是它虽心中嘀咕觉得这辣鸡宿主越来越没有身为反派BOSS的觉悟,但也没有真的冒出头去跟陆修泽自讨没趣。   当然,系统这样地识相肯定也不是因为怕了陆修泽的缘故。   肯定不是。   肯定是有其它感动中……不,感动系统的理由!   于是,为着这个理由,系统在心里头打了半天草稿,就等着陆修泽开口问它,到了那时,系统就能理所当然又义正言辞地将三千字抒情散文——如果有需要的话,一万字也不是写不出来——背给陆修泽听,然而事实证明系统实在是想太多,陆修泽对它的心思半点兴趣也没有,于是系统酝酿到最后,就变成了憋气。   系统:辣鸡宿主,一点都不关心我!   而那一头的陆修泽,依然在想着自己的事,而其中最重要的两件事,一是小闻景此刻的情况,一是那抢夺闻景身体的恶魂的真正身份!   后者的情况,陆修泽心中已有猜测,但此时先按下不提。   而至于小闻景,他的情况太过古怪,倒下时也太过突然,叫陆修泽一时没有想到缘由,以至于在心慌意乱之下于敌人面前露出破绽来,但当陆修泽回过神来后,他却又联系前后,很快明白了个中缘由。   要说到小闻景自复生后的种种异状,最根本的缘由,就是他胆大包天的复活方式。   陆修泽记得十分清楚。当时,闻景是以神道为核心,护住神魂不灭,而后又以灵魂为手段,用灵魂的碎片强行驯服这半神之躯,而当闻景醒过来后,他便失去了记忆。   那时候的陆修泽不知缘由,但现在回想,陆修泽却终于明白了:当时的闻景,怕是忘了将记忆抽出灵魂。   这样的手段,既导致了闻景的失忆,也导致了闻景修行的变迁——从道门修士,变成了神道中人。   当灵魂重于神魄时,灵魂决定一人的修行方向,其次是记忆,最后才是神魄。   在远古那个属于神灵的时代,部落中的大部分祭祀,都是在散去自己的魂魄后,才能得入神道大门,闻景虽然并非刻意,但他的种种作为却无疑符合了神道“散魂炼神”的要点,于是当闻景记忆不显、没有刻意用手段将自己的修行导入道门时,他便在不知不觉中偏离了道门之路,踏入了神道门中。   而这也导致了接下来的一系列事,譬如驯服了本该属于“天子”的神兵。   闻景既不是“天子”禹氏血脉,也不是集人族大气运之人,那么他为何能动用那两件气运神兵?   答案也十分简单,那便是“神道”。   天子是什么?   受命于天,代行天命之人。   他虽为人族,但却又偏离了人族,拥有了人族没有的“天命”,于是比起人族来说,“天子”更像是一位有着人族躯壳的神灵!   而所谓的神道,最终目的便是使自己靠近神灵,乃至于成为神灵,再加上闻景有着半神之躯,于是,在这个禹氏血脉没落,世上再无神道的情况下,闻景竟是最接近曾经的“天子”的存在,而更巧的是,闻景既非禹氏,又非叛逆者,而他又既有着半神之躯,还有神道之法,于是最后,那象征着人族“过去”的分影炼灵钺,与象征着人族“未来”的三棱开月钩,便也就同时承认了他“天子”的身份,被他驯服,然后又反向地将这样的情况反馈于天道,使得闻景竟正式坐实了“天子”的身份!   天子到底还是出现了。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御领人族,代行天命。   只要是人族,就要在“天子”的意志面前俯首,这是天道授予“天子”的最大权利!   然而这天子,却并非出自苟延残喘的禹氏一族,也并非出自深藏暗处、传承千年而不死的叛逆者一脉,反而落在了毫不相干的闻景身上,不可谓不是天意弄人。   这便是那魔火的使用者被闻景逼退的缘故,也是闻景此刻高烧的理由——让闻景神魂的本质更接近“天子”!   这无疑是个天大的机缘,若是落在旁人身上,陆修泽无论如何都无法容忍,但落在闻景身上,陆修泽却也是乐见其成,也十分乐意保护他的阿景,直到转化的彻底完成。   可心中知晓高烧的理由,不代表陆修泽不会生出担忧,于是他一路上走得各种心不在焉,叫相识不过一天的陆烬,都看出了不对来。   陆烬苦哈哈地跟在陆修泽身后,虽然知晓陆修泽此刻似乎有些不对劲,但他一不敢出声打断陆修泽,二不敢出声引起陆修泽的注意,三不敢出声告诉陆修泽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人……好吧总之他就是不敢出声。   但这不是很正常吗?谁敢去招惹那个喜怒不定的魔头?   哦,或许那个小鬼头敢,但那是例外!例外!!   反正他是不敢。   陆烬觉得自己怂得理所当然。   这种理所当然,跟系统倒是有异曲同工之妙,如果不是二者无法交谈,想来二人会在很多事情上有很多的共同语言。   不过还好的是,陆修泽到底没有将他忘记太久。   当陆烬气喘吁吁,在沙漠中的天上脚下双重炙烤下快要被烤熟了的时候,陆修泽终于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带着些许惊讶,些许茫然,就好像在说“你竟然还活着”,直把陆烬气得直憋气。   但陆烬敢生气吗?   不敢。   于是他也只能继续憋气。   但还好的是,在略过这个“小插曲”后,陆修泽很快履行了自己为人师的职责:救弟子于愚蒙之中。   “你太愚笨了。”陆修泽皱眉,用恨铁不成钢的语气道,“我分明已经将知识给了你,而你遭遇大变,为何至今都无法修习?”   陆烬:“???”   被魔头劈头来一句“愚笨”,向来自认聪明的陆烬十分不服气:我五岁学会杀人,八岁精通暗器,十四真气小成,二十内功大成!我这还算笨?说得你多厉害一样,你以为你是仙……哦,你真的是仙师来着。   陆烬咽下这口气。   陆修泽自然能看出这家伙的不服气,于是他向着陆烬伸出只手来,微微一招,一朵金色的神焰便从陆烬眉心浮现,悠悠飘至二人面前。   在陆修泽承认陆烬为弟子时,曾将一朵金焰投入陆烬眉心,陆烬虽然看到了,但却不明其意。而此时离那一幕才不过过了一天时间,陆烬当时不明白的,这时自然还是不明白。   但陆修泽却没有理会这里头的“理所当然”,而是瞧着陆烬,十分理直气壮地说道:“这缕神焰中,有你炼气乃至金丹的心法,你为何瞧不出来?”   陆烬:“……”   陆烬:什么人才能从一缕火里头看出心法来?你告诉我啊!!   陆烬忍气吞声:“是弟子愚笨。”   陆修泽:“你的确十分愚笨。”   陆烬:“……”   陆修泽:“不过既然你是我的第一个弟子,我也就不做苛责了。”   陆烬:“…………”   陆修泽抬手又是一招:“你且上前来。”   陆烬乖乖上前,下一刻,陆修泽的手便携着那缕神焰,自陆烬的天灵盖拍下:“好好看着!”   不待陆烬惊慌,金色神焰便没入了陆烬头顶灵窍!   而就在金色神焰投入灵窍的瞬间,世界就在陆烬眼前转换了模样! 第160章 改换   世界是什么模样的?   对于这件事, 凡人口中鲜有一致的答案,因为世界就在那里, 但人们的视界却从来不同。   曾经, 陆烬对此不屑一顾,因他心性与陆修泽有几分神似,既不关心人族, 也不关心世界,所以更不会关心别人眼中的世界是什么模样,但这个时候,他眼中世界,却像是别人的“世界”。   是的, 若非是别人的“世界”,为何天空会变了颜色?那些在云层中浮动的幽亮的蓝, 他见所未见!   若非是别人的“世界”, 为何大地会变了形状?那沙丘化作长河,沟壑变成高峰之事,他闻所未闻!   还有空中游荡着的五色灵光,还有大地深处深埋的暗红岩浆, 还有远处如瀑布高挂云彩之上的七色长河,还有……   “这……这就是仙人眼中的世界吗?”   陆烬瞠目结舌, 许久后才喃喃出声, 心中怀着对到达“新世界”的激动兴奋之情。   然而陆修泽却残忍地打破了他的幻想:“怎么可能!”   陆修泽道:“若修士随时随地都能看到这些许驳杂灵力,能有目的地驱使它们,那那些人又何必苦苦去追寻那洞天福地、神兵利器?或者……”陆修泽一笑, “你觉得他们要如何在这个虚实相间的世界中活着?”   陆烬被陆修泽连连否定,心中疑问更多,但在听到陆修泽最后那句话时,心中仍是不太服气,小声嘀咕道:“不就那么活着,难道这灵力看到了还会死人?”   陆修泽似笑非笑地瞥去一眼:“那你倒是走两步。”   走就走!   陆烬抬脚就往前走,没想他脚下其实并非他看到的实地,而是空处,于是他一个不慎,就这样滚下了沙丘。   陆修泽笑道:“你明白了?”   陆烬:“……”   陆烬一脸苦大仇深地顺着自己滚下沙丘的方向爬上,一屁股坐在原来的地方,决定揭过这件事:“那师父你给我看这个是要我做什么?”   陆修泽道:“自然是引气入体——想想你脑子里多了些什么!既然你成为了我的弟子,那就万不可不动脑子,若你今后还是这样懒怠随性……”陆修泽微微一笑,把陆烬看得背后一凉,“我总有办法叫你记下教训。”   陆烬倒也不是真的懒怠随性,而是从未接触过这个世界与知识传承的方式,如今被陆修泽这样一威胁,顿时头皮发麻,赶紧行动起来,而也是在这时,他发现,自己的记忆里竟然真的多了些东西!   能在年幼之时便从众多孤儿中脱颖而出的陆烬自然不会是庸人,因此在看到这篇心决的第一时间,他便不由得沉入进去,如痴如醉,而他周身原本驳杂的灵力也慢慢析出了火焰的颜色,一点一点地渗入陆烬的体内。   陆修泽瞧见这一幕,不由得点了点头。   事实上,虽然陆修泽嘴上对陆烬嫌弃,但心中还是颇为满意的。毕竟对陆修泽来说,若真的要收一个弟子的话,再好也不过是陆烬这样的——知情识趣,心存畏惧,机警聪敏,性格独立不需要陆修泽多加照料看顾,又天赋颇高、能应对他的各种高要求。   陆修泽又不是真的没做过凡人,也不是真的不食人间烟火,哪里不知道自己对陆烬的要求苛刻?   但既然要作为陆修泽的弟子,就要有能应付陆修泽苛刻要求的资质,而刚好,这些陆烬都有,于是到了这时,陆修泽总算真正将陆烬划入自己的势力之下。   不过,供养一个修士不是那么简单的事,若只有陆烬一人,以陆修泽“要做就一定要做到最好”的性子,他还能应付过来,但再加上一个情况不明的神道修士小闻景……陆修泽觉得,他或许该考虑一下发展一个势力了。   然而要让陆修泽“白手起家”,从头开始,陆修泽却又自觉没这个耐心,于是他思来想去,想到了一个绝妙的主意:既然没有耐心从头开始……那就去把别人的东西抢过来吧。   而既然已经决定要做个好人,那么自然不能去抢夺那些正道修士的东西,于是魔道修士就成了陆修泽的第一选择:黑吃黑,不心虚。   那么,接下来的问题是,目标要定为何人?   陆修泽思考了一小会儿,微微笑了起来。   半年后,在正道诸人还未走出天剑宫隐云宗接连遇难、明心寺玄心大师与慧明法师同时亡故的阴影时,又有一个骇人的消息在中部琨洲的正道修士口中流传!   传闻,那深埋在西部邙洲荒漠之下、聚集了无数魔道修士的城池中,有一位修为高深难测、活了无数年的怪物,名为拙道魔君!拙道魔君曾收下百名义子,而那百名义子无一是籍籍无名之辈,就连那位使天剑宫化作恶鬼之域的魔头寇飞,都仅仅是拙道魔君的义子之一,由此可见拙道魔君的恐怖!   他深居焚天宫中,不是魔道领袖,更胜魔道领袖,而就是这样一个不知活了多少年的老怪物、魔道中当之无愧的第一人,却在一月前身陨一人之手,结束了属于拙道魔君的时代,使得焚天宫历经数百年后,终于迎来了它的第二个主人!   最初的时候,这个消息并未在正道修士中引起波澜,因为时隔数百年后,已经很少有人知道拙道魔君是个什么样的人物,而那焚天宫又究竟是什么样的地方,甚至从来没有听闻过“拙道魔君”与“焚天宫”这两个词,是以大部分修士都只当它是笑谈,并未放在心中。   然而当这则“流言”传至老一辈修士的耳中时,却叫他们无不变色!   这一刻,所有宗门的举动惊人地一致,那就是派出修士前往邙洲,探查此事真假!   不过出于谨慎心理,他们并未叫这些弟子深入邙洲,而只是在邙洲的边缘、顺着那潜藏无数恶鬼的无常河探查。   可能是上天都要相助这些修士,叫他们早日明了敌人的情况,因此正道修士到达无常河边上没多久,他们便从无常河中救下了一个从当日事变中逃得生天的魔道修士,在他惨败的面色和颤抖的话语中确认了这则“谣言”的真相,也明了了如今焚天宫的主人,御领魔道诸人的暴君。   ——陆修泽! 第161章 暴君   陆修泽是何人?   对正道诸人来说, 这个名字是陌生的,因为距离择日宗之变已过去了这么多年, 而在那之后, 陆修泽便像是消失在了人间,再没有更多的消息传出了——无论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都没有了, 因此,关于“陆修泽”此人的种种事情,也随着时间在正道诸人眼中淡去。   然而,当“陆修泽”这个名字再度在正道诸人耳畔响起时,不难有记忆超群的人, 从自己的脑中搜罗出十多年前关于“陆修泽”的种种,关于那个使得择日宗实力大损、宗主与长老或失踪或死亡的一晚, 关于那一晚点亮的仿佛来自地狱的火焰。   ——黑色的、介于虚实之间的、只要被攀附上就在无法摆脱的火焰!   在那一晚逃出择日宗的弟子口中, 这火焰被传得神乎其神,极尽渲染,仿佛陆修泽是魔神在世,而那火焰就是陆修泽身为魔神的标识!   尽管在那之后, 择日宗的新一任宗主闻景,曾向众人澄清过关于陆修泽的种种, 但对于许多人来说, 这种解释就像是掩耳盗铃,是身为大宗门的择日宗为了面子强撑的表现,因此在许多人的心中, “陆修泽”此人,依然是一个背叛宗门、同时又被宗门驱逐的弃徒,而这也是为什么闻景一直想要陆修泽回到择日宗的缘故,因为事实胜于雄辩,只要陆修泽重回择日宗,那么那些关于陆修泽不利的消息就会烟消云散!   不过随着回音的出现和闻景记忆的碎裂,择日宗变成了闻道宗的一部分,而陆修泽也再不可能回到择日宗了,于是曾在闻景心中模拟过许多遍的计划已经再没有了实施的可能,而更叫人觉得世事弄人的是,如今的陆修泽,竟在阴差阳错下坐实了自己的恶名!   为什么叫“阴差阳错”?   因为在这之前,陆修泽的目标其实并非是焚天宫,而是邙洲地下爻城内的一个小小势力——毕竟陆修泽要供养的只有两个修士罢了,而魔道修士的地盘势力犬牙交错,陆修泽虽不惧怕,但也嫌麻烦。   可陆修泽万没有想到的是,那个在夹缝中苟且偷生、不起眼的势力,竟是拙道魔君的暗子,于是不想惹麻烦的陆修泽,在进入爻城的第一天,就踹上了最大的麻烦!   和解万无可能,躲避也不合陆修泽的心性,因此陆修泽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既然得罪了,那就再不放过,新仇旧恨一起算,连夜闯入焚天宫,一举击杀了拙道魔君!   这件事说来简单,做来实则也没有正道诸人想的那样难。   早在十多年前,魔君座下曾有一名妖族因被豫国淮建王收买,而在陆修泽与闻景成亲那天大闹豫国中定府,不但将中定府毁了大半,更毁了陆修泽在人间光明正大走在闻景身旁的可能。   虽然在这之后,陆修泽就将那妖族烧死在了中定府,并且通过搜魂,得到了关于拙道魔君的消息,可是陆修泽心中的记恨却半点没少,就等着一个“合适”的机会给拙道魔君来一下狠的。   而这时就是合适的机会。   从陆修泽搜魂得到的消息中能够看出,拙道魔君的实力的确不容小觑。从实力上来说,拙道魔君在多年前就已经突破了桎梏此世修士多年的牢笼,成为了那个时代唯一的一位出窍期的修士,而与此同时,拙道魔君还搜罗了无数天材地宝、法器灵药,一人几百年间的底蕴,便足以抗衡一个延续了数千年的大宗门!   更不提拙道魔君座下还有一百名义子和数不清的魔将……这样的实力,用恐怖来形容都已经不再合适,而应该说是深不可测!   可是与此同时,又有一个疑问在陆修泽心中升起:既然拙道魔君如此厉害,而他也不像是什么清心寡欲之辈,那么他为何会在焚天宫闭门不出,一待就是那么多年?   是因为焚天宫内藏着什么秘密?还是因为关于“拙道魔君”此人的本身就有着天大的秘密?   在爻城潜伏的十四年里,陆修泽虽然没有正式接触过拙道魔君,但他心中已经在猜测的天平上越来越偏向后者,而当陆修泽的火焰从诡谲莫测的魔火变化成了以净化为主的神焰后,陆修泽便有了跟拙道魔君一战的把握。   从陆修泽自各种途径搜集到的情报可知,拙道魔君的攻击方式是非常恶毒的,修炼的心法有很大可能是比《九转归阳经》还要年代久远的《阴魔卷炼宝录》。   何为阴魔?   许多年前,曾经有一个疯子做过这样的实验,那就是将活人的魂魄抽出,再生生融入妖兽的灵魂中,看看能不能以一人之力,夺天之造化,凭空生造出一名妖族——若实验成功,有了人的理智和妖的体魄,这样的“东西”,不是妖族又是什么?   理所当然的,这个实验失败了,不仅是因为生命不该、也不能被这样“造就”出来,也是因为糅合灵魂甚至比撕裂灵魂要更为痛苦,完全不是常人能够忍受的,因此这个疯子近百年的实验,只造就出了近五十万的死人,和近十万的阴魔。   ——在极度的痛苦中死去,在极度的怨恨中疯狂,非人非兽,似生似死,生时不被天道承认,死后不入轮回,这就是阴魔。   因他们生于怨恨和疯狂之中,所以他们对活人有着天生的憎恨,再加上妖兽本身的力量实在不容小觑,因此它们所过之处,都化作一片死地,直到许多年后,才会有再度恢复生机的可能。   它们的力量如此强大,然而那个疯子却并没有将它们放在眼中,甚至没有去试图控制它们,只是在确保了它们不会反噬自身后,便继续执着于自己的实验,想要造出活着的妖族来。   但这个疯子没有在意的东西,却被有心人觊觎,于是没过多久,这个疯子和他的十万阴魔都消失无踪,又过了一段时间后,一位魔道修士便携着《阴魔卷炼宝录》出现在这个世界上。   而从陆修泽搜罗到的消息中可以知晓,这拙道魔君平时最大的“爱好”,便是搜集妖兽、搜集生魂,然而这些妖兽和生魂进入了焚天宫后,便再没有出来过了,就算陆修泽用魔火试探,也没有得到半点线索。   不过没有线索就是最大的线索,想想鲜少出手,但一出手就无人生还,留下一片死地和阴气的拙道魔君,那些妖兽和生魂的结果可想而知。   若陆修泽还是魔火化身的时候,那些阴魔恐怕会叫陆修泽十分头疼,毕竟魔火对有生命的东西威胁最大,而对阴魔这种处于非生非死状态的东西,魔火就不是很有效了。   奈何如今的陆修泽早已舍弃了魔火,转而持有着神焰,因此对上拙道魔君,倒是占据了先天克制之力,于是秉着“不要怂就是干”的精神,陆修泽在经过了一段时间的筹备后——包括突破界限,成为出窍期的修士——便直接找上了拙道魔君。   这场战斗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总之在经过了整整五天的死斗后,拙道魔君身死,陆修泽入主焚天宫,成为了新一代魔君。   到了这时,一般来说,陆修泽要做的是接收和整合拙道魔君生前的势力,毕竟拙道魔君乃是焚天宫的主人、爻城的无冕之王,然而拙道魔君最大的倚仗阴魔,早已经在那五天里被陆修泽烧得干干净净,而拙道魔君座下的众多魔将,虽有臣服之意,但陆修泽对他们并不放心,也并不屑于去使用他们,至于拙道魔君的那些义子就更不用说了——难不成陆修泽还要学拙道魔君那样,成为他们的义父?   于是最后,陆修泽干脆只留下了爻城的供奉和必要的侍婢,至于那些魔将义子之类乱七八糟的人,则统统赶出了焚天宫。   几乎堪比琨洲一城之大的焚天宫,至此只剩下不到百人之数!   这样的举措抗议者自然十分地多,试图反抗陆修泽的人也不少,不过陆修泽对魔道修士从来都不留情面,因此只要是反抗他决定的人,一个字,杀!   当焚天宫里除了陆修泽选定的人外再没闲杂人等留下后,焚天宫外也是血流成河,无数曾经名震一方的所谓的恶鬼魔祖,都成了血海中的一员,而陆修泽的暴君之名,也彻底坐实。   不过对于这一点,陆修泽半点心理负担也没有,毕竟这些家伙从哪个角度来说都不是好人,生吃活胎、炼化死婴、灭城灭族的事,这些人从来没有少做过,因此陆修泽这番举动,可谓是替天行道,因此对于魔道诸人畏惧的眼神,陆修泽十分满意,只觉得自己在成为一个好人的道路上迈出了巨大的一步,简直就是正义的化身!   系统:……你高兴就好,我就看看反派值不说话。   而待到这些尘埃落定后,陆修泽终于可以开始自己的正式工作了。   ——培养真正属于自己的人手和势力、教导那个总是在心里诽谤他还以为他不知道的蠢徒弟,当然还有最重要的,养大小景。   在跟拙道魔君拼命前,陆修泽将小家伙安置在了凡人界一个隐秘的地方,因小闻景到底是半神之体,凡人对小家伙是毫无威胁的存在,所以陆修泽才能安心离开。   不知道……阿景现在是在做什么?   想到小闻景,陆修泽脸上不由得露出笑意来。 第162章 重逢1   当陆修泽暴君之名从逃出的魔修口中传入正道诸人耳中, 作为新兴又强势的新宗门闻道宗,自然也是知晓了。   对于陆修泽此人, 原属于隐云宗的弟子或许鲜有人耳闻, 但对原择日宗的人来说,却可谓是如雷贯耳,因贯日神君门下一脉弟子四人, 除了魏谌不知所踪又鲜有人提及外,最小的弟子闻景已成为名震一方的宗主,排行第二的秦汀芷则成了闻道宗的管事长老,而这一脉中曾经最为惊才绝艳的陆修泽,又怎么会无人记得?   更何况, 在闻景十多年的努力下,原择日宗的弟子虽然对陆修泽心中仍有畏惧, 但却也并不再将陆修泽视为敌人了, 也做好了他会随时回到择日宗的准备,因此在他们听到陆修泽入主焚天宫的消息后,倒是比任何人都诧异,就像是听到原本距离自己并不遥远的师兄弟突然入魔了一般, 其中的不解、愤怒和失望可惜的心情之强烈,不但言语难以描述, 就是外人也难以理解。   而在这些人之中, 作为与陆修泽真正同出一脉的秦汀芷的心情,则最为强烈。   无论是在原择日宗的弟子眼中,还是从如今闻道宗弟子们的眼光看来, 与闻景同辈的秦汀芷,无疑是一个极具魄力又极有能力的人。她在十余年前原择日宗大变、宗主失踪,长老二死一伤后,便与闻景合力,整顿整个择日宗。闻景负责发号施令,秦汀芷则为执事长老,负责执行这一切。   若是有做过大宗门执事长老的修士,恐怕都会知道,所谓的“执事长老”听起来十分威风,但做起来却十分为难,很容易便陷入被上级责怪又被下级怨怼的境地,毕竟个人利益与整体的利益不会总是一致的,而人心又各有不同,因此执事长老的特性,难免会做出让许多弟子心生不满的事来。   而执事长老若真的失了下头弟子们的人心,那么下达的命令被阳奉阴违的可能性就会变得十分高,坏事的可能就会变大,而执事长老坏的事一多,那么宗主跟执事长老便是情谊再深,也要好好考虑这个人到底适不适合做执事长老了,因此,换个角度来说,执事长老要考虑和妥协的事,倒是半点不比宗主来得少。   然而秦汀芷初次掌势,便是雷厉风行,手段凌厉地得罪了不少人,完全不在意各种暗流与潜在的规则,钉是钉,铆是铆,遇事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毫不拖沓,也不给别人丝毫机会,因此得罪了许多人,叫相当的人都对秦汀芷心生不满,但与此同时,这样的不满却也奈何不了秦汀芷,因她手段着实凌厉,对有功绩的弟子不克扣半分,对有过错的弟子不留半点情面,便是跟秦汀芷有血缘关系的侄女秦菲,在她那里也讨不了半点好处,待人待己都一般严苛,虽让人不忙怨恨,却也叫人钻不了半点空子,将满心的不满全憋在自己肚子里,最多也就暗自抱怨几句。   ——像秦长老这样讨人厌的性子,也不知道是怎么长到这么大的!   无数弟子都在心中生出过这样的抱怨,但只有与秦汀芷同辈的人才知道,最初的秦汀芷,却是一个再软弱不过的姑娘,而只有闻景才知道,对于贯日真君的死,秦汀芷从未停止过一天责怪自己。   ——如果当时的她能更果断一些就好了。   如果当时的她不那么犹豫,不那么软弱,不那么天真地以为可以以一己之力制止魏谌的愚蠢,那么贯日真君是不是不必死?大师兄是不是不必离开择日宗?那一晚的变故是不是也不会再发生了?   尽管闻景不止一次地开导过她,告诉她这一切祸患都是许多年前就埋下的隐患,凭一人之力已无法阻止,与她也根本没有任何关系,但秦汀芷依然忍不住去想这件事、去设想这个可能,然后对自己生出了更深的愤怒和痛恨。   这也是她性格大变的缘故。   可不管秦汀芷再如何变化,她心中最重视的,一直是同出师门的几个师兄弟。除了魏谌之外,秦汀芷关注得最多的,无疑便是小师弟闻景,和大师兄陆修泽。   她亲眼看着闻景这位小师弟,从籍籍无名的炼气期弟子,一步步成为正道五宗的宗主,振兴宗门,后又将显赫一时的两大宗派合二为一。这样的事说来便以让人难以置信,做起来更是艰难万分,但闻景却依然做到了,所以要说秦汀芷心中不欣慰那是不可能的。   而与此同时,她也能隐约察觉到“消失”的陆修泽和闻景之间若有若无的联系,和那些隐晦的情愫。至于豫国那场半途而废的婚礼的两位主人公,秦汀芷更是有所耳闻,因此对二人的关系早有了猜测。   不过这些对秦汀芷来说都不重要,因为不管是陆修泽还是闻景,都是秦汀芷仅有的师兄弟,也是她仅有的亲人,所以只要他们二人心甘情愿,她自然也不会有半点反对……只要不违背贯日真君的意愿。   贯日真君的意愿是什么?   其实这非常简单,秦汀芷一直看得非常明白,那就是希望他的弟子们成为一个不辜负自己的生命、也不要辜负别人的生命的人,成为一个爱着自己,也能爱着别人的好人。   贯日真君面上严厉,但心怀赤诚,待弟子如待自己的儿女,秦汀芷自然待贯日真君如待自己的父亲。   父亲生时的最大的愿望,在他死后,自然也成了秦汀芷最大的愿望,然而如今父亲最重视的长子误入歧途,这又叫秦汀芷如何不愤怒失望?   因此,循规蹈矩、待人待己都一般严厉的秦汀芷,在时隔多年后,第一次做出了一件出格的事——在没有告知任何人的情况下,离开山门,独自前去了西部邙洲的爻城,去见焚天宫的新主人,暴君陆修泽!   而与此同时,陆修泽也安置好了焚天宫的一切——把不听话的、想闯进焚天宫的、想靠杀了他出名出风头的一干宵小尽数宰了干净——便溜溜达达地去找他的小景了。   陆修泽甩手一走,风姿十分潇洒,留下的烂摊子十分大,只叫爻城的城主焦头烂额,烦恼不已。   爻城虽然是魔修建立起来的,但其中不可能没有普通人,所以爻城城主是一个不通任何修炼之道的凡人,也不是什么太难以理解的事,毕竟爻城真正的主人是焚天宫之主,所谓的城主,只不过是一个管理者之一罢了。   作为拙道魔君留下的诸多势力之一,爻城城主因为足够识时务,既没有凑到陆修泽面前碍眼,也没有犯下滔天大罪,所以并没有遭到陆修泽狠辣的清洗,而是留得一条小命……但在面对陆修泽留下的尸山血海,和一个似笑非笑的暧昧表情后,爻城城主却恨不得立即上吊。   真是要人老命,这位杀神留下的那个眼神,难道是“在我回来之前你不把这群玩意儿清理了那就把你自己清理了”的意思吗?   魔君大人!您老走的时候怎么不把他也带走呢?!为什么要让他面临这么残酷的事?为什么要让他面对这么心狠手辣的暴君?!   爻城城主在城主宫里哭得天崩地裂,但回头还要坚强地顶着各种各样的眼神为焚天宫清理“垃圾”,心中忐忑慌乱一言难尽。   而当爻城城主把各色“垃圾”清理得差不多的时候,陆修泽也来到了豫国的一个边陲小镇。   从内心上来说,陆修泽自然更愿意将小闻景放在豫国闻家,毕竟那里才是闻景的根,有他最亲的人,然而回音的存在和成为“闻景”的这一年里的所作所为,叫陆修泽生出了十二分的警惕,不愿叫回音捉摸住小闻景的半点踪迹,因此陆修泽在临走前,曾再三同小闻景强调,叫他万万不可去豫国闻家自投罗网。   这样的事情,若是放在寻常小孩儿身上,定是叫那小孩儿对陆修泽生出十分的怀疑:什么人会千方百计地将亲人从他身边隔离,还一次次叮嘱他绝不能回家?   这怕不是人贩子吧?   然而小闻景虽然心智退化,无法再帮上陆修泽什么,但是他对陆修泽的信任却没有半点减退,所以倒也没想歪什么,而是乖乖地呆在小镇里,并没有去往哪里。   不过既然是小镇,当然没什么好玩的东西,而偏偏小闻景又是个喜欢新奇玩意儿的性子,于是作为陆修泽的弟子、最大的跑腿路人甲陆烬,便在这段时间糟了难,被一个小孩儿指挥得团团转,而偏偏他还骗不过这小孩儿打不过这小孩儿,那心酸悲凉简直一言难尽:他明明是拜师学艺的,为什么艺还未成亲还没结,就先哄起了小孩儿?   当陆烬坐在小镇外的大石上第一百零一次思考人生时,解救他的神灵终于降临了!   只见远远的,陆烬就感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靠近,识海中的金色火焰跳动得也越发欢快。   陆烬心有所感,抬头一瞧,便看到陆修泽乘风而来,一身白衣,丰神俊秀,如同仙人在世。   陆烬呜哇一声扑过去,委委屈屈地想要抱大腿,跟师尊倾诉自己“带孩子”的种种苦难,却没想——又或者十分理所当然的——陆修泽微微一动,便轻飘飘地躲过了他的一扑,开口第一句话便问道:“阿景这段时日还开心么?”   陆烬:“开……开心……”   指使得他可开心了!   陆修泽露出两分笑意,微微点头:“开心便好。”   陆烬:“但……”   陆烬伸出手来,但话还没说,就被陆修泽一掌拍在额头上,一脸嫌弃地推开了,自顾自走进了小镇。   陆修泽:“自己玩去。”   陆烬:“……” 第163章 重逢2   小闻景所在的小镇, 是豫国与楚国接壤处的一个无名小镇,人烟稀少, 民居稀疏, 间或有大风从远处的荒野而来,带来雾一般的黄沙。这黄沙虽然不比真正的沙漠那样炽热干旱,但被这风兜头一吹, 却也难免落得蓬头垢面、满身尘土的下场。   正因为如此,在这小镇中行走的人们,无比裹上了或薄或厚的头巾,行色匆匆,眉间含着被生存重担压出的皱痕, 每个人身上的颜色,都如同这座小镇一般, 带着被厚重尘埃掩埋的荒芜。   然而在这座小镇的西南边, 一抹与小镇格格不入的鲜亮颜色跳动着,伴随着神气活现的呼喝,和一阵鸡飞狗跳的声音。   “……快快!快抓住它!它往那边……唉呀,你真笨!它到你后头去啦!不不, 现在它在你左边……右边右边……后面后面……哈!小飞!去你那里了!快抓住它!!”   “呜哇!呜呜呜……小景……呜,好疼!小景, 它咬我!”   “笨蛋!男子汉流血不流泪!你才蹭破了点皮, 有什么……啊!在那里!大牛快上!”   “呼……我……我追不上……我……呼……我跑不动了……呼,我不行了……”   “什么?你才跑了多久就跑不动了?大牛你太差劲啦!这样的你还想要成为当世最厉害的剑客呢!”   “我……呼,我只是说……说说, 呼,而已……啊……”   “对啊对啊,我,我也是说说而已啊!剑客哪里是那么容易就能当上的?再说了,难道我们在这里抓鸡就能当上剑客了吗?”   陆修泽悄无声息地靠近,探头一瞧,这才发现在一片残垣断壁中、一株垂死的老树下,三个小鬼头聚在了一块儿。   那被唤作大牛的,神色憨厚,虽然年纪还不到十岁,行动笨拙,但却身强体壮,便是一般的十五岁少年都及不上;而另一个被唤作小飞的,则长的又瘦又小,显得一双黑溜溜的眼睛越发地大,里头藏着的狡猾小心思也不免露出了些苗头。   而被这二人围在中间的,除了得意洋洋、俨然一副孩子王的小闻景,便是一只呆头呆脑的红冠小公鸡了。   此时此刻,被小闻景指挥得团团转的大牛小飞两人,终于坚持不住,瘫坐在地上,连满嘴的风沙都不顾,张嘴大口喘气,脸上身上汗与泥掺杂,一路滚进本就灰扑扑的衣衫里,那模样,便是“惨不忍睹”四个字都难以形容。   而与这两人相反的,是始终不染尘埃的小闻景,和一旁看似呆头呆脑,但却耍得大牛小飞二人上蹿下跳的小公鸡。   陆修泽的目光在这小公鸡身上一扫,脸上便露出些讶异,神色微凝,于是那头的小公鸡虽没发现陆修泽的存在,但却也像是感受到了近乎天敌的存在,狠狠打了个哆嗦后,下意识地向小闻景那头靠了靠。   小闻景倒是未曾注意到这个细节,依然站在老树下的一片断壁上,双手叉腰,那圆滚滚的模样,倒是跟他脚下的红冠小公鸡有些相似。   只听小闻景用恨铁不成钢的语调道:“什么是‘说说而已’?你们的梦想难道不是成为当世第一的剑客吗?既然如此,你们怎么能这么一点儿毅力都没有?难道你们的梦想就只有这个程度吗?”   两人哑口无言,好半晌后,小飞才闷声闷气地说道:“你不明白的,我们跟你不一样。”   大牛这时候也有些低落,道:“你跟我们不一样。”   他们并非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大牛和小飞此时虽然还是孩子,但也非常清楚,这名唤闻景的小公子,恐怕是哪个世家里出来游玩的贵公子。虽然在这贵公子身边并没有话本里呼前唤后、浩浩荡荡的护卫侍婢,但即便只有一个名为陆烬的年轻小哥,都能用一个眼神便近百人的劫道路匪,那么被这样的小哥保护着的小公子,其贵重的身份也可想而知了。   看看这个小公子那身养尊处优的细嫩皮肉、还有那双怕是从未拿过比金子更重的东西的手,再看看他们二人满身泥土,手上的老茧从他们记事起就在层层加厚……这样的贵公子,跟这样的他们,又怎么会是一样的人?   人最不平等的时候,是在他们出生的那一瞬间,而这样的不平,会一直持续到死亡将他们归为尘土。   不甘心吗?   自然是的。   但不甘心又如何?   梦想又如何?   他们能如何?   两个还没有十岁,便已经初尝人生苦涩的孩子沉默了下去,被不甘和绝望封缄了言语。   但小闻景却绝不会就这样闭上嘴。   只见小闻景的脸色也冷了下来,道:“我们的确是不一样的。”   小闻景站在断壁上,双手环胸,居高临下地瞧着坐在地上的二人,缓缓道:“我三岁的时候,我爷爷本打算请一位大儒为我启蒙,但那大儒的人选未定,便有流言漫天,话里话外,除了指责我爷爷动用私权、威逼他人之外,便是道我一黄口小儿,哪里配得上大儒来启蒙……那时候的我只有三岁,识得的字不到百个,比起那些掌握了话语权、或功成名就或封侯拜相的大人物来说,差距如同云泥之别。纵使我可以通过我爷爷,叫那些多嘴多舌的人好看,但对于那些文人来说,我除了‘满腹草包的黄口小儿’的印象之外,恐怕还要再添一个‘仗势欺人、骄纵蛮横’的名声。”   “名声可以让人平步青云,也可以杀人……但我难道要就这样让他们把刀子架在我的脖子上?”   小闻景扫了二人一眼,明明是个与他们同岁的小鬼头,但那一眼却叫他们背脊生寒,呼吸停滞。   “按照你们的逻辑,我当然是应该让他们把刀子架在脖子上的,毕竟他们是有权有势的官大人,而我却只是众多名门里头的众多小鬼之一,他们真的要拿名声杀我,要用笔杆骂我,我又有什么办法?还不如趁着最后的时间,吃点好的,喝点好的,然后坐下来等死罢!”   “但我如何甘心?我只是年幼,又并非真的草包,为何他们说什么我就要认什么?”   “所以我用了两年时间,废寝忘食,通读千卷,然后去那些官大人的家里,同他们家中最出色的孩子比试,而结果是我赢了。”   “我当然不会自不量力地去挑战那些比我年长的官大人,但我也不会坐以待毙,任由那些官大人将我放在案上,如鱼肉烹调。所以我选择击败他们引以为豪的下一代。”   “我是草包,是纨绔,那么连我这个草包纨绔都比不过的那些人,又算是个什么东西?”   在闻景脚下,小飞和大牛二人听得目瞪口呆,既是没想到那些“大人物”们的生活是这样步步惊心,也是没想到闻景当年仅不过三岁就可以为了一口不甘不顺的气吃苦头。   五岁的孩童通读千卷是什么程度?   小飞和大牛二人也是去私塾偷听过的,也曾经磕磕巴巴地想要学会那些之乎者也,所以他们更明白,这需要什么样的毅力、需要付出什么样的努力。   两人不会怀疑闻景话中的真实性,尽管这样的话是这么让人难以相信,但闻景的身上却像是天生便带着真诚而令人信服的力量,让两人难以生出任何质疑之心。   而正是因为对闻景的信服,他们才对自己连三岁小孩儿都比不上的坚持感到越发羞愧,可同时来自人类天性中的推脱,又叫他们想要为自己寻找减轻羞愧和负担的理由:或许……这是因为闻景的天赋高吧?   因为闻景的天赋高,所以他站在了比任何人都要高的起点上,所以他才能在短短时间通读千卷,所以她才能击败那些与他同岁的孩子,让那些官大人哑口无言,无话可说。   但这都是因为天赋啊!因为闻景有着无与伦比的天赋!   而他们二人,不过是穷苦人家的孩子罢了,在天赋上,跟闻景这样的贵公子比起来就像是他们脚下的尘埃,所以他们的放弃努力,放弃坚持,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却听闻景又道:“在这个世上,总是有很多走到你前头的人,这可能是因为他的年纪比你大,可能是因为他的天赋比你高,可能是因为他的出生比你好,可能是因为上天眷顾他比眷顾你更多……总会有这样的事的。”   “但我告诉你们我的过往,不是为了跟你们炫耀,而是要告诉你们——总会有办法的。”   “那些因年纪走在你前头的人,总有一天也会因年纪落在你的后面;那些天赋比你高的人,时间的积累会让你击败他们;那些出生比你好的人,努力和坚持可以让你超越他们……天无绝人之路,只要努力,总会有办法的。”   闻景瞧了瞧远方,而后又落在了二人的身上。   “要成为当世第一的剑客,只要努力,总会有办法的。”   小飞与大牛二人被小闻景的气势所摄,呆在原地,抬头仰望着小闻景,模样如同仰望着天神。   半晌后,他们回过神来,嗫嚅道:“可是……有什么办法?”   小闻景扬眉一笑,跳下断壁,一把抱住咯咯直叫的红冠小公鸡,道:“跟我来!” 第164章 重逢3   小闻景在前头一溜烟地跑了, 头都没有回一下,而在他身后, 小飞和大牛两人只是稍稍一愣, 就被小闻景甩开了一大段路。   “欸?等……等等啊小景……等等我们……”   两个小家伙没办法,只能撑着自己本就已经有些酸软的腿,大呼小叫地追了上去。   待到几个小鬼头远去后, 陆修泽这才显出了身形。   老实说来,就像那两个凡人孩童对小闻景的话语不曾质疑一样,陆修泽也半点没有怀疑小闻景的这番话,也没有怀疑那凡人世界中那些杀人不见血的暗流。   然而不同于本就对闻景陌生的小飞大牛二人,陆修泽分明已经同闻景在一起了这么多年, 但对于闻景的这些过往,竟如同小飞大牛二人一样, 毫不知情, 但这却并非是因为陆修泽不够关心闻景,而是因为闻景从来不提。   就像小闻景说的,他相信无论遇到什么逆境,都“总会有办法的”, 所以他从不以自己的苦难为苦难,更不会将这样的苦难宣之于口……从某种程度上来说, 闻景对人宽容而和善, 但对自己的标准,却用苛刻来形容也毫不为过。   这样的苛刻,深埋在闻景的骨髓中, 总会在他不经意的时候冒出头来,惹来陆修泽的心疼,就像这次一样。   若不是小闻景自己说出来,恐怕陆修泽这辈子都不会知道,那个闻名豫国的闻家的小天才,究竟是因为什么样的缘故才传出的偌大名头。   这叫陆修泽心疼之余,却又蓦然想起了另一个人——占据了闻景身体、顶替了闻景身份的人。   对于这个人,陆修泽的心情颇为复杂。除了时常变换的人格的困扰之外,最让陆修泽感到举棋不定的,还是那个跟闻景相似到了极点、又分歧到了极点的人。   在陆修泽看来,与闻景相似的回音,既叫人熟悉得忍不住想要亲近,又陌生得让人心生警惕,既对人宽容温柔,又对人严厉苛责……然而在小闻景理所当然地说出自己在两年内废寝忘食地通读千卷书后,陆修泽蓦然发现,那无名之人与闻景的分歧之处,其实并没有陆修泽想象地那么多,而他们二人最相似的地方,便是对“闻景”的苛刻。   半年多前,陆修泽曾与那人于大沙漠的边缘相遇,而后因那人对闻景出言不逊而大打出手,但如今想来,陆修泽却突然发现,那人并非是目中无人,而是习惯于苛责“闻景”……就像是闻景习惯于苛责“闻景”一样。   这样的想法和发现,让陆修泽有一瞬间的茫然,甚至有一瞬间按捺不住去闻道宗寻找那人的心情。   ——你究竟是谁?你到底是什么人?   但在最后,陆修泽还是跟上了小闻景的脚步。   因为陆修泽也很想知道,小闻景到底想要做什么。   陆修泽远远地缀在后头,而在前面,小闻景跑得飞快,虽然时不时会稍稍放慢脚步,免得叫小飞大牛二人跟丢了,但在他们跟上后,小家伙又很快地迈开腿,将他们又一次拉远了距离,并且带着两人绕着小镇,兜了一圈又一圈,咋看之下,就好像是闻景在凭着自己的速度刻意戏弄二人。   但陆修泽知道,闻景虽年纪幼小,但从不做无的放矢之事,而小飞大牛二人身处其中,光是跟上闻景的步子就已经耗尽了全力,自然也不会发现两人事实上是在围着小镇绕圈。   在经过足足半个时辰的奔跑后,眼看小飞和大牛头晕眼花,跑得跌跌撞撞,怕是再也跟不上闻景了,闻景这才停下脚步,回头瞧着二人。   也不知是巧合还是刻意,在半个时辰的兜兜转转后,三个孩童最后竟又回到了那片残垣断壁之中,站在半死不活的老树之下。   而那一头,见闻景终于不再继续跑了,两个小家伙便再支撑不住,毫无形象地趴在地上喘气,全身酸痛,半点力气都提不起来,而汗都没出的闻景却是瞧着他们笑眯了眼,轻快道:“看,你们这不是做到了?”   小飞大牛二人只顾喘气,无力反驳痛骂这个小混蛋,于是在这片人迹寥寥的废墟中,只有闻景的声音响起。   “坚持是很重要的。虽然你坚持一件事,不一定能够成功,但若你不坚持,则必定会失败……在我除了读书就是读书的那两年,我其实也想过要放弃:你瞧,我既然出身名门,投了个天大的好胎,又不求日后封侯拜相,平步青云,那我为什么还要这么努力?不如放弃吧?”   “但我爷爷对我说:你想要认输吗?不是对那些嘲笑你、看不起你的人认输,而是对你自己认输?”   闻景伸手指向了两人:“你们要认输吗?不是对那些嘲笑你、看不起你们的人认输,而是对你自己认输?”   面对闻景的目光,两人几乎忍不住心中热血,想要说“不”,但身体无处不在的酸痛却提醒他们这条路的艰险阻难。   他们犹豫了,但闻景却并没有生气,而是收手,笑道:“其实你们已经有了答案——我问你们,明明一路上可以停下来的,但为什么要跟上我?”   是啊,为什么?   明明已经这么痛苦了,为什么不干脆停下来?   因为不想认输。   在小飞和大牛两人自己都没有发现的时候,他们其实就已经做出了选择。   闻景笑得越发好看,朗声道:“想要成为当世第一的人,无论是第一的剑客,还是第一的诗人,又或是第一的大儒,总要有过人之处。或许是天赋,或许是身世,或许是努力,又或许皆有之。但——”   闻景歪头,狡黠一笑:“在话本里,那些能成为绝世的大侠,在年轻时总会遇到点奇遇,不是吗?”   闻景伸手,那笨头笨脑的红冠小公鸡,竟在小飞和大牛二人都没有注意到的时候,悄然扭曲了身形,变作一柄长剑,落在地上,再被闻景拾起。   “看,这就是作为‘大侠’的奇遇!”   在小飞和大牛愕然的目光中,原本比他们还要小上几岁的闻景,不知不觉中拔高了几分,变成了十四五岁的少年模样,站在他们身前,举起剑,不紧不慢地舞了起来。   闻景的动作很慢,慢到每一个细微之处都被二人看得清清楚楚,但他的动作又很快,快到剑锋划破了狂沙,再拉出了风雷的声音;闻景的动作很好看,好看得如同鹤舞九天、每次舒展羽翼时都有光影的亲吻,但闻景的动作又很别扭,奇怪得让旁观者只是瞧着都会觉得骨头酸痛。   剑锋引动风雷,白刃幻出光影。   小飞和大牛二人只觉得自己似乎是在梦中,然而在这个梦的尽头,那个引动了风雷和幻光的人,将一柄木剑放在了他们身前,话语含笑。   “别忘了,不要向自己认输,更不要觉得自己不够资格。”   “因为你们看到的,可是属于当世第一的侠客的奇遇啊。” 第165章 重逢4   当一切结束后, 闻景好不容易在时间中聚合起来的部分灵魂,又再度散逸到这句半神之体的各处, 因此, 方才还长大了些的闻景,再一次变回了那小小的、圆滚滚的孩童模样。   平心而论,在方才的那一场“奇遇”中, 收获最大的,无疑是身为凡人的小飞和大牛二人。   闻景使出的那套剑法,虽然只是择日宗的基础剑法,但因演示者的不凡,从而使得观看者能够短暂地触摸到一丝天道意志。这一缕微薄的“道”, 虽不足以使两个凡人脱胎换骨、浴火重生,但却可以在他们灵魂中埋下“道”的种子, 只待时机成熟, 便会茁壮成长。若它们的主人日后真有奇缘能够踏入道门,那么这一粒种子便会在他们求道的路上成为不可忽视的助力,而即便他们二人一生都无法谋得仙缘,这种子也足以叫他们成为凡人中不可忽视的存在。   而对闻景而言, 这一次全力的演示,虽然耗尽了他好不容易积攒的灵魂的力量, 不过在方才灵魂聚合的短暂时间里, 他也因此收拢了相当的记忆碎片,提前恢复了许多记忆,倒也不能说是毫无所获。   于是, 在“奇遇”结束后,圆滚滚的小闻景没有再说更多,只是将一柄木剑留在二人身前,便拖着长剑,笑眯眯地离开了。   陆修泽眼含笑意地缀在后头,还未等他现身去同小家伙相认,便见小闻景半道上便使劲儿地摇着自己手里的长剑,将这长剑又摇回了红冠小公鸡的模样后,这才轻巧地把委屈的小红鸡提溜手上,一步三蹦地哼着歌儿往回走。   陆修泽瞧得忍俊不禁,只觉得这小家伙怎么瞧怎么可爱,正气凛然的样子可爱,得意洋洋的样子也可爱,就连这蹦蹦跳跳的模样,也是可爱到了极点。   陆修泽听人说过,当爱着一个人的时候,就连他的缺点都是可爱的。不过陆修泽并不认同,就算是在现在,他也不觉得自己这心态跟“情人眼里出西施”有半点关系,概因为他觉得他的阿景是完美的,完全没有缺点,哪哪都可爱!特别可爱!简直就是天下第一的可爱!   陆修泽沉浸在“我家阿景最最最最可爱”的心情中,半晌才回过神来。而当他回过神来后,才发现小闻景抱着那只小红鸡早不知哪儿去了。   失策了。   便是以陆修泽的脸皮,都不由得感到些不自在,但这点儿不自在又很快变作理所当然——阿景本来就是最最最最可爱的!   陆修泽放开神识,去寻找跟丢了的小家伙的踪影,很快的,陆修泽便在小镇外头不远处发现了这个小家伙,而与小闻景同时被发现的,还有陆烬这家伙。   在陆修泽把这蠢弟子甩开后,这位被师父嫌弃的弟子便又一次坐在了镇外的大石上,托着下巴,面色沉凝,目光茫然地开始思考人生,思考着诸如“我是谁,我在哪儿,我在做什么”的深邃问题。   不过这种问题向来是常人难以想明白的,于是没等陆烬理清这深奥的哲学问题,一个让他这段时间里头疼万分的小身影便靠了过来,用让他头皮发麻的可爱音调道:“小小烬,你是在偷懒吗?”   陆烬一个哆嗦,竟原地蹦了起来,空中转体一圈半,然后蹲在大石上,瞪着小闻景,如临大敌:“你,你,你,你怎么一个人出来了?”   因为过度的紧张,这可怜孩子都结巴了,不过最叫陆烬惊诧的,却是闻景的独行。   ——师父明明也来了,为什么他没有同这个小魔头一块儿出来?   没错,就在两人相处的短短一段时间里,“魔头”这个称号便十分荣耀地从陆修泽转移到了小闻景的身上。   听到陆烬的话,小闻景并没有想太多,只以为陆烬在问小飞大牛两人去了哪儿,毕竟这段时间里,他们三人一直在一块儿撒欢,这时候他突然一人跑了出来,陆烬问问也是理所当然。   不过小闻景才不在意这种小事,毫不在意地挥挥手后,便用不怀好意的眼神瞅着陆烬,语重心长道:“小小烬啊——”   “别,师叔叫我师侄就好。”   早在一月前,陆烬便在这两个称呼里做出了沉痛的选择,于是如今也没啥好说的,只求不被一个不到他腰间高度的小鬼叫做小、小、烬!   小闻景嘻嘻一笑,从善如流道:“那小师侄,你今天的功课完成了嘛?我怎么瞧见你在这里发呆?是不是在偷懒呐?”   陆烬的神色越发沉痛。   没错,这就是他不断地在石头上思考人生的根源:谁能告诉他,作为一个凡人中的高手高高手,作为一个迈入炼气、初叩仙门的修士,他,陆烬,一位聚集了帅气与智慧的道门新秀——为什么会连个小鬼头都打不过?   而更丧心病狂的是,这个小鬼头只用一只手就把他按倒了!   当时,被六岁模样的小闻景一巴掌摁倒的陆烬是懵比的:咦?啥?不,等等,是不是有哪里不对?   陆烬兀自懵比,而将陆烬一巴掌按倒的小闻景,则是先对陆烬的“弱不禁风”表示了沉痛的同情和关怀,接着又发自内心地表示自己已然感受到了身为师叔的沉重责任,于是在那一天,小闻景神色严肃地对陆烬表示:“放心吧,虽然师兄现在不在这里,无法教导你,但是作为师叔的我一定会替师兄肩负起这个责任的!”   陆烬:唉?不,那个,你,我……   小闻景向陆烬挥着自己小小的手——刚刚正是这只手把他一口气摁趴下了——笑眯眯地说道:“小师侄还有什么问题吗?”   陆烬:“……”   陆烬:“没……没有。”   从那一天起,陆烬在小闻景的手下,正式开始了自己的修行之路,也是从那一天起,陆烬养成了坐在石头上、用深邃而沉痛的心情思考人生的习惯。   严肃来说,曾经被陆修泽一对一教导过三个月、更具备半神之体的小闻景,怎么看都是有教导陆烬这道门小菜鸟的资格的,不过……然而……但是……   陆烬感到自己的自尊心每天都碎了一地。   陆烬:不,我要坚强!   陆烬勉强扫了扫自己满地的玻璃心,坚强地拼合起来,道:“师叔过虑了,今天的功课已经完成了。”   陆烬的功课其实算不上有多么沉重,但是对于这种初叩道门的小菜鸟来说,却难免显得莫名其妙。   当年,闻景初拜入择日宗贯日真君门下时,曾经在引气入体这一项上卡了将近十年年,究其原因,便是他的体质太弱,身体经不住狂暴的灵气的淬炼,所以要先炼体,之后才能炼气。   而如今,陆烬本就是凡人中难得一见的高手,不通灵力的时候都能叫筑基修士提起两分警惕、小心应对,由此可见他身手撼然,便是直接跳过炼体的阶段,也是毫无问题。   然而接下来的另一问题——对曾经的小闻景来说如吃饭喝水般简单,对陆烬来说却如同在思考“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往哪里去”的哲学问题般艰难。   而这个问题,便是引气入体。   小闻景在教导时,曾将陆修泽的话原封不动地搬了过来:“所谓‘引气入体’,便是引动天地灵气,将它们导入己身,以我派特有的功法运行,淬炼己身的方法。当身体的每一处都能与灵气沟通时,便表示炼气期大成,可以开始筑基的学习了。”   小闻景加了一句:“师侄,你有哪里不明白的吗?”   陆烬:“有。”   小闻景道:“哪儿?”   陆烬:“怎么引动灵气?”   小闻景:“先感受灵气,然后——”   陆烬:“……不,那个……怎么感受灵气?”   小闻景:“???”   陆烬:“……”   小闻景诧异道:“师侄,你好笨哦,你怎么连感受灵气都不会呢?”   陆烬:“…………”   于是陆烬的功课这个月来都没变过,那就是“感受灵气的存在”。   如今,一个月过去了,小闻景听到陆烬“功课完成”的消息后,自然十分高兴,欢快道:“所以说,师侄终于能感受到灵气啦?”   陆烬矜持地点点头,虽然没有言明,但心里难免还是有点小骄傲的。   小闻景道:“好啦!既然这样,就让我们来引动灵气吧!引动灵气后呢,淬炼身体的顺序有三种,一个是——”   陆烬:“……师叔,我有个问题。”   小闻景:“什么问题?”   陆烬:“怎么引动灵气?”   小闻景:“……”   陆烬:“…………”   小闻景一脸嫌弃:“师侄,你真的好笨哦!”   陆烬:“………………” 第166章 重逢5   陆烬真的很笨吗?   当然不是。   若陆烬真的是个蠢材, 那么纵使陆烬日后可能会走上的道路对陆修泽有再大的益处,以陆修泽的骄傲——又或是傲慢——也绝不会收下这个弟子的。   然而陆修泽最后收下了。   只凭这一点, 陆烬的天赋便是值得肯定、甚至是值得赞叹的。   但这些肯定和赞叹的前提, 却是与普通人相比。   可陆修泽是普通人吗?   不是。   陆修泽曾经集魔焰与神火于一身。在那时候,世间所有的火焰,都要在他面前俯首称臣, 因此他修习起三阳焚天典时,便是再漫不经心,修为也是突飞猛进。如今,陆修泽虽已将魔焰从体内驱逐,致使自己一时间有些束手束脚, 攻击似是下降许多,然而事实上, 因体内火焰的提纯, 陆修泽在三阳焚天典上的修行反而更进一步,而这也是他在短短时间内一举突破元婴期,成为近百年来第一个迈出这一步,踏入出窍期的修士的缘故——这样的陆修泽, 又怎么会普通?   那么闻景是普通人吗?   自然也不是。   在身为人族时,闻景得天所眷, 是为天道之子, 更是原本天命中制衡陆修泽的重要人物,天赋已经不该用“出众”来形容,而是应该用“卓绝”来定论——这从他正式引起入体后修为一日千里便能看出。如今, 闻景脱离了人身的桎梏,还得了一具堪与神灵比肩的肉体,对灵力的感应和操纵更进一步、就如同吃饭喝水般自然简单,常人眼中再怎么艰难的关隘,再怎么险恶的高峰,对闻景来说都如同虚设——这样的闻景,又哪里跟普通扯得上关系?   于是,陆烬虽为常人中的天才,天才中的非人,只耗费短短一月时间便迈过凡人与修士的门槛,感应到灵力的存在,速度说出去难免要吓住一大群人,但奈何他前头有“看起来是人但其实不是人”的师父陆修泽坐镇,后头有“看起来是人但其实也不是人”的小师叔虎视眈眈,二者叠加下,倒把资质出众的陆烬衬得蠢笨如猪……不得不说,陆烬的心里是崩溃的。   如果可以,陆烬也不介意上个吊给这两位大佬看看。   不过还好,闻景小朋友到底还是宅心仁厚,没有趁胜追击,给陆烬来个十连发的暴击,而是耐心跟陆烬解释了一番后,叮嘱陆烬快快修炼,便抓了抓头发,环首四顾,瞧准一个方向,迈着小步又啪哒啪哒地跑开了。   陆烬多嘴问了一句:“小师叔,你要去哪儿?”   闻景一边跑一边不耐烦地挥手:“小孩子别管那么多啦!”   陆烬:“……”   陆烬又一屁股坐回了小镇外的石头上思考人生。   前头,小闻景在同陆烬分别后,目标明确,直奔小镇的另一头,于是路修泽原本想要现身的准备又往后按了按,好奇地想要瞧瞧小家伙这回还会给他什么惊喜。   ——没错,惊喜!   在看到小闻景身旁那个红冠小公鸡的第一眼时,陆修泽便发觉这小红鸡颇为奇特,虽瞧起来是只小公鸡的模样,但它却绝不可能是只鸡,甚至绝不可能是一个生命,而之后,待到它化作长剑被闻景握在手中时,陆修泽才恍然发觉,它的原身,竟然就是那封存着叛逆者气运的凶兵,三棱开月钩!   便是陆修泽,在这之前也不曾想到,那凶狠阴毒、能自行炼化毁灭万里生机的长恨息的三棱开月钩,竟然还会有这么个模样和这么个用法,而更叫陆修泽想不到的是,不过短短一月未见,小闻景便能将三棱开月钩炼化到这种地步,甚至于这样的炼化还是无意识的!   想到这里,陆修泽又忍不住沉入了微妙的得意和沾沾自喜中:我的阿景果然很厉害!   而小闻景给陆修泽的第二个惊喜,便是陆烬的修为了。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作为师父的陆修泽是十分不合格的:除了丢给陆烬防身用的御魔镇魂珠,和用以传承三阳焚天典的神焰之外,陆修泽就没有再怎么管束过这个弟子了,更多的则像是放羊吃草,吃了多少算多少。   毕竟陆修泽需筹备的事太多,而他的时间却不多,能偶尔睁眼瞧瞧、把陆烬从作死的路上踢回来已经很不错了。   于是,按照陆修泽的印象,他本以为这次再见陆烬时,这家伙的修为应该还是半桶水晃荡才是——虽然现在还是半桶水——但万没想小闻景竟那么贴心,在他不在的时日里替他管教好了这个弟子。   陆修泽:我家阿景果然特别可爱!   而如今,见小家伙一副胸有成竹、目的性极强的模样,陆修泽便不由得眼中含笑,想要瞧瞧小闻景还能给他什么样的惊喜。   于是,就这样,陆修泽跟在小闻景身后,同他一块儿穿行过这个不大的小镇,来到小镇外不远处的荒凉山丘上。   这时正值黄昏,天色昏暗,唯有远处的地平线上暖光微红,为归家的人们指引着道路。   小闻景低头瞧着脚下的小镇,见小镇中一盏盏灯亮了起来,路上行人已稀,便微微一笑,从怀中掏出一柄不到巴掌大小的小斧头来。   ——分影炼灵钺。   这是要做什么?   陆修泽瞧了一眼,心中越发好奇。   这时候的分影炼灵钺,同初见时那锈迹斑斑、半死不活的模样已经大相径庭——这样的不一样,并不是说它变得锋锐难当、寒芒四射、叫人一眼便能瞧出它的不同凡响的模样,而是……   系统:“卧槽!一件兵器竟然这么有心机!竟然还知道把自己变成一副萌萌的样子来跟别人争宠?这智能怕是有三级了吧??”   只见此时的分影炼灵钺,一改初见时的古朴模样,反而整件兵器都变得圆圆笨笨的样子,就连每个蜿蜒的棱角都胖胖的,一件兵器竟像是动物幼崽般的软萌可爱,不得不说,这的确十分讨孩子的欢心——从那个被小闻景变成各种乱七八糟的模样、随手提溜着乱走的三棱开月钩的对比就可以看出。   有着这样的心机,难怪它明明不敌三棱开月钩,却还能将这件凶兵一镇就是千年。   陆修泽兀自感慨,而那一头,小闻景两指一并,在分影炼灵钺上轻抚而过,灵力涌动。在这样的灵力下,那给人感觉又萌又笨的分影炼灵钺轻轻漂浮起来,慢慢长大,用锋锐抹去笨重,待到它回复了原本的古朴模样后,蓦然化作流光,直入云霄。   下一刻,乌云聚拢,紫色的电光刚从云际闪过,雷鸣之声便在这荒野上滚滚而去。   那沉闷的声音,如同巨人在天际擂鼓,一声重过一声,叫整个大地都颤抖起来,而且似是要随着时间的流逝颤抖得越发厉害。   小闻景眉头微皱,在这样的雷声下小声嘀咕了一句什么,便向着那雷光伸出手。   “来。”   他这样说着,下一刻,空中如游龙肆虐的雷光倏尔下行,那桀骜不驯的模样,似是要将闻景劈得粉身碎骨!   若是常人,面对这样的天地之威,怕是早已腿软,然而闻景却毫不畏惧,不但没有避退,反而迎上前去,五指一张,竟就这样将雷光捉在手中!   雷光在闻景手中跃动,忽明忽暗,不断地发出叫人胆战心惊的声音,如同恶龙的咆哮,然而不管这恶龙如何咆哮挣扎,那属于孩童的手却依然将它牢牢抓住,叫它没有半点挣脱的可能。   瞧见这一幕,便是陆修泽都不由得有片刻失语,几乎要怀疑闻景是不是在他没看到的地方被人掉了包,否则的话,一个刚复生不到一年、身体年龄不超过六岁、记忆不超过十五岁的孩子,是要如何才能徒手捉住一条雷龙?   陆修泽心中有些郁闷,还有些失落,为了那个又软又萌、十分依赖他依靠他的小家伙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成长,但与此同时,陆修泽心中还有欣慰和赞叹,因为他喜欢的阿景,不正是这样么?   龙游浅滩,但也只是一时失势,待到风起云涌怒浪滔天的那一天,它必将再度乘风而起,翱翔九天之上!   陆修泽注视着小闻景的目光越发温和,而那一头,小闻景捉住雷龙后,并未过多地拘束遏制,而是反手又将雷龙掷向更远处的天空。   轰轰轰!   接连的雷声再度响起,然而那要震破耳膜的声音却分散了开去,如紫色的雷龙一般,散入广阔的空中,而后慢慢隐匿于浓重的乌云之后。   乌云越发低沉,空气中的湿气也越发地重了。   没一会儿,雷光在乌云之后彻底消失不见,之后,大雨倾盆而下,洗涤着空气中的一切污浊,也为这片靠近沙漠的荒野带来了越发浓重的生机。   在这样的大雨下,小闻景笑着坐在树上,晃动着小短腿,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歌儿,毫不在意地任大雨将自己淋湿,只是用含笑的眼睛注视着自己脚下的土地与人们。   他时不时挥动双手,指使着云层上的分影炼灵钺引来更多的雨云,然后又会在雨云过甚的时候将它们驱散。   就这样,大雨持续了小半个时辰,当大地上的浮土开始因大雨的冲刷而流动时,分影炼灵钺又从云层之上慢悠悠地游了下来,又变成萌萌笨笨的模样,落入小闻景的手中。   “搞定!”   小家伙嘻嘻一笑,将小斧头往怀中一揣,便顶着一身的雨水,往山丘之下而去。但他没有料到的是,只是一个转身,一件宽大外套便落在了他的肩上。   小闻景怔怔抬头,却见一个人影自虚空浮现,缓步而来,在他身前停下,俯身拂去他面颊上的雨水,亲昵地在他额上亲了亲,温柔笑道:“阿景,我回来了。” 第167章 路途1   大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当这场久违的甘霖势头一收, 乌云散去,兀自歇息去了的时候, 小镇中的人们无疑是遗憾的, 因为他们深知雨水对这个小镇的珍。   而就在他们恋恋不舍地望着天空时,陆修泽与小闻景和陆烬一行三人,已经踏上了去往西部邙洲的路途。   “师兄师兄, 那个爻城到底是在什么地方呢?”   “在无常河更西的地方,神武峰的北边,见到火焰山后再往西去万里,在那地下,便是爻城了。”   两人的声音渐渐消散, 身影慢慢融入黑暗。   但就算前路莫测,黑暗随行, 但只要有对方在身边, 那么此行一去,也应是无所畏惧。   三天后,在三人路过西部邙洲的火焰山,离爻城只有万里之遥时, 小闻景趴在陆修泽的肩上,扭头向南边望去。   陆修泽笑道:“阿景在看什么?”   小闻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向南边一指, 道:“师兄之前是不是说那边就是神武峰了?”   说到神武峰这三个字,便是一旁一直装作自己不存在的陆烬,也不由得眼放神光, 脸上露出向往之色。   陆修泽扫了陆烬一眼,再瞧着小闻景眼底的兴奋之色,心中了然,道:“阿景可是想去瞧瞧?”   在择日宗与隐云宗合宗之前,正道五宗并肩的局面已经持续了万万年,而其中,神武峰作为正道五宗内唯一一个以武入道的门派,可谓是许许多多的武林人士的圣地,只要是修为达到一定境界的,就难免听闻过神武峰之名,也难免生出过对神武峰的向往。只不过无常河到底不是凡人能够渡过的,所以神武峰才不必面临人山人海的境地。   听到陆修泽的话,小闻景却是出乎意料地摇头,道:“不是哦,阿景只是在想,既然神武峰离爻城这样近,那么这么多年来,他们都没有找到爻城的所在吗?”   万里的距离,对凡人来说当然是遥不可及,但对修士来说却不算什么,甚至还在需要他派弟子避嫌的距离,由此可见爻城与神武峰二者的距离之近。   陆修泽笑着摇头:“神武峰弟子以武入道,注重于淬炼肉身,对灵识并不看重……”   小闻景奇怪道:“但……但就算这样,这么多年来,神武峰难道一点都没有察觉到吗?”   陆修泽漫不经心道:“察觉到又能如何?自然会有人将这些事抹平,叫那些人再不会提及。”   陆烬听得背脊一寒,头皮发炸,“杀人灭口”这四个字在他脑袋里反复盘旋,叫他眼中的陆修泽也显得越发鬼气森森,好像下一刻就要摇身一变,成为毁灭世界的大魔头。   不过对于陆修泽这样全方位各角度引人误会的话,小闻景倒是接受良好,第一时间明白了陆修泽的意思,皱眉道:“师兄是说,神武峰……已经被渗透了吗?”   陆修泽笑着拍了拍小闻景的头,默认了这件事。而小家伙知晓答案后,也终于忍不住露出忧虑之色。   这也难怪小闻景如此。   这世上,正道修士即便没有凡人想象得那样高洁而严以律己,可至少正道修士还有自己的底线,不会做下万恶之事,但魔道修士便没有这么多顾忌了,屠城灭门也都不过是一念之间。   然而可怕的是,正魔两道之间用以分辨的界限十分模糊,所谓的入魔也不会在修行上对人造成什么阻碍困扰,更不会对他人有所警示,除非犯下了罪大恶极之事,还被人抓了正着,否则没人知道自己身边朝夕相处的师兄弟究竟是性情偏激,还是已经入了魔道!   在这样的情况下,一根筋又拳头大的神武峰门人,便成了坐镇邙洲的最好人选,而他们也当仁不让,成为了镇守两洲要道的第一座、也是最重要的一座门!   但如今,陆修泽却告诉闻景,这座看似牢固的大门,实则早已千穿百孔,只要一记重击,那牢不可摧的假象就会应声而破……这样一来,叫小闻景如何不忧虑?   陆修泽微微一笑,解释道:“神武峰曾数次想要剿清魔道,然而次次出行,次次不成,直到晖云真人死后,他们才发现自己内部千穿百孔,被魔道修士渗透太深,因此这些年来一直在情理内患,虽然速度缓慢,倒不会再腐坏得更深了,阿景倒是不必忧虑。再者,如今连徐少阳都已经逃了,神武峰内即便还有什么魔道修士,又能翻起什么风浪?”   陆烬默默在心中说道:“那你呢?你不就是那个最大的魔头吗?”   “这样啊……”小闻景终于放心了些,但很快又想到另一个问题,“那晖云真人是谁?总觉得有些耳熟呢!”   “阿景曾经也是见过他的,不过晖云真人从很多年以前,就已经被魔道修士所代替,所以阿景便是见了,恐怕也是见着个假的。”   “咦?这样吗?”脑子里一些似是而非、断断续续的记忆叫小闻景有些糊涂,“那……真的晖云真人又在哪儿?”   说到这个家伙,陆修泽便生起了几分警惕,而恰逢小闻景又记忆混乱,未免小闻景日后被人蒙骗,陆修泽这时便难得地解释了更多些,郑重道:“真正的晖云真人,名为徐少阳,乃是曾经的天剑宫宫主徐少商的大哥,后来二人分歧重重,徐少阳便叛门而出,隐姓埋名投入神武峰门下,闯下了一番名头,这才被尊为晖云真人。但就在他名声最盛时,徐少商夫人难产而亡,他听闻了消息,便彻底疯魔了,不但将晖云的身份交给一个魔修,谋划着诸如颠覆正道五宗的事宜,更是亲自潜入爻城焚天宫,煽动魔修围攻五大派,叫天剑宫千年基业毁于一旦……阿景一路走来,可看到了那无常河?无常河最初之时虽河床广阔,叫常人无法渡过,但却还是一条普通的河流,万没有像今日这般,暗藏无数恶鬼,叫无常河所过之处,方圆百里再无人烟!”   小闻景失声道:“什么?”   陆烬虽然也是听得目瞪口呆,但他的关注点却微妙地有些偏斜:徐少阳听起来的确是很厉害的样子啊……但是……那个……问题是……徐少商的夫人死了,他疯魔个什么劲?   贵圈真乱。   陆修泽继续道:“不仅如此,阿景可有听闻,正道五宗中的二宗——择日宗与隐云宗,在前些时候合宗的消息?按理来说,像这样传承数千年的门派,是万没有合宗的道理的,然而他们却依然这样做了,阿景可知晓其中缘由?”   小闻景道:“难道……是他们不得不合宗?”   陆修泽道:“没错,因为就在天剑宫遇袭的同一时间,隐云宗也遭受重创,即便是虚云真君,也在那一天身死道消,再无回转之机,而在这一切事端的背后,都有徐少阳的影子,由此可见此人的疯魔狂乱……若阿景日后遇上他,切记不要同此人正面为敌,一切都要以保全自己为重!”   世上最可怕的,并不是身居高位位高权重之人,也不是修为惊人、以一敌万之辈,而是不给自己或别人留下任何退路、行动中具备强烈的不确定和随机性,破坏力强大,但却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人。   简而言之就是二个字:疯子。   而从陆修泽的角度来看,徐少阳此人,便是实打实的疯子。   陆修泽还记得,分明是徐少阳机关算计,一步步将徐少商逼入死路,然而当徐少商真的身死后,他却又陷入了无尽的愤恨和狂乱之中,虽他自己并未发现,陆修泽却知晓他是后悔的;可在那个时候,他分明已经后悔了,却还是执意毁灭天剑宫,而偏偏他的后悔与坚持的意念都不够坚定,于是被寻天剑上的恶灵乘虚而入,最后逃离天剑宫,消匿了踪迹,如今还不知成了什么模样……这样的人,无疑是一个巨大的隐患!   小闻景越听越是心惊,对徐少阳的厌憎也就越深,不由得说道:“这样的人,我日后若是瞧见了,定要叫他好看!”   陆修泽叹笑道:“阿景莫要看轻了他,他本就集天剑宫与神武峰两家之长,覆灭天剑宫后更是得到了天剑宫的圣物寻天剑,战力不可小觑,要是阿景的话,怕还是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是他的对手。”   小闻景理直气壮道:“反正再厉害也不是师兄的对手!”   这话顺溜的,叫一旁的陆烬都不由得多看了几眼,觉得这家伙可真是实力派的陆修泽吹,比他这个当人徒弟的吹得还要顺口。   噫,这么说来,他是不是也要吹一波陆修泽才能显出自己的忠心?   陆烬兀自沉思,那头的陆修泽却是龙心大悦,抱着小闻景高高兴兴地亲了一口:“没错!到时候见了这人,就唤师兄,师兄会来对付他!”   事实上,若非那一天徐少阳逃得太快,而之后的时日里又藏得太深,陆修泽也定是要将这个隐患揪出来解决了才是。不过被那家伙逃脱虽然心中有些不高兴,但能看到小家伙这么依赖的模样倒对陆修泽是意外之喜了。   陆烬见着陆修泽这高兴模样,不由得想岔了,自以为摸到了师父大人的脉门,便趁着气氛正好,凑上前乘热打铁道:“对啊对啊,师父神功盖世,像徐少阳那样的宵小之辈又怎么翻得出师父的手心?想来以师父的功力,只要——”   陆修泽:“好了。”   陆烬:“……哦。” 第168章 路途2   在这个短短的插曲之后, 闻景与陆烬二人虽已对徐少阳留下了浓墨重彩的印象,但此人到底距离太远, 于是二人并未过分上心, 而是随着陆修泽继续西行。   从火焰山到爻城,万里之遥在他们脚下,也并没有显得太长, 甚至于若非要照顾刚刚引气入体的陆烬,恐怕陆修泽与闻景二人不必耗费半天功夫,就能抵达爻城。   但快有快的便捷,慢有慢的趣味,其中的利弊, 又哪里是一言能够定论的?   就这样,三人在这荒芜之地又行走了半天之后, 小闻景耳目聪敏, 轻“咦”一声,第一个发现了这片荒野的异样:“师兄,那是什么?”   陆修泽顺着小闻景所指的方向一瞧,然而目力所及之处一片平静, 待到他放出神识,极速掠过数千里后, 这才瞧见了异常之处。   陆修泽暗自心惊于小闻景此刻的能力, 并再一次在心中赞叹了苍雪神宫的厉害之处:小闻景得到的半神之体,不过是苍雪神宫制造出的无数的身体之一,倘若当年苍雪神宫并没有在灵魂转移的问题前止步, 而是真正地攻克了这个难题,那么如今世界的种种局势,又当如何?   那些潜伏暗处、随时准备反扑人间界的灵族,那些远居海外、但处处蔑视人类的妖族……若他们失去最后一处引以为傲的地方之后,世上可还有他们猖狂的余地?   那些令人遗憾扼腕、追悔难及的人和事……是不是也不会再有了?   陆修泽有片刻的失神,直到小闻景紧张地抓住他的衣襟,叠声呼唤他时,他才恍然回过神来,定睛向那头望去。   却见在离三人数千里之外的地方,有一行六人排成一列,在荒野中安静地走着。此刻,分明天上日头正盛,脚下荒野上的热气蒸腾,像是要将人融化,可他们偏偏个个身穿宽大的黑色斗篷,自上而下地将全身牢牢罩住,没有露出半点皮肤在外头,也叫人看不清他们的半点神色。   这样的一行六人,无疑是非常古怪的,也难怪小闻景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也一眼瞧见了他们。   可如果只是行迹古怪的行人,是万不会叫小家伙感到慌张的,如今那一行人之所以把小家伙吓得叠声呼唤陆修泽,概因他们一行中倒数第二人的斗篷掉了。   似乎是因为路边一处尖头的枯木勾住了斗篷的边角,又可能是因为他身后的那人人的步子稍微迈大了,踩住了前头的人的衣角,于是黑色的斗篷落下,露出了那人的真容!   却见那人一身暗青泛灰的皮肤,瞳孔与眼白一色,指甲尖长,神色呆滞,脚步笨重,一眼瞧去便知他不是活人。而随着这“人”的斗篷落下,炽烈的日光毫无遮拦地照在他暗青泛灰的皮肤上,发出了滋滋的声音,皮肉瞬间溃烂融化。   这怪物即便已没了神智,但被日光如此灼烧,依然忍不住痛吼起来,尖长的利爪毫无目的地四处抓挠,将它前头毫无防备的“人”的斗篷抓下,竟露出了跟他一模一样的怪物!   到了这时,前头的领路人终于察觉到了不对,转过身来,抓着长柄铜铃的灰白手指近乎神经质地摇动着。   在这样急促的铜铃声驱使下,原本被抓下斗篷的两个慌乱的怪物终于安静下来,虽然暴露在烈日下的身体依然在迅速溃烂,叫它们发出阵阵痛吼,可它们也在铜铃声的安抚下强自镇定,没有弄出更多的乱子来。   领路人松了口气,正要指挥另外的几个黑斗篷将它们再度包上斗篷,然而就在这时,一直木立在最后的黑斗篷蓦然暴起,乘着领头人松懈的这一瞬间,夺向了领头人手中的长柄铜铃!   这变故来得出乎意料,远处凝望的陆修泽闻景二人没有料到,身在其中的领路人更没有想到!   然而这领路人到底还是有些名堂的,在这么个出乎意料、兔起鹘落的时间里,他竟没有慌乱,而是当机立断地矮身,往地上一滚,躲开了黑斗篷伸来的手,然后在自己站稳的第一时间摇动起了手中的长柄铜铃。   古怪沉闷的声音在荒野中回荡,那蕴含着奇特力量的声音没入黑斗篷的身体,叫黑斗篷僵立在了原地,也叫另外的四个黑斗篷咆哮着向这个异类围了上来。   这个异类竭力想要挣扎,然而在长柄铜铃的镇压下,他却是毫无胜算,更何况其它四个怪物正在一旁虎视眈眈,他即便挣脱了长柄铜铃的声音,也无法对领头人造成任何伤害!   领头人无疑也明白这一点,于是他不紧不慢地站起身来,桀桀笑道:“蠢货!果然是蠢货!凭你区区一个低级傀儡的力量,还想要从我手中抢夺法器?哈哈哈……你以为你还是从前的那个天之骄子?那个神武峰里新一代中最出色的弟子?那个被称为最有希望继任神武峰宗主的首座——莫言东?!”   领头人蓦然掀开这个异类身上的黑色斗篷,露出了下头与其它怪物如出一辙的暗青泛灰的皮肤,淬着毒素的长而尖的指甲,还有他眼中摇摇欲坠、只差最后一分便要与眼白同色的黯淡神光。   远处的小闻景,正是被这样的莫言东彻底吓住了。   “师兄……他……莫言东……他不是……”小闻景罕见地结巴了,因为随着时间的流逝,在他模糊的记忆里,已经出现了越来越多的人影,而莫言东,赫然就是其中的一个!   当年,正道五宗曾有过心照不宣的做法,那便是指派出宗门下最有前途的弟子,令他们五人于琨洲游历,短则一年,长则十数年,誓要他们培养出深厚的感情才肯罢休。   这样的做法,既是为了他们自身考虑,也是为了宗门考虑。只不过那时候,择日宗自顾不暇,贯日真君无法从观日峰脱身,而陆修泽更不会去玩这种过家家的游戏,于是最后,同行者一共四人,这四人便是隐云宗叶灵书,天剑宫徐歆秀,御灵谷陈子川,以及神武峰莫言东!   这四人,便是四个宗门里新一代弟子中最出色的天才!   而随着时间的流逝,隐云宗太上长老真传弟子叶灵书,已经变成了无数个闻道宗的弟子之一,虽说不上一蹶不振,但也再没有曾经的尖锐锋芒;天剑宫宫主侄女徐歆秀,也随着天剑宫的陨落,而与曾经的天剑宫弟子一般销声匿迹,没了踪影……于是在多年后的现在,曾经震动一方的天才们,只剩下了最后两个。   而如今,那仅有的两个天才之一,也要在这里彻底消匿了么?!   却见远处变作魔修手中傀儡的莫言东,在领头人的这一掀下,终于失去了最后一点遮拦,毫不保留地暴露在烈日下。而就像是其它的傀儡异样,在他接触到烈日的瞬间,皮肉溃烂,如雪融化,灵气溃散,黑雾蒸腾,就好像他整个人都在太阳下融化!   这样的融化无疑是痛苦的,不然那连神智都失却的傀儡也不会叫得那么痛苦,而傀儡和领头人的威胁也不会只是说说而已,但即便如此,他依然毫不退缩,怒视着领头人,便是痛到了极点,也绝不肯在领头人面前屈服跪下,眼中仅有的那一缕神光不但没有在烈日下溃散,反而越发灼目,耀眼得叫人难以逼视!   莫言东迎着领头人的叱问,喉咙已经开始异变的声音努力发出人言,一字一顿道:“你们炼化了整整一个村子的人作为傀儡,手段毒辣,天理难容!我既眼见,定不会坐视,只可恨我力不如人,这才沦落至尔等宵小之手!如今我即将身死,但神武峰的长老们迟早会发现这一切的线索,也迟早会将尔等手刃,以报我今日之仇!”   莫言东眼中神光灼灼,不坠黑暗。正是这一分不屈的神光,叫他区别于其它的几个傀儡,让他沦为傀儡,却还留着人心;而也正是这一分不屈的神色,叫领头人对他越发愤怒痛恨,誓要将他踩在脚下!   领头人咬紧牙关,冷笑道:“报仇?!哈!你觉得我为什么会叫你蠢货?!”   “你难道就从没有想过——为什么只差一步就登入元婴之境的你,却中了我的埋伏,成了我手中的傀儡?!”   “你难道就从没有想过,在那村子附近,有前后十数个门派、数十批弟子经过,但为何偏偏是你发现了我?!” 第169章 造化   为什么偏偏是他莫言东?   为什么世上的人这么多, 遭此劫难的人却偏偏是他莫言东?   为什么经过小镇的人那么多,发现这魔修恶法的人偏偏是他莫言东?   这些与危险一同迫近、让人避无可避的疑惑, 难道莫言东就真的没有想过?   莫言东立在原地, 眼中神光忽明忽暗,与死尸无二的僵硬面容瞧不出神色,但那领头人却自认扳回一城, 心中盛满了扭曲的愉悦之感,沉沉笑出声来,如游丝的气音从齿缝挤出,每个字都带着深沉的憎恨与嘲弄。   “你想过吗?莫言东?还是你想过,只是不敢面对?”   那领头人步步逼近。   “其实你心中早该有了猜测才是, 因为那个小镇离神武峰是那么地近,除非你们神武峰中长老个个眼瞎, 否则怎么会瞧不见我?”   “而你们神武峰向来自命不凡、向来将自己当作正道五宗之首、向来将自己当作镇守正魔两道之门户, 若发现了我,又怎么能够容得下我?”   “但我还是活着……不,不仅仅是‘活着’,还记得那个村子吗?还记得——你?看啊, 连你这般人物、连你这样的天之骄子,都成为了我的傀儡之一……呵呵呵呵, 莫言东, 你真的没有想过这一切?你真的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只要听着这番话的人不是傻子,那么就不可能听不出这领头人的潜台词,而领头人也相信莫言东会明白这一切, 于是他近乎急切地凑上前去,想要瞧清莫言东眼中神色,想要从莫言东的身上汲取平复心中憎恨的一切情绪。   ——这个时候的莫言东,会是绝望吗?还是被抛弃背叛的憎恨?   ——是不可置信?还是令人甘之如饴的痛苦?   然而莫言东总是出乎领头人的意料的人。   就好像领头人没有想到,在经过他彻底炼制后的莫言东还会留下神智,就好像他没想到即便到了这个时候,莫言东这双眼睛里依然没有他想看到的东西。   没有痛苦,没有绝望,没有憎恨,没有领头人想看到的一切!   领头人越发愤怒了,这样的愤怒发自灵魂的深处,让他忍不住颤抖起来,也忍不住走得更近了些。   “可笑……”   领头人语气森然。   “可恨!”   蓦然间,领头人神经质般颤抖着的左手稳定了下来,慢慢抬起,缓慢而坚定地靠近了莫言东的双眼。   “这样的眼睛,不要也罢!”   话语间,领头人的指尖与莫言东的眼珠只有一寸之遥。   远处的陆修泽与闻景看得明明白白,清楚地知晓这领头人已打定了主意要把莫言东的双眼挖下来,可与此同时,他还要让莫言东心中受尽煎熬,要莫言东眼睁睁地看着苦难降临,要他好好感受自身地无能为力。   这样的手段,虽然只是个小把戏,但却最容易叫局中人感到恐惧难安,也最容易引起人心中深埋的软弱和退缩,而只要莫言东开口求饶,那么就代表着领头人已经在莫言东的灵魂上留下了名为怯缩的种子,待到时间让这种子生根发芽,莫言东就将再也不是那个莫言东,而领头人也能收获甘美的胜利。   瞧见这一幕,小闻景已是有些急了,一劲儿拽着陆修泽的衣襟,嘴里念叨个不停:“师兄师兄!快快快!!”   陆修泽好笑地按住这小家伙的手,安抚道:“阿景稍安勿躁,莫要小瞧了天下人。”   这话的意思是?   小闻景一愣。   而那一头,就在领头人的指尖离莫言东只有一寸之遥时,一直死死被长柄铜铃压制着的莫言东竟挣脱了铜铃的束缚,蓦然暴起,一头撞入领头人的怀中!   莫言东本就是神武峰中最出色的弟子,一身皮肉强韧如铁,骨骼更是坚硬非常,寻常法器都难以比拟!如今他虽为傀儡,被烈日烧灼削弱到极点,然而他骨骼仍在,功法仍在,经验仍在,于是他这一冲之下,竟有万马奔腾之势,带着风雷海啸之声,肩膀一靠,将那所有的势与力都施于领头人之身,同时五指紧抓领头人握着长柄铜铃的手。   这异变起于电光石火之间,而那领头人一身修为尽在几具傀儡之身,如今又怎么反应得过来,于是只听一声惨叫,那领头人被莫言东撞得远远地飞了出去,五脏尽废,骨松肉烂,几乎要化作一团软泥,而他的右手也被莫言东生生扯下,长柄铜铃也到了莫言东之手!   只是一瞬间,攻守逆转!   小闻景几乎要看呆了去。   大势已去!   此时此刻,那魔修已经再无翻身的余地!   见局面已定,陆修泽便也笑着为小闻景分析起来,道:“那莫言东,师兄多年前曾见过几面。他性情虽然豪迈,从不跟他人在小事上多做计较,但同时也心如明镜,能明判局势、知进退,万不会做出送死的事来。他既然选择在这个时候发难,定是心中有了自己的应策,那魔修无论如何都不该过分轻视,更不该过于贴近莫言东才是……然而那魔修自视过高,太过松懈,将莫言东当作案上鱼肉,这才给了莫言东可乘之机,让自己的一片大好局势尽数付诸东流……阿景瞧见后,可要引以为戒才是,毕竟阿景现在虽修为强横,但到底年纪还小,一不小心可就被人蒙骗了,到了那时,可别说师兄没有教过你。”   “我只是看起来小!”小闻景撅嘴道,“我都记起来啦!”   陆修泽一怔:“哦?”   小闻景振振有词道:“我都想起来啦!我其实已经十四岁了,早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陆修泽忍俊不禁:“我还以为……”   闻景:“什么?”   陆修泽亲昵地揉了揉小家伙的头发,道:“还以为阿景真的长大了,准备离开师兄了。”   小闻景懵了:“为什么长大了就要离开师兄?不要!我最喜欢师兄了,我要一直跟师兄在一起!!”   小闻景腻进陆修泽怀中,蹭来蹭去,把陆修泽蹭得笑出声来:“好好好,一直在一起,阿景乖,别调皮。”   陆烬向这两人偷去一眼,神色有些奇怪,心里也有些奇怪,对这两人的相处更是觉得处处奇怪。   正常的师兄师弟之间有这么腻歪吗?   总觉得看了个假的师兄弟。   陆烬陷入了沉思,而那一头,夺下长柄铜铃的莫言东,一扫初见时的急迫冲动,而是沉稳地用长柄铜铃将另四具傀儡定住,再附身拾起地上的黑斗篷,将其披在身上、遮住烈日的烧灼后,这才缓步走向魔修。   魔修瘫软在地上,一根指头都动不得,但他愤怒痛恨的目光却像是火,透过了低低的罩帽,烧在莫言东的脸上。   莫言东停下了脚步。   这既是因为警惕魔修垂死的反扑,更是困惑于这样的痛恨。   莫言东道:“我很早就注意到了一件事……你恨我……痛恨着我……为什么?”   魔修沉沉笑着,声音嘶哑破碎:“这是胜利者对败者的嘲笑吗?还是说你突然打算放我一马?”   莫言东道:“这只是我的一个困惑,因为我莫言东此生无愧天地,绝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他人的事,也绝不会叫人平白无故地恨到你这般地步。”   “无愧天地?”那魔修大笑起来,虽然声音喑哑,难以成形,甚至很快就因他碎裂的肺腑而化作咳嗽和痛苦的喘息,但那蔑视嘲弄憎恨之意,却没有因此减少半分。   莫言东越发困惑了,然而那魔修却并没有为他解释的意思,于是他怔立片刻后,终于伸出手,决定将这作恶多端的魔修就此了结。   然而就在这时,一阵风吹过,将那魔修头上本就摇摇欲坠的兜帽彻底吹落,露出了魔修那一张年轻苍白,俊秀得如同女子的面容。   莫言东如遭雷击,僵立原地,那张已经死去的脸上竟第一次露出了些许难以言喻的神色。   “你……”   莫言东认得这张脸。   “你……你是……”   这张脸只出现在两个人的身上。第一个人陪他渡过了最初的人生,第二个人伴他走过了最年轻的记忆。   莫言东不可置信。   他甚至再一次感到了初死之时、身体与意识相互割离的渺渺之感。   这样的感觉,似是将他浸入了泥浆。他感到污秽粘稠的东西从七窍灌入,封绝了他的一切,而他……   无力反抗。   他无法动弹。   他无法逃脱。   他说不出话来,即便是竭尽全力,也只能从喉咙里发出近乎恐怖的破碎声音。   许久许久,他才听到一个近乎哀泣的声音哽咽道:   “阿弟?” 第170章 难测   在世上的绝大多数人中, 他们的记忆力会有这样一个重要的角色,那便是父母, 从父母往下的, 或许是兄弟,或许是师长,或许是好友……而对于莫言东来说, 在他最为软弱的那段记忆中,他有过两个最重要的人,一个是母亲,一个则是他的兄弟莫言时。   对于父亲,莫言东的记忆非常模糊, 因这个本应在他人生中举足轻重的人物,不待他明事, 便已早早地去了, 唯留下怀孕三月的妻子,和小小的尚不知事的莫言东。   孤儿寡母的日子,本就十分难过,更何况这位寡母的肚子里还有一个容易招惹各种流言非议的遗腹子, 于是莫家的艰难状况,可想而知。   在这样环境里生长起来的莫言东, 幼时曾十分愤懑而叛逆, 对世上的绝大部分人和事都抱着敌视之心,逞勇斗狠,下手没轻没重, 悍不畏死,因此小小年纪便算得上一方恶霸。   若非莫言东母亲严厉的管教,和莫言东那自小体弱的阿弟莫言时的苦苦相劝,恐怕莫言东根本等不到神武峰路过长老的慧眼识珠,便早早地被乡绅投入大狱,流放千里了。   然而即便如此,当莫言东日后回顾自己那段看似勇猛、实则软弱可笑的前半生时,却依然会忍不住发出会心的笑意——为了他再也见不到的母亲和阿弟。   在莫言东十岁的那一年,神武峰的长老游历至此,一眼便看中了正与多人打得头破血流的莫言东,于是莫言东就此结下仙缘,没几天后便收拾包袱,离开家乡,与这位长老一同前往神武峰。   那时,莫言东的心中还抱着美好的愿景:出人头地,成为万人仰望的仙师,让母亲和阿弟过上好日子,让世上再没有敢于嘲笑他们的人。   然而三年后,当莫言东以优异的修为,向神武峰宗主求来恩典,能够下山探望亲人时,他却发现自己的家乡早在一场大火中毁于一旦,无论是那些曾经嘲笑他的村民,还是那些曾经高不可攀的乡绅,又或是他最重要的亲人,都在那场大火中化作灰烬,徒留一地废墟。   莫言东在那片废墟中坐了整整五天,不吃不喝,不哭不笑,直到被同出一门的一位师姐找到,苦劝厉叱皆无功而返,最后不得不一巴掌摔在他的脸上后,他才厥了过去,而他再醒来时,那些被流言和嘲笑磨得偏激怨愤的性子终于褪去,成为了现在的这个莫言东。   ——要成为一个顶天立地、不畏豪强、救扶弱小的豪杰。宁可以人的身份骄傲地死去,也不能像蛆虫般苟且地活着。   这是莫言东母亲生前对他所说,而直到她死后,莫言东才让自己真正成为了这样的人。   多年过去了,莫言东记忆中亲人的面容已经模糊,唯有他们的声音会在午夜梦回时响起,告诫他不要行差踏错,不要成为一个让莫家蒙羞的人。   然而直到这时,直到这样的脸再度出现在他面前时,莫言东才发现,其实那些音容笑貌,他从未忘记。   但他宁肯自己已经忘了。   莫言东终于忍不住将目光从这张脸上抽离,在四周缓缓扫过,落在那几句傀儡上。   而作为以同样手法炼制出的傀儡,莫言东十分清楚炼成这样一具傀儡,究竟需要什么样的原料,和怎样的恶毒心肠。   ——以百人枉死的血,浸出歹毒的肉,以千人惨死的魂魄,揉出摧心的皮,以万人暴毙的屠戮狂欢,向深渊的魔物祈求逆转生死、非生非死的力量。   一具这样的傀儡,就要埋葬万人的性命,那么五具傀儡,就代表着五万无辜之人的惨死。   能做出这样的事的人,在莫言东看来,已经不配称之为“人”,甚至于一些常人排斥的妖物、精怪,都绝不会这样歹毒地埋葬这么多人的性命!   但事实上,这一切的罪魁祸首的确是人。   甚至还是他十分熟悉的、重要的人。   但……   “不可能……”   这一刻,莫言东甚至忍不住后退。   “这不可能……”   在莫言东的记忆里,世上只有两个人是完美的,而其中之一,便是眼前的这人。   曾是眼前的这人。   他曾想象过无数次他们生还的可能,也设想过无数次他们相遇的情景……但从来没有这样的方式,这样的境况。   “你究竟是谁?!”莫言东甚至忍不住厉喝出声。   但那人却笑着,怀着畅快淋漓的恨意,道:“你不是知道了吗?”   莫言东终于闭上眼,重逢的喜悦还没来得及升起,刻骨的厌恨和失望就已将他埋没。   莫言东再一次生出了窒息的感觉,再一次回想起了濒死的心境。   若这样的真相早十年被他发现,那么这样的打击足以将他摧毁,但在十年后的现在,他却能勉力镇定下来,并由此想到了更多更多。   莫言时对他的恨意从何而来?当年那场大火是不是还有着他不知道的隐情?神武峰为何对村落的魔修不闻不问?那个致使他丧命的埋伏的真相究竟是什么?   太多太多的疑问在心头升起,莫言东凝望着濒死的莫言时,终于伸手将他从地上提了起来,直视那双已经慢慢染上死亡颜色的双眼。   或许应当说,莫言时与莫言东二人果然不愧为兄弟,因莫言时即便是在这样的时候,也没有表露出半点妥协和对即将到来的死亡的恐惧,只是用嘲弄的眼神看着莫言东,嘶哑的声音说道:“怎么?还没想好要怎么杀了我吗?你觉得烧死怎么样?就像你们当年做的那样?”   莫言时话中恨意如同淬上了摧心断肠的毒,而莫言东却是猛地一顿,终于找到了——或者暂时找到了——一切的症结所在。   他深深看了莫言时一眼,种种猜测在心头闪过,下一刻,他便扛起莫言时,掉头就走,同时还没忘了带上一旁的四具傀儡。   莫言东深知,他与莫言时怕是陷入了一个天大的阴谋之中,在这样的阴谋之下,他们必须要先保全自身,徐徐图之,这才能为自己谋得破局的可能。在这样的时候,身在局中的另一端的莫言时的性命便十分重要,而每一分能保全自身的力量,也应珍重,于是莫言东原本准备摧毁另外四具傀儡的打算也暂且按下,反而主动带上了它们,以应路上的难测变故。   然而好的不灵坏的灵,就在莫言东生出莫大的警惕、想要带着莫言时和几具傀儡赶紧离开此地时,又是一声铃声在荒野响起,明明方听到时还在遥远的远处,但当莫言东脸色大变、循声望去时,那声音就来到了他的身后。   “众生皆苦,万物皆非,死者非死,生者未生……师弟呀师弟,我们皆非门虽然秉行着一切皆非的准则,但是被自己的傀儡反制,未免就太过无用了吧?”   那笑声缈缈,忽远忽近。   莫言东心知此人厉害,而这人也正是莫言东不得不顶着烈日跟动手的最大缘由,于是莫言东再不迟疑,手中的长柄铜铃一摇,那四具傀儡便挡在了他的身前。   而事实证明,莫言东的判断十分准确,因为就在傀儡挡在他身前的下一刻,一只血色的鸟儿便蓦然出现,向着傀儡狠狠啄下。   只此一下,那傀儡便痛吼连连,身上那只会被烈日灼伤的皮肉竟再度有了烧灼的痕迹,从被血鸟啄中的地方开始,慢慢融化。   莫言东心中更是惊惧,虽然早知此人厉害,是莫言时的师兄,傀儡无数,自身修为更是达到了元婴之境!但莫言东也万没有料到,只是一个照面,这极难炼制又有极大威力的铜尸,竟就被这皆非门的魔修给废了一个!   ——他真的能以这傀儡之身,带着莫言时从逃出生天吗?   这一刻,莫言东难以自遏地生出了这样的想法。   可莫言东知道,现在远不是丧气的时候,于是莫言东一咬牙,扭头就要同这人拼命。   但就是莫言东这一扭头的时间,一根苍白的指头抵在了他的眉心,瞬间将他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你这犯上妄为的傀儡,是想要把我可爱的小师弟带去哪儿?”   似笑非笑的声音在莫言东面前响起,然而莫言东明明与这人仅有一臂之遥,却偏偏就是瞧不清这人的面容。   莫言东知晓,即便同为元婴期,修士之间的修为也是有高有低,所以以莫言东的眼光,自然能看出,此人应是在元婴期浸淫已久,一身修为高深难测,虽然世间从未传扬其名,但就算是神武峰的元婴期长老来了,只怕也难以在此人面前讨好!   到了这时,莫言东终于感到了绝望:明明离真相已近如此之近了,为何偏偏……   却听那人笑着,语调轻柔,却语意冰寒:“犯上之人,当杀!”   霎那间,风云色变,无尽黑雾狂涌化云,遮天蔽日,而在这旷野上,爆炸声不断响起,一声接一声,直到将这旷野上炸出一个巨大的盆地后,这才逐渐歇下。   按理来说,以莫言东此刻的修为,万没有与这样的爆炸抗衡的能力,更不可能在这样的爆炸下生还,然而这皆非门的元婴期魔修却在爆炸声响起的瞬间便向后纵跃,是如临大敌,即便爆炸结束也没有半点靠近的意思。   “谁?!”   当烟雾渐散,露出了里头影影绰绰的黑影时,这魔修厉声喝道。   烟雾里头的人漫不经心地一笑,道:“我是谁你不必知道,你只要知道,我欲邀此二人去往焚天宫小住几天便是。”   魔修皱起眉来,心生忌惮,脑中种种思绪电转,一边思考着脱身之法,一边在嘴上应付道:“你莫非是拙道魔君座下?但即便是拙道魔君,也万没有插手他派弟子事务的道理,你——”   这魔修应是许久未曾入世,因此记忆中的焚天宫之主还是拙道魔君。不过那人也未曾计较这种小事,只是略带惊奇地笑着,打断道:“哦?原来你们也是讲道理的?那也好,你也不必走了。”   魔修一惊,又急又怒道:“你——”   那人道:“你便跟他们一块儿,去我的焚天宫走一趟吧!” 第171章 疑虑1   先是闻景, 接着是陆烬,然后是莫言东、莫言时, 以及这个皆非门元婴期魔修。   身边同行的人越来越多, 这是陆修泽从未有过的体验,于是在这一刻,陆修泽心中甚至有些雀跃, 觉得自己应该是跟目标越来越近了。   系统:我觉得你强行忽略了什么,比如说人家是不是真的要跟你走的问题,以及这暴涨的反派值。   系统:“……宿主加油!自从你开始拯救世界后,我觉得我找到了新的人生方向,这次不要辜负我哦!”   陆修泽一如既往地当作没听到。   而那一头, 被陆修泽强行同行的人脸色都不太好看。   莫言东莫言时两兄弟还好说,毕竟一个已经死了一个快要死了, 脸色好看才是有鬼, 而至于那位皆非门的魔修,在听到“我的焚天宫”这句话后就不太好了。   ——焚天宫的主人,不是一直都是拙道魔君吗?什么时候换了人了?   从这一点出发,那魔修又想得更多更深:如果这人的话是假的, 那么这个人在他面前说这些话的目的是什么?这样的误导是为了达成什么样的效果?这样拙劣的谎言,只要稍稍打听一下, 就能够被证实, 到了那时候,这人不但没有丝毫好处,还会招致拙道魔君的怒火, 所以如果这是假的,那么此人一定所谋甚大,大到宁肯招惹拙道魔君的怒火也要实施的地步!而如果这人说的话是真的……拙道魔君他……   魔修心中越发沉重,只觉得不管是哪个可能,眼前的人都不是他能够力敌的,于是他暂时保持了沉默,想要瞧瞧陆修泽到底是怎么个打算!   而在陆修泽身后,莫言东除了死里逃生的喜悦之外,还有相当的诧异,因他不但认出了陆修泽的脸,还认出了陆修泽怀中小闻景的脸!   莫言东心中一震:没想到当年婚礼上一别……这两人孩子都有了啊?   谁生的?!   不不不!错了!!   莫言东的思绪刚歪到这里,就忍不住想要打自己一嘴巴:两个男人怎么生孩子?这都哪跟哪儿啊!而且……这个小子身上,总觉得有些不对……   莫言东忍不住多看了小闻景几眼,而小家伙敏锐地察觉到了这道视线,圆圆的眼睛一弯,歪头一笑,那可爱模样倒是将莫言东心中的奇异感觉冲淡了几分。   莫言东:或许是错觉吧……   在方才那场恐怖的爆炸中,莫言东即便自己没有受到什么太大伤害,但一身黑袍却是叫四溅的碎石划了个稀巴烂,此时烟雾弥漫还好,遮拦了烈日,但当尘埃落定后,以莫言东此时的身份,怕是要不好受了!   想到这一茬,小闻景从陆修泽身上跳下,目光在陆修泽和陆烬两人身上稍稍游移,然后就落在了陆烬身上,可爱一笑:“小师侄,快快,把你乾坤袋里的斗篷拿出来!”   陆烬:啥?怎么是我?你明明最先看的是师父!这不公平!!   然而跟师父和师叔能讲公平吗?   不能。   于是陆烬垂头丧气,把自己的斗篷上供了。   小闻景接过一件斗篷,笑得越发可爱:“还有一件哦!”   陆烬依依不舍地将又一件斗篷递了出去,觉得自己离帅气又远了一步。   小闻景瞧着陆烬脸上那丰富的表情,心中暗笑,嘴上也是笑眯眯地调戏一句,道:“小师侄真乖!”   陆烬:那看在我这么乖的份上,下次能不能直接找师父?不够帅的人难道就没有人权了吗?!   莫言东虽然有些奇怪“小师侄”这个称呼,但看到小闻景递过来的斗篷,心中还是忍不住有些赧然,道:“不必如此,不必如此,小友的好意心领了,不过我们这边还是有几件备用的衣裳的。”   不得不说,一个肤色青灰面无表情的人用不好意思的语调说话,给人的感觉着实是十分违和的,而在知道这肤色奇怪的“人”其实压根就是一具死尸时,这样的感觉就更奇怪了。   不过小闻景倒是对莫言东有着近乎直觉的好感,倒也不怕莫言东的模样,只是嘻嘻一笑,向他肩上的莫言时指了指,道:“但你们的乾坤袋不都被割碎了么?”   莫言东愕然扭头,这才发现莫言时的一身衣衫也在那场爆炸里毁了,即便是腰间的法器乾坤袋,竟也未能幸免于难。   莫言东有些诧异,既是为了刚刚那场爆炸的恐怖威力,也是为了小闻景的敏锐,和体贴的心意。   到了这时,莫言东也不再扭捏,接过小闻景的衣服后,便郑重道:“多谢小友,这个人情我记下了。”   陆烬:那我呢?   莫言东扭头又向陆烬点点头:“小友的情谊我也先行谢过了。”   陆烬:……还是别谢我了你这脸真是慎得慌。   这一头,莫言东快速地给自己和莫言时都换上了新的斗篷,好避免烟尘散尽后的烈日,而那一边,陆修泽也终于跟魔修鸡同鸭讲地交流完毕,“商议”好了接下来的行程。   而两人决定的第一件事,却并非是赶路,日夜兼程地去往爻城焚天宫,一块儿“小住几日”,而是赶紧为莫言时吊命!   莫言东出手时,正值生死之际,哪里容得了留手,又哪里能够留手?因此莫言东那一撞,是真的下了死手,而莫言时也的确在这一撞下五脏俱裂,骨肉尽碎。   这样近乎恐怖的伤势,要是放在常人身上,怕是早就没命了,也亏得莫言时是金丹修士,这才能留住一条小命——不过现在这小命也的确快要玩完了。   所以不管是出乎什么样的理由,两人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莫言时吊命。   率先出手的,自然是莫言时的师兄。   莫言时的师兄,道号临江,倒是一个十分风雅的名字。然而这个有着风雅名字的人最常做的事,却是在战场上搜罗枉死冤死惨死之人的魂魄血肉,炼制傀儡,其手段倒是十分典型的魔修,也是陆修泽心中“死了不冤”的那一拨。   而在这些罔顾人命、伤天害理的人里,又往往有一个通病,那就是十分珍惜自己的性命,于是这位皆非门的临江,自然也有很多保命的手段和珍贵的丹药。不过在面对自己一脚踏进鬼门关的小师弟时,这位临江却是毫不犹豫地拿出了这些珍贵的丹药——无论是巩固神识魂魄的孤火聚雪丹、幽星锁神丹,抑或是凝聚血肉重塑经脉的竹骨飞灵血,都是相当稀有、也相当有效的药物,竟都被临江毫不犹豫地掏了出来。   只凭这一点,陆修泽便知晓此人应的确是将莫言时当作师弟的,而非是魔修们中常有的“名为师弟实为炮灰”的念头。   有了这些珍贵丹药吊命,莫言时若还会死,恐怕就真的是天意了,于是陆修泽也没有拿出神火,给这些纯种的人族露上一手,而是在确定莫言时一时半会儿死不了后,这才领着一众人,日夜兼程,赶向焚天宫。   陆修泽抱着小闻景,莫言东扛着莫言时,临江提溜着陆烬,一行六人就这样避开了诸多正道修士的耳目,狂奔了一个白天后,便来到了焚天宫。   这个时候,不顺眼的魔修都被陆修泽从焚天宫驱逐了,不长眼的魔修则全都在焚天宫前死干净了,而那些尸体血渍,也在行动迅捷的爻城城主的指挥下,彻底收拾干净了,于是当临江再度来到焚天宫前时,面对的就是这么一个冷清到极点的焚天宫。   ——这就是曾经那魔道魁首的行宫?这就是那曾经迎来送往、被所有魔修趋之若鹜、赶都赶不走的焚天宫?   临江有些发傻,甚至快忍不住做出揉眼睛的傻事。   不过就在临江发傻的那一顿,他身旁的陆修泽等人已经卷着一阵狂风冲了进去,就连陆烬也默默下地,贴着墙角溜了进去,唯留焚天宫远处一些稀奇古怪的魔修,用稀奇古怪的目光瞧着他。   临江用同样古怪的目光巡视一遍,心里直犯嘀咕,觉得那群人看他的眼神就像看一个送死的蠢材。   这都什么跟什么。   临江丢开这古怪的感觉,赶紧跟上了前头几人。   而临江不知道的是,在他全须全尾地进了焚天宫,并且半个时辰都没被里头的暴君剁碎了丢出来时,简直把外头的人吓掉了一地下巴!   甚至还有不信邪的魔修想要往里头闯闯,试试刚刚回宫的魔君莫不是个假的,直到被好汉眼疾手快地摁住,制止了他的作死之旅,这才悻悻作罢。   且不说外头的议论纷纷,在焚天宫内,将莫言时彻底安置好,给他一个修养的地方和时刻盯着的侍女后,几人终于在焚天宫大殿坐下,准备从当年莫言东兄弟二人家乡的火灾开始,好好说上一遍。   只不过在开诚相见之前,陆修泽曾十分体贴地与临江沟通,表示体谅临江的心情,所以即便临江对这件事保持沉默也没有关系,反正陆修泽总会有更好的办法。   临江十分感动,然而拒绝了陆修泽的好意,并且强烈要求要与大家公开地、坦诚地、诚恳地谈一谈,于是这才有了这次大殿的交谈。   对于这件事和这个结果,陆修泽十分欣慰,觉得自己已经摸到了当好人的门道,只不过与此相反的是,陆修泽唯一的弟子陆烬,却越发摸不准自己这位古怪的师父的脉门。   话说师父他刚刚跟临江的机锋到底说了些什么?   那“更好的办法”到底是“你不说我就弄死你”,还是“你不说我就弄死你师弟”,又或者是“你不说我有办法让你开口”的意思呢?   唉,真难抉择。   师父心,海底针。   陆烬心里头暗自嘀咕,而在陆修泽那边,却是神色庄重,开始了叙说。   “我知道的也不算多,因为我闭关已久。”一开场,临江便这样说着,“不过,既然你们都说到那场火灾,那么我就从那场大火开始说起吧。”   “二十六年前,我曾路过庄乡,远远便瞧见了一场大火。作为魔修,越是有着灾难的地方,就越是有着我们,所以我便上前去,想要看看能不能从这大火中谋得什么。只不过当我靠近了那大火后,却突然发现了异常之处。”   陆修泽道:“异常之处?”   临江道:“那大火,并非天灾,而是人为。”   二十六年前,莫言东的家乡庄乡大火时,一个名为临江的百无聊赖的魔修,路过了这处,然后打着捡便宜的主意,漫不经心地靠近了大火中的庄乡。   然而远处看时还不觉得,近观时,临江却发现,这大火却并非天灾,而是人为!因为只有修士,才有这样遇水不灭的火焰!   临江终于生出兴味来,原本瞧瞧就走的念头也消去了,而后越发靠近了这大火中的村庄。   而就是在这里,他捡到了一个小孩儿——一个体弱多病,却意外地契合皆非门心法的孩子!   一直盼着有个小师弟给他指使跑腿的临江,无疑是高兴的,然而当他问起这小孩儿后,他又是惊愕的,因为从这小孩儿口中得知,放火烧了这庄乡的,竟然是正道五宗之一的神武峰!   原来是神武峰!   竟然是神武峰?!   临江本不相信,然而当他望向这孩子那双泣血的眼睛时,他却又觉得这件事应当是真的。   ——庄乡这场毁灭的火,正是神武峰的人放的,而那些枉死惨死的人,也的的确确是神武峰的人杀的!   听到这里,莫言东拍案而起,嘶声道:“这不可能!”   “没什么不可能的。”   虚弱的声音响起,然而它却并非来自殿内诸人的口中,而是从大殿入口处传来。   众人的目光瞬间聚集在了大殿门口。 第172章 疑虑2   来者何人?   正是原本应当躺在床上的莫言时!   当看到莫言时的出现时, 不说他人,便是陆修泽也不由得诧异了几分, 毕竟陆修泽十分清楚, 莫言时的伤势之重,完全不可能让他在这短短的一个白昼的时间便能自己行走,即便临江为他耗费的丹药再如何稀少珍贵!   那么问题便出在这里:莫言时这样恐怖的恢复速度, 究竟因为他的体质难得、恢复速度快得常人难以望其项背,还是因为临江在为他救治时,还用了什么别的法门?   陆修泽的目光轻飘飘地向临江掠去,然而临江却也是老狐狸一个,没有在脸上露出半点端倪, 只是微微笑着,用不冷不热的语气说着毫无参考价值的废话, 道:“师弟听到了?”   莫言时向临江微微点头, 而后转向莫言东,神色骤然变冷,再次重复道:“没什么不可能的。”   “一切的一切,其实早有端倪预兆, 然而你认贼作父这么多年,任由愚蒙的忠诚蒙蔽了你的理智, 让你对所有的一切都视而不见, 听而不闻……”   莫言时冷笑着说着,然而话未说完,便被莫言东打断, 语气生硬道:“在所有的一切真相大白之前,不要这么快就下了定论!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   “你能理解我的什么心情?!”莫言时骤然咆哮出声,瞪视着莫言东的眼睛里是刻骨的恨意,“像你这样无能无耻、认贼作父,洋洋自得的人,能理解我的什么?!”   莫言东神色越发难看,而莫言时也几乎恨不得立即将莫言东击毙当场,不过莫言东暂且不说,莫言时他却本就伤势未愈,如今这般激动模样,更是叫他伤上加伤,脚下一软,就要跪倒下去,但下一刻,临江便出现在莫言时的身旁,轻轻按在莫言时的肩上,灵气流动,好歹叫莫言时站稳了。   直到这时,一直看顾着莫言时的婢女才慌慌张张地从殿外跑来,瞧见这一幕时,几乎要吓晕过去,不过一个金丹修士硬是要走,哪里是她一个小小的婢女看得住的,于是陆修泽也没怪罪她,只是挥挥手,便让她退下了。   一旁的小闻景和陆烬二人,则并没有注意到这一幕,只是心态各异地注视着眼前这一幕。   兄弟倪墙,同室操戈。   他们同出一源,同样的血脉让他们本该是世上最亲密的两个人,然而世事弄人,到了现在,原本应该是亲密的兄弟二人,注视着对方却宛若生死大敌,甚至互相都已经将对方置之死地一次……   陆烬忍不住在心中长长一叹,暗想道:都是兄弟,何至于此?   要从身世坎坷的程度上来说,在场的诸人,怕也只有陆修泽能够与他相提并论,然而不同于陆修泽因坎坷身世而炼就的无情无心,陆烬虽看似没心没肺,但却在无数次午夜梦回之时,忍不住想要向上天乞求一个亲人。   如果他有能保护他的父母,又或是能与他相互扶持的兄弟姐妹,那么他又何必沦落至此,被那些叛逆者的后代们当作蛊虫来养大?而他若真的有了亲人,那么是不是不必受这么多年的辛酸苦楚?   正是因为这样的想法,陆烬才会对眼前的这一幕越发不解:明明是血脉相连的两个人,为什么不能好好说话?为什么会闹到这样的地步?为什么……对别人求而不得的东西,这样不屑一顾?   陆烬紧抿双唇,只怕自己话一出口就会变成呵斥,而那一头,小闻景却没有这么多顾虑,向莫言时直言道:“你只道他不理解你的心情,你又如何理解他的心情?对于生母之死,你觉得自己已经足够悲惨难过,但你哥哥又何尝不难过?更何况如今你还说,当年致使你母亲死去的罪魁祸首,乃是他的师门!师门于弟子而言,如同自己的家,而师父更是与自己的父亲无二。你这般言论,就像是在告诉他,杀害他母亲的人,正是他的父亲——对于这样的言论,若莫言东真的一听便信了,那才是真正的狼心狗肺之辈!”   闻景不是很高兴地皱眉,斜睨着莫言时,下了定论:“真正不理解别人的人,明明是你才对!”   莫言东看了小闻景一眼,又垂下眼来,一直紧握的双手终于放松了些,而莫言时却是怒气勃发,向小闻景狠狠瞪了一眼。   事实上,在莫言时前往焚天宫的这一个白日里,他虽是昏迷中,但对外界也是有所察觉的,比如说莫言时就知道,眼前的闻景和陆修泽二人,都是他惹不起的人物,否则对小闻景这样“出言不逊”的人,以莫言时睚眦必报的性子,必不会叫他好过!   然而如今,莫言时也只能将这口气吞下,恨声道:“你不是要真相吗?那我就告诉你!”   二十六年前,当神武峰的长老路过庄乡时,瞧见了正逞勇斗狠、小小年纪就敢跟几个成年的混混打得头破血流的莫言东。   放在常人眼中,小小年纪就打得人见了血的莫言东,根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日后长大了,若不能被差役抓走,那便是为恶一方的恶霸人物,然而神武峰的长老,却一眼看中了莫言东的勇猛和信念,于是这位长老拍板,将莫言东收入门下,带入神武峰。   那时候,莫言东的寡母听闻这个消息后,几乎要喜极而泣,毕竟所谓的神武峰、所谓的仙师,所谓的仙缘,哪怕对那些达官贵人而言,都是求而不得的东西,于是在寡母的千叮咛万嘱咐下,和小弟莫言时艳羡的目光中,莫言东便随着神武峰的长老上了山。   然而那个时候,来到庄乡的神武峰长老,却不止一个——除了这位将莫言东带上山的长老余不回之外,还有一位神武峰的长老,那便是晖云真人!   那个时候,晖云真人并没有随着余长老上山,而是独自留在了庄乡里的一间客栈里。   莫言时出于对兄长的艳羡,曾在晖云真人留在庄乡的这些天里多次出入客栈,想要向这位仙师求求情,看能不能与兄长一样,拜入神武峰的门下。   然而不像余长老的平易近人,这位晖云真人神色肃穆、不近人情,虽不能说面目凶恶,但却叫敏锐的莫言时望而却步,数次进入客栈,想要敲门拜访,但却又数次离开。   而就在三天后,在莫言时又一次来到客栈时,他瞧见一个一身彪悍之气、面目凶恶如同屠户的人,大大咧咧地闯进了晖云真人的屋子。   莫言时心中好奇不已,因这屠户怎么瞧都不像是好人,而晖云真人又身为正派,瞧起来正直得简直不近人情——这样的两个人,到底会在屋子里说些什么?   莫言时心中好奇之心大盛,悄悄靠近,想要听听这两个似是风牛马不相及的人物的言谈,然而他到底不过一介凡人,因此他在房门前驻留了不到一小会儿,只在模糊中听到了些“主人”“确定身死”“谋定而后动”“魏婓”等词句,便被里头的屠户暴起,揪了出来。   当他被那屠户提在手上时,莫言时心惊胆战,向晖云真人投去求救的目光,结巴地说明自己的身份来意,而后,莫言时听到那屠户笑了一声,道:“原来还是你们神武峰高徒的亲人?”   在莫言时不可置信的目光中,晖云真人冷漠道:“一个普通人而已,赶紧杀了,莫要耽误要事。”   莫言时怎么也想不到,决意杀他的,竟不是那个面目凶恶的屠户,而是出身名门正派的晖云真人!   那屠户一笑,浑然不在意手中的莫言时的小命,只是道:“那些狼妖,你准备如何?”   晖云真人刚要说话,却蓦然眼睛一亮,像是想到了什么,直勾勾地瞧着莫言时,笑道:“那些精怪向来与人族交恶,想来他们若在行路中瞧见人族中发生了什么惨事,定是不介意停下来瞧个热闹的。”   屠户恍然,晃了晃手中惊骇欲绝的莫言时,道:“你是要以他为饵?”   晖云真人哂笑:“不过区区一个小儿,怎能为饵?”   屠户:“那你的意思是?”   晖云真人道:“你觉得这个村庄如何?”   于是,这一天,熊熊火焰在庄乡中燃起,那些莫言时熟悉的、重要的一切人和事,都在这场大火中毁于一旦,但可笑的是,最靠近危险的、在大火一开始就被屠户随手掷于火中的他,却偏偏是这场大火中唯一一个活下来的人!   莫言时诉说着这一切,字字句句都透着深切的恨意与悲切。   殿中各人神色各异,或是叹息或是疑惑或是悲痛,而陆修泽却在听到“屠户模样的人”和“魏婓”两词时,便不由得露出了讶异之色,只不过他却按兵不动,沉下气来,等待后续。   于是大殿之中陷入了片刻的沉寂,而后,莫言东嘶哑中掺着不知道是庆幸还是憾然的声音道:“若真是晖云真人动手……那么……”   莫言东顿了顿,道:“这件事上,的确是神武峰的失察,然而也只是失察之罪,灭门之祸却万不能怪罪在神武峰上。你可能不知道,晖云真人其实本就是魔门修士,只不过用手段瞒骗了神武峰的查探,这才——”   莫言时冷笑打断,道:“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莫言东一愣:“什么?”   莫言时道:“我作为魔门弟子活了这么多年,你以为我真的不知道晖云真人是什么人吗?!”   莫言东心中一沉。 第173章 疑虑3   莫言东心中一沉, 却听莫言时继续道:“我曾经深恨晖云,我恨他为什么竟能将一整个村子全烧了, 就为了将它做饵, 引来一些不知所谓的东西。后来我也曾恨那些狼妖,我恨他们为何要从庄乡路过,为何会对人族的苦难抱着‘看热闹’的心, 但到了最后,我却痛恨着神武峰……”莫言时嘶哑的声音一顿,向莫言东露出一个诡异的笑来。   莫言东感到一股莫名的寒意自背脊而起,叫他几乎要颤抖起来,让他忍不住想要奔上前去, 制止莫言时接下来的话。   可最后,他只是坐下来, 声音喑哑缓慢:“你说。”   在十八年前, 在莫言时耽于筑基、久久不能突破金丹时,在他辗转反侧地被恨意煎熬的时候,他心魔丛生,曾在一时意气下, 在谁都没有发觉的一晚,离开了皆非门, 去往神武峰。   他怀着满心的恨意与恶念想要将晖云真人置之死地, 但作为筑基期魔修的他却对有着“元婴以下第一人”的晖云真人无能为力,于是他不顾自己魔修的身份,想要向神武峰众人揭露晖云真人的真面目, 哪怕将自己赔上都在所不惜!   然而最后他却失败了:并非是在去往神武峰的路上被人发觉、并非是没能见到神武峰中说得上话的长老,甚至并非是被神武峰的人质疑话语中的真实性,而是因一个他从未想到过,更绝不会理解的理由!   那位长老的那番话,莫言时至今依然记得——   “晖云长老乃是我神武峰中要员,怎能因你区区一面之词而受到惩处?再者说,即便晖云长老所作所为属实,那又如何?我神武峰的千年威仪不容有失,若叫旁人知晓了这些事,我神武峰又该如何自处?”   莫言时即便做好了身死的准备,也绝没有想到自己会得到这样一个答案!   他质问道:“即便他可能是魔道中人,你们神武峰也要对这一切置若罔闻吗?!”   那长老断然说道:“我神武峰自千年前,便是正魔两道的关隘与门户,所以我们神武峰绝不会有魔修,绝不能有魔修!”   “但——”   “关于晖云长老如何,那是我们的事,没有你这魔门之辈置喙的余地!我瞧你家破人亡,也算是不幸,便也放你一条生路,你还是趁着此刻快快离去,否则我改了主意,你这小命也就没了!”   “八年前,我就已经随着庄乡的那些人死了,如今你觉得我还会怕死?!”莫言时厉声道,“但你们——你们神武峰,枉为名门正派,对门下弟子所造就的惨事,却不闻不问,甚至重重包庇,只为了所谓的面子,这样的你们,也好意思自称正道?!”   那长老瞧了莫言时一眼,神色莫名,叫莫言时心中慌乱,但不等他想更多,便见那长老突然哂笑,道:“你是魔修,自然不明白我们正道的处事方式。”   “我——”   那长老断然打断,道:“你若不信,那我们便打个赌:我这边去寻一个弟子来,将一些关隘处抹去,再叫他来评评理,看他究竟是支持我,还是支持你。若他认同我的处置,那么从今以后,你再不许向任何提及此事,再不许登上我神武峰来,如何?”   莫言时冷笑道:“为何我要认下这个赌约?我又怎么知道你们两人是不是早就串通好了?”   长老微微笑道:“你会相信的,因为只有他,是绝不会串通好的人。”   ——只有这个人,是绝不会串通好的。   说到这里,焚天宫殿中的莫言时向莫言东蓦然一笑,道:“你可知道,这人是谁?”   早在莫言时提及那长老时,莫言东的脸上便露出了难以遏制的诧异之色,而莫言时每说一句,那熟悉的话便叫莫言东的神色惨败一分,而待到莫言时向他问及那“评理”的弟子的身份时,莫言东这才终于露出了颓然之色,闭上了眼。   莫言东:“是我。”   莫言时:“是你。”   那一天,年轻气盛的莫言东,被召至长老殿中,问及一件事——若有一天,门派中一位地位举足轻重的人,被一个魔修指认为残害了无数人性命的恶徒,你当如何?   莫言东不以为然,道:“魔修乃是奸恶宵小之辈,他的话语哪里能信?”   长老满意一笑,又道:“但若那人证据充足,你是信还是不信?”   莫言东皱眉,道:“终究是一面之词,还需自己探明真相才可。”   长老又道:“但若最后你查明那魔修说的是真的,你又是否要在所有人面前揭发这恶徒的所作所为?”   莫言东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摇头,谨慎道:“还应徐徐图之。”   那一天,莫言东对一个自认为永远不会遇上的问题,做出了自己的回答。   也正是那一天,莫言时对自己一母同出的兄长生出了入骨的恨意。   然而真要说起来,莫言东与莫言时兄弟二人,谁又是对?谁又是错?   谁都没对,谁都没错,无论是怨怼还是爱恨,一切都不过是造化弄人罢了。   莫言东闭上了眼睛,此刻已经不过一具傀儡的他,除了心中无法言说的煎熬之外,已经再也无法对苦痛做出身为人的反应。   而莫言时却在事隔多年后,对着自己深恨的人吐露实情,心中深埋的一切积怨愤恨都在这时得到纾解,一时间竟忍不住放声大笑,后又放声大哭。   “莫言东……”莫言时分明是在笑着,但声音却哽咽,如同困兽,“你为什么不死?”   良久,莫言东道:“你忘了吗?我已经死了。”   ·   持续了二十六年的恨意,终于在这一天暂时告一段落。   在这一天之后,莫言东披着那件并不太合身的黑色斗篷,不发一言地离开了爻城。   在他站在爻城门口时,一个声音向他问道:“你就这样走了?你弟弟要怎么办?”   有些恍惚的莫言东这才回过神来,循声望去,这才发现小闻景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在了爻城外的矮墙上,踢着小短腿,面色忧虑地瞧着他。   莫言东忍不住又是一阵恍惚,冷不丁道:“你很像一个人。”   莫言东至今也不知道小闻景究竟叫什么,但他却知道,眼前的这个孩子,与闻道宗的闻景闻宗主,怕是纠葛颇深。他也曾猜想过,这个孩子究竟与闻景是什么关系,然而无论他们二人究竟是什么关系,莫言东都很难将这个孩子仅仅只当作孩子来看待。   ……就像是现在。   小闻景摇摇头,没有任由莫言东将话题扯到远处,只是道:“你要去找那个长老吗?”   早在听闻莫言时的话时,小闻景就发现了其中不对劲的地方,那就是被莫言时找上的长老的古怪应对。   按照常理来说,哪个正道门派的长老,面对莫言时这个魔修,会有那么冷静却又离奇的应对?即便不对魔修喊打喊杀,也应该像当年莫言东的想法一样,认为这个魔修是在说谎,怎么会有那个正常人,不但默认了魔修对晖云的指控,更是将莫言东叫到跟前,将莫言东兄弟二人摆了一道,更将晖云真人的事掩了下去?   答案唯有一个——这长老,虽名为神武峰的长老,实则却也是魔门中人!   莫言东自然也发现了这件事,然而对于莫言东兄弟二人来说,那长老的真正身份,于他们二人的关系缓解并没有半点益处,也不是莫言东为自己辩解的理由,于是莫言东这才会沉默离开。   然而离开后呢?   “你现在已经是这个样子了……你就算去找那个长老,又能怎么样?”小闻景忧虑叹息。   而这份洞察人心的本事,也正是莫言东很难将他视作孩子的理由。   莫言东想要叹笑,然而最后只有叹息从口中逸出。   “我总会去找他的。”莫言东自然会去找那个长老,“然而并非是现在。”   小闻景道:“那在这段时间理,你留在这里又有什么关系?你现在的身份,正魔两道都难以容下,只有我师兄才能保护你……我师兄他虽然身处魔道,但是人可好啦,一定不会介意保护你的!”   莫言东沉默半晌,摇摇头道:“我要离开,不仅仅是因为这个理由。”   小闻景急道:“那是因为什么?”   莫言东沉默良久:“大概是因为……我是个难以面对现实的懦夫吧。”   小闻景似懂非懂,但他知道,他已经无法再挽留这个人了。   于是,在地底永恒的微光下,小闻景看着这个男人穿着不合身的黑色斗篷,一步步消失在了远方。   小闻景恍恍惚惚地瞧着,总觉得世上许多难以对外人言的苦难痛楚、许多无法挽回之事、许多无法面对之人,都融在这个背影里,叫他甚至觉得,自己应当是在哪里见过这样的身影。   “不懂吗?”不知道什么时候,陆修泽站在了小闻景的身边。   小闻景抬头瞧着陆修泽,懵懂摇头道:“不懂。”   “他的离开,是因为无法面对。”陆修泽道。   小闻景依然不懂,道:“无法面对什么?他明明很冷静,明明很清楚自己该做什么啊!”   陆修泽道:“并不是事,而是人。”   本应是最亲最爱的人,但做下了自己最痛最恨的事。   对莫言时来说是这样,对莫言东来说也是这样。莫言时绝不会原谅当年莫言东的那番话,尽管莫言东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话意味着什么;而莫言东也绝不会原谅莫言时屠戮生灵的手段,尽管莫言时有千般理由万般苦衷。   他们本应是世上最亲的人,但同时却又是世上最恨对方的人。   这样的亲密无法否认,这样的恨意无法化解,于是只能离开,再不相见。   “其实这未尝也不是一个好的结局。”陆修泽笑道,“阿景不明白也好……而以后,阿景也不用明白这样的事。”   小闻景不服气,想要说些什么,但陆修泽却及时转移话题,道:“而且比起这件事,有些事却更重要。”   小闻景怔了怔,道:“什么事?”   陆修泽道:“阿景还记得吗,莫言时曾道,当年他曾经瞧见晖云真人在庄乡客栈中与一个屠户模样的人密谈,而在这场密谈里,他们提及了一些事。”   小闻景依然满头雾水,陆修泽有些忍俊不禁,捏着小家伙的小手,又亲了亲他的额头后,这才道:“阿景可知道我们师父,也就是贯日真君的名讳?”   小闻景睁大眼:“难道是——”   陆修泽道:“正是‘魏婓’二字!” 第174章 神君   晖云真人当年, 究竟是在跟什么人密谈?   而他们又在密谈些什么,才会提及贯日真君的名讳?   陆修泽心中已经有了猜测, 不过他依然准备去庄乡走一趟, 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实在不行的话……也还有最后一个人可找。   将时间与事件稍稍梳理,再结合莫言时口中得那关于“屠户”的外貌特征, 那么那个与晖云真人密谋的人,其实很容易就能猜出来。   ——樊枯!   要说起来,樊枯此人毁去的地方与毁去的性命,真是多得数不胜数。当年,正是樊枯与玄清道人的交手, 才使得陆修泽出生之地的陆乡被烧,叫陆修泽的养母魏明月的坟墓尽毁, 尸骨无存, 也让陆修泽记恨多年。   十年后,他又去往了庄乡,将庄乡如法炮制,再度用大火毁于一旦……不过或许是报应吧, 在那之后没多久,樊枯便被长风骗去了苍雪神宫, 奄奄一息地饿了十四年后, 被陆修泽逼得自尽而亡,就连尸骨也随着苍雪神宫的坍塌而埋没,不得好死, 不得善终,也算是轮回报应了。   而更叫樊枯死了都要气活的是,他不得不用自尽来维护的秘密,如今竟被陆修泽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揪出了线索……   樊枯身份本就可疑,那么这样的人,在什么情况下做什么事,会同时牵扯到“狼妖”和“魏婓”二者?当年以庄乡为饵想要套住的人,究竟是谁?而在这个圈套的背后,又是谁在主使?   答案不言而喻。   于是,想到这里,陆修泽不由得感慨:做好人果然是有好报的。   系统:不,那个,其实你……算了当我没说,你继续拯救世界吧。   不过樊枯已死,想要得知真相,就要去寻那时候与他密谋的晖云真人。而从时间上可以得知,那时候的晖云真人,应当已经不再是徐少阳,而应该是一个不知姓名的魔修。只不过这个魔修也在十六年前被陆修泽击毙,所以一切的线索,咋看之下,似乎在这里全部断绝。   但陆修泽知道,还有一个人,对樊枯当年的动向意图十分清楚——那就是将樊枯关进苍雪神宫、一关就是十四年的长风!   长风对樊枯恨意深重,甚至最初他找陆修泽麻烦的理由,就是因为陆修泽在打听樊枯的消息!而更巧的是,正是在樊枯与晖云真人密谋后不久,长风就动手,将樊枯关进了苍雪神宫。   长风是个惜命的人,所以在没有万全的谋划、万全的准备和万全的把握之下,他是不会动手对上樊枯的。而他既然动手了,则说明长风已经在谋定而后动的“谋”之一字上绸缪良久,所以那时候的长风,定然知道樊枯在做些什么!   想到长风,想到至今还留在长风体内的噬灵针,陆修泽摸着下巴,有些玩味地笑了起来。   或许……这就是缘分?   不过对于长风来说,或许不太待见这样的“缘分”吧?   但无论如何,陆修泽抱着轻松的心态,牵着小闻景,踏上了“寻找”长风的路途。   而与此同时,在遥远的闻道宗问道山上,回音盘膝而坐,抬头看着天上的星空,喃喃自语:“快开始了。”   “开始了?开始什么?”   一个似是轻佻、不笑也笑的声音从回音背后响起。   回音微微偏头,瞧着那人和那张熟悉的脸,微微摇头,不赞同道:“你如今新得肉身不久,还是不要更多地走动才好。”   只见出现在回音身后的人,正是阿泽!   在回音与陆修泽一行人在大沙漠一别、回到宗门后的这半年里,他自然不仅仅是重塑灵质,更是为阿泽找了一具新的身体,让二者不至于时时刻刻都待在一起。   对于这件事,阿泽倒是无所谓,只不过因回音坚持,这才“穿”上了自己新的身体,不过新身体的磨合并不容易,于是这都快一个月了,阿泽走起路来依然不太稳当,给人一种危险的感觉,只不过因灵魂影响肉身的缘故,阿泽的这具身体在被他“穿”上之后,模样也开始渐渐靠近他的原貌了,而对于美人,宗门里头的人总是很乐意提供帮助的——这也正是阿泽为何走路还摇摇晃晃的,却偏偏能来到高高的观星塔上的缘故。   阿泽本就不是一个习惯勉强自己的人,于是走到回音身旁后,他便再不坚持,席地而坐,甚至毫不见外地靠在回音身上,将自己大半的重量都转移给对方后,这才道:“还不是因为你!若你不走开,我又何必来找你?”   不等回音说话,阿泽又顺着回音的目光瞧去,本就不太高兴的面容更添了几分孩子气的怒容,道:“你又看星星了?星星难道比我还好看吗?”   这番话倒的确是说得可爱,叫回音都不由得露出些笑来。   但这样的笑也很快消失了。   只听阿泽又道:“说起来,你这些天一直在看星星,究竟看出了什么?”   回音的笑容慢慢淡去,而后摇摇头,道:“我在观星之道上不过略有涉猎罢了……”   回音并不太想回答这个问题,然而阿泽却不依不饶,道:“你不是神君吗?神君怎么可能看不懂星象?”   回音一怔,蓦然瞧向阿泽:“你怎么知道……神君?”   回音心中思虑万千,忐忑难安,然而他的掩饰太好了,以至于阿泽半点都没有察觉出来,只是理直气壮道:“我前些天梦见了!我瞧见我坐在一座宫殿里,身旁有许多人都向你拜下去,称你神君……这不对吗?”   回音听到这个答案,不知道是松了口气好,还是遗憾的好,许久后,才轻声道:“原来那一天你也在啊。”   阿泽不知道这个回答究竟是什么意思,但他却知道,回音向来习惯回避问题,将自己不想回答的事遮掩过去。然而阿泽又怎么肯叫回音就这样将他敷衍过去,于是他催促道:“不要左顾而言他!快说,你到底瞧出了什么?可不要用敷衍别人的办法敷衍我,我才不信你什么都没有看出来!”   回音道:“为何不信?”   阿泽道:“你可是神君啊!”   回音问道:“那你可知道什么是神君?”   阿泽道:“行天之命,得天所眷。”   回音轻笑一声,道:“并非如此,阿泽你相岔了。”   阿泽道:“那是什么?”   回音沉默了一会儿,道:“以诚待人,以真示人,止于至善,知行合一……这才是……”   这才是神君。   这才是神君应该有的样子。   这才是他想要做的神君的样子。   然而……   回音不知不觉中再度望向了天空,怔怔地瞧着那漫天繁星。   而阿泽则瞧着他。   在这一刻,阿泽恍惚发现,自己似乎在很久以前就一直是这样看着回音的,甚至这瞧着对方的感觉,都没有半点陌生——明明就在自己身前,明明触之可及,但却又像是天上的星星,无论如何努力,依然遥不可及。   身如咫尺,心似天涯。   阿泽忍不住心中慌乱,猛地伸手,将回音按在身下,皱眉看他。   回音顺从地被他按住,即便阿泽没控制住手上的力道,将回音肩上掐的一片青紫,回音脸上也没有露出不适之色,甚至话语依然温柔体贴,道:“怎么了?”   阿泽心中越发烦躁,但他却不知道自己在烦躁些什么,只是脱口而出道:“我不喜欢你这么对我笑。”   回音微怔,笑容渐敛,但出乎阿泽意料的是,回音不但没有生气,反而认真道:“我记下了。”   阿泽心中的烦躁蓦然化作气愤。   记下了?   记下了什么?   为什么他从不生气?   为什么总是要笑得这样虚假?   为什么总是用这样的模样对他?   为什么……   为什么他这么不甘?   阿泽蓦然起身,如困兽般在回音身边来回踱步,想要发泄,然而却连自己的心情都弄不明白,于是最后,阿泽咬牙,摔下一句“你开始让我有些讨厌了”,便逃也似的离开了这里。   回音的所有心神似乎都随着这句话而远处,在星光下怔立良久,直到星月渐隐,晨光将至时,他才蓦然回过神来。   “这样啊。”   阿泽已经走了,但回音依然忍不住轻声回应,就好像阿泽依然在这里。   “我明白了……不过还好,你也不用忍受我太久……”   回音盘膝而坐,低头瞧着自己的手。   当这具身体属于闻景时,这手上虽然处处有着剑伤和茧子,但它却泛着健康的颜色,然而谁都没有注意到的是,在这半年多的时间来,这具身体不但皮肤的颜色越发苍白,而在手心之处,更是开始慢慢变得透明,露出了手骨那森然惨败之色……这明显不是正常人该有的模样。   但除了回音之外,这世上也不会再有第二个人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还有九年。”   最后的九年。 第175章 禄城   八年后, 夏夜,明月高悬、繁星遍布之时, 一道流星蓦然划过天空。   这流星来势汹汹, 速度极快,无人知其是从何而来,只知道它出现在众人眼中时便已在南胜神泽, 而一眨眼后,它便越过了大半个琨洲,向中部琨洲与西部邙洲之中的无常河方向落下!   它快得叫人始料不及,现世之际亦是突然,纵使是再精修星象的修士, 也没有人算出会有这样一颗流星的到来!   如果说,到这里, 这颗突如其来的流星还只是叫人意外的话, 那么当它下落触地时的骤然消失的一幕,便不由得叫众多修士震动沸腾了,因为样的景象,唯有一个理由可以解释——   异宝现世!   于是, 离这异宝落地处最近的一座城池——禄城之内,在这一晚上过后, 正魔两道骤然齐聚, 暗流涌动,风云汇聚,虽有数次摩擦, 但却都十分克制己身,没有爆发出更大的冲突,因为他们都在等。   等那异宝按捺不住,露出狐狸尾巴的那一天!   异宝之所以为异宝,因它们有改天换地之能,也因它们生而有灵。它们会趋福避祸,甚至懂得在危险之时伪装自己、隐藏自己。   在众多修士眼中,那流星落地消失的一幕,正是异宝为了从众多修士的注视下消失而使用的手段,而同时他们也相信,那异宝终究出世没多久,所以注定跑不了太远,正是他们驯服这件异宝的最佳时机!   不过在这个所有修士都激动得难以自遏的时候,也不是没有异样的声音:或是质疑这异宝的真假,或是质疑它的来历。   然而发出这些声音的人都太过弱小,于是他们的话语也显得微弱,很快就消失在了狂热的寻宝热潮之下。   于是,原本安静生活在偏远的禄城之中的人们发现,这几天里,来往禄城的陌生人越来越多了。或是精明狡诈,或是沉默寡言,或是糊涂易骗,然而无论是谁,都个个不凡,即便是原本被禄城城主奉为座上宾的触及到先天门槛的高人,在瞧见他们之后,都闭门不出,再不过问城内之事,于是在这之后,再迟钝的人也开始察觉到了城内的异样气氛。   又四天后,一队商队来到此地,远远地便感到城中气氛有异,便忍不住在城门外便停下脚步,向道边的农户询问。然而对于这样的变化,禄城的普通人又哪里说得出所以然来,于是这商队众人愁眉不展,不知是要按照计划在此地采购倒卖,还是现在就踏上归途、避开城内乱流。   对于这样的忧虑,与商队同行的一位武师却很不以为然。   这位武师,姓陈,名无由,虽今年不过方二十出头,但却已经突破先天,一手破风狂刀更不知砍下了多少匪类狂徒的脑袋,在江湖中可谓是声名赫赫,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甚至一度被人怀疑得到了一位仙师的传承!   按理来说,这样的高人是绝不会屈尊于这个小小的商队之中的,然而因这高人的目的地与商队相同,于是这高人就干脆拿了商队的供奉,再顺手保他们一路平安,也正因如此,即便他这一路上自视甚高、对商队众人颐指气使,商队的人们也只能忍气吞声,并且对他赔上笑脸,好吃好喝地供着。   ——已经突破先天的武师,和只触摸到先天门槛的武师,其功力哪是一个天差地别能够形容的?一个在禄城中养老的供奉,和正值巅峰的少年高手,地位又哪里能一概而论?   于是在听到禄城供奉闭门不出的消息后,这使着破风狂刀的先天武师陈无由,并没有对城内的乱象心生警惕,而是对禄城供奉很瞧不上,不屑道:“这禄城供奉怕的人,难道我也会怕?你们自去交易就是,若真出了乱子,报上我陈无由的名字就足够了!”   商队的负责人听闻,不由得松了口气。   此时天色已黑,商队众人无论是要进行补给还是在城中买卖,显然都已经来不及了。若他们真的不得不趁夜色离开禄城,那么先不说他们有没有赚头,光是他们一路上的吃食都很成问题,因为下个城市还有很长一段路,以他们商队中的粮食,根本撑不到那时候,所以在禄城呆一段时间,哪怕只是待上一天,都能缓解商队的燃眉之急。   而如今,商队众人听到陈无由放话保人,无疑纷纷感到心中大石落地,可在他们松了口气的同时,却还是有隐约的不安。   ——这不安从何而来?   不等商队众人想个明白,后头与商队随行的一辆马车,却是突然掀开了帘子,款款走出一位粉衣的婢女。   这婢女虽为婢女,但姿色过人,眉眼含情,那脉脉的烟波只消轻轻往人身上一扫,便叫男人头皮发麻,色授魂与,连今夕何夕都要忘了,因此这婢女一撩开帘子,商队便蓦然安静了下来,所有男人都忍不住直勾勾地瞧着她。   “大人。”那粉衣婢女向商队领头人遥遥一礼过后,抿嘴一笑,细声细气地说道,“奴家小姐,可有话要跟大人说哩!”   说起这马车里的小姐,商队的领头人也很有印象,概因这位小姐一身绫罗绸缎,肌肤胜雪,虽一直以面纱蒙面,但只瞧她伸出来时柔若无骨的手,便能叫人一眼看出她出身的不凡来,于是在小姐提出欲与商队同行时,领头人便怀着结个善缘的心理,干脆地应下了。   按理来说,就连婢女都有这般姿色,那么小姐应该更美才是,只可惜这位小姐体弱多病,又戴着面纱,甚至除了初见时隔着帘子的那一面之外,领头人再也未曾在别的时候见过这位小姐了,倒也不能说不是个遗憾。   不过虽然没有美色养眼,但或许是这位貌美的贵人带来了好运,在她提出随行的要求没多久后,他们便遇上了陈无由这位年纪轻轻的高手,并且以普通供奉的价钱得到了这位高人的保护。虽然这位高人性子不好,并且只走半程不负责回程,但有一位先天高手坐镇,便是底气都不一样的!   想到这里,领头人蓦然反应过来自己怕是想远了,于是他回过神来,十分热情地迎上前,然后在不会冒犯到这位粉衣婢女的距离站住,用谄媚的语调说道:“原来如此,小姐有什么吩咐?”   领头人与这粉衣婢女靠得越近,那氤氲飘渺的香气也就越发地清晰,领头人强忍着深吸一口气的冲动,脸上保持着镇定的笑,但心脏却早就狂跳起来,几乎要沉醉在这样的香味中,就连身体也如香气一般,变得轻飘飘的,像是风一吹就要飞起来了。   领头人神色恍惚起来,不由得向粉衣婢女又走近了几步,距离近得可谓是冒犯了,然而对面那粉衣婢女不怒反笑,甚至眼波越发暧昧,声音也柔得快要掐出水来:“我家小姐说……”   粉衣婢女柔柔说着,与领头人越发靠近。这样的距离,便是旁人都已觉出不对了,然而那向来精明的领头人却恍若无觉,只是呆呆地瞧着那粉衣婢女。   眼见领头人向粉衣婢女越走越近,旁人瞧着也是越发诧异,已是忍不住要出声了,但就在这时,领头人却蓦然被人从身后猛地一拽又一掼,顿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嗷——”   领头人虽然长年跑商,但一身也算得上皮娇肉贵,如今被人一把掼在地上,那痛楚又哪里忍受得了,于是领头人嗷呜一声,清醒过来,怒气冲冲掉头就要发作:“是哪个不长——啊……哦,是,是,是陈前辈啊……”   却见陈无由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领头人的身后,双手环胸,面无表情地垂眼瞧他,脸上的不耐烦几乎要溢出来:“你到底听到我说话没有?”   领头人的怒气僵在脸上,最后勉强挤出一个笑来。   说……说话?说什么?听到什么?他什么都没听到啊!   领头人至今脑袋也是迷迷糊糊的,完全不知道自己刚刚怎么会突然走神,只是隐约觉得或许跟那粉衣婢女和陈无由有关。然而这两人他一个都惹不起,于是他只能在心中暗自叫苦,不断赔笑,试图将这件事蒙混过去。   还好的是,似乎就在他走神的那段时间,他已经跟粉衣婢女谈完了,以至于粉衣婢女抿嘴一笑就身形袅袅地离开,而这陈姓的高人虽然脾气不太好,刚刚还将他丢了个屁股墩,但见他这时连连赔罪,也没多跟他计较,只是丢下一声不耐烦的冷哼后就掉头走了。   领头人松了口气,擦了擦额上的冷汗:终于蒙混过去了。   领头人呲牙咧嘴地起身,虽然屁股痛得像是裂了八瓣,但却半点不敢抱怨,甚至痛得不敢叫人扶,只能自己吭吭哧哧地站起来。而等他终于在原地站好后,陈无由那阴魂不散的声音又一次响起:“还不进城?”   领头人恍然大悟:“对!走!走走走!这就进城!”   停下的商队再一次启程,在通过了城门士兵心不在焉的检查后,便被放行,缓缓驶进了城内。   当长长的商队穿过厚重的城门后,领头人觉得天色蓦然一黑,抬头一瞧,才发现天上的星月竟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   “乌云蔽月。”领头人喃喃道,“不是个好兆头啊……”   ——   而在商队进城后没多久,打远处又有一道黑影慢悠悠地从官道上晃了过来。   却见这人倒骑小毛驴,一身青衫有些发皱地套在身上,嘴里咬着一根碧翠的青草,除了腰间一柄长剑和身下的小毛驴外再无长物,怎么瞧都是个落魄剑客的模样,而偏偏这人又生得极为好看精致,手指干净,不见半点老茧,甚至不像是吃过任何一点苦头的人,于是仔细一看之下倒又不像剑客,而像是逃家的小公子了。   这小公子年纪也不大,约莫是十六岁的模样,还未及冠,脸上带着些许稚气,抿嘴一笑时还会在脸颊上浮出一个小酒窝来,说英俊也可以,说可爱也不差。   只见这长得惹人注目的小公子倒骑着毛驴,在官道上溜溜达达地走着,漫无目的,似是走哪儿算哪儿。然而就在他靠近至禄城的一段距离后,他轻“咦”一声,终于舍得转过身来,正眼望向了远处的禄城。   这时,正值月明星稀之际,如水的月光将一切都笼罩在温柔的光亮里,然而在那禄城的方向,却偏偏一片黑沉,就好像月光到了那处后被什么东西骤然抽离。   “噫!有趣!”少年笑嘻嘻地拍拍身下毛驴,像是哄小孩儿般说道,“小红红,我们过去瞧瞧怎么样?”   “瞧个屁啊瞧。”出乎意料地,这只小毛驴竟人性化地翻了个白眼,口吐人声,“就你屁事儿多,说好要回爻城的,你现在又磨蹭什么?”   少年笑嘻嘻道:“我们不正是在回爻城的路上吗?”   小毛驴鄙视道:“你倒也好意思,一个元婴境的修士骑着毛驴回爻城,而且还不许我用跑的……哦,感情你是想要走上个几十年是吧?我跟你说闻小子,别说是几十年,我要是敢让你走上个几十天,你就能见到魔君天外飞来一柄剑,直接把我就地了账喽!”   这少年,也就是闻景听了,不由得挠了挠头,虽然并没有想笑,但在听到那个熟悉的人后,却依然忍不住在脸上露出一个可爱的酒窝来,嘟哝道:“师兄可温柔了,哪有你说的那么凶。”   毛驴鼻子里发出一声长长的“嗤”,白眼快要翻上天了。   闻景不理会这毫不掩饰的不屑,自顾自地说着,十分苦恼道:“其实啊……小红红我跟你说,我一直在外头晃荡,是因为不知道怎么面对师兄啊!”   “你有啥不好面对的。”是人都看出你就是魔君的掌上宝,别人都是脚下泥,作为脚下泥的毛驴都敢面对,你好意思说出“不知道怎么面对”的话来?   毛驴道:“还有,别叫我小红红,我叫红舸,要我说几百遍?信不信我乘你睡觉的时候把你撅下去?”   “你怕死了我师兄,才不敢跟我动手!”闻景一脸促狭。   毛驴:“……你要脸不要。”   闻景:“不要。”   你狠!   毛驴愤愤地踢踏着脚步,走得更快了。   闻景又继续说道:“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不知道怎么面对师兄了?”   毛驴知晓这厮脸皮厚得紧,跟他做纠缠是无谓的行动,最好还是遂了他的心意,于是毛驴无精打采地顺着闻景说道:“你怎么不知道怎么面对你师兄了?”   毛驴说得十分敷衍,但闻景只是需要一个捧哏的,于是他便顺着说了下去,长叹一声,道:“你不知道,师兄这几年来,老是被人污蔑,说是跟闻道宗的那个宗主有一腿……嘿,你说这个气人不气人?!这简直就是胡说八道!我师兄这几年来跟那个宗主拢共不过见了几次,而且次次都是大打出手,你说他们两个怎么有可能?!”   毛驴“哦”了一声:“你说那个名字样貌跟你一样的人?我有印象,他们两人打起来的时候特别好看,你也留手我也留手,那注视对方的眼神啊,啧啧啧,我简直能写一篇戏曲儿出来!”   “你也胡说!”闻景眉毛倒竖,在毛驴头上毫不客气地拍了一巴掌,“我师兄那是见那人长得像我,这才留手的!你那都是什么眼神!!”   毛驴吃痛,“哎哟”一声,虽心里不以为然,甚至背后早已经写了不止一篇戏曲,更不止一次深情歌颂过这样禁忌又刺激的恋情,甚至那沸沸扬扬的八卦和绯闻中,起码有百分之四十以上是它的功劳……不过这个小祖宗是绝对惹不起的,于是毛驴昧着自己CP大手的良心,附和道:“对对对……是我眼瞎,是我眼瞎。”   闻景不依不挠:“师兄最喜欢的是我才对!!”   毛驴:“对对对,是你是你……”然而萌你们这两个天天腻歪还说自己只是师兄弟关系的人有什么意思?真正叫人摧心断肠、让人痛彻心扉却又铭记骨髓的,就该是你师兄跟闻道宗那位大佬的相爱相杀啊!因为心灵的靠近而相爱,因为立场的相悖而相杀,又萌又虐,也就你这个不懂风情的傻子才一力反对!   想到这里,毛驴随口从一旁草地扯了把草塞住自己嘴,免得不小心真的跟这小祖宗说出心里话来,而与此同时,毛驴也越发怀念自己的心灵之友,与他一同撑起陆修泽X神君半边天的妙书上人了。   不知吾友现在在何处?此时可有新的产出?   毛驴红舸不由得悠然神往起来。   而在他背上,闻景依然深陷在自己的苦恼中拔不出来。   闻景唉声叹气道:“其实我也想过……师兄这么多年来,一直都在照顾我,以致于没有时间去找自己的道侣,这么些年都是一个人……唉,想想真是好过意不去,小红红,你说我是不是真的该帮师兄找一个道侣?”   小红红吓得自己嘴里的草都掉完了:“啥?唔呸呸呸,这草真是难吃……不是,那个,我意思是你怎么突然想到这个?”毛驴更想说的是,道什么侣啊,你不就是那个道侣吗?腻腻歪歪了这么多年,如今竟然跟他一个驴说你师兄孤苦伶仃?   胖友,侬长点脑子好伐?   闻景完全没有接收到毛驴心里快要飙上天的唾弃,依然是垂头丧气的模样,嘟哝道:“我也不是自己要想到这个的啊……还不是因为一路上的什么金火神教,什么“愿意为你放弃一切”,“只要你喜欢我做什么都可以”……说起来,那小本子就算了,那戏曲究竟谁写的?胡编乱造!而且肉麻死了!我师兄哪里像是会说那种话的人?!而且我师兄那么好,哪里用得着去求别人喜欢?别人倒贴给他还差不多!乱七八糟!胡说八道!”   说到这里,闻景愤愤不平地拍着毛驴的头,然而毛驴由于心虚,罕见地没有抗议这场暴行,只是绞尽脑汁地转移话题,道:“那……那这跟你要为你师兄找道侣有什么关系?”   闻景理所当然道:“当然是平息这场乱七八糟的传闻啊!”   毛驴:“哦……这样啊……”   但下一刻,闻景又拉下脸来:“可是……只要我一想到师兄会有一个道侣,会全心全意地爱着别人……喜欢别人……我……”闻景咬牙,有些说不下去了。他握紧拳头,口中的画面便是稍稍想想,都叫他心痛如绞,几乎红了眼眶,呼吸急促,似是压抑着极大的不甘和痛楚。   而下一刻,他便泄了气,郁郁寡欢地趴在毛驴身上,道:“你说……我是不是很没良心……师兄那么好,但我竟然不能回报他,甚至……甚至不想师兄去找道侣……”   毛驴张大了嘴,好一会儿才闭上,想了想后,挤出两个字:“呵呵。”   毛驴淡定了。   它继续向前走,甚至忍不住又往自己嘴里塞了把草,以免自己的一声“你莫不是个傻子吧”就这样喷出来。   然而毛驴虽然洞悉了一切,觉得这个二傻子实属杞人忧天,可这位二傻子却是在真情意切地忧虑着的,并且更真情意切地向毛驴求助:“小红红,我觉得自己实在是迈不过这个坎,也再没办法面对对我那么好的师兄了……你说,我要怎么办才好?”   毛驴漫不经心地嚼着草:“爬床呗。”   二傻子这回是真的傻了:“啊?”   毛驴道:“你不是接受不了你师兄有别的道侣嘛,那你就自己上啊,或者你让另一个‘闻景’去,我觉得你师兄肯定也很高——”   “呸!呸呸呸!!”闻景听到前头还有些发傻,但一听到有关另一个闻景的事,便立即回过神来,态度激烈,“不对!胡说八道!师兄怎么可能因为这个高兴!胡说!!”   毛驴不耐烦跟这个二傻子纠缠下去了,道:“你自己不上,又不要别人上,那你想干嘛?要你师兄孤老终身?”   二傻子卡壳儿了。   “可……可是……”闻景想到自己跟师兄在一起的一幕,不但没有反感,反而忍不住有些脸红,心里头也变得忐忑起来,“可是……如果……如果是我……师兄会喜欢我吗?”   坠入爱河的人都是傻子,这果然是千古都颠不破的真理。   毛驴十分淡定,道:“你试试不就知道了,反正你师兄也不可能对你生气,你不爬个床试试,怎么知道你师兄中不中意你?”   虽然身为另一对CP大手的毛驴小红红,从内心来说其实并不很想吃这对,然而要让毛驴在这两人之间从中作梗,它却是万没有这个胆子的——真当魔君的名头白叫的呢?   人家魔君养了这么多年的小白菜,还没吃呢就被它拔了扔一边?   它还不想死呢。   不过这个二傻子虽然长了这么大个个头,但心理上倒还是跟个小孩子一样……虽然这可能是因为那个魔君将他保护得太好,但是怂恿这么个小白菜去爬床,总有种送羊入虎口的罪恶感……   毛驴忍不住开始反省自身:要不,干脆就不拉这个红线了?反正那魔君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不见得稀罕它拉这条线。   然而就在毛驴每日三省吾身时,闻景却已经从沉思中脱离出来,道:“那你觉得我什么时候去比较好?”   毛驴一愣:“啊?”   闻景:“或者要不要提前做点什么准备?或者点个香怎么样?可是师兄不怎么喜欢花,那么花香可以划掉了……那我要不要从衣服入手?你觉得师兄喜欢我穿什么样的?”   毛驴:“……”   不是吧?你这就接受了爬床的建议了?   你纠结的时间有十息没有?   你的节操呢?!!   真是给你白操了这份心!   毛驴眼皮一翻,懒得跟这个家伙扯淡,道:“哦,那你是过了坎儿了?我们可以回焚天宫去了?”   闻景笑嘻嘻的拍了拍毛驴的头,道:“不急不急,其实我还有点紧张呢,所以我们先在外头散散心,比如说前头那个禄城。不过你也不用担心,不会很久的,就两天,再过两天,我就回去!”   要说爬床这件事,闻景虽然以前仗着自己模样小、长得可爱,已经爬过很多回了,但是这次的爬显然不是以前的那种爬,所以闻景真心有点小紧张,还有些期待。然而他自己都没有发现的是,除此之外,他并没有任何不适的心理,甚至连自己被拒绝的准备都没有。或者说,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会被拒绝。   没错,他怎么会被拒绝?   因为……那可是阿修啊。   闻景模模糊糊地想着,一个似是而非的画面从脑中闪过,但还没等他看清,便再次消失在了脑海深处。   不过闻景并不着急,因为这样的景象已经在过往的八年里出现过很多次了,而陆修泽也告诉过他缘由,让他不要着急。   “想不起来‘过去’也没关系。”   那个时候,陆修泽眼中含着温柔笑意,对闻景这样说着。   “反正……我们有‘现在’,还有‘未来’,之后还会创造新的‘过去’。”   想到这里,想到陆修泽当时的神色,闻景脸上莫名有些发烫,但却不自禁地笑出声来。   “师兄真可爱!”闻景忍不住开口,真心实意地说着。   毛驴:“……” 第176章 变故1   在越来越昏暗的夜色中, 闻景坐在有着妖族血统的毛驴红舸身上,慢悠悠地晃进了城。   其实按理来说, 琨洲上绝大部分的小国都是有宵禁的, 待到入夜后,别说是进城,便是在街上行走都会被拘捕起来, 然而在这个奇特的、满地都是修士行走的时候,就连禄城的供奉都闭门不出,这个小城的城主又哪里管得了许多,于是,早在异象出现的第三天, 此城的城主便果断撂了挑子,暗中带上自己的家人, 一起去了远方避祸, 独留一个不亲近也不受重视的私生子在明面上“主持大局”。   而这私生子,虽然自告奋勇地留了下来,但他却显然不是一个雄图大略、能够于危机中引领浪潮的人物,于是只不过短短一天功夫, 城中守卫的面貌就变了另一个模样,那松懈到极点的态度, 直叫闻景暗自咂舌。   不过闻景也没有花费更多的心思在这城不像城、守卫不像守卫的状况上了, 因他方一入城,便感到了不对劲。   他抬头一瞧,却见此刻禄城的上空, 比他在远处见到时更为黑暗,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的状态,即便街道上家家户户点亮众多点火,但那摇摇欲坠的光似是随时都会被黑暗吞噬,微弱的光芒甚至照不到五尺以外的地方,就连闻景的眼睛,在这样的黑暗下都难以瞧见较远的地方……这显然是不合常理的。   而叫闻景奇怪的是,明明这座城池被不合常理的黑暗所笼罩,但闻景走过大半个禄城后,虽然发现这座城池里修士多到不合理的地步,但就是偏偏并没有嗅到大规模的血气怨念——这便是表示着这座城池里并没有什么大规模的惨案发生。   既然如此,这不寻常的黑暗从何而来?   闻景感到了危险,但更多的却是兴奋,因他本就是这样一个胆大包天又热爱冒险的家伙。   然而闻景兴奋了起来,他身下的毛驴却有些心里发虚了,因为以红舸的修为,他竟都不能在这个时候看到十丈之外的地方!   作为元婴期的妖族,毛驴红舸十分清楚这代表着什么。   要说这红舸,其实也是个有来历的——这一点从他元婴的修为就能够看出来。   红舸本是南部莒洲的红氏族的一员,已经活了许多年了,不过十余年前,在它离元婴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红氏族的老族长寿数将尽,快要咽气了,临死前准备在红氏族里找一个继承人,而作为红氏族中修为最高的几个妖之一的红舸,正是被选中的继承人之一。   那时候,红舸大喜过望,苦苦思考要如何在这场继承人之战中脱颖而出,而他最后的决定,就是用实力说话!只要它成为红氏族众多继承人中第一个突破元婴的,到那时候还能有谁与他争锋?   红舸这样想着,便开始闭关,准备一口气突破元婴。然而这家伙实在是时运不济,还没被红氏族里其它的继承人算计着呢,自己就因闭关点选得奇葩,而在一个大雨之夜引来狂雷!   这狂雷足足劈了三天,不但将红舸闭关的地方夷为平地,更是引发了地动!   大地开裂,海水狂涌,于是,被雷劈得半死不活的红舸,就这样被卷入海中,从南部莒洲“起航”,飘过了整个南胜神泽后,终于登陆了中部琨洲。   那时候,红舸修为大退,暂时失去了化形的力量,更是被琨洲的修士追着喊打,于是无奈之下,它夹着尾巴左逃右窜,最后在无意中渡过了无常河,来到了荒蛮的西部邙洲,艰难度日,直到六年前被陆修泽无意中撞见,这才牵了回来,给闻景玩。   没错,这是一个悲伤的故事:它,妖族中鼎鼎大名的红氏族的继承人之一(虽然是曾经的继承人之一),不但在一次修炼中遇到天灾(虽然这是因为它把闭关地点选在了雷击山附近),更是在死里逃生中被迫背井离乡(虽然这是因为它在海上迷路才致使自己离红氏族越来越远),遭到了人族的追杀(虽然这是因为它仗着自己妖族身强体壮的天赋在凡人间坑蒙拐骗以致于惊动了修士),最后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归宿”,定位竟然还是宠物……   虽然最后因为抱上了大腿的缘故,红舸不但旧伤尽去,更是在修为上更进一步,突破金丹,登上元婴,然而作为红氏族曾经的继承人之一,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红舸驴,还是悲伤得几乎要大哭一场——不得不说,红舸站了陆修泽X神君这对邪教CP,除了妙书上人的精神污染之外,报复心理也是占了相当大的部分。   也正因如此,虽然红舸这头驴在各种地方都很靠不住,但是眼界还是有的,所以在闻景开始兴奋起来的时候,红舸毛驴就开始怂了。   “不不不等等等……我觉得我们还是不要再往前了吧?”事出反常必有妖……呸呸呸,事出反常必有鬼,这一片乌漆麻黑的地儿,怎么想怎么叫妖头皮发麻啊!还是赶紧麻溜地滚了算了!   然而胆大包天热爱作死的闻景却很不赞同,道:“小红,你这就不对了,人生的意义不就是在于迎难而上、面对挑战吗?!”   毛驴心想:老子就是因为胆子太大了所以才会被雷劈!   毛驴道:“我不是人,对于人生的意义没有兴趣。”   这反驳铿锵有力,然而闻景却直接忽视了,只是蓦然偏头一嗅,脸上浮出讶异兴奋之色,然后不住地催促红舸:“快快快,那边!我们去那边看看!!”   红舸十分纳闷:“你又怎么了?”   闻景道:“那边有人打起来了!”   诡异的黑暗不但阻隔了视线,更是阻隔了声音和气味,甚至于神识都在这片黑暗中寸步难行,以致于在闻景出声前,红舸并没有察觉到半点不对——其实在闻景出声后,红舸也没有感到有什么人在某个地方打了起来。   要知道,红舸虽然十分不靠谱,但他可是妖族,而且还是元婴期的妖族!这样的他的神识展开后,覆盖之地何止万里?   但这样的他却在这片黑暗中吃瘪,由此可见这片黑暗的力量是如何令人心惊,而闻景的感官又是如何骇人!   不过这样一来,红舸倒是更怂了,扭头踩着小碎步就想跑路,但闻景一巴掌就把它定在了原地:“小红,别怕嘛,我会保护你的!”   别看闻景此时这双少年的手显得还有些纤细,不过要论起纯粹的力道来,虽不至于有所谓的“十龙十象”之力,但却也真没几个元婴修士能比得上他,所以闻景此刻发力、摁住一头同为元婴期的毛驴,还是很轻易的。   毛驴小红被牢牢摁住,逃脱不得,不由得眼含热泪道:“不,我不去,让我走,让我回到那片有着星星和月亮的草地里去!”   或许是一代戏曲大手的职业精神发作,又或许只是单纯的戏精上身,毛驴悲从中来,说着说着竟然唱了起来:“我滴那个故乡啊,就在——嗝!”   闻景一巴掌把这个戏多的家伙拍了个嗝,然后跳下来,直接把这头挣扎的毛驴往肩上一抗。   “走走走,小红你可是元婴期的妖族啊,别这么怂嘛,来,跟我去看个热闹!”   就这样,在昏暗的夜色中,一个纤细的美少年,笑嘻嘻地扛着一头沉重的毛驴,一溜烟地向着城西门处跑了过去,只留一路悲伤的驴叫声飘荡。 第177章 变故2   夜色沉沉, 摇晃的灯火照不出五丈的距离。   陈无由推开窗向下望去,发现在没有灯火辅助的情况下, 以他的目力竟瞧不到楼下的地面, 而他所在的位置,却仅仅是这个小小酒楼的二楼罢了。   陈无由心中有些沉重,不知道他将这队商队带入禄城, 对商队来说究竟是好是坏,然而他却直到,若任由商队在外头行走,他们的结果却一定不好。   毕竟……   就在陈无由沉思之时,蓦然间, 微风拂过他的耳畔,同时带来了渺渺的香气, 如同空谷清晨时第一滴从叶上落下的露珠。   这样的香气清冽, 但却又并没有凌厉的侵略性,叫绝大多数嗅到这气息的人都难以生出警惕来。   然而陈无由却偏偏是那极少数的人,因他很清楚这究竟是什么。   陈无由的神色冷了下来,本就不容易叫人亲近的脸越发显得冷酷而难以捉摸。他冷哼一声, 跳过窗棂,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毫不犹豫地循着那清冽的香气向前。   那香气从极远的地方传来, 穿透了重重黑暗,一直飘到了陈无由的鼻尖,同时也为陈无由提供了明确的方向。   陈无由虽然面上不显, 但心中颇为恼火,于是一时间竟没有注意到,黑暗中除了这指引他一路前行的香气外,竟是什么气息的残留都没有……不,不仅是没有气息的残留,甚至于声音,甚至于光,都在这黑暗中被模糊到了极点。   只有这香气……只余这香气!   然而陈无由却似乎并没有察觉到这异常,只是快速地向那香气的来源处移动,因此没过多久,他就来到了目的地。   当陈无由的视线终于刺破黑暗,找到那一抹碍眼的粉色时,他们二人的距离已经不足五丈了!   这样好的时机,陈无由怎会错过?   只见陈无由冷笑一声,而后风的流动被蓦然扯开,之后,长刀出鞘的冰冷声音才穿到粉衣人的耳中。   按理来说,这样近的距离和这样突然的袭击,粉衣人是万没有躲过的可能的。然而她却偏偏躲过了,甚至犹有闲暇以袖角轻抚向陈无由的脸,留下一串轻软娇媚的笑。   “陈公子好狠的心,奴家究竟是哪里得罪了你,让公子要这样置奴家于死地?”   被这粉衣人这般轻佻对待,陈无由不由得黑下了脸,心中怒气大炽,一刀快过一刀,最后几乎要在这黑暗中卷起狂风,然而这粉衣人偏偏就是比陈无由要快上那么一分,一沾便走,虽一身衣裳毫不留恋地让陈无由的刀锋撕了干净,但那身如玉的皮肉却偏偏没有半点伤痕,于是片刻后,那粉衣人便同陈无由赤裸相见。   “公子真是讨厌!”到了这个时候,这女人依然在笑着,甚至笑容越发魅惑,脸上还带着恰到好处的红晕,“公子若真想要脱了奴家的衣服,何必用这般粗暴的方式?只要公子开口,奴家自会叫公子满意……”说到最后,那“满意”二字含在女人口中,似吐非吐,似笑而含情,便是再铁石心肠的人,在这样的笑语下,都要化作绕指柔。   然而陈无由的冷酷却远超女人的预料。   又或者说他知道的东西,多得出乎女人的意料。   只见面对这样的情况,陈无由这他人眼中的少年高手,并未如女人想的那样被她激怒,又或者是被她诱惑,反而是冰冷一笑,吐出一句叫女人脸色大变的话来:“不过是区区一个魅仆罢了,还想来诱惑我?”   女人的脸上瞬间挂不住了,再没有同陈无由纠缠,素手一扬,长长的指甲划破了陈无由的脸,而下一刻,陈无由便被生生定在原地,再动弹不得。   女人贴近陈无由,然而此刻的她脸上再无魅惑,反而挂满寒霜,语气森然,道:“你从哪里听来的‘魅仆’?”   陈无由便是到了这时,脸上也不见半点惧怕,甚至都不曾将贴到面前的人放在眼中,目光越过她,落在她身后一个昏迷不醒的人身上。   “你果然还是下手了。”陈无由嗤笑一声,“果然是劣等的魅仆,半点都离不开主人……怎么,你上一任主人是死了,还是将你丢了?”   只见在陈无由目光的尽头,一个衣饰华贵的少女静静躺在地上,生死不知,只有手腕处被无形力量牵引出的血液缓缓流动,在地上一点点勾勒出模样古怪的阵来。   这衣饰华贵的少女,赫然就是与商队随行的“贵族小姐”,而制住陈无由的女人,则是那粉衣女婢!   若是商队的人在这里,那么他们便是再愚笨,也能看出来,粉衣女婢根本就不是什么婢女,而那贵族小姐也绝不是自愿与婢女同行的。   只不过商队的人并不在这里,陈无由也并不希望他们在这里,因为若这群人真的出现在这样的地方,只能说明魅仆的仪式已经走到了尽头,只要献祭后,就能再造就出一个新的主人来——一个新的,身负九转归阳经传承的祸患!   许多人都无法理解、也不知道,为何早已经被灭门的姹女归元宗总会死灰复燃,在死地中再现传承,无法被彻底灭绝……不巧,陈无由正好知道这个秘密!   而这也是陈无由痛恨魅仆的理由之一!   魅仆被陈无由这样毫不留情地奚落,脸色青青白白,几乎忍不住就这样将陈无由击毙,然而她到底按捺住了自己的冲动,只是扼住了陈无由的脖子,咬牙切齿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魅仆的声音到最后已经近乎咆哮,但就算这样,她依然不敢对陈无由下杀手,因为世上知道“魅仆”的人屈指可数,更是大有来历……所以,在现在,比起宣泄心中的怒火,魅仆更在意陈无由的真正身份!   ——能够知晓“魅仆”存在的,怎么可能仅仅只是一个凡人中的先天武师?   在没有主人可以依附的现在,即便那位存在已经对她承诺庇佑,可她也万不敢轻易对上哪个了不得的、知晓她的存在的势力,来试探自己在那位存在心中的地位……万一她真的就这样死了,那怎么是一个冤字了得?   魅仆心中气得发狂,脸色难看不已,但手上也不敢真的用劲掐断陈无由的脖子。   陈无由目光沉沉,望着魅仆,声音冷漠:“我是什么人?魅仆,你从故地逃离,在琨洲苟延残喘了这几百年,便就忘了故人了吗?”   这一刻,陈无由那张冷酷的脸上隐约有恶狼之影浮现,叫魅仆一瞧便吓得花颜失色,惊声道:“你……你是……”   魅仆手下一松,但下一刻她又越发扼紧了陈无由的脖子,声色俱厉道:“胡言乱语!你若真的是……又怎么会这般弱小?你……是了,是了,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魅仆大笑起来:“原来如此!你不过是个幼崽罢了,虽有人形,但妖力寥寥——这样的你,竟也敢出现在我面前颐指气使?!”   陈无由冷眼看着魅仆,蓦然一笑:“你觉得,我在知道你是魅仆后,还会无备而来?”   魅仆脸色微变,下一刻,一道又一道的木符,悄无声息地贴在了魅仆赤裸的背上,每一道木符上,都闪烁着煌煌金光!   直到这时,一个声音才伴随着一道身影,从黑暗中缓步走出,不紧不慢道:“这位姑娘,我劝你还是莫要多做挣扎的好,以免受些不必要的皮肉之苦。”   魅仆虽不知道这个男人到底是从那儿冒出来的,但这个时候的敌人的话又哪里能叫她相信?于是她手下用力,就想将陈无由当作肉盾,扔向突然出现的来人。   然而魅仆心念方动,还未来得及下手,尖锐入骨的刺痛就从四肢百骸传来,叫魅仆竟忍不住痛叫一声,滚在地上,哀叫着蜷缩起来。   陈无由脱离了桎梏,脸上却不见半点意外,只是厌烦地擦了擦魅仆掐过的地方,然后向阴影中走出的男人抱怨道:“你怎么现在才来?害我同这东西说这么多话!”   被陈无由这个小崽子称作“东西”,魅仆心中自然大怒,然而身上的痛楚却叫她无暇同陈无由算账,只能用怨毒的目光盯着眼前这两人,咽下口中的痛叫呜咽。   只见这时,从阴影中走出的那人,先是好脾气地同陈无由道了个歉,之后才望向地上的魅仆,用温和的语调道:“这位姑娘,在下并没有什么虐待别人的爱好,你只要心中不生出杀意来,这痛楚便不会生起,所以在下才要你莫要多做挣扎……只可惜姑娘并没有听在下的,这才叫姑娘多受了这些苦楚。”   魅仆冷笑,尖声道:“你要我的命,还要我不反抗?天下怕是再没有你这样可笑的人了吧?!”   来人,也就是陈子川,露出一个苦笑来,道:“在下对姑娘并无恶意,只是——”   “只是什么只是!”陈无由不耐打断,道,“对这种东西,你还那么多话做什么?直接杀了就是!”   陈子川苦笑摇头,好像想要为魅仆求情,但想想又闭了嘴。   陈无由瞥了陈子川一眼,知晓他这位便宜哥哥心中怕是对魅仆还有恻隐之心,便开口说道:“你可千万莫要同情她,能活到她这个岁数的魅仆,手下人命不计其数,而她的特性更是让她不断地去寻找‘主人’,这个寻找主人的过程,说是逼良为娼都不为过——你瞧见你后头的那个姑娘没有?若我们今天没能叫这魅仆及时停手,过不了两天,这个清白人家的姑娘就要成为九转归阳经新的传承人,走上靠吸食男人阳精阳气为生的路!这样想想,你还觉得这个东西无辜?”   陈子川叹道:“我什么都没说。”   陈无由哼了一声:“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陈子川再次苦笑起来,不愿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便道:“那对这个魅仆,你待如何?”   陈无由道:“自然是杀了,就地了账,才能够放心!”   到了这时,魅仆再不能装聋作哑,尖声道:“不!你不能杀我!我们同为妖族,你怎能为了一个人族的死活来杀我?!”   陈无由又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咬牙怒道:“说的你好像不想要杀我一样!”   魅仆知晓这条路不通,便换了招数,哀声恳求道:“但是除了这一次之外,我从来没有损害过你的利益不是吗?你们一族追杀了我们这么多年,如今我们族里只剩下我一个了……我们已经再成不了气候了,你又何必赶尽杀绝,徒增杀孽?我们已经远离莒洲数百年了,跟你,跟你们一族都再没有利益纠葛,也再无法伤害到你们了……放过我吧,我再也不会出现在你们面前,也再不会为恶了!”   陈无由冷笑:“你以为我会信你鬼话?!”   陈无由再不废话,手中长刀一抬,就要将这魅仆了结。   然而这时魅仆却再度尖叫起来:“不!你不能杀我!我是魔君座下的人!我做的一切都是魔君的指示!你若杀了我,魔君定不会放过你们的!!”   魔君?   这件事与魔君怎的又扯上了关系?   陈无由手中长刀一顿,可下一刻,又一个陌生声音气愤响起:“胡说!!”   这声音响起时已在几人耳畔,然而在这人发声之前,竟无一人察觉到他的存在!   陈子川脸色一变,扭头看去,但在瞧见那人后,眼睛却睁得更大了,脸色也变得越发古怪,就连脸上的肌肉都在隐隐抽动。   陈无由因自己这便宜大哥的表现感到几分古怪,不由得循声望去,却见一个美少年扛着一头心如死灰的驴——等等,他怎么从一头驴的脸上看出心如死灰——站在不远处,瞧着地上的魅仆,愤愤不平道:“你胡说!师……魔君最喜欢美人了,像你这么丑的人,怎么可能是魔君的手下?!”   作者有话要说:  话筒:请问魔君是如何挑选手下的?   路人甲:看实力吧我觉得   路人乙:应该是看忠诚   闻景:不,是看脸   陈无由&陈子川:好有道理无法辩驳 第178章 变故3   像你这么丑的人, 怎么可能是魔君的手下?   像你这么丑的人,怎么!可能!是魔君的手下?!   ——丑?   魅仆气得几乎要厥倒过去!   ——这么多年来, 魅仆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说她丑!   于是这一刻, 原本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的美少年,在魅仆眼里变得分外可憎起来,一双狐媚的眼睛怒火中烧, 恨不得直接用眼神将这少年烧死了账。   不过比起快要被气死的魅仆来说,一旁的陈子川的神色,倒是更为奇特,因他在第一眼瞧见这个少年的时候,就认出了这张脸。   ——闻景。   这个人……是闻景?   陈子川心中刚刚升起这个念头, 却又立即否定,因为就在前几年, 陈子川才见过那位闻道宗的宗主。   那时候, 年轻的闻道宗宗主就已经突破了元婴,登入出窍期,成为这么多年来的第一个——至少是陈子川知道的第一个——也是最年轻的一个修士。   不过,说是“年轻”, 却也只是相对的,因那时候的闻宗主, 已经是将近四十的年纪, 放在凡人里,也是快要当爷爷的年纪了,而他眉眼里藏起的疲惫和倦怠, 更是彻底模糊了他的年纪,叫任何瞧见的人,都以为他是活了数百年的前辈。   然而出现在陈子川眼前的这张脸,却是朝气蓬勃,年轻富有活力,甚至还带着些小孩子的执拗稚气,不高兴地抿嘴时,脸颊边还有若隐若现的酒窝……这样的人,这样年轻得近乎孩子气的人,显然不可能是那位闻宗主。   这是稍稍熟悉闻景的人,都能一眼辨出的事实。   既然如此,那么这个人……肯定就是传说中的那一位了。   魔君陆修泽……还有……十年前那一场离奇的失踪与分别……   陈子川心绪百味陈杂,在一个微微的晃神里陷入了往事中。   而陈无由却没有这么多想法。   他只是用难以言喻的目光瞧着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扛着驴的少年,道:“你是谁?”   陈无由并没有问他是怎么靠近的,一来这个问题并没有意义,人家不见得会回答他,二来陈无由也没有从这个人身上感到杀气——感到傻气才是真的——所以在面对闻景时,也稍稍放松了些。   闻景“啊”了一声,眨了眨眼,将目光移到陈无由身上,似是这时候才发现了他一样,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陈无由刚觉得眼前的人有点发傻,白瞎了那张好看的脸,下一刻,便瞧见对面的人把肩上的驴一扔,笑嘻嘻道:“抱歉抱歉,刚刚气过头了,所以才……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景,姓氏暂时不能告诉你们,所以你们叫我小景就好了……哦对了,这个家伙叫红舸,应该跟这位小哥是同族。”   那个自称景的人,向着陈无由微微一笑,叫陈无由心中蓦然一凛,将方才从心中生出的那一丝小觑抛到九霄云外,惊疑不定的目光在地上装死的红舸和景之间来回游移。   红舸?红氏族?为何红氏族会出现在这个地方?   眼前的这个人,又是如何得知他妖族的身份的?难道是有人泄露了?   不,不可能,当年与他一同来到琨洲的同族,都已经被那个人杀了,就连远在莒洲的族人,都不知道他还活着,而这些年来他也从来没有以真身现世……还是说,是刚才的那些话?   这个叫景的人,是凭借刚才的那些话,推断出他的身份的吗?   或许正是如此,毕竟……就连元婴期的红氏族,都只不过是他的坐骑罢了……虽然,唔……这个嘛……   陈无由看了看闻景的肩膀——就在不久前,那里还扛着一头本该用来骑的驴——然后决定忽略这件事。   陈无由正了脸色,稍稍斟酌了字句,以一种谨慎的态度对待闻景,道:“我姓陈,名无由。”这句话算不得谎言,只能说并非全部的真实,毕竟态度谨慎与合盘托出之间,还是有相当的差距的,“这位是我的大哥,陈子川。”   “陈子川?御灵谷的陈子川?”闻景心念一动,分明以前从未听过这个名字,当这句话依然脱口而出,就好像他其实很早之前就已经认识了这个人。   陈子川稍稍有些惊讶,不过瞧了瞧魅仆背后依然绽放着煌煌金光的木符后,却又自以为找到了理由:能够以木载符箓,还能将木符如臂指使的,也只有御灵谷中人了。   陈子川微微点头,那张奇特的、比一般人要好看一些,但偏偏很不引人注目的脸上露出一个笑来,道:“景道友有礼了。”   闻景的目光在陈子川的脸上多停留了一会儿,脑中记忆时隐时现。   看来……真的是熟悉的人啊……   可如果真的是认识的,为什么认不出他来?   在某些事上的关键点还未明了的闻景,自然也不会明白陈子川那排除法的逻辑,于是反倒将自己弄糊涂了。   然而闻景的优点之一,就是不会一直被一个问题所困扰,于是很快的,他便按下了这个困惑,向陈子川笑着打了个招呼,便将几人的注意力转到了正确的、也是最初的地方。   “其实说起来,我对这个所谓的‘魅仆’倒是很好奇……如果不介意的话,可以为我解释一下吗?”   陈无由犹豫了一下。   魅仆的秘密,对远在琨洲、与南部莒洲隔着一个南胜神泽的人族来说,自然是无法被堪破的秘密,然而放在莒洲,却着实不算什么,所以说说也无妨。可关键在于,魅仆的秘密中隐藏着他的真实身份与跟脚,以眼前的人的脑子,并不难从他的态度猜出他的身份。   陈无由所在的族群,与人族有多年宿怨,若真的被揭露了,谁都无法保证这位笑眯眯的景道友会不会下一刻就跟他翻脸,毕竟像陈子川这样不拘泥于人妖之间的宿怨、并对他施以援手的人着实不多。   可如果不说……眼前的人又要怎么糊弄过去?   陈无由没有犹豫太久,因为一个突然冒出的哀怨声音已经开始解释了起来。   “魅仆不是什么难理解的东西,甚至都不是什么新鲜玩意儿,人族不知道,只是因为她们最开始不是叫这个名字。”却见原本一直在闻景脚下装死的红舸,这时似是感到了痒意,伸出蹄子在地上磨了磨,一边磨蹄子一边用颓废哀怨的声音说着,“这东西没啥好好奇的,不如我们先离开这儿,我再在路上解释给你听怎么样?”   闻景低头瞧它,却见这红舸此时明明是头驴,但偏偏躺出了颓废大叔的模样。   闻景惊奇道:“咦?小红你知道魅仆?”   “那当然!我可是红氏族曾经的继……咳咳……”闻景的惊奇显然让红舸很是受用,不过曾经被雷劈的事就不用说出来了。   陈无由神色微动,想要开口制止红舸,但最后却只是将嘴闭得更紧,脸上不肯露出半点端倪,只有躺在地上的魅仆,才能从陈无由越握越紧的手上看出他的两分情绪。   抱着怨愤报复的心态,魅仆没有插嘴,任由红舸说了下去。   “魅仆你没听过,这是很正常的,因为这名字是她们流落到琨洲后为了躲避仇敌——喏,就像是那个小子——才改的名字,而在这之前,她们还有一个名字你肯定听过。”   闻景十分识趣,更是一个完美的捧哏,见红舸话一停,便立即问道:“是什么?”   红舸道:“狐狸精。”   “……啊?”   得到一个从来没想过的答案,闻景愣了愣:“你说……狐妖?”   “不是狐妖,是狐狸精!看我嘴型,狐——狸——精!”红舸的驴嘴一张一合很是可笑,但闻景只觉得满头雾水。   “狐妖……和狐狸精……有什么区别吗?”闻景有些迟疑,但很快的,闻景又有了些明悟。   世间的妖物们形形色色,但大致能够分为四个类别,那就是妖、魔、鬼、怪。而因为语言的特色,这四个种类总是会衍生出许多类似的、叫人昏头脑涨辨不出区别的名称,比如说妖魔、妖怪、妖精、魔鬼、鬼怪、魔怪,等等,而像是“妖”和“精”,显然就是叫人难以辨出区别的名称之一。   而当闻景撇开那些约定俗成的语言和涵义后,“狐妖”和“狐狸精”的区别和定义,就开始明了起来。   狐妖,显然是妖族,是属于四大异类中的“妖”,而狐狸精,虽然听起来跟狐妖没有区别,然而“精所聚为怪”,所以“狐狸精”其实应该属于“怪”的一种。   妖族既然成族,那么他们就像人族一样,有自己的来历、传承、父母、亲友,而“怪”却是天地间游离的异类精气所聚——可能是过于深重的怨气、可能是过于活跃的火焰,也可能是机缘巧合时开了灵窍的石头——天生地养,没有父母,没有过去,无法传承,难以复制。   但闻景很快又发现了不对。   “既然她们是‘精怪’,那么她们的行动为什么……”   为什么这样异常?   闻景可从来没听说过什么精怪会主动给自己找一个主人,然后还十分有条理地创建门派,传承心法——那些精怪自己恐怕都没有传承和心法吧?   红舸得意一笑:“嘿!这就是你们人族不知道的地方了!听我给你细细道来!”   红舸神神秘秘道:“你知道昼神吗?”   ——昼神?   闻景脸上浮出了异样的神色。 第179章 变故4   昼神?   闻景当然知道昼神, 甚至于比大多数修士都要了解得更深,因为追根溯源, 昼神才是真正造就陆修泽的人。所以真要论及一些事来, 哪怕是红舸这个主动提及昼神的人,都不会比闻景了解更深。   但问题是,为什么红舸会提到昼神?   就在闻景这一个愣神的功夫, 红舸那张驴脸上越发神秘兮兮,道:“你又知不知道昼神补天柱的事?”   补天柱?   闻景心中一个咯噔,回过神来,静静注视着红舸,等待下文。   红舸也没有多卖关子, 道:“我知道,你们琨洲的人族修士, 虽然几乎是人人都听过昼神补天柱的事, 但却也人人都以为昼神补天柱的事是假的,因为你们从来没见过天柱:我没见过的东西,就是不存在的,所以跟这件事有关的东西也是不存在的——嗤!你们人族真是一种狭隘的生物!你们怎么不想想, 万一天柱不在琨洲,不在邙洲, 而是在你们人族难以见到的地方呢?这又怎么算?”   闻景对红舸的地图炮以撇嘴表示不屑, 不过倒是没有打断,只是安心等待自己想要的消息出现。   只听红舸继续道:“没错,是的, 就是你想的那样——天柱,就在我们莒洲,甚至当年魔族从天柱那边来的时候,也是我们妖族是反抗的主力!天柱乃是世界的中心,而我们妖族也是保卫这个世界的前锋,所以按理来说,这方世界不该叫人间界,而该叫妖界才对!而你们人族,才是那个——”   眼看红舸要滔滔不绝下去,闻景终于没忍住,踹了踹红舸:“好了好了,哪来那么多的废话,再东扯西拉的,我就去跟师兄告状了!”   陆修泽的名头一出,效果拔群,原本说得唾沫横飞、好像下一刻就要跟妖族一块儿称霸世界的红舸,立即变得低眉顺眼,言简意赅,长话短说:“……所以狐妖其实最初是昼神的附属部族,在昼神陨落后自身气运也受到损害,一代不如一代,于是为了挽救自己的部族,狐妖们把随着气运流逝的精气聚拢起来,以秘法塑造出了这些精怪。”   并非是天生地养,而是以秘法催生的精怪……原来这些“狐狸精”是这么来的?   闻景若有所思:“既然这些精怪跟狐妖渊源很深,那她们如今怎么会单独出现在了琨洲?”   “还不是因为那群狐妖都是糊涂蛋!”陆修泽的震慑,对红舸这样脱线的家伙来说,来得快去得也快,于是这时候,他又忍不住带上了自己的情绪和废话,愤愤不平地说道,“这些精怪本来就不是自然生成,所以才一定要一个‘主人’来给它们提供源源不断的生机,也正因为如此,越是强大的狐妖,身边的精怪也就越是强大,而二者的气息也会越发相似,等到她们功力大成,那么除了她们自己之外,谁都没办法分辨二者的区别!”   闻景听到这里,眉头已经是皱了起来:“那这样岂不是……”   红舸猛跺蹄子:“对吧对吧,连你这个第一次听到的人都能察觉到里头的不妥当,那群糊涂蛋竟然还这样毫无察觉地过了下去,这不,就三百多年前,狐妖部族里起了一场大乱,归根结底就是这群精怪将她们的主人取而代之,不但囚禁了原本的那些狐妖,更是悄悄取代了狐妖的身份,最后引起了一场大乱!在那场大乱里,那些狐妖损失惨重,不得不就此退世,而她们附近居地的族群损失也不小,甚至我们住在莒洲另一头的红氏族都受到波及,这些精怪也正是在那个时候偷偷远渡,来到琨洲兴风作浪的——欸你说说,狐妖这群糊涂蛋,当年到底是怎么被昼神看上、成为昼神的附属部族的?”   对啊,这些蠢货都能被昼神看上,他们红氏族怎么就看不上呢?   红舸简直要气成河豚。   闻景只当没听到最后那句酸溜溜的话,用好奇的目光瞧向陈无由,道:“那小哥,你这样痛恨这精怪,想来就是狐妖咯?”   陈无由脸抽了抽,红舸低声补充:“狐妖没有男人。”   闻景低咳一声掩饰过去:“那……”   红舸道:“应该是白狼族。”   又一次在预料之外听到熟悉的名字,闻景再度诧异起来:“白狼族?难道是……”   红氏族与白狼族族地相距甚远,当年白狼族追捕穆裘时还曾强硬地闯入过红氏族的族地,于是红舸也没有为陈无由掩饰的意思,直白道:“对啊,就是当年跟贯日真君互怼了好多年的那个白狼族啊!他们当年跟狐妖离得太近了,所以被这些精怪祸害最深的,除了狐妖就是他们了。”   白狼族……这……就是白狼族了?   想到贯日真君与陆修泽二人与白狼族的“渊源”,闻景的神色越发奇特,望着陈无由的目光也变得越发古怪起来。   陈无由牙关紧咬,脸色沉冷,叫他脚下的魅仆忍不住露出一个讥诮笑意来,但那笑意刚爬上脸颊,却又被他冰冷的目光逼回。   一旁的陈子川也终于回过神来,上前劝说,不过因他并未从闻景身上感受到杀意,所以倒不像是陈无由那样警惕紧张,而是用温吞的语调说道:“景道友,这件事我还要为他辩驳一二。当年贯日真君的确因一些变故,而与白狼族积怨颇深,然而白狼族内其实就如同我们人族一样,有各种各样的势力交错。当年与贯日真君交恶的,其势力所属乃是白狼族内的长老遂长老,而他与那位遂长老,却并没有太大关系。”   多年前,白狼族追逐着当年的天澜国少主穆裘,穿过南胜神泽,一路北上,直到穆裘拜入择日宗后,才失了穆裘的踪迹。然而满心仇恨的白狼族并未放弃,而是长久地在琨洲寻找打探,后来终于被他们寻到穆裘踪迹。   但待到他们寻觅到踪迹时,穆裘已经与魏明月两情相悦,互许终身,于是白狼族向穆裘寻仇,也向魏明月寻仇,他们不但想要杀穆裘,更是想要杀魏明月!   而对于此事,贯日真君魏婓绝不会坐视不理,于是最后,贯日真君魏婓悍然出手,当年追到琨洲的白狼族十去其九,除了几个仓皇逃脱的狼妖之外,其它的白狼族尽死其手,同白狼族结下死仇,最后也因此招来余孽的报复,在镇压地火的关键时刻功败垂成,身死道消。   可即便同为人族,人与人之间想法也不会全然相同,理念与效命对象更是有各种各样的差距——妖与妖之间也是如此。   就像是陈无由。   他虽也是白狼族,但在这件事上却实在无辜,于是陈子川一边向闻景解释,一边将手放在陈无由肩上,安抚着陈无由的情绪。   “再者说,他的年纪实在不大,当年也是机缘巧合下才来到琨洲,跟贯日真君无怨无仇,也因年纪幼小做不了任何恶事——别看这个小子长这么高的个子,但若换成人族的年纪,恐怕还没有十岁。想来以景道友的心性,是绝不会同一个小孩子计较的。”   被称作小孩子的陈无由很不高兴地瞪了陈子川一眼,但看在陈子川为他说话的份上,他也就大人大量地不计较了。   闻景瞧着这奇特的兄弟二人,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露出一个笑来,很是可爱:“安心吧,我可没有要告发你们的意思。”   闻景知道他们在忌惮什么,不过就闻景来看,这实在是毫无必要,因为闻景知道,他师兄并不是个热爱找茬、喜欢迁怒的人,而如果一定要给陆修泽下个定义,闻景只有两个词:懒散、喜欢美人。   只不过闻景想不通的是,像他师兄那么好那么无害的人,怎么就那么多人曲解他害怕他呢?   闻景陷入了谜之沉思,而陈子川兄弟二人却在听到闻景的承诺后松了口气。   是的,就像闻景想的那样,陈子川兄弟二人真正忌惮的,其实并非是闻景,而是贯日真君,还有他的弟子——特别是魔君。   贯日真君虽然已经逝世多年,但他却教导出了一个宗主,一位魔君。若闻景真的将陈无由的身份说出去,那么那位闻道宗宗主又或是那位魔君,只要有一个计较起来,陈无由便再没有活路可言。   但他们偏偏没有把握留下闻景,更无法阻止闻景将这一切说出去——这正是陈无由所惧怕的。   不过如今,既然闻景已经承诺不会说出去,那他们也便放松了下来:说来有些不可思议,但这位“景道友”的话中,的确有着让人信服的力量。   这样奇妙的感觉,轻而易举地便影响了陈子川兄弟二人,让他们对闻景的承诺毫不怀疑,便是跟闻景抬杠、相互鄙视惯了的红舸,都不会在这一点上对闻景起疑。   这不仅仅是属于闻景的个人魅力,更是属于天子的力量,只不过暂时还没有任何人察觉到这一点。   于是,在这件事揭过后,几人的话题便再度回转到魅仆身上。   对于怎么处置这个魅仆,不管是闻景还是陈子川兄弟二人,都没有什么分歧,那便是杀人偿命。   在场的几人都知晓,这些年来,死在魅仆手上的人族和妖族都难以计数,死亡是它的必然归宿,而死前的平静,则是对它最后的仁慈。   于是,当被闻景指挥的毛驴红舸磨磨蹭蹭地去为魅仆手下的受害者治疗时,陈无由便握紧手中长刀,准备把这个祸乱天下的家伙就地了结。   魅仆见两方竟没有出现预想中的冲突,反而达成共识,叫她趁乱逃离的希望彻底破灭,不由得面如死灰,心生绝望。然而到了这时,她却还在做垂死挣扎,嘴硬道:“不……你们不能这样对我……我是魔君的座下,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魔君……你们这样对我,他一定不会放过你们的!”   魅仆兀自嘴硬,可闻景在焚天宫多年,哪里曾见过这个家伙?再说了,他师兄可是大大的好人,哪里会唆使魅仆做这种下作勾当?   对于魅仆临死之时还给陆修泽泼的脏水,闻景感到很不高兴。   闻景默默将手放在剑柄上,决定若陈无由再不出手的话,就自己把这个坏水给剁了。   但谁都没想到的是,就在陈无由挥刀下劈,刀锋离魅仆脖颈只有一寸之遥时,一道冷光蓦然闪过,直取陈无由的手臂!   这道光浩然若神,在出现之时便叫整座禄城都因此照亮,若被这样的光打实了,陈无由不死也残!   陈子川瞧见了这光,心中大急,想要制止,然而这光实在来得太快太急,方一现身,就已经来到陈无由面前,让离元婴境只有一步之遥的陈子川竟毫无还手余力!   眼看陈无由就要在这道剑光下折戟沉沙,闻景长剑终于出鞘,血色厉芒一闪,便将这道剑光击得粉碎!   “背后出手,不是君子所为!”闻景目光凝视某处,肃然道:“道友还请现身罢!”   直到这时,陈无由才反应过来,惊出一身冷汗,而魅仆则连滚带爬地向着黑暗中的某处爬去,哭喊道:“大人!大人你来了!大人救我!!”   陈无由悚然一惊,甚至没来得及阻止魅仆:“魔君?”   闻景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魔个头!   陆修泽懒得炼化法器,也懒得用法器,就连身上的最后一件法器都在十年前给了陆烬,哪来的剑器御使?   不过闻景不好暴露身份,于是强忍着没有吐槽,只是盯着那剑光来的方向。   也没叫闻景等多久,很快的,黑暗尽头便缓缓走出一个人来。   那人一身青衫,双手和脖颈都被层层白布缠绕起来,除了一张苍白得不像话的脸之外,没有留下半点皮肤在外头。他提着剑走来,然而那剑并不长,还有宝光流转,显然是用以施法的剑型法器,而非是常人手上的剑器。   这世上,法器形态千千万万,然而能够叫剑型法器如臂指使的,却少之又少,能使剑光达到方才那骇人速度的,更是难得一见!   可最叫几人吃惊的,却不是那道剑光,也不是这人有些古怪的着装,而是那张脸——那张与闻景如出一辙的脸!   若非二人神色迥异,装扮不一,恐怕这人往闻景面前一站,就会叫人觉得这二人是在照镜子了!   闻景一愣,而陈子川却是不可置信地看了看地上哭喊的魅仆,又望向来人,道:“闻宗主?你……”   这是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事,因为这个人——这个被魅仆称作大人的、出手庇护魅仆的人,正是闻道宗宗主!   是他?   “为什么?!”   陈子川的声音里有不可置信,但更多的却是失望。   因为谁出现在这里,都不该是这个人,因为不管是谁庇护魅仆,都不该是这个人——这个隐隐成为正道之首的人!   可对于这样的失望,回音眼中却没有半点波动,眉间只有一如既往的疲惫。回音目光扫过陈子川,又看过陈无由,甚至还看过魅仆,但他自始至终都没有望向闻景。   “你们走吧。”回音平静道,“我不想杀你们。”   闻景皱眉,对回音的语气十分不快:“你就是那个‘闻景’?魅仆做的这些事可是你指使的?你身为正道之人,更是一宗之主,怎能做这样的事?”   然而对于闻景的指控,回音既不承认,也不辩驳,甚至没有理会,提起魅仆转身就走。   闻景喝到:“站住!”   闻景手中血色长剑向前一投,就想要将回音逼退,然而对于这一剑,回音头都没回,只在手上捏了个剑诀,便有剑光如海潮涌起,将血色长剑淹没。   闻景却不依不饶,身形紧跟剑后,手指一勾,心念一动,那被淹没的长剑便被提上,以极巧妙的角度穿过剑光的海潮,回到闻景手中,直刺回音后心。   闻景复生前本就剑术不凡,后在陆修泽多年教导下,不但重拾剑术,还在巅峰之上更进一步,因此这一剑走得又快又急,光华尽敛,正是巅峰一剑!   对于这一剑,便是回音也不能小觑。   回音手中剑诀再起,并没有硬抗这一剑,而是轻柔地将剑锋拨向一旁,叫这一剑以毫厘之差从他肩上滑过。   回音这一拨举重若轻,闻景心中微沉,知晓剑术是决计留不下他的,便张嘴一吐,一柄小斧蓦然飞出,而后雷声骤起,电光大炽,眨眼间便尽附于闻景手中长剑,闻景毫不迟疑,手腕一沉,长剑便在不可能之时转了锋芒,向回音小臂压下。   这一剑,正值回音手中剑诀将收未收之刻,正有回音无法避转之力!   但回音还是避开了——他竟还是避开了!   闻景只听一声喟叹响起,下一瞬,原本应在闻景身前的回音,却出现在了他的身后。   “适可而止吧。”   重击瞬间在闻景肩膀、膝弯、背脊几处敲下,叫闻景身体霎时麻木,声势骇人的长剑散去雷光,当啷落地,之后才有剧痛传来!   闻景闷哼一声,再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半跪在地上,不住颤抖。   他心中满是不甘,抬头望向回音,却见回音神色依然平静,与他的狼狈有如天壤之别。   “你太弱了。”回音声音平淡,没有嘲笑,没有不屑,只是纯粹的叙述——但这样的语气,才越发显得可恨。   “我没有时间同你们在这里玩耍。”回音目光扫过几人,莫名的气势将陈子川兄弟二人震在原地,便是元婴期的妖修红舸,也忍不住将自己缩成一团,心脏砰砰乱跳,冷汗直冒。   “不要再来了,如果不想死的话。”   撂下这句话,回音提着魅仆,头也不回地消失在黑暗中。   随着回音的离去,黑暗也慢慢消散。   地平线上,橙色的太阳如约而至,缓缓升起,然而这样的光芒,却无法为闻景带来半点温度。   闻景咬牙望着回音消失的地方,心中的不甘慢慢被忐忑取代。   这样的忐忑,来自冥冥之中的预感,来自即将降临的噩梦。   ——魅仆,狐妖,白狼族,灵族,昼神,天柱……   这个人……究竟想要做什么?   闻景不知道那即将降临的究竟是什么,也无法看破黑暗,抓住噩梦,于是他只能任由慌乱在心中蔓延,难以遏制。   “师兄……”闻景喃喃自语,颤抖着想要站起来。   在这样无法确定的危险预感中,闻景只想要以最快的速度回到陆修泽的身边。   “千万……不要出事啊……”   而现在的陆修泽,又在做什么?   ——他在做一件谁都不知道的事。   在谁都没想到的地方。 第180章 强抢1   琨洲闻道宗闻道山, 坐落在原择日宗西北处的方向。   它依山傍水,景致秀丽, 虽较之原择日宗离俗世更远, 看似将仙凡之路全然断绝,但事实上,在没有了原吞骨江的阻隔后, 多年后的现在,原本人迹罕至的山林下,有一座小镇拔地而起,里头既有闻道宗内管理俗务的弟子,也有来往的商队, 还有勤恳工作的佃户,也有慕名前来求仙的少年俊才。   换句话也就是说, 闻道宗的这一合一迁, 看似与凡尘更远,实则是为凡人们的求仙提供了一个更稳定可靠的道路,可那些稍稍有些名头的宗门,哪一个不是远在世外?   ——修士既然被凡人称之为仙人, 那么自然要与那些凡人保持距离才是,哪能由着凡人在自己家门前定居?   就像是曾经的正道五宗。   原隐云宗在琨洲东海深处, 神武峰在邙洲南海深处, 都是凡人难以到达之地;原择日宗则在大沙漠的边缘,本就难以寻找,更何况还有要人性命的吞骨江拦阻;原天剑宫在无常河的源头无常山上, 气候极端冰寒,非常人能够忍耐;而那御灵谷,除了本门弟子及寥寥几个颇有渊源的人之外,压根就没人知道它究竟藏在了哪儿……正因如此,当闻道宗外有凡人的聚集地建起时,还曾有人隐晦嘲笑闻道宗宗主,道他到底年轻,想得太少,这才被那些闻声而来、如同苍蝇一样的凡夫俗子纠缠。   抱有这样想法的人并不在少数,然而就在他们抱手等待闻道宗又一次迁宗的好戏时,闻道宗宗主却主动出手,帮那些凡人建起了小镇。   没人能理解这位年轻宗主的决定,也没人能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么,然而多年下来,这座名为登仙镇却聚拢了无数俊才,那些曾要修士主动去凡尘中苦苦寻找的“缘分”,以及那些资质出众的惊才绝艳的弟子,却在这登仙镇内以惊人的密度活跃着,然后被贪婪的闻道宗一个又一个收入门下,在短短数年里便成为了闻道宗的中坚力量。   其他人这才恍然大悟:这年轻的宗主,是再不顾仙凡之别,不顾师徒间的“缘分”,而是彻底拉下脸皮,决意要搜罗世间英才啊!   这样的事,想得到的人拉不下脸,去效仿,而拉的下脸的却想不到,因此就在这些宗门犹犹豫豫、遮遮掩掩、欲盖弥彰,想要效仿又瞻前顾后之际,那位无论在修士还是在凡人中威望日益高涨的闻道宗宗主,却又一次短暂地离开了宗门。   这个消息,知道的人并不在少数,因为无论是宗主的实力还是门派的实力,都让他们不惧任何宵小!   不过,纵使闻道宗底蕴深厚,可在这位年轻的宗主离宗后,却还是有些各怀心思的人、抱着各种各样的目的,来到了这里——就像是陆修泽。   几乎就在那位年轻宗主离开宗门的下一刻,作为这个宗主老对头的陆修泽,就在焚天宫里头收到了这个消息。   按照往日的习惯,陆修泽看过也就看过了,毕竟过去的那些年里,这位自称闻景的古古怪怪的宗主,也没有少出门过——快则数日,慢则一月——虽然很多人知道这位年轻的宗主会出门,虽然很多人都好奇他到底在外头做什么,但是少有人敢趁着他出门的时候撩虎须。   ——无他,实力太强而已。   当一个人的实力强大到你只能遥遥望着他的背影的时候,一般来说,很少还会有人主动作死。   于是作死不成的这些人,便将目光投向了唯一一个有实力撩虎须的人,陆修泽。   然而除了正魔相争时必要的动手,对于在其它时间主动怼闻道宗宗主这件事,陆修泽并没有半点兴趣:是焚天宫不够凉快呢,还是小阿景不好看?   有那个打架的闲工夫,他难道不会跟阿景玩吗?   一群无聊的家伙,就算成了修士也是愚蠢的凡人!   对那些怂恿他们怼起来的人,陆修泽向来是抱着这个想法,所以此刻,他趁着年轻宗主出门之际,来到闻道宗,自然也不可能是因为想要给闻道宗闹出个大动静……不,仔细想一想,虽然他不是为了闹出个大动静而来,但他要做的事,似乎的确有可能闹得闻道宗里大乱。   于是陆修泽稍稍偏头,望向他身后的秦汀芷,道:“师妹,你确认在你离开后,那密道依然能够使用?”   秦汀芷冷若冰霜的脸,只有在面对着自己同门师兄弟时,才会稍稍缓和几分,叫那张绝色的脸上露出属于人的温情。她听到陆修泽的话,微微点头,道:“我有五成把握。”   “只有五成?”说这句话的人,却不是陆修泽,而是随陆修泽一同前来闻道宗的另一人,长风。   此时此刻,长风依然是半点灵气都没有的样子,然而事实上,他体内的噬灵针,早在八年前与秦汀芷一同被陆修泽寻见的时候,就已经取了出来,所以,如今的长风之所以是一副凡人模样,并非是因为他太弱,而是因为他已经突破元婴境,登入出窍期,达到了反朴归臻的境界!   当了陆修泽八年的手下,这时候的长风也不再像之前那样如履薄冰,而是很有胆气地敢在陆修泽面前抱怨了——虽然依然不敢抱怨陆修泽就是。   秦汀芷轻飘飘地扫了长风一眼,属于曾经闻道宗长老的蔑视叫长风额上青筋直跳:“闻道宗内所有的阵法密道,都是那人一手铸就,每个细节都妙到毫巅……”   长风只觉得眼前这女人眼神煞是气人,不由得打断道:“再妙又能如何?既然你离开了闻道宗已有八年,你又怎么知晓那人会不会为了保险起见而将密道摧毁?”   长风说的话也不无道理,因他们此行要通过的,正是闻道宗的一条核心密道——能够直通闻道宗闻道山山顶的密道!   八年前,当秦汀芷还是闻道宗的执法长老时,以她的地位,她自然是知道这么一条重要密道的,然而时过境迁,在秦汀芷于闻道宗“失踪”后八年的现在,难保那个精明的年轻宗主会不会提前察觉到什么,从而将密道封死——以长风这么多年的阅历,他也不是没有见过这个状况。   然而对于这个质疑,秦汀芷只是轻笑一声——这叫长风更火大了——道:“‘每个细节都妙到毫巅’——这句话你哪里听不懂?”   长风道:“这又如何?”   秦汀芷道:“所谓的妙到毫巅,便是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是有外人入侵,那么只要他们露出半点端倪,整个闻道宗都会化作恶兽,将他们吞噬殆尽,然而同样的,这样的妙处也叫人无法再进行任何一个多余的改动,因为只要改动一处,那么就要改动处处,否则守山大阵也就不会再发挥用处了。然而如今闻道宗的山门大阵依然还在,这代表着什么,还需要我再继续解释下去么?”   长风脸色铁青:“既然你说的这么信誓旦旦,那‘五成把握’又是从何而来?你自己说话叫人误会,难道是我的错?!”   长风憋了一肚子气,觉得秦汀芷这个女人真是白瞎了一张好脸,一副冷嘲热讽见人就怼的狗脾气,也不知道怎么养的,真是不能更讨人厌!   ——遗憾的是,秦汀芷也正是这么想的。   秦汀芷微微一笑:“我以为小孩子都会知道什么叫做‘事有变数’,以及‘话不能说得太满’。”   长风:“你——”   陆修泽打断道:“既然密道能走,那便趁现在赶紧走吧。若半路上叫那人回来了,恐怕我们就没办法轻松带人离开了。”   要让陆修泽说,长风与秦汀芷这二人间的“孽缘”,从八年前便开始了,一直延续至今。   这些年来,在爻城里的修士,人人都知道长风秦汀芷这两人不对盘,只要给个机会让他们凑到一起,那么就算是没话找话说,这两人也一定是要吵起来的,严重些打起来也不稀奇。   然而这两人一个是魔君看重的焚天宫的主事长老——也是唯一一个长老;另一个是魔君座下的剑——也是最利的一把剑。这两人要怼起来,哪里有旁人抗议插手的余地?   没见魔君都溜了么!   于是在爻城,当这两人开闹的时候,人人都知道自己该闭上嘴,做好收拾后事的准备,然后让这两人自由发挥,随便他们拆家还是拆城。   不过在爻城时,陆修泽还能拐个弯把自己藏起来,眼不见为净,任他们去吵闹,反正事后收拾的人也不是他,但到了现在,陆修泽避无可避,也只能打断这两人的话,免得他们又吵翻了天。   “加紧速度,若是没有料错,阿景也快要回到焚天宫了。在他到达之前,我们定要将人从闻道宗里带出来——我不希望将这件事一推再推,最后留给阿景自己来解决,听到了吗?”   陆修泽声音一肃,长风和秦汀芷二人也正色起来,瞬间收敛了方才针锋相对的模样。   “是!” 第181章 强抢2   陆修泽的目的和他要做的事, 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而决定这场出行的难度的关键, 便在于他们是否会被人发现。   闻道宗戒备外松内紧, 看似因登仙镇的建立而使得人流混杂,但这样的混杂却都被隔离在宗门之外,内部却是戒备森严, 再加上由闻景亲手布下的万象森罗阵,便是陆修泽想要硬闯,都要好好掂量一下得失才行,所以一般来说,陆修泽并不是很想来主动敲这个乌龟壳。   然而他却有不得不来的理由。   在陆修泽入主焚天宫、成为魔君的这些年来, 尽管他一直在有意识地压(keng)制(hai)魔道中的那些知名魔头,但在总体上来说, 魔道的声势却仍然在日益壮大。   九年前, 随着镇魔塔的坍塌,和冥河之水的退去,一个新的时代,正在所有人都没察觉到的时候悄然到来。直到九年后的现在, 修士才恍然醒悟,正是从那一年开始, 人间界空气中的灵气含量, 正在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逐年递增。而随着灵气含量的增长,无数灵物也随之现世,而动摇正魔两道的基石的, 却是随着这些灵物一块儿出现的、不可计数的天才!   那些万里挑一,又或是寻遍一国都难以见到一个的天才,在这些年里,却以一种叫人难以置信的速度出现——或许是从那些名字都说不上来的小宗门里一鸣惊人,或许是从一场灭门惨案中被人所知,或许是被灵物所眷平步青云,或许是被人慧眼识珠沙中取金。   他们是被灵力眷顾的“天才”,然而他们却又底蕴低微。若他们能及时被修士发现自身的卓绝天资、良才美质,从而收入门下,谆谆善导,那还好说,但若没有的话,这些人便只有两个结局:被路过的魔修炼做口中餐腹中食,又或是行差踏错,为害一方。   所以,尽管有陆修泽在魔道掌控全局,把那些冒头的恶徒一一敲下去,但却还是有源源不断的新血和新的罪恶补充进来,带来更多的暗涌和争斗。   老实说来,陆修泽并不很耐烦应付这些事,但这些随着“天才”而出现的暗涌,却叫陆修泽不得不直视冰面下的潮流,循迹而上,发觉动乱的源头。而这些动乱的源头之一,便是闻道宗。   闻道宗在做什么?他们想要达到什么样的目的?他们针对的是什么人?他们所做的事将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   这些事很难说,就像是闻道宗那位年轻的宗主一样,隐藏在了重重的迷雾之中。   因一些奇特的渊源,陆修泽并不很想主动去与那位年轻的宗主拼个你死我活,但他却也可以多做一些准备——为了一场很有可能到来的大战。   而在这些准备里,除了收拢那些精力过分旺盛的魔道新晋的小崽子们之外,便是谋划着如何从闻道宗里把一个人抢过来。   ——杜小琴。   在这个天才如雨后春笋冒出来的年代,这个名字并不被太多人知晓,然而在十年前,在择日宗还仅仅只是择日宗的时候,她却代表着择日宗宗主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弟子。   十年后,当资质平平的秦菲都因与秦汀芷的亲缘关系受到多处照料、从而登入金丹境,成为新一代新锐弟子时,曾经宗主的首徒,却在时间里慢慢淡去,泯然众人。   这其中缘由,陆修泽已有了猜测,这个猜测分别导向了极端的两方。而直到见到杜小琴之后,陆修泽才能决定自己究竟是该将这个小崽子抢回焚天宫,脱离闻道宗的掌控,还是干脆替阿景清理门户。   ——为了不叫阿景在日后受制于人,这是不得不做的事。   想到这里,陆修泽偏头望向秦汀芷,道:“你真的不准备与你那侄女见上一面?”   要说秦菲此人,跟陆修泽也算有些“缘分”。多年前,当秦菲还只是一个在他人手下讨生活的闺阁小姐时,曾在飞壑城外不幸被恶鬼缠上,又撞上了当时失忆中的陆修泽。那时候,失忆的陆修泽虽没认出她与秦汀芷的亲缘关系,但他还是出手救下了这个小姑娘,只不过手下收不住轻重,不得已烧掉了她的一条手臂。   但或许这就是因祸得福的道理,为了叫这个姑娘能有立身之本,闻景便做主将资质平平的秦菲收入择日宗门下,而在合宗之后,她又成为了闻道宗的第一批弟子。历经过多年苦修后,她终于成为新一代弟子中大师姐一般的人物,也算得上是前途无量了。   陆修泽既然想要将己方阵营的人物从闻道宗内打包带走,那又怎么会忽略秦菲?   只不过秦汀芷却有其他的思量。   只见秦汀芷摇头,道:“我与她算不得亲近,除血缘关系外再无其他联系。若我们潜入宗内只将小琴带走还好,可若同她接了头,那结果便难论了。”   这时候,三人已经踏入了密道,走过了大半。因密道中蔓藤甚多,长风便是斜眼瞥向秦汀芷,开口损她时,也不忘将自己的头发从众多蔓藤中捞出来,模样也不见半点质问的底气,反而显得引人发笑:“你的意思是,如果我们同你侄女碰面了,她还准备大义灭亲不成?”   秦汀芷冷淡道:“的确有这个可能。”   长风嗤笑:“混得这么差劲,你做人可真是太失败了!不过也难怪,毕竟是你秦汀芷啊!”   秦汀芷道:“总好过一些濒死之际只有敌人能够求助的人。”   长风气歪了鼻子:“你——”   秦汀芷:“哪来那么多饶舌?是想要惊扰了闻道宗的人吗?!”   长风:“我——”   秦汀芷:“闭嘴!”   长风咬牙切齿地闭了嘴。   陆修泽暗地里松了口气,装作什么都没有察觉到的样子,继续前行。   三人所走的密道很长,但为了不惊动闻道宗内的修士,三人都明智地选择了步行。不过对于修士中近乎巅峰的三人来说,再长的密道也算不上什么,因此半刻钟后,三人便来到了密道的尽头。   走在最前头的陆修泽让开了道路,秦汀芷无声上前,将手按在密道尽头的大门上。   无数个幽幽的光点在门上亮起,而后被迅速串联为线,组成了一个玄奥的图案,紧接着,转盘无声转动,沉重的石门一顿,再没了障碍,以一种不合重量的轻盈感升了起来。   这一切都发生得悄无声息,也顺利得不可思议。   秦汀芷心中有些诧异,望向了陆修泽,见陆修泽微微点头后,便跟在陆修泽身后,三人鱼贯而出。   在密道之外的,是闻道宗闻道山的后山某处,树木茂密,位置隐蔽,再加上密道入口处那开关毫无声响动静的特性,可以看出这里的确是逃命的好地方——如果说真有那么一天的话。   陆修泽环视四周,确定这边的确没有埋伏后,便带着秦汀芷与长风二人,飞快地离开了这里。   不过在走之前,陆修泽还注意到,此刻在闻道山的前山那处,似乎有什么典礼又或是活动正在进行,锣鼓喧天,好不热闹——或许这也是三人潜入悄无声息的缘由之一。   陆修泽对这样的情景感到颇为好奇,不过此刻还是抢人要紧,于是陆修泽摇头放下这件事,在秦汀芷的带领下向着杜小琴所住的地方疾驰而去。   但陆修泽没有料到的是,在他们离开没多久后,一个意想不到的人便循着气息找到了这里。   那人惊喜又焦急地环视四周,甚至俯下身来,想要在泥土上找到一些线索,但理所当然的,她什么都没有找到。   她那秀丽的脸上,神色从惊喜跌落到失望,最后又化作迷茫,怔立好一会儿,才从怀中掏出一块发热的玉佩。   “是……坏了吗?”   只见来人的面目清秀,与秦汀芷的面容仅有两分相似,神色更是大不一样。可在闻道宗里的人,却谁都知道她与秦汀芷的亲缘关系——因为这个秀气的姑娘只有一条手臂。   不,准确点来说,这个姑娘只有一条手臂是真的,而另一条手臂,则焕发着金属的冰冷光泽。   事实上,对修士来说,断手断脚并不是什么麻烦的事,只要修为达到了筑基期,身边又有焕体丸,那么吃下焕体丸后,一刻钟后又是一条好汉。   然而秦菲不同。   秦菲资质平平,在人间界灵气爆发性增长之前,曾在炼气期卡了许久的时间,而那时候的闻景又怎么忍心让一个还不到及笄的少女顶着他人的异样目光?   于是,闻景在择日宗的密室里翻找许久,从前辈们的遗物中找出了一件能够千变万化的法宝,赐给了秦菲。秦菲甚是爱惜,也与法宝十分契合,于是即便她之后踏入了筑基、甚至登入金丹境,都没有要长出一条新的手臂的意思。   由此可见,秦菲这个小姑娘其实并没有那么软弱,也没有那么在意别人的目光。   而她更胆大包天的一个做法,则是偷偷学了宗门内长明灯的制作法门!   长明灯并不算高深的术法应用,因为它只能映射与它订立契约的人的生死,一般是宗门用来确定门下弟子死活的消耗品,每有一个弟子拜入门下,便会点亮一盏长明灯。   而秦菲的大胆,在于她不但偷偷改变了术法的载体,将长明灯变成了长明“佩”,更是增添了术法的性质,可以借由手中的长明“佩”,探查方圆百里内它映射的主人所在,而最最最大胆的是,这块长明“佩”映射的人,是曾叫闻道宗内诸弟子闻风丧胆的执法长老,秦汀芷——在秦汀芷完全不知道的前提下。   说是将这件事说出去 ,闻道宗内的大部分弟子,都要对这位新上任的大师姐竖起一个大拇指,夸她做的一手好死,并诚恳地建议她赶紧打住,免得真把自己给作死了。   不过即便没人提醒,秦菲最后回过神来时,也把自己给想毛了,决定偷偷将这块长明“佩”人道销毁,不过就在她动手的前两天,秦汀芷便消失在了闻道宗里,虽然长明灯和长明佩一直不灭,但却再听不到关于她的消息了。   秦菲虽与自己的小姑姑来往不多,但心中对秦汀芷也很是敬重,如今得知了秦汀芷失踪的消息后,便不由得失魂落魄,之后也再没想过销毁那块玉佩了。   在那之后的这八年里,秦菲一直将这块玉佩带在身边,虽不求从玉佩找到它所指向的人,但却也是留个纪念,然而她万没有想到的是,时隔六年后,它竟然再次有了动静!   是耶?非耶?   秦菲举起了手中的玉佩,神色茫然,想要相信,却又不敢置信。   而在这时,秦菲手中的玉佩又一次亮了起来,又一次指向了一个地方,她瞪大双眼,心脏怦怦直跳,好一会儿后,才咬牙跟上。   不过秦菲刚迈出一步,一个带着温柔笑意的声音在她深厚响起,道:“小菲?你怎的在这里?你要去哪儿?”   “呃……阿泽??”   秦菲转过头,望向了那张漂亮得叫人忍不住心跳加速的脸。   这唤作“阿泽”的人,在闻道宗的地位很是奇怪,平时也并不呆在宗门,只有偶尔回来时,才会在闻道宗里引发轰动效果——这么好看的脸,这么温柔的笑,谁会不喜欢他呢?   秦菲自然也是很喜欢的,甚至她觉得这样的脸有莫名的眼熟,好像在哪儿见过。   也正是因这熟悉的好感,秦菲平日里总是很愿意亲近阿泽,只不过此时与旁日不同,秦菲还有要事,于是她干笑着,随意找了个借口便离开了这里。   望着秦菲远去的背影,阿泽若有所思。   “有趣。”   轻飘飘的声音,消失在了树林中。 第182章 强抢3   杜小琴住在闻道山再往后几百里的地方。   那里地处偏僻, 既不靠近闻道宗里的各个主峰,也不靠近闻道山, 是一个非常容易被遗忘的角落。   这样的地方, 当然不是一个好的安置之所,更不是一宗之主的首徒该住的地方,然而杜小琴的确是住在了这里, 甚至这个住处也是她主动向宗主求来的。而至于为什么……谁知道呢?反正这个小姑娘一直是这种古古怪怪的模样,又或者说当她的哥哥因包藏祸心、被宗主忍无可忍地击毙后,她便是这个古怪的模样了。   不过……   “哥哥?”听到这么个消息后,陆修泽忍不住侧目。   秦汀芷微微点头,道:“是的, 杜元化,前任宗主最小的弟子, 你还记得吗?”   秦汀芷口中的前任宗主, 自然不会是现在闻道宗的这个年轻宗主,也不是指真正的闻景,而是在更早之前,在闻景还只是贯日真君门下的弟子之一时、在择日宗内主持大局, 后又在地火暴动的那一晚失去踪迹——又或者是被地火烧了个尸骨无存——的张宗主,张问之。   张问之有很多个徒弟, 然而由于这位宗主喜欢事无巨细地将宗门事务抓在手里的缘故, 他并没有太多时间去管教他的弟子,所以他的那些弟子虽然身份颇高,但是修为颇低, 唯一一个值得一提的,也就是那个出身小国皇子、资质出众的杜元化了。   对于这个人,陆修泽自然也是有印象的,因为这个小崽子,正是当初跟闻景去魔界的几人之一。这个家伙不但心思阴狠,而且还十分不知死活地挑拨过陆修泽与闻景的关系,被陆修泽暗地里记上了小本子,准备秋后算账。   不过之后,陆修泽事忙,也就没来功夫理会这个不成气候的家伙,只知道在合宗之前,这家伙手上没权没利,无法供他享乐,但自己安静地修行还是没问题的……可怎的宗主一换,他就死了?   陆修泽道:“他犯了何事?”   秦汀芷道:“抢夺同门法器、陷害同门,险些致使同门弟子身死。”   毕竟是一个系统都提过的反派预备役,有胆子做这样的事也是可以理解的。   陆修泽道:“然后?”   “然后师弟看在小琴的面子上,并未直接将他击毙,而是废去他的修为,将他关押起来。”   陆修泽忍不住笑了起来,道:“阿景倒是越来越狡猾了。”   对于杜元化这样的人来说,废去他的修为、禁锢他的自由、断绝他攫取权力和力量的道路,比直接杀了他更让他难受,而闻景这样做,不但能够惩罚杜元化的狂妄狠毒,更是能安抚自己的弟子——这的确是闻景的作风。   “那杜元化后来又怎的死了?”   秦汀芷道:“这是因为那一位宗主的缘故。”   陆修泽道:“哦?”   秦汀芷道:“合宗之后,那位宗主将这个新的门派由上到下,大刀阔斧地改了一遍。待到他改到宗门的地牢时,他对关押的杜元化道,‘你残害同门,多年下来,可有悔过之心?’,杜元化道,‘我不服气!世间道理弱肉强食,灵宝本就是有能者居之,他既无能,我将灵宝抢来又有什么错?’。那位宗主听后,道‘既是弱肉强食,那么想来我杀你也是没错的了’,于是那位宗主便直接将他杀了。”   陆修泽微微挑眉,倒是想给这个宗主叫个好字:对于那些诡辩之人,根本就不该同他们谈什么道理,而是顺着他们自己的逻辑给他们一巴掌,才是正理。   陆修泽道:“所以杜小琴开始心怀怨愤?”   “并非如此。”秦汀芷道,“小琴与杜元化有血缘关系,但却她却并非皇室中人,甚至连杜元化都不知道他们二人的关系,所以之前的那一次求情,已经是小琴与杜元化之间最后的情分了。”   陆修泽道:“那她与这个宗主是如何翻脸的?”   “因她心有怀疑。”秦汀芷道。   杜元化死后,杜小琴陷入了一个怀疑的漩涡。她在这个漩涡中挣扎,难以自救,于是向她最相信的一个人之一倾诉,而这个人就是秦汀芷。   “小琴说,我们如今的这个宗主……怕是已经不再是她的师父了。因为以她师父的性格,万不会在面对杜元化的狡辩时,直接出手击毙杜元化。”   闻景并不是不会杀人,他只是不会因为这样的理由杀人。若是放在陆修泽身上,那么为了心中的气息舒畅,他当然会选择拍死杜元化这种抖落自己小聪明的家伙,可闻景却绝不会这样做——这或许也是杜元化负隅顽抗,敢跟一宗之主别苗头的缘故。   不过杜元化失算了,因为那天站在他面前的人,并不是闻景。   所以他死了。   秦汀芷叹了口气,“但惭愧的是……我没有相信她。”   ——但对于闻景这样微妙的变化,没有人能够看出来。   那些弟子没有,长老没有,闻景的那位表哥叶灵书没有,就连看着闻景长大的秦汀芷也没有——只除了杜小琴。   所以,在面对杜小琴的怀疑和求助,秦汀芷并没有听进心里去,反而斥责了她。   杜小琴失望离去,而从那以后,她就再没有主动出现在众人面前了。   但这一幕其实也是可以想见的。当年的杜小琴年幼,又功力低微,在她最值得依赖的师父莫名其妙变成了另一个人后,她求助无门,甚至除了她之外没有任何一个人察觉到那位“师父”已经不再是她的师父……杜小琴心中惊惧惶恐可想而知,选择躲避起来也是情理之中。   陆修泽微微点了点头,正想要说话,便听到一个声音响起,轻飘飘地说道:“原来如此。实在是叫人没有想到,那破绽竟然是出在这里。”   这个声音咋听之下似是带着天生的温柔笑意,然而陆修泽却能瞬间听出这温柔之下的漫不经心和冷酷无情——因这正是他曾经的声音。   三人蓦然回头,却见一个与陆修泽几乎一模一样的人站在半空,略显苍白的皮肤被黑袍衬得更为刺眼,而在他的眉间,一缕诡异的黑焰静静燃烧。   ——他是什么时候来的?他听了多久?为何他半点气息也无,就算是被肉眼注视着,神识所到处却还是一片空茫?   这个黑衣人着实是诡异无比,然而长风一怔之后,第一反应却不是对这个黑衣人拔剑,而是望向了一旁的陆修泽。   在这个黑衣人眉间燃烧的黑焰,是长风永远都不会忘记的噩梦——自己十年的悲剧人生,不就是从这个古古怪怪的黑焰开始的么!   但直到这一缕黑焰再度出现在长风的面前,长风才恍然发觉,这八年来,陆修泽似乎再也没有动用过那诡异的黑色火焰了,于是莫名其妙地,长风开始思考这样一个问题:当年遇到的那个陆修泽,到底是前面这个人还身边这个人?而这些年来的“陆修泽”,又真的是他印象中的那个“陆修泽”吗?   在长风的记忆里,他当年盯上的那个陆修泽,虽然总是脸上带笑,但却心狠手辣,乃是标准的魔道中人。之后,因为一个“小小的误会”,那个使用黑色火焰的陆修泽设下重重陷阱,捉住了他,把他带进沟里,后又爬雪山,过沙漠,让他的生活陷入了无尽的坑爹之中,十分可恨。   而在八年前,这个用金色火焰的陆修泽出现了,他除了对着那个叫闻景的小鬼外,对其他人基本没什么好脸色,看谁都像是在看愚蠢的凡人……等等,往回倒一些。   陆修泽确有其人,可是世上还有一个跟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陆修泽使用的火焰是阳炎,偶尔会用到金色的不知名的火焰,但另一个“陆修泽”用的是黑色的火焰;陆修泽平日里脸色很臭,基本不会给人好脸,而另一个“陆修泽”却总是脸上带笑……那么问题来了,当年在魔道兴风作浪的陆修泽是谁?当年火烧择日宗的陆修泽,又是谁?   长风细思恐极,在自己的脑补中瑟瑟发抖。   而那一头,几乎在发现这个诡异的黑衣人的第一时间,陆修泽便沉下脸来,上前一步,呵斥道:“你竟还没死?!”顿了顿,陆修泽冷笑道,“你又换了具身体了?”   在陆修泽的认知中,他从听过所谓的镜面世界,自然也不会想到眼前的人的真正身份,再加上他曾经一体双魂的特性,于是陆修泽理所当然地将眼前的人当作了被他驱逐出去的魔火化身。   而偏偏,阿泽在另一个世界已经死了,如今是被回音强行复活、后再转移了身体的。以阿泽的记忆和经历,跟陆修泽的质问竟是纹丝合缝,于是阿泽自然也将陆修泽当作了知情人,十分自然地接了下去,不屑道:“为何我不能活?你算个什么东西,敢对我置喙?”   阿泽复生以来,虽然曾经作为魔君的记忆不在,但习惯仍在,脾性依旧,于是他毫不留情地斥责了陆修泽。   但阿泽脾气不好,陆修泽的脾气又哪里说得上一个好字?   于是陆修泽霎时沉下脸来,原本用以遮掩目光的斗篷被他随手扯下,掷于地上,眼中一缕金色火焰蓦然出现,只是摇晃了一下,便消失不见,而后,澎湃的火焰从陆修泽身体的每一处涌出,煌煌如耀日!   “当年你走的时候我没找你麻烦,你便真的以为我找不了你的麻烦?若不是因为阿景,你以为你能活到现在?!”   在陆修泽的记忆中,这讨人厌的魔火,是在闻景复生的前夕才被他彻底摆脱的。然而当时情况紧急,陆修泽之所以没上去赶尽杀绝,一是因为没时间,二是压根没想过魔火在倏尔离体后还能活下来。不然的话,以神火对魔火天生的克制,这个“魔火化身”哪里留得到现在?   长风:闻景此子的能耐,果然可怕,依陆修泽的意思,难道当年的火烧择日宗,都是因为……可怕可怕。   阿泽虽然失了记忆,但还是觉得眼前的陆修泽是在胡扯:以他这样了不起的人物,就算要死也是因为自己选择去死,这个区区出窍期的小辈,修为不高,牛皮倒是吹破了天……唔,等等,自己现在好像也是出窍期……不,不管,反正眼前的人就是在胡扯!   阿泽蛮横地在心理把陆修泽划进“垃圾”的分类,二话不说,出手就想要把眼前这个焕发着讨人厌气息的家伙给人道毁灭了。   而巧的是,陆修泽也是这样想的。   于是下一刻,两道迥异的火焰在密林深处燃起,化作咆哮的火焰风暴,向四周席卷。   几乎就在两人动手的那一刻,秦汀芷便将兀自脑补的长风拉了一把,飞速后退,好叫这个脑洞太大的家伙没被烧成半残。   长风十分惊讶,没想到自己的老对头竟然这样好心,然而就在他心里别别扭扭地准备向秦汀芷道谢时,却又被秦汀芷推了一把。   “发什么愣,快走!”   长风微怔:“走?”   难道不是上前帮忙?   秦汀芷像是看破了长风的心思,微微一笑,话语温柔:“你觉得你能帮上什么忙?”   长风:我真是瞎了眼才会觉得这个女人还是有可取之处的!   长风憋气道:“那我们要做什么?”   秦汀芷:“趁着现在把人带出来!”   “那魔君这边我们要怎么——谁?!”   话说到一半,长风蓦然回头,长剑出鞘,随手一挥之下,剑气纵横,所过之处,便是苍天巨木也只能不甘倒下。   “谁在那里?!”长风厉喝。   秦汀芷伸出手来,炽烈的火焰在她掌心跳动,随时能汹涌而出,化作天灾!   眼看秦汀芷手中的火焰就要出手,在密林的废墟中,一个弱弱的声音终于响起:“是……是我……”   一个头发有些乱糟糟的姑娘从密林里走出,无神的双眼只是瞧了一眼长风,便落在秦汀芷身上,迟疑了好一会儿才道:“是……师姑吗?”   “小琴?”秦汀芷愕然熄灭了手中火焰,万没想到要找的人竟会主动找上门来。   面对这模样的杜小琴,秦汀芷显然有很多话想要问,比如说这些年来她过的如何,比如说她为何把自己弄成了这个模样,比如说……但现在显然不是安心叙旧的时候,秦汀芷当机立断,道:“小琴,跟我走。”   杜小琴本是在偶然之下才来到这里,谁想一场大战在不远处突然爆发,然后她又突然被人发现藏身之处,最后又突然见到了多年未见的师姑,这个师姑还叫她跟着她走——这个“跟我走”想来不会仅仅是离开这里的意思——杜小琴只觉得脑子里一片浆糊,反应不及。   “等等,师姑你怎么……我……”   不等杜小琴组织好语言和逻辑,秦汀芷便道:“我带你去找你师父。”   “我……”   秦汀芷道:“你真正的师父。”   杜小琴眼睛一亮,目光在与秦汀芷眼神交汇的瞬间,已是明白了许多。她的脸上终于泛出笑容,就好像整个人都变得鲜活灵动了起来。   她提起裙子,抬腿想要跑向秦汀芷,但她只是向前了几步,冰冷的剑锋便抵在了她的脖颈间。   “站住!”   杜小琴僵在了原地。她求助地望向了秦汀芷,但却发现对面那似乎从来都是稳重冷静的师姑脸上,第一次现出了愕然。   在杜小琴身后,秦菲复杂地看着秦汀芷,嘴唇张合了好几下,才从口中吐出一句低低的话语:“好久不见……”   “姑姑。” 第183章 强抢4   陆修泽和阿泽的战斗, 声势浩大,几乎瞬间就惊动了整个闻道宗。   这样的结果与陆修泽一路的隐匿相悖, 然而陆修泽之所以隐匿自己, 只因懒得惹事,而非是惧怕惹事。所以,当阿泽送上门来时, 他当然选择将这家伙先按下去,而非是虚与委蛇,争取时间,哪怕带走杜小琴的目的会因此中断,也在所不惜。   但这却并不是单纯地为了跟眼前的人争一口气, 而是陆修泽的心中已经感到了威胁。   当阿泽隐匿于回音体内时,陆修泽被回音那似是而非的灵魂所惑, 心绪起伏下将危险忽略了过去, 然而当二者分开后,陆修泽便恍然醒悟过来——眼前这个人,是不该存在的。   阿泽为何不该存在?是因为他是魔火化身?还是因为阿泽行事暴虐,是世界的隐患?又或是……别的什么?   陆修泽不知道, 他只知道在冥冥之中,有一个近乎天道意志般的存在——如果真的有这样一个意志的话——在告诉他, 眼前这个人是不该存在的。   上穷碧落下黄泉, 世上的任何一处,都没有他的容身之所!   因他非生非死,非人非鬼, 非道非魔,世界所不容!   而若有一天,这个人真的活下来、并一直活了下去,那么,要么是世界的规则发生了变化,要么是陆修泽已被这个人取而代之!   是的,眼前的这个人,将窃取陆修泽的存在——这是来自世界的警示。   而陆修泽已经明白了大半。   于是陆修泽毫不退缩,悍然出手,决意要将这人置于死地!   陆修泽的攻击手段简洁却不简单,核心便是神焰与阳炎两大火焰,而那阿泽的出手,也与陆修泽相似到了极点,核心则是魔火与阳炎!   最初之时,陆修泽的神焰因天生对魔火的克制,几乎是将阿泽压着打,但阿泽也不是蠢人,很快就将诡谲多端但在陆修泽面前毫无建树的魔火撤下,换做了阳炎,于是瞬间,局面逆转,变作阿泽压着陆修泽来打。   可陆修泽又哪里肯甘心,于是也将阳炎使出,想要扳回一局,但几乎就在陆修泽换手的一瞬间,阿泽又狡猾地将阳炎换做了魔火,可他却没想到,陆修泽对火焰的更换只是虚晃一招,待到魔火袭身时,陆修泽附着神火的手掌已经摁在了阿泽的心口,若非阿泽在最后一刻险险躲过,恐怕胜负局面已定!阿泽恼羞成怒,眼中越是冰冷,脸上便越是欢笑,而陆修泽却觉得这人的笑碍眼至极,心中打定主要要将这人打到再也笑不出才好!   于是,就这样,二人越打越快,拼的就是谁的反应更快,谁叫对方吃亏更多。   而在他们身下,各色的火焰如雪纷落,将一片古林染上了胆战心惊的颜色,或被阳炎焚烧,或被魔火吸干,或是被神焰染上夺目的色彩,而在大地的更深处,一道道裂痕如蛛网蔓延……幸好在二人交手的地方离大地够远,也幸好在他们出手没多久,闻道宗内的山门大阵就自动开启,将这片空间封锁,否则两个出窍期修士打起来,这闻道宗的人和地,恐怕哪一样都保不住了。   但闻道宗保住了,同在结界内的长风几人却是受了苦,因他们既要躲避空中两个肆无忌惮交手的人的余波,又要警惕对方。   长风和秦汀芷二人还好,虽是投鼠忌器、不敢妄动,但躲避天上的余波还算轻松,可秦菲却不好过,多次生生受住巨木倒下的重击和飞来碎石的袭击——她也不得不受。   秦菲乃是金丹期修士,可她也最多在新一辈的弟子里逞威风,但她眼前的人,一个魔君座下最利的剑,另一个则是元婴期的尊者,以秦菲的金丹修为而言,纵使有着杜小琴这个护身符,她又哪里敢松懈分毫、露出半点破绽?   然而她之所以屡次受到重击,也坚持制住杜小琴,却并非是为了保命,也不是刻意要阻碍什么,而是为了向秦汀芷求得一个答案——   “为什么?”   为什么离开闻道宗?   为什么投身魔道?   为什么会入魔?!   从秦菲记事起,她便在秦汀芷的光环笼罩下长大:同样的旁系血脉,同样的庶女,同样爹不亲娘不爱,同样被人视为弃子……但秦汀芷却生生淘汰了她的嫡姐,拜入了择日宗贯日真君门下,成为真传弟子,一人便护佑住了秦家的旁系!   到了现在,秦菲自然知道当年的庇护对修士来说是多么微不足道,然而仰慕的种子,却在那时候就已经埋下。   后来,秦菲机缘巧合之下,也拜入了择日宗,见到了一直视为人生导师的姑姑,而那时候的秦汀芷虽然已经变得冷酷严厉,但却意外地符合秦菲的幻想,于是,幻想与现实重叠,秦汀芷终于成为了她最憧憬的人、最想要成为的人。   可是这样的人,为什么会背叛宗门?   秦菲有过很多猜测,但从来不敢往不好的地方想,可事到如今,在看到秦汀芷和魔君座下鼎鼎有名的长风站在一起后,秦菲便是再蠢,也明白了秦汀芷消失的那八年究竟去了哪里。   但是……   ——为什么?   秦菲无法理解。   她迫切地想要从秦汀芷口中得到答案,可秦菲又知道,若她手上没有能让秦汀芷留下的东西,那么秦汀芷并没有回答她的兴致和理由——因为从第一次见面时,她的姑姑便一直是这样一个冷酷又严厉的人。   所以秦菲留下了杜小琴,既是因为嫉妒,也是因为不甘、不解。   就像秦菲预料的那样,秦汀芷终于看向了她,回答了她,但这个理由却叫秦汀芷更为愤怒。   “你有你的路,我有我的路,你不必理解我,也就不必问为什么。”   秦汀芷冷漠而平静的声音点燃了秦菲心中的愤怒,还有多年以来渴望受到注视却又无法得到的不甘。   秦菲大吼道:“为什么不必理解你?为什么我不能理解你?你是我的姑姑啊!你是我最……”   秦菲话未说完,觑得破绽的秦汀芷已然出手,毫不留情地将秦菲击飞!   长剑当啷落在地上,只给杜小琴留下一道细微的血痕,而那长剑主人却是被生生击飞,撞入了重重巨木的废墟之中。   长风见到这一幕,微微撇嘴,原本已经抬起的手又放了下去,长剑归鞘,而杜小琴则是愣了好一会儿后,才后怕地跑到秦汀芷身边,亦步亦趋。   秦汀芷向杜小琴点点头:“我们走。”   “等……等等!”   废墟之中,秦菲喘息着爬了出来,脸上泪痕和血渍交织,身上道袍破烂,模样狼狈不堪。但尽管如此,她还是艰难地将自己撑起来,怒视着秦汀芷,道:“为什么?我们难道不是最后的亲人吗?我们难道不该是最亲密的人吗?就算……就算这些都是我的一厢情愿,但这里也是你的家啊,你为什么要抛下你的家?为什么要入魔?为什么要离开?!”   秦汀芷置若罔闻,向着来时的密道又走了回去。   然而秦菲却不肯放弃,一次次挣扎着想要追上秦汀芷,但却又一次次被秦汀芷击飞,直到最后,秦菲终于发狠,扯下自己法器幻化的手臂,化作罗网扑向秦汀芷时,秦汀芷才终于停下脚步,回过身来。   “够了。”秦汀芷冷冷喝道,周身气息高涨,将飞来的罗网瞬间融化。   法器收到重创,哀鸣着飞回了它主人所在之处,而它的主人情况也很不好,被反噬得吐出一口血后,跪坐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   秦汀芷注视着秦菲,严厉道:“你还没清醒过来吗?!”   在秦汀芷身后,长风抱剑,挑眉看着眼前的这场闹剧,而杜小琴则是满脸焦急无奈,偷偷向秦菲比手划脚,示意她赶快离开,然而秦菲只当杜小琴是在看她笑话,半点不肯低头。   “我很清醒!不清醒的人,明明是姑姑你!”秦菲十分坚持。   秦汀芷脸色越冷,厉声道:“愚蠢!这么多年了,你还是半点长进都没有!告诉我,在眼里,我是谁?!”   秦汀芷终于如秦菲所想的那样,向她走进了,然而这时候的秦菲却又忍不住怯缩和后退起来。   “你……你是……你是我的姑姑……秦汀芷!”秦菲心中莫名生出惧怕,但却又不甘后退,咬牙说道。   “错了。”秦汀芷冷声道,“在你眼里,我从来不是‘秦汀芷’,而是承载你希望、憧憬、和向往的一个幻想——秦菲,你从来没有看到过我,你在看着的,是我身上映射出的影子。”   “你不了解我,你对我的崇拜也只是建立于你那薄弱的想象之上……但我不是你看到的人,你看到的人也不是我。”秦汀芷终于走到了秦菲的面前。她微微俯身,看着颤抖的秦菲,轻笑起来,“这样的你,到底在指控我什么?”   “可是……可是……”秦菲的声音带上了哭腔,“可是你是我的姑姑啊!”   “所以我才没有杀你。”秦汀芷的神色像是怜悯,又像是残酷,“你该长大了。”   秦汀芷一指点出,缓缓压向了秦菲。秦菲想要挣扎,但庞然的压力将她定在原地,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一指点在她的眉心。   “从你那可悲可笑的幻想中清醒过来吧。”秦汀芷道,“去看真正的世界,真正的你。”   一缕火焰从秦汀芷的指尖燃起,而后化作道道火线,结成牢笼,将秦菲困住。   “不要崇拜和依靠任何人,因为任何人都不值得崇拜和依靠。”   秦汀芷转身离开,留下失魂落魄的秦菲。   在秦汀芷与长风擦肩而过时,长风低声道:“没想到你这个女人也会有心软的时候。”   秦汀芷身形不见丝毫凝滞,也没有给长风半点眼神、半分回应,就这样带着杜小琴,步入丛林深处。   长风本想跟上,但是看看秦汀芷的背影,又瞧瞧秦菲那张与秦汀芷有些相似、但却更显得可怜的脸,心中莫名软了一下。   他嘟哝一句,看看天上依然打得火星四溅的两人后,从怀里摸出一把小剑,丢在火焰牢笼之外。   “算是可怜你这个小崽子吧,谁叫你摊上这么个讨人厌的姑姑呢……”长风在秦菲那张脸上又瞧了几眼,“你姑姑好看是好看,但就是——”   长风蓦然住口,发现自己说了句不得了的话——他竟然觉得秦汀芷这个女人好看?   长风一阵恶寒,连忙走了,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晦气晦气,呸呸呸呸……”   前头的秦汀芷自然不知道长风纠结的心态,领着杜小琴走得飞快,没一会儿就再度来到了密道入口处,试图再次开启密道。   上头的阿泽眼尖,见有人这么大胆敢在他眼皮子底下跑路,顿时觉得自己受到冒犯,怒不可遏:这些叫人心烦的垃圾,竟敢不乖乖呆在原地等死,还准备从他建造的地道逃跑?!   就是阿泽这一个分神,两人的平衡顿时打破,被陆修泽逼上前来,一掌击在心口!   阿泽脸色一变,非原身的坏处顿时显现,他的灵魂险些被击出这个躯壳!   这次失利,虽然非战之罪,但却叫阿泽心中恼怒,对陆修泽的杀意更盛,而陆修泽也没有放过阿泽这一次的失态,正想要乘胜追击,却听下头半晌打不开密道的秦汀芷喊道:“师兄!!”   陆修泽皱起眉来,知道秦汀芷实在叫他准备离开,然而陆修泽却实在不愿放过阿泽。   ——杀了眼前这个人!   这个充满了诱惑的念头在陆修泽脑海挥之不去,但下一刻,陆修泽却猛地皱眉,化作一团火焰,腾空而起,将上方的结界生生撞破。   “走!”   陆修泽喝道。   下一刻,几道遁光骤起,卷着狂风从闻道宗上方离去。   阿泽不甘想要追击,但一个声音却由远至近,唤住了他。   “别追了。”   没一会儿,一道清风拂来,一个全身缠着绷带的青衣人从风中显现。   阿泽不满道:“怎能就这样让他们逃脱?!他们胆敢招到我的头上,就该以死了结!”   “让他们走吧,”回音按住阿泽,“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但是——”   “那些狐妖已经找到了。”回音打断了阿泽不忿的话语。   阿泽露出了些许讶异:“这么快?”   回音轻笑着,无奈摇头道,“一点都不快,已经五年了。”   阿泽:“所以?”   “所以,我们要马上准备开启门户——越快越好!” 第184章 亲密   当太阳从禄城的地平线上升起时, 笼罩整个禄城的黑暗都如潮水褪去,而闻景也同陈子川兄弟二人分开, 垂头丧气地向着焚天宫的方向出发。   毛驴红舸对于闻景的这个决定, 自然是举双手双脚支持的,背上闻景后,就迈着小碎步, 一溜烟出了禄城,唯恐闻景又改了心思。   然而当红舸跑出了百来里路后,见闻景依旧是这怏怏不乐的模样,心里顿时便有些发毛了。   想想看,一个总是笑眯眯跟二傻子一样的二傻子——这句话是不是有哪里不对……算了不管了——突然有一天不笑了, 这代表着什么?   红舸细思恐极,脚步慢了下来, 眼珠一转, 随口拉来个话题试探:“怎么?还在想那个魅仆的事?”   按照红舸的想法,能被闻景这小子这么挂心的,恐怕就是那个魅仆了。当魅仆与狐妖共生时,它们自然能够双赢, 然而魅仆贪得无厌,想要反客为主, 于是最后落得个远逃琨洲的下场。对红舸这样原生的妖族来说, 看到魅仆这曾在莒洲兴风作浪的玩意儿,区别只有上去踩一脚和踩两脚的问题,可对于闻景这样的人族来说, 魅仆的习性,却天生就跟“伤天害理”挂了钩,所以若不能第一时间弄死它,后患则可想而知。   于是,在红舸看来,闻景之所以会有这样的状态,十分有可能是因为这样一句话:良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   不过红舸这一次倒是猜错了。虽然陆修泽平日里的确是对闻景各种保护过头,但闻景本人倒是没那么娇惯。   此刻,闻景心中挂念着的,其实是另一件事。   只听闻景犹豫了一下,说道:“那个人……就是闻道宗的那个‘闻景’?”   红舸有些莫名,不知道闻景怎么突然提起了那个人:“是啊,怎么?”   闻景脱口而出:“他不是我!”   红舸越发莫名其妙,压根不明白闻景在说什么:“他当然不是你。”   在红舸看来,世上同名同姓的人不少,面容相似的人也不少。虽然同名同姓又面容相似的人少之又少,但以世界之大,出这么一个人物也不是稀罕事儿!   闻景这二傻子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呢?   闻景又焉了下去,因为就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他究竟想要说什么。   他躺倒在红舸的背上,脑中一片混乱,无数似是而非、甚至是相互冲突的记忆在他脑中浮现。   一会儿,他是十六岁的择日宗弟子,上头有一个嘴硬心软的师父,一个笑得温柔却喜欢捉弄人的师兄,一个容貌昳丽却性格怯弱的师姐,他什么都不必管,只用无忧无虑地修炼就可以了;一会儿,他又是最年轻的隐云宗宗主,亲友同门皆尽死于他人之手,而他不得不忍辱负重,以一人之力撑起这个只有老弱的门派;一会儿,他又变成了择日宗的宗主,每日打理宗门事务,时不时还要规劝钻了牛角尖的师姐,让她不要过分逼迫她自己;一会儿,他又站在了苍雪神山之巅,无数人跪在他脚下仰望着他,心甘情愿地说道“世上神君,唯您一人而已”……   “我是闻景……他不是我……”   是梦是幻?   “他是闻景……我不是他……”   是真是假?   “谁是我?谁是他?”   在闻景的识海中,积聚着相当庞大、又相当混乱的记忆。它像是横跨了数千年,又像是不到短短百年,很多时候,闻景都觉得,他脑子里的记忆,或许不是一个人的记忆,而是两个人的。   然而那过分混乱的记忆叫他无从下手,于是在这之前,闻景就像陆修泽说的那样,安心等待,只随着时间和修为的提升,让灵魂自己进行修复,记忆自我重塑。   但这样的悠然,在看到回音后,却又变得空前迫切起来。   “如果我还记得就好了。”   闻景懊恼地拍了拍自己的头,直觉另一个“闻景”的行动有异。   “如果我还记得……一定能知道吧……”   红舸插嘴道:“知道什么?”   闻景刚想说没什么,就听红舸随口道:“知道你师兄开始发展养歌妓舞女的爱好了?”   闻景:“……”   闻景冷不丁地坐了起来,道:“你刚刚说什么?”   红舸:“?”   一天后,邙洲地下,爻城焚天宫前,守着宫门的婢女正偷偷地打着哈欠。   就在昨天,焚天宫那位出门没一天的主人又回来了,还带了个邋遢的姑娘回来,据说还是硬生生从闻道宗抢回来的!   这个消息几乎在一刻钟内,就传遍了整个爻城。上至那些高高在上的修士大人们,下到他们这些婢仆,人人都对这个姑娘的身份生出了好奇:让魔君不惜跟闻道宗翻脸都要带回来的姑娘,究竟是什么人?他们会不会在时隔多年后,终于迎来焚天宫的女主人?   如果那姑娘跟魔君没“那个”关系,魔君为何要为了这个姑娘兴师动众?   而若那姑娘的身份真的是……那么宫里的那位闻景小少爷……又要如何?   这种亲眼见证大人物的八卦的兴奋,在每个人心中萦绕,于是昨天晚上,无人入眠。   然而焚天宫看门的婢仆到底是个普通人,一晚不睡觉可不太撑得住,这不,地底的微光苔藓刚亮起没多久,她便打了数十个哈欠了。   若是往常,婢仆心中也是不怕的,一来魔君只要进了焚天宫,没个一年两年是不会再出门的,二来……等等,那是什么?   这婢仆远远听到有人从城外一路飞奔而来,引起一片慌乱,人仰马翻,无数慌忙之中跌倒在地的人都对这个横冲直撞的莽撞人破口大骂,恨不得脱了鞋子砸这人的脑门上,然而对于这些乱象,这人却没有半点停留,留下一路的“抱歉”后,便径直向着焚天宫前的婢仆冲了过来,在即将把婢仆撞翻的前一刻停了下来。   闻景从气喘吁吁的红舸身上翻下,对它“你大爷的不会自己飞过来啊”的抱怨充耳不闻,向婢仆气势汹汹地问道:“我师兄呢?!”   婢仆目瞪口呆,脑子里一片空白,听到闻景的问题后,脑子还没反应过来,但却已经下意识道:“魔,魔君他……他跟新来的那位姑娘一直待在听风楼……”   听风楼是什么地方?   听风楼虽名字还算风雅,但实则是上一任焚天宫主人豢养歌妓、供人淫乐的地方!   闻景一听陆修泽不但带了人回来,而且一回来就去了那种污秽之地,当即炸了,一头撞进焚天宫,眨眼就消失在婢仆的面前。   直到这时,婢仆终于回过神来:咦?等等,这……这是八卦现场?   无数将目光投来此地的修士,心中都是如此做想,然而再给他们十个胆子,他们也万不敢将视线探入焚天宫之内,去围观魔君的恩怨情仇,于是他们推推搡搡,有人捧着妙书上人的小本子,有人捧着红月之舟的戏本子,一个个目光炯炯地盯着焚天宫的大门,准备窥视后续。   然而叫他们奇怪的是,闻景一冲进焚天宫,就像是羊入虎口,没有半点声响回馈,什么“闹得翻天覆地”“破口大骂负心人”“与负心人决别焚天宫”之类的戏码,那是一个都没有。   于是,众人在这个时候不约而同地升起一个疑问:这个闻小少爷,在焚天宫里究竟干嘛呢?   答案很简单——他去告白了。   从焚天宫门口冲向听风楼的一路上,闻景心中越想越气愤,越想越委屈,可他却绝不是一个轻易放弃的人。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争取就自动退出这件事,绝不是他的作风!   至少……就算……就算被拒绝,也必须要师兄亲口跟他说才是!   再说了,就算被拒绝了,难道他不能耍赖吗?!   抱着慨然赴死——不行就耍赖——的觉悟,闻景像一阵风一样冲进四面垂帘的听风楼。   此时的听风楼内,陆修泽和一个闻景不认识的姑娘正分席而坐,说着什么,神色各异,气氛微妙。然而闻景却没有注意到这里头的不对,只看到两人坐着的距离似乎有些靠近……这怎么行?离师兄最近的人……在师兄身边的人,应该是他才对!   抱着这样的气愤和委屈,闻景一个走神,跑过了头,竟是直接撞进了陆修泽的怀里,甚至将毫无防备的陆修泽直接压在了地上。   陆修泽本是盘膝而坐,如今被闻景撞倒,虽然算不上痛,但却也是满心的诧异和好笑。   “阿景,怎么了?你怎的这样着急?”陆修泽摁住这个毛躁的家伙,总算是止住了闻景的冲势,没叫他在时隔十年后再一次出现在徒弟面前是滚着出来的,“发生了何事?哦对了,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个姑娘就是你——”   陆修泽的话只说了一半,因为下一刻,闻景已经俯下身来,以吻堵住了他的嘴。   陆修泽愣了:这……这是……   然而事实上,闻景并不懂什么是亲吻。他最初的目的,其实只是要堵住陆修泽接下来“不太好听的话”,为自己争取一个机会,于是他很快又坐了起来,脸上虽然极力压抑,但却依然是混着害羞和愤怒的委屈神色。   陆修泽尚在茫然,闻景已经开口道:“师兄,我喜欢你!”   不等陆修泽回应,闻景又像是怕被打断一般,急促道:“我喜欢你,师兄!但这个不是师兄弟之间的喜欢,也不是亲人间的喜欢,更不是朋友间的喜欢,所以我不想仅仅只是你的师弟,不想仅仅只是你的亲人和朋友,我……我想……”   “我想成为站在师兄身边的人!”闻景的脸越发地红了,这毫无准备的告白,让他心脏狂跳,几乎想要夺路而逃,但他却又不能逃,不准退,于是他咬牙,强撑着将自己的话继续了下去,“我想要……成为师兄最亲近的人……我……我想要跟师兄一直在一起……”   闻景的宣告突如其来,气势惊人,但那微微颤抖的声音,却将他心中的忐忑和不安泄漏,落在了陆修泽的耳中。   陆修泽心软得一塌糊涂,神色不由得温柔起来,将手贴在闻景的脸颊,轻笑道:“阿景怎的突然来说这个?”   陆修泽当然知道闻景是喜欢他的,甚至焚天宫上下都知道闻景喜欢他,但闻景自己却不知道。   而与此同时,焚天宫上下也知道他喜欢着闻景,然而闻景这个小混蛋却依然一头懵懂。   若不是两人曾经已经互通过心意,而陆修泽又清楚地知道闻景有个多么迟钝的脑袋,恐怕他真的要被这个小混蛋给气死才行。   如今,闻景终于想明白了,主动过来挑明,陆修泽自然心情十分愉快,然而让他疑惑的,却是闻景如今的态度:这个小混蛋又在想什么呢?   陆修泽若有所悟,向杜小琴坐的地方投去一眼,刚到杜小琴贴着墙角溜掉的背影,便又被闻景不满地扳回视线。   闻景酸溜溜道:“师兄!你看我!你还没有回答我!!”   陆修泽看着闻景这张写满了“我吃醋了”“我特别不高兴”“还不快来哄我”的脸,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阿景……”陆修泽笑叹,“傻阿景。”   闻景气鼓鼓道:“我哪里傻?我这么聪明,我——欸?”   下一刻,陆修泽手下发力,两人便换了个位置。   陆修泽笑着看闻景,也不说话,只是用指尖爱怜地拂过闻景的面容,描绘着他的眉眼。   在这样的目光下,闻景满肚子的气愤和委屈,都在瞬间消散,只余满腔的害羞,让他只想要捂住陆修泽那双带笑的眼睛。   “师兄……你……别这么看我……”闻景抱怨的声音细如蚊讷。   陆修泽笑道:“我的阿景,我怎么就不能看?”   闻景想要反驳,但陆修泽的气息却让闻景有些醺醺然,而他那带笑的声音更是叫闻景背脊发麻,一股陌生的情绪在体内涌动,让闻景无所适从。   闻景有些茫然,又有些害怕和兴奋。他有些想要逃离,但又想要向陆修泽贴得更近一些,让两人能更亲密一些,直到化作一体,再不分开。   闻景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在耳畔越来越大,如同擂鼓,而一团古怪的火焰也在他的体内点燃,让他难以适应,心慌忐忑。   “我……那个……”闻景眼神游移,话语有些结巴,但一回想起刚刚陆修泽的话,他便瞬间精神了,“师兄!你还没回答我!还有,你刚刚的话是什么意思?你是答应了我了对不对?师兄,你——”   闻景睁大了眼,原来却是陆修泽如法炮制,俯下身来,以吻堵住了他喋喋不休的话。   闻景在陆修泽身下僵住了,但又一点点软了下来。   这一次由陆修泽主导的吻与他方才那粗鲁的碰撞全然不同。这个吻先是温柔地挑逗他,耐心地引诱他,待到叩开唇齿后,又变得难耐而急切,极具侵略性地在他口中攻城略地,直到他被迫得几乎喘不上来气时,陆修泽才终于控制住了自己,及时结束了这个吻。   “阿景……”   陆修泽喘了口气,喑哑低沉的声音勾得闻景体内火焰更旺。   闻景隐约知道接下来是什么,也十分期待与陆修泽更进一步的亲密,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到了这时,陆修泽反而将两人的距离又拉开了一些,甚至还用手把闻景方才蹭得凌乱的衣衫拢了拢,温柔道:“好了,阿景,我们出去吧。”   ……欸?   还有呢?   眼看陆修泽就要起身离开,闻景感到自己的自尊心受到了巨大的打击,愤愤地拉住陆修泽,将两人的位置又颠了个个儿。   “师兄……阿修……是……是喜欢我的,对吧?”闻景脸色潮红,神色却颇为委屈,“那阿修为什么不要我?”   闻景虽然懵懂,但却没有单纯到以为两人间最亲密的行为就是亲个嘴。   和喜欢的人做喜欢的事……做最亲密的、绝不会跟他人做的事……这些事,闻景都想要跟陆修泽一起经历。   既然陆修泽都说喜欢他了,为什么不做完?   闻景心里到底还是有些忐忑,于是迫不及待地想要跟陆修泽更加亲近一些,好消除心底的紧张不安。   陆修泽自是看出了闻景的不安。他的神色不由得又柔和了两分,温柔地抚平闻景眉间委屈的皱痕,叹笑道:“傻阿景……你还是太小了。”   在陆修泽心中,此刻的闻景,依然是之前那个青涩的、尚未长成的少年。而以陆修泽对闻景的珍重,又怎么舍得叫闻景受痛?   然而闻景听到这近乎拒绝的话,却是炸了毛,愤愤道:“我哪里小了?我明明已经长大了!!”   闻景说着,从陆修泽身上蹦了起来,三两下扯下自己的衣服,十分豪迈地站在陆修泽面前,得意洋洋道:“师兄你看,我可不是小孩子了!”   闻景这一个近乎熊孩子的举动,实在是出乎意料,叫陆修泽又好气又好笑,然而当陆修泽目光落在闻景光裸的皮肤上,划过那紧密强健的肌理后,却又忍不住微微感到窒息。   “阿景……的确是长大了啊……”   陆修泽的笑容染上了莫名的含义,那似是而非的话落在闻景耳中,叫方才还豪迈得不行的闻景又生出紧张和不自在来。   闻景目光落在自己光溜溜的身上,已经变成浆糊的脑袋思考了好一会儿后,才终于意识到自己做了蠢事,于是他灰溜溜地弯腰捡起衣服,准备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阿景弯腰的时候也很好看。”陆修泽笑眯眯地说着。   闻景心跳漏了一拍,心中一慌,一个走神间,竟是踩着自己的衣服跌倒了。   闻景觉得自己简直蠢得没脸见人了。   闻景把脸埋在衣服里头,恨不得就这样藏到地老天荒,好掩饰自己刚刚做的一系列蠢事,可这个时候,一只温热的手按在了他的腰间,熟悉的气息贴近,含笑的声音诱惑着他,道:“阿景,要不要做点更有趣的事?” 第185章 抽丝   第二天, 闻景是在一阵腰酸背痛中醒来的。   他从地上爬起来,先是愤愤地把套路大魔王陆修泽的手从自己腰上扒拉开, 然后艰难地在一堆杂乱的衣服中将属于自己的翻找出来, 一边往身上套一边在心里拿着小鞭子对陆修泽翻来覆去地抽打。   奸诈!   狡猾!   脸皮厚!!   套路大魔王!!   可恶!   气死了!!   闻景看着四周只有薄薄纱帘遮蔽的轩榭,再看了看满地的狼藉,闻景感到自己全身都要开始发烫:既是羞的, 也是气的。   而就在闻景欲盖弥彰地穿衣服,意图逃避现实的时候,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哀叹道:“阿景可真是无情啊,把我用完了就扔了。”   闻景又羞又窘, 脸红得都不敢回头,咬牙切齿道:“明明是你昨天太……太……”   想到昨天某个套路大魔王趁着他失忆的时候, 哄着他做这样那样羞耻到爆炸的事情, 闻景就恨不得回头给这混蛋一拳头。   然而厚脸皮就是厚脸皮,陆修泽这样的大魔王又怎么可能因为这不痛不痒的指控就感到惭愧,于是他长手一伸,将想要跑路的闻景又揽了回来:“我昨晚怎么了?难道不是阿景说想跟我做喜欢的事吗?”   闻景脸更红了:“但我没说要……没说要在这个地方……做……那些……”   闻景说不下去了, 想到昨晚的哭饶和放浪形骸,简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 但陆修泽却是毫不在意, 道:“这有什么,反正别人又不敢过来瞧,再说了, 阿景不也是玩得很高兴吗?而且若不是跟阿景玩了些‘游戏’,阿景又怎么会醒得这么早?所以话说回来,阿景还要感谢我才是——其它的就不说了,阿景晚上来以身相许就可以,我们再来玩玩别的。”   闻景:“阿修!你——”   见闻景真的快要恼羞成怒了,陆修泽终于笑出声来,将气鼓鼓的闻景摁进自己的怀里,用下巴亲昵地蹭了蹭闻景的发顶,温柔道:“好好好,知道阿景脸皮薄,不逗阿景了……”   “欢迎回来,”陆修泽亲了亲闻景的额头,温柔而珍重,“阿景……我好想你。”   闻景原本想要把这个厚脸皮家伙脑袋摁地上的动作也停住了,以近乎温顺的姿态依偎在了陆修泽肩上,眼眶有些微红。   “我也很想你。”闻景轻声道,“对不起。”   闻景不知道自己这句话里有着怎样的含义,也不知道为何自己要在这个时候要说一声对不起。   但他就是这样自然而然地说了出来。   陆修泽笑着拂了拂闻景的长发,道:“阿景要跟我这么生分吗?说点我喜欢听的吧。”   闻景也笑了起来,道:“阿修想听什么?”   陆修泽道:“比如说今晚——”   闻景:“不。”   原本也只是想逗逗闻景的陆修泽,在遭到自家阿景这般惨烈坚定的拒绝后,顿时又不高兴了,支着下巴,用眼神示意对方快点来哄自己:“我不高兴了。”   闻景原本羞恼的心情,在瞧见这般孩子气的陆修泽后,顿时化作了笑意。他撑起身,贴近了陆修泽的脸颊,温柔地亲了亲他的眼睛,含笑的声音哄道:“我爱你,我最爱的人就是你……所以,阿修别生气了,乖。”   陆修泽原本还想再给闻景几个脸色看,让这个家伙再多哄哄自己,但在看到闻景眼中的温柔笑意后,陆修泽却再也绷不住脸,不由自主地柔和了眉眼,笑了起来。   ——因一个人的笑而高兴振奋,因一个人的哭而悲伤难过。这就是爱情的样子了吧。   陆修泽笑意更深,将两人的距离靠得更近了些,温柔道:“我也爱你。”   ·   “久别重逢”的温存过后,两人终于清理好了一切——主要是把听风楼里的痕迹毁尸灭迹——这才安稳地坐在了焚天宫的主殿上。   闻景首先开口,迫不及待地将他在禄城的见闻以及更早之前没来得及跟陆修泽说的一切,都统统说给了陆修泽听,而在这段时间里,陆修泽也时不时开口补充,从这些年的所见所闻一一分析。   在闻景的灵魂重聚后,他不仅仅想起了属于自己的一切记忆,甚至于那些走马观花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闻景的记忆,竟也清晰地浮现在了他的脑中。由于那一部分的记忆太过庞大,因此待到两人终于理清这么多年的一切、相互达成印证完自己的猜测后,天色已经又一次黑了下来,而桌上的茶,也已经不知道换了多少壶了。   最后,陆修泽叹了口气,道:“这么说来,那两人并不是什么不知来历的妖魔,也不是我以为的魔火化身,而是另一个世界的……我们?”   闻景点了点头。   陆修泽依然不太高兴,道:“他们两人有自己的世界不回,跑来我们这儿凑什么热闹?”   平心而论,陆修泽在最开始对另一个世界的闻景还是颇为欢迎的——毕竟都是阿景嘛,这一世那一世都是很可爱的;而至于另一个世界的“魔君”,那就算了吧,因那个世界的魔君,已然是纯粹的魔火化身——从这一点上来说,陆修泽最开始的猜测,倒是阴差阳错地对了。   然而这些欢迎和不欢迎的小心思,在结合他最后一次见到阿泽的预警后,便全都被陆修泽抛到了脑后,而同时他也明白了那个预兆究竟是什么意思。   每个世界、每个生灵的存在,都是独一无二的。   同一个世界,不能有两个同样的灵魂,而若有一天真的出现了两个一模一样的灵魂,那么结果要么是相互取代,要么是相互吞噬,直到独一无二的灵魂再度变得“独一无二”。   陆修泽虽然不知道闻景为何到现在还没有得到预兆,没有感受到与另一个闻景之间的排斥,但陆修泽和阿泽之间的相互排斥,却已经浮上了水面,“存在”之争开始变得不可避免。   所以……   陆修泽道:“他们两人待在这个世界,究竟想做什么?”   那两人有属于他们自己的世界,同时也是他们各自世界的不可或缺的人物。他们既然有法子来到这边的世界,那么在达成目的后,自然也会有办法回去他们自己的世界。可问题就在于,在魔君复活的十年后,那两个不速之客却依然在不属于他们的世界里停留——为什么?   他们真正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难道是想要在魔君复活后,徐徐图谋,想要将他们二人取而代之?   这并不是不可能的事——在那个世界,魔君已经死了,而神君也已经飞升,并且在飞升的同时放弃了去往更高层次的世界的机会。   换句话也就是说,在那个世界的人间界已经没有他们二人留存的地方了。而在这个基础上,无论人间界以上的世界还是以下的世界,都没有能同时容下他们二人的地方。既然如此,他们若还是想要继续在一起的话,唯有换个世界,将另一个世界的自己取代,然后“从头来过”。   所以……   难道说……   闻景摇了摇头,将陆修泽越来越阴暗的想法摁下去:“阿修,不要想得太过。”   陆修泽不赞同道:“在最好的预想上做最坏的打算,这样才能有备无患。”   闻景苦笑,绕着圈子来劝解道:“那么阿修,你可知道什么是神君?”   陆修泽不以为意,道:“不过是一个称呼罢了。”   闻景道:“并非如此。在第一个神君出现之前,世上从来没有过神君,而在他出现之后,世上也不会再有第二个神君……所谓的‘神君’,并不是权势或是修为上的认同,而是对那人品行上的认同。以诚待人、以真示人、勤学改过、止于至善,知行合一……他是那个世界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被所有人心甘情愿称上一句神君的人,所以阿修大可不必用恶念揣度他,因他必不会做出真正的恶事来。”   陆修泽不太服气,道:“难道他还会比阿景更好?”   闻景坦然道:“我自愧不如。较之于他,我这一生实在太过顺遂,所以我永远都不可能成为他,世上也绝不会再有第二个神君。”   陆修泽听不得这话,十分不高兴道:“在我心里,阿景才是最好的!”   陆修泽说得理直气壮,发乎真心,而这也越发叫闻景心中熨贴,忍不住露出笑来,虽微微垂下眼、不太好意思直视陆修泽的眼睛,但脸颊上还是抿出了一个可爱的酒窝:“阿修也是最好的、我最喜欢的人。”   若说闻景少年时候是个勇于撞南墙的傻大胆,那么在他长大以后,便是磨砺淬炼好的宝剑,虽然平日里收在鞘内不见锋芒,但一身威严压迫却叫人轻易不敢冒犯于他——可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却偏偏会在他面前露出这种温柔又孩子气的笑来。   陆修泽心里痒痒的,忍不住凑到了闻景身边,你挨我我挨你,黏糊糊地坐在一起,简直要冒出开心的泡泡来。   陆修泽笑眯眯道:“阿景真可爱,我最喜欢阿景了!”   “阿修不要老是说我可爱啊!”闻景随口抱怨了一句,但与其说是抱怨,倒不如说像是在撒娇,于是理所当然地又被陆修泽搂过来亲了两口。   “好了,说正事。”闻景被闹了个大红脸,把陆修泽往外推了推。   “虽然我觉得那位神君可能不会做什么恶事,但就想阿修你说的那样,要做好最坏的打算才行。”闻景道,“体谅和理解是建立在互相了解的前提下,所以有些事情,我们一定要探查清楚才是,比如说那位神君留在这个世界的目的,比如说这十年来他究竟做了些什么。”   陆修泽也正经了些,道:“关于这件事,我觉得我们其实已经找到了入手的地方。”   闻景微愣,而后抬起头来。   两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魅仆!” 第186章 剥茧   将两人所得的一切线索归纳后, 两人开始从头分析。   “第一个问题是,那人为何要带走魅仆。”陆修泽道。   闻景接道:“因他有必须要借助魅仆才能达成的事。”   陆修泽道:“那他的目的会是什么?”   闻景道:“难以判断, 但可以从两个方向猜测。”   “他想要什么。”   “或是魅仆能做什么。”   “从他最初的目的来看, 他想要的,便是复活那个人。然而一个世界里不能有两个同样的灵魂,所以这次‘复活’并不完全, 他一定还要再做些别的才是。”   “如果他打算以那人的存在取代我的存在,那么在过去那些年里,以有心算无心,他们二人有许许多多的机会能够趁虚而入,暗算于我。”   “但他没有动手……”闻景道, “我相信他也不会动手。”   陆修泽道:“既然如此,他便只剩下两条路……”   “更改此世规则, 或者直接跳跃到另一个全新的世界。”闻景道。   “但这两条路都太过艰难, 也太过荒诞……”陆修泽皱眉。   闻景道:“然而他既然能做出穿梭镜面世界这般不可思议的事来,那么定然也有决心和办法做出些更不可思议的事。”   陆修泽道:“总之,他准备做一样危险又难以达成的事,比如说动摇世界的规则, 又比如说撕开世界与世界的通道。他最开始能够来到这里,是因为他破碎虚空的同时, 将原本应该通向‘上界’的通道连向了我们的世界……但这样的办法难以复制, 除非他再一次羽化登仙,打通‘上界’的通道。”   闻景有些忧虑,道:“但若他真的想走这一条路, 他便应当潜心修行才是,而非攫取权力,并将整个世界的修士都推入这样激烈争斗的漩涡中。”   在最初的世界里,修行是一件散漫的、无序的事。除了要对一些入魔后六亲不认、对同族痛下杀手、屠城灭门的修士同仇敌忾之外,修士与修士之间其实并没有太过明确的规则。   成为修士是缘分,得到的机缘是缘分,甚至一切矛盾的结成和化解,也统统都是缘分。   然而那位神君的出现打破了这一切。   他将世界确立了一个明确的规则,打通了凡人与修士之间的第一条路,同时规矩将宗门之间、修士之间、仙凡之间划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让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运转起来。   他打破了蒙昧,吹散了迷雾,将修士和凡人的世界变得清晰起来……然而这“清晰”出现的时间,却并不太恰当,因为世界其实并未做好融合的准备。   这样的事,闻景和陆修泽都能看出来,那一位活了几千年的神君不可能看不出来,既然如此,他为何要这样做?   难道说,让人间界出现更多的修士,可以助他动摇世界的规则?   推理在这一刻陷入了瓶颈,于是两人又换了另一个方向:魅仆能做什么。   “既然魅仆能让那人不惜暴露身份也要救下,那么说明魅仆的存在对他来说十分重要——至少对他的目的来说很重要。”陆修泽道。   “魅仆必须要依附主人才能存活下去。”闻景道,“这个主人若是狐妖,那么她们就可以共生,双赢;但如果这个主人是人族,那么她们就不得不催促这个‘主人’去吸食阳精,以求得生存和进阶。”   陆修泽疑惑道:“他要这种东西有什么用处?难道他还要阳精不成?”   闻景绷着脸:“这不好笑。”   陆修泽也不在意,惬意地枕在闻景的膝上,笑眯眯地看着他:“继续。”   闻景脸有些红了,下意识地向殿外望了望,瞧见没有人路过、也不会有人看到这一幕后,才掩饰性地喝了一口茶,遮住自己有些发红的脸,道:“但他带走魅仆,还有一个原因,那便是看中了魅仆的来历。”   陆修泽道:“魅仆是依附狐妖而生的,之后又背叛了狐妖,到了这时候,可谓是没有丝毫基础可言,既然如此,魅仆对他的用处只剩下一个。”   闻景声音微沉:“狐妖。”   陆修泽道:“还有昼神。”   在某种意义上,狐妖是与昼神联系最深的存在。只要找到狐妖,那么就能找到昼神身死时准确的地点,以及昼神遗留下的力量。   得到与昼神有关的力量——这是两人分析之下、对神君这些年动作的最合理的解释。因为无论神君是想要重建世界之间的通道,还是干脆颠覆此界的规则,昼神的力量,都是他的一大助力!   一般来说,神灵都有着通天彻地的伟力,而作为与世界一同诞生的一代神灵的昼神,则力量更为强大。别看他是众神中第一个死去的神灵,但事实上他力量十分强大,若非在天地动乱时强行以自身神力造就补天之火,意图将二界再度隔开,违逆大势,受到“势”的反扑,否则以他的力量,定不会轻易身死。   是以,结合陆修泽与闻景二人前后两种猜测,昼神身死之地留下的力量和对“天道规则”的领悟,可能就是神君这些年动作的根源了。   两人对视一眼,各有所思。   而就在这时,一道流光飞入殿内,却是来自正道卧底传来的讯息。陆修泽打开一看,蓦然一笑。   陆修泽道:“阿景可知晓这上头写了什么?”   闻景道:“什么?”   陆修泽道:“就在昨日,闻道宗宗主和那个……家伙……”陆修泽磨了磨牙,继续道,“他们二人同行,一块儿离开了闻道宗,并且在走之前安排好了闻道宗的绝大部分事务。”   闻景道:“看来他是准备要离开比较长的一段时间了。”   陆修泽笑着接道:“时间宽裕些,才能去更远的地方,做更多的事。”   闻景道:“他们可是去往南方?”   陆修泽道:“正是如此。”   闻景微叹一声,分明离答案更进了一步,但却生不出欢喜来。   闻景道:“阿修近日可有要事在身?”   陆修泽道:“再重要的事,与这件事相较,也再称不上重要。”   闻景一顿,道:“那……关于魔族的讯息,阿修是何打算?”   八年前,陆修泽从莫言东兄弟二人口中,意外得到了樊枯曾经的踪迹。之后,他寻迹而去,不但找到了秦汀芷和长风二人,更是找到了当年樊枯留下的线索,只不过,碍于种种顾忌——特别是当时已经失忆的闻景——陆修泽这才没有以身涉险,一鼓作气地揭开所有谜团,反而是在邙洲耐心等待。   闻景现在再想,心中颇为歉疚,因为他很明白陆修泽为了这个线索寻找了多少年,又等待了多少年。   不过陆修泽倒是不以为意,道:“我既已等了这么多年了,也不介意再多等几年。更何况,现在没有什么事比这个更为重要。”   想要去寻魔族的麻烦,总要先将人间界的麻烦解决了才是,否则到时外敌未退,内乱又起,这样的大麻烦,才会真的叫陆修泽头疼。   闻景一笑,心中也稍微放松了些,道:“既然如此,看来我们这南部莒洲一行是不可避免了。”   陆修泽点头道:“南胜神泽虽然难渡,但只要小心些便无大碍,所以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我们如何辨别方向,在偌大的南部莒洲隐藏自己的踪迹,同时跟上那两人。”   闻景笑道:“不是还有红舸么。”   有红舸这个地头蛇带路,他们二人难道还怕走不对方向么?   陆修泽倒是真把这个红舸给忘了,这时经闻景一提,顿时反应了过来,道:“他可信吗?”   东部琨洲与西部邙洲乃是人族的地盘,有陆修泽和琨洲的修士虎视眈眈,红舸本事再大也翻不了天,所以陆修泽大可将这个妖族当宠物塞给闻景养。但到了南部莒洲后,局势便截然不同,所以红舸本身是个什么性子的妖族,就变得重要起来。   闻景抬起茶杯,掩饰住自己嘴角轻微的抽搐:“敢写本子的人,总是有那么些勇气的,不过也就那么些了,阿修不用担忧。”   陆修泽奇怪道:“本子?”   闻景笑得温柔——温柔得让陆修泽头皮发麻,一脸茫然。   闻景道:“小事罢了。”   有胡乱给人拉郎配的勇气,想来也定是有了被当事人痛揍和付出代价的准备。   在闻景失忆时,他尚且没有察觉,但如今再回想起来,一切便变得明了——比如说那个写凄美爱恋的妙书上人,比如说那个写狗血分合的红月之舟……   呵呵呵呵……当他是死的?   闻景准备回头就跟这两个家伙好好说道说道。   陆修泽思考了一息,便决定不触这个霉头,转移话题道:“我们何时前去?要带几人?”   “我们此次前去莒洲只为查探,所以人越少越好——就我们二人即可。”闻景回过神来,笑道:“而既然阿修已经提前安排好了一切,那么宜早不宜迟,现在就走吧。”   或许正是预料到了这样的状况,陆修泽才会提前将他唯一的弟子杜小琴接回来,护在羽翼之下,不给那一方人牵制的机会。而当这个最大的牵挂被妥善安置好后,闻景便再无后顾之忧了。   “不过……”闻景微微一顿,眉间染上愁绪,“话说回来,倒是我这个做师父的不够合格,这么多年来,竟没来得及教导小琴什么。”   杜小琴拜入他门下不过十余年,而其中他就失踪了十年,并且可以想见的是,这样的“失踪”还会持续相当的一段时间。   对责任心颇重的闻景来说,这件事只要稍稍想想,就能叫他坐立难安。   不过陆修泽却是毫不在意,心里早已有了计较,笑道:“阿景何必忧愁,你当年也不是没有教过别人——这时候让他还你不就是了。”   闻景微微一愣,道:“阿修说的是……”   陆修泽温柔纯良地卖了自己的徒弟:“陆烬这些天来刚好在附近无所事事,就让他暂时替你教导你的弟子,就当是还了你当年教导他的恩情吧。”   于是,第二天早上,当陆修泽和闻景二人随红舸远渡南胜神泽时,被强行无所事事的陆烬站在后院,与杜小琴大眼瞪小眼。   作为小有名气、被陆修泽放养多年还能活蹦乱跳的新一代魔门新锐陆烬,他在寻找叛逆者复仇的过程中被自己师父强行提溜过来,打断了行程,要说心里高兴,那是决计不可能的,只不过他也不敢表露出抱怨,只有在面对杜小琴时,脸上才表露出了两分不耐。   他双手环胸,盯着杜小琴,心情不太好,说话的语气也好不到哪儿去:“你多大年纪?”   杜小琴本是雀跃的心情,被陆烬一呛,顿时也不高兴了,但却还是强子按捺,回答了陆烬的话:“二十四。”   陆烬脸上瞬间带上嫌弃:“你太蠢了吧?二十四岁了竟然才筑基?”   事实上,杜小琴十年前便已经筑基了,然而闻景失踪了十年,杜小琴便也就蹉跎了十年。不过杜小琴并不想要拿这个理由为自己辩解——辩解什么啊辩解,这家伙就是欠骂!   于是,杜小琴也像陆烬那样,双手环胸,抬起了下巴,以一种蔑视的态度道:“总比一些将近三十岁才入道门的人来得有前途。”   快三十岁才入道门的陆烬:“……”   首次交锋,两人各有胜负。   而两人唯一达成的共识便是:这个男人/女人真是太讨厌了,一定要找个机会给他/她好看!   于是,继少年闻景与宠物红舸这捣蛋二人组的离开后,焚天宫又迎来了新的一阵鸡飞狗跳。   但爻城诸人的叫苦不迭传不到陆修泽与闻景的耳中。   半月后,陆修泽与闻景踏上了这块属于妖族的土地——南部莒洲。 第187章 直面1   在人间界中, 共有三海四洲。   其中三海分别为天沁海、无音海和南胜神泽,四洲则为中部琨洲、西部邙洲、北部晟洲和南部莒洲。海是大海, 洲是大洲, 然而海洋虽大,却没有生灵能够长久地在其中生存下去,大洲虽多, 可却只有区区两洲适宜居住——而这两洲,便是属于人族聚居地的中部琨洲,和属于妖族聚居地的南部莒洲。   对于人族来说,他们虽不满足于脚下的这片土地,然而孱弱的身体和险恶的世界, 却让他们不得不止住自己的脚步,蒙昧的人生和狭隘的眼界, 让他们安分地呆在琨洲, 代代相传,生老病死。   但对于妖族来说,事情却变得不一样了。于他们而言,即便是最孱弱的妖族, 放在人族的世界里,也能够在不遇上修士的前提下轻易屠城, 而传承自祖辈的记忆, 不仅让他们见识了那波澜壮阔的世界,更是叫他们滋长野心,再不能安于脚下的土地。   在妖族看来, 人族明明孱弱不堪,只能够欺负那些未开灵智的野兽罢了。然而正是这样的人族,偏偏占据了琨洲那片足以媲美莒洲的丰饶土地,想想也真是叫他们气得发狂,因此妖族中但凡有点野心能力的妖魔,都会将目光投向名为琨洲的土地,千方百计地想要登上琨洲,看看那片辽阔的土地,和那些讨厌的人族。   然而南胜神泽实在难渡,想要从海上大规模地入侵琨洲,可谓难如登天,而若放弃数量和质量上的碾压,使妖族中的大能去往琨洲攻城略地的话,人族中的修士却也不是吃素的,甚至有可能被修士倒攻莒洲,造成妖族惨重损失——要知道,妖族可不像人族那样能生,每损失一位妖族成员,都能叫他们心痛许久——因此,就这样,人、妖两族便隔着偌大的南胜神泽,遥遥相望,相互警惕,各有默契,凡是修为达到一定程度的,都不会轻易踏足对方的土地。   但在这一天,在夏季温度达到最盛的这一天,两个绝不应来到此地的高阶修士,却在一只驴妖的带领下,悠悠然地登陆了。   不同于人族繁忙有序的海港,在大陆的边界,妖族几乎不会设立海港——因为他们不需要。   用系统曾经对陆修泽说过的一句话,几乎可以完美概括妖族的生活:通讯基本靠吼,交通基本靠走。   而更为不可思议的是,这南部莒洲地广妖稀就算了,甚至他们连道路都懒得修,而不修路的理由也是言之凿凿:我们又不走大道,为什么还要修路?变成原型跑过去不就行了?   这话说得实在在理,因为对于得天独厚的妖族来说,这些问题实在是不成问题,于是这么多年了,这偌大的莒洲,除了几个大部族的领地外,其它的地方竟依然是最原始的面貌!   因此,当陆修泽和闻景二人登陆时,看到的便是郁郁葱葱、一眼瞧不到树冠的苍天巨木,以及纠结缠绕的粗壮蔓藤。   陆修泽盯着这片自远古便存在的古林,忍不住上手摸了摸,在心里习惯性地掂量着要多大的一把火才会把这片林地一口气烧光;一旁的闻景倒是没有察觉到陆修泽危险的想法,好奇地左看右看,时不时还侧耳倾听,也不知道在听些什么。   真是两个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时隔多年重回故地的毛驴红舸如是想着。   不过这些话,他是打死也不敢开口的,于是对这二人的举动,红舸就当作什么都没有看到,只是带着一种浓浓的自豪感在一旁沉默:啊哈,你们这些无知的凡人,跪拜在我妖族之地的美景下吧!   陆修泽摸够了收回手,喃喃自语:“可以烧六天。”   红舸:“?”   这时候,一旁的闻景也收回了目光,扭头看红舸,笑得眼睛弯弯的,新奇道:“你们妖族排队往海里跳的那种,是什么习俗?莫非是庆祝成年?”   红舸:“??”   红舸一脸茫然:“往海里跳?”   闻景笑眯眯道:“是啊,都是些看起来不大的小妖,真是可爱……其实想想还是妖族的孩子模样可爱,一身毛茸茸的,师兄,你看……”   不过,没等闻景说完,一旁红舸就一跳三尺高,几乎要急上了火:“什么?!小妖?!小妖去了海里?!这怎么可能?莒洲边缘的海域,对妖力都有遏制,小妖下了海就跟普通人一样——这是找死的节奏啊!哪个地方会有这么个鬼风俗?!”   闻景听得也是一愣,向林地的那一头一指,道:“那那边是——”   “是出事了!是出事了啊我的哥!!!”   毛驴急的火烧眉毛,放开速度就冲进了林地深处。   在毛驴红舸身后,闻景挠了挠脸,神色有些无辜:“师兄……我是不是变笨了?”   陆修泽盯着自家阿景的这个小动作,只觉得自己被萌得一塌糊涂,可爱得心都要化了。然而就在他忍不住想要上手捏脸之前,闻景却又收了这份叫陆修泽觉得萌炸了的无辜眼神,正色道:“师兄,看红舸那般着急,想来这件事中另有蹊跷,我们也上去帮一把吧。”   陆修泽遗憾地将手背到身后,故作正经地点头:“好。”   为了不叫闻景看出端倪,陆修泽一马当先,走在前头。但就在陆修泽同闻景擦肩而过的那一瞬,闻景捉住了陆修泽的手。   陆修泽愕然回视,却见闻景笑着看他,主动将陆修泽的手放在自己脸上,温柔地蹭了蹭。   “师兄的眼神,看得我都要心疼了。”闻景眉眼含笑,调笑道,“师兄想摸就摸是了,难不成我还会骂师兄一声登徒子么?”   陆修泽被哄得眉开眼笑,向闻景又凑近了些,道:“被说上一句有什么好怕的,我只是怕阿景脸皮薄,被我摸两下就要生气不理我了。”   闻景本来心中还不觉着羞恼,但被陆修泽这样一说,倒是真有些羞恼了:“师兄你……你胡说!我何时曾生气不理你……”   陆修泽笑眯眯的,只觉得阿景羞恼的样子都可爱得不行,于是痛快认错。   就这样,两人又黏糊了一会儿后,闻景借口陆修泽脚程快,让他先行一步,去帮红舸把那些“找死”的小妖捞上岸来。   陆修泽依言离开,未觉有异,所以他也没有发觉,身后的闻景其实并没有跟上来。   当看到陆修泽去到了海岸边,将那群小妖一个个丢上岸时,闻景脸上的笑意终于淡了下来。   他站立在原地,身姿挺拔,手指则不知不觉中搭在了剑柄上。   “看了这么久,就不打算出来说点什么吗?”   闻景蓦然拔剑,回身一击,随着一声锵然之声,一柄悄无声息出现在他身后的飞剑被他瞬间击飞。   “出来!”闻景厉喝。   被击飞的飞剑倒飞进丛林深处,不见了踪影,半晌,一个人影终于从葱郁的树木中浮现。   闻景眼神一凝,气笑出声:“原来是你——果然是你!” 第188章 直面2   却见由丛林深处浮现的人, 赫然是回音!   他就像是从虚空中凭空出现,从他那柄悄无声息的飞剑, 到他古怪的装束, 处处都透漏着难以言喻的格格不入之感。   闻景知道,这样的格格不入,至少有一半是源于他异界来客的身份……但另一半是什么?   闻景想不明白, 也不准备这一下子就将所有的事情都想个明白,因为现在的闻景,心中充斥的是难以言喻的失望。   “那些事情,是你做的?”闻景一指丛林深处的那些小妖们,向回音质问道。   世上有巧合, 但更多的却是必然。   闻景与陆修泽跟着回音二人前脚刚来到莒洲,后脚莒洲的小妖就集体自杀——要说这是凑巧, 闻景是万万不会相信的。   回音清淡地笑了笑, 道:“你既然心中都有了答案,何必还来问我?”   闻景如同被兜头泼下一盆冷水,身上越是冰凉,心中越愤恨:“但你——”   “我又如何?”回音的眼睛像是注视着闻景, 又像是望到了虚空,声音不紧不慢, 话语似是温柔, 却又暗藏辛辣,“你如今是以什么身份来质问我?无非是心性幼稚,心存幻想罢了。你质问我, 是想要听到我否定你,想要从我这里求得心安,想要证明我与此事无关,想要证实我其实是一个好人……你忘了吗,我们是敌人,想要为敌人开脱的心情,真是天真又愚蠢。”   闻景压抑着愤怒,辩驳道:“我从不认为我们是敌人。”   “为什么?”回音的眼神终于凝实了一些,有些好奇道,“从我抢了你的身体开始,我们就已经是敌人了,不是吗?”   闻景正色道:“你拿走了我的肉身,虽然让我很生气,但却不至于上升到敌人的地步,更何况你刻意留下了复生之法给我,说明你并没有害我之心,既然如此,我何必要生你的气,视你为敌人?”   回音冷淡柔和如同面具的脸上,第一次带出了些许怔忪。他看着闻景,明明不到百米的距离,却似是隔着几千年的时间,就像他的目光蓦然穿过了时间的长河。而在那条积满淤泥与污秽的长河里,那个被他亲手埋进尘埃的人,突然醒了过来,染上颜色,鲜活灵动地出现在自己面前。   天真得可爱,天真得可恨。   天真得令人羡慕,天真得令人厌弃。   回音想要说些什么,既是对闻景,也是对十六岁之前的自己。但最后,他只在脸上露出了一个似是嘲讽又似是自嘲的笑。   闻景摇头,并不在意回音的古怪神色,继续道:“我不介意你这样对我,但你万万不该这样对莒洲的小妖们。它们何其无辜?它们的生命对它们来说还没有开始,你怎么能够这样伤害它们,将它们的生命从中截断?!”   回音再度恢复了面具般的笑脸,轻柔道:“为何不行?”   闻景终于按捺不住,厉声道:“因为你是闻景!而闻景绝不会做这样的事!”   闻景可以原谅回音对他的步步紧逼,因为回音就是闻景,所以他可以不去计较这些;然而正因为回音就是“闻景”,所以闻景才会对回音的所作所为越发愤怒。   然而回音的回答出乎意料,道:“你错了,你才是闻景,我不是。”   闻景喝道:“那‘神君’呢?难道你连‘神君’都不是?难道你忘了当年那些人和妖是用什么样的神情看着你?难道你忘了你当年是用什么样的心情和觉悟接受‘神君’这个称呼?你是神君——你可是神君!你怎可这样辜负他们?!”   面对这样的喝问,回音的面具终于被击破,露出了狼狈和痛楚,但这样的神色却又很快褪去,化作了一个古怪的笑意。   “你说得没错。”回音道。   回音似是在肯定闻景,但这样的“肯定”,却叫闻景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我——已经不再是神君了。”   回音包缠着绷带的手指轻勾,原本被闻景击飞的飞剑又一次出现在两人面前。   “所以,收起你的愚蠢。”回音站在原地,手捏剑诀。   闻景心中刚升起警惕,那飞剑便再一次诡异地出现在他身后!   这次飞剑出现得毫无征兆,完全不同于第一次的试探,而是带着凛然杀气,似是要跟闻景不死不休,方一出现便是闻景后心处。闻景未料到回音这毫无预兆的动手,反应不及,虽然在最后关头避开要害处,但那飞剑依然挨着他的心脏,穿透胸膛,给他留了个透明窟窿后,这才滴溜溜地出现在回音身旁,化作剑丸。   二人这次动手虽只在电光石火间,但动静颇大,使得在丛林另一头捞小妖的陆修泽第一时间察觉不对,飞速赶了过来。   回音不欲在这里与二者纠缠,脚下生云,腾空而起,模样倒依然是闻景在记忆中看到的仙气渺渺的模样,但站在云上的人却已经变了。   闻景半跪在地上,仰头看着回音,心中百感交集,不知道是失望的情绪多一些,还是不可置信的情绪多一些。   “不要再跟上来了,”回音道,“下次我不会再手下留情。”   闻景涩声道:“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回音看了闻景一眼,没有回答。   闻景咬牙道:“我会一直看着你——也会阻止你!”   回音笑了笑:“你大可试试。”   留下这句话后,回音再不停留,化作流光,投入海中,瞬间与大海融为一体,再也寻觅不到踪迹。   而几乎在回音消失的同一时间,陆修泽赶到了闻景面前,看着闻景胸口的伤势,脸色大变:“阿景,你怎么——”   “没事……阿修莫急,我真的没事。”虽然对回音此刻的模样又痛又恨,可闻景还是强自回过神来,安抚着陆修泽。   陆修泽气急:“这哪里是没事?”   回音虽然只有出窍期的修为,但他几千年与人争斗的经验全然不是作假,是以飞剑威力不小,又快又急,就连闻景躲开的角度恐怕都是他算好的。而他既然打定主意要在这里给闻景留个教训,那么留下的伤势绝不容小觑,倒也难怪陆修泽气急。   瞧见陆修泽又痛又急的神色,闻景原本低落的心情也慢慢回温,紧绷的脸上终于带出了些许温柔笑意:“真的没事,你看——”   闻景松开手,吐出一口气,灵力狂涌,而下一刻,闻景胸前看起来骇人的窟窿,竟以肉眼可见点的速度生出肉芽,染上血色,覆上皮肤……短短片刻,闻景胸口的伤势便已恢复完全,只有从他有些苍白的脸色,才能看出之前伤势的端倪。   陆修泽呆了呆,回过神来后忍不住上手,在闻景的胸口轻轻摸了摸。   “竟真的好了……”陆修泽疑惑,也是松了口气,“半神之体,果然厉害。”   在这之前,陆修泽虽然听了一耳朵半神之体的神异,但那些传闻到底久远,而这些年来陆修泽也将闻景保护得太好,就连小伤都没怎么叫他受过,自然是不知道闻景的这份能力。   但一个问题消了,另一个问题又冒了出来。   陆修泽的手下滑,扣住闻景的脉门,灵力小心翼翼地钻入闻景的经脉,神色严肃地查探。   闻景忍不住笑意更深,打趣道:“阿修还不放心?那不如我脱了衣服给你好好瞧瞧怎么样?”   陆修泽没好气地看他一眼,道:“别贫嘴,我还在生气!”   闻景心中暖洋洋的,只觉得陆修泽生气的样子也特别可爱——反正他的阿修就是哪里都好看哪里都可爱——道:“别光顾着生气啊……阿修难道就不关心我吗?”闻景指了指胸口,可怜道,“还是好痛……”   对于哄陆修泽,闻景还是颇有心得的。而果不其然,闻景一装可怜,陆修泽就转移了注意力,眉头紧蹙,也顾不得生气,将闻景揽入怀中,心疼地哄了起来。   闻景有些脸红,又有些甜蜜,但他没好意思在这样的怀抱中沉溺太久,很快,闻景便挣开了陆修泽的手,低声道:“阿修……我发现了一些问题。”   说着,闻景便将方才的一切和盘托出。   陆修泽越听,眉头便皱得越紧,数次想要开口打断闻景,但他到底忍住了,直到听完一切后,才开口询问,不高兴道:“阿景早就知道那人在这里?阿景怎的不跟我说?”   在探查的方面上,闻景的半神之体有先天的优势,因为通过术法隐藏的踪迹,可以瞒过神识和术法的探查,但却瞒不过半神之体极致敏锐的感官。所以闻景发现了回音,而陆修泽却没有,这也是十分正常的。   不过陆修泽生气的是,闻景明知道回音立场成谜,却偏偏胆大包天地单独去见回音,甚至对回音这个无限趋近敌人的人抱着天真幻想……别说是回音了,就连陆修泽也想戳着这傻蛋的小脑瓜,问他一句“你是不是傻”。   闻景讪讪笑着:“我错了……”顿了顿,他又道,“但我一开始真的觉得他不是坏人。”   闻景的直觉很少出错,于是这一次的闻景,也一如既往地相信自己的直觉。然而他忘了,一些恶事,的确是好人怀着好心做下的,甚至当恶果已成定局后,那些本性良善的人依然觉得自己是在做好事。   所谓的善恶好坏,本就是世上最难以界定的东西,因此闻景这一跤也是摔得不冤。   陆修泽脸色不好,盯着闻景,几乎恨不得把他摁在地上打屁股。但陆修泽思来想去,还是没舍得让这个可怜兮兮的傻瓜变得更可怜一些,最后只好叹了口气,道:“下次还想做什么,一定要先跟我说……至少要让我陪着你,不要叫我担心。”   闻景笑了起来,亲昵地蹭蹭陆修泽的脸,道:“好,我知道。”   “要记着才是!”   “记着了记着了!”闻景干脆将陆修泽抱住,赶紧撒娇,转移陆修泽的注意力,免得陆修泽想着想着又气上心头,“而且我这一剑也不是白挨的,至少,我们知道了他们的立场!”   陆修泽没好气道:“这又有何用?”   闻景狡黠一笑:“偌大的莒洲,我们要从中找到两个人谈何容易?若是他们在明我们在暗还好,但如今我们被他们察觉了踪迹,登时立场逆转,在这之后,他们如果真的铁了心要避开我们,那么我们便是再找上几十年也是无用,反而陷入被动,被他们牵着团团转。”   陆修泽若有所思:“你的意思是,逼他们出来?”   闻景道:“没错!与其跟在他们身后,不如反客为主,釜底抽薪!”   闻景一说完,陆修泽便知晓他打的什么主意。   回音与阿泽二人,身为外界来客,在此世的所作所为,都有极强的目的性,自然不会做无的放矢之事。而如今,回音既然成立闻道宗,经营数年,搜罗天下人才,那么闻道宗对回音来说,想来是有大用。因此,闻景如今的主意,便是偷天换柱,将回音取而代之,把闻道宗这颗棋子攥在自己手里。   若回音还想要闻道宗这颗棋子,那么他必定要回到琨洲,要么杀了闻景,将一切动乱消弭无形,要么现身人前与闻景当面对质——而无论回音选择哪一种,无疑都会被拖住脚步,给己方赢得更多机会。   闻景的计划有很大的可行性,毕竟闻景与回音几乎是一体两面,还有着回音数千年的记忆,冒充回音几乎是毫无破绽!   ——但在这之前,还有个最关键的地方亟待解决。   陆修泽无奈道:“你想得虽好,但他修习的心法与你迥异,你要如何冒名?”   闻景一笑:“山人自有妙计!” 第189章 线索1   这一头, 行动力极强的闻景在确认了回音的立场、思量出应对后,便雷厉风行地去做了。   细细算来, 闻景花费了半个月的时间来到莒洲, 然而他在这片土地上竟待了不足一个时辰,竟又原路回返了。   要让陆修泽来说,他自然是舍不得阿景的离开, 也放心不下他的行动的。然而在他想要跟着闻景一同回去琨洲时,他却又被闻景说服了。   “师兄这般厉害,不如在莒洲多多观察些时日。据我们推测,那两人的目标很可能是昼神身死之地,师兄不如前去守株待兔。他们如果没有去寻天柱, 自然是最好,而他们若是去了, 那么师兄大可留下他们一人, 威慑他们,双管齐下,说不定能收到奇效——更何况,师兄难道不想去瞧瞧那天柱吗?”   若说前头的理由, 陆修泽还不太甘愿,需要再考虑些时日, 但闻景最后的那句话却说到了陆修泽的心坎。   作为神火转世之人, 陆修泽难道从没想过要去瞧瞧天柱的模样么?   当然不。   陆修打当然是想去的。   于陆修泽而言……不,于神火化身而言,昼神是它的造物主, 而天柱则是它的家。对于待不住的魔火来说,天柱与牢笼无异,叫他绝不会生出半点留恋,但对神火来说,天柱内部那片黑暗的空间,却是昼神唯一留给它的东西,也是它曾经待过数千年的地方,其感情之深厚,难以言喻,而待到神火转生成为陆修泽之后,这样的情感也留给了陆修泽,让他心中对天柱留存着莫名的眷恋。   然而遗憾的是,当年天柱内部异变时,魔火见机极快,在神火尚未反应过来之时,便趁机将它卷挟而出,风驰电掣地逃离了莒洲。因魔火只要有半点迟疑,他们的逃脱就会在神火的不合作下作废,于是到头来,无论是神火还是魔火,他们二者竟无一人知晓天柱真正的所在之地,是以这些年来,陆修泽虽然无数次生出拜访天柱的念头,但最后也只能想想作罢。   如今,陆修泽终于在机缘巧合下来到莒洲,虽然他依旧不知道天柱的所在,但作为带来魅仆消息的人,狐妖即便已经隐世,却也不会对他的求见视而不见,而只要见到狐妖,去往狐妖的族地又有何难?而只要去了狐妖的族地,陆修泽难道还见不到天柱吗?   陆修泽终于被打动了,依依不舍地同闻景分别,又写了封信传给焚天宫的秦汀芷,细细嘱咐后,这才留在莒洲,一边跟红舸捞起那些大哭的小妖,一边在心里琢磨着接近狐妖的法子,徐徐图之。   而在那一头,就在闻景离开莒洲的第二天,秦汀芷便于焚天宫中收到了陆修泽以秘法传来的信件。   秦汀芷作为焚天宫的理事之人,本是在中殿中听魔宫下属之人和爻城城主的汇报,理出正道诸宗的动向,并由此做出爻城与焚天宫的对策。然而这一天,秦汀芷只听到一半,便察觉中殿内一个密漆的盒子里发出异样气息,片刻后,一阵响动便从密漆盒子里传出。   秦汀芷认出这是陆修泽用来紧急联系她的传书之盒,登时皱起眉来,挥退众人,待到无人之时,才以秘法将盒子开启,拿出信件,一目十行地看完。   但这样一看,却叫秦汀芷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师弟他……真是太大胆了。”秦汀芷无奈叹息,虽然无法否认这偷天换柱之法的便捷与可行性,然而也绝不会忽视其中的危险——如果不是因为其中隐藏的危险,以陆修泽的任性和闻景的大胆,那两个家伙又怎么会第一时间想到联络她?   想到这里,秦汀芷又是一声无奈叹息。   “青珩。”秦汀芷唤了一声,一个有些木讷的黑衣少女便从门外推门而入。   “是的长老,有什么吩咐?”   秦汀芷道:“长风现在何处?”   青珩道:“长风长老已于昨日外出,准备去往——”   秦汀芷打断了青珩的话,左右长风那个无所事事的人绝没有正事可做,于是她直截了当地说道:“追上他,找到他,三天之内,我要看到他在我面前。”   一直木讷如同木偶的少女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些许为难,道:“但长风长老不喜拘束,素来不肯听焚天宫的诏令,往日时也是十诏九拒……”   秦汀芷道:“你只消告诉他,这是魔君的意思。”   青珩终于再没了言语,听令低头准备退出大殿。   然而就在她走到大殿门口时,秦汀芷却又唤住了她。   “小琴和小烬二人去了哪儿?为何这两天我都没有瞧见他们?”   青珩停下脚步:“两位少主在前日发生口角,陆公子被杜小姐挤兑后,愤而离开了爻城,一路向东而去,随后杜小姐也跟了上去,并警告属下不许靠近,所以在昨日凌晨,属下已对两位少主的行踪彻底失去了掌控。”   秦汀芷眉头深皱,第一时间便起了疑心:陆烬在陆修泽的嘱托下,代闻景照管杜小琴,便是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无端生事,违逆陆修泽的嘱咐,但与此同时,要说他会被杜小琴气得出走,却也是万万不可能的。   更何况,他们早不走晚不走,为何偏偏在她会见焚天宫诸位管事长老、商量焚天宫对策时离开?   秦汀芷做事向来喜欢一件一件来,而她要商量这件事时,往往不会叫人以另一件来扰她,而换句话说也就是——那两个小兔崽子知道她抽不出空来,所以故意跑了路!   秦汀芷几乎要气笑了。   她挥退青珩,估算了一下长风大概回到焚天宫的时间后,便长身而起,化作剑光一路向东而去。   秦汀芷倒要看看,这两个小家伙到底在搞什么鬼!   ——那么,陆烬和杜小琴二人究竟在搞什么鬼?   这还要从半个月前说起。   半月前,在陆修泽十分无良地将陆烬从苦大仇深的复仇路上拎回来带孩子的时候,陆烬还是很不满的,特别是在体会了一把杜小琴小姑娘的怼人功力后,这样的不满就达到了巅峰。   然而经过两人半个月的捏着鼻子的相处后,他们在某个时刻如同落石砸头一样豁然开朗:像他们这样有才的人,用来互怼实在是太浪费了——他们应该强强合作,坑害他人才对啊!   那么这个他人是谁?   杜小琴没有敌人,稍微能够称得上一句“敌人”的回音,也不是两人能够惹得起的,于是理所当然的,陆烬将矛头指向了千魂音。   千魂音,乃是古钺国叛逆者的后代成立的组织。它隐匿在黑暗之下,四处挑起战争,从战火和血泪中榨取钱财,又或是贩卖妇幼,无论是逼良为娼还是逼良为奴,对他们来说都不是什么新鲜事,于是,在这些可耻、可恨、可怖的种种手段中,将战争造成的孤儿拐入组织,使他们像蛊虫一样长大,灭绝他们身为人的意志,似乎也不再是值得一提的事……但陆烬却从未忘过。   无论是属于禹氏一族的仇恨,还是独属于他“禹何”的恨意,他都从来没有忘记过。于是,在他终于被陆修泽勉强首肯有单独报仇的能力后,陆烬第一个指向的,便是大沙漠边缘、那个以楚国关隘为名的客栈——关山客栈。   在凡人的世界,许多人都对关山客栈的存在抱有种种猜测,因关山客栈离沙漠部族那样近,但却又嚣张得以沙漠部族深恨的“关山”为名,最后竟还分毫无伤!   只凭这一点,关山客栈便足以震慑一方宵小!   而作为关山客栈曾经的“店小二”,陆烬对关山客栈知道得更多,所以他也十分清楚地知道,关山客栈正是千魂音的众多基地之一,也是陆烬唯一一个寻找千魂音的突破口。   只要找到关山客栈里的主事人,那么就能顺藤摸瓜,将千魂音整个揪出来,来一场彻底的清洗,到了那个时候,叛逆者便是不想出来,也只能出来,而禹氏和叛逆者千年恩怨,在这里也就能彻底了结了!   但,不幸的是,焚天宫中大多数人都知道的是,这位雄赳赳气昂昂的陆烬陆少主,在自己复仇的路上走了一半——准确来说,是刚从邙洲走到琨洲——便被他的师父亲手提溜了回来,于是复仇大计暂时泡汤,曾经“陪”闻景小朋友玩过的陆烬,如今要陪闻景的弟子杜小琴小朋友再“玩”一遍。   简直是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不过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当陆烬不再以苦大仇深的面貌对待杜小琴、反而将杜小琴坑到己方阵营后,杜小琴对陆烬如何继续自己的复仇大计提出了一个天才式的想法:当陆修泽和闻景接连离开后,焚天宫里最大的就数秦汀芷了。秦汀芷这位师姑不好说话,说要“功成才能出焚天宫”,那么修为差一分都不可能从她眼皮子地下离开焚天宫,但她有一个“弱点”,那就是没到月底的时候,她都会与诸管事长老议事,不许旁人打扰,短则一天,长则五天。而他们二人,只要乘着这段时间逃出焚天宫,那么之后的事,可不就是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了么?   秦汀芷师姑虽然厉害,但她难不成还能像陆修泽那样,从茫茫人海中把两人给揪出来?!   计划完美!无懈可击!   两人击掌,说干就干,在秦汀芷议事期间寻了个由头,前后脚离开了爻城,像趾高气昂的小公鸡一样,高高兴兴地去找千魂音的麻烦了。   然而,就在陆烬杜小琴两人路经人间,走过一个小镇的废墟时,陆烬脚步微顿,俯身将脚畔的一块烧黑的石块稍稍擦拭,露出了上头的“庄乡”二字。   陆烬心中微动,想到了多年前曾听过的一桩恩怨。   而就在这时,陆烬听到一旁的杜小琴好奇开口,声音轻快,道:“前面那位大哥,你在这样的地方做什么呢?”   ——杜小琴在同谁说话?   陆烬心中一凛,蓦然抬头。 第190章 线索2   陆烬抬头望去, 却见在傍晚昏黄的日光下,一个以黑袍将自己从头到脚都遮拦得严严实实的高大怪人伫立在废墟之中, 没有气息, 没有声响,除了肉眼能够看出他是人而非死物,恐怕陆烬从此人身畔走过, 都不会察觉到半点异样!   陆烬心中一个咯噔,知晓这人的修为定是在他之上,于是他拉住恍然不觉的杜小琴,随口告了声罪便想要赶紧离开:“在下与友人路经此处,打扰前辈纯属无意, 还望前辈见谅,我们这就离开。”   虽然陆烬身上有逃脱之法, 将他魔君弟子的身份摆出来, 也能震慑一些人,然而陆烬与杜小琴本就是偷溜出来的,如果可以的话,自然是想将动静压得越小越好。   不过这也需要对方的配合, 毕竟陆烬在爻城的这些年来看遍了魔修,而魔修的一个共同点就是“戏精”, 没理还要作天作地给人看, 所以这一看就不是正道风格的黑袍怪人会不会安稳放他们离开,还是两说之间。   ……实在不行,他也只能靠师父留下的秘法跑路了……希望到时候那个恶劣的师父能够少嘲笑他两句。   陆烬一个头两个大, 目光紧盯黑袍怪人,一步步退出废墟。到了这时,杜小琴也终于察觉出不对来,没敢再多说什么,而是乖巧地随着陆烬后退,慢慢离开这片废墟。   然而奇怪的是,作为事儿最多的魔修,那黑袍怪人竟没有半点追击的意思,而是任由陆烬二人撤离,安静得与木石无异——这与魔修的风格实在不符,可陆烬二人却没有半点探究的意思,而是在二人离得足够远了后,撒开腿开溜,头也不回地跑了。   路上,杜小琴好奇问道:“他是什么人?看起来好奇怪的样子。”   陆烬没好气道:“我怎么知道他是什么人!”   杜小琴撇嘴道:“你都在爻城待了这么多年了,连个魔修都认不出来吗?”   陆烬被杜小琴嫌弃的语调气得额上青筋直跳,道:“你可知晓你师伯魔君之名是怎么来的?那可都是杀出来的,而且杀的都是魔修!这样一个恶名远扬的人待在爻城,你觉得这些年来还有哪些个不怕死的魔修敢来爻城?!”   杜小琴虽在闻道宗内一躲就是十年,但对这些事也有耳闻,这时不由得嬉笑道:“我陆师伯果然是个大好人!我可听说啦,闻道宗里有好多自称‘金什么’的师姐都在夸师伯呢,说他简直是天下第一美人,还想要约上大家偷偷来爻城瞧瞧师伯!”   陆烬气得直翻白眼。   “不过话说回来,既然这些年来都没有魔修主动去往爻城了,那为何爻城还有那么多的修士?”杜小琴话锋一转,又问道。   陆烬闷声答道:“都是被我师父捡回来的家伙!一个个的,满身的事儿,简直能开个班子唱大戏了!”   杜小琴心中生出好奇来,然而不等杜小琴问更多,陆烬便一拍杜小琴的头,道:“别引我说话!这是要紧着赶路呢,你也不想半路被小师姑追上吧?”   杜小琴想到秦汀芷那张冷脸,顿时缩头,虽然不满地瘪嘴,但也安静下来。   在二人离开的小半天后,脚程远胜于他们的秦汀芷,也终于来到了庄乡。   不同于走到人面前都没发觉异样的陆烬二人,秦汀芷在路过庄乡时,便心有所感,按下剑锋,落在这片废墟之中,然而当她瞧见那伫立在废墟中的黑袍怪人时,她却没有上前问询,反而露出一个微微的笑来,如春风化雪般,道:“好久不见。”   听到秦汀芷的话后,那黑袍怪人终于动了起来,有些僵硬地转过身来。   这时正值三更时分,天色昏暗至极,于是那黑袍怪人的脸也隐匿在黑暗之中,便是以秦汀芷的目力,也只能看到黑袍怪人的半个下巴,和他青灰色的皮肤。   黑袍怪人没有说话,秦汀芷也并不介意,微笑道:“许久未听到你的消息了,我几乎要以为你死在了哪个角落……如今能在这里瞧见你,倒也叫我心中宽慰几分。莫言东,我知晓你如今虽为傀儡之身,但却也从不做伤天害理之事,你这样的人,正是魔君急需的人才,你又何必躲着爻城,多年都不踏入一步?这世上除了魔君之外,还有谁能庇佑于你?”   原来这黑袍怪人,赫然就是八年前身死后、被亲弟怨恨、炼成傀儡的莫言东!   要说这莫言东,在他还作为神武峰中弟子首座之时,虽同秦汀芷有几次会面,但却因二人实在不是同辈,使得二人相交颇浅,按理来说不会出现这般亲近的话语。不过,八年前,当秦汀芷听闻“魔君陆修泽”的消息,愤而离开闻道宗、前去邙洲寻找陆修泽时,曾路经此地。   那时候,庄乡离它上一次被焚烧已经经过了几十年,是以休养生息后,庄乡又恢复了些许生机,有了人烟,也有了房屋。也就是在这里,秦汀芷遇上了奄奄一息的长风,和身为傀儡的莫言东。而恰好,那时候还有一位魔修潜伏此处,盯上了多灾多难的庄乡,试图再以庄乡之人的性命图谋恶事。   秦汀芷空有修为,却无对敌经验,而长风空有经验,却没有半点修为,莫言东更是介于二者之间,甚至比潜伏的魔修更像是魔修。于是,三人在庄乡的寥寥数天里,便经历了种种机缘巧合、误会和和解,最后,三人终于达成共识,制伏了潜伏在庄乡里的魔修。   但或许天要庄乡脱不得灾难。   那时的秦汀芷三人到底不够默契,因此就在魔修被制伏后不久,魔修便觑得时机,试图与秦汀芷三人同归于尽,若非当时的陆修泽及时赶到,恐怕三人中只有秦汀芷能够勉强活下来。   不过,尽管三人险死还生,庄乡却没能幸运逃脱,只能再度化作一片废墟——而这一次,庄乡再也缓和不过来了。   在这之后,陆修泽找了些线索,若有所思地将秦汀芷和长风带回了焚天宫,而莫言东却选择了留下,一别八年,再未见过。   如今,秦汀芷因循着陆烬二人足迹而来,偶经庄乡,倒是与莫言东意外再遇,心中顿气招揽之意——这既是因她乃焚天宫主事长老,也因她与莫言东有着两分情谊。   不过对于秦汀芷的招揽示好,莫言东依然拒绝了。   “秦姑娘的好意,我心领了。”莫言东开口,声音比起八年前来说更为嘶哑,“我知晓魔君是什么样的人,但我自有我的理由,所以对于魔君和秦姑娘的厚爱,在下也只能辜负了。”   秦汀芷虽对这个答案早有预料,但依然忍不住在心中生出可惜,因她清楚地感受到了莫言东的修为——元婴巅峰!   八年的时间,以傀儡之身重修,不但再登金丹,甚至更进一步,成就元婴!而更值得一提的是,在保持这样修行速度的同时,莫言东也始终保持着赤子之心。   这样的人,向来受到秦汀芷的青睐,然而秦汀芷却又知道,在莫言东了结自身所有的恩怨之前,很难为什么人再度效力。   “也罢。”秦汀芷心中微叹,拂了拂头发,也失却了叙旧的心思,心生去意。但在临走之前,秦汀芷想到自己听到的消息,便又停下脚步,顺口说道:“你这些时日也小心些。在无常河的那一头,有些正道弟子正顺流而上,似是准备去往无常河源头的万鬼山。若是叫他们瞧见了你,恐怕他们可不会听你解释,上来就要动手。你也不要瞧不起他们,我手下已有好些人在他们手里吃了亏,其中一位女剑修的剑法更是锋利无双,你也要多加小心才是,万莫仗着身体之固,便去与人家的剑拼个高下。”   无常河的源头,是无常山、曾经天剑宫的所在之地,然而十年前,凶名昭著的拙道魔君的义子寇飞,与徐少阳联手,毁了天剑宫,最后更是撕了赤血炼真图,放出万千恶鬼,将曾经的圣地变成鬼窟,就连无常河都被污染。如今,十年过去了,曾经的无常山再无人提及,只有一个万鬼山之名流传人间,便是秦汀芷,也在这十年中改了口。   莫言东听闻这话,心生疑惑,不知为何会有正道弟子去往无常山,然而这样的想法也并未在莫言东心中停留太久,很快的,莫言东便又想到了自己这些年的发现,摇头道:“这些先不提及,秦姑娘,你身为焚天宫的主事长老,如今我有一个问题想要向你求教,还望你能如实相告。”   “哦?请说。”秦汀芷停下脚步,心中微奇,不知有何事能让莫言东说出“求教”二字。   莫言东道:“八年前,魔君离开庄乡的时候,曾经说过一句话……秦姑娘,你可还记得?”   秦汀芷微微一想,便道:“‘没想到世界歧点的出口竟会在这个地方,难怪多灾多难’——可是这句?”   莫言东颌首,道:“没错。秦姑娘可否告知于我,什么叫做‘世界歧点’?”   所谓的世界歧点,便是人间界与魔界连通的地方。   这个事情知道的人不少,但却也绝算不上多,若莫言东按部就班地在神武峰晋升元婴,那么以他那时的修为地位,便会自然而然地知道人间界与魔界、世界歧点这样的事,然而他在金丹期便遭逢变故,独行多年,因此不明白“世界歧点”的意思,也不是难以理解的事。   但……为何莫言东这时候会突然问出这样的话来?   秦汀芷向莫言东解释之后,便顺势提出这个问题。   莫言东得到答案后,喉间逸出一声叹息:“果然如此。”   一语言罢,莫言东走向前来,站在秦汀芷身前:“秦姑娘,你不是问我这些年去了何处、为何从未听闻过我的消息吗?”   秦汀芷心中一跳,失声道:“难道你——”   “机缘巧合,我去往了魔界。也是在机缘巧合之下,我回来了。”莫言东沉声道,“秦姑娘以诚待我,我必也示之以真,但在这之前,有些话我依然不得不说,不得不问,若是冒犯了秦姑娘,还望秦姑娘见谅。”   秦汀芷心跳越发急促,心中生出莫名预感,似是有多年怨愤仇视,即将终结。   秦汀芷冷静道:“你说。”   莫言东道:“若有朝一日,你再见到魏谌,你要如何待他?”   秦汀芷手指颤抖起来,但她死死压住,轻描淡写道:“贯日真君于我如父,最后却受魏谌所害……魏谌是贯日真君最后的亲人,贯日真君必不想要见到魏谌身亡,然而想要报复一个人,并不仅有死亡才能达成。”   莫言东有些讶异,想来是不知贯日真君身死内情。   他神色稍稍放松,道:“那……魔君也是这样做想?”   秦汀芷道:“较之于我,师兄更无法插手此事……对他对我,都是一样。”   秦汀芷说得含糊,莫言东却听得明白。   无法插手此事,说白了,便是两不相帮。   莫言东又道:“那对于魔族,你如何看待?”   秦汀芷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到了这时,莫言东终于放下心来,道:“既然如此,这个消息我也能放心告诉你们了——半年前,以天澜国国主魏谌为首,联合魔界十二国,下了全界征兵令,征召国内所有成年的、以及筑基以上的魔族,命他们聚集操练,日夜不休,似是有大战将起。”   魔界,天澜国……还有魏谌!   秦汀芷心中激动,几乎难以遏抑。   这些年来,秦汀芷并不是没有从闻景或陆修泽的口中得知过魏谌的消息,然而两人都因为这样那样的理由,只告诉秦汀芷,魏谌身在魔界,却不告诉她魏谌在魔界的身份,以及魏谌所在的具体位置!   秦汀芷心中明白,两人都是怕她被仇恨蒙蔽了眼睛,做下难以挽回的事来,最后令她后悔终身,然而秦汀芷没有告诉这两人的是,她想要对魏谌实施的报复,并非是以命偿命。   ——就想秦汀芷对莫言东说的那样,复仇,并不仅仅只有死亡这一条路。   如今,秦汀芷在意外的时间地点,意外地得到了魏谌的消息,这叫秦汀芷心中如何不感到狂喜?   然而莫言东的话却并没有就此结束。   就在秦汀芷按捺不住,几乎想要立即动身前去魔界时,莫言东又用带着些许愁绪的声音,继续说道:“魔界十二国动向可疑,若他们是内战消耗,自然与我们无关,但我却听闻,他们此次的目标,似是天柱。”   “天柱?!”秦汀芷便是沉入了狂喜之中,也不由得为这个消息回过神来,“你的意思是,他们是想要通过天柱,侵入人间界?!”   天柱是唯一可以让两界之人大规模去往另一界的地方,然而知道这件事的人却并不多。一般来说,当魔族和天柱同时出现时,很少有人能这样快速地将他们的目的道出。   莫言东心中不禁有些诧异,但却也并没有在这件事上多做纠缠,而是正色道:“不错,正是如此。在魔界的八年,我在巧合下探得此事,然而就在我准备做些什么之前,我却又被世界歧点卷入,重归人间界……如今我也明白,以我一人之力难得大用,所以我想要将这件事告知魔君,还盼他能召集人马,抵御魔族,守卫这人间界……”莫言东顿了顿,声音低了些,“毕竟,你们也是我最后能够相信的人。”   莫言东最后的这句话,叫秦汀芷心中无故生出些许酸楚来,然而很快的,她的心中又被忧虑填满。   “可魔君他现在……”秦汀芷话说到一半,但又皱起眉来,咬牙道,“我这就回转,告知魔君!”   无论如何,这件事总该叫陆修泽知道才是。在这之后,究竟是静观其变、先解决闻道宗的问题,还是暂时放下闻道宗、先对付那些不安分的魔族,都该由身为魔君的陆修泽来决定!   既然已经打定了主意,秦汀芷便决定即刻动身,回返焚天宫,以传书之盒的秘法,将这件事原原本本地告知陆修泽,但……   “但在这之前,我本是为了两位后辈而来。”秦汀芷道,“他们功力低微,便成天想着扑腾出长辈的羽翼,却不知这世上危机重重……我只怕他们这时候逞得一时之快,最后却悔恨终身。”   莫言东道:“秦姑娘说的,可是那个名为陆烬的小子,和另一个黄裳姑娘?”   秦汀芷道:“正是!”   莫言东闻弦歌而知雅意,道:“秦姑娘若信得过莫某,不如由莫某去寻他们。”   “那我便不与道友客气了!”   两人一拍即合,随即又各自分开,一人顺着原路回返焚天宫,一人则是在黑暗中向着陆烬二人离去的方向追去。 第191章 阴差   当陆修泽收到秦汀芷传回的密信时, 正是第二天的下午。   这时候,南部莒洲的阳光正好, 毛驴红舸正将那些跳海的小妖们聚集起来, 把他们喷了个狗血淋头,垂头丧气,哭哭啼啼。   对于这一点, 倒不能说是这些小妖太过脆弱,因为这是一个很明显的问题:陆修泽在捞小妖的那天上午发出了密信,为何在陆修泽收到密信时的第二天下午,他们却还在海边?   ——因为那头驴逮着小妖们数落了一天一夜。   陆修泽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咋看之下姿态高冷, 一身高人风范,实则在心里掐着时间, 默默倒数, 琢磨如果一刻钟后眼前这头驴还不停嘴,那就干脆把它揍到闭嘴。   于是,就在这样各种含义下的“危险”氛围中,陆修泽听到了自己怀中传书之盒的轻响。   陆修泽心中颇为惊讶, 因这传书之盒其实是陆修泽从某个上古仙人的洞府里机缘下得到的法器,虽然好用, 但却有着次数限制, 并且无法被解析和复制,更显珍贵。因此,这个宝盒虽然能够两端传书, 但秦汀芷却鲜有使用的时候,一般都是由陆修泽传书下令,秦汀芷默默执行。   可如今,秦汀芷却主动使用了这个盒子,这说明了什么?   陆修泽心中微沉,展开密信,眨眼便将密信所有的内容收入眼中。他微微沉吟,有些走神,但却在一个小妖好奇投来目光的下一刻,蓦然点燃指尖火焰,将密信瞬间化作灰烬,簌簌落下。   小妖吓了一跳,赶紧收回目光,缩头缩脑地坐好,再不敢四处乱瞧,而陆修泽在此刻却无暇顾及其它,心中思绪颇为复杂。   说来惭愧,当陆修泽收到秦汀芷密信的第一时间,他心中所想的,竟并不是人间界与魔界再一次的拉锯战,而是此刻不知身在何处的……那位闻道宗宗主。   陆修泽曾经跟闻景反复猜测,试图明白那位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神君,究竟心中在想什么、想要做什么、想要达成什么,但在最后,他们也只有一个模糊的方向,那就是昼神。   可是……是不是……   是不是那位神君的目的,其实并非是昼神,而是天柱?   是不是他想做的,并非是引起大乱,颠覆此世规则,而是他早已看到魔族入侵的未来,因此身先士卒,宁可被世人误解,也要在天柱拒敌?   陆修泽的猜测不可自抑地向袒护回音的方向滑落,直到他暗自懊恼地拍了一下头,他才回过神来,否定了这个可能。   ——为何要否定?   这十分简单,因为那位宗主对于这场魔族的入侵闭口不提,这就是最大的破绽!   在这个所有宗门高层都对世界歧点不再陌生的世界里,神君若真心想要抗击魔族的入侵,他可以有万种手段将魔族的动向披露出来而不会遭到怀疑,但他没有。   而对魔族最仇视的是妖族,对魔族入侵人间界最感到紧迫的也是妖族,所以神君若真想要对抗魔族,那么只要他将确凿的证据带到妖族面前,那么妖族只要稍有些自知之明,就一定会敞开大门,将神君和人族修士迎入——但神君依然没有这样做。   那神君除了增长人族的实力之外,还做了什么?   他庇佑了狐妖最大的敌人,并搜罗小妖,将他们统统扔进海中意图溺死……若说这是抗击魔族的手段之一,陆修泽是万不会相信的。   那么……他到底想做什么?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可是闻景啊……   陆修泽心中百感交集,怔立原地,许久之后,才发出一声微叹。   他拿出一张信纸,指尖灵力跃动,很快便在这特殊的信纸上写下了自己的决定,然后折好放入传书之盒,用力盖上。   “咔。”   木盒合上的声音并不大,但不远处正喋喋不休地数落小妖的红舸,却莫名一怔,心有所感,望了过来。   “我们该走了。”陆修泽淡淡道,“刻不容缓。”   红舸:“???”   欸?等等,怎么这就走了?   红舸满头雾水,陆修泽却是掉头就走,于是红舸无法,化作人形,用妖力拧成一股绳,将如蒙大赦的一群小妖个个捆上手牵着走,这才跟上陆修泽,嚷嚷道:“怎么了怎么了?这么着急作甚?啥事儿硬要赶在这一时片刻?”   陆修泽头也不回,道:“你可知我刚刚收到什么消息?”   红舸漫不经心,还带着两分抱怨:“能有什么消息?”   陆修泽莫名一笑,道:“魔族十二国联合下了全界征兵令,似是剑指天柱……你觉得这个消息如何?”   红舸张大嘴,直到被身后的小妖撞在腰上,这才一个激灵回过神来。   “卧槽……卧槽?”红舸一蹦三尺高,“这他娘的还磨蹭什么?还不赶紧走啊!!”   红舸在爻城混吃混喝多年,对陆修泽手中情报的真实性毫不怀疑,于是这时候也越发火急火燎,恨不得下一刻就能冲进最近的一个妖族驻地里,掐着那族长的脖子狂摇,让那一族族长立即通过妖族的特殊渠道发出召集令,将所有部族的族长齐聚一堂,然后再召集妖族所有部族里的精锐弟子,冲到天柱干他娘的!   要说红舸会有这样大的反应,便是陆修泽都略感诧异,但他却又很快明白过来。毕竟,不同于多年难得见到一个魔族的琨洲,在妖族地盘莒洲这头,魔族可算不上什么新鲜人物。   当年,天柱将崩时,魔族从天柱的另一头蜂拥而出,意欲入侵人间界,结果被昼神断了后路支援,又被妖族围歼,灭了主力。然而魔族除了主力之外,其余逃脱的游兵散勇却也不少,年年都在莒洲东游西荡,四处掠夺,残杀小妖,对妖族来说就像是苍蝇和恶狼的结合体,又恶心又可恨,可谓是在妖族拉足了仇恨,其后,上一任的天澜国少主穆裘又色诱白狼族族长之女,虽未杀她,却叫她因其而死,让白狼族上下都发了狂。因此,在怼魔族这件事上最积极的,除了妖族,还是妖族。   因为这是血仇,是关于自己生存之地的战争!   而另一头,在秦汀芷将信从传书之盒发出、在传书之盒前焦急等待回信时,莫言东也循着踪迹,向陆烬和杜小琴这二人的方向找去。   这时候,空气微凉,天色微亮,南胜神泽那一段的陆修泽还未收到秦汀芷的信件,而莫言东却已经像是一条幽影,在暗与光的交界之处飞掠游走,慢慢看到了前头两人的踪迹。   严格说来,陆烬并不是什么毫无警惕之心的人,更不是毫无追踪经验的毛头小子,反而可以说是深谙此道,然而莫言东却也不是吃素的——不说他在作为神武峰弟子时追踪魔修那些年的经验,光是他在魔界的种种奇遇、追踪和反追踪的时日,就足以将陆烬彻底比下去了。   收益伴随着风险,莫言东既然能在不足十年的时间里以傀儡之身登临元婴之境,那么其中艰难险阻、风霜雨露之苦,又哪里少得了?又哪里是陆烬凡人时的那些险恶能比?   因此,莫言东才能在三更出发、天还未全亮时,便追上了前头二人。   对于陆烬和杜小琴二人,以及他们轻率的行径,莫言东倒没有什么其他的想法,毕竟人不轻狂枉少年,若人年纪轻轻便已懂得曲意奉承、老道圆滑,那这世界可就没什么意思了。   然而,话虽这样说,可偷偷离家出走惹人头疼的毛孩子,该教训还是要教训的,于是莫言东难得起了童心,在心中琢磨起了坏念头,准备给这两个熊孩子留下点深刻印象才好。   不过,没等莫言东想出什么法子,前头的两个小家伙却又在一座客栈前停下了脚步。   莫言东心感诧异,这才发现他们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来到了大沙漠的边缘处。他微微沉思,身体慢慢沉入沙漠深处,避开即将到来的烈日和前头二人可能的探查,只留下神识遥遥观望,准备瞧瞧这两个毛孩子究竟想要做什么。   那么,这两个熊孩子究竟想做什么?   很简单,打,砸,烧!   在陆烬的一声令下,两人同时动手,打人的打人,砸房的砸房,二人精诚合作,效率尽显,恶霸气焰之嚣张,简直叫莫言东目瞪口呆,几乎以为自己追了个假的徒弟!   莫言东:那个……是不是我记错了?你们师父好像不是这个样子的吧?   莫言东沉思片刻,以极快的速度怀疑完人生、质疑完记忆,最终拍板,决定出手,替陆修泽闻景二人好好教训一下两个熊孩子!   小时不打,长大揭瓦。   这两小家伙就是欠打!   莫言东面无表情,心中摩拳擦掌。   但就在莫言东出手前,异变突生! 第192章 阳错1   此时此刻, 在客栈四周那荒凉坚硬的戈壁下头,有隐隐的窸窣声响起。   这声音太过微弱, 因此当它响起时, 神识外放、密切观察着这儿的莫言东第一时间听到了,其后,精神高度紧绷、在天上到处点火的陆烬也发觉了不对。   而除了这二人外, 无论是在客栈里把人头揍成猪头的杜小琴,还是那些哭爹喊娘、到处奔逃的客栈掌柜,竟无一人察觉!   陆烬放火的动作一顿,目光下投,神识外放, 试图穿过层层石块,看到那些窸窣声的来源。然而叫陆烬惊诧的是, 他的神识在入地三寸不到后, 便被什么东西阻住了,纵使他竭尽全力,也只能无数细小的、极快挪动的身形。   陆烬心中惊疑不定,即便心中对叛逆者留下的守护此地的力量做了些心理准备, 但也万没想到,除了他之外, 那些同他有世仇和血仇的叛逆者, 竟然也勾搭上了不属于凡人的力量!   他再不迟疑,将下头撒欢儿揍人的杜小琴捞起来,迅速与地面拉开了距离。   杜小琴眼前猛地换了个景色, 但也没有被打断“替天行道”的兴致的不高兴,而是兴致勃勃道:“怎么了?又有什么新鲜玩法了?”   陆烬瞥了杜小琴一眼,只觉得这小姑娘在“找乐子”这件事上有着非比寻常的敏锐和天赋——这客栈地下藏着的东西,要真是大言不惭地说一声“乐子”也不是不行,只不过那些“东西”,却可能不太是杜小琴想看到的了。   在心里想着有的没的,陆烬往天上飞的速度却一点儿也不慢。   而事实也证明,陆烬是个非常懂得审时度势的人。   就在两人飞上天的十息后,客栈下的地面慢慢出现了变化:先是大地微微发出了颤抖,而后流沙下陷,地缝开裂,碎石滚落,房屋崩毁!   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如同天灾一般,化作恶兽,将客栈中大部分藏匿的千魂音成员们一口吞下,让他们连逃脱的念头都没有升起,便已化作这恶兽的腹中餐,而那些在客栈外头的人,倒是逃过一劫,躲开了恶兽的第一口吞噬后,再不敢隐瞒自己的武功,连滚带爬地离开了这块险地。   杜小琴站在空中,从上往下瞧,只觉得大地上突然多了一个黑洞洞的天坑。她抬起头来,太阳已在不知不觉中升上了高空,将四周的黑暗驱散,但她低下头后,大地上的黑暗依旧,并且还在不断扩大、不断将附近的沙石也拉入这片黑暗之中。   杜小琴诧异至极,不由得喃喃道:“这究竟是什么?”   她绞尽脑汁,将藏书阁中记载过的异兽妖兽在脑中过了一遍,但却没有一个有记载的妖兽是以这样的形态出现的。   “难道……是没有出现在记载上的异兽?”杜小琴道。   “此言差矣。”陆烬摇头,否定了这个猜测。   杜小琴好奇道:“为何不是?难道你知晓这是什么?”   这话说出来时,杜小琴心中还有些不服气,因她自认也算是博览群书,见识不少,对于她都认不出的东西,她师父师伯们能认出来就算了,要说陆烬也知道,她却是不太相信的。   陆烬不用上眼去瞧,都知道杜小琴心里头想的什么。但他懒的辩驳,毕竟他底蕴不足乃是事实,因此他只是向下一指,道:“你再仔细瞧瞧。”   杜小琴依言细瞧,越瞧越觉得不对劲,越瞧越觉得头皮发麻。   她颤巍巍地抓住一旁陆烬的衣袖,声音都忍不住有些发颤:“这……它……这些难道……难道都是……”   陆烬冷静道:“是虫子……不,准确来说,它们都是蛊虫。”   只见在两人的下方,那个连光都似乎被吞噬的天坑里,无数黑甲黑足的虫子,挤挤挨挨地在这天坑里游走。它们生得细小,甚至还不足人一指甲盖那么大,但它们却能够贪婪地吞噬下比自身还要大上千百倍的东西——无论是草木沙石,还是人肉皮骨,都无法妨碍它们的好胃口!   杜小琴并不是怕虫子的人,但这样多而密集、令人作呕的虫群一口气出现在她面前时,却依然让她感到窒息,就连抓着陆烬衣袖的手都拧白了,唯恐自己一个失足,落尽这群恶心的虫子堆里。   杜小琴深吸一口气,强自按捺住自己抓狂的冲动,道:“这些虫子——”杜小琴一顿,咬牙切齿道,“这些虫子,到底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陆烬皱眉道:“都说了不是虫子,是蛊虫!”   杜小琴对修士中的妖魔异兽了如指掌,可对这些凡人界的歪门邪道却不明白,不由得道:“蛊虫又如何?”   蛊虫又如何?   陆烬几乎要忍不住气笑了。   蛊虫,同那些随处可见的虫子可不一样。它们虽然同为虫形,但却只有吞噬了无数同类、身带剧毒,并具有各种古怪而莫测能力的虫,才能称为蛊虫!   一般来说,专门饲养蛊虫的养虫人能有数十条蛊虫,变算是顶天了,再多的话就会反受其害。然而如今二人脚下那深不见底的天坑里,蛊虫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尽头……什么样的养虫人,能够指使这样多的蛊虫?什么样的地方,才能养育这么多的蛊虫?!   到了这个时候,陆烬心中其实已经察觉到了了不好。   今日,他虽是为了复仇而来,但却并没有跟对方死磕的念头,而是觉得如今的自己已经有了碾压对方的优势,这才来到此地,意图将这里了闹个天翻地覆、引出此地的主事人,而后顺藤摸瓜,一步步找到千魂音的核心成员,再将那些叛逆者统统杀个干净!   可陆烬没想到的是,他挑选的地方实在是太好了。在这里,不但有巨大的结界守护,其下更有无数不明用途不知来历的蛊虫……这些玩意儿,对修士来说,一两个不值一提,数十个随手可灭,但到了成千上万、数不胜数的地步时,便是如陆烬这样的金丹修士,都……   杜小琴奇道:“你不是金丹修士吗?三阳焚天典修到极致,可是会修出能媲美天火的阳炎,你现在丢个阳炎下去,还怕它们死不干净?”   陆烬简直想要把这姑娘摁着揍:“你也知道是修·炼·到·极·致啊!”   杜小琴理直气壮道:“我可是听说过了,陆师伯他当年金丹期时,体内真火便已经炼化大半,与阳炎比也差不了太多了,你如今不也正是金丹么?”   陆烬心中怨念简直快要凝出实质:“我若真有我师父的能耐,如今还要听你念叨吗?!”   杜小琴煞有其事地点头:“也对。”   陆烬气出一口老血。   然而杜小琴这嘴毒的小姑娘有后台,陆烬揍不了这家伙,于是他愤而出手,向地上的天坑一指,用出了流火咒,于是下一刻,一道炽烈如天火的巨大火焰从天而降,落在天坑之中,熊熊燃烧,可谓是声势惊人!便是一直暗地里挤兑陆烬的杜小琴,此时都不由得多瞧了陆烬几眼。   可这样的声势,对于下头无尽的蛊虫,却是杯水车薪。只见那巨大的火焰落在天坑中,虽然瞬间将大量蛊虫汽化,然而余势又横扫不少蛊虫,但天坑深不见底,蛊虫难以数尽,是以眨眼的功夫,那火焰竟生生被蛊虫填平,而那些侥幸未死的蛊虫,竟也是甲壳泛红,似是已经在这样短暂的时间里对火焰生出了强大的抗性!   陆烬和杜小琴都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终于确定这些蛊虫非是他们能够力敌,于是立即掉头,意欲先行撤离,再谋求突破之机。   可就在这时,那天坑的深处竟传来沉沉笑声,男女莫辨,阴冷的气息直入骨髓。   “这地儿,可是你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   “都给我留下吧!!”   刹那间,天昏地暗,飞沙走石,乌云密布,雷云涌动。却见天坑中的蛊虫们不知何时以更剧烈的动作动了起来,层层叠叠,竟是在莫名法力的驱使下,化作一个遮天蔽日的巨人站起,伸手向他们抓来!   陆烬和杜小琴面色大变。   “走!” 第193章 阳错2   “走?!”   那“巨人”哈哈大笑, 张开的嘴里除了腥臭之外,竟还有着幽幽的青色闪动。   “既然来了, 哪里还容得你走?!”   巨人挥手, 那只由密密麻麻的蛊虫组成的手臂,瞬间又化成了一条鞭子,带着腥恶之气, 向陆烬二人又急又快地抽下。   面对这样古怪的“鞭子”,陆烬和杜小琴二人应当第一时间躲开才是,然而那随着鞭子袭来的腥恶之气,却叫二人灵台染上尘埃,脑中蓦然一声嗡响, 待到回过神来时,那鞭子便已近在眼前!   “小心!”   陆烬大惊, 率先清醒过来, 将只有筑基期的杜小琴远远丢开,自己却因躲闪不及,生生受了这一下。   砰!   随着一声闷响,陆烬肩上皮开肉绽, 无数蛊虫从鞭子上落下,将陆烬覆盖, 试图从他的七窍中爬入, 又或者从他皮绽之处钻入血肉!   “滚!!!”   陆烬厉喝一声,体内真火熊熊燃起,那炽烈的温度将所有想吞噬他的蛊虫尽数烧做齑粉, 簌簌落下,但紧接着,又有更多的蛊虫涌了上来。   “走!”   陆烬神庭内储蓄的真火不多,自然不敢多待,冲向一旁,提起杜小琴便想要离开,但这时,那阴魂不散的“巨人”却又来到了二人面前,以一模一样的角度,挥下了鞭子!   嗡!   二人灵台中巨响再起,使得他们的动作再度一滞,而这一次,他们逃开的距离,还不足以叫他们躲开这次的鞭子!   远处的莫言东看得眉头深皱,对二人的反应和这蛊虫组成的巨人都感到奇怪。   然而现在却不是奇怪的时候,因此,莫言东深深潜入了地底,向着天坑深处靠近,意图找到这蛊虫的源头,从根本上将这些恶心的虫子给解决了!   而至于看上去岌岌可危的陆烬二人,莫言东也十分清楚:这样的打击,绝毁不了这二人!   果不出莫言东所料!   就在那蛊虫所化的鞭子再一次抽到二人面前时,陆烬终于再度回过神来。   然而这一次,二人却是避无可避了——但也不必再避!   陆烬沉声吐气,指间火焰大炽,抬起手来,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这一次,陆烬手中的火焰,却并非是冲着那蛊虫去的!   只见陆烬闭眼咬牙,手掌狠狠击向自己的天灵盖,咋看之下,似是要自裁于此!   一旁的杜小琴惊呼出声,就连莫言东也被陆烬这举动吓了一跳,但下一刻,所有人都明白了陆烬此举何意!   就在陆烬掌上真火要将他整个人都烧起来的前一刻,他的手被无形的东西阻了一阻,也正是在这一刻,离陆烬最近的杜小琴清楚地在一片乱象中听到了一声清晰的碎裂声。   有那么一刻,杜小琴以为碎裂的是陆烬的头骨,毕竟陆烬这一掌毫不留情,便是择日宗弟子炼体再如何情况,区区头骨又怎么扛得住这样的一掌?   可杜小琴又很快地否定了这个想法,因她清楚地看到,陆烬这一掌所落之处,离他的头骨还有两寸的距离!   既然如此,那这一声碎裂,是从何而来?   被这一掌击碎的,又是什么?!   ——是藏匿之符。   用来藏匿“禹何”,用来保护“禹何”的符文!   但这一次,在这样的危机下,以“陆烬”之能已无法再自保,于是便到了“禹何”现世之时!   只见随着这声碎裂声响起,下一刻,陆烬长发暴涨,黑色褪尽,那冷冷的银色,同他的眼睛一样,在这不日不夜的微光,下泛出了刀锋一样的色泽!   杜小琴睁大了眼,心中骇异,几乎说不出话来!   杜小琴清楚地记得,在《异闻录》中,有这样的记载:上古有异人名禹,模样肖人,其发如针,嗜金擅器,可以御火,居于山阴,见之则天下旱……   所以,这……就是异人,禹?   就在杜小琴呆愣的时间里,陆烬那比钢铁更为坚硬的长发暴起,在二人面前化作发盾,将巨人的这一鞭稳稳拦下!   吱呀——   尖锐刺耳的声音从鞭子与发盾相交出发出,叫杜小琴忍不住一个偏头,捂住耳朵。而正是这一偏头,杜小琴才发觉,二人的脚下竟不知什么时候被数不清的蛊虫所包围!   杜小琴心中大惊,一拉陆烬的衣袖,往下一指。   陆烬眉峰一拧,食指遥指,在二人周身画了个圈,于是大风扬起,将靠近的蛊虫统统掀飞,而后火焰燃起,阻拦了那些前仆后继的虫子。   陆烬的这一手,竟完全没有动用灵力,就好像火焰天生便是受他所驱使的一般!   杜小琴看得大为惊诧,心中对二人的脱身之能生出信心来,可陆烬自家人知自家事,知晓他的血脉已经太过稀薄,对于驭火一事上,做到这个地步已经是极限了,因此陆烬那一头如针的长发再起,不攻反守,将二人牢牢包裹起来。   杜小琴愕然,道:“我们……要在这里死扛吗?难道不是要强攻上去,把幕后主使揪出来暴揍一顿吗?”   陆烬几乎忍不住翻白眼,气道:“你这时候怎么就这么看得起我了?”   因此刻陆烬的针发将二人这方丈之地裹成了一个完美的圆,隔绝了蛊虫的侵扰,于是这时的杜小琴也有了心思打趣,道:“你可是禹氏啊!超厉害的,蛊虫这种歪门邪道的东西,你吹口气都能灭了,对吧?”   陆烬瞪了杜小琴一眼,咬牙切齿道:“如果不是因为我师父叫我好好照看你,你一定要把你丢出去!”   杜小琴嘻嘻笑着,狡黠地眨眼,道:“如果真把我丢出去,你可就真没得救啦——这位大叔,你禹氏的血脉应该很稀薄了吧?这个盾也撑不了多久了吧?”   陆烬没好气道:“那又怎么样?!”   杜小琴道:“我师伯留给你保命的手段呢?怎么不用?”   陆烬身为陆修泽唯一的弟子,也是日后焚天宫的继承人,外出的时候身上怎么可能没那么一两个保命手段?   就像是杜小琴,在闻景临走之前,也是给她留了东西的,而这也是这两个熊孩子底气十足地出来作死的原因之一。   陆烬一噎,杜小琴又道:“你怕被陆师伯骂个狗血淋头吧?”   陆烬被说破了心思,英明神武的形象毁于一旦,于是不由得恼羞成怒道:“关你什么事!你还是好好想想之后怎么跟你的好师伯解释吧!你别忘了,是你撮窜我出来的!”   杜小琴不可置信道:“喂,我说,你还要脸不要?怎么就成了我撮窜你出来的?明明是我们两个一同决定的,我都没倒打一耙说你诱拐纯洁的小姑娘跟你出生入死进虫堆,你竟好意思说我?!”   陆烬鼻子里发出了一声气愤的哼,不过没等他说更多,杜小琴却是笑嘻嘻地从怀里掏出了一张符:“不过,你怕你师父,我却是不怕我师父的,我跟你说,我师父他可好可温柔啦,怎么样,羡不羡慕,嫉不嫉妒?”   陆烬眼神在杜小琴手中的半张符箓上凝住,而后深吸一口气:“好了你赢了,快把它撕了,我要撑不住了。”   对于杜小琴手中的这半张符箓,陆烬自然不会陌生,因他手上也有相似的半张符箓。   对于这个东西,咋看之下并没有什么出奇之处,便是精通符箓之道的御灵谷弟子来了,恐怕也只觉得这是一个用废了的符箓,然而事实上,这奇特的“半张符箓”,是陆修泽在焚天宫闭门不出的那些年里研究出来的玩意儿,其原型,正是那个从上古仙人洞府里得到的传书之盒。而这半张符箓的功用,便是能在撕开的那一瞬间,将持有它的另半张符箓的主人跨越空间,瞬间传送到这半张符箓的主人身边。   这样的能力,咋听起来,似是要比那只能传书的盒子要厉害多了,但事实上,这符箓只有一次的效用,制作起来也十分艰难,使用的材料更是稀少,以致于陆修泽搜罗了整个焚天宫的收藏也只制作出了两对符箓来。   对于这个结果,陆修泽自然是很不高兴的,于是最后,他也没在这“小玩意儿”上继续研究下去。之后,陆修泽将这两对符箓的其中一对给了陆烬半张,让他能在关键时刻“召唤家长”,别轻易把自己小命玩完了,而令一对符箓,则是给了闻景,之后又在杜小琴接回焚天宫后,转移到了杜小琴手中。   陆烬握着这对符箓的半张,就像是拿着一件威力巨大的法器,因为只要没能一击杀了他,那么他就能在任何时候将陆修泽召唤到身边。到了那时,以陆修泽之能,又有什么人阻得住他?   而二人面前这区区的蛊虫,又算得上什么?   可陆烬不敢——只要还有半分生还的机会,他就万不敢随便动用这符箓。   因为,师父他,真的,好可怕啊!!   陆修泽在焚天宫的多年积威,吓到的不仅仅是爻城的那群魔修,还有陆烬这位跟师父脑回路总是对不上的弟子。所以,在陆烬看来,他的这位师父,完全就是阴晴不定的代名词!   马屁屡屡拍在腿上就算了,时不时大开杀戒是怎么回事?是“疯起来连自己人都杀”吗?   可是陆烬又觉得,陆修泽杀人似乎是有标准的,并不是随便出手——但陆烬完全不知道这个标准是什么。   这是个悲伤的故事,以致于这位可怜的禹氏血脉到了快穷途末路的时候,对召唤自己师父这件事依然感到头皮发麻,两股战战。   不过杜小琴就没这么多想法了,毕竟闻景对她虽然偶有严厉,但平日里还是很纵容的。   于是杜小琴一脸得意洋洋,在陆烬复杂的——或者说羡慕嫉妒恨的——目光中,撕开了符箓。   幽光亮起。   原本平整的空间,在二人面前悄然撕开一道裂缝,而后,一个年轻的身影从裂缝中跨步走出。 第194章 解决1   却见被这道符箓召唤出来的, 赫然是闻景!   对于这召唤的手段,闻景也是第一次使用, 因此当他猝不及防下被传送时, 心中颇为诧异,就算从空间裂缝中走出后,还有些摸不着头脑。   然而杜小琴倒是一个合格的解说人, 当闻景从空间通道的那头踏出后,她便像小时候那样,一个猛虎下山式扑到自家师父身上,嘴巴说个没停,呱呱呱两下就把二人出门的前因后果和遇上的困境以及外头古怪的蛊虫都说了个明白。   陆烬侧目瞧她, 心中对杜小琴这如同小孩子跟自己父母告状一样的行径感到十分不耻,简直要嘘出声来, 然而待到闻景把杜小琴从身上扒下来, 向他瞧来时,却又瞬间变得低眉顺眼起来,对这位能跟他师父过了半辈子的大佬保持了十二分的尊敬。   实话实说,他师父长得虽然国色天香——这句话大概有哪里不对——但那狗脾气, 真不是一般人能受得了的!这位能跟他过了这么多年还不掰,绝对是个从各种意义上来说都了不起的人物!   所以即便闻景如今境界与他相仿, 都是同为金丹期的修士, 但陆烬姿态放得很低,心态摆得很平,哪怕让他立时焚香跪拜, 也没有问题。   而那一头,闻景听完自家徒弟的叨叨叨后,总算明白了状况,知道自己在阴差阳错下,意外地只花了一天,便横渡了南胜神泽,回到琨洲。   这对闻景的计划来说,固然是意外之喜、天赐助力——但这并不代表闻景会轻易放过这两个作死的熊孩子。   “你陆烬师兄就算了,他师尊已允他便宜行事,但你怎的也出了门?”闻景温软纯良地笑着,手中的剑鞘却毫不留情地敲在杜小琴头上,“师父走之前是如何同你说的?怎的我前脚才走,你后脚就溜了?你还有没有把我这个师父放在眼里?”   如果说这话的人是陆修泽,听话的人是陆烬,那陆烬一定要立即跪下,以死谢罪:不管有没有以死谢罪的心,但总归是要有以死谢罪的形。最好,再哭嚎两声,然后在地上打个滚,扑上前去抱大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注意,在这个环节定然不能将眼泪鼻涕揩在师尊大人的衣袍上——向师尊诉说自己的艰苦。这样一顿号啕,好歹能将一年的禁闭少上那么几月。   然而让陆烬心中越发羡慕嫉妒恨的是,对于杜小琴这搞事能力毫不逊色于他的瓜娃子,这位闻景师叔却是雷声大雨点小,嘴上说得严厉,但对杜小琴的撒娇耍赖也全盘收下,甚至脸上还带着微微的笑意……简直就是……简直……欸!师叔你怎么就这么妇人之仁呢?!   闻景:“此番事了,禁闭一年。”   杜小琴:“……”   陆烬:“……”   杜小琴呜哇一声,打滚抱大腿,其举止之熟悉,让陆烬简直感到辣眼睛。   杜小琴:“师父!其实我这次是有苦——”   闻景温柔道:“两年。”   杜小琴安静如鸡。   陆烬:“…………”   闻景的目光又落在了陆烬的身上,嘴角刚勾起一个温良的笑意,陆烬就觉得自己腿肚子有些打战了。   闻景道:“师侄莫怕,你毕竟是我师兄的徒儿,我定然不会越俎代庖,来罚你什么。”   陆烬:“多谢师……”   闻景道:“我会将这件事对师兄如实相告。”   陆烬:“………………”   陆烬:这是一个严肃的问题……我是为什么会觉得这位师叔好说话的来着?   两个熊孩子如霜打的茄子一样,蔫头耷脑地坐在地上,两眼放空,想到焚天宫的禁闭室,顿感生无可恋。   闻景心中本来还有些气恼,结果被这两个小家伙给逗乐了,脸上的笑也变得真心实意起来。   他手腕一动,腰间的剑便在掌中,而后剑鞘一扬,敲在陆烬肩上,叫他回过神来。   “把发盾收起来罢。”闻景道。   陆烬有些犹豫,道:“那外头的那些虫……”   “蛊虫成灾,除非师兄亲临,否则蛊虫不但难以除尽,反而容易被其古怪的手段所制。”闻景道。   若说杜小琴是闭门造车,那么闻景便算是出门合辙了。过去的那些年里,他虽事务缠身,但见识却没有落下,自然是知晓蛊虫这么个东西的。   要认真说起来,这个养虫人唯一值得称道的,恐怕也就是养虫的数量了,而至于用虫的手段,那是万万说不上一个“高”字的——真正将蛊虫用得出神入化的人,怎么可能做出拿蛊虫叠罗汉的事来?说给那些真正的养虫人听,简直可以笑掉他们的大牙!   但数不尽的蛊虫,依然不是一个能轻易解决的问题。   陆烬诧异道:“那师叔为何还要……”   闻景微微笑道:“虽然我对杀虫并不在行,但在杀人这件事上,我还是颇有心得的。”   陆烬头皮微炸,乖乖收起发盾。   而就在发盾消失的那一刹那,一柄巴掌大小的青铜小斧落在陆烬与杜小琴二人面前,瞬间又撑起了一道碧色的结界。   无数黑甲蛊虫蜂拥而上,密密麻麻地占据了众人的视线,趴在那碧色的结界上,窸窸窣窣地啃咬起来,惹得碧色的结界颤抖不已,好像下一刻就要碎裂开来,看得杜小琴心惊胆战,脸色都忍不住有些发白,下意识地向坐在地上的陆烬靠了靠,然而待到她望向陆烬时,却诧异发现,此时地陆烬竟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个摇摇欲坠的结界,只是有些呆滞地瞧着地上的青铜小斧,面色古怪,难以言喻。   这是怎么了?   难道说这青铜小斧,还有什么别的故事不成?   杜小琴好奇地盯着那小斧瞧,而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有一瞬间看到无尽烟云在斧中聚散,沧海桑田,人世变迁,看到万万人的悲欢离合,聚散幻灭。   杜小琴一惊,险些跳了起来,而也正是在这个时候,闻景慢步向前,长剑出鞘,一边走着,一边将剑平举面前,左手并指,拂过剑锋。   随着闻景的这一拂,杜小琴望见剑刃上那如水的银面被擦去,随之而来的,是猩红如血的波纹漾开——狰狞毕露!   闻景走到结界边缘,面部离那些密集得令人作呕的虫群只有一指之遥,然而他脸上却毫不显畏惧之色,甚至目光至始至终都未曾落在这骇人的虫群上,而是穿过这层层的障碍,厚厚的土层,望到了天坑的最深处。   “真是出乎意料地简单。”也不知闻景究竟看到了什么,他喃喃自语,脸上微笑依旧,“你说是吗?”   ——这句话是在向谁诉说?   杜小琴心中一突,刚想发问,便眼睁睁地看着闻景手中的血色长剑消失不见。   ——剑呢?   杜小琴吓得跳了起来,而下一刻,一声惨嚎便从天坑深处传来。 第195章 解决2   这声惨嚎既是带着尖锐的嘶叫, 也是痛苦的咆哮,而杜小琴几乎第一时间就听出, 这声音是来自刚刚那个说话阴阳怪气的人。   有师父撑腰的人生就是这么爽!   杜小琴的思绪忍不住飘了飘, 而下一刻,她便瞧见碧色结界上密密麻麻的虫群变得不安,甚至有一部分暴走起来, 开始撕咬同类,将其他猝不及防的蛊虫吞噬入腹!而与此同时,天坑深处的养虫人也大声咒骂起来,那仿佛来自地心深处的咆哮,让大地都发出了微微的震动!   “该死的!该死的修士!你竟敢伤了我?!”   那养虫人咆哮着。   “我要你死!!!”   如潮水涌出的蛊虫, 又像是潮水一样褪去,再度凝聚在一起, 又一次变成了那个狰狞可怖的巨人。   直到这时, 闻景的目光才第一次正视这蛊虫,细细打量,只不过看他的表情,显然也并不怎么将这堆虫子放在心上。   杜小琴怕自己师父大意吃亏, 连忙告诫,再三强调这古怪的虫巨人的手段。   闻景笑了笑, 也不多说什么, 只留下一句“别走出结界”,便信步走出,向那虫巨人靠近。这样的姿态落在旁人眼中, 就好像此刻的闻景并非是前去与虫巨人搏斗,而只是出门郊游一般。   但事实上,闻景的确不是前去与虫巨人搏斗的——就像闻景说的那样,直接与蛊虫交手,实为下下之选,而想要了结这一切,还是得从源头入手才成。   而恰好,闻景手上有这样一件杀人利器。   随着闻景的靠近,那虫巨人的目标也对准了闻景,右手高举,似是要将闻景一口气拍成肉泥!杜小琴便是对自己的师父再有信心,看到这一幕后也不由得提起了心神,心惊胆战,险些喊出声来,而偏偏身为当事人的闻景,却似是恍若未觉,只有衣袍下的五指一握,将那飞出的血色长剑召回,漫不经心地挽了个剑花。   杜小琴几乎想要咆哮:这都什么时候了师父你还耍帅!!   就在杜小琴几乎想要冲上去把闻景给摇醒的时候,她蓦然察觉不对:等等,在她师父身边突然冒出的那猩红色血雾,是个什么东西?   在杜小琴目瞪口呆的注视下,轻薄但又猩红得令人不安的轻雾,源源不断地从闻景手中的长剑冒出。   这薄雾就像是受到了无形力量的指引,第一时间便注意到了虫巨人的存在,于是它欢腾起来,就像是饿了数日又瞧见美食的人一样,猛地扑了上去!   霎时间,水遇滚油般的声音响起,虫巨人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融化下去,而后,那除了蛊虫爬动之外再无声响的虫巨人,竟在此刻发出了哀鸣!   ——这并非是幻化出的巨人的哀鸣,而是组成虫巨人的每一只蛊虫的哀叫!   “这……这是什么?”杜小琴不可置信,喃喃自语。   连遇上真火都能飞速演化出抗性的蛊虫,竟在这轻薄的红雾面前没有丝毫抵抗能力……这红雾,究竟是什么来头?   “是长恨息……”陆烬神情复杂,像是叹息,又像是快意,“一报还一报……无非如此……”   “你在说什么?你认识它?”杜小琴糊涂了。   而在二人的不远处,无论那虫巨人是威风凌凌也好,凄惨嚎叫也好,闻景始终都没向它望去一眼,只是信步来到天坑面前,向那黑漆漆的坑洞内遥遥一望,轻笑出声。   “你是自己出来,还是让我请你出来?”闻景一顿,又道,“不过若是后者,我出手大概会比较重,到时候还望你多担待了。”   闻景话语温柔,笑意盈盈,底下的养虫人听得却是气歪了鼻子:狂妄小儿,竟敢这样同他说话?!   就算刚刚那一剑的确是出其不意地伤了他,难道这无知小辈以为他还能再伤他第二次吗?   事实上,的确可以。   闻景此行身负要事,本就没有那么多时间同这养虫人磨蹭,如今见这养虫人一副要死守天坑的模样,顿时也不再犹豫,随手一掷,便将手中血色长剑投了下去。   闻景这一下,与他的第一次出手何其相似,因此那养虫人在下头瞧见了,不由得心生警惕、小心提防,然而这提防全然无用,那柄血色长剑,就像是第一次伤到养虫人那时一样,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养虫人背后,锋锐无匹的剑芒毫不凝滞,势如破竹,瞬间贯穿了那养虫人的心口!   养虫人不可置信——他败了?   他竟然败了?   他竟败得这样轻易?!   可他明明身处地下结界之中,又百般提防,为何却防不住那一柄小小的飞剑?!   养虫人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但这时却不是追根问底的时候,于是养虫人瞬间做下决断,指使那无法计数的蛊虫向闻景纠缠上去,自己则趁着这时断尾逃生!   “这就想跑了?”   地面的闻景瞬间看穿养虫人的心思,不由得摇头,轻叹一声:“我本不想这样做的。”   养虫人心中一突,下一刻,他抬起头来,骇然见到一道血色的剑光从天而降,深入天坑深处——那结界阻不住这剑光,地下宫殿也拦不住它,甚至于在将养虫人周身的一切毁尽后,那剑光又深入地心,似是要将这片大地生生剖开!   养虫人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在他得到这蛊虫和这巨化之术后,死在他手里的修士早已是个令人惧怕的数目了,而他也一天比一天变得更为自负——想想看,以一介凡人之身,却叫无数高高在上的修士身死其手,这是一种怎样的快意?这是怎样的一种能力?!   但在他遇到的所有的修士里,没有一个有闻景这样凌厉的剑气,更没有一个有闻景这样摧枯拉朽的手段!   直到这时,养虫人才第一次明白,为何“修士”又被人称作仙师!   此时此刻,养虫人终于生出惧怕来。他连滚带爬,转身欲逃,然而就是这一转身,养虫人却骇然发现,原本站在地面的闻景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他面前,正笑意盈盈地瞧他,脸上的笑容一如既往的温善纯良。   但这样的温善纯良,却只让养虫人由心底生出恐惧和狂意。   闻景道:“你输了。”   名为疯狂的手终于将养虫人的心脏攥破,这一刻,养虫人再也顾不上心口的伤势,也再顾不上从这人面前逃生的欲望,连声咆哮,怒吼道:“不!我没有输!我没有输!!你不过区区金丹,为何能破我法阵、毁我术式?!这不可能!我不信!!”   听得养虫人的话,闻景脸上笑容微敛,环视四周,见地宫内各项事物虽大部分都在方才的那一剑中摧毁,但仔细瞧去,依然能看出满地朱砂画就的种种术式符箓。   闻景微微一顿,再联想到这地宫外的防护阵法,和原本伫立在天坑之上的客栈的隐匿阵法,不由得在心中生出由衷的感慨来。   原本以为,这养虫人是得到了修士的遗物、又或是其它修士的帮助,这才能弄出种种古怪的阵法和养蛊之术,谁知到头来,这一切竟都是他自己得来的力量?   ——以凡人之身,屠戮修士,造就阵法,这是怎样的一种天赋天资?   若这人能拜入宗门,得到正道宗门的妥善引导,说不定几十年后又是执道门牛耳之人,又怎会落得这样的地步?   想到这里,闻景几乎想要说上一句“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但想想还是算了。   闻景瞧着养虫人的癫狂,心中感慨万千,于是也忍不住多说了两句,道:“你能以凡人之身,做到这个地步,已是很了不得了,如今还有什么好介怀?更何况,你既然能叫那么多修士身死你手,那么你就该明了,总有一天你也会败在他人之手。”   养虫人怒声道:“但这人绝不是你!你不过区区金丹,怎能败我?!定是你趁了兵器之利!我不服!!”   闻景摇头,失去了兴趣:“你若要这样想,便当作是这样吧。”   闻景不再同这养虫人多说,提起养虫人,扔到陆烬面前。   “交给你了。”闻景道,“若想要问什么,自去问就是,他已经再没有别的手段了。”   陆烬蓦然抬头看着闻景,声音有些干涩:“师叔……你……”   闻景温和地笑着,手指了指地上的青铜小斧,道:“还有这个。从道理上来说,它应当是你的,落在我的手中也只能算是借用而已,你若想要,便一块儿拿走罢,唯有那三棱开月钩太过危险,待你成就元婴后,我才能放心交给你。”   杜小琴看了看地上憋红了脸的养虫人,又瞧了瞧闻景,只觉得自己满脑袋的糊涂。   杜小琴知道,她这次出行,是为了帮陆烬报家仇才来的,而眼前的这个养虫人,是陆烬报仇的线索之一,所以闻景将他交给了陆烬——直到这里,还属于杜小琴能理解的部分。   但之后的这两件法器又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会说它们是陆烬的?   只知晓一小部分真相的杜小琴不由得转头,盯着陆烬,盼望这个家伙能快快解释,或者多丢出一些线索来,然而陆烬却避开了闻景师徒二人的目光,垂下眼,微微撇开头。   “师叔何必说这样的话……既然它选择了师叔,那么它合该是师叔的东西。”   闻景失笑,道:“难道你还记恨一件法器不成?”   陆烬抬头盯着闻景,眉头紧拧,不赞同道:“法器生灵,有了意识,也有了自己的主意,既然如此,记恨它又有什么不对!”   陆烬说得理直气壮,闻景倒是觉得眼前的这个小师侄越发有趣了。   当年,在闻景复生没多久、记忆还未恢复的时候,他与陆修泽二人在一个秘境之中接触到了关于古钺国“天子”与“叛逆者”的秘密,以及封印了二者气运的两件法器:分影炼灵钺,与三棱开月钩。   当二者破开封印,被放出来后,作为“天子”后代的陆烬,也就是禹何,他也正在当场。然而无论是属于“天子”的分影炼灵钺,还是属于“叛逆者”的三棱开月钩,二者竟然对身负天子血脉的陆烬不闻不问:一个逮着陆修泽怼,结果被陆修泽踩在脚下;一个则是绕着闻景撒娇,谄媚之色尽显。   于是在那一天,陆烬就深深地记下了这两个家伙,特别是分影炼灵钺:人家三棱开月钩不理会还能理解,毕竟叛逆者跟天子血脉本就是对头,对头看对头,不冲上去怼个天昏地暗就是好的了,可你分影炼灵钺本就是天子气运化成,遇上天子血脉后怎么还一脸嫌弃?   这犊子,简直想怼死它!   闻景见陆烬一脸的愤愤不平,不由得笑出声来,也不再推脱,干脆道:“既然师侄这样说,那师叔就为你代为保管好了。日后若哪天师侄想要将它要回,那就来同师叔说便是。”   闻景向来说一是一,对亲近熟悉的人既不会推脱自己的责任,也不会进行无意义的客套,于是他手一伸,便不客气地将地上的青铜小斧又收了起来。   “师侄还打算如何?可要继续追索下去?是否需要师叔相助?”闻景说道。   最初之时,陆修泽之所以硬将杜小琴塞给陆烬,既是想要提高杜小琴的实力,也是觉得复仇一事不必着急,想要顺便磨磨陆烬的性子。然而如今看来,陆烬实在是复仇心切,强行将他摁住反而不好,于是闻景便改了主意,不再叫陆烬去当杜小琴的便宜师父了。   然而天下大势,瞬息万变,事到如今,对金丹期的陆烬,闻景也不是很放心了。   陆烬闻言摇头,道:“无妨,像这个养虫人这样的人,对叛逆者来说恐怕也是难得的助力,日后应当也不会出现更难以应付的人……这些事师侄可以解决,就不劳烦师叔了。”   闻景想想也是如此,于是点点头,目光又落在了杜小琴身上。   杜小琴一个激灵,低眉顺眼地跪坐在地上,一副大家闺秀的模样,细声细气地说道:“弟子一会儿就会焚天宫。”   闻景:“嗯?”   杜小琴哭丧着脸:“不,弟子是说现在,现在!我现在就回焚天宫!”   闻景被逗笑了,但脸上却依然严肃,道:“非是师父不通情达理,而是小琴你修为着实太低。如今天下乱象将起,若你有你陆师兄的修为,那么师父定不会将你拘在焚天宫,可是事实上,小琴你修为只不过筑基,但性子却是急公好义,虽有聪明,可在没有足够的实力的前提下,也是不堪大用,为师救得了你一次两次,难道还能救你十次百次?你若自身修为无法自保,为师又怎能放心、任你在外行走?”   杜小琴肩膀微垮,讪讪笑道:“弟子其实只是……唉呀……这个……弟子错啦,弟子知晓了,以后定然不会乱跑,不会再叫师父担忧了。”   闻景欣慰道:“你能明白,自然是最好。”   杜小琴看了陆烬一眼,无奈起身:“那……那弟子这就回去了?”   闻景道:“别忘了禁闭。”   杜小琴:“……”师父你好狠的心!   在闻景顺手塞了个护身符给杜小琴后,杜小琴终于哀怨离开,之后,闻景又叮嘱了陆烬几句,这才同陆烬告别。   临走前,闻景心中忽有所感,于是扭头向陆烬叮嘱,道:“若你当真遇上危险,切记要将你师父召唤过来……你也莫要太过怕他,他若真的责怪你了,你便说这是我说的。”   闻景说了这么多话,也就这句话对陆烬最为实在。   陆烬感激涕,目送闻景离开,觉得自己又有了活着的勇气。   师父欸……嘿嘿嘿嘿……   陆烬摩拳擦掌,在心中打着古怪的主意。   那一头,闻景与陆烬告别后,便向着闻道山所在的方向一路疾驰,而就在他离登仙镇只有半日距离时,他蓦然停下,脸上虽然笑着,声音却是微冷。   “阁下跟了我这么久,为何不现身一见?” 第196章 白族   “阁下跟了我这么久, 为何不现身一见?”   此言一出,空气一片冷寂, 半晌无人回应。   闻景回转身来, 目视荒野,脸上露出微微的笑意来。   “既然如此,那——”   不待闻景话说完, 蓦然间,在闻景身外不远处的土丘旁,大地如有意识般地蠕动,露出一条深深的地道,而后, 一个黑袍人从地道中走出,傍晚的微光披在他的肩上, 照亮了兜帽下那张青灰色的脸。   几乎是瞬间, 闻景便认出了来人,心中涌出了复杂的情绪。   “是你……”闻景神色缓和下来,声音近乎叹息,“莫兄……”   当闻景什么都不记得的时候, 他只觉得莫言东似曾相识,心生亲近, 而待到他想起一切后, 却又倍感世事弄人,人生无常。   曾经神武峰里风头无二的天之骄子,曾经隐隐当起正道四杰的人物, 最后却只能以这样的形态存在在这个世界上,而将他陷入这地步的,却偏偏理当是他在这世上最亲近的人……   闻景微微垂下眼,敛去了瞬间在心中转过的百般心思,而待到他再度抬起头来时,他的笑容一如往常,既没有好奇探究,也没有怜悯悲痛,望向莫言东的眼神,也与当年瞧向正道四杰的目光一般无二,如同时光从未流逝。   “许久不见,别来无恙。”闻景笑道。   熟悉的语调,熟悉的笑容,熟悉的面容。   这一刻,莫言东竟然忍不住有些恍惚,像是回到了近二十年前那段与叶灵书三人同行的日子。   那个时候,虽然莫言东每天都要听叶灵书和徐歆秀吵吵闹闹、每天都要为这两个不着调的人收拾烂摊子,每天麻烦开始时都要质疑自己为什么会跟这群家伙混在一起……但那的确是他作为莫言东时开心的日子。   而在那段日子里,他还时常被厚脸皮的叶灵书拉去择日宗打秋风,混吃混喝,当他每次不好意思地登上择日宗时,他都会看到这位名为闻景的年轻宗主,用微笑欢迎他们这群厚脸皮的家伙,然后说上一句“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一如现在。   莫言东回过神来,心中古怪与疑惑更甚,一时间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但与此同时,莫言东又知晓此时不是沉默的时候,于是他勉强收敛心神,直视闻景,问出了那自打第一眼见到闻景时,便盘旋在心头的疑问:   “你究竟是何人?!”   几乎是在莫言东这句话问出的同一时刻,万里之外的爻城焚天宫内,秦汀芷也终于收到了陆修泽的回信。   秦汀芷迅速地展开信件,一目十行,将陆修泽的决定统统记下,可当她看到最后一条时,却不由得露出了苦笑。   “这件事……怕是难办了。”秦汀芷喃喃自语。   只见在陆修泽传回的信件中,寥寥几句话里,写了三件事。   其中第一件事,便是表示已经知晓了魔族的异动,并且正在向天柱的方向移动中,准备在探查闻道宗宗主异状的同时,查探天柱的情况;第二件事,便是更换留守焚天宫的人选——在陆修泽的第一封信件里,他原本是想要让长风连夜赶往南部莒洲与他汇合,而秦汀芷则留守焚天宫、处理爻城俗务,并下达了诸多指令,务求能将那些闻风而动的魔修一耳刮子扇回去,而在第二封信件中,陆修泽却已经不打算再理会焚天宫的俗务,于是令秦汀芷与长风一块儿,率领青衣卫百人众,立即前往南部莒洲,按照陆修泽留下的指示前行。   若说第二件事还叫秦汀芷感到有些为难、不知无人留守镇压的焚天宫该何去何从,那么第三件事,就真的是让秦汀芷头疼了。   只见在信件上的最后一句话里,陆修泽赫然表示,让待在焚天宫的杜小琴立即撕开传送符箓,将闻景召唤至琨洲,并助闻景快速掌控闻道宗过!   按理来说,这第三件事本该是最简单的——但前提是,杜小琴那熊孩子得真的待在焚天宫啊!   秦汀芷浑然不知,杜小琴实则在阴差阳错下,早已将闻景拉回了琨洲,于是此刻的她分外头疼,不知道是该立即动身,去往莒洲的好,还是先将陆烬杜小琴二人找到,让他们将人带回来才好。   左右为难之下,秦汀芷在焚天宫等待了一个时辰,决定听从天意:若在这个时辰里,长风听了青衣卫的话,回到焚天宫,那么她就留下数十青衣卫,一边寻找杜小琴二人,一边警戒焚天宫周边;而若过了这个时辰,长风还没有回到焚天宫,那么秦汀芷便决定先动身寻找杜小琴,待到完成陆修泽交代下来的第三件事后,再回头去办第二件事。   而在最后,或许是天意如此,秦汀芷只不过等了小半个时辰,向来喜欢磨磨蹭蹭推三阻四的长风,却在这天意外准时地回到了焚天宫。   秦汀芷叹息一声,将不足二百的青衣卫一分为二,其中百人随她与长风二人前往莒洲,另数十人则留守焚天宫,其中再抽出半数人去寻找杜小琴,传达陆修泽的意愿。   看到秦汀芷如此做法,长风愕然不已,道:“青衣卫普遍修为也不过是金丹出头,最多也就是金丹巅峰,你叫这么一点儿金丹修士留守老巢,那等我们从莒洲回来,还能看到这焚天宫吗?”   青衣卫虽然叫大部分魔修闻风丧胆,但这却是建立在近百人的青衣卫同时出现,而其后又有长风威慑的情况下。   然而这一回,焚天宫中主力尽去,只剩小猫两三只,让长风来看,那些蠢蠢欲动的魔修不来趁火打劫才是咄咄怪事!   “非常时期行非常之法。”秦汀芷的话语一如既往地冷淡,但长风却从中听出了些许忧虑,“就算待我们离开后,焚天宫就立即易主,可只要师兄回到这里,那么一切都会恢复原状。”   对魔修来说,虽然陆修泽行为可恨,喜怒不定,疯起来连“自己人”都杀,然而拳头大的就是老大,人间界内出窍期的修士少之又少,而偏偏陆修泽又是其中之一,当年更是踩着拙道魔君的尸体上位,于是“如何远离焚天宫”,便成了相当一部分魔修的必修课。   所以可以预见的是,当焚天宫中主力离开后,大部分的魔修并不会第一时间攻上来,而是会选择观望,而这一观望,就为留守青衣卫寻找杜小琴争取了时间。   在秦汀芷最好的预想中,青衣卫会以最快的速度找到杜小琴二人,然后将闻景召唤回到焚天宫。有了闻景的出现,那些宵小之辈心中定会犹疑更甚,即便闻景立即离开,去往闻道宗,他们也不会趁机攻上来,而是再次选择绕开——这一来一回,说不准就能为焚天宫争取两三年的时间,而两三年后,一切怕是已经尘埃落定了,而那些野心勃勃的魔修,也只能怀着他们的野心,继续绕着焚天宫走。   可这只是最好的预想,至于最坏的预想……   秦汀芷心中微叹,将她最看重的青珩留守焚天宫,嘱咐几句后,便雷厉风行地与长风一块儿,率领青衣卫百人众,向着南海进发,准备渡过南胜神泽,寻找陆修泽。   在离开焚天宫后,长风好奇地向秦汀芷问道:“你跟青珩说了什么?”   秦汀芷瞧了长风一眼,倒是罕见地没有同长风格斗嘴,而是回答道:“我告诉她,必要时刻,可断尾求生。”   长风皱眉:“断尾?哪个‘尾’?”   秦汀芷轻飘飘道:“自然是焚天宫。”   长风不赞同道:“当年魔君培养他们,也未曾准备要重用他们,唯一要他们做的事,也仅仅是看门罢了。这些年来,魔君在他们身上耗费诸多资源,如今待到终于用到他们的一天,你却叫他们弃门而逃?”   秦汀芷道:“万事万物的意义因人而存在。焚天宫之所以是焚天宫,不是因为它的宏大和壮丽,而是因为拙道魔君和我师兄先后选择接手它,于是它才成为了‘焚天宫’。但若焚天宫从未有过拙道魔君,从未有过我师兄,那么它只不过是一堆金玉堆砌的死物罢了。”   长风不太高兴,声音也带出了两分冷淡,道:“即便是死物,那也是青衣卫存在的意义。世上的人与人从来都是不一样的,有些人能将死物赋予意义,但有些人却因死物而有意义,世事从来如此。”   秦汀芷侧头,第一次以不带蔑视和不耐的目光瞧他。这样的眼神,竟再度变回了长风第一次见到秦汀芷时的模样,就像是澄镜之水,看似平静而冰冷的表面下,有着引人探究的特殊和暖意。   长风微微恍惚,而后,他听到秦汀芷道:“你视他们为看门狗?”   长风回过神来,道:“没错。”   秦汀芷微顿,道:“那若他人不见长风,只将你当作魔君座下的一柄剑,你待如何?”   长风道:“理当如此。”   秦汀芷沉默片刻,道:“但我从未这样想过。”   长风微怔,心中既是不解,也是不可置信,甚至还有连自己都不曾察觉到的欣喜。他连连追问,想要明了秦汀芷这一句话中究竟是有着怎样的心思,然而在这句话之后,秦汀芷却又闭口不言,被追问得烦了,也只是用危险的目光示意长风闭嘴,好像只要长风再多说几句,秦汀芷就要率领青衣卫百人众一拥而上,将长风揍成猪头。   长风心中原本的欢喜,如同兜头浇了一盆冷水,心中又是困惑,又是委屈,但摄于秦汀芷长久以来的淫威,他也只能闭了嘴。   “怎么能这样……”长风心中模模糊糊地想着,“竟然……说了一半就不说了?!”   ——这个女人怎么能这么坏?她怎么能不把话说完就跑了呢?!!!   这一头,长风心里委屈得不行,而在遥远的莒洲,陆修泽终于跟红舸来到了最近的一个妖族族地里,想要借助这个族地族长的力量,联系其它妖族族长,共商魔族之事。   然而不巧的是,这个族地的主人,却是最排外的、最憎恨人族的白氏族。 第197章 海底(一)   在南部莒洲的妖族聚居地, 一般分为两种情况。   第一种,自然是按照血脉聚居, 而第二种, 则是各族血脉在各种机缘巧合下混居。   对于第一种妖族聚居地,从名字上就能很好地分辨出来,就像是陆修泽准备去往的狐妖族地红狐族, 以及雄踞一方、敢追杀到择日宗头上的白狼族;而后者的聚居地名称也颇有特色,就像是红舸所在的红氏族,以及二人前方不远处的白氏族。   对于前者而言,血脉的力量就是一切,而越接近“王”的血脉, 力量就越强大,话语权也越重, 于是很多时间里, 以血脉聚居的妖族之地,都是当地的“王”的一言堂;而对于后者而言,他们聚居地中的势力非常混乱,人员杂乱, 那么失去了血脉联系的他们,则必须要有一个统一的信念, 才能更好地在莒洲生存下去。   红氏族的信念暂且不提, 而白氏族的信念却非常简单粗暴——让人族这种弱小、但却占据了世界二分之一的肥沃土地的蛆虫滚出去!   基于这个理念,白氏族在琨洲道门的口碑可谓是臭名昭著,不说是那些名门正道, 就算是一些视人命如草芥的魔头,偶然见得白氏族的妖魔,也要上前给他们个教训,哪怕是杀敌八百自损一千也有人干。而与此同时,白氏族在莒洲混得也并不如意,过分强烈的攻击性让他们在众多妖族氏族里并不受欢迎,因此也得不到他们的帮助和庇佑,于是到了最后,白氏族成为了一个罕见的、攻击性最强但实力最弱的氏族。   而陆修泽要去拜访的,就是这样一个氏族。   不过事实上,此行虽说是“拜访”,但陆修泽心中其实早已经做好了大打出手的准备——如果有必要的话,陆修泽也不介意以屠尽白氏族来要挟那位顽固不化、敌视人族的白氏族族长。   想到这里,陆修泽突然心中一动,一个问题从脑海一闪而逝:“红舸,你可问过那些小妖?”   红舸的人形形态,是一个身形高壮、面目木讷的壮汉。只见这壮汉闻言扭头,狐疑看陆修泽,道:“问什么?”   陆修泽道:“自然是问他们怎么来的。”   红舸这时还茫然不知,没有察觉到半点不对,理所当然道:“还能是怎么来的,不就是走过来的嘛!”   陆修泽叹了口气,觉得此僚不愧是驴,完全没有脑子,但在身边只有一头驴能用的情况下,陆修泽也只能开口解释,道:“离此处最近的族地是白氏族,但你看这些小妖可都是白氏族?若是,为何迟迟不见白氏族来寻他们?还是白氏族已来寻他们,只是因一些误导同我们错开了身?若不是,这些小妖又是从何而来,为何要跋涉这样远的地方跳海?是否是因为那片海有什么古怪?”   红舸张大了嘴,完全没想到一个小小的问题能想这么多弯弯绕绕。   “人类就是心眼多……”   一边小声在嘴里嘀嘀咕咕着,红舸一边回头去问那些小妖。   而就像陆修泽猜测的那样,这些小妖并非是来自最近的白氏族,而是一个陆修泽从没听过的“非氏族”。从这些抽泣的小妖口中可以拼凑出,这个所谓的非氏族距离海边十分遥远,族群也小得过分,从上到下加起来也不过百数,是以这些小妖活了几十年了,却从来没见过海!   红舸忍住翻白眼的冲动,虎着脸道:“所以别人哄了两句,你们就往海里跳了?!”因陆修泽暂时还没有告诉红舸关于回音的事,所以这时候,红舸还没有多想,只以为是这群熊孩子被人哄骗,然后迫不及待地结伴出来作死。   然而一个长着浅灰色猫耳的小妖却是呜咽一声,委委屈屈地分辩道:“不是我们自己要往海里跳的!”   红舸一愣。   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妖继续说着,大声辩解道:“我们本来是在族地的山外睡觉的!”   一个有着细长豹尾的小妖细声细气道:“就是就是。”   “我们经常去那里的,爹爹说最远只能在那片林子里玩,我们都很乖,从来没有跑出去过!”   “可是那天我们在林子里睡着了,醒来后就到海里了!”   “呜呜呜……我是好孩子,阿妈说过,在成年以前我不准靠近有蓝水的地方,我听阿妈的话,从来都没去过的!”   “我也是我也是!”   “呜呜呜……我想阿妈了!”   “我想我爹爹!”   “呜呜呜呜……”   小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起来,前两句还好,后头却说着说着就哭了出来,一群大猫小猫抱成一团,呜哇呜哇,吵得红舸直揉脑门。   “别哭了。”红舸好声好气地说着。   一团大猫置之不理。   “别哭!”红舸提高了音调。   一团大猫继续嗷呜。   红舸深吸口气,大喝一声:“不准哭!!”   一团大猫打了个嗝,哭声一停。   但红舸心中刚升起欣慰,下一刻,小妖们呜哇一下又哭成了一团。   红舸额上青筋直跳,对着这群泪眼汪汪的小妖只感到自己头疼牙疼脸也疼,而不等他想出更好的办法来继续安抚这群小妖,一旁一直冷漠旁观的陆修泽却在这时候走了过来,对着这群小妖微微一笑。   美人是有特权的——这条准则在人族通用,妖族亦然。而陆修泽本就长得好看,冷着脸时如高岭之花,让人不敢亲近,笑起来时却是如春雪尽消,夸赞一句倾国倾城都不为过,于是这群叫红舸头疼万分的小妖被陆修泽这么一笑,便一个卡壳,看直了眼,连哭都忘了。   陆修泽目光在这群小妖身上轻扫,语气轻飘飘的,冷淡道:“不准再哭了。”   小妖们羞红了脸,连连点头,赶紧把脸上的泪珠擦了,然后眼巴巴地看着陆修泽,一副随时听候训示的模样。   红舸:???   红舸:这特么的看脸的世界。   见小妖们都没有再哭了,陆修泽心中颇为满意,丝毫不觉得自己对一群小妖使用美人计是件多么掉节操的事,道:“接下来,我问,你们答。”   小妖们的脑袋点得如同小鸡啄米。   红舸:我对这个看脸的世界绝望了。   陆修泽道:“我问你们,你们睡着之前,亦或是醒来之后,可有察觉到什么不同寻常之处?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嗅到什么气味?又或是看到什么东西?”   因有美人发问,于是小妖们响应得十分积极,开动脑筋,冥思苦想,总算给他们想出了些不同。   “我……我看到了……”一只雪白又毛茸茸的爪子举了起来,软绵绵的声音小心翼翼地说着,“我在山顶上玩的时候,突然觉得困了……然后我往下头瞧的时候……看到了金色的光!”   金色的光?这可不常见。   陆修泽眉头微皱。   “有可能是看错了吗?”陆修泽问道。   小雪豹顿时不自信了起来,可一旁一个似乎原型是云豹的小妖附和起来,道:“是的是的,我也看到啦!是金色的光,一下子从地上冒出来,都把我从树上吓掉下来啦!”   而很快的,又有一个小妖开口说道:“我也看到了,我不但看到了金色的光,还看到了一个黑色的影子走了过来,不过你们都没说,我以为是……是我看错了……”   陆修泽心中微沉,又向小妖询问了些别的,然而除了那突如其来的金光之外,的确再没有其它的异状了,于是陆修泽微微沉吟,迅速决断。   “红舸,你带着他们先在这里等我一会儿。”陆修泽道。   红舸一惊,道:“你要去哪儿?”   陆修泽道:“我要去看看那片海。”   因陆修泽之前提过那片海的古怪,所以红舸这时候也不至于反应不过来。然而红舸对陆修泽的猜测依然抱着不赞同的看法,道:“莒洲不像你们琨洲,还有那么多的浅滩,在莒洲这边,只要是海,那都是深海,什么人能在深海里做手脚?”   就像红舸说的这样,在琨洲大陆上,从陆地到海底一般会有一个长长的缓坡,是陆地在海面下的延伸,然而换到莒洲,情况就全然不同——大地是大地,海洋是海洋。从莒洲边缘那大地与海面的交界处往下一跳,便是深不见底的汪洋,而后风一起,那片汪洋便会掀起汹涌的波涛,将人狠狠地推进大海深处,若无神通在身,便再无生还之机。   在出生琨洲的陆修泽看来,这样的陆地和大海,显然是很不正常的,而莒洲周边对未成年的小妖的克制和重重危机,也是一种让人感到奇怪和诧异的状态。   然而在莒洲生活已久的妖族却早已经习惯如此:既习惯了海的凶险,也习惯了远离大海。   因此,对莒洲的妖魔来说,大海早已成了他们的盲区,而他们的脑袋也很难想象,为什么会有人选择在那么凶恶的大海之下设下陷阱。   ——怎么可能会有人在那里设下陷阱?   但陆修泽从不这么想。   所以他非去不可。 第198章 海底(二)   陆修泽几人本未走远, 而陆修泽脚程也快,因此不到盏茶的功夫, 陆修泽就再一次来到了这海边。   陆修泽凝视海面, 放开神识,仔细搜寻,而很快的, 他察觉到了一道细微至极的灵力波动。   ——就是它!   陆修泽蓦然入海,如利箭离弦,然而大海太深,那灵气也太过微弱,因此陆修泽入海不过十丈, 那一缕隐晦的波动便又消失不见。   陆修泽面沉如水,继续向着更深的海底游去, 直到四周渐暗, 海水冰寒刺骨,伸手不见五指,莫名的暗流在他身畔游走、似有恶兽在身后作势欲扑时,陆修泽站在了一片坚硬的地方。   这里应该是一片岩地, 然而材质应该有些说头,不然不可能万年不朽, 还有透骨的冰寒气息。   陆修泽低头想要仔细瞧瞧这岩地的状况, 然而这片海底也不知怎么回事,便是以陆修泽出窍期修士的目力,也无法在这里看到分毫, 于是陆修泽干脆闭上眼,以神识来探查。   出窍期修士与元婴期修士的最大区别,便是可以让神识飞出体外,遨游世界,离体万万里而肉身不灭。   然而这样的不灭是相对的,所以出窍期的修士即便有神识出窍、魂魄离体之能,但在他们找到隐蔽而安全的地方前,也绝不会这样做。   莒洲外的深海之下,虽然足够隐蔽,但却不够安全,因此陆修泽只以神识外放,观察四周,而不会傲慢得以神识离体,直扑危险之处。   而就想陆修泽方才感受到的那样,在这深海之下,果然有隐蔽的灵力缓缓流淌。   但陆修泽不曾对此地起疑时,他只以为这灵力生于自然,毕竟莒洲周边的大海本就古怪,有稍微浓厚一些的灵力流转也是可以理解的,然而在陆修泽生出疑心后,他便蓦然发觉,这灵力的流动与大海的潮起潮落并不相符,而是维持着一种相对稳定又低沉的状态,一直循环往复……就像是一个法阵。   没错!就是法阵!   陆修泽蓦然醒悟,挥袖间大片神焰覆于岩地,在没有影响到四周半点的情况下,照亮了这片深海。   只见在深海之中,无数奇形怪状的鱼类和植物生长于此,悠然自在。而当神焰点亮深海,光芒覆盖四周时,那些长相超出想象的鱼类便惊惶不已地离开此地,无法移动的植被则瞬间缩蜷起来,在光亮中瑟瑟发抖。   看起来,这里的确是没有被光芒触及过的地方。   但陆修泽却觉得事实或许并非如此。   他心念微动,手上掐了个法诀,于是海底暗流涌动,即便是再不情愿,也不得不被陆修泽驱使,一遍遍地在这片岩地上冲刷涌动。   岩地上污浊渐起,将海水污染,慢慢延伸到陆修泽的脚下,但就在那污浊快要触及陆修泽袍角时,陆修泽指尖又是一动,于是又一道暗流卷来,将这些污浊卷去了更远的地方。   慢慢的,随着海底暗流的反复冲刷,陆修泽脚下的岩地终于露出了它的真正面貌——一个巨大的法阵!   没错,这整块巨大的岩地,便是一个巨大的、完整的法阵!   而不同于大部分笔画简单的法阵,在这块岩地上刻画着的法阵,已经繁复得让人咂舌,叫人感到炫目,也让人感到不可置信——什么样的法阵,会有这样繁复的刻画?   在陆修泽的记忆中,唯有当年破灭在他手下的天剑宫护山法阵,才有这样繁复又华丽的模样,然而那个法阵的核心也不过手掌大小,可这个法阵,却几乎有一块平原那么大!   叹为观止。   唯有叹为观止这四个字,才能将陆修泽此刻的心情描述出来。   他绕着这块巨岩走了一圈,仔细瞧过它的每一寸,将它的每一处都收入脑中,细细咀嚼,但以陆修泽的知识储备,一时间也只能看出这是一个毫无攻击性的、与空间有关的法阵。   “空间……”陆修泽喃喃自语,“空间?”   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法阵?   那位闻道宗的宗主,意图将一群小妖溺死在这个地方,又是出乎什么样的理由?   线索太少,于是此刻的陆修泽竟毫无头绪,完全想不明白那人的目的。   半晌,陆修泽还是摇头,秉承着“来自敌人的有威胁的东西先弄坏再说”的理念,陆修泽弹指飞出一道剑气,不偏不倚地击在大阵核心之处。   越是复杂精密的法阵,对阵法刻纹的要求也就越高。这样的法阵,有好也有坏。好处是它威力巨大,是平常法阵的三倍以上,坏处是它太过容易被人破坏,就好像此刻的陆修泽只用一道剑气、毁坏了法阵的三条刻纹,这巨型法阵便停转了十之三四,而待到他再挥下两道剑气后,这法阵便彻底报了废,再没有修复的可能。   陆修泽瞧了瞧自己的“杰作”,心中颇为满意,再不去看这可怜兮兮的法阵,收起神焰便回到了陆地之上,飞速与红舸会合,一来一回间,竟半个时辰都不到!   红舸瞧着陆修泽,掐指一算时间,便觉得陆修泽此行大概是无功而返,于是半点不敢触陆修泽的眉头,小心翼翼道:“我们……还去不去白氏族了?”   陆修泽微微一笑:“去,为何不去?”   红舸松了口气:“那我们什么时候去?要不要……”要不要收拾点东西,比如说把这群小妖提溜去别的地方寄存一下?大兄弟我见你眉间带煞,不巧白氏族脸上带煞,此次一去,这煞煞相撞,你们估计得要拆屋子啊!   陆修泽轻飘飘地瞧了红舸一眼,看破了他的心思,道:“我们为了和平而去,怎会动手?这些被我们救上来的小妖,便是和平的证据。”   红舸:神一样的和平的证据!当我不知道你是准备拿他们当人质啊?!   红舸还想再劝,然而陆修泽目光一转,落在那群小妖身上,微微一笑,问道:“你们说对吗?”   “对对对对对!”小妖们狂点头,看向陆修泽的目光满是崇拜,甚至还有小妖软言软语地劝说红舸,道,“红家爷爷没关系的!白氏族很可怕的,但陆哥哥这么好的人,怎么能被他们误解呢?我们一定会跟陆哥哥一起去劝说他们的!而且陆哥哥也会保护我们的,对不对!”   陆修泽笑而不语。   红舸:……你们这群肤浅的妖怪!为什么我是爷爷他是哥哥?!   “好的魔君,知道了魔君。”红舸强忍住把这群看脸的蠢货再扔回海里的冲动,干巴巴地说道,“您高兴就好。” 第199章 一拍   而最后, 事情的发展就如同红舸所想的那样。   当陆修泽来到白氏族族地外约一里处时,白氏族的哨卫便嗅到了人族的气息。作为修为不高不低的的妖怪, 这哨卫虽然奇怪为什么莒洲会有人族冒出来, 而且还那么胆大包天地来到白氏族的族地,但他既然作为白氏族、作为一个身体力行地执行“让人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的伟大妖怪,那么他自然不能在这个时候视而不见, 于是这哨卫大吼一声,现出原形,第一时间向陆修泽扑了过来!   到了这个时候,陆修泽还想要叫这家伙冷静一下,准备好声好气地跟白氏族说说道理, 然而陆修泽没有料到的是,这哨卫的原型乃是臭鼬, 因此在哨卫扑向陆修泽的过程中, 身还未至,臭味先到,顶风也能臭十里,将猝不及防的陆修泽熏了正着, 差点没来个趔趄!   哨卫:哈哈哈哈!我的屁好闻吗?   陆修泽:……   红舸:哦豁!   红舸淡定地捂住自己的眼睛,顺带一驴蹄子怼上小妖们的眼睛, 强行叫他们闭了眼, 而下一刻,红舸就听见一声震天响,回头一看, 便发现地上多了个臭鼬形的大坑。   红舸:妖作死,就会死,何苦来哉?   不得不说,这二位的交手实在是个差劲的开局,毕竟白氏族虽然普遍实力不强,但却又不是死的,族地一里之外的交手怎么可能听不到声响——更何况那臭鼬实在是太臭了,就是个死妖都能熏活过来——因此,很快的,白氏族中拿得出手的战斗力纷纷赶了过来,在陆修泽身旁一里外将陆修泽团团围住。   然后纷纷捂住鼻子。   “……好像有点臭……”   “我觉得是很臭……”   “要不要再退远点?”   “不了吧,我们毕竟是白氏族啊,怎么能因惧怕那人的修为就退却?!”   “你可别是个傻子吧,我们是说那人太臭了……”   “……哦。”   细碎的声音虽然隔着遥远的距离,但却绝对逃不过身为出窍期的陆修泽的耳朵。   于是陆修泽看着这群妖怪,微微一笑。   红舸捂住眼睛,已经看到了结局。   半刻钟后,陆修泽与白氏族族地外各种形状的大坑依依惜别,然后在白氏族族长敢怒不敢言的目光下拆了白氏族族地大半的屋子,最后甚至还明目张胆地进了族地里最华丽的那个帐篷,毫不客气地坐在了主座。   白氏族的族长屈居下席,一脸忍辱负重。   “不知这位……大人来我们白氏族,有何贵干?”白氏族族长说着。   在白氏族心中,像陆修泽这样修为的人,不说是琨洲,哪怕是满地修士的莒洲,都是少见的,所以他稍稍向这个人类低个头,屈辱一时、拯救全族,也是能够为自己开脱的。   但如果这个人族当真得寸进尺,想要对他们白氏族做些什么的话,那么以他白氏族族长的名义起誓,就算是身死,他也一定要——   “我要洗澡。”陆修泽道。   “???”白氏族族长,“不好意思刚刚风太大我没听清……你刚刚说什么?”   一旁红舸淡定地喝了口茶,一脸的看破红尘。   半个时辰后,神清气爽的陆修泽走来过来,再次坐在了主座上:“这次我来白氏族,是为了一件事。”   白氏族族长崩溃道:“你不是过来洗澡的吗!!”   陆修泽:“你想多了。”   毫不客气地鄙视了白氏族族长后,陆修泽终于抛开了这个有味道的意外,说起了正事。   随着陆修泽的叙述,原本还一脸“我就听你怎么胡扯”的白氏族族长,神色慢慢凝重起来,甚至暂时抛开了对人族的偏见,追问道:“你说的……可是真的?时隔多年后,那群该死的垃圾竟然又试图通过天柱吗?”   陆修泽道:“我何必要骗你?若正要骗,又何必选你?”   白氏族族长:谁知道呢,你都在我家洗了澡了,鬼知道你想干嘛。   然而白氏族族长之所以是族长,很大一部分就是因为他有眼见力,知道自己说了这话后怕是要去外头跟那群坑底的家伙作伴,于是他咽下了这话,正气凛然道:“既然如此,那我作为妖族的一员,定然不会放过那些垃圾!如果他们真的来到莒洲,我白氏族第一个就不答应,绝对要同他们血战到底!”   红舸:别给自己加戏了你们这群战五渣,那些被拍进地底的爬起来了吗?   陆修泽淡淡道:“所以我们得到消息后,便找到了最近的妖族族地——也就是你们白氏族,想要族长你联系各族,将这件事告知他们,好叫魔族真正来到莒洲时,那些靠近天柱的妖族也不至于被打个措手不及。我知晓,人族与妖族之间的关系,其实算不上多好,这些年来也从未有过正式的交流……然而白氏族族长,你要知晓,这些矛盾对这方世界而言,都是小事,只有魔族入侵一事,才是真正的重中之重——这世上,可不会再有第二位昼神了。”   是的,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能补天柱的昼神了——但却有陆修泽。只要陆修泽的神火不息,那天柱怕是想倒都难。   但这件事就不必同这妖族族长说了。   于是白氏族族长闻言一凛,原本的十分重视也变作了二十分。   ——哪怕是妖族,也没有想自己找死的那一类啊!那么对于魔族这种一言不合就要天地重归混沌的家伙,果然还是应该同仇敌忾!   白氏族族长觉得陆修泽说得十分有道理,于是这位深明大义的族长再不犹豫,起身道:“既然如此,那事不宜迟,我这就去联络各族。然而我白氏族虽自成一族,但在那些大族族长眼中却算不上什么,所以此次一行,还望你能与我同去。”   陆修泽道:“正有此意。”   二人一拍即合,随即一前一后,毫不迟疑地走出帐篷,向着另一个方向而去。在二人身后,红舸愣了愣,反应过来,脑袋探出帐篷外:“喂!我呢?我呢!”   陆修泽微微转身,指着红舸身边的一群小妖,微微一笑。   红舸低头,看着一脸懵懂笑脸的小妖们:“……”   红舸:我是红氏族曾经的预备继承者之一,我是很有地位的!我不是专门给别的妖怪带孩子的!给我回来啊你们这群混蛋!! 第200章 即合   “你究竟是谁?”   中部琨洲, 闻道宗山下,登仙镇外不远处的地方, 莫言东望着闻景, 这样问着。   闻景自然知晓莫言东此言何意,于是他微微一笑,道:“我是闻景。”   焚天宫内的闻景, 还有闻道宗上的闻景……一模一样的脸,一模一样的名字,还有……那似曾相识的笑意。   这世上,当真会有两人如此相似?   莫言东不信。   莫言东逼近一步,道:“若你是闻景, 那闻道宗内的那个人,又是谁?”   闻景坦然道:“他自然也是闻景。”   以为闻景会否决那人存在的莫言东糊涂了:“你们谁真谁假?”   闻景道:“没有真, 也没有假。”   莫言东越发糊涂, 而下一刻,闻景却又笑了起来,道:“但若莫兄要问当年是谁看着你们上择日宗来蹭吃蹭喝的……那却是我了。”   莫言东张了张嘴,没有说话, 闻景却知晓他心中还有疑惑,于是便开口, 将当年择日宗上的事娓娓道来, 分毫不差,叫莫言东听了,都恍然觉得自己似是又回到了当年五人把酒言笑的时光。   莫言东叹息一声, 对闻景的身份已是信了八成,然而他心中却还有诸多疑惑:“既然如此,那么闻道宗里的那人,为何也是闻景?这些年来,为何你坐视他将择日宗与隐云宗合二为一?为何你不阻止陆兄入住焚天宫?为何你会在爻城一留多年?为何当年我看到你的时候你会是个孩子的模样?”   若莫言东不是莫言东,那么他定不会冒昧对闻景问出这些话来,而同样的,若闻景不是闻景,莫言东也不会讲这些疑问说出。   莫言东相信闻景的品行。即便闻景这些年来的作为可谓是诡谲,让人难以探明其中缘由,几乎要以为他已与魔道同流合污,但莫言东却依然相信闻景还是那个闻景。   就好像闻景也相信,即便莫言东已化作尸傀,刚刚更是潜藏在那养虫人周边,似是与那养虫人同伙,但莫言东也依旧是那个问心无愧的莫言东。   二人见面的次数虽然算不上多,交情严格来说也算不上深,但对于对方的品性,他们却从来没有怀疑过。   于是,对于莫言东的这些疑问,闻景不但不觉得拖累,反而觉得是个将他拉上己方阵营的好时机,于是也没有敷衍的意思,直言道:“莫兄可听过异世界?”   莫言东道:“就像是魔界?”   “不,是比魔界更难以捉摸,难以到达,也难以想象的世界。”闻景笑了笑,道,“莫兄可想过,世界如同镜子的两端,我们站在镜子的这面,而镜子的那面,还有一个几乎一模一样的世界?”   莫言东自然是没有想过的。   他甚至听都没听过,而他也可以保证,这世上的绝大多数人,都没有听过这所谓的“镜子”理论!   莫言东本不欲相信,然而随着闻景的叙说,那关于镜面世界的桩桩件件,却是自成逻辑,严丝合缝,叫他想要怀疑,都无从下手。   于是最后,莫言东头疼道:“所以,你的意思是,闻道宗上的那个‘闻景’,的确也是闻景,但却是来自你所谓的镜面世界的闻景?”顿了顿,莫言东道,“他来做什么?”   莫言东的这个问题,可谓是直指核心,将闻景之前关于那人目的的含糊其辞尽数打碎。   闻景苦笑,道:“他来……自然是有他的目的。我本以为他只是想要复活一个人,然而到了后来,他的作为越来越让我不安。”   莫言东敏锐道:“复活?”   闻景稍稍犹豫,道:“没错,复活,而且他也已经成功了。”   莫言东青灰色的脸上自然看不出什么表情,然而闻景清楚地知晓莫言东其实有些意动,因莫言东此刻的状态,的确是世上最想要得到复活的方法的人之一。   所以闻景飞快地打破了这丝意动,道:“但这复活之法难以复制,如今已不可再重来了。”   魔君的复生,在于他身份的特殊,在于他的本质乃是魔火化身;而闻景的复生,则在于苍雪神宫的先辈们的遗泽。莫言东既非魔君,而苍雪神宫里的那些躯壳也无法再使用了,于是闻景即便心中遗憾,但也只能做个恶人,打破这分幻想。   然而闻景究竟是不忍心的,于是他又道:“不过,莫兄真想要摆脱此刻的状态,那么夺舍一事——”   所谓的夺舍,也分很多种情况。像那种抢占生者身体,吞食原主魂魄,然后取而代之的夺舍,自然是魔道行事,然而不愿防此杀孽、却又不得不舍弃自己本来身体的正道中人,却可以在友人或长辈的帮助下,遍寻琨洲,找到一具天生便没有魂魄的身体,而后入住肉身,耗费几十年来慢慢磨合,这样的夺舍,已不再同伤天害理挂钩,唯有身体难寻罢了,所以并不被正道排斥。   而闻景所说的“夺舍”,便指的是这个状况。   莫言东自然清楚,但他最终还是摇头,道:“不必多说,既然此路不通,那么即是无缘,既然无缘,那就不必强求。”   闻景心中早已知晓会听到这个答案,但在真正听到时,却依然忍不住叹了口气。   在闻景看来,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灵魂赋予了他们存在的意义,就好像家之所以为家,是因为那里有家人。   然而对于“人”的定义,莫言东与闻景的观念并不相同。   在莫言东看来,夺取活着的身体,就是杀害无辜的人,所以他绝不会做这样的事——若他真想要夺舍,何必等到现在?   这是观念之差,所以闻景也并不强求,只是在将他与陆修泽在莒洲遇上的事又说了一遍后,向莫言东发出了邀请。   “那人虽然是另一个我,但从他行为来看,我却并不相信他,而他要做的事,恐怕对他人来说也危险非常。然而敌暗我明,我也只能以釜底抽薪之法,将他逼出来了。”闻景看着莫言东,陈恳道,“此次去往闻道山,莫兄可愿与我同行?”   莫言东微微犹豫,叹道:“我既然相信你,那么自然愿与你同去,然而你有偷梁换柱之法,我却无瞒天过海之能,若真的去了,恐怕也只会拖你后腿罢了。”   闻景笑道:“若莫兄真的愿意通往,那么我自有法子瞒过他们!”   莫言东微感诧异,但随即又生出好奇来:“那瞒过他们之后,你又准备做些什么将那人逼出来?”   闻景道:“那人虽然形迹可疑,然而闻道宗内却十分无辜,再加上其中不但有原择日宗弟子和我表哥,那么我自然也不能做得太过火。”   莫言东:“所以?”   闻景笑道:“莫兄觉得,将闻道宗迁往别的地方如何?比如说邙洲。邙洲虽然艰苦,但却是个很好的磨练之所,既然神武峰去得,闻道宗为何去不得?”   放出闻道宗迁宗的消息,将那位神君耗费心力培养的人才带去邙洲藏起来。到时候邙洲茫茫荒漠,那神君便是有通天之能,又能去哪里寻他们?   只要神君还用得上这些人,闻景就不怕他不跳出来!   莫言东自然也想明白了这一点,忍不住摇头,脸上牵出一个细微的笑来:“没想到,那个被所有人都夸赞少年老成的择日宗宗主,竟然是个这么胡来的人。”   他人开宗立派时,哪个不是对宗门所在之地千挑万选?   “百年选地,十年建宗”的,也并不少见。然而这闻道宗,却偏偏在十年之内迁宗两次,而且还是去往邙洲,这也只有闻道宗……不,只有闻景这个家伙做得出来了。   无论是那个闻景,还是这个闻景。   但莫言东不得不承认的是,这个法子虽然胡来,但也的确是最有效、最平静、波及最小的办法了。   这闻景,的确还是那个宅心仁厚的闻景。   莫言东轻松起来,以致于眼中也忍不住带出了笑意。   闻景笑道 :“莫兄也不是第一天认识我了,怎会不知晓我本就是这么‘胡来’的人?”   莫言东也笑道:“叶灵书那个家伙的确是这么说你的,然而你在择日宗时,却是个叫人交口称赞的年轻宗主,所以我竟将叶灵书那人的实话当作了乱语,说来倒是我以貌取人了。”   闻景道:“那如今莫兄可还愿意与我同行?”   莫言东道:“自然是要同去,这样难得一见的‘盛事’,我怎可错过!”   二人相视一笑,直奔闻道宗。   而在琨洲的另一头,无常河的不远处,焚天宫的青衣卫也终于找到了杜小琴,向杜小琴去传达了秦汀芷的意思。   杜小琴听完后,不由得睁大了眼,瞠目结舌。   “但……但是……”   杜小琴话语都有些结巴了。   “但是那个符……我已经用掉了,师父也已经去了闻道宗了啊!”   那青衣卫也是被这意外发展吓了一跳,呆呆看着杜小琴,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二人就这样面面相觑,好一会儿之后,杜小琴弱弱道:“那……现在的焚天宫怎么办?” 第201章 分歧   焚天宫怎么办?   这的确是个好问题, 因为在青衣卫离开焚天宫之前,他已然注意到, 爻城中气氛诡谲, 一些可疑人物已经蠢蠢欲动,想来过不了几天,就会有几个喽啰上门试探。   然而可悲之处便在这里:对焚天宫魔君、又或是长老们来说不值一提的小喽啰, 却是需要他们勉力抵抗的人物,而这样的抵抗,在加上需要保护的杜小琴这个前提后,甚至无法持续太久,因为当喽啰背后的人见到他们的捉襟见肘后, 必会乘虚而入,到时候, 成为喽啰的, 便是他们这些青衣卫了。   那么……如何是好?   秦汀芷早已预见到这样的境况,并且也下达了足够明确的命令。   于是在这个时候,面对杜小琴的问题,青衣卫没有犹豫迟疑, 沉声道:“还请小姐尽快找到少主,而后随我们避入安全之所。”   虽说世上没有偶然, 只有必然, 然而人力有时尽,又怎能算到万事万物?因此,在秦汀芷临走之前, 她便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若真的遇上无法抵抗的意外,无法保住焚天宫,那么就干脆舍弃它,去寻找另一处安全之地。   青衣卫可以冷静面对这样的抉择,因为这本就是秦汀芷的命令,但杜小琴却显然无法良好地适应这样的状况。   “那么什么地方才是安全之所?”杜小琴看着青衣卫,试图从那张冰冷的白色无脸面具下看到这个青衣卫真正的心情和意愿,“你也说了,这段时间会有那些心怀恶念之人的爪牙前来试探,那么我们尽可将这些爪牙折断,虚张声势,直到支撑师伯和师姑他们回来……”说到这里,杜小琴又软和了声音,道,“而且,平心而论,你真的能够放弃焚天宫、任由那些人糟践属于我们的地方吗?”   杜小琴知晓,眼前这些青衣卫,看似与寻常魔修门下豢养的看门狗没有区别,然而在最开始的时候,他们都是受到魔道修士的毒手,无处可去、无家可归的可怜之人。直到陆修泽对魔道进行大清洗,将那些雄踞一方的凶恶之辈尽数杀了,他们才终于从绝望中脱出,而后又在绝望之下,以成为青衣卫的方式进入焚天宫,求得一处存身之所。   若说焚天宫对杜小琴的意义非同寻常,是这些年来唯一一个能够称得上归所的地方,那么对青衣卫来说,焚天宫的地位更是难以想象。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更何况是他们这些曾经陷入绝望,但又抓住希望的人?   然而杜小琴却料错了,因为青衣卫抓住的希望并不是焚天宫,而是焚天宫的主人。   就好像秦汀芷说的那样,焚天宫之所以为焚天宫,乃是因它的主人皆是名震天下之人。是因为这焚天宫的主人的存在,才造就了焚天宫近乎魔道圣地与禁地的地位,而非因为焚天宫是魔道的圣地与禁地,才造就出拙道魔君与陆修泽。   对青衣卫来说,只要他们的主君仍在,那么哪怕丢了这个焚天宫,但总是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无数个焚天宫。所以当他们的主君要求他们抛下这个地方时,哪怕他们曾经再如何挚爱这个地方,他们也会毫不犹豫地扔下。   青衣卫低下头,道:“这是魔君的命令。”   当陆修泽不在焚天宫时,秦汀芷的命令,便代表着陆修泽的命令。而陆修泽的意愿,则代表着青衣卫的意愿……哪怕……对于那位高高在上的魔君来说,他其实并不需要青衣卫。   青衣卫忍不住叹了口气,这样的遗憾甚至牵动了他脸上的表情。不过还好,他脸上还有面具的遮掩,不至于叫杜小琴这位少主之一察觉到他的心情。   不过这倒是青衣卫多虑了。因为杜小琴前半生虽然大多时间都在担惊受怕,然而以她皇女的出生,她天生便无法明白、也无法理解青衣卫这样曾被践踏入泥的人的思维。是以她听到青衣卫这几乎算得上敷衍的回答后,禁不住气得跳脚,叉着腰,凶巴巴道:“你还是不是男人?还有没有上进心有没有野心?难以抵御的敌人的来袭只是可能,就为了这么一点可能,你就连面对的勇气都没有吗?!”   青衣卫身形纹丝不动:“一切以少主们的安全为重。”   杜小琴几乎要将自己的发髻都抓坏了:“都说了只是可能!可能!!只要我们能以横扫之势击败那些不入流的喽啰,那么后头的人在师伯的积威下定不敢轻举妄动,到时候我们一定可以守住焚天宫的!”   青衣卫道:“哪怕有半分可能,以少主们的万金之躯,都不该以身涉险,但若少主真的无法坐视焚天宫轻易易主,那么在找回另一位少主后,我们将回返焚天宫守卫。”   不等杜小琴露出笑脸,青衣卫又道:“但到了那时,还请少主们择一安全之所。”   这不就是让青衣卫送死,然后叫他们躲起来的委婉说法么!   杜小琴几乎气个仰倒,对这个说来说去绕来绕去就是不让她回焚天宫的青衣卫气急,几乎想要撬开这个家伙的脑袋,看看里头是不是全是木头:“你以为我有让你们回去送死的爱好吗?!我们要的是智取!智取!!你懂吗?!”   青衣卫木讷道:“不懂。”   杜小琴绝望捂住自己的脸。   青衣卫道:“请小姐前去寻找另一位少主,或者告知我们少主的去向,由我们将少主寻回。”   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冒险精神和抗争精神被掐死,结果那个掐死的人还不以为意。   杜小琴气鼓鼓的,但她蓦然想到了什么,眼中狡黠一闪而逝,脸上却依然是气愤模样,指向了自己来时的方向,道:“呶,就是那边,你们自个儿去找他吧!”   说完,杜小琴转身就走,但青衣卫却反应及时,飞身上前,拦住了她的去路,道:“还请小姐与我们同行,在找到少主后,再由我们护送至安全的地方。”   杜小琴推开这个带着白色无脸面具的青衣卫,像小孩儿般跳脚,鼓着脸道:“我讨厌你!我才不要跟你一起走!!”   这带着无脸面具的青衣卫顺势退开,然后将另一个青衣卫推上前来,道:“是,那么还请小姐带上青十四卫。”   这次找上杜小琴的,一共有三个青衣卫,而其中唯一带了面具的青衣卫,显然是他们中的头领人物。   杜小琴心思电转,微微眯眼,而后故作疑惑道:“你一个人能将陆烬那家伙带回来?”   带着无脸面具的青衣卫道:“属下会与青十二卫同往,而青十四卫则将护送小姐。”   青衣卫中,除了实力最强的前十个人各有名字之外,其他人都是以代号相称,而眼前这个无脸面具的青衣卫能够成为十二和十四的领头人,那么……这个人或许是有名字的!   有名字代表什么?   ——只能智取。   杜小琴眼睛一转,心里有了成算。 第202章 沟通 (一)   当琨洲上闻景与莫言东一拍即合, 准备去闻道宗胡闹一番的时候;当邙洲边境的杜小琴被青衣卫逮住,想方设法欲要摆脱青衣卫的时候, 远在莒洲的陆修泽, 也终于来到了白氏族世代相传、年代久远的……一块石头面前。   这块石头,伫立在白氏族族地里最平坦的石台上,经历多年的风吹雨打, 遍布着各种沧桑的痕迹,更受到白氏族一代又一代的祭拜,于是,在经过长久的时光后,这块巨大的、普通的石头……终于成了一块巨大而又沧桑的石头。   陆修泽心中感慨:妖族果然都是“脚踏实地”的人啊!   系统:“是啊是啊, 这么一对比起来,你们人类简直都是一群作上了天的妖艳贱货。”   陆修泽一如既往地懒得理它。   事实上, 因为宿主的非暴力、不合作状态, 以系统的自嗨程度,也蔫了很长一段时间,甚至一度因为陆修泽和闻景狂放闪光弹而自戳双目,怒而关机……不过现在系统想明白了。   系统:不就是撒狗粮吗, 呵呵,当谁没吃过一样……大不了等你家阿景回来我就关机!   于是这个时候, 重新开机的系统十分振奋:“去吧宿主!作为一个合格的反派BOSS, 这个时候我们就应该排除万难,上去把这个意义重大的石头抢了就走啊!”   陆修泽在鄙视系统这件事上向来回应良好:“但那是一块普通的石头。”   系统:“可它意义重大啊!”   陆修泽:“你已经饥不择食到这种几步了?”   系统被打出了暴击:你以为这都是谁的错啊!!   系统愤而关……呸!才不关机!它倒要看看这家伙怎么能!   于是,在系统虎视眈眈的注视下, 陆修泽淡定地站在一旁,跟没事人一样看着白氏族族长开启祭台,然后跳了一大段大神舞后,放血点亮了祭台。   对于这段大神舞,系统看得目不转睛,一边看一边不忘埋怨陆修泽,让他赶紧记下动作,日后如果什么时候用得上这祭台了,就可以如法炮制。   陆修泽:“若真有用到祭台的时候,何需我亲自上?”   系统一愣,恍然大悟:对啊,可以抓住族长,然后威逼利诱让族长自己开啊!   陆修泽毫不客气地补刀:“连这点都想不明白,你不但格调越来越低了,而且还越来越傻了。”   系统:“……”   系统:可恶QAQ   奚落完系统,陆修泽神清气爽,而刚好那一头的白氏族族长也终于将祭台漫长的开启仪式过完了,于是很快的,祭台上一个个虚影出现,并逐渐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凝实,直到成为一个真正的人形。   系统:天啦噜,这不是虚拟实境么!这修真侧还能点亮科技侧的技能?   系统为了不对陆修泽这个土著泄漏太多界外界的事,看到这么个黑科技也只能闭嘴疯狂拍桌。   而那一头,见到这一幕的陆修泽,倒的确是生出了惊诧来。   对于陆修泽这样的出窍期修士来说,在体外化出虚影并非难事,然而眼前这个祭台的功效,则显然不仅仅是化成虚影了——它跨越了空间,忽略了修为,将无数水平参差不齐、距离远近难论的妖魔,都以一种安全的方式聚集在了一起。   就好像世界再也没了距离,而沟通交流也再也没了滞后。   可以想见,若这样的“祭台”和这样的沟通方式,能够在琨洲推广开来,那么世界定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而陆修泽身上若有这样一个“祭台”,那么他也不必使用传书之盒这有着严重缺陷的法器,而是可以用“祭台”来跟秦汀芷实时沟通,商量对策……不过这祭台开启的前奏还是太长了,那段大神舞真是不能更难看了,所以日后这祭台还需要再多多改进才是……比如说……   系统:厉害了我的宿主,你这祭台还没到手呢就想着怎么改进了?要脸不要?   祭台上的虚影凝实后,以圆形将开启祭台的白氏族族长围住,既是拱卫,更是审视。   而作为以莽出名的白氏族族长,即便白氏族只不过是一个小族,但这族长也没有在这群位高权重的大人物们的审视下露怯,而是挺胸抬头,将陆修泽告诉他的关于魔族入侵一事大声道出。   原本只当是来例行聚会的诸位族长的神色,从最开始的漫不经心,到听到魔族后的神色凝重、低声探讨,再到最后的严阵以待,转换的时间也不过仅仅是不到十句话的功夫。当白氏族族长的话语告一段落后,一个看起来最像是人——这代表着这位妖族族长的妖力收敛控制到了极高的境地,代表着他起码出窍期的修为——的妖族族长第一个开口,道:“你说魔族在打天柱的主意?你有何证据?如何证明?”   白氏族族长退开,让出了陆修泽的身影。   “此人便是证据!”   空气蓦然沉默下来,方才那些环绕在耳畔的窃窃私语霎时间消失不见,寂静得让人感到可怕。   很快的,那第一个开口的妖族族长缓缓说道:“若我没看错……这应当是一个人类?”这位族长目光如电,逼视白氏族族长,即便他显现在祭台上的只是一个虚幻的影子,但如同实质的压迫,却叫一旁的陆修泽都忍不住在心中暗自夸赞。   白氏族族长在逼视下渗出了冷汗,但莽如白氏族,又怎么能在这时候露怯?   于是白氏族族长越发挺直了背脊,道:“没错!他正是人族!”   而下一刻,一声暴喝响起!   “勾结人族!你好大的胆子!!若你现在就把这个人类击毙,那么我就不计较这件事,否则哪怕被妖神厌弃,我也定要出手,将你这勾结人族的白氏族屠尽!”   空气瞬间凝重起来。 第203章 沟通(二)   空气瞬间凝重起来, 然而当重妖魔瞧清发声之人后,这凝重又转眼化作了怪异。   却见发声的妖魔, 并非是最初那一位高权重、咄咄逼人的大妖, 而是——   这一刻,无论是原本想要问罪的大妖们,还是白氏族的族长, 又或是陆修泽这唯一的人类,都在心中生出诧异和不可置信来,偏头向发声的那只妖魔瞧了过去。   却见这妖魔长着一张容长脸,发须皆白,慈眉善目, 与琨洲大陆戏剧中那些送奇遇给年少主角们的老爷爷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然而正是这么一个看起来温柔慈悲的老人家,这时却用凌厉的目光瞪视着陆修泽, 那目光似是想要将陆修泽置于死地才肯罢休——而事实上, 他也的确是这样做的。   但……事情在这一刻却显得更为不可思议了。   因为站在这祭台上,为陆修泽这个人族背书的,乃是最憎恶人族的白氏族族长;而祭台的那一头,敌视陆修泽, 恨不得陆修泽立即去死的,却是在妖族中名声微妙的罗氏族族长。   罗氏族族长是何人?这句话说来话长, 而若长话短说的话, 一句话、一件事,便能将这作风奇特的妖魔概括——三年前,当这位慈眉善目的“老人家”接替老族长, 成为新一代罗氏族族长后,他第一时间发布了一个命令:罗氏族愿意接纳所有来到罗氏族的生命,允许它们成为罗氏族的一员,无论是妖魔、人类、精怪……还是魔族。   这样的命令,显然超出了所有妖族的预计,第一时间便在罗氏族内掀起了轩然大波,甚至连远在琨洲的陆修泽都对此有所耳闻。然而罗氏族实在太小了,小到他们就算放言自己要将天捣个窟窿,都没有什么妖魔稀罕理会他们,所以这三年来,放言自己连魔族都可以接纳的罗氏族,倒也没有被什么妖魔里的大人物。   然而,这一刻,当这么一个口放豪言的人物义正言辞地指责别人勾结外族时,陆修泽和祭台上显出身形的妖魔们的心理活动,却十分不可思议地在这时同步:勾结外族?你的脸呢?   原本凝滞的气氛在两息后悄然炸开,那些本已安静下的妖族族长,在这时又一次开始了各自的窃窃私语,而白氏族族长也终于回过神来,眉毛倒竖,原本就不够和善的脸越发凶恶了。   却听白氏族族长冷笑一声,厉声斥道:“罗无德,你是哪里来的面皮说我勾结人族!又是哪里来的胆子想要灭我白氏族?!你不过是区区一只灰鹤化形,蹉跎了数百年才得以登入元婴之境,论资质不过泛泛而已,压根当不得一族之长!若非你后来舍得下面皮,厚着脸拜了个比你还要小上大半的大能为义父,提携了你一把,帮你稳固修为,助你登上族长之位,否则儿现在的你哪里有资格站在我面前同我狂吠?!这样的你,竟也敢叫我小心,竟也敢口吐狂言?!”   被白氏族族长当众揭下画皮,这位真名为罗有德的族长顿时挂不住脸了。   “你莫要以为你算得上是什么台面上的人物!”罗有德气得差点把自己的胡子全拔了,“你白氏族不过一区区小族,而你这条白姓的老狗虽早早登入元婴期,但这又如何?还不是在元婴蹉跎了百年?真论起资质,你又比我强到了哪里去?而且你们白氏族驱赶人族的信念也着实可笑,看似冠冕堂皇,似是为了妖族的后辈而奋斗,实则不过是你们的先辈向飞霞仙姑求爱不成,继而生恨,这才按捺不住嫉恨,想要将人族从这方世界驱逐——要说起不要脸来,我哪里比得上你们这群老狗?!”   历史越悠久的部族,黑历史就越多。于是一时间,白氏族族长和罗氏族族长全然忘了一旁的陆修泽,火星四溅地吵了起来,互揭对方伤疤,若不是的确离得太远,恐怕真的就打起来了。   而其他的妖魔也都是坏心眼的家伙,对这两个破口大骂、互相骂娘的族长,竟也不加阻拦,反而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时不时还窃窃地点评上两句,叫一旁将一切尽收眼底的陆修泽感到既荒唐,又可笑。   妖族果然都是一群混不吝的家伙。   而这些迥异于人族的生命形态,有些时候会比人族更难以掌控,因为他们的思维模式和风俗习惯,与人族全然不同……但有些时候,这样的不同却又更容易被人击中弱点。   陆修泽若有所思,在那罗氏族族长的身上多瞧了两眼后,于一个不经意的眼神交汇中,蓦然在这罗氏族族长下意识的回避中发现了一件事:这位罗氏族族长,似乎对他并不陌生……不……或许不应该这样说……   应该说……   应该说……这位名为罗有德的妖族族长……他……   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口,陆修泽感到自己似乎抓住了什么,然而那一缕灵光实在模糊,即便陆修泽将自己沉入意识的深处,也难以将这灵光桎梏于掌中。   而也是在这个时候,陆修泽听到与白氏族族长争执不下的罗有德铁青着脸,呵斥道:“不要再胡搅蛮缠!你这条老狗,你可知晓你身旁的那人族是何人?他正是坐拥整个邙洲的掌控者,是爻城焚天宫的主人、魔道的暴君,当今世上仅有的五位出窍期修士之一——这样的人,你将他带入我们妖族,如同引狼入室!而这样的你,日后又有何面目于九泉之下见我妖族的先辈?!”   ——魔君陆修泽!   竟然是陆修泽!   妖族中的这些妖魔,哪怕是从未登上琨洲的土地、在莒洲偏居一隅,但陆修泽的魔君和暴君之名,却也称得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其凶名甚至可止小儿夜啼,因此当陆修泽身份被罗有德一语道破的瞬间,哗然声四起,那些原本漫不经心的审视,立时化作了忌惮和警惕,甚至于围着祭坛的圈子,都因这些族长不自觉的后退而扩大两分,就连将陆修泽带到此地的白氏族族长都没有料到,这个凶悍可怕的人族修士,竟然就是魔道中那位凶名赫赫的暴君!   但也就是在这个时候,陆修泽终于在罗有德的气急败坏下抓住了那一抹灵光。   他露出笑来,对妖魔或惊惧或敌视的目光视而不见,眼神如刀,直刺罗有德心中。   “罗族长,敢问一句,当年提携你的那位修士,可是人族?”   霎时间,罗有德面色大变。   祭台上的众多妖魔也随着罗有德变了脸色。   三年前,罗有德拜得一位不足百岁的高人为义父,受那人提携,从泛泛之中脱颖而出,从上一任老族长手中继承罗氏族一事,对妖族的众多族长来说,已不再是秘密,然而罗有德具体是拜了哪一位高人,又得了怎样的奇遇,他们却是全然不知,而如今听陆修泽的意思,那“高人”,竟然是人族?   他们妖族部族的族长之一,竟然拜了一个人族为义父?!   众妖魔在这一刻,纷纷感到自己从看笑话的人,变成了笑话中的人,心理落差之大,让他们恨不得当即去往罗氏族族地,将罗有德撕成碎片!   但罗有德这时却强自镇定,厉声驳斥道:“荒谬至极!我乃是妖族的一员,更是一族之长,怎会如你所说,拜一人族为义父?!”   陆修泽笑道:“那我问你——你可识得我这张脸?”   罗有德道:“魔君之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你的面容虽在莒洲不被众妖族所知,但我却偏偏在机缘巧合下知晓了,这才能在这时将你的真面目揭露!然而魔君恶名果然名不虚传,你见我揭露你的身份,使得你混入妖族不成,竟然反咬我一口,栽赃陷害,预陷我于不义之地,你……你好歹毒的心思!”   陆修泽瞧着罗有德痛心疾首的唾骂,如同看着一个跳梁小丑,而他也不必像罗有德这样急着撇清自己、陷害他人,因他只说了一句话,便叫罗有德再一次白了脸。 第204章 谎言   “那便是怪了。”却听陆修泽微微笑着, 说道,“罗族长或许并不知晓, 我陆修泽虽在琨洲著有凶名, 然而多年来深居简出,见过我面容的人少之又少,而你——直到三年前还是莒洲众多平平无奇的妖魔之一。这样的你, 又是从哪儿见过我的面貌,才能使你在第一眼看到我时,便笃定我的来历?”   陆修泽的话语中藏着一个陷阱,然而它太过隐晦,对许多直肠子的妖魔来说, 甚至算不得陷阱,于是在场的众妖魔中并没有谁能够发觉这个陷阱, 陆修泽眼前这位接过族长重任不过三年的罗有德, 自然也是如此。   于是,在陆修泽的质问下,罗有德虽然再次白了脸,但却自认没被踩到底线, 甚至辩解道:“没错,三年前的我, 的确还只是一个普通的妖族, 但你们人族的世界仍有言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那么三年过去了,你又如何断定我罗有德在作为罗氏族族长的这三年里, 没有预见能揭穿你面目的人类?”   旁听的妖魔暗自点头,对罗有德的解释还算接受良好,然而陆修泽脸上却是笑容越深,道:“那么按照你的说法,在你成为罗氏族族长的这三年里,你遇上了一个识得我的人类?”   “没错!在我成为罗氏族族长的三年中,我正是识得了一个认识你魔君陆修泽的人族!”将陆修泽的质问重复了一遍后,罗有德又继续说道,“实话告诉你,你陆修泽的魔君之名虽在琨洲威名赫赫,但你那般的心狠手辣在莒洲却起不到作用,因为你们人族只是因弱小才惧怕你,可我们妖族大能者多如牛毛,你若敢放肆,绝不会有好果子吃,所以我也不怕直言同你说,你当年犯下那些令人发指之事,这世上还有见证的人活着!”   众多面目奇特的妖魔,在这个时候纷纷将目光转到陆修泽身上,神色各异,无形的压力在陆修泽肩上逐渐堆积,然而陆修泽只是轻笑一声。   “哦?是吗?”   罗有德眼中开始染上一种奇异的色彩,看着陆修泽的目光,就像是对狼群憎恨至深的猎人看到了陷阱中垂死挣扎的狼王,既有积聚在心底的惧怕厌憎,也有大仇得报的痛快狂欢。   陆修泽对心中猜测越发笃定,然而他却并不揭穿,而是任由罗有德辩解。   却听罗有德继续道:“那个人族在被你重伤之下,从水路逃脱,后又巧合之下漂洋过海,数次险死,但却又因为对你的憎恨才活了下来!之后,在他因风浪而导致的又一次垂死的时刻,我因寻求顿悟而去到罗氏族百里之外的海岸边,在风浪中将他险险救下,置于罗氏族族地边缘的树林深处,后又以珍贵药材为他续命数日,得他感激,这才得到他的合盘托出。正因如此,我才能从这个人族口中得知了你的种种恶迹,记下了你的面貌!”   罗有德的话语十分激愤,自辩之言似也是合情合理,然而到了现在,陆修泽却已然笃定,此刻的罗有德,是在说谎!   陆修泽自小便异于常人,因此他初入择日宗时,曾经有绝大部分的时间都在观察他人,模仿他人,好用来掩饰自身的异常。而待到他终于模仿得成为择日宗众人眼中完美的大师兄时,他已经能够轻易地洞察人心,拆穿谎言。   罗有德面对他的质疑时,最开始时顾左右而言他,铺垫了一大段话语,正是为了给自己壮胆,以及编造谎言。当罗有德开始重复陆修泽的质问时,陆修泽便知道罗有德已经开始在心中编造谎言,而当罗有德胡诌了一个“在陆修泽残害下漂流过海的人族”,并且为这次救援添加了无数不必要的细节后,陆修泽更能够肯定,罗有德绝没有遇见过这个人,因为过于详细的描述,正是谎言的特征之一——当描述一件重要的事时,在最后进行补充细节的话语才是真相,而那些在一开始就将一件事的各个要点尽善尽美地描述出来的,只有谎言才能做到。   于是,又一个问题出现了:如何在人前拆穿这个人的谎言?   而那一头,罗有德的声音越发高昂,那些埋藏在他心底的对陆修泽的惧怕,早在这咄咄逼人的话语中消失不见。   “陆修泽,你可知晓为何我要记下远在琨洲的你的面貌?因我与你不同,因我不但是妖族的一员,更是这方世界的生灵之一,而你——你这般以残忍手段残害自己同族之人,实在为世界所不容,人与妖族共驱之!那些人族惧怕你的修为不敢叱骂于你,可我却是不怕的!哪怕在这之后,我便因修为低下身死尔等之手,但我却绝不后退退缩,因我修为虽然低于你,可在灵魂上,你只能仰望我!”   在这一刻,在话语出口的这一瞬间,罗有德感到了飘飘然,感到了久违的意气风发之感。当他这些煽动的话语句句剥去陆修泽环绕在身上所有的凶名与光环、将陆修泽——这个他曾经仰视的、惧怕的、却又不敢露出半点憎恨于面上的人物彻底踩在了脚下时,他感到自己终于从深切得浸入骨髓的惧怕中解脱出来,得到了新生。   因罗有德很明白,当陆修泽被他扣上为了一己之私,残害同族——特别是数量庞大、又有众多天才修士的同族——的帽子后,陆修泽就再也不能行走在莒洲这片土地上了,无论是在人间界,还是在魔界里,都有一个绕不开的问题,那便是“族群”这二字。   当天地初开,人界与魔界初成时,这两个世界并不是属于人族、魔族、又或是妖族,而是属于神灵! 第205章 震慑   神灵生而为神, 在诞生之初就有着人妖魔三族难以匹敌的力量与智慧,因此他们虽然人数稀少, 又独来独往, 但他们每一位都能统治一片看不到尽头的土地,以神力将世界分割,分而治之, 而人妖魔三族,则在众神灵领土外的夹缝中求取生存。   为了在这个险恶的世界中活下来,人妖魔三族发展出了族群,在各个族群的齐心协力之下,这才熬过了属于神灵的时代, 熬死了末代神灵,将世界变成了属于自己的世界, 而这一个艰难又漫长得可怕的过程, 绝离不开“族群”这一个概念,和“协作”这个行为。   所以,直到多年后,当人族因世代的快速更替而逐渐族群, 分化为一个个国家,开始了各种各样的勾心斗角和阴谋内耗的现在, 妖族却依然还是聚族而居, 并且每个族群之间都有着密切的联系,和人族难以想象的向心力。   也正因为如此,在罗有德不留半点余力的煽动和误导下, 这些族群的族长,绝对容不下一个毫无忌惮地残害同胞、灭杀同族天才修士的人——即便那人是人族而非妖族。   果不其然,随着罗有德的话音落下,那些看着陆修泽的眼神也开始了变化,空气中危险的气息弥漫开来。陆修泽有出窍期的修为,自然不惧元婴期的妖修,又或是几个出窍期妖族的合围,然而若是数个出窍期的妖族和数十个元婴期的妖修同时围攻陆修泽,陆修泽又能支撑多久?这样的陆修泽,哪怕是侥幸不死,之后又如何能在莒洲掀起半点风浪?   罗有德对这一点心知肚明,于是在他看来,眼前的陆修泽已经深陷泥沼,他的每一次的挣扎,都只是向泥潭中陷得更深一些罢了。而更叫人心中快意的是,这一切都是他罗有德一手造就,于是罗有德在这时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胡子,脸上虽然不显,心中却是十二分的矜傲自得。   而事实上,似乎也正是如罗有德所想。   陆修泽修为虽高,当从他主动向妖族卖好、揭示魔族行动的那一刻起,他便已在心中存了与妖族合作之意,因为他不仅在这方土地上寻找狐妖、去往天柱,更是想要借妖族之力将回音的底细揭开,以及驱逐魔族,净化人间界。既然如此,在他无法洗脱嫌疑的现在,和被妖族有志一同地敌视的以后,他又要如何才能在重重阻拦下,成功来到天柱面前?   答案非常简单。   “你的谎言逃不过我的眼睛,也遮不住你真正的——惧怕。”   在祭台之中,陆修泽笑了起来,而与此同时,他的声音竟从罗有德的身后传来!   “你害怕我,远超乎你心中的预期。因为我——或者说我的这张脸对你而言,如同梦魇。”   这一刻,在那罗氏族族长罗有德的身后,竟有一个与陆修泽一模一样的人浮现——并非是罗有德显现在祭台上的虚影的身后,而是远在万里外的罗有德真身的身后出现,继而因踏入了秘法范围,这才投射在众人面前!   随着这声话语落音,罗有德蓦然回身,而后在看到“陆修泽”的第一时间,发出一声凄惨至极的哀叫,跌倒在地,手脚并用地爬出十步之外,这才战战兢兢地在两个陆修泽之间张望,面色苍白,声音结巴,竟是连说完一句话的底气都没有。   “你……你们……你……”   这样的罗有德,哪里是方才那个挥斥方遒,豪气冲天的罗氏族族长?这一刻,哪怕是一个小妖,都比这罗有德来得有骨气!   祭台上旁观的妖魔们再度哗然,既是因罗有德这番称得上耻辱的反应,也是因为疑惑罗有德对陆修泽的惧怕,更是因为陆修泽的竟然的修为!   ——只是在这短短的对质的片刻之间,陆修泽不但悄无声息地分出了一个化身,更是叫这化身跨越万里,找到了罗氏族族长罗有德的所在!   这是怎样一种骇人的能力?!   更何况,看罗有德身后的化身,虽然还是介于虚实之间,离出窍期后的分神期还有一段距离,然而这化身的出现,正代表着陆修泽已经触摸到了他人一辈子都只能仰望的境界的门槛,而此时的陆修泽,甚至还不足百岁!   这是如何出众的天赋?   这是如何可怕的天赋?!   当意识到这一点后,哪怕是看陆修泽最不顺眼的大妖,此刻对陆修泽也不得不缓和了脸色,因为谁都不知道,陆修泽什么时候会跨过这道门槛。   一步人,一步神。   到了那时,陆修泽便是在这方世界自称神灵,也是当之无愧!   既然如此,谁又会同未来的神灵做对?   或者……干脆在这神灵尚未登上神位之时将他击落?   然而……谁又能做到?要花费多大的代价才能做到?值不值得他们去做?   周遭的气氛陷入了无法前进也无法后退的诡异境地,每个妖魔都在心中各有思量。   可那向来懂得看人眼色的罗有德,在这时却再辨不出这些族长心中的思量,哆哆嗦嗦地向他面前的陆修泽化身说道:“你……你这般出现在我面前,意欲何为?难道是说不过我,想要杀人灭口?你别忘了,现在我们都在祭台术法的范围之中,若你当真对我动手,你的凶恶面目将出现在莒洲所有族长的面前,而他们也绝不会放过你的!”   罗有德一边说着,一边将暗含哀求的目光投向四周的妖魔,然而令他失望惊惧的时,这时候的众族长,竟没有一个给他回应——这倒并非是这些妖魔放弃了罗有德,而是因为他们被陆修泽展露的实力所震慑,一时没回过神来罢了,然而这时候的罗有德,又怎能看出这一点?   是以,做贼心虚的罗有德只以为自己的谎言已被识破,眼珠开始滴溜转圈,心中已经开始打起了逃跑的主意。但就在这时,觉得时机已经圆满的陆修泽冷不丁抬手,向着罗有德天灵盖拍下。   罗有德吓了一跳,并不认为陆修泽不敢动手,于是求生的本能让他下意识想要反抗,挥手洒出一道灵光,落在陆修泽化身身上,而后灵光迸裂,黑红色的火焰汹涌而出,在罗有德和陆修泽化身周身漫开,那熊熊的火光,似是将半个祭台都点燃。   而陆修泽则站在这熊熊的火光中,微微笑了起来。   “罗族长,若我没有看错,这为你护身的火焰,应当是出自我择日宗的本命阳炎,和一些……更为特殊的火。”   陆修泽声音温柔,话语带笑,神色冷漠。   “那这便是奇怪了,身为妖族罗氏族族长的你,怎会有择日宗的弟子甘愿留下本命阳炎来保护你?”   “你与人族,究竟有什么样的牵扯?”   “而你宁肯将魔族入侵一事掩埋、弃千万妖族的性命不顾,也要针对我、将我赶出莒洲,甚至欲要陷我于死地的理由,究竟是什么?”   “罗族长……”   陆修泽再一次在脸上露出一个轻柔的笑意。   “能否为我、为你面前所有的妖族族长,解释一下其中缘由?” 第206章 离去   直到这时, 直到陆修泽逼近面前,罗有德才终于恍然醒悟, 早在陆修泽问他是否识得他那张脸时, 陆修泽其实便已经知晓了他的来头,知晓了他这一身突飞猛进的修为的来历,而之后的桩桩件件, 每一句话,每一个转折,都只是让他现行的陷阱!   世上难见死而复生之事,但“理”和“力”二字,却能轻易叫人生而复死。   罗有德早已知晓陆修泽占了“力”之一字, 所以在看到陆修泽的第一眼,罗有德便放弃了力敌, 转而另辟蹊跷, 在在这次意外的会面中抓住机会,依靠“理”之一字,一举将陆修泽逼出莒洲!   然而,即便他罗有德在妖族一百七十一位族长面前竭尽全力、煽风点火, 陆修泽也全然不惧,因他的修为早已在谁都不知道的时候, 半只脚踏入了神灵之境!所以, 在陆修泽面前,就算是真“理”也要黯然失色,因为人不会遵守蝼蚁的道德, 神灵亦是如此。   而不需要遵守这样的道德和律法的陆修泽,之所以同他说了那么多,全然只是因陆修泽既想要“理”,又想要“力”罢了,但可笑的是,自诩聪明的罗有德,竟直到最后才明白!   罗有德面如死灰,知晓露出太多破绽的自己已无法再以妖族族长的身份取信其它一百七十一位族长,于是面对陆修泽的逼问,罗有德也只能如实相告。   就像陆修泽猜测的那样,三年前,那个改变了罗有德一切的人,的确是来自遥远的琨洲的另一位魔君。   他似是在偶然之下来到罗氏族的附近,而后又在不经意间看到了罗有德的存在。   那时候的罗有德,即便已经有了数百的年岁,但却依然在金丹期徘徊,被后来居上的一群小妖围着,讥笑嘲弄。   也不知道是这一幕触动了那位魔君的眼,又或是他着实无聊下随手下了一步闲棋,总而言之,他在这一刻出手,强制性地改变了罗有德的一生。   在一切都尘埃落定之前,很难定论罗有德与那位魔君的这一次偶遇,于罗有德的一生来说是福是祸,但既然魔君助罗有德成为罗氏族的族长,那么罗有德若不想死,那么自然应当回报,而魔君要求的回报,也十分直白:有一天,当那个与我长着一样面容的人出现在莒洲时,你定要将他赶出莒洲,方法不论。   当听到这一句时,陆修泽忍不住在脸上露出了轻微的嗤笑,因他很清楚那位来自异世界的魔君的真意,是要罗有德见机行事,能杀了陆修泽自然是最好。   然而以罗有德这般的人物,最多也不过是在无关紧要的小事上逞能罢了,若真的遇上了什么,罗有德又哪里靠得住?   就好像陆修泽不过是在他身前站了片刻,他便已经将一切都吐露出来,颠来倒去地说了好几遍,便是连自己被一群小妖围起来欺负奚落的的地方,也说了出来。   陆修泽听着罗有德的话,本是无可无不可的态度,然而当罗有德说到他初见那位魔君的地方时,陆修泽心中却蓦然一动,一个古怪的问题从他脑中闪过——那位来自镜面世界的魔君,为何会来到罗氏族的族地?   从罗有德的叙述中可以知晓,在那位魔君路经此地、随手改写了罗有德的后半生后,他并未就此离开,而是在罗氏族外不远处又呆了些时日,教导罗有德一些粗略的心法。   若说那人是因为教导罗有德而在罗氏族族地外停留的,那么便是罗有德,恐怕也不会相信,既然如此,他究竟因何而来,又是为了什么而停留?   想到这里,陆修泽便有些待不住了。   陆修泽很清楚,当真相被摊开在众人面前后,正是他乘胜追击,与诸位妖族族长长谈,从而确立自己在妖族之中的声望的时刻,然而陆修泽只要想到异世界的魔君曾在罗氏族外因一个神秘的理由停留过,他便按捺不住心中的猜测狐疑,迫不及待地想要将一切疑云驱逐,一切迷雾擦去。   于是,当一百七十一位妖族族长与罗有德还在就“作为妖族的你怎么能这么不要脸”相互掰扯时,陆修泽随口同一旁的白氏族族长嘱咐了几句,转身便想要离开。   白氏族族长白苟愕然不已,虽然不敢伸手去拉陆修泽,但在祭台上那群唧呱个没完的一群族长和陆修泽之间目光游移了两圈后,到底还是转身跟上。   “魔君这便走了?”白苟虽然是怼天怼地的白氏族族长,但见着陆修泽这半步踏入神灵之境的人,还是不自觉地缩了,便是对陆修泽的称呼,也在不知不觉中换做了“魔君”二字,道,“魔君此次来我族地,除了告知魔族之事,应当还有其它事宜吧?为何不一起说了?”   陆修泽多瞧了白苟一眼,只觉得这位白氏族族长倒是出乎意料地敏锐,并非是只长肌肉的蛮子。   白苟的确没有猜错。若只是为了警示妖族,陆修泽有千万种办法,根本不必亲身来到妖族的族地之内。而他之所以要来,实则是为了那狐妖,和狐妖族地内的天柱。   对其它人来说,天柱是世界的中心,是将凶恶的灵族与人间界隔开的重要支柱,然而于陆修泽而言,天柱的意义却大不相同。   若是放在平常,当陆修泽遇上这种会动脑子又不做妖的人时,一般也愿意多说几句。但在这时、在涉及到与天柱有关的事时,除了闻景之外,陆修泽并不想要与任何人谈论,因此陆修泽只是摇头,道:“本是有话说,然而时机已过,想来应是无缘。既是无缘,那便罢了。”   这句话出口后,陆修泽心中不由得微微有些怅然。   在陆修泽的前半生、作为魔火化身的那些时候,陆修泽是无风也要掀起三尺浪,最爱做的事,便是瞧别人的“热闹”,然而当魔火被驱逐,显出本心后,便终于叫陆修泽发现了自己懒怠的本性,于是之后也越发变本加厉,就连大门都懒得迈出,“热闹”什么的,当然也懒得瞧了。   这样的陆修泽,会在时隔多年后,于莒洲妖族族地内大费周章,自然不是无的放矢,可到了最后,当陆修泽甚至都已经在祭台上瞧见了狐妖的族长时,他却又只能离开,任由这番努力化作流水……   这一切,或许真的就是缘分吧?   当年昼神让他固守天柱,但他却在意外下离开,违背了昼神的意愿,如今这番坎坷,或许正是表明他已经与天柱再无缘分,不必前去的意思吧。   想想或许也正是如此,如今的他,已不再是被昼神造就的无心之火,而是寄托于人身,心有牵挂的修士。这时候的他,便是再回到天柱之前,又能如何?   难道他还能抛下阿景,抛下人身,再度变回那无心之火?   不可能的。   当无心的木石尝试过情的滋味后,又怎么舍得丢弃那好不容易得来的心?   当他终于在世上找到一个爱重他甚于性命、找到世上独一无二的珍宝时,又怎么舍得放手?   既然如此……那便是无缘。   无缘……   也就只有离去。 第207章 坦言   既然已经下定决心, 陆修泽便将那些怅然和怀念抛之脑后。   他走出祭台,回到白氏族族长的帐篷里, 对红舸嘱托几句, 准备兵分两路,他去寻那二人的踪迹,而红舸则负责将这些受难的小妖们统统送回非氏族, 完事之后,这红舸爱去哪儿便去哪儿,陆修泽也就懒得理会了。   按理来说,这样的安排并无什么差错,毕竟当年的红舸也是落难才来到琨洲的, 入了焚天宫后也没有卖身给他焚天宫,而如今既然已经到了妖族的地盘, 陆修泽也就懒得再收留这头蠢驴了。   然而蠢驴并不高兴, 而其中最不高兴的一点就是——为什么他还要带孩子?   他一个黄花大美驴,对象还没找的,就带了好多年孩子了,先是闻景, 后是这群小妖……咋能这样呢?有良心没有?   红舸嗷呜一声就想滚地耍赖,然而悲剧的是, 如今在他面前的并不是那个可以跟他一起滚地、比比谁更能耍赖的闻景, 而是懒得出奇制胜的陆修泽,于是红舸前脚滚地上,后脚陆修泽便微笑着踩着他的驴头。   “你不去?”   陆修泽微微一笑, 身后像是有圣光绽放。   红舸抖了抖,谄笑道:“哪里哪里,这样的重任除了我之外,还有谁能担任?请务必相信我的能力!”   将红舸打发出去后,陆修泽便踏上了去往罗氏族的路。因肉身赶路远远及不上神魂瞬息万里的速度,因此陆修泽这一走,便又是三天。   三天后,当陆修泽终于踏上罗氏族的族地时,远在琨洲的杜小琴,也终于在偶然之下,遇到了她想要的“时机”。   这天傍晚,杜小琴与青十四卫步入了邙洲深处,越走越远,不但越过了对魔道中人来说危险无比的神武峰,更是连魔道的大本营爻城都越过了。   杜小琴很是沉得住气,即便是知晓自己已经越过焚天宫,走进了邙洲深处,却也没跟青十四卫太过闹腾,只是在嘴上逞能,倒叫青十四卫对杜小琴的看管放松了许多。   而这也正是杜小琴需要的。杜小琴十分明白,如今只不过筑基期的她,对于金丹境的青十四卫来说,根本算不上什么,因为她便是连青十四卫的十招都接不下,于是这一路上,她都十分乖觉,并没有太过为难青十四卫,于是在杜小琴一天之内第六次提出要休息的时候,青十四卫也没想太多,虽然心中颇为无奈,但也遵从了杜小琴的意愿,寻到一处可以暂时歇脚的隐蔽山洞,并在杜小琴的要求下点燃了篝火。   呼啦!   篝火点燃的瞬间,杜小琴深深地吸了口气,从未进行过这般高强度赶路的她,这时终于有了重新活过来的感觉。   她放松下来,嘴里哼着奇怪的小调,随手扯下一根发带,放在地上。   青十四卫早已听过这位与陆烬不相上下的混世小魔头的名声,如今见到杜小琴动作,顿时留了个心眼,多瞧了两眼,而这一瞧,便看到了发带不远处的一朵青色的小花。   这青色小花就如同路边的一朵野花,然而它的颜色罕见,一瞧便能叫人知晓它并非凡物,然而以青十四卫的眼力,他是实在不知道这朵青色小花的来历,只能确定它既不是剧毒之物,也不是救命的珍宝,于是青十四卫微微沉吟,干脆弹出一道指风,将这朵青色小花用指风割得稀巴烂,杜绝一切杜小琴作妖的可能。   感到青十四卫的异动,杜小琴回头瞧瞧那青色小花,但只是一眼,她又漫不经心地回过头来,笑眯眯地凑近了青十四卫,道:“小十四,你叫什么名字啊?”   青十四卫远没有他的领队那样沉静,因此在被杜小琴主动搭话后,眼神露出了一丝纳闷,看了杜小琴一眼,道:“属下没有名字。”   杜小琴笑眯眯道:“人都是爹妈生的,怎么会没有名字呢?”   青十四卫闷闷道:“属下是孤儿,只有外号,没有名字,现在的我就叫青十四卫。”   杜小琴眨了眨眼:“那就是说现在你的名字就是青十四卫咯……也好吧,听起来还是挺厉害的。”   青十四卫心里不太好受了,只觉得眼前的这个姑娘可真是不太招人喜欢……青十四卫……这样的“名字”,怎么能算是名字?   杜小琴道:“为什么不能算名字。”   青十四卫一愣,这才发现自己竟是将后半句说出了口,而这时,他听到杜小琴又道:“名字是一个代号,如果有爹妈,那么这个代号就会由爹妈决定,如果没有,那就由自己决定。只要是你喜欢的,那么这个代号是由谁取的,又有什么关系?”   青十四卫心中一动,没想到自己竟然比一个修为和年纪都远小于自己的小姑娘安慰了。然而对于青十四卫来说,名字的意义和背后代表的东西,远不止于此,可这个小姑娘又是他的主子,于是他按捺住苦笑的冲动,道:“少主说的是。”   杜小琴瞥了他一眼,知晓青十四卫心中其实很不信服,于是她眨了眨眼,瞧瞧地上的发带后,又抬头看着青十四卫,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觉得我根本不懂你,或者说不懂‘你们’,因为我身份贵重,与你两个世界的人,说出的话也只不过如同何不食肉糜一样可笑,对吧?”   青十四卫木着脸道:“不敢。”   杜小琴歪了歪头,随意道:“其实吧,你这样想也是对的,因为我虽然能够理解一些自己没有经历过的事,但要说到‘懂’,说到感同身受的话,就未免太过狂妄了——可是同样的,你们不也是不懂我吗?”   “我知道焚天宫里的一些人——包括你们——是怎么看我的。”杜小琴道,“出生于小国,身上却有着皇室血脉,虽然只是一个外室之女,但从小并未吃过什么太大的苦头,更何况从小就拜入了当年正道五宗之一的择日宗,而且一口气就拜入了择日宗宗主的门下,可谓是高高在上,从来不知人间疾苦……对吧?”   青十四卫不敢搭话,只能低头看着明明灭灭的篝火,把自己想象成一根木头。   杜小琴也不在意青十四卫的装死,轻笑一声,道:“看吧,你们果然也不够懂我,不是吗?”   “我出生于小国,身上有着皇室血脉没错,但我却不是外室之女。我是正正经经的皇室之女,甚至是皇后之女——是她唯一的女儿。但最后,我却变成了外室之女。”杜小琴笑着,轻声说着,“在那个国家,有一个奇怪的传说,那就是:如果皇后能在新年的第一天诞下麟儿,那么这一年内,这个国家所有的战争,都将无往不利。”   “这个传说应验得很少,因为那个国家很少发动战争,也很少有皇后是恰巧在新年那天生育的,所以很少有人将它放在心上,更少有人在这个传说上动手脚。但不巧的是,这几个‘很少’都被我赶上了。那一年,那个国家发动了浩大的战争,投入的士兵不计其数,但却节节败退,国内人心惶惶。我母后被查出有孕,并被诊断出是男胎时,我的父皇大喜过望,想要以我的出生来振奋国民。但可惜的是,我只是一个女孩,所以我父皇的希望落空,恼羞成怒,几乎当场就要将我掐死……但这个时候,宫里的另一个怀孕的妃子也生了,是个男孩,于是我父亲只是花费了不到三息的功夫,就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偷龙转凤。”   “我父皇严格来说,应该是个志大才疏的人。他不太关心后宫的美人,不太关心自己的后代,只关心他在史书中留下的名字,而他发动战争,也是为了这个理由。不过……我怎么说他的?志大才疏,是的,志大才疏。所以他很干脆地在不恰当的时候发动了不恰当的战争,然后又在希望落空的时候,毫不犹豫地牺牲我来成全了他,最后更是因为后宫妃子随口的一句话,而将我赶出皇宫,让我从皇后之女,变成妃子之女,最后更是成为了连平民都能鄙夷的外室之女。我的父亲,对我的一切都毫无愧疚,因为我象征着他差点失败的战争。这就是我的父亲。”   “而我的母后,是一个野心不输于我父皇的人。当年的偷龙转凤,我父皇并没有告知她,因为我母后娘家势力不小,若我母后反对,他就不能如愿了。不过他真的不了解我母后,因为在新年这一天没能诞生麟儿,最着急的人不是我父皇,而是她。在偷偷将我跟妃子的儿子互换后,我父皇面对母后时,总会有些不安,愧疚虽然不多,但却也不是没有。可他不知道的是,他当年破绽百出的偷龙转凤的计划,之所以实施得那么成功,还是我母后的功劳。而在那之后,我更是成为了她的耻辱,就连原本对我关怀备至的妃子,也在她的暗示下知晓了我真正的身份,以致于在我被送出宫的那天,我身上除了一把小琴之外,什么都没有。我的母亲,对我的一切也毫无愧疚,因为我象征着她差点失败的野心。这就是我的母亲。”   “出宫后,我之前的名字当然是不能用了,可人总是要有名字的,所以那个外室见那时的我捧着一把小琴,于是便随口道,那么从今以后,你就叫杜小琴了。”   杜小琴微微一笑,道:“我知道,很多人都在羡慕我……这并不奇怪,因为人总是羡慕别人有的东西,但却很少有人发觉,别人也在羡慕着你。”   “你们羡慕我的出身,羡慕我的父母,羡慕我前半生……”   杜小琴笑着拂了拂头发。   “刚好,我也在羡慕你们。”   青十四卫张口结舌。   很显然,在青十四卫的人生中,他虽见识过魔道的酷烈手段,但却并没有见过皇室阴私,也从未听闻过有父母会以这样的冷酷对待自己的子女。   也是在这个时候,青十四卫蓦然明白,那些他在意、却被杜小琴轻松说出口的一切,并不是因为她不懂,而是因为她太过明白,又被辜负至深,所以才不再在乎。   这样的看透,对于一个只不过二十余岁的小姑娘来说,显然不是什么机遇,而是至深的磨难,于是他心中不由得为方才的想法生出了些许愧疚来,甚至还不由得生出些许近乎犯上的怜惜,可笨嘴拙舌的他并不知晓要怎么才能不留痕迹地安慰这个小姑娘。   不过杜小琴并未在意之前的一切,反而是因为方才的真情吐露而谈兴大发,倒是又说起了另一件事。   青十四卫犹豫片刻,最终还是垂下头,安静地扮演着一个合格的听者,于是他并没有注意到,杜小琴在拂过自己长发的那一刻,皱眉向角落那朵被割裂的青色小花望去了一眼。 第208章 得逞   ——这很不对劲。   杜小琴这样想着, 但于此同时,她发现她依然在滔滔不绝地说着——说着那些她从来没有、也从来不准备对任何人诉说的话。   “在我年岁还很小的时候, 我离开了我本该待一辈子的皇宫。很多人——或者说所有人, 都以为我应该是失落的,或许还会有离开世上最富贵的地方之一的惶恐,惧怕, 再加上一些被亲生父母抛弃的怨恨和绝望……虽然有些不好意思,但是事实上,在最开始的时候,我的确是这个样子的,特别是当那个连我父皇的小妾都算不上的、出生青楼的外室, 只是随手一指,就给我定下了一生的名字时, 我愤恨得几乎想要杀了她……甚至是那高高在上的, 所谓的父皇和母后。”   “我恨他们。”   “我人生中第一个学会去恨的人,就是我的父母。”   杜小琴觉得自己应该闭嘴了,因为这些话显然不应该向青十四卫这样几乎陌生的人吐露。   但叫杜小琴微感抓狂的是,她依然在说着, 而这些话,她甚至都没有对她的师父说过!   “我恨他们不以父母的身份来爱我, 我恨他们生下了我, 但眼中却从没有我的存在,我恨他们毁了我,但却对我毫不愧疚……我想杀了他们。我人生中第一个恨到想去杀了他们的人, 就是我的父母。”   “所以在我离宫的第一年,我心中充满了怨愤,但到了第二年,当我钻过墙下的狗洞,来到外面的世界时,我突然发现,这其实没什么不好。”   “在我还住在宫里时,我曾经数过,我每一天走过的路,是三百四十二步,一步不多,一步不少,可当我离开宫后,当我离开‘家’后,我一天走的路,甚至比我过往一年走的路还要多。”   “我看到了宫外的红墙绿瓦,人来人往,还有沿街叫卖的小贩,和那些曾经永远不会递到我面前的小食;我还看到了人间百态,那些起早贪黑自食其力的平民,和那些挥金如土、醉生梦死的‘贵人’……我第一次发现,我的世界可以不仅仅是那三百四十二步。”   尽管这一切话语,都是在一种陌生而危险的冲动下出口的,然而当杜小琴说出这句话后,她依然忍不住恍惚了一下。   “直到那一天,我才发现我过往的人生其实全都白费了,而那些怨恨、期盼、绝望、哀求、惶恐……全都无关紧要。那些辜负我的,无关紧要,那些欺骗我的,无关紧要,那些轻蔑我的、厌弃我的、嘲弄我的,统统都无关紧要,甚至于杜小琴这个名字,也已经无关紧要。”   杜小琴顿了顿,声音有些渺渺。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成为修士吗?”   这或许是因为外力的影响,又或许是因为她真的想要向什么人诉说——为了她从没有说出口的一切。   “成为修士的人,总是有所求的。有的人求长生,有的人求力量……而我求问心无愧。”   “我曾经是一只金丝雀,被人豢养在金子编就的笼子里,但当我离开笼子之后,我才发现我想做一只鹰。我想要翱翔九天之上,哪怕是死,也一定要是从天上被敌人击落,而不是在笼子里咽下最后一口气。”   杜小琴的思路越来越清晰,心中越来越平静。   她嘴上依然在说着,但她已经开始能够控制自己,让自己不仅仅是在说话,而是扯下了手腕上的腕带——值得庆幸的是,因为她最初扯下发带的动作,青十四卫并没有将她的这一举动放在心上。   “我知道很多人难以理解我。”当腕带轻轻交叠在发带上时,杜小琴轻轻笑了起来,以致于当那些越来越坦白、坦白到她人生中再也不会说第二次的话出口后,她也不再像最初时那样恼怒羞愤。   “很多人难以理解我——那些身无长物的人难以理解我为何能够轻易抛掷钱财,那些拼命才能活下来的人难以理解我为何能够轻易抛掷性命,那些视亲情如同性命的人难以理解我为何能够轻易抛掷我的一切亲缘……然而人本就是如此,人与人之间本就很难感同身受,更是永远都无法相互理解,所以如同他们不理解、也不需要理解我一样,我也不理解,更不需要理解他们。”   “我只需要对我的人生负责”   杜小琴轻声道。   “——哪怕是去死。”   青十四卫心中一跳,蓦然抬头,却见杜小琴脸上的笑容意味深长,而也正是在这个时候,青十四卫感到莫名的危险袭上心头,让他直觉想要退开。   但他没有退开,反而蓦然向着杜小琴扑去,然而无形的力量蓦然爆发,推搡着青十四卫,让他步步后退,直到紧贴在山洞石壁上,退无可退。   “可是我不会死,至少不会死在这样的时候。”杜小琴站了起来,不知从哪儿来的风将她散落的长发吹起,遮住了她大半面容,然而青十四卫依然清晰地看到了她唇边的笑意,和那双狡黠得近乎可恶的眼睛。   “人生不应该按部就班地走向死亡,而应当是一场冒险。”杜小琴竖起食指,贴近唇边,“而我们修士,更是如此。”   “作为修士,我们本就在与天争命,修行路上的每一个关隘,每一次危机,难道都不是拿命来搏吗?既然如此,为何我要在此时逃避?”杜小琴笑道,“若我当真怕死、当真害怕从高处跌落,我从一开始就不会成为修士!”   风越来越大,地上本就松散的篝火也被这风卷起,吹得四散开去。青十四卫心中生出了诧异和不可置信,这既是因为这毫无征兆又突如其来的无形力场,更是因为如灵蛇般环绕杜小琴周身的白练——青十四卫认出,那正是杜小琴解下的发带和腕带!   这是什么?法器?不,它们绝不是法器!那么它们又是什么?!   随着篝火的熄灭,山洞内再一次变得昏暗,然而这一次,青十四卫却发现黑暗中有一个光源取代了篝火——那是从一开始就被他揉成碎末的青色小花。   那像是法器,又绝不是法器的白练……那古怪的青色野花……还有这一切……   “你……究竟……做了什么?”青十四卫艰难开口。   对于青十四卫的疑问,杜小琴摊手,笑嘻嘻道:“这不是我的错,这是一个意外——而且是你造成的哦!”   到了这时,杜小琴受到的影响终于消退得差不多了,于是她再一次变回了那玩世不恭的混世小魔头的模样。   “原本我只是打算悄悄地溜走的——你不是真的以为我什么准备都没有,就跟着陆烬那个家伙到处跑吧?”杜小琴笑得甜甜的,但在青十四卫眼里,却分外叫人头疼,“我早就可以逃跑了,但我没跑,因为我一直在想要怎么才能让你不来妨碍我的计划。本来嘛,我是想对你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不过最后,你倒是给了我一个好时机呢!”   杜小琴轻快地走到那青色小花的碎花瓣前,掏出手帕,小心翼翼地将它捧起。   “青婴草,虽然名为草,但却是花的模样,是一种生长环境极为苛刻、难得一见,也难得寻觅的灵植——或者说是懒得被人寻觅的灵植,因为在很多人看来,它的功效远远配不上它的稀有程度。不过,我倒是不这么想。”   杜小琴站起身来,歪头,笑眯眯地看着青十四卫。   “瞧,它这不就将你放倒了么。”   到了这时,青十四卫终于发现,并不是那无形的力场太过强大,将他牢牢压制在石壁上,而是因为他的气力早在不知不觉中便已被抽去大半……甚至更糟!   遥远的睡意袭来,青十四卫开始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皮,和无力的四肢。他努力想要调动体内的灵气,想要将这糟糕的睡意驱逐出体内,然而他的灵力越是奔涌,他的睡意也越是强烈。   “你……不……你不可以……回……去……”   “我可以,并且我也已经决定了。”杜小琴笑眯眯地说着。   “睡吧,等你醒来,一切就结束了。而无论结果是什么,师父他们都不会怪你的,因为——”   “这是我的选择。” 第209章 主意   杜小琴自然不是毫无准备的。   若要叫杜小琴自己评价自己, 那么她会认为自己总是有所准备的,而事实也近乎如此。   当她第一次注意到杜元化那个傻子时, 她就开始准备将自己混进择日宗, 三年后,她成功了;当她第一次注意到自己的师父其实并不是她记忆中的那个人时,她就开始准备逃离择日宗。关于这一点, 她其实并没有太过依赖他人——即便她曾经向慧明法师透漏过实情,向秦汀芷恳求过帮助,但她并不是一个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别人身上的人,所以,当她将线索像风筝一样放出去之后, 她又回到了自己那个独立的小屋子里,开始了自己的准备。   很多人都在奇怪, 奇怪她的孤僻, 奇怪她古怪的行径,奇怪她十年如一日的修为,奇怪她为什么在修行上的天赋这样差,她却依然是“择日宗宗主”的入门弟子。   而答案很简单, 她是个天才,而天才总是有所准备。   虽然她的准备, 在她最终逃离择日宗——不, 应该叫闻道宗——的时候,并没有派上用场,但此时此刻, 不正是使用它的时候么?   杜小琴笑眯眯地张开手,在青十四卫强撑的注视下,蓦然放出了自身所有的灵力,于是刹那间,就像是一块巨石投入镜湖,四周原本乱而有序灵力霎时间变得一团混乱,但更叫人震惊的时,随着杜小琴灵力的放出,那两条如灵蛇的白练,竟蓦然沉入大地,化作灵光,在杜小琴脚下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勾画出了一个法阵。   ——这是什么?   这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青十四卫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一切,因为他非常清楚这是一个法阵,但正因为在杜小琴脚下勾画的是一个法阵,他才更为不可置信:这世上,从来没有哪一种法阵,是以这样的形式呈现人前的,又或者说,这世上从没有哪一个人,能够以这样的形式构筑出一个精密、严谨得叫人头疼的法阵!   ——更何况还是以深奥晦涩而著称的传送法阵!   青十四卫感到自己神智正逐渐模糊,但他却忍不住强撑着,瞪大眼望向杜小琴,想要从她口中得到哪怕是半句话的关于白练和法阵解释。   但杜小琴却只是狡黠地笑着,笑嘻嘻地向他挥手:“做个好梦!”   ——梦个鬼!回来解释清楚啊!!   青十四卫终于撑不住自己寡言的脸,愤怒地想要把这个作妖的小混蛋从那个古怪又不可思议的传送阵踢出去,但在他动作之前,杜小琴便已经消失在了这个山洞中,而下一刻,他感到自己的后脑勺撞在冰冷的石壁上,黑甜的梦向他走来。   不过,另一头的杜小琴也为她胆大包天的传送付出了代价。   就像青十四卫知道的那样,关于空间的传送,在这个世界是一个连出窍期的修士都要谨慎对待的课题。就好像陆修泽反向破解传书之盒的奥秘,最后却只得到了一个一次性试用品一样,杜小琴虽然的确在探究空间的奥妙上堪称绝无仅有的天才,但只经过理论的论证,便拿自己来做实验这件事,还是太过鲁莽。   于是,近乎理所当然的,这一次的杜小琴并没有如她所想的那样来到焚天宫的后院,又或者是爻城城内的任何一个地方——在杜小琴的预想中,的确有这样一个难以解释的状况,不过没关系,有陆烬这个把爻城闹得鸡飞狗跳的混世魔王在前头,想来她这点出格也是可以被原谅的——反而是来到了邙洲与琨洲的交界处,那条已经化作恶鬼之河的无常河旁。   如果说到这里,杜小琴的这次行动还是可以被谅解的“理论和现实的差距”,那么接下来从她背后架上她脖子的剑,便不是那么好相与的东西了。   “你是何人?”   冰冷的剑锋贴近了杜小琴脖颈的皮肤,杜小琴很清楚,只要这剑锋稍稍向前一松,那么她这位绝无仅有的、但只有筑基修为的天才,恐怕就要就地了账了。   ——不要紧张,天才,现在是考验你应急能力的时候啦,快快转动你的脑子,好来挽救你的小命!   杜小琴这样想着,不过在杜小琴背后的声音,却好像比被剑架在脖子上的杜小琴还要紧张。   “你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说话的那人年纪似乎并不很大,约莫也就十六岁出头,“你是用什么办法出现的?快说!”   杜小琴背后的少年很紧张。   但这也是正常的事,毕竟在这之前,谁能够像她这样,只用了两条冰蚕丝的织带就横跨了半个邙洲?所以,像她这样突然出现的情况,在凡人眼里,简直就像是闹鬼,然而作为修士,他们又更清楚这压根不是“闹鬼”,而是一种更深奥的、他们完全无法揣度和猜测的“办法”,所以由未知引起恐惧,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   能将一个金丹的修士见面就吓住——这世上还有谁能像她这么天才?!   杜小琴有些臭美地想着,不过她很快回过神来,在心中飞速构思一个足够有说服力的谎言,然而很快的,杜小琴连这些谎言也不需要了,因为下一刻,时隔多年未曾听闻的声音再度响起,叫出了她的名字。   “小琴?你怎么在这里?”   杜小琴连脖子边上的剑锋都没法顾忌,蓦然回头,愕然瞧着身后的这群人……或者说,这群人中的领头人。   “你……徐……徐姨?你怎么在这里?!”   却见在杜小琴身后,一行十数人修士神色肃穆,腰间佩剑,整个人从眉间到发梢都散发出一股逼人的剑意,而在他们所有人的前头,除了那个一脸紧张地用剑指着她的毛头小子外,便是一张绝不会叫杜小琴陌生的脸……事实上,即便是时隔十年后的现在,只要当初曾经登上过天剑宫、亲眼见证过天剑宫覆灭的人,都不会对这张曾为天剑宫力挽狂澜、最后率领剩余弟子远走的人感到陌生。   ——徐歆秀。   是她……竟然是她?   曾被琨洲众人认为元气大伤、几近道统断绝的天剑宫,时隔十年后,竟又重现人间?!   杜小琴瞠目结舌,大量的讯息在她脑中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整合起来。这一刻,她蓦然明白了这段时间无常河畔古怪的异状,明白了为何会有正道弟子顺着无常河而上,要去往那众人避之不及的万鬼窟,明白了探子口中那剑法无双、出手毫不留情的女剑修究竟是什么人……   但也是在这个时候,一个疯狂的、连异想天开都不足以形容的主意在杜小琴脑中形成。   杜小琴笑了起来,眼睛闪闪发光。   这一刻,杜小琴觉得自己已经找到了办法——一个守住焚天宫、将那群觊觎焚天宫的蠢才们统统打包沉河的办法! 第210章 交手(一)   而几乎就在杜小琴心中打着疯狂的主意, 准备把天剑宫一行诓去焚天宫的时候,远在莒洲的陆修泽也终于来到了自己的目的地, 罗氏族族地。   就像罗氏族族长罗有德胡扯时那样, 罗氏族族地的确是一个选址在离海边不远的地方。没人知道罗氏族的第一任族长为什么要将族地选在这样一个对小妖分外不友好的地方,但不可否认的是,大海的确为罗氏族带来了许多新的“族人”, 尽管代价是小妖的出生率骤降。   不过陆修泽并不关心这些,就好像身为红氏族的红舸也只是将这些事当作无所谓的笑话说给他听一样,所以当陆修泽到达罗氏族后,他并没有拨冗去瞧瞧这个有些奇怪又有些倒霉的罗氏族,而是直奔罗氏族族地之外的树林——那位罗氏族族长三年前第一次看到阿泽的地方。   陆修泽有充足的理由相信, 那位与曾经的他相似到极点的人绝不会做无意义的事、去无意义的地方,所以基于他们双方此刻的立场, 陆修泽有充足的理由毁掉他们想要达成的一切。   ——虽然不知道那两个人在谋划什么东西, 但是没有关系,毁掉就好了。   系统不是很淡定:“虽然这种不要怂就是干的精神我很欣赏……但是作为幕后BOSS,一直日天好像不是我们的风格吧?”   虽然到了这个时候,系统已经不再奢求这位转行当BOSS中的良心担当的陆修泽再干些什么别的毁天灭地的事, 但是转职后日天日地、有矛盾先把引发矛盾的人怼趴下的风格也不太对吧?   陆修泽倒是完全不以为意,慢悠悠道:“需要动脑子的时候, 我当然不吝于动脑子……但遗憾的是, 至今似乎并没有发生太过失控的问题。”   系统把这句话琢磨了两遍,一拍大腿:这不就是“有实力还要脑子干啥”的委婉版嘛?   你这么牛逼是想要上天啊?!   系统顿时不服气了,在心里把逻辑捋了两遍, 就想要苦口婆心地当一次BOSS的心灵之友——单方面的心灵之友也可以——然而作为系统心灵鸡汤的输出点的陆修泽却没有太过在意系统的叨叨,因为就在这段毫无营养的废话时间里,他已经找到了罗氏族族地的“异常”所在。   而这个散发着隐晦又熟悉的灵力波动的“异常”之地,应当就是当年阿泽来到这里的真正目的!   陆修泽站在一个地道的入口前,低头向下望去,恍惚间感到自己正站在深渊旁,而在这深渊的尽头,便是无边地狱。   陆修泽顿了顿,心中生出些奇怪的感觉,但他的脚步却并未停顿半分,径直走入了这条地道。   在正常的人间界里,灵力是初始,是源头,而它分化出的各种性质的灵质,则构筑了世界的一切,无论是水、火、树木、生命,它们都是灵力的一部分,而修士,则是收拢它们、使用它们的人。所以,若将灵力构筑的世界比作海,那么凡人及各种生命,便是海中或大或小的鱼,修士则是其中翘楚,与巨鲸无异。   可如今,在陆修泽的神识感应中,这条地道正无时无刻都在向四周散发着一种难以察觉的,隐晦的灵力波动,就像是另一头区别于巨鲸的凶兽正潜伏于黑暗的深海之中……但奇怪的是,这头凶兽并没有生命的气息。   这是十分奇怪的事,因为只有生命才能攫取灵气,武装自己,这样的生命包括而不限于人族、妖族、魔族,甚至是灵智未开但另有奇遇的野兽和植物——但唯独不包括没有生命的存在。   没有生命,就没有灵智,没有灵智,也就没有“未来”和“可能”,就意味着难以突破本身的桎梏,即便是难得一见的法器生灵,最后的结果也只不过是抱着本体日复一日地站在原处,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又一个生命超越自己。它们难以达到新的高度,更难以成为人间界中掠食者的存在。   而在这些“存在”中,仅有的三个例外,恐怕也就是第一代魔族之主的佩剑寻天剑,以及昼神耗尽一生修为精血造就的神火与魔火了。   它们三者的强大,超乎想象,自诞生之初就站在了绝大多数生命的终点,然而这样的强大追根究底,却还是因为它们主人强大。但即便如此,为了它们的强大,它们的主人也为此付出了性命的代价,其背后还有无数巧合的支撑,过程艰险诡谲,难以复制,所以陆修泽也很难相信,时隔多年后,那另一个世界的魔君与神君,竟能如曾经的昼神或魔族之主那样,再度造就一个新的、迥异于生命的掠食者,而且在造就了这个凶兽之后,他们还活着……这可能吗?   陆修泽并不相信,所以虽然地底气息诡谲,似是藏着无法言说的恐怖,可陆修泽反而确定了地底有鬼,就好像陆修泽确定世上不会再有第二把寻天剑,也不会再有第三种出自昼神的火焰!   陆修泽毫不犹豫地向着地道深处走去,片刻功夫,便来到了最深的地方。   出乎陆修泽预料、但又在情理之中的是,出现在陆修泽面前的,是他曾经见过的法阵——庞大、繁杂,超乎想象,难以置信。其中陆修泽感到的流动的灵力,正是出于这个法阵,而于此同时,又有一柄形状古怪的剑立于法阵的正中间,那令人惧怕的森冷气息从剑的身上散发出来,而后被法阵巧妙融合放大,武装自己,这才误导了陆修泽的探知,让他以为地道深处的是一个恐怖的存在。   ——果然如此!   这世上,果然不会再有第四个超常的存在!   陆修泽唇边勾出了轻微的笑意,目光在法阵和法阵核心的剑上流转半晌,最终决定破坏这一切,顺便将这柄古怪的剑收缴,看看它究竟是什么个来头。   但就在陆修泽准备上前时,陆修泽蓦然一阵心悸,一道灵光从脑海闪过:为什么一切会这样顺利?   ——为何那群小妖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他登上莒洲后出现在海边?   ——为何海底的法阵没有半点防护、就好像正等着他去破坏?越是精密的东西,越是容易损坏,这个道理陆修泽懂,那么神君和阿泽怎会不懂?   ——另一个世界的魔君与陆修泽一体两面,不可能不知晓陆修泽的手段,那么他也不可能不知道陆修泽会通过罗有德反向追到他的踪迹,既然如此,他为何还要威逼罗有德,让修为寥寥的罗有德陷害于他?   为何?   ——这是陷阱!   是针对、并只针对“陆修泽”的陷阱!!   陆修泽蓦然抽身疾退,然而那法阵的反应更快,灵力漾开,化作一个巨大的结界,将陆修泽的脚步阻住,而同一时刻,长剑锵然飞出,被无形的力量指引,直指陆修泽心脏!   图穷匕见!杀机毕露!   而陆修泽,却退无可退!   陆修泽眼神一凝,心中立时做出决断,火焰覆身,手臂横于身前。   然而那古怪的长剑实在是太快,又实在是太利,因此即便陆修泽的动作已经足够快了,但它却还是在陆修泽周身火焰燃起的前一刻穿胸而过!   一击重创!   陆修泽踉跄一下,在系统咋咋呼呼的惊叫中喘息一声,靠在了身后冰冷的石壁上。   就在方才的那一瞬间,陆修泽的心脏被那古怪长剑破坏殆尽,滚烫的鲜血从这透明窟窿里源源不断地涌出,让陆修泽脸色瞬间苍白,可那古怪的长剑似乎还是不肯善罢甘休,在空中发出轻微的嗡响,似乎还在筹谋着下一刻的出击!   系统吓得几乎快哭了,一边口不择言地埋怨陆修泽太过放飞自我,一边催促着陆修泽赶紧想办法。   然而在这个时候,在结界阻住退路、长剑又将他重创的现在,陆修泽脸上却奇怪的不见半点愠怒懊恼,反而露出了难以言喻的奇妙笑意。   “于你而言,我对你的杀意,是我最大的破绽……”陆修泽望着空中那柄古怪的剑,如同透过剑锋,看到它背后之人,可陆修泽此刻的表情,却并不像是失败者,反而像是胜利的人。   陆修泽轻笑道:“于我而言,你对我的杀意,又何不是你最大的破绽?”   “终于——抓住你了!” 第211章 交手(二)   从本质上来说, 陆修泽是一个不爱动脑子的人,然而世上总有那么一些人, 即便凭借本能, 也能将世间绝大部分的事抽丝剥茧,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而来自镜面世界的魔君,与陆修泽一体两面, 自然对陆修泽知之甚深,是以他不必多加思考,就能轻松地针对陆修泽设下陷阱。这样的陷阱,从陆修泽一行人登上莒洲时,便已经开始了——无论是那些跳海的小妖, 还是海底的法阵,又或是白氏族族地, 甚至是更远一些的罗氏族外的线索, 实则都在魔君的掌控之中,因为魔君十分清楚,以陆修泽的敏锐和直觉,他一定不会放过这些线索, 也不会放过破坏他们计划的机会,而同时以陆修泽的性情, 他也不会过分多疑谨慎, 以致于叫别人来试探地道深处的陷阱。   既然如此,事情便变得简单了。   引君入瓮——杀!   来自异世界的魔君对陆修泽的杀意,就如同陆修泽对他的杀意一般, 无法折衷,不可调解。   然而那位魔君能抓住陆修泽因杀意露出的破绽,并以此将陆修泽引入陷阱,陆修泽如何不能以此反制?   陆修泽望着那嗡嗡作响的古怪长剑,露出了似是讥诮似是轻蔑的笑意。   “竟然将你淬炼过的法器与我留于一室,难道是吃定我要死在此处?何其傲慢!”   然而也正是因为这样的傲慢,才让陆修泽有机可乘,让陆修泽可以找到那二人真正的踪迹!   “就让我看看你们现在在何处罢!”   那长剑再度动了起来,携风雷之势袭向陆修泽。   它的速度的确很快,以陆修泽不带防护法器的习性,想要在陆修泽身上留下几个洞实在是太过简单的事——但前提是,不被陆修泽捉住!   却见兔起鹘落间,那长剑再度从陆修泽左肩穿过,而陆修泽不躲不闪,只是在它穿透左肩的那一瞬间蓦然伸手,将它捉在手中,而后,那糅杂了狂暴的阳炎的神火燃起,将长剑牢牢困住,与此同时,陆修泽的神识也捉住了勾连在长剑上的那一丝真意,溯洄而上,亦不可思议的速度找到了世上另一位魔君的真正所在!   然而就在陆修泽瞧清那魔君所在之地的瞬间,那魔君也发现了陆修泽的存在,刹那间便切断了自己神识与长剑法器的勾连。   莒洲地道深处,陆修泽睁开眼,神识被切断前回返给他的那一幕画面,让他脸色难看至极。   “糟了!”   当陆修泽神识降临的那一刻,他立即意识到了魔君和神君身处之地——琨洲!   他们竟然在琨洲?   他们竟然去了琨洲!   为何是琨洲?   虽然在闻景离开莒洲时,二人的计划便是引蛇出洞,将来自镜面世界的两人引出,然而这个计划的效果绝不会这么快,闻道宗变故的风声绝不会在这个时候就传入那两人耳中……既然如此,他们怎么会出现在琨洲?   除非——   陆修泽心中蓦然一沉。   ——闻道宗在这个只露出冰山一角的计划中的地位,比陆修泽二人想象得还要重得多!   那么,原本准备去往闻道宗的闻景,又该如何?   此时此刻,陆修泽只愿闻景还在南胜神泽,还在去往闻道宗的路上,而非……已经身处闻道宗内!   南胜神泽的另一端,在中部琨洲的西北处,那个名为禄城的城池,刚刚才因灵宝的消匿踪迹而送走了大片的修士,可很快的,在禄城最好的酒楼里,又有两个丰神俊朗的年轻人拾阶而上。   他们一人穿着青衣,一人穿着白衣,一身气息渺渺,如同仙人下凡,普一照面,就将酒楼众人震在原地,即便他们二人走进酒楼雅间,再也瞧不见身形了,酒楼之中也久久激不起一个声响。   良久,待到酒楼众人终于回过神来,那店小二也终于鼓起勇气,去招呼那二人不凡的客人时,雅间里一个带笑的声音却突然轻“咦”一声,笑道:“没想到,他竟还敢追过来。”   店小二一僵,心中惶恐,几乎以为里头的贵人是在说自己,可他很快又反应了过来,啐了自己一口:你是什么牌面上的人物?贵人怎么可能注意到你?   可话虽如此,店小二心中还是忍不住生出好奇,向雅间又靠近了些,小心翼翼地偏了偏头,想要听得更清楚,但却没想雅间的门无风自动,蓦然敞开,将他吓个亡魂直冒。   就在店小二双膝一软,想要下跪求饶时,里头那白衣的贵人笑眯眯地向他瞥了一眼,于是,在店小二自己也没有发觉的情况下,他已上前领了这位贵人的单子,又在他脑子反应过来之前,双腿自动迈开,走下了楼。   直到店小二顺溜地将菜单报给厨房时,他心中仍在疑惑:刚刚究竟发生了什么?   刚刚究竟发生了什么?   对于这件事,瞧得最清楚的,自然是回音,然而对于阿泽这将夺魂术大材小用的手段,回音已经见怪不怪了,或者说……早在很早之前,回音已经不会再对阿泽要求什么了。   所以,无论是那个法阵,那柄剑,还是这个店小二,回音都没有开口说过哪怕半句话。   ……又或许……是因为他知晓,阿泽虽然恶劣,但却还留存最后的分寸,不会毫无缘故的大开杀戒?   因为他们不会死,所以他也不必阻止,不必叫阿泽再生更多的不快?   何其……伪善?   没错,这不正是伪善吗?   回音垂下眼,端起茶杯,那劣质茶叶泡出的茶水,一直苦到了他的心扉。   一旁的阿泽原本只是托腮瞧他,但是不知不觉的,阿泽的脸色也慢慢淡了,道:“你不高兴。”   回音道:“或许。”   阿泽道:“你为何不高兴?”   回音道:“也许是因为世上并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阿泽道:“那你要如何才能高兴起来?”   回音顿了顿,看了阿泽一眼:“看到你活在这个世上。”   阿泽笑颜蓦然舒展,如同听到了世上最动人的情话,让那张本就好看的脸更是像会发光一般。   回音看着阿泽的笑,脸上也被带出了半分笑来,可这笑实在太浅太薄,只是惊鸿一现,便又沉入了那像是深海的眼睛里。   待到阿泽笑容终于微微敛起,回音开口道:“你为何半路易道来此?”   阿泽微微歪头,道:“我好像想起了什么——跟这里有关的事。”   这里吗?   回音从窗外探头向下望去,在瞧见客栈前的台阶时,他蓦然怔住了。   阿泽道:“好阿景,好阿音,你可是想到了什么?”   回音露出一个带着些微恍惚的笑意,道:“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你的地方。”   阿泽顿生兴致,向回音的方向倾过了身:“哦?当时是如何?”   回音定定地瞧着楼下,目光像是穿透了时间,看到了那熟悉的人与事,以致于脸上都浮出了难得一见的温柔笑意。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很久以前,当回音还叫做“闻景”的时候,当他还不是神君的时候,他曾经有过一段糊里糊涂的恋情,有一个糊里糊涂的未婚妻。   那是回音第一次喜欢上一个女子——又或是被那女孩喜欢上。而后,在经过一段穷追不舍后,她终于得到了她想要的回应,得到了名正言顺站在回音身边的身份。可最后,她却又将这个身份舍弃了。   在她离开的时候,她对疑惑不解的回音说道:“我爱你,但你不爱我,甚至你接受我的理由,也只是因为不忍心瞧见我这般狼狈模样……我爱你的温柔,我更恨你的温柔,这就是我无论如何也要离开你的原因,因为我若这时候离开你,你怕是会记着我一辈子吧?”   “那就记着我罢,带着对我的愧疚……永远……都不要忘了我……”   就像她说的那样,直到她离开的三年后,闻景依然无法忘记、无法对自己释怀。于是,在某一个晚上,他放任自己醉倒在酒楼阶前。   那个晚上,风冷,微雨。   轻润的雨丝从天而降,绵绵不断。   深夜的街道上,本只有他一人坐着,以夜色来掩饰自己的狼狈和脆弱。   可当夜尽天明,雨却有增无减时,一个白衣人撑着伞,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自街道尽头走来,目不斜视,没有向阶前的人投去哪怕半眼。   但他却留下了伞。   偶然到极点的相遇,心血来潮的行为,和一个漫不经心的对视……构成了他一生爱恨开端。   世上绝大部分事发生时,其实并不如人们所想的那样惊天动地,反而如春雪初融般悄无声息……直到一切无法回转的狰狞显露、掀起惊涛骇浪时,人们才会在回首时蓦然惊醒,发现世间的一切其实早在最开始的时候就已定论。   回音的笑容再次收敛起来,又一次陷入了回忆,又或是心中预见的未来。   阿泽讨厌这种被排开在一切之外的感觉,于是他也不再追问更早之前的事,而是刻意扬起了语调,想要引来回音的注意,道:“说起来,阿音是已经找着了狐妖吧?”   回音果然如阿泽所想,回过神来,瞧着阿泽,道:“是的。”   阿泽不满回音这样带着探究的注视,于是便带着报复一般的语调,道:“那魅仆是没用了?”   回音微顿:“没错。”   阿泽微微笑着,眼神渐冷,道:“那我就放心了……既然它没用了,我杀了它,阿音应该也是不会怪我的吧?”   回音怔了怔,深深地看着阿泽,声音有些疲惫,道:“你……已经杀了它了吧。”   阿泽笑道:“果然瞒不过阿音……没办法啊,谁叫它竟敢随便靠近阿音,最后还要劳烦阿音去救它?这种没用的精怪,果然还是死了的好。”   回音垂下眼。   这一次,他沉默的时间更长了,或许是在想那全心全意拜服于阿泽的魅仆最后死时的表情,又或许是在想那魅仆无法被谅解的罪行。   最后,回音淡淡道:“你高兴便好。”   “但我不高兴!”   却听一声巨响蓦然响起,阿泽起身,沉重的长桌被他拂袖挥开,砸在门上,发出了一声震耳欲聋的声响后,化作片片碎屑。   回音眉毛都没有动半点,而阿泽恨的便是他这样的波澜不惊。   阿泽逼上前去,掐着回音的下巴,迫使回音抬头瞧他,一字一顿道:“你到底哪里对我不满?你到底在看着什么?!”   为什么总是这样的表情?为什么总是这样看着他?   “你说!”   为什么像是在爱着他,却又远得让他捉不住?   “告诉我!”   为什么他心中的空洞越来越大,为什么他无论如何都无法将他留下?   “说啊!!!”   即便是在暴怒中,阿泽依然强忍着,控制自己的力道,不愿自己伤及回音,然而回音身上似是有些变化已再无法逆转,使得阿泽这般轻微的动作,也依然在回音过分苍白的皮肤上留下了青紫的淤痕,触目惊心。   但阿泽没有注意,回音也没有。   回音看着阿泽暴怒的脸,蓦然笑了起来,像是深海的眼睛里泛出了让阿泽无法读懂的情绪。   “抱歉……阿泽……”   “是我的错,是我来的太晚了……”   他来得太晚了,晚到魔君已经是魔君的时候,他们才终于相遇。   “所以……”   所以……不要介意。   ——尽管一切都来不及了,可一切也快要结束了。   多年后的现在,当回音回首望去后,他终于明白,早在一开始,他就走入了一个永无尽头的怪圈。   他爱他,却更恨他。   就像是回音之于他曾经的未婚妻,就像是魔君之于回音。   这是走不出的怪圈,也是无法摆脱的绝望。   他对魔君的爱与恨,与日俱增,可当天柱崩毁,魔君当真死在回音面前时,他却终于明白,他是舍不得去恨他的。   于是他只能更深更苦痛地憎恨着自己。   无法解脱。   ——直到死亡。 第212章 交手(三)   闻道宗闻道山上。   当闻景站在闻道山山顶, 看着山脚下被他动员起来的整个宗门的人,不由得再一次发出了感慨:“他在打理宗门事务上真的太厉害了……真的, 我都开始忍不住要佩服他了。”   一旁的莫言东忍不住笑道:“我若没有记错, 这一句话你怕是说了第十六遍了。”   闻景听闻,也忍不住笑道:“但平心而论,你难道不也觉得他很了不起吗?”   闻景还记得, 当他站在闻道宗主殿内,向座下的众长老宣布要对闻道宗进行再一次的迁宗时,那些熟悉或不熟悉的长老,无不露出了诧异的神色来。   其实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众所周知,闻道宗乃是当年的择日宗与隐云宗合宗而来, 而新选址的宗门之地,与择日宗和隐云宗都概无关系, 因此对此刻的闻道宗门下长老和弟子而言, 他们每人几乎都经历了迁宗的那一刻,并且历历在目,如在昨日。   迁宗是一件慎重的事,若非历经大灾大难, 绝大部分宗门可能从开宗立派到满门尽绝的时候,都没有经历过迁宗这件事。   可谁能想到, 闻道宗不但迁宗了, 并且在十年后再一次决定迁宗……不必多瞧座下长老的脸色,闻景都能想到他们心中对这件事是有多么不赞同,多么想要冲上主座, 撬开闻景的脑袋摇摇看看里头是不是都是水。   可是叫闻景惊讶的是,并没有哪一个长老真的暴躁得冲上来拍着桌子同他大吼,又或者引发剧烈的争吵,又或者闻景能想象到的任何一种平静或暴怒的反对。于是,当闻景宣布迁宗的小半刻钟后,闻道宗的诸位长老非常冷静地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令整个闻道宗的弟子都行动起来,以最快的速度收拾一切应该带走的东西,冷静地进行迁宗之前的一切准备。   并且,更叫人诧异的是,从这件事的开头直到三天后的现在,闻景都没有听到半句抱怨与怨愤。   闻景觉得,这个时候,区区一句“惊讶”,已经无法再形容他此刻的心情了。   在修士的世界里,宗门与国家可是大不相同,因为宗主绝不会是国君,而修士也不会是平民,所以哪怕是曾经那个闻景打理多年的择日宗,闻景也绝无法做到这般令行禁止的地步。   但那个人却做到了。   这让闻景不得不发自内心地佩服他,尽管以两人的立场而言,他们此刻应该是敌人才对。   而且夸夸那人也没什么不好——对于这一点,闻景心中十分理直气壮——反正那人也是很久以后的自己,夸自己有什么不对的。   莫言东自然也看出了闻景这一点不太要脸的小心思,不由得笑意更深,道,“我已经开始后悔在你眼前夸他了。”   “晚了。”闻景狡黠道。   莫言东摇头轻笑,心情是多年来第一次这般轻松。   熟悉的人,熟悉的打趣,熟悉的相处……对于被迫避世近十年的莫言东来说,这实在是让他再怀念不过了。   但很快的,在莫言东的目光不经意扫过某处,遥遥地望见某个人时,他脸上的笑意消失了。   “对于那个家伙,他到底是怎么想的?”莫言东问道。   闻景顺着莫言东的目光瞧去,却见在莫言东目光尽头、一处绿意盈盈的丛林中,一个长相俊秀的年轻人,正趾高气昂地将一些本就忙碌的闻道宗弟子指使得团团转,待到有人忍无可忍地爆发,想要同那年轻人争辩几句时,那年轻人则会大笑着,毫不在意地给那出头鸟一顿痛揍,就好像他正等待着这一刻。   闻景微微皱眉,对这个人并不是很陌生,因为就在他成为“闻道宗宗主”的这几天里,这个年轻人总是想方设法地往他身边凑。   闻景道:“那人应当是傅长老的二子,傅行松。”   傅长老是曾经隐云宗的执法长老,为人正派,因此在隐云宗拿得出的高手先后陨落后,他才得以临危受命,成为隐云宗的代理宗主。傅长老原本有两个儿子,即长子傅远道,二子傅行松。傅远道傅行松二人虽为兄弟,但性情修为可谓天差地别,若说前者是人中龙凤,那么后者的一身纨绔作风,恐怕连普通人都及不上,只不过看在他父亲兄长的面子上,忍让他罢了。   更何况,当傅长老的长子傅远道为了隐云宗战死聚云岛,傅长老又成为隐云宗的代理长老,继而又成为闻道宗的执法长老之一后,敢于教训或反抗傅行松的人,就更少了。   就好像闻景莫言东此刻看到的这一幕。   傅行松即便过了这么多年,有各种灵丹妙药堆积,修为也不过堪堪金丹出头,以后恐怕也再无寸进,可被他欺负的一行人,年纪算不上大,修为普遍在金丹期左右,最高的那人甚至已经到了金丹中期,可谓是闻道宗内年轻弟子里头的风云人物了。但即便如此,面对傅行松时,他们也不得不忍气吞声,就算受到傅行松的欺辱殴打,也不能反抗,因为他们知晓,反抗只能逞一时之快,最后的苦果,依然得要他们吞下,于是权衡之下,他们只能选择被修为低于自己的傅行松辱骂责打。   因权势而对世上的不公低头忍让——这件事可谓是闻景最不愿看到的事之一。   然而让闻景想不通的是,这件事恰恰发生在闻道宗内,发生在另一个世界的他的势力范围内……要说那人对这件事一无所知,那显然是不正常也不合理的,但若他真的知道的话……为何他能容忍这一切?   闻景想不明白,而与此同时,他心中浮起了关于这个傅行松更多的消息,而这些消息,都是他在这些年的各种地方无意听到的只言片语。   比如说傅行松在年幼时候,还是一个天赋不错的乖巧的好孩子,然而当某一天,傅行松莫名其妙地失去了他大部分的天赋,成为了资质平庸的人后,他便一落千丈,自暴自弃,,直到他开始仗着自己父兄的威风,四处为恶。   比如说傅行松的父兄明明心性正直,但却对他百般宠溺,千般忍让,甚至还从曾经的隐云宗宗主那里求来一块令牌,好叫傅行松可以在任何一个心血来潮的时候任意初入隐云宗的山门大阵。   比如说当傅远道战死聚云岛的那天,傅行松本也该在场,然而他一如既往地不服管教、提前离开,才让他得以保住一命。   比如说当傅长老得知长子身死的消息后,曾在万分悲痛下迁怒傅行松,第一次重责他……   之后,便是那位来自异世界的神君指引闻景登上聚云岛,再在闻景一个晃神间,暂时抢夺了身体的主导权,与傅长老长谈。后来,当闻景回过神来,心中生疑、想要查明真相时,慧明法师却又因莲美人的事找上门来,叫闻景不得不随他去了一趟苍雪神宫。其后,闻景于苍雪神宫死于莲美人之手,后又因陆修泽而在镇魔塔复生,但那时候的复生并不完全,给了异世的神君的可趁之机,于是神君穿着闻景的身体回到琨洲,以雷霆之势合宗、迁宗、将世界导向了一个奇特的方向,而真正的闻景却因为冥河之水的逼迫,不得不在不合适的时间里,强行用苍雪神宫地宫内未完成的肉体进行复活,以致于在危急关头扰乱了记忆,失忆了近十年。   这桩桩件件,看起来似乎是巧合,但不得不承认的是,闻景的种种选择和长达十年的失忆,叫闻景与陆修泽二人之间的讯息各自残缺,无法得到有效的沟通和利用,以致于给了神君十年肆意施为筹谋的时间……当身在局中时,闻景尚未察觉,可当闻景此刻蓦然回首审视时,他却不得不生出了这样的疑问:这一切的一切,当真只是巧合吗?   如果说,这些其实都是因为那位神君的预谋呢?   闻景仔细想想,觉得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从那走马观花的记忆中可以得知,那位神君来自许多许多年后的未来,对人间界的大势十分了解,对修士的世界也是如此。虽然其中的一些事可能会因为时势的变化而有所不同,但一些影响深远、因果深重的大事却是很难被改变的。既然如此,他想要借助“一定会发生的未来”筹谋什么东西,也不是不能理解了。   世事如棋盘,人如棋子。在这个广阔又诡谲的棋盘上,谁人都可以是棋子——闻景是,陆修泽是,神君自然也可以是。   那么,在这个人人皆为棋子的棋局中,这傅行松在棋盘上又处于什么样的位置?   是什么理由,才让那位神君容忍了他这么多年?   闻景微微眯起眼,感到自己似乎从一团迷雾的局势中扯出了一条意料之外的线,而这条线……或许能够为他斩断眼前的一团乱麻,做出意料之外的贡献。 第213章 交手(四)   陆修泽很少有面临这般境地的时候。   当然, 这里的境地指的并非是他眼前的处境——尽管他被一件法器在身上接连开了两个透明窟窿,脚下的巨大法阵也从头到脚都透着“我很难解开”的意味, 但这些对陆修泽来说其实都算不上什么, 因为陆修泽很难从肉体上摧毁,而他的博识也能帮助他以最快的速度脱困。   所以真正困扰陆修泽的,是闻景。   ——总是闻景。   无论是这个世界的, 还是另一个世界的。   当得知神君二人在虚晃一枪后,悄无声息地转开了目光,似是直奔闻道宗而去时,陆修泽从理智上来说应当是高兴的,因为世上最难把握的, 是隐藏在暗处的阴谋和藏在阴影中的人。虽然说,只要神君那二人从暗处跳出, 陆修泽就可以相对从容地针对那二人制定各种计划, 做下各种准备,可事实上,此刻的陆修泽并没有他应有的从容,甚至于他抓着那柄嗡嗡作响的长剑, 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就连手上被长剑挣得越来越深的伤口都没有注意到。   直到系统忍无可忍, 恨不得跳出来敲着这厮的脑袋, 大喊道“你以为你现在的姿势很萌还是怎么的”的时候,陆修泽才终于反应过来,深吸一口气, 手下用力,捏碎了这柄长剑。   陆修泽想要回到琨洲,回到他的阿景的身边。这样的心情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迫切,因为就在方才的那一刹那,陆修泽已经意识到,事情并不是“将要向不好的方向发展”,而是早已在他们没有察觉到的时候,已经在向着最坏的深渊滑落。   但显而易见的,闻景没有同时抗衡两人的能力,而与此同时,陆修泽也不想将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的运气上,期盼闻景与神君二人刚好错身而过,没有生起任何冲突。所以,此刻的他,似乎应当以最快的速度回到琨洲,去帮助闻景,对抗那二人。   可这只是“似乎”与“应当”。   陆修泽很清楚地知道,此刻的他除非神识出窍,以灵魂遨游世界,否则绝无可能在一切灾祸开始前将它们阻止,然而神识出窍这个手段,吓唬比自己修为低的修士还好,放在同阶层修士的身上,那便与找死无异。陆修泽想要去帮助闻景对抗可能会遇上的危险,而非去拖闻景的后退,于是这个选择第一时间就被陆修泽排除。   但除了这个选择之外,他还能如何?   难道寄希望于他那个蠢货徒弟身上,盼着那个家伙早日遇上艰难得能让他克服对自己师父惧怕的敌人,好让他鼓起勇气,使用那个符箓?   陆修泽甚至不用多思考一秒,就知道他的蠢徒弟是派不上用场的——其实说来也奇怪,他明明也没对这徒弟做什么丧心病狂的事,但陆烬对他的畏惧却像是天生的。对于这一点,陆修泽虽然谈不上无计可施,但他也并没有刻意开解的念头,以致于……   算了,往事休提。   先从这一处离开才是正理。再者说,他也应当相信阿景才是。他的阿景,虽然修为上可能不及那二人,但阿景却不是一个会轻易死去的人!   ——他总是有办法的。   陆修泽叹了口气,心不在焉地向着地道深处又走了下去,站在了金灿灿的法阵中心,也就是那古怪的长剑原本待的地方。   ——阿景他那么聪明,所以他也应该相信他才是。   陆修泽从阵心开始,步步踏出,每一步都踏在大阵的薄弱之处,每一步会在地上留下一道炽烈的阳炎。地下的阵法精细,并且已经全然开启,因此那些看似显眼的大阵刻痕,实则都被一层厚重的能量包裹着,以致于陆修泽留下的那一步步阳炎对上大阵上方无形的灵气时,就如同蚂蚁之于大象,似是永远都看不到撼动的可能!   然而陆修泽却毫不关心,那漫不经心的神色只要是个有眼睛的人就能看出来。   系统自然也看出了这一点,并为此感到很不高兴。   “你脑袋里到底在想什么?!”系统痛心疾首,“都到了这个危急关头了,你还想着你小情人?!事情有轻重缓急你懂吗?!”   “这难道不是因为你遇上条狗都大惊小怪吗?”陆修泽冷淡道。   哟呵?心情不好?你还怼上了是吧?   系统一听,顿时来了劲:怼人是进步之光,是快乐之源,是生命之本……来啊互相伤害啊!   系统一甩膀子,就想要跟陆修泽好好聊聊自己前两天联网下载的怼人语录2333条,然而万万没有想到,陆修泽在这句话后,就再懒得理会它了。   系统:撩了就跑,渣男!   系统怨气冲天,而陆修泽则是不紧不慢,按部就班地走着,一步比一步稳,一步比一步重。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不,以系统顶级的人工智能发誓,这绝不是错觉——当陆修泽踏下第十步时,系统注意到原本被粲然的金光所笼罩的地道里,微弱的红光从石壁攀延而上,当陆修泽踏下第二十步时,如地龙翻身般的轰然闷响从地底深处翻滚出来。   系统感到有些方了。   在这个世界里,系统的任务虽然是培养反派来搞事,并且为反派提供从上到天材地宝灵丹妙药道门心法,下到人设身份换脸换身迷情勾心等一系列一条龙服务,但对于这些,系统也只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所以当陆修泽踏下第三十步,引得整个地道都如同天翻地覆般颤抖崩塌时,系统终于忍不住问道:“你到底在做什么?”   “如你所见,挽救我自己的小命。”陆修泽面无表情地嘲讽了系统一句,而下一刻,他踏出了第三十一步。   三十一步,三十一个结界弱点,三十一道阳炎。   陆修泽回过身来,注视着他身后那三十一朵如蚂蚁撼象一般的阳炎。也正是在这一瞬间,如同镜面迸裂的声音蓦然响起,连绵不绝,即便是在这地动山摇的响动里,都毫无阻碍地传入了陆修泽耳中。   “破!”   霎时间,原本被无形灵气阻隔、漂浮在离地面半寸的半空中的阳炎沉下,融入法阵,下一刻,恐怖的焦痕在精密如画的大阵上蔓延开去,滋滋作响,将灿烂的金色替换。   金色的结界颤抖起来,在内外夹击之下忽明忽暗,很快就露出了裂痕,并且不断扩大。   陆修泽没有什么太大的耐心等待破坏的潜移默化,于是他拂袖,汹涌的火焰涌出,极致的暴力将本就摇摇欲坠的结界瞬间冲破,后又冲出密道,叫人难以置信的热量将这片土地瞬间化作熔岩的地狱,而陆修泽,则从这片火色中步步走出,恍如魔神!   系统目瞪口呆,心中刷过无数的666,只觉得随着自己宿主修为的晋升,这特效也是越来越现象级了。   但下一刻,系统就觉得自己宿主果然人设不崩。   陆修泽:“我决定了,无论如何,我都要回琨洲。”   果然痴情人设不崩。   系统觉得自己如果有脸的话,现在应该是整张脸都在抽。它想了想,苦口婆心道:“但是你就算去了琨州又能干嘛?人海茫茫,你怎么才能找到你小情人?更何况——你不是根本没有回去的好法子嘛!还是留在这边,为世界的和谐贡献一份力量吧!”   系统从来没想过自己也有说这话的一天……然而没办法,谁叫这宿主这么清新脱俗呢,呵呵。   但没用。   对于系统强忍肉麻的劝说,陆修泽只有一句话:“除了阿景,我什么都不在乎。”   或许多年之后,陆修泽可以在潜移默化之下,真正的成为一个人,然而此时的他,依然是一个异类——一个已经开始懂得人心,体会人心,但还是不够体贴、更无法被世俗道德束缚的异类。   系统一脸漠然:很好,天下人关我屁事人设稳固,这很陆修泽。   于是,最后,系统对这件事只有一个态度——秀恩爱死得快,呸! 第214章 交手(五)   陆修泽还是决定去找闻景。   尽管陆修泽明白, 这可能是一个被感情驱使过头的愚蠢的决定,毕竟它对于整件事情毫无帮助, 只能满足自身的情绪而已——但这又如何?他本来就不是为了这个世界才来到莒洲的, 更不是为了人间界的安危才做下这一切。   从最初的时候,他就是为了满足自己。   想要满足自己的情绪,想要让阿景留在身边, 所以他成为了一个可以被阿景接受的、值得阿景去爱的人——这是陆修泽的初衷,也是他所有的目的。既然如此,当闻景的性命开始出现威胁时,他想要做的仅有一点,那就是保护阿景。   他会成为一个好人, 成为一个受到别人喜欢、更被阿景喜欢的人。但这一切的前提都是闻景还活在这个世界上。   若闻景死了……若最后一个关心他是人还是异类、在意他喜怒哀乐、想要他更好地活在世上的人也死了的话,这一切就不会再有半点意义。   陆修泽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 也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了解自己。   然而作为一个以搞大事为终身信仰的系统, 它总是要跳出来唱反调的:“那万一这是个陷阱呢——就像你这一次一样,如果他们又是故意把你引去琨洲的呢?!”   陆修泽道:“那我便更应当去!”   系统如果有眼睛的话,它相信自己现在肯定在翻白眼:“你要怎么去?”   陆修泽道:“陆烬,他身上的符箓, 可以让我以最快的速度回到琨洲。”   系统觉得自己又可以翻白眼了:“你难道想要等他主动召唤你?”   系统觉得这可能就是“恋爱中的人智商为零”的具现化。   但事实上,陆修泽的智商一直在线, 至少比系统更在线。   “神识出窍后, 可以在半个时辰内走遍整个人间界,别告诉我你忘了。”陆修泽道。   系统一愣:这是神识出窍,找到陆烬后让他使用符箓的意思吗?   这似乎是可行的, 但前提是——   系统道:“你怎么找到他?”   虽然系统和陆修泽现在都不知道陆烬已经放飞自我、寻找自己的仇人去了,可二者却都记得陆修泽最后一次向秦汀芷下达的命令:与长风一块儿,将青衣卫的绝大部分都带往莒洲。   以秦汀芷谨慎的风格,不用多想就知道,她留下的那些青衣卫的任务,肯定不是守卫焚天宫,而是将陆烬杜小琴二人带离焚天宫,去往更安全的地方藏着,换句话也就是说,陆修泽绝无可能在焚天宫找到陆烬。   既然如此,陆修泽要怎么告诉陆烬?   当真一个个人找过去么?   只要想想这个工作量,就算是系统也觉得有些头皮发麻。   不过,陆修泽既然提出这一点,那么他定然是有更好的办法的,因为陆修泽早在决定收下陆烬为弟子时,就已经在陆烬的灵魂中留下了一个对他来说足够显眼的标记——神焰。   最初之时,陆修泽会给陆烬留下一缕神焰的种子,是为了不叫这个便宜徒弟早早身死,但在陆烬晋入金丹期后,这缕神焰的种子对陆烬而言,也就再无法起到保护的作用了。按理来说,这个时候的陆烬应该把神焰从灵魂之中驱逐,或者是让陆修泽主动收回,然而陆修泽完全忘了这么回事,陆烬也不敢多提,是以在十年后的现在,那一缕神焰还留在陆烬的灵魂之中。   但这时,却恰好用来为陆修泽指路!   看来,弟子怂一点也有怂一点的好处……以后可以稍微对这家伙好一点——陆修泽大发慈悲地想着。   不过,虽然心中做好了盘算,但陆修泽也没有立即离开,而是先拿出传书之盒,给秦汀芷再去了一份信件,而后,他的一部分神识便脱离了本体,在去往非氏族的路上寻到红舸后,毫不客气地令红舸接应秦汀芷一行人后,这才以极快的速度向着琨洲而去。   红舸:好气哦!说好的放假呢!!   与此同时,在琨洲与邙洲交界之处的无常河畔,杜小琴也发挥了她的三寸不烂之舌、以及多年前帮助徐歆秀在择日宗内混吃混喝的交情,终于成功将徐歆秀一行天剑宫的弟子忽悠成功,让他们暂时放弃了去无常山的打算,而是转道焚天宫。   而这一次的转道,理由也非常充足,那就是助人助己。   杜小琴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徐歆秀一行人顺着无常河而上,目的地定然是如今化作万鬼窟的无常山。而他们之所以要去往无常山,也无非是两个种可能:一,收复无常山,重建天剑宫;二,从无常山取得某种东西。   无论是哪一种可能,从这一行人的修为来看,硬闯万鬼窟都是可以的,只不过损失惨重在所难免,于是脑袋转得极快的杜小琴很快给了他们一个更好的选择——帮助焚天宫渡过最关键的时间,而之后,焚天宫也将帮助天剑宫清理万鬼窟,重现天剑宫的荣光!   对于杜小琴来说,心思耿直、鲜有弯弯绕绕的剑修是可信的,而徐歆秀更是可靠的人,所以杜小琴并不介意将焚天宫的困境展现在徐歆秀面前。而同时,拜她的好师伯所赐,修士的世界里谁都知道焚天宫虽为魔道,但却是维护世界和平的急先锋!他们手里一年里怼死的魔道修士,比大部分修士一辈子怼死的魔道还要多,所以对大部分的正道修士来说,魔君陆修泽无疑是个可爱的人——特别是在某些不可言明的小本子到处流传之后。   而作为正道修士之一,徐歆秀这些年里虽然大部分时间都在海外卧薪尝胆,磨练自身,但八卦是人族进步的动力……不,围观八卦是人类的天性,更何况徐歆秀当年还差点真的看着两个当事人拜了堂,所以对徐歆秀而言,陆修泽此人虽然古怪,但看在他这么多年的作为上,也的确是算得上“可信”二字的。   所以最后的问题是——   徐歆秀:“你师父真的跟魔君有一腿?”   这真的不是八卦,而是正常的疑问,徐歆秀对天起誓。   从成熟而理智的角度来看,杜小琴分明是闻道宗闻景的唯一入门弟子,但这时候的她却站在焚天宫的立场,向天剑宫寻求帮助——这除了“某人和某人真的有一腿”之外,还有什么别的解释吗?!   杜小琴沉吟一息,果断选择卖了自己师父:“没错。”   徐歆秀:“哦——”   真是万万没想到,在大家都对这两人关系各种揣度、虐心虐肺的时候,他们实则早就暗通款曲,勾搭在了一起,这可真是……真是喜闻乐见,让人对爱情又升起了希望。   杜小琴对徐歆秀的某个关键性误会心知肚明——比如说闻道宗的“闻景”与她师父闻景的区别——然而此刻显然没有解说的时间,于是她没有多加耽搁,带着天剑宫一行身份奇特的客人,飞速地向焚天宫赶去。   且不提杜小琴带来的这一行天剑宫弟子将会对爻城造成怎样的震动,在另一头,离开了禄城的回音和阿泽,已经渐渐逼近了登仙镇。 第215章 交手(六)   登仙镇, 是最接近闻道宗的小镇。   或者说,它本就是回音为了闻道宗而建起的镇子。   很多人都知晓这一点, 并自认看破了回音的意图, 以为他是为了更好地对接凡人的世界,更好地从凡人界中将那些天资卓绝的苗子收揽过来……这是对的,但也是错的。   收揽人才, 是回音建起登仙镇的目的之一,并且只占据了最小的那一部分。   因回音和阿泽二人,都有特殊的法门,因此一般修士要走上许久的路,他们只花了小半会儿功夫, 就来到了登仙镇外。   当到达登仙镇时,回音有些诧异地瞧见整个登仙镇都是一阵忙碌, 并且这样的忙碌不限于普通的凡人, 还有闻道宗的修士,以及那些在登仙镇外徘徊的、寻找时机拜入闻道宗下的散修。   ——莫非是闻道宗内出了什么变故?   回音微微皱眉,拉住一个过路的闻道宗弟子,在经过好一阵奇怪的牛头不对马嘴的对话后, 回音终于明白,原来竟有人以他的名义, 下达了迁宗的命令!   挥退这个弟子后, 回音在原地呆了好一会儿,蓦然笑出声来。   “真是……他的作风啊。”   回音一边摇头一边笑着,心中既没有被冒名顶替、差点儿致使自己十余年筹谋毁于一旦的恼怒, 也没有阴差阳错之下及时赶到的庆幸……他只是笑了起来而已。   他与闻景同出一源,而后又走向了截然不同的道路,成为了截然不同的人——回音早就知道这一点,但直到现在,直到再次直面这个人的时候,他才终于清晰地意识到其中的差距究竟有多大。   就好像易地而处,他绝不会下达“迁宗”这样温柔得近乎软弱的命令。   不过软弱也有软弱的好处——比如说让他及时赶到。   回音向前走去,穿过了大半个登仙镇后,在一个小小的果脯店前停下,推门而入。   这个果脯店,是回音设立在登仙镇内的一个隐蔽的据点,除了回音与阿泽二人之外,就连这个果脯店的主人,都不知道这里竟与闻道宗的主人有关。   而他也永远不会知道了。   回音开门后,却见果脯店的掌柜尸首横陈地上,刺眼的血迹肆无忌惮地蔓延开去,仿佛将整个果脯店都染红了。而在果脯店的里间,阿泽撩开帘子,对地上的尸首视若无睹,只是向回音软绵绵地笑着,道:“阿音,你来啦!你在外头到底问了些什么?怎么耽搁了这么久?算了,我这边都清理完了,只待你来开启。”   回音目光无法自抑地落在地上那果脯店掌柜的尸体上,直到阿泽又唤了他好几声后,他才终于回过神来。   回音有些茫然地抬起头,看着近在眼前的阿泽,却怎么也无法迈开脚步,走到他的身边。   “你……留在这里吧。”回音终于开口,“你留在这里主持,我去山上。”   阿泽有些奇怪地瞧着回音,因为他知道,想要达成目的,其实并不需要回音上山——留在这里,一样可以。   但回音并不想踏入这个地方——并没有什么别的理由,只是不想而已——所以他拿出了理由搪塞阿泽,道:“山上出了点变故,我要去解决一下。”   这是真话,也是假话。   但阿泽辨不出来,这就够了。   只见阿泽果然信以为真,担忧瞧着回音,道:“什么变故?要紧吗?”   回音想要对阿泽露出安抚的笑来,但是他最后只是摇头,步步后退,转身离开:“无妨。”   “无妨。”   回音没有再理会身后阿泽的追问或是挽留,就好像身后有什么东西在追赶一样,急急地走出果脯店,走过了登仙镇,直到走到闻道宗山下,他才终于站定。   他站在阳光下,却无法感到温度,微风拂过时,却像是有火焰从他的指尖点燃。回音颤抖起来,原本垂在身畔的手紧握成拳,呼吸急促,一阵一阵的冷汗从后背冒出。   痛。   真的太痛了。   这样的痛,从他的四肢百骸中溢出,从他的骨髓深处破出,从他心底钻出,想要将他整个人都扯碎。   他踉跄一下,靠在树上,虚汗不停地冒出。   他颤抖着扯开手上的绷带,看到自己指尖最后一丝颜色也褪去了,就像是虚无缥缈的鬼魂,并且这样的褪色,正一点点向他的手臂蔓延。   他到底还是走到了尽头。   他终于走到了尽头。   回音凝视着自己看不到的指尖,片刻后,又将绷带原样缠了回去。   “再快一点。”回音喃喃着,“我要再快一点。”   他深吸一口气,摈弃了所有的情绪,大步向山上走去,而在这条路的尽头,则是对这一切全然没有料到的闻景。   因为回音来得太快了,快到超乎了闻景的预料,也快到闻景的准备只进行了一半。   但人生正是如此。   毫无准备,又出乎意料。   同一时刻,在琨洲的另一端接近东海的地域,陆修泽终于找到了陆烬。   这时候的陆烬,虽然与他闻景师叔只告别了短短几天,但他的进度却不慢,不但揪出了大半千魂音的高层,更是将叛逆者的血脉逼得四处逃窜——事实上,陆烬可以更早地结束这一切的,然而当他剿灭一个千魂音的据点时,并不知道那叛逆者的血脉也在场,只是直奔名义上地位最高的一位堂主而去,反而将叛逆者的血脉放走了,叫他事后懊恼不已。   不过也没有关系,当千魂音最大的底牌——那个古怪的养虫人——被闻景解决了之后,他们的所有反抗,在陆烬看来也只是垂死挣扎罢了。   千魂音的覆灭,只是时间的问题,而禹氏与叛逆者延续千年的仇恨,也终于要被陆烬亲手了结!   可陆烬万没有想到的是,当他再一次剿灭一个据点,站在满地的尸体中间回首过往,遥望未来,俗称装逼的时候,他一生中最怕的那人,却从天而降,站在了他面前。   陆烬目瞪口呆,几乎想要蠢得去擦一下眼睛。   “师……师……”陆烬咬了一下舌头,终于把话说顺溜了,“师父?!”   徒弟蠢成这样,陆修泽也很无奈。   他瞥了陆烬一眼,刚想说话,却发现他此刻站的地方不太对劲。   “你——”陆修泽环视四周,确定这里绝不是焚天宫势力范围内的任何地方,“你怎会在这里?”   陆烬心虚得眼神乱飘,但想想闻景师叔临走前的嘱托,顿时又理直气壮起来,道:“师叔同意了的。”   陆烬:好师叔借我个名头吧,回头一定给你早晚三炷香……不不不一定为你鞍前马后捏肩捶腿。   果然,听到闻景的名头后,陆修泽神色缓和了几分,可下一刻,他又问道:“你见到你闻景师叔了?”   陆烬连忙点头,将一切合盘托出——并且再三跟陆修泽强调乖巧的自己是如何被杜小琴怂恿才离开焚天宫的——直到说到闻景被杜小琴召唤、后又离开时,才安下心来,觉得自己这次应该不会再被师父责罚了。   事实上,陆修泽这会儿的确没有心思理会他,甚至连感慨这番阴差阳错的功夫都没有。   陆修泽道:“那符箓可还在你身上?”   陆烬一愣,这才明白陆修泽说的什么:“在……在!”   陆修泽道:“撕开它。”   陆烬眨了眨眼,不明白陆修泽明明在眼前,还要他撕这玩意儿做什么,可很快的,他便反应了过来:原来此时站在他面前的,竟是陆修泽的神识!   难怪出现得这么突然……   陆烬不敢多言,从身上摸出符箓就要撕开。   但就在这一刻,一股说不出的感觉从极远的地方扩散开来,刹那间拂过这个世界,从所有的灵魂之中穿过。   噗通。   就像是来自世界的心跳在众人耳畔响起。所有的修士都在这一刻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自己所做的一切,抬起头来,望向了同一个地方。   “这是……什么?”   轻微的震颤从大地深处传来,土石浮动,灰尘弥散。   噗通。   这样的感觉前所未有,就好像生于混沌的生命见到第一缕光,又像是深海的人鱼第一次踏上大地。   陆烬忍不住惶恐起来,望向了一旁的陆修泽,却见这时地陆修泽死死地望着某一处地方,神色难看,牙关紧咬。   “原来——如此!”   陆烬顺着陆修泽的目光望去,但除了一片虚无的空茫之外,什么都看不到。   他想要开口询问,但不等他开口,一片耀眼的金光蓦然在这个世界点亮,以无匹之势横扫四野,肆无忌惮地将光芒扩散到世界的每一处,叫天上的太阳,都在这一刻黯然失色。   “这……这是……这是什么?!”   陆烬顺着那金光望去,却见一座连绵起伏的山脉从地面升起,缓缓浮上天空。无数大大小小的碎石从那山脉上滚落,但落至一半,便又被无形的力量牵引,回到仙山一侧,环绕拱卫,就像是传说中身躯数万里、飞起来遮天蔽日的龙神!   但那不是龙神,那是山脉。   所以……这是神迹吗?   这定然是神迹吧!   否则山脉怎会化作仙山?!   陆烬心潮澎湃,难以言喻,忍不住向着那仙山升起的地方走了几步。   可就是这几步,陆烬蓦然发觉,那仙山并非是仙山,而是一个他并不陌生的地方。   ——闻道宗。   那竟是闻道宗?   那正是闻道宗!!   但那怎会是闻道宗?!!   陆烬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而下一刻,那如同龙神再现的仙山光芒更甚,撕开虚空,整个地飞了进去。   光芒湮没,仙山隐匿。   一切恍若梦幻泡影,但在闻道宗遗址上,却留下了一条巨大的裂谷。   ——究竟发生了什么?! 第216章 交手(七)   ——究竟发生了什么?   究竟是什么样的法力, 才能使得绵延万里的山脉拔地而起,如龙腾飞?   关于这件事情, 闻景自然也想要知道。   然而此刻的他却不得不躲在丛林深处, 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与脚下的山脉一道飞入虚空之中。   ——该死!   即便涵养好如闻景,这时候竟也忍不住在心中暗骂一句。他用力摁着自己的脖子,竭力阻止脖颈伤口下的鲜血喷涌而出, 但即便如此,不断渗出的鲜血还是钻出了他的指缝,将他上衣染红,发出了令人不安的血腥气息。   只不过,令闻景不安的, 并不是这足以令凡人致死的伤势,而是血的气息。   ——这样的血气, 怕是会把“它们”引来吧?   闻景回首来路, 却见来路风平浪静,而那些追捕着他的东西,一时半会儿并未跟上。   闻景松了口气,但心中却越发惊疑不定:那些东西……究竟是什么?   在他身后紧追不舍、将闻景逼入树林深处的, 既不是将他打伤、险些用剑划断了他脖子的回音,也并非是另一个世界的魔君——说起来, 那人似乎一开始就不在闻道山上, 也不知去了何处,做了何事——甚至不是原本闻道宗内被他忽悠的那些弟子!   它们从外观上看起来,像是人, 然而它们却是白雾凝出的人形,虽然栩栩如生,但闻景一剑下去后,它们会如同雾气一般溃散,一会儿后,又会再度重聚人形,再次悍不畏死地向闻景冲来!   它们是什么?   是妖魔吗?   自然不是。妖魔各有实体,就算偶尔会有两个异于常类,但绝不可能出现这么多!   那么是精怪吗?   不,也不是。精怪乃是天地天地乱想凝聚成型,虽然与这些“东西”在外观上有些许相通之处,但精怪有自己的神智,绝不像这些“东西”一样浑浑噩噩。   那么,是鬼吗?   这就更不可能了。生者与死者之间,有无法跨越的鸿沟,而鬼魂一般无法显现人前,击散后难以重聚,身上的鬼气更是无法遮掩!   既然如此……它们又是什么?   妖魔鬼怪四类被依次排除后,它们还能是什么?难不成还是人吗?   想到这里,闻景脑中隐约有什么闪过,然而不待他捉住这缕灵光,他心中却又生出其他的忧虑来:也不知此刻莫兄如何。   那闻道宗真正的主人,来得太快了。   在闻景的预计中,那人听闻闻道宗迁宗的消息,而后再从莒洲赶来,路上起码要耗费半月的时间——这还是往快了计算。若是消息传递得慢,那人过个一年半载才来到闻道宗也不是什么难以想象的事。   真正难以想象的,是闻景宣布迁宗的消息还未过三天,那人便来了!   这怎么可能?!   他怎会来得这样快?!!   但不管闻景如何难以置信,那人还是来了,而且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不但差点将他一剑枭首,更是将莫兄打落山底——一般来说,修士落下山是没有大碍的,特别是莫言东这样有着傀儡之身的人,可偏偏那时候的闻道宗已经拔地而起,飞入高空,最后甚至直接没入了虚空!   虽然到了此刻,那绵延万里的山脉已经从虚空中脱离,然而闻景压根不知道这座山脉此时已到何处,更不知道莫言东在方才那次虚空穿梭中是否已经脱离……   闻景心中焦虑难安,但他思来想去,也没能在那紧急关头看到更多关于莫言东的结局,于是他只能在心中暗道一句吉人自有天相后,暂时将这件事放下。   ——所以说,为什么那人回来得这么快?   闻景叹了口气,想了想后,又叹了口气。为了不叫自己把这辈子的气都给叹完,闻景又转而试探着松开自己脖子上的手。   作为元婴修士,闻景自然不会因为被割断了喉咙而死去,再加上他又是半神之体,愈合速度远非寻常修士能及,因此就在这短短片刻,他脖子上那深深的伤口已经愈合了大半,就连血也止住了,但从外观上来看,闻景依然是被割断喉咙的恐怖模样。   为了加速愈合,也为了固定好自己的脑袋,闻景只好扯下自己身上原本用来伪装的绷带,一边将它们一圈圈缠上自己的脖子,一边苦中作乐地想那闻道宗的主人可能也是因为老是受伤的缘故,这才干脆在自己身上缠满了绷带,以备不时之需……看,他这不就用上了。   但真的是太奇怪了。   这一切都太奇怪了。   无论是那位神君的打扮,还是他的目的,又或者是蓦然腾飞的闻道宗,以及那些突然冒出来的非妖非魔非鬼非怪非人的……东西。   这一切的一切,真的是太奇怪了!   从未见过,从未听过,从未想过!   闻景觉得自己脑仁开始发疼,可在当最后一圈绷带也缠好后,他便果断将这些纷乱无序的猜测抛之脑后,迅速做下了决定。   “果然还是要去查探一番才行。”闻景喃喃自语,声音虽然一时嘶哑难听,但声带却赫然已经开始恢复。   闻景微微扭了扭脖子,在感到自己脑袋应该不会半路掉下来后,便雄赳赳气昂昂地去找那位神君的麻烦了。   “就让我来看看,你究竟在弄什么鬼!”   闻景这番前去,自然不会是去送上自己的大好头颅,甚至与之相反的,他在方才与神君交手的短短片刻时间里,已经摸清了一些关隘之处,心中已经有了绝大的把握!   而与此同时,闻景也相信,若非神君攻击出其不意,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就在方才的交手中,他说不定能活捉他——以天子之名!   想到这里,闻景竟是忍不住兴奋起来,一拍腰间化作血色长剑的三棱开月钩。   “一会儿可要好好表现啊!”   血色长剑发出了嗡鸣,似乎如闻景一般兴奋。   但此时的闻景没有料到的是,在他随着闻道宗那蜿蜒万里的山脉,一同从琨洲消失后,外头的陆修泽险些将整个琨洲都掀翻了!   这的确是闻景没有料到的情况,就像他没想到神君是怎样从莒洲飞一样地回到琨洲,他也绝没有料到,闻道宗整个宗门投入虚空的那一幕,恰好映入了陆修泽眼中。   而这一幕足以令陆修泽发狂。   当看到闻道宗那万里山脉投入虚空时,陆烬心中又是惊愕,又是不可思议,如同见到神迹。   但当他被身畔陆修泽散发的惊天杀气拉回神智后,陆烬却又将这些情绪统统抹去,心中已经只剩下了惧怕。   ——陆修泽气疯了。   在那一刻,陆烬的确是这样想着的。   甚至还有那么一瞬间,陆烬以为陆修泽杀尽眼前见到的一切生命!   还好,在闻道宗整个投入虚空的瞬间,有什么东西从高空落下,引走了陆修泽的注意力,让他飞速追了上去,不然陆烬真怕陆修泽真的会在一怒之下,大开杀戒!   ——这并不是不可能的事。   陆烬知道,随着时间的推移,陆修泽头上顶了许许多多个称呼,甚至于在各种隐晦暗指的戏剧话本流传后,很多不明真相的修士都对陆修泽抱着一种善意的心态,觉得这位魔君其实并不恐怖。   但这都是假的。   因为陆烬从一开始就明白,陆修泽是“异类”。   何为异类?   不同常人,无心无性,无法被常理揣度,无法被常识束缚,挣脱道德,践踏规则的……便是异类。   所以这么多年来,即便陆修泽表现得再随和、再和善,再如何像一个深陷情网的人,陆烬都无法信任他。   陆烬尊敬他,更畏惧他,但难以信任他。因为凶兽即便为了“情”而走入牢笼,它依然是凶兽,只要哪一天那条细弱的锁链崩断,恶兽随时能够脱笼而出,择人而噬……或许随着时间推移,凶兽会慢慢褪去兽性,成为一个人……但陆烬还是难以信任,毕竟,人怎会轻易将自己的脖子递到野兽口中,去赌那恶兽会不会咬下?   所以,有相当的一段时间里,陆烬每次看到自己师尊,都要现在心里先感谢一遍自己的小师叔。   舍己为人,舍身救人,助人为乐,舍身取义,一夫当关万……呸!   总之,在闻道宗整个消失的那一刻,陆烬几乎要以为,那凶兽已经挣脱牢笼,准备报复世界。   还好还好,从消失的闻道宗上掉下的东西,吸引了陆修泽的注意。   于是陆修泽身上危险的气息一顿,身形瞬间消失在了陆烬眼前,也叫陆烬满身的冷汗终于能够停下片刻。   陆烬此时用脚趾头想,也知道陆修泽这是向着闻道宗那边去了,但他心中迟疑不定,目光在脚下这片千魂音的废墟上游移,不知自己是否应当跟上。   陆烬清楚地知晓,若他此刻离开,暂时放弃追索,那么狡兔三窟的叛逆者的血脉,定会再次缩进他那老鼠洞内,让人再难捉住他的踪迹。可若他不去……   若是他……   陆烬蓦然一巴掌拍在自己头上,向废墟瞪了一眼,咬牙切齿:“让你再得意些时候!”   话音一落,陆烬便转身追向陆修泽,也是向着闻道宗落下什么“东西”的地方而去。   陆烬心中默默祈祷。   ——一定要是小师叔啊!   小师叔,你可千万要保重……不然……往后的那些年里就会有源源不断的人下去为您老陪葬了……   然而遗憾的是,当陆烬来到闻道宗的遗址时,在那里等待着的人,并非是陆烬百般祈祷的闻景,而是莫言东。   陆烬满头雾水,百思不得其解:不对啊……这人哪里来的? 第217章 真相(一)   莫言东自然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这件事其实说来也是无奈。当他跟闻景蹲在闻道山上, 怀着恶作剧成功般的窃喜,笑眯眯地瞧着整个闻道宗忙上忙下时, 谁能想到那位真正的闻道宗主人说来就来, 说动手就动手,而且一动手就直接一巴掌把他扇下了山?   虽然那人乃是出窍期的修为,比他这个元婴期的修士修为高了整整一个境界……但也没有输这样快的道理吧?!   简直就是耻辱!   不过这一点也不是不能理解, 毕竟那人修为高了莫言东一整个境界,又占据了“出其不意”这一点,所以初次交手失利也是应有之理——但莫言东却并不仅仅是因这这一点而从闻道山上摔落的。   事实上,当莫言东被回音击落的那一瞬间,莫言东就已经迅速回过神来, 并且已经调整了自己姿势,准备回击, 然而在瞧见回音背影的那一刻, 莫言东却愣神了。   正因为这一次不合时宜的愣神,莫言东才从闻道山上狼狈摔下,失去了最佳的机会,甚至被闻道宗整个抛下, 独剩他一人坐在闻道宗原址废墟之中。   ——为何?   莫言东为何会在瞧见回音的那一刻时,偏偏愣了神?   答案很简单, 因为莫言东并不是第一次见到回音。   甚至于莫言东从未想过, 他那一次惊险万分的窥视和窃听中,其对话的主角之一竟会是回音!   “怎么是他?”莫言东眼神变幻不定,喃喃自语, 难以置信,“为何是他?”   莫言东脑中掠过无数的念头,那难以置信的荒谬感和亲眼见证阴谋的诡谲,让他忍不住心中发寒,四肢滞涩,一时间竟回不过神来。   但莫言东到底还是元婴巅峰的修士,因此当一道道神识肆无忌惮地从闻道宗上空扫过,并且一个陌生的气息以恐怖的速度靠近时,他还是第一时间抬起头来,向来人方向喝道:“何人来此!”   莫言东话语出口时,那人还在千里之外,当待到莫言东话音落下时,那人已经站在莫言东面前,显出了身形。   莫言东瞧见那人,不由得一怔:“是你……”   一个时辰后,当陆烬连滚带爬地赶到闻道宗原址时,不说追上他师父陆修泽,就连当个第一手的见证人都难以做到,简而言之就是:黄花菜都凉了。   他环视四周,却见此刻在闻道宗的原址上,最惹人注目的,并不是那长得不可思议的裂谷,而是在四周巡视的、来自各个势力的修士。   那白裾青衿的,不就是近年异军突起的天羽宗吗,他们一手的天羽神剑,据闻已经堪堪能够及上当年的天剑宫了,指不定再过些后,又是一个新的正道五宗之一。   再看那边的一身灰扑扑的袍子,气息隐秘,往裂谷里一扔就瞧不见的,不就是鼓山流教吗,他们一群人倒是纯然脱离了正道魔道的束缚,已经完全属于邪教的派别了,只不过他们通常在凡人的国度里兴风作浪,当幕后黑手、地沟老鼠,没想到这次竟也过来凑了热闹。   还有那些三五成群,像是郊游一样的望仙门,还有那满地考古、试图找出神迹一幕缘由的御灵谷弟子,还有……   这群人怎么就来的这么快呢?!   陆烬心中颇为郁闷,只能不去看他们,而是专注于闻道宗遗址本身。却见他放眼望去,闻道宗原址上泥土翻起、草石凌乱,绵延万里的山脉尽皆化作裂谷,但却又并没有其他裂谷那样的低垂之态,反而一切树木花草都呈现一种古怪的向天空延伸的感觉——或许这跟山脉是被生生从地面拔起来的有关。   想到蜿蜒耸立的山脉拔地而起的那一刻,陆烬依然忍不住心旌摇动,心中生出无尽的渴望和神往。   这样的神迹……他能否有一天达到?   但对于这样美好的畅想,陆烬并没能沉溺太久,因为就在他刚刚站定不到片刻,原本在闻道宗原址外围查探的、离陆烬最近的一行四个修士,就瞧见了陆烬,折身向陆烬走来。   陆烬心中微动,打量了一下那四个修士的实力,又琢磨了一下此刻的处境后,便想要从这些人口中掏出些什么来,于是他并没有选择第一时间回避,反而迎上前去,同这几个修士攀谈起来。   由于正道的大部分修士,都是傻得可爱的家伙——陆烬觉得这应该勉强算是夸奖——所以他并没有费太大的功夫进行太过精细的伪装,就从这些修士口中得到了他想要的、有价值的消息。   “你说……这场神迹一样的剥离……其实从好几年前就开始了?”陆烬若有所思。   而在陆烬的对面那个显然涉世不深的修士毫无心机地说道:“这个推论倒并非是我们能得出的结果……令人惭愧,我们这些年来一心修行,法、术、符、丹、阵、卜六门功课,只专注于法和术,对于这些改变地貌和涉及阵符的东西,我们可谓是一窍不通了……这些话,其实是我友人陈无由所言。他兄长乃是御灵谷高徒,在修士六门功课上都很有造诣,所以既然他这样说了,那么应当就是了。”   陈无由的兄长?御灵谷的高徒?陈姓,莫非那人是陈子川?   对于陈子川此人,陆烬倒也有耳闻,因陈子川勉强能与他小师叔算是同辈之人,但不夸张地说一句,在那个时代,他的小师叔闻景的名头,传遍了正魔两道,几乎统治了整个时代,因此,能在那个时代依然顽强传出贤名的人,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此人能耐不小,所以他的话,可信度还是很高的。   但一个问题结束后,另一个更扑簌迷离的问题接踵而至: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才会使得闻道宗这片山脉从几年前就开始脱离大地?   那个时候,这片山脉是否有什么征兆出现?   一直住在山上的闻道宗,难道没有一个人察觉到这件事?   那位早早晋入出窍期的“闻景”,难道对此一点怀疑都没有?   陆烬心中隐约闪过猜测,然而这个猜测太过惊世骇俗,以致于这个念头只不过刚从脑海深处浮起,就被他下意识地摁入更深的地方,就好像它从来没有出现过。   可在闻道宗不远处的另一个地方,陆烬心中未曾形成的念头,却被一个人彻底说出了口。   “他是故意的。”   于闻道宗原址边缘处千里之外的地方,陆修泽看着莫言东,声音冰冷:“他从一开始就计划好了这一切。”   此时此刻,莫言东与陆修泽二人,正身处一片低低的山谷之中,其中遍布的陡峭滚石,为二人提供了一个天然的遮蔽之所,无论是谁从什么地方走过,都很难看到这两人的身影。   莫言东僵硬的脸上想要露出一个苦笑,但最后他只是叹息一声,道:“不仅如此……他其实做了更多,在我们都看不到的地方……我无论如何都无法想象他会做这样的事,我更想不出来他这样做的理由。”   陆修泽声音更冷,道:“很多人做事并不需要理由。”   莫言东道:“可他究竟还是‘闻景’不是吗?”   早在来到这片山谷的路上,陆修泽就将莫言东出现在闻道宗的理由弄明白了,因此他也并不奇怪为何莫言东会知道那人也名为“闻景”。   可这个时候,当他小心捧在手中,心心念念想要保护的人下落不明的时候,陆修泽再无法像往常那样,对回音再抱有任何一分爱屋及乌的喜爱。   “你错了,阿景只有一个。”   陆修泽声音冰冷,面上镇静,实则早已怒火攻心,将他所有的理智几乎都要焚烧殆尽。   到了这时候,陆修泽甚至有几分痛恨自己,恨自己为何没有在以前与那人的交手中早早地痛下杀手,以致于埋下隐患,再在今日为闻景招来这样一桩祸事。   这样的悔恨痛恨如同毒蛇,一刻不停地啃食着陆修泽的心,倒叫他一时间有些魔障了。   若是往常,莫言东定会注意到这一分不对劲,但在此刻,他早已心乱如麻,连自己的情绪都已不太能够掌控,又怎能看出陆修泽的不对?   因此他嘴唇紧闭,沉默一会儿后,终于开口道:“若我没有料错,想来魔君已经知晓了魔族之事……”   陆修泽冷声道:“这件事可容后再议。”   “不,非是如此……”莫言东这即便是面对兄弟反目时也没有露出忧愁踌躇的汉子,在这时候却是接连叹了两口气,“我知晓魔君的心情,但并非是我不识趣,而是魔族之事恐怕与这件事也有干系,所以还请魔君听我一言。”   陆修泽眼神一凝,望了过去。 第218章 真相(二)   “你说……”陆修泽顿了顿, “此事与魔族有关?”   莫言东想要点头,又想要摇头, 最后他又一次叹息一声, 道:“这件事……还请魔君听完后自己判断吧,说实话,我是真的糊涂了……”   陆修泽眉头紧皱, 本就不够耐心的性子让他有些不耐烦了,可他还是强自按捺下来,向莫言东示意继续。   莫言东道:“这件事……还要从半年前说起。”   半年前,当莫言东还在魔界流浪时,他其实并不怎么着急回到人界, 因魔界虽于他而言是异乡,但人界又何尝不是?   天下虽大, 但却无他容身之所, 既然如此,哪一处的异乡不是异乡?   可就在这时,他却因追踪魔界的一桩怪事而误入一间密室。他心知不对,想要原路回返, 却没想没等他出去,密室的主人便来了, 于是不得已之下, 他藏身密室深处,静待密室中人离开。也是亏得他是傀儡之身,将自己装作一件死物实在是再容易不过, 因此倒也没有被密室中的人发觉。   最开始时,莫言东对密室中的事并没有什么太大兴趣,因他本就不是喜好探寻他人秘密的人,但他万没有想到的是,这一次误闯和无意的窃听,竟叫他撞破了一个惊天秘密!   原来,向来不合、长年征战的魔界十二国,竟在一个人的巧舌如簧下被煽动了起来,以天澜国国主魏谌为首,联合发布全界征兵令,意欲前往天柱!   “天柱”这一词,单独放在哪一界都不算什么,但对人间界永恒的敌人魔界来说,却是足够敏感,足以让莫言东生出十二分的警惕,于是他睁开眼,向密室中望了一眼。   只是这一眼、这一瞬间的窥视,就叫密室里的人发现了他的存在,远远劈来一道剑光,将他逼出密室!莫言东心知不敌,想也不想,掉头就跑,但在离开前,他却还是回头,看见了那煽动者的背影,看到了那人一身青色的长裾,以及标志性的、密密麻麻的将脖子以下的肢体尽数缠满的绷带!   之后,莫言东回到人间界后,并没有将这个背影往人界中的任何一个人身上去套——即便他听闻闻道宗宗主“闻景”衣着古怪,将自己缠满了绷带,疑似伤重,即便是他看到闻景为了伪装而将自己裹成了一个粽子,他也从来没有将二人联系上。   因为身为人间界的一员,怎会有人去煽动,来进攻自己的家园?   莫言东从未想过这个可能。   但就在回音将莫言东从闻道山上击落、就在莫言东再一次亲眼看到回音的瞬间,他却终于认出了他。   ——半年前,那在魔界十二国国主面前侃侃而谈,让他们出兵天柱的人,竟然是人间界正道宗门闻道宗的主人!   这怎么可能?   莫言东难以置信。   甚至他有一瞬间怀疑自己的记忆,怀疑自己半年前是否真的看到了一个巧舌如簧的煽动者。   可它又的确是真的……那个挑动两界战争的人,的确是来自镜面世界的闻景,是闻道宗的主人!   “但这不合常理。”陆修泽听罢,沉声道,“他为何要这样做?”   陆修泽想不通。   虽然对很多人来说,他们做事并不需要理由,而这段时间来回音做的事的确诡谲难测,至今都难以从显露的冰山一角望见一切的核心,但从另一面来说,趋利避害是人的天性与本能,什么样的情况下,才会让一个人摒弃本能,在清楚一切后果的前提下,主动引狼入室?   这显然不合常理。   莫言东摇头苦笑,道:“这正是我想不明白的地方。不过……”莫言东一顿,“或许我们可以当面去问他。”   莫言东从怀中掏出一块像是罗盘、但盘面上干净得一笔都没有的古怪东西。   “我掉下山来,虽然是太过大意的缘故,但最后一刻,我还是留了点东西在那上头。”莫言东解释道,“那件东西,可以让我找到那片山脉的所在——只要它回到这个世界。”   陆修泽道:“但它已经投入虚空。”   莫言东道:“可它总会回来。”   说着,莫言东向这古怪的“罗盘”瞧了一眼,道:“看,我们运气不错,他们的确又回来了。”   听到这个消息后,陆修泽终于稍稍放松了一些:只要阿景还在这个世界,只要那个所谓的神君没有将阿景带到乱七八糟的、他无法触碰到的鬼地方,那么他就能将阿景抢回来!   陆修泽问道:“你可能探明他们在何处?”   莫言东盯着那像罗盘又不像罗盘的古怪东西,半晌后,才抬起头来,神色怪异。   “他们在……很遥远很遥远的……南边。非常远的地方。”   陆修泽瞬间得到了答案:“莒洲!”   那人竟带着整个闻道宗、那绵延万里的山脉,和无数的弟子,统统去了莒洲!!   然而真相揭露得越多,陆修泽却越是糊涂:那人究竟想要做什么?   同一时刻,在遥远的南部莒洲的某处,绵延万里的闻道宗悄无声息地降落了。   这其实是一件十分古怪的事,因为这样一条山脉从天而降时,绝不可能是悄无声息的……但它的确没有发出半点声响,甚至好像没有被任何生命发现!   莒洲上的妖族不是吃干饭的,更不是死的。有朝一日,一条万里长的山脉从天而降,他们怎么会不知道?   可他们的确对这件事一无所知,一如闻景对闻道宗内古怪的白雾“精怪”的来历一筹莫展。   这些古怪的、白雾组成的人形生物,打不死,击不散,不通情理,没有理智,无法沟通,无法和解,只会僵硬地按照回音的指示,不知疲倦地追逐着闻景。   闻景最初时在回音手下重伤,后又因这生物的古怪特性而只能选择退避丛林深处,可当他缓过气来后,他又很快地发现,这生物其实并不是无解的。   它们最大的弱点,就在于它们会依照生命的气息来追逐猎物,就像是一些鬼魂一样,天生就受到生命的吸引,而恰好闻景又是半神之体,生命的气息再浓郁不过,因此才老是摆脱不了它们的追踪。   但这个特性实在太过容易被针对了,于是当闻景摸清这一点后,便果断跳进丛林中的河流,将自己一身血气尽洗,后又用三棱开月钩那侵蚀生气的特性将自己伪装一番,这便施施然迎向那群古怪的白雾。   而就如同闻景想的那样,这些白雾并没有神智,所以他们即便看到了闻景的存在,但在感受不到闻景生气的情况下,也就并没有攻击闻景,而是自顾自穿过了闻景,继续去搜寻敌人。   看到这一幕后,狡黠的笑意不由得挂在了闻景脸上。他暗自把自己夸了一顿,又在白雾人形面前招摇一番后,这才大摇大摆地上了闻道宗主峰闻道山。   一路上,除了来来往往的白雾凝成的人形,闻景并没有看到任何人。   按理来说,闻道宗发生了这样大的变故,宗门内就算不慌乱,也应该有弟子来往、或是长老站出来主持大局才是,可是事实上,这片山脉实在是太过安静了——没有人,没有声音,甚至连风都没有向这边吹过。   一片死寂。   闻景原本轻松的神色不知不觉中开始凝重起来,环首四顾,想要找到哪怕一个生命活动的痕迹,但当闻景拨开路旁草丛后却发现,就连那些藏在草丛深处的昆虫蚂蚁,都已不知何时消失不见,唯一能够证明闻景还在闻道宗内的,除了四周熟悉的景色之外,竟只有那些追捕他的白雾。   一定有什么地方出了问题……闻道宗的变故,绝不仅仅只有整个宗门一并穿过虚空这件事!   闻景抬起头来,望向了闻道山的主殿,穿过了层层木石建筑,仿佛看到了那个与他同出一源、却又背道而行的人。   ——那里,应该就会有他想要的答案! 第219章 真相(三)   闻景一路向上, 长长的阶梯也只不过耽搁了他瞬息的功夫,然而当他带着一身冷肃站在大殿门前时, 他却并没有遇到预料之中的攻击。   闻景沉吟了一小会儿, 而后冷不丁地伸手推门。   沉重的大门轰然开启,闻景目光穿过长廊,落在了尽头, 而在那里,一个人等待着他。   “你果然来了。”回音转身,平静地看着闻景。   “你知道我一定会来。”闻景道。   回音道:“但我依然不希望你来。”   闻景笑了笑,眼中却没有半点笑意:“我问你——你究竟想要做什么?闻道宗的那些人,如今又在何处?”   回音对第一个问题避而不答, 只是淡淡说道:“闻道宗的那些人,你不是早就见过了吗。”   闻景有片刻的怔忪, 但他很快明白过来, 脑中恍若闪过一道惊雷,那过分的震惊和不可置信让他几乎无法站稳,脸色瞬间白了:“是……他们是……”   回音温声道:“就是那些追捕你的人。想来你来的路上并未仔细瞧过他们的面容,否则你应当能够认出一些熟悉的人, 那样你就不会再来问这个问题了。”   此时此刻,闻景终于明白, 那些在他身后紧追不舍的“白雾”究竟是什么。   为何它们非人非妖非魔非怪, 为何它们明明像是鬼,但却又没有森冷的鬼气,为何它们……   这一切的一切, 都因它们——不,是他们——是人,是在肉体还活着时,被生生抽出的生魂!   肉体已死,灵魂离体,那么这样的魂魄成为鬼,而若肉体未死,灵魂便因各种原因离开了身体,那么这样的魂魄,就被称为生魂!   闻景摇摇欲坠,几乎站立不稳,那充盈于心的愤怒让他几乎按捺不住拔剑的冲动:“是你——你竟然……你竟然将他们的魂魄抽出?你竟然……”竟然能够在做出这样的事后还用这样平静的语调说出?   闻景愤怒得近乎痛恨,这样的痛恨让他窒息,但回音神色却没有半点波纹。   回音声音平淡道:“是的,是我。”   痛恨再也按捺不住,于是就在话音落下的瞬间,闻景腰间长剑锵然出鞘,如同一道狂雷,从大殿的大门处瞬间递到回音的身前!   然而对这毫无预兆的一剑,回音却早有预料,手上掐了个法诀,于是透亮的水纹漾开,环绕在他周身,看起来轻薄如纱,但却牢牢地挡住了这势如雷霆的一剑,将这一剑的力量传递到了脚下,于是下一刻,这铭刻了诸多法纹的大殿发出了低沉的声响,震颤起来!   闻景怒声道:“你可知抽离生魂将会对他们造成什么样的影响?你可知生魂离体再重归后,轻则虚弱一年半载,重则当场生死轮回!这样多的人,这样多的生魂,你怎能下此毒手?你怎能对人族修士的未来做这样的事?!”   回音道:“这又如何?为何不可?”   “为何?”闻景气得几乎要笑了,“你难道忘了,你可是闻道宗的宗主!他们是闻道宗的弟子!而你——你就这样对待那些一心信任你的人们、对待你的责任、对待你的族群未来的力量的吗?!”   回音听到这里,向来平静的脸上,竟是露出了一个笑来,唤道:“闻景。”   在这一刻,闻景蓦然发现,这是这么久以来,这位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自己第一次叫出这个名字。   回音顿了顿,道:“闻景,你是不是一直认为,自己肩负大义?你知不知道,其实这样的你很招人厌烦,因为你自己其实也并不是什么完美的人。”   闻景皱了皱眉,瞬间意识到了什么。   回音继续道:“你不是什么完美的人,你有这样那样的缺点,甚至这些的缺点在很多时候都是致命的……你做的很多事,并不是因为你想要去做,而是你认为你应该去做,而你保护的人也不是因为你想要他过得更好,而是因为你觉得你应该去保护他们……但是在一些时候……一些关键的时候,这些东西也会被你舍弃,只要你觉得值得。”   闻景站在原地,神色慢慢平静了下来,只有手中长剑的施力片刻未停,而与此同时,回音身前漾着水纹的防护结界也时时刻刻地将这样悍然的力量传递到二人脚下的大殿中,因此,在这大殿之中,伴随着回音声音一同回响的,是大地龟裂、碎石纷落、建筑坍塌的声音。   “很多人……很多很多人,都觉得魔……觉得陆修泽是一个冷酷的人,但他们错了,因为你其实比他更为冷酷。他杀了很多人,但他从不会抛弃他决定保护的人,可是你……你会。你会杀人,你会承诺保护他们,然后你也会在需要的时候抛弃他们……你心如铁石,更甚魔君。这样的你,又有什么资格来指责我?”   在碎石和烟尘中,闻景蓦然笑了起来。但这一笑却并未如往常,反而叫闻景显得越发冷静,甚至是冷酷。   回音被闻景意料之外的反应弄糊涂了,不由得道:“你笑什么?”   闻景道:“我笑你懦弱至此……当你无法再坚持的时候,无法再肯定自己的时候,你唯一能想到的办法,竟是以否定我的方式来求得对自己的肯定?懦夫!”   回音脸色微变,心神有瞬间的摇动,于是闻景觑准破绽,长剑偏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斜斜刺向了回音的心脏!   回音瞬间反应过来,身形急退,但闻景的剑太快太急,因此他不得不付出小臂上留下一个洞的代价,与闻景再度拉开了距离。   闻景也并未乘胜追击,反而收起剑来,似笑非笑地看着回音。   “你方才说,我有什么资格来指责你?”闻景声音蓦然冰冷,“就凭我不会做下抽出他人生魂之事!就凭我不会背弃我的责任,不会背弃我的族群!”   回音定定看着闻景,倏尔露出一个清淡的笑意。   “你这样的表情,果然还是很叫人厌烦……但,无所谓吧。”回音脸上的笑意快得让人难以捉住,“我……跟你说个故事吧。”   ·   此时此刻,陆修泽的神魂已经再度回到了自己的体内。   事实上,陆修泽并没有想到自己竟会这样快就回到莒洲,然而这已经不再重要了,重要的是,闻道宗究竟到了什么地方?   莒洲虽大,但是以闻道宗那绵延万里的山脉体积,恐怕很难瞒过莒洲众妖族的耳目,那么按理来说,他应当很快就能找到闻道宗,也很快就能找到闻景了吧?   但事实并非如此,当陆修泽回到莒洲,又抓住罗氏族内修为最高的妖族问询时,那妖族战战兢兢地给出了答案:就在不久前,他们的确感到了不同寻常的灵力波动扫过莒洲——但那只是一瞬间的事,在那一瞬间之后,莒洲并没有任何异常!   ——并没有任何异常?   怎会如此?那么大的山脉降临莒洲,怎么可能“没有任何异常”?   陆修泽只以为是这个小妖修为不够,察觉不到,因此他很快赶到白氏族族内,而这时候的白氏族,那些大妖们的争论甚至还未结束——什么生命活的久了、不再受到寿命的困扰后,做事也就难免变得慢吞吞了起来,不过这倒是方便了陆修泽,于是陆修泽再度闯入祭台,直言不讳,向这些大妖们询问。   可结果依然如此——并没有任何异常。   于是事情在这一刻再度生出了波澜和变化。   陆修泽沉吟片刻,在这件事上推导出了三个可能。   第一个可能,自然是莫言东出了错,闻道宗那万里的地域并未落在莒洲,而是在别的什么地方;第二个可能,则是莫言东没错,闻道宗的确是向莒洲而来,只不过它还在虚空之中,还没有回到人间界;第三个可能,则是莫言东没错,闻道宗也的确落在人间界中的莒洲,只不过它落下的地方隐蔽,所以才没有被任何人察觉。   这三种可能里,关于第二种可能,陆修泽除了等待之外全无解决的办法,因此他将这个可能暂时略过,而主要将注意力集中在另两个可能上。   而这另两个可能,在陆修泽心中没有先后,都是需要解决的问题,于是在第一个可能中,他很快找出了解决的办法,那就是陆烬。   ——徒弟这个东西,不就是在分身乏术的时候拿来指使的么!   抱着这个念头,陆修泽毫不客气地再度神魂出窍,来到陆烬面前,让刚刚还打算回程继续找千魂音麻烦的陆烬再度放下手中的事宜,苦哈哈地奔走,要在最短的时间里探明西部邙洲和北部晟洲有无异乡显现。   这个问题难不倒陆烬,只是稍稍会耗费些时间而已,于是陆修泽转身丢下陆烬,回到莒洲,去解决最后的一个可能……也是陆修泽认为可能性最大的可能。   ——闻道宗的确降落下来了,而且也是在莒洲,只不过它躲藏了起来,藏在一个寻常人、寻常的妖魔都无法看到的地方。   莒洲有什么样的地方,能够隔绝外人的视线、同时还能够容纳闻道宗的存在?   只有一个地方。   ——天柱。   而在另一头,在闻道宗那摇摇欲坠的大殿之内,回音道:“我给你说个故事吧……关于这个世界……还有天道。”   闻景这一次是真的有些愣神了,迟疑道:“天道?”   回音轻渺地笑着,好像有些走神,又好像并没有。他轻声说道:“在你眼里,天道是什么模样?”   不等闻景回答,回音又道:“其实不管什么模样的,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天道在大部分生命的眼里——包括你,包括我——最初的模样,都应该是恒固不变的。它自天地初成时,就一直在那里,冷静地看着世事更迭,沧海桑田,看着一个又一个族群兴盛、繁荣、衰落,灭绝……它总在那里,从来没有开口,从来没有插手。”   “所谓的天道,就是这样的,也应该是这样的。因为它从未现身人前,昭显它的存在,也因为我们无法想象,若有一天天道对某个生命、某个族群、某个势力生出偏爱后,我们这些不被偏爱的又会如何。”   “但事实并非如此——它曾经有过偏爱,也……一直都在改变。” 第220章 真相(四)   ——天道有过偏爱, 天道并非亘古不变。   关于这件事,闻景从未想过, 而这又或许是因为在他充斥了太多思绪和忧虑的脑子里, 已经放不下“天道”这样飘渺的东西。   尽管很多时候,闻景都知晓世上是有天道的,但很多时候闻景也知晓, 打破原有的规律、将不可能化作可能——就像是从普通人变作修士——是逆天而行。所以这世上很多人在很多时候,包括闻景在内,往往都在一边顺应天道,一边悖逆天道。   然而在他们顺应天道的时候,天道从未给予赞许, 在他们悖逆天道的时候,天道也从未施以制止, 所以他们明明知道天道就在那儿, 但却又总是会忘了天道就在那里。   包括闻景。   所以当闻景听闻,那个存在、却又恍若从不存在的天道,其实也有自己的偏爱,有自己的喜好, 甚至会随着时间的改变而改变时,他本是不想要相信的。   可闻景知道, 回音不会说谎——至少在这个问题上不会。   只听回音继续道:“在世界最初的时候……不, 应该说,在人间界与魔界还未成型,世上只有一片混沌, 和生于混沌的最古老的妖魔和神灵的时候,天道就在那儿了。那段时间,是天道最为懵懂的时候,就像是孩子一样,然而孩子的喜恶捉摸不定,变幻莫测,因此无论是神灵还是妖魔,在那段日子里都很是吃了一番苦头。”   “于是,有一天,他们想道:这世界的天道着实太过麻烦了……为什么我们已经这样强大了,但还要忍受头顶上有天道的存在?”   “然后……一场战争爆发了,不是神话传说中的神灵与妖魔的乱战,而是神灵与妖魔联手,试图将天道取而代之的战役。”   “可他们失败了,失败的后果是强大的古神灵与古妖魔皆尽身死,弱小的古神灵与古妖魔则被各自放逐,而那原本生机勃勃、孕育着各种强大生灵的世界也不得不一分为二,只有天柱的存在证明它们曾经是一个世界……在这之后,天道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它意识到了,对于这个世界里的生灵来说,它太过强大了,所以世界里的这些生灵应该是它要照顾的孩子,而非是它的玩伴,更不该是它发泄怒气的对象,所以它尝试着改变自己的方式。”   “它注视着这些从上个时代留存下来的生命。相比前上个时代力量,这些生命是如此弱小无助,于是这一次的它将自己当作了父亲,而它的任务,就是养育这些生命。”   “它以绝对的公平对待他们,让他们在各自的世界中休养生息,引导他们的文明,壮大他们的自身。古神灵的血脉慢慢成为了新世界的神灵,而古妖魔却被一分为二,一部分留在了人间界,一部分去往了魔界……可这没有关系,因为这个时候,他们受到的注视都是同样的,所以无论在什么地方,他们都是天道喜欢的孩子。”   “但这样的日子并没有维系太长时间。因为在某一天,天道发现,世上竟然又演变出了一个新的生命——一个弱小的,但却令人诧异地具有自主思维和意识地生命——人。”   “这是连天道都没有预料到的事,所以当发现这个族群时,它充满了惊喜与好奇,于是慢慢的,它的注意力越来越多地分散到了这个新的族群身上,甚至为了让他们不至于过早夭折,它还教会了他们向神灵借力的方式,也就是最初的……神道。”   “而人族也没有让它失望,越来越多的惊喜开始在他们身上呈现,让天道将越来越多的目光投注在他们身上……这无疑是一个错误的、不成熟的做法。因为正因如此,它才没能第一个发现,被它视为孩子的族群——妖族和灵族——在它没有发现的时候,积下了越来越多的怨怼,而在这怨怼积累到一定程度后,又一次战争爆发了。”   “他们大打出手,将两个世界闹得天翻地覆,甚至连天柱都受到损伤,若非有一个名为昼的神灵炼出了能够修复天柱的火焰,恐怕世界要再度崩毁一次。”   “于是,在这个时候,天道意识到,自己又一次犯错了……其实每个生命在成长的过程中,都难免犯错。但是天道不行,因为它犯错的代价太大了,于是它开始学会什么都不做。”   “所以当修士出现的时候,它没有开口,当人族中也终于出现了叛逆者、一场对人族来说影响巨大而深远的分裂出现时,它没有插手,当神灵皆尽陨落,妖魔日渐衰落的时候,它只是看着……一直看着。”   “可事实上,这也不是一个好的做法。因为矛盾始终存在,无法被消灭,无法被统合,只要有生命存在的地方,就一定会有争斗……而只要有争斗,就难以避免对世界的破坏,就一定会打破天道好不容易维持的平衡。”   “于是,在很久很久以后,天道终于想到了一个办法。”   长长的谈话在这里告一段落,回音向闻景露出一个像是嘲讽又像是自嘲的笑。   “让灵气从世界消失,让人、妖、魔回到同一个起点,让他们无论如何争斗……都无法对世界造成影响。”   回音笑着,字字句句蕴含的讯息,几乎要将世间大部分人的理智摧垮,因为灵力若真的有一天从世上消失了,那么世间再也不会有妖魔鬼怪,再也不会有修士,也再也不会有凭自己之身便能移山填海之人!   抱有期待的凡人不会因这个消息而欢欣鼓舞,拥有超凡之力的修士妖魔更是会被激起最大的反抗反叛之心……然而闻景冷静得一如既往,甚至他注意到,在说完这些话后,回音的身形竟是黯淡了一分——或者说,从闻景最开始见到回音时,他的身形便每时每刻都在散逸,就好像呈现在他面前的这个人,从一开始就非是人形。   古怪的诡谲感攥住了闻景的心脏,一丝莫名的灵光从他脑中闪过。   “所以……你想说什么?”闻景心中思量,急不可耐地想要寻到这抹灵光的真相,同时在嘴上拖延时间,道,“你告诉我这么多,定是有你的目的,那么既然你都说了这么多了,不妨也将你的目的一道说出罢!”   “我的目的?”回音反问一句,而后笑着说道,“大概是想要看你如何选择。”   闻景皱眉:“什么意思?”   回音道:“闻景,很多时候你总是想要顺应天道,顺应世间之理……但你看,如今我所做之事,正是顺应天道,正是顺应世间之理……”   “我不这么认为。”闻景冷冷打断,“你说那么多,无非是想要说明,你这一次的行动全然是因为天道想要梳理这个世界——但抱歉,我可没有听到天道要你做这些事,我也从未听过,收敛世间灵力,需要以这么多的修士为祭品!”   回音有些古怪地笑了笑,道:“并不是‘这些修士’……他们只是一部分而已。”   闻景瞪大了眼,呼吸有一瞬间的凝滞:“你说什么?!”   但回音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笑着摇头,道:“这并不重要。”   “这很重要!”闻景近乎怒吼出声,“我以为将整个闻道宗作为祭品的你已经足够丧心病狂,没想到这些人也不过是你计划中的一部分……你究竟还要做什么?!你有什么资格决定那些人的生死?!”   回音终于笑出声来,道:“看,这就是我交给你的问题。”   “若有一天,你的身死可以换来万人性命,你是选择生,还是选择死?”回音道,“这个问题不必你回答,因为这对你来说并不是问题。”   “所以我要问你的是:若杀一人,可以救万人,你是杀还是不杀?若杀万人,可以救一族,你是杀还是不杀?若杀一族可以救一个世界——你是杀,还是不杀?”   回音每说一句,闻景的面色便苍白一分,而待到回音说完后,闻景身上的滔天杀气也徒然消散,手中的长剑不知不觉中指向了地面。   回音脸上的笑容更深,但眼中却越发晦涩。   他轻声道:“很小的时候,你曾经这样说过。‘我不怕别人怎么看我,因为我就是我。所以如果有一天,我要以恶人之身,才能荡清世间恶事,那么我便也不惧怕去做那个被千万人唾弃的恶人,只要我的确在做对的事。若有一天,事情的确已经再无回转余地,定要一人承担起无边的恶业和无法辩明的恶名与恶行,那么我愿成为那一个人’。”   “而如今,就是这样的时候。”   “所以,闻景,我问你——杀,还是不杀?”   “是选择由我来代行天道,由我来杀一部分人,维护世间其它万万无辜者的性命?还是选择天道,由天道动手,将世界重开,使世间万万人皆尽身死?”   “闻景,你选择什么?”   “你还要阻止我吗?” 第221章 献祭(一)   陆修泽以一种难以置信的顺利来到了狐妖的领地, 甚至来到了天柱的面前。   就像是陆修泽想象中的那样,天柱宏伟而巨大, 伫立在大地上, 顶端没入云霄,其上有无数浮云聚散变幻,如海市蜃楼。它连通着两个世界, 是人间界与魔界的最大支撑所在,因为有它,人间界与魔界才能和平共处,安然无恙;然而它又是两界最薄弱处所在,因为它是天然的两界通道, 甚至于将它击溃后,两界的融合就再也无法阻拦……但这些都不重要, 因为天柱之于陆修泽, 并非是这样大义凛然的意义。   不过陆修泽也从来不是什么大义凛然的人……他甚至连纯粹的人都算不上。   可在莒洲的妖族看来,陆修泽依然是人,所以当他深入避世已久的狐妖领地时,必然会受到阻拦、甚至是严厉的驱逐——但问题正在于此。   陆修泽什么都没有遇上。   无论是阻拦, 还是驱逐,甚至是这个领地的主人, 那些狐妖——陆修泽统统都没有遇上。   这一路上, 他顺利地穿过了狐妖的大半领地,穿过了狐妖的部族,走过一座座高高低低的房屋, 深入它们的腹地,甚至于被供奉在部族外的祭台,甚至于宫殿……直到陆修泽带着一种惊诧和恍惚感来到天柱面前时,陆修泽都没有遇到半个阻止或呵斥他的妖。   ——这真的是狐妖的领地吗?   还是说他其实在某个分神的时候来到了一个不知名的所在?   有那么一瞬间,陆修泽甚至怀疑这是一个陷阱。   可当他继续深入,绕到天柱的另一面,见到那个跟自己一模一样的人后,陆修泽终于明白这并不是什么陷阱,只不过是有人捷足先登,放倒了所有不该清醒着的妖魔而已。   “你果然在此。”陆修泽看了看对面的人,又瞧了瞧他身后那座熟悉的山脉,“又或者我该说——你们果然在这里。”   只见在阿泽的身后,赫然是从琨洲消失的闻道宗!   而既然见到了闻道宗,那么也就说明闻景离他已经不远!   陆修泽急迫的心情终于找到了破口,身形在阿泽面前虚晃一下,便要突破阿泽的阻拦,冲去闻道宗。然而阿泽了解陆修泽就如同了解自己,因此阿泽一闪身一伸手,便稳稳地拦住了陆修泽。   “何必如此心急?”阿泽笑眯眯的神色与陆修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好戏还未开场,你怎的就要先走了?”   阿泽了解陆修泽,而陆修泽当然也了解这个相当于自己半身的存在,因此阿泽这句话一出口,陆修泽便听出了阿泽的言外之意,下意识地抬头去看。   却见这时天柱顶端的浮云依然在不规则的变幻,可是那原本厚重的云层不知何时变得稀薄,聚散时所变化的海市蜃楼,也不再仅限于人间界,反而是慢慢呈现出了另一个世界的景象——魔界!   陆修泽蓦然明悟,不可置信道:“你们驱逐了所有的狐妖,竟然真的是为了将魔族放入人间界?!”   狐妖一族的领地在天柱附近,而在昼神死后,他们更是用结界,使他们的领地和天柱一块儿消失在莒洲众妖面前,换句话也就是说,从那一天起,狐妖便将守护天柱、防止魔族侵入人间界的责任承接了下来。   而如今,天柱这个天然两界的通道被逐渐开启,负责闭合通道的狐妖却是从它们的领地凭空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闻道宗和阿泽……陆修泽便是再没脑子,也知晓这定然是阿泽从中作梗!   可阿泽却是摇头,笑嘻嘻道:“猜错了哦!”   陆修泽冷笑一声道:“错了?难道你想要说,你们出现在这里纯属偶然?还是说魔族的全界征兵令不是你们干的好事?”   阿泽大笑起来:“你何时变得这样愚钝?你怎会以为我会想要为自己辩驳?我指的‘错了’,是说我没有‘驱逐’狐妖……”   陆修泽脸色蓦然沉了下来。   “——是‘杀了’。一个不剩。”阿泽歪头向陆修泽眨了眨眼,那笑容是纯粹的天真和残酷,“作为这个世界的我,你怎么会觉得我会做‘驱逐’这种余留无数祸患的事?斩草除根的道理,还要我来教你?”   “你把他们……当作了祭品。”陆修泽心中越沉,“所以天柱才能打开得这样快。”   “没错!”阿泽抚掌,欣慰道,“你可终于聪明些了。”   阿泽又想要笑,然而下一刻,陆修泽便掐着他的脖子,将他按在了天柱上,金色神焰熊熊燃起。   “你怎么有脸说出这样的话,做下这样的事?!”陆修泽声色俱厉,几乎要将阿泽生生扼死,“他们是昼神的部族!若我们在这世上真的有同胞,那么他们就是!你竟然对他们做这样的事?!你竟然杀了他们?所有?!”   “不是‘我们’。”阿泽看着愤怒的陆修泽,脸上的笑意却越发深了,“只是‘你’。”   这个世界的狐妖并不是阿泽的“同胞”。真要算起来,也只能算是陆修泽的“同胞”罢了。所以阿泽并不在乎将这些可以挑动陆修泽神经的“同胞”皆尽杀死,甚至更以陆修泽的愤怒为乐。   陆修泽急怒攻心,神焰咆哮起来,就要将阿泽烧成灰烬,可阿泽却在这一瞬间滑溜地挣脱了陆修泽的桎梏,掺入了阳炎的魔火稳稳地将神焰阻隔在身外。   “安静些罢。”阿泽叹笑摇头,看陆修泽的目光就像是看着无理取闹的孩子,“你不过是如我一般的人,我知道你其实根本就不在乎那群狐妖——你爱的人也不在这里,你装模作样又是给谁看?”   你没有心,不代表我也没有——在这一刻,陆修泽很想要这样驳斥他。   然而陆修泽知晓,对于阿泽这样的人说这样的话,也不过是主动将弱点送到他手上,因此陆修泽面沉如水,冷声道:“魔族侵入人间界,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阿泽笑道:“好处?不,这是大义。”   陆修泽嗤笑一声:“大义?”   道德对阿泽如同虚设,大义之于阿泽也不过一纸空文。可如今,这人不但将大义挂在嘴上,更是将一场大战的引子冠冕堂皇地冠以“大义”之名,这叫陆修泽如何不感到荒谬,如何不感到可笑?   阿泽道:“他的大义,当然就是我的大义。”   陆修泽冷笑一声道:“叫魔族侵入人间界,造成生灵涂炭,是哪门子的大义?!”   “如此无知。”阿泽笑眯眯地说道,“谁说让魔族聚在天柱,就是放他们进人间界?”   陆修泽一怔,瞬间醒悟,但没等他有所动作,三个巨大的法阵从地底浮现,金、青、红三色交相辉映,相互缠绕纠结,纵横数万里,不但将天柱拢入,更是覆盖了整个狐妖领地,其模样之壮阔震撼,让人难以相信这竟是出自人手!   而也正是在这一刻,无形的波纹以天柱的顶端为中心骤然扩散,气势汹汹,瞬间绕了世界一圈,所过之处,云消雨散,风止而雾停!   这一下的动静,甚至比闻道宗跃入虚空时还要来得大,不仅叫所有有着超凡之力的人发觉到了异常,就算是普通人都不由得心有所感,生出了根植在天性中的恐惧。   这一刻,所有的人和事都停了下来,向天空处张望,然而他们什么都无法看到,甚至与狐妖领地毗邻的白虎族,都无法从天空中看到任何异状,因为那个直径数万里、足有三层的巨大结界,已经将所有的异常都笼罩其中!   ——只有身处结界中的这四个意识清醒的人,才能看到真正的异常之处,才能看到天空中倒映出的另一个世界,才能看到那如洪流般的魔界军队!   “通道……打开了?”   闻景喃喃着,难以置信地看着回音。   “你这又算是什么?”   回音道:“如你所见——”   在世界的另一头,在那些神情亢奋的魔界军队聚集之地,一个与狐妖领地内的结界互为倒影的三层结界,骤然从地底浮现,而从魔界军队的慌乱中可以看出,这个结界显然不在他们的预料之内。   “——这是一视同仁的献祭。” 第222章 献祭(二)   “你疯了。”   云层如镜面, 隔开两个世界。   而在镜面之下的世界,陆修泽仰头望着那几乎可以用绚丽来形容的庞大法阵, 用冷静又冷酷的语调说道:“不, 应该说——你们都疯了。”   “你知道你们在做什么吗?”陆修泽收回目光,转头看阿泽。   阿泽歪头一笑,带着孩童般的天真和残忍, 道:“当然是献祭,你难道看不出来吗?啊,对了,这样说来的话,我还算得上是这个世界的拯救者。看, 人间界从来不是一个安稳的地方,它有个天生的敌人, 那就是魔界, 而活在人间界的所有生命,都有一个共同的敌人,那就是魔族。人间界与魔界的斗争总是要爆发的,不是今天, 就是明天,而到了那时候, 生灵涂炭, 死者难以计数……可如今,我将魔族最厉害的那群人全都送去了地狱,这算不算得上拯救人间界于水火中?这么算来, 我哪怕是立地都能成佛了罢?”   陆修泽冷笑一声,道:“何必如此往自己脸上贴金?不过是一场大屠杀罢了,难道因为你屠戮的异族更多一些,你便不算得侩子手了?”   阿泽漫不经心道:“那又如何?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世上的非人族,哪怕是死光了,又有什么要紧?难道说,你在为狐妖鸣不平?”说到这里,阿泽竟是笑了起来,就好像自己说了个天大的笑话。   陆修泽神色越发冷凝,也不同阿泽在狐妖一事上多做纠缠,只是向远处的闻道宗一指,道:“那你告诉我,那里面是什么?”   阿泽道:“哦?”   陆修泽道:“若你当真像你说的那样捍卫你的族群,那么我便是敌视你,也会敬佩你,但如今,你告诉我——在你的族群里,现在正发生着什么?”   当一个修士出现在这个世界后,他便从那苍茫众生中脱颖而出,成为了这个以灵力为基础构筑的世界中的猎食者。而以陆修泽猎食者顶端的修为,自然不难感应到闻道宗内气息的异样,那么他自然也能从这些垂死的气息中看到他们生命的消逝。   一个修士的死亡不足为惧,十个修士的死去也并非罕见,然而成百上千的修士的集体死亡,却是难得一见的。   至少,不应该由同一个宗门的人……甚至是宗门的宗主发起。   然而面对陆修泽的逼视,阿泽却只是一笑,轻描淡写道:“自然是‘有失有得,权衡轻重’。”   陆修泽忍不住笑出声来,心生荒谬之感,道:“有失有得,权衡轻重?”   “自然如此。”阿泽道,“死千人,总好过死万万人,一个宗门的消失,总好过无数修士的陨落,好过无数老弱妇孺的死亡……先有人族,而后才有修士,先有世界,而后才有人族。既然如此,为了世界,为了人族,我们只不过是从一大群修士中抹去了小小的千人而已。就好像修剪树木杂乱的枝梢,可以让树木活得更好。近千修士的死亡,换来了妖族和魔族实力大退,换来世界和人族的延续——”阿泽深吸一口气,脸上浮出了古怪的愉悦,“完美的结局!”   “——完美个屁!”   人生中第一次的,闻景骂了脏话。   然而他并不为此感到懊恼,甚至于他心中有源源不断的怒气涌出,让他想要用最恶毒的话来咒骂眼前的回音——然而碍于他过于良好的教养,闻景的脑子里竟浮出不出什么难听的话来,于是最后,他只是用气得发狂的目光瞪视回音,怒吼道:“你凭什么以为自己能够代理天道?你凭什么以你的个人意愿来决定世界的走向?你凭什么一拍脑门就决定了那么多生命的生死——你到底把自己当成了什么?!”   大殿终于在这样的厉斥下轰然坍塌,灰尘落下,但还未靠近二人,就被无形的立场摊开,四下飞散,慢慢形成龙卷之势。   面对闻景的质问,回音道:“所以,你还是选择阻止我,选择让天道动手,选择让更多的人死于非命?”   闻景厉声道:“这根本就不是我该选的,也不是你该选的东西!无论是我还是你,都没有这个资格!”   “我有。”回音淡淡道,“你不是问我凭什么能决定他人生死吗?”   庞大的力量从回音身上骤然迸发,将他的发髻震开,长发四散,无风自动,与其说是仙人,倒不如说是魔神在世!   “——就凭我是世上最强大的人,凭我有世上最强的力量,所以我自然有资格、也有责任来梳理这个混乱的世界!”   闻景斥道:“你是为了保护才去获取力量的,是为了挽救那些将死的人、为了制止悲剧的产生,而不是亲手去塑造那些死亡和悲苦,你忘了吗?!”   回音音调也抬高了,厉声道:“这正是我守护的办法!正是我挽回的办法!我正是为了制止这一切才来到这里的!你什么都不懂,又有什么资格来指责我?!”   闻景喝道:“我的确不懂,但我却知道生命是无法以数量来衡量的,保护也不仅仅只有杀戮才能实现!我们的先祖茹毛饮血,以无数的死亡,在无数的艰苦中才成就了现在这个相对和平和文明的世界,我们之所以有智慧,就是为了想出更好的避免杀戮和死亡的办法,而这也正是弱小的人族能在这莽荒世界繁衍昌盛的原因,更是我们的立身之本——可如今,你只以力量论道,其做法早与你人族的身份背道而驰,更是与野兽无异!我绝不可能赞同你的做法!”   无法被过去的、几乎可以说得上是年幼的自己理解,甚至还被否定了一切,对回音来说可谓是难堪,让他心中的苦涩竟蔓延到了嘴边,甚至让他一度对这样的天真生出了羡慕……因为天真往往与幸福共生。   回音的笑容再也无法维持,深深地看着闻景,道:“我不需要你的理解,因为你是我却又终究不会是我,我是你却也绝不再会是你。”   二人同处一源,或许在很多年前的时候,他们是一模一样的人。   然而在回音族人尽死时,在他宗门覆灭时,又或许在他成为神君时,在他因公正而亲手废去他最喜欢的弟子的修为时,一切就已经走向了截然不同的两端。   闻景曾经对陆修泽说过,他到底是一介凡人,他有自己的私心,所以即便陆修泽犯下大错,将择日宗毁了大半后,他也依然希望择日宗能毫无芥蒂地接受陆修泽,希望陆修泽依然是那个备受尊崇的大师兄。   但回音不同——他亲手毁了关于“闻景”的一切。这世上留下的,不过是一阵残响。   回音深吸一口气,又一次露出了那轻微的笑。   他对闻景逼迫得越来越近的剑锋视若无睹,只是注视着闻景的眼睛,道:“或许在你眼中,我已经成了恶人,又或许我实在是个恶人……但无论如何,这件事总要有人去做的。”   闻景道:“而我会找到更好的办法!”   “可我已经等不及了。”   回音已经没时间了。   “而一切也不会再停止了。”   被层层捆缚的力量终于被扯下最后一道锁链。   在这一刻,两个世界的法阵同时呈现出了鲜艳欲滴的血色,而与此同时,回音身上的气势节节攀升,从已经是世上屈指可数的出窍期继续上升,瞬间突破关隘,踏入令人难以置信的分神期的境界,而恐怖的是,即便到了这个地步,他的修为也没有半点凝滞,依然在继续向九霄攀爬,突破了分神期后,又继续往上升,不出片刻,就势如破竹地踏入了合体期!   此时此刻,回音便是称一句当世无敌,也是毫无过错!   然而更恐怖的是——这依然不是尽头!   无形的立场扩散开来,无风无声,但却将回音周身的一切都推开,无论是闻景,还是那些狂风龙卷,又或是他脚下的山峰,这一片土地……所有的一切,都在被这个无形的圆推开,并且越推越远,而回音的气势也越攀越高!   若不是那颜色刺目的法阵依然忠于职守地发挥自己的作用,掩盖着这片土地的一切,恐怕回音此刻的异象早已惹来无数的目光。   可尽管如此,一些高阶的修士依然察觉到了冥冥之中变化的世界与天象,心中生出说不出的隐忧来。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闻景心中生出感悟。   ——但要怎么才能阻止回音?   这件事也是此刻陆修泽心中所想。   在回音气势攀升的第一时间,陆修泽就察觉到了世界的异动,更注意到了脚下法阵的变化。   他抬起头来,却见在世界的另一端,难以计数的低阶魔族正发出了无声的哀嚎,在地上翻滚一阵后便被吸取所有精气力量,化作尘埃,而后那尘埃一点点向着中阶乃至高阶的魔族扩散,与无法言说的恐慌一并席卷了魔界的十二国联军。   ——这到底是在为了什么而献祭?   陆修泽脑中闪过这个疑问,觉得这个法阵的作用恐怕不仅仅是掩盖气息和献祭生命,恐怕还有些更深层次的用处,然而此时此刻,他却没有时间理会这些,而是竭力想要挣脱这法阵的束缚!   是的,就在不久前法阵亮起的那一瞬间,无形的力量便将陆修泽束缚在了原地,否则陆修泽怎么可能会有跟阿泽闲扯的心思?不过拖延时间罢了。   但到了这个时候,一切都不重要了,什么都比不上阿景的安危。   回音的力量,已经上升到了陆修泽都难以企及的地步。而连出窍期的陆修泽都难以为敌,只不过元婴期的闻景又能如何?   陆修泽心急如焚,然而脚下的大阵力量太过强大,那些游离的气息甚至在吸取陆修泽的修为,就如同魔界中的法阵一样,似是想要将陆修泽抽干!   阿泽露出了恶劣的笑来,道:“看,你本该知晓的,但你却忘了——在绝对的力量面前,拖延时间也不会为你找到脱身的办法。”   “——就这样化作灰烬吧!” 第223章 献祭(三)   “——就这样化作灰烬吧!”   在阿泽的大笑声中, 昭示着不祥的血色越甚,翻涌如血海漫漫, 触目惊心, 见之难忘。   然而比这景色更叫陆修泽心焦的,却是来自这庞大阵法的吸力——它毫不客气地吸收周围一切能吸收的东西,使得万物凋零溃灭, 也使得陆修泽体内灵力如流水泄出,甚至藏于神魂深处的神火都慢慢动摇起来,似是要随着灵力一同流泻出去。   不能再这样下去。   必须要停下来!   无论是这个大阵,还是闻道宗内气势节节攀升的回音——一定要制止!   可是……怎么做?   他甚至连这阵法都难以挣脱!   陆修泽心急如焚,竭力想要摆脱这巨大的引力, 可偏偏这阵法从某种角度来说正是为他而设,因此陆修泽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如同泥牛入海, 不见半点回响。   ——怎么办?   ——要怎么做?!   正在这时, 陆修泽蓦然感到闻道宗内那越攀越高的气势突兀一停,而后,汹涌的灵力潮涌以闻道宗内为中心,化作狂烈的风暴, 向四周爆发,所过之处, 大地溃散, 天空撕裂,日月同现,其恐怖之象如同世界将倾!   阿泽窒息了一瞬, 失声唤了句“阿音”后,便将陆修泽抛之脑后,瞬间奔向了灵力风暴的中心。   陆修泽心中也是一惊,想要紧随阿泽之后,然而脚下大阵虽然因灵力风暴的影响而变得黯淡,可它对陆修泽的吸力却依然不小,使得陆修泽每迈出一步都如同在泥沼深处行进,能动弹已是难得,更遑论追上阿泽了。   ——这样下去,要什么时候才能去到闻道宗?   ——刚刚闻道宗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阿景呢?他如今如何?   陆修泽感到自己越发心急火燎。   他竭力冷静下来,想要在这如同末日天灾般的境地中寻到一线生机,寻到一抹能叫他脱困的灵光。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在面对这一切时,系统竟是比陆修泽更为焦急,更惧怕陆修泽的死亡。   没错,系统非常非常害怕陆修泽的死亡。   这并不是因为宿主的意外死亡会致使系统评级血崩式下跌,也不是因为系统真的在跟陆修泽这么多年的相处中处出了感情——讲道理,谁会对一个天天把你气得七窍生烟的辣鸡宿主处出感情啊——而是因为,在陆修泽死后,系统有极大的可能被自己上级按照就近原则绑定一个新的宿主。   悲惨的是,根据系统的分析,这个被选中的新宿主,有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是阿泽——那位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魔君。   对于系统来说,这简直就是最深的噩梦,仅次于系统的主机宕机重置。   而要说到原因,还从镇魔塔说起。   系统作为一个高级人工智能,虽然在陆修泽面前屡屡吃瘪,但它却从不是无知无觉的。事实上,从这两个不属于此世的人正式出现在这个世界后——也就是神君和魔君在镇魔塔中初次现身时——系统就已经对这些古怪怪异之处有所察觉。   在一切最开始的时候,系统就对陆修泽发出过这样的疑问:天道之子为什么会拜入择日宗门下?为何他偏离了他应有的命运轨迹?   而在神君和魔君相继出现后,在陆修泽专注养成闻景、把它完全当作摆件的时候,在系统日以继夜地从天道后门中偷渡资料的时候,系统终于明白了一切。   ——这个世界所有的不对劲,都是从另一个世界开始的。   祖母悖论。   如果有一天你穿越时空,来到过去,并杀死了自己的祖母,那么你还存在吗?如果你不存在,你如何杀死自己的祖母?如果你存在,那么你的祖母则肯定是活着的,那么你杀死的那个人又是谁?   这个问题对系统所隶属的文明来说,早已经不是问题。在很多年前,系统所隶属的文明就已经发现,在任何生命试图在时间线上跳跃时,世界的自我逻辑将会把这个生命判为不稳定因素,并在那不稳定因素出现的瞬间,自行分化出一个新的世界——通俗点来说,就是进入一条新的时间线。   所以,事实上,任何人都无法真正回到过去,因为他们穿越时间的那一瞬间,世界就已经变化了,而他们回到的过去,也永远不会是属于自己的过去。   基于这一点,系统隶属的文明虽然总是习惯在空间线上胡乱跳跃、大做文章,但从不会试图去跨越时间线。   因为这毫无意义,并且极具风险性——特别是当这个世界有超凡之力,以及有天道监守时,这样的风险简直膨胀到了正无穷大。   然而未来的神君却这样做了。   在他作为修士的终点,神君——并非是那带着尊重和夸张意味的称呼,而是真正的、脱离了种族和文明的、更高层次的生命——的起点时,他却放弃了飞升的机会,而是用自己的一切跟天道做了交易,以换来跨越时间、跨越生死的机会。   于是,神君的魂魄来到了这个世界,附着在“过去的自己”身上。   然而神君的交易是跟另一个世界的天道达成的,而这个世界的天道跟神君可没有交情,于是备受天道排斥的神君只能选择让自己的大部分意识沉睡,只以小部分潜意识存在的方式,影响这个世界的闻景。   而这,就是为什么系统拿到的剧本跟脱缰的野马一样的缘故。   系统:我有句mmp我暂时不说。   而后,当时间进行到闻景身死,陆修泽闯入镇魔塔向匪镜道人求助时,那位沉眠了二十余年的神君终于把握住机会,偷梁换柱,以闻景的躯壳复苏,而后,又以陆修泽的魔火为引,让魔君也苏醒过来。   至此,神君的目的算是基本达到了。   可这却并不是终点,因为他们面临着另一个更重要的问题,那就是身份,更通俗易懂地来说,那就是能让他们在这个世界落户的户口。   当神君还是灵魂状态时,就被天道排斥得那样厉害,那么当他得到实体后,难道还会好过吗?   自然不可能。   所以理所当然的,再也无法回到原世界的神君与魔君,为了能在这个世界得到留存的凭证、不至于被天道强行驱逐,要么,是杀了闻景和陆修泽,将他们彻底取而代之,要么,他们就必须要向此世的天道投递投名状。   闻景好杀,神火难灭。   魔君没有能够耽搁的时间,于是神君选择了后者:向天道投递投名状。   从某个角度来说,每个世界的天道都是可以取悦的,而取悦他们的方式也非常简单,那就是稳固世界、回馈世界、发展世界,让世界更显生机。   系统的资料不足以让他知晓神君具体的投名状是什么,但却足够让他害怕魔君翻脸不认人,扭头改了主意弄死陆修泽,或者干脆为了有趣而弄死陆修泽——为了有趣弄死什么东西,对魔君来说真是太正常不过了。   而一个level.66的魔头在世界普遍等级level.45的时候固然牛逼,可他要怎么打败level.99的魔头?   系统为这一点而感到泪流满面。   真是要了亲命了,它可是真的一点都不想要跟level.99的魔头绑定——鉴于那个魔头劣迹斑斑、差点把世界玩完也差点把自己玩完的前科。   好吧,事实上他已经把自己玩完过一次了。   纵览那位魔君的生平,并以最公正客观的角度给那位魔君都人物分析,系统得到了一个并不令它吃惊的结论:这位魔君,是一个兼具了无情冷酷、狂妄自大、喜怒不定,以及严重的自毁倾向的疯子。   命运不曾善待过他,而他则不曾善待过任何人,包括他自己。于是到了今时今日,他已经太过于擅长毁灭自己,毁灭一切。   系统不觉得自己能被幸免。   所以,为了自己的小命着想,系统准备在这个魔头离开世界之前,坚定地以抱住陆修泽大腿为原则,以保住宿主性命为前提,尽可能地为宿主开挂开后门。   然而出于陆修泽以往的从不合作,多年下来,系统愣是只升过一次级,连大部分的权限都没有开启,以致于在这样的灵力风暴和庞大法阵面前毫无还手之力。   系统:气死我了,好想哭,不,我要忍住。   系统一边气得抓心挠肺,一边急得火烧火燎。   可就在这时,它突然想起了一件事:“等等!那张符!还有那张符啊!!”   系统在陆修泽脑子里翻腾起来,大叫大嚷:“你给你徒弟留的那张符!你忘了吗?”   陆修泽:“我当然记得。”   “那你还废什么话!”系统简直想要扇陆修泽两巴掌,让这个家伙清醒一点,“神魂出窍,去找你徒弟啊!你知道那是什么吗?灵力风暴!它可以轻易毁了现在的你,就像是撕碎一张纸一样简单!”   先脱离这个阵法的压制,然后曲线救国,回头对魔君偷袭一波,最好的结果就是有心算无心,像魔君差点把陆修泽一波带走一样,把魔君神君两个人一块儿一波干掉——这是系统逻辑中得到的最理智也利益最大化的分析。   然而陆修泽并不打算遵从。   他提出了一个最简单的问题:“如果我走了,阿景怎么办?”   神魂的速度,是肉身永远都难以企及的。   陆修泽不是傻子,他当然知道陆烬手中还有一个最重要的符箓还没有使用,而那个符箓则可以将他从这场暴乱的灵力地狱中救出。   然而,在这之后呢?   阿景呢?   被他丢下的阿景,又要如何?   琨洲和莒洲的距离,真的是太远太远了,远到修士也必须要耗费半个月的功夫,才能彻底跨过去。而半个月的时间,足以让两人中间横亘一条名为生死的鸿沟。   系统抓狂,咆哮道:“那你留在这里又有什么用?你又能做什么?醒醒吧!一个人总有自己勉强不了的事!有些事是没办法强求、没办法两全的!”   陆修泽道:“我偏要强求。”   系统语塞,“你你你”了好半晌后,气急道:“你这完全是犯蠢!你这样除了送死还能做什么?!”   陆修泽道:“我已经失去得够多了,如果再失去阿景,这世界对我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哪怕是与天同寿又有何欢?如果能跟阿景在一起,就算是地狱,又何尝去不得?”   系统喃喃道:“你疯了。”   陆修泽道:“我以为你早就知道了。”   系统气得差点撅倒,“你死不要拉我下水,我一点都不想跟那个家伙绑定啊!!”   陆修泽冷笑一声,刚要说话,却蓦然察觉到了什么,脸色一变。   “不!等——”   话未落音,异变顿生。   一道空间裂口蓦然出现,一口将陆修泽吞下。   陆修泽眼前一花,下一刻,那似是永无止尽、如世界末日的灵力风暴便从他身畔远离,取而代之的,则是属于琨洲的鸟语花香,以及陆烬和另一个全然陌生的人的脸。   陆修泽不可置信地站在原地,既听不到脑中系统的欢呼回响,也看不到陆烬紧张求助的目光。   他无法动弹,无法呼吸,甚至心脏都停止了跳动,只能用近乎绝望的目光看着周遭那熟悉的、属于琨洲的景色。   ——他竟然……从莒洲离开了?   他竟然……将阿景一个人留下,面对神君那二人?!   陆修泽的心跌入谷底,血液瞬间冰冷。   而下一刻,一个带笑的声音将陆修泽从地狱拉回。   “魔君请勿心焦,在下此次冒昧,强行面见魔君,正是因在下手中有一计献上,可使魔君过此难关。” 第224章 救世(一)   陆修泽蓦然望去, 却见陆烬身旁一个他从未见过的人正笑盈盈地瞧他。   凭心而论,这人可谓是生了副极好的样貌, 但却又可说是生了副极怪的样貌。   非同寻常, 让人见之难忘。   也因此,陆修泽可以保证,若他当真见过这人, 那么他定不会忘记这张脸。然而当这人以一副熟稔的态度同他说话时,陆修泽脑子里却全然没有这人的记忆。   这无疑是古怪的。   而陆烬脸上那紧张的神色更是将这样的古怪推到了最高点。再结合这人方才的那句话,这场“意外”的起因便变得呼之欲出。   陆修泽古怪一笑,心中的绝望懊悔不可置信,在这一刻统统化作狂乱的怒火, 若不能将眼前的人置于死地,那么就会将他焚烧殆尽。   然而陆修泽心中越是疯狂, 脸上却越发平静, 甚至于还带上了笑意,道:“是你……唤住了我?”   陆烬激灵灵打了个抖,第一时间发觉不对,想要掉头逃离, 然而他此刻的处境着实可怜,因为若说面前的陆修泽是即将爆发的火山, 那么那个站在他身旁的陌生人, 便是不可跨越的深渊——无论向前还是向后,结局似乎都只有死之一字。   不过还好,就在陆烬忍不住把自己吊死之前, 也是在面前的火山六亲不认地将所有人送进地狱之前,那陌生人不慌不忙,笑语盈盈地前来救场。   却听那人说道:“看来魔君是不相信我了,那么魔君请看,对于这件事物,魔君可记得?”   那人摊开手,只见一块巴掌大小的石头静静躺在他手中,石质清澈如水,其中有一缕黑色的火焰在其中燃烧跳动,似是火焰,又像是生命,叫人难以置信,难以忘记。   几乎在见到这块石头的第一眼,陆烬就被这交缠着静谧与毁灭的古怪美丽所俘获,目不转睛地瞧着它,便是连心中盘旋着的逃跑打算都忘记了。而陆修泽也在第一时间就被这石头引去了目光,然而他很快又将目光移到了这陌生人的脸上,第一次正视这个人。   “你是谁?”陆修泽道,“为何它会在你手上?”   陆烬抬头,有些迷惑地瞧着自己的师尊,不知道自己师父是在什么时候有过、或是见过这样美丽又古怪的东西。   事实上,严格说来,陆修泽的确也没有“见过”这块石头,但他见过类似的东西,并且十分清楚它究竟是什么。   ——那是他丢弃的右眼。   “二十五年前,龙神江下有一个巨大的湖泊,人们唤它藏龙湖,并坚信湖下定然住着一位龙神。”陆修泽看着这个陌生人,缓缓说着,神色冷酷,目光如刀,像是要将眼前的人寸寸剖开。   可这人却浑然不惧,甚至还有心思打趣,道:“便是今日,他们也是相信着这个传闻哩。”   陆修泽并没有露出笑意,面上的表情依然像是冰川坚硬,没有接下这个笑话,而是继续道:“我曾经在那里丢弃了我的两个眼睛,但在我回转时去找它们时,我只找到了我的左眼。”   陆修泽非是常人,生来便是异类。而这样的“异”最显著的地方,便在于陆修泽的眼睛,在于他眼中的火焰。   陆修泽曾经并不明白它们代表着什么,而待到陆修泽明白之后,离他丢弃眼睛的那一天也已经过了许多许多年了,是以陆修泽从未想起,也从未再试图回去寻找。   可今时今日,他的右眼竟然出现在了这个陌生人的手中——这代表着什么?   陆修泽放开神识,以苛刻的角度去探寻眼前这人,而事实上,眼前的人也并未对自己非人的身份做太多掩饰,于是陆修泽很快便道:“你是妖?”   那人笑出一口白牙,道:“不才龙行泽,见过魔君。”   两人名字中都有一个泽字,然而性格相去甚远,经历也没有半点相似之处,唯一一处可以称得上相像的,恐怕就是他们非人的身份了。   陆修泽肯定道:“你是龙。”   龙行泽笑道:“是。”   陆修泽道:“当年是你将我的眼睛藏起来了。”   龙行泽笑道:“事实上,这并非是‘藏起来了’,而是在下祖父早已预见到一个可能,这才将魔君的眼睛暂时收起,以防万一罢了。”   龙行泽说得轻描淡写,然而陆修泽却蓦然想到了另一件事——在另一个世界,当神君去向龙神寻求修补天柱的法子时,那龙神曾经给了他一块石头一样的东西。   那东西石质清澈如水,其中有黑色火焰跳动……当闻景描述这一段时,陆修泽尚未多想,可当活着的龙神出现在他面前、拿出了一模一样的东西后,陆修泽却忍不住地去想那块石头的真实身份,也忍不住去怀疑那龙神的真实目的。   包括……出现在他面前的这条龙。   然而在按下那些尖刻的质疑后,陆修泽心中又忍不住生出希望来:如果那龙神当真在多年前就预见到了什么,并且留下了什么手段……那么是不是今时今日的他们,真的有在短时间内横跨两洲的本事?是不是真的有挽回一切的手段?   陆修泽眼中燃起了名为希望的火焰。   而那自称龙行泽的龙,似乎也听到了陆修泽未说出口的话,微微一笑,将那块石头放在了陆修泽手中。   “祖父他只是看到了。”   龙行泽轻声说着。   “但你却可以做到——因为你才是此界的魔君,独一无二的魔君。”   何谓魔君?何为异象?何为异火?何为……陆修泽?   是救世之人,亦是灭世之人。   ——一切早已注定。   陆修泽望向龙行泽的眼睛,终于发现,多年来那一直不曾现身过的天命,终于在兜兜转转之后回到了最开始的地方,推开了名为终局的大门。 第225章 救世(二)   从没有人能想到, 龙神江之下,竟然真的有龙神。   所以也从没有人想过, 当有一天大难将临时, 试图将这一切拦下的,竟会是魔君。   陆修泽接过了这块石头、他曾经的右眼,注视良久后, 终于开口道:“怎么做?”   龙行泽微微一笑,注视着陆修泽的眼里有一闪而逝的怀念与惆怅,但很快的,他收敛了一切多余的情绪,笑道:“琨洲莒洲之间相距甚远, 而南胜神泽更不是一个能叫人轻易跨越的地方——然而来自异世界的二人却依然能在二洲之间随意穿梭,魔君可想过为何?”   陆修泽道:“自然是法阵。”   陆修泽不是傻子。当那法阵一次次出现在他面前时, 当它的每一次出现都伴随着那二人的消失时, 陆修泽只要稍稍思考,就能明白那法阵的功用——又或是其中一种功用——究竟是什么。   龙行泽点头,道:“没错。而既然他们可以用此法横跨两洲,魔君又如何用不得?”   陆修泽眉头微皱, 道:“你是让我去用他们的法阵?然而他们行事谨慎,并未留下可供使用的法阵。”   龙行泽笑着, 轻描淡写道:“那便自己画一个罢。”   陆修泽目光一转, 盯着龙行泽,冷冰冰的脸具有十二分的威慑力。   然而龙行泽浑然不惧,嘻嘻笑道:“魔君可别以为在下是在拿你开涮——魔君, 难道你忘了?在你手下,可还有一个空间法阵的天才!”   陆修泽一愣,终于醒悟:“你是说……杜小琴?”   一旁听得云里雾里的陆烬,在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后,终于回过神来,迷惑地看着龙行泽与陆修泽二人:这又跟杜小琴有什么关系?   杜小琴向来不显山露水,从小便擅于掩饰自己,之后更是在闻景离开后,于神君眼皮底下潜伏数年,无师自通了空间类属的法阵,若非陆修泽等人去救得太早,恐怕过段时间就会传来“闻道宗宗主唯一的弟子凭空消失”的消息了。   也正因她太过擅于掩饰自己,以致于这世间竟没有几人知晓她的能耐与野望——只除了她的师父闻景,以及陆修泽。   当初,陆修泽将杜小琴从闻道宗内救出后,便觉得这小姑娘处处透着古怪,那发带与腕带,更是透着熟悉的“空间”的气息,于是陆修泽便随意找了个地方,想要跟她好好“说道”一下。   然而陆修泽选的地方太过巧合,使得流言四起,叫失忆的闻景误听流言,吃了飞醋,火急火燎地冲来同陆修泽表白,这才将这件事耽搁了下来。   而如今,事情绕了一圈,倒是又回到了杜小琴身上了?   龙行泽笑道:“一切自有天定,然生机还需由我们争取……魔君救了她,也是救了你,如今算起来,倒也能说是善有善报,魔君觉得可是如此?”   陆修泽对龙行泽这装神弄鬼的模样并不很耐烦,然而如今有求于他,于是也只能按捺性子,问道:“杜小琴或许在空间类属上很有天赋,然而她到底修为低微,想要一口气横跨南胜神泽,实非易事。”   龙行泽歪头一笑,道:“那便分两次不就行了。”   陆修泽眉头一皱,刚想斥责眼前这人信口胡忒,但却又蓦然醒悟过来:是的,龙行泽说得其实没错,若一次无法走完全程,那么分两次走便是。   在空间法阵上,定位是十分重要的。若是定位不准,那么轻则被传送到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重则直接跌入空间间隙,永久迷失——而这也是陆修泽最初想要斥责龙行泽的缘故,因为龙行泽交给他的右眼,只够他定位闻景的所在,并不够他在法阵的位置上随意更改删减。   可很快的,陆修泽又想起了另一件事,那就是被他派往莒洲的秦汀芷等人。   如今算来,他们已经走了五天有余,按照速度应当已经走了将近三分之一的路程。   若是以他们所在的位置为中转,之后再赶路一天后,再进行第二次空间转移……可行性很高!   那么,这样一来,摆在陆修泽面前的问题有二:第一件事,便是如何定位秦汀芷等人的位置,而第二件事,则是闻景能否一个人在莒洲支撑一天之久?   第一个问题并不算是问题,因为秦汀芷的谨慎,她向来习惯于将传书之盒放在身边。而传书之盒是上古仙人留下的法器,世上仅有两件,并且还是互有联系的两件,用来作为空间法阵的定位,实在是再完美不过。   所以陆修泽面前只剩下了最后一个问题:闻景能否独自撑过这段他不在的时间?   陆修泽沉默不言,然而他的手却忍不住微微发颤。   龙行泽看着他,蓦然明悟,道:“天佑天子,不必担忧,也不要再耽搁……去吧。”   天子……天子?   陆修泽突然明白了一件事,于是他再不耽搁,转身化作狂风,卷向了邙洲深处。   再一次被丢下的陆烬无言以对,无话可说,无……等等。   陆烬瞪大眼看龙行泽,不可置信道:“你说的……‘天子’,是什么意思?”   龙行泽笑摸陆烬狗头:“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明明是天子血脉,但却被命定法器一脚踹开的陆烬:“……”   “天子是不会死在‘人’的手上……至少,绝不会死在‘叛逆者’以外的人手上。”龙行泽喃喃着,目光似是穿过了时间,看到了遥远的过去,看到灵族第一次逼近莒洲时,为了妖族的延续而选择自爆的龙神之祖。   “一切虽有天定,但生机仍可争取,唯看你愿不愿意付出代价……世事向来如此。”   明月,若你早知道这样的终局,当年还愿意跟穆裘离开吗?   龙行泽忍不住要问上这样一句。   然而逝者已逝,龙行泽已经再听不到那个熟悉的声音,无法得到答案。   “但至少,我会看到最后。”   他会看到那些辜负她的、背弃她的人和事,终将被她的孩子一一讨回。   而事实上,这一切已经开始了——在多年以前。   龙行泽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望向了南方。   在他视线的尽头,是天柱,是魔界,是天澜国……是魏谌。 第226章 救世(三)   而在半刻钟前, 当魔界的天柱上空出现另一个世界的模样时,魔界军队激动得难以自已, 魔界的各位君主也是雄心勃勃, 自觉自己举手投足间都有让四方游士前来投靠的魅力——但这样的感觉仅仅只有一小会儿。   甚至没有在记忆中留存太久的一小会儿。   因为几乎就在他们全军移动到天柱附近的那一瞬间,三重庞大得近乎神迹的法阵便从地底浮现,那含而不发的危机如芒在背, 让他们头皮发炸,张惶失措,从身体到头脑,每一寸都在向他们传达着一件事:逃!   逃!   逃出这个陷阱!!   ——这一切,显然是一个陷阱!   毫无疑问。   而将他们引入这个陷阱的人是谁?   天澜国国主, 魏谌!   若非是他一力引荐那个自称回音的人,若非他以国主身份, 一力推动征兵令在整个灵界实行, 他们如今又怎么会站在这个要命的陷阱里?!   众灵族的国主既惊且怒,怒气勃发,脑袋活泛的尚且将怒气按捺,掉头就走, 试图寻找脱身之机,然而一些脾气暴躁之辈却是已经扭头, 一拳将魏谌打倒在地, 咆哮道:“你这个低贱的人类,你好大的胆子,竟然将我们一同陷在此处?你可知晓你在做什么?!”   即便过了这么些年, 魏谌的修为依然算不上长进,只不过是从筑基期按部就班地登入金丹期罢了,因此面对修为普遍元婴及以上的国主,他没有丝毫还手之力,当着众灵族的面,就被另一位国主打倒在地。   混乱在这一刻被这一拳头彻底点燃,在原本用来观测另一个世界的高台上,各国主以及他们忠心耿耿的下属们,有试图拉架的,有试图翻脸的,有试图离开的,也有试图将这一切理顺的。   然而那一个个化作灰烬的灵族,却像是在他们脖子上越套越紧的绞索,步步逼近的死亡让他们理智全无,只剩下最原始的求生欲望,和无法排泄的惶恐愤怒。   无数人大声吼叫,力图平息混乱,齐心协力,渡过难关,但更多人却是像没头苍蝇一样乱窜乱撞,想要逃脱这要命的法阵,又或是干脆发了疯,想要在死前拉人共入地狱……   在绝望和无法反抗的死亡面前,无论是国主还是平民,无论人族还是灵族,他们的表现其实都不过大同小异。   于是,望着眼前的这一幕,作为祸乱的源头,但最后却又因修为低微、人微言轻而被忽略的魏谌,竟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的眼眶淤青,让他本就不甚俊秀的面容,在此刻显出了几分可笑来。   可他并没有在意这些,只是用一种近乎恶毒的笑意凝视着眼前的一团混乱,神思飘忽间,像是回到了遥远的过去。   在那一天,他也是像眼前的这些人一样,混乱、卑微、惶恐、惧怕,明明身处其中,然而却连棋子都算不上。   魏谌再一次笑了起来,脸上的表情张狂得近乎怪异,但他没有注意到的是,一缕黑色的火焰在他心口蓦然点燃,悄无声息地吞噬着他。   “既然你被我捡到,那么即是有缘,从今以后,你便随我姓吧。谌,诚也。日后,你的名字就叫魏谌罢。”   骗子。   “师弟?我名为陆修泽,是你师兄。师兄都会保护师弟的,我也会保护你的。”   骗子。   “你便是魏谌?魏明月之子?什么?你问我魏明月是谁?哈哈哈,有趣,有趣。原来你竟是什么都不知道!既然如此,那就由我来告诉你一些真相吧!”   骗子。   “吾乃穆裘……吾儿,你受苦了,这些年来,我每时每刻都在想着你娘亲,想着你,而天佑我天澜,时隔多年后,竟又将你送到了我的身边……我儿,你受过的那些苦,我定会一一补偿你。”   骗子。   无数的碎片、无数的面容在魏谌面前闪过,但最后的最后,却定格在一个熟悉的面容上。   “世界负你。”阿泽笑着贴近他的脸,“无人爱你。”   “你生父为了权力陷害了你的母亲,又抛弃了你,你舅父为了你母亲,将你带入道门,却不过问你是不是真的想要这样的人生……多可怜啊,明明是你的人生,却从来不被你掌控。”   “想要报复吗?报复这个辜负你的世界,报复这些辜负你的人?”   模糊中,魏谌听到自己近乎癫狂的声音响起:“想。”   黑色的火焰大炽,在把魏谌无声无息地烧成灰烬后,又慢慢隐去。   可没有人注意到这一幕。就算魏谌此刻是天澜国国主,就算他将所有人都陷入了死地,可是当魏谌死去的时候,依然悄无声息,无人察觉。   这就像是对魏谌一生的缩影。   在这之后,好像过了许久,又好像只有片刻,很快的,一个尖利的声音喊道“快看”,于是慢慢的,终于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注意到天空中再次出现的异象,也终于有人注意到,那闪烁着死亡的颜色的法阵停了下来,而与之同时停下的,还有像瘟疫蔓延的死亡、   他们抬头望去,看向了空中如镜面般呈现的另一个世界,满心的迷惑不解,和死里逃生的庆幸后怕。   但——发生了什么?   陆修泽并不知晓,因为在事情发生的那一瞬间,他就被陆烬召唤去了琨洲。阿泽也并不知晓,因为当变化出现的那一刻,他还在远离闻道宗的天柱一侧……就连直面这一切变化的回音,都并不明白他筹谋了这么多年的东西是怎么被停下来的。   因为在回音的记忆中,闻景只不过是丢开了手中的血色长剑,而后拿出怀中的另一柄剑,对他说了句“停下来”。   ——于是一切都停了下来。   这一刻的感觉之于回音来说,颇为怪异,就好像时间在这一刻停顿定格,再没有向前走去。然而从他发鬓间散逸的烈风,却清楚地告诉他,停下来的并非是时间,而是他、并且只有他。   为何?   回音惊疑不定的目光从闻景脸上扫过,直到落在闻景手中那柄模样普通的剑上时,他终于醒悟。   “天子之剑。”   回音看着闻景,不可置信。   “你竟是这一代的天子?” 第227章 救世(四)   闻景, 天子,以及天子之剑。   这是回音从未想过的事, 也是他从未料到的事。   纵使回音已经亲眼瞧过镇魔塔坍塌, 见过上一世没见过的人如彗星崛起,然而他却也从未设想过,“闻景是当代天子”这一境况。   为何?   万万年来, 天子从来都是由禹氏血脉来担任,为何到了现在,它却认了闻景?   这一刻,回音盯着闻景手中那柄看似平凡的青锋剑,心中竟不知是喜是悲。   在风雷中, 闻景注视着回音,神色肃然, 心中有着十二分的警惕。   “一切虽有天定, 但生机仍可争取。”闻景已经不记得这句话是谁人在何时说的了,可它一直被闻景牢记,从未忘怀,“世上从没有十全十美之事, 但犹可争取十全九美!可如今你这般行事,又算什么?”闻景厉声呵斥, “你还没有努力过, 就想要推翻一切,重建秩序?!”   回音被剑锋抵在眉心,四周纵横的风声如牢笼将他禁锢, 似乎如案上鱼肉,任人宰割,可他却依然从容不迫,道:“你又怎知我未曾努力过?”   闻景道:“若你努力过,就该知道维持秩序比推翻秩序更为艰难,而你如今推翻秩序时已觉得千难万难,待到重建时,你又要如何?!”   到了现在,闻景也算是终于明白了这所有的一切。   从回音的话语中,闻景可以得知,他所生存的这个世界,秩序已经到了岌岌可危的境地。   能够翻山倒海牵星引月的修士太多了,而比之他们,这个世界又显得太过窄小了,再加上各个族群之间的矛盾,族群内部的矛盾……一切的一切,都已经将这个世界逼近崩溃的边缘。   然而天道不可能看着这个世界崩溃,于是它迟早有一天无法再容忍这些修士的存在,迟早有一天要动手,改天换日,重建世界!   而如今回音的做法,便是抢在天道动手之前,主动出手,将世界改造成天道能够接受的样子,代价则是闻道宗上下千人修士的性命、狐妖领地一族之命,以及天柱另一端的魔界联军的性命。   以这些灵力充沛的性命为献祭,补充这个大世界的底蕴,并去除那些可以对世界造成太大影响的修士,以换得天道对这世界其余弱小生命的网开一面。   闻景明白回音的心思,可他万万不会赞同回音的做法。   在回音看来,他的做法是为一株巨木修剪它长歪了的枝丫,然后将它们埋在树下,提供一个新的循环,可在闻景看来,这并非是新的循环与生机,而是在彻底断绝一个族群的未来。   一切虽有天定,但生机仍可争取。   世上从未有十全十美之事,但却仍可争取十全九美。   若世界对这个族群变小了,那么就离开这里,去寻找更广阔的世界,而非是将那个试图冲破世界禁锢的人们扼杀,将一个本可以有着广阔未来的族群围在一个狭小的圈子里,苟延残喘。   面对越束越紧的禁锢,为何不选择挣脱它,而非要砍断自己的四肢来适应它?   闻景无法理解。   而回音同样也无法理解闻景。   “秩序重建虽难,但总会有再建的一天。”回音质问道,“可你又怎么知晓新的世界在何处?你又要如何去往那里?”世界如此之小,世界如此之大。想要展翅高飞之前,不如先掂量自己轻重。“好听的话人人都会说,美好的愿景人人都有,可能够做到的又有几人?”   闻景道:“所以你干脆就不做了?”   回音蓦然拔高语调,再不复冷淡神色,厉声道:“你怎知晓我没有做过?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尝试过?”   回音声色俱厉,气势骇人,可闻景也毫不退缩,刚想开口反驳,便感到身后有异,于是他蓦然侧身闪躲,刚好躲开那要命的黑色火焰!   原来就在二人相互驳斥的当口,阿泽竟已赶到了!   闻景回头望去,却见阿泽一身黑色火焰跃动,气息诡谲,如同来自幽冥地狱的恶鬼,身畔更是有黑色火焰拧成不祥的丝线展开,向四面八方漫开,铺天盖地,无处不在!   阿泽见闻景躲开了方才要命的一招,不由得露出一个可惜的神色,道:“若你方才没有躲开便好了,这样一来,你便是死了也不知是我动手,那也就不会讨厌我了。”   闻景眉头深皱,并指拂过手上的青锋剑,然而无论他如何催动这分影炼灵钺所化的天子之剑,眼前的阿泽都毫不为所动,似是不受天子之剑的任何影响,而与此同时,一侧回音的挣动也越发厉害,隐有反噬之意,因此闻景知晓此情此景已无法再强求,于是毫不留恋,虚晃一招后,转头就逃。   闻景这一逃,便再也没有回头,于是也就没有看到,在闻景离开后阿泽那肉眼可见地灰败下去的脸色。   说到底,闻景对阿泽还是不够了解。   在闻景看来,阿泽之所以没有追上前来,既是因为放心不下回音,也是因为他与陆修泽有共通之处,本性仍如稚子,非是嗜杀之人,可闻景不知道的是,狐妖一族之所以落得尽死的下场,实则全是阿泽动的手,而阿泽一旦要什么人死,就绝不会手软,更不会生出不忍的情绪。   因此,待到回音终于挣脱天子之剑的威压、缓过气来后,第一时间做的,并非是对闻景赶尽杀绝,而是扶住了阿泽,道:“你怎么样了?可有妨碍?”   阿泽身形晃了晃,倒在回音的身上,气若游丝,好一会儿才缓过来,皱眉抱怨,竟带着几分孩子气道:“‘天子’这种东西真是阴魂不散——他们不是早该死绝了吗?”   回音神色无奈,轻叹道:“阿泽,以后还是莫要这样说了。”   天子在人族中的地位难以比拟,这是因为天子可以号令四海,庇佑人族。而这“号令”和“庇佑”相辅相成,刻在了每个人族的骨子里——便是阿泽也不例外。   因此,当闻景催动天子之剑时,阿泽实则并没有他表现得那样轻松,只不过因他天生擅于欺骗,这才瞒过了闻景的眼睛。   可他却瞒不过回音。   阿泽歪头一笑,倒显得有几分可爱,可他刻薄的话语却与可爱沾不上半点。   “我哪里说错了么?”阿泽轻蔑道,“所谓的号令四海的天子,还有他的血脉,如今哪怕没有死绝,也不过是丧家之犬罢了。然而他留下的剑,今日倒是凭着先人遗泽逞了威风,想想也不知是可悲还是可笑——阿音不这么想么?”   回音自然不会这样想。   可他也不会去纠正阿泽,因为纵使阿泽在他面前说着这般恶毒的话,回音也丝毫无法对他生气。   或者说,从很久以前开始,回音就再也无法对他生气了。   “且莫管天子的事了。”回音轻叹一声,不再谈论这个话题,道:“你本可不必这样勉强自己。就算我们真的落在他的手上,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有事。”   阿泽笑眯眯道:“可我怎么舍得阿音被他人指责?”   回音一愣。   恢复了几分力气的阿泽便趁机握住了回音的手,贴近了回音的脸颊,撒娇般地说道:“阿音是最好的,阿音绝不会有错的,所以谁都不能指责阿音,谁都不能说阿音……谁都不许!”   回音心弦一颤,瞬间红了眼眶,看着阿泽的眼里几乎要落下泪来。   “那你呢?”   “我也不许!”阿泽道,“我知道我脑袋现在有些糊涂,有时候还会做些傻事,可是阿音会看着我的,对不对?所以我相信阿音就可以了。”   阿泽捉着回音的手,与他十指交扣,轻声道:“阿音的话,我都会听的。”   “若你……”回音的声音哽了哽,“若你……能早些对我说这些……便好了……”   阿泽笑道:“如今说也不算晚。”   回音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捧着阿泽的脸,在他的眼睛上亲了亲。   ——如今说也不算晚。   ——不,太晚了。   “走吧。”   待到回音抬起头来时,他的神色已经再也看不出异样。   “已经没有时间给我们耽搁了。”   在终局之时,无人能退,无人可逃。 第228章 救世(五)   话分两头。   两个时辰前, 杜小琴与天剑宫弟子一行人,于无常河畔意外相遇, 并且惊喜地发现天剑宫弟子一行人的领头人是徐歆秀。在这一刻, 杜小琴简直恨不得大笑三声,道一声天助我也!   若是他人,杜小琴还不会鲁莽行事, 但对于徐歆秀这位行事混不吝的前辈……她可真是太放心了!是以,杜小琴声情并茂,连哄带骗,以助天剑宫弟子收复无常山为交换,将这一行能够蔑视同境界修士的天剑宫弟子诓去了焚天宫。   在所有的修士中, 剑修的速度是最快的,但是杜小琴还想要更快些。   杜小琴伸手, 从怀中拿出了一株青色的野花, 用手指慢慢碾碎,青色的汁液顺着她的指尖淌下,而后又被她毫不吝惜地涂抹在了地上,飞速地绘制出一个崭新的法阵。   徐歆秀好奇探头一瞧, 道:“这是什么?”   杜小琴头也不抬:“赶路利器。”   徐歆秀没太听懂。   但半刻钟后,徐歆秀从这法阵一进一出, 便从无常河畔瞬间跨越到焚天宫大门前时, 她便明白了杜小琴方才究竟在做什么。   “现在的小孩儿都这么厉害了?”徐歆秀小声嘀咕,罕见的生出两分心虚来。   却说此时焚天宫前,站着的并非只有杜小琴和天剑宫一行人, 而是或明或暗地围着好些许修士。   就如同青十四卫预计的那样,在秦汀芷与长风等人离开焚天宫后,一些被陆修泽压制许久、心怀不轨的恶徒,便悄悄地赶到了焚天宫四周,既能在见机不对时随时能够撤离,又能隐隐对焚天宫形成合围之势。   而在这合围之势形成几天后,这些魔修的胆子也就越发大了。   因这些恶徒很清楚的知道,若焚天宫真的有高人驻守,那么按照焚天宫的一贯风格,他们必然不会容许他们在焚天宫四周觊觎。   可焚天宫忍了下来。   这就必然代表焚天宫如传言那样,正是守备空虚之时!   于是,这些恶徒们便不再按捺,放任一些喽啰现身叫嚣挑衅,对焚天宫进行最后一次的试探。   然而此时此刻,焚天宫内只有十数修为筑基到金丹不等的青衣卫固守,虽然在门前叫嚣的喽啰也不过金丹初期,可两厢交手下,必会露出端倪,暴露此刻焚天宫的底蕴,于是驻守焚天宫内的青衣卫首领之一的青七卫,面对这样的境况不由得在心中生出踌躇来。   是打?还是不打?   就在青七卫犹豫的当口,在焚天宫这剑拔弩张的地方,一群陌生人竟是凭空出现!   ——他们从何而来?他们因何而来?   焚天宫内的青衣卫们惊疑不定,就连焚天宫门前那态度嚣张的恶徒,都不由得后退两步,警惕地望向来人。   徐歆秀作为元婴修士,自然感受到了焚天宫四周那些窃窃的注视,而杜小琴虽然修为低下,但却胆大包天,因此她看也不看焚天宫门口叫嚣的一群傻蛋,风风火火地就往焚天宫门内走去。   “站住!什么玩意儿?竟然对你爷爷这样不敬?”   喽啰之所以会被身后那些恶徒推出来当炮灰,正是因为他们没有半点儿眼见力。这不,见杜小琴这区区筑基修士敢无视他们,脸上便露出暴怒来,手中法器向杜小琴后脑一砸,就要叫杜小琴就地了账。   可一旁的天剑宫弟子可不是吃素的。   甚至都不必徐歆秀出手,之前曾拦下杜小琴的少年见这人出手歹毒,于是想也不想,长剑一荡,借力打力,将这法器一拨,便叫它怎么来的怎么回去了。   那恶徒没想到杜小琴身畔那稚气未脱的少年竟然是这么个身手灵活的角色,因此猝不及防下,被自己的法器砸的一个踉跄,险些在众人面前跌个跟斗、出个大丑!   不过他这模样也足够好笑了,于是从没有过同伴爱的魔修们,毫不客气地哄然大笑,倒将这手比脑子快的恶徒笑得面色红了又青,青了又白。   他恼羞成怒,全然没去设想这位能将他法器轻松丢回来的少年是个厉害角色,只被怒气冲昏了脑袋,反手就要好好“教训”下这少年。   “哪来这么多废话。”   徐歆秀对这一摊子喽啰的烂账毫无兴趣,见这人还要不依不挠,顿时懒怠多言,蓦然拔剑横扫,于是刹那间,青色剑气磅礴而出,如长虹贯日,彗星扫月。而后,她收剑归鞘,无数头颅纷纷滚落,而后热血便如瀑布喷涌,瞬间染红了焚天宫门前的土地。   ——只不过眨眼间,这群围住焚天宫的恶徒便化作无头之鬼,带着一肚子的糊涂,去往了幽冥地狱。   又或者是徐歆秀将地狱带来了人间。   即便杜小琴对剑修的手段早有耳闻,可瞧见这一幕时,还是不由得呆愣了一下,背后发紧,心中咂舌。   “走罢。”徐歆秀看也不看这血腥一幕,面色如常,走向了杜小琴。   杜小琴被徐歆秀这样一唤,这才回过神来,连连点头,心中底气大盛,脸上也带出笑来:“好勒!徐姨,来,往这边走!”   焚天宫内的青衣卫们也终于反应过来,虽然不明白明明应该离去的杜小琴为何会回来,可见她带来如此强援,心中还是生出了振奋之情,高高兴兴地打开宫门,就要将杜小琴与天剑宫一行迎进门内。   可就在这时,一声长笑蓦然响起,瞬间便从极远的地方来到众人身前。   “没想到啊没想到,天剑宫果真是没落了——堂堂正道五宗之一的天剑宫,如今竟然沦为了魔道的走狗!倘若徐少商还活着,也不知他瞧见这一幕时,心里头如何做想!”   原本神色懒怠的徐歆秀面色一冷,蓦然回头,却见一面容苍老的单臂老者杵着长杖,立在众人身后,吊三角眼恶狠狠地看着他们,嘴边噙着意义不明的冷笑。   这老者周身气势诡谲,面容更是似曾相识,于是徐歆秀哪怕心里被这老儿撩拨得怒火大盛,却也按捺下来,冷声喝道:“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来者何人?”那老儿桀桀怪笑,阴森森地说道,“不过区区十年未见,你便不认得我寇飞了?”   徐歆秀面色一变:“你是寇飞?!”   十年前,寇飞联手徐少阳,里应外合,为天剑宫设下陷阱,不但害死了当时的天剑宫宫主徐少商,更是在离开时撕开赤血炼真图,放出无尽恶鬼,将天剑宫化作万鬼山,迫使天剑宫弟子远走他处。   要论起徐歆秀最恨谁,那必然是寇飞无疑。   这些年来,徐歆秀日日夜夜,时时刻刻,从未忘记过寇飞的脸,只盼有一天能报仇雪恨!可是她万没有想到,只不过区区十年未见,曾经意气风发的寇飞,便已经变得如今这般垂垂老矣,像是与死亡只有一步之遥。   而徐歆秀没有想到,寇飞又哪里能够想到呢?   十年前,寇飞与陆修泽交手之时,虽在被魔火沾染上的第一时间,便狠心斩断了自己的手臂,最后更是将自己最大的底牌也抛了出去,阻住了陆修泽的脚步,可是这些年来,他却仿佛还在那个战场上,还在同陆修泽交手,而那古怪的黑火,也在无时无刻地啃食着他的一切——无论是他的修为,还是他的生命!   这些年来,寇飞已经用尽了办法,吞噬了无数人的性命,却也无法阻止自己迈向死亡的脚步,无法阻止自己越来越衰老的身体。他眼睁睁看着陆修泽在修行之路上越攀越高,眼睁睁看着自己因陆修泽的缘故每况越下,他的心也日复一日地扭曲,脑中除了恢复自己的修为外,便只剩下向陆修泽复仇这一个念头!   可他却万不是陆修泽的对手。   所以,在正常的情况下,他本该抱着疯狂又绝望的心,在黑暗中沉沦,苟延残喘到最后一刻,直到化作尘土。可是,或许上天也在怜悯他,叫他在死前看到了复仇的希望。   ——焚天宫。   他的确毁不了陆修泽,但他能毁了焚天宫!   怀着这样的念头,他感到了焚天宫前,潜伏多日,只待给焚天宫最后一击!   可他没有想到的是,原本摇摇欲坠的焚天宫,竟然迎来了新的援手,而且还是他的宿敌天剑宫!   ——世事果然如此!   ——果然连上天都要他在这里将他所有的敌人毁灭!!   想到这里,想到他这些天为了毁灭焚天宫而在暗中做下的一切,他便不由得看着徐歆秀,露出一个疯狂又恶毒的笑意来。   “天剑宫的余孽……你们来得正好。”   “跟焚天宫一起消失吧!” 第229章 终局(一)   寇飞手下用力, 长杖便在焚天宫前坚硬的地面上敲出一个深洞,叫那长杖没入地面两尺有余!   而随着他的这个动作, 接连不断的爆炸声响起, 雷光四射,以焚天宫为中心,由远至近, 连绵不绝,地动山摇!   原来,这寇飞竟趁着陆修泽秦汀芷等主事人离开的这短短几天时间里,在爻城这累积了数代人的智慧与努力的城池中,埋下了无以计数的雷符!   在察觉到这一点瞬间, 几乎所有人都变了脸色。   当然,他们担忧的不可能是区区的雷符。即便这些雷符数量庞大, 全向一个人扔去时, 哪怕是元婴修士都得好一阵灰头土脸,然而偏偏这些雷符分散四处,难以对任何一个稍有修为的人造成重要伤害,只能用来破坏无法闪躲的地基与建筑罢了——然而重点就在这里。   无论是爻城还是焚天宫, 他们所在之处,都是千米之下的地底, 虽有法阵巩固地基, 但这片巨大的地下空间之所以存在,却绝大部分是靠各种地基与建筑支撑起来的。   说得更明白一些就是,除非爻城内的这群修士能够及时制止雷符的破坏, 否则他们便只能面临两个选择:抛弃爻城这个魔道圣地,离开地底,从此以后再也不能回来;又或是跟这处地下世界一并埋葬!   到了这时候,哪怕是各种混不吝的魔道修士,都忍不住向寇飞怒目而视,更有人第一时间挺身而出,厉声呵斥道:“你发什么疯?!你想要毁了这里吗?还不快停下!”   寇飞咧嘴一笑,显尽老态的脸上露出疯狂之意,大笑道:“发疯?!没错!我早就疯了——我在十年前,在更早的时候,在我所能抓住的一切都离我而去的时候就疯了!既然如此,凭什么你们还能好好活着?!”   对于魔道修士而言,抱着寇飞这样宁可损己也要不利于人的心态的修士并不在少数,甚至于很多时候他们还会鼓励这样的情绪蔓延。然而此时此刻,当这情绪生出的利刃刺进自己心窝时,这感觉却分外窝火。   却听一声利器破空之声响起,利芒闪过,而后寇飞应声而倒。众人定睛一看,才发现一柄长剑被人自极远的地方投来,不偏不倚,直刺寇飞心脏,将他仰面朝上地钉在地上。   众人心中一凛,暗道这投剑之人修为定是极高,否则寇飞不可能连闪躲都做不出来,便被这样像是牲畜般钉在地上!   然而其中反应最大的,却是一旁的徐歆秀。   几乎在这一剑在天空闪现的瞬间,她便蓦然抬头,凝视着那剑飞来的方向,目光如刀,穿过无尽遥远的距离,似乎要将这剑的主人像寇飞一般,钉死在原地!   若是往常,杜小琴定能注意到徐歆秀此刻的反常,然而此刻爆炸的轰响依然连绵不断,原本被固定在地下空间顶端的微光苔藓在这样的地动山摇中大片大片落下,黑暗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扩散开来,因此杜小琴完全来不及去瞧一旁的徐歆秀,而是飞奔到半死不活的寇飞身旁,大声质问道:“为何爆炸还没有停下来?”   寇飞当真是老了,也当真被这一剑伤得太重,因此当他瞧见杜小琴这般“蹬鼻子上脸”的举动时,并不能如往常那样给杜小琴施以颜色,而只能憋屈地仰望杜小琴这小辈的脸,叫他心情如同怒火燎原,恨不得当场就叫杜小琴血溅五步!可另一方面,杜小琴紧张的面容,以及四周来自爻城的混乱哭叫,却又叫他心中舒畅,如同摧毁的并非是爻城而是陆修泽一般,快意无比,因此他也不吝于回答杜小琴的问题,大笑道:“停不下来了!”   “不说是你是我,哪怕是大罗金仙来了,都不能叫这被引爆的雷符停下来!”   寇飞心中被扭曲的快意覆盖,忍不住大笑起来,即便这笑牵动了他心口的伤势,让他一刻更比一刻痛苦,可他的笑却怎么都停不下来。   杜小琴全然没有料到还有寇飞这样要命的变故,记得直抓头发,而一旁的魔道修士在听寇飞此言后,迟疑片刻,便抛却了对焚天宫的所有垂涎,以及对爻城仅有的半点留恋,头也不会地向爻城的出口飞去。   且不说随着众魔道修士争先恐后的离开,会在爻城的出口处造成怎样的混乱与争执,这一头,听完寇飞的回答后,杜小琴犹不死心,反复向寇飞质问,然而这时的寇飞已经闭嘴不言,显然无法再问出更多的东西来。   杜小琴失望地直起身来,终于意识到一切真的已经无法再挽回了。   尽人事,听天命。   可她还未来得及尽人事,便已经不得不听天命了。   杜小琴心中又是失望,又是失落,心中预备的无数的计划,这一刻竟没有一个能用上的,于是直到这时,杜小琴终于再一次意识到了什么叫做“人力有时尽”。   她是个天才,没错。可天才也总有他们做不到的事。   是时候离开这里了。   不过,唯一能够值得她安慰的是,她好歹保住了仅有的这些青衣卫。   杜小琴深深吐出一口气,在这样的情况下,果断地舍弃了焚天宫,带着焚天宫内的所有人员,以及一旁的天剑宫弟子,按部就班地撤离爻城。   离开之前,她望着地上半死不活的寇飞,沉默片刻,而后拔起剑,将寇飞从无法动弹的状态中释放出来。   寇飞抬头看她,心中刚生出奇怪来,便见利芒再闪,下一刻,他的人头便与身躯分离,重重倒在地上。   这一次,他再也无法起来了。   杜小琴丢下剑,拭干衣裳上溅上的血渍,面色平静:“我们走吧。”   一行人有序地撤离了爻城。因天剑宫弟子的存在,杜小琴一行人还是颇具威慑力的,因此撤离时并没有怎么受到其余魔道修士的阻拦,然而待到一众人来到地面后,杜小琴听着爻城崩塌的声音,和一众幸存的普通人的抱头痛哭,目光流转间,蓦然注意到了一件事。   “徐姨呢?”   杜小琴扭头,望向一旁那位她最熟悉的少年剑修。   那少年神色有异,吞吞吐吐道:“代宫主说,有事,要,要先……离开一下……”   这少年实在不适合说谎,这不,只不过一句半遮半掩的谎言罢了,他却说得结结巴巴,目光闪躲,脸皮红透。   不过知道徐歆秀是自己离开的,杜小琴也没再剖根问底,毕竟大家是两个门派,便是再亲近,也该有度才是。   只不过注意到徐歆秀离开的人,却不仅仅是杜小琴。   却见在这个幸存者的喜极而泣和痛失所爱的绝望共存的时刻,一道阴影悄无声息地向焚天宫一行人爬来,在离杜小琴半尺时蓦然跃起,化作恶鬼,向着杜小琴面门扑来!   “谁?!”   一旁的少年剑修率先反应过来,封魔三十二式的第十六式出手,剑势凌厉,瞬间便将这恶鬼一剑劈开,把杜小琴险险救下。   然而这恶鬼被劈做两半后,却没有消失,而是在黄昏的日光下扭曲融合,又变做了一个新的恶鬼,桀桀狞笑。   “既然离开了爻城,那便是我们算账的时候到了。”   不知不觉中,焚天宫一行人再度被魔修包围,那些曾经隐藏在一种喽啰身后的魔道大能,也终于在这时的杜小琴面前露出了峥嵘。   杜小琴在这些人面上扫过去,将他们的身份一一认出。   曾经的拙道魔君义子,曾经的食人恶魔,曾经的幽冥恶鬼……无数能止小儿夜啼的魔头,都在这个时候站出来,将焚天宫众人团团围住,露出不怀好意的目光,而这群魔修的共同点,便是曾被陆修泽无情地赶出爻城,甚至一度被陆修泽追杀,不得不让自己销声匿迹,隐姓埋名,苟延残喘,好从陆修泽手上逃过一命。   换句话说,这群人,全都是魔君的手下败将!   然而对杜小琴一行人来说,他们每一个人,都是天大的催命符!   如今,这群要命的魔头齐聚一堂,心中不含半点善意,一切都是为了给陆修泽这个他们共同的敌人,留下难以忘怀的伤痛和失败!而面对这样的一群人,杜小琴等人又该如何?   在徐歆秀离开的现在,他们该如何抗衡?   一切似乎走到了死路,幸存的爻城人四散奔逃,不肯卷入修士之间的争斗,焚天宫一行人则神色灰败,面色上带出了绝望死意,而那些身为猎人的魔头,却一个个踌躇满志,复仇的火焰驱使他们在脸上露出了痛快笑意。   一个曾经的拙道魔君的义子从魔道修士众排众而出,为这场混乱下了定论:“今日,你们一个都逃不过!”   但转折总是一而再,再而三的。   就在这拙道魔君的义子之一话音落下的瞬间,就在最后一抹阳光从地平线上消失的刹那,一道金色的流星划破长空,煌煌如耀日坠野,落在了这场包围圈的正中,也就是杜小琴的身前。   这一刻,陆修泽终于赶到了!   他的目光从惊喜过度的杜小琴身上一扫而过,不为焚天宫的诸人停留,也不为天剑宫的弟子疑惑,神色平静,缓缓转身面对不可置信的魔道诸人,心中并不为这些手下败将生出半点波澜。   “今日,你们便都留下罢。”   ——而这,才是这场混乱的最终结果。 第230章 终局(二)   将时间拨到陆修泽赶到的小半个时辰前。   当杜小琴与那少年剑修正领着焚天宫与天剑宫一行人从爻城中有序地撤离时, 徐歆秀已悄无声息地来到了爻城的另一端,也就是那柄将寇飞钉死在地面上的长剑飞来的地方。   徐歆秀知晓, 此刻她离开杜小琴等人身旁, 将那群晚辈独自留下,实非明智之举,然而当她认出那柄剑的主人时, 她却又知道自己不得不来——因为那柄剑的主人,乃是属于天剑宫真正的宫主,徐怀水!   多年前,当天剑宫圣山崩落,使得整个天剑宫都落入凡尘, 弟子不得不远走他乡时,那个本应该承当起一些属于天剑宫的荣誉与责任的徐怀水, 却也随着老宫主徐少商一块儿, 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   但事实上,徐歆秀从未对任何人说过的是,在她从无常山撤离前,她曾经在后山悬崖下找到了徐怀水。   那个时候, 徐怀水似是被几位元婴修士的交手波及,灰头土脸, 气息奄奄, 目光涣散,似是随时都会撒手西去。然而那时候的徐怀水见着她的第一反应,却不是求助, 而是笑道:“恭喜你,你终于等到了你的父亲。”   徐歆秀难以相信,到了这个关头,这个混蛋对她说的第一句话,竟然还是挖苦讥讽!   徐歆秀气怒攻心,冷笑道:“是啊,以前我还只是叫你堂哥罢了,如今看来,那多余的一字也是可以去掉了。”   这话一出,不但徐怀水静默不语,便是徐歆秀心中也有些后悔,然而不等她出言挽回,徐怀水便是嗤笑一声,一手拄剑,摇摇晃晃地起身离开。   “你要去哪儿?”徐歆秀脱口而出。   徐怀水道:“有仇报仇,有冤报冤。”   徐歆秀竟立时明白了徐怀水话中意指,脸色一变,道:“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徐怀水意味不明地笑着:“从没有现在这么清楚。”   徐歆秀提高了音调:“这世上谁都能杀他,但你不行!”   徐怀水反问道:“为何我不行?”   徐歆秀道:“因为他——他……”   徐怀水停下脚步,但却没有回头,道:“我……娘亲,在她死的时候,曾经对我说了一句话。但那时候的我太小了,所以谁都不知道我记得它……但我的确记得。”   “‘我恨你……你和你的父亲毁了我……我永远不会原谅你们’。说完这句话的第二天,她就死了,她用她自己的剑,将她自己钉死在了床上,死在了我的面前。而我爹……徐宫主,他对外说,我娘是因难产而死,保留了所有人最后的一分尊严,多年来也从来不曾跟我提及这件事,可我一直记得。”   “我曾经不懂她在说什么……但……我终于明白了。”   “你说的其实是对的,徐宫主是个好人,就算是面对恶人的儿女,他也能对他们视若己出,保护他们就好像他真的是他们的父亲……可惜好人总是要死在恶人手上。”   “但恶人也会死在更恶的人手上。我看这个人由我来当就很不错。”   徐歆秀许多年都不曾落泪,即便是她年幼时养父身死后,被村民抛入孤舟推入海中等死时,她也没有半点泪意,可这时候看着徐怀水的背影,她却哽咽得说不出阻拦的话来。   于是,最后,徐歆秀只能看着徐怀水独自一人,带着他的剑,在一片废墟中渐行渐远。   从那以后,徐歆秀再没有听到过关于徐怀水或徐少阳的消息,哪怕是相似的消息也没有。可如今,她却在一个出乎意料的地方见到了出乎意料的人……所以,即便徐歆秀明知这不应该,但她却还是追了上去。   但她没有见到那个人,只有一柄剑留在桌上,在黑暗中泛着冰冷的光泽,如同黑暗中静谧的月光。   她捧起剑,却见剑刃上花纹与无法辨识的文字交织,像是有生命一般流转变幻。   而这样的特性,让徐歆秀一眼便认出了它——寻天剑!   天剑宫世代守护的秘宝,寻天剑!   “你在这里的,对吧?”冷不丁的,徐歆秀开口。   无人应答。   徐歆秀道:“这么多年了,你真的不准备回天剑宫了吗?”   黑暗中依然只有死寂。   徐歆秀沉默良久,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拂过寻天剑的剑刃,但寻天剑实在太过锋锐,因此徐歆秀哪怕只是在剑锋上轻轻一触,那锋利的冷芒依然轻易割破了徐歆秀的皮肉。   鲜血滴落在地上,她终于回过神来,一声长叹在黑暗中缓缓逸散。   “什么时候,你才能放过你自己?”   ·   一个时辰后,在陆修泽将这些蠢蠢欲动的手下败将尽数清理干净后,他转身,同杜小琴开门见山地说道:“我需要你做一件事。”   杜小琴一怔,心中生出些许紧张来,一边用力点头,一边问道:“什……什么事?”   “将我从琨洲送去莒洲。”陆修泽说道。   杜小琴先是呆了呆,而待到她回过神来后,脱口而出道:“这不可能!”   这不可能——杜小琴的确是这样想的——至少现在是不可能的。   因为琨洲和莒洲之间,真的太远太远了。南胜一词,在最初是属于海妖的神灵之名,后来神灵消亡,海妖也随之销声匿迹后,被冠以海妖神灵之名的南胜神泽却流传了下来,足以证明南胜神泽是一片多么广袤的海洋!   这样距离的传送阵,让如杜小琴这样自视甚高的天才,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无力。   陆修泽道:“那若追上一群走了五天的人,你能做到吗?”   陆修泽从袖间拿出传书之盒递了过去,而杜小琴也第一时间明白了陆修泽的意思。   陆修泽道:“你能做到吗?”   杜小琴死死地盯着这个盒子,脑子里无数思绪堆积,但最后,她只是咬牙接过了盒子,迎着陆修泽质疑的目光,坚定道:“可以!”   “但我需要时间。”   “多长?”   “一天……不,两天?”   “一个时辰。”   杜小琴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陆修泽重复道:“你只有一个时辰来完成。”   “但……”   “我会帮你。”   “这……”   “从现在开始。”   一刻钟后,所有无关的人员都被天剑宫与焚天宫的人驱散,而在他们的中间,杜小琴与陆修泽用极快的语速探讨,说着别人难以听懂的话语。   一炷香后,两人一边激烈地争执,一边飞速记录,周身堆满了各种古籍、书卷、竹简,以及他们觉得有用的东西。   半个时辰后,两人对法阵中心的符文以及定位的方式仍有不同意见,但他们已经开始动手绘制法阵最外层的外壳。   又一刻钟后,徐歆秀终于来到了地面,第一眼便瞧见了陆修泽与杜小琴二人。   因这二人之间的氛围充斥着难以言喻的紧张和疯狂感,是以徐歆秀都不由得在原地踌躇片刻,没有去打扰他们,而是找到了一旁旁观的天剑宫弟子,道:“他们这是在?”   天剑宫弟子纠结了一小会儿,最后还是用尽量简洁易懂的话总结道:“他们在绘制一个……能让人跨越南胜神泽的传送阵。”   “什么?”徐歆秀道,“这怎么可能?”   空间之法实在太过深奥,而陆修泽与杜小琴二人又说得太快太深,因此这位天剑宫弟子虽然一直旁观,但却也没有听懂几句,于是被徐歆秀这样一质问,顿时吓了一跳,反口道:“也可能……可能只是走一半?”   徐歆秀摇头,放过了这个可怜孩子,径直走到了两人最近的地方,看着他们。   这时候,陆修泽与杜小琴二人也是真的有些走火入魔了,这会儿竟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徐歆秀的靠近,只是自顾自地绘制,然后争执,争出一个结果后又扭头继续完成这个法阵。   徐歆秀心中生出了不明觉厉的感觉。   整整一个时辰的时间,在集合这世上关于空间术法上最有天赋与研究最深的二人之力后,他们终于完成了这个法阵。   “法阵最中间的地方,不应该有任何符文作为主导,因为任何一个符文,都不足以支撑这么长距离的传送。”杜小琴说着,将传书之盒放在了法阵的中心,“所以,唯一能够主导这个法阵的,只有这个法器的本身。”   “但一件法器不可能在主导一个法阵的同时,还用作追踪另一端空间定位的参照,所以还需要别的东西。”陆修泽走上前去,咬破指尖,催动法器,以满含灵力的血在盒子上画下了最后五个符文,“这样才算是完成。”   陆修泽抬起手来,这一刹那,莹白的光从法阵的每一处泛出光泽,美不胜收,如同一辉银月落入人间。   杜小琴看着这一幕,心中激动难以自抑,更是难以相信她真的绘制出了这样一个……奇迹。   “奇迹……”杜小琴喃喃着,“这就是奇迹!”   一个时辰,一个以前从未有人成功过的长距离法阵,这简直……简直……   举世无双!   是的,这就是举世无双!!   然而不同于杜小琴对空间之法的狂热,在陆修泽看来,所谓的法阵,所谓的空间术法,都只不过是服务自己的工具,于是见法阵已成,他便在向青衣卫嘱咐后,第一时间踏了进去,同时还向杜小琴催促道:“该走了。”   虽然遭了这位惯来严厉的陆师伯的冷脸,但杜小琴还是十分兴奋,一蹦一跳地进了法阵:“好好,来了来了。”   预备计划中,为了尽量减少意外,他们并不准备带上其他人一块儿走,然而这个时候,徐歆秀却从众人中走出,道:“你们要去莒洲,对吧?”   陆修泽先是向四周的天剑宫弟子扫视一眼,最后才落在徐歆秀身上,道:“没错。”   徐歆秀笑道:“那不如带上我,如何?”   徐歆秀的手下意识放在了腰间,并不是准备攻击,而是另一种奇怪的姿势。   杜小琴注意到徐歆秀的腰间多出了一柄剑。   ——这是什么?   杜小琴注意到的,陆修泽自然也不会忽视。   但不同于杜小琴的不解,陆修泽却是认出了这柄剑来,于是有一瞬间,陆修泽的神色分外凝重。   寻天剑,莒洲,天柱,魔族……   陆修泽的第一反应是拒绝,因寻天剑曾经撞倒天柱的丰功伟绩,可是在陆修泽想了想后,却又决定将所有的变数拢入手中。   “可以。”陆修泽点头,道,“动作快,我们没有时间耽搁。” 第231章 终局(三)   法阵启动之后, 空间穿梭这件事,就显得格外容易了。   走进法阵的徐歆秀只觉得眼前一花, 就一个低头抬头的时间, 眼前的景色瞬间变幻,月光下苍茫凄冷的白沙,眨眼间便被无穷无尽的深蓝所取代, 而在他们脚下的,也不再是松软的沙地,而是坚硬的鲸骨甲板,以及……无数双虎视眈眈的眼睛。   “谁!”   几乎就在三人现身甲板之上的瞬间,一道凌厉剑气破空而来, 原来是这艘船上修为最高的长风第一时间做出反应。   同为剑修的徐歆秀见猎心喜,道一句“来得好”, 便拔剑出鞘, 剑芒暴涨,向那道剑气撞了上去,于是刹那间,狂风排浪, 云散月现,这船上的诸人都不得不伏低了身子, 以免被这蓦然卷起的狂风掀入海中。   ——只除了一个人。   “够了。”   只见陆修泽皱眉抬手, 长袖一卷,也不见有什么惊人声势,可长风与徐歆秀二人却偏偏就这样被轻易分开, 显得方才的狂风巨浪竟如同儿戏一般!   “你还想去莒洲吗?”用一句话定住蠢蠢欲动的徐歆秀后,陆修泽又转头同愕然的长风道,“连我都不认识了?”   陆修泽积威甚重,多年前对长风的连环坑也让长风永世难忘,因此他只不过短短一句话,长风便立时召回了长剑,低头道:“见过魔君。”   直到这时,一旁神色愕然的秦汀芷才终于理清了思路,迎上前来,关切道:“师兄,你怎的与小琴一块儿来了?发生了何事?还有这位——”   秦汀芷目光转向了徐歆秀,神色微微柔和下来:“徐姑娘,好久不见。”   当初徐歆秀与叶灵书几人在择日宗里蹭饭多年,最熟悉的人,除了闻景和厨房火头,也就是跟秦汀芷最熟悉了,于是这会儿,见到秦汀芷后,徐歆秀向来桀骜不驯的脸上也难得出现些许温情,点头道:“好久不见。”   “寒暄暂时放在一旁。”陆修泽打断了二人的叙旧,向一旁的杜小琴伸出手,同时对秦汀芷道,“如你所想,有些事发生了,而我正准备解决它们。”   也不用陆修泽过多嘱咐,杜小琴见他伸手,便立即从袖中拿出一个巴掌大小的密封玉盒递了过去。   秦汀芷正色道:“何事?”   陆修泽道:“我们要用更快的速度到达莒洲。”   秦汀芷道:“我能做什么?”   “拆船。”   秦汀芷一愣,一旁的长风以为自己听错了,刚想要开口,却又被秦汀芷瞪了回去。   秦汀芷道:“还有呢?”   “在海面上铺出足够的、能承载阵法的介质。”杜小琴插嘴道,“大概半里长宽吧。”   秦汀芷眉头微皱,道:“能够承载阵法的东西,需要带有灵力。但我们的船虽大,能用以承载阵法的介质,也不过仅有这鲸骨甲板与漆上荒鱼血的船壳罢了,想要铺出半里长宽,那是远远不够的。”   陆修泽接过杜小琴手中的玉盒,道:“不必那么大,甲板足矣。”   杜小琴诧异看陆修泽:“什么?这怎么够?我们过来时的阵法可足有一个焚天宫那么大,如今说的半里长宽已是缩小后的极致了,一个甲板怎能承载阵法?”   陆修泽道:“因为我已想到了更好的符文来替代阵法线路,也明白了我们方才使用的阵法,有八成以上的线条都是芜杂而无用的。”   杜小琴:“……”   杜小琴如遭雷殛,但僵立片刻后,却又振奋起来,缠着陆修泽解释。而因陆修泽也需杜小琴的助力,于是他耐着性子,尽量言简意赅地剖析这个阵法。   “最初的阵法之所以那么大,是因为我们要跨越的距离太远,灵力消耗太大,所以才需要非常多的阵图线路来聚拢灵力,可是就在方才,我发现我们的思路完全走入了岔路……缩地成寸,将距离压缩到极致,将两个点之间连成一线——这是我们最初的思路。但如果我们跳出距离的桎梏,你待如何?”   杜小琴瞬间明了,惊喜道:“是的!不是直线,而是跳跃!不是平面,而是曲面!我明白了!”   秦汀芷等人:“……”不,我们完全不明白!   “这样的话,那么一些符文也是可以去除了。”杜小琴磕开玉盒的盖子,将里头如同流水、但却又带着太阳般光辉灿烂的液体泼洒在甲板上,丝毫不在意自己的形象,趴在甲板上就开始迅速地绘制起了符文。   随着她的动作,一个个玄奥的文字成型。   “没错,还有阵符与阵图,它们本就不必那样复杂。”陆修泽也没有闲着,用灵力勾连出大量的金磷水,向四周如蔓藤蜿蜒爬行,只不过几个眨眼的功夫,一个隐约的阵图便在甲板上呈现。   而也是在这个时候,秦汀芷等人也按照陆修泽的命令,将船首领路的海兽放生,同时动手暴力拆船,将除了甲板之外的一切,都统统拆下,沉入大海。   片刻后,那艘巨大如同深海巨鲸的海船,已只剩下一块鲸骨甲板漂浮在海面,上头阵图纹路交错,每一笔每一画都精妙绝伦,让人难以相信这是出自人手。   ——就像是那座蔓延万里的三重法阵。   陆修泽想到那两个人,神色越发冷了,但来自龙神的提示却让他还能勉强维持冷静。   天佑天子。   作为“天子”的闻景,是绝不会死在除“叛逆者”外的“人”的手上。所以,只要回音和阿泽还是人身,那么他们二人就绝无法轻易奈何闻景。   这才是陆修泽最后的底气和镇定。   可同时,陆修泽心中也并非没有隐忧,因为他深知,以闻景的性子,绝不会满足于相互对峙、相互无法奈何的状态。   那么……他会做什么?   阿景他会做些什么?   不管他想做什么……一定要等着他来才是。   “等我。”陆修泽在心中默念。   “一定要等我。”   ·   虽然阿泽在方才以人身对峙天子之剑时,受到隐伤颇重,然而这并没有太过拖慢回音的脚步。   从此刻的闻道宗闻道山,去往天柱,将近万里的距离,在两人脚下也不过片刻间。然而,当他们二人离天柱只有数千里之遥时,回音却突然心有所悟,停下脚步。   “阿泽,”回音轻声道,“你在这里等我罢。”   阿泽奇怪道:“为何?”   回音道:“你此时有伤在身,若再过分赶路,日后将养回来,也要花费更多的功夫。”   阿泽歪头笑道:“这又什么打紧?只要跟阿音在一块儿,受伤便受伤,再者,阿音会照顾我的,不是吗?”   回音微微笑了起来,神色柔和,像是惆怅,又像是释然。   “但我会心疼。”回音道,“阿泽乖,在这里等我,好吗?”   阿泽虽然心觉不对,但却并没怎么放在心上,想了想后,点头道:“那好吧,你去吧。”   回音转身欲走,阿泽却又开口,唤住了他:“阿音,你定要早些回来。”   回音没有回头,道:“好。”   回音答应得干脆,阿泽却越发觉得心悸难安,又上前两步,道:“定要早些回来,阿音可不要骗我!”   回音道:“我何时骗过你?”   阿泽想了想,终于放下心来,笑道:“也是。”   两人就此分别,阿泽再不逞强,席地而坐,调理内息。回音则是越走越远,越走越快,直到他站在天柱面前,直到他与阿泽的距离哪怕是穷尽目力也瞧不见半分时,回音才终于回过头去,看着自己来时的方向。   他张了张嘴,可能是想要说些什么,可在这个时刻,他却只剩沉默。   回音并不是一个擅于表达的人。从很多年前他就学会了将一切深埋心中,独自承当一切,独自决断一切。而这一点,在他成为回音后也没有改变。   因为回音知晓,他正独自走在一条前人从未走过、后人也不会再来的路上,世上并没有能够让他倾诉的人,更没有能够为他分担的人。这个世界的闻景与陆修泽不能,阿泽也不能。   是的,阿泽也不能。   因为他其实从没有理解过“闻景”,也没有理解过“回音”。   孤独至此,孤独至死。   然而这一点,其实早在他向阿泽自称“回音”时就已经明白,因为所谓的“回音”,本就是终将消失的残响。   于是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调转头来,穿过天柱的裂缝,进入了天柱深处。   但出乎回音意料的是,即便他已经走得这样快,可当他来到天柱深处时,却还是有另一个人早早到了,在那儿等着他。   “你果然来了。”闻景笑道。   “你也是。”回音淡淡说着。   二人面对面站着,就如同镜子的两面。   气氛在这一刻沉冷下来,只有天柱中心那不知从何而来的绚丽光芒如瀑布落下。   冷不丁的,闻景说道:“你快要消失了。”   回音没有低头,但也知晓自己包裹在重重绷带下的身形消散到了什么地步。可他没有问闻景为何会知晓这件事,也没有做任何回答。   对面的闻景又道:“若你能用筹谋的时间来为你自己续命,想来你早就摆脱这样的境地了——但为何你没有这样做?”   回音道:“你来到这里,就是想同我说这些吗?”   闻景皱眉道:“我相信你,却并不全然相信你,可我还是想要相信你。”   闻景这话说得绕口至极,但回音还是听懂了,道:“你还想听我的解释。”   闻景道:“是。”   回音道:“你觉得我还是隐瞒了什么。”   闻景道:“没错。”   回音笑道:“你不觉得你太自以为是了吗?为什么你会觉得所有的事都会有挽回的余地?为什么你总是不能明白,该死的人总是要死的,而那些活不了的人,你再如何挽留他们也不会留下。你要学会放手。”   闻景皱眉道:“只有这个我绝不会学会。”   回音道:“那我们便没什么好谈了,就让我们看各自手段罢。”   闻景道:“你身为人身,怎能与我天子之剑抗衡?”   回音笑道:“你忘了阿泽了?”   闻景不满道:“我已想明白了,你们方才是骗我的。”   回音道:“但这一次不是。”   回音伸出手来,而后,那天柱内如瀑布的绚烂光芒蓦然扭曲,竟像是受到什么力量的牵引,向他手中蜂拥汇聚,眨眼成型。   闻景惊疑不定地看着眼前的一切,道:“这是什么?”   回音轻声道:“你可知晓,天柱承载的究竟是什么?”   “自然是人间界与魔界。”   “那么为何承载两界的偏偏是天柱?”   闻景答不上来。   回音道:“因为天柱,即是天意。”   “而这……”回音举起了手中的剑,“就是天意。” 第232章 终局(四)   闻景手中的剑, 乃是天子之剑,可号令四海, 使人族俯首, 哪怕是修士也无一例外。   但回音此刻的剑,却是天意之剑。   天柱为何能承载两界?概因天道令它具备这个能力,所以天柱, 亦是“天意”。若再将这些“天意”的定义更精准些,那么它们便是天柱内那些像瀑布一样奔流不息的色彩——它们是天道留在天柱内的世界本源。   而如今,这“天意”便在回音手中成型。   天子之剑,如何能够抗衡天意之剑?   便是天子之剑原本的主人,都在“天意”下死在叛逆者的手中, 那么像闻景这模棱两可似是而非的“天子”,又要如何与天意抗衡?   ——无法可想, 无法对抗。   若是稍微聪明一些的人, 恐怕现在就会从回音面前让开道路,任由回音完成他的仪式。毕竟到了现在,人族和妖族都已被回音献祭,只差魔族一族而已, 而偏偏魔族与人族并不对头,便是全死了, 也对人族并无影响, 所以于情于理,闻景都没有为了那群魔族与回音拼命的理由……可闻景偏偏没有退开。   很久很久以前,在他拜入择日宗门下, 当他第一次见到贯日真君时,贯日真君问他,若以狩猎为生的村庄遇上了狼群,他应如何应对,他回答道,自然是帮人。   人食狼,狼食人,这其实都不过是一饮一啄,因果循环罢了。闻景那时候虽小,但也并非不知道这个道理,然而闻景还是要帮人,道理也十分简单,那便是因为他是人。   因为他是人,所以他有着人的心,无法眼睁睁看着同胞在他面前身首异处、死无全尸。仅此而已。   但若有一天,他见到人屠狼,难道就能放任吗?   答案是不会,因为他有仁心,更因为他相信只要努力,总会想到更好的办法的。   如今,人族与妖族的祭品已经死了,只剩下“狼”还活着,但当屠刀向“狼”落下时,他还是会选择阻止,一如他年幼时的答案。   “世界上既然没有十全十美的事,也定然不会有百死无生的路!”在这天意之剑的面前,闻景却笑了起来,“我会阻止你的。”   回音道:“你要如何阻止天意?”   闻景道:“我无法阻止天意,我只需要阻止你。”   下一刻,锵然之声响起。   两剑相交,只不过一击,闻景手中的剑便发出了嗡鸣,震颤不断,锋锐的剑尖也出现了缺口,看似处于下风,然而在闻景的对面,回音手中的长剑不曾震颤,他的手却颤抖了起来。   闻景今生乃是择日宗门下,术法和锻体都未曾落下,剑法更是能与天剑宫弟子一较高下,而回音却是隐云宗高徒,哪怕是腰间佩剑,那剑也是用来施法的,因此这一次交手的结果,看似是闻景稍逊一筹,但实则却是回音落入败象。   两人皆知这个事实,于是回音向后急退,意欲拉开距离,而闻景却是紧追不舍,长剑不再同回音硬拼,而是角度刁钻地次次击在回音长剑的剑脊之上,叫回音手中的天意之剑虽有举世无敌的锐利,却偏偏发挥不出功用来。   闻景咄咄逼人,步步紧逼,回音却步步后退,似是毫无还手之力。   闻景见着这一幕,第一反应是高兴,可转瞬之后,他心中却生出不好的预感来。   按理来说,回音此刻的表现应当算是正常的,因回音如今身处异世界,修为大退,不但被世界排斥,还在方才的阵法反噬中受伤,此刻更是被天子之剑压制,还在不察之下被闻景近身,所以回音能在闻景的攻势下勉力支撑,似是已经表现良好了——可闻景知道,所谓的神君,绝不仅仅如此,而所谓的天意之剑,也绝不仅有锋利而已!   回音哪怕是修为不在了,他的见识还在,天意之剑哪怕是它的锋锐不在了,它的本源还在,因此回音这样的表现,定是有诈!   可回音究竟打着什么主意?!   还有什么地方是被他忽略的?   闻景心中不免焦急起来,下手越狠,可回音却只是后退。   终于,闻景忍不住喝问,道:“你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回音笑了起来,知晓闻景已是察觉到了,于是也不再遮掩,道:“你认为我为何要唤出‘天意’?”   闻景心中一个咯噔,不好的预感成真。   而下一刻,便听回音道:“自然是为了献祭——就在天意成型的时候,献祭就已经开始了。闻景,你太天真,也太愚蠢了,所以你才会让你的敌人从容出手,所以你即便到了我的面前,也依然无法阻止我。”   闻景脸色大变,终于明白眼前回音之所以被他逼得步步后退,不过是为了拖延时间而已!   而也正是在这一刻,那浩淼如同神迹的三重法阵再次闪烁起来,而这一次,那逼人的光芒,就连天柱都无法遮掩,不但叫位于天柱内部的闻景二人看得清清楚楚,就连远在北部晟洲的那些妖魔,都能看到那冲天的血光!   外界,原本碧蓝的天空黑了下来,不知从何而来的轰响传遍世界,像是来自地底,又像是来自天外,而后,那不祥的黑色慢慢淡去,直到黑与蓝都消失不见后,那名为魔界的另一个世界,终于被人间界观测到了——以肉眼。   人间大乱,魔界亦不好过,然而其中最危险最混乱的地方,却依然是天柱。   闻景抬头望去,却见他不知何时从天柱内部来到了一个奇妙的世界。这个世界一团混沌,没有上下之分,没有天地之隔,它似是在魔界与人间界之间,又像是在遥远而未知的世界。闻景能够看到,在他面前,一些不知来自何时何处的景象,如同走马灯一样在他眼前一幕幕闪过,那些他从未见过的人,他毫不陌生,那些他从未经历的事,他了如指掌。   他像是生了千眼千耳,同时化身万万,在世界的同一时刻经历出生与死亡,生离与死别。   这一刻,他既是世界,世界既是他。   闻景几乎要迷失在这样的感觉中,可就在这时,他听到一个声音在唤他的名字。   “闻景。”   来自冥冥之中的声音响起,而后,一只手蓦然伸出,用力推了他一下,于是闻景终于清醒过来,恰好见到大阵的核心在回音面前显现,而回音也正举起手中的天意之剑,想要将这柄剑放入大阵的核心。   ——不!绝不能让他这么做!   闻景不明白天意之剑放入大阵、成为大阵运转的核心后会有什么可怕的后果,更不明白刚刚将他唤醒的声音来自何方,可他却知道,他必定要阻止这一切!   “住手!”   闻景厉喝一声,以从未有过的速度冲上前去,可却到底还是晚了一步。   嗡!   恍若来自天际的轰鸣响起,下一刻,闻景与回音所在的混沌世界蓦然淡去,再度回到了天柱之内。然而此时此刻,天意之剑漂浮于虚空,天柱内部则是地动山摇,肉眼可见的灵力从它的壁上抽离,在天意之剑周围形成一个巨大的灵力漩涡,一切靠近漩涡的,无论是什么,都被尽数粉碎!   而于此同时,天柱内部那些万万年来都不曾剥落半点的石壁,却在这时坍塌碎裂,石如雨落,外界血色与金色交织的阵法光芒,透过破碎的天柱外壁,探了进来,在回音的脸上隐现。   “结束了。”在天意之剑的下方,回音看着呆滞的闻景,声音平淡,“终于……到了这一刻。”   闻景终于回过神来,怒气盈满心间,牙齿咬的咯咯作响。   “还没有!”闻景厉声道,“还没有结束!这一切根本就不该在这里结束!”   回音冷淡地看着闻景,只当他在垂死挣扎,道:“如今你还能如何阻止?哪怕你是杀了我,它也不会再停下来了。”   闻景向回音怒目而视,眦目欲裂,可回音半点不为所动,道:“我说过的,该死的人,你留不住,世事很多时候总是难以随人所愿,你不是孩子了,你要学会放弃,学会认输。”   “但我偏不认输!”闻景道,“我知晓你这个阵法的缺陷所在!”   回音面上终于有所动容:“哦?”   闻景沉声道:“你定下的三族,并非随意为之。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三是最稳定的数字,而你便是想要用这三族的灵力来生出‘万物’!”   回音道:“没错。”   闻景道:“可我若往其中加入了第四族,你觉得这大阵还能撑下去吗?”   回音摇头道:“你怕是太过小瞧我了,若是这大阵随随便便就生出了问题来,我又何苦筹谋这么久的时间?还是说你想要在这片刻之内,献祭第四个种族?你要如何找到这第四个种族?它们的生命与灵力,又如何能与另三族相比?”   闻景道:“你送我的半神之躯,你难道忘了?”   回音脸色一变:“你想做什么?”   “一切虽有天定,但生机犹可争取。”闻景怒声道,“你不信生机的存在,而我这便争给你看!”   下一刻,闻景向着天意之剑外恐怖的灵力漩涡奔去,投入漩涡之中。   回音震在原地,屏息失声,而也正是在这一刻,一道空间裂缝在回音身畔打开,一个人急急从裂缝中走出,但却一眼瞧见闻景投入漩涡的这一幕。   陆修泽脸色煞白:“阿景!!” 第233章 终局(五)   熟悉的身影消失在了陆修泽面前, 投入了那个危险的漩涡里,在一错眼间便消失不见, 好像他从未存在过。   陆修泽盯着那个漩涡, 无法呼吸,无法思考。   直到回音走到他的面前,叫那张让他生出无尽缱绻缠绵的面容再度出现在他面前时, 他才终于回过神来。   可这时,陆修泽的心中徒留悲怆,和无法言说的苦涩。   “为什么要这么逼他?”陆修泽看着回音,眼眶泛红,道, “明明他也是你……明明他那么好,为什么你可以忍心让他去死?”   回音摇了摇头, 沉默半晌后, 又摇了摇头,道:“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回音本以为他可以平静地说出这句话,因为当他做下决定的时候,就料到会有这样的一天, 然而当他对上陆修泽的眼睛时,他却依然只能狼狈地移开视线。   ——他可以坦然面对仇恨、痛苦、嫉妒、憎恶, 以及世上一切负面的情绪, 因为他早已准备好了面对这些,可他没有准备好面对陆修泽的痛苦。   无论是什么时候、什么世界的陆修泽,他独独无法面对这样的表情。   可回音并不觉得自己有错, 一如闻景不觉得自己有错。因为这就是回音,这就是闻景。   无论这一幕要轮回多少遍,要重来多少次,他们都不会做出第二种选择。   这是他们谁都明白的事。   陆修泽蓦然笑了起来,声音微哽:“是啊,这是阿景的选择……这就是我爱的人。”   陆修泽正是爱着这样的人。他痛恨闻景的大义,痛恨他的奋不顾身,然而正是这样奋不顾身的人,才会如此深爱他,才会让他如此深爱——如此甜蜜而苦涩的悖论。   陆修泽想要大哭,又想要大笑,为了所有命运的捉弄。   到了这时,杜小琴与徐歆秀二人也紧跟其后,从传送阵的另一端走了过来,而她们第一眼所见到的,也正是悬浮于半空中那个危险至极的灵力漩涡。   从这个灵力漩涡的形成,到杜小琴等人的到来,一共也不过是短短的几十息时间罢了,然而就是这短短的几十息的时间里,它便像是瘟疫般扩散,一刻比一刻更为强大,就好像整个世界的灵气,都在此时向着漩涡汇聚,幽暗,但却巨大辉煌,如同冉冉升起的第二轮太阳!   而待到它冲破天柱的那一刻,便是日夜颠倒、星月替换、万物重开之时!   杜小琴看了看那漩涡,又看了看陆修泽,再看了看一旁的回音,心感不妙,觉得气氛诡谲,沉重压抑,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但于此同时,她心中也倍感奇怪:她的师父闻景去了何处?陆师伯不是过来找师父的么?怎的在这儿停下来了?   事实上,杜小琴并非一无所觉,因为一旁沉默的陆修泽便是最好的答案,可她不敢想,不敢认,甚至不敢开口,打破这片沉默。   于是最后,对所有的一切一无所觉的徐歆秀瞧了瞧回音,又瞧了瞧陆修泽,道:“闻宗主,陆道友,你们在这儿是做什么?”   陆修泽没有回答,回音则是看了她一眼,但很快又收回目光,再次注视着那个极速扩大的灵力漩涡。   回音感到自己在期待什么,然而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心中究竟是期待闻景从那漩涡中回来挣脱,将这一切粉粹,带回他口中的一线生机,还是期待灵力漩涡将闻景搅成粉末,让他得以顺利达成目的。   而也是这古怪的沉默和目光,让敏锐的徐歆秀察觉到了不对。   徐歆秀满心狐疑,还想再问,杜小琴却及时扯住了徐歆秀的衣角,向她无声摇头。   徐歆秀不解,皱起眉头,但就在这时,陆修泽又开口道:“你后悔吗?”   陆修泽直勾勾地看着回音,然而回音并不看他,更不敢看他,只道:“何必明知故问?”   “是的,你必不会后悔。”陆修泽冰冷的面容突然露出笑来,就像是亘古不化的冰川迸裂,惊心动魄,令人屏息,“我也只盼你日后定不后悔。”   回音心中一颤,感到不好。   也正是在这时,陆修泽蓦然伸手,而后,伴随着一声诧异惊呼,徐歆秀腰间的长剑锵然出鞘,飞向了陆修泽,落入他手中,不断嗡鸣震颤,似是想要逃脱,又似是在对它的主人发出热切的回应——但令徐歆秀不敢置信的事,飞向陆修泽的,竟是寻天剑!   怎会是寻天剑?   徐歆秀甚至忍不住伸手去摸自己的腰间,来确定寻天剑的去向,而事实上,就如同她看到的那样,那一柄从无旁人触碰过的寻天剑,竟真的响应了陆修泽的召唤!   回音也认出了这柄剑来,神色肃穆起来,声音严厉,道:“你要做什么?!”   陆修泽平静道:“你最不该做的事,就是将这一切的终结之所定在天柱这样的地方。”   陆修泽这短短的一句话里,危险深蕴。   回音再不迟疑,吐气成冰,那带着冰冷气息的灵力在空中瞬间凝成符文,扭曲成剑,落入回音手中,而后被他掷向陆修泽。   那冰剑看似平常,但在离手的瞬间却一分二,二分四,眨眼化作无数剑光,铺天盖地地向着陆修泽落下,而陆修泽却不硬拼,而是飞速上升,化作流光,向空中的漩涡而去。   ……不,并不是向着漩涡,而是向着更高、更危险、更……不可思议的地方而去!   回音心中大乱,飞速跟上,试图将陆修泽拦下,然而在得到寻天剑后,陆修泽的速度快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地步,竟叫回音怎么都追不上!   回音终于忍不住,厉声喝道:“停下!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这一刻,闻景曾经与回音交手的那一幕仿若重现,只不过焦急的人变作了回音,而胸有成竹的人却变作了陆修泽。   陆修泽言简意赅,道:“打破天柱。”   不好的预感成真,回音心中更为愤怒。   天柱乃是承载两界的所在,是人、妖、魔三族得以平衡的重要制衡。曾经昼神不惜耗费神力性命,付出身陨的代价也要修复天柱,如今陆修泽怎能这般轻易将打破天柱这样的话挂在嘴上?!   回音喝道:“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知道打破天柱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吗?你可知道多少无辜之人会为了你的作为而死?你可知道这个世界会为了你的举动而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陆修泽道:“我知道。”   回音怒不可遏:“那为何你还要明知故犯?!”   陆修泽道:“因为我不过是在跟你做一样的事。”   回音脚步骤停,脸色刹那苍白。   到了这时,陆修泽也终于停下,远远地看着回音,脸上的笑容几乎讥诮,道:“你有你的私心,我有我的私心。不必高谈阔论那些大义,归根结底,你不过是为了自己所爱之人能够活下去,这才想要重塑世界,并不惜为此手刃无辜之人,而如今,我亦是准备如此……你瞧,我们有何区别?没有。那凭什么你可以冠以正义之名?凭什么你可以以正义之名来阻拦我?你曾经是闻景,但你配不上这个名字,你曾经是神君,但你也配不上这个称呼,如今的你——什么都配不上!”   回音神色惨败,如同被一耳光扇在脸上,就连身形都黯淡了两分。可他不气不怒,只是露出了一个像是哭一样的笑来,道:“对,你说的没错,我早已配不上它们了。”   回音并非不知晓这一切,因为一开始本就是他亲手丢下了自己的名字,自己的过往,自己的信仰,自己的良知,自己的一切……他丢下了所有,手上沾满无辜人的鲜血,独留下了那一份绝望而苦痛的爱,以回音之名活在这个世上,也终将以回音之名死去。   他深知这一切,然而当这一声“配不上”在他耳畔响起时,他心上依然如同受到重击,那从灵魂深处漫出的酸涩苦楚,让他连呼吸都无法维系。   他是闻景,但已不再是闻景;他是神君,但已不配是神君。他没有了过往,没有了姓名,没有了一切……   “既然如此,”回音惨笑,“既然到了这个地步,我又怎会让你抢走最后的东西?!”   他付出了那么多,就为了留下一个人。   他明明都已经走出了九十九步,他又怎会容许自己倒在最后一步?!   这一刻,回音用力扯下了自己身上的绷带。在那绷带的内部,实际上绘满了各种各样蕴含着法力的符文,而也正是这符文,让回音得以在这世上苟延残喘。   但此时此刻,回音却将它们扯下了。   他扯下了它们,露出了自己虚幻得一吹就散的身形,也露出了他破碎得再无法被挽回的灵魂。   “世事从未如我所愿,世人从不因我留下。”   从最开始,在他作为那个骄傲又善解人意的小公子的时候,他所想的,不过是平平静静地过完属于闻景的一生罢了;在他拜入隐云宗后,他想的,也只是尽己所能,匡扶正义……直到名为命运的车轮将他碾入泥土,他开始一点点失去自己的一切,直到魔君在他面前毫不犹豫地迈入死亡,他终于失去了自己能抓到的最后一样东西。   无论什么时候,他从不怨天尤人……他从不该怨天尤人……   “但至少这一次,”回音凄声嘶喊,“一次就好,让我留下他!”   回音的身形蓦然消散,那曾经执正道牛耳的灵魂浮现,庞大得令人颤栗的法力凝聚,化作巨手,重重向陆修泽拍下。   陆修泽闪躲不及,被这巨手拍入地面,然而在他被打落之前,他却用力掷出了寻天剑。   失去了躯壳,只余法力凝聚的形体的回音见此连忙想要阻止,然而他没有想到的是,那寻天剑竟毫不滞涩地穿过了那重重的法力屏障,没入了天柱的尽头。   “没用的!”陆修泽从地上爬起来,向回音厉喝道,“不要白费功夫了,寻天剑真正的主人,乃是第一任魔界君主,那君主在临死前注入了自己所有的念想,让寻天剑无论过了多少年都会为了摧毁天柱而不惜一切代价!”   陆修泽话未落音,一声巨响便从天柱高不见尽头的穹顶传来,而后,本就因抽出“天意”而变得脆弱的天柱,越发变得破碎起来,落下的碎石也开始从巴掌大小变成了房屋大小,而眼尖的杜小琴甚至看到,有一座小山一般的巨石发出隆隆巨响,向着她与徐歆秀二人所在的方向滚滚下落!   ——天呐!   见到天柱将崩,世界将倾,最痛苦的人,莫过于回音。   他并不否认自己之前的一切所谓皆是发自私心,然而他也的确是想要让这个世界有一个更好的未来,一个不会面临天柱将崩、世界如浮萍般无以为继的未来。   然而这一切都毁了。   他所寄望的一切,所想要的一切,都无法再挽回……甚至于他就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会这样?!   回音的灵魂发出了悲悸的嘶叫,那凄楚而绝望的声音,便是对他最为警惕的杜小琴,都在这一刻红了眼眶,无知无觉地落下泪来。   陆修泽心中亦是不好受,但他绝不会因为这而停下,于是在将杜小琴和徐歆秀从凶险万分的天柱内部丢出后,他伸手剖开了自己的胸膛,刺破了自己的心脏,而后又依次刺破了自己的眉心与丹田。   以陆修泽修炼的三阳焚天典而言,当他的修为到了出窍期后,那么在他的神庭、膻中、气海这三处,会各自形成一个日轮,当修炼至大成时,这三阳会重归为一,择日,而后代日,这便是三阳焚天典的由来!   如今,陆修泽想要打破天柱,打破那个灵力漩涡,从漩涡中找到他的阿景,他就只能于此刻强行突破,以至少分神期的修为,来焚尽这一切!   然而他本来的修为只不过是初步踏入出窍期罢了,如今却是要强行将自己提升一个境界,其中凶险难以言喻,若不成功,便只会迎来死亡。   但——也只有死亡,才能够让他停下!   这一刻,在陆修泽没有看到的地方,那个将他带来天柱内部的闪烁着黑色火焰的石头,与曾经闻景的乾坤袋中的那颗藏着金色火焰的石头,同时闪烁起来,将外头水一般质地的石质无声消融。   金色的神火,在陆修泽未曾注意的时候,于天柱的某个角落无声点燃,而与它同时亮起的,则是黑色的魔火。   而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原本待在天柱千里之外的阿泽脸色一变,心有所感,起身望向天柱的方向,怔怔瞧了一会儿后,蓦然发足狂奔。 第234章 终局(完)   强行突破现有的境界——这样胆大包天、肆意妄为、令常人难以想象的行为, 陆修泽却并不是第一次这样做了。   早在多年前,在贯日真君死的那一个晚上, 陆修泽便决然登入元婴之境, 而后疯狂地将择日宗一把火烧毁大半。   那时候陆修泽的心情,疯狂而冷酷,全然不计后果, 只因那些由世界施加于他身的无法挽回的痛楚,让他的心中空洞而苦痛,无力又愤恨,于是他迫不及待地向这个世界宣泄自己的怒火,将自己的所有都押上那个名为“报复”的天平, 所以他既不会在意强行突破境界后的自己会不会迎来死亡,更不会在意遭到毁灭性打击的择日宗日后该何去何从。   那些世界欠他的, 他的确无法拿回来。但既然他无法好过, 那么这个世界、这世上的任何一个人,都不该过得比他更好!   所以在那一天,陆修泽本该按照他的命运,走向深渊, 因为这是他必然会做出的选择。   可也是在那一天,一个人走到他的面前, 拦下了他的脚步, 将他一步步带回人间。   ——那是他的阿景,是世上最好的、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人会像他那样好的阿景。   之后,随着他们一次次的相遇和分别, 在一次次的争辩和妥协下,陆修泽终于从那个人身上学会了坦诚,学会了如何正确去爱一个人,学会以一个被他人被自己接受的姿态活在这个世界里,而不是仅仅以异类的身份存活,在黑暗的角落里对世界对他人投去仇恨的目光。   他与他自己达成了和解。   他终于成为了“陆修泽”,终于能够以人的姿态,心平气和地活在阳光灿烂的世界里……而这些,都是因为阿景。   所以,即便如今陆修泽再度做下了与多年前同样的决定,但他的心境,却已是全然不同。   第一次的强行突破,是为了毁灭。   第二次的强行突破,却是为了守护。   ——想要留下那个人,无论如何都想要留下那个人。   陆修泽深吸一口气,待到那气息吐出时,那深红中带着金色的火焰便像风一样,席卷了天柱内部的世界,而后,陆修泽抬起头来,虚幻的日轮从他神庭浮出,紧接着,第二轮与第三轮日轮,也接连从他膻中、气海两处浮现。   回音的意识感到不妙,虽然已失去了形体,让人看不清动作,但剧烈波动起来的灵力,去昭示着他的动向。   然而陆修泽浑然不惧,心中决意难阻,动作更是快得让所有人都反应不及,因此不过短短两息间,那三轮日轮便合而为一,昏暗的天柱内部霎那间被照得纤毫毕现,同时令人难耐的温度也从四周卷起,热浪扭曲了视线,融化了碎石,让整个天柱的内部似乎都扭曲起来。   “停下!”   陆修泽似是听到了一个愤怒的咆哮,随后,天柱内部那越发狂烈澎湃的灵力,便在无形大手的驱使下,化作了天柱内的第二个灵力漩涡,向陆修泽当头落下,其势汹汹,如月陨星坠。   陆修泽厉斥一声,并指指向空中,于是那灼目的日轮也随之升起,以庞大而无可匹敌的姿态,撞破了第二个灵力漩涡后,又一头撞向了天意之剑!   这是拼上陆修泽毕生修为性命的一击。   它如倾山倒海,如大地重开,而当这样的一个日轮撞上天意之剑周遭的灵力漩涡时,就连时间都在这一刻停滞,甚至于声音亦是消失不见,唯有粲然绚烂的颜色在眼前轰然炸开,无尽灵力化作流沙,在空中勾勒出了奇诡的模样。   轰!!!   直到三息后,那迟来的巨响才终于被众人的耳朵捕捉,伴随着天柱崩裂的声音,响彻了整个世界!   大地在这一刻剧烈地摇晃起来,远在北部晟洲的妖魔甚至能够感到大地正在逐渐倾斜!而南部莒洲这边,原本用以掩饰的结界彻底碎裂,在莒洲众妖魔惊骇欲绝的注视下,他们能够清晰地看到那贯彻天地的天柱,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崩溃,与之而来的,便是从天空一点点逼近的另一个世界!   ——天柱已毁,人间界与魔界即将合二为一!   到了那时,世界将重回混沌,人与妖都无法苟活,唯有体质超绝的魔族才能苟延残喘……但到天地再开时,那些残存的魔族,也终将彻底消亡!   末日已到。   在天柱之外,被陆修泽扔出的杜小琴二人抬头,注视着那截截崩毁的天柱,惊骇欲绝,全身发软,就连心跳都在这一刻停滞。   乌云尽散,日隐月消。   此刻的天空中,除了越发逼近的另一个世界之外,竟再无其它!   难道,这就是结局?   这就是所有一切的终点了吗?!   这一刻,万物归为死寂,冥冥之中,一个声音却在闻景的耳畔响起。   “醒来吧。”   扭曲破碎的异世界中,闻景漂浮在一片混沌之中,就好像只是在沉睡,又好像要一直睡到世界的终点。而一个与此地格格不入的声音,却在这时于他耳畔响起。   “去做你想做的事。”   熟悉的推力从闻景肩上传来,而后,外界的天意之剑轰然碎裂。   天意之剑的碎裂,如同压在天柱上的最后一根稻草,让天柱坍塌的速度越发快了。   无数巨石如雨落下,另一个世界的景色越发清晰,而就在这一片混乱的末日之象之中,回音的气息也随着天意之剑的碎裂而消失不见,但这个时候,陆修泽已经全然没有心思去注意这一点了。   因为就在天意之剑破碎的那一刻,闻景竟就这样从谁都无法探知的异空间里跌落出来。   闻景脑中一片迷糊,甚至不记得昏睡之前的自己是在做着什么,可当他抬起头来,迎上陆修泽欣喜若狂的目光时,那些东西却似乎都不再重要了。   “师兄。”   闻景还有些懵懂无觉的脸上本能的露出一个笑来,而下一刻,他便被一个熟悉的怀抱拥入怀中,那紧紧揽住他的手臂,像是要将他揉入血肉,直到再不分离。   “阿景……太好了……阿景,你还活着……”陆修泽哽咽着,心中充满了这个世界的感激之情。   即便是陆修泽,在打破那个灵力漩涡之前,他也只是怀着侥幸心理罢了,而从未想过他的阿景竟然真的还活着。   可是……   太好了……这真的是太好了。   闻景的神色和软下来,眼中温柔的笑意满溢,伸手抱住陆修泽,温声安抚:“我在这里……师兄,我就在这里,我答应过你会好好保重自己的……别怕。”   陆修泽闻言,心中几乎生出委屈来:“可你刚刚——”   闻景向陆修泽眨了眨眼,将手中的剑递到陆修泽的面前。   陆修泽定睛一看,发现闻景手中的天子之剑,竟不知何时从青色变作了朱色,就连模样都大不一样。   “这是……”陆修泽神色惊异,显然发现了其中的不同之处。   对于天子之剑而言,样式可以随心变幻,然而气息却是骗不了人的。但偏偏,此刻的天子之剑,不但模样变化了,就连它的气息,都与之前大不相同!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是它保护了我,因为在刚才,它已经——”说到一半,闻景终于从迷糊中彻底清醒过来,也终于看到了天空的异象,于是他脸色大变,也顾不得方才的话了,紧张地抓住陆修泽,道:“师兄!你看,那是——”   陆修泽笑容舒展,握紧闻景的手,道:“不要担心。”   他低下头来,珍惜地轻吻在闻景的眉心。   “只要你回来……我就会给看你最好的世界。”   “所有你珍爱的东西……我都会保护好,所有你喜欢的东西,我都会留下。”   “师兄,你……你这是……”闻景心中一跳,蓦然看到了陆修泽眉心的隐痕。   当陆修泽强行突破出窍期后,他身上的所有伤口都消失不见,唯有眉心的那一道伤疤不知为何留了下来,虽然轻微,但的确存在。   闻景心中感到不妙,直觉陆修泽可能又做了些什么傻事。   唯恐陆修泽继续做些傻事,闻景连爬支撑起身,抓住陆修泽的手,紧紧盯着他的眼睛,道:“师兄?阿修……你要做什么?”   “别怕。”这一次,反倒是轮到陆修泽来安慰闻景了,“相信我……阿景,我想要一直和你在一起,所以不要害怕,相信我,我会做好这一切。”   陆修泽反反复复地说着“别怕”,但却又在闻景稍稍放松的时候,蓦然拔剑刺入了自己的心脏。   闻景脸色瞬间煞白,随后一股怒火冲上头,让他一骨碌爬起来,揪住了陆修泽的衣领:“你——这就是你说的相信你?!”   瞧见闻景这气得爆炸的模样,陆修泽反而忍俊不禁地笑出声来,直到闻景变得越发气急羞恼时,这才道:“若阿景知晓心痛,以后便多多体谅些我,莫要做让我担忧的事了。”   闻景哑口无言,脸上的恼怒褪去,最后仅余委屈:“我没有……我最喜欢阿修了,我怎么舍得丢下阿修走……”   “那我也舍不得阿景啊。”陆修泽摸了摸闻景的头,神色温柔,“所以……我们扯平了。”   陆修泽手上用力,那长剑又被他反手拔出,然而当长剑离体后,从他胸口流出的,却并非鲜红的血液,而是金灿灿的神焰。   闻景心中一松,终于安下心来,可随后他又注意到,这些如水般流出的神焰,并没有陆修泽往日使用时那样铺天盖地,反而只有小小的一掬,一手便可尽拢。   闻景并不清楚,可陆修泽却心如明镜。   这些火焰,是他,却又不是全部的他。它们曾经摧毁了他,后又成就了他,但到了现在……却是时候离开他,回到它们应该去往的地方了。   他凝视着这神焰,而后又将目光转向空中似是触手可及的魔界,最后落在了崩溃的天柱上。   “我留了它这么多年……是时候还给你了。”   陆修泽话音落下,随后,那神焰竟像是有生命一般,蓦然腾起,在他身畔依依不舍地盘旋一圈,直到陆修泽再三催促,它才终于下沉,没入大地,沉入了天柱最深的地方。   闻景诧异地瞧着这一切,心中隐有猜测,越发握紧了陆修泽的手,“师兄……你之前是不是同我说过……”   陆修泽反握住闻景的手,轻笑道:“是的,我说过。”   ——若真有一天,天柱将倾,我们该如何?   ——不如何,修好它便是。   随着神焰的消失,很快的,那些散落大地的天柱碎片,便从世界的各个角落浮起,在无形力量的牵引之下,一片片回到原处,而那些原本在阳炎中融化的碎石,又或是被飓风卷去远方的石块,在这一刻却又凭空出现,原路飞了回去,甚至于那越压越近的魔界,也随着天柱的再度耸立一点点远离了人间界,直到星月再度出现在天空。   ——这一切,如同时光倒流。   ——这一切,如同神迹现世。   闻景呆呆地看着,直到银色的月辉落于肩上,他这才蓦然惊醒,扭头望向陆修泽,看到了陆修泽含笑看他的眼。   “我会保护阿景。”   陆修泽道。   “也会保护阿景喜欢的一切。”   因为,爱便是如此。   两人相视一笑,这一刻的温柔与情意,值得镌刻至永恒。   作者有话要说:  【完】   -----   历时一年,作者君终于写完这篇文了_(:з」∠)_   感谢长歌莫问小天使坚持不懈的地雷~   感谢大家一直一来的陪伴~~   接下来一共还有两章番外,作者君会一口气发出两章预留章。第一个预留章会写关于这个世界的闻景和BOSS以及一些后续的事的交代,第二个预留章则是关于回音和阿泽的结局。前者是HE,后者是BE,大家可以选择观看~   最后,爱你们~么么哒~!   本书由 微醉的阳光 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