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 旋-律 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满城衣冠》 作者:金十四钗   文案:   衣冠这两个字很有意思,既指缙绅世族,也是斯文败类。   许苏对傅云宪的记忆得追溯到十来年前。   或许是时间久远,记忆发生了偏差,当时的傅云宪与这两个字全无干系,既不搭着前一层,也不挨着后一层。 =============== 第一章 衣冠   周一出门前,许苏的右眼皮一直在跳,他随手翻了翻黄历,上头写着:月破大耗,凶多吉少。   赶着去律所上班,二手的大众宝来,开了差不多三年,最近老化严重,发动机一路发出异响,啪啪哒哒,放炮似的。   许苏前脚踏进君汉所的大门,后脚文珺就踩着高跟鞋走了过来,跟他说,老板今天回来。   文珺是傅云宪的贴身秘书,许苏只是行政主管,说白了就是个搞后勤的,律所里地位与专业度并列最低的一个职位。按说她实在没有必要向他汇报老板的动向,但整个君汉所都知道,许苏与傅云宪的关系不一般。   眼皮这会儿不跳了,许苏抬着下巴,睨着眼梢,冲对方上上下下一通打量。   文珺学历不错,985的法硕,偏偏给自己的定位是胸大无脑的人间尤物,正经心思从不放在工作上,司考也一直没过。尤物确有尤物的资本,文珺红唇白面,杏眼尖腮,一头乌黑长波浪,净高一米七四,一踩上十几公分的高跟鞋便比许苏还高出半个头来。大概是为了欢迎老板回来,今天她穿了一件酒红色的紧身连衣裙,胸前绑带设计,衬得波涛汹涌,性感无比,不像名律秘书,倒像个常泡夜店的。   许苏是个视觉动物。刚进所那会儿打过文珺的主意,迂回要到了她的手机号码,天天给她发些颇具暗示意义的俏皮话与荤段子,还鞍前马后地殷勤追求。但文珺对这种一穷二白的小白脸没兴趣,一直卯足了劲头要拿下傅云宪。   偏偏那老王八蛋不喜欢女人,文珺痴心妄想了好些年,转眼也虚岁三十了,依旧痴痴仰望着那座不可攀登的高峰。许苏本着吃不到嫦娥就诋毁嫦娥的良好心态,暗地里泄愤地想过几回:该!   收回浮想,许苏摆出行政主管的工作姿态,板脸故作正经:“《员工着装及行为守则》第十条怎么写的,晚上跟哥哥回去,当面背来听听。”   文珺比许苏还大出三岁,但许苏这人说话没正经,尤其喜欢在嘴上占人便宜,文珺瞪他:“当心我告你性骚扰。”   “我当老王八蛋这回至少得走半个月,我有机会乘虚而入呢。你跟着他那是暴殄天物,还不如跟了我……”许苏长着一张隐蔽性很强的脸,乍看俊秀乖巧人畜无害,其实是个厚脸皮,刀枪难入,抻拉不破,还附带一双桃花眼,眼波一转就显出一肚子坏水。   “跟谁也不跟你。”文珺也不客气,拣许苏的软肋下刀子,“大学毕业了么,就打老娘的主意?”   许苏大学没毕业,连肄业都不是,直接被政法大学开除了学籍,光荣成为了整个君汉所学历最低的人。   “男人学历抵什么用,关键是尺寸与性能,口红男与快枪手就算清华的也不能要啊。”许苏看文珺跟自己闲聊有些功夫了,问她,“老王八蛋今天不进所?”   文珺点头:“刚从美国回来,跟律师代表团去万源参观访问了。”   许苏诧异:“不是去苏梅岛么,怎么又从美国回来了?”   傅云宪这次是受一位委托人之邀,去苏梅岛度假,顺便谈个案子。他不是一个人去的,还带着一个情儿,大明星郑世嘉。   郑世嘉出道有些年了,一直蹉跎于十八线,也不知怎么的,近一两年突然火了起来,风头不啻一线巨星。成名后的郑世嘉走的是“忧郁贵公子”路线,终日微蹙眉头,不见笑脸,显得仙气儿十足。但传闻中他劣迹斑斑,尤其作风问题,网上流传着他跟两个男模3P的“旧闻”,什么“三菊两剩”什么“双龙入洞”,虽未落下切实证据,却也骇人听闻至极。后来郑世嘉被另一个曾跟他搞过的摄影师拿着艳照勒索,郑世嘉的经纪人辗转找上了傅云宪,没多久,事情就摆平了。   事情到底怎么摆平的,许苏不清楚,只知道那摄影师如石沉于海,从此销声匿迹。   郑世嘉主动道谢,宴请了傅云宪几回,一来二去的,两人就勾搭上了。   文珺的意思是老板与郑世嘉突然心血来潮,打算去拉斯维加斯登记结婚,但临时多了访问万源的安排,这婚才没结成。   “老板要去郊区赶个来回,让你先去接郑世嘉。”文珺交代完正事,懒得再跟许苏扯皮,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又踩着细高跟一步三扭地走了。   文珺一走,许苏的右眼皮又开始跳了,毫无征兆的。   他揉了揉眼睛,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发呆半晌。   傅云宪四十岁挂点零头,国内赫赫有名的大律师,君汉律师事务所的执行合伙人,还有个很响亮的名头叫“刑辩第一人”,依托强大人脉,近年来也常插手民商事领域,每一笔代理费都够一名普通律师奋斗半辈子的。目前他在市里挂职着司法局副局长,不是红顶胜似红顶,社会活动多了,案子反倒接的少了。   傅云宪跟各方领导关系亲近,终日衣冠楚楚,干的基本还是禽兽的事情。许苏算是跟了傅云宪近十年,认识他的年纪比这还早,知道他薄情寡信利益至上,黑道白道都吃得很开,也知道他枕边人不少,真心却涓滴没有,来来往往的都是炮友,倒也你情我愿。   衣冠这两个字很有意思,既指缙绅世族,也指斯文败类。   许苏对傅云宪的记忆得追溯到十来年前。   或许是时间久远,记忆发生了偏差,当时的傅云宪与这两个字全无干系,既不搭着前一层,也不挨着后一层。   许苏他爸叫许文军,许苏他妈叫苏安娜,许苏是他们婚前一夜激情的产物,人来得很随便,名字也取得很随便。   许文军是个不靠谱的。除了长相英俊一无是处,他好吃懒做,还吸毒。   许苏十二岁那年,把好好一个家折腾得四壁空空的许文军终于如愿以偿的,因故意杀人、强奸妇女被判处了死刑。   看守所里的许文军吃了一些苦头,屈打成招认了罪,当时国内严打风潮未过,打击犯罪讲究的是从重从快从严,基本就是“君要民死,民不得不死”般不讲理。这个案子处处漏洞,但稀里糊涂地就算破了。初出茅庐的傅云宪是许文军案的辩护律师,据许苏后来推断,这可能也是他人生中的第一场大案。   庭上许文军突然翻供,只肯承认抢了被害人的皮包去买毒品,否认强奸杀人。   代理过程已是障碍重重,到了最后的死刑复核阶段,律师就更派不上多大用场了。但傅云宪六次去最高法院递交材料,一次次约见承办法官,又一次次碰壁回来。判决之后苏安娜就崩溃了,许苏没人管教照料,就也跟着傅云宪一起四处奔走。   那时没有动车,去北京得坐十二个小时的硬座,颠得屁股都疼。许苏累极困极的时候,就歪着脑袋枕着傅云宪的肩膀入睡,而傅云宪一动不动地让他依靠,借着微弱的台灯光线,一宿准备申诉材料。   可惜,那纸死刑复核刑事裁定书还没到手,许文军就被枪毙了。   直到枪毙前一天,许文军仍在喊冤,傅云宪仍没放弃。   若干年后,一个偶然机会真凶浮出水面,已是大律师的傅云宪分文不取,顶着各方巨大压力硬是替许文军翻了案。   随后真凶伏法,媒体高潮,世人唏嘘,只是对某些人而言为时已晚,最该保住的那条命终究没能保住。   许苏一直记得,许文军枪毙那天,傅云宪慢慢走来他的身前,英俊的面容十分疲惫。然后他单膝跪地,抬手搂住了他的肩膀。那时许苏年纪尚小,身量不足,在傅云宪面前矮得好似只有半截,根本不够看的。   傅云宪把脸埋进许苏的肩头,将滚烫的眼泪流进他的脖子里。   许苏清清楚楚地听见这个男人说对不起,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他哭了。   那个时候许苏对生离死别的概念其实很模糊。许文军在他眼里只是一具蒙了花俏皮囊的枯骨,多年未尽父亲的义务,死了也就死了,甚至往残酷里说,像许文军这样的社会残渣毒瘤被枪毙,于人于己或许都是件好事情。他对父亲的离去没有过多伤慨,但这却是他头一回看见一个成年男人的眼泪。   那眼泪一直烫了他很多年。 第二章 大牌   出发前,许苏给郑世嘉的助理戴瑞打了个电话。这个戴瑞许苏见过几回,长相很神奇,侧面看像吴彦祖,正面看却磕碜无比,据说还是个混血,只不过明显属于混疵了的那类。   戴瑞让他直接去机场接人,许苏知道郑世嘉在S市还没来得及置业,便好心多问了一句,酒店订在哪里?   戴瑞那头说话挺不客气,指责许苏办事不利还多嘴,说我们嘉嘉还用住酒店吗,我们嘉嘉今晚就住傅律师家里。   还我们嘉嘉呢,恶不恶心。许苏敢怒不敢言,在心里嘀咕几句,不争不抢地就把电话挂了。他拿起车钥匙准备出办公室的门,又临时折回来,吩咐自己的助理艾达:“你给郑世嘉订个酒店,四季万豪都可以,离老板近点。”   艾达麻溜地拿起了座机听筒准备订酒店,临了又朝许苏投去一眼。这一眼意蕴非凡,饱含着对败者的不屑、对弱者的怜悯、对失意者的同病相怜、对不幸者的幸灾乐祸……许苏从艾达的这个眼神里读出了多重涵义,却只当一重也没看见,大大方方出了门。   按时按点到了机场,正准备接人,也不知道哪儿就突然冒出一群小姑娘,穿得花枝招展,笑得花里胡哨,一拥而上,将郑世嘉团团围住。郑世嘉维持着一位大牌出街时应有的模样,压着帽檐,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很忧郁的眼睛,对粉丝倒还都挺周到,签名、合照、拥抱,基本有求必应。   四月,正是乍暖还寒时候,许苏穿得单薄了,叼着烟在机场外头等着,冻得瑟瑟发抖。远远看着被女孩子们围拢的郑世嘉,心说自己就跟古时候背妃子上龙床的太监似的,要不是薪水还不错,早他妈不干了!   大约磨蹭了半个钟头,小姑娘们才算尽了兴,包围圈渐渐松散,出现了这么一个豁口。郑世嘉总算突出重围,快步上了许苏的车,朝追出来的粉丝们挥了挥手。   许苏近距离看了郑世嘉一眼,只看眉眼轮廓,也知道这人确实长得不错。他问他:“车上还戴口罩?”   郑世嘉点点头:“过敏。”   简单又聊了几句,聊了聊苏梅岛的石斑鱼和拉斯维加斯的太阳马戏团,基本是许苏在说,郑世嘉偶尔应两句,但也还行,没被脑残粉惯出目中无人的毛病,比他的经纪人客气。   傅云宪住的地方是S市最贵的一片别墅区,名字也很气派,叫“温榆金庭”,数百亩天然水系蜿蜒其中,绿树彩桥相傍,景色相当怡人。这房子还是他陪着傅云宪一起选的。买的时候是二手,但原房主一天没住过,急着用钱才低于市价抛了出来。傅云宪原先没打算买,他这人天生喜新厌旧,不喜欢别人沾过的东西,倒是许苏看中了临水别墅配着的私家码头,非劝着傅云宪买下不可。结果近两年房价飞涨,时价比买入价翻了近十倍,许苏没少在傅云宪面前嘚瑟,问他我出眼光你出钱,这算不算共同投资。   傅云宪每次都笑着说,那就算你一半。   许苏对这宅子的回忆刚刚走了三巡,目的地便到了。确认四下没有狗仔粉丝,郑世嘉才摘了口罩,露出极致精致立体的一张脸。   哪儿是过敏,他的嘴角处破了皮,分明是口枷的痕迹。   许苏替郑世嘉取出行李,充满同情地看了他一眼,心道大明星又咋地,还不是得遭人吃干抹净,又毫无尊严地凌辱糟蹋。   换位思考,他是不乐意的。许苏知道傅云宪能耐多大,脾气多差,而且还有个恶癖,就是喜欢在床上糟践人。   把人送到以后,许苏一时没打算走。把车停在傅宅大门不远处,他闷在密闭的空间里抽了根烟,刚才车驶过一片石子铺的路又啪啪哒哒响了一阵,许苏琢磨着,去哪儿弄笔钱,该换辆新车了。   没一会儿,艾达打来电话,说酒店房间已经订好了,也按他的吩咐发给了郑世嘉的经纪人。   艾达有点委屈,说对方怪她多管闲事,郑世嘉已经准备搬进去,跟老板同居了。   许苏直接了当地告诉她不可能。他跟了傅云宪这么些年,对他的脾气喜好无一不熟,傅云宪极少往这个家里带人,更不可能容人留宿。   艾达“哦”了一声,拖出长长的怪怪的尾音,以示对他的话很不信任。   “要不打个赌?”许苏始终直勾勾地盯着傅云宪的窗口,莫名烦躁地说,“你赢了就涨你百分之二十的薪水,你输了……”   艾达赶紧回一句:“我一个月才多少钱,输了也不能减薪。”   “不减你薪水。”许苏想了想,“就罚你穿一个月包臀超短裙吧。”   “呸,不要脸!”仿佛新加的薪水已经到手,艾达心满意足,挂了电话。   不止艾达,整个君汉所都认定了他跟傅云宪有一腿,如今老板只闻新人笑,哪见旧人哭。他们都觉得他可怜。   许苏懒得解释。那句流行的话叫什么?你永远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别人爱议论那是别人的事,被人嚼舌根子又不掉两肉,他还乐得狐假虎威呢,多好。   何况,这一腿到底算不算有,许苏自己也说不上来。   许文军死后,许苏是吃过一些苦的。这些苦倒不全是贫穷带来的。许文军死前早把这个家折腾得只有四面白墙,空空如也,那些令人非常难堪的日子里,许家连锅都揭不开,许苏去隔壁卖煎饼的白家帮忙揉面,仗着自己柔顺又好看,蹭了许久的饭。   这苦更多是精神层面的。   许文军在世时,苏安娜还是一个力劝丈夫浪子回头的坚强妻子,许文军被枪毙以后,苏安娜就成了一个把毕生希望都倾注在儿子身上的恐怖母亲。   许苏高中的时候为了钱犯过浑,跟小流氓在学校外面拗分,被别的学生捅到班主任那里还不承认,挨了几句批评之后,竟动手把班主任给打了。班主任是个年纪轻轻的女老师,家里有点军区的背景,哭得不依不饶,非要学校开除许苏,但许苏坚称不是故意,只是争执推搡间,不小心碰了一下。高考在即,校方觉得罚得重了,为难之下只能约家长协商赔偿。许苏自知惹了大祸,怕被苏安娜直接杀了,寻思着得找个别人代替他的亲妈。   他突然就想到了傅云宪。傅云宪年长他十来岁,又生来老练沉稳,完全可以冒充个叔叔什么的。   而且他爸枪毙那天,傅云宪离开之前曾跟他说过,无论今后遇见什么困难都可以来找我。   许苏不确定傅云宪还记不记得多年前对一个小孩儿许下的约定,反正试一试也没什么坏处,所以他翻箱倒柜找出对方当年留下的号码,打去一个电话。   算了算也跟傅云宪有六年没见了,许苏知道律师多是按小时收费的,所以把事情前因后果交代清楚之后,特别天真地补了一句,按你的收费标准来,我可以付你咨询费。   电话那头的傅云宪短促地笑了一声。   然后说,好。   傅云宪倒是二话不说就来了,然而改头换面的模样令许苏大吃一惊。   早操时间,两辆警备区的军车一前一后直接开进了学校,当着全校师生的面,一个男人从前头那辆车上下来,他的轮廓深而硬朗,宛如刀刻。   那时是冬天,傅云宪里头穿着西装,外头披着大衣,身架子被里里外外一身黑色衬得愈发挺拔高大,他叼着一根烟走过来,气场逼人,活脱脱一个黑老大。   许苏的手缩在兜里,死死攒着几张拗来的百元大钞,艰难辨认着眼前的傅云宪。他试图回忆起这个男人留给自己的第一印象,结果却一无所获。彼时的傅云宪星目剑眉,瘦削俊雅,言谈间流露的是一个年轻律师的热忱、理想与道义,很招人亲近。   许苏这才意识到,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而今的傅云宪已经是国内妇孺咸知的大律师了,而多年前那个搂着他肩膀哭泣的男人仿佛另有其人。   班主任指着许苏的鼻子告状说,这孩子太不像话了……   一状还未告完,傅云宪抬手就兜了许苏一个耳刮子。   “够了吗?”傅云宪问那女老师,他咬着烟说话依然字正腔圆,音色深沉动听得像新闻主播。   “这……”班主任被方才一幕吓了一跳,结巴一下,傅云宪便又给了许苏一耳刮子。   两个巴掌打得许苏眼冒金星,两耳轰鸣,打得班主任气焰顿灭,目瞪口呆,连校长都忙着劝,跟孩子好好说,别下狠手。   傅大律师惜时如金,用他的车、钱、逼人气场还有两个耳刮子,把一件本来可能扯皮纠缠很长时间的事情轻松解决了。坐在傅大律师的车上,许苏两手插兜,依旧紧紧攥着那几张可能给不出去的人民币,对傅云宪吐露实情。   我是故意的,许苏眼眶微红,声音轻颤,显得忐忑、别扭又委屈,她骂我是杀人犯的儿子……她骂我贱种……   傅云宪看着他。以那种很深很沉却说不上来何种意味的目光看着他,然后他的大手拍了他的后脑勺一下,又沉甸甸地压住了他的脖子。傅云宪说,打就打了,以后大哥罩着你。   那个时候许苏还是管傅云宪叫大哥的。   这件事情没能瞒过苏安娜的眼睛,但她破天荒地没揍许苏。她觉得自己的儿子非常能耐,轻而易举地招来一个大律师,而这大律师对他们一家还颇纵容,有点偿债的意思。   这对母子的苦日子在重遇傅云宪的这天戛然而止,举头三尺悬明月,驱云逐雾,他们的天开了。   傅云宪就是这轮明月,宛在神明所在处。   而且许是冥冥天意,不多久后,许文军的旧案出现了新线索。   他翻案了。 第三章 真爱   四月的天气变幻莫测,晴不过一时半刻,转眼就翻了脸。天色骤阴,雨急如弦,透过香樟树叶打在车顶上,嘈嘈切切。   许苏坐在自己的小破车里,躲在不易被人察觉的绿荫底下,看着傅云宪的黑色大奔驶进温榆金庭。人没瞧见,估计走的是地下车库,直接电梯入户。   不多久,二楼灯光亮起来,映透一排封闭式的落地窗。窗前似有人影拂过,但离得太远,看不真切。   那是傅云宪的卧室。   许苏在这栋豪宅前枯等了近两个小时,期间仔细想了想,律师这行,甭管被外头吹得多精英,本质还是服务业,傅云宪跟那些动辄傲视亚太的地产大亨比不了,对代言身价千万的当红小生郑世嘉来说,那点名气与收入也未必就够入眼的。而傅云宪这些年,身边虽人来人往,迷他的男男女女得有一个加强连,但他从不靠下半身打开自己的上升通道。   所以换句话说,他们之间互不图对方这点名利,若非这炮打得实在爽,可能就是真爱了。   律师多是人精,修炼到了傅云宪这个级别,至少已有千年道行,在他面前,什么样的邪佞不被洞烛其奸,什么样的妖魔不会原形毕露。许苏想起今早出门前在黄历上看的那句“凶多吉少”,突然有点感慨,这世间到底一物降一物,就是这样一个老王八蛋,居然被一个风评烂透的小白脸哄得五迷三道,玩起真爱了。   许苏叼着烟继续在车里等着,略微抬头,两眼勾勾地盯着二楼傅云宪的卧室。外头雨大,便没打开车窗,狭小的车内空间浓烟缭绕,呛得人嗓子眼疼。许苏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手里的红双喜又快烧得只剩个蒂头,他还是瘾大,伸手去掏兜里的烟盒,才发现已经空了。顺手摸出手机看了看,上头有7个未接电话,都是同一个陌生号码。许苏的手机调的是铃音加震动,一来电便如钟磬齐鸣惊天动地,但他方才一直全神贯注地盯着傅云宪的卧室,竟一点没知觉。   十一点过了五分钟。   郑世嘉还没出来,看来老王八蛋真打算让他住下了。许苏有些忿忿然,心说你跟人同居经过我同意了么,这房子还有我一半呢。   正准备发动引擎走人,傅宅大门突然开了,郑世嘉冒雨而出,手里提着行李箱,一脸愠怒、委屈与无所适从。   那破车引擎声太响,一通猛炮,恰巧惊动了出门的人,郑世嘉朝许苏躲藏的地方投来迷茫一眼,辨认出对方是谁之后,目光复又变得幽怨歹毒。许苏无处可躲,只能硬着头皮,下车去接人。两人都没带伞,大雨中很快湿了一身,却干巴巴地彼此瞪着。片刻,许苏接过郑世嘉的行李箱,说:“想着你可能要用车,我就没走。”   郑世嘉朝许苏走过去,借着路灯可以看见,他的嘴角破皮更甚,脖子上勒痕明显,走路的姿势微微跛脚。   明白方才傅宅主卧里发生了什么,许苏一阵恶寒,赶紧调转方向,走向车尾。   郑世嘉问:“谁让你订的酒店?”   许苏将行李放进后备箱,冲郑世嘉笑笑:“我替你订的,枝江北路上的喜来登,离老板挺近的。”   郑世嘉自己拉开许苏的车门,对着一车烟雾皱了皱眉:“怪不得云宪器重你,倒是挺贴心的。”   许苏替他掸了掸车里的烟味,说:“谈不上器重吧,我就个搞后勤的,想老板所想,是我的本分。”   郑世嘉不知所以地“嗯”了一声,坐上了车。   春天的雨忽勤忽惰,他们上车之后,雨就明显小了。许苏把车窗全部打开,驶过排排冠大荫浓的香樟树,温榆金庭内,一片辛辣的芳香。   郑世嘉上车后,不经许苏允许,就擅自翻他东西。从手套箱里翻出一本《金刚经浅释》,七八成新的样子,看似这人还信佛。郑世嘉信手翻了两页,全是佶屈聱牙的、佛里佛气的话:“你大学都没毕业,还看得懂《金刚经》?”   “就是看不懂,才要‘浅释’嘛。”许苏瞟了一眼那书,继续目视前方,“正好书城打折,随手买的,随便翻翻。”   郑世嘉的手仍不闲着,又往深里摸去,摸出一本《国家司法考试大纲》,已经翻烂了。   许苏从方向盘上腾出一只手,一把夺书回去,竟似被人拿脏的贼般尴尬又结巴:“也是……随便看看……”   郑世嘉冷哼一声,不再说话。这大明星明显比来时阴沉多了,许苏明白这人为何心情不好,没敢说破,也不便搭腔,伸手打开车载音响,里头传出一首他爱听的歌——   许巍是许苏大学那会儿喜欢的歌手,一来是他们许姓的本家,二来歌词带感,唱的是仗剑天涯以梦为马,唱的是清澈高远的世界与永不凋零的春天……反正,字字不羁,句句放浪,招人羡慕得紧。   郑世嘉主动搭话:“歌挺老的。”   “我这人念旧。”许苏点点头,听着音乐就来劲儿了,跟着一起唱:“爱情它总让你渴望又感到烦恼,曾让你遍体鳞伤……”   许苏今年二十七,半大不小的年纪,五官单拆开看没有特别出众的地方,一旦拼凑成整体,登时惊艳起来。他的声音也跟长相一脉相承,特别干净,特别清亮,仿佛一点糅不进俗世的杂质。这种无与伦比的特质,被不少认识许苏的人简单粗暴地归纳为,少年感。   “许主管,想没想过出道?”郑世嘉坐副驾驶,已经盯了许苏半晌,突然出声,“你这形象,绰绰有余了。”   “我?能干什么?唱歌还是拍戏?身无长技,吃不了这碗饭。”许苏没少被人夸皮相好,倒从没听一个明星这么直截了当赞美的,登时有点轻飘飘了。   “这碗饭也没你想的那么困难,不会唱歌的可以是歌星,不会演戏的也可以是影星,只要看你是不是豁得出去,简单点说,就是睡不睡得下去。”郑世嘉转过脸,又直直看着许苏,“你睡得下去吗?”   许苏认真思考了十秒钟,摇头道:“我睡不下去。”   “是吗?”郑世嘉“呵”地笑了一声,听来十分不屑,“那你跟傅云宪到底什么关系?”   跟这大明星没见过几回面,完全没想到对方会这么问,许苏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着,干笑了两声:“这说来就复杂了,我是他一个当事人的儿子,这些年承蒙照顾,在他手底下混口饭吃……”越解释越乱,似乎也毫无必要,许苏往目的地方向加了一脚油门,说:“你要相信,就当我们是叔侄吧。”   “我信,为什么不信。”郑世嘉把脸转向车窗,声音恹恹的,“不回酒店了,载我去别的地方。”   许苏诧异:“去哪里?下了高架,再过两个红绿灯,酒店就到了。”   郑世嘉说:“DB,就去那里。”   DB,Deep Blue,S市出了名的gay吧,也是出了名的淫窝,养着一群从事皮肉行业的公关男模,乍看个个高大英俊,脱了衣服,都是牲口。据说老板的后台很硬,警方几次扫黄排毒,都没能动得了他,所以好这口的明星名流也很愿意去那里玩,里头那些伺候人的素质够高,而且肯定安全。   “不行,你不准去。”许苏没理郑世嘉的要求,还照原来的路线行驶,“你现在是我老板的人,总得守点妇道吧。”   “你他妈一个跑腿的,是不是管得太宽了?”郑世嘉没能如愿,大明星的脾气直冲头顶,扬手就把那本《草庐经略》砸在许苏脸上。   许苏右眼又跳一下,咬了咬牙根,强忍着不发火:“我不管你,但我只对我的老板负责。你要不跳车自己去,要不就老实待在我的车里。”   郑世嘉对S市不熟悉,又兼夜深雨大,四下没有行人,下车很不安全,只好气咻咻地作罢了。转脸再看许苏一眼,似乎还嫌不够解气,又出手朝他脑袋上重推一下,骂了一句:“奴才!”   许苏猝不及防地被人这么来一下,险些一头撞向自己那边的车窗。他没动气,也没还手,还开着车呢,这么纠缠太危险。   安全把人送到喜来登,许苏先下车,替郑世嘉取出了后备箱里的行李,却迟迟没送过去。他一会儿抬头看天,一会儿低头看车,装腔作势,磨磨蹭蹭:“大明星,好像有点问题。”   “什么问题?”郑世嘉等得颇不耐烦,冷脸朝许苏走过去,刚到人跟前,啪地眼前一黑。   许苏挥一挥衣袖,赏了对方一个耳光。   郑世嘉完全没料到还有这手,目瞪口呆立在原地,连还手都忘了。   “刚才你推我几下,现在我才还你一下,你还占了我便宜。”也就这大明星不知道,君汉所的许主管是个特别睚眦必报的主儿,只占便宜不吃亏,尖钻得厉害。许苏打了人,心里倏地敞亮了,盯着郑世嘉瞪大了的一双眼睛,笑得人畜无害又腻又媚,“我替你把行李扛上去。”   趁对方反应过来之前,他扛起行李箱,麻溜开溜。 第四章 旧友   春天的气候难以捉摸,送走郑世嘉后雨又躁了起来,许苏刚把雨刷器打开,车子便随之发出一阵异响。他心疼地想,这回怕是非换车不可了。君汉所的行政主管,名义上一个月工资近两万,但到手其实只有最基本的那点生活费。他欠着傅云宪很大一笔钱,进君汉那天就约定每月工资悉数扣除,直到把债还清为止。   傅云宪其实根本不在乎那点钱,但许苏坚持要还。他拿着本子算了算,差不多十年就能还清了。   母债子还,天经地义,正如许文军死的时候,苏安娜对他说的,以后这漫长的日子,咱娘俩就互相亏欠吧。   途经一个公交站,公交站牌的灯箱片里贴着某牌子的牙膏广告,以前路过时没发现,该是最近才换上去的。许苏无意间扭头看见,冷不防就踩下刹车。   广告片里,一个明眸皓齿的美女,纤纤玉手举着牙膏,对着每一个往来的行人巧笑倩兮。车子停在大雨之中,轻颠慢晃,如泊在汪洋之上。许苏良久盯着海报上这张熟悉的面孔。   眼前雨水如注,耳边的许巍仍然在唱:爱情总让你渴望又感到烦恼,曾让你遍体鳞伤……   许苏认识广告上的这位美女。两人的关系既清纯又淫荡,用文人撇腔拿调的语气说,就是春风十里不如你。   他的初恋,白婧。   许苏跟白婧打小同住棚户区,原本就有点青梅竹马的情谊,又因为家里那点破事常去白家蹭饭,对白家姆妈的手艺赞不绝口,渐渐也就非白婧不娶了。女孩子大约发育得早,白婧又是女孩子里最早发育的那一类,从肉体到心智都是,所以高中以前她对许苏的追求嗤之以鼻,也没别的意思,就是嫌他家穷。谁知某天尘封的旧案突然翻案,许家获得政府赔偿,一口气拿了三百来万。   自此,男才女貌,天生一对。   高三毕业,许苏如愿考入政法大学,白婧则在同一个大学城里上着影视学院模特班。就因为白婧一句“学校食堂里的东西是人吃的么”,大一到大三,许苏每天都骑着单车在两所大学与相隔几千米的商业街区之间飞奔,变着花样地给白婧送饭。而自己,常常一个煎饼或两个馒头就打发了。   大学里白婧没花过自己一分钱,各路开销全由许苏包圆,就连广告上那口连PS都省了的烤瓷牙,也令许苏省吃俭用了整整一年。白婧的亲哥白默曾对此看不过眼,对许苏说,你跟我妹那是平等自由的恋爱关系吗?整一个慈禧跟李莲英。但许苏不仅不自惭,反倒很自矜,奴才就奴才,早晚都是我许家的人,宠着点怎么了?   那些年,白婧枕着许苏的肩膀一起听许巍,吉他声沧桑又温暖,天空何其高远。   在大三的尾巴端上,那些天空高远的日子突然中止。他们出了一场意外。   关于那场意外,许苏至今想不明白到底是不是意外。当时许苏同寝室里有个二代,叫庞圣楠,平日里作风挺纨绔,但对许苏一直挺热络,也常约他与白婧一起去玩。偏偏大三有一次去云南,好巧不巧地碰上警察现场缉毒,更不巧的是,缉毒警当场就从白婧的包里搜出一袋冰毒。   甲基苯丙胺么,模特圈里管这叫“溜冰”,顶洋气的嗜好,都不算吸毒。白婧吓得花容失色,转而向许苏求救。许苏当时刚跟傅云宪闹完一场别扭,闹得刺刀见红轰轰烈烈,正是最神不清智不明时刻,他架不住美人频频哀求的目光,居然承认那袋冰毒是自己的。   这回没打算求傅云宪帮忙,只想自己硬扛。可这么大的事情又岂是他一介素人扛得了的?消息捅进学校,他理所当然地就被开除了。   后来苏安娜亲自上门求了傅云宪,托关系让许苏当了兵,也不知是运气不错还是关系强大,没几个月许苏就被军区司令看上,成了司令秘书。许苏当兵期间,朋友圈里的白婧天天晒名牌,许苏对此浑然无觉,仍把自己给军报写文章积攒的稿费悉数汇给白婧,许诺提干以后就结婚。直到白婧的亲哥白默给他打来电话,告诉他,别犯傻了,你前脚离开学校,后脚白婧就上了你班里一个高富帅的床。   白默说,那人好像还是你的同学,叫庞什么来着?庞什么楠……   前景本还光明的许苏主动退伍,在一个与今夜相似的暴雨天里甩了白婧两个耳光,与他迄今唯一一场爱情分道扬镳。   许苏从未刻意打听过白婧的消息,却也知道她毕业之后混得不错,虽未大红大紫,倒也演过几回女配,拍过几支广告。盯着那张灯箱片,许苏那点烟瘾又在心里搔挠,摸了摸空落落的衣兜,不得遂愿,又抬手擦了擦眼睛。他伸手关掉许巍那絮叨叨的歌,骂了一句,狗娘养的爱情!   可能车在雨中停留的时间太久,一路放着炮前行,终于在临家门不远的地方,极不争气地熄了火。许苏心道果然今天诸事不顺,又骂了一句脏话,下了车,一头扎进大雨里。   夜深雨急,连搭把手的路人都找不到,好容易等来一个,却死活不肯帮忙推车。许苏得知这人也有驾照,给了他三百,让他坐进车里把住方向盘,自己则在雨里推车前进,艰难推行了几百米。   刚刚踩进家门,一身湿透的衣服还没来得及换下,傅云宪的电话就来了。许苏看着手机屏上的号码一脸厌弃,这老王八蛋还真把那姓郑的当了宝,兴师问罪还挺快。   “人送回去了?”老男人的声音,醇郁低沉,自听筒里传来,许苏的耳朵一下烫着了。   傅云宪是个老烟枪,年轻时一个月连开十五个庭,夜夜伏案赶材料,自己熏出的一副粗糙烟嗓。 许苏窸窸窣窣地脱着衣服,“嗯”了一声。果然,老王八蛋一早知道他在外头等着,可能打从那辆大奔驶进温榆金庭,他就看见了他。   “小郑说,你打他了?”   “嗯……一个巴掌。您老人家要是心疼,就还我俩,成么。”到底是动了人家的心肝宝贝,许苏有点着慌。他怕傅云宪真跟自己计较,却也懒得替自己辩解,心说不是我,你这老王八蛋早就头顶一片草原了。   “打就打了,以后不准。”没想到傅云宪一点没有追究的意思,那低音炮似的嗓音仍在许苏耳边烧灼,“想我么。”   “我妈挺想你的。”许苏敷衍地回答,“老太太最近搓麻将都不得劲了,尽放炮,还尽放双响炮,她一直问你什么时候回来,让你回来了记得上我家吃饭。”   “周五。”傅云宪说,“周五晚上都留给你。”   “不是留给我,是留给我妈。”许苏一边脱衣服,一边一本正经地纠正傅云宪的措辞,一不留神被挂在脚脖子上的内裤绊了一下,小腿磕在床腿上,嗷地叫了一声。   傅云宪问:“什么动静?”   “脱衣服呢。”许苏光溜溜地躺倒在自己的大床上,累了一天,实在没力气再去浴室里捯饬自己。他从黄历上那声“凶多吉少”开始解释,自己走了一天的背运,到家已是落汤鸡了。   许是眼前浮现相应画面,傅云宪的声音来了兴趣:“光着?”   傅云宪庭上威风八面,连法官都得卖他三分面子,私底下更是个跋扈又严厉的男人,寡言少笑,慑人气场萦绕周身。君汉所里人人怵他,唯独许苏不怵,至少嘴上不怵。他听出傅云宪的意思不正经,耳朵根子更烫了,扯过被子掩住裸露的下体,开口就骂:“呸!下作胚子老流氓,瞎想什么呢?”   “想你呢,你呢,想叔叔么。”傅云宪这一声更低也更浑,许苏的耳膜都似随之产生了共振,心脏砰一下撞在了胸口上。   这话问了第二遍,且指向明确,就是问他许苏的。许苏犹豫着要不要遵从本心回一个“想”,又想起了郑世嘉那声质问,喉咙口突然痒了痒,便把溜到嘴边的思念全部咽了回去。   郑世嘉质问他与傅云宪到底什么关系,这问题许苏自己也百思不解。傅云宪倒是想过要认他当儿子,他一老gay,既没打算形婚,也没准备代孕,人生长途已经过半,离断子绝孙也不远了,当然想给自己留个种。   但许苏严词拒绝了。也就比我大个十来岁,叫叔叔已经算是便宜你了,叫爹?太过了吧。   “不想。挂了。”懒洋洋地撂完一句,真挂了。   收线后看了一眼手机屏,还差两分钟就过了十二点,许苏暗暗吁出一口气。律师做到傅云宪这份上,手上太多不为人知的国家机密,偶尔出去走穴演讲,身后都有三名公安亦步亦趋地跟着,可见随时都有进去的风险。所以前两年他替一位东南亚华侨富商搞定了一个大案,也随他一起信了佛。然而傅云宪信佛却不礼佛,照样茹腥啖膻,大行红尘之事,却令许苏吃斋念佛,背熟了一本金刚经。许苏起初不情愿,后来潜移默化久了,总算受了点影响,不过一直所信不专。见菩萨就磕头,见耶稣就划十字,连着黄老道的那些风水异术,他也宁信其有。他想着,这一天虽然过得操蛋,但到底有惊无险都过去了。   低头又看一眼手机,翻出方才没接听的未接来电,仔细回忆这个号码。对方锲而不舍,趁他在傅宅门口苦等走神那会儿,连着打了好些个。可能事情要紧,许苏正犹豫着要不要给人打回去,这个电话又来了。   “我是程嫣。”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女性声音,相当柔软悦耳。   “哪位?”许苏一时没反应过来,只觉这个名字耳熟。   “我是瞿凌的太太,瞿凌在大学里跟你同一寝室,你还记得他吗?”   “当然记得,汉谟拉比么。你们结婚了?恭喜恭喜。”   “嗯。”   程嫣以前就温婉,但没这么温婉,她的声音听来古怪哀伤,如胆汁泡黄连,苦得不能再苦。许苏耳尖,察觉出其中的不对劲来,问她:“这么久没联系,有什么事吗?”   “瞿凌出事了……”一向温婉的程嫣突然爆发出绝望的哭腔,“他……他杀人了……” 第五章 为民   许苏大学同寝四人,最有钱的是庞圣楠,最老实的是韩健,他自己算是最浑浑噩噩,而最遭人嫉恨的,就是瞿凌。   大学里,许苏跟瞿凌走得并不太近。怪只怪他心里那点自卑作祟,瞿凌太优秀,又太干净,清俊正直一板一眼,考试永远第一,各类法律法规司法解释都倒背如流,连页码都不带错的。所以他们开玩笑地叫他汉莫拉比,既钦佩他的认真,也带着点食古不化的讽刺。   更遭人嫉恨的是瞿凌有个女朋友,校花程嫣。跟白婧那种充满肉欲的美艳不同,程嫣清秀袅娜,不吸睛,但勾魂。政法大学遍植桃树,每到春天峭立的是绿,拥簇的是粉,程嫣就这么袅袅婷婷地站在桃花树下,等着瞿凌。不夸张地说,整个政法大学,至少一半男生对此画面眼馋不已,肖想过与这画中女主角发生点什么或浪漫或龌龊的事情。   许苏偶尔吃着碗里的惦记锅里的,也想过。   尽管各路蜂蝶殷勤黏贴,苦追程嫣,但他俩感情很稳定,瞿凌大学毕业就进了检察院,正是爱情事业双得意,仿佛天下男人的好处全让他一个人占全了。   然而不知什么原因,瞿凌当上检察官没两年,不知主动还是被动的,就离职了。   许苏曾听韩健说起过瞿凌的事迹。一名小偷暴力抗捕,自己摔成了膑骨骨折,盗窃构成转化型抢劫,至少得蹲三年大狱。看似事实清楚,证据确凿,然而瞿凌仅凭一份笔录就认定公安机关移交的案子有问题,那小偷初中都没毕业,怎么可能满嘴法言法语?他几经调查取证,终于还原了案子真相,还真是公安人员暴力执法将人打伤,又集体出具了伪证。   外头都说公检法穿一条裤子,但到了他这儿,竟是为了一名小偷跟公安机关较真,最后那小偷不仅没有坐牢,还获得了大笔赔偿,几名涉案的警察也都受了处分。   据说,其中一名警察是市里某位大领导的亲戚。   三年同窗同宿,瞿凌留给许苏的全部印象,说好听了是水至清则无鱼,说难听了就是“三不”,不苟且、不妥协、不识趣。   就是这样一个瞿凌,怎么会杀人呢?许苏想不明白。   没聊几句,程嫣情绪就完全失控了,一个劲地哭着重复,错在我,不在他……他真是被冤枉的……   程嫣哭得惨烈,就差六月飞雪指天呼冤,好像这案子确实有隐情。许苏对美女这种生物向来比较心软,手忙脚乱地安慰了几句,说今天时间也晚了,电话里说不清楚案子详情,不如改日面谈。   挂电话前,程嫣的意思已表露得非常明显,她就是来求许苏帮忙的,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来求傅云宪帮忙。瞿凌一审已经判了死刑,二审她指望着傅大律师力挽狂澜。   许苏没敢跟程嫣打包票,支支吾吾着挂了电话。傅云宪一直很烦他随便替他揽案子,何况这还仅仅只有当事人家属的一面之词。   许苏光溜溜地爬下床,找了身干净内衣换上,又躺回床上,盯着天花板走神。   想起刚退伍回来那会儿。   他既没文凭,又没专长,工作久没找到,又逢苏安娜欠下一笔赌债,数额半大不小,已够逼死英雄汉的。许苏寻朋友,托亲戚,没借来一毛钱,最落魄潦倒时候,不得不拉下所有面子求助曾经的同学。庞圣楠与他有“夺妻之恨”,再不能来往了,韩健一听“借钱”就顾左右而言他,倒是一群人里最不算熟也最不宽裕的瞿凌,二话不说就给他送来了两万块。   虽不够还债的,但也助他撑过了三个月,后来境况好转,便打算连本带利还对方五万。许苏骨子里有点大男子主义,认为欠人人情就低人一等,主张锱铢必报,报偿的报。但瞿凌不肯收,笑笑说你这是逼着我高利放贷,救急不救穷,谁都有急难的时候,以后兄弟我若有个什么长短,你也能搭我一把就好。   被沉沉倦意压迫,许苏捡起一只枕头压在自己脸上,想着,当时执意还了那笔钱就好了。   一直到周五,傅云宪才进所里。傅大律师是大忙人,手头案子不断,刚刚又去电视台录了一档名为《东方视界》的新闻类直播节目。   傅云宪其实不太乐意上这种节目,嫌婆妈,什么直击新闻热点、角逐情理法律,隔着宣传部搔痒,根本搔不到实处。他早已名利双收,不比那些初出茅庐的年轻律师,逮着机会就想在电视台露脸。但那主持人一请再请特别执着,又传说背后还有大财团撑着,二者情况错综,关系扑朔,这才给了对方一点面子。   许苏偶尔听所里那些律助讲八卦,听过不少那主持人的桃色绯闻,真人也在所里见过一回,白肤俊面窄腰长腿,帅得一看就不是正经人,许苏联想到同走“冰山”人设的郑世嘉,心道,这个圈还真他妈没一只好鸟。   傅云宪踏进君汉所的时候,许苏正在办公室里训斥手下。对方跟他年纪相仿,已经在君汉干了两年行政专员,说起来也是名校法本毕业,可惜一直没过司考,又兼孤身一人在大城市打拼,衣食住行都得花钱,只能先屈从于生计,边干活边准备下一场考试。   “你妈生你的时候没足月吧,两瓣脑仁只长了一半啊。让你预订五百人的会场,你去现场确认过么?音响太小,台布太脏,最关键的是场地,人摞着人也最多只能挤进三百。”君汉所里千名员工,行政部得上传下达,保障整个律所有序运转,绝不是件轻松事情。许苏知道自己这份工作得来不易,从来不敢出纰漏。   只不过,仗着傅云宪那点纵容与喜欢,他平日里蟹行于所里,作威作福惯了,得理从来不饶人。   “还有,我刚抽查了一下,宣传品三分之一都印糊了,你要今天下班之前解决不了,给我一份份地手抄出来!”   清清秀秀高高大大一个大男生,被许苏骂得满脸通红。   听文珺来电话说老板来了,这才放过已被自己训斥了半个多钟头的小专员,嫌弃地挥了挥手,打发对方出去。   结果人还没踏出门,他又喊人回来:“哎,小贾。”   “丧着脸给谁看呢?别人还当我欺负你呢。”许苏斜睨着一双桃花眼,笑得跟给鸡拜年的黄鼠狼似的,“我欺负你了吗?”   小贾摇头,结结巴巴:“没、没有……”   许苏眯了眯他的桃花眼,露出猫一般威吓的表情:“没有就喜兴点,想干就干,不想干就滚蛋。”   小贾只得使劲微笑,弓着身往后退。   市中心地段,摩天写字楼,君汉所占了最高的三层楼面,总面积超过五千平方米,还不算顶楼的天台。傅云宪的办公室雄踞君汉所的最高楼层,比所主任的办公室装修得更魁伟气派,冷调的色彩尽显精英感。   许苏走过刑事部,朝那些忙碌于公共办公区的律助们投去意味相当复杂的一眼,然后搭乘电梯直奔三层。   傅云宪的办公室是个套间,外间多用来办公,相对私密的内间有一张巨大的黑色皮沙发,有时通宵赶材料,就不回家直接睡里头。许苏没看见坐在走道公共区域的文珺,纳着闷,走进傅云宪的办公室。   迎面一张中央领导人参观君汉所时留下的照片。照片上没有傅云宪,倒是傅云宪的两个徒弟沾了光,一路伴随领导左右,笑得见牙不见眼,颇有光耀门楣之感。不过去年国家一把手们换届,这个醒目位置的合影也与时俱进,已经换了新领导。再往里走是个黑檀木的书架,上头聘书堆叠,荣誉无数,还悬挂着一面锦旗,烫着八个金色大字:   厚德强技,雄辩为民。   这是傅云宪替一个坐了十九年冤狱的当事人翻了案,当事人白发苍苍的年迈双亲一路鞠躬一路大哭,亲自挂上去的。各路媒体来了几十家,对着这面锦旗一通猛拍,轰动不亚于当年的许文军案。   这面锦旗前还发生过一些故事。   前两年所里有个律师,是个半路出道的老检察官,可能天性悲天悯人,总接一些无偿的法律援助。   “一年干两起法援是尽义务,干五起法援是有情怀,你去年干了十六起,”这面旗子面前,傅云宪叼着一根烟,翘腿而坐,自下而上打量着那位老检察官,“怎么想的。”   老检察官没说话,大汗淋漓。他比傅云宪年长十来岁,但在傅云宪跟前脊梁弯曲,唯唯诺诺,像个小学生。   不久之后那老检察官就主动离开君汉所,不知去向了。   就在一个星期之前,也在这面旗子面前,一个身穿破旧花衬衫的中年女人不知怎么就闯进了君汉所,跪在傅云宪的办公室外,举着厚厚一沓申诉信,替自己儿子呼冤。   当时傅云宪正向几名刚进所的年轻律师传道授业,他们一脸仰慕与期许地问他,傅大律师,怎么才能做到像你这么成功呢?傅云宪丝毫不介意外头的吵闹声,笑笑说,他把办五个案子的精力投在一个案子上,然后收五十个案子的钱。   那面“雄辩为民”的旗子下,女人以头撞地,砰砰地响,说儿子被判无期实在冤枉,只要法院一日不改判,她就是倾家荡产,也要还儿子一个清白。   女人说自己为了见傅大律师,已经换上了家里最好的衣服。   傅云宪仿若未闻,动了动手指,保安就进来把人拖了出去。   每当这些时候,许苏就觉得一阵恍惚。   他也是学法出身,明白律师是一个法律职业,是一项制度设计,尤其刑辩律师,存在的意义就是为“恶人”说话,制约强大的公权力,而非普通老百姓认为的正义天使。所谓善不带兵,义不养财,何况中国一年刑事案件超过百万件,冤假错案几乎不可避免,罪与非罪,公或不公,傅大律师再大的能耐也非神兵天降、也没三头六臂,怎么管得过来。   尽管如此,他还是觉得恍惚。 第六章 弥彰   “叔叔,”许苏在傅云宪的一书架荣誉前驻足片刻,转身又走,他稍稍提高了音量,“叔叔,在不在?”   许苏在所里管傅云宪叫叔,傅云宪也认这称呼。他俩没有丁点血缘关系,起初许苏这么叫不是为了攀亲戚,只想避嫌。他巴不得所里那些喜欢鼓唇弄舌的都认可他俩就是纯洁的叔侄关系,但偏偏料错了人心。越避越遭人嫌忌,欲盖弥彰。   实话说,他跟傅云宪那点绯闻也不全是空穴来风,多多少少得赖傅大律师自己,行事太流氓,也太随心所欲。   有一回所里接了一个大案子,标底价逾20亿。君汉以傅云宪为首出了一个律师顾问团队,对方公司也派来一干人等接洽,浩浩荡荡三十余人,坐在会议室里进行头脑风暴。许苏也坐在里头。按说他连助理都算不上,没资格出现在这样高端的场合里,但傅云宪一言九鼎,说了他得在那里。因为曾有一位风水大师给他俩算过,说许苏的八字与傅云宪的惊人相合,留在身边,便能帮他衬他旺他。纵观傅云宪的发家史,他的职业生涯始于许文军案,扬名立万源于替许文军翻了案,这话听来还真有几分道理。   会议进程过半时,许苏百无聊赖,窝在椅子上睡着了。那阵子他忽然起意想重新参加高考,一直在辞职边缘犹豫着,上完班就回家复习,几乎天天通宵达旦。傅云宪看见了,当着所有律师与对方公司高层的面,说“休息一会”,然后起身走向椅子上睡姿别扭的许苏,将他横抱起来,走出了会议室。约莫四十分钟之后才重新回来。   这四十分钟,后来被那日与会的律师们传遍全所,绘声绘色,如同人人亲在现场。   他们说许小主管姿态撩人,傅大律师情难自禁,抱着他出门时已经勃起了,胯间高耸如一顶帐篷;他们说两个人情绪澎湃,欲求激烈,抽插顶送如茬架一般,整个所都听见了许苏的叫床声与傅云宪的喘气声;他们说那黑皮沙发上淫液斑斑,保洁阿姨刷了几天,才把那些淫迹污斑全部洗刷干净……   所有人都认定当时的傅云宪被许苏迷得神魂颠倒,所以罔顾几十亿的案子,抱着他去那黑皮沙发上办事儿去了。   听上去很像这老王八蛋会干的事儿,但只有许苏自己知道,那四十分钟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根本无事发生。   许苏小寐二十分钟差不多就醒了,醒时看见傅云宪坐在那黑色皮沙发的边上,正认认真真看着自己。   彼时傅云宪的脸逆着窗外光线,他那一褶儿一褶儿的眼皮柔和下垂,眼睛匿在又长又密的睫毛里,好看得如梦似幻,不似今时今日高高在上的傅大律师,倒似当年那个埋首于他脖颈的大哥。   他只是说,就看看你。   这眼神够他嚼味半生的,许苏没来由地心慌,血燥,手心被汗浸湿。   就没辞职。   “叔叔?”外间没见着人,许苏继续走向内间。办公室外头用来会客,往里才是傅大律师办公的地方,两间房间隔着一道暗门,一般不关上。许苏站在阖着的门口,听见里面传来一些湿湿黏黏、咂嘴吮舌的声响,还有这么一声:宝贝,再深点……   傅云宪的声音,深沉浑厚,太有辨识度。许苏马上听出里头两个人在干什么龌龊勾当,一阵恶寒,在心里咒骂,不要脸的老淫棍,早晚死在男人身上!   杵在门口犹豫了十几秒,许苏带着点恶作剧般的心情推开了门,故作天真地喊:“叔叔,我进来了。”   跨门而入,正对上一双极深邃的眼睛,一张极英俊的脸。   许苏认识傅云宪的时候才十二岁,生瓜蛋子一个,刚刚对隔壁的白婧萌生了一点少年人的春心,却对傅云宪的印象用惊为天人来形容毫不为过,他在他之前没见过这么英俊正气的男人,在他之后也再没见过。   很长一段时间,同龄男生们的偶像是周杰伦是艾弗森是张朝阳,都是名利俱全的大人物,他的偶像却是两者皆无的傅云宪。或者再往造作里说,这人是他愿意穷尽毕生努力去企及的远方。   曾经。   老板桌底下生出一点动静,肯定有人。那人似乎是想起来,傅云宪大手下移,摁住胯间那个脑袋:“继续。”   耳边尽是那种恶心巴拉的声音,许苏只当没听见,立在傅云宪跟前,细细打量。傅云宪也看着他,循着桌下人吞吐的节奏挺腰送动几下,但没什么表情,既看不出被人伺候的愉悦,也看不出被人打搅的不悦。   “宝贝,好了。”话是如此,手劲却一点没收,反倒更施一把力,摁住对方的脖子直接来了个深喉。   傅云宪射精之后,老板桌底下钻出一个人来,许苏定睛一看,郑世嘉。   郑世嘉十分狼狈,头发被揉乱了,口角都破了,满嘴来不及下咽的唾液精液,合着满眼的泪,倒挺有点我见犹怜的媚态。傅云宪似乎意犹未尽,捏着郑世嘉瘦削的下巴,把他的脸带近自己,在他鼻尖上亲了一口。   郑世嘉舔了舔嘴唇,娇喘未歇媚眼如丝,想凑上去索个嘴对嘴的吻,但傅云宪露出一点淡淡的厌弃的表情,将郑世嘉推远一些,拍了拍他的肩膀:“漱漱口去。”   郑世嘉表现得很顺从,转身去往卫生间,经过许苏身边,怨怼地瞥他一眼。   许苏原本打定了主意要跟傅云宪提瞿凌的案子,但外人在场诸多不便,话到嘴边又改了口:“老太太让我提醒你,今晚上我家吃饭,她包饺子了,你最爱的山药猪肉馅,还有百合甲鱼汤、地黄枸杞酒,她说你日理万机,得补补。”   “嗯。”傅云宪点着一根事后烟,斜着咬在嘴里,手在桌子底下动着,估摸是把舒坦够了的家伙收回裆里,又拉上裤链。   人前人后,傅云宪从不掩饰自己那身那身流氓本色,放荡得理直气壮,恶劣得坦坦荡荡,不怎么像身价过亿的名律,倒更像黑道头子。许苏是习惯了的,目光游到傅云宪指间的那根烟上,说:“所里不准吸烟。”   傅云宪微微皱眉:“谁定的规矩?”   许苏说:“庞主任定的,已经让我加进员工守则了。”   傅云宪吐出一口烟雾,充耳不闻:“恶法非法,改了。”   朝令夕改已经不是头一回了,员工手册上那些规章制度制定的对象,是律助,是律师,甚至是所主任,唯独不是对傅云宪的。所以所里人也都知道,所主任庞景秋对自己这位合伙人很有意见,奈何对方本事通天,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许苏叫苦不迭:“别啊叔叔,庞主任说了,若抓着你知法犯法,他就扣我工资。”   “他敢。”傅云宪不为所动,抬手抖落了一段烟灰。   “他还说,累计五次就炒我鱿鱼。”这话是许苏瞎编的。   傅云宪眼睛微微一眯,停顿个三五秒,终究还是把烟给掐了,说:“你让文珺取点现金,晚上陪老太太搓两把。”   “别。”许苏赶忙摆手制止,“搓麻可以,但不能来玩钱的,上回她又在家里摆了牌桌,一晚上就输了两万多,还好我发现得早。”   获得政府赔偿之后,苏安娜一朝苦尽甘来,一时把持不住竟迷上了赌博。而且她赌瘾很大,什么麻将扑克老虎机,但凡来钱的都爱玩一把,然而手气极差,屡赌屡输屡输屡赌,不到一年就把那三百万全折腾光了。后来险些被高利贷剁手剁脚,才吓得收敛不少。   许苏苦着脸:“叔,我求你了,老太太这赌瘾才克制住,你千万别又给她招起来。”   傅云宪说一不二:“取个五万吧。随便玩两把,不玩大的。”   许苏还想辩两句,但舌头动了动,还是咽下了后话。合理诉求被对方当面驳回,明摆着不留余地,他不止一次地想过,在纵容苏安娜赌博这件事上,傅云宪可能是故意的。   许文军刚翻案那会儿,举国轰动,各大媒体争先恐后前来采访。傅云宪借此一举成名,而他许苏,正是其中最夺人眼球的一个新闻点。   人前,他们不仅仅是刑辩律师与当事人的儿子,他救贫困少年于水火,替他伸张正义,保他衣食无忧,而他让一位律师从此区别于狡诈讼棍与市侩小人,成为他“厚德强技”的承载,“雄辩为民”的见证。   人后,许苏也不止一次听人问过傅云宪,留这小子在身边,是不是当他是个活招牌?   傅云宪一笑而过。   只要许苏留在君汉一日,许文军案就永远不会过时,但有一点许苏想不明白,傅云宪不至于真信了江湖术士的鬼扯,彼时彼日留自己在他身边,是口碑营销,是宣传需要,而时至今日他傅大律师已稳坐国内“刑辩第一人”,又何必还要与自己勾勾连连,牵扯不清。自觉留在这里再没意思,许苏睨了不知何时又冒出来的郑世嘉一眼,摆出一副要走的样子对傅云宪说:“我那破车实在撑不住了,晚上就不接你了,你自己记得过去,别让老太太久等。”   “我捎你过去。”傅云宪的视线跳开许苏,落在郑世嘉的脸上,以目光招他过来。   郑世嘉依然是那副怨怼的表情,转脸对上傅云宪,才笑得花明柳艳,他朝傅云宪走过去,顺着傅云宪揽他腰肢的手臂,坐在了他的腿上。   只当这屋子再没第三个人,傅大律师的手伸进郑大明星的衬衣里,抚摸揉捏,极尽猥亵之能。   打情骂俏声不绝于耳,许苏听着恶心,扭头想跑,听见傅云宪的声音从身后传过来。   “门口有个人,你去处理一下。”这嗓音一如既往的低沉醇厚,但话极不好听,“你要处理不了,就让保安滚蛋。”   一个星期前来的那个花衬衫女人仍然等在律所门外,每天清早就来,午夜才走,大约没怎么合过眼,瞧着蓬头垢发,眼里满布血丝。保安管得严,动辄要骂要撵,她便东伏西出地跟保安打游击。女人已经完全没了头一回来君汉时的“体面”样子,她把伸冤信的主要内容用红笔抄在一块木板上,挂在胸前,逢人就展示。   她太瘦小了,木板又大又沉,这么挂着,她的头很艰难才能抬起,像游街示众的犯人。她巴巴盼着,痴痴候着。   她其实根本不知道她盼着救命的傅大律师到底是哪个,每见一个西装革履、风度翩翩的律师出入律所,她都要上前问一遍:“是傅大律师吗?我是何祖平律师介绍来的。”   出入君汉所的除了律师,就是身价过亿的老板,他们都嫌这个样子有碍观瞻。   傅云宪这周进所两次。第一次没看这女人一眼,第二次他让许苏把人撵出去。   许苏站在前台的位置,一直看着花衬衫女人,前台小姑娘说这个女人叫蔡萍,还说,这个蔡萍真可怜,丈夫重病快死了,儿子为给家里人治病才犯了事儿,结果被判了无期。   许苏看见小贾从电梯里出来。大概又去盯了盯会场的事,小贾一脸的油与汗,风尘仆仆地往所里赶,却在蔡萍面前倏地停下脚步。   蔡萍总算解下了脖子上的沉重木板,她掏出一只饼慢慢吃着,饼太干,她没吃两口就呛得直咳,饼屑喷了满地,她便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全拾起来。她怕把那么高档的地方弄脏了,她怕惹得门里那些精英们不愉快。   小贾从自己包里取了一瓶矿泉水,蹲下来,把水递了出去。   接过水,蔡萍感激地连连道谢。   许苏突然犯了烟瘾。他把兜里的红河掏出来。味道微苦的低端烟,但劲大。小贾没注意到正有人看着自己,他同情蔡萍的遭遇,劝她说:“大姐,换个律师吧,我们所的傅大律师只给有钱人打官司……”   “可是,我有冤啊……”女人指了指身边那块如同血书的木板,眼里一下涌满泪水。   许苏没抽出红河烟,只是不自觉地揉捏着手里的烟盒。   文珺到前台处取快递,看他一眼,又顺着他的目光看见了蔡萍跟前的小贾。脸色一变,文珺罕见地拔高了嗓门,冲小贾嚷:“上班时间,在外头磨磨蹭蹭干什么!老板发你工资是让你管闲事的吗?!”   “行了行了,我来处理。”许苏一把捏烂了烟盒,以个潇洒投掷的姿势,把它扔进垃圾箱。他扭头看见文珺今天穿得五颜六色,跟只山鸡似的,本想揶揄两句,但不知为何兴致不高,自己又把后话憋了回去。   小贾这才意识到刚才自己的所作所为都被人看见了,可能怵于许主管的淫威,他忙不迭地站起身,诚惶诚恐地解释:“她真的……太可怜了……”   “可怜什么?”许苏劈头盖脸地骂,“你助学贷款还清了吗就说别人可怜?!你老板我一个月收入两万,可住的是月租一千五的毛坯房,开的是跟拖拉机一样的二手车,就因为家里欠着债,我不可怜?!这个世上谁活得不辛苦,不可怜?!廉价的同情心根本没价值,你要真他妈有本事,自己过司考拿律证,替她打官司!”   保安被许苏的骂声招来了,诚惶诚恐地说:“许经理你别生气,大热天的……”   “我生哪门子气?我他妈还不是为了你的饭碗!”许苏指着保安骂小贾,“一把年纪了再就业,白天当保安,晚上摆地摊,就为了供女儿上大学,他又可不可怜?!”   小贾走了,文珺走了,蔡萍也被保安连推带搡地“请”走了。   事情圆满解决,许苏往门口走出两步,回头又看了女人一眼。在木板被保安收走前,他以最快速度记下了上面的案情。 第七章 南方   S市地处祖国南方,经济迅猛发展,春天也比别的城市来得早。道边的树木已经吐出了新芽,可能是苦楝,也可能是臭椿,掩映于黄昏夕阳下,远望过去,一片黄浊。   三天修新路,五天造高楼,可能是走哪儿哪儿在施工,许苏老觉得这座城市灰蒙蒙的,空气颗粒感严重,显脏。   他坐在傅云宪的大奔上,趴伏在车窗边,望着道旁排排向后倒退的树木与街上争奇斗艳的美女,忽然想起一句话。   大概十来年前吧,他爸许文军被枪毙的第二年,苏安娜对他说的一句话。   后半辈子,咱们互相亏欠吧。   许家老宅的墙上挂着许苏父母结婚时的照片,一对令人艳羡的璧人,尤其照片上的许文军,长相非常英俊,隆鼻深目,像个混血。许苏这点便宜没沾上自己的父亲,他是偏清秀那一挂的,怎么看都还是东方帅哥。   许苏对父亲的记忆很模糊,谈不上爱或者恨,不犯浑时许文军基本还算是个好父亲,他的臂膀坚实有力,总把许苏高高举过自己的头顶。   可惜,他犯浑的时日太长太久了。   年轻时候的苏安娜纤瘦白净,细眉细眼,平日里讲话操一口吴侬软语,很有南方闺秀的气质。事实上她的父亲却是地地道道北方人,苏老爷子年轻时随部队下江南,解放之后就驻扎在南方某个城市,后来又顺理成章地成了某国营大厂的厂长。苏安娜是家中最小的女儿,上头还有三个哥哥,一家人住日军侵华时留下的日式别墅,吃住还都由保姆照顾。按说苏安娜本该是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但可能是骨血里那点基因作祟,也可能是打小读多了“归雁入胡天”与“将登太行雪满山”,她一直很向往北方。   那点关于北方的向往正逢苏安娜少女怀春时,一个名叫许文军的北方男人闯进了她的世界。   苏安娜对这位北方帅哥很是着迷,但苏老爷子看不上这个年轻人,认为他好吃懒做,一身都是毛病。   因为苏老爷子极力反对这桩婚事,苏安娜在怀孕六个月的时候不得不与家庭断绝了来往,她大腹便便地踏上了开往北方的火车,再也没有回头。   苏老爷子拄着拐杖赶到月台,对着隆隆远去的火车破口大骂:你总有一天会哭着滚回来!   火车上的苏安娜已经听不见了。但她用她半辈子的苦难证明了苏老爷子是对的。   许苏的童年充斥着锅碗瓢盆摔碎的声音。   许文军吃喝嫖赌样样在行,但养家糊口,却是事事不行,北漂以后更是结识了一群狐朋狗友,打着艺术的旗号,终日里混吃等死。苏安娜的处理方式一般比较简单,哭闹为主,上吊为辅,许文军的应对方式就更简单了,不争也不吵,任苏安娜满地打滚撒泼。他无动于衷。   闹过之后,通常暂时能消停两天,但安生日子往往过不了多久,许文军便又会旧病复发,继续胡来。   这样的日子循环往复,一直到许苏小学的时候,这一回,许文军病得比哪回都严重,他吸上毒了。   苏安娜对此毫无办法,只是哭,最后还是许苏的爷爷从更北的北方赶过来,把儿子五花大绑关进了厨房,逼着他戒毒。   起初许文军毒瘾上来,不止会发出那种撕心裂肺的怪叫,还会破口大骂,骂完老子骂儿子,特别六亲不认。甚至有一回他说出了一个特别骇人的真相。   “你年轻的时候没赌过?没嫖过?没险些把家财败光,逼着我妈出去卖肉给你还债?”许文军的声音从厨房里传出来,中气十足,声线特别有穿透力,“龙生龙凤生凤,你要活得到那天就等着瞧,你儿子是贱种,你孙子也会是贱种,这是基因,是遗传,是我们许家人骨子里流的脏血!”   许苏听得心惊肉跳,手一抖,写作业的铅笔咔嚓断了。   许苏的爷爷嫌儿子太吵,担心影响孙子学习,就又进了厨房,把他儿子的嘴用抹布堵上。打那一天起,许苏每晚上都会听见许文军拿头撞墙、拿指甲挠墙的声音,那声音又闷又细,一直往他的毛孔里钻,虽不太吵了,却更令人毛骨悚然。   甚至在许文军死后许多年,睡梦中的许苏仍会突然听见这种声音,然后浑身冷汗地惊醒。   许苏自诩皮有三寸厚,心似老墨黑,唯有一点软肋,就是怕别人骂自己贱种。   后来许苏的爷爷被这孽子气得脑溢血复发,在病床上拖了半个月,死了。   许苏的爷爷死后,再没有人能治住许文军,许文军继续过着他醉生梦死的日子,败光所有家财之后,吃了枪子儿。   判的是强奸杀人,许苏是不太相信的。他对自己父亲的人品没多大信心,但却认为他没这个必要。许文军占了长相的大便宜,常有不三不四的女人追随身边,白给他都愿意,又何必为了裆下一点快活去挨枪子呢。   苏安娜也不相信,拼了命要替丈夫伸冤。   图什么呢?图他吃喝嫖赌,还是图他手不缚鸡,许苏横思竖想穷琢磨,就是没明白母亲到底为什么这么执着。最后觉得可能还是美色误人,苏安娜打从开始就贪图许文军的英俊样貌,就像他贪图隔壁白小姑娘甜甜的笑脸,为她摘星捞月、赴汤蹈火,也是一句话的事。   总之,许文军被枪毙的消息没令许苏感到伤感,更多的却是令他松了一口气。他的脑海里冒出了刚在课本上学过的一句话,北地苍凉,衣冠南迁。   他想回到南方,但苏安娜执拗地不肯回去。   苏安娜打小是娇生惯养的大小姐,这种情况下,带着儿子回去投奔父亲应该是最明智的决定。但她偏不。这世上两类人活得最苦,一类人记性太好,一类人太好面子,苏安娜可能两类都占全了。   曾有一个“到此一游”的香港老板一眼相中了苏安娜,想带她回去当小情儿。但小情儿这身份本就见不得光,再多个拖油瓶就更没道理了。香港老板的意思是把许苏送走,就他俩逍遥快活去。苏安娜也真想过把许苏送回姓许的老家去,许文军他爸是被不肖子气死了,但许文军他妈还在,老太太一个人在乡下种地,多养活一个孙子该是不成问题。   但后来不知是操作失误还是良心发现,就没这么干。   香港老板走的时候,苏安娜就对许苏说出了那句话。   对此,许苏半是感激,半是疑惑。   自那以后,苏安娜一改过去柔顺温婉的脾气,既没打算再嫁,也没盼人救济。许文军死后留下一大烂摊子,她为撑起一个家起早贪黑,练过摊,倒过票,做过一切合法或不合法的小生意,转眼青春不再,美貌消逝。许苏有回看见苏安娜在菜市场里,为缺了一点斤两的猪肝跟小贩对骂,恍惚以为自己看见了鲁迅笔下的杨二嫂,凸颧骨,薄嘴唇,两手搭在髀间,正像圆规细脚伶仃。   许苏适时把那句话翻出来嚼味一下,好像,还真是那么回事儿。   等苏安娜实在撑不住再想回去的时候,已经回不去了。她的兄嫂也不知怎么就忽悠着老爷子把家里那套花园洋房卖了,瞒着不在老爷子身边的妹妹,擅自分了那笔钱。待苏安娜母子偶人得知这事的时候,苏老爷子已经病逝了好几年。苏安娜举目无亲又孑然苦熬多年,早就不惦记什么亲情爱情了,她一纸诉状把兄嫂告上了法院,官司拖了几年,期间被不良律师忽悠着打点了不少钱,结果还是败诉了。   庭审的时候简直鸡飞狗跳。律师在他娘俩面前口若悬河拍着胸脯打包票,一上庭就磕磕巴巴,苏安娜很久之后才反应过来,自己可能被一无能又无良的律师给坑了。庭上律师不给力,苏安娜忍不住亲自上阵,与自己的二哥互相指着鼻子大骂,二哥回击说苏安娜是个不肖子,打小就知道坑爹,她小时候往家里二楼的窗上挂过青天白日旗,害得苏老爷子险被红卫兵抓去批斗……   法官让法警轰他们出去。   其实许苏本也可能不用过得那么苦。他打小长得乖巧好看,占着这点优势,前前后后也碰上过不少机会。先是一少年合唱团想招他进去,说他滥竽充数都没关系,只要站在头排笑对镜头就好,后来市羽毛球队又看中他手长腿长人活络,是棵打球的好苗子,打算招入体校重点培养。苏安娜觉得这些都不错,至少解决了家里一口人的吃饭问题。但许苏死活不同意。   许苏嫌运动员太辛苦,嫌艺术家太缥缈,嫌搞金融的油滑,嫌搞文艺的浮夸……当着苏安娜的面,许苏把三百六十行糟践了个遍,最后发现,似乎干什么都不如长大以后当个律师,横竖就靠一张嘴,也不必多牛逼,就混它个小有名气,撑不着,饿不死,挺好。   苏安娜就不乐意了。丈夫死了,房子没了,她一生的不幸,都是无能律师造成的。苏安娜认定了送许苏去唱歌或者打球,都是一条比学法律、当律师更有出息的道路,所以为令儿子回心转意,她用皮带抽,用板凳砸,教育起儿子来是真下狠手。过去一碰就卖乖讨饶的许苏偏偏这回难拗得很,宁可被打得伤痕累累,后背大腿全是血条子,连坐都坐不下来。很长时间里许苏得趴在床上写作业,写着写着,就在本子上留下一个名字。   傅云宪。   “你转达我的意思,早点从加拿大滚回来,省里就这一个红色通缉令,我保他可以取保候审。”   许苏被一个醇厚的男人声音拉回现实里,转过头,微微仰脸,望着傅云宪的侧脸。   电话那头的人叫丁芪,挂靠在君汉的一名律师,背后有点红色背景,跟傅云宪走得也近。他嗓门挺大,隔着手机,他们的谈话许苏多少也能听见一些:“傅爷,我也知道在外头躲着不是个事儿,偷偷摸摸的日子实在不好过,可胡厅不敢回来啊,三百万可就是刑法规定的‘数额特别巨大’了,二十亿啊,回来一准枪毙——”   “你懂个屁。”丁芪在刑辩圈也小有名气,但在傅云宪面前,挨训是天经地义,可能多辩了几句,傅云宪明显不耐烦,直截了当地以粗口打断,“材料我看了,二十亿全是漏洞,也就一百来万板上钉钉跑不掉,你让他回来,就说我傅云宪说的,他一定死不了。”   许苏也听说了这事儿。新闻里都播了,省国土资源厅厅组书记兼厅长,贪了二十亿逃去了国外,检察院发了红色通缉令,依旧逮不着人破不了案立不了功,只能请与人交情甚笃的傅律师把人劝回来。   说起来,傅大律师一个“在野法曹”,明明应该是制约抗衡公权力的存在,实则却跟公检法的关系相当密切,也难怪总有些同行背地里骂他是“行业毒瘤”,骂他是“勾兑派”。尤其傅云宪每搞定一桩令人闻之“不可思议”的大案,同行圈里更是沸反盈天,骂声一片。   这就是因妒生恨,内行人故意说起外行话了。哪行没有一点灰色地带,上得了台面的叫“讼辩交易”,上不了台面的叫“司法勾兑”,这么干的律师多了去了,能干成傅云宪这样的又有几个?曾有一位老律师跳脚最狠,骂得最凶,傅云宪自己都没管这事儿,文珺看见之后直接打了个电话给网站高层,还没溅起半点水花,就把那律师的账号给封了。   许苏是跟着傅云宪见过不少人的。其中不乏名流俊士,高官巨贾。俗话说“中国的企业家一半在监狱里,一半在去往监狱的路上”,当官的更是如此,保不齐哪天就进去了,还得靠傅云宪保他半生自由,或者捞他一条命。所以他们有的管傅云宪叫“傅大律师”,有的直接管他叫“傅爷”,基本都是恭恭敬敬,客客气气。   许苏也跟着沾光。世人对他客气,他便睥睨世人,像仗着凛凛虎威的小狐狸,张牙舞爪。   难看死了。   似能感觉到身边人投来的目光,傅云宪一手夹着烟,一手拿着手机,通话间隙也转过脸看了看许苏。他把指间夹着的烟递在许苏唇前。   傅云宪的手真美,皮肤光腻得似会发光,骨节修长有力。许苏就凑上去,咬住微湿的烟嘴,深深吸了一口。   停留良久,如接一个吻。   傅云宪很满意,又以夹烟的那只手揉了揉许苏的头发——   以前他也会这么揉他。   十来年前,许苏跟着傅云宪去北京约见最高法院的死刑复核法官。为了省钱,两人头碰着头挤在杂货店里吃泡面,傅云宪骗他喝白酒,非说古有甘罗十二岁为秦国丞相,他许苏十二岁至少可以喝点酒了。许苏接过傅云宪递来的“小炮仗”,对着瓶口抿一下,辣得直咳,傅云宪便大笑着揉了揉他的头发。   一口齐整漂亮的白牙,那笑容好像也会发光。   许苏那时候管傅云宪叫“大哥”,现在叫“叔叔”,称谓变了,连带着当时那点只可意会的心境,好像也变了。   电话那头的丁芪继续说:“我认识个老板,一财大气粗的土财主,最近想干点桑拿洗浴的生意,也没想正经干,就想刀口舔血捞点快钱,让我出出主意。傅爷什么意思?”   听这意思就是要涉黄,傅云宪问他:“各地政策不一样,他哪儿的人?”   丁芪说:“广东那边的。”   “卖淫嫖娼现在查得紧了,但‘打飞机’可以,广东、重庆那边的法院这类案子都是无罪判决,你让他自己看着办。”电话暂时还没挂断,傅云宪的手指又转而滑入许苏的衣领,捏了捏他的脖子。这手势连暧昧都算不上,就跟抚弄一只宠物狗似的。   傅云宪喜欢抚摸许苏。头发微黄而细软,皮肤幼滑如新,一身清冽好闻的香气,这是少年人的味道,少年人的质感。   “富贵险中求,没这胆子就回家种地。”丁芪许是又问了什么,傅云宪更不耐烦了,“搞分包,人员、场地、管理都分开,再跟当地公安打好关系,出不了事情。”   几句话后,傅云宪收了线,低头看着许苏:“想什么?”   “没什么。”许苏一歪脖子,把脑袋从傅云宪的手掌下撇出来,逃脱这种令他迷恋的、粗糙而温暖的质感。他转脸望向窗外。   想什么?他偶尔会矫情地想,到底是人在变,还是世界在变,这个问题看似简单,实则禅非禅,道非道,玄妙得很。   许苏伏在窗口,在南方热辣的阳光里阖上眼睛,没来由地倦得要命、蔫得厉害,他说:“就是想起很久以前一个朋友,可能再见不着了。”   傅云宪那辆大奔太宽敞,驶进通往许家老宅的那条窄巷,常常一路磕碰过去,傅大律师倒是不心疼他的豪车,可许苏总难免心疼。S市里最穷的一票人都住在这里,那些小商小贩的三轮、板车,虽大多破破烂烂,但都是他们吃饭的家伙。   大奔驶入巷子,住这片地界的小摊贩们纷纷出门,互相吆喝着收了摊。   他们知道傅大律师来了。他们感到蓬荜生辉。 第八章 有偿(一)   为了招待傅云宪,这顿饭苏安娜是花了大心思的,本就不大的家里摆了一个圆台面,上头六个冷盘八个热炒,素的鲜艳漂亮,荤的浓油赤酱,加之摆盘精致,看着就很有食欲。   菜不全是出自苏安娜之手,为她搭把手的还有两位交好的旧街坊。一个叫王亚琴,一个叫刘梅,王亚琴是开美容院的,兜里有点钱,穿着打扮都挺洋气,徐娘半老倒也风韵犹存。刘梅是职业婚介,每见许苏必要给他介绍女朋友,以三寸之舌强拉硬配。许苏以貌取人,管前者叫王姨,管后者叫刘婶,她们都是苏安娜的麻友。   因为最终没跟上那香港老板过好日子,苏安娜对许苏爱得深,也恨得切,就做饭难吃这一点上,成年之后的许苏无数次怀疑,苏安娜可能是成心的。做菜要搁盐,蒸馒头要放面碱,苏安娜无论做菜还是蒸馒头都爱往死里加料,所以家里的菜永远难以入口,而馒头常年带着苦味。   许苏就不乐意在家里吃饭。偶尔能去隔壁白家蹭一顿饭,就跟过年一般开心。这种过年似的心情随岁月增长持续升温、发酵,以至于分手多年许苏仍会不时回忆起白婧,不是不舍灿若春花的姑娘,而是惦念一口“妈妈的味道”。   总之,记忆慢慢就混了,不知是馒头苦,还是日子苦。   后来在部队里第一次吃馒头的时候,别的兵蛋子都嫌嘴里淡出鸟来,只有许苏捧着馒头直乐。   原来馒头那么甜。   饭桌上,王姨刘婶拿那些家长里短、鸡毛蒜皮当重大法律问题咨询,傅云宪倒也给足许苏面子,客客气气,有问必答。   “我们婚介所前些天来了一个空姐,长得比范冰冰还好看咧,”刘梅三句话不离老本行,不知傅云宪不好女色却喜男风,一直想拿下他这么一位大客,“傅大律师要是有兴趣,我马上就能安排你们见面。”   傅云宪不怎么动筷子,单手提起塑料大桶装的地黄枸杞酒,稳稳当当给自己倒满了整一杯,客气道:“不麻烦,我不好这类型。”   刘梅锲而不舍:“那傅大律师喜欢什么样的小姑娘啊?”   傅云宪看了许苏一眼,一口饮尽杯中酒:“秀气点、孩子气点的。”   许苏没接傅云宪的眼神,接也接不住,低着头,认认真真扒着碗中饭菜。   饭后,苏安娜派许苏将杯盏碗筷收拾进水槽里,将油腻腻的圆台面清扫一空,摆上了麻将牌。   原先家里是有麻将台的,苏安娜被儿子逼着戒赌之后就扔了。牌桌上是三个老女人加一个傅云宪,但许苏也没得闲,他紧挨着坐在傅云宪的身边,负责倒酒递烟,摸进打出。   走哪儿都是大爷,傅云宪坐姿很是恣意,一手夹着烟,一手搭在许苏后背上,摸着少年人般美妙又单薄的脊背曲线,当着人亲妈与三姑六婆的面,丝毫不嫌这份亲昵劲儿不妥帖。   许苏摸进一个北风,以眼神与母亲交换了一个信号,扭脸看傅云宪:“打这张?”   傅云宪也不看牌面,拿起杯子喝了口酒道:“听你的。”   许苏装模作样地犹豫半晌,才把手中的北风扔上牌桌——一炮双响,苏安娜与王亚琴都胡了,粗算了算,输了六七千。   许苏又扭头去看傅云宪,耷拉着他那亮晶晶的桃花眼,特别无辜地说:“我不太会。”   傅云宪一伸手,从许苏一路抱着的公文包里拿出一叠人民币,整整齐齐一万块,扔在桌上,一点不在意地说:“接着玩。”   没用方便作弊的麻将台,许苏只能使出那种最低劣的伎俩,借给傅云宪抓牌的机会,给苏安娜与王亚琴她们打暗号、递眼色。许苏不是偏袒母亲,而是心疼钱。两害相较取其轻,他没少跟着傅云宪上牌桌,有时是旁人孝敬傅云宪,有时是傅云宪拉领导下水,反正一晚上百八十万的输赢,眉头都不带皱一下的,但苏安娜她们这种阶层的人输不起。人穷志短天经地义,他心安理得地帮着三个老女人出千,一点不觉得自己哪里不对。   三家吃一家,傅云宪手气看着也不顺,日久不能胡牌一副,统共已经输了三万多。最后一把他提出加注,许苏照旧给苏安娜使眼色,然而这回竟押错了宝,结果反成了傅云宪一家吃三家,一算账,不仅没输钱,竟还倒赢了一万多。   许苏当场怔住,怔不过三五秒就反应过来,自己在牌桌旁那点小伎俩可能早就被傅云宪识破了,这老精怪不动声色,摸清了他那点暗号和门道,仅凭一把就全赢了回来。   许苏面不作色,心里懊丧:鲁班门前弄大斧,傅律眼底出老千,都是不自量力,活该!   傅云宪抽出一支烟,令许苏替他点燃,大手一挥,大方表态,这钱请大家吃宵夜,不用给了。   王刘两个老婆娘是谢着恩走的,留下酒劲上来的傅云宪在厅里沙发上休息,苏安娜母子二人去厨房把没刷的碗给刷了。   手机支在水槽边,许苏一边挽着袖子刷碗一边看傅云宪昨天参与录制的《东方视界》。   这期节目叫《中国合伙人》,讲的都是些白手起家创业者的艰辛不易,节目做得还是挺燃的,有挫折有希望有世事浮沉有命运多舛,其中一对小夫妻为家庭企业主,企业破产之后被政府怀疑私藏,定了挪用资金数亿与虚假破产两个罪名,已经提起公诉。   镜头里,小夫妻声泪俱下,状貌甚惨,主持人刑鸣将目光转向嘉宾席上的傅云宪,道:“我替郭先生补充一下,他们使用的资金大部分用于民间利息等账外账,小部分购置了一套商品房,像这类公司产权与个人财产边界不清的情况,傅律师有什么看法?”   傅云宪道:“郭先生夫妻两人虽为公司股东,但公司财产不等同于夫妻共同财产,公司未依法清算偿还员工工资、税收和公司债务之下注销停业会有虚假破产之嫌,至于资金大部分用于民间借贷可视为公司对外投资,乃公司行为而非个人行为,买房还是家庭财产并未侵害股东利益,个人并无非法占有公司财产之故意,可抗辩挪用资金罪。”傅云宪对着镜头勾了勾嘴角,不屑之意明显:“当地经侦队与检察院的同志还是应该多念念书。”   许是现场灯光关系,又许是身边另几位嘉宾老朽迟钝,太过不堪,镜头里傅云宪气场强大,英俊得简直晃眼。即使面对数亿观众,傅大律师说话依然直接,不卖任何人的面子,偶尔还口出荤段子调戏肤白貌美的主持人,能不能播出又会不会被删减,完全不在他的考虑范畴之内。   许苏之前也看过几期《东方视界》,这个刑鸣素以犀利著称,对嘉宾从不客气,但一对上傅云宪,那犀利劲儿就不见了,一副言笑晏晏的样子,也不知是假客气,还是真谄媚。   许苏倾向于相信后者。他在网上查过刑鸣的资料,知道人家跟自己同岁,但已经事业有成荣誉满载,也知道他是因为傍上了明珠台前台长才有的今天。大好男儿竟靠卖身上位,许苏打心眼里瞧不起这人:呸,男狐媚子!   许苏正刷着碗,苏安娜将残羹剩饭扔出门外,自锈迹斑斑的铁门外走了进来。她不替儿子搭把手,插着腰在许苏身后指指点点,突然就开口问他借钱。   许苏停下手头的活计,回头道:“又要多少?”   苏安娜新烫了头,黄拉拉的头发蓬得老高,跟雨后冒头的松茸一般。她神叨叨地眨了眨眼,不言语,只伸出三根手指头,指甲涂得血红,上头的甲油已经脱落一半,瞧着瘦似柴样,拉杂斑驳。人老珠黄的年纪,这身装扮妖里妖气的,既不时髦也不好看,若非自己亲妈,简直不堪入目。   十几道菜的大阵仗果然另有所图,许苏早猜到对方一个劲催自己回家吃饭就没安好心,睨着眼睛问:“三万?”   苏安娜道:“三十万。”   “三、三十万!”许苏几乎跳脚,又怕把厅里的傅云宪吵醒,硬生生地忍下来,憋着嗓子道,“老太太,你当你儿子印钞票的?!别说三十万,他妈的三万也没有啊!”   苏安娜一脸“多大个事儿”地瞥了儿子一眼,又转过脸,朝厅里的傅云宪努了努嘴:“他那房子不还有你一半呢么,怎么就不能拿一点利息了?”   “那是人家的玩笑话,你还当真了?”许苏有点烦躁,转头继续刷碗,刷碗的手劲大了,乒乒乓乓的,“人跟你客气,你也不能就拿人当提款机吧,这些年你都跟他借多少了,早还不上了。”   苏安娜嫌这儿子不心疼母亲,把气撒在了灶台上,气咻咻地抹着灶上油灰,模样显得十分可笑:“你个小畜生是我生的,还是傅云宪生的?刚才牌桌上宁可向着外人,都不向着你妈。”   “老流氓精着呢,咱们那点伎俩他会看不出来?不跟你较真罢了。”吃人嘴短拿人手软,他们一家都欠着人傅律师天大的人情,许苏不欲未还旧债添新债,只能点着头安抚母亲,“我去想想办法,跟朋友们凑一凑,三十万没戏,三五万还是可能的。”   苏安娜倒不乐意了,啪地一摔抹布:“你就想看着你亲妈被人砍死,是不是?!”   许苏脾气也上来了,转过头,怒目瞪着自己亲妈:“你要再去赌博,被人砍个半身不遂,我为你洗脚擦身,被人砍死,我给你披麻戴孝,但这钱我肯定不跟他借了。你自己爱怎么着怎么着吧。”   “不是,不是赌博,是你王姨那儿有个投资的项目,能赚快钱,你妈不也想早日赚够早日还清,让你在君汉里能直起腰杆做人么……”苏安娜挑高了两道纹着的细眉,字字句句都捡许苏的软肋拿捏,忽的话锋一转,“再说这钱也不叫借吧,你真当我不知道,傅云宪是不是睡过你?”   见许苏瞪着眼睛明显一愣,苏安娜趁机提高了嗓门,有意想吵醒厅里小憩的那一位:“当妈的还能不知道儿子的事儿?你也别跟你妈赖,姓傅的是不是睡了你——”   许苏赶忙伸手去捂苏安娜的嘴,他做贼心虚地抬了抬脖子,见傅云宪还坐沙发上闭目养神,才悄悄吁出一口气。转而小声呵斥母亲:“老太太您能不能小点声儿,不嫌丢人吗?”   这话就是认了。   大三那年寒假,傅云宪是睡过他。但前前后后,也只有这么一次。 第九章 有偿(二)   那时“庭前会议”还是个新名词,某日许苏被傅云宪的司机说接出君汉,说是例常地跟检院两方的同志交流交流,构建和谐新型的诉辩关系。   平日课堂所学不过纸上谈兵,许苏对这类的实操训练还是满怀期待的。他怀着一腔热血、揣着惴惴的心,一路上不停问司机,我要准备点什么吗?我怕见了人说错话,给我叔丢脸……   对方只笑不说话,笑容十分诡异。   到了目的地才觉出几分不对劲,地方叫凤里名都,其实就是一家顶级夜总会,装修得富丽堂皇,迎面就是一股子资本主义的腐朽气息,一眼即知不是正经地方。   来的人也算有头有脸,哪里的刑庭庭长,哪里的检察院副检察长,连同傅云宪一起,都是被国内资本系族里的某位大鳄请来“交流交流”的。   所谓交流,就是嫖娼,庭下臭味相投,庭上也就好说话了。而且这几位,还都不约而同好的是那一口,更是难得的一路人,革命情谊山高水长。傅云宪将许苏介绍给对方认识,也没说他俩什么关系,只说,以后还托两位多照应照应。   许苏看了两位领导一眼,其中一位长相很神奇,丹凤眼,卧蚕眉,倘若再面似重枣,活脱脱就是演义里描写的关云长。只可惜关云长大忠大勇,这位领导却是大奸大佞,一行人里就数他最败坏官箴。许苏记了这人的长相,也记了这人的名字,姓氏很稀奇,姓平,单名一个巍字。   朝中有人好做官,无论毕业之后择哪条路,多认识些这种阶层的人铁定没坏处。这道理许苏还是懂的。所以他掩着失望情绪,一直都还笑得挺乖巧。   酒过三巡后,傅大律师已带醉意,与平庭长各自被一个年轻漂亮的男孩子扶上了夜总会上头的名都酒店,交待司机让许苏等在原地,待他“交流”结束之后,还一起回去。   许苏垂着头,独自坐在包间里等着,耳边靡靡之音,眼前杯盘狼藉,实在没趣极了,就起身出去溜达。   陌生地方,随便走走就迷了方向,不知哪里蹿出一个人,忽地拉住了他的手腕。   外头人都知道傅大律师偏好雏儿,却不知道他阅人无数,要在他面前装第一次,根本瞒不过。方才那个许是伺候得不周到,都上了床又被撵出去,负责招待的人正愁着去哪儿找个清纯点的大学生,这不,正巧就撞上许苏了。   这人只负责犄角旮旯里那点不见光的事情,基本就是个鸨公,所以没资格跟几位领导一个包间,自然没见过许苏。眼见颀长纤瘦一个少年,脸蛋也十分漂亮,他眼睛登时一亮,冲许苏上上下下好一通打量,估价一般。许苏不显年纪,瞧着就跟十六七岁的高中生似的,年龄太小的易惹麻烦,而且傅大律师也不喜欢,所以这人不放心地问:“成年了么?”   许苏老实答:“大三。”   对方嘿嘿一笑,眼神立时复杂起来,他从兜里掏出厚厚一沓人民币,塞在许苏手里说:“我给你五千,今晚你好好伺候里头那位傅爷,伺候好了,还有额外奖励。”   许苏抓着钱,发着愣:“傅爷……哪位?”   火烧眉毛的情形,那人没细琢磨这话几重深意,生拉硬拽连推带搡,带着许苏走了几步,刷卡开了一扇房间门,一把就把许苏推了进去。   傅云宪正醉得头疼,仰面靠在沙发上,听闻有人进门的声音也不睁眼,沉沉道:“来了。”   循着声音,许苏看见了傅云宪,当场惊大了一双眼睛。   傅云宪披挂着一件暗红色的睡袍,也不系带子,睡袍里头空无一物,只露着强壮身躯与已大半抬头的性器——那东西尺寸惊人,颜色半赭半黑,笔直杵在傅云宪耻毛浓密的腹下,模样十分狰狞。   许苏转身想跑,身后一只大手猛地揽过他的腰,将他横抱着摔向沙发。   一阵强烈的、雄性荷尔蒙与酒精香水混杂的气息扑入鼻端,一丛阴影随之压了下来。许苏惊愕不过一秒,马上反应过来,老王八蛋酒后乱性,认错了人。   傅云宪仅凭单手就捉住了许苏的一双腕子,将他的手臂按过头顶,他一边扒着许苏的衣裤,一边盖下滚烫嘴唇。他的舌齿侵入许苏的口腔,凶狠地咬啮吮吸。   “叔……叔叔……”手足并用地抵抗,许苏被傅云宪吻得疲于招架,几乎喘不上气,“叔叔……是我!”   傅云宪丝毫听不进任何声音,跟磕了春药似的,气粗而促,一双眼睛冒着血光,铁了心要办了他。   “叔叔……我是许苏……你认错人了……”许苏起初求饶,见不顶用,转而破口大骂,“傅云宪!我操你妈!你他妈放开我……”   许苏死犟,真是拿出了拼命的架势,他挥拳蹬腿,又抓又咬,爷们的手段、娘们的伎俩悉数使出,反正抵死不从。那时他对自己会娶白婧过门深信不疑,所以宁死不肯失节,再说一个一根肠子通到底的直男,莫名其妙被另一个男人捅了屁眼子,这算怎么回事儿呢?   傅云宪身高将近一米九,体型更比许苏壮出两圈不止,对许苏的压制无疑是全方位的。傅云宪将中指食指并拢着顶入许苏的嘴里,粗暴地搅了搅,又带着一手唾液,挤进他两股间的后庭。   “我……操!”秘处遭到入侵,许苏愈加狂乱地反抗起来,他疯了似的吼叫咒骂,挣扎间胡乱摸到了床头的灯,强行扯断电线,扬手就朝傅云宪的头上砸过去。很猛一下,当场见了血,血液顺着傅云宪的额角淌落,划过深邃的眉弓眼眶,愈显得这个男人英俊而危险。   对方根本不为所动。   傅云宪醉得厉害,但不至于识人不清,这一下猛砸已让他清楚认出了许苏。但傅云宪未有片刻停止的意思,饿狮嗅到了血腥味儿,不将猎物撕扯着吞食干净,又怎么肯罢休。   许苏欲砸第二下时,傅云宪劈手从他手里夺了台灯,甩手砸在地上。他以一个便于入侵的姿势粗暴折着许苏的双腿,胀硬的龟头已经抵在了门前。   强弓硬弩已箭在弦上,许苏几乎力尽,无计可施之下,于绝望中爆发出一声呼喊:   大哥。   许苏已经久没这么喊过他了。傅云宪突然停了下来,竟也是一愕。   两个男人几近全裸,以一种香艳的姿势交叠肢体,傅云宪胸膛起伏剧烈,嗤嗤喘着粗气,他眯着眼睛打量许苏。   有一瞬间,那个笑容朗朗、眉目英爽的傅云宪又回来了,如逢故友,如获一线生机,许苏流着泪又喊了一声:“大哥……”   他从没这么哭过。许文军被枪毙时,苏安娜挥皮带抽他时,跟人打架斗狠,被人辱骂糟践,多少眼泪和血吞,从没这么伤心委屈。   但在这个似熟悉似陌生的傅云宪面前,他却哭了。   狂乱的气息复归平静,傅云宪微微皱着眉,一眼不眨地看着满面泪痕的许苏,以一种离奇温柔的眼神。他抬手轻轻摸过他的脸,拭掉他眼角的泪。   然后他将他拨转过去,压下自己炙热强壮的胸膛,挺腰一送,由身后进入这少年体内。   深渊太黑太冷,你来陪我。他这么想。   傅大律师好性致,时停时续几换体位,颠来倒去弄足自己这小跟班一整夜,仿似敲骨吸髓,要将他所有的滋味都榨取干净。   许苏醒时傅云宪已经不在了。腿间尽是血迹精斑,他也懒得清洗,一瘸一拐地回到家里,倒头就大病一场。   后来苏安娜对儿子说,你发烧昏睡的时候,傅云宪来看过你。   后来苏安娜还说,你昏迷着满口胡话,一直在喊什么,大哥……   再后来傅云宪的一个徒弟来探望许苏,一见面就掏出一张支票,比那日那鸨公给的又多了两个零,S市最顶级的鸭怕也不过这个价码。   “操他妈!他为什么自己不敢来?!”一直病恹恹的许苏从床上跳起来,暴怒地扑上去,啪啪甩了那人俩嘴巴子。他撕了那张支票,说,“你回去转告傅云宪,别他妈的想毁我,我不是这种人!” 第十章 凶案   许苏一直不愿意过多回忆起那一晚。   那阵子他就像随时可能坍塌的建筑物,千疮百孔,摇摇欲坠,偏偏碍着男人的骨气面子,跟谁都没法提及。这些年这么多俊男美女对傅大律师穷追不舍,上赶着送上门还一送再送,许苏简直怀疑他们各个都有受虐倾向,对那一晚,他留存至今的唯一的记忆就是疼。   重重荒唐堆压,整个世界东崩西裂般,绝望的疼。   苏安娜的意思是当初没告傅云宪强奸早算还了他这些年的人情,不仅清偿殆尽,反而赊欠与我,再问他拿点钱也是应当应分的。   法盲。许苏懒得纠正母亲,事发那年,刑修九还未在全国人大常委会上通过,也就是说,猥亵男性基本都无从定罪,何况强奸。   一计不成,苏安娜又作哭闹上吊之态,许苏只能勉为其难地答应,这钱他去和傅云宪提提看。   苏安娜大喜,挥舞着猩红色的指甲,说她立马上楼睡觉,腾出楼下这点地方,她开朗开明又开放,他俩想干什么都可以,折腾出多大的动静都没问题。   想起今晚一桌壮阳的酒菜,许苏气得直翻白眼,老太太这德行就差在门口竖块牌子,上书“丽春院”或“天上人间”,她叉腰立在门口,招呼往来行人来亵玩她的亲儿子。   走时,苏安娜心满意足,却又老调重弹地留下那句话。   这是你欠我的。   人说慈母多败儿,实则反之亦然,话到这个份上,许苏只能再次认栽。扔下最后一只瓷碗,擦干净一双湿手,转身回到厅里。见沙发上的傅云宪眉头蹙得紧,显然没睡着,便问他:“是不是膝盖又疼了?”   傅云宪睁开眼睛,“嗯”了一声。幽黄的灯光劈头而下,渗过他的睫毛,留下一截浓密的影子。   许苏便走过去,跪坐在傅云宪的身前,俯身把脸搁在他的腿上。他先静静伏着一会儿,继而以脸颊蹭蹭他的膝盖,最后巴巴地抬起头,轻声细气地问:“叔叔,很疼吗?”   傅云宪垂着眼睛,沉默片刻,道:“很疼。”   傅云宪为许文军案付出多少,许苏记忆犹新。傅云宪忙着为许文军翻案时,不少领导来找他私下沟通,威逼利诱无所不用其极,说人没死还好说,人死了再平反,影响太大。这是特殊时期特殊情况,严刑峻法说白了不也是为了国家的长治久安嘛,你傅云宪也不是初出茅庐了,这点道理还能不懂?   有那么一笔钱叫维稳经费,专平难平之事,专治难治之人,领导们的态度是私下赔偿一百万了结此事,苏安娜很是动心。那时候S市一套中环内的两室一厅才三四十万,一百万不啻天文数字。   但傅云宪不同意,也劝服了苏安娜放弃和解,非逼着法院对外公布冤案真相。可能他的一再坚持把哪个位置上的人物惹恼了,对方竟找了人要弄死他。傅云宪殒身不恤,在一次人为的车祸中侥幸生还,还是许苏伏床哭了一宿,才算彻底唤回一条命。   最后他是架着拐杖上庭的。   案子最终平反,赔款再翻三倍有余,傅云宪分文未取,还搭上一身伤,以至于每到阴雨天气,他的左膝盖总会疼得厉害。   傅云宪垂眸看着许苏,许苏仰脸望着傅云宪,两人的目光你来我往,缠绵交锋,傅云宪忽地笑笑,伸手捏住许苏的下巴,骂他:“小白眼儿狼。”   三个老婆娘轮番灌他,还是醉了,嗓音比平时更低沉浑浊,带着微微的震颤共鸣,像谁信手拨动了低音弦。   这话听着像要计较牌桌上出千的事。许苏不欲承认,谎话张口即来:“呸,谁白眼儿狼了?明明是你个老刮皮,铜钿眼里千跟头,自己输不起——”   “你敢骂我。”傅云宪似动了怒,手劲加大,强行将许苏的脸掰近自己。   两人离得太近,灯光又蒙昧不清,对方身上扑来一阵好闻的酒气,许苏方寸渐乱,微感晕眩,可嘴上仍不服气:“怎么啦?骂你怎么啦?我还没——”   许是嫌吵,傅云宪一提许苏的下巴,低头吻了下去。   许苏“唔”的一声,既没顺从也没反抗,睁着眼睛接受这双唇。   那一夜的混乱,自许苏退伍归来、两人重逢之后便很默契地翻了篇儿,你不言,我不语,只当从未发生。许苏知道自己皮相不错,对这老流氓可能还有点吸引力,如悬一块肥肉在对方眼门前,不被衔一下,舔两口,自己都觉得不太人道。他现在也不怎么反抗了,可以说是想通了,也可以说是哀莫大于心死,白婧的事情伤他太深,他为爱情守身如玉,爱情却当他是个屁,没劲。   何况苏安娜几次从高利贷手下捡回一条命,也都亏得傅云宪出手,受人诸多恩惠,再不任人占点便宜,未免太过矫情。所以再次踏进君汉所前,许苏给自己制定了十六字方针:虚与委蛇,虚情假意,斡旋为主,抗争为辅。   所幸打那夜之后,傅云宪确实再没对他动过真格的。啃脖子摸屁股偶有为之,更有那么几回对方都硬得不成样子了,许苏死鱼一般不挣不动不抵抗,倒是傅云宪自己戛然而止,怒咻咻地摔门而去。   只不过对于跟傅云宪接吻这件事,许苏还是有所保留的。蜻蜓点水般碰一碰还可以,傅云宪一伸舌头他就受不了。他本质上还是一个直男,享受不了男人与男人的鱼水之欢,不觉得恶心已是极限,要他全情投入,想也别想。   但眼下傅云宪吻得很真,很深,很久。他的大手托住许苏的后脑勺,强行把他箍在自己身前,霸道地以舌头攻占,一点一点地刮取他口腔中甜美的唾液。   许苏被对方吻得几乎气竭,却仍不专注,他微微撅着嘴唇,忽地滴溜溜转动眼珠 ,忽地一瞬不瞬地注视着近在咫尺的这副眉眼。   傅云宪也睁了眼,正对上一双漆黑的眼珠,嫌这眼睛灼人得很,他抬起手,以拇指盖住许苏的眼皮,强迫他闭上眼睛。   眼前忽地暗了,情绪便也随之而来,许苏渐渐卸下防备,稍稍有了点迎合的意思,任傅云宪的舌头在自己口腔里攫取,偶尔也含着它吮吸。   灯光一片朦胧暖黄,他们像在一个令人心醉的黄昏中接吻。   吻了良久,傅云宪才放开许苏。两人唇间牵连出一根甜丝,傅云宪以拇指抹掉许苏嘴角边晶亮亮的唾液,又仰面躺靠下去:“说吧,想求我什么。”   老流氓不亏国内首屈一指的名律,目光如炬,一下就戳中了他那点小盘算,但许苏还是嘴硬,装傻道:“有事儿吗?没有啊……”   那贼兮兮的样子一准有事,傅云宪也不继续说破,嘴角往上浅浅一扯,一手松了皮带,一手摁着许苏的脖子往自己胯间压过去,意思明显,要提条件可以,得他用嘴伺候自己。   “我不。”许苏拒绝,继而梗着脖子反抗,挣扎一下,脑袋就起来了。以前傅云宪也提过这类要求,许苏做不惯这个,死活不同意。其实他那点力气远不及傅云宪,也就胜在对方不真跟他计较。   “老子不乐意。”许苏还是跪坐的姿势,但挺直了脊梁,振振有词,“你找那位大明星去呗,人家那脸多好看,那唇多柔软,人家笑得多妩媚,伺候得多周到,还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您堂堂大状干嘛舍易求难呢?”   傅云宪笑笑,抬手在许苏鼻子上刮一下:“酸么?”   许苏自己把刚才那番针对郑世嘉的话拿来咀嚼了一下,发现是有点酸,心虚而故作不虚,道:“酸也不乐意,你那玩意儿太粗太长,还有紫黑紫黑的一溜褶子,真丑。”   傅云宪抬起许苏的下巴,俯身向他靠近,微眯的眼睛露出凶光:“这是求人的样子?”   “说了没事求你……”唯恐再赖下去一会儿不好收场,许苏想了想,适时改口道,“但你要求我求你,那我就勉为其难地求求你好啦。”   好在今晚上傅云宪欲望也不强烈,没有继续强迫许苏的意思,他微露倦意,仰面阖上眼睛:“叫花子行善,也得看看自己有没有这能耐。”   看着是默许了,许苏挠挠头发:“其实是有点事情,我大学一个室友——”   傅云宪打断道:“只让你提一个要求,你想好了再说。”   什么都瞒不过这老流氓的眼睛,许苏一下沉默了。他以前对他妈放过狠话,要真再赌博就买耗子药,他自己跟他妈连带着左右陪赌的街坊,同归于尽。所以苏安娜方才解释了,这三十万不是用来还赌债的,是跟王亚琴那老妖婆一起投资一个项目,已经垫进去一笔钱了,后续不跟上,可能血本无归。   “被人砍死”还有“血本无归”多半都是危言耸听,许苏在心里支起一杆秤,左右掂量着苏安娜的三十万与瞿凌的两万块,然后说:“就是我的一个大学室友,最近摊上一点小事。”   傅云宪没睁眼,“嗯”了一声。   “特别小的事儿……就是吧,弄死个人……”   傅云宪睁开眼睛,看着许苏。   许苏有点怵了,还笑嘻嘻的:“一审已经判了,死刑——”   傅云宪随手从沙发上抄起一个垫子,拍砸在许苏脸上:“这叫小事?”   挺重的,许苏往后歪倒一下,但人不退反进,倒爬上沙发,盘腿坐在了傅云宪的身边。   “杀人放火什么的,对别人那是大案子,对你傅大律师还不是小事一桩。”许苏不是不知人命价重几何,但事关瞿凌性命,只能尽量把话往小里说,他特别谄媚地凑上一张脸,以自己都觉得恶寒的语气道,“其实也不那么熟,就是他以前借我一笔钱我一直没还,杀人偿命,也不指望判得多轻,只要能救下一条命,我跟他也算两清了。”   傅云宪问他:“什么样的人?”   “汉莫拉比”的桩桩事迹从眼前掠过,刚正不阿中都带了点蠢气,许苏其实不认同,也嫌他是一头不懂迂回变通犟驴,只堪一笑。他斟酌半晌,脑海中,一个个作践人的评价挨个蹦出,又悉数被他剔除,最后许苏决定以最简赅的答案回答:“好人。”   傅云宪面无半分波澜,但眼神之中,不屑之意明显。   “叔叔,你就当帮我一次,好不好?”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许苏自认不是那么不要脸的人,所以又把微微撅着的一双唇凑上去,想再向人傅大律师献个吻。   然而傅云宪抬了手,一把将他推开。   一记重推,许苏毫无防备,四仰八叉地跌下去,屁股落地,磕得尾椎骨都疼。他一下摔懵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仰着脸气咻咻地嚷:“傅云宪!你推我!”   “周末,约个时间和嫌疑人家属见一见。”傅大律师整完皮带整袖口,将自己收拾得衣冠楚楚,转身走了。   傅云宪走后就忽然变了天。一场突如其来的春雨浇散了五月的热气,许苏把自己关进房里,不顾门外苏安娜的聒噪,跟程嫣通了个电话。   与程嫣约定了见面时间,顺便做了做这个案子的功课。   除了心理特别变态的那一挂,杀人的理由不外乎为钱,为仇,为情。钱令人眼红,仇令人智昏,清俊正直的“汉莫拉比”为爱杀人,终究没过的了“情”那一关。   自古红颜多祸水,事情还得从程嫣说起。   瞿凌离开检察院后就进入了程嫣所在的公司万源集团,出任法务,两人同一公司不同部门,同居之后感情日笃。哪知程嫣与她的顶头上司、一个名叫邹杰的已婚男人出差时,竟被那色胚下药迷奸,还拍下了艳照与视频。一宿销魂之后,邹杰似乎对程嫣动了真心,一面以鲜花金钱殷勤追求,一面又以艳照视频威胁,打算把人绑在身边以供不时亵玩消遣。程嫣原先顾及面子,打算忍气吞声,不料瞿凌突然求婚,她终于决定为爱勇敢抗争,找到邹杰的老婆,把事情原委向人和盘托出,并严词拒绝了对方的要挟。   那色胚勒索不成又丢了大脸,恼羞成怒地放话要玩死程嫣。居然他还真有本事在瞿程二人的婚礼上派人掉包,将原本打算播出的新婚微电影变成了性爱视频。主人公正是新娘子本人。   尽管及时关掉了播放器,但满堂宾客瞠目结舌,一场喜事算是彻底黄了。程嫣痛不欲生,瞿凌也性情大变,终日借酒消愁。一日他醉后去找那邹杰理论,没想到没碰上正主,倒碰上正主的老婆,酒后脑热,三句话不到便与人发生口角,瞿凌拿酒瓶击打邹杰的老婆又将她推下楼梯,造成对方当场颈椎断裂死亡。   若故事真是这个情节,非在庭上辩个过失致人死亡也不是不可以,但偏偏有两个目击证人看见了瞿凌行凶的全过程,证实并非失手推人下楼,就是蓄意谋杀。而瞿凌本人竟也非常爽快地认了罪,承认故意杀人,愿意以命偿命。   由于邹杰根本没在婚礼上播放的淫秽视频中露脸,去公司取证,也只能证明程嫣与他有过不正当关系,无法证明被害人也就是邹杰的老婆具有过错。所以一审打的是罪轻辩护,基本就是“有冤鸣冤,无冤讨饶”,辩护律师请求法院认定瞿凌的自首情节,顾念他白发高堂尚在人世、新婚妻子有孕在身,网开一面,从轻判决。   这个诉求还是很简单的,其实法院也不愿意老杀人,杀太多了国际影响不好,也不好看。然而被害人家属很有背景,不仅当庭放弃民事赔偿,执意要求法院判决死刑,还一边找人刻意渲染瞿凌的前检察官身份,有意制造舆论压力,一边派人去法院门前集结示威,要求所谓的公平判罚。   于是,一审判决毫无悬念,死立执。 第十一章 唇枪   向傅大律师讨一点时间比平胸妹子挤乳沟还难,但许苏硬生生地挤出来了,周日中午约见程嫣,紧挨着去酒店接郑世嘉,送他去明珠台录节目。   没叫傅云宪的专属司机,许苏开的车,车是傅云宪他二弟的,保时捷卡宴。   傅云宪有个弟弟,叫傅玉致,听名字很像亲兄弟,其实不是。傅玉致属于庶出,但庶得很有尊严,是傅老爷子抛妻弃子,攀上外头的富家小姐生的。傅云宪腾达之后不认老爷子,但兄弟俩感情还算不错,年龄差了近十岁,傅玉致一直管傅云宪叫大哥。   傅玉致是吊儿郎当的公子哥,一生放荡不羁爱自由,入过仕,下过海,干什么都跟玩似的随便,偏偏仗着人绝顶聪明,玩也都玩得有模有样。若强攀关系,他是早许苏好几届的政法大学的师兄,原本好好地干着民商事非诉业务,不知怎么一朝醍醐灌顶,非要蹚刑事诉讼这浑水,便也循着他大哥的步伐,入了君汉所。   须知道,咱们国家的刑辩律师斗天斗地斗公检法,在律师这行里担着的道德责任最重,收入却与付出完全不成正比,真能做到傅云宪这样呼风唤雨于食物链顶端的又有几个。   傅氏兄弟乍看很像,都高大英俊,轮廓深邃立体,但仔细观瞻便不一样。归根究底还是两人流露出来的气质截然不同,傅云宪不怒自威,黑老大腔调十足,而傅玉致走的是风流雅痞路线,一笑万物生长,整个君汉所,全以他为风景。   傅二少爷换女人很勤快,换车比换女人还勤快,因此许苏沾了光,自己那辆破宝来阵亡之后,就从他那儿蹭了辆卡宴来开。   许苏今天是特意打扮过的,一头软塌塌的天然黄毛特意定了型,穿得水绿山青,特别人五人六。他平日里很少穿西装,因为傅云宪不喜欢,嫌他穿西装太老成,抹杀了那点弥足珍贵的少年气。   少年你麻痹。许苏就烦外头人老逮着他问是不是还在念书,好像别人都过得岁月倥偬几度浮沉,只有他一个不谙世事悲喜,静若止水。   约见的地方是一家挺有情调的咖啡馆,两人到得比程嫣早,特意坐在了靠窗的吸烟区。   等人时候,傅云宪点着了一根烟。许苏也想点烟,但傅云宪不准。在傅云宪面前,他得是一副三好生的样子,乖巧妥帖,烟酒一概不准沾染,偶尔馋了,只能从他嘴里的烟上嘬一口。   这些年傅云宪跟养宠物似的养着他,真真往死里宠,但也仅仅只是对猫对狗的感情,这点许苏明白得很。   服务员端上了咖啡和果汁,许苏烟瘾上来,心被挠得很痒,只能咬着果汁吸管伏在桌上,一头柔软偏黄的发映在仲春阳光下,还真像猫。   程嫣来了。有阵子没见昔日校花,许苏一下从椅子上蹦起来,殷勤地替人拉开椅子,招呼服务员点单。人比黄花瘦,但面似桃花眉如柳,校花风采不减当年,甚至经过这般风雨摧折,更添一份楚楚可怜的病弱之态。爱花最是惜花人,许苏自忖没多少优点,就是特别乐意为漂亮姑娘付出。   傅云宪看了落座于自己对面的程嫣一眼,十分礼貌地揿灭了手中刚刚点燃的烟,问她:“几个月?”   许苏暗叹老狐狸眼力太好,一下就看出对方有孕在身。他记得自己只粗粗提了提这个案子,根本没跟傅云宪提过程嫣怀孕的事情,而程嫣天生弱难经风,又以一身素色的宽大裙装遮掩,哪里瞧得出是怀孕之人。   程嫣以手轻抚腹部,微微一笑说:“四个月。”   傅云宪办案时喜欢单刀直入,尤其厌恶废话连篇,许苏生怕这种生硬的风格令程嫣不自在,赶忙补充:“她跟瞿凌是四个多月前结婚的,坐床喜。”   真见了傅大律师,程嫣不似电话里那般崩溃,情绪控制得还可以,能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娓娓道来。   言毕,许苏便简单归纳了程嫣的来意,邹杰的妻子跌下楼梯死亡后,瞿凌没跑没溜,留在原地主动打了110报警。估计对于自己夺走一条无辜性命之事,这耿直呆瓜清醒之后是悔大发了,所以坦然接受一审的判决结果,一心求死。但身为妻子的程嫣不同意,认为邹杰确实是人渣混蛋,而瞿凌上门只为讨个说法并无杀人之主观故意,若非对方势大向法院一再施压,只凭瞿凌的悔罪态度再怎么也该留一条命。   其实这案子也不算轻罪重罚,法医鉴定被害人头部有被酒瓶打伤的4公分伤口,系轻微伤,还有两个直接指认瞿凌杀人的目击证人,一个是推着婴儿车从电梯里走出的年轻母亲,一个是听闻争执声从家里跑来的七旬老太,她们都亲眼目睹了瞿凌用酒瓶击打被害人又推人下楼的行凶全过程。   程嫣说,瞿凌若死了,她便只能随他而去,但若活着,无论判多少年,她都愿意等他回家。   许苏一个不再相信爱情的人,都快听感动了,他叼着吸管咂着嘴,心说,啧啧,问世间情为何物。   傅云宪没就案子本身进一步发问,却问程嫣:“你说第一次邹杰用药迷奸你是八个月前,是你们一起去县城出差的那次,发生性关系前,他是否触摸了你的阴部?”   没试过光天化日下被人盘问被强暴细节的,程嫣明显一愣,良久才回答:“摸了……”   傅云宪问:“多久?”   程嫣低下头,显得羞愧难当又是半晌才道:“七八分钟吧。”   傅云宪问:“这七八分钟里你没有呼救或者反抗?”   程嫣说:“我被他下了药,昏昏沉沉的,根本没力气呼救或者反抗。”   傅云宪微微颔首:“然后呢,充分湿润后一下就插入了?”   “没有,我不想这样,我没有那样的反应……他弄了好久……”程嫣说不下去了,转脸向许苏求救。   许苏看出程嫣的不自在来,赶紧插话打圆场:“瞿凌虽向公安机关承认故意杀人,但未向检察院作过有罪供述,所以这案子存在刑讯逼供的可能……”   傅云宪没理他,仍不切入正题,只打看似无关的外围,措辞非常直接:“所以对方的阴茎插了几下才插进你的阴部?”   这下连许苏都听不下去了:“能不能别问这些了……”   “我的时间很宝贵。”傅云宪看了看表,道,“给你一分钟的时间想清楚。”   许苏嚷起来:“傅云宪!”   傅云宪没什么表情地注视着程嫣:“还有五十五秒。”   “七下,他插了七下!可这跟案子有什么关系呢?”许是不堪回忆那些屈辱的细节,程嫣面红耳赤,眼泪直在眼眶里盘旋。她表示不想再回答这些无关紧要的问题。   “你在接近昏迷、不能挣扎呼救的状态下,却能清楚记得强奸细节。我看了你在公安机关所作的询问笔录,前后多处矛盾,你是记性不好,还是根本没有供述事实。”傅云宪道,“我提醒你一下,你们出差居住的那个旅馆条件,只有一层七厘米厚的胶合板。它隔不了叫床的声音。”   程嫣动了动嘴唇,什么话也没说。   “你这是在浪费我的时间。”   傅云宪的耐心到此为止,起身离开咖啡厅。   许苏没能挽留住傅云宪离去的步伐,接郑世嘉上车之后,他才从他们的对话中窥探中,万源已打算聘请傅云宪为法律顾问,虽说只是口头约定,但也八九不离十了。   他忽地明白了,归根结底不是程嫣不配合,而是傅云宪压根就不想接这案子。   万源集团正筹备着分拆子公司到创业板上市,有意聘请君汉所的律师团队。这类业务,往简单了说就是准备文件报送审批部门,再补充再报送,直到通过为止。往难了讲,里头的门道可就多了。君汉有专门负责的证券部,但傅云宪跟证监会还有几家券商的关系相当密切,顺理成章地就成了牵头的人。   律师不能以自己名义认购服务公司的原始股,那样证券法不答应,但郑世嘉可以。许苏听出万源已经承诺让郑世嘉以财务投资者的身份参与投资,这是巨大的香饽饽,一旦上市,转身就能赚几个亿。   以郑世嘉对傅云宪的迷恋劲儿,把钱再弄进自己兜里一点不难,邹杰算是万源不大不小一个人物,傅云宪犯不上为了区区一个瞿凌,放弃一个捞得钵满库盈的机会。   许苏听着听着,心凉了半截。   钱是好东西。   钱对今时今日的傅云宪,尤其是好东西。   傅郑二人一路打情骂俏不绝,郑世嘉简直是和了水的稀泥,从头到尾就没端正坐过,一直就黏靠在傅云宪的身上。   傅云宪也乐得美人在怀,时不时低头与之亲昵拥吻。   耳鬓厮磨间,郑世嘉一条腿搁在傅云宪的身上,握起傅云宪的修长手指看了看:“上回我买给你的婚戒你怎么没戴?”   傅云宪笑笑,反抓着郑世嘉的手去摸胸口:“搁在这儿呢。”   郑世嘉伸手去摸傅云宪的胸前口袋,还真摸出一枚熠熠生光的钻戒,就是钻石大了点,男人戴着,略显浮夸。   傅大律师重利又好色,也从不在人前遮藏自己的本性,流氓得直截了当,反倒坦荡。许苏知道这人就不愿意被婚姻束缚,却蜜语成筐谎话连篇,哄郑世嘉这年纪的小孩子简直一套一套的。他用低沉浑厚的嗓音撩人耳膜:“心口的位置只放着你。”   郑世嘉明显满意,却又故作不满,道:“我看你是不想放弃单身身份,还指望着撩别人。”   一个男人,说话带着女性都不常见的娇叱,听着莫名教人胃里反酸,像强咽下一口隔夜饭似的。许苏没留心交通状况,一不留神闯了半个红灯,自己在心里算了算最近违章扣掉的分儿,骂了一句“日”,看来得出去借驾照来“销分”了。   驾驶座上的他说“日”,驾驶座后的两个人就真的要“开日”。   还是郑世嘉先发的骚,把手伸向傅云宪的胯间,隔着裤子抓捏对方性器:“几天没见它,有点想了。”   傅云宪笑了,不置可否:“你录节目要迟了。”   郑世嘉也笑:“迟就迟呗,等等我怎么了。谁让我最喜欢你,还有……”拉链刺啦一声,庞然大物弹了出来,“它。”   傅云宪面色不改,声音依旧冷静:“许苏,你下去。”   看来是情绪上来了,许苏识相地“哦”了一声,把车拐向偏僻路段,停了。   车停稳当后,人就下去了。许苏摸出兜里的烟盒,叼了一根烟进嘴里,却发现没带打火机。他有几分悻悻,他的烟瘾其实不怎么强烈,倏忽即来倏忽又去,只是常常觉得空虚。   卡宴重量超过2吨,比那些一吨不到的薄铁皮日本车,可谓重似千钧稳如泰山,但整辆车震得相当厉害,可见车里两位白日宣淫得多么痛快。   木头木脑地等了半个时辰,许苏站得腿麻,便再不顾形象,蹲在了路边。忽然间,不知从哪里钻出四五只野猫,毛色繁杂,有黄有花,绕着他翘尾巴转圈,撵也不走。   “去!”许苏特别招猫亲近,别人眼里祖宗一般的小玩意儿唯独见他就亲。见这群猫怎么也不肯走,那车里两位也没这么快完事,他伸手将其中一只橘色奶猫抱进怀里,轻轻揉摸。   时值仲春,道边海棠花开正旺。雨后天青,艳阳之下,一人数猫留下一截影子,瞧着竟有几分与这好时节格格不入的孤单之感。许苏一直盯着那车,一眼不眨地一直盯着。   直到那恼人的动静完全消停。   上了车,许苏嫌车里一股体液的腥味儿,自顾自打开车窗,看窗外绵延成片的香樟与水杉,听树上蝉鸣鸟唱,好不嘈杂。郑世嘉许是疯够了,再没多言语,枕着傅云宪的肩膀静静休息。   许苏用力把着方向盘,认真注视车前道路,一不留神眼睛瞥错了地方,就这么往内后视镜里瞄了一眼。   他毫无准备地对上一双深长眼睛,心脏兀地一下猛跳。   傅云宪也看着他。   世界仿佛一下静了,蝉不鸣鸟不唱,连周遭往来的那些车辆也都不出一声,静得蹊跷。   傅云宪什么时候看着自己的?是不是方才与郑世嘉温存的时候就看着自己了?许苏连着问了自己好些个问题。   这种静止状态的持续时间也很玄妙,可能只有一瞬,可能过了千年,然后一切恢复如常,万籁齐响。   被这响声震得头疼,许苏承认自作多情,这是一个春末夏初的寻常午后,与过往的那么些个没有什么不同。他与傅云宪对视半晌,趁又闯一个红灯之前,完全回过神来。   先送傅云宪去了一个地方,见个官场上的朋友,然后再送郑世嘉去电视台。   到了明珠台,郑世嘉没让久等着的经纪人陪同,只跟许苏说,你得陪我录节目,录完再送我回云宪那儿。   没法脱身,只能照办,许苏起初坐在台下充当拍手观众,笑得脸僵,拍得手疼,好容易忍到节目录制中途休息,就偷偷溜去别的地方转悠。经过几个看似电视台职工的人,听她们侃明星八卦,仿佛这个圈里个个毫无下限,人人无事不为,也听不出真假来,愈发觉得没意思,便又走了。   找了个无人的楼面待着,趁傅云宪管不着,许苏趴在窗口,点着了一根烟。   高楼间冷风扑面,许苏被吹醒了头脑,自己宽慰自己:世上又不止傅云宪一个律师,他不接的案子自有别的律师会接,那么大能耐怎么不修宪去啊,还真当自己本事通天舍我其谁了?   烟头星火坠落,一缕白烟飘起,那点少年不该识得的愁滋味,转眼就随着轻烟一起散了。   正望着明珠园内的秀丽风景,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台里不准吸烟。”   许苏心道这人管得宽,不耐烦地回头,一看,嚯!   这张脸是见过的。在电视上隔屏相望,在君汉所里匆匆一瞥,许苏记得自己第一回 见郑世嘉时没觉得被强光晃了眼睛,只觉美则美矣,但过于油腻女气,人人吹捧的“内地第一美男”也就那样吧。   但眼前这位是真不一样,极挺拔又极英俊,仿佛再多谀词也是恰如其分,许苏没来由地怯了,慌慌张张掐了烟,冲这人喊了声:“刑主播。” 第十二章 缘来   第二眼才发现,刑鸣身边还跟着一个人,油光锃亮的一个背头,主动介绍说是《缘来是你》的导演,姓刘。   《缘来是你》作为一档大型相亲节目,曾是明珠台的收视王牌,引发各家卫视争相效仿,说现象级亦不为过。但十分红处竟成灰,节目一成不变,观众渐失新鲜感,台领导几经斟酌,在收视率仍还坚挺的情况下,下了停播令。   许苏跟风看过两期,谈不上喜欢或者不喜欢,娱乐至死的年代,这类真真假假哭哭笑笑的快餐爱情,也就图个乐呗。   听刘导的意思,刑主播的新闻事业始于这档相亲节目,所以出于回馈台里栽培的目的,打算挑梁主持三个月的新版《缘来是你》,而此次改版之后节目复播,也将一改过去众女嘉宾挑剔一个男嘉宾的模式,来个反其道而行之。节目组正在挑选合适登台的常驻男嘉宾。   刘导细细打量许苏,指着他问刑鸣:“这个形象太好了,常驻一准吸引大量迷妹,是不是?”   刑鸣不冷不淡地也看了许苏一眼,点头道:“是还行。”   刘导又问:“就是年纪看着有点小,毕业没有?”   刑鸣替许苏答:“许主管在君汉所任职……”稍稍停顿,想了想问:“哪个部门?”   许苏道:“行政部,就是搞后勤的。”   君汉赫赫有名,知悉职业上台面、年龄没问题,刘导转而指着刑鸣问许苏:“认识这位不?当初也是参加录制了《缘来是你》,结果一炮而红,从此入行,你看看现在……多火?”   许苏笑在脸上,心里不屑:怎么火的当别人不知道?台上斗实力,台下拼床技,潜规则上位呗。   腹诽归腹诽,许苏表现得还算客气,跟着刑鸣与刘导一同下楼,一路听对方游说。   那导演继续叽叽呱呱说个不停,刑主播偶尔插话,说的倒是跟节目全无关系的事情:“我跟傅律师约了改天吃饭,许主管也可以一起来。”   话是客气的,但语调太平坦,神情太冷淡,许苏这会儿还听不得傅云宪的名字,两害相加便有几分不舒坦,心道,这姓刑的为人也太格涩了,真当自己是凤凰,别人都是山鸡?   末了,刘导有事先走,留了一张名片给许苏,又珍而重之地劝他,来录节目吧,准火。   不拒绝,不答应,许苏把名片随手揣进裤兜里。比起自己娱人卖笑扬名立万,他更看中台里另一档名为《不老女神》的平民选秀节目,曲艺频道每周播出,参赛对象多是能歌善舞的半老徐娘。苏安娜有点文艺细胞,唱歌跳舞都算爱好,他想给老太太找点额外的念想,也省得对方一心只扑在赌博上。   刑鸣大约今天要早走,跟许苏打了声招呼,径直出了广播大楼。   许苏转身要回演播厅,却发现对方留在原地,半晌不动一步,似乎在等人。   不多久,一辆黑色宾利缓缓驶入园区,停在刑鸣面前。   后头的车窗放下来,刑主播不急着上车,反而弓着身子伏在后车窗上,笑着凑上一张脸,跟车里头的人说了几句话。   也就几句话的工夫,一只手从车窗里伸出来,摸了摸刑鸣的脸。   手指修长得惊人,骨节也很美,丝毫不逊于他认识的那个老混蛋,而且一眼即知,是男人的手。   刹那间,这人的冰碴子都消融了,这人的硬刺都软倒了,还真应了那句小丫头片子还有两副面孔,声名远播的“冰王子”哪里还有一星半点冰王子的样子。   那手滑向刑鸣的后颈,将他半截脑袋由窗外带进车里,旋即,好似世界都静止了。   许苏眼尖,在他那个角度虽看不清车后座那个男人的长相,却能清楚看见他们在接吻。刑鸣的手指微微蜷曲着扶着车门,渐渐收拢,又渐渐放松。   人类到底是视觉动物。明珠园内,姹紫嫣红开遍,与这一双热吻中的男人相衬,简直如同童话景观。许苏愣在一旁差点没掐秒,这俩到底吻了多久。他有点不知何味地看着,总觉得这俩电视台内就这么不避不忌,路上一准忍不了也得车震,但瞧着就没方才那老王八蛋那么气人。   因为不是真心相爱的人,不会这么笑,不会这么吻。   一个很长很长的吻结束后,刑鸣开门上车,他似知道不远处许苏一直看着自己,毫不介意地冲他挥了挥手。   待宾利驶走,许苏取出刘导的名片看了看,思索片刻,由裤兜改换收在了胸前的衣兜里。他折回演播厅,顺手撸了一张明珠台员工的工作证吊牌,留了一条短信给郑世嘉,就说自己有急事儿先走了。   中国律界派系复杂,圈内人听来堪笑,圈外人倒煞有介事地广为传播,比如傅云宪常被同行指责为“勾兑派”“绥靖派”,还有那么一类人,他们行为过激,抗辩犀利,他们磕司法程序,斗公权机关,他们的队伍良莠不齐,外头对他们的评价也褒贬不一,良者不畏风险坚持正义,莠者兴风作浪者只盼一磕成名,反正就是这么一拨人,既教人生畏,也招人厌弃,尤其令公检法相当不爽。   提到死磕派律师,就不得不提何祖平,不仅是刑辩圈内赫赫有名的一位人物,还是带傅云宪出道的恩师,如今年近花甲,依然活跃在维权第一线。   然而师徒缘起又缘灭,或因司法理念相悖,或因行事风格不同,何祖平与自己这位最出息的徒弟再不相往来。   曾有这么一件案子,一些死磕律师集结起来到某地法院门口绝食抗议司法不公,闹得轰轰烈烈,当时君汉所的刑事部也有三名律师热情参与其中,其中一位还是傅云宪的徒弟。   傅云宪对这类不务律师正业的行为艺术非常不屑,最后便是所主任庞锦秋都没能将人保下,他们全被开除了。   对于外界盛传的师徒交恶一事,只有许苏知道,或许另有版本。   比起徒弟傅云宪名利双收,何祖平的名声虽没为他多带来一毛钱的收益,但也总能引得一些自诩正义的“飞蛾”,毫不犹豫地投身光明。   傅云宪曾有一个师弟,叫何青苑,长相不错,家境殷实,跟同姓的何祖平不沾亲故,纯属慕名而往。许苏知道有这么个人存在的时候,何青苑已经死了,所以他也无从得知,傅云宪与那位师弟之间,到底有没有一点“友达以上”的情愫。   中国律师圈从来不缺谣言的沃土,傅云宪扎根其中,早结出一堆耸人听闻的恶果,可何青苑其人,却跟不存在一样。仅有一次许苏听庞景秋在傅云宪面前提起,他也能迅速又敏锐地察觉出,傅云宪不高兴了。   痛失所爱的戏码其实特别俗气,但许苏乐得相信。   至少这是一个不赖的故事,让冰冷又强硬的傅大律师,多多少少带了点人味儿。 第十三章 调查   许苏当初大学室友之一的韩健,如今就在何祖平手下做事。   离开明珠台,许苏发动卡宴之前,掏出手机给韩健打了过去,他说,老瞿的事儿你肯定已经听说了,咱们当兄弟的,不能靠一张嘴捞他出来,多多少少也为他做点事儿吧。   韩健其人宽颌大脸,小眼阔鼻,还常年架着一副眼镜,相貌忠厚有余机敏不足,脑袋也不够灵活,一个寝室四个人,就属他最是朽木不可雕也。学校里,每回考试都得靠许苏接济着才能通过,毕业以后也混得很不咋地,所以不挑案子,什么杂七杂八的都接,只求糊口。许苏没指着这样一个人能替瞿凌翻案,但想着两个人去案发小区转转,没准儿还能发现什么。   许苏开车去接韩健,卡宴停在了小区门口。韩健走出来,先一惊,再一乍,眼红地围着许苏的车直打转:“这年头干后勤比当律师还挣钱啊?你们君汉的待遇到底多好?”   许苏开车路上没少心疼油钱,此刻却虚荣心作祟,扬眉道:“这车也就凑合吧,随便买的。”   上了车,韩健先道谢,说上回那个案子你帮了我大忙。   想韩健执业之初就碰上一个强奸案,案子虽不公开审理,但也有直系亲属在场,他一在庭上做出“插入”“射精”之类的陈述,受害人母亲就跳起来破口大骂他是“畜生”是“流氓”。韩健打小就是个一跟姑娘说话必然红脸的老实人,又因经验不足,一度被骂得无法辩护。他的当事人也是个小年轻,吓得庭上脸色惨白,险些晕厥,公诉人体恤地建议休庭再审,正好也给了韩健喘气儿的余地。韩健找许苏帮忙,许苏上学那会儿就聪明,虽一门心思用于谈恋爱,但成绩一直不错。   许苏听他讲完事情前因后果,大骂他是死脑筋。他懒洋洋地说,你当事人家里有就没有特厉害的女性亲眷,让她也参与庭审不就得了。后来韩健依许苏之言,申请让那他当事人的姨妈也到场听审,对方与受害人母亲当庭对骂,骂得气壮山河鸡飞狗跳,最后双双被法警请出法庭。   自那以后,韩健但凡没主意的时候都会向许苏请教,还总有奇效。   “小意思,事情解决了就好。”许苏是个特别虚荣的人,一听人夸就得意,笑皱了挺直的鼻子,但一想到瞿凌,立马又笑不出来了。   “怎么了?说变脸就变脸,想什么呢?”韩健问他。   “想汉莫拉比啊,还能想什么。”许苏想了想,提了个建议,何祖平也是国内排的上号的刑辩律师,如果他能接了瞿凌的案子,没准二审就能翻盘。   韩健摇头,叹气:“不行,接不了了,我师父病了。”   许苏突然想起什么:“说起来,你师父是不是让一个女的来找我叔,那女的成天穿一件破破烂烂的花衬衫,嗓子哑哑的,看着挺困难?”   “我师父就是为了这个案子病的。”韩健摇头更甚,叹气更凶,“那女的叫蔡萍,她儿子叫高桦,家里确实很困难,老公是个运输司机,跑车的时候出了事故,自己死了不说,还全责赔了笔钱。小高体恤母亲辛苦,做微商贴补家用,就是卖那种仿真枪。结果被抓了,非法买卖枪支罪,一审判无期,二审维持原判,已经服刑三年多了。现在蔡萍自己得了病,喉癌,一边看病,一边替儿子伸冤,她前阵子找到我师父。我师父很重视这个案子,所以天天熬夜写申诉状,把自己给累垮了。”   “所以你师父想找我叔,让他接这个案子?但为什么非是我叔呢,能打官司的律师这么多,他俩不是都闹崩了?”   “不到迫不得已也不会找傅云宪。一来涉枪犯罪属于国家重点打击的对象,我印象中也就你叔有过同类案件改判并获得国家赔偿的成功案例,”韩健挠挠头,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二来,傅云宪不是跟那省的高院院长特别熟嘛。”   许苏知道,07年公安部公布的《枪支致伤力的法庭科学鉴定判据》,将枪口比动能1.8焦耳/平方厘米定为枪支认定标准,到今天,每年都有不少贩卖或持有仿真枪的人因这个标准而获刑,案子既不典型,又没什么辩护空间,即使律师是傅云宪,翻案也基本没有可能。   何况即使能翻案,今时今日的傅云宪也不会再接这种案子。它太小了。   许苏也知道何祖平一直在呼吁修正现有的枪支鉴定标准,但他认为不可行:“磕国家的鉴定标准不是瞎胡闹么,倒不如换个思路,从高桦的犯罪动机和主观恶性上分析?”   韩健摇头:“问题就在这里,高桦在微信上放了自己的仿真枪能射爆啤酒瓶的广告,然后画外音也是吹嘘自己的枪支多么厉害,所以被公诉人认定他具有致人伤亡的主观恶性。”   许苏说:“剧烈摇晃的啤酒瓶不用枪射击都可能爆,这只是一种营销手段。”   “我师父也是这么说的。”韩健是真佩服许苏,叹气着说,“你不当律师真的可惜了,你怎么就不去参加司考呢?”   “呸!你干了这行,是实现了理想还是挣着了钱?我现在的日子别提多舒坦,”许苏哐哐地砸了砸方向盘,欲盖弥彰地掩饰自己的心虚,“卡宴,看见没?你个一穷二白的刑辩律师,开得起么你?”   韩健不服气:“也不每个律师都跟傅云宪似的,挣那么多昧心的钱,晚上还能睡得着?咱们穷管穷,可法律人的操守还在,我师父说傅云宪本事是有那么一点点,但品格太坏,早晚得进去——”   “你放屁!”心口那点不痛快倏忽不见了,许苏一下就不乐意了,“我叔本事比天大,让你师父少他妈倚老卖老,好好操心他自己吧!”   “我师父相人还是挺准的,你还是让傅云宪小心——”   “你丫给我下去!”许苏一脚踩下了急刹车,解了安全带就朝韩健挥拳头,他瞪着眼睛龇着牙,像头凶狠的小豹子,“下去!”   “不说了不说了,神经似的。”韩健摆手讨饶,“平时也没少听你骂他啊,天天嚷嚷自己迟早得走,敢情你就嘴上说说啊。”   “我不能走,我得守着他。”许苏眼神一黯,“我要走了,没准那老东西真得被枪毙。”   导航显示离目的地云锦现代城还有一公里,车上,许苏对韩健说了瞿凌案的疑点:“按说老婆刚刚怀孕,于情于理都不该一心求死吧,我听程嫣的意思,瞿凌怎么就不想活了呢?”   韩健说:“也不奇怪啊,老瞿这人学校里就拧巴,冲动杀人以后,肯定悔得想死。”   许苏还是怀疑:“可听程嫣说,他也没认罪啊,进了检察院后就一言不发了。”   韩健说:“他自己就是检察官出身,故地重游却是阶下囚的身份,铁定不痛快。”   这话情不通,理不顺,也就韩健这样的彪货敢说也敢信,但因汉莫拉比独特的正直属性,便似又有了几分道理。许苏不再说话了。不食猪肉睇猪跑,他在君汉耳濡目染这些年,总觉得案子没想象中那么简单。   云锦现代城是个挺高档的小区,因为近期死过人,小区门禁比过去森严不少,瞧着高墙大院死气沉沉。也就小区门口一片开阔空地,几位大妈正在跳广场舞,桃红色冰丝舞裙整齐划一,生机勃勃。   傍晚时分,有风吹送,暮云逶迤来去,像泼翻了的颜料。S市的黄昏总是美得令人心悸。许苏一旁观瞻半晌,瞅准一个表现欲最强烈的大妈,走上前去,晃悠着手中明珠台的职工证就跟人唠嗑。对方见是明珠台,立马卸下警备摆上笑容,很有意向跟他聊聊。   死人到底是件晦气事情。怕人生出抵触心理,许苏不说自己为凶杀案而来,却自称《不老女神》的选角导演。他挨个管那些老太太叫姐姐,夸人颜值高,气质好,上了节目一准能火,反正现学现卖,把那刘导忽悠他的那套悉数使出,哄得一群老太太咯吱乱笑,宛若二八娇女。   许苏的女人缘向来不错,但仅限于上了年纪的女人。万花丛中一点绿,他被大妈们团团围住谈笑风生,大妈们则个个犹如焕发了第二春,看得韩健眼睛都发直了。   见大妈们都不再把他当外人,许苏适时切入正题,问她们:“听说你们这里发生过命案?”   众大妈七嘴八舌一拥而上,嘁嘁喳喳说了不少,归纳起来就是邹杰的老婆叫谭乐玲,邹杰为人挺和善,但谭乐玲相当凶悍,仗着老公赚得不少,自己本家也有钱,平日里爱好广杂,还有一群不三不四的朋友。   许苏问:“哪类朋友?”   一位大妈忽然故作神秘,凑头到他耳边,吐出两个字:“毒友。”   邹杰的老婆吸毒确在意料之外,许苏倒抽一口气,与韩健对视一眼,目光在说:法院外头闹事的八成就是这些人了。   “那犯罪嫌疑人的老婆呢?有人见过没有?”许苏想了想又问,“邹杰是人上司吧,借职务之便强迫别人跟他睡,也是有可能的。”   “呸,哪是强迫,就是小三。”另一位大妈说,“我有回碰巧在街上撞见过姓邹的和那狐狸精,两个人是又亲又啃,又搂又抱,瞧那缠绵黏糊的劲儿,说是被强迫的,谁信?”   这话不可尽信,像程嫣这样的美人,太容易吃长相的亏,她的温婉美丽皆是罪过,经心存嫉恨的人反复搓揉勾画、摧毁又重塑之后,一个最符合群众预设的形象呼之欲出。   狐狸精。   但这话又不可完全不信。   许苏想起那些年校园内峭立的桃花,瞿凌与程嫣,多么天造地设的一对。 第十四章 嗨药   G市市委书记赵刚被双规了,其家属第一时间就请来了傅云宪。   职务侵占与贪污受贿这类案子的当事人最乐意找傅云宪,傅云宪也最擅长在这类案子中颠黑倒白,贿款常常能被他辩成借款或投资理财,最不济也是受贿而不枉法,名目之巧令人叹为观止。所以他人不在官场,名气却在,落马的贪官们简直奉他为菩萨,还在台面上的那些也都对他客气有加。   郑世嘉原本主动请求陪王伴驾,结果临时要赶个节目通告,这差事就落到了许苏头上。   大明星眼红得厉害,但许苏压根不想去。   一方面,他不爽傅云宪出尔反尔不接瞿凌的案子,另一方面,他跟着傅云宪来这地方不止一次,每回都是替当地的黑社会办案子。这里说的黑社会,不是港片里重情重义的山鸡哥,而是真真磨牙吮血的一群亡命徒、操刀客,杀过人,贩过毒,卖过枪,随便哪条罪名都够枪毙的。   外头一度传过傅云宪涉黑,到底够不够得上,许苏自己也不知道,他只知道每回飞机落地于机场,自窗口望见这座蓊蔚如雨林的城市,他总会怀疑自己有来无回。   G市,G省省会,国家中心城市,发达程度不逊于S市,但整座城市的气质与S市那种装腔作势的矫情劲截然不同,它更泼辣,更生猛,更不屑伪装掩藏。   天黑之前,满城衣冠,天黑之后,遍地禽兽。   第一次陪傅云宪来G市时,差不多是在许文军刚刚翻案之后,当时傅云宪名噪全国,插手了一个刑民交叉的大案。   后来他的当事人被对方找人绑了,傅云宪提了一箱钱去救人,许苏不放心,也打了辆车,悄悄跟在后头。   许苏不敢跟得太近,怕泄露行踪,待赶到约定见面的废弃工地时,傅云宪已经跟人打起来了。   一个打四个,场面异常惨烈。   地上已经倒了两个,一个钢筋穿透面部,好像已经晕了,另一个捂着肚子翻滚,哼哼唧唧的。   还有第三个,傅云宪跨坐在他身上,显然经过一场贴身肉搏,两人都浑身带血。处于下方的家伙已经奄奄一息,但傅云宪仍不停朝他脸上砸下拳头,像发怒的狮子。   那张年轻的脸血肉模糊,已经被傅云宪的拳头砸得稀烂。那个被绑的老板抱着他的那箱钱,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废物!”见那老板只顾自身安危,完全袖手,许苏怒骂一声,回头抄起一块板砖,自己扑上去拼命。   一跃跳上一人的后背,一板砖将这个同样打算从背后偷袭傅云宪的流氓撂倒了。许苏正得意,回头却看见傅云宪抄起一截碎玻璃,就要扎他身下那人的颈动脉。   那个人早就失去意识了,这一玻璃扎下去,必死无疑。   我们国家对“无限防卫权”的使用非常谨慎,而且此时此地的情况似乎也不是这么回事儿。傅云宪是真的杀红了眼,他跟黑社会打惯了交道,根本不想收手。   “大哥!”情急之中,许苏扑上前去抱住了傅云宪的后腰——傅云宪刹不住车,他用尽全身力气阻拦。   胳膊被身后人死命拉扯,手不得不停滞在半空中,傅云宪徒手紧抓着这截碎玻璃,血渗过指缝直往下淌,衬衣袖口已经全红了。   “大哥……大哥,你是法律人,你不是杀人犯啊!”许苏拼命地抱着对方,撕心裂肺地喊,都破音了。   理智终于回归了,傅云宪松了手,玻璃呛啷落地,他慢慢站了起来。   按事前约定的,又来了一些那老板的手下,接他们几个上车,还说不用担心,这事儿一回去他们老板就能摆平了。   许苏被傅云宪搂着肩膀往前走,跟着傅云宪上了车。坐在车里,他回过头,通过车后窗看外面,留下的两个手下在简单清理现场,地上残兵累累,一片狼藉。   傅云宪用染血的手捂住许苏的眼睛,将他头扭回来,带往自己的怀里,沉声道,大哥在,别怕。   许苏在傅云宪的怀里仰起脸,打量着他,傅云宪面无表情地抽着烟,一口接着一口。他的额头、颧骨、嘴角都破了,尤其头上那道口子特别狰狞,像一张嘴,流下猩红黏液。鲜血将这副英挺的轮廓勾勒得格外坚毅俊朗,许苏却感到陌生。   如果方才他来不及出声,傅云宪真的会把那人杀了。   许苏从傅云宪怀中起来,扭过脸,看车窗外夜色正酽,灯火阑珊。   他一路都在哆嗦。   亏得那天之后,已在黑道浸淫多年的傅云宪及时悬崖勒马,逐渐疏远了这层关系。这回再来G市,傅云宪白天办案子,晚上便被人请去消遣。   一群衣冠楚楚的男人在玩德州扑克,台面上还有几位G省的有钱人,有做正经生意的,也有游走于法律灰色地带的,有G市当地的,也有慕傅云宪之名远道而来的。他们无一例外都视金钱如粪土,玩得很大。   其中最有钱的就是齐鸿志,他老婆是曾经红极一时的电影明星,生了个儿子取名齐天,人如其名,据说小小年纪就没干过一件好事儿,在G市相当无法无天。   齐鸿志坐傅云宪身边,另一边坐着的是当地一个黑老大,叫马秉元。   马秉元绰号“南娃子”,是个颧弓高隆下巴尖削,面向相当不善的男人。他对傅云宪倒是客气,喊了傅云宪一声“傅爷”,替他点上了一支雪茄,问他这是古巴的上等货,是不是不同凡响?   “洋货未必就好,装逼的意义大些。”傅云宪叼着雪茄,见腿上坐着的许苏别别扭扭一脸不乐意,便狠掐了一把他的屁股,哄道,“坐好,今晚赢的钱都归你。”   傅云宪每回玩得很大时都喜欢让许苏坐在自己大腿上,理由是,手气好。   有个老板头一回见傅云宪,一直暗暗打量着许苏。这俩以叔侄互称,但明显不止于叔侄关系,看似亲密无间,又绝非情人之间,委实古怪得很。   别人心怀不善地看着他,他便气势汹汹地回看而去,用眼神告诉对方:我就是旺我叔,怎么啦?   马秉元说:“一个小兄弟自己制了一点嗨药,也就随便玩玩,没想到被公安逮了,还请傅爷想想办法,把人捞出来。”   “我介绍个律师给你认识,专于毒辩,比我更擅长这类案子。”这话不是傅云宪自谦。嗨药就是K粉,医学上称氯胺酮,5倍于海洛因的枪毙克数,就够判死刑的。毒品案涉及国家安全,一直是严打对象,能让马秉元开口相求,必然不是他口中“随便玩玩”那么简单,保人一条命对傅大律师而言倒是不难,但他不稀得为区区三五百万的代理费去磕公权力。这个马哥虽面似煞星派头十足,其实也是个小角色,他上头还有一个老大叫胡石银,又称四爷,多财善贾,近两年已经成功洗白。傅云宪跟胡四关系更为密切,那些涉黑传闻也都是围绕他的。   一桌人越赌越大,也不知是不是齐鸿志有意笼络故意放水,傅云宪手气奇好,一晚上只赢不输,转眼已经几十万入账。   许苏敏感地意识到,这个齐鸿志有求于傅云宪。   果不其然,输了几十万的齐鸿志终于开口了:“傅爷,我家小天最近出了点事情,不知道能不能请您帮帮忙。”   齐鸿志虽然把儿子宠得不成样子,但自己还是规规矩矩的生意人,提及这事儿颇有些不好意思:“这孩子也不学好,平时喜欢去酒吧玩玩,前些日子他在酒吧里遇见一个叫小芸的小姑娘,聊得还挺投缘,多喝了两杯,就把人家带回了酒店,姑娘可能半推半就,他稍稍动了点粗……”   许苏暗道:半推半就?说得好听,不就是强奸么。   傅云宪咬着烟看牌,压根没把这事儿当事儿,淡淡道:“年轻人么,血气方刚,一时冲动是难免的。”   齐鸿志又说:“关键小天还不是一个人,他跟两个朋友一起去的,他们就……他们就轮流发生了性关系……”   得,还是轮奸。   齐鸿志说:“我们已经去那个酒吧查房过了,那姑娘是在那地方推销洋酒的,清清白白的姑娘也不会深更半夜在酒吧混着么,作风本来就有问题……”   许苏听不下去了,冷不防插了嘴:“别说酒类公关就是真的卖淫女,也有性自主权,只要是违背妇女意志强制性交,就构成强奸罪。”   齐鸿志擦了把汗:“这个我知道,我知道……”   傅云宪笑了声,捏捏许苏屁股:“叔叔谈案子,别插嘴。”   齐鸿志继续说,“那女孩的男朋友报案前来找小天,说是他女朋友被我儿子强奸后得了性病,什么酵母菌丝炎……要一笔钱私了,他们好去治病。”   “外阴阴道假丝酵母菌病,”齐鸿志已是结结巴巴,但傅云宪说起这些令常人面红耳赤的名词平静自若,“这是女性常见的阴道炎症,主要是自身传染,并不是性病。”   其实就是价钱没谈拢,齐鸿志以为自己财大气粗,公安方面又有人脉,完全不想理会两个打工的,没想到对方真的报了案,上头还很重视。   齐鸿志说:“还有一点,案子经媒体报道以后,舆论压力挺大……”   马秉元插话道:“正常,老百姓都仇富。”   傅云宪道:“那就直接民事起诉,状告该媒体报道严重失实,侵犯了你的个人名誉。”这案子在傅大律师眼里太小了,他咬着烟,不紧不慢地说:“这个案子的基本事实可以这么推定,齐天没有强奸小芸的主观故意,双方系自愿发生性关系,小芸男友因医药费难筹,遂起敲诈的念头……”   听这意思是要把轮奸辩护成“佛跳墙”,许苏如坐针毡,把手里大堆筹码拨弄得啪啪响。傅云宪可能看出了他的不自在,对他说,嫌闷就出去玩玩吧。   人还没走,马秉元突然一把拽住许苏,从随身携带的黑皮箱里取出几沓人民币,一股脑全往他手里揣,他说,这是叔叔给你的零花钱,去古玩街转转,喜欢什么就买。   许苏抱着满手的钱,脑子一片空白,踉踉跄跄地走出去。   赌场的包间外头有酒吧,音乐声震耳欲聋。几个穿着相当暴露的年轻男女,男的露着裆下二两,女的袒着胸前半斤,一看就是K粉磕嗨了,正群魔乱舞中。这些人海洛因是不碰的,那玩意儿太猛,沾上就是个死。从许文军到白婧,许苏自认小半辈子就跟毒品结下了不解之孽缘,所以瞧着这些人格外恶心,一直乜斜着眼睛打量他们。   其中一个注意到他的存在,劈头盖脸就骂过来:“看屁看,想死?”   这伙人许苏是不敢惹的,全是又横又不要命的,看丫两眼就冲过来揍你,回一句嘴能直接送你去见佛祖。   许苏转身就走,如水蛇般在人群中蜿蜒而过,悄无声息。这地方他被傅云宪带来过不止一回,也算熟门熟路。   本来想去传说中的古玩街转转,没走多远,他就看见一个卖货的。   老头是个瘸的,收拾自己的摊子时走了几步,显得十分费劲。不过他的摊子虽小,货品倒是挺繁杂,大件的如古瓷瓶器、皮箱绣品,小件的如佛珠、扳指还有龟龄锁,基本一应俱全。许苏蹲在地上挑挑拣拣,想买个什么佛家的法器挡灾辟邪,结果却被一只彩色的陶瓷香炉吸引了视线。   两个把手,三只脚,香炉上的图案看上去像是手工绘制的,花花绿绿的,还挺好看。许苏把东西拿在手里反复赏看,哪知道身后突然冒出一个行人撞他一下,香炉失手掉在地上,啪,把手断了。   许苏吓傻了。古董这种东西价格不好估算,搞不好就得赔得他倾家荡产。疑心是这瘸老头故意找人碰瓷,许苏微微弓起背,龇牙瞪眼,跟进入战斗模式的猫似的,打算跟对方干架到底,没想到老头主动开口:“我这东西是假的,收你一百五,多不?”   听得许苏狠狠一愣。   “你今天要碰上别人,至少得跟你说是雍乾的东西,讹你一笔,”老头咳了几声,又说,“所以你要记住这个道理,以后在摊子上看东西必须先询价,否则人家说多少赔多少,得吃大亏。”   想到自己方才小人之心了,许苏有点汗颜,便不说话了,专心蹲在摊子前头挑拣。这回倒是学乖了,看一件东西就问一次价,顺便听老头讲解古玩知识,别看对方貌不惊人,绝对是民间鉴宝大家,尤懂明清瓷器。   一老一少,聊得不亦乐乎。许苏天生招人喜欢,东西还没选中,学了一肚子鉴宝知识不说,还将老头的身世背景与家庭情况全打听出来。   也是芸芸众生一蝼蚁,上有八十来岁的母亲,下有先天脑瘫的孙女,苦人儿。听老头说,年前出了一场车祸,肇事司机跑了,没捞着一毛钱赔偿,所幸伤势不在要害,捡了条命。只是瘸腿之后抢不过年轻力壮的摊主,原先古玩街的位置被人占了,不得不将摊子挪了地方。   许苏感到心酸,不禁说:“你又老又残,去闹市地段行乞,不比在这里摆摊儿卖破烂强多了?”   “自力更生挺好,还没穷到那一步。”老头摇头,笑得既挺乐观,又略苦涩,“就是这里市口实在不好,能让我把摊子摆进古玩街里,就好了。”   一晚上因齐天那破案子惹来的不快,此刻烟消云散。许苏发现,他见过这么多名利俱全的上等人,可他们的觉悟竟都比不上这个瘸腿老头。揣着一袋子钱,正愁没地方花去,他想给老头捐钱,又怕对方不接受,索性就找了买古董的借口。   许苏本来也不识货,随意挑了几件东西放在脚边,刚打算走,目光突然被一枚红铜质地的护身符吸引去了。   藏传佛教的百字明咒护身符,红铜小佛像端坐中央,外头有青金石点缀,虽不是什么绝顶稀罕物什,倒也算是一件挺精巧的艺术品。   许苏念过百字明咒,大意是劝人行善积德,消除罪业,然后“佛说同获彼福德”,最终寂静自在。反正这类佛里佛气的东西,大抵都能用来祛厄挡灾。   许苏问老头:“多少钱?”   老头伸出手指,连说带比划:“这个贵点,是一个西藏老僧给我的,得八百八。”   “一万八?”许苏咋呼起来,“这是唐朝古物你知道么,一万八太便宜。”   老头仍不打算赚昧心钱,仍好心提醒道:“不可能是土里挖出来的稀罕玩意儿,假的。”   “加钱?”也不知怎么耳朵就背了,听什么都生岔,许苏说,“算了,连我脚边这些,给你两万吧。” 第十五章 挽联   齐鸿志这人也怪,不乐意给受害人小芸赔偿,却愿意花重金聘请傅云宪。案子口头聊不细,他准备回去给傅云宪更多详细资料,提前走了。傅云宪虽与齐鸿志同是客人,倒有主人的架势,起身送对方出门。   出了赌场大门,马秉元巴结着傅云宪说:“晚上给傅爷安排个伺候的人?”他知道傅云宪的独特癖好,目光猥琐,笑容淫邪,“保管盘靓条顺,伺候得傅爷舒舒服服。”   但傅云宪似没有听见这话,一双眼睛只看向一个地方,目光脉脉,嘴角微微上翘。   不远处,半昧不明的街灯下,许苏正跟一卖古玩旧物的老头聊得欢实无比。他蹲在一摊子破烂之前,手里抱着几件半假不真的东西,许是在跟老头砍价,手舞足蹈嘻嘻哈哈,一脸学生稚气,一副少年心性。   城市入了夜,风吹林梢的声响宛若天籁,傅云宪也觉得,外头的空气特别新鲜。   马秉元见傅云宪没回话,又喊一声:“傅爷?今晚要不要找个小朋友伺候你——”   傅云宪其实听见了,但听见了却不想回答,仍静静望着许苏,半晌才冷冷淡淡地回答:“不用了。”   马秉元也循着傅云宪的视线望了出去,才知其目光终点是许苏。方才赌兴正浓没仔细瞅,眼下一看还真是又白又嫩又好看,当即若有所悟地笑了。   夜色掩住了这猥琐的笑容,傅云宪转身往会所里走:“再玩两把。”   回到牌桌上,大概是送钱的金主不在了,傅大律师手气不比先前,基本只能输赢持平。差不多散场的时候,马秉元再次急不可耐地表功道:“小弟自作主张,还是替傅爷安排了一个,这会儿就躺在你房间里的大床上。”   傅云宪微眯着眼睛,居高临下看着对方,一张脸毫无波澜,辨不出丁点情绪。   他又听见外头那阵风吹林梢的声响,随后淡淡道:“撵出去。”   原以为自己这事儿办得挺地道,没想到对方竟不领情,马秉元终于大胆表达了自己的不理解:“傅爷,小弟我也不是江边上卖水多此一举,就是看你美人在怀却不下嘴,真心替你着急。”   傅云宪说:“不急。”   马秉元问:“这么个小美人养在身边这些年,只看不碰,一点不急?”   傅云宪说:“只看不碰,就那么养着。”   “这……到底为什么?”马秉元虽不好男色,却也是欢场好手,以己度人,觉得屌胀就要发泄,完全没有憋屈自己的道理。   “他是我一个当事人的儿子。”傅云宪取了根烟叼进嘴里,范明与马秉元同时掏出了打火机,巴巴地递上去。   许文军案轰动全国,傅云宪也由此登上职业生涯的顶峰,反应过来许苏姓许,马秉元恍然大悟道:“怪不得傅爷出入都将这小子带着,敢情是活招牌,活案例,一个人抵得过千万媒体。”   见傅大律师接的是自己递去的火,一旁的范明把打火机收回兜里,笑呵呵地插嘴:“许文军的儿子搁身边,就是咱傅律的功勋章。”   范明意在拍马屁,奈何傅云宪毫不领情,随口吐出一口烟雾:“不是勋章,是挽联。”   这话说得颇有几分煞气,但细究两人认识之初,确实是傅大律师的蒙难之始。   当初傅云宪是许文军的辩护律师,跟着当时的搭档一位资深老律师去看守所等候会见,常常一等一整天。看守所不让会见的理由千奇百怪,今天会见室“客满”,明天公安检察要提讯,反正前前后后拖了半个多月,愣是没让见上人。   好容易会见成功,许文军见了傅云宪,第一句话就是:“傅律师,他们打我……”   在此之前,傅云宪只在苏安娜的相册里见过许文军,他完全无法想象,那么一个英俊洋气的男人,竟是眼前这副佝偻、老迈又肮脏的模样。   许文军说,办案人员变着法儿地刑讯逼供,一会儿让他赤脚站在冰块上,一会儿又把吊在审讯室外,吊得他滑了肠,裤裆里都是屎……   会见室里确实异味弥漫,说到这里,许文军掩面嚎啕痛哭。   这些都是损招,一点皮肉伤都不会留下,但对精神肉体的折磨极其厉害,常人很难招架得住。傅云宪初办大案,一直以为公权机关明镜高悬,还未从巨大的落差中缓过神来,公安人员就冲进来了。   “你们还有王法吗?!”身为一名法律人,喊出“王法”二字很不专业,但贸然打断律师会见当事人,更是毫无法治可言。   傅云宪眼眶发红,怒斥哄他出门的警察,还欲据法力争,他的搭档赶紧拉了拉他的袖子,小声说,算了算了。   “扶正祛邪搞严打,那是为国为民为社会,”阻止傅云宪会见许文军的警察还是个副队长,也有一米八十几的身高,他伸手拍了拍傅云宪的脸,啪啪作响,跟抽耳光似的,“你们律师就他妈只会添乱!”   后来磕碰多了,就连傅云宪的搭档都嫌这小伙子死脑筋,劝他,你这性子不适合搞刑辩,早晚得被人弄死,还是趁早转行去干民商事吧。   会见难,阅卷更难,申请排非更是难上加难,种种刁难,重重阻碍,一审到二审,搭档都换了人,傅云宪起初惊愕震怒,继而失望痛苦,最后幡然大悟,奋起抗争。   始终一个人在坚持,身边陪着的只有一个不经世事的十二岁少年,声声喊他“大哥”。   到底还有一琴一鹤的好官,他的赤诚与执着打动了承办法官,只差一步就拿到了发回重审的死刑复核裁定书,许文军竟已被提前枪毙了。   今时今日,傅大律师声闻全国,翻手云覆手雨,对这类事情已经看得很淡了。   为翻许文军案,他车祸开颅两次,腿骨上打了四根钢钉,医院甚至下达了病危通知书。当时扬言要弄死他的检方某领导,后来一路高升成了最高检的副检察长,被双规前敏锐嗅到了危险,令老婆情妇齐上阵,共提五百万现金,在一个阴雨天气,连排跪在他的身前。   曾代表公平正义的现在沦为了阶下囚,曾要取人性命的现在跪求对方救己一命,真是讽刺极了。   傅云宪坐姿恣意,夹着烟,翘着腿,一只手掌盖在因旧伤复发钻心般疼的膝盖上。居高临下半晌,他对她们微笑说,我要一千万。   一笑泯恩仇,本该至少无期的某领导判了四年六个月。   食髓知味,名利真是好东西。 第十六章 食髓(一)   许苏不愿意傅云宪接齐天的案子,但傅云宪是劝不住的,他以前劝过,以理晓之、以情动之,结果往往是徒劳一场。到后来哀莫大于心死,终于意识到劝也白劝,傅云宪早不是他所憧憬仰慕的那个“大哥”了,他把名利看得比什么都重。   齐鸿志在傅云宪面前不可能说假话,分明已经认了儿子齐天与其朋友轮奸了小芸。许苏没有看到更多案子的材料,但傅云宪从来不打没把握的仗,看样子还真能指黑为白,把原告打成被告。   趁傅云宪白天在外头应酬,许苏悄悄去小芸的暂住地调查了一番,听邻里说,这对小情侣为人挺好,男方虽然脾气爆,但事情发生之后,依旧很疼惜自己的女朋友。他们都早出晚归,打几份工,打算在这大城市扎稳脚跟后就结婚的。   这不就是当代的杨乃武与小白菜么。许苏想到了瞿凌与程嫣,愈发觉得这事儿荒唐。   齐鸿志不是当地人,这回来见傅云宪也住酒店,许苏打听出齐鸿志住的地方,打了个电话,以齐鸿志司机的名义,按自己的审美给他叫了个按摩的。   S市性产业十分发达,这种质素的特别贵,许苏挂了电话就心疼,早知道别瞎做好事,把钱全买了那老头的破烂。   门铃一响门一开,酒店房间里的齐鸿志就愣了,门前一个波涛汹涌、眉眼艳丽的大美女,正笑着问他要不要room service。   哪有猫儿不偷腥,可能觉得儿子的事情已经摆平了,齐鸿志心情不错,欣然接纳。   脱了齐鸿志的裤子,没服务几下,按摩女就借口去厕所,悄悄把许苏放了进来。   许苏又塞了对方一点钱,示意对方快走人。   他裹着件大衣,脱下之后里头竟是件扯烂了的衬衣,看上去像经历了一场浩劫。   齐鸿志刚被女人进行过特殊部位的按摩,此刻已经升旗了,裆部高高隆起,急不可耐。他闭着眼睛催促着:“怎么还没好。”   “这就好了。”许苏掐出一个戏腔的女声,看了看表,见时间差不多了,就走进内间。他拍了拍齐鸿志的肩膀。   齐鸿志一回头,就傻了眼。   “你……你是傅律师的那个……”齐鸿志一时没想起许苏的名字,也不明白对方为何穿得跟刚被人强暴了似的。   “你想睡我!”许苏突然伸手,一把扯掉了齐鸿志裹腰的浴巾。   “胡、胡说什么……”齐鸿志只剩一条内裤,下意识地去挡自己的裆部。   门铃适时地再次响了。   许苏咬了咬牙,一头磕向了墙面,遭受撞击的前额立马就青了。   他捂着额头,龇牙咧嘴地把门打开,一见傅云宪就扎进他的怀里。傅云宪是他叫来的。他瑟瑟发抖地哭诉道:“叔叔,他想占我便宜……”   “傅、傅爷你……你别误会……”齐鸿志见来人是傅云宪,急结巴了,“我没有……再说我司机还在这儿呢……”   “有其父必有其子,难不成咱们脱成这样?还是我自愿跟你发生性关系?”许苏回头看着傅云宪,指着自己磕青了一大块的额头,“叔叔,我不同意,他还打我。”   许苏确实被扒拉得乱七八糟,身上就穿了一件衬衣,扣子一粒未扣,明显是扯破的。衬衣就在了肩膀以下,跟没穿也差不多少,裤子也褪了下来,露出半截屁股。   许苏饭量不小,平时也乐于运动,但一副伶仃骨架偏就糊不了几两肉,眼下一看,更显单薄,粉色乳头就这么缀在胸前。而齐鸿志胯间的玩意儿已呈半勃状态,是男人都懂这是什么境况。   傅云宪一看这画面就火了,脱下自己的西装给许苏披上,搂着他往外走。   齐鸿志还想上前解释,结果被傅云宪重重挥了一拳——许苏耳边一阵疾风掠过,都吓着了,傅大律师人高臂长,回头就是不遗余力的一拳。齐鸿志险些被他打飞出去,踉跄摔在地上,四仰八叉的,半天爬不起来。   离开酒店,上了的士,正是华灯初上时分,满城的灯火如同烟花般绚烂。   傅云宪方才急火攻心,坐在车里被呼呼灌进来的冷风一吹,马上意识到这指控根本站不住脚。眼下齐鸿志求他还来不及,怎么可能色胆包天动他的人。   许苏其实也没那么天真,见傅云宪久不说话,知道自己那点小心思铁定瞒不住。反正闹这一下他已经满足了,齐鸿志也是大老板,未必肯咽得下傅云宪挥他的这一拳头,齐天的案子多半没法再接了。   一路无话,许苏跟着傅云宪进了他们住的酒店,刚乘电梯到达自己的楼层,就被傅云宪打横抱了起来。   踏进门,把人扔进浴室,傅云宪命令说:“洗干净,一会儿上药。”   除了前额的磕伤,许苏胸口也有几道血印子,都是他为了营造出遭人强暴的逼真效果,自己干的。   “你……你不回避啊……”许苏木楞愣地站在已有半池温水的浴缸里,不顾自己眼下衣不蔽体乱七八糟,以一种完全陌生的眼光看待坐在沙发上的傅云宪。对方已经叼上了烟,正大火点燃。   傅云宪住的是总统套房,浴室是开放式设计,浴缸跟小型游泳池似的,正对壁炉斜对大床,想来美人入浴的画面非常香艳。   “回避什么,没进过学校里的澡堂子?”傅云宪把打火机抛在茶几上,连着深吸了两口烟,才缓慢吐出口中烟雾。   “进是进过……”许苏不敢把话说出口,只能腹诽:学校的澡堂子里可没一个老流氓,心心念念想捅我屁眼子。   傅云宪又抽了口烟,不容回绝地说:“我看着你。”   这老东西向来说一不二,真要看他也就只能让对方看,再说也不是没看过。许苏不知道傅云宪会这么处置自己的胡闹,此刻有点心惊胆战,只能顺着对方的意思,将又破又湿的衬衣脱了下来,继续扒裤子。   很快他就一丝不挂了。   他抽着烟,沉默地看着许苏,脸上毫无表情,目光既直接又复杂。   除了大三那回,许苏的裸体傅云宪也还是见过的。   温榆金庭没买之前,傅云宪也是住别墅,许苏那会儿刚考上政法大学,曾带女朋友白婧来见他。傅云宪刚办了大案子,在楼上休息,许苏没让阿姨去叫他,自己跟白婧在楼下等着。   白婧这辈子没见过这么豪华的房子,一下就灿烂了,以往她连许苏拉她一下小手都不同意,这回居然自己解了衣服扣子,摸起了自己的乳房。   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哪儿经得住心爱的姑娘这么撩拨,许苏二话不说就扒裤子上阵,把白婧压倒在 了沙发上。   然而事儿没办成,傅云宪就下楼来了。许苏忙不迭地把衣服穿上,挠头搔耳,笑嘻嘻地向屋主道歉,说着下回再也不敢了。   傅云宪没提这事情,只当没看见。   其实他在楼上时就已经看见了。   多好的少年肉体,天真花哨的眼睛,白如糯米的牙,锁骨肩胛细致纤巧,便连性器也与自己的截然不同,红润又可爱……怪的是这之前,一个鲜花儿似的男孩子搁在身边,他竟从没往这方面想过。   许苏被傅云宪看得浑身发燥,可能是想撒尿了,腰部与下腹都胀得十分难受。他避开他的视线,装模作样地去摸索豪华大浴缸的额外功能,摁下了一个标注着“漩涡浴”的按键。   可能是漩涡来得猝不及防,全身气血忽然涌向小腹以下,居然就这么硬了。   许苏羞得面红耳赤,一下背过身去。他听见身后的傅云宪说,转过来。   他没动,不一会儿听见了沉重有力的脚步声。   傅云宪正向他走来。   心跳蓦然加速,许苏遮挡着自己的性器,回头看了一眼。傅云宪开始脱衣服了。他慢慢地、一粒一粒地解开扣子,袒露出健壮无比的胸腹;他松开皮带、扯落西裤,黑色内裤垂下庞然一坨,几乎要令人怀疑,里头那东西即将自行探出头来。   转眼人已到身后,傅云宪踩着台阶进了浴池,单手抱住许苏,手指在他裆前一捻。果然,是硬了。   傅云宪掌心的热度强烈刺激了阴茎的快感神经,许苏下身完全苏醒,尿意更显却又尿不出来,铃口滴滴答答地渗着一点欲液,愈发硬得他不舒服。   傅云宪没松手,握着那茎柱上下捋动,开始替许苏手淫。   许苏神志仍还清醒,可偏偏腰酥腿麻,就是动弹不了,他只能努力从水里支起身体,央求傅云宪:“叔叔,你放开我,我口渴……”   傅云宪便仰头,用嘴在一个蓬头下接了一口温水,然后倾身去喂许苏。   许苏不是真渴,但傅云宪吻住他的时候他没反抗,反倒不甘示弱,与对方在巨大的浴缸中争夺翻滚,试图占据主动权。他突然想起,明珠园内曾有两个男人在他面前这般亲吻,他突然好奇,这样的吻到底是个什么滋味。   傅云宪伸舌头,他也伸,四片唇刚刚接上,他的舌头就伸了过去,贪婪地将对方嘴里的水勾进自己嘴里。但水不似水,反倒成了酒,既甘又辣,愈发激得人燥热难耐,全身的皮肉筋骨都烧着了。   “叔……唔……”   许苏没试过这么接吻,开始想要推开傅云宪。傅云宪以前也亲他,但许是因为他总入不了戏,嘴唇碰的少,基本还是亲猫亲狗的亲法,没这么深情款款,也没这么欲望灼灼。   但刚一脱离他的唇,没说两个字又会被对方吻住,他被傅云宪牢牢箍住后背,仰着脖子承受对方的吻,根本招架不了。   水在两人舌间传递,溢出四片唇间的那点罅隙,顺口角淌落。   “叔叔……够……够了……”许苏抓狠了傅云宪的肩膀,指甲深深嵌入,嘴里呜呜咽咽。只差一点点,他就要投降了,而投降之前,他只能更拼命地抵抗。   傅云宪许是被抓疼了,也恼了,大手托住许苏的后脑勺,用强壮的上身往下一压,两个人就滑进了浴缸底部。   好像一下回到混沌之初。一片漆黑。   水一下从耳朵眼里灌进来,许苏被压在底下,生怕自己被这老疯子溺毙,只能使劲绞紧两条长腿,扭动臀部。性器在对方身上擦蹭,他一次次试图起身,占据更安全的上位,又一次次被压回浴缸底部。   两人接着吻,在水底翻滚着,较劲着。   三个蓬头都没关,水很快溢出浴缸,流得到处都是。   出于自救的本能,许苏一手紧紧攀附着傅云宪的肩膀,一手在浴缸底部摸索。被吻到窒息之前,他终于摸到了塞子,将它拔了出来。   浴缸里的水漩涡式排出,发出很大的声响,水位迅速下沉,这个漫长的吻终于结束了。   死里逃生,许苏被傅云宪放开,刚一从浴缸里站起来,性器擦蹭在冷冰冰的陶瓷壁上,稀里糊涂地就射了。射过之后腿脚彻底软了,两人简单冲洗身体,许苏又被傅云宪以同样姿势抱出了卧室,扔在了床上。   酒店橘红色的灯光下,傅云宪披上睡袍,束了腰带,又取了一条干净浴巾,替许苏擦干头发。   面色犹带绯红,许苏绷着脸,低着头,任对方揉来搓去,就是不说话。   擦干了头发,傅云宪将浴巾扔在许苏身上,对他说,今晚你睡这间,我睡你房间。   “欸,等等。”   人刚转身,他就活转过来,出声挽留。许苏自己拿浴巾裹住下体,下了床,弓腰拾起被抛在地上的衬衣。他从衬衣口袋里摸出一枚小玩意儿,他从摆摊老头那儿花两万买的百字明咒护身符,红铜青金,佛相庄严。   许苏仍然耷头丧脑,别别扭扭地不高兴,却自说自话地拉过傅云宪一条手臂,把那本该戴脖子上的护身符当手链似的缠在了他的腕子上。他说:“我怕你恶事干太多了,早晚被雷劈死,还是戴着吧。” 第十七章 食髓(二)   傅云宪低头看了看腕上的护身符,依然面无二两情绪,看不出喜不喜欢、高不高兴,只问:“折腾一晚上,就买了这个?”   许苏说:“还有别的,但主要为了买这个,花了我两万呢。”   傅云宪毫不客气地骂:“笨蛋,这东西不值这么多。”   “还不是你那老师,”许苏不是真耳背,也当然知道这东西不值这么多,想解释,又觉那话实在太晦气,“那老不死的满嘴胡说八道,气死我了!”   “何祖平?”傅云宪倒一点不生气,叼了没点着的烟进嘴里,“老头子还没进去?”   律师其实是个高危行业,“高危”二字耐人寻味,尤以常与检法人员对抗的刑辩律师为最。压力大、责任重这些尚在其次,光刑法中涉及律师的罪名就有伪造证据罪、妨害作证罪、虚假诉讼罪、泄露诉讼信息罪等等,常在河边走,稍不留神就可能栽进去。所以律师之间互相询问一声“进没进去”,既是最深切的问候,也是最有效的诅咒。傅云宪与何祖平的师徒恩怨,许苏不懂也不想懂,他低头拨弄着傅云宪腕上的护身符,越看越感满意,越看越觉心安,嘴里絮絮说着:“那老头怪可怜的,八十岁的老娘卧床不起,八岁的孙女还是脑瘫,自己被撞瘸了腿,连古玩街的摊位都被人占了,偏偏越穷脾气还越硬,你傅大律师又不缺这点钱,就当积德行善,没准真到了要遭雷劈的时候,老天爷念你也干过几件好事,就功过相抵了呢。”   那叫没花自己的钱,慷他人之慨,许苏总是特别乐意的。他不止觉得老头可怜,更多觉得老头可敬,不仅让人看见一把瘦骨,还让人看见了一身风骨。   见许苏认真摆弄他腕上护身符,跟孩子似的嘟囔不止,傅云宪伸手捏住他的下巴,强行抬起他的脸:“所以你出这馊主意不让我接齐天的案子,也是怕我被雷劈死?”   憋了一晚上的话终于敞开说了,许苏撇过头:“不想你接这案子是真,可那齐鸿志也是真的想打我主意,你没见他每次看见我,那眼睛都冒绿光,跟狗看见肉似的。”   傅云宪本来是生气的,这下倒气消了,笑了。   这一下消融了一宿的压力,许苏大着胆子问:“齐天的案子,你还接不接了?”   “不接了,不然对不起你磕这一下。”傅云宪抬手摸了摸许苏青肿的额头,道,“你这么疼叔叔,叔叔当然也得疼疼你。”   许苏例行犟嘴:“呸!谁疼你啦,怕你死早了妨碍了我,那一半房子你还没给我兑现呢——”   许苏唇珠明显,唇线的弧度特别美妙,说话时一张一翕,竟似有了索吻的暗示。傅云宪就当真毫不客气地吻了下去。   他原先坐在床边,顺势上床,他将许苏压在身下,舌头侵入他的嘴里,膝盖顶入他的胯间。   傅云宪睡袍内不着一物,腰带在翻滚中被扯散了,而许苏本就没穿内裤,两个男人光裸的下身紧密贴合、磨蹭,许苏刚刚泄过一时硬不起来,傅云宪倒很快又有了反应。他再次将许苏压回身下,抓着他的大腿根翻折他的身体,强迫他的小腿架在自己肩上。   傅云宪的吻乱了,舌头的扫刮愈加凶狠狂暴。可能是水底还没吻够,许苏一时没回过味来,也紧抱住傅云宪不松手。他的骨架高大而硬朗,他的肌肉坚硬紧实,沟壑明显,这么强壮完美的男人,像头正值壮年的雄狮。即使同为男人,许苏也有些难舍这雄性之美,他的一双手贪婪地沿着傅云宪的胸肌向下抚摸,渐渐入其胯间。   像摸到一根烧红的铁棍,这铁棍还正气势汹汹地杵着自己,烫得许苏神志清醒大半,喊了一声,立马缩手回来。   “叔叔,够了……我得回去了……”   身下人完全不配合,傅大律师欲望来了,那点火纾解不了,一晚上都不得安生。傅云宪摁了床头座机的拨号键,找马秉元,大概是要对方送货上门。   “哎,别,别啊。”许苏及时喊起来,“大半夜的,哪儿还有人等着你临幸啊,再说了,街上随便找的脏不脏啊,得病怎么办。”   傅云宪回头看他,眼里有火,声音也比往常更低哑粗重:“那么你来。”   “我……我不能来,”许苏生怕过于激烈的抵抗会彻底激怒对方,重蹈大三那晚的覆辙,只能一下逃开几步远,嬉皮笑脸地打哈哈,“我是直男,我来不了。”   睡袍依旧大敞,气氛却由燃点陡然降至了冰点,傅云宪一脸狂躁地望着许苏,接着目光又平静下来。   许苏也平静下来,嘴角虽然挂着笑,眼神却硬茬茬的,仿佛带着刺。   半晌,傅云宪转身走了,走到浴池边,直接拧开冷水。   两手展开,他撑着池壁,把头伸到了笼头底下。五月的夜晚气温仍然偏低,冰冷的水柱当头浇下。   许苏躲在一边看着。   除了大三那晚,平日里他还是很忌讳与傅云宪太过亲密地接触,捏下巴、摸后脊他尚能忍受,越界就不行。不少回,傅云宪都险些真做了楚霸王,亏得他斡旋到底,及时逃开八丈远。   许苏其实知道傅云宪这些年想要什么。文艺点说,想要与自己肉帛相见。直白点说,就是想操他。   而且他也知道,对于自己不让操这件事,傅云宪是相当恼火的。当然,这并不表示傅大律师就多喜欢自己,至多一分亲近,两分宠溺,余下的都是“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最多还有一点点说不清道不明。   人性本贱,越求而不得,越辗转反侧。   冷水暂时平息了想要侵入、占有的欲望,傅云宪湿淋淋地走回来,他束好浴袍,捡起原先掉床上的那根没点着的烟,咬进嘴里,将印着酒店logo的火柴盒扔许苏脸上:“点上。”   许苏取了一根火柴,手忙脚乱地将它划着,然后凑头过去,替傅云宪点烟。火苗刚蹿上烟头,他就将烧短一截的火柴梗扔了出去,怕烫。   沙发上,傅云宪闭着眼睛,深吸了两口烟,胸膛起伏的节奏渐自激烈转为平缓,看似已经彻底熄火了。   许苏钻进被子里,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他不知道怎么破这僵局。   十几分钟的沉默后,傅云宪率先开口:“你是不是有个同学,现在跟着何祖平做事?”   许苏赶忙点头:“韩健。”   傅云宪说:“你让你那女同学找他代理。”   许苏诧异:“他?他就一庸人,老实有余能力不行,这两年一点没学到何老的本事,他要代理,瞿凌就枪毙了!”   傅云宪说:“回去以后,让他抽空来所里一次。”   傅大律师轻描淡写,从容自若。   我送他一个经典案例。   齐天的案子没接,反倒接了瞿凌的,就算不是亲自出马,也是帐内指挥了。许苏把自己脸往被子里埋了埋,半晌没说出个谢字,反倒提了一个特别不合宜、特别没立场的要求。   “叔,这两天,”他说,“就这两天,你别找别人睡,好不好?”   傅云宪没正面回答他的话:“我抽根烟再走,你睡你的。”   傅云宪调暗了床头灯光,许苏顺从地闭上眼睛。眼皮映着点点微光,外烟散发出一股辛辣又撩人的气味,即使闭着眼睛,他依然能准确无误地感知到傅云宪的目光正摩挲在自己脸上。许苏心口突突乱跳,强作镇定。   一根烟过后,傅云宪起身走了。   两间房间一墙之隔,许苏偷偷把耳朵贴近墙边,确认傅大律师没再找人来泄火,才满意地睡下去。   食髓知味,不管怎么说,刚才那个吻,真好。 第十八章 见友   第二天上午,傅云宪跟马秉元去见当地一个叫范明的毒辩律师,顺道也应其之邀,去他的震泰所看看。不比君汉全面开花,震泰专于刑辩,尤其擅长毒品犯罪辩护,近些年随国内毒品犯罪日益猖獗,再加上范明其人深谙网络炒作之道,也渐渐在圈内混出一些名堂。   刚踏进范明的办公室,傅云宪就笑了:“混得可以。”   若说傅云宪的君汉所是既奢且雅,冷峻有型,这范明的办公室就是浮夸到底,暴发户气质一览无遗。   来时目的明确,马秉元拿自己小弟的案子跟范明聊了聊,基本达成“捞一条命不难”的共识之后,范明便让自己的助理出去带人,一下带进三四十个,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介绍说都是律师,有所里的也有所外慕名而来的,趁机会难得,都想请傅大律师传传真经。   到哪儿都得给人讲课,傅云宪其实挺烦这个,他斜倚沙发,搁高了一条腿,笑道:“谈不上真经,同行交流而已。”   话是客气的,可姿态完全背离谦逊二字。但律师们齐齐殷勤,个个踊跃,跟学生似的还举手发言。手上大多都有案子,一个所外的律师问,刚接了一个毒品犯罪的代理人,已经到了死刑复核阶段,当事人家属提了三十万来找他,诉求也很简单,就是留一条命。   “死刑权收回最高法院后成果喜人,我国死刑复核阶段不杀率是45%,”此时烟已叼进嘴里,傅云宪给那律师鼓了两下掌,“你这三十万已经到手一半了。”   那律师又说:“我那案子情况特别复杂,一审、二审都辩特情,按说应该慎杀,但警方非说此案不存在卧底,是凌晨四点公开查缉时当场抓获的犯罪嫌疑人,法院也不予采纳辩护人的意见。”   “复杂个屁。”凌晨四点警察在街上公开查缉,完全不符合常情与逻辑,傅云宪说话也毫不客气,“你就对承办法官说,‘貌似有理,实则无理,四点查缉,全是狗屁!’”   旁人哄堂大笑,唯独那律师哭笑不得:“傅大律师,你有资格这么跟最高院的法官说话,我们小律师哪能啊!”   “特情这个点打不了就先放着,”傅云宪慢条斯理,以手带烟往水晶烟灰缸里一磕,抖落一段烟灰,从物证的保管链条入手,扣押、称量、提取、封存……哪个点存在问题,你就连同‘特情介入’一起抛给法官,咬死了警方要办大案立功,卧底引诱犯人犯罪,蓄意栽赃。”   那律师是个死脑筋,非一问到底:“要这么多环节一环都没出错呢?”   “咱们国家的警察没那么缜密。”傅云宪很是不屑地笑了,目光微抬,扫视满室奢华摆设,“要真那么缜密,范律师哪来这皇宫似的办公室?”   范明不经夸,挠头说:“千万别有那么缜密的一天,否则咱们律师都没饭吃了。”   傅云宪摇头,一本正经纠正:“不能这么说,真有那一天是百姓之福,国家之幸,咱们律师的个人利益不足挂齿。”这话说得假,假却漂亮,熠熠然有圣人之风。傅大律师虽开价狠辣,完全无视发改委与司法部制定的《律师收费标准》,却从不在接案前空口承诺,更不会在办案时敷衍应对,他对那律师说:“一环不错,就是你没这命挣这三十万,收个千八百的辛苦费,把剩下的给人退了。”   那些律师一个挨着一个,讨论案情,询问技巧,还要听讲那些大要案的办案经历,拉扯了两个多钟头。傅云宪答得虽还客气,但偶或轻咳两声,该是不耐烦了。范明眼力见不错,及时出来说了一句:“最后一个提问的机会,就让给我们的实习生吧。”   被范明点名的那个实习生愣了愣,然后说:“我懂得不多,没什么想问的,就想对傅律师说,我看您刚才咳得厉害,还是少抽点烟,对身体不好。”   这话既温柔又体贴,不为追名也不为图利。   这话太做作了。   傅云宪掐了手中的烟,目光移向说话的人,饶有兴趣。   人群中原本没注意的脸,细一看才发现,一个非常好看的男孩子,白面红唇桃花眼,五官与许苏颇有几分相似,但身板比许苏高大一些,脸型也比许苏稍见了一点棱角。   总体很像,像得和他方才那话一样刻意。   人都知道傅大律师好哪一口,这小子原就是范明有意安排的,范明趁机把旁人往办公室外轰:“傅大律师一会儿还有事情,今天学的够你们回去消化的,就先散了吧。”   一伙人呼啦啦说着“感谢傅律指教”又呼啦啦往外走,傅云宪突然抬手点了点其中一人,道:“你留下。”   那个像许苏的男孩子。   待办公室内又只剩那么几个人,范明说:“这是我们这儿一个实习生,大四,名校高材生。”   “为什么学法律?”傅云宪问他,“想挣钱、想扬名,还是想伸张正义?”   那个像许苏的男孩子思索半晌,道:“都想。”   “都大四了,这个问题还能犹豫一下不容易,”傅云宪以手势示意对方靠近,问:“叫什么?”   “许霖。”那男孩子顺从地走到傅云宪的身前,“言午许,甘霖的霖。”   “姓许……”傅云宪微微颔首一笑,一抬手就把人拉进自己怀里。   许霖虽坐在傅云宪的腿上,但基本呈半蹲的姿势,屁股只挨着一点点,倒不是他一个大男人坐另一个男人的大腿不好意思,更像是怕自己的分量不轻,压得对方不舒坦。   一点不避忌旁人,傅云宪像搂着猫一样搂着这个叫许霖的男孩子,就像以往搂着许苏。   马秉元知道自己昨晚上没把事情干妥当,正欲将功补过,见这一幕,立马冲范明使眼色,范明心眼敞亮,对许霖说:“傅律师难得提携新人,一会儿你跟傅律师回去,趁机会多多学习。”   虽非正人君子,也没打算强取豪夺,傅大律师还挺民主,手捏怀中小美人的下巴,柔声问他:“今晚陪我,你愿意?”   “我想跟着傅律多学习……”许霖脸一红,很有点“美人既醉朱颜酡”的意境,很是令人赏心悦目。   傅云宪笑了,挺大声,挺放肆,随后他抬手在膝上那只屁股上拍了一下:“起。”   明明情正当时,戏已做足,许霖蓦地被人撵起来,一张俊脸煞红煞白慌慌张张,完全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   傅云宪一眼不再看身旁美人,反垂下眼眸,看了看自己腕上那护身符,对一旁也愣着了的马范二人说,这两天别给我安排人,我手上事情完了就走。   上午的行程结束后,范明执意要请傅云宪吃饭。傅云宪兴味寥寥,让马秉元安排车先回去了。视线望出车窗外,街边绿化长势正猛,车一拐弯,满目的钢筋水泥间便一下宕开一笔浓重绿色。与所居城市一般隆隆日上,街边小贩腰包凸鼓,往来路人行色匆匆。   这座城市确实蓊蔚。每个人都有赳赳姿态,每个人的生活也都沸反盈天。   车上,马秉元对傅云宪说:“老洪要出来了。”   傅云宪“嗯”了一声,似乎对此无动于衷。   “当年你和胡四爷设了局,夺了人产业,还把人全家都送了进去,他大哥都吃了枪子儿,如今他要出来了,四爷让我提醒你,这姓洪的在号子里的时候就可劲表现争取减刑,就是为了报复你呢,你可得当心点。”   马秉元是忧心忡忡,傅云宪却毫不介意,他问马秉元:“管这一带的你熟不熟?”   马秉元是地头蛇,这点能耐自然是有的,点头道:“不是小弟托大,这一带就没有我搞不定的,傅爷有什么大事?”   “不大。”傅云宪的目光自琳琅的街景处收回,又落在自己腕上那护身符上,“赌场外头有个老头摆摊卖旧货,你给他在古玩街里弄个位置。”   身处G市的这几晚,每晚傅云宪都谢绝一切健康或不健康的消遣,在自己房里插着耳机躺靠沙发,听助理汇报所里情况与一些案子的进展。   许苏坐在傅云宪的腿边,歪着脑袋枕在他的膝盖上。   这是常态了。多大的案子傅云宪也从不避忌许苏,常常一边挥斥方遒,一边任他伏于自己膝上,揉他脖子脑勺,捏他耳垂下巴。有时温柔,跟把玩珍玩贵器似的,轻撩慢揉,爱不释手;有时也粗暴,总想拿糟践床上玩意儿的那套来糟践他。   灯光下,傅云宪闭着双目,因晚餐时多喝了两杯,身上酒气与香水味共氤氲,十分沁人心脾。许苏仰着脸看傅云宪打电话。他说话时眉头微蹙,他沉默时嘴唇轻抿,这么一个英俊强悍的男人,仿佛沙场上的将军,杀气腾腾,无所不能。   对于工作时的傅云宪,许苏既存敬意,又生畏惧。   收了线,大概有案子要熬夜,傅云宪捏了捏许苏的后颈:“来段霸王别姬,提神。”   许苏摇头,张口即扯:“我不会。”   “唱。”傅云宪根本没睁眼,伸手就在许苏脸上拍了一下,似轻抽似重抚,反正不满意。   傅云宪喜欢听戏,也喜欢自己唱两句,偏好净角,尤其是那类乱世枭雄。如果唱《曹操与杨修》,那傅云宪是曹操,许苏是杨修;如果唱《霸王别姬》,那傅云宪就是霸王,许苏就是虞姬。反正这傅大律师就像军阀老爷养戏子似的,非逼着别人陪他玩票。   起初,傅云宪吩咐文珺给许苏报了一个京剧培训班。许苏去过两回,第三回 就死活不肯去了,再嫩生的长相也架不住混在一群七八岁的娃娃中间,他嫌丢人。后来傅云宪托了关系,居然安排他成了一位京剧名伶的入室弟子。许苏虽毫无戏曲根基,但胜在人够聪明,灯草蘸油一点就亮,竟很快学得有模有样,够唬外行的。   对于傅云宪那点恶癖,许苏无数次怀疑老东西有点心理问题,毕竟,刀头舐蜜这么些年,表面有多风光,背地里就有多艰险,一介“无后台无内幕无背景”的屁民,哪那么容易就到了而今这般人皆“敬三分惧三分慕三分”的地位,鬼门关前都晃悠几遭了,不发泄发泄成吗?   许苏对此深刻理解,也常常自诩,要没我这些年在老东西身边敲打提醒,他早不知道被枪毙多少回了。   这话是真的。   只不过,傅云宪猛虎在心,长刀在手,他许苏是不是那一朵四时不凋的蔷薇,他持保留意见。   “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忧闷舞婆娑……”   许苏瞎想了一通之后,还是乖乖唱了,功架十足,声音特别清亮,悦耳得要命。唱到一半,许是时间太晚,许是傅大律师已经听满意了,他一把将许苏横抱而起,大步走出,扔在了自己的大床上。   他吩咐,闭眼,睡觉。   许苏突然想起,傅云宪以前也这么说过。就他们一起坐火车去北京给许文军翻案的时候,两人同挤一间小旅馆的小房间,傅云宪自己熬夜赶材料,见不得许苏陪自己一块熬,就常把他扛在肩上又仍在床上,说,闭眼,睡觉。   这么想着,真就听话地闭眼,睡觉,直到听见门被阖上而脚步声渐远,他才自黑暗之中再次睁开眼睛。   许苏既快活又伤感,前一秒还为自己的计划得逞而沾沾自喜,后一秒又感悲从中来。   他爱这个男人,他也恨这个男人,爱和恨角力了这么些年,他早已经分不清了。 第十九章 拜师   回到S市之前,许苏就打电话让韩健接了程嫣的代理。程嫣已无退路,只能信了许苏说的“傅云宪会在幕后指挥”。韩健简直受宠若惊,一天一个电话向许苏汇报情况,每回必说自己夜夜失眠,兴奋坏了。   回去之后,许苏又跟韩健在电话里约了一个碰面时间。对于韩健这种底层律师,这样的案子无意是出门捡钱的好事儿,许苏酸得厉害,找茬骂他:“你这呆子好好准备着,别给我叔丢脸!”   没两天,韩健就来了君汉所,带着他的搭档律师一起来的。许苏带着笑去迎人进门,旧友相见,当场翻脸。   庞圣楠。   那个淫人妻女、构人以罪的庞圣楠。   在庞圣楠睡了白婧之前,许苏一直以为自己会和白婧步入婚姻殿堂,共育儿女,以及,共同赡养一位母亲。   这里的母亲不指苏安娜,而是白婧的母亲,顾天凤。   顾天凤是个能干的女人,虽目不识丁,但却靠一双巧手撑起了一个家,清晨起来烙饼卖早点,中午就炒菜送盒饭,每天忙得热火朝天。那时许苏常去白家帮忙,顺便蹭饭,但苏安娜不喜欢顾天凤,她自己是大小姐出身,嫌顾天凤贫穷粗鄙,从没给过对方好脸。   顾天凤也是个大气的女人,懒得跟苏安娜计较,一如既往善待许苏。她知道苏安娜在伙食上特别亏欠儿子,时不时就会朝许苏手里塞点新烙的饼与卖剩下的荤菜,有时是鸭腿,有时是猪脚,她总嘱咐他男孩长个的时候该多吃点,不够家里还有。   她是真的喜欢许苏,而且她也是唯一一个支持许苏当律师的人。有时苏安娜疯得厉害,是真抄菜刀要砍亲儿子,顾天凤就让许苏躲自己家里做功课。她自己的儿子白默一点读书的本事没有,能考上中专都是祖上荫庇,许苏却是这个破贫民窟里读书最好的一个,最有希望考上一本大学。考上一本大学意味着将来会有出息,鸡窝里飞出金凤凰,顾天凤真心为这孩子高兴。   所以,那些记忆里为数不多的明媚日子,许苏会站在自家门口,咽下最后一口鸭子腿肉,偷瞟邻家的白婧。距离不远,三米之内,阳光铺天盖地,鸭肉香满齿颊,他越看越觉这小姑娘脸蛋俊俏,胸脯高耸,好像仙女儿一样。顾天凤在他眼里就是仙女,仙女的女儿当然也是仙女,仙女对他好,他就要对仙女的女儿加倍好。   许苏很少管苏安娜叫“妈”,倒不是记苏安娜老虐待他的仇,只是好像打从有意识起,就习惯了叫对方“老太太”。不知哪一天,他望着顾天凤忙碌的身影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一种熟悉又陌生、猛烈而缱绻的情感在他胸口膨胀,像烈火燎原。   他想管这个女人叫妈。   这个念头冒出之后,许苏彻夜难眠了好几天,思来想去,最好的法子就是把白婧给娶了,如此名既正,言也顺,他就可以管顾天凤叫妈了。   许苏与白婧分手后,白婧拍戏挣了点钱,便给父母买了一套大房子,把顾天凤接出了贫民区。当时许苏不在,苏安娜也没告诉他。等许苏知道消息的时候,早已人面不知何处去了。   隔了一道锈迹斑斑的铁门,许苏久久望着白家那间空荡荡的屋子。旧屋、旧景唤起旧情,他忽然无比真切地意识到,他失去了白婧,也失去了顾天凤,他失去了一场爱情,也失去了一个母亲。   他梦寐以求的圆满曾经唾手可得,忽然之间,梦碎了,人醒了。   如今,始作俑者西装革履地出现在他面前。毕业之后,庞圣楠好像二次发育了,比过去高了些,脸型也方正不少,浓眉大眼,皮肤黑亮,不算十分英俊,倒也耐看。他穿得很阔气,像只珠光宝气的孔雀,衬得韩健那身不足一千的西装愈发没眼看。两人目光对接,庞圣楠便冲许苏咧牙一笑,但许苏只觉这笑容带着一脸胜者的骄矜,欠揍得很。   韩健不知两人之间还有夺妻之恨,这么糗的事情,夺人妻者若不提及,被夺妻者更不会声张,但迟钝如他也能感觉出打许苏被开除之后,两人的关系明显疏远了。   韩健试着跟许苏解释:“同学一场,老庞也是想帮忙,他现在干得不错,办过不少大案。”   根本不听韩健说了什么,许苏冷着脸,直接拦在门口:“你今天敢踏进君汉一步,我他妈让你死这儿!”   “我早跟她分手了,没日过几次——”   没待庞圣楠笑嘻嘻把话说完,许苏就朝那张欠揍的脸上挥出一拳。庞圣楠躲闪不及,被一拳正中门面,毫不客气地立马还手,两人瞬间扭打在一起。   君汉所的同事们根本拉不开架。许苏矮庞圣楠半个脑袋,又瘦一圈,按说真动起手来一点不占便宜,但挨了几拳后,他就完全发了疯。他跟猴似的跃上庞圣楠的后背,以肘弯死死勒住他的脖子。   所主任庞景秋今天也在所里,听见动静便从办公室里出来。庞景秋虽也是名律,但与傅云宪的气质截然不同,他脸长,肤白,体瘦,相貌十分清癯,平日里常戴一副金丝边眼镜,喜欢舞文弄墨多于交际应酬,瞧着既像学者,也像儒商。见傅云宪也被争吵声引来,便问他:“怎么回事?”   庞景秋明知故问,许苏的声音全所都能听见,他一直在喊,我今天就弄死你!   傅云宪没理庞景秋,径直朝许庞二人扭打着的门口走过去。   庞圣楠已经快被勒断气了,许苏完全杀红了眼,但一听见傅云宪的声音,立马停了下来。   一场闹剧戛然而止,庞圣楠软倒在地,跪在地上拼命咳嗽,许苏脸上破了几处,愣在原地,吁吁喘气。拳头依然紧紧攥着,显示出他不服气,他恨。   那些围观的劝架的人自动分开两边,为傅云宪让出一条道来。   直到傅云宪沉着脸来到身前,许苏才把游离的灵魂拉回肉身,他极委屈地仰头对视对方眼睛,眼眶已经红了:“他抢我女人!”   话音刚落,傅云宪就朝他搧出一个巴掌,劲儿太大了,真跟老子教训不肖子一样。许苏差点没被他搧飞出去。   “没出息的东西。”傅云宪骂他。   一巴掌搧肿了半张脸,许苏面上如绽桃花,红得好看且妖冶。他两耳轰鸣,脑袋被阵阵异响震得生疼,懵了,倒也醒了。   他听见庞景秋问庞圣楠:“要不要紧?”   庞圣楠回:“叔叔,没事。”   敢情人家才是真叔侄,许苏想起自己管傅云宪叫的那声“叔”,愈发觉得没意思。   周围全是看笑话的人,许苏不愿在人前失了最后那点面子,强行挺拔胸膛,以跋扈姿态斜睨左右:“你们在干什么呢?现在不是上班的点?手上案子都办完了?”   说着就要往自己的行政部走,跟龟似的躲进壳里,没想到傅云宪说,地上东西,捡起来。   许苏低头,这才发现地上零零散散撒了一地资料,该是庞圣楠带来的,全在扭打的过程中扯散了,跟雪片似的到处乱飞又落地。庞圣楠已经回过魂来,干干站着,韩健素来敦厚,蹲下身子要替许苏拾捡。   傅云宪又说,让他自己来。   许苏彻底苶了,乖乖低下头捡东西。众人的目光为刀俎,丢人他倒是不怕的,他当初为母还债走投无路,比这糟践自己百倍的事情也不是没干过,只是这脸是真被打疼了,连带胸腔里最软热的那几两肉都被镟得片片翻飞。   人群散了。   韩健毕恭毕敬地跟在傅云宪身后,倒是庞圣楠欲走又回来,蹲地下帮许苏一起收拾东西。他把散落的文件归拢重叠,问许苏:“谈谈?”   许苏憋着一肚子暗火,存心不理人,庞圣楠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当初是我追的白婧,可那‘冰’真不是我栽赃给你的,都超过一克了,最后才行政拘留五天,你当我没在当中使力气?”   许苏心道,少他妈猫哭耗子,当时毒品检测呈阴性,又经公安鉴定这点克数不是贩毒,这才被放出去,干你姓庞的屁事?   “你要总觉得别人迫害你那我没话说,可你自己没害你自己么?这么大的罪名,上赶着替人顶包,旁人拦得住么?”不知怎么,庞圣楠今天话格外多,还句句都拣许苏不爱听的说,“这些年你受傅云宪照应,资源简直得天独厚,可你自己都干了什么?”   许苏进君汉所之前,傅云宪给他找了家澳洲留学中介,意在灌他一点洋墨水,镀他一层金。许苏捡名字好听的挑了一所大学,南十字星,愣是一天澳洲没去,隔着互联网拿到了文凭。说起来也是海归,但这种海归唬唬普通老百姓还行,君汉所里都是高学历精英,一眼就能瞧出来,想瞒也瞒不住。   许苏也从没想过往脸上贴金,他心里门儿清,像君汉这样的大所,没硕士文凭连个律助都混不上,不是傅云宪这些年宠着惯着,又哪里轮得到他在君汉所里作威作福。   头埋得很低,许苏一直专注盯着地面,眼珠却慢慢朝庞圣楠撇过去,似乎听见他说什么“司考”的事儿,有点恨不成钢的意思。这不是新鲜话题,他也没少听人说起司考改革、律师分级,知道自己离这条路越来越远了。   惋惜吗?后悔吗?那本司考的书都翻烂了。   许苏不是没想过把司考过了,可考过了又能干什么呢?他打小想当律师,可耳濡目染这些年,律师这行业,清者如何祖平举步维艰,浊者如追随傅云宪的那一票倒似鱼在水中,混得相当惬意出息。那票律师常常发乎真心地说,自己终身奋斗的目标就是傅云宪——可这好像实在没什么值得令人神往的。   彼时年少,他曾以为唯理想与爱情不可辜负,而今活了二十七年,才算渐渐活明白了两件事,爱情没有那么隽永,理想也没有那么金贵。   得过且过吧。   庞圣楠见许苏半晌没搭理他,自觉没意思,拾起一堆资料,走了。   磨磨蹭蹭收拾完地上东西,许苏送之去顶楼露台上,办公室里不谈生意,这是傅云宪的规矩。人还没走近,便听见庞圣楠的声音,他殷勤说着,自己这回不全是为了瞿凌而来的,实是想拜傅云宪为师。   许苏心头一震,强自缓了缓才推门进去,他耷着脑袋坐在几人身后,微微斜对着傅云宪。露天平台上有座玻璃房,百十平米的大小,落地窗帘半开半掩,里头摆置沙发藤椅若干,种植些许叫不上来的绿色植物,不似一般律所办公室看着理性严谨,反倒令人惬意。   傅云宪若接案子,常常会跟人在这里聊聊。一般也不久坐,傅大律师惜时如金,不管案件多复杂委托人多絮叨,几句话便能切入重点,似名医切脉问诊,一言直击要害。   三五步的距离,许苏就这么看着傅云宪。傅云宪斜倚翘腿,背光而坐,时近傍晚,夕阳像稀薄的红色颜料,在他身后的那片天空中晕染,这种极温柔明艳的色调与他的硬朗轮廓形成鲜明反差,反倒显得这个男人离奇英俊。   五色盲目,五欲乱心,许苏抬手遮挡竟有几分晃眼的霞光,微微眯起眼睛。   傅云宪看见了他,也当没看见,他微扬了眉,问庞圣楠:“你怎么不跟老庞?”   庞圣楠为凑近乎,多不成体统的话都说得出来:“我叔当然也厉害,他是top20,您是首屈一指,我更崇拜您,也更想跟着您学习。”   自己的亲侄儿胳膊肘往外拐,庞景秋若听见铁定不高兴,但细究这话其实还给他贴金了。庞景秋虽为律所主任,实则处处都被傅云宪压了不止一头,说白了就是江湖地位不同、民间声望迥异,出了律师界的庞景秋便无人知晓,但出了律师界的傅云宪,依然是人人迷恋的哥的传说。   傅云宪有过两个徒弟,平心说日子都不好过,傅大律师有才无品已是圈内公认,他太严厉太霸道,也完全不动感情不念旧,新进所的律助都得定期进行优胜劣汰,更何况自己的亲徒弟。这么些年身边除了毫无上进心只负责美艳的文珺,一直跟着的也只有许苏了。   许苏不知傅云宪会如何作答,比庞圣楠还忐忑。   傅云宪说过,不再招徒弟了。   傅云宪也说过,若论那点法律人应当具备的机灵劲儿,谁也比不了他许苏。   傅云宪没有正面回答庞圣楠的请求,反倒问韩健瞿凌案的情况。庞圣楠办事儿确实比韩健伶俐,马上抢在他之前回答,说自己已经去案发现场进行过调查取证,当时瞿凌与邹杰的老婆在楼道里发生冲突,冲突时间不短,拉扯至楼梯口后不久发生了悲剧。   傅云宪一目十行地阅卷,问:“一个目击证人当时正巧走出电梯,电梯里应该有监控录像?”   庞圣楠说:“已经向法院申请了,正准备复制回去好好研究。但命案现场的那个楼梯口肯定是监控死角。”   粗粗扫过一遍资料便已完全记住,将手中材料放置一边,傅云宪又问:“被害人本身是吸毒人员,尸检报告显示被害人冰毒呈阳性,死前吸食过毒品,一审律师没有就此提出疑问?”   庞圣楠已与程嫣沟通过,说:“公诉人没有提及,辩护律师也没有疑问。”   整个问与答的过程节奏很快,韩健木得一言不发,庞圣楠则殷勤有加,处处表现。几句话后,傅云宪不再询问案情,仰靠于沙发,微微合目,他面上毫无表情,一点看不出所想。   “我真心想受您指导……”庞圣楠不讨论案子,反倒有点得寸进尺地问:“傅律……傅老师?”   “考考你。”既要拜师入门便当通过考试,傅大律师问了庞小律师一个问题,“就拿刚才你跟许苏的争执打个比方,他将你打成轻微伤后转身就跑,你若在追袭他的过程中撞车身亡,许苏该付什么样的刑事责任?”   这话太扯,像个不高明的咒,庞圣楠一时没反应过来,半晌才道:“我个人认为许苏不用付刑事责任,车辆肇事在本案中属于异常介入因素,不具有通常性,因此阻断了原先违法行为和死亡之间的因果关系。”顿了顿,又怕自己思考得仍不全面,补充说,”在理论上这叫因果关系,因果关系一直是司法实践中的难点之一,这问题其实相当复杂——”   “嗯。”傅云宪打断对方,把目光移向许苏,“许苏,你说。”   一直闷闷不乐闷声不语的许苏终于抬起脸:“复杂个屁——”照习惯张口就骂,“屁”字还没落地他就琢磨过来,这个问题看似前后不着村店,与瞿凌案无关,实则是对案情的合理怀疑与大胆设想,一招破解珍珑局。他们之间早有旁人无法企及的默契,许苏先是震愕,继而大悟,最后喜上眉梢,竟有点结巴:“我叔的意思是……邹杰的老婆与瞿凌发生争执后从楼道追至楼梯口,因吸毒后神志不清自己摔下楼梯,因此瞿凌无罪。”   “刑事辩护就是一个检方搭建与辩方拆除的过程,这个案子要抽梁去柱,一是瞿凌本人认罪的心理动机,二是二位目击者的证词。”临走时,傅云宪才回应了庞圣楠拜师的要求,他说,连我们所的后勤人员都不如,还得回去多练练。 第二十章 食色   韩健与庞圣楠都走了。韩健难得有机会听傅大律师一席话,乐呵呵地走了,庞圣楠却拉着脸,大概也没想到,这么主动示好,竟会被傅云宪如此不留情面地拒绝。   许苏不送旧友出门,依然留在自己那张藤椅上,方才那点喜兴又散干净了,他耷拉着脑袋,显得很不痛快。   “晚上跟叔叔回家。”傅云宪朝许苏走过去,强行抬起他的下巴,用拇指轻揉那一巴掌后他破损的嘴角,哄说:“叔叔给你做好吃的。”   这态度跟先前截然两人,就跟没打过他似的,许苏直着眼睛盯着傅云宪,半晌眼珠一撇,撇向旁侧,他看见了傅云宪腕上的护身符,不由分说就伸手去夺:“还我!”   许苏没头没脑扑上去,傅云宪没打算还那护身符,欲抬臂让开,许苏便抓住傅云宪的手臂,张嘴往他虎口处狠咬。   傅云宪一时抽脱不得,恼了,直接用武力镇压。   他几乎单臂就将许苏掀翻过来,自己落了座,反将许苏脸孔朝下摁在自己腿上,在他屁股上狠抽两下。   “听话!”“啪啪”抽了两下,但厚实的牛仔裤卸去了部分手劲儿,教育得不够,腿上趴着的臭小子仍在挣动。   傅云宪动手开扒许苏的裤子。   “哎……哎!”许苏这下慌了,嚷起来。这是所里,傅大律师在露天平台里谈事情时,一般人虽不敢上来,但保不齐哪个没眼力见的就破了戒,被当众搧一耳刮子已经够糗的了,若再被扒了裤子打屁股,他明天就得递辞呈。   许苏起初记恨着那一巴掌,打定主意威武不能屈,结果傅云宪的手刚扣上他的皮带,立马就服了软。他哼哼唧唧地喊:“叔叔,我错了,我错了……那符是你的,防着遭雷劈呢……”   “没出息的东西。”傅云宪笑骂许苏一声,撒了手,低头看看左手虎口,深深一个齿印。   傅宅所在的市中心地段有一家相当出名的日料店,人均过千,只接受提前两天预订,很是具有逼格。但傅云宪常去那里会客,跟老板熟识之后,那些直接从长崎空运而来的高端食材还没进店,只要傅大律师需要,必会先给他送去一份。   按说晚上带许苏去店里用餐就好,但傅云宪偏偏喜欢多此一举,自己动手。平心说,傅大律师是个很有生活情趣的男人,尽管人前威风八面,私下倒是从不摆着端着拿腔作调,至少在做饭这点上,他表现出的样子是真感兴趣——川鲁淮粤无所不会,蒸煮炒炝无所不为,甚至特意请那日料店的日本主理来家里坐过几回,就为了向对方请教处理刺身时的刀工。   既非君子,何远庖厨。大概是这么一个意思。   因为傅云宪不喜欢家里常有外人晃悠,阿姨是不住家的,将食材准备好了之后,就被提前打发走了。   进门后,傅云宪命许苏替他脱去西装。   明明举手之劳,偏偏要使唤别人,好大的气性!许苏一通腹诽,却仍低眉顺目地站在傅云宪的身前,替对方将西装褪下,一副小媳妇姿态。   傅云宪自许苏手里拿过西装,甩手扔向一边,又说:“衬衣也脱了。”   许苏乖乖照做,由下自上一粒一粒解开扣子——傅云宪胸肌饱满,解到胸前那粒扣子,竟像是一下崩开的。   衣服滑褪强壮肩膀,将两人距离拉得很近,如同拥抱。   一副健壮的男性躯体袒露眼前。傅云宪身材高大,肌肉虬结,偏偏皮肤还细腻如绒,微微透出蜜色光亮,一点不像刻板印象中的四十岁男人,个个肥腩秃瓢,面目可憎。   许苏手一抖,脱下对方衬衣便走,全过程中始终没抬头对视傅云宪的眼睛。怯的。   哪个男人会不喜欢这样的身材,许苏羡恨不已。   晚餐是傅大律师亲手准备的日料,帝王鲑、牡丹虾、小青龙,光看满桌新鲜食材,就够人垂涎三尺的。许苏大概是属猫的,嗜鱼,尤其喜欢鱼生。每个月薪水上交苏安娜,所余无几,这种奢侈的日本菜自己平时是一点不舍得碰,但跟着傅云宪就能放开肚子开荤。   可能为了应景,傅云宪换了一身日式黑色道袍才进的厨房。许苏人在厅里,却让目光穿过全开放式的空间,一直盯着傅云宪的侧颜。食色性也,一个男人认真做菜的样子本就十分迷人,何况一个如此强壮英俊的男人,他看得目眩神迷,由衷感慨,为伊洗手作羹汤,若这老东西性向正常且无恶癖,嫁他的女人该是何等福气。   胃里的馋虫挠痒不休,实在忍不住了,便靠过去,凑近了看傅云宪切生鱼片。   目光全凝在傅云宪握刀的手上。傅云宪的手指很美,刀工更是利索,切下的真鲷均匀剔透,若蝉翼薄薄一片,他将它抹上小小米团,轻轻一握,又以已经渍了二十分钟的黑鱼子点缀,撒上少许樱花粉。   一枚寿司如艺术品般打磨诞生,看着色美,想来味佳,许苏弓腰凑在一旁,那巴巴盯着的模样跟贪腥的猫似的,傅云宪便笑了:“张嘴,尝尝。”   许苏早盼着这话,见傅云宪手拿寿司送了过来,立即欣喜仰头,微张了嘴。   傅云宪低头看着他。这小子是挺馋的,大概美食当前,乐得张嘴也翘着嘴角,满脸溢着甜笑。傅云宪冷不防被这张笑脸晃了眼睛,眉一紧,手一滞,已俯下身去,吻住了那张嘴。   许苏猝不及防,想闭嘴,傅云宪的舌头已伸了进来;想后退,对方已用前臂挡住了他的后脑勺,断了所有退路。   既来之则安之,许苏闭上眼睛,自上回在明珠园见了刑鸣与一个男人接吻,他便莫名地不再抵触这种接触。任傅云宪的舌头在自己口腔里扫刮舔吮,他由接受到享受,主动深入这个吻,心思却活:不知是不是自己错觉,总觉得近来老王八蛋越来越喜欢吻他,还每回必伸舌头,吻得情真也意切。   吻足了五分钟,傅云宪才放开许苏,将寿司塞进他的嘴里,问:“好吃吗?”   许苏半晌才动嘴咀嚼,新鲜的鱼子在嘴里弹跳,新鲜的鱼肉也在嘴里弹跳,便连软糯米饭也在弹跳,满嘴要人命的甘甜,他竟恍惚,不知是鱼美味,还是吻美味。   又过半晌,一脸迷瞪瞪的许苏突然大悟,跳脚道:“傅云宪,你丫又勾引我!”   他扭头就跑,傅云宪在他身后轻笑:“你的刺身。”   不远处的脚步声戛然而止。   气咻咻地没跑多远,一听这话,又气咻咻地跑了回来,许苏打小就有一点好,再苦再难的日子都吃嘛嘛香,从不跟自己的胃过不去。   然而一顿饭竟吃得很是不知所措。第一口寿司的余味未消,那新鲜鱼肉也连着几日仍在口中弹跳,许苏无法自控地回味着傅云宪的吻,那舌暖齿寒的滋味,如同心魔。   饭后傅云宪去洗澡,许苏想趁对方瞧着心情不错,跟他深入谈谈瞿凌的案子。一楼装置了按摩式浴池,就在半开放的卫生间里,许苏来到傅云宪的身后,见他闭目坐在池水里,两手摊在池壁外,一手中微晃着一壶清酒,健壮胸膛饶有节奏地起伏,在暧昧的暖橘色灯光下泛出越发诱人的蜜色。   “肩膀。”傅云宪没睁眼,吩咐许苏替自己按摩。   “叔叔,你说瞿凌既然没有杀人,为什么要认罪呢?”寄人篱下这么些年,这点眼力见总是有的,许苏跪在浴池边,想把对方伺候舒坦了,多换点案件的线索。   许苏揉捏肩膀的力道拿捏德很妙,傅云宪闭目享受,依然没表情:“这要问问你那女同学,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种。”   “不会的!他们是金童玉女模范夫妻,学校里追过程嫣的二代多了去了,也没见她为谁动过心,再说,程嫣拼死要救瞿凌,这一看就不是假的。”许苏有点恼了。妻子有孕在身,瞿凌还一心求死,再加上邹杰的邻居言之凿凿,他不是没有过这方面的怀疑,可情不通,理不顺,至少程嫣对此案的态度,就不像一个出轨外遇的妻子。   “可能她自己都不知道孩子的亲爹是谁。”傅云宪睁了眼睛,完全不以为然,“你们小孩子的爱情最经不住考验,你那个白婧不也这样么?”   傅大律师能这么说,一来是火眼金睛,程嫣那日的表现显然不正常,二来也是这类当事人见得多了,早已见惯不惊。   但许苏不同意。   “我不信,我就不信。”不再替对方按摩,许苏瞪了眼睛呲了牙,一副爱情遭出卖、理想被亵渎的不痛快。   傅云宪放下手中清酒壶,从浴池中站起来,转过身,面对许苏。   就这么坦坦荡荡地站着,一点不觉羞耻,一身水珠顺着强壮肉体滑落,池底稍比地面下陷,他的性器正好就挺在许苏眼前。   仅是半勃的样子,尺寸竟已十分骇人,上头毛发漆黑浓密,蓊蔚如林。许苏霍然一惊,晚餐时灌下的那点酒精一下全冲了头顶。   傅云宪垂下眼睛,伸手抬起许苏的脸,强迫他正视自己的东西。   许苏脸红了,眼睛一气乱眨。他不好意思地承认,自己被傅云宪的肉体诱惑了。   傅云宪说:“我们打个赌。”   “赌……赌什么?”许苏一怔,赌博需筹码,谈判要条件,自己除了对方喜欢的那副皮相、惦记的那具肉身,确实什么也没有。   傅云宪不说话,身子往前一送,庞然大物就贴在了许苏脸上。那东西热度惊人,许苏被烫得一哆嗦。   扶着性器在许苏脸上擦弄,皮肤很细腻,缎子似的,没蹭几下就激得下体充血,完全勃起。傅云宪情绪来了,以硕大前端顶了顶许苏的嘴,示意他将其含进去。但许苏微一侧头,紧闭牙关,明明白白地表示自己不愿配合。   傅云宪倒也不勉强他,只以茎身继续贴着许苏的脸,不疾不徐地套弄着。   然后,射了。   许苏毫无防备地被傅云宪的精液挂了一脸,睁大眼睛,愣在那里。滴滴白浊黏在他的睫毛上,随眼皮一起窸窸窣窣地颤动,跟翅膀破碎的白蝴蝶似的,美得特别招人心疼。   潦草纾解欲望之后,傅云宪出了浴池,取了件浴袍披上,吩咐许苏自己回去,就丢下他走了。 第二十一章 石出(一)   傅云宪那一巴掌没折了他的大面子,反倒是浴室那一幕让他心里翻江倒海,连着几宿都睡不好。   许苏烦透了所里那些别有深意的目光,更烦自己没出息,越抵抗越易沦陷,越沦陷越想抵抗,简直是恶性循环。思前想后,索性请了几天年假,跟着韩健去办案。   这个案子,许苏是真的倾尽所学,比韩健与庞圣楠都乐意卖力气。窝在韩健那栋破出租屋里,他研究从法院拷贝出来的卷宗与视频资料,反反复复看了几宿,一个细节不敢遗漏。直到某天天光大亮,他忽然一拍大腿,功夫不负有心人,他发现了一处被控辩双方都忽视的关键:目击者之一的那个推婴儿车的女人,她出电梯时婴儿车卡了一下,不得不转身背对电梯门,才将婴儿车拉了出去。随后女人开始惊慌,奔跑,作出尖叫姿态并离开监视画面,可监视器上的时间显示,那个时间点邹杰的老婆极有可能已经坠楼了。   傅云宪曾对他说过,40%的证人证词与事实存在一定偏差,当庭质证很容易扭转局面。许苏大三在君汉实习那会儿曾跟过一起故意伤害的案子,就跟瞿凌案的情况相似。当时街头探头没拍到被告人行凶的过程,却拍到了一个正在街边洗车的目击证人,法庭上,傅云宪刻意摈弃法言法语,以最直接甚至有些粗鲁的语言质问证人“背后长没长眼睛”,虽被法官敲响法槌提醒注意措辞,然而效果却十分显著,证人当庭翻供,被告人最后无罪释放。   第二天,一宿没合眼睛的许苏又让韩健开车带他去案发小区,经过上回冒充电视台人员,他已经对这小区熟门熟路。在一栋与案发地点构造完全相同的大楼里,韩健依许苏吩咐,在上下楼梯之间来回跑了二十遍之后,许苏满意地点点头,你现在的状态差不多是个七十岁的老太太,可以计时了。   韩健虽是老实人,但对这一遍遍跑楼梯的无用功仍有微词,许苏就呼他一巴掌:“人蠢就得勤快点,你的案子你不跑,难不成我跑吗?!”   许苏大学那会儿不这样,也就是这些年在君汉、在傅云宪身边,变得愈发骄纵、蛮横、不讲理,他自己也清楚,但偏就不乐意改,小爷就这德行,你们爱谁谁。   于是韩健又跑了第二十一回 ,花了相当长的时间,累得跟狗似的。   许苏满意地掐了表,继续说:“八点整电视剧结束,八点零二分瞿凌已经报警110,根据那目击者自己的口供,你想想,一个年近七旬的老太有没有可能在短短一分多钟内从自己居住的楼层来到案发地点,目睹整个行凶过程?推人下楼致死与别的杀人手段不同,杀人行为只有一瞬间,现有证据无法确定邹杰老婆坠楼身亡的确切时间,但证人证言明显与常情常理相悖,所以不能排除是公安人员先入为主地对此案进行了定性,并且刻意误导证人作供。”   类似的案子许苏也跟过。一个女人在家中遭割喉而亡,丈夫手持尖刀浑身是血,原本证据确实充分的案子二审完全翻盘,关键点之一就是邻居证词与案发时间出现冲突,被傅云宪辩成了女子自杀身亡、丈夫抢夺利器未果。   傅云宪的每个案子许苏都记忆犹新。   庭上的傅云宪太帅了,旁听席上的许苏每每心潮澎湃,恨不能拿小本子记下他的每一句话。   爬二十回楼梯折半条命,韩健好容易喘过气来,向许苏坦言,那天去君汉所之前,他跟庞圣楠压根没想过无罪辩护,仍然想辩酒后激情犯罪,强调瞿凌主观恶意小,请求法官网开一面。   许苏睨着眼睛看他,满脸不屑:“拉倒吧,生理性醉酒是自限性行为,刑法明确规定,这类醉酒犯罪应负刑事责任,一句话就被检方驳倒了。”   “你小子可以啊,当年学的东西还没忘记。”韩健憨厚一笑,老话重提,“我真是不懂,那天老庞也没说错,你干嘛不回去重读本科呢,你要当律师,早晚超过傅云宪。”   韩健这驴脑袋就够烦人的,不为瞿凌一条命,谁乐意跟他朝夕相对这么多天?许苏带他出了小区,望着道旁柳絮,风中飘飘无所依,愈觉心烦意乱:“你管得着么?!管好你自己手上的案子吧,还有什么困难,说给哥哥听听?”   “就是被害人家属那边闹得太厉害,记者都被他们招来了。”韩健想了想说,“这点对我们辩方相当不利,我干律师这两年也明白了,说什么司法不受舆论干预,那都是愿景,舆论压力大了,很容易影响案子的最终判决。特别是一审判下的故意杀人,二审改判无罪,压力可想而知。老庞倒是想了一个主意,他想着私下去跟那些闹事的沟通一下,这么多人十之七八不是亲属,趋利而来的人最容易打发走了。”   许苏听明白了庞圣楠的意思,想用钱摆平呗,他庞大少爷是有钱人,为赢官司不稀得花银子,但人家里是死了人的,都当庭放弃民事赔偿了,还能为一点钱就动摇?搞不好再参你一本,那可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认认真真思考半晌,许苏问韩健:“高院所在辖区的派出所,你有人脉没有?”   韩健细细回忆,随即摇头:“我没有,但老庞一定有。”   许苏跟韩健凑着脑袋分析,中院一审做出死刑判决,倒未必是收了被害人家属多少好处,实在是这群在法院外示威抗议的人借瞿凌的前检察官身份大做文章,这年头法院也怕被媒体轻易扣上“检法一家”的罪名,所以难免矫枉过正。二审如今被害人家属又要去闹,未免最终判决再次受舆情影响,得让那些群情激奋的人自动滚蛋才行。   许苏说:“还记得我们上回调查时听她邻居说的么?邹杰的老婆没有工作,正经时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结交的尽是些不三不四的朋友。所以那些在法院门口集结抗议的人除去她的亲属,很有可能就是毒友。”   韩健没懂许苏的意思,懵着问:“所以呢?”   “你个猪!”许苏抬手,在他脑袋上狠拍一下,“找人跟派出所的同志们沟通一下,就说请他们开展禁毒宣传,直接在高院门口设摊,派发禁毒宣传单页,并鼓励来往群众积极举报吸毒贩毒等违法犯罪行为……我就不信,那群人还敢生事。”   如傅云宪所说,打掉证人证词之后,案子就容易多了。许苏长舒一口气,觉得瞿凌案二审改判有戏,心情大好,主动提出要跟韩健去医院探望何祖平。   何祖平没少在公开场合抨击傅云宪,许苏也没少为此骂他“老不死”,可一旦见了真人,竟很是有些受宠若惊。病床边,他攥着拳头,手心里全是汗。   同是以刑辩起家的名律,不同于傅云宪终日周旋于达官富贾之间,何祖平这些年专注替老百姓维权,通俗点说,就是“不讲政治,不顾大局”,就比如他近期关注的涉枪案,他常常自费代理这些官司,就是为了推动枪支鉴定标准的改革。   所以可以这么说,傅云宪是枭雄,而何祖平,是英雄。   何祖平鸡皮鹤发,瞧着清癯而文雅,一点不像那个传言中屡屡被法警架出法庭的“死磕派”。许苏恭恭敬敬地问他:“何老,什么病?”   何祖平瞧着挺乐观,笑笑道:“肝硬化伴随肝癌,能拖一天是一天吧。”   韩健不居功,一五一十地把办案经过都告诉自己师父,坦言这案子的功劳十之八九得归于许苏。   何祖平听得很高兴,韩健每说一句,他就慈蔼地点一点头。他夸许苏像自己带过的最有灵性的那个徒弟,是块当刑辩律师的好材料,最后甚至主动劝他离开君汉,来给自己当律助。   许苏狠狠动了一把心,但心动而后立马拒绝,胡扯一通,说不自由毋宁死,自己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在《缘来是你》上一炮而红,律助多辛苦啊,哪有行政主管舒坦。   何祖平望着许苏,良久摇了摇头,惋惜着叹气:“还是不太像。”   后来何祖平又跟许苏聊起了自己与所里律师手里的两件涉枪案,完全不拿他当外人,直接问他的看法。   许苏也就知无不言,放开了聊,足足叨扰了病床上的何老律师三个小时。   最后被查房的护士撵了出去。   意犹未尽地出了病房,许苏还问韩健,你师父说的最有灵气的徒弟是谁,总不能是我叔吧?   “不是,我师父说过,傅云宪的能力来自他的戾气,而不是灵气。”韩健按下了下行的电梯按钮,两人等在电梯门口,“是已经过世的一个,我也没见过,只知道他叫何青苑。”   这个名字他当然是听过的,许苏有点发懵:“像吗?”   “我见过照片,长得一点不像,但听我师父口气,你们对每件案子的热忱劲儿,倒是一样一样的。”   许苏不再说话,若有所思。   电梯来了,门打开,人进去,徐徐下行,满耳轰鸣。 第二十二章 石出(二)   事实证明傅云宪是对的。   瞿凌与程嫣的婚礼之后,夫妻二人双双从万源离职,程嫣在家待产,瞿凌为养家糊口又找了份工作。昔日象牙塔内的天之骄子,从检察院到民营上市公司,这回的落脚处已是个不足三十人的小私企,实是越混越回去。抽了一天空闲,许苏带着明珠台工作证摸去了瞿凌的新公司,跟前台小姑娘一通猛唠,“美女”二字不离口,还许诺让她去明珠台上节目。   这招简直无往不利,上能骗七旬老太,下能哄妙龄少女,前台小姑娘卯足劲了替他回忆,终想起来,案发前一天,瞿凌还上班了的,但是收了一份快递之后,人就突然翘班走了。该姑娘奶大嘴小样貌过人,还是个特别仔细的人,但凡快递都做记录,许苏跟她一起查了订单,原来寄件的是一家体检中心。   许苏意识到事有蹊跷,赶紧回去让庞圣楠通知公安,以公安的名义调取瞿凌的体检报告。结果大跌众人眼镜,瞿凌是无精症患者,几无生育能力。   他们把这消息带给了程嫣,程嫣当场失声痛哭。   只是一念之差。   邹杰从没用强,是她心甘情愿的,瞿凌当时刚刚丢了公职,他的专业特长不比民商法实用,他的性格特征也过于诚实隐忍,以至于就业过程四处碰壁,程嫣望着瞿凌每天出门求职时的落寞背影,突然感到害怕。衣食住行样样要钱,她已节俭到屡遭同事白眼,但仍月月收不抵支,老家的父母难得来个电话,不问她在大城市的奔波劳苦,张口仍然要钱。她不虚荣,不羡慕名车豪宅奢侈大牌,她只是害怕,这样为钱所困的日子将周而复始,贯穿她的余生。最终她架不住糖衣炮弹金钱攻势,主动向邹杰解了裙带。   开始只是一次交易,对方承诺给瞿凌在万源法务部谋一份工作,可这刀头蜜的滋味实在太好了。她快饿死了。   许苏深知“一文钱难倒英雄汉”的道理,不禁叹惋,既然这样,你又为什么答应瞿凌求婚呢?   程嫣哭得更厉害了,因为我爱他呀。   估计是邹杰这孙子不乐意戴套,玩什么体外射精,程嫣自己都没弄明白孩子是谁的,还想着斩断过往,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呢。事情水落石出之后,程嫣背着所有人悄悄去做了引产手术,托韩健给瞿凌带话,她想重新开始,她会等他出来。会见次数频繁,看守所都烦了。最后瞿凌终于松口,看守所的高墙内外,曾经的一双璧人同时大哭。   到底是庞圣楠会来事儿,先人一步找媒体刊登了一封《致法院院长的公开信》,把许苏与韩健的调查结果全部曝光给了公众,文笔倒真不错,夹叙夹议夹煽情,还顺道夸耀了一把瞿凌当检察官那会儿的光荣事迹,很能引发围观群众的同情与共鸣。   末了落款数个大字:律师庞圣楠。   瞿凌翻供否认杀人,证人证言存在重大矛盾,再经媒体介入渲染,高院高度重视此案,二审的结果基本无悬念了,庞圣楠正经事情没干多少,功劳倒全是他的。乘胜追击写了一封《羁押必要性审查申请书》,打算让瞿凌提前出来。   许苏在网上看见那封公开信后,当场跳脚,破口大骂韩健是脑袋被驴踢了的蠢货,不懂得给自己造势,律师这行,业务能力和理论水平都在其次,关键还得靠名声吃饭,这么大的便宜怎能全让庞圣楠一个人捡去?!   “他没占我的便宜,本来也是你的功劳啊。”韩健心宽,嘿嘿傻乐,丝毫不计较这点个人得失,“我师父还是让我代为转达,你要真在君汉干得没意思,就算不愿意来我们所,过了司考,他直接收你为徒。”   何祖平提供了一条貌似可行的出路,但道窄且险,他是真的没勇气。何祖平及其弟子被故意迟缓年检甚至不予年检是常有的事儿,他太像公权力的一根肉中刺,论执业风险与政治风险,远远超出傅云宪。   许苏悻悻然于自己的没勇气,多嘴问了一句:“你师父那么厉害,怎么还要收我一个菜鸟当徒弟啊?”   “留不住人。”韩健叹气,“特别有能力的那些都留不住,这年头谁想当何祖平啊,人人都想当傅云宪。”   然而许苏想当何祖平。   回家之后,许苏一鼓作气把瞿凌案的辩护词也给写了,将案子的疑点与程序违规处一点点拆散,比如瞿凌签字认罪时写的“基本属实”,“基本”二字被公安擅自划去,就不合法;又比如跟公安一同讯问瞿凌的还有后来为瞿凌进行精神鉴定的心理医生,也违了规……如此罗列十来条,光是数量就足够引起法官的重视。   其实案子的脉络梳理一清之后,辩护词这活计就基本落不到他身上了,两位代理律师韩健与庞圣楠,据许苏了解,他们的笔头都不错。但他喜欢写,君汉所里有些律师的案子他若知根知底便也偷偷摸摸地写,有时甚至比对方最后呈交法院的更漂亮。   写了就存着,凤藻麟章的也不为炫耀,就给自己留个念想。   瞿凌案的辩护词一气呵成,许苏仍觉手痒,于是又写了一篇《11只猪引发的血案》,匿名发表在了网上。   07年出台的枪支鉴定标准是在11只猪的身上实验完成的,但人能跟猪比吗?许苏质疑枪支鉴定标准不合理,一篇法律人的观点文章写得跟檄文一般,洋洋洒洒妙语连珠,自己都觉得自己干得漂亮。   回到君汉,本想向傅云宪汇报案件进展,又在门口撞见了蔡萍。   许苏原以为对方短暂入院治疗之后,又锲而不舍地来为儿子伸冤,准备耗在君汉所的门口打持久战。没想到蔡萍表示,她明天就要走了。   她的嗓子基本哑了,瞧着瘦骨嶙峋,病容惨淡。蔡萍向许苏表示,自己不是来哭闹上吊的,何祖平的那位叫韩健的弟子已经接了她的案子,她今天来不求别的,只盼着能替狱中的儿子,跟傅大律师讲上几句话。   文珺适时出现,用复杂的目光提醒许苏,别逆老板的龙鳞。许苏自然看懂了文珺的提醒,他也没那么大胆子忤逆傅云宪的意思。但他想了一个主意,圆满解决的瞿凌案是个很好的范例,他完全可以充当韩健的幕后军师,在傅云宪的提点之下,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案子办了。不得不说,何祖平不愧是刑辩名律,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被何祖平夸了一通之后,许苏很有些飘飘然,英雄才被英雄惜,他这会儿也有了点英雄的感觉,胸中意气激昂,就想干点大事情。   许苏收下了蔡萍的申诉材料,把人安抚回去之后,又把那厚厚一大叠资料全收回了自己的办公室。   曲线救国也是救,关键是怎么不着痕迹地套出傅云宪的办案思路,许苏正为高桦案苦思冥想,没想到傅云宪却先一步找了他。   踏进傅云宪的办公室,发现文珺也在,正一脸愧疚地望着自己。许苏第一反应,张无忌他妈说得没错,越漂亮的女人越不靠谱,这个女人回头就把自己卖了。   文珺不是故意泄露许苏插手了高桦案,但傅云宪既然问了,她就不能不说。   傅云宪问许苏:“网上那篇文章是你写的?”   对方指的应该就是那篇《11只猪引发的血案》,这种案子没有强奸案、杀人案那么夺人眼球,没在普通网民间溅起多大水花,倒被专业的刑事辩护网纷纷转载,业内反响强烈,有人说,这篇文章像极了出自何祖平的手笔,有才华,有风骨。   许苏点头承认,不敢出声是因为有些怯了,傅云宪该是生气了。他当然会生气,谁都知道蔡萍是何祖平介绍来的。   “瞿凌的案子是你走运,别以为无罪辩护这么容易。”傅云宪叫他过来就为骂他一顿,“何祖平的案子你少跟着瞎掺和!即使公安部的鉴定判据不合理,那也是国家法律许可的标准,一个案子,律师不从证据、程序、法理上着手,而妄图私自改变国家法律,这是最愚蠢无能的行为。”   许苏回到办公室的时候,发现网上的文章已经全被删除了,应该是文珺联系网站,做了些公关。   许苏怒咻咻地在网上找了一圈,一篇不剩,心里怨怼不已,这老流氓实在太不地道。   专员小贾这时候来撞枪口,砰砰砰地敲响了他的办公室门。   “交待你的工作干完了么,没干完就别来烦我!”许苏没好气地嚷。   “对不起,许主管,我是来辞职的。”小贾把一封辞职信放在了许苏的桌上,腼腆一笑,“我报名司考了,打算好好在家备考。”   许苏一下愣住,继而恍然大悟,今天是司考报名的第一天,也是他这学历能报考的最后一届。 第二十三章 报复   无视许苏的不快与不满,下班前傅云宪让文珺传话,让他跟着自己回家,晚上陪着唱戏。   说起来傅大律师还真言出必践,这房子的产权证上虽还没加上许苏的名字,但一直为他留着一间房。平日里傅云宪外出办案若不带他同行,他便会大大方方住进来,美其名曰:替人看家。   许苏那间房的衣柜里就收着数件戏服,项羽的黑色软靠、曹操的红色蟒袍、还有虞姬的内衣裙子斗篷一整套,反正傅大律师喜欢什么,便专精什么,喜欢做菜,能请米其林餐厅的大菜师傅上门传教,喜欢唱戏,也是各色行头样样俱全,有些甚至是已故京剧大师们登台时亲穿的戏服,也不知怎么就被他收进柜中。   对于学戏这件事,许苏起初是排斥的。那些“哇呀呀”的大花脸还好,他尤其欣赏不了男旦,好好一个大老爷们,扭腰动臀裙裾飞舞,弄得蛇里蛇气的,简直不成体统。后来随傅云宪听久了戏,慢慢竟也体会到了戏曲的妙处,懂得了“千斤念白四两唱”,比起《长坂坡》《捉放曹》,他自己倒是更偏好《霸王别姬》。   傅宅里,许苏换衣服时,郑世嘉来了电话,主动提出要跟傅云宪视频。听郑世嘉在视频电话里叽叽歪歪地抱怨,好像提到了齐天。他们是朋友,臭味相投那种。   齐天的案子要公诉了,形势不容乐观,齐鸿志和他老婆天天在网上跳脚,也没能扭转不利局面。   傅云宪对郑世嘉说,同案的两名被告更有背景,这案子没你想的那么简单。   这话很笼统,可能是为了诓这位大明星,但许苏还是很快意识到,反正最后傅云宪没接这案子,铁定不是为了他,更不是因为良心发现。   郑世嘉继续抱怨:“我出去拍戏这么长时间,你一个电话都没给我打过。”   傅云宪笑笑:“忙。”   大明星确实有段时间没露面了,现在人在一风光旖旎、海滩细软之地录制一档真人秀节目,与国内约有四个小时的时差。   晚饭是阿姨做的,傅云宪喝了点酒,此刻已经微醺,他斜靠在落地窗前的沙发上,任夜风拂面,跟他的宝贝小情儿通电话。   许苏穿上内衣,扎上裙子,还披上了鱼鳞甲,忽生一念,他巴不得傅云宪让他闭嘴或者塞他进衣柜,就像约炮在家忽被妻子查房的丈夫一样。然而傅云宪没有。当郑世嘉听见异声问及屋里还有何人时,他很坦荡地承认,许苏在这里。   鱼鳞甲刚披上身,许苏不禁浑身一抖,他有些悲凉地发现,自己之于傅云宪,确实连情儿都算不上,也就一个人形宠物,喜时摸几摸,厌时一巴掌,可亲近可亵玩可丢弃,全凭主人心意。   他一身虞姬装束,身边却无霸王,他茫然扭头四顾,突然看见阿姨正在收拾厨房垃圾。   蔡萍的那份厚厚的申诉材料是许苏带回来的,打算熬夜研究,此刻却混在一堆残渣骨头之中。   “这是我的东西,谁让你扔的?”许苏把材料捡起来,呵斥道,“这么重要的东西,你扔之前也不问一声?!”   阿姨解释这是傅律师让她扔的。这房子里的东西都属于傅云宪,当然想扔什么扔什么。   所有的不痛快都推到一块儿了,许苏转身上楼,听见傅云宪酒后撩骚他的小情儿,声音格外浑浊低沉:“摸给我看。”   听见这话,许苏扭头看傅云宪一眼,傅云宪却没有注意到他。大概酒喝多了,手机搁在桌上,他支着额头,微眯双眼,神态微有几分倦意,瞧着却是实打实的性感。   既是小别胜新婚,又是饱暖思淫欲,傅云宪视屋内许苏如无物,完全没打算在他面前掩藏自己的欲望,倒是郑世嘉,好了伤疤忘了疼,多少回被人拿艳照要挟,竟还主动提出要“视频做爱”。   许苏由衷佩服郑世嘉的豁达,想了想,就脱了自己的内裤,挂着空档走上露台,一眼望见温榆金庭内以水系为主的开阔景色,树影绰绰,雾气腾腾,原本特别憋屈的心情才稍稍舒坦一些。   “看大王在帐中和衣睡稳……”许苏两手一撑露台护栏,轻松坐了上去,高声开唱,“我这里出帐外且散愁情……”   夜风送爽,唱词飘到了楼下,特别圆润清亮,瞬间穿透了整栋屋子。一扫面上倦意,傅云宪眸光一亮,闻声而起,循着这绕梁余音寻过去。   上了二楼,又上三楼,到了大厅,又出露台。看见许苏坐在细窄的栏杆上,大半截身子都已探了出去,样子很危险,好像整个人随时可能堕楼而去。   许苏听见背后有声音,挺利索地让自己换了个面儿,正对着走近而来的傅云宪。   明黄底彩绣凤凰牡丹,京剧里虞姬的装扮很挑人,一般人若没大浓妆衬着,很容易被这舞台效果浓重的艳色压过去,会显得土。但许苏就不会,他特别白,白得血管几乎透出皮肤,荧荧发蓝,所以淡妆浓抹总相宜,什么色儿都镇得住。   许苏看见傅云宪,不唱了,只冲他笑,他看似无意地撩高了裙子,露出两条修长白腿,晃啊晃的。   若非这身戏曲装束,十足像个月下的妖精,漂亮极了。   视频里,郑世嘉已经脱得一丝不挂,人与笔记本同在酒店大床,刻意分开双腿,让镜头往下对准了他的胯间风光——臀型很美,那点圆心也精巧,就是颜色略深,发褐。   画面中的美人正准备自摸,以声声娇喘挽留情人的目光,然而傅云宪一眼不看,他掐断了郑世嘉的视频电话,朝许苏走过去。   戏服原本宽松,可被他这么刻意提着贴在身上,便能隐约看出下体的轮廓。傅云宪知道,戏服里头不着一物,就是那具洁白干净的少年身体。   一丛阴影越迫越近,许苏瞠大眼睛,笑仍笑着,也挺娇媚,只是可能方才笑得用力过度,这会儿脸已僵了,笑容收不回去了。又或许是被眼前的傅云宪吓着了,他像头欲求不满的狮子,面向羔羊,步履笃实沉重,瞳仁里焕发出异样光亮与血腥气息。   不顾坠楼危险,许苏怕得想往后退,傅云宪及时一把揽住他的腰身,将他箍在原地,淡淡说着:“接着唱。”   冷汗滑落额头、渗出后脊,许苏故作镇定地清了清嗓子,继续唱道:“轻移步走向前荒郊站定,猛抬头见碧落月色清明……”   声音依然脆甜清亮,可吐字不畅,音色也有点窄了,他跟傅云宪靠得太近了,脸对脸,腹贴腹,潮湿的气息在两人唇间传递。傅云宪身上飘溢着浓烈酒香,混合着一股独属于他的雄性荷尔蒙气息,许苏像闻见蜜香的蜂一样晕晕乎乎,罔顾自我。   一个颤抖的音符唱罢,傅云宪开始隔着裙子抚摸许苏的下体。   此时此地凉风习习,可傅云宪掌心温度惊人,轻易透过缎子,抵达许苏的隐秘部位。他以指尖掐住他的龟头,边拧边揉,他隔着薄薄衣料,来回摩挲他的会阴与肛口。   这一摸,许苏湿了,傅云宪硬了。前者铃口滴滴答答,后者裆前一片高隆,都是被欲望撩的。   傅云宪扳住许苏的腰,一掀他的戏服,戏服里头本就没有一件衣物,瞬间露出雪白腿根与红润性器,还有那股间一点带褶儿的软肉,粉嫩可爱,微微翕张的样子,分明就在招人进去。傅云宪又将许苏两腿各自往外分了分,释出早就滚烫坚硬的下身,贴上许苏的屁股,打算将他就地正法。   许苏这就不乐意了,伸手抵挡,将傅云宪的手摁在自己腹下,死活不让往穴里顶送。   傅云宪面上毫无表情,一点看不出动了情,反倒瞳孔再度缩小,眼神中杀意凛凛。他说,我养着你。   许苏一愣,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傅云宪目光愈发阴冷,又重复一遍:“我养着你。”   一句话就把过往那些情分全撇清了,言下之意这本就是桩买卖,他就是要他肉偿。许苏心酸,酸在傅云宪这话实在太对了,鞋底泥一样的玩意儿,一无所长一无是处,如此还不赶紧宽衣解带低头献腚,瞎矫情什么?然而一股硬气无名而起,他嘴上笑嘻嘻地答应着,手底却反抗得更加激烈。   傅云宪强送了几下,没能进入,已然怒从心起,他猛地掐住许苏的喉咙,将他从露台围栏上推出去。   半截身体被傅云宪抛出空中,几乎呈倒挂的姿态,许苏被掐得难以呼吸,但目光镇定,毫无讨饶之意。   傅云宪的大半身体也探出了露台,他伸展手臂,将许苏的头死死往下摁过去。许苏怕掉下去,用腿猛夹住傅云宪的腰身,手上也不闲着,逮着什么抓扯什么,把傅云宪的黑色道袍都扯烂了。   如此悬挂了数分钟,许苏手劲全失,腿劲也卸去了,他毫不怀疑,一直难以遂愿的傅云宪今晚就要弄死他,可能推他下去,可能直接掐死。但他还使劲龇牙咧嘴地笑,笑着笑着就流了泪。   良久,傅云宪卡着他喉咙的手指微微一松,自他颈后划过,托着他的后背将他又捞起来。   许苏惊魂未定,长时间的倒立姿势使得脑瓜失血,腿都软了,整个人瘫在傅云宪的怀里动弹不得,傅云宪便横抱着他,把他送回卧室。   走过满堂凉风,走过满地月光,傅云宪抱着许苏走得稳而缓,一直垂目看着他。他微皱眉头,眼睛被大片睫毛投下的阴影遮蔽,瞧不真切。   半晌,他同样以京腔唱道:   虞兮虞兮奈若何。   这一声浑厚又宏亮,活脱脱西楚霸王上身,很有几分荡气回肠。   许苏疲倦地闭上眼睛,心说,如果真是项王与虞姬,倒好。   至少虞姬对项王,没有恨,没有怨,没有咫尺天涯的茫然,没有面目全非的绝望,只有十成十的倾慕,百分百的敬仰。   被傅云宪抱回卧室,扔向大床,许苏半截身子钻进被子,冲傅云宪笑,模样倍儿天真:“明儿早上吃龙虾粥吧,叔叔。”脖子上红痕明显,声音也有些哑,大概刚才被掐狠了。   傅云宪看着他,道:“好。”   关了灯,转身走了。   再晚些时候,他听见傅云宪出门的声音,好像是找了哪个跟班来接他出门。今夜未能尽兴是肯定的,但傅大律师可不是比德于玉的柳下惠,裆下那点肿胀,没可能也没必要靠自己纾解,即使大明星不在,还有一票花花草草排队等着临幸,呼即来挥即去,一点不费劲。   调情是并不兑现的性交许诺,这话是昆德拉说的。许苏深表同意。   趴在窗口,目送黑色大奔驶出温榆金庭。许苏承认自己的青春期可能比较长,但凡傅云宪在求欢时吃了瘪,他就感到很痛快。   痛并快乐着。 第二十四章 破局   软玉温香正好眠,傅云宪夜宿在外厮混一宿,直到中午也没回来。许苏是被外卖人员的铃声吵醒的,文珺给他订了一份龙虾粥。   多好的粥,星级酒店的名厨掌勺,送来还是热的,粥中龙虾个头极大,钳大如剪,相当威武。许苏拉开窗帘,任阳光照透这座空荡荡的大宅,又独自坐回厅里。喝了两口粥,嫌淡,跑去厨房狠狠加了几勺盐。   盐加猛了,粥咸得既涩且苦,味道就像小时候苏安娜蒸的馒头。许苏忆起这久违的苦,反倒安然坐在桌边,一口一口喝完了,甘之如饴。   他知道,昨晚傅云宪虽急怒欲狂,然而天明之后,一切翻篇,什么都不会发生改变。   他还是叔,他还是侄,他还是居高临下施一棒舍一糖,他还得摇尾乞怜,卖笑于对方目光所及之处。   这就是他的生活,很安逸,很狗血,很操蛋。   傅玉致的卡宴打算还了,太耗油,开不起,韩健又临时有事,把许苏捎去地铁站附近就走了。趁人在地面上还有信号,许苏给文珺打了个电话,问她:“老王八蛋今天在不在所里?”   文珺不答反问:“你打算辞职了?”   许苏茫然:“辞职?我为什么要辞职?”   文珺心直口快:“闹成那样还不辞职,你心得多大?”   许苏知道文珺说的还是那一巴掌的事儿,心说,这点事情算个屁,老子当年被他操裂了屁眼子,整整一个月,一屙屎就飙血,后来不也乖乖滚回君汉了么?   许苏不可能把这些过往因由告诉文珺,只能在电话里嬉皮笑脸没正经:“还不是舍不得你么,哥哥要是说走就走,你那些寂寞的夜晚谁来安慰?”   文珺骂了一声“呸”,说“老板在所里,郑世嘉也在”,就挂了电话。   许苏独自在路边呆坐半晌,认真思考文珺的提议,他高中学历,一无所长,离开君汉就再不可能进这种级别的大律所,去一般的民营小公司干个行政倒有可能,但苏安娜这花销,一个小文员能养得起?   不为五斗米折腰,那是没真穷过的人信口开河。许苏真穷过,就苏安娜欠债那会儿,半夜里有人拿砖头砸窗户,一觉睡醒发现家门口被泼了狗血与大粪,成天有凶神恶煞的流氓上门骚扰,说苏安娜太老了做鸡都不够格,只能卖到东南亚去做佣工……苏安娜哭得惊天动地,待人一走就搧儿子耳光,怪他袖手旁观逼亲娘去死。许苏不能还手,只能叹气,要杀了我能还债你让他们杀了我得了……   托尽一切关系,想尽一切法子,最后许苏铤而走险,在另一个退伍兵的介绍下去给夜总会看场子,跪着给人敬烟叫“大哥”。他起初还纳闷,就自己这瘦不拉几的身板居然还能这么营生,没想到对方看中的就是他这一点。某天他跟那退伍兵一起从外地往场子里偷带东西,说是“免税品”,带一次利润相当可观,结果场子老板当着他的面打开包囊,竟然全是药丸,那种药丸。   许苏对这些药丸再熟悉不过,毁了许文军的妻慈子孝,毁了苏安娜的幸福余生,也毁了他自己的锦绣前程。   对方当面夸他,说一般的马仔都獐头鼠目,哪像他,一身清清白白的大学生气质,缉毒警当面撞见都不会生疑;但转身就跟另一个人骂道,哪儿是大学生啊,贱种!   许苏瑟瑟发抖,他感到自己被一张宿命中的网缠住了,他竭力地挣与图,殊途同归。   走投无路,再去找了傅云宪,他哭着说,我是真没有办法了,真没有办法了……   事情到了傅云宪手里,突然就简单了。苏安娜直接上了那些赌场的“黑名单”,谁劝她赌剁谁手指,拉风得跟国际通缉犯似的。那阵子苏安娜想大赌,都没人敢借钱给她,小打小闹也输不了多少,慢慢的,瘾就下去了。   两年后许苏在君汉所的行政主管办公室里吃着冰镇西瓜,在新闻里再次看见了那个退伍兵,因为贩毒抗捕,被当场击毙。   他扼腕,他唏嘘,他侥幸。人们常以深渊喻红尘,还真是一线之隔。   五月榴花照眼明,枝间探头探脑的那些花骨朵虽不是榴花,倒也红彤彤的煞是可爱,很能点亮一个失意者的晦暗心情。   一辆摩托从许苏眼前风驰电掣地驶过,外放的音响特别大声:   心要让你听见,爱要让你看见,不怕承认对你有多眷恋……   这老歌听得许苏一阵恶寒,终起了身,撒气似的踹了一脚路边的垃圾桶。   实则不像文珺以为的那样,他这辈子都打算浑浑噩噩自困僵局,对于眼下与傅云宪这不清不楚的关系,他还是有个想法的。   他兜里揣着一个本子,将这些年问傅云宪拿的额外的钱,列出一张清单,所有的账都记多不记少,一笔一笔清清楚楚,细致又矫情。   一码归一码,许苏认为月薪不能算是傅大律师恩赐的,得算他自食其力。他这个后勤主管虽无学历傍身,但这些年活儿干得利索,能将君汉所上下数百口人照料得当,还是称职的。   其实苏安娜当年欠下的那笔高利贷,傅云宪曾说过不要他还,但许苏自己坚持要还,最后高利贷方折了个中间价,把利息去了,只收本金。在君汉工作六年,许苏省吃俭用,已经还了近一百万,还差的那些,眼下实在是拿不出了。   许苏想了想,给死党白默打了个电话,直接了当地开口:“我要借钱。”   白默二话没有:“要多少?”   “就拿个六七十万吧,拿了之后咱们前尘旧怨一笔勾销。白婧的事儿是你们家对不住我吧,我不能白给你妹妹顶罪,也不是问你要,待手头宽裕了,肯定会还你的。”许苏话不客气,还有点蛮不讲理,他以前觉得没骨气的人活着没意思,现在才发现,没钱的人更没意思。活该被轻视,被糟践,被事事视如理所应当。   “嘿,你小子还能耐了!要钱尽管开口,少他妈扯这些有的没的!”白默这人够局气,说手头暂时没那么多现金,先给他提二十万,余下的钱等他抛个股票之后立马给他送来。   人说“旧人不覆,陌人不故”,意思是新友不如旧友,旧友却不复当年。这话既现实又令人丧气,但对象换作白默,许苏完全没有这方面的担心。即使他已跟白婧老死不相往来,白默都是他最铁的兄弟,没有隔阂抵触,没有保质期限。   白默提钱来见,沉甸甸的二十万就这么到手了。许苏回到所里,揣着账本,提着钱箱,第一时间来到傅云宪办公室门口。   他是个小气的人,跟白默说自己要现金,就为了把一捆一捆的钞票直接砸在傅云宪脸上,你养着我?呸!   想想都觉得解气。 第二十五章 将爱(一)   许苏走进办公室,郑世嘉果然在,但两人坐得尚远,也没亲昵动作。傅云宪桌上一堆材料,该是正忙。   傅云宪工作时最是认真,也最为挑剔,一般人根本跟不上他的思维。以前他的徒弟在他看材料时冒出一句不合时宜的蠢话,他二话不说直接朝人脸上摔杯子。一直被晾一边的郑世嘉看似早就坐立不安了,他四处转悠四处看,随意翻检傅云宪书架上的物品,说万源为庆祝子公司上司,要办一个以公司高层为主的小型派对,邀他们一起去。   傅云宪没答郑世嘉的话,目光陡然一转,落到许苏身上:“万源的原始股,让我们许主管也买点。”   这得赚多大一笔?许苏略略一算,心动不已,但大利当前还死得撑着,嘴硬道:“我哪有钱。”   傅云宪点着一根烟,把打火机扔回大理石桌面:“没有算我的,也算职工股权激励。”   虽说先使小性儿的是他许苏,但朝人心窝下刀子的是他傅云宪,老流氓大概也知道那晚闹得有点过了,明摆着就是补偿安抚。许苏琢磨着,犯不上跟钱过不去,那点没出息的自尊心就又苶了,攥着账本儿的手紧了紧,一时不知该不该递出去。   傅云宪朝他手里东西瞥了一眼,叼着烟问:“有事?”   想着还是先汇报正事要紧,但这郑世嘉跟万源高层关系十分密切,许苏多长了个心眼,不说话,只递眼色。   傅云宪对郑世嘉说:“手头有个案子,你先回去。”   一直在旁磨磨蹭蹭的大明星一下不乐意了,走过来,一屁股就往傅云宪的腿上坐:“你看你的材料,我就坐在这儿陪你,不插话。”   “我们嘉嘉在这里,谁还有心思看别的。”傅云宪笑笑,捏了捏郑世嘉的下巴,又用带了点京剧腔的语气说道,“美人误我。”   郑世嘉跟没被人夸过似的,笑得滚进了傅云宪的怀里。   许苏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心说,还“嘉嘉”呢,真难听,跟叫猴似的。   但他不得不承认,郑世嘉太精致了,傅云宪太英俊了,两个这样的男人亲昵搂抱,不恶心,反倒赏心悦目。   一对狗男男,直把旁人恶心透了才罢手,郑世嘉离开办公室后,傅云宪的目光再次落到他手里的小本子上,咳一声说:“攥半天了,拿过来。”   许苏听话地递上去,对方翻开本子潦草扫了一眼,嘴角不屑一翘,抬手就撕去了记着账的那两页。   许苏喊起来:“我算了一宿了!”   傅云宪将撕碎的纸片扔进烟灰缸,直接把手中的烟揿灭在上头:“你想还就还,但不用给我看这个。”   “你看不看都一样,反正一分钱不会少你的。”许苏又把钱箱递上去,一打开,整整齐齐二十沓人民币。时间应当在此刻定格,他感到自己终于扬眉吐气了。   然而傅云宪更不屑了,随手取出几捆人民币仍给文珺,说给刑事部的律师律助们发高温费。   文珺没明白老板的意思:“这才刚刚六月中,还没到热的时候呢。”   “没到也发。”傅云宪看了看许苏,嘴角勾了勾,“算咱们许主管给大伙儿的福利。”   “是不是不够?”这种完全轻之蔑之的态度立马引发了许苏的怀疑,“我妈是不是私下里问你拿过钱了?”   嫌对方胡搅蛮缠个没完,傅云宪显露烦躁情绪,一抬手,把正在看的一沓材料摔在了许苏脸上。   纸页挺厚,砸得脸皮生疼。许苏憋着气,虎着脸,捡起几页看了看,大为惊讶,居然就是蔡萍的申诉材料。   “公安的扣押清单有问题,微信聊天记录里几笔枪支买卖的信息也无法对应,你要没正经事就琢磨琢磨手头的证据。”傅云宪怒意不减,喝道,“滚!”   论专业,谁也及不上傅云宪,许苏悻悻不已,乖乖“滚”了。   没想到郑世嘉竟还没走,独自坐在大办公区,那挺拔瘦削的背影瞧着还挺落寞。听见许苏出门的动静,他起身,回头温和一笑:“我现在准备回去了,许主管送送我吧。”   许苏摊手:“我没有车。”   郑世嘉又笑笑,掏出兜里的钥匙抛过来:“我有。”   许苏开着车,郑世嘉坐副驾驶,目的地是温榆金庭。出于行政人员的天职,许苏问了一句:“酒店订在哪里?”   郑世嘉说,不用订酒店了,今晚我就住云宪那儿。   许苏点头说好,心道这话好笑,跟孩子怄气似的,你跟我较什么劲儿,你不在国内这几天,老东西又没跟我睡。   郑世嘉没从许苏那里得来自己意料之中的反应,颇不甘心,半晌又憋出个大招,直接问道:“你跟你老板究竟睡没睡过?”   许苏心一抖,装腔作势道:“你问什么?”   “我猜你们也没睡过。”郑世嘉自问自答,不知是真敞亮,还是假大方,该说不该说的,一股脑全倒出来,“他床上功夫真好,我也算见识过不少,没有比得上的,要真睡过就离不开了,不可能是你这样。”   许苏一阵恶寒,不自觉地加了一脚油门,心说还是赶紧把人送到了吧,再耽搁片刻,什么体位、道具都能跟你一一细数。   照旧目送佳人入豪宅,照旧他自己没走,照旧跟艾达打了电话,吩咐老地方给大明星订一间房。这回他没有车了,孑然一人在数千亩的温榆金庭内更好掩藏,傅云宪的大奔近晚上十点才回来,许苏躲在花园里耐心候着。   许苏这会儿的想法很简单,郑世嘉若像上回那样大半夜地被撵出来,到底是大明星,磕了碰了跟谁都不好交代。但他没往深里再想下去,郑世嘉自己有车有驾照,又何必他多此一举。   十二点很快过了,月落霜满天。   一直等到凌晨四点,夜色渐白,许苏眼睛瞪得发胀,脖子仰得发酸,才终于意识到,郑世嘉真的留下了。   他记得傅云宪说过多少回,这房子有你一半,而这些年除了他许苏,也确实从来没人在这儿留下过。   许苏恍惚不过三五秒,旋即如释负重。   这么些年的混沌与暧昧,终究被傅云宪亲手拨开了。全他妈是狗屁。   凌晨时分,没有公交没有地铁,许苏打了辆车,催着司机师傅火急火燎地赶往棚户区里的许家老宅,他像在花园里被连根拔起的一株野草,意识到花园外那一亩三分的肮脏与泥泞,才是最圆满的归宿。   到了家,意外地发现,所有人都还醒着。   许苏等了一夜,盼了一夜,早已倦得睁不开眼,可许家老宅里沸反盈天,一屋子男男女女搓了一宿的麻将,此刻依然斗志高昂,比打鸣的鸡还勤快。   厅里地方小,摆下两张麻将桌之后,人与人摩肩接踵,基本走不动道。五月尾端的天气,屋外凉,屋内闷,男的赤膊上阵,女的薄裙轻衫,许苏看见一个面目猥琐的半百老头把手伸进苏安娜的裙子里,苏安娜花枝乱颤咯咯直笑,而那男人的老婆正在另一牌桌上杀红了眼,手边一沓百元大钞,对此毫无知觉。   旧风扇吱嘎吱嘎,屋子里烟雾缭绕,灯上蒙着厚厚一层油灰,地上全是果壳与烟头。   真脏。   苏安娜大概没想到儿子会在这个点回来,稍稍吃了一惊,但仍没停下摆弄麻将牌的手,她说,回来得正好,出去买点早点,问问你这些叔叔婶婶要什么,昨晚你妈手气好,请客!   许苏一动不动,问苏安娜:“你是不是背着我问傅云宪拿过钱了?”   “拿过吗?”苏安娜摸着牌,明摆着装傻,“早忘了。”   许苏只问这一句:“你是不是背着我问傅云宪拿过钱了?”同桌的两个老太已经不摸牌了,她们特别谨慎地盯着许苏,觉得这孩子的眼神与往常大不一样,眼白上血丝满布,瘆得慌。   “拿过一点。”苏安娜嫌儿子杵在身边影响了自己摸牌,用肘弯搡他一下,“我拿他一点钱怎么了,我养那么大的儿子难道白给他睡,我还没赖他害许家断子绝孙呢!”   “拿过多少?”许苏浑身发抖,倒不是大庭广众下被亲娘戳了脊梁骨,也说不上来是不是气的。他只是突然觉得自己特别可笑,他在这头努力填补,他妈在那边可劲亏空,这笔账算是怎么也还不清了。难怪傅云宪不屑看那账本,难怪他可以如此直截了当地说出,我养着你。   这些年,他肆意地闹,拙劣地演,他瞧不起刑鸣爬床上位,看不上郑世嘉卖身走红,他努力想证明点什么,想守住点什么,好像这段关系跟“情”这个字沾上点边儿,就特别高尚。   “两三百万总有的吧,拿了那么多次,哪儿记得。”苏安娜报少不报多,心安理得,“傅云宪说了,那三十万也是小钱,过两天让秘书直接给我送现金——”   苏安娜话音未落,许苏一抬手,“哗啦”一声就把麻将桌掀了。还不待这些嗜赌的街坊破口大骂,他已经搡开挡道的人,大步冲向厨房,回来时手里握着尖刀,一副与人同归于尽的架势。   两桌搓麻的人同时惊叫一声,全站了起来。   “谁他妈再跟我妈赌,我弄死谁!”许苏跟疯了一样,不是做样式,是真拿刀往人脸前比划,“我话只撂一遍,听明白的马上滚,听不明白的我现在就捅死你——”   “你反了天了!”唯独苏安娜不怕发疯了的儿子,小时候打惯了的,甭管当着多少人的面,也下得去手。   许苏被苏安娜狠撩了一个嘴巴子,这才神志回归,静静把刀放了下来。他抬脸,茫然扫视一屋众人,他扭头,冲母亲凄然一笑,“老太太,人把你儿子当狗一样养着……咱们要点脸行不行?” 第二十六章 将爱(二)   欠傅云宪的钱看来一时间真还不清了,尽管白默人傻钱多,许苏也不能真就讹上人家,思来想去,决定认真投入最容易来钱的娱乐圈,先从《缘来是你》开始。   他找出上回与刑鸣同行的那位导演的微信,问了对方:刘导,那个《缘来是你》我还能上吗?   那边竟回复得相当快:来吧,准火。   既然参加了节目录制,就得让节目组上门拍VCR。许苏这天穿得格外水灵光鲜,整个君汉所都沸腾了。   因为傅云宪不喜欢他穿正装,所以许苏终日白衬衫搭牛仔裤,成了偌大一个君汉唯一的异类。但要上节目就不能这样,他许苏的卖点除了颜值高,就是大名鼎鼎的君汉律所,尽管只是行政人员,律政精英的气质该彰显仍得彰显。   许苏是有一套正装的,还很名贵,但不是自己买的,而是白婧他妈顾天凤送他的。那个时候他刚进君汉不久,顾天凤大概从儿子白默那里得知了消息,就让儿子当模特,袖长肩宽的各减几分,给许苏订了一套。   顾天凤知道女儿惹的祸,一直觉得愧对许苏,所以她不敢也自觉没立场再约他见面,只躲躲藏藏地在君汉所门外偷看了许苏好几回。神奇的是,因为多年来她一直视许苏为亲子,大学那会儿都给他亲手织过毛衣,仅凭目测就确定了许苏的尺寸,结果还分毫不差。   许苏的衣柜里一直挂着这身衣服,偶或看两眼,一直没找着机会穿。   君汉所内,明珠台的化妆师替许苏做了造型,一头又软又黄的发定了型,还薄施粉底,画了画眉毛。化妆师直夸许苏底子好,最浅色号的粉底都比他的肤色暗浊,只需掩一掩眉眼间过于泛滥的少年气,立马帅气逼人。所里年轻一点的姑娘们都疯了,许苏其实很能勾起这些女孩对大学的回忆,你我皆平凡,只有校草远在天边。   连文珺都被叫嚷声引过来,怔怔看了许苏半晌,来了一句,你还真的……蛮帅的嘛。   许苏正依摄影师的要求拍几个特写,坐在露台一沙发背上,身后是S市的地标建筑,圆身尖顶,直入云霄,与左右同样看似通天的高楼相映成辉,景色相当壮丽。他冲文珺挑眉一笑,拍了拍自己大腿,示意对方坐上来:“你要今晚肯跟哥哥回去,哥哥就不上那节目了。”   可能得怪摄制组的灯光打得太过梦幻,眼高于顶的文珺头一回觉得许苏笑起来那么好看,竟真扭腰动胯地走上前,佯装替许苏整理衣领,半嗔半笑道:“你要红了还能记得我?那节目里二十岁出头的小姑娘多了去了,个个漂亮……”   许苏加深了自己的笑容,一双桃花眼弯出最勾人的弧度:“我不喜欢小姑娘,我就喜欢大姐姐……”   摄制组上门得所主任批准,庞景秋欣然应允,也抽空过来看了许苏一眼,夸奖说,都说君汉出精英,这下大家都知道君汉也出美人了,你这样子真该让老傅看看。   若按以前,许苏是最乐意在傅云宪眼前嘚瑟的,就跟骚动的小孔雀似的,抖了尾巴还叫两声,生怕对方不注意自己。但这回摄制组来拍VCR,他特意挑了傅云宪不在所里的时间,平日里尽量躲着避着忌讳着,就是前些天对方去外地开庭,他也找了借口没跟着去。闹罢一场,虽不至于“一别两宽”,倒也令许苏重新定义了傅云宪与自己的关系,他只是他的领导与债权人,那份古怪暧昧的叔侄之情伤人伤己,还是撇干净的好。   偏偏事不凑巧,傅云宪这次开庭格外顺利,竟提前回来了。   刑事部的公共办公区比往日人少,人都凑在了露台上。傅云宪也循声过去,一眼看见许苏西装革履地坐在高处,正低着头,与文珺面贴面地亲昵说笑。   脸一沉,问一个正瞧热闹的年轻律助:“这是干什么?”   “马上要拍VCR,许主管上明珠台的《缘来是你》了,真的好帅啊……”那女孩回头一见傅云宪,那张英俊的脸上半分笑容也无,哪是赏美景、惜美人的神态,女孩立马吓着了,悄悄拽了拽身边一个同事的袖子,两人都溜了。   围观众人也都看清了来者何人,呼啦一声自觉散往两边,庞景秋正巧要走,扭头看见了傅云宪,笑着对他说:“你看我们小许,多好看,君汉所的形象代言人非他莫属。”   一个明珠台的编导认得傅大律师,见其面色不善,赶忙凑上去打招呼:“傅律,我们尽量不耽误你的时间,拍完就走……”   傅云宪目中无人,直接冲许苏拔了音量:“许苏,你给我下来!”   文珺自知招惹了不该招惹之人,赶紧退往一边,许苏瞪着眼睛看傅云宪,一点不肯服软,顶茬儿道:“你他妈是我什么人?凭什么管我?”   许苏对摄影师说,现在可以开始了。   那组长不敢擅自拍摄,又凑到傅云宪跟前打招呼,说:“傅律,我们也是工作……”   傅云宪直视许苏,对摄制组说:“许苏不参加《缘来是你》的节目录制,我会亲自通知你们刑主播。”   那组长回头看了许苏一眼,阳光下一翩翩少年郎,整个人都晃眼得厉害,心里着实可惜,又对傅云宪说:“许主管这条件不上这节目太可惜了,这次《缘来》改版,请了不少明星助阵,收视率可以保证,一炮就能红了……”   傅云宪从头到尾没看那人一眼,只给了一个字:“滚。”   傅大律师气场慑人,摄制组没敢再多留片刻于君汉,收拾器材,招呼同事,不一会儿全撤干净了。   许苏懵了,在人后头挽留:“诶,诶,别走啊,还没拍完呢,我还要上节目呢……”见对方去意决然,徒留背影,于是翻脸又骂:“妈的,你们也太怂了,亲妈抢劫还是亲爹杀人?又不打官司,怕他干什么……”   摄制组都走了,所里那些小姑娘也不敢留着碍老板的眼,陆陆续续退出露台——但没走远,八卦之心作祟,各个都伸着脖子向大平台上张望,像鹅。   外头嘁嘁促促的都是响动,里头气氛沉默又剑拔弩张,但对峙双方实力悬殊,仿佛家雀斗老鹰,奶猫战雄狮,画面特别有意思。   傅云宪朝许苏走近一步,脸色又沉一分,终于开口道:“人都走了,还不下来。”   一口恶气浮在胸腔之上,堵在嗓眼之下,许苏干坐许久,太阳都快西斜了,天色大半已呈酡红,一些金色的云飘动于高楼广厦之间。   许苏背对着这片般般似画的景色,却不知在他人眼里,连他一起算上,才是风景这边独好。   僵持的时间里,许苏飞快在脑中算了一笔账,上一回节目能挣一千块钱出场费,一周一期,一年常驻,那就是五万多。钱不算多,但机会真的不错。以前《缘来是你》热播的时候,每一年都能出几个以之为跳板成功跨入演艺圈的,若以名利衡量,最成功的是个叫姚雪然的美女,巨乳童颜相当可人,节目结束后上过杂志、拍过广告、做过游戏代言,如今已经蹭上了大银幕,在第五代领军人物老张的电影里当女配,风光无限。   当然还有刑鸣,走了一条和其他嘉宾截然不同的道路,正儿八经地当上了新闻节目主持人,许苏虽私底下没少质疑刑鸣的人品,但对他的才气能力却是心悦诚服。不敢自比刑主播,甚至不敢奢想姚美女,他就想在这浮躁混乱的互联网时代中,混点名气挣点钱,早日把欠的账给还了。   傅云宪搅黄了他的机会,许苏怨气冲天但也无计可施,只能故意不配合,你说东我往西,你说下来我偏坐着。   “人走了我也坐着,我就不下来——”   本就不多的耐性彻底耗尽,傅云宪大步上前,将许苏拦腰抱起,扛在肩上。   露台上的同事早就散尽了,但办公区里,一双双好事的眼睛仍然盯着。许苏觉得蹬踹踢打之类的动作太难看,也太失男子气概,“哎”着叫了两声,然后高声抗争低声讨饶,皆不顶用,被傅云宪扛回了他的办公室里,不费吹灰之力。   许苏被傅云宪一把摔在黑皮沙发上,气咻咻地想爬起来,傅云宪已经压下来,把他锁在了自己与沙发之间。   傅云宪压着他亲,用胸膛堵住他的出路,用嘴唇封住他的嘴唇,许苏那薄似纸糊的身板根本挣不过,转眼唇被攻陷,舌被纠缠,城池彻底失守。   除了酒精上头、精虫上脑的时候,通常情况下傅云宪并不太想睡许苏,或者与其说是不想,倒不如说是不舍得,能解决那点生理欲望的人多得很,演员模特空少,漂亮的男孩子上赶着贴凑,只有许苏,他是独一无二的。   但他任何时候都很喜欢吻他。那软软的唇与齐齐的齿,那湿润的口腔与甜糯的舌头,不讲感情,不带欲望,只是本能地喜欢。   一直吻到对方快断气了才把人放开,见许苏被亲得唇瓣微肿,唇珠嫣红,些微唾液溢出口角,亮晶晶的,傅云宪觉得可爱,伸手揉了揉,以拇指替他擦拭。   许苏把头扭开,以冷硬态度拒绝傅云宪的亲密举动,他说:“我得去上节目,钱我一定会想办法还清的。”   “晚上跟叔叔一起回家。”小东西跟自己不止闹过一回,哪一回不是色厉内荏,有始无终,傅云宪没太往心里去,照旧以美食相诱,“想吃焗龙虾还是烤帝王蟹,叔叔都给你做。”   换平时许苏早就缴械了,他小时候日子过得苦,三月不知肉味是常有的事,所以记吃不记打,一点口腹之欲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然而今天不同了,许苏摇头:“不去。”   “好了,你养着我。”傅云宪似乎很明白许苏在别扭什么,脸上带了几分妥协与不耐烦,揉了揉他的脑袋说,“你养着我,行了?”   醉人醉语许是做不得数,但那话是够伤人的,许苏又想到留宿的郑世嘉,两股心酸并作一股,还是摇头:“不去。”顿了约五秒钟,补了一句,“那是你的家,不是我的——以后也会是你和别人的。”   傅云宪沉着脸不说话,许苏就自顾自地说下去。   “郑世嘉挺好的,有财有貌有名气,他这么想跟你订婚,肯定是真喜欢你。你这老东西半辈子都过去了,也该找个真合心意的定下来。”许苏自觉这话说得很得体,很大度,想了想,突然问,“你们上回就去了拉斯维加斯,所以你是准备认真的,对吗?”   中国内地同性婚姻尚不合法,订婚结婚统统没有实际意义,也就是追求一点虚无缥缈的仪式感,追得紧了还显得相当可笑。老话说感情的事谁先认真谁就输了,郑世嘉肯定也清楚,许苏由衷觉得,他不容易。   “听你的。”傅云宪双眉一紧,凝视许苏的眼睛,他本就眉骨清晰眼窝深陷,如此凝神就显得眉眼很是多情,勾魂荡魄那种,他说,“你不愿意,就告诉我。”   “你是我的老板和债权人,但也是我叔叔。”许苏心说我哪儿有资格不愿意,执拗地摇头,“没什么不愿意的,我以后管郑世嘉叫‘婶婶’。”   对方铁了心要把界线划清,傅云宪大概真被惹恼了,放开许苏,冷冷看他一晌,一字一顿地警告,“你别后悔。”   转身摔门而去。   与傅云宪彻底摊牌之后,许苏又把节目组叫进所里,当着目瞪口呆的众人面前,面带微笑,把那VCR给补拍了。   连着几天上班穿西装,打领带,还往头上抹发胶,抹得奇多,傅云宪以前不让他干的事情他一次性干了个痛快,趁午休时候就溜上大露台上抽烟,顺便鸟瞰整座城市。   许苏惊讶地发现,在远处一幢摩天大楼的外墙上挂着一只燕巢,在高远清澈的天空下金光闪闪。渺小、卑微又不知泥滓之贱的燕子怎么能飞这么高呢?他想不明白。   文珺踩着尖细高跟从他背后走来,这阵子她都没敢正眼瞧许苏,也只敢趁傅云宪不在所里的今天过来搭一句话。   文珺叹了口气说,你这是逆反心理。   下班之后照旧突击去那片棚户区检查,检查上回闹过之后还有没有人敢跟苏安娜赌博,许苏走进巷子,左右街坊纷纷冒头,都跟看鬼似的看着他。   许苏东觑西看仔细分辨,发现苏安娜牌桌上常见的那些麻友一个不少,这会儿都老实待在自己家里,登时心情大悦。   甭管是怵他还是看不起他,只要不把苏安娜拉上赌桌,许苏自认就算目的达成了,他神色自若,主动跟街坊们打招呼,甜甜叫着,叔,你今天气色真好。   那个把手伸进苏安娜裙子里的中年男人脸色大变,砰一声关上了门。   那天晚上,许苏一场大闹,差点把他的睾丸给割了。   自家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半掩半合,苏安娜就坐在一眼可以看见的地方,对面只有一个刘梅,两个女人边嗑瓜子边聊天,其中一个不时唉声叹气。   叹气的是苏安娜。上回虽然一个巴掌挽回了些许颜面,但到底没闹出好来,傅云宪没派秘书过来送钱,那些麻友也再不乐意上门。苏安娜抬眼看见儿子进门,也用一种相当阴晦复杂的目光看着他,像狐狼瞄着兔子像蛇盯着青蛙,反正不像母亲。   还是干婚介的刘梅眼力见好,见母子二人神色古怪,主动起身招呼许苏:“苏苏回来啦,我正跟你妈商量着,这周末让你见一见我手头的小姑娘。”   这话听着跟鸨母似的。以前刘梅也会跑来许家给许苏介绍对象,但许苏不热络,苏安娜更不热络,她认定了以自己儿子的出众样貌,怎么也得找个宦家小姐富家千金,许文军那死鬼什么本事没有,唯独皮相无可挑剔,这个足以发迹于社会的巨大优势也遗传给了他的亲儿子。   但刘梅介绍来的女孩子大多出自工薪阶层小康人家,苏安娜没一个看得上,她认识的所有人里,傅云宪是最有钱也最有社会地位的。   这回苏安娜会把刘梅请上门,一来没人陪打麻将实在闲得发慌,二来经过那晚一场大闹,到底想起来儿子也到了适婚年龄,不清不楚地跟着那位大律师似乎毫无前途。   女孩子们的照片存在刘梅的手机里,苏安娜已经挑过一阵,详细问过每个人的家底之后,最中意一个家纺厂老板的女儿,女孩长相平平,既矮且胖,但他老爸年销售额过亿,她手里拎着的包是爱马仕,在这等硬件面前,矮是小鸟依人,胖是珠圆玉润,所有的缺点都是浮云。   刘梅说了,小姑娘自己卖相不好,所以对另一半的学历家境全无要求,就想找个漂亮的。   许苏接过刘梅的手机,挑挑拣拣,照片里那些女孩子,要不就是尖腮大眼过犹不及,要不就是姿色平平,让人毫无勃起的欲望,许苏嫌弃地翻过十来张,突然被一张照片狠狠晃了眼睛。一个身穿警服的女孩,微长的鹅蛋脸,五官明艳成熟,不带妆胜似带妆,浅笑目视前方的姿态相当大气。   许苏与傅云宪若即若离地纠缠这些年,人虽杂身其间,心却始终游离在外,从没忘自己是个直男。只可惜缘分这东西玄妙的很,他看得上的看不上他,他看不上的再倒追也不抵用,许苏青春期的审美延续至今,他喜欢御姐,美艳大方、波涛汹涌的那类,譬如文珺。   苏安娜头一个反对,嫌对方干的是基层民警的工作,显然不是什么好出身。许苏当面没跟母亲呛,待母亲离开便问了刘梅,打听出姑娘名叫蒋璇,非本地人,基层派出所的一线民警,家庭背景统统不知,只知道品行能力一概不错,屡获单位认可与群众好评。   突击检查结束,许苏对近来安分的母亲表示满意,没留下吃饭就回了自己的出租屋。卡宴已经还给了傅玉致,出入都靠步行,他两手插兜叼着烟,跟那些昼伏夜出的夜市摊贩们打招呼,感到莫名痛快。   还没走出这片棚户区,老远就瞧见一个人,只看背影也知其条儿特别顺,范儿特别正,如鹤在鸡群,衬得周遭一切皆成了背景。   许苏一眼认出这个背影,唐奕川。   唐奕川,市人民检察院第二分院的公诉处处长,才三十出头的年纪,这样的成绩委实令人咋舌。   许苏对唐奕川印象深刻,不只因为对方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实是因为这人长得太帅了。一张拒人千里的清俊面孔,凤眼直鼻薄唇,五官脸型全都无疵可指,唯一的美中不足可能就是面部神经先天缺失,许苏从未见过这人露出笑脸,或者说从未见过他露出任何浓烈真挚的表情,仿佛舍了七情六欲,把好好一个人生生活成了一尊煞神。   许苏也从未见过像唐奕川这么官腔十足又恰如其分的男人。现代司法理念是宁纵勿往,但到了唐奕川这里就不是这么回事,他二度获评市里的优秀公诉人,不苟言笑,嫉恶如仇,出庭风格严厉无比,量刑意见一定从重。   既是金牌检察官,自然跟身为刑辩大状的傅云宪有过不少正面冲突。曾有一起官员受贿案,因主体身份模糊与证据漏洞,经傅云宪辩护,一审宣判无罪。而后检察院抗诉,唐奕川接手,庭前数次提审被告人,整理出极其完备的补证提纲,庭上又与傅云宪争锋相对,激烈碰撞,虽说最后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二审维持一审判决,但唐奕川实是检察官中为数不多在傅云宪面前还能接招过招的。   要知道许苏跟着傅云宪去过不少地方,但凡大案要案,当地检察院十之七八都会跟被告人私下沟通,说只要不请傅云宪当代理律师,案子就有轻判的余地。但越这样,被告人的家属越是对傅大律师求之若渴,代理费也水涨船高,翻了数倍不止。后来傅云宪跟最高检的领导吃饭,直言不讳,说你们下头那些菜鸟卖力替我宣传,太客气了。   傅云宪也说,唐奕川非常难缠。   虽说立场截然相反,但许苏对唐奕川的印象相当不错,私下里碰见几回,唐奕川管他叫小许,他管对方叫唐检。   许苏主动凑上去打招呼,见唐奕川身穿便服,便问:“唐检,你又是来探访孤老?”   唐奕川微一点头:“顺便来看看公厕改建的进度。”   包括许家老宅在内,这一整片都是棚户区,苏安娜居住的那条巷子连个像样名字都没有,这里倒有一个,叫香榭里,听着无比优雅,里头住的却是这座繁华都市里最穷的一拨人,个个如在泥沼挣扎,人生诉求基本为零,也就盼星盼月盼拆迁。其中有对老夫妇,人称葫芦夫妻,生了七个孩子,其中四个先天愚型,没有营生能力,一家九口挤在豆腐干大小的老房子里,搭了一间违章房当厕所。   前阵子城管来拆违,被强拆的居民与城管人员起了激烈冲突,险些大打出手。唐奕川那天外出进行刑事案件现场勘查,正巧路过这里,简单听城管人员汇报了情况,了解到当地居民的违建普遍用于厕所或灶间,很快给出了解决对策。   “违法违章就必须拆除,但考虑到不少居民家中确有难处,由我来与街道协商,出资租房改建成免费公用厕所,请施工队改造燃气管道,”冷面煞神亦有悲悯之心,唐奕川一身笔挺有型的检察制服,胸前检徽熠熠发光,“我向各位保证,一定尽全力在有限条件下,解决你们的日常生活所需。”   唐奕川面容严肃,字字铿锵,一言酬薪于釜底,一举眉,再横的城管也不横了,一转眼,再刁的居民也不闹了。当时许苏恰巧也在,驻足树荫下目睹了全过程,由衷敬佩,啧啧,这形象,这气度,这应变能力,服了。   许苏怦然心动了两三瞬,肃然起敬了三五秒,撇开形象气度与能力,还有一个不足为外人道的原因。   唐奕川身上这股劲儿,眼熟。 第二十七章 寻欢   唐奕川是开车来的,已经探访完孤老,正准备回去,便顺道载了许苏一程。   黑色奥迪,官车标配,上车后唐奕川戴上眼镜,他度数极浅,也就开车和出庭的时候才戴,金属细框眼镜很衬他的脸型五官,一张原本就极清俊的脸,愈发显得孤煞。   夜色渐酽,唐奕川问许苏:“傅律师最近还好?”   许苏反问:“哪个傅律师?”   唐奕川目视前方:“傅大律师。”   许苏曾听傅云宪潦草提过一句,唐奕川与傅家老二傅玉致是大学同学,师兄师弟的关系,就差了一级。   傅玉致在非诉领域风生水起,但弃经从刑之后,其江湖地位与他大哥远不可同日而语,确实担不上“大律师”这个称呼。   傅二少爷的正经心思似乎也不在刑事辩护上。他拥有那种最符合怀春少女意淫的律师形象,风流倜傥,能说会道,眼神浸了蜜,笑容渍了糖,整个人都似甜的,所以这些年身边莺莺燕燕不断,都巴巴地想当傅二奶奶。   他也曾在许苏面前提过唐奕川,两人大学里就有了过节,好像还是情敌。   三人行必有奸情,听上去像有一段狗血的往事,充斥着甜蜜的谎言与冰冷的真相,许苏没少腹诽,哪个姑娘会弃唐奕川而择傅玉致,除非瞎的。   唐奕川的开车风格很稳当,甚至有点超出其年龄层次的老成,不争不抢,不疾不徐,黑色奥迪在车流中穿行,静得像条深海里的鱼。唐奕川对许苏说,有件事情想拜托你转达傅律师。   “拜托”二字令许苏很有些受宠若惊:“有事唐检吩咐。”   唐奕川接着说,市里的检察官要开展培训,他有意请傅云宪来检察院里上上课。   这件事情特别有意思,刑辩律师要提升专业能力,常常请检察官们来做讲座,而检察官们也会反其道而行之,彼此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矛与盾的传统故事,在中国司法界有了全新的诠释。   许苏挺好奇:“你们不是不对付?”   唐奕川专注开车:“就事论事,中国刑辩律师不好当,傅律师能有今时今日的地位,首先因为他的专业能力首屈一指,这点上,我非常敬佩。”   “论专业,全中国没人比得上傅云宪。”这话听着窝心,许苏不自觉地露了笑脸,“其次呢?”   “其次他很聪明,比起刑辩律师,他更像一个精明的商人。”唐奕川扭头看了许苏一眼,微笑道,“在我国的法制环境下,这是褒义。”   许苏点点头:“我知道。”   两人很投缘,唐奕川问了一些关于傅云宪的近况,许苏知无不言,聊得十分高兴。   不多久到了目的地,许苏没下车,他这会儿才想到自己难得能与唐检察官同行,得赶紧抓着机会请教,他说,我有一个案子,想听听唐检的意见。   “你说。”   许苏就把蔡萍儿子高桦那案子说了,没想到向来从严断案的唐检察官也表示,量刑过重。   唐奕川问许苏:“哪个地方的案子?”   许苏报了一个地名,唐奕川想了想说:“我有同学在当地的检法两院,这案子我可以让他们帮着推动一下。”停顿片刻,唐奕川补充说:“公检法不止是维护社会正义与国家稳定的强权机关,更应该是为百姓服务的法律机构,‘无犯意则无犯人’,高桦没有主观故意,所以至少在这件案子上,机械司法不合适。”   一席话,许苏简直五体投地。   许苏日子过得巴结,出租屋跟香榭里的房子差不多,很小的一室户,而且是毛坯。洗漱之后躺在床上,突然就想给傅云宪打个电话。他想说说唐奕川拜托他的这件事,或者干脆就聊家常。但刚翻出傅云宪的号码,又犹豫不决起来。其实这个号码许苏早已烂熟在心,存储号码的这个称呼也一直在变,正经时叫“叔叔”,玩笑时叫“老流氓”,生气时便直呼其名,抑或骂些更狠的。但每改称呼之前都会频添花样,确保傅云宪的电话永远在通讯录的第一位。   郑世嘉应该又留宿了,或许根本不能叫留宿,那就是他与傅云宪即将共度余生的爱巢。他先想到,这个电话会不会打扰了屋中两个男人的春宵一刻?继而又止不住地发散性思维,在那幢有他一半的房子里,傅云宪是不是也会为郑世嘉做饭煨汤,是不是也会纵容他胡闹撒野?   许苏把手机扔向床头,阖上眼睛,劝自己,别再瞎想了。好梦不怕多,但怕噩梦频,这不清不楚不明不白又历时长久难分好坏的一场梦,早该醒了。   再晚一些时候,刘梅给他来了个电话,让他周末里抽出一天空闲,和蒋璇见一面。她说把他的照片与情况介绍给蒋璇之后,对方对他挺有好感,很想进一步了解。许苏眼下兴味寥寥,没了在苏安娜那儿的热络劲,随口诌了一个理由,把人打发走了。   周六晚上他得跟着庞圣楠、韩健再去合计合计瞿凌案开庭的事儿,而周日下午就得去明珠台录第一期的《缘来是你》。   许苏被庞圣楠的豪车载到了地方才发现,丫把他们带来了一家夜总会。   庞圣楠对二审改判非常乐观,所以压根不是找他们出来合计案情的,他搂着许苏的肩膀,摆出一副两人早已冰释的热络样子,说为了持续发酵瞿凌案,这回特意请了两个人,一个是电视台记者,一个是网络推手,两人都好“寻花问柳”,所以顺便也带兄弟们出来开开荤。   许苏一脸厌弃,拍开了庞圣楠的手,倒不是他故作清高,嫌这种地方腌臜混乱,实是跟了傅云宪这些年,最看不起律师不务正业,打个官司还想靠舆论绑架司法。   “我不信傅云宪没干过一件这样的事儿?”律师们大多敏锐,庞圣楠似乎很知道许苏嫌弃什么,不以为然,“再说这不能叫绑架嘛,这是监督,是监督。”   “放屁!”许苏脸色一青,离彻底动怒只差一线,“我叔从没干过,他的案子赢得正当漂亮,全凭本事——”   “好了好了,他不干,但他却吩咐我这么干。”庞圣楠说,“你应该也知道二审一般都是书面审理,很少开庭吧,像这种要靠证人口供矛盾改判的案子,不当庭质证效果就大打折扣,你说要不要向法院施压呢?”   “话是不错,”许苏依旧沉着脸,心里愈发不痛快,“我叔什么时候给了你这么多指导?”   “案子的事儿以后再说,就问你们,今晚要不要干?”庞圣楠顺手又搂住了韩健,一左一右勾着大学两位室友,推着他俩往里走,“这地方有后台,很安全,你们看中的妹子尽管下手,都记我账上。”   蔫萝卜辣心儿,韩健老实人不老实,嘿嘿直乐。   白婧之后,许苏就再没与女性同胞有过“亲密接触”,以前这种场所他没少跟着傅云宪出入,但他只能等着、候着、百无聊赖着,反正不能自己提枪上阵。有一回一个没眼力见的给他也安排了一个,还没来得及“坦诚”相见,傅云宪已然大怒,差点没把那人当场废了。   许苏貌似混不吝,实则骨子里是个相当传统的人,当年跟白婧交往,磨磨蹭蹭了整一年才上了本垒,还信誓旦旦要娶对方为妻。他对这种地方本能地无甚好感,但想一个男人,正值青春年壮、肆意播种的年纪,只能靠手解决生理需求的日子也很操蛋。   许苏正犹豫着,突然心灵感应一般,感到哪里一双眼睛,像网似的精确捕捉到了他。   他抬头看见了坐在高处的傅云宪,同时确信,傅云宪也看见了他。   庞圣楠没看见傅云宪,又问一遍:“到底走不走啊,给你找妞你还婆妈,是不是男人?”   收回与傅云宪碰撞的目光,许苏一咬牙:“走!” 第二十八章 沉沦   许苏冲了澡,耐耐心心仔仔细细,把自己里里外外洗刷得一干二净,潦草拿浴巾擦了擦身体,就从浴室出来了。他没穿来时那身旧衣物,也不想碰夜总会里那些看似干净实则脏秽的浴袍,就这么光着,躺在了那张死宽的大床上。   一张床,目测宽逾两米,铺着十分舒适的白色棉麻床品,足够人颠鸾倒凤、大战数百回合的。房间灯光打得很妙,特别朦胧的黄里掺杂着特别情欲的粉,许苏抬眼望着天花板,满心茫然。   听见有人进门的声音,料想是庞圣楠请的小姐来了,许苏脸颊一阵发烫,慌慌张张拿起枕头,盖住自己的脸。   古人把“章台走马”看作一件顶风雅的事情,游刃牡丹花下,还能写出千古辞章,但他偏就瞧不上,嫌这是牲口干的勾当。   换言之,傅云宪也是牲口,顶帅的牲口。   许苏遮着脸,小心听着来人的动静,他犹豫着,要不跟小姑娘唠唠,让人回去得了?   转眼人应已来到身边,一只手隔着枕头落在他的脸上——许苏久未被一个姑娘摸过,忽而感慨自己这些年过得不易,心里又把傅云宪翻来覆去骂了十余遍。   不想逐人出去了,只想先享受眼下的这份舒坦再说。他脸上盖着枕头,目不视物,脑中却已勾勒出一个美女形象,面貌与文珺有七分相似,也有点像刘梅介绍的那个蒋璇。反正波涛汹涌,美艳大方,是他最爱的那一款。   黑暗中,那只手终于移动。划过枕头,停在了他的咽喉处,在凸起的喉结上反复摩挲几下。   像是手指,又比手指轻软,许苏空咽了一口唾沫,嫌痒。   少顷,那手又往下移,划过许苏肋骨清晰的胸廓,转而移向了某一侧,开始揉捻他的乳头,手劲拿捏得恰到好处,乳珠乳晕也都照顾得周到。   说不上来是舒服还是不舒服,许苏没有叫停,也没有硬。他有些恍惚地发现,对于这场渴望已久的对象是女人的性事,他好奇胜于期待,忐忑多过享受。   那手回到肋骨中央凹陷处,似要将他生生剖为两半,笔直往下游走,短暂停留于他的脐窝之后,突然加快节奏,潦草而熟稔地抚摸过他的下体,转眼攻向他的后庭。   许苏双腿微分,呈平躺姿势,手指要挤开饱满的臀瓣不容易,偏偏那手还只进不退,轻轻刮搔完一圈肛周的软肉,便一下用力往他穴里钻埋——许苏登时一个激灵,反应出来人是谁,赶紧抬手去掀枕头:“傅云——”   最后一个字还没落地,全身血液汇集向小腹,如一阵热流冲击,胯下阴茎全然勃起,而那人一只大手已经压了上来,将枕头重新捂在许苏脸上。   傅云宪一臂伸展,压着枕头不让许苏动弹,另一手托着许苏一条大腿,将他下身翻折过去,完全曝露股间风光。原先是用香烟的滤嘴部分在这具身体描画,此刻傅云宪循着方才路线,又将许苏全身上下细细舔了一遍,连那嫣红穴口也妥帖伺候着,以舌尖稍许没入,忽而画着圈搅动,忽而浅浅顶送。   一大老爷们岂容后庭失守,许苏气急败坏,几次欲挣扎起身,可他不动时傅云宪还不施全力,容他勉强透一丝气,若他一动,傅云宪便不遗余力地镇压,五指完全张开,手背青筋暴起,如兽爪摁住自己的猎物,凶残无比。几起几落,几乎气绝,许苏抗争彻底失败,被舔得头皮发麻、全身过电一般轻颤,被捂得眼泪与口水一并直流,枕头都湿了一片。   傅云宪很是厚此薄彼,只舔后头不碰前头,许苏被折腾得气闷、腰酸、半死不活,尽管如此,他还是险些就被傅云宪舔射了,整个茎身胀得通红,阴囊都硬得跟鹅卵石似的。   如此又弄他良久,傅云宪总算把人放开,拿开捂脸的枕头,看见下头那人死死睁大眼睛,眼皮一瞬不瞬,人也一动不动,真跟死了一样。   傅云宪低下头,将许苏抱起,温柔吮吻他挂着泪的眼角。   许苏被温热的舌头舔活了过来,一把将人推开,瞪着眼睛问:“我要的是这儿的小姐,你来干什么?”   “我是这儿的老板。”这会儿傅云宪已经靠坐在了床边的沙发上,将指间夹着的烟又叼回嘴里,衔着道,“怎么,老板还比不上小姐?”   许苏转了转眼珠,合计着,老流氓这些年除了干老本行,外头杂七杂八的生意还有很多,或许还真在这种地方参着股。   “是老板又怎样?顾客是上帝,我是来找乐子的,你能给我乐子吗?”   傅云宪吸了口烟,眼睛往许苏下身指了指,笑了:“都硬了。”   许苏这才意识到自己正光着屁股遛着鸟,脸一红,赶紧拽过被子裹住自己:“给乐子不是这么一个给法,我一大老爷们,不用后头。”   傅云宪深吸了一口烟,抬手把烟揿灭在了烟灰缸里,他再次上了床,将许苏一下带进自己怀里,附在他耳边轻声说:“小傻子,后头的乐子更大。”   “我不信。”那微哑的嗓音撩得人头皮发麻,但想起大三那夜的惨烈遭遇,许苏后怕不已,抱着被子就往后躲。   这坎他过不去。   “我不要。”许苏扭过脸,龇牙咧嘴还翻眼白,露出蛮不讲理的样子,“反正我不用后头,你要乐意就换个法子伺候我呗。”   傅云宪竟不生气,反倒微笑问他:“怎么伺候?”   还能怎么伺候?许苏转着眼珠想了想,想到一句最常见、最解气也最有面子的话:“坐上来,自己动。”   傅云宪面无半分波澜,注视许苏眼睛:“再说一遍。”   许苏目光飘忽,抓耳挠腮,已然怯了:“坐上来……自己动。”   “还反了你!”傅云宪一把将许苏翻转过去,扯去碍事的被子,对着他的屁股就狠抽了一巴掌。   “诶,是你说要伺候我,不带急眼的!”雪白臀丘上登时留下一个巴掌印,许苏不肯讨饶,反倒骂骂咧咧,“光说不练,不要脸!”   傅云宪像是受了激,居然真就答应伺候他,他强迫许苏屁股朝天,膝盖碰地,跟小狗似的趴着,让他把腿分开……再分开。   许苏忐忑,这是方便后入的姿势,他怕这老流氓还惦记着干他屁股,没想到傅云宪竟平躺下去,任脸滑入他分开的两腿之间,正对他勃发的性器。   许苏愈加忐忑,一时忘了自己方才说的只是气话,他从没被人这么伺候过,印象里傅云宪也不可能这么伺候别人。   “跪好了,别动。”傅云宪一手将许苏的阴茎翻过去,抵在他的小腹上,一手抓扣着许苏的屁股,中指在他穴口反复摩挲。他先抬头吻了吻许苏的阴囊,接着便由阴茎根部开始往上舔弄,连耻骨处的毛发也不遗漏,一根一根舔得湿透。   许苏被舔得极舒坦,全身都痉挛起来,两条雪白长腿,直抖。他以膝盖勉力支撑,提醒自己腰下沉而屁股高抬,就怕腿一软直接坐在傅云宪的脸上,他嫌这个姿势过于淫乱且不成体统,心里骂着,臭不要脸!   傅云宪在外围啃吮咬吸,用舌尖描画许苏的茎身,用牙磕他的龟头,将许苏那根家伙弄得又红又肿又硬,顶端小孔没少淌水。见火候已到,傅云宪才含住整个龟头,以手辅助,将它含往喉咙深处。   不动了。   许苏正是情动时分,哪能忍着不动,他悄悄试着挺腰送了两下,见傅云宪没反对,便大着胆子又送两下。对一个直男来说,“舔阴”和“肏口”的区别可就大了,许苏由被动享受变为主动占有,大有扬眉吐气之感。   才动了五六下,傅云宪的耐心已然耗尽,收了牙咬住许苏的命根子,疼得他哇哇乱喊。   “老王八……疼……疼死啦!”你不让我舒坦我也不让你好过,许苏试图并拢双腿,跟钳子似的夹住傅云宪的脖子。   傅大律师这辈子没这么伺候过人,吐出许苏的阴茎,用手揉了揉他茎身上一圈深红牙印,见那东西兀自抖动,一副欲求不满的样子,忍不住又曲指朝那茎身弹了一下,轻骂道:“少得寸进尺。”   人离开许苏胯下,重新坐回床上,傅云宪又拉过许苏,让他分腿坐在自己身上。一边与之接吻,一边握着他的手,十指相扣着替其手淫。   方才被舔得很舒服,自己动那两下更舒服,许苏只觉阴囊被傅云宪拉扯至极处,有了些许痛感时又被他握在掌心里,好一阵挤捏搓揉——脑海里那根弦倏地就崩断了,他轻叫一声,直接射在傅云宪的身上。   傅云宪未脱西装,一下就被他弄脏了,许苏倒是丝毫不觉歉疚,不顾铃口仍在吐露白浊,反搂住傅云宪的脖子,毫无罅隙地与之拥抱接吻,顺便把精液往他身上擦蹭。   两人别扭了大半个月,独此一刻,最是亲密无间。   安心泄过以后,身子就软了,傅云宪扶着许苏侧身躺下,自身后将他环住,轻轻咬他耳垂:“后面更舒服,想不想要?”   许苏爽得头晕眼花,理智濒于瓦解,仍然坚持摇头:“不要,疼。”   傅云宪有点恼了,这小子人在怀里却不老实,故意动来动去,用光溜溜的屁股蹭着他的裆部。小东西朝夕相处养在身边,他虽多数时间没有睡他之心,却也架不住对方屡行煽风点火之事,且每回都是撩完就跑,跟拔了狮须的兔子似的,既可恶又可爱。傅云宪知道许苏对他爱恨交加,那复杂感情非只言片语能够道尽——他自己又何尝不是。   所以这些年他对他的胡闹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孙猴子翻不出五指山——   他早晚是他的。   他永远是他的。   傅云宪抓起许苏满沾精液的手,复又与他相扣着,伸向他的臀部。许苏直往后躲,傅云宪却强硬握着不放,说:“你自己弄。”   方才穴口已被舔过几遍,摸过数遭,此刻微微翕张,显得极好亲近,两人各出一根中指,借精液润滑顶入穴里,瞬间被紧窒肠壁牢牢吸住。   自己摸自己倒是很大程度上缓解了不适之心,但别扭感依然存在,许苏暂时入不了戏,僵着不动,任由傅云宪引导着自己在窄道间探索、搅弄——可能是某个点突然被摸着了,他“啊”地叫了一声,第一反应就是抽回自己的手。   傅云宪不准许苏逃脱,反而往他的穴里多舔一根手指,对着那敏感之处发起猛攻,一遍遍抽出插入,狠狠撞击。   快感一浪高过一浪,刚偃倒的性器又笔直挺起,铃口欲液汹涌,混着残余白浊,滴滴答答淌落。前头流水后头也流,全是身体最本能地反应,许苏自知固守的城池将被攻陷,欲做最后挣扎,以哭腔连呻吟带讨饶:“叔叔……我不是那种人……我不要了……”   傅云宪支起上身,将许苏完完整整环在怀里。他低头看他,像雄狮护着幼崽一般,眸中暴虐的欲望退去,只剩脉脉温情。   他似乎问了一声,跟大哥回家,好不好?   “大哥”二字醍醐灌顶,许苏如梦方醒,恨意又起,极致的快感中还能摇头:“你不是我大哥……”   许苏的手指早从穴里滑脱出去,傅云宪又耐心弄了他半晌,直到他浑身颤抖着再次射出。   人清醒之后便想到那位大明星,三分内疚伴着七分不快,那痴守一夜的苦涩与酸楚再次袭上心间,这事也奇怪,他以前能忍现在却不行,合着越亲密越锱铢必较,越沉沦越难揉眼中沙。   许苏连着射了两次,太爽又太累,自诘于方才的意乱情迷,他拿枕头盖住自己的脸,挺尸似的躺着。   良久,才闷声闷气地说:“行了,挺爽的,你跪安吧。”   伸手一掀枕头,才发现特别没劲,人早走了。 第二十九章 如晦   许苏出现之前,傅云宪正跟一位故交在夜总会二楼的VIP房里,透过落地玻璃,看大堂里的表演。房间名叫“星之海”,跟酒名似的,装修得富丽堂皇,好似路易十五的宫殿。   今晚唱歌的是个过气多年的女歌手,真名叫田丽,艺名叫田熙兮,年轻时也曾花名远播,还上过春晚,如今四十开外,依然蜂腰豪乳,面目娇美,不逊时下年轻女星。她算有点来头,在这儿唱歌不为生计只为过瘾,圈里传言,她是黑道大哥的女人。   这位黑道大哥此刻同坐于“星之海”,一头刻意漂染的银发,面相很清癯,举止很优雅,但眉间一道极细的深红色的疤,关公似的,不细看还当是川字纹,衬着一双杀气腾腾的眼睛,莫名叫人不寒而栗。他叫胡石银。搁在以前,那就是黄金荣或杜月笙。   这地方也是胡石银的。房间里还坐着几位人物,杵着几个保镖,这些人甭管多大岁数,都恭恭敬敬地管胡石银叫四爷,只有傅云宪不亲不近地叫人胡总,他们年龄相差逾二十岁,却以平辈相称。   傅云宪认识胡石银,可谓命中注定遇贵人,胡石银交际广阔,黑道自不在话下,便是白道也卖着他几分面子,傅云宪执业头几年便是凭借与这位“四哥”的关系,案源滚滚,一举在刑辩圈内扎稳了脚跟。   俗话说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贵人事忙,也不是出门即能遇见。那时傅云宪正替西南某个老板办一个集资诈骗的案子,调查取证过程中,发现当地公安机关办案风格十分粗暴,刑讯逼供是常态。他当庭让被告人展示伤痕,以有力供述申请排非。休庭后,公安不快,检察恼火,年纪轻轻又孤身在外的傅律师被强行请去“喝了茶”。   对方先是怒气冲冲地“辩解”因为犯人闹号才动了手,接着又质问他是不是教唆了犯人翻供,七八名面相凶悍的警察向他逼近,看样子也准备屈打成招,逼他改口或者自己也进号子。   “你们‘请’我过来,并没出具合法的传唤手续。”警察们越迫越近,傅云宪倒从容不迫,走两步,抬腿踢了踢身前一根外置的排气铁管。   “这条腿刚断过,你们今天敢动我一下,我立马再磕断它——”他冷笑,“但凡你们弄不死我,法庭上我们死磕到底。”   傅云宪是讹他们,但讹得太真,太狠。断腿容易再断,腿骨骨折便构成轻伤,也就达到了故意伤害罪的量刑标准。威胁的人反被威胁,这个地方刑辩律师常来常往,大多点头哈腰唯唯诺诺,那些警察从没见过这么不要命的,原地愣了半晌,居然把人放了。   非法证据被排除之后,那小老板最终被无罪释放,对傅云宪很是感激,几经辗转将他介绍给了胡石银。   胡石银当时也摊上了一件事儿,一件要命的事儿。   曾有一歌唱得好,浪奔浪流,万里滔滔江水永不休,但旋律依旧隽永,时代却早已不是那个时代。国家打黑的决心日益坚决,洪流不可逆,形势不乐观,胡四爷能有今时今日的地位,自然深谙“识时务者为俊杰”的道理,知道中国再出不了黄金荣杜月笙,及早洗白才能免祸。   胡石银手下有个人叫洪兆龙,江湖人称“出林龙”,跟水浒人物一个诨号,可见很有些地位。他看出胡石银有心散了兄弟去做正经生意,大骂他是宋江,竟打算以下犯上,趁机抢班夺权。   胡石银寻思出一个“一石二鸟”的主意,正好借洪兆龙向政府投诚,既借刀杀人又将功折罪,简单点说,就是卖了这个有着过命交情的兄弟。为免对方有机会反咬一口,把自己都兜进去,他请了一个庞大的律师团队研究手头的证据,傅云宪就是那律师团队成员之一。   最后跟着洪兆龙闹事的,枪毙了好几个,而洪兆龙散尽家财拼尽全力,还是坐实了四项罪名,什么组织领导黑社会性质组织罪,什么非法持有枪支弹药罪,反正被判了个无期,勉强捡了条命。   胡石银全身而退。   故事到此还不算完。洪兆龙有个独子洪锐在国外念书,知道父亲的事情立马回了国,二十出头的少年人不谙世事又血气方刚,为了报仇,竟花钱找了几个人去教训胡石银。   重赏出勇夫,可这些勇夫操砍刀,持铁棍,不但没能揍得了胡石银,连胡石银身边一个跟班也仅被弄出一点皮外伤。   胡四爷对此还是很恼火的,担心洪锐那疯小子没休没止地纠缠。然而古往今来,窝里斗都是江湖上最为人不齿的事儿,何况他已被招安,这个节骨眼上不能真动手再把人儿子给杀了。所以洪锐派人伤人当天,他指着自己那个跟班,问手下那群律师,有没有办法让儿子跟老子一样,也把牢底坐穿。   “现在讲究的是依法治国,那咱们也依法办事,”胡石银江湖气息不改,豪迈道,“谁最先想出办法,就赏他个大的。”   律师们看了看受伤的人,纷纷表态,这伤势太轻了,不太可能把牢底坐穿,最多也就定个寻衅滋事。   黑社会的地盘,刀枪棍棒总是很常见的。傅云宪从地上捡了根铁棍,走到那跟班身前,问他:“怎么打你的?”   “一开始喊打喊杀地直接在大街上追,后来把我堵进了窄巷子里,还好我跟四爷打过江山,也就开头蹭破点皮,后来找着机会溜了,搭车跑——”   话还没完,傅云宪猝然扬手,朝那人头上狠狠砸下一棍。   那人应声而倒。   众人惊呼声中他仍不停手,低下头,又极冷静地朝人头上补了两棍。   “雇凶杀人,致人重伤,性质仍是故意杀人。”   当时距许文军被枪毙仅仅过去三年,傅云宪将将三十而立,他扔掉带血的铁棍,抬手拭了拭溅在脸上的血迹,没什么表情,转身对年过半百的胡石银说,我不叫你四爷。   胡石银年轻时是个极狠的人物,对人对己都不留余地,而今过了花甲之年,反倒不怎么显山露水了。他见傅云宪从外头进来,身上还有些未干的水渍,像刚刚清理过,便笑着问:“这就吃好了?”   傅云宪今天没什么性致,不然方才弄许苏的时候铁定就硬了,没回答胡石银的问题,反从烟盒抽了支烟,叼上说:“不忙。”   马秉元与范明也在,经上回G市里傅大律师介绍,两人狼狈相见,迅速为奸,前者见傅云宪进门,立马起身,让出胡石银身边的位置,后者及时掏出打火机,打着了递上去。   烟点着了,暗室里一簇跳跃的星火,傅云宪吸了口烟:“洪兆龙的事情,继续说。”   马秉元说:“你就是老五的代理律师,洪锐那小子判了十二年的事儿就不用我说了,但他在号子里上蹿下跳仍不安分,可能得罪什么人了吧,反正在服刑的第四个年头——嘎嘣,死了。”   洪锐殒命监狱,官方解释是心源性猝死,但到底怎么死的,这就没人知道了。傅云宪以前就听人提过一句,但没往心里去,狗咬狗、黑吃黑的事情他没兴趣,他从胡石银手头拿些案子,法律专业内倾尽全力,除此之外,不做深交。   何况早在若干年前,傅云宪就已不再需要向一介草寇低头——他也从来没怎么低过。佛的一炷香,人的一口气,归根结底,都是自己争回来的。   “洪锐那会儿也才二十五六,就这么死了是怪可惜的。”马秉元猫哭耗子,继续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即使是高墙。儿子的事,比起四爷,这出林龙更恨你,他同仓的犯人汇报说,他几次梦里喊话,都说要弄死你。”   作为当时打黑大案的第一被告,洪兆龙捡了条命,手下的兄弟却枪毙好几个,不是他的辩护律师水平高,实是这人兄弟卖得快,主动检举揭发求立功,比他自己不齿的宋江还不如。   “黔之驴,怕什么?”傅云宪从来就没瞧得上洪兆龙与他那点出息,又吸一口烟,淡淡道,“他来,我等着。”   “就怕他铤而走险。”马秉元看了一眼胡石银,马屁拍得倍儿响,“四爷跟傅爷都是天人,我是一点不担心的,我主要担心傅爷身边那个许姓的小朋友,万一有个三长两短——”   “没有万一。”傅云宪皱眉,打断马秉元,又注视他的眼睛,冷冷重复一遍,“你记着我的话,不准有‘万一’。”   这一整晚的那点意兴阑珊、那点刺挠不快,总算找到了因由,傅云宪把玩着手中那根没抽几口的烟,眯着眼睛皱着眉,目光不知所向,看似十分专注。   半晌,傅云宪问:“姓洪的既然出来了,人呢?”   简简单单一句话,马秉元竟被慑得有点不敢搭腔,胡石银道:“我派人打听过洪兆龙的动向,没打听着,这人刚出来,就藏了起来。”顿了片刻,胡石银笑了一声:“我明敌暗。”   “他最好肯踏实过他后半辈子,不然,他能出来,我也能再送他进去。”傅云宪修长手指与烟纠缠,慢慢地捏,徐徐地揉,最后直接揿灭于掌心里,犹带火星的烟头与皮肤接触,他浑然不觉烫。   气氛不太对,范明及时插嘴,乐呵呵的:“所里那个小朋友这回非要跟我出来,快毕业了,嫌我们所太小,容不下他,打算北上发展。傅爷要不收留一下?”   范明打了个电话,喊人进来,也不知对方一开始在哪儿躲着,门开了,进来一个鲜眉亮眼的年轻人。   熟面孔。许霖。   许霖挨次见过屋里几位爷,年纪轻轻倒不怯场,倒了酒,递了烟,直接向傅云宪表达了自己的愿望,说想进君汉当实习生。   傅云宪没回答,一旁的范明笑笑说:“君汉是想进就能进的?我得代傅爷出道题考考你。”   马范二人都极好女色,但可能久染红尘污秽,对许霖这般漂亮的男孩子,也有点歪心思,所以题目问得特别淫邪。范明开口就对许霖说:“我想强奸你。”   “范律别胡说。”许霖瞧着脸色明显一变,将求助似的目光投向傅云宪,很有些不知所措。   上回在G市,这小孩儿分明能屈能伸还能一屁股坐人腿上,这会儿反倒装起贞烈来了。傅云宪看着他,觉得有意思。   范明哈哈大笑,笑声中把许霖拉到自己身边,一边动手动脚,一边指了指马秉元说:“撇开在我国强奸男性暂不能定罪,我想强奸你,骗马哥说把你带进树林,由他望风,我来偷你东西。他同意后照办了,而我没偷你东西却分开你的长腿,插进了你的屁股……”   范明也算当地小有名气的律师,竟满嘴荤话,且越说越露骨,手中动作也越来越放肆。许霖连推带搡挣不过,估计被这人弄恶心了,咬着牙愣是半晌不肯出声,但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傅云宪,泛着莹莹泪光,满含委屈。   五官看着熟悉,尤其这双眼睛,轮廓特别漂亮,神态特别清纯,似笑非笑似怨非冤,清皎皎的。傅云宪也嫌范明动作猥琐说话恶心,淡声制止:“问你的,规矩点。”   范明一听这话,立马乖乖把手松开,心里倒还琢磨着,不是上回没看上这小子么?   许霖如遭大赦,赶忙起身坐离范明一米远,镇定下来,冲傅云宪感激一笑。   “范律师是强奸故意,强奸行为,定强奸罪。”傅云宪喝了口酒,简单提炼了范明那个问题,“那么,身为望风者的马老板是否构成共同犯罪?”   题不算难,但有些绕,许霖想了想道:“共犯具有从属性,帮助犯不是一般意义上帮助犯罪,而是帮助特定之罪,马老板是盗窃故意,而没意识到强奸罪的客观行为,所以不成立共犯。”   “学得倒挺扎实的。”傅云宪看似满意地点了点头,让对方周一去君汉报道。 第三十章 双标   许苏在夜总会里过了一夜,酣畅淋漓泄了两回,一觉睡得相当踏实,不得不说,比起大三那夜的惨痛记忆,这回的滋味还不错。   潦草在浴室里洗了一把,回家又仔仔细细把自己收拾一遍,问白默借了辆车,自己去明珠台录节目。   新版《缘来是你》不再定位于平民相亲节目,而是明星教你谈恋爱,从头到我欢腾嘈杂,愈发像是一场娱乐性强的综艺秀。   不过这样的学历到了节目上就挺管用,含混一句“留澳海归”,再加上君汉所的强大背景,他刚在后台露脸,就有女嘉宾跑来打听,想先交个朋友。   许苏拒而不见,留在化妆室里照了照镜子,他看见一张相当陌生的脸孔,那人华服,厚妆,看着光彩照人,不逊任何一位荧幕当红小生。   他劝慰自己,行吧,还挺像那么回事。   节目开始录制,台上一男一女两位主持人,其中一位算是熟人,明珠台的新闻主播,刑鸣。许苏坐在选手席上,身旁一溜漂亮男孩子,有的才刚满二十,不为上节目找对象,就想露脸当网红。   除了选手席外另设嘉宾席,席上也有一张熟面孔,郑世嘉。   郑世嘉正当红,《缘来是你》回归第一期就请他亮相,可见台里对王牌栏目的改版再播出,相当重视。   郑世嘉身边一左一右还坐着两个人,都是电视里常见的面孔,男的叫高珉,女的叫唐茵,真人比镜头里看着脸更小,人更瘦,都跟凤凰似的漂亮,煌煌然,金灿灿。三人皆是即将开播的某部仙侠剧的主演,郑世嘉演男一,白皙精致,高珉演男二,黝黑健康,两人戏里为夺女主针锋相对大打出手,戏外感情倒笃,这回同上节目,顺道宣传新剧。   刑鸣的表现远在许苏意料之外,明珠台赫赫有名的“冰王子”,正儿八经的新闻栏目主持人,竟也能收能放能上能下,把一场娱乐节目的现场气氛调动得相当热烈。许苏便也跟着他,最大程度调动自己的娱乐细胞,与女嘉宾一起脸贴脸传气球、叼着吸管夹乒乓球,还玩什么看图传字,做什么智力问答。跟他搭档的女嘉宾是个十足的绣花枕头,问答环节,任凭主持人刑鸣与搭档许苏怎么提示正确答案都自岿然不动,许苏被她连累屡屡受罚,那悬于头顶的锅盖一直往他头上砸,乒乒乓乓,砸得他头晕眼花。   台下台下,人人喜兴,整个世界,笑声喧天。   他也得跟着笑。   节目半程录制结束,中长休息二十分钟,许苏迫不及待离开演播大厅出去透气,闹了三个小时,他已满脸疲倦。   没成想又撞见了熟人,昨晚刚见过面的庞圣楠远远走过来,身边还有两个人,许苏认得其中一个戴眼镜的,明珠台《法治天下》节目的主持人。台风很稳健,人也很睿智,唐律宋刑张口即来,许苏喜欢他的节目,基本每期都看,还常发表观众留言,就是从没得到过回应。   庞圣楠看见许苏也不打招呼,仍跟那主持人说说笑笑,满嘴刻意显摆的法言法语,径直从许苏身边走过。   许苏稍一琢磨就明白过来,瞿凌案二审还没判呢,这厮就迫不及待上节目露脸了,还据他人之功劳为己有,好像那些证人证言的矛盾疑点都是他察觉的。   主持人盛赞庞圣楠专业又敏锐,让他当着全国观众的面这么讲一讲。   许苏望着庞圣楠西装笔挺的背影,忽觉对方精英范十足,反观自己,浓妆艳抹奇装异服。他的心里一阵怪异滋味,说不上来。而对方越走越远。   身为律师的他的同学们,在这条道上越走越远。   “许主管。”   正瞎琢磨着,身后有人喊他。许苏应声回头,是刑鸣。   不比他的长相那般拒人千里,刑鸣私下倒是个挺随和的人,他用目光指了指远去的一行三人,问他:“认识?”   “大学同学,大概也是来录节目的。”许苏点点头,努力收起眼里那点微妙的情绪,“你也出来透气?不补妆吗?”   走近了才发现,刑主播竟是不带妆的,不比郑世嘉高珉及台上一众男嘉宾,他没擦粉底,眉毛眼线都没画。   “久没主持这类节目了,确实紧张。”刑鸣走到窗边,深深喘了口气,转身对许苏说,“上半场你表现不错,能适应?”   许苏抬手摸了摸头顶,略显悻悻:“也没什么适不适应吧,就是人被砸得有点傻。”   刑鸣客气笑笑:“看来傅律师不让你上节目还挺有理,毕竟不是人人都是你们君汉所里的高知精英。上回我们台里的工作人员打扰了他的工作,还麻烦许主管替我跟傅律师打声招呼,我得请他吃饭赔罪。”   这已经是刑鸣第二回 跟他提及这事,许苏不怎么善意地推测:“你好像对我老板挺关注的。”   对方这话带着莫名的醋味,刑鸣也不否认,点头道:“有个多年前的旧案,想向傅律师请教一下翻案的可能。”   见对方一脸狐疑貌似不信,刑鸣便竖起左手,大大方方展示无名指上的婚戒。   “这下放心了?”   人把话说这么明白,许苏觉得自己更没意思了,他是酸,倒未必是酸同龄不同命的刑鸣,他酸庞圣楠在这个圈子如鱼得水,深谙扬名之道,也酸韩健,一块朽木,竟得名师指导。   悔吗?悔不当初。   “行了,再不情愿也得把今天的节目录完。律师上节目不稀奇,你应该知道,我还有档栏目,”刑鸣在许苏后背轻拍一下,看似招呼他回到演播厅,继续录制下半场。他微微低头,附在他耳边说了句,“《东方视界》比《法治天下》的收视率高得多,我等着你。”   接下来的节目录得就轻松多了,许苏也奇怪,明明初识那会儿瞧不上刑鸣,却总能从他这儿得到鼓舞。下半场游戏环节少了,更多的是语言交流、情感剖析,许苏自认是个没有故事的男同学,不比别的嘉宾声泪俱下浑身是戏,就安安静静坐在一边,只把注意力全投在了刑鸣身上。   这一留神才发现,刑鸣偶或会看向后排的观众席,似与那儿站着的谁四目交汇,好替自己的紧张情绪找一个逃脱的出口。   还真让他找着了。虽每每只是匆促一瞥,但他笑得很淡,很美,很满足。   许苏被好奇心挠了痒,循着刑鸣的目光往台下看去,发现在最后排的摄像机位旁,除了摄像师外,还站着一个人。   太轻易就能分辨,这人不是这里的摄像、导演、导播或者别的工作人员,他的身形很高大,瞧脸却难辨年龄,但从他周身气度可以判断,多半跟傅云宪一个年纪,而且还很有地位。   那人也是带着笑的,且全程只看刑鸣一人,他的目光十分温柔,衬着一张极英俊的脸,用世罕其俦来形容,毫不夸张。   许苏几乎瞬间明白过来,明珠园内伸出黑色宾利的那只手,以及刑鸣无名指上的那枚戒指。   现场导演打手势提醒许苏,不要东张西望。   收回目光,许苏专注看着台上正跟人侃侃而谈感情经历的郑世嘉,由此及彼想到傅云宪,不免心生酸楚,刑鸣真幸运。   录完节目,许苏婉拒了跟自己搭档的女嘉宾一起吃宵夜,也没给别的女嘉宾留联系方式。这一拨女孩他一个没看上,也不着急回去,想候着郑世嘉,跟他聊两句。节目录制半程时,郑世嘉的经纪人与助理就先一步走了,可能是不想打扰对方在节目之后,与傅大律师共度良宵。   对于昨晚发生的一切,许苏多少感到愧对这位大明星。以前他还能自我安慰,是迫不得已,是虚与委蛇,反正不管跟傅云宪接吻还是被傅云宪抚摸,他自己从没硬过,但昨儿夜里,他被傅云宪用一只手就弄高潮了。还两次。   他这会儿只想将功补过,晚上把人送去傅宅,并在心里向对方保证,下不为例。   想罢了郑世嘉,又想了些别的,许苏原先在过道里等着,久不见郑世嘉出现,便主动去找他。   这几天,司考报名又开始了。上回他受了何祖平启发,特意给成人教育学院打了电话咨询,远程教育的大专与本科可以同时开读,运气好两年就能拿到国家认可的本科文凭,然后再曲线救国,考法硕。   最近的刺激接二连三,他终于承认自己兜兜转转这些年,少年时的那份执着与理想从未燃尽,舍不下,弃不了。重重心事反复盘算,许苏完全没留意明星化妆室门后的动静,来到门前,直接推门而入。   啊!   眼前景象令许苏当场怔住,倒是屋里的一个男人发出叫声,他正压在另一个男人背上,后入式。   被撞破好事的两个男人都是今天节目的明星嘉宾,其中一个许苏熟得很,郑世嘉。   高珉居上位,先看见许苏,他把褪在髋骨旁的裤子拉起来,挑高一双剑眉,破口大骂:“滚出去!”   郑世嘉也及时提上了裤子,看清来人是许苏,脸上快意的红潮瞬间褪去,只留惊恐的惨白。   许苏比他俩还慌,连着说了几声“对不起”,弓着腰退出了门外。   在门口停留了足足一分钟,他才反应过来刚才看见什么,顿感胸中恶气澎湃,如武林高手惊窜了体内真气似的,五脏六腑被冲撞得生疼,一腔怒火直抵嗓子眼。   这回许苏一脚踹门进去,直接用吼的:“郑世嘉,你他妈给我出来!” 第三十一章 订婚   郑世嘉让高珉先走,独自留下与许苏对峙。许苏二话不说,先上去啪啪给人两个嘴巴子,他做好了跟这人白刃相接、你死我活的准备,没想到挨了打的大明星竟不还手,反倒开口求他。   据郑世嘉解释,整件事情还是情有可原的。他与高珉因戏生情时,还没勾搭上傅云宪,拍戏期间两人很是轰轰烈烈地搞过一阵子,戏杀青了,情也淡了,没说分手人就散了,此后也基本没联系。前阵子他们共同参加一个综艺节目,出外景,一个特别偏远的地方,千里荒原他寂寞,万里戈壁他饥渴,原本就一腔春情无处安放,没成想傅云宪还挂了他的视频电话,他气闷又愤恨,伤心又委屈,一时出于报复心理,就又跟高珉搞上了。   郑世嘉的脸被许苏搧得通红,又眼中含泪,一派人见人怜的样子,他向许苏保证“下不为例”,他试图让许苏相信,同是上床,与傅云宪和与高珉的意义截然不同,前者是因为爱情,后者是因为人性。   人性,真丑。   这事让许苏感到别扭。   近两年流行一种伴侣关系叫open relationship,不讲究从一而终,缘起则聚,缘灭则散,感觉来了和谁都能打一炮,开放且自由。很显然,傅云宪与郑世嘉都是这样的人。郑世嘉这厢与小鲜肉宣淫,傅云宪那头也从没为郑世嘉守身如玉,他俩正是老话里的王八配绿豆,天生一对。   但这话是说给别人听的。   人类大约是一种特别双标的动物,自己的胎记是花,别人的胎记是疤,自己的清高是真性情,别人的清高是假正经,傅云宪胡搞,他至多觉得郑世嘉些微可怜,换作郑世嘉劈腿,他就认定这人可恨至极了。   然而郑大明星兴许这辈子都没这么低三下四地求过人,许苏那点小人物的虚荣心一时得到极大满足,竟想着要不就答应对方,考察日后表现再决定说与不说,这样拿捏着一位大明星的把柄,时不时找找碴子,寻寻乐子,好像也不错。   郑世嘉不知许苏心里那点弯弯绕,仍苦苦哀求,他求他保密,对今天所见守口如瓶,他求他千万别把此事告诉傅云宪,因为他们下周末就要订婚了……   “订婚?你说什么……订婚?”   传言竟然成了真,许苏犹遭晴天霹雳,当场愣住,原先那点得理不饶人的气焰一下没了。   他想起郑世嘉留宿的那一夜,对于那个地方,至始至终他才是外人。   他转身,落荒而逃。   人说情场失意的人,别处自当得意。许苏倒是信这话,可他一没钱赌,二没庭开,连这份“情”都别别扭扭不清不楚,想来想去,最终决定还是去成人教育学院报了名,又把高桦案里的证据疑点与程序漏洞整理一遍,交给韩健。   韩健最近在忙瞿凌案二审开庭的事。因程嫣被强暴涉及个人隐私,再次开庭审理,许苏只被允许旁听半程,而后就得在法院外头等韩健的消息。不夸张地讲,跟他自己开庭一个心情,期待、焦躁又忐忑,活像大学里通宵蹲守世界杯的决赛比分。庭审耗时一整天,好在最后众望所归,瞿凌案二审当庭撤销原审裁判,宣告瞿凌无罪。   原以为最多只会发回重审,没想到竟是当庭改判,死刑案件的改判一般都会慎之又慎,这样的结果实是殊为罕见。许苏庆幸,自己这些通宵未眠的日子到底没白熬,同时也替瞿凌长吁一口气,好人一生平安。   庭审结束之后仍有插曲,邹杰老婆的亲属们在法院门口集结不散,没了那些擅于挑事的瘾君子,这回人不多,阵势也不足以慑人。为首的只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可能是死者的奶奶,她拄着拐杖一直等,一直等,等到庞圣楠与韩健出现,她便颤巍巍地走过去,扬起拐杖就打。   庞圣楠机灵,简单宽慰老人家几句,就逮着空档溜了,只留下韩健一人,被死者亲属围攻。   老太太呼天抢地,满脸浊泪,她点着韩健的鼻子骂他为凶手辩护不仁不义,她质问为什么法官不让她上庭作证,因为孙女托梦给她,说自己死得好冤……   韩健与之纠缠不过,又不能向一个老太太动手,只能摊着手无奈解释,梦境不能作为证据……   老太太最后哭得一口气没提上来,喷出大口鲜血,一头栽倒在地,栽得太狠了,额头都被水泥地砸出一个凹洞。死者亲属七手八脚地将她抬去了医院,一场荒唐大闹才算告终。不远处的许苏目睹一切,字字听得真切,却始终躲在车里不敢出来。   类似的事情在傅云宪身上也没少发生,傅大律师早已见怪不怪,可人心不过二两肉,他见不得这个。   入夏以后,天气就一直古怪,晴时万里无云,雨时电闪雷鸣,且变化只在一天之间,整座城市像被生生剖为两半。   老话道,乱世从军,宁世从商,所以近些年的中国当兵的越来越少,下海的倒是越来越多。以前国内有家非常张扬的公司,叫盛域,办过一个非常张扬的派对,叫“盛域之夜”,该派对以文化交流展自居,网罗世界各国的政界大佬、商界大鳄,还有文化界的巨擘、演艺圈的巨星。后来盛域的老总廖氏姐弟因非法经营罪、污染环境罪被判了刑,盛域从此一蹶不振,而万源趁机异军突起。万源的老板叫姚觉民,一个貌似慈蔼的中年胖子,为人处事相当高调,对比当年的廖氏姐弟有过之而无不及,尤爱在媒体面前作秀,也乐于办大型派对。   但周六晚上的这个派对人数不多,也没请媒体报道,参与者不是公司高层就是有利益牵扯的股东,多少不为人道的秘密就滋生于觥筹交错间。   派对地点是姚觉民在S市近郊的一栋别墅。别墅依山傍水,占地八百平米,样样设施都是顶配,娱乐项目一应俱全。周边风光也好,春尽夏来,江水依旧绿如蓝,空气格外新鲜。   派对准点开始,第一个节目竟是请了一群和尚为一座貔貅现场开光。   貔貅,人称纳财神兽,既能招财,又能挡煞,做生意的人尤其喜欢。姚觉民已经请过两只,这回出手更加阔绰,直接花五百多万打了一座纯金的。但这东西比较讲究,光肯砸钱还不算,得请高僧开光之后,才算正式请进了门。   在场的都是自己人,讲的都是私密话,所以没找正经的服务生,忙进忙出伺候人的都是万源的员工,且在公司里还有一定地位。一个穿侍者衣服的员工无意间撞了一下放着貔貅的摆台,姚觉民顿时大怒,隔空点着那人鼻子就骂:“你他妈没长眼睛?!再碰一下我让你磕十个响头!”   万源的这位姚老板,自称信佛,素以乐善好施的面目示人,甚至允许万源上下千名员工,不叫他“姚总”,而叫他“姚胖子”。可他这一整晚都坐立不安,脾气之大也一改往常。   姚觉民不时低头抹汗,腋下早已洇湿一大片,再名贵的衬衣也不出他身份,反觉十分狼狈。郊外别墅的露天场地,凉风习习,不至于这么热,多半还是心神不宁,傅云宪坐在他的身边,摸出烟盒,自己抽出一支,又把剩下的扔给对方:“是不是老陶被双规的事儿?”   心事被对方一语戳破,姚觉民机械地点了点头:“也是刚听朋友透露,证监会的老陶,前阵子被中纪委带走了。”他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还没来得及点上,手一抖,烟已掉在桌面上。他真的很紧张。   傅云宪拿着烟在桌上敲了敲,淡淡道:“拍蝇打虎,国家才能长治久安么。”   老陶即是证监会副主席陶正,手下管着油水最足的两个部门,常年在河边行走,随着国家反腐大幕拉开,湿鞋是迟早的事。他人已被控制,为免外头人心惶惶引发金融界的山崩海啸,正式消息尚未对外公布。傅云宪虽刚从外地开庭回来,但跟证监会的人很熟,跟中纪委交情也不错,所以先人一步,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跟往常一样,傅云宪刚把烟叼进嘴里,旁边就有站着的人递打火机。傅云宪抬头看了看那人,原来是邹杰。老婆死了,情人跑了,这人还跟没事人一样,嬉皮笑脸地拍马屁,傅云宪瞧不上这没出息的东西,直接无视对方的谄媚,自掏打火机点燃,看着一群和尚念念叨叨,他不紧不慢继续问:“这东西,灵么?”   “灵!真灵!有一回我梦见两只金色貔貅,引着我往北走。醒了之后隐隐觉得是个预兆,就取消了原定向南的行程,结果我要去的地方当天就发生了塌方,你说是不是救我一命?”提及这类东西,姚觉民的目光自然就落到傅云宪左手腕上,他是懂行的人,一眼便识真假,笑笑道,“傅爷,你这东西是刻意做旧的,假货。”   “我这东西比真货贵重。”傅云宪也低头,轻轻抚摸那护身符,目光竟还饶动感情,“要真那么灵,你也给我请一个。”   “那我让手下安排,给傅爷打个跟这一样大的。”   “不用,能挂脖子上就行,送我所里一个小朋友。”傅云宪抽了口烟,又把话题绕回来,“不过万源真跟老陶有关系,你现在再抱佛脚,也晚了。”   姚觉民又抬袖擦了把汗:“菩萨不管,你傅大律师还能不管吗?你不只是万源的法律顾问,待万源子公司上市,通过世嘉,你也是财务投资人嘛。”   “太腥的肉我不吃。”傅云宪摇了摇头,看似兴致也不在这可能飞了的熟鸭子上,他的视线停留在稍远处的泳池旁。   许苏一个人趴在那里,半晌不动。   小东西闷闷不乐好几天,过来一路都蔫头耷脑的,问也不说。   因为此行主要是谈公事,文珺也随行在场,特意换了一身红色礼服参加派对。红色特别衬这个女人,礼服款式又清凉,愈发衬得她腰细腿长波涛汹涌,一出场就吸引了全场直男的注意,身边蜂蝶络绎不绝。傅云宪虽不喜欢女人,但却喜欢美人,所以这些年容文珺留在身边,对她的粗枝大叶与不上进也都挺宽容。   知道老板一直看着,文珺不敢在许苏身边多作停留,只对他说,老板就是要你先低这个头。   而泳池的另一头,郑世嘉的经纪人戴维正在摆弄花束,布置订婚场地。前两天还问傅律师把早些日子大明星的戒指要了回去,估计打算再正儿八经地交换一次。   郑世嘉最近忙着张罗的事情傅云宪也知道,但一点干涉的兴趣都没有。他关心的只是万源还没到手的原始股,这种靠皮肉上位的男孩子大多智力短浅,找个理由稳住,再找个由头推了,根本不用当回事。   在傅大律师眼里,承诺是空的,誓言是假的,那些小孩子过家家似的仪式更毫无意义,除非白纸黑字写成法律条文。但就算是国家明确的法律法规,他也能找到漏洞。两年前君汉与另一家律所合并,傅云宪嫌当时的政策不利于君汉,找了几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直接让司法部把规则改了。   姚觉民也有点小道消息,但到底不混政法界的圈子,有点吃不准中纪委的套路,便带着侥幸心理问傅云宪:“事情可能也不大?咬死了不说不就没事了?”   “据说……”话音停了停,傅云宪忽地皱眉,他看见许苏突然站起来,朝另一边的郑世嘉走了过去,“已经准备移交检察院了。”   “可现在国家不总强调,不能刑讯逼供么?”   “打当然不行,但往你这儿放冰块,”对公检系统的那些手段门儿清,傅云宪用目光一指对方的下体,笑笑,“再硬的男人也扛不住。”   姚觉民又说了些什么,但傅云宪没听清。他的目光再次移向游泳池边,眉头更紧,他的小东西似乎跟人起了冲突。   “普通老百姓是不太打了,但反腐倡廉,还是要上上刑的……”   冲突很快升级,两边都不冷静,手上带了点动作。   周围人被响动惊扰,都把目光投过去,不少已经上去劝架了。   傅云宪也站起身,撇下姚觉民,走过去。   “他……他夺了我的戒指……”面对来到眼前的傅云宪,郑世嘉这张精致的脸忽而通红,忽而惨白,真跟川剧变脸似的。人都围过来了,他怕许苏出尔反尔,当众说出他跟高珉鬼混的事。   他到底小看了许苏,许苏根本就没打算说。   打从进场,许苏就一直跟盯梢似的盯着郑世嘉,他看见他跟万源另一高管贴脸说笑,那个男人聊着聊着,就把手搭在了郑世嘉的屁股上,而郑世嘉竟也不拒不躲,反倒更亲热地凑了上去。   许苏晓得郑世嘉跟万源那些高层认识的时间比傅云宪还早,劝自己对方只是叙旧。中途他上了趟厕所,没想到听见里头有个男人声音在说,到底是大明星,搞起来真带劲,就是菊花黑了点。   许苏脑中最后一根保险丝还是噌就断了。   许苏没打算在一票有身份的人面前揭了郑世嘉的老底,这种咖位的大明星要不要脸他才不介意,可他不能让傅云宪失了面子。同样面对傅云宪,他一甩手,就将手里的戒指扔进了背后的游泳池里,东西很小,但周遭很静,这落水时的细微动静仍能清楚听见。许苏扬眉,任性道,看见没?戒指我扔了。   傅云宪朝游泳池瞥了一眼,又低眸正视许苏,面无表情地说,那你就去捡回来。 第三十二章 疯子   许苏愣不足三秒,真就大大方方脱了鞋子,踩着台阶下水了。   郊外,夜晚,月下。   水清如许。   许苏站在水里,扭头仰望着傅云宪,忽地露齿一笑,笑得悱怨而不伤,死命招人。郑世嘉被这笑容揪紧了头皮,浑身发冷,扭头去看傅云宪,傅云宪毫无表情。   许苏深吸了口气,身子往下一沉,把头闷进水里。他先在浅水区摸索,这么小一枚戒指,不比大海捞针容易多少,他一点点划水前进,一寸寸摸索池底,认认真真,唯恐遗漏。   傅云宪在岸上,一直沉着脸看着。   起初大概没适应,许苏换气频繁,憋不多久就得浮出水面,喘一口气,游一两米,再潜下去找戒指。后来大约适应了,他逐渐游往了深水区,水中灵巧如鱼,潜在水底的时间也越来越长,半分钟,1分钟,1分半……   傅云宪眉头渐紧,在池边踱了两步,但不出声。   许苏再一次从水底钻出来,像是憋得太久呛了口水,咳得相当厉害,动作也走了形,两只手滑稽地晃动着。   见人出现,傅云宪眉头一宽,总算松了口:“够了,上来,别找了。”   许苏扒住远处的池壁,大口大口地喘气,他冲傅云宪无畏地一挥手,煞有介事地认真道:“不行!你得订婚呢,我一定得找到——”话音未落,另一只手脱力一松,整个人又滑进水里。   胡乱扑腾出几朵水花,池面渐归平静,人也没动静了。   这回潜在水底的时间愈发长了,傅云宪眉头愈紧,几乎是吼出了声:“许苏!上来!”   没人回应。   “不订了,你上来!”   依旧没人回应,岸上的人也急了,慌慌张张地跑着,要找人下水救援。   不待有人自告奋勇,傅云宪已经脱了西装,扯了领带,自己下水了。   傅云宪将许苏捞出泳池时,他已憋气近三分钟,整个人双目紧闭,脸色惨白,毫无人气儿。傅云宪跪在许苏身边,方才在水中他已渡了对方一口空气,此刻倒不急于施救,他小心翼翼地拨开许苏挡眼的额发,捧着他的脸,细细端详。   亏得许苏自己吐出一口水,这才缓过气儿来,慢慢睁开眼睛。他望着傅云宪的脸,与之四目相接,他极其沉重地眨着眼皮,然后被对方拽起半截身体,抱进怀里。   湿透的衬衣贴在身上,肉体与肉体无限接近,传递彼此体温。许苏在水池子里泡得太久,浑身凉透,好在傅云宪胸膛炙热,抱他极紧,像要把他一身骨头全都烤化、揉碎,这种热度与力道令人不太舒服,但也令人十分安心。许苏看似已经精疲力尽,很快又闭上了眼睛,任傅云宪将自己横抱起来。   文珺是搭他的车一起来的,但显然并没打算再一起带她回去。傅云宪抱着许苏离开前,吩咐她找一个在场的别的男人送她回家。   文珺点了点头,但瞧着眉目不展,很有些忧心忡忡。她不敢搅扰老板的好事,却唯恐对方一走,身边这群老畜生就会原形毕露,把她轮奸了都有份。   文珺的担忧傅云宪也知道,这些所谓上等人的底细他更是一清二楚。这些男人都是万源高层,也多有家室,但仗着兜里钱多,几无正人君子,邹杰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人前衣冠,人后禽兽,此刻美人面前丑态百出,他们都想吃文珺豆腐,看样子也都想把她弄上床。文珺忌惮这些人的身份,也不愿自家老板颜面无光,所以不怎么敢反抗,从头到尾陪着笑脸,任那些男人摸来捏去地占便宜。   傅大律师是很护着自己人的。曾经一群公安上门来抓君汉的一个年轻律师,说他教唆犯人串供,傅云宪坚决不让把人带走,斥得一群穿警服的大老爷们灰头土脸地自己溜了。   傅云宪对文珺说,看顺眼的就打一炮,看不顺眼就搧他一耳光,傅云宪的秘书不用违心逢迎任何人,这些人今天是人上人,明天都是阶下囚。   他这话其实是对所有人说的。   文珺听罢,晓得老板给自己撑腰,登时抬头挺胸翘屁股,三十岁的女人笑得跟小女孩似的眉飞色舞,一个把手放在她腰上的男人吓绿了脸,慌忙退开几步。   傅云宪抱着许苏经过郑世嘉身边,一直偷偷撕开眼缝的许苏突然完全睁眼,冲一脸惨白早吓傻了的大明星做了个鬼脸,他张嘴吐舌,洋洋得意,目光透着些许孩子气的狡黠,根本不像个险些被溺死池底的人。   他的舌间就含着那枚戒指。   蠢蛋,谁让你不给老子安分?!许苏在心里把郑世嘉由头到脚骂了个遍,他早趁人不备扯了自己袖口的金属纽扣,偷梁换柱,佯装把戒指扔进了池子里。   他就是故意的。   出了众人视线,傅云宪就把许苏撂地上了,好像那份亲密本就是摆给别人看的。来时许苏是开车的司机,载着老板和美女,此刻美女不知何处去,老板倒坐上了驾驶座。衣服已然湿透,黏在身上很不舒服。他爬上副驾驶座,就开始窸窸窣窣地解放天性,解了衬衣,扒了长裤,扭头偷睨傅云宪一眼,犹豫再三,还是留下了那条湿漉漉的底裤。   这个男人的侧颜线条过于强硬冰冷,专注时尤像某种肉食动物,令人着迷,也令人恐慌。   大奔飞驰向前,一刻不停地穿梭于黑夜,傅云宪叼了根烟进嘴里,掏打火机点燃,一边开车,一边沉默吞吐,偶或扭头,瞥身旁许苏一眼。   许苏把自己剥得赤条条的,嫌冷,抱着胳膊,在座位上佝偻起来。   傅云宪倒不在乎身上全湿,淡淡说:“后座上有我的西装,你穿上。”   许苏听话地回身去拿,西装大出不止一号,肩宽,袖子也长,愈发衬得他单薄无肉。   黑色大奔驶出几条街,傅云宪突然问他:“戒指呢?”   许苏反应奇快,立马装傻:“没捞着啊,掉泳池里哪儿那么容易捞着……”   傅云宪不耐烦地打断他:“拿来。”   许苏自知怕是在水里嘴对嘴渡气的时候就已露了馅,将脱下的长裤拿在手里,从裤兜里摸出那枚戒指,嘀嘀咕咕着老王八还惦记着那个小妖精呢,不情不愿地递上去。   傅云宪接在手里,一眼不看,甩手就扔出车窗外。   “欸!”许苏嚷起来,戒指的意义在傅云宪眼里或许不值一文,可毕竟是贵重东西,这么随便丢弃未免可惜。   傅云宪说:“再胡闹连你一起扔出去。”   许是泳池里的三分钟令他后怕不已,许是连夜开车有些乏了,傅云宪这一晚比平时沉默,始终微蹙眉头,凝神于夜色中向前铺展的道路。   这回戒指是真扔了。   手中香烟燃尽,大奔下了外环高速,傅云宪一个急刹车,把车停在了路边。   像是终于感到湿透的衣服黏在身上不舒服,他慢慢解了扣子,转头眯眼看了许苏片刻,向他靠近。   不知欲望是突如其来,还是久经酝酿之后,终于爆发于这个夜晚。   许苏想往后躲,被傅云宪一伸手臂,箍在了人与座椅之间。   车内空间狭小,傅云宪刚靠过去,两人就几乎胸膛相贴,面孔相对了。   “你后悔了,是不是。”   傅大律师用陈述句的语气结束了一句疑问句,胜券在握——他对即将沦陷的猎物总是判断精准,从他无序的心跳,从他慌乱的眼神。但那天办公室里说不悔那就真不能悔,许苏至今不肯低这个头,依然撇着嘴狡辩:“是你自己非说不订了,又不是我拦的,我巴不得你早日订婚呢。”   傅云宪伸手捏住许苏下巴,将他带近自己,以手指指背在他脸颊上轻轻摩挲:“你不愿意叔叔订婚,叔叔很高兴。”   “老子才没有,老子是不想你被人戴了绿帽子还蒙在鼓里,姓郑的在电视台后台跟人胡搞……”   呼吸相闻,两张脸近得几乎贴在一块,傅云宪看上去好像完全不为情人的背叛恼怒,反倒露出微微调笑的神态。除了眼前这个小东西,他根本谁也不介意。   许苏的太阳穴突兀地跳了跳,想侧头躲避对方的亲近,结果却被傅云宪全强行掰正了他的脸,堵上了一双唇。傅云宪吻得深切认真,舌头在许苏口腔中扫刮席卷,手也不安分,伸进那宽大的西装里,抚摸他优美的背部,揉捏他小巧的乳头。   许苏感到恍惚,他以前也没少跟傅云宪嘴对嘴地亲吻,也没少讶异于这么英俊硬朗的男人,嘴唇竟是这么柔软温存。一切好像没什么不同,一切好像都不一样了。   许苏被傅云宪吻得意乱神迷,唾液连连,两人唇先分开,舌仍缠着,缠出一根细亮的银丝,将断欲断之际,又再次扑向对方,狂乱地咬着,吻着。   如此往复几次,傅云宪显是动了情,他将裤链解开,抓着许苏的手去抚慰自己膨胀的下体,他抬起他的下巴,拉长他的脖子,在他细腻的颈后反复舔吻,在他耳边低哑地笑:“你想要叔叔了,是不是。”   “才不要你……”许苏不甘轻易沦陷,又故技重施,试图半途中止对方的求欢,他手足并用地抵抗,“我已经报名参加司考了,我真的想要当律师——”   傅云宪还当小东西跟自己耍性子,亲了亲他的嘴唇,轻描淡写地拒绝:“不准。”   “叔叔,韩健他们用了我的辩护思路,用了我的辩护词,瞿凌案的无罪辩护成功了,媒体都在报道,这证明我也可以,还来得及……”说不上来哪儿来的一股热流在血管里冲激,许苏激动得手抖,还红了眼眶。   “你对中国的司法现状了解多少?”傅云宪脸色微微一沉,放开许苏,“你这性子当不了律师。”   刑诉辩护难,民诉执行难,刑诉水太深,民诉水太浑,非诉讼律师倒是个尚可的选择,钱来得快,也不至于牵扯太多政治博弈,但依然吃的是人情世故这碗饭,是在红尘泥泞中摸爬滚打。傅云宪认为全无必要。他已经打造了一座金笼子,他要他的小鸟无忧无虑,永葆天真。   “是当不了你这样的律师吧?”许苏没得来傅云宪的认可,还被兜头照脸地泼下冷水,一腔期许转为恨意,他这人就是吃不了一点亏,直截了当地反击,“何祖平律师说过要收我做徒弟,一旦我过了司考,我立马就离开君汉。”   说完,许苏自己也是一愣,即使那时他连夜算账想还清债务,他也没敢往深里想一想这句话,如今真说出口才发现,竟然也不太难,不仅不难,还如释重负,相当痛快。   傅云宪不屑地表态:“何祖平自己都快被吊照了,没我点头,就算离开君汉,你也干不了这行。”   这话不是要挟而是现实,律师圈最讲究人脉关系,若真开罪了傅大律师,他在这行不说混不下去,恐怕也是举步维艰了。   “就是这样我也要走,”撇开赌气与口不择言的成分,许苏将近来种种与前尘旧事揉在一起,认真思索之后,以视死如归的架势道,“我迟早会离开你。”   眼神全然暗了,像霎时熄灭的灯火,傅云宪静静看着许苏,半晌,他说,下车。   除了一件不合身的西装与一条半湿不干的内裤就再没遮蔽的衣物,即使无人深夜,这么瞎晃悠也不合适。许苏睁圆了眼睛,愣着没动,傅云宪压在他的身上打开了车门,极其粗暴地掰开他扒着车门的手指,将他推出车外。   不知什么时间,不知什么地方,天空乌蒙蒙的,不见星星月亮,地上坑坑洼洼,还留着一滩一滩雨后的水塘。许苏裹紧了身上的西装,露着两条大白长腿,光脚站在一个泥塘子里,他不知傅云宪什么意思,还想再回到车上,然而黑色大奔开始往后倒车,倒出百十米的距离,车前大灯一闪一闪。   风刮蹭在脸上寒飕飕的,还疼。天阴欲雨。   猝然间,车内人一脚踩下了油门,黑色奔驰轰鸣而来。   “妈的!”许苏恍然惊觉不对,转身拔腿就跑。   这老疯子是真要杀了自己。 第三十三章 交欢   许苏光着脚,踩着泥水,不遗余力向前狂跑,可肉身哪儿比得过钢铁,黑色大奔在他身后,越追越近。   前方出现岔路,许苏毫不犹豫地拐入更窄的一条,脚步一停,稍稍松了口气,这地方像是一条巷子,将将只容一车通过,且巷子两边堆叠建筑废料,东一横西一杠的,车就更难进来了。   但没成想,车里的傅云宪是真疯了,居然狠打一把方向盘,毫不犹豫地追了进来。   “妈的!”许苏破口又骂,拔腿又跑,一脚踩在地面的碎玻璃渣上,还顾不上龇牙咧嘴地喊一声疼,转眼车大灯又闪至眼前。   一路乒乒乓乓,全是锐物与车身刮蹭的声音,反光镜都撞飞出去,傅云宪毫不在意,许苏倒是心疼,两百来万的车就这么糟蹋!   脚底板上的细小玻璃扎进肉里,许苏只能一瘸一拐地继续,又钻了一个巷子,本以为是更窄的道,结果却发现是条死胡同,还够宽。   路灯下汇聚一群极小的蛾子,扑棱棱地乱飞,远看似蒸腾的雾气。   忽然间,这群蛾子一哄而散,车已经追来了。   眼看黑色大奔迎面而来,许苏退无可退,吓软了腿,他一屁股跌坐在地,抬手挡住了脸。   所幸奔驰的制动性能极佳,车在距他极近的地方终于刹住,轮胎发出一阵尖叫。   车门开了,傅云宪下了车,来到他的身前。   许苏仰起脸,迷瞪瞪地承接傅云宪俯视的目光,他的眼角依稀带泪,这是人类遇险时的本能反应,吓出来的。方才傅云宪可能真想杀了他,也可能只是一种威吓的手段,他有点侥幸地想,车若刹不住,傅云宪最后可能也不会撞他,他会打一把方向盘撞旁边的路灯、树木或者违章建筑,车没怎么提车速,奔驰还有安全气囊,谁也没有性命之虞。   许苏吃不准,傅云宪自己也吃不准。   有那么一瞬间,他是真起了杀心。   他们对视着,对峙着,大约五分钟后,许苏才缓过魂来,扯开嗓子大骂:“我操你个老神经病你要杀我!我操——”   傅云宪的一只大手压在他的头顶上,五指插入他的头发,很是用力地揉了一把。   许苏一头湿发被揉得东凸西翘,乱七八糟地支愣着,傅云宪大笑,说,傻瓜,我怎么舍得。   这是一种久违的、开怀的、明亮的笑容,许苏多少年不曾在这个男人脸上见过,他略一回忆后发现,以前傅云宪也常这么做,也常这么笑,这个以前是十来年前,那时他还是他的大哥,他带着他为许文军案东奔西跑,虽挫折时候多,痛快日子少,但他笑起来尽露齐整白牙,熠熠发光。   咽回已经涌至喉咙口的脏话,许苏一时恍惚。他舍不得这样的傅云宪。   大难不死,许苏全身力道卸尽,脚下的伤势也似瞬间加重,疼痛钻心,他怎么都爬不起来了。   傅云宪一弓腰,大手将许苏横抱而起,一转身,又将他扔在了车前盖上。   引擎盖下装着进口隔热板,但依然发烫。许苏像搁浅的鱼一般挣动,不自觉的,腿打开了,刚才一屁股坐在水塘里,内裤已由白变黑,脏兮兮又湿黏黏地贴在肉上,反衬得两瓣臀肉像刚出屉的馒头,白嫩饱满,呼之欲出。方才他在车前夺命狂奔时,西装下摆不时被风掀动,洁白的腿根与圆巧的臀部便若隐若现,很是勾人。   许苏仍瑟瑟发抖,可能是冻的,可能是怕的,傅云宪便捧起他的脸,低头吻他。他的舌头深入他的口腔,一下一下在他上颚顶弄,仿佛交欢时的抽插动作。许苏起初排斥抵抗,继而置身其中,傅云宪的吻一直很好,随他投入便越来越好,这么好的吻很能缓解因紧张恐惧产生的压力。   吻得愈发深入,傅云宪腾出一只手,去脱许苏的内裤。   许苏近乎本能地快速反应,同样伸出手,把对方的手按在了自己的胯间。   傅云宪放开许苏,但未远离他,他的眉心拧出浅浅川字,嘴唇仍贴着他的嘴唇:“把你给叔叔,好不好。”   这个男人从未这么温柔地向他求欢过,嗓音像提琴发出的低音,多情的眼神简直令人心醉。来不及多加思考,许苏心口为之一颤,既点头又摇头的,自己都乱透了。   正犹豫着,内裤已被对方扯落一些,他抬高他的一条腿,像进行某种仪式一般,缓慢又仔细地脱他的内裤,甚至带点虔诚的意味,他让它滑过大腿、膝盖,然后褪出小腿、脚踝。   许苏的双腿被分在傅云宪的身体两侧,后庭完全打开。   身为欢场老手,车内自然备着润滑液和安全套,但傅云宪这回等不及。他伸出两根指头塞进许苏嘴里,压着他的舌根搅了搅,沾得一手唾液,就以此作为润滑,又顶入许苏的股间小穴。很紧,很热,少年人的身体不易亲近,将将没入一个指节,就再送不进去。   但也抽不出来。   上下两张嘴,许苏上头那张从不饶人,下头这张也不乖顺,就这么吸着,吮着,较劲着。   傅云宪的耐性向来不佳,强行将手指顶进去,先依着上回的经验,划过又软又腻的内壁,摸到许苏的敏感所在,往复抽插片刻,便弃了前戏,直奔主题。   将裤子褪下一些,傅云宪摸出胯下性器,抓着许苏的手,强迫他握在手里捋弄。性器还未完全苏醒,但尺寸已经十分惊人,楞楞青筋爆出表面,模样狰狞。许苏心跳扑通,真能听见声音的那种跳法,这个男人的下体他也不是没见过,但偏偏每见一回都要露出大惊小怪的表情:“好大啊!”   话一出口,立马后悔,哪个男人不爱听情人这么夸奖自己,简直胜似世间最猛烈的催情药。果不其然,傅云宪的性器在他指间跳了一跳,转眼胀大一圈。   情绪到了,傅云宪不愿再忍,搂着许苏的腰,让他躺下去。车前盖往下一沉,许苏的心反倒提到了嗓子眼,他眼珠慌乱游动,胸膛起伏剧烈,全身都情不自禁地打噤。那硕大滚烫的前端顶在穴口,他下意识地反抗,习惯性地后悔:“傅云宪,我——”   傅云宪一眯眼睛,竖了一根食指,按在许苏唇上,示意他安静。   换作以前,傅云宪若要动真格的,他秉持自己的十六字方针,多半不是挺尸就是反抗,反正不配合,末了再稍稍服服软、示示弱,算给对方台阶下。这种你进我退、你追我逃的游戏俩人玩了多年,彼此乐此不疲,但许苏心里明白得很,他与傅云宪现有的这种亲密总有一天会被另一种亲密打破。   他知道傅云宪一定也知道。他们心照不宣。   许苏把心一横,索性把对方上回扔给自己的话再还回去。   他说,傅云宪,你别后悔。   傅云宪态度坚决,悔也要你。   傅云宪揉了揉许苏唇瓣,又一抬他的下巴,俯下身来吻他。舌头在嘴里搅动进出,他们吻得柔肠百转,许苏神经放松,腿不自觉地又分开一些,傅云宪适时扶着茎身往前一送,龟头首先顶入。   许苏疼得浑身一颤,又想逃跑,傅云宪便咬住他的舌头,置于齿间凶猛厮磨。舌头被擒,穴口又被侵占,许苏复又进入无路可退的境地,终于彻底缴械。   傅云宪缓缓推进,意料之中的是,这具身体并不排斥他的进入。   可能是前几日,那处敏感地方已被他用手指打了前阵,许苏的身体给出了最诚实的反应,它早忘了大三那夜的痛楚与不堪,反而还对即将发生的事情充满期待。   这种反应令人感到满意。   傅大律师喜欢做菜,烹饪的乐趣大抵在于掌控,文火还是旺火,时长还是时短,都有讲究。傅宅的露台,G市的酒店,还有前阵子在夜总会碰面,傅云宪大多时候乐意表现出风度,对于手到擒来的猎物,浅尝辄止。其实未必不能硬来。但可以拿来泄火的漂亮男孩数不胜数,只有许苏,他要他完完整整、再无旁骛地归属。   成功的厨师掌控火候,成功的猎手掌控猎物,他们看着猎物一点点沦陷,然后自投罗网。   肠壁软腻的触感极大程度地激发了一个男人的兽性,傅云宪一把托高许苏的腰,寻到更适合进入的角度,狠狠顶了进去。   整根尽入似乎还不尽兴,傅云宪的手自许苏腰部下滑,抓揉着两瓣屁股,又死命往里顶了顶,顶得许苏直叫唤:“不要了!不能再深了……”   插是插进去了,但不急着享用,充分享受性器被这紧窒肠壁包裹的快感之后,他才开始抽送。抽出插入地摸索了几十下,待甬道完全适应,傅云宪找准了许苏的敏感点,倾斜身体,对那里大力撞击。   “喜欢吗?”傅云宪直进直出,问他。   “还……还行……”许苏嘴硬,身体遭遇入侵仍感不适,但快感也越发强烈起来。傅云宪一下比一下撞得更狠,一下也比一下让他更觉舒服。天空飘了一点雨丝,引擎盖上下震动,许苏身处云端雾里,偶尔一瞥,看见那群蛾子又开始绕着路灯飞舞,还争先恐后地往玻璃的灯罩上撞。他凭仅存的意识判断蛾子这种生物太蠢,否则明知火的危险,为什么还要自投罗网。   傅云宪按着许苏的腿窝,将许苏的膝盖强行抵在他的耳边,整个人几乎完全翻折过去。许苏阴茎直挺,阴囊下垂,随傅云宪进攻的节奏刷刷抖动,后头越舒服,不得抚慰的前头就越难耐,混乱间他自己伸了手,将性器摁在腹上,上下捋弄。   借着这个更方便的姿势又来回抽插数百下,傅云宪坚挺如初,一点没有完事的意思。雨开始大了,两个交欢的男人却是热情不减,傅云宪短暂撤出许苏的身体,将他翻个身,换个体位继续。西装早被傅云宪扒下扔了,许苏赤条条地趴在挡风玻璃上,腰下塌,屁股高撅,明明傅云宪还未射精,但那嫣红穴口溢出不少黏腻晶亮的液体,顺着股间小道缓缓流淌。   全是他舒服极了的时候,自己流出的东西。   眼前景象很是淫靡,傅云宪大半身体压上了前车盖,握着许苏的窄腰,从他身后狠撞进去。一下撞击太过用力,许苏一脑袋磕在挡风玻璃上。   “操你个老流——”刚疼得要骂,已被傅云宪以前臂卡住脖子,又干起来。奔驰壳子再硬,也架不住两个男人拼命折腾,若非发动机撑着,怕是早就塌了。   两个男人幕天席地肉搏正酣,浑然不觉天气有变,直到一阵大雨当头浇下,冰冷的雨水刺激火热的身躯,许苏一个激灵,嘶哑着喊了一声“叔叔”,就全射在了雨刮器上。   雨水洗刷掉身上的淫迹汗液,傅云宪将意识几近全无的许苏抱回车里,打开雨刮器,脱尽身上衣物,在后座的狭小空间内继续酣战。   白浊体液被雨刮器均匀地抹在车前玻璃上,又被雨水稀释,冲走。车外是暴雨阵阵,车内充溢肉体与肉体摩擦的响动,两个赤裸的男人一刻不停地接吻、性交,疯狂得像发情期的兽。 第三十四章 重塑   许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去的,只知道醒来已在傅宅主卧的大床上,一条薄被遮掩,身上不着一物,倒是相当干净,不知道是傅云宪亲自清理的,还是大半夜里喊了阿姨过来。他迷迷糊糊地往窗外瞥一眼,天空微白,但没亮透,约是凌晨四点多的光景,傅云宪已经不在身边。他斜倚在卧室沙发上,修长手指扶着额头,指间夹着一支燃剩一半的烟,他闭着眼睛用耳机接听电话,似乎在跟人谈个案子。   就许苏所知,傅云宪是不太睡觉的。即使功成名就多年,他仍有接手的案子必然亲自完整阅卷的习惯,而非仅凭文珺汇报。有时一个案子材料堆积如山,整理起来能有几大箱子,也亏得傅云宪有本事“一目十行”,否则光案卷就得看上几个月。   比起何祖平常咒他入狱,许苏倒是觉得,傅云宪这么个工作法子,猝死的可能性更大。   “有了快感知道要喊,有了冤枉倒和血吞了,冤案面前人人平等,这点魄力没有,怎么混成的副部级?”傅云宪在跟电话那边的人谈G市市委书记赵刚的案子,说话相当不客气,“这案子无罪辩护理由充分,既然他不敢,就别浪费我的时间。”   听着像是赵家人怕枪毙,想跟检方讼辩交易,认一部分的罪,求个轻判。   “别啊,傅律师,赵书记的事情咱们再合计合计……”   傅云宪直接挂了电话。   高官巨贾接触得多了,傅云宪见高法高检的领导都不低头,更不会把这些干系甚浅的人放在眼里。他横,不是因为他有钱,虽说傅大律师身家早就过了亿,但中国的亿万富翁多如牛毛,一个法律工作者根本不稀奇;他狂,也不是因为他有权,律师哪有行政权力,自己那点权利能得到保障就算不错了。   归根究底,还是专业。   一个领域的绝对专业,总难免令人心生敬畏。   赵刚落马之后,坊间传闻开始变得可怕起来,什么奸淫幼女,什么雇凶杀人,最骇人的一个是他将一个实名举报者灭了门,上至七旬老翁,下至乳臭小儿,一家七口无一幸免,全被封了门,烧死在自己家中。许苏零零碎碎略有耳闻,也七七八八信了个大概。案子显然不冤,但由傅云宪的“专业”眼光看待,这人竟是无罪的。   许苏原本已经醒了,此刻莫名地又感到眼皮一沉,他听见遥远处传来阵阵鸟啼声,他看见外头天色泛出一种灰蒙蒙的青白色,雨又下了起来,雨水顺着檐沟流下,淅淅沥沥,像珠帘子。   傅云宪睁了眼睛,注意到许苏朝自己投来的目光,便掐了烟,收了线,朝他走过去。   律师这种生物,就跟卖保险的差不多,西装革履是一年四季的必备装束,精英又乏味,所以傅云宪在家时通常穿着随便,撇了楚楚衣冠,有时甚至只是全身赤裸,单罩一件睡袍。   傅云宪的裸体,真美。   黑色睡袍是特别亲肤的丝绒材质,胸襟敞开,袒露健壮胸腹,而下摆随傅云宪的走动贴于下身,清晰勾勒出一个庞然大物的形状。   许苏打了个冷噤,屁股不自觉地紧了紧,不动还不打紧,这一动顿觉两股之间烧灼一般疼痛,昨个夜里没少被人折腾,他时晕时醒,晕是被这老王八蛋做晕过去的,而醒时,这老王八蛋的一部分也必然在他体内。肮脏的巷尾,逼仄的车内,他们被本能攻占,被欲望浸淫,他们长久地嵌合在一起,难舍难分。   “不再睡会儿?”傅云宪来到床边,抬手摸了摸许苏的脸。   一宿贪欢,一切都是乱的,说不上是情愿还是被迫,许苏眼下只感窘迫,把脸往被子里埋了一些,待确定自己发烫的双颊不会被对方看见,才张了张嘴。但嗓子生疼,像是得病的前兆,他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好好休息。”傅云宪俯身,低头,轻吻他的眉心与眼睛,眼皮因嘴唇的温柔触碰愈发感到沉重,许苏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下了水,淋了雨又挨了操,许苏预感自己会得病,还真就病了。这一病就如山崩海啸,吃了两粒退烧药,不顶用,但他仍不肯去医院,不仅自己不愿动弹,烧迷糊之后还抱着傅云宪的腰哼哼唧唧,也不让对方出门。   傅云宪请阿姨短暂留住几日,照看许苏,自己也没工夫进君汉,直接让文珺上门汇报工作。   卧室里,大床边,由于许苏死拽着傅云宪的腕子不撒手,文珺被允许进了老板的私密地方。   上门吊针的医护人员与文珺前后脚,在二楼的楼梯口打了个照面。文珺喜欢傅云宪很多年。这喜欢跟地位、身份与金钱全然无关,纯属一个正当年华的雌性,被一个充满魅力的雄性征服。偏偏雉鸣求其牡,对方明明知道却一点回应没有。为此,文珺也嫉妒了许苏很多年。   汇报完所里的工作,又听傅云宪交待一些新的任务,文珺强忍着酸意,跟蔫在床上的许苏开玩笑:“别仗着老板喜欢你就偷懒,早点回所里干活,听见没?”   “喜欢……龟儿子才喜欢他……”许苏差不多已经烧傻了,文珺的话也听岔了,“我不喜欢傅云宪,臭流氓,老王八……”他迷迷糊糊睁着眼,但根本认不出眼前谁是谁,转而向坐床边的傅云宪控诉道,“他让那大明星住我的地方,住有我一半的地方……”   傅云宪眉头一紧,转头问文珺:“什么时候的事情?”   平日里午休时间,助理们常常凑在一块,打牙磕嘴地聊八卦,文珺倒是听许苏的助理艾达提过一句,他们拿郑世嘉留不留宿的事情打赌,艾达输了头一回,赢了第二回 ,为此很是得意。文珺回忆了一下,说了一个时间。   “怪不得,跟我闹了这么久……”傅云宪眉头更紧,那一晚完事之后,他照例让人自行滚蛋,可能为争一口气,郑世嘉竟擅自留下,藏在了不为人见的楼道或者车库里。   “我其实有喜欢的人……我喜欢……喜欢……”   许苏依然胡言乱语嘀嘀咕咕,傅云宪耐着性子问他:“那你喜欢谁?”   满脸茫然,许苏盯着傅云宪半晌,忽然嗤地一笑:“我喜欢……文珺……”   傅云宪转头又看文珺一眼。   “没有没有,我跟他不熟,一点不熟……”文珺花容失色,吓得连忙摆手,疑心这小王八蛋不是真病是存心,否则有这么坑人的么?!   也不顾文珺那儿如芒在背,许苏继续嘟囔下去:“我还喜欢……我最喜欢……”   傅云宪问:“你最喜欢谁?”   “我最喜欢……”眼皮眨动得又沉又缓,许苏自己稀里糊涂地斟酌半晌,然后冲傅云宪重重点了点头,“我最喜欢大哥……我的大哥。”   大概是说出了久藏心底的话,许苏眼睛一闭,嘴角微微翘起,一脸孩子气的心满意足。待人似入了睡,傅云宪才把手腕从许苏紧攥着的指头里抽出来,问文珺何祖平的近况。   身为傅云宪的助理,文珺消息灵通,告诉他,何祖平因为“闹庭”被司法局请去谈了话,怕是这回真要吊照了。   文珺虽与何祖平并无深交,却如任何一个久闻其名的法律人一样,骨子里对这老律师十分钦佩,傅云宪与何祖平都是法检系统最不喜欢的那类律师,但两者程度相似,性质不同,法检系统不喜欢傅云宪的原因是对其既敬且畏,不喜欢何祖平就是实打实的厌恶了。何祖平带领着目前国内为数不多专为百姓维权的律师团队,以前他呼吁废除劳教,劳教废除之后他又号召侦羁分离,不为名,不谋利,屡屡身先士卒,奋斗在与国家体制抗衡的第一线。   中国司法界流传着一句话:搞定就是稳定,摆平就是水平,没事就是本事。这话听来故弄玄虚,实则高深莫测,蕴藏着各方势力与司法博弈的终极要义。所以专挑国家体制之刺、以生事为己任的何律师,不是斗士胜似斗士,真斗士。   文珺试探性地问老板,对何祖平闹庭的事情,怎么看?   傅云宪低头又看许苏一眼,摸了摸他滚烫的额头脸颊,表示过两天正好要跟司法局的张局吃饭,顺便提一提何祖平,留下他的饭碗。   文珺替老律师轻吁一口气,虽说老板跟他师父关系不睦,还从他师父那里挖走了不少人,但吊不吊照,还不只要他一句话就能摆平。   文珺走后,点滴发挥药效,许苏已经完全睡踏实了,傅云宪就从床边起来,走进浴室。   面对镜子,傅云宪微微倾身,两手摊开撑着洗手池,将自己的脸凑近镜中的那一张。他的太阳穴至右耳处有道暗疤,这道疤掩在头发里,平日看不出,但就跟雨阴天暗时膝盖的疼痛一样,是一次死里逃生的证明,是切切实实存在的。   何祖平确实是傅云宪的恩师,傅云宪执业之初那身本领都来自何祖平,他从他那里知道中国的刑辩律师最不易,必须懂得螺蛳壳里做道场,利用最有限的条件进行最有利的辩护。   傅云宪曾有一个师弟,叫何青苑,家境挺殷实,成绩也优异,长得更是一表人才,跟同姓的何祖平不沾亲故,纯属慕名而来。傅云宪与这师弟关系不错,可能只差一步,那点友谊就会升温发酵,变成某种微妙情愫。   何青苑接了一个死刑二审案子,其实案子本身并无太大辩护空间,只是出于专业律师的敏感度,他能判断其中确有冤情。当事人家属来时,连着几日跪在律所门口,他们以头撞地,痛哭着表态,只要律师尽力就好。然而何青苑尽力之后,人还是被枪毙了,他们又反过来怪其不尽责。   当事人是进城务工的农民,亲属邻人也都是干农活的,个个力大无穷,几十个人披着麻戴着孝,将下班回家路上的何青苑团团围住,他们砸毁他的宝马,将他拖出车外殴打了整整二十分钟。被人送回时何青苑已经昏迷不醒,一张俊脸血肉模糊。   可笑的是这个案子他怜对方不幸,主动提供了法律援助,不仅分文未取,还向当事人未成年的女儿捐赠了一笔钱,供其念书。   更可笑的是殴打过程中不时有路人经过目睹,但可能囿于思维定式,认为贫者注定良善,弱者必然有理,那些路人听闻是当事人围殴无良律师,又看一眼停在街边的宝马,竟无一人插手或报警。   送医路上,傅云宪一手轻拭何青苑脸上的血迹,一手紧握他的手,他眼眶血红,良久沉默。   待何青苑脱离危险期,他就向何祖平提出了离开。   所有人都劝他留下,包括病床上的何青苑,傅云宪提出带他一起走,然而何青苑被一腔热忱洗了脑,铁了心要留在何祖平身边。   何祖平说,人往高处走,我不拦你,但你得想清楚自己到底要什么。   傅云宪转身而去,在何祖平的办公室门口驻下脚步。他回过头,看了一眼墙上高挂的四个字——何祖平书法水平相当不错,办公室里悬着一幅自己写的字,上书“铁胆、正义”,笔笔龙飞凤舞,铿锵有力。   他留下最后一句话。   这样实在太蠢了。   若干年后,何青苑脑部一个当年遭殴打留下的血块突然爆了,他猝死在了去法院开庭的路上。   那时傅云宪已结识了胡石银,几个案子办得相当漂亮,声名鹊起。他正准备出发去见一位非常重要的客户,听到消息又坐回了办公室里。   他并不感到沉痛或者愤怒,甚至发现自己居然已不太记得何青苑其人其貌,只是默默坐着,直至太阳渐西,最后完全沉于地平线下。 第三十五章 交锋   许苏躲在傅宅养病的日子,外头也不太平。百万金貔貅到底没能护住姚觉民,上回傅云宪说的“人上人与阶下囚”很快应验,此一役,纪、检两家高度配合,迅速出击,一夕间证监会高官落马,万源老板连坐,近百家律师事务所主动请缨,个个磨刀霍霍,所里的律师丁芪、所外的律师范明,都想分一杯羹。唯独一直与万源来往密切的傅云宪按兵不动,对于这样轰动全国的大案,他的态度出奇谨慎。   姚觉民上回没请动傅云宪,转眼人被控制,这回上门的是他老婆。裴雪,S市赫赫有名的女企业家,还是极为罕见的美女企业家,面貌姣美,手腕强硬,作风开放,身为一个成功男人背后的成功女人,她上能睡定领导,下能摆平群众,万源的军功章上少说也有她七成。是以,姚觉民算是中国富豪榜上排的上号的人物,但从不敢在外头偷腥,面对前赴后继想借他上位的年轻女孩,他云淡风轻,笑纳一切诸如“妻管严”的称号。   前来开门的是阿姨,裴雪冲人点了点头,进门后不见厅里有人,却听厨房传来一个浑厚男声,这儿呢。   裴雪放下手中带来的礼品,随阿姨带引进了厨房,一见傅云宪,明显一惊。她没想到终日衣冠楚楚、气场逼人的傅大律师在家竟是这么一派闲散模样,裸着上身,系着围裙,正一刀斩下一只巨大的龙虾头,认认真真地替其除腮去秽。   舍了寒暄客套,裴雪单刀直入,把大致情况说了说,便问傅云宪,这样的情形会怎么定罪。   “非法经营与内幕交易目前看来是板上钉钉,运气好,个人行贿能定成单位行贿,但三罪并罚,十年刑期跑不了。”阿姨想打下手,傅云宪却示意不用,他回头对厅里扬起声音:“苏苏,你病刚好,芝士太腻,清蒸好不好?”   原来厅里还有人,裴雪循声望过去,乍见一个软塌塌黄拉拉的脑袋从沙发后头钻出来,一条小腿也随之翘起,皮肤又白又腻,懒洋洋地搭在沙发背上,像无骨的蛇。   一个特别清爽漂亮的男孩子,看年纪不过十七八,他“哦”了一声,脑袋又钻回去了。   可能嫌这翘腿的样子不雅观,傅云宪沉声道:“腿。”   许苏又“哦”一声,连腿也收回去了。   裴雪没见过许苏,还当是傅云宪的儿子,笑着问:“傅律的公子?”   傅云宪也笑:“侄子。”   先开背取虾线,再用厨刀抛开腹甲,龙虾还没死透,不时弹跳卷尾,傅云宪刀工熟练,修长手指握着雪亮的厨刀,很是赏心悦目。   “你比我家老姚能干,他从不下厨,也不会。”裴雪面上笑得客气,心里却犯嘀咕,不知是不是这位大律师欲擒故纵,别家上赶着要接的案子,他却只投三分注意力,余下七分全在手底的龙虾上,“目前检察院那儿也是纹风不透,我打点到现在,连承办检察官是谁都不知道。”   傅云宪自己从不巴结检方,倒也不阻止有心的当事人去检察院或法院“活动活动”“意思意思”,以前姚觉民也没少被人讹或被人告,但裴雪雷厉风行,能用钱摆平的事儿从来没闹上法院过。然而这回事情显然摆不平了。她自己也百思不解。   虾身已经清理干净,又用冰水冲洗一遍,傅云宪开始切蒜头,煸蒜油:“案子移交市检二分院了?”   裴雪点头,继而叹气:“以前那个副检察长调走了,不然倒能帮上点忙。”   “这案件承办人是唐奕川,”耐心淋上白酒、蒜油与其它辅料,傅云宪准备送龙虾入锅,“软硬不吃,不用找了。”   “唐奕川?没听过。”裴雪实在想不起这个名字,问,“傅律怎么这么肯定?”   傅云宪笑笑:“那小年轻好大喜功,这么大的案子一定会争取。”   打从裴雪进门,许苏就一直无精打采地趴在沙发上看电视,听见“唐奕川”的名字,突然竖起耳朵。   烧已经退了,但病了之后胃口始终不好,人又瘦了些,精神也莫名不佳。   可能是人久没得病,忙里偷闲得几回,好容易找了个借口犯懒,也可能纯粹就是被操多了。   除了头两天实在烧得六亲不认,傅云宪一时心软没动他,余下的日子几乎天天要扒他裤子跟他性交,且不止一次。这老流氓像一下到了发情期,一身骨肉全化作干柴,一滴水分没有,一擦就着。浴室中,露台里,楼梯前,餐桌上,傅云宪性致随来随做,一次次凶狠楔入。   有一种特别矫情的观点:性交跟做爱不是一回事。许苏觉得矫情得很有道理。快感也有,也强烈,但总感哪里不对劲,他很难完全投入。   这个女人进门前五分钟,他们刚在沙发上贴身肉搏一场,这会儿腿间淫液未干,内裤还没穿上。   他也刚跟傅云宪说,唐奕川想请他去检察院授课。   许苏想听听姚觉民的案子,但后话一句没听着,傅云宪的声音又传了过来:“许苏,上楼去。”   许苏令行禁止,哗一下站起来,他身上穿着傅云宪的衬衣,领口本就大开,随他起身的动作下滑,瞬间露出大半截肩膀,密雪未知肤白,上头红痕点点,很是腻人眼睛。   “你别动。”   楼梯在客厅入口处,客厅足够宽敞,傅云宪与裴雪直接上了二楼,期间小声交谈,没打许苏眼前经过。   这一系列动作传递一个信号,傅云宪开始避着自己谈案子了,许苏将沙发角落里的内裤捡起穿上,扣齐衬衣扣子,光着脚露着腿,在厅里走来走去,百无聊赖。厨房里那点没完成的工作交由阿姨善后,锅碗叮当声中,隐隐飘来饭菜香气。   龙虾蒸熟了,阿姨也炒好了两道家常菜,一起端进饭厅里。五斤多的澳龙,一半清蒸,一半煲粥,一道红烩牛腩,一道清炒时蔬,红得鲜艳,绿得脆生,许苏估摸着傅云宪一时半会难把公事谈完,为免糟践了一桌好菜,便招呼阿姨一起用饭。   阿姨连连摆手,见许苏主动替她摆上碗筷,还很夸张地往后退了一大步。   看那神情好像也不是不敢,而是恶心。阿姨以前是不住家的,也就这阵子因他生病才留下来,多半是朝晚耳濡目染,怕这两个男人成天乱搞,早染上了什么易传染的脏病。   许苏没被人嫌过脏,来了脾气,故意道:“那你站着,看着我吃。”   这种遭人嫌弃的事情发生不止一回。上回阿姨买菜回来,就无意间打断了他俩在餐桌上的酣战——阿姨是个老实本分人,这把年纪不懂什么“天下大同”,反应稍稍浮夸了些,惹得傅大律师大为不快。傅云宪不乐意任何人见许苏的裸体,一脱自己的睡袍遮罩住许苏光溜溜的后背与屁股,一摆手就把桌上的花瓶扫到地上,骂道:滚。   事后阿姨流着眼泪清扫地上的瓷瓶碎片,还得擦拭两个男人留在桌上的体液痕迹,瞧来十分委屈。许苏觉得这是为难人。你随时随地不分场合地发情,还要求别人躲着避着非礼勿视,哪能这般不讲道理?同是底层小人物,何必互相攻讦刁难,他悄悄塞给那阿姨八百块钱,安抚她道,我在这儿住不长久,你放心。   许苏对爱情这东西很不乐观。何况傅云宪对他应该也不是爱情。傅大律师以前是求而不得寤寐思服,现在是食髓知味夜夜笙歌,那将来呢?将来一拍两散,谁也别给谁添堵。   眼下许苏跟阿姨一坐一站,面面相觑,终忍不住打破这大眼瞪小眼的尴尬局面,主动问道:“你要真那么看不惯……怎么不辞职呢?家政市场需求量大,不愁找不到工作。”   阿姨便开了口,原来她儿子在老家犯了事儿,因为年纪小不懂事,被不三不四的朋友忽悠着持刀抢劫,险些酿出人命,已经在看守所里羁押了三年多。可能证据存在瑕疵,案子久押不决,不定罪也不放人,生生跟你耗着。眼见儿子大好年华就在看守所里白白逝去,她实在忍不住就跟傅云宪提了一回,知道对方要价不菲,也不敢求他帮忙。没想到几天之后,久没音讯的代理律师打来电话,说法检两院主动同他商议,最后决定实报实销,她若接受很快就能把人放了。   老百姓眼里打官司是天大的事,到了傅云宪这儿,挥一挥衣袖就给你解决了。人出来后,她带着儿子与一笔钱上门谢恩,傅云宪话不多,笑很淡,只是轻拍他儿子的肩膀说不必,好好做人,好好孝顺你妈。儿子回程一路都在感慨,这范儿真没谁了,像是找到了人生偶像……阿姨言及此处,眼眶居然泛了红,说儿子目前在南边打工,很得老板赏识,也交了一个女朋友。   许苏感同身受,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嗯,知恩图报,是这个理。   粥一口没动,菜一筷子没夹,许苏只负责解决龙虾,细嚼慢咽,吃相极其文雅,偶或跟阿姨聊几句,就是迟迟不见傅云宪出现。   不知过去多久,才感觉到那人来了,人未近而气息先至,一阵好闻的烟草的味道。   许苏放下筷子,回头问他:“姚觉民的老婆呢?”   傅云宪抱许苏入怀,让他坐在自己腿上:“后门走的。”   许苏又问:“你接没接这个案子?”   傅云宪反问他:“你想让叔叔接么?”   许苏想了想,摇头道:“不想。”又想了想,补充道:“我挺喜欢唐奕川,不愿意见他老输给你。”   “他输不了。”傅云宪曲着手指,轻刮许苏的脸颊,微微侧头看他,“姚觉民得罪了太子爷,这案子就是要办他。”   万源老板姚觉民,坊间人称“姚大炮”,仗着腰包充盈,说话口无遮拦,四处开炮。得罪人似乎是迟早的事。   “而且,”少年人身上自带香气,撩得人心痒,傅云宪的手开始不安分起来,自许苏后背下滑,滑过他微弓的后背与纤细的腰身,大腿稍一用力上顶,手就托住了许苏的翘臀,隔着内裤摸他两股之间的那道窄沟,“改革开放是国策,30年前允许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眼下经济发展迅速,内部矛盾严重,差不多到了秋后算账的时候——你小孩子不懂。”   许苏懵懵懂懂,不懂也懂。不得不说,傅云宪能有今时今日的地位,多少归功于他对形势的判断非常准确。中国先富起来的那批民营企业家人人不干净,个个有把柄,为免他们越发肆无忌惮,杀鸡儆猴是很有必要的。   “案子转圜余地不大,傅云宪辩护8到10年,别的律师12年以上。”傅云宪用虎口卡住许苏的喉咙,人从身后贴上去,埋脸进他的颈窝,开始亲他的耳朵,“冲我们苏苏一句喜欢,案子再考虑,去检察院上课的事情叔叔答应了。”   “那跟刑鸣的饭局呢?”傅云宪的手指有意识地往他穴里捅,已经带着内裤没入了一个指节,他在那里搅弄着,刮蹭着,饶有技巧,饱含情谊,许苏前头又湿了。   欲在精神上征服,先在肉体上摧毁,许苏暗骂自己不争气,张嘴喘了口气,声音微哑:“叔叔……不吃吗?”   傅云宪皱着眉,看着他,目光陡然一暗:“吃。”   傅云宪将椅子踢开一些,让许苏褪下内裤,反过身来坐在自己腿上。不久前才经历过一场肉搏战,这会儿穴口软腻,很好亲近。傅云宪托高了许苏的腰,以中指沾了一点粥液,往那股间小嘴上抹了抹,就释出硬挺性器,双手分开许苏的臀,对准入口猛插进去。   龟头“嗤”一声没入半截,顺便被潮湿温热的穴壁包裹,滋味无比甘美,傅云宪再难忍耐,一摁许苏肩膀,让他一下坐到底部,哇地喊了一声。   原本打算进餐厅收拾碗筷的阿姨可能又吓着了,杵在厨房与餐厅的交界处,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许苏仍不投入,还有闲心冲阿姨挤眼睛,他露出一脸歉疚的表情,示意对方这个时间千万别过来,免得又逆了龙鳞。   “专心点。”傅云宪瞧出他正分神,大腿用力往上一送,顶得许苏几乎飞起,下落时性器又狠狠撞进深处,又疼又舒服,他情不自禁喊了出来。傅云宪在许苏后腰上轻拍一下:“动。”   许苏真就动了。他搂着傅云宪的肩膀,借以支撑自己的身体,上上下下地起伏,好不卖力。   对于男男性事,许苏虽开了窍,但到底还是生手,不懂得怎么伺候对方才够快活,他自己不太舒服,傅云宪看似也不满意,两个男人距离极近地互相看着,表情都不对劲。许苏先一步撤离目光。   傅云宪伸手捏住许苏下巴,指尖嵌进他的肉里,强迫他与自己对视:“喜欢叔叔干你吗?喜欢吗?”   四目相视,许苏突然胆大:“我要说……不喜欢呢?”   沉默片刻,傅云宪忽地双手托住许苏大腿根部,保持着两人交媾的姿势,生生站了起来。   他说:“受着。”   大概想把阵地转移至卧室,傅云宪抱着许苏走向楼梯,拾级而上。   许苏脚不着地完全悬空,亏得傅云宪臂力惊人,托着他稳稳当当前行。每踩一阶楼梯,两人的结合处便随之一颤,性器擦摩肠壁,阴囊肆意晃动,非常舒服。许苏怕摔着,两条腿死命夹住傅云宪,心思仍在别的地方,从姚觉民那儿回来的第二天,S市正式入梅,连着几天风雨潇潇,天色始终阴晦,迟迟没有放晴的迹象。   何时才见太阳呢?许苏像梅天覆在墙上的藓,蔫着想。   脚踩最后一阶楼梯时,傅云宪终于表态,想司考就考,想录节目就录,傅玉致的助理最近离职,正空缺一个位置,就由他顶上。   许苏两眼一亮,露出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连着问了几遍:“我没听错?我真没听错?”   “怎么,病傻了?”傅云宪又显出不耐烦来,手指嵌进许苏的臀肉,狠狠揉捏一把,“君汉的律助5000起步,以你的资历只值这些,自己去人事部把掉岗降薪的事儿办了。”   老流氓到底让步了,许苏乐得几乎开出花儿来,还故意拧着眉头抱怨:“这样一来,我的薪水少了好多——”   傅云宪知道这小子得了便宜还卖乖,讨嫌得很,直接用嘴唇封堵。   对方舌头的强势入侵令许苏突然兴奋,他主动接纳,积极反馈,两人吻得气息渐乱,唾液溢出嘴角。   等不及回到卧室,傅云宪将许苏顶在墙上,分腿猛干起来。   灼热的硬物在体内快速进出,快感比过去那么些天累积的更为强烈,许苏爽得东倒西歪,一直扒着傅云宪肩膀的手都松懈下来,傅云宪一下下用力撞入他的深处,他的后脑勺也随之一下下磕在墙上,浑然不觉。   窗外传来隐隐蝉声与鸟鸣,你唱我和,此起彼伏,宣示着这场大雨终于停了。 第三十六章 邂逅   傅玉致的助理为什么离职,这在君汉所里不是秘密。   傅玉致是那类很难让人拒绝的男人,比油滑腻比蜜甜,若存心招引,男性同胞都很易把持不住,何况未谙世事的少女。傅玉致的前任助理就是这么一个大龄怀春少女,跟着傅玉致去外地开过几回庭,简直如被春日煦暖春风拂面,回家就跟男朋友闹了分手。男朋友刚贷款买了一套二居室,两人差一步就要领证了,节骨眼上被人横插一杠,自然不肯善罢甘休。他一连几日蹲候在停车场,一见傅玉致出现,当头兜脸地就朝他泼去一桶油漆。   傅玉致反应迅速,躲避及时,名贵西装虽遭了秧,但头发与脸只溅上了一点点,还不算太过狼狈。男朋友被保安架走,嚷说下回要泼他汽油,傅玉致还冲人挑眉一笑,说了一声“后会有期”。   他大大方方走进所里,在众人目光之下,从文珺手里取了条湿毛巾,一边擦脸,一边咧着白牙哈哈大笑。   无妄之灾,他不觉恼,反而觉得自己挺有魅力。   面对大哥傅云宪,傅玉致坚持呼冤,声称自己从没跟那女助理上过床,兔子尚且不吃窝边草,又非倾城绝色,何必自招麻烦。只不过是成年男女有礼有节地调调情,对方自己会错了意。   但傅云宪还是给他下了死命令,这次必须换个男助理。   这种事情在君汉所里发生过不止一次,曾有一个十八线的野模找上门来,口口声声要傅玉致负责,否则就要告他强奸,还说握有证据,估计就是自己弄了点伤、留下沾带体液的内裤之类。   其实就是酒后乱性你情我愿地来了一炮,但女方存心设套,而无论司法还是舆论都更易倾向这类案子中的受害一方。傅玉致没出面,傅云宪把人请进了自己的办公室。不知怎么操作的,竟令那野模答应送回内裤,还接受了他的一笔钱。   待野模送还证据时,傅云宪却让对方当面操作把那笔钱连本带利地捐出去,否则就将以敲诈勒索罪起诉她。   几十万,这是法律层面的“数额特别巨大”,量刑起码十年以上。但在傅大律师眼里只是个小数字。   他不喜欢受人要挟。   至死不知与虎谋皮的危险,那野模眼见人财两空,穷尽毕生的智慧说了一句蠢话,说我不信你们姓傅的能比王法还大,我这就去告你。   傅云宪微笑,直接摸出手机摁了一串号码,接通后他说,这是市中院院长,你找他伸冤。   事情搞定后,傅玉致才从办公室内间走出来,摸着鼻子笑。不待对方笑得花里胡哨,傅云宪一字不说,把那装着一条女士蕾丝内裤的塑封袋摔在弟弟脸上。   从外形上来说,傅玉致毫无疑问是许苏见过的最帅的男人,但许苏看他这副吊儿郎当的样子相当不顺眼。   这种不顺眼当然是相互的。   傅玉致看许苏也不顺眼,许苏这些年的拿乔行径他也都看在眼里,因此没少直截了当地质询对方,你当我哥是慈善机构?   后来某日所里小范围聚会,傅玉致喝得大醉,当众把许苏抵在墙上,强行摸他的腰与屁股。傅玉致少说高出许苏七八公分,许苏反抗不过,反被对方捏住下巴说,我哥睡得,我睡不得?   许苏不是能忍耐的脾气,忍你哥还是顾念翻案之恩、照拂之情,你傅玉致他妈算老几?他当面笑呵呵地应承下来,回头就添油加醋地告诉了傅云宪,说你弟猥亵我,还满口污言秽语,想跟我做活塞运动。   下回再见面时,气氛明显就不对了。傅玉致半远不近地看着许苏,目光十分复杂,半晌,他才从他身边擦肩而过,吹起了口哨。   那歌好像是,亲爱的,那并不是爱情。   不是爱情,何劳你说。但这种关系挺有意思。就像小时候常玩的斗兽棋,狮吃虎,虎食豹,他这只生物链底端的小老鼠,偏偏仗着有人纵容,轻松跃居百兽之上。   每每想到这儿许苏就乐得不行。   雨停之后,天像被水泡久了的牛仔布,蓝得旧垮垮的。许苏彻底养好了病,趁傅云宪改主意之前,赶紧重回所里上班。幸而变数未生,文珺倒是善解老板之意,已经替他办好了转岗手续,还告诉他两个消息。   大约都算好消息。   一个是蔡萍。傅云宪指出的证据漏洞与程序问题比何祖平死磕国家法律更有效,高桦的案子受到该省高院的高度重视,已经启动了再审程序。   许苏问:“另一个呢?”   文珺说:“就昨天,就在所里,老板跟郑世嘉分手了。”   “那肯定。”许苏心说,那老王八双标得很,只准自己乱搞,不准情儿偷吃。   “郑世嘉都哭了,好多人都听见了,一点不顾及他的明星形象。”文珺叹了口气,“老板就一句话,‘你在外头和谁干什么我不干涉,但你不能脏了我的地方。’”   许苏跟文珺一起刚离开人事办公室,就看见一个年轻人迎面而来。一张生面孔,大眼睛,高鼻梁,轮廓清晰皮肤白净,长相算是清秀那一挂的,往那儿笔挺一立,濯清涟而不妖,反倒夺人目光。   那人居然认识许苏,遥遥冲他一笑,叫了一声,许主管。   许苏是搞行政的,所里千名律师他都认识,却叫不出来这人的名字,看样子还不是临时上门办事的外人。许苏勾了勾手指头,把那小美男叫到自己跟前,问他:“新来的?”   “新来的,律助,许霖。”   “哟,还是本家。”对方这脸这笑看着都挺眼熟,许苏莫名有些不快,又问,“你怎么认识我呢?”   许霖客客气气:“君汉所大名鼎鼎的许主管,谁不认识你啊。”   “不是主管了,跟你一样,也是律助。”这话像个马屁,许苏露出一脸不信任的表情,接着问,“你刚才说你叫什么来着?什么林?”   “雨霖铃,词牌名,第二个字。”见许苏发愣,许霖又笑着补充,“多情自古伤离别,柳永的词总记得吧。”   这厮还跟我拽文,许苏的不快又添一层,睨起眼睛,开始上上下下打量对方:“说话还挺学生气的,多大?”   “刚毕业,承蒙傅律照顾,让我担任他的第二助理。”许霖比许苏高些,冲许苏微微倾身点头,显得老成稳当,不卑不亢,他说,“我还得去人事部办手续,回聊吧。”   人走了,许苏驻留原地,回头一脸茫然地问文珺:“哪个傅律?什么第二助理?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情,我怎么一点不知道?”   “就你病着的时候,老板带进所里的。”文珺似也不满,带着点酸说,“这第二助理跟公开收徒差不多一个意思了。”   这些问题许苏其实已有答案。他跟了傅云宪这么些年,当然知道他最好哪一口,这么白嫩水灵的大学生搁在身边,司马昭之心何其明显。许苏在心里呸了一声,旧爱刚落幕,新欢已上台,还真一点不耽搁。   那边艾达又朝他挤眼睛,一副我早有所料的样子。文珺斥她一声:“少管闲事,工作去!”   小丫头片子死到临头还瞎蹦跶,许苏懒得搭理艾达,接任自己的新主管是只不折不扣的母老虎,青面獠牙,以后有她受的。他慢慢踱向傅玉致的办公室。   许苏压根不记得病时文珺来探望过自己,也早把自己烧糊涂那会儿说过的话给忘了,他突然就觉得自己亏了。那个扒寡妇门的老流氓,挖绝户坟的老混蛋,自己明明跟他周旋既久,怎么就那一夜没守住最后一道防线,被人拆骨入腹渣都不剩。亏大发了。   后头几日既没碰着傅云宪,也没见到傅玉致,估计万源这回摊上的事儿确实不简单。许苏乐得老东西忙得顾不上自己,赶紧趁机会收拾东西,搬出了傅宅。他不敢在那儿多留时日,一来名不正言不顺,二来是真怕被发情期的傅云宪干死过去,这都不知道算不算因公牺牲。   尽管不喜傅玉致的公子哥做派,但律助的工作到底比鸡零狗碎的后勤事务有趣多了。许苏也完全没想到,跟着傅玉致的第一个案子,就是姚觉民案。   案子落到唐奕川手里,果不其然,一切从严从重,检察院行使自行补充侦查权,将万源的涉事高层一网打尽,连裴雪都被追加为被告人。   按说以这案子的复杂与受关注程度,多少名律挤破了脑袋想掺和进去都没能如愿,以傅玉致的资历铁定轮不上。刑辩律师是很苦的,律师圈里历来弃刑转经的多,反而行之的少,也不知道傅玉致到底中了哪门子邪,不图名不谋利的他竟也对这案子兴趣颇大,一再自荐。仰仗大哥是傅云宪,终在浩浩荡荡的“黄金律师团”中获得一席之地,裴雪还同意由他担任自己的辩护律师,搭档另一位跟傅云宪名声相当的律界大佬。   晚些时候,许苏主动给刑鸣去了一个电话。他从文珺那儿知道,傅云宪周末留了时间,为的就是赴刑主播的饭局。   一场大病,少录了两期《缘来是你》,许苏难免心慌,担心节目组已经找了人取代他的位置,他由主管变为律助,现在每个月少了一万多,就冲着一期一千的录制费,原本可去可不去的节目,而今也非去不可了。   电话中,刑鸣依旧客气,不仅保留了他的位置,还主动邀他周六录完节目一起吃饭。   许苏爽快答应,上回经人指点迷津,他对这位刑主播的印象大为改观,寓教于无形之中,这才是男神,这才是偶像。   晚上去司考培训机构上课,读书的地方挺偏,许苏没舍得打车,下了地铁就抄小道,为赶时间。   天还是晴得不够利索,白天的暑气氤氲蒸腾,尚未褪去,而梅天的痕迹犹在,空气潮湿得令人浮躁,地面满是积水。这个时间路上黑灯瞎火,唯有一钩残月照着大地,使得地上的水塘都像镜子般发亮。   突然有人喊了一声:“抢劫!”   一女子倒地,一歹徒狂奔,事情发生得极快,旁观者还有那么三四个,但没一人挺身而出,只有许苏二话不说拔腿就追。   换作以前许苏兴许也没这么热血,但被傅云宪睡了之后他连着几天都不痛快,可能得归咎于直男心理作祟,总想找个机会一展雄风,证明自己还是够爷们的。   歹徒没许苏跑得快,走投无路下亮出一把水果刀,其实震慑为主,也没打算真杀人,没想到许苏不打一个磕绊,直接扑上去就夺刀子。他是够狠,一副不要命的架势,一把揪住对方就猛砸拳头,反倒把那歹徒给吓着了,两人在地上翻滚、扭打、磕碰,最后还是许苏凶悍更胜一筹,虽在搏斗过程中磕破了脑袋,到底把人给制服了。   许苏扯了对方鞋带,把他双手绑了个利索,还嫌没撒够气,朝人后脑勺猛拍了一下,骂道:“蠢蛋!你这一亮刀,抢夺可就变抢劫了,得多坐好几年牢。”   被抢了包的女人也踩着高跟鞋追上来,打了报警电话,几分钟内,警察就到了。   出警的是两位基层民警,一男一女,男民警先来问情况,见许苏脸上带着血迹,便问他要不要去验伤?   大约怕被伤者讹钱,被抢了包的女人一听这话立马翻脸,冲许苏嚷道,我又没让你追,谁要你多管闲事。   女民警此刻问完围观群众情况,也走了过来,一袭警服相当飒爽,她批评那女人道,这位女同志怎么说话呢,别人路见不平帮你抓贼,起码说声谢谢吧。   许苏起初注意力全在抢东西的歹徒身上,听见女民警这么说,才把目光投过去,看背影,不错,高挑纤瘦,有腰有屁股。好感油然而生,许苏不顾自身狼狈,抬袖子揩了揩脸上的汗液与血迹,主动到人跟前道谢——   借着路灯微光辨清对方的脸,他们先一惊,再一怔,互相愣眼巴睁地对视十几秒,最后不约而同脱口而出:   “原来是你!”   擒贼回家当晚,他就接到了蒋璇的电话。   号码估计是刘梅给的。蒋警官的意思是,上回刘婶搭线两人没见上面,时隔多日竟还能以这种方式相见,证明他俩之间冥冥之中有点缘分。   许苏表示同意。   女方主动来电请他去看电影,许苏再不好意思像上回那么拿乔,爽快答应。蒋璇说了一声“不见不散”,留下一串爽朗的笑声,挂了电话。   收线后许苏翻来覆去,一种说不上来的、混合着兴奋且忐忑的情绪捆住了他,一宿没睡。 第三十七章 千秋   新版《缘来是你》是铁打的帅哥,流水的美女,这期许苏的搭档换了一位,高学历、高颜值,干的工作是同声传译,整个人雍容大雅,气质神秘又高端,引得群狼环饲,人人想跟她亲近。   周六下午录《缘来是你》,许苏明显比上回投入,玩起游戏落落大方,能跟女嘉宾嘴对嘴地咬pocky,还连赢其他嘉宾两局。   录完节目,许苏搭了刑鸣的车,跟着他去赴与傅云宪的饭局。节目录制时间比预计中长,傅云宪已经到了。   一见面,刑鸣先特别诚恳地向傅云宪解释迟到原因,再笑言能让傅大律师忙里抽闲见上一面,委实太不容易。面对这位刑主播,傅云宪也挺随和,两人以前做节目时就见过不少回,此刻熟不拘礼,很有的聊。   许苏乐得没人在意自己,这么高档的地方,这么生猛的海鲜,他闷头吃东西,几不插话,听傅云宪跟刑鸣谈案子。   一桩旧案。   原来网上那些传闻竟是真的,刑鸣的父亲曾因强奸、受贿获刑,最后惨死狱中。   对方的意思显然是对翻案不死心,傅云宪问:“虞总知道么?”   刑鸣坦承:“不知道。”想了想说:“经历了不少事情,我也明白不少道理,不是非拼个鱼死网破不可,但为人子,只要有一线可能,总想试试。我就问傅律一句,这案子翻案有没有可能?”   傅云宪沉默片刻,实话实说,很难。强奸罪本身定罪容易,又不比杀人大案,冤也冤得满城皆知,再加上十几年前的旧案,证据早已湮逝,即使受害人主动承认当初是故意诬陷,翻案也近乎不可能。   刑鸣自己点头,台里的法制节目就曾报道过一起案子,一位老教师被自己的女学生诬陷强奸,出狱后漫漫上诉四十年,仍然未果。这样的例子数不胜数。   往事勾销了,执着放下了,但总有那么一丝尖锐的痛意扎在心口,他低头,拨转手边酒杯,不再说话。   傅云宪自己饮了一口酒,似劝诫也似安慰,道:“不信千秋无定论。”   刑鸣微怔,俄而,慢慢展颜微笑:“是的,不信千秋无定论。”   聊罢父亲的旧案,刑鸣继续下一个话题,说自己这回约傅云宪的主要目的是想做一期节目,主题关于中国的“腐败”律师。   所谓腐败律师,其实是民间自发定义的一类刑辩律师,再通俗点说,就是那些活该脚底长疔、头上生疮的混蛋。他们收费高昂,且只热衷为贪官奸贾辩护,他们不惜代价、不择手段,能频钻法律空子,替那些贪官奸贾辩护成功。圈内人懂门道,圈外人凑热闹,一个“中国十大腐败律师”的榜单在坊间流传已久,傅云宪高居榜首,而排名第二的那位张姓律界大佬就是这回万源案中裴雪的辩护律师。   但有一个现象颇耐人寻味,不知道算不算“善恶有报,乾坤无私”,截至目前,这民间榜单中,只剩三位还活跃在公众视线,其余的或已金盆洗手,退居海外,或已因各种罪行身陷囹圄,空度余年。   “法制节目大多敏感,不被允许过分表现与公检法对抗的刑辩律师,所以也常给人以中国的刑辩律师徒有其名、毫无作用之感,但事实并非如此。”《东方视界》常常敢言他人之不敢,刑鸣屡次约见傅云宪,其实就是获得台里首肯,被允许制作一期可能与大众认知大为相悖的节目。他笑笑说,“我很好奇,傅律是怎么看待别人常说你傅云宪助纣为虐,只替有钱的罪人开脱?”   “一个人在未定罪前,都是无辜的。这是美国著名律师丹诺的名言。”傅云宪对这样的指控毫不在意,只觉陈腔滥调,不屑得很,“部级官员、亿万富商还是平民百姓,在我眼中,一视同仁。”   烛台,鲜花,轻音乐,晚餐氛围良好,谈话仍在继续,刑鸣说自己做过调查,君汉所给所内律师每一起法律援助案子的额外补贴居全国第一。   这个数据连许苏都不知道。他自一桌美食间微微抬头,露出惊讶表情。   刑鸣朝许苏投去一眼,继续注视着傅云宪道:“但你曾在公开场合抨击过法律援助制度。”   “在我国法援目前主要是行业奉献,一起刑事案子的政府补贴有时只有几百元,还强行与年检挂钩。”傅云宪确实很不认同这个制度的存在,他直截了当地说“应援尽援”根本都是废话,扶住弱小是国家的责任,而非个人的义务。无偿办案是情分,有偿办案是本分,春蚕到死丝方尽,那不该是律师。   “律师这行的收入,就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尤其刑辩律师,收入普遍较低,寒窗苦读至法学院毕业,实习转正之后月收入可能都只有几千,一样有待赡养的父母待照顾的家小,这点钱怎么生存?”桌上红酒瓶已经见了底,正巧见一服务生经过,端着一瓶红酒可能要送去另一桌,傅云宪招他停下,直接要了他的酒。   服务生似觉不妥,犹想说两句,傅云宪掏了几张百元大钞作为小费,对方便欣然闭嘴了。   傅云宪娴熟地取出软木塞,替刑鸣斟了半杯,又替自己倒上。   在他面前,许苏是不允许喝酒的。   “所以尽管我不赞同这项制度,但我至少可以保证,君汉所的刑辩律师不用为他们的情怀埋单,不用为生计发愁。”傅云宪看了身旁许苏一眼,抬手摸了摸他的后颈,扯出一个不知算不算讥诮的笑容,“我们苏苏倒是很适合从事法援工作,他嫌钱烫手,认为我傅云宪十恶不赦。”   刑鸣也笑:“许主管心太软。”   刑鸣有备而来,集中提了几个问题,关乎律师间业务能力参差、收入水平悬殊等,更犀利提及近两年屡屡引起争议的“侦羁分离”“律师分级”等敏感话题,聊熟了,聊深了,自然而然又说起了二审改判的瞿凌案。刑鸣问傅云宪,他身为二审改判的幕后指挥,是不是有心提携后辈?   傅云宪扭头,同时也将刑鸣的目光引向许苏:“这案子没有许苏发现证据漏洞,就不会改判。”   许苏没居功,没自夸,甚至没搭话。说不上来什么感受,这是头一个从头到尾由他经手的案子,过程曲折,结局欢喜,意义重大。   刑鸣举杯喝了口酒,放下酒杯时微微叹气:“这案子引发不少热议,台里原本还想在二审结案后做个后续报道,但原告方家里出了重大变故,本着人道主义精神,编导组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   听到这里,一晚上没怎么开口的许苏突然抬头,问:“什么变故?”   刑鸣说:“被害人的奶奶去世了,听说原本身体一直硬朗,二审改判之后却一病不起了。”   许苏心颤触发手抖,手中餐具险些落地,他想起那天在法院门口,那个拄拐杖的老太太吐在地上的一口血,像极了夕阳时分天边最凄艳的一抹云。   酒逢知己千杯少,这一顿酒傅律师与刑主播喝得都很痛快,结束时刑鸣找了代驾,傅云宪则让许苏开车送他回去。许是美人引人贪杯,傅云宪难得显出醉意,一路扶着额头,阖着眼睛。许苏则不时从后视镜里觑他一眼,他既乐意见他难受,又不乐意见他难受,这种心理十分矛盾。   奔驰算是废了,老东西疯起来谁也招架不住,新换的宾利,操控相当舒适。把车停入地下车库,许苏完成使命,跟傅云宪打了声招呼就想走,傅云宪却不让他从一楼走。   开大门,过玄关,抵达厅里。许苏鞋都没脱,他在这地方可以泥丫子蹭白墙,肆无忌惮,以前跟同事踢球,回来时一身臭汗一脚的泥,不洗不换就直接躺进沙发里,阿姨提醒他两句,反倒被主人傅云宪制止。   客厅里,许苏又脚底抹油地想开溜,结果被傅云宪一把拽住手腕,囫囵带进怀里。傅云宪身上酒气浓重,往日威严犀利的目光也稍显朦胧,他问他,怎么,躲着叔叔?   若不是刑主播设宴,许苏这会儿还想躲着傅云宪。病后几省吾身,他觉得这么随随便便跟个男人上床太违天理,确实有心与傅云宪划清界限。   醉后手劲格外大,傅云宪抓着许苏的手抚摸自己的胸膛,声音嘶哑浑厚:“替叔叔把衣服脱了。”   许是惯性使然,也许是一时没法脱身,许苏照以前做的那样替傅云宪取下西装,扯落领带,又解开最上头的第一颗扣子。   一股熟悉的雄性荷尔蒙的气息扑面而来,死命撩拨他的神经,许苏几乎站立不住,想到那些一头扎进蕊里的蜂,可能也是闻见了这么个味儿。   许苏矮傅云宪一大截,前额正抵在傅云宪的唇边。傅云宪低头亲了亲他破损的额头,柔声问道:“哪儿撞的?”   许苏再解对方两颗扣子,实话实说:“帮人抓贼,跟贼搏斗时撞的。”   “会捉老鼠了。”傅云宪笑笑,又低头,由额头滑下嘴唇,吻在许苏眼睛上。   一双灼热的唇沉实触碰,着实令人心跳如雷,许苏眼皮轻颤,眼珠慌乱地游动。   犹嫌还没吻够,傅云宪逗弄一般用鼻子蹭了蹭许苏的鼻子,又以嘴唇去寻找他的嘴唇。   傅云宪低头,许苏也低头,尽量阻止两人过于亲近,避免气氛过于暧昧。傅云宪一皱眉,强行抬起许苏的下巴,问他为什么搬出去。   “你丫谁啊就管我,不想住了呗。”许苏硬犟着又把头低回去,心说这话多新鲜,你也没请我留下来啊。   扣子解掉最后一颗,傅云宪袒露修长强壮的身体,一个横抱就将许苏兜在怀里,他踩楼梯而上,去往卧室。   许苏反抗,未果,绷着脸道:“傅云宪,你放我下来。”   傅云宪不为所动,抬脚踹开房门,无耻也无耻得大大方方:“让叔叔好好再日一晚。”   把人抛在床上,傅云宪解了裤链,就压过去。   许苏仍然想跑,但被傅云宪以健壮的肉体倾轧、逼迫,前无出口,后无退路,只能投降。许苏对视傅云宪的眼睛,发现那种猛兽紧盯牲口的眼神,肮脏又粗野,不由战栗一下,试图跟对方打商量:“说好一晚就一晚,再多不——”   傅云宪嫌许苏啰嗦,低头吻住他的嘴唇。少年人的嘴唇美妙又聒噪,与其接吻,好过听其喋喋不休。   许苏短促呻吟一声,随傅云宪舌头霸道攻入,渐渐投入这个吻。对方唾液微甘,带着些许酒气,许苏卖力地吮吸,贪婪地吞食,两人的口舌之间溢出黏腻水声。   吻过之后,傅云宪眸色愈黯,先利落拨掉碍事的长裤,接着便像拆礼物一般,耐性十足地去除许苏身上的衣物。一粒粒解开扣子,敞出白皙的肩膀与胸膛,又老道地抚摸少年的乳头,揉得那两粒凸起又红又硬,胀得十分可爱。   傅云宪倾下身,将许苏一侧乳头含进嘴里,有一搭没一搭地以舌尖打磨画圈,不热情也不怠慢。傅云宪浑身皮肉绷紧,肌肉的线条十分彪悍,皮肤微沁汗液,像淋了油一般发亮。只是浅尝猎物的美味,他的身体已经亢奋起来。他隔着内裤咬许苏的生殖器。   许苏脖子后仰,望着天花板不知所想,深深喘气。有一点郑世嘉没说错,只要开始就逃不了,他的身体比他率先臣服于这个男人。   裆部愈发绷得难受,龟头抵住的地方明显湿了,也不知是被傅云宪舔湿的,还是自己没出息,洇了一点东西出来。   取了床头的润滑液替许苏扩张,见后庭俨然花苞徐徐待放,傅云宪将自己的内裤扯下。龟头仿佛活了,直接从裆里钻出来,早硬得跟石头一般。   傅云宪让许苏亲它。但许苏不肯,伸出舌头对饱胀前端舔了一舔,就怎么也不愿意继续往下做了。   他呜呜咽咽地说:“腥……我不做……”   到底不舍得强迫这小东西,傅云宪直接将人摔在床上,分腿进入。   酒后的傅大律师性致相当高昂,令许苏摆出种种不可思议的体位,翻来覆去地操弄。   这种肉体与肉体的摩擦带来的快感无比强烈,许苏眼波朦胧,满面春情,同时有求必应,傅云宪让他哭他就哭,让他喊他就喊,什么羞耻的话说来都顺理成章,毫无顾忌。   傅云宪入了戏,直接以京剧唱腔来了一段《霸王别姬》。   “大王……”许苏掐了嗓子,同样以京剧唱腔抖索着回应:“再备得有酒……与大王多饮几杯……”   傅云宪表情满意,一抽一送,又说:“叫大哥。”   明明已经销魂到了云里雾里,许苏一听“大哥”二字瞬间灵台清明,竟瞪圆了眼睛,闭嘴不出声了。   傅云宪眸色暗了一些,用虎口卡住许苏脖子,逼迫道:“叫大哥。”   许苏被勒得十分难受,始终没出虞姬的戏,仍黏黏腻腻地半唱半念白:“望大王三思……”   没了方才纵容宠溺的心情,非逼着对方就范不可,傅云宪粗鲁地捏住许苏茎身,以一指的指腹堵住顶端小孔,旋即龟头变换角度,探入不同寻常的深处,狠狠顶撞。   傅云宪几乎咆哮着威吓,叫大哥。   许苏脖子被掐,铃口被堵,上面难透气,下面又出不来,整个人憋得皮下充血,全身通红,浑如熟虾一般。   痛苦替代了快感,非常痛苦,但他就是摇头拒绝喊那一声大哥,抵死不从。   傅云宪威吓未果,面露明显悻色,抓着许苏的两髋卸下自身全部重量,将粗长性器一送到底,全进全出地抽插几下,便射了。   性器拔出体外,许苏泄得相当酣畅,泄过之后体力完全不济,他乱七八糟地倒在床上,两腿保持分开且高翘的姿势,裆下无端端又是一热,居然尿了出来。   身上身下满是热乎乎的液体,许苏嫌自己恶心,侧过身体,蜷缩起来。他猜想傅云宪也嫌他恶心,因为他起了身,披上睡袍,一言不发地走了。 第三十八章 敌意   翌日上午,许苏自傅宅空荡荡的大床上睁开眼,爬起去浴室冲了澡。镜子里,他看见自己脖子上一条鲜红勒痕,肩胛、颈部全是吮吻痕迹,身上还有少许淤青,可能是高潮时候撞在了哪里。   许苏暗骂傅云宪是发情期的禽兽,把自己收拾得勉强能看,就下了楼。   傅云宪不在家里,听阿姨说昨儿夜里就出门了,迄今未归。许苏“哦”了一声,便跟阿姨打了声招呼,离开傅宅,准备赴约蒋璇。   许苏本没有心情赴约,但毕竟是事先约好的。漆黑电影院里,两人中间夹着一桶爆米花,彼此伸手去取,免不了就得肌肤接触,每回都是蒋璇先摸上他的手,一来二去,许苏都恍惚了,完全不知对方是无意还是存心。   蒋璇女警出身,不爱文戏爱武戏,大荧幕上放的是一部欧美爆米花片的续集,一对隆鼻深目的年轻男女经历九死一生,终于热吻在了一起。煽情的配乐声起,蒋璇小声说了句“真老套”,顺手就拍了拍许苏的大腿。   剧情确实老套,但气氛渲染到位,望着长时间的男女接吻镜头,许苏无端端喉口一痒,空咽下一口唾沫。   他心猿意马。   看罢电影,又去吃宵夜,蒋璇不挑地方,主动提议去影院附近的小食街。   说是小食街,其实就是路边摊。蒋璇此番特意盛装而来,却仍大快朵颐毫不做作,长发与红裙风中飘逸,她在油腻嘈杂的环境中依旧打眼,惹得一众食客频频注目。   许苏注意到周围人的目光,完全不同于以往跟着傅云宪时所遭受的那种非议与白眼,一种无名的自豪感油然而起。他一直笑。   蒋璇爽朗健谈,讲起基层民警工作的甜酸苦辣,大多是家长里短鸡毛蒜皮,但许苏听得津津有味。不是出于捧场的目的,这是颠覆他已有认知的生活,像雨后被洗刷一净的街道一样新鲜,充满生猛的朝气。   时间过得飞快,第一次约会临近尾声,蒋璇才说出自己打来电话的真正目的——警律合作。   “我们分局一直想跟君汉合作,有些基层民警的法律知识还很欠缺,群众之间很多纠纷涉及法律层面,如果这个时候有第三方参与释法说理,调解纠纷,可以事半功倍。”蒋璇爽朗笑笑,“反正一切都是为了更好地为人民服务嘛!”   这是好事。许苏表示自己虽已不是君汉的行政主管,但一定尽力促成。   随后蒋璇透露自己也在准备司法考试,许苏毛遂自荐要帮她复习,两人相约互相学习共同进步,第二次约会的内容就算提前定下了。   回家路上经过书店,许苏买了几本司考相关的书籍,都是给蒋璇捎带的。   一阵子没见着傅云宪,也没自对方那里得来一点讯息,许苏一直没机会提警律合作的事情,对于傅大律师突然翻脸,也不太介意。有谁没谁都一样,种种迹象表面,他的生活即将步入正轨。   一边处理傅玉致交代的助理工作,一边与蒋璇见着面,帮着她解决了几起邻里纠纷,两人的友谊可谓突飞猛进。   再见傅云宪仍是工作场合,傅云宪身边跟着的不是文珺,而是许霖。   万源案刚刚经历了一次庭前会议,仗着上头有人要整姚觉民,唐奕川步步紧逼,形势不容乐观。傅玉致让许苏发起一个小型会议,其实就是向经验丰富的自家大哥取取经,找找案子的辩护点。   傅云宪简单听傅玉致介绍了情况,自己不出意见,反倒让许霖阐述他的观点。   许苏一惊,以往傅云宪跟人谈案子,哪儿轮得到助理插嘴。   许霖为示谦逊,先推脱才站身,挨个向傅云宪、傅玉致与另外在场的两位万源聘请的律师点头,致意,说,我只是抛砖引玉,如果有说错的地方,还请几位前辈指正。   这个看似单纯清秀、与世无争的大学生,话一出口,竟立马切中了此案的要害之处,他的提议十分干脆,就是弃帅保车,将案子推在姚觉民身上,而将裴雪摘出来。   “姚觉民的万源股权仅占三成,身为大股东的他眼下出事,难保别的股东不会趁机抢班夺权,我们律师的本职工作不仅仅是在法庭上为当事人辩护,而是想当事人所想,最大可能地维护当事人的利益。”许霖将清皎皎且水淋淋的目光投向傅云宪,问,“老师,我说得对不对?”   “老师”这个称呼过于亲近,许苏又是一惊,赶忙扭头去看傅云宪。   傅云宪压根没注意到他的目光,冲许霖微一点头:“说下去。”   “行贿罪定罪不易,主要是行贿与受贿的双方多为口头约定、当面交易,不易留下切实证据,而且是否存在‘为谋求不正当利益’的主观故意这点上,也很有辩护空间。”许霖踱了几步,以平静目光环视在座所有老资历的律师,瞧来竟是初生牛犊,很是自信笃定,“我的提议是,对于事实较清楚、证据较确凿且数额不大的行贿金额,由裴雪主动交代,力求自首情节从轻处罚,而对于其它指控则坚决翻供,否认共同行贿的事实,尽量避免实刑。这样一来,作为姚觉民的直系亲属又兼公司高层,坐稳一把手的位置不难,偌大一个万源集团的控制权就不会旁落,这肯定是他们夫妻最想看到的结果。”   这个思路倒挺新鲜。   许苏听得认真,其他几位律师也目不转睛,不时挑一挑眉,亮一亮眼,好似对这年轻助理很是赞赏。唯独傅云宪却是微微蹙眉,瞧不出是喜是恶,只是淡声问道:“对于裴雪是否构成行贿共犯,你打算怎么辩护。”   “我收集了不少与这次万源案同类的影响力案件,比如盛域案中廖氏姐弟被指控共同行贿,由于证据难以互相印证,最后的生效判决是共同行贿罪不予认定。”许霖举一反三,连着说了好几个能够借以对比说服法官的类似案件,又笑笑说,“当然具体案子具体分析,我也只是随口一说。”   许霖几句话中已令许苏吃了几惊,这些都是傅云宪曾经经办或参与的案子,他原以为这世上独独属他最了解傅云宪,没想到这个许霖有过之而无不及,怕是连生辰八字、都调查得一清二楚。   “这些经典案例,我如数家珍。”许霖转头对傅云宪笑了笑,谄媚也谄媚得不留痕迹,又回到案子本身,“所谓认罪态度良好,也就是交钱嘛,让傅律劝劝裴总积极缴纳罚金,咱们争取判二缓二。”   “这案子没你讲得那么简单,但这思路没错。”傅云宪显然对许霖很满意,终于露出肯定的微笑,他挥手让许苏他们这些助理出去,留下傅玉致与另外两名律师继续商议案情。   许苏与许霖退出傅云宪的办公室外,合门而去,与他同往刑事部的律助办公区。   没话找话,有茬搭茬,许苏不愿承认却也不得不佩服:“你还挺厉害的,不像刚毕业的学生。”   许霖不接话却回头,他嘴角古怪勾起,以一种不乏恶意的目光打量许苏,像蛇类盯着青蛙,那眼神看得许苏寒毛倒竖,浑身不自在。   正是午餐时间,不时有别的律助从他们身边经过,每当此时许霖便收起这种怪异的眼神,冲人打声招呼或点头微笑,他依旧好看、谦卑又温驯、令每一个人如沐春风。   直到办公区域里只剩他们两个人。   许霖站定,对许苏微微一笑,说,做婊子还立牌坊,我就服你一个。   “上回在胡四爷的地方,我看见了,你约一个红裙长发的女孩子,我也看见了。”许霖面含淡淡微笑,他皮相出众,声音动听,每个字听着都很悦耳,每个字听着也都很扎人,他说,我都看见了。   许苏不禁皱眉:“你跟踪我?”   许霖摇头,不屑地努了努嘴:“跟着老师还有很多东西要学,我可没这闲工夫。”   他转身欲去,没走出两步又回头,冲许苏甜蜜一笑:“你猜,我会不会把我看见的这些告诉老师呢?”   许苏头一回发现,这类眉眼这般轮廓的脸,看着竟是那么欠扁。他盘算着,计较着,自己一拳头挥出去得捅出多大的篓子,君汉所的许主管确实是睚眦必报的主儿,可上回跟庞圣楠干了一架,没捞着一点实质性的好处,反听得耳光响亮,平白便宜了看戏的人。   许苏感觉,这样忒不划算。   见许霖又打算走人,又见艾达与她几个小姐妹自不远处晃荡过来,许苏“欸”了一声,留住许霖的脚步。   许霖乍一回头,许苏就扑了上去。   他用嘴袭击了对方。   “唔——”许霖惊过之后才想起挣扎,许苏已经抢先占据主动,他的舌头攻破两排齿关,在对方嘴里毫无章法地扫刮。   艾达这个八婆,不出意外地叫了起来,被叫声勾得想看热闹的同事瞬间聚拢。   确信不少人已成了这场吻戏的观众,许苏才放开许霖,故意吧嗒吧嗒舔嘴唇,意犹未尽地表态:“还挺软。”   周围人发出一阵哄笑。许霖满脸通红,连着发出几声“你你你”便再无后话,这小王八蛋跟狗啃骨头似的亲他,又扯又咬,他舌头都破了。   “我我我,我怎么啦?”许苏大仇得报,斜睨起桃花眼,主管姿态复又上身,“员工守则第八条,同事之间坦诚平等,力求热忱友好。”   周围人又笑。许霖尴尬到了极点,忍也不是,怒也不是,一扭头,急匆匆地从人群中挤了出去。   “散了散了,不盯案子不干活?谁发你们的工资?”许苏挥手,一脸怏怏地驱赶围观同事。   人说“小赢靠智”,这一局他先屈再伸没落下风,算是扳回一城。   但他没觉得多畅快,相反,更觉心里堵得慌。   他认可许霖没有说错。   逃出众人视线,许霖去往职员相对较少的三楼,一进洗手间就反锁了门。他狠狠洗了把脸,又连着漱了好几口,许苏的味儿挺甜的,但他就是觉得恶心。男厕与女厕一墙之隔,他听见有几个女声在说方才那个吻,嘻嘻哈哈的,都觉得许苏戏弄得好。   许霖一拳砸在了盥洗池上方的镜子上。   刚回到自己的办公座位,就接到文珺的电话,让他再去老板那儿一趟。   “他就那样,张牙舞爪的,但本质绝对不坏。”文珺忍着不乐出声来,试图安慰这新来的助理。   “我知道,谢谢你,珺姐。”许霖没趁机跟文珺多套近乎,先她一步挂了电话。   站起身,还没走出多远,就看见另一头挤在姑娘堆里的许苏。他笑得唇红齿白分外甜蜜,还冲他友好地挥了挥手,像是早有所料一般。   料想方才办公区的荒诞一幕已经传进了傅云宪的耳朵里,许霖忐忑,小心翼翼地敲了敲办公室门,得到允许,才走进去。   案子已经商议完毕,别的律师这会儿都不在办公室内,傅云宪没坐在办公桌后,反倒倚在黑皮沙发上,他用目光示意许霖坐下,就合目养神起来。   知道对方最近忙得夜不能寐,许霖关切地说,老师,你手头不太要紧的工作都能交给我,你还是回去休息一会儿。   傅云宪完全沉默。许霖这阵子贴前黏后,多少也清楚对方脾气,像是不快的样子。他索性承认:“我是看许苏不顺眼,他既然能跟女人约炮被我撞见,我就能看他不顺眼。”   傅云宪睁开眼睛,冰冷的目光扫过许霖的脸:“我跟苏苏的事情,外人少多嘴。”   许霖只得闭嘴。他硬邦邦地杵在傅云宪的面前,嘴唇紧抿成一条线,满眼不掩饰的不甘心。   傅云宪缓和脸色,坐正一些:“范律让我带你这不奇怪,连胡总都让我照顾你,我不太明白,一个实习生怎么就有那么大本事?”   许霖坦白:“我替胡总出了一点生意上的主意,他挺喜欢我,我就求他帮我进君汉,也算圆个心愿吧。”   这话倒有可能。许霖的职业能力在入所之后的这小段时间里展露无遗,别说跟所里那些律助比,就是跟许多执业几年的年轻律师相较,都算是头挑的。何况他还知冷知热无微不至,傅云宪当然惜才,但也谨慎,律师行业的师徒关系向来复杂,反目成仇的比比皆是,他跟何祖平水火不容,而他曾经的两个徒弟,目前跟他也不太愉快。   这小朋友有点意思,有点不寻常的意思。   “你对我很了解。”傅云宪从烟盒里抽了支烟,叼进嘴里。许霖倒是不像别人上赶着给他点烟,他总劝他,少抽为好。   对方的话是陈述的语气,但明显透着不信任之感,许霖自知自己那点心思瞒不过了,决定主动交代。他问傅云宪是否还记得,他十来年前在睢县办过一个法律援助的案子,帮一个小男孩的妈妈跟他老公与小三打官司。   傅云宪点着烟,吸了一口,微眯了眼睛听许霖讲下去,随后渐渐回忆起来,这是一桩十来年前的旧案,案情并不复杂。   他的当事人是个离家赴日打工的中年女人,多年省吃俭,把全部打工所得都拿来支持丈夫在老家办厂。丈夫声称自己要扩大经营规模,但他本人的银行贷款金额已达上限,只能把妻子名下的也是他们唯一的一套住房转手,让他人代为申请贷款。丈夫找了厂里某女职员的姐姐,劝说妻子相信对方为人极为可靠,可以先签订虚假的买卖合同,让对方拿这套房子去银行贷款,代厂子周转过来,再把贷款填上。   女人当时已得重病,稀里糊涂就签了房屋买卖合同,还被丈夫以别的理由哄骗签了离婚协议。没想到那女职员正是小三,伙同丈夫一起骗房,房子一到手就翻脸不认,将女人与他的儿子一同赶了出去。   许霖仍在回忆:“那时候小三已经怀孕,小男孩妈妈因病失去了所有的劳动能力,他们母子只能借住在最破最穷的地方,成日与垃圾为伍。后来小男孩妈妈病情加重,心脏险些停跳,那地方甚至破到连急救车都开不进去……是那个律师背着小男孩妈妈前去就医,而在医院里,也是他把手搭在那小男孩的肩头,告诉他,不用怕,一切都会好的……”   说到这里许霖眼泪流出,自知失态,忙低下头,努力平复情绪。   旧事一旦重提,傅云宪很快便记起自己这位当事人,一个曾经苗条秀丽的女人因长期劳累染上疾病,因激素治疗变得臃肿不堪,重达250多斤。   一场官司他分文未取,还垫付了医药费。   傅云宪面无波澜,淡淡对情绪逐渐失控的许霖道:“那只是举手之劳。”   许霖擦了擦眼睛,继续道:“那小男孩还记得,他妈妈每一笔钱都是带现金回家,连汇款凭证都没有,所有人都说这案子无凭无据,根本赢不了。但那个律师就是有这能耐,让小三的姐姐最终在法庭上承认,房子是虚假买卖……”   事情圆满解决也有几分运气成分,通过接触了解,他发现小三虽跋扈,小三的姐姐却是个实打实的老实人,头一回干这勾当,瞧着也很忐忑。他自印了几份开庭通知书,直接寄去小三姐姐的老家,寄给她的邻里,乡里乡亲拆了信后果然如他所料,一时“诈骗犯”之骂声四起,这就给小三的姐姐施加了相当大的心理压力。再加上对方没受过高等教育,经他以严重的法律后果一恐吓,最后也就招了。   “那个律师还帮着小男孩与他妈妈打赢了后续的官司,要到了每月的赡养费,使他们母子免于流落街头……”   许霖眼眶湿润,饶动感情,但早已今非昔比的傅大律师厌烦一切滚烫的眼泪与动情的表达。这种自欺欺人的缅怀毫无意义。   傅云宪依旧冷淡,看似还想把对方从这种澎湃的感激之情中拽出来,他说,当时那律师也接不到像样的案子,现在的他已经没有这份闲心了。   “而今小男孩妈妈过世了,小男孩也长大了,他特别想跟当时那个律师说句话,”许霖跪在傅云宪的身前,仰起脸,一字一字认认真真,将压抑多年的情绪一泻而出。   我仰慕曾经的你,更渴望现在的你。   这话听着文绉绉的,倒也真情实感。一块石头落地,铿锵有声,许霖毫不觉羞愧,反感轻松。   傅云宪低下头,良久注视那双令人感到熟悉的眼睛,然后说,滚出去。 第三十九章 大酒   傅玉致平日里虽吊儿郎当,办起案来倒也认真,带着许苏由S市北上B市,天子脚下皇城根前,请了七八位业界专家,都是赫赫有名的刑诉法大拿与金融圈大佬,打算就万源手头的几个项目与“不正当得利”划清界限,在庭前出具专家法律意见书。   这类意见书往往比律师自己费尽口舌更容易打动合议庭,眼见对裴雪的指控,或被姚觉民顶包,或非“不正当得利”,或被证明是对方索贿不得已而为之,几笔大款项都被排除,没想到花明柳暗,控方居然又出新的证人,程嫣。程嫣曾跟着邹杰出入裴雪的办公室,因见她案上摆放的青花瓷瓶,十分喜欢,就偷偷拍下了照片。   东西其实早被那证监会副会长转移了,唐奕川几番追索跟踪,重摸底牌,又查出对方一栋并不在自己名下的私宅,其间赃物无数。经多方核实,这个古董瓷瓶确定是裴雪行贿的实物财产,再经地方鉴定单位鉴定,雍正年间的东西,价值千万。   这一招可谓釜底抽薪。千万贿款,属于数额特别巨大、情节特别严重,十年以上的刑期跑不了,如此一来,许霖设想的“判二缓二”就全泡汤了。   傅玉致望证物照片而兴叹,说唐奕川太狠,还是同门师弟呢,居然对师兄赶尽杀绝,一点不留情面。   许苏倒是挺乐呵,唐奕川何许人也?S市最年轻的国家正处级干部,蝉联几届的市“十佳优秀检察官”,你哥都觉得难缠的人物,就你这点道行,能过招到这份上已经不容易了。   许苏那点幸灾乐祸的心思没在脸上藏住,傅玉致扭过一张俊脸看他:“你那大学同学也太不够意思了,我哥前脚救她老公一条命,她后脚就上检察院作证,是不是有点恩将仇报?”   许苏没跟傅玉致过多计较,跟一素行不端的纨绔子弟计较个屁,他接过证物照片细细打量,突然就想起G市那个卖文玩的老头,那老头的货品虽多为赝品,却不折不扣是个民间高人,尤其对明清陶瓷深有研究,那晚在G市昏黄街灯下,许苏与他聊得不亦乐乎,也学了不少。   傅玉致仍睨着眼睛:“同是姓许的助理,人和人比太远了……”   对方言下之意明显,许苏强忍着翻白眼的冲动,将证物照片摔在傅玉致眼前,他说,这东西可能是赝品,我要求再次申请鉴定。   许苏的意思是,或许因为上头有人要整姚觉民,或许因为地方鉴定单位术业不精,总之不能盲从权威,再鉴定一次也就是打个申请的事儿。傅玉致对此将信将疑,却也提交了重新鉴定的申请,经国家文物局的专家几番争论之后,没想到还真出具了一个高仿品的鉴定结果,真实价值无法确定,自然也就不能将其纳入行贿证据之中。   鉴定结果令许苏大感扬眉吐气,后来在所里撞见亦步亦趋跟在傅云宪身旁的许霖,他倏地挺直腰板,目下无尘地与他们擦肩而过。   瞿凌放出来以后,当年同寝的四个兄弟一直想着约一次,算是为昔日同窗洗洗晦气。只是今天你出差,明天他开庭,拖了近半个月,总算将人凑齐,定了个日子去喝酒。   S市里有名的海鲜夜排档,几乎占据一条街,因食材新鲜,物美价廉,人气很旺。清蒸海蟹,蒜香鲍鱼,清炒竹蛏……再佐两斤白酒,快活似神仙。酒过三巡,韩健拿手头正在办的一个死刑案子跟老同学商量。当事人是个五十岁的打工者,因跟工友发生口角,醉后一怒之下开车将对方撞死。当事人原想悔过认罪,没想到一审的辩护律师极不靠谱,抓着一点点无足轻重的证据瑕疵就想无罪辩护,借此一炮成名,非让当事人咬死不认杀人而是交通事故,结果当然是惹恼了被害人家属,当庭放弃民事赔偿,要求判决死刑。   当事人上有八十老父,下有一个正高三的儿子,待死刑判决下来,才追悔莫及,大呼被无良律师坑了。他此番上诉的诉求也很简单,就想留一条命,能见儿子考取大学,成家立业。然而该案的二审几乎已经没有了辩护空间,韩健向庞圣楠求计策,庞圣楠嗤之以鼻:“留条命还不简单,本来就是可杀可不杀的案子,也不涉及大的原则问题,让你的当事人去主审法官家活动活动就成了,只可惜你的当事人是个穷鬼。”   韩健点头:“确实家庭非常困难,那八十岁的老父亲现在还在拾破烂。”   “你怎么尽接这样没油水的案子?替老瞿成功辩护之后,就没阔绰点的当事人?”庞圣楠一口吞了一只烤生蚝,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那就只能让你的当事人等死咯,谁让他自己酒后冲动,一审时又瞎了眼了找了个那么不靠谱的辩护律师。”   许苏就见不惯庞圣楠这副唯利是图的样儿,活脱脱一个翻版傅云宪,还是山寨货。他以不屑的眼风刮了庞圣楠一刀,转头问韩健:“二审的承办法官知道是谁吗?”   韩健点头:“一位女法官,看着四十有余五十不到,既和蔼又威严。”只当许苏也想让他去“活动活动”,连忙摆手:“那气质就不是贪财的人,贿赂她,不可能。”   “你丫瞎琢磨什么?谁让你送钱了!”许苏气不打一处来,抬手就兜了韩健脑勺一下,他想了想,又问,“不是说你当事人还有个儿子么,儿子怎么样?”   韩健叹气:“特别踏实特别优秀,同学师长那儿全是好评,参加省化学竞赛还拿过奖。他想筹一笔钱向被害人家属赔罪,目前已经休学了,到处打着零工,上回他来所里找律师,攥着一把零散的票子,二十块的,十块的,五块的,这么点年纪这么有担当,看得人心疼……”   “好,有你这句话,二审他爸就死不了!”许苏一拍油腻腻的塑料桌面,不顾庞圣楠投向他的白眼,继续对韩健说下去,“这案子二审没有辩护空间,也就求个‘将心比心’。你让那男孩学校的校长给那位女法官写一封信,不用夸张煽情,就实事求是写清那孩子在学校里的表现,请求法官不要判处他爸死刑,这么优秀的学生,若因此辍学实在可惜,相信他爸若被法律宽大处理,他会发愤图强,更好地回报社会。你再让那男孩亲自去法院,将他打工所得交由法官转交给被害人家属。”   韩健又点头:“我师父建议小规模募捐一下,能凑多少凑多少,给他换点整钱……”   “你是不是蠢?!”许苏忙阻止,“募捐可以,但别换整钞,就那些破破烂烂零零碎碎的五块十块,四五十岁的女法官很可能也是母亲,也有与你当事人儿子同龄的孩子,将心比心,她会被这男孩子的担当与孝心打动的。”   韩健挨了骂也不生气,还频频点头,说我师父真没看错你,你鬼点子太多,是有当刑辩律师的灵性。   庞圣楠已经喝高了,想起上回被借走的八万块,笑嘻嘻地望着许苏:“他要是刑辩律师,肯定也是个穷鬼。”   经历一场生死诉讼,原就沉默的瞿凌比过去更沉默,这聚会是因他而起,为他而办,可他倒从头到尾跟局外人一般,不跟人说话,只顾自己灌自己闷酒。临了时候,庞圣楠去买单,韩健去厕所,人太多,干什么都得排长队。只剩许苏与瞿凌同坐一桌,面面相窥。   许苏认可瞿凌的人品道德,还颇有高山仰止的意思,却见不惯他而今这副如丧考妣的样子,谁活着没点不为人道的忧伤痛苦,打落了牙往肚里咽,还是得向前看。   两个人都已醉了六七分,许苏没话找话地跟老同学搭腔,故作亲密地搂着瞿凌的肩膀问:“老汉,你以后怎么打算?”   瞿凌转过头,定定望着许苏。   “我告诉你一件事,”大约数分钟的沉默之后,瞿凌跟木偶似的扯动嘴角,露出一个极诡异的笑容,他说,“邹杰的老婆是我杀的。”   许苏只当自己酒精上头,听错了瞿凌的话,他说,老汉,你别胡说。   “我没胡说,”两瓶白酒都见了底,瞿凌放下已经喝干了的酒杯,“真是我杀的。”   勤奋踏实的汉莫拉比,清俊正直的瞿检察官,面对救了自己一命的大学同窗,很干脆地承认他杀了人。   瞿凌说,他本就抱着杀人的心态才会登门,他想与邹杰同归于尽,没想到当晚扑空了邹杰,反倒与他老婆撞个正着。   那女人一眼就认出他是程嫣的丈夫,而他们明明从未见过。   对视那一刻起,女人的情绪便已失控,她开始发疯似的以手拉扯,以头顶撞,她以最恶毒的语言咒骂,骂瞿凌无能,骂程嫣下贱,她亲口承认是她买通了酒店领班,将程嫣与邹杰的性爱视频在婚礼当天播放出来,为的就是让那个不要脸的小三尝点教训。   瞿凌虽喝了酒,但远没到醉酒易被人激怒的状态,相反,他平静听着一切,想着,正好,杀死一个不亏,杀死一对儿就赚了。   对于整个作案过程,瞿凌承认得非常大方,描述得相当清晰,他说,他先拿啤酒瓶击打那个女人的头部,酒瓶一下碎了而女人未受重伤,他便又趁对方站立不稳时,抓着她的肩膀,将她摔下了楼梯,而直到女人倒地咽气,两个目击证人才刚刚露面……   许苏面色惨白浑身直颤,简直想伸手堵住自己的耳朵,他向瞿凌讨饶,向瞿凌求救:别说了……   “即使她没有当场死亡,我也打算用手头的碎玻璃瓶再扎两下,不过天不佑恶人,她一下就摔断了颈椎,不用我再补刀了……”瞿凌望着许苏的眼睛,目光阴晦不明,瞧来格外陌生,“我一开始就没想否认我的杀人行为,但不管怎么说还是得感谢你救我一命,感谢你指出证人证言的漏洞,感谢你提出被害人另一种死亡的可能,感谢你提交的辩护意见,分头击破检方指控,很有老律师的做派……”   许苏用力掐着自己的胳膊,脑袋嗡嗡直响,天旋地转。   求你别说了。   瞿凌说,那个女人死时的眼神令人终身难忘。   瞿凌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能让我这样的凶手逃脱法律制裁,你不愧是傅云宪的人——   许苏起身,仓皇出逃。   庞圣楠结完账,韩健撒完尿,两人结伴又回来。庞圣楠本还想招呼大伙儿去夜总会唱歌,瞿凌案后他名声大震,正春风得意,因此对老同学们格外大方。见许苏踉踉跄跄地往外跑,还脚底一空摔倒在地,他扬声在他背后喊:“火急火燎地干嘛去?被尿憋的?”   许苏爬起来继续跑,头也不回。   直到确认自己逃出了所有人的视线,他垮倒在街边花坛旁,吐得昏天黑地。   确实喝高了。他感到恶心。   花坛里一片秽物。吐尽方才的夜宵不止,酸水仍一股股地往喉咙口冒,灼烧得食管都疼得厉害。许苏跪在那里,低头看自己的手,夜排档的地面上满是泔水油污,他那一跤正巧跌入其中。他的手真脏。   把胃吐空之后,人才好受一些。许苏漫无目的地走,穿过一片低矮的平房,往前走,视线豁然开阔,一幢幢高楼拔地而起,霓虹琳琅,描绘一座城在奋进中的野蛮姿态。   许苏试着劝自己,一个案子,庞律师声名大噪,韩律师跟着沾光,瞿凌程嫣报仇雪恨,邹杰那龟孙子死了老婆也算遭了报应,就连不是律师的自己也尝到了胜诉的甜头,重拾起当律师的信心……何况受害人咄咄逼人本就具有过错,也就受害人枉死的奶奶瞅着冤枉了些,可老太太一把年纪还舞刀弄枪泼辣得很,好像也不是什么好鸟。   许苏发现,这么想的自己与那位一直让他看不顺眼的傅大律师,没有本质区别。   不知不觉就晃到了马路中央,眼见一个大活人突然闯入视线,一个正准备踩油门过绿灯的司机吓得脸绿尤胜绿灯,惊恐应对。万幸刹车踩得及时,只差一点就得让许苏的肉身亲吻沉重的钢铁。   车停了,司机惊魂未定,还没来得及破口大骂,杵在他车前的那个年轻人居然自己倒了。   人这生物不愧是群居动物,哪儿有热闹爱往哪儿凑,原本人影寥寥的街,突然就围拢而来一群人,个个都想凑这场车祸的热闹。司机是个开夜班出租车的中年男人,囊中票子无几,哭丧着一张皴如树皮的脸,一边指着倒在地上的许苏,一边指天指地发誓,绝对没有撞到他!   报了警,送了医,一通检查,没有车祸导致的外伤,也暂无明显酒精中毒的症状,仿佛就是一顿大酒真喝高了。   接诊的医生挺乐,觉得这小伙子挺新鲜,被人七手八脚地抬进医院,一路折腾竟也没醒,敢情是心眼太宽,直接奔医院睡觉来了。许苏被安排打上点滴,同时医院方面试图联系他的家属,翻着他的手机看了一圈儿,没找到父亲母亲,最亲近的称呼是“叔叔”,便给那个叔叔打去了电话。 第四十章 弄脏   再晚些时候,病房里的许苏自己醒了,一睁眼,便觉头疼,喉燥,胃部灼烧感强烈,阵阵锐痛在他骨头里扎刺。点滴还剩小半瓶,许苏巴巴地盯着头顶上方的天花板,试图回忆起晕倒前发生的事,想起老实巴交的韩健,想起洋洋自得的庞圣楠,待想起瞿凌嘴角的那抹怪笑,他一下从病床上惊坐起来。   冷汗洇透后背,吓出来的。   许苏茫然地四下打量,可能由于医院床位紧张,急诊病房内横七竖八地躺着一些病人,个个面容扭曲,痛苦的呻吟声此起彼伏,许苏毫无疑问是其中最精神的一个。   听见外头传来一个熟悉的男声,低沉醇厚,许苏赶忙又躺回床上,掀被子将自己的脑袋闷进去。   “麻烦了。”   傅云宪与一位值班的女医生先后进入病房,在一众伤兵残将中一眼看见许苏。许苏当然知道是谁来了,傅云宪的嗓音太过动听别致,字正腔圆,新闻主播的范式十足。   许苏紧拧着眉头紧闭着眼,一脸憋尿似的痛苦模样,俨然戏太足,装太过。傅云宪知道人无大碍,二话没说,直接把他从病床上拖起来,一把扯了他手臂上的针管,扛上了肩膀。   朝下的脑袋开始充血,许苏再装不下去,“诶”地喊起来:“傅云宪!你干什么?我病着呢!”   “闭嘴。”傅云宪大步如风,完全不顾周围病人的奇异目光,抬手在许苏屁股上狠搧一下,警告他别动。   凌晨三点,傅云宪自己开车来的医院,倒惹得许苏不太好意思,上回两人不欢而散,他就刻意躲着他,避着他,划出楚河汉界,一副要与对方生分的架势。   傅云宪开了车门,把许苏扔向车后座,自己坐向驾驶座,取了根烟,叼进嘴里,掏打火机点燃。   车在夜色中穿行,一路无阻。傅云宪一边抽烟一边驾驶,也不问许苏发生什么,只偶尔透过车内后视镜看他一眼,威严而沉默。   对这目光,许苏既避着又迎着,傅云宪看他时他便扭头躲开,傅云宪不看他时,他又情不自禁,自己偷偷一瞥。   手掌在摔倒时蹭在凹凸不平的水泥地上,破了,这会儿看着皮破肉绽,倒不显脏。许苏摊着双手,借一缕月光细细打量,大概是院方消过毒了,泔水的异味已被一种医院独有的气味取代,确实是干净的。然而他喃喃自语,为什么还是那么脏呢?   一阵铃声适时响了,许苏听出来,是自己的手机。   手机被医院方面交给了傅云宪,眼下正收在傅云宪的西装兜里。傅云宪掏出来,看了一眼来电号码,摁下了扩音键,扔在了操作台上。   那头的韩健不知是谁接了电话,噼里啪啦就说开了,说自己跟老庞挺担心他,区区上个厕所的工夫人就跑了,问老瞿怎么回事,他也默不作声,前面打了一个电话,接电话的说你人在医院,可把他们给吓死了,这回主要为了庆祝老瞿沉冤昭雪,重获新生,可别乐极生悲,让你出什么事情……   听见瞿凌名字,许苏的脸明显一抽,如此剧烈的表情变化不可能逃过傅云宪的眼睛。   傅云宪朝许苏瞥去一眼,许苏心又跟着狠狠一跳,忙转过头,怯怯地避开对方视线。   韩健连着问了两遍,许苏,你没事吧?   傅云宪回答韩健,没事,在我这里。   韩健努力甄别这个声音,听出是傅云宪,这才放宽了心。他是个实打实的老实人。过去也隐约觉得这两人关系暧昧可疑,却从没真正往那方面想过。   收了线,傅云宪终于开口问许苏,怎么回事。   许苏抿着嘴唇,表示自己不想回答。   “你要不说,叔叔就猜了。”傅云宪把烟揿灭在车载烟灰缸里,又朝后视镜望去一眼,“跟你的那个同学瞿凌有关?”   “我说!我说……”许苏生怕从对方嘴里听见什么,赶忙自己交待,“老同学聚一聚,瞿凌跟我聊了聊他的案子……”   傅云宪面无表情,打方向盘转弯:“这不就是你要的正义。”   许苏从这话里听出嘲讽的意思,突然起疑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傅云宪仍无表情,淡淡地问:“知道什么。”   “你知道……我说什么。”林林总总的刑事案件,形形色色的当事人,早些年高强度办案,傅云宪过的桥比他许苏吃的米还多,区区一桩瞿凌案,他应该早已洞悉一切真相。许苏醍醐灌顶。   傅云宪说:“我要你亲口说出来。”   许苏由怀疑变为笃定,声音都在发抖:“你早知道瞿凌真的杀了邹杰老婆……却不告诉我?”   傅云宪与后视镜里的许苏对视一眼,很深很久的一眼。又打方向盘,让宾利驶入温榆金庭。他说,到家了。   许苏连着问了几遍:“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傅云宪把车停入车位,扭头冷淡看他:“这很重要么。”   这种事不干己的态度坐实了他的猜测,傅云宪就是故意的,故意容他参与,诱他深入,再令他赢得自以为是,输得体无完肤。   停车,开门,下车,傅云宪往傅宅大门方向走,人尚未走远,一同下了车的许苏突然自他身后一跃而上,骑在他的背上。   得了失心疯般,许苏猛一低头,一口咬上傅云宪的耳下侧颈,牙与肉亲密接触,不遗余力。傅云宪瞬间怒了,低吼一声,试图把许苏从背上掀下来。许苏四肢并用牢牢攀附,仍死命咬着不撒口。他知道自己这样子不好看,滑稽得像猴,但这个世界乾坤颠倒,善恶不分,人人都挺滑稽。   傅云宪挣了几下才把背上的小子甩下来,将他摔在地上,直接用身体压制。许苏后背着地,撞得头晕眼花,牙上的力道未卸,混乱中自己咬破了自己的舌头,糯米白牙间顷刻洇出些许血丝,瞧着特别狰狞。   吐得腹部空空,全身乏力,唯有一口牙还利索,他没消停片刻,又扑上去,张嘴咬住傅云宪的手臂。傅云宪从来不是好脾气的人,抬手欲甩许苏一个嘴巴,却在手掌触到许苏脸颊前一秒,生生刹住。   因牙齿用力,两腮绷得极紧,许苏一边咬人一边瞪眼盯着被咬的人,那眼神跟受了莫大委屈的小孩儿似的,拧巴着跟大人较劲。   傅云宪皱了皱眉头,举在半空中的巴掌又放下去,任由许苏扒着他的手臂狠命地咬,自己攥紧了拳头,忍着疼。   咬爽了,气撒了,许苏总算满足地松了嘴,舌头已破,说话含含糊糊,他怯怯凑近傅云宪,把脸贴向他的胸膛说,叔叔,抱我回家。   傅云宪将许苏横抱而起,进大门,过玄关,去向浴室。伸手拧开浴池上的笼头,也不试水温,直接把许苏扔进浴池里。   超大型的按摩浴池,平时容两个人泡澡绰绰有余。冷水当头浇下,衣服紧贴身上,许苏没再负隅顽抗,反倒木讷不动。公权力与私权利、实体正义与程序正义、瞿凌的罪与罚、他自己的功与过……这一晚他的世界天翻地覆,许苏精疲力尽,像泥一样仰面瘫软下去,迅速积满的一池冷水没过他耳朵、嘴唇乃至鼻子,将他整个人囫囵吞在里头。许苏屏息敛气,洗洗吧,他也嫌自己太脏。   傅云宪也进了浴缸,微垂眼眸注视许苏,他的一双眼睛深似古井,与寻常时候一般不近人情。俄而,傅云宪松开皮带,解下裤链,释出将勃未勃的性器。   人犹在水里,许苏懵然睁大一双眼睛,看见傅云宪不疾不徐地套弄他的性器,修长手指缠绕茎柱,越捋越粗。   傅云宪拎起许苏一条腿,以中指取了点浴池边的按摩精油作润滑,顶入许苏两股间的那点娇嫩圆心。潦草扩张两下,傅云宪便折了许苏的一双腿,由上而下狠狠贯入他的身体。   许苏原先躺在池底,傅云宪甫一进入,他便痛得叫了一声,只是张嘴瞬间,一口冷水呛入,难受得要命。许苏是擅长在水中憋气的,但架不住傅云宪那么凶悍地折腾,随他每一下狠捣,他的脑袋便往池壁猛磕一下,磕得他头晕眼花,连屏气都忘了。许苏连着呛了几口水,实在忍不了了便努力把头抬出水面,但傅云宪卡住他的脖子,一次次重新将他的脸压入水里。   阴囊抽打着屁股,合着水声啪啪作响。许苏两腿高翘脑袋朝下,扑棱着,挣扎着,两人交合得惨烈,结合的下体时在水里时又露出水面,肠道火热而水花冰冷,滋味委实太妙。   傅云宪插弄了百来下,便抽出性器,一搭许苏的后背将他捞了起来。许苏险些溺毙池底,一出水面立马大口喘气,哪知傅云宪的性器正对眼前,汩汩白浊喷出,直接射在他的脸上。   大半咽下,还有少许溅入眼睛,一缕白浊掺着水珠自眼角滑落,如同眼泪。   傅云宪略略低头,微微眯眼,伸手抚摸许苏的脸。   “律师的正义是程序正义,程序正义远比实体正义重要,如果你不懂,我来教你懂。”傅云宪的指尖带着精液在许苏脸上游走,一点点描摹出这副清秀的少年轮廓,温存又细致,仿佛书写一张所有权证明。他说,“只有我能弄脏你。”   这一晚,许苏完全放开了。比起以前的不情不愿委蛇敷衍心口不一,他变得主动、殷勤与迫切,放纵、疯狂又饥渴。换了几个体位,许苏都嫌自己还不够投入,最后索性要求骑乘,他分腿骑跨在傅云宪身上,任那粗长性器一插到底,随后便牢牢抓着傅云宪劲壮的腰,举上坐下,疯甩着自己胯间的东西。肉体与肉体激烈摩擦,两人的结合处溢着丝丝淫液,满室靡靡水声。   泄了第三回 之后,许苏终于支持不住了,他趴倒在傅云宪的身上,任自己像条被子似的盖着对方,枕着那炙热健壮的胸膛。傅云宪还没软,大半性器仍在他的穴里,因姿势关系,露出了小半支。许苏不愿意对方滑脱出去,伸手去摸两人的结合处,又动动手指与屁股,将露在外头的性器推进自己穴里。高潮余韵还在,龟头再次擦过肠壁,舒服得他情不自禁地哼了一声。   傅云宪垂头看他,似也非常满意方才那场性事,声音听着特别的浑:“喜欢吗。”   许苏不明着回答,却又去抓傅云宪的胳膊,忽地看见对方小臂上深陷的齿印。先前他只顾发泄,下口是真没分寸,没意识到自己居然生生扯掉对方小块皮肉。   许苏气急又懊恼,心疼又心惊,脱口而骂:“属狗的东西,牙齿那么厉害,怎么不去吃屎!”   骂自己还骂得这么理直气壮,傅云宪倒笑了,抬手在他脑门上弹了一下,一声脆响刚落地,又搂人进了怀里。   下体的饱胀感依然强烈,许苏为此感到踏实。傅云宪紧实的躯体,炙热的体温,澎湃的心跳,连带汗液的气味都沁其心脾。许苏仰头,望着傅云宪:“叔叔,让我含着你睡,好不好?”   傅云宪摸着许苏滑嫩如水豆腐似的臀,亲了亲他的眼皮说,好。 第四十一章 师徒   傅云宪比许苏醒得早,却比平日醒得迟。相当神完意足的一觉,对傅云宪来说,也是压力尽释,这么些年来从未有过这般轻松与舒适。许苏依然趴在他的胸口,半截身体都被压麻了,傅云宪将许苏轻轻拨至一边,起身动了动胳膊,忽觉胸口湿凉一片,低头看了看,劲壮的胸肌间嵌着亮晶晶的一滩水迹,半干未干,像是口水。   床上的许苏抱着被子翻了个身,正脸对着傅云宪,人犹在黄粱梦里,软塌塌的刘海遮着牢闭的眼睛,一脸的踏实与满足。   傅云宪很喜欢许苏睡觉的样子。许苏的睫毛很长,但和他的头发一样颜色浅淡,褐中带黄,阳光下像极撒了一层稀碎金屑,他睡熟时睫毛会轻颤,嘴唇也会偶尔无意识地嗫嚅,显得童气十足。   所谓岁月静好,大抵就是这么个意思。   傅云宪足足在床边看了许苏十分钟,才起身去浴室冲澡。   出了浴室,许苏依然没醒,又换了个睡姿,由侧躺变为趴着。被子夹在两腿之间,臀部高高翘起,身上赤条条地不着一物,股间隐隐约约露着那点殷红,看得人心火熊熊,恨不能立刻泻在他的身体里。   也亏得傅云宪自制力足够,拿了手机下楼,给文珺去了一个电话。他交待说自己这两天不去所里,许苏也不去。   文珺回了一声“知道”,心里是既酸又高兴。她是真的羡慕许苏,无经验无文凭无背景,也就仗着脸蛋稍比一般人漂亮,居然就独得圣宠了。偏偏这小子以前还向她表白,煞有介事地说要带她私奔,逃出君汉所远离老流氓,也不知是真傻,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如今倒好,这俩把彼此间糊了十来年的窗户纸彻底捅破了,省得祸害别人。   文珺把手头的工作简赅汇报一下,又对傅云宪说,贺晓璞正巧来这边办案,他不敢直接找你,问我能不能来拜见你。   贺晓璞是傅云宪的徒弟,既机敏又勤奋,也能忍得这个师父的恶劣脾气,只是前两年经何祖平号召去法院门口集体抗议,大搞律师界的行为艺术,被傅云宪毫不留情地撵出了君汉。如今自立门户南下发展,也干得不错。   “他现在在南边执业?”得到文珺的肯定答复之后,傅云宪说,“正好,你让他就今天来吧,我手里有个案子要交给他。”   一般各地法院、检察院若有重要的人事任免事项,文珺都会搜罗起来告诉傅云宪,倒不为攀关系或行不法之勾当,而是知己知彼,方便日后更好办案。她汇报了几个听来的消息之后,想想又补充道:“还有,咱们市检二分院的公诉处处长要升副检察长了。”   “市检二分院……”傅云宪回忆了数秒钟,问,“唐奕川?”   “对,那个上过电视的唐奕川,那个长得非常帅的唐奕川!”文珺一把年纪还跟追星的小女生似的,语调夸张,隔着电话似也能看见她满目春情,满脸痴笑。   傅云宪问:“定了?”   文珺道:“已经出任前公示了。”   “这么年轻就升副检察长?”唐奕川三十出头,比傅玉致还小一岁,这个年纪的正处已不常见,再进一步?纵然阅官无数的傅大律师也觉不可思议,微微皱眉,半晌才说,“这个唐奕川不简单。”   电话刚挂,铃声又起,但这回不是傅云宪的手机,而是许苏的。手机就搁在厅里的茶几上,傅云宪走过去,拾起它看了一眼,来电显示的名字是:女神。   傅云宪搁下了许苏的手机,铃音响了好一阵子才停,且消停不过五分钟又响起来,来电者始终都是那位“女神”。   傅云宪接起了电话,问,哪位。   “我啊,蒋璇,我们所长让我问问,跟你们君汉警律合作的事情有没有眉目……”蒋璇性子急,一气儿说了好些,才反应过来刚才的声音不是许苏,她有些忐忑地问,“请问……您哪位?”   “我是傅云宪。”傅云宪淡淡道,“许苏还没醒。”   “傅……傅律师?”大概久闻傅云宪大名,蒋璇声音明显一抖,结巴半晌竟是再没说出一个字。   “晚些时候你再打来。”电话那头久没响动,傅云宪直接收了线。   阿姨正在准备早餐,傅云宪碳水化合物一向吃的很少,一般早餐也就是熏肉、鸡蛋、蔬菜和咖啡,阿姨按照惯例在灶台前操持,又问要不要给许苏准备一份。   傅云宪示意不用:“许苏吃什么我来做。”   那厢许苏一觉睡到下午两点半,被午后阳光烤得屁股发烫,才悠悠然醒转。揉着眼睛从床上坐起来,想起昨儿一整夜都跟傅云宪四腿相缠,身体叠着身体,确实睡得相当舒坦。他起床冲澡洗漱,继而又满屋子乱跑,好容易找来药箱,准备下楼替傅云宪处理被自己下嘴狠咬的伤口。   楼梯刚走了半截,听见楼下传来交谈的人声,显然有客。   许苏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立场在这个时候露面,止住下楼的脚步,只悄悄从楼梯间探出一点脑袋,一看,熟人。   傅云宪执业至今,也就带过两个徒弟,一个叫陈智,人极聪明,但不堪忍受傅云宪的恶劣脾气,许苏进所没多久他就走了。后来听说在一次办案过程中喜结良缘,与那富家千金双双出国,而今已经不干律师这行了。还有一个就是这个贺晓璞,相对陈智,资质稍显一般,但胜在为人踏实,做事细致,忍耐力更是强悍,前年才被傅云宪赶出君汉。   许苏听见贺晓璞跟傅云宪谈起赵刚受贿的案子,听傅云宪的意思,这案子要交给他。   究其原因,一来贺晓璞如今在紧邻G市的地方执业,有那么点地缘优势,二来是当师父的有心提点徒弟,贺晓璞本人也有这类案子的成功经验。大概四年前,S市近邻H市原副市长黄毅的滥用职权与受贿案,一审律师是傅云宪,而许苏大三那年在凤里名都见过的那位刑庭庭长平巍,已经是H市中院院长了。判决之后检察院抗诉,二审律师换了傅云宪的徒弟贺晓璞,搭档与傅云宪齐名的那位“腐败律师”张仲良。两审都是声誉全国的名律,那案子一波三折,前前后后三名检察官被开除公职或因妨害作证入狱,其中各种复杂干系连许苏也不清楚。只知道最后那位副市长判得很轻,滥用职权罪不予认定,认定的贿款也才几万元,获刑4年6个月。据说那副市长家里动用了大量关系,就是4年刑期都不愿去监狱,直接在看守所里服刑。   贺晓璞说:“这案子我也听人提过,赵书记觉得冤枉,他说他在台上的时候,什么样的女人都上赶着贴凑,轰都轰不走,就比如说网上传的那个女大学生,是对方主动勾搭来求他帮忙,她妈看病全是他掏的钱,还安排了超高规格的身后事,结果现在传言全是他‘杀母辱女’,他说他是贪点、色点,但也没有雇凶杀人啊,这指控实在冤枉。”   傅云宪抽着烟,吞吐着烟雾道:“如果每一件案子都法理严谨、指控详实,还要我们刑辩律师干什么?”   贺晓璞虽被撵出君汉,但没少占傅云宪名声的便宜,逮着机会便拍师父马屁:“我在外头提你的名字,当地检察院与法院都肃然起敬,办了这么多案子没碰上敢刁难的。”   傅云宪倒不客气:“案子办好了再提,办不好,别说是我教你的。”   许苏伏在楼梯上,脑袋微歪,一字不漏地听得认真。   一个赵刚,一个瞿凌。   一个是副部级的市委书记,一个是普普通通的检察官。   事实真相如何?那个骇人传言无数的市委书记未必真那么十恶不赦,那个人人称善的检察官却是真杀了人。   以前倒也没少听学校里的老师或所里的同行强调,犯人也该享有人权,“罚当其罪”才是刑辩律师应该坚持的正义,但到底不是自己亲身经历,听也听得懵懂、恍惚与无法认同。许苏头一回觉得,刑辩律师这碗饭,和他想象中的味道不一样。   阳光越窗棂而过,他赤着脚下楼,一脚一脚踩着洒在楼梯上的大块光斑,向傅云宪靠近。   傅云宪看见许苏出现,掐了手中的烟,问他:“睡饱了?”   许苏眨了眨眼睛,睫毛太长而阳光太烈,那些金色光点就跟小蚋子一样在他眼皮周围飞动。他点点头。   傅云宪又问他:“想明白了?”   许苏木愣愣盯着对方,半晌才说:“还没全明白……容我再想想。”   傅云宪没留贺晓璞吃饭,贺晓璞本人看着也不太想留下来,约着改日再去所里拜访。他倒是一直清楚师父这点与众不同的癖好,也知道许苏与傅云宪的关系不一般,但没想过真被自己撞了个正着。被阿姨送出大门前,贺晓璞回头,忐忐忑忑别别扭扭地看了许苏一眼,许苏竟毫无愧色地回望着他,冲他挥了挥手说,少吃多运动,才两年没见,瞧你胖成个猪样!   自己是胖了,可对方这又娇又悍的模样,倒是一点没变。   贺晓璞前脚刚走,手机铃声又响了。   许苏听见是自己的铃音,赶忙去接。瞥了一眼来电显示,见是蒋璇,心里咯噔一下。他猜到蒋璇要问警律合作的事儿,这事儿他没和傅云宪提,但却问过庞锦秋。本来么,老百姓间多见民事纠纷,舞刀弄枪杀人放火的也罕见。   许苏在这个时候突然想起许霖。不知道那小子嘴能贱成什么样,又会在傅云宪面前添枝加叶地搬弄多少。   似能感受到傅云宪在背后注视自己的目光,许苏两颊发烫,还呈越来越烫的趋势,他接起电话却不出声,心虚地一点一点往窗台边靠。直到完全来到窗边,距傅云宪有段距离,便佯装赏花赏草,压低了声音与蒋璇说话。 第四十二章 貔貅   许苏告诉蒋璇,警律合作的事情跟所里的庞主任汇报了一下,所主任持赞成态度,具体细节改天请她来所里详谈。   蒋璇告诉许苏,刚才她打来电话,是傅云宪接的。   许苏一听,腿就软了,吓得整个人蹲在了地上。   傅云宪面前,他是不太要脸的,但要命。那老东西生起气来就是疯子,谁都制不住,没准又像上回抑或上上回那样,要撞他上天,要溺他进水。   许苏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怕些什么,他跟蒋璇清清白白,见面仅限于同学习、共进步,迄今两人法理背了一箩筐,手都没牵一下。   胡乱琢磨的时候,傅云宪已经朝他走了过来。许苏正对露台,分明是迎着太阳的,却能感到一丛阴影随后者一同到来,跟铅版似的压在自己身上。许苏屏息了三五秒,回头,仰脸,媚笑,掐着嗓子以戏腔道:“大王……”   傅云宪面无表情,抬脚就踹。   屁股重重挨了一脚,许苏一个狗啃泥地趴在地上,还没骂骂咧咧站起来,傅云宪又抬脚,踩在了他的腰上。   傅云宪说:“趴好。”   许苏乖乖趴着。   傅云宪又说:“裤子脱了。”   许苏把牛仔裤褪下一些,想想又觉吃亏,讨价还价:“叔叔,我还饿着呢。”   许苏以为傅云宪这是要将自己就地正法,但傅云宪却没有这方面的意思,或者说,意思不全面。他的脚开始移动,脚掌划过许苏的尾椎骨,又稍稍一侧,开始用大脚趾弄许苏的屁股。许苏昨儿夜里疯得够呛,屁股早已开花,尤其两瓣臀丘中间那道深沟,碰不得,一碰就火辣辣地疼。傅云宪只见许苏背对自己,看不见他龇牙咧嘴的表情,就是看得见也未必会脚下留情,怜香惜玉这词儿是用在女性身上的,对待男性,当然就可以辣手摧花了。   傅云宪脚掌抵着许苏饱满弹性的臀,轻踩他两下,又将脚趾伸入他的两股之间,隔着内裤钻弄着他的臀眼。内裤都被脚趾顶进穴里,许苏叽叽哇哇乱叫一气,嫌疼。   傅云宪充耳不闻,又将脚伸入许苏腿间,抵住他的性器反复揉搓、挤压。   直弄得许苏腰发软,腿发颤,眼圈都红了,内裤都湿了,傅云宪才停止这种充满恶趣味的“交流”,捏着许苏脖子拎他起来:“去吃饭,晚上再收拾你。”   许苏又被傅云宪“收拾”了一整晚,两人抱着亲,亲着做,几番变换体位,缠绵又激烈。许苏对傅云宪说自己会再想想,但其实他压根没想,三观崩塌再重塑,你当三观是面团,哪儿那么容易任你搓扁揉圆?但他同时承认自己属于心特别宽的那类人,想不明白就暂时别想了,日子还长,犯不上自己跟自己瞎较劲。   第二天照旧一觉睡到日上三竿,醒时才发现,傅云宪不在家里。   美人在怀,君王哪儿还有上朝的道理,但是傅云宪不去不行,事关自己的亲弟弟。   姚觉民案横生枝节,傅玉致被人举报贿赂证人作伪证,被公安请去喝茶了。这一去人就没出来,直接关进了看守所。   傅云宪给司法局与公安局的朋友打了电话了解情况,确认了举报者也没确实证据,根本构不成伪证罪,反倒不急着把自己弟弟捞出来。对方问他要不要打声招呼,傅云宪说不必,给老二点教训也好,免得他不知天高地厚,以为刑辩这水好淌。   对方笑说,傅律对自己人都那么严厉。   傅云宪问,老二的事情跟唐奕川有没有关系?   对方说,不好说,也难保不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副检察长要给一名刑辩律师安上一点罪名,再容易不过。   傅云宪微微皱眉,思索片刻后又问,唐奕川什么背景?   对方说,有听说过,哪里的政法委书记是他的亲叔叔,好像最近又升了,再升就该进中央了。   傅云宪沉默,若有所思。   不管怎么说,姚觉民案的前景还是一片大好。姚觉民虽然至今还在看守所里,但裴雪已经成功取保候审,看来傅玉致制定的那套辩护思路奏了效,缓刑有望。裴雪倒还记得自己老公进去前说过要给傅云宪请个貔貅,她喜玉不喜金,一出来就让人送来一只翡翠貔貅的坠子,用丝绒盒子包装得相当高端华丽,同样经过高僧开光。   但裴雪没亲自登门。姚觉民出事的消息一传出去,股票便直线跳水,一天一个跌停板,董事会不满姚觉民把个人行贿罪都往公司头上栽,也集结起来向裴雪发难,眼下万源内忧外患,元气大伤,她实在忙不过来。   傅云宪原先跟姚觉民要这东西也不过随口一提,如今见姚裴夫妻官司缠身焦头烂额,可见这小小一件物什也未必多灵,再送给许苏,反倒晦气。   拆了盒子看了看,就扔在办公桌上了。正巧许霖来送资料,敲了门,得允许后走进办公室,一眼就看见了这个东西。   刚从贺晓璞那儿回来,许霖带回一些资料,也带来一些观点。这是个有想法的助理,他十分了解傅大律师的办案风格,严格犀利,说一不二,有时甚至近于刚愎,唯独许霖,敢劝也敢谏。   只是这回汇报工作,他总显得不够专心,眼睛有意无意地老往翡翠貔貅那儿瞟,傅云宪看出许霖的注意力落在别处,便问他:“你懂这个?”   “不太懂,也是刚学。”许霖跟傅云宪解释说自己刚报了一个艺术品鉴定培训班,开班就讲翡翠,因此学了一点皮毛,知道了颜色质地透明度,也了解了冰种糯种玻璃种。   傅云宪笑笑:“这么好学?”   许霖皱着眉,一本正经:“不是好学,律师应该多充电,省得遇见相关的案子毫无头绪。”   傅云宪知道许霖在计较什么。因为所谓的古董瓷瓶最终被鉴定为赝品,使得裴雪案的最大一功被记在了许苏身上,他铁定不服气。傅云宪喜欢这种性格的年轻人,不认命,不服输,事事要争先,处处要出头。他年轻时也这样。   平心说这个年轻人是可造之材。傅云宪以前有过两个徒弟,无论陈智还是贺晓璞,都既没许霖聪慧,也没许霖贴心,许霖与许苏乍看相似,实则性子很不一样,许霖从不排斥在一场刑事辩护中以灰色手段为当事人获益,相反还很乐在其中,时不时能冒出一些可行的点子。   这点也令傅云宪感到满意。   所以他不在乎对方心里那点弯弯绕,何况上回撵他出办公室,这小朋友不露绯怨之色,也不作不依不饶的纠缠姿态,工作时依然全身心投入,光凭这份自我约束力,也确实可堪一用。   “这是满绿翡翠,种头也好,肯定价值不菲,”许霖用目光征得傅云宪的同意,拿起翡翠貔貅近距离观赏,“不过行话说色差一等,价差十倍,我学这点皮毛跟门外汉也没差,判断不太出来。”   他满眼艳羡,反复把着坠子赏玩,爱不释手。穷人家的孩子,这么大点的东西价值连城,他感到不可思议。   傅云宪是调查过许霖的背景的。他既喜欢白脸的曹操,自然也有多疑的性子,许霖太妥帖,太周全,反倒令人不适。此刻他细细打量许霖面部表情变化,只觉得这小朋友平日里言谈举止过于老成稳重,直到这一刻才有了那么点符合他年纪阅历的稚态出现,反倒显得可爱了。傅云宪轻笑一声:“你要喜欢,就拿去玩吧。”   “这么贵重的东西,送给我?”许霖大吃一惊,瞪圆了一双眼睛,连着问了几声,拿着坠子的手都抖了几抖。   见这反应,傅云宪愈觉好笑:“怎么,就不兴师父给徒弟送点东西?”   两人间没行正式的拜师礼,但傅云宪这话明显就是拿他当徒弟看了。许霖神情恍惚,想把坠子还回去,可手刚伸出去,又攥紧指头收了回来。他舍不得。即使不是价值连城的翡翠,他也舍不得。这毕竟是傅云宪头一回送他东西。他小心翼翼地向对方征求意见:“我能不能就借着戴戴,哪天我若离开君汉,就还给老师……”   出乎意料,这小朋友竟没趁机表忠心,反倒自己说起要走,傅云宪问:“才来就熬不住了?”   “只要老师不撵我,我当然想留下,”许霖轻声说话,姿态也低入尘埃,“留一辈子都行……”   话到这步又没意思了。傅云宪虽私生活完全够不上检点,但也一直遵守原则,不染有夫之夫,不吃窝边之草。他嫌前者麻烦,嫌后者不够专业,这么些年许苏养在身边都没碰一下,何况文珺许霖之流。傅云宪脸上微露不耐神色,抬手挥许霖出去。   许霖离开傅云宪办公室,迎面就撞上许苏,虽是一身正装,但穿上龙袍不像太子,一副小痞子样儿。他觉得这小子真难看,再俊俏花哨的皮囊,也难看。   两人眼对眼地打个照面,许霖不忿,许苏不爽,仇敌见面,分外眼红。   许苏眼很尖,一眼看见那碧绿水润的一块翡翠,许苏手也快,一把就从许霖手里将那翡翠夺了过去。拿起看了看,他虽不太懂翡翠,但也能觉出不是便宜东西,想到许霖一直走的是寒门贵子路线,不可能负担得起,突然有些发酸地问:“傅云宪给你的?”   许霖冷下脸,生硬回答:“不管你的事。”   ”怎么不管我的事儿了?“当着对方面,许苏就把那翡翠坠子揣进兜里,“我一会儿就跟我叔说,这东西我要了。”   许霖眼眶微红,声音发颤,拳头攥成要打人的样子:“你还给我……”   玩笑而已,犯不上这么如临大敌。许苏不解地看着许霖。只觉这小子人前人后完全两副面孔,上回还牙尖齿利逞凶斗狠,这回又莫名楚楚可怜起来,正纳闷呢,听见身后传来阵阵脚步声,沉而有力,是那个人。   “许苏,还给人家。”   送出去的东西泼出去的水,傅大律师一言九鼎。   许苏一愣,心不甘情不愿地掏了掏口袋,把翡翠坠子递还给许霖。   许霖感激地看了傅云宪一眼,嘴唇艰难蠕动了半晌却没说出一个字。他拿回坠子,夺路而走。   许苏跟着傅云宪进办公室,还没进门就嚷:“傅云宪,你睡了我,还想睡别人!”   傅云宪对待他的小情儿向来大方,有时也毋庸自己出钱,傅大律师的巴结者比比皆是,借花献佛的事儿没少干。弱水三千,花花世界,许苏当然没指望傅云宪从此收心。这个男人天生就是猎食动物,惯于用他迷人的眼神,低沉的声线,强壮的肉体,将你围困,捕获,然后蚕食一净。   他很沉沦。   也很清醒。   郑世嘉就是前车之鉴。   只不过,昨晚那一炮余韵犹在,这新人换旧人的为免也太快了。许苏特别生气。   “好了,不睡别人,就睡你。”傅云宪把许苏抱坐在自己腿上,哄他。   “我总觉得那个许霖怪怪的。”你不仁我不义,许苏努着嘴翻着眼儿,绞尽脑汁地想编派,想报仇。   “叔叔送你更好的。”傅云宪漫不经心,丝毫没把许苏这点心思当个事儿,说,抽个空去房产交易中心,把该你那一半的名字,给你加上。 第四十三章 修罗   许苏仿若未闻。干瞪着眼睛看着傅云宪,眼皮都不眨一下。   傅云宪捏了捏他的下巴:“傻了?”   确认不是自己听岔了之后,许苏落荒而逃。   他对傅云宪也对自己说,让我再想想。   许苏本是来上班的,他不知道傅云宪替他请了假,更不知道他现在的老板傅玉致人在看守所里。他无所事事。   文珺也无所事事。傅云宪又带着许霖出去了。她最近心情欠佳,那个小孩儿一口一个“珺姐”,显得文雅有礼,结果却不着痕迹地取代了她的位置。他似乎了解傅云宪的一切喜好。他知道他嗜好的红酒喜欢的咖啡,他知道他每天几点要会客几点要休息,便是倒一杯清水都温度适宜,妥帖得不可思议。   文珺发现自己可能跟姓许的天生犯冲,前有许苏令她的爱情胎死腹中,后有许霖,连她仅剩的工作都快抢走了。   文珺想扯着艾达聊一聊,然而艾达不敢。新来的主管太厉害了,拿着鸡毛当令箭,而今行政部人人水深火热,不敢妄言妄动。   “水浅王八多!小所出来的人还以为自己多厉害了!”艾达恶声恶气地骂了新主管一句,然后向文珺表达了自己对老主管的深刻怀念。   许苏多好。   经艾达提醒,文珺来到许苏座位前,看着许苏在电脑前查房价。   近两年S市房价节节攀升,楼市与整座城市一起摧枯拉朽地发展着。温榆金庭现在1平方米均价超过20万,许苏盯着跳出屏幕的数字,半晌合不上嘴。   我发财了。   他曾经无数次在梦中喊出这四个字,梦里喊叫时周身发光,醒来看见的却还是白胚泥墙,黝黑森冷。后来他就自己买了油漆,叫上哥们白默,一起把房子刷了一遍。   许苏从来没想过自己的身体竟然这么金贵,大多数人几辈子都奋斗不到的巨款,而他,一夜间草鸡上树变凤凰。   他突然想到苏安娜。那老太太要是知道这消息,怕是得乐疯了。   许苏知道在房产证上加一个名字意味着什么,至少傅云宪开始正视他们这段不清不楚的关系,想给它按上一个定义。只是前有郑世嘉阴魂不散,后有许霖虎视眈眈,还有个死了多年的何青苑,在傅云宪心里占据着旁人似乎永远无法企及的地位。许苏觉得,这样的关系,可能太挤。   是温柔也是陷阱,他怕自己真就挣不出去了。   文珺跟许苏说了些什么,大约是抱怨许霖心机深沉做事不留余地云云,但许苏心不在焉,基本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几分钟后,庞景秋的助理来电话,说庞主任找他过去。   庞景秋说,让你的朋友到所里来一趟吧,警律合作的事情我们好好聊聊。   许苏踌躇,按说原也没什么,但现在傅云宪知道了蒋璇的存在,他就不能把她带进所里,否则瓜田李下,感觉说不清楚。   庞景秋虽贵为君汉主任,但儒雅亲切,对所里职员也大多和煦如四月春风。然而许苏不太喜欢庞景秋,理由无它,因为傅云宪不喜欢他。傅云宪对他说过,庞景秋这人太假。   见许苏久不说话,庞景秋笑了笑:“想什么呢?不方便过来?难道是女朋友?”   许苏忙不迭地摇头、摆手:“不是不是,只是女性朋友……”   庞景秋深深长长地打量了许苏一眼,旋即露出一种颇为古怪的笑容,他说,一定得让你朋友过来,不然,这事免谈。   许苏还没来得及通知蒋璇,就收到了傅玉致的消息。傅玉致莫名其妙地在看守所里待了三天,最后证实是误会一场,又被放了出来。许苏身为助理,开车去看守所接他出来。同样那天,傅云宪依约去检察院上课。唐奕川亲自率队在市检二分院的大堂内迎接。   傅云宪很客气:“唐检年少有为。”   唐奕川更客气:“还得与傅律共同努力,构建检律新关系,一起推进法治中国建设。”   三十出头的唐副检察长说的是官话,打的是官腔,一身笔挺的检察制服,风中秀树般的人物,左左右右十几号人,全是陪衬。唐奕川看了跟在傅云宪身边的许霖一眼,对傅云宪说:“我还以为许苏会跟着一起来。”   “他现在是老二的助理。”傅云宪问,“你们很熟?”   唐奕川点头道:“以许苏的性格当律师未必合适,倒不如加入公诉队伍。”   傅云宪微微皱眉。这话听来不靠谱,且动机可疑,没有刑事案件前科的人都有资格成为检察官,然而理论可行,现实却几乎不可能。携毒拘留,当兵还好打点通融,检察院的政审一定过不了。   唐奕川似乎知道对方在想什么,那张仿佛天生表情缺失的脸总算露了一点微笑:“我愿意尽我所能帮他实现理想。”   唐奕川安排的接待工作相当完善,会场灯光明亮,音响调配适宜,茶水温热适口,然而从头到尾场内气氛十分紧张,在座一众检察官个个如临大敌。   傅云宪在庭上对公诉人从不客气,而以往上节目或做演讲也常对检察官群体肆意调侃,毫不顾忌,此刻到底是在别人的地盘上,他较以往克制了几分,也客气了几分,没准备讲义与PPT,也就据多年办案经验与在座的年轻检察官们闲聊,四两拨千斤。   一个多小时的谈话结束,主持人表示傅大律师难得造访二分院,应广大年轻检察官的要求,临时增加一个模拟法庭的环节。   三位年轻检察官走上了台,两男一女,主持人挨个向傅云宪介绍:“小陈小李都是全国公诉人论辩大赛分区论辩赛的冠军组成员,还有小殷,去年市十佳公诉人,刚刚荣立个人二等功一次……”   眼前是国内刑辩第一人,毫无疑问,是全体公诉人最大的敌人。走向台前的三个年轻人一脸志在必得,而在座的检察官也都跃跃欲试。   突发状况,傅云宪得到的课程通知上完全没有提及模拟法庭,这是检察官的主场,锋芒太露会得罪人,锋芒不露又太憋屈,许霖试图打圆场:“傅律师的日程安排得很紧,怕是今天没有多余时间了……”   傅云宪目光落定于唐奕川,唐奕川微笑道:“难得来访我们二分院,还请傅律师不吝赐教。”   傅云宪也微笑,转脸目视台下众人:“那我就应你们唐检之邀,来教教你们怎么当一名合格的检察官。”   话到这个份上,已是相当不客气,弓满弦张,一触即发。   模拟案例中的吉利集团与万源案情况略有相似,唐奕川俨然有备而来。三名年轻检察官连环发问,咄咄逼人,而傅云宪见招拆招,不紧不慢。   小陈说,刑法第389条明确规定,为谋取不正当利益,给予国家工作人员以财物,数额较大,是为行贿罪。根据两高12年出具《关于办理行贿刑事案件具体应用法律若干问题的解释》,吉利集团提前“插队”,行贿数额达百万,定增募资70亿元获批,应当被依法认定为“情节特别严重”,处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或者无期徒刑。   傅云宪说,刑法第389条第3款作了特别规定,被索贿一方若未获得不正当利益,则不成立行贿罪。陈检察官知一而不知二,个人业务能力有待提高。   小李说,16年两高再次颁布《关于办理贪污贿赂刑事案件适用法律若干问题的解释》,一改以往“重受贿轻行贿”的惩处惯例,入罪举轻以明重,70亿元提前获批就是不正当利益,敢问傅律任意无视司法解释的依据何在?   傅云宪反问,我国《证券法》第二十四条是什么?   小殷法理详实,张口即答:“国务院证券监督管理机构或者国务院授权的部门应当自受理证券发行申请文件之日起三个月内,作出是否予以核准的决定。”   傅云宪又问,企业定增申请的审核时间,最短与最长分别是多久?   三位检察官没能回答,唐奕川沉默片刻,在一旁补充道:“短则16天,长则488天。”   “行贿罪的构罪要件是‘谋取不正当利益’,排除此条件任意扩大打击面,显然有悖于刑法的谦抑性精神。本案中吉利集团完全满足定增条件,既具备盈利能力与稳定的现金流,只为依《证券法》加快定增审批,尽早为公司经营发展融得资金,完全属于维护自身正当利益。”   傅云宪停顿,冲那刚刚荣立个人二等功的殷检察官微笑,“哪像殷检察官,法袍在身,人皆仰望,不知老百姓创业的艰辛,倒靠着纳税人的供养,勤勤恳恳造冤案,一心一意立大功。”   殷检察官面红耳赤,还要再辩,被唐奕川轻声呵斥道:“够了。”   三个围攻一个,不仅没讨到半分便宜,反倒个个被奚落得体无完肤,唐奕川冷着脸说:“傅律师还忙,今天的讲座就到此结束。”   讲座之后,唐奕川请检察长与傅云宪一起吃饭,地方选的不贵,但环境很雅致,包间里五六人一桌,且饮且谈。   检察长自然是老江湖,与傅云宪算是同校校友,只不过长他几届,两人还算相熟。   许霖也跟着,左右逢源得颇为自得。他天生喜欢大人物。   傅云宪跟唐奕川碰了几回杯,两人倒是心无芥蒂,轻声谈,高声笑,恩仇俱泯。   一场应酬结束,傅云宪让许霖自己搭车回去,让司机送他去许苏的住处。   许苏的家门没关。傅云宪还从未来过许苏住的地方,以前一直知道他住处寒碜,直到亲自登门,才发现比想象中更寒碜。很小的一居室,厨房客厅混为一体,与卧室间靠一排衣柜,硬生生算弄成了一室一厅。墙壁刷得五颜六色,有点过于花哨,但摆设极为简单,一张书桌一张床,许苏喜欢留着肚子去傅云宪那儿蹭饭,所以自己在家吃得一向简单,餐桌上放着一碗面,面汤清澈,上头飘着几缕葱花,面吃了一半,余下的那半碗差不多都涨烂了。   许苏趴在书桌前,走近才发现,已经睡着了。   他这一天累得够呛,先跟韩健去那农民工儿子的学校搜集师生签名,随后被通知傅玉致被放出了看守所,又横跨半个S市去接他出来,晚上去司考培训,到家之后还得替韩健写致那案子二审法官的公开信。   傅云宪来到桌前,随手一碰书桌上的笔记本,便看见屏幕上跳出一篇文章。   “尊敬的吕艳红大法官,我是窦伟松的辩护人韩健……”   粗粗扫了几行,大约知道整个案子什么情况,一个农民工酒后杀人,一审打无罪辩护被判死立执,身为二审辩护律师的韩健向法官求情,希望网开一面。傅云宪皱了皱眉,他不喜欢许苏总把那些破案子揽在自己身上。   傅云宪认识这个吕艳红。他耐着性子读完许苏写的这封公开信,发觉写得不错,该煽情时煽情,该明理时明理,很能打动一位铁面无私又性情柔软的中年女法官。   傅云宪单手操作许苏的笔记本,替他改掉了行文中两处错误,又替他收了个尾,然后将许苏抱上了床。   脑袋沾上枕头,床板吱嘎一声。   傅云宪又皱眉,嫌这床不够结实,架不住他在上头干许苏。   傅云宪承认自己现在对许苏的身体非常迷恋,食髓知味,他看他时,总想干他。   但今天没有。   他抬手轻摸许苏的脸,见他睡得安稳,转身走了。   傅云宪刚走不久,许苏就醒了。他都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爬上了床,挠了挠脖子,又从床上爬起来,继续代韩健写那封致法官的公开信。   屁股落定椅子,许苏将笔记本上的文章通读一遍,自己都被自己感动了。   妈的,写得真好。 第四十四章 有鬼   对于自己会在君汉与蒋璇碰见的场面,许苏准备不足,始料未及。   庞景秋身为君汉主任,自然也有方方面面的人脉背景,自然也会上下斡旋左右逢源,他让人递了个愿意警律合作的话,又诚意满满地派公车接送,蒋璇就与她的教导员一起来了。   偏巧,那天傅云宪也在所里。   教导员与庞景秋在所主任的办公室内商量正事,基本就“驻所律师”“普法讲座”等一干事宜达成了良好共识,而蒋璇被允许由庞景秋的助理小宋引导,参观君汉。   武装更比红装娇,蒋璇一身警服,英姿飒飒,所经之处,所里的年轻男性律师几乎无一幸免,个个如狼垂涎肉,目光紧追着她的倩影不放。   蒋璇提出想去与傅云宪见上一面,但小宋摇头表示,傅律不太喜欢被外人打扰。心愿未得满足,她只能转去律助所在的办公区域找许苏。   这天许苏正好被安排去接傅玉致上班,比平日进所晚些。傅二少爷估计在看守所里受了不少委屈,对自己那不闻不问的大哥颇有怨言,明显消极怠工。许苏这个助理还得揽下司机的活计,顺便把人心抚平了,气捋顺了。   蒋璇在刑事部的大办公区晃了一圈,没见着许苏,就问了他的一个男同事:“许苏在哪里?”   那男同事是个刚从政法系统内跳出来的律师,仗着过去铺就的那张关系网,办过几件漂亮案子,因此自恃颇高,看谁都不怎么入眼。不是没见过美女,更不是没见过警察,只是实在没见过将此二者结合得那么好的。为此,他看待蒋璇的眼神便有些复杂,心道许苏赖汉娶花枝,简直是傻人傻福,便酸溜溜地说:“没想到许助理的朋友里还有这样的大美女。”   蒋璇看出对方眼底的复杂,嚼出对方话里的酸味,更懂得那点雄性生物本能的蠢动,于是莞尔一笑,半开玩笑地回答:“不是朋友,是女朋友。”   男同事悻悻而去。   这些全被许霖看在眼里。   许霖刚从傅云宪的办公室里出来,没成想就撞上这幕。这样的女人只看一眼就能令人印象深刻,许霖自然还认得她的模样,上回红裙长发,这回警服马尾,前者妩媚,后者干练,各有千秋。他出于一个男性对美丽女性的欣赏之情,停留原地,盯着蒋璇看了十来秒,然后转身,折回傅云宪的办公室。   傅云宪合上桌上一叠案卷,问他:“还有事情?”   许霖不掩不藏自己那点心思,直截了当地说:“许苏的女朋友来了。”   傅云宪没答话,微眯了眼睛看着许霖。许霖的衬衣领口开得很低,一眼能看见他脖子上挂着的翡翠貔貅。他真的走哪儿都带着,再没摘过。   “就是我上回看见的那个。”许霖继续说,“傅老师,我认为这太不像话了。”   傅云宪这回开口了,没什么表情:“你这是什么行为。”   老板不太高兴,许霖感觉得出来。但他丝毫不怵,依旧笔管条直地站定在傅云宪眼前,大大方方反问:“我争我想要的,我坦坦荡荡不躲不藏,错在哪里?”   傅云宪沉默数十秒。他的手指抚过自己腕上的护身符,目光扫过许霖锁骨下的貔貅吊坠,最后只给了两个字。   出去。   许霖欣然离开,心说,还好,至少比上回少了一个“滚”字。他前脚踏出办公室,后脚小宋就来了电话,电话中她谦恭有礼,客客气气,说关于警律合作的事情,庞主任想请傅律一起商量。   傅云宪从办公室走出,拾阶而下,正巧许苏跟着傅玉致踏进所里。蒋璇迎面走向许苏,众目睽睽之下,很自然地挽住了他的胳膊。   这世上最扬眉吐气的莫过于两件事情,寒门学子一夜登科,三无屌丝逆袭女神。第一件事情被许苏在大三那年自己折腾没了,还剩第二件。许苏是看着苍井空度过的自己的青春期。他小时候追白婧,长大了追文珺,既出于高尚爱情,也发乎龌龊的本能,那些年他时常幻想一个胸脯数斤、美艳无匹的女神级人物从天而降,令所有曾轻视自己的异性追悔莫及,令所有曾奚落自己的同性羡恨不已。   但无论如何不是现在。   许苏一时忘记挣开蒋璇的手,面红耳赤。   “我看这才是真正的警律合作嘛。刚才跟你们教导员聊了聊,你们教导员也很关心下属的个人问题,说蒋璇是全市优秀社区民警,就是老大不小了,一直没见找个对象。”庞景秋先冲蒋璇和蔼一笑,又冲傅云宪点头打个招呼,笑呵呵地继续说,“老傅,咱们小许管你叫叔叔那么些年,待他结婚那天,你可得给这个大侄子包个大红包。”   庞景秋哪像一所主任,倒像那个成日巧舌拨弄的刘梅。大多数人纯看热闹,但也有包括傅玉致、文珺及许苏本人在内的极少数人敏锐地察觉出一点,一直处处被压一头的所主任,面对自己的合伙人兼老对手,终于成功给了他一个难堪。   傅云宪一言不发,许苏一脸惊慌。他错愕地望着傅云宪,俄而又扭头看蒋璇,他不解,他们相识至今,每回见面打得都是“同学习、共进步”的旗号,且始终行不逾矩,别说小手没摸一下,便连眼神交接都规规矩矩,怎么一进所里反倒莫名亲密起来?   傅云宪转身而去:“许苏,跟我进来。”   许苏不敢不从,生怕傅云宪又当着众人的面把自己扛走,那老流氓脸比城墙厚,可丢脸的却不是他。刚一脚踩进办公室门,见傅云宪忽一抬手,许苏抱头就躲:“别打我!”   “谁打你了。”不比外头时眉目威严一字不发,傅云宪脸色缓和一些,手轻轻落在许苏头顶,手指捻过他的发丝,取下小朵粉紫的花,递在许苏眼前,“鬓上戴花,你倒会打扮。”   细看是丁香,大概是先前从外面回来,不知被哪阵风吹来沾在了头发上,自己却一点没察觉。瞧着傅云宪也没生气,许苏悄悄宽了心,嘬圆嘴唇吹走了花瓣,又从对方身边迅速逃开,一下跃上黑皮沙发。过程中他手快,顺手捞了只香梨,仰躺在凉飕飕的皮沙发上,翘着腿啃着梨,比在家还悠闲。   傅云宪取了一根烟,叼进嘴里,用打火机点燃,坐在许苏身边,问:“吕艳红的案子怎么样了。”   “吕艳红的案子?你说的是窦伟松吧。”许苏改变四仰八叉的姿势,稍稍坐正一些,“见多了穿法袍的那些吆五喝六的,那个吕法官真是难得的好人,她读了窦伟松儿子窦旸学校校长与辩护人韩健的两封手抄信,也与窦旸本人见了面,表示能体谅他家的情况,也不希望这么优秀的学生就此辍学,所以决定亲自带着窦旸再与被害人家属协商,争取获得谅解。”   主审法官能这么表态,窦伟松的命就算保住一半了。信写了不止一封,上头还有数百位师生的签名,不费他大热天在学校内外四处征集签名的苦心,也不枉他熬夜替韩健斟词酌句。许苏挺得意,甚至忘了问一问傅云宪是怎么知道的这个小案子。笔杆子救中国,能打动这位女法官,关键还是自己的信写得好。   “你那老同学律师干得倒轻松。”傅云宪吐了口烟,淡淡地说,“老何如今尽养些废物,连律师本职工作都干不了,还维什么人权,磕什么法治中国?”   这话许苏不能同意。何祖平如今除了一腔孤勇,身边再无可用之才。但末路英雄还是英雄,即使不被时代需要,不被社会认可。   他试着为韩健解释一番,说倒不能怪他偷懒,瞿凌二审无罪释放,韩健在他的靖方所就一直不太平。邹杰老婆谭乐玲的家属天天来闹,在律所门口摆放死者谭乐玲与她奶奶的遗像,还供花圈,撒纸钱,点香烛,那架势跟医闹相差无几,样子十分难看。   许苏去找过韩健两回,每回都为眼前所见心惊肉跳,后来都不敢上门了。但这种闹法收效甚微,还帮了倒忙。   原本一些举棋不定、尚停留在咨询阶段的当事人,一见这样的架势,稍一问原委,立马决定签署委托协议。能让杀人犯无罪释放,这得多铁的手腕,多狠的心肠,多粗的门道。   实在讽刺。   许苏说,一开始谭家人气势汹汹,每天准时报到,在靖方门口又哭又喊,后来大概也闹疲了,终审判决已定,再闹也没意思了,反倒有空跟所里律师们唠上几句,决定择吉日让老太太入土为安。许苏说着说着便陷入沉思,说到底,伯仁因我而死。   傅云宪见许苏忽又变得闷闷不乐,笑问道:“怎么,还想去磕个头,上个香?”   对方只是随口一提,但许苏居然真就支起下巴,认真思考起来。   傅云宪低了头,用手握住许苏下颌,抬起他的脸:“还没想明白?”   许苏不知道傅云宪这问的是哪件事,是问他懂不懂律师应该坚守的程序正义,还是问他愿不愿意在房产证上加上名字,从今后名正言顺与其同居。前者还较好想通一些,后者……许苏想不下去了,傅云宪离他太近,深邃的眼睛与性感的唇咫尺相距,他心跳得厉害。   傅云宪任另一只手下移,解了许苏裤链,在外围撩拨一阵,伸进去抚摸他的下体:“你住的地方太不像样,早点搬到叔叔这儿来。”   老流氓流连欢场十余载,当然很懂这一套。他的手指修长又灵巧,轻而易举就将许苏摸舒坦了,但许苏脑中绷着一根弦,惦记着工作场合隔墙有耳,便试图抵抗:“也没太不像样,唐检说,他以前就住这样的地方……”   傅云宪停下手上动作,微眯了眼睛警告他:“少跟唐奕川接触,他没你想得那么简单。”   方才说何祖平许苏就觉难受,这下他更不乐意了:“我喜欢唐检,他一点没当官的架子,蔡萍儿子的那个贩枪案亏得他打了招呼,他说过,他什么忙都愿意帮我。”   “你以为他们是喜欢你?”傅云宪掐了手中的烟,不以为然,“还有那个姓蒋的警花,利用你罢了。”   “我一三无青年一穷二白,哪有那么多好处被人惦记?”傅云宪这话完全否认了他作为一个男性的能力与魅力,许苏濒于炸毛,一下从沙发上弹起来。   但马上就被对方用身体镇压了。   傅云宪伏低了上身,将许苏箍在自己与沙发间动弹不得,动手开扒他的裤子。   “哎?哎!外头还有人呢,他们都在瞎传……”所里那些闲话早传遍了,许苏顾忌的是蒋璇。他得承认,今天的场面虽令人难堪,但更多的仍是受宠若惊。他对蒋璇很有好感,他珍视乃至沾沾自喜于这份友谊。   许苏把这黑皮沙发上的谣言讲给傅云宪听,巴望着他悬崖勒马,别再给所里那些八婆增添口舌之资了。   “哦?”傅云宪愈发来了兴趣,反倒非要许苏不可了,“那坐实了正好。”   性致来了就是来了,任凭许苏怎么抵抗都不顶用,傅云宪将许苏翻身过去,从他背后压上,将外裤内裤一并扯落。   傅云宪劲儿大,许苏自知在劫难逃,突然喊起来,不要这个姿势!   按说什么姿势应该没差,什么“莺渡谷”“立花菱”,乍一听,风雅有趣,实则就是男男女女那点龌龊事儿。许苏被傅云宪干了那么多次,不管是清醒状态还是醉酒时分,不管是完全被迫还是半推半就,到底不是头一回了,他也想开了。但可能牵系着某段痛苦经历,他依旧最为反感背入式,他得看见傅云宪的眼睛,看得见就心安,否则就着慌。   青天白日,人还在办公场所,原本傅云宪多了一层顾虑,没打算把许苏剥个精光,只想快点进去完事。许苏这话正合他的心意,背入比较方便,换作正面衣物就碍事了。傅云宪扒了许苏的裤子,又解了他的衬衣,随手将那些衣物扔在地上。   乌眸白肤微黄的发,是他钟爱的少年样貌。   傅云宪下手抚摸许苏的脸与身体,指尖划过的地方,好像小火灼烧,泛起一片薄红。   许苏赤条条地躺在黑皮沙发上,讷讷地盯着傅云宪的眼睛。他觉得吃亏。傅云宪依旧好整以暇,一身名贵西装,扣子都不解一颗,只微褪了裤子,露出森森毛发与硕大性器。   “自己弄湿了,我再进去。”办公室没有润滑液,傅云宪倒是不心急,吩咐许苏自己扩张。   许苏起先不配合,傅云宪便做了个提枪要入的姿势,许苏怕疼,赶紧伸了两根指头到嘴里,搅出些许唾液,又自腿间探入,费力捅进自己的穴口。学着傅云宪过往的手势在穴里扩张搅动,但他发现,比起若干回被对方干得欲生欲死,自己这样并不太舒服。   傅云宪耐心看着。觉出许苏弄得差不多了,便握着他的手腕撤出他的手指。人虽已经就范,但仍不心甘。傅云宪完全清楚这点。人和心都能得来,那自是最好,但若只能取其一,把人要了也行。他的想法已经变了,他等太久了。   傅云宪抽去自己的领带,将许苏双手摁过头顶,捆在了一起。   然后挺身进入。   龟头擦过敏感内壁,许苏猛地战栗起来,但不知外头的蒋璇与同事走或没走,生怕弄出太大的响声,又一下咬住了下唇。   扩张不够充分,身体还是太紧,光挺进去就很费劲,茎身被那小嘴勒狠了,也谈不上舒服。整支没入之后,傅云宪先缓了缓,待性器完全适应那紧窒滚烫的甬道,才开始大力抽送。   沙发挨着窗,满室热烘烘的阳光,傅云宪不时调节角度,以腰部发力,对着许苏的敏感点狠狠撞击。   许苏仰面朝天,整个人如骇浪上的一叶舟,颠簸摇晃,将嘴唇都咬麻了,咬破了,但任凭快感一波波地袭来,他死活不肯出声。   他一眼不眨地望着身上的傅云宪。与性器在体内狂热的挞伐不同,傅云宪的表情既凶狠又温柔,很有些奇怪。也不知是被铺天盖地的阳光晃着了眼睛,还是受不了对方的灼灼目光,他两颊通红,不好意思地扭过了头。傅云宪便又掰着许苏的下巴,强迫他与自己对视。   傅云宪低头,吻了吻许苏的嘴角,说,喊吧,没关系。   阴茎一次次深度挺入,阴囊把屁股都抽红了,许苏已经射过一次,但傅云宪愈干愈勇,手托着许苏的腰,几次将他抬离沙发,为的是让两人的下体更亲密无间。后来索性就真站起来,将许苏被捆绑的双手套过自己后颈,然后抱着他,走向窗台。   几十层高的楼面,头顶万匹烈阳,蓝莹莹的天空几乎唾手可得,许苏身体赤裸,半截露在窗外,随时可能跌得粉身碎骨,他怕得紧紧搂住傅云宪的肩膀,狠狠绞住他的后背。   “你是我的,记清楚了。”性器一次次撞入深处,一股巨大冲力也将许苏又往窗外顶了顶。   “我是你的……我是你的……”耳边风声呼啸,许苏丧失所有思考能力,心里骂尽老流氓的祖宗十八代,嘴上却只能呜咽着重复,大概是真吓着了。   傅云宪很满意,非但不收手,反倒自己都跪立在了窗台上。如此一来,许苏几乎已经完全探出窗外,仅有细巧的金属栏杆支撑后背,在两人肉体的撞击声中,摇摇欲坠。   但不得不说,快感这东西随危险系数几何递增,许苏都快忘了这是办公场所上班时间,只觉得爽。   “老师,庞主任让你出去——”   许霖推门而入,还未奔入内间,就被傅云宪的低吼打断:“你就在那儿站着。”   许苏听见突如其来的吼声,才意识到办公室里多了一个人,吓了一跳,冷不防就又射了。许霖人在外间,只能听见而不能看见,但险些被人赏了活春宫,许苏瞬间想起同样曾在这里意乱情迷的郑世嘉,顿觉难堪。他想挣扎,然而傅云宪臂力强劲,先稳着他不能动弹,又在他耳边低声警告,再动,就都掉下去了。   许霖夺门而出。   尽管被人打断,傅云宪兴致未减,抱着许苏从窗台转移至墙边,依然架着他猛干。   许苏射过之后,架不住穴内性器持续猛烈的撞击,彻底失守。连尿都被操了出来,溅在傅云宪的下身,将那名贵西裤都弄脏了。   傅云宪也不嫌脏,反腾出一只手摁住许苏的后脑勺,温存又热烈地吮他的唇。   两人一边接吻一边性交,又弄了许苏十来分钟,傅云宪才勉强觉出六七分满足,在那湿软的穴里小幅度抖动数下,酣畅释放。   把已经半死过去的许苏又放回黑皮沙发,脱下自己的西装盖住他的身体,又解了绑手的领带——绑得太紧,腕上红痕触目惊心。傅云宪叼了根烟进嘴里,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性器,茎身前端既有淫液也有血丝,他刚才干他太狠,又出血了。   傅云宪取纸巾拭了拭性器,将它收回,拉上裤链,有点大战之后归刀入鞘的意思。外头人怎么想他压根无所谓。点着了烟,傅云宪深吸两口,又伏下身,吻了吻许苏的嘴唇。   烟醇而厚,唇甜而软,都是戒不掉的瘾。   手机响了,他看见一条陌生信息。   “傅律师,我是今天来所里的蒋璇,我想跟您谈谈。” 第四十五章 交易   许苏从黑皮沙发上醒来时,第一感觉,腰酸腚疼。那老王八是爽了,但一点不顾他一个大老爷们被架在窗台上干那么久,对半折起的体位,膝盖就顶在他自己的耳朵边,完全超出人体极限。   抬起双手看了看,腕上勒痕严重,皮都快蜕下一层。他方才挣扎得有些厉害。   其实也没睡着,就是不想醒,他听见傅云宪换衣服后出门的声音,好像还喊了一声“许霖”。许苏这人是典型的鸵鸟心理,看不清楚的就不看,想不明白的就不想,雾里看花也能过一辈子,又何必擦亮双眼自找不痛快。   下身被弄得很脏,也没地儿清理,许苏捡起被横七竖八抛在地上的衣服,一件件穿好。低头看了一眼黑皮沙发,上头淫迹斑斑,有尿有血有精液,相当龌龊。   这算怎么一回事儿呢?他蓦地想起以前苏安娜最爱看的一个电视剧,女主角在办公室内遭了老板强暴,完事之后独对一地狼藉,抱着衣服簌簌直抖,镜头持续推进,放大一张梨花带雨眉眼凄楚的脸。苏安娜入戏颇深,破口大骂“不要脸”,许苏只觉得演得太假。   走出傅云宪的办公室,愈发觉得下体痛得迈不开腿,得蹒跚着前进。蒋璇已经不在了,大概是跟着教导员回去了,傅玉致也不在,听文珺说,随老板一起出去谈事情。   许苏一直觉得自己脸皮挺厚。关于这张黑皮沙发,以前传言就不少,但他从来没当回事儿,因为知道,不是真的。可现在就不行了。   老板不在,手头那点零活也早干完了,许苏在君汉所的上下三层楼里没目的地瞎逛,似乎听见人人都在嘲笑自己。可能是真笑了,也可能是他自己做贼心虚。反正越待着越觉不自在,他跟文珺打了声招呼,请假溜了回去。   傅云宪答应蒋璇与她在第二天见面。想着法要见傅大律师的蒋警花,终于如愿以偿。   蒋璇久闻傅云宪大名,但大多是见诸不露脸的新闻报道,耳闻不如亲眼目见,她从未想过,国内的“刑辩第一人”不是老态龙钟的学究,不是其貌不扬的中年,而是一个这么高大英俊堪比外国模特的男人。她见傅云宪西装革履地走过来,起身迎接时不小心碰翻了桌上的茶水,慌的。   也就两个人见面,地方是傅云宪选的。理由很简单,他跟老板走得近,这是S市内为数不多的允许室内吸烟的高级日料店。   “这里的食材很新鲜,帝王鲑还有黑金鲍,吃得惯么。”听蒋璇说了一声“都好”,傅云宪翻了两页菜单,扭头对服务生说,“这些都来一份,留一份,一会儿我打包带走。”   蒋璇一直不怎么敢抬头,菜单印制得相当古朴漂亮,就是上头的价格太刺眼了,她问:“是给许苏带的吗?”   “小东西嘴馋得很。”傅云宪笑笑,合上自己那份菜单,问蒋璇,“还有什么需要的?”   蒋璇按价儿点了两个最便宜的,一份寿司一份沙拉,傅云宪凭以往习惯加了份牦牛寿喜锅,又让服务生把他珍藏在店里的酒拿来。   包间雅而静,日式壁灯投射柔和光源,很适合两人谈话。美食在桌,美人在座,傅云宪倒不怎么动筷子,他点着一根烟,问:“蒋小姐找我,应该不是为了吃饭吧。”   蒋璇咽下一口刺身,搁了筷子,举起眼前的酒杯一饮而尽。借酒壮胆,她从包里掏出了一张8寸大的照片,然后递在了傅云宪的面前。   傅云宪拿起照片,照片被时间磨得泛黄,好些个人脸都看不清了,但唯一能确定的是,上头的人都笑得充满希望,十分开怀。   照片背面还有名字,傅云宪看见了自己的。   “不知道傅律师还记不记得……”她停顿了五六秒,平视着傅云宪的眼睛,缓缓念出那个名字。   蒋振兴。   蒋振兴,全国最大集资诈骗案主犯,涉案金额达百亿,中央都点名批评了。傅云宪当然知道这个人,但他俩的干系还不仅于此。   他们二十多年前就认识了。   傅老爷子不认原配与亲儿,学生时代的傅云宪要照顾患“渐冻人症”的母亲,险些因家贫辍学。亏得在那时遇见了热衷慈善事业的蒋振兴。蒋振兴创办了一个“振兴基金”,专门捐助因罕见病辍学的学生,而傅云宪就是振兴基金的第一批受益人。   当时那批学生与捐助者蒋振兴留下了一张合影,正是傅云宪眼下皱眉凝视的这张。   “原来也是蒋总捐助过的学生,”傅云宪冲蒋璇点了点头,把手中照片又放了回去,“我记得,案子已经判了。”   傅云宪没怎么关注这个案子,只听说一审的时候,曾经身价过亿的企业家沦为阶下囚,仍能保持风度,不卑不亢地位自己辩护。他虽不认罪,却也护着手下,敢于一力承担。由于公司上下全成了被告,蒋振兴对法官说,我没有犯罪,但若法庭判我有罪,也请只追究我一个人的刑事责任,我是董事长,也是法人代表,他们都是执行命令的下属,对此毫不知情。   庭审时间相当漫长,后来蒋振兴问法官要了一瓶水,自己只喝一口,便请求法警递给站在他身后的那一大群被告,法官仁慈默许,于是一人便喝一口,如此传递下去,场面很是令人唏嘘。   蒋璇继续说下去:“可以说判了,也可以说没判,一审死刑,二审却迟迟没开庭,也不知道现在人是死是活,一直没有消息。”   “二审没开庭是好事,刑修九取消了集资诈骗罪的死刑,这就留下一条命了。”   “蒋总是冤枉的,二审无故拖了好几年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期间聘请的多位律师也被阻挠被威胁,至今没一个能够成功会见,甚至一审时,连蒋总兴建希望小学、创办振兴基金的钱都被定性为挥霍集资款,可是如果没有蒋总,那些孩子——”   “我不是来听你讲故事的。”蒋璇的表示饶动感情,然而傅云宪颇不耐烦地打断了她,“你想让我接这个案子?”   “我整理蒋总物品的时候看见了这张照片,也看见了照片背后你的名字,但当时我并没有这个想法。”对方已经把话往敞亮了说,蒋璇也再不避讳自己的真实目的,“没想到前阵子偶然机会认识了许苏,他正巧是君汉所的行政主管,所以我想这可能是上天注定,要请你来接手这个案子。”   “这案子是央批、部督,还是由前骆总理亲自下的指使,就算真是冤案,蒋振兴也冤定了,没有一个律师能翻盘,也没有一个律师敢翻盘,”傅云宪夹着烟喝了口酒,他放下酒杯,注视蒋璇的眼睛,清清楚楚地告诉她,“傅云宪也不例外。”   央批是中央批示,部督是公安部督办,与之相比,瞿凌案、高桦案简直不值一提。蒋振兴的这个案子,绝非媒体上可见的那一鳞半爪的消息那么简单,它是一张牵扯政治经济方方面面的弥天大网,一着不慎,别说律师的职业生涯,连他的命都能搭进去。   傅云宪能有今时今日的地位,说到底,还是他进退知度,从不死磕那些真正毫无胜算的案子。他不是“不肯过江东”的楚霸王,而是“休教人负我”的曹丞相。   傅云宪说:“能留一条命就不错了,我劝你不要为了一个陌生人浪费自己的青春,做出无意义的牺牲。”   然而蒋璇不领情。   不比那些软绵绵、娇滴滴的小姑娘,她既然如愿见到了傅云宪,便敢豁出一切逼他接这个案子。   “许苏喜欢我,我能感觉出来。”从傅云宪那天接起她的电话开始,蒋璇就敏锐地意识到自己的筹码增加了,她说,“如果傅律师能够帮我这个忙,我就不再见许苏,我愿意退出,把他还给你。”   傅云宪几乎就要笑了。   他这辈子从没受人要挟过。他在公安局一个人以断腿对峙十名公安,最后全身而退;他在黑帮大佬胡四面前也没低过头,反而令对方对他敬重有加。   区区一个小丫头片子居然敢跟他谈条件,何其拙劣,何其幼稚。   “当年我收到振兴基金的学费赞助共计三万余元,如今二十多年过去,我就还你二十倍。”   菜刚上齐,傅云宪就站起了身,结账走人。   “七十万明天打进你的账户,这顿饭,你慢用。” 第四十六章 竹马   许苏在家闷头大睡整一天,直到第二天下午才醒,突然想起自己有阵子没去探望过苏安娜,就决定回去看看。   不回去也有原因,一来工作换了还没能适应,二来怕露怯。每见苏安娜,她必问傅云宪,尤其惦记温榆金庭那一半房子。只要房价还在飞升,苏安娜的心就蠢动不停。苏生怕自己无意中泄露傅云宪要在房产证上加他名字的事情,按这老太太视财如命的个性,非当场押着他去房产交易中心不可。   树上老蝉聒噪,走一路唱一路,宣示着夏天已经彻底来临。苏安娜手摇扇子,坐在巷子口跟几个牌友一起乘凉,一老娘们遥遥看见许苏露面,立马扭头,冲苏安娜笑得贼兮兮的:“你儿子挺有花头啊,小姑娘倒追上门,非要给你这个未来婆婆洗碗。”   苏安娜得意地胸脯一耸,脸上皱纹也在夕阳映衬下减少两道:“我们苏苏长相随那个死枪毙鬼,那死枪毙鬼一点用处没有,就卖相没话说。”   那老娘们继续说:“人家小姑娘长得也不差呀,我们几个都觉得,像那个最好看的港姐……什么欣……”   苏安娜从鼻腔里挤出一个哼,不屑之意明显:“去恒隆、伊势丹里头逛逛,好看的小姑娘一堆一堆,化化妆、减减肥,每个都差不多,但长得好的男孩子能有几个?”   许苏把白默给自己弄的二手捷达停在了远处的商场地下停车场里,刚到巷子口,苏安娜的这些话就直往他耳朵里钻。许苏头皮一阵发麻。一群老太太前仰后合嘁嘁喳喳,像在鉴别菜场里的猪肉是否新鲜且足称。他直接撇下她们,甚至不跟亲妈打声招呼,闷头直奔自家大门。   苏安娜在许苏背后扯开嗓子嚷:“有了老婆不认娘了?!你娘还没点头呢,这小姑娘家底怎样,不问清楚不行!”   有个一同乘凉的女人嫌她势利,苏安娜直接白眼回击。她认定许苏奇货可居,即使没有傅云宪这个金龟婿,也该带着她这个亲妈吃香喝辣,过完挥金如土的后半生。   许苏赶回家时,蒋璇正在水池边洗碗,这个时间还没到饭点,碗是苏安娜中午吃剩下的,她忙着跟邻居打牌,放着没洗。水池旁边放着进口的保健品与水果礼盒,应该是蒋璇带来的。   半腰围裙勒出高耸胸脯与曼妙腰身,蒋璇低着头,拿着洗碗布认真擦拭微有破损的碗口,葱指纤纤,也没戴乳胶手套。这个画面非常怡人。不就是每个男人梦寐以求的生活么,一个煮饭一个洗碗,妻贤子孝,和和美美。   许苏喊她一声,蒋璇。   蒋璇抬眼,两人在对视中同时开口,我有话跟你说。   怕苏安娜半道回家,许苏转身关了房门,又走进厅里,稍稍将茶几与沙发都收拾一下。他招呼蒋璇落座,不好意思地挠头笑笑,家里太小,太乱。   蒋璇想先开口,许苏没让,他反过来握住蒋璇的手,说我真的觉得你很好,但是我们不能在一起。   对直男许苏而言,说出这些话无疑是相当痛苦的,这表明他已经不太直了。以前他死乞白赖地追文珺,还怪文珺不跟他是有眼不识金镶玉,如今有比文珺更符审美、更合心意的蒋璇主动示好,自己反倒怯了。   许苏对于这个认知痛心疾首,这么多年的苍井空都白看了,通过腚眼子与前列腺,他坚守半生的直男基业终于被那老王八蛋彻底毁了。许苏痛定思痛,决定一口气把实话全说了:“我的情况比较复杂,相信你那天来君汉已经发现了。如果我们早认识一个月,可能我的老婆就是你了……”   他跟倒豆子似的说了许多,既诚恳,又坦率,听得蒋璇杏眼圆睁,半晌才有反应。   蒋璇说:“对不起,是我骗了你。”   蒋璇把多年前的那张合影交给许苏,随后将蒋振兴的案子与自己约见傅云宪的事情和盘托出,还有那七十万。她说:“即便傅律师不接这个案子,我也不能要这个钱,蒋总他捐资助学不是为了回报。”   没有搅和进一场左右为难的三角恋里,许苏本该觉得轻松,但他轻松不起来。   他盯着那张已经发了黄的照片,照片里的傅云宪才十七岁,挺拔清俊,与如今这位气场强大、声名显赫的傅大律师截然两人。   七十万,对而今的傅云宪来说,只是一个小数字,用这么一个小数字了断恩情,撇去麻烦,不亏。   许苏问:“这个案子只有我叔能办吗?”   蒋璇点头:“我也试着找过别的律师,案情太复杂,一般的律师不敢接,敢接的那些连会见都不成功,我还找过跟你叔叔齐名的那个张仲良律师,他手头有个万源案,他也说能将这个案子翻盘的,可能只有傅云宪了……”   这话总让许苏特别骄傲。当初蔡萍来君汉所,说的也是这一句,再往前推,震动全国的许文军案,不也靠他一人扛鼎,生生把案子给翻了?刑辩第一人,舍我其谁,傅云宪就是最好的。   电影里说,能力越大,责任越大。   电影里还说,我的意中人是个盖世英雄。   电影都是扯淡用的,因为它不好实现。   “我来想办法让他接这案子,但你别报太大期望,他多半不会接的……”许苏神情愈加黯淡,声音也低了下去,“如果是以前,他应该会接的……”   离开苏家老宅之前,许苏一直没开机,开机后才发现微信都被戳爆了,白默找他。   前阵子向白默借钱,这回白默就真带着钱来了。最近股票大牛,他抛了部分,立马拿出八十万来借许苏。   有阵子没见面,白默比上回黑多了,肌肉油光锃亮,听他说是刚组了一支模特队伍去三亚参加活动,晒的。投身娱乐行业之后,白默的穿着就特别浮夸特别潮,像由头到脚黏了一身的人民币,此刻他站在一辆十分骚包的橙黄色的保时捷旁边,整个人像只展屏的孔雀那样熠熠发亮,惹得这个街区的劳动人民频频注目。   许苏不卖豪车的面子,见面就冲他吼,你丫上回给我弄的那是车吗?他妈的就是拖拉机!   白默跟许苏对吼:“滚球吧你!你他妈就给那点钱,有拖拉机开就算不错了!”   许苏心情一下明朗起来,两人哈哈大笑,热情地抱了抱。   白默也是带着菜来的。顾天凤知道儿子去见许苏,一早就准备了几个许苏儿时爱吃的好菜,非嘱咐他给捎过去。白默拗不过,从保时捷里拎出几个装着食物的塑料袋子,对许苏说,东坡肉,水晶肘子,五香鸭胗……都是我妈一大早自己忙活出来的,连阿姨都没让打个下手,咱们就别在外头吃了,买点啤酒,上你家吧。   提起顾天凤,许苏的心一阵紧揪的疼,从白默手里接过袋子,跟宝贝似的紧紧攥在怀里。   白默从小区门口的便利店里扛出两箱青岛,还拿了两瓶小炮仗,看样子是打算喝死在许苏家里。许苏看他不管自己那辆豪车就往小区里走,提醒他,这儿不让停车。   白默扭头一笑,咧出一口与他的黑皮肤相衬的白牙,无所谓地表示:“违章就违章呗,罚得起。”   白婧成名之前,白默靠卖力气营生,所以扛着两箱啤酒爬楼梯也一点不费劲,边走边跟许苏瞎聊:“上午去君汉找你,你的同事怎么一个个都怪模怪样的,见我跟见鬼似的?”   许苏没脸说自己当着全公司的面儿被老板操了,只能说:“他们自诩是精英,看谁都这副脸孔。”   白默胸无点墨,也从不以之为耻,听到这话不痛快地皱了皱鼻子:“就看不惯你们这些所谓的精英,狗眼看人低,读书好了不起啊?!”   许苏笑了,顺毛安慰白默:“谁敢看不起你啊,你挣得比他们当中一大半人都多,这年头有钱才是爷么!”   “娱乐圈来钱快啊,哪像你个傻子,这么好的条件不想着入行,当什么律师助理啊。”也就两层楼面,很快爬到了,白默倚着门口稍稍喘气,等着许苏掏钥匙,“你那个《缘来是你》今晚播第一期吧,我妈一个星期前就兴奋得不行,还说要录下来,反复看呢。”   没想到身子一晃,门就开了。   白默扛着啤酒进屋,诧异地问:“你小子出去都不锁门的?”   许苏扒拉了门锁几下,见弄不好,索性撇了它直接进门:“门锁好像坏了,房东一直没肯给我换,我也懒得管它。”   “不怕遭贼惦记?”   许苏放下手里拎着的吃食,又替白默搭了把手,把扛着的啤酒卸下来,不以为然地说:“这破地方有什么值得惦记的?贼真来了,都得含着眼泪留下两百再走。”   白默环视四周,还真是,床头屋漏无干处,太磕碜了。   房间太小,没有安沙发的地儿,两个人打开电视等看《缘来是你》,直接在床上架了块木板当餐桌,准备开吃。   许苏对待白婧是奴隶,对待白默就是地主,对他吆五喝六是习惯了的,白默打也还手,骂也还口,但基本都是做样式,从不往真里闹。   《缘来是你》之前先播的是《新闻中国》,许苏不怎么关心国家大事,他以前喜欢一个叫林思泉的新闻主播,喜欢他的儒雅恬淡风度翩翩,但不知什么原因后来离开了电视台,新来的主播是个花架子,他看不顺眼,也就再不看这类正儿八经的新闻节目。许苏与白默并肩躺着,问他:“怎么不带女朋友一起来?”   白默哧地一笑,摸出手机扔给许苏:“你看中哪个?我这就叫她过来。”   许苏当真不客气地接过手机,点开相册,一张张地挑拣,还真是燕瘦环肥,什么样的都有。手指突然僵住不动,他盯着手机屏发怔。   “瞧你眼睛都直了,相中哪个了?”白默拉开易拉罐,一仰脖子猛灌一口啤酒,凑头靠近了许苏。   屏幕上是一张白婧的相片,在片场拍的,清宫戏,白婧演个宠冠六宫的小妃子,戴旗头穿彩服,正噘着嘴吹电扇,模样十分娇俏。   白默劈手就把手机夺了回来。   “别想了,你跟我妹已经没戏了,小丫头心太大了,嫌自己还不够火,成天就想找个有钱靠山,也不管别人有没有家室或是只想跟她玩玩。”白默思维很跳跃,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这说明女孩一定得富养,我妹就是小时候吃的苦太多了,才变成这副唯利是图的鬼样子。”   许苏暗暗地想,若是自己的孩子,甭管男孩女孩都得富养。他跟白婧最黏糊的那阵子,连孩子名字都起好了,儿子叫许思白,闺女叫许艾婧,一听就是父母爱情的见证,多么喜庆。   可惜朱颜辞镜花辞树,这世上越好的东西越难保鲜,爱情尤其如此。   白默见许苏发呆,在他头上特别爱怜地揉了揉:“你不是说有个发展对象的么,还是个警花?”   许苏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我现在的情况比较复杂,不能祸害好人家的姑娘。”   白默捏起许苏的下巴,睨着眼睛打量他,说你小子不对劲啊,怎么现在这么黏黏糊糊gay里gay气的,老实交代,是不是被哪个满嘴谎话的律政精英捅屁眼子了?   心说你丫个深柜跟我装什么直男,许苏决定使个坏,他故意把脑袋靠向白默的肩膀,掐了嗓子喊他,白默哥哥。   许苏是被京剧大师调教过的,雌音抑扬动听,还会抛媚眼、舞长袖,骚浪起来一点不逊最漂亮的女人,白默被他这么一弄,太阳穴突突直跳,脸一下子涨红了。他虎着脸呵斥许苏:“好好说话!别恶心人!”   以前许苏不乐意跟白默玩在一块儿,因为他一直觉得白默怪怪的。   白默以前问过他,为什么喜欢他的妹妹白婧,还非娶不可?   许苏思考良久,回答,因为你妈妈做的饭好吃。   结果同样思考良久的白默猛一拍大腿,来了这么一句,那你喜欢我啊,你喜欢我不也可以吃我妈做的饭吗。   有时他被苏安娜挥着笤帚轰出家门,不得已去白家借住,跟白默一起挤在他那张小破床上,白默的手也从来不安分——按说那个年纪的男孩子互相摸个鸟、比个大小是常有的事儿,但白默的表现明显越界。他总是从身后搂紧他,摸他细腻如缎的大腿根儿,往他的脖子里呼哧呼哧喷着热气,他说,许苏,你怎么比我妹妹还白,还嫩,还好看啊。   许苏就跟白默打架。起初两人身材相仿,动起手来互有胜负,但后来白默开始发育,个头一下蹿过了一米八,肱二头肌也变得异常饱满,跟小丘似的耸在胳膊上。   许苏反倒再没输过。因为白默让着他。   自己是直男,一根肚肠不拐弯的那种,所以许苏特别瞧不上白默,他无数次替顾天凤惋惜,好好的儿子居然是个二椅子,不爱女人爱男人。   然而许苏看走了眼,白默并没有放任自己在歧途上一走到底,当年那些反常举动或许只能归咎于青春期的躁动,如今的白默是个不折不扣的钢铁直男,又高又帅,蒙当艺人的白婧的福,他是圈里小有名气的模特经纪人,兜里闲钱不少,身边女人无数,外头人管他叫默哥,据说那些十八线开外的网红野模个个都以跟默哥睡过为荣。   一瞬间,许苏特别羡慕又特别感慨,而今在这一条道上走到黑的人,竟成了自己。   两个经酒精麻痹的雄性生物,在小破床上嘻嘻哈哈闹作一团,没听见手机铃声响成一片,直到房门被人推开,才猛然反应过来。   抬眼看清来人,许苏抬腿就把白默踹下了床,他坐直坐正,脸上笑容一下敛尽,一眼不眨地盯着傅云宪。   特别尴尬的是,就刚才打闹那点功夫,白默已经起了生理反应,他的裆部高高隆起,自己还浑然不觉。   傅云宪看着他。   许苏也下了地,抓耳挠腮地在两人间解释:“这是我发小,这是我老板……”   “哟,黑金鲍!好东西啊!”白默是吃惯了燕鲍翅肚的,但这么好的东西也不常见,他自说自话地从傅云宪手里接过打包的日料食盒,把亲妈做的大肘子都抛在了脑后。   没眼力见的东西!许苏翻了个白眼,拿胳膊肘搡了搡白默,压低了声音提醒:“快走……”   直到这个时候,白默才发现自己升旗了。他不仅纳闷还委屈,低头看自己,抬头看许苏,捂着裆部喃喃自语:“不应该啊……”   许苏忍无可忍,抄起枕头砸他,骂道:“滚!” 第四十七章 真话   除了一张书桌一张床,屋里再无容人之地,傅云宪也在床边坐下了。许苏扭头往那火柴盒大小的厅里跑,说要给他去倒茶,被傅云宪一把拽住手腕,强行拉回来,摁坐在自己腿上。   “怎么不笑了。”傅云宪低头,抬起许苏的下巴,轻柔摩挲他的脸庞,“叔叔喜欢看你那么笑。”   许苏在傅云宪面前也笑,但那笑容总撇不了取悦的意思,没在白默面前这么潇洒恣意,无忧无虑,尤其近些日子。许苏使劲扯了扯嘴角,努力想挤出一个令对方满意的笑容来,结果一想到还给蒋振兴的那七十万,笑容又蔫了。   傅云宪微微皱着眉头,一双深长眼睛在灯光下晦暗不清,一点瞧不出高兴与否。半晌,他在许苏背上轻拍一下,说:“都是你喜欢的,吃吧。”   许苏如遭大赦,悄悄喘了口气,走两步去把傅云宪带来的两个食盒打开,刺身附有冰袋冷藏,烤物还是热的,这些食物分门别类摆盘精致,瞧着非常新鲜。   电视里放完最后一个广告,时间刚好,《缘来是你》开始了。   这是《缘来是你》的第一期,明星嘉宾正是郑世嘉。许苏不知道老流氓重见旧情人会是个什么心情,担心一不留神触怒龙颜,正打算抓来遥控器换个频道,不过傅云宪似乎早把新桃换旧符,完全不介意也不关注郑世嘉,他不准许苏动弹,说,看你。   两人一起看节目,还是看这类极没营养的相亲节目,这对日理万机的傅大律师来说,很是难得。傅云宪倚靠在床头,许苏抱着鱼生与肘子,盘腿坐在他的身前。   电视机里英俊挺拔的男主持刑鸣念罢了开场白,傅云宪抬了只手搁在许苏颈后,缓缓揉捏,像抚摸一只猫。   “刑鸣好帅啊。”老流氓平时话就少,但没今天这么少。气场怪异,气氛不对,许苏不敢回头对视傅云宪,开始没话找话,“叔叔,网上传的那些是不是真的?”   “哪些?”   “刑鸣跟他的台长到底是不是真的?外头都说明珠台的刑主播是靠爬床上位的,可他看着不像这么利欲熏心的人呐。”   “捕风捉影的事情。”   “哦。”许苏听出对方今晚谈兴不足,对这话题更是不感兴趣,也乖乖闭了嘴。   无事不登三宝殿,许苏清楚傅云宪这个时间点登门的目的,当然不是来聊天的。对于前几天被架在窗台上猛干的场面,许苏心有余悸,他埋着头,频频往食盒里伸筷子,塞得腮帮子鼓鼓囊囊,老流氓没准又得折腾他一宿,不吃饱了没力气应付。   果不其然,傅云宪的手很快变得不安分,手指自颈后游至他的锁骨,熟稔地解下两粒衬衣扣子。   节目播至游戏环节,许苏被屡屡答不出题的女嘉宾连累受罚,脑袋挨一口菜锅砸了好几下,女嘉宾对他噘嘴瞪眼地直撒娇:“对不起哦,题目太难了。”   屏幕里的许苏笑得真诚又干净,一脸清纯阳光的学生模样,他对姑娘摇头说没事儿,你别有心理负担,答出一题咱就是零的突破,答不出大不了就再砸几下。   屏幕外的许苏只觉得无地自容,这个样子的自己实在傻透了。   屏幕下方不时滚动播出观众留言,清一色的“2号那个弟弟笑起来好可爱,好想抱回家揉揉”或者“3号的颜值简直犯规,这期节目播完准火”,粗略看一眼,除了赞美主持人刑鸣,就属2号和3号男嘉宾最受欢迎。3号男嘉宾是个混血模特,走的是异域王子路线,身高将近一米九,五官宛如希腊雕塑,烟灰色的眼眸非常迷人。   许苏是2号。   傅云宪的手指就这么扣在他的咽喉上,发出某种危险的信号。许苏感受到两根修长手指正揉捻着自己的喉结,听见身后的傅云宪轻轻笑了一声:“不错,这就有粉丝了。”   节目里,刑鸣问许苏对搭档女嘉宾的看法:“这种迷迷糊糊不拘小节的性子,你喜欢么?”   许苏顾左右而言他,模棱两可地说了一些,不肯正面回答“喜不喜欢”。其实答案显而易见,这个姑娘不是他的型,不够聪明还是其次,关键是不合眼缘。   节目外,傅云宪也笑了一声,问他,喜欢么?   许苏只当傅云宪问自己黑金鲍和帝王鲑,虽然这一餐因心情关系食之无味,但到底都是顶级食材,糟践了可惜。许苏点点头,咂咂嘴:“多贵啊,能不喜欢嘛。”   傅云宪把许苏往自己怀里揽了一把,让许苏几乎仰面躺进他的怀里,他的手掌托高他的下巴,伏下身吻他。唇上的伤口结痂后又破了,傅云宪耐心地舔弄这处小小的伤口,尽力抚慰他的痛楚。   这个吻缠绵柔软,像个不会醒的梦,许苏久未被傅云宪如此温存地对待,微微一怔,旋即投身其中。两人互相含吮对方的舌头,都喝了点酒,吻中带有回甜。   节目里的郑世嘉说了一个事先准备好的笑话,场下一片哄笑,效果相当不错。   吻过以后,傅云宪以手指拭了拭许苏微肿的唇,又问一遍,喜欢么。   傅云宪低着头,许苏仰着脸,两个人的目光在亮荧荧的屏幕光源中相接。许苏琢磨着傅云宪这句问话的含义,喜欢什么还是喜欢谁,喜欢跟他办事儿还是喜欢他这个人。   他发现,这是个相当复杂的问题。许苏从来不喜欢思考复杂的问题,想到蒋璇说她曾要挟傅云宪接蒋振兴案,他突然有了一个主意。   他说,我喜欢蒋璇。   经不住傅云宪目光的逼迫,许苏想扭开脸,又被他掰正回去。傅云宪问,你喜欢蒋璇?   “蒋璇如果也喜欢我,我会跟她结婚的。”许苏心里算盘拨得啪啪响,蒋璇一个人唬不住傅云宪,再加他一个筹码兴许就够了,“但是,叔叔,我会永远感激你,你替我爸翻了案,替我妈还了债,你还让我留在君汉……”   “这些年我没碰过你。”傅云宪拿捏住许苏的下颌,眼神透出狠意,要把他活生生地剥了皮,“如果当时你肯叫我一声‘爸爸’,我会盼着你结婚生子,我会把全世界最好的都给你……”   对方手劲太大,许苏被卡得难受,开始挣扎:“那……现在呢?”   傅云宪沉吟片刻:“晚了。”   大三那夜之后,许苏再次回到君汉,傅云宪确实提出过想认他当儿子,还是昭告天下的那种认法。可能是出于某种补偿心理,也可能就是想在彼此之间画出一条分明界限,可当初的许苏没同意,以至于现在亲情不似亲情,爱情不像爱情,他们都进退两难。   他到底是什么呢?小侄儿、小宠儿还是小情儿?许苏自己也矛盾,今时今日的傅云宪令他明知熟悉却感陌生,令他既想亲近又觉畏惧,性和灵难以统一,他们之间始终隔着一层。   “是你非要我不可,说悔也要我……”颌骨都快被对方捏碎了,许苏忍着疼,抱着“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的心态,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如果你还是我大哥,就简单了……”   既是想激傅云宪接案子,也是真话。   傅云宪冷冷地翘了翘嘴角,眼神陡然一暗,便粗暴地将许苏翻转过去。许苏握着拳头抓紧了被单,一声不吭。   他以第一次进入他的姿势再次凶狠地楔入。   傅云宪说,不喜欢,也受着。   一场性事,两败俱伤,傅云宪完事后整了整衣装,许苏趴在床上奄奄一息,衬衣破破烂烂,下身血迹斑斑。   傅云宪在床上是有恶癖的,跟一般的SM还不一样,简单点说,就是喜欢糟践人。大明星郑世嘉忍得,其他小情儿也得忍着,还个个忍出别样滋味,由排斥转变为欢喜。但对许苏,他没想过。按他惯有的脾气,不把许苏弄死过去已经算是屌下留情了。   出门前,傅云宪留了个话,算你工伤,在家休息两天。   许苏“哧”就乐了,多么体贴入微的长辈,多么善解人意的领导。   他扭头看傅云宪,尽力一笑:“谢谢,老板。”   傅云宪摔门而去。   一顿操后,许苏是被迫放假了,但傅云宪还得工作,而且还是大工作。他让包括他弟傅玉致、所内律师丁芪在内的团队开了一个会,问他们对蒋振兴这个案子的看法。   入夏之后,气温开始爬升,照透落地大窗的阳光非常活泼,上午九点半,办公室内金色的尘埃翩翩飞舞,一片亮堂。按古法算,巳末午初,正是人一天精气神最旺的时刻,但傅云宪面上罕见地微现疲惫之色,像是刚熬了夜。他抬手抛出一叠文件,说,这里有蒋振兴案的一审判决书和一审律师的辩护词,文珺把网上能找到的资料理了一遍,只是九牛一毛,你们先研究一下。   一审律师也算是业内大状,打的是非法吸收公共存款而非集资诈骗,从内行的角度来看,战略基本正确,战术运用也算恰当,但蒋振兴还是判了死刑,可见这案子确实棘手。   “大哥你这是疯了吧!”傅玉致不像丁芪是外人,跟自家大哥讲话不用瞻前顾后,他说,“这是前总理亲批的案子,胜率一成不到,风险却是百分之百,没有律师敢蹚这浑水。我头一个不同意。”   丁芪试着打圆场:“傅爷想得肯定比我们深,他愿意接的案子肯定至少七成把握,或许蒋振兴这事儿也没外界看得那么复杂?”   “你懂个屁。”兄弟俩不仅外貌相似,关键时候,连脾性都一脉相承,傅玉致毫不客气地骂了丁芪,“想拍马屁也看准了时候,反正这案子我不同意,庞主任也不会点头!”   丁芪好歹也在刑辩圈内小有名气,卖傅云宪面子那是理所应当,犯不上还看傅玉致的脸色,于是说话也不客气起来:“二爷踏进刑辩圈才多久?不懂的地方多了去了,小心打自己的脸……”   “我让你们来商量案情,没让你们来泼妇骂街。”傅云宪沉声呵斥他们,把目光转向一直不说话的许霖,问他:“你没话说?”   许霖一旁立得笔管条直,确实安静得不像平日的他,他平静回视傅云宪,笑笑:“劝也没用。还不如省省力气,想想这仗该怎么打。”   “你怎么知道劝我没用。”倒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孩子遇事还有大将之风,傅云宪对此表示满意,也露了一点微笑,修长手指夹着烟,往烟灰缸里磕了一下,“试试。”   “所谓的赃款得返还受害人,再加上财产刑的处罚,蒋振兴在看守所里关了那么些年,他的家属能不能付出代理费还是个问题。”   “那不是更该劝我么。”傅云宪看着许霖,目光既冷且静,“我干律师十几年,没油水的案子从来不接。”   “如果我是别人的助理,肯定也就能拦则拦,能劝则劝,毕竟这关系着我以后的饭碗么。但谁让我跟着的是傅云宪呢,”许霖笑得胸有成竹,笑得云淡风轻,“就算是根本赢不了的案子,他也会输得昂首挺胸漂漂亮亮。我很有信心。”   傅云宪仰头靠在椅背上,挥手让几名律师出去,独独留下律助许霖。   傅云宪在阳光下闭目养神,也不跟许霖说话,就这么干干晾着。   许霖很体谅地没有出声,安安静静站在一边。   十来分钟后,傅云宪才睁开眼,他让许霖去联系蒋璇。   “四季酒店,1209,”他说,“我不受人要挟,你让她拿出点别的诚意来。”   许霖点头,说,好。   傅云宪的目光在许霖脸上游弋半晌,又移至他的领口之下。黑色细皮绳挂着碧绿翡翠,一般人带着这么个佩饰或许土气,但许霖不会,翡翠貔貅格外衬他的白皙皮肤与纤巧锁骨。   许霖难得被傅云宪这么温柔注视,竟红了脸,有些无措地想去解下那翡翠的挂绳。   “戴着吧,好看。”傅云宪的嗓音像陈酿的酒,烧透人的耳膜,烧进人的心里,他又闭上眼睛。   他说,如果他像你。 第四十八章 第一   许苏在家“公休”两天,花一天半的时间倒头大睡,花半天时间详细查阅了蒋振兴案的资料。   他意识到事情没那么简单。   蒋璇请他帮忙,重点提了案子的冤情,蒋振兴的为人,提了那些由蒋振兴捐赠分散全国各地的希望小学,甚至提了傅云宪高中时曾接受捐助的三万元学费,但她丝毫没提这案子央批部督,还有总理亲自批示。   许苏眼前一黑。   二话不说就赶往君汉,直奔三层傅云宪的办公室,与老板白日宣淫的事多半已经传开了,周遭人看他的目光很怪,但他完全顾不上。   敲了敲门,没回应。   文珺表示人不在,人去了哪里,这个时间没有工作安排。   许苏离开傅云宪的办公室,文珺突然压低了声音,凑在他耳边说,我无意中听见许霖给你那个警花朋友打电话,老板好像今天约她在四季见面。   许苏转身就走,迎面撞上许霖。   君汉所的走道足够宽敞亮堂,然而许苏打哪儿走,许霖都移动脚步杵在他的前头,明显是成心的。   “哎,那什么不挡道,懂么。”许苏心急如焚,一眼看见对方颈上挂着的貔貅,更觉刺眼。   “蒋振兴的案子就是火坑,你成功把傅老师推了进去,你用他将蒙的难,证明了自己是独一份的,”许霖真当蒋璇是许苏的女朋友,耸耸肩膀,笑容暧昧,“你为你那小女朋友插了傅老师两刀,不过你的小女朋友对你却没有那么忠诚,她现在和傅老师在一起,付出之后才能索取。”   许霖的弦外之音非常清楚,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再凶残成性的掠食者,偶尔也可以茹素。   许霖抄着手,目送许苏转身而去。他料定这种又作又色的低劣生物,必定会为了所谓的红颜知己,跟傅云宪大闹一场。   电话是他故意让文珺听去的,地方也是那胸大无脑穷仗义的女人主动泄露的,即便事后傅云宪要迁怒追究,也有人挡在枪口前头。   从君汉所去一条街外的四季酒店,左右不过二十分钟的车程,许苏开着捷达一路飞驰,生生把时间缩短一半。   一群老外拥堵在酒店大堂,可能要参加个摇滚音乐节之类的活动,浩浩荡荡一大拨人,个个身背乐器,奇装异服。许苏被他们挡着,没法接近电梯。他扭头就跑。幸好他与驻店经理很熟,他还是君汉主管的时候,没少在这里包场地,订房间,一来二去便与对方建立了良好的私交。驻店经理只当许主管又来办公务,冲他笑着打声招呼,也不管不问。许苏连个笑容也没给对方,掉头改走楼梯,一口气爬上了十二层。   他怕自己来晚了。   楼道的台阶很高,爬到半程便觉吃力,许苏只停下歇了不过三五秒,又继续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向上狂奔。回忆像钝刀子割肉,在他心口来回磋磨着,一个记忆中的画面就是挥刀一下,一下一道血口子。他没来由地想起自刎乌江的项羽,继而想起翻许文军案时的傅云宪。他在医院住了半个月,上了呼吸机,下了病危通知。   好容易来到1209门口,许苏反反复复摁响了门铃,嫌声音不够大,又发疯似的擂门大吼:“你个老流氓乘人之危,堂堂刑辩大状,还他妈要不要脸!”   许苏什么难听骂什么,骂得气吞山河,还一个词儿都不带重复的。在保安来找他麻烦之前,门总算开了,一个高大男人站在门中央,垂下深长眼睛,看着他。   是傅云宪。   许苏抬手就搧了他一个嘴巴子。   这一巴掌他用尽气力,以前都是傅云宪动手搧他,他一直想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但此刻这一巴掌却不是为了泄愤。   傅云宪皱了眉,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许苏已经扑上去,死死抱住了他。   方才摆出捉奸的架势只为了让傅云宪尽快开门,他压根没信许霖的挑唆,这老东西对着女人能硬才怪。   他怕自己来晚了——他怕傅云宪已经签下了委托协议。   动静太大,保安终于被闹来了,若干同住酒店的客人朝这儿张望,门后的蒋璇也露了面。然而许苏完全失措,视众人如无物,他将整张脸埋进傅云宪的怀里,两条手臂如铁钳一般,牢牢夹着他,拥着他,瑟瑟发抖。他对他的感情非常复杂。有时爱占上风,有时恨拔头筹,而此时此刻的他则是既惊又怕,唯恐一撒手,眼前人就不见了。   他一直是个胆小鬼。   某种意义上说,他们都是。   傅云宪对许苏难得的热情却没回应,由他紧抱自己不放,像要嵌进自己的血肉之中。半晌,才说:“怎么,这不就是你的大哥会接的案子。”   “狗屁!狗屁的大哥!”许苏恶狠狠地骂,只是刚一张嘴鼻子就酸了,听来气势不够,瓮声瓮气的。他仰脸看着傅云宪,红着眼睛,一双手仍紧紧抓着他:“叔叔,咱们不接这么危险的案子了,好吗……”   傅云宪问他:“我是谁?”   许苏愣了愣:“傅云宪……”   “那就没那么危险。”傅云宪态度冷淡,用词简略,“你回去吧。” 第四十九章 敌友(一)   1209号房内,傅云宪倚在沙发上,冷眼打量蒋璇,说,你自己脱。   蒋璇一怔,她来时抱着侥幸心理,没想到这个传言中只对男人感兴趣的傅大律师,真会提出这种要求。   傅云宪品着酒,对蒋璇的不自在无动于衷,他表示自己喜欢白酒多过红酒,但偶尔也可以换口味。   蒋璇满脸通红,手足无措,解内衣扣子时整个人都在颤抖。   脱到最后一件遮掩的衣物,她终于蹲在地上崩溃大哭,她承认自己不只是蒋振兴资助过的学生,她大学在读时曾在蒋振兴的震星集团实习,短暂与之共事的时间里,被其魅力深深吸引,原本两人是打算结婚的。   她还承认,这就是她跟许苏一起商定的法子,他们之间从来没有爱情。   傅云宪及时扔了一件睡袍给蒋璇,说,我要确定你是蒋振兴的委托人,你才有资格委托我作他的辩护律师。   直到许苏把酒店的房门砰砰砸响,她才意识到,他们那点花花肠子弯弯绕,在人大律师面前,根本不够看的。   蒋璇把酒店里发生的事情告诉许苏,还说自己结结实实地受了一个教训。   与虎谋皮太不明智。   傅云宪接受了委托,立马就起了大作用。蒋振兴的前几任律师几年都没能会见成功,然而傅云宪一去W市就见到了大活人。   签了委托协议,出了看守所,傅云宪与市政法委书记、市中院院长等一起约饭,他们谈笑风生。   多少年来他经营了一张巨大的关系网,以各种或冠冕堂皇或不能见光的手段,笼络结交着形形色色的网中人,明的暗的,黑的白的。他一向看人很准。比如因共同嫖娼结识的平巍平庭长,短暂任职H市的中院院长后,现在已是某市的政法委书记了。   蒋振兴案案情十分复杂,光案卷就900余卷,傅云宪从头到尾亲自阅卷,熬了无数个大夜,头一天凌晨四点,他就在《审计报告》中找出多处错漏,指出最关键的定案证据明显失实。   傅云宪从W市回来,已经达成初步共识,由法院去做检察院的工作,原审起诉48人,由检察院撤诉其中23人,作为交换条件之一,此23人主动放弃国家赔偿,而其余被告人包括蒋振兴在内,原起诉多项罪名的,也都减少罪名或由新罪名起诉。   所里的律师团队开始着手下一步辩护工作,由蒋璇整理震星集团全部投资户的名单资料,也就是集资诈骗案中的被诈骗人,三万余人,一个不漏。傅云宪每一份资料都亲自过目,也将约见他们当中的代表,能约来S市的由他负担车旅费,实在约不来的,他也安排了所里的律师,上门拜访。   蒋振兴案辐射全国,投资户代表来自全国各地,浩浩荡荡二十余人,估计想以人数壮声势,免得在鼎鼎有名的刑辩大状面前露了怯。   傅云宪大方一挥手,吩咐服务员将两个包间之间的屏风撤走。这顿饭他请,两瓶五粮液摆上桌,这里的特色是外头少见的各类长江江鲜,价格不菲,但鲥鱼甜醇,刀鱼鲜美,很值得一尝。   有个来自武汉的投资代表,长得浓眉大眼样貌堂堂,旁人都管他叫老高,看着像是个主事的。他本来也不想过来,觉得能为诈骗犯辩护的律师一定巧舌如簧,自己也不是什么好鸟。但他当初向震星投资了五百万,多年过去一点水花没看见,又实在好奇对方这回大宴各地投资户,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老高走进饭店,就觉得这地方过于金碧辉煌很是刺眼,待见着傅云宪,怒火愈发难遏,冲他喊道:“我认识蒽!蒽是那个专门替贪官打官司滴黑律师,蒽肯定不管我着滴死活,只为奸商说话!”   傅云宪看他一眼,也不动气,用湖北某地的方言回他道:“我着邓主席都说过,黑猫白猫抓桌老鼠才是好猫,不管我傅云宪是黑律师还是白律师,为你着把血汗钱拿肥来,才是好律师。”   另一个投资户同样面色不善,问他:“犯人还没判刑,我们的钱怎么拿回来?”   “多少集资诈骗案的受害人,官司打赢了,犯人也判刑了,结果自己却一分补偿都拿不到。”早知道这些人会争什么,问什么,傅云宪扭头看许霖,许霖从公文包里取出一沓复印纸,都是各地集资诈骗案的新闻,被诈骗的人呼天抢地,对着记者要哭要闹要上吊。许霖把这些分发给了在场的投资户。   傅云宪吸了口烟,低头一磕烟灰:“这些网上也查得到,不是我危言耸听。”   这些新闻看了,对傅云宪的敌对情绪反被拿不回的钱的恐慌情绪取代,喊打喊杀声倒少了,大家动了动筷子,喝了点酒,又有人提出疑问:“案子判了以后,国家缴获的财产不是应该对我们这些投资户进行补偿吗?”   拿起五粮液,傅云宪替自己把杯子斟满,对众人说:“我先透个底,我看过一审的《价格鉴定结论书》,错评严重,蒋振兴的资产所剩无几,你们想要全额赔偿,根本不可能。”   老高砰就拍了一下桌子,发号施令一般,一旁有人跟着他发难:“既然赔不出来,那我们还要上访还要闹,凭什么刑法修改了以后撤销了集资诈骗罪的死刑,一定要严惩那个姓蒋的骗子!”   傅云宪轻笑,主动举杯与那老高碰了一下,老高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不给面子一动不动,他便自己饮下半杯。傅云宪说:“你们今天要游行,明天要上访,每一次都弄得全国皆知,国家保护人民群众的私人财产,于是不管这案子事实不清、证据不足,也要严惩蒋振兴。但严惩真的对你们有利?”   有人交头接耳,有人低头沉思。   “部分地方政府有个乱象,随便找个理由就把民营企业家财产没入国库,充自己的政绩。蒋老板的案就是这样,程序屡屡违法,资产评估严重不足,审计报告也一塌糊涂。”除了个别时间与人碰杯喝酒,傅云宪烟不离手,吞云吐雾,他朝老高投去一眼,用湖北话问他,“打土豪分田地,政府吃肉你着喝汤,问题列肉是你着身上割下来的,有列过道理?”   连老高也敛了敛满脸怒意,陷入沉思。   傅云宪道:“我看过你们的资料,你们在场每个人的情况我都清楚,投资的少则三五万,多则上千万,攒下这些积蓄真的不容易……”他用几地方言与来自不同地方的投资户闲聊家常,他对他们的情况摸得很准。   早年为办案子跑遍全国,为了与各色人等拉近关系,他的方言很溜。   “你们想要回自己的投资款,首先就得让震星集团的资产回笼。目前看是‘资不抵债’,但震星在全国各地都有楼盘,只要恢复经营,完全有能力翻盘,蒋振兴越早出来,越能加快震星的民事重整,你们的损失也就越小。”   大多投资户跟着点头,只有老高仍持怀疑态度:“可列案子闹得列么大,还能把人无罪释放撂哇?”   “这案子是骆总理亲批,确实不能驳他老人家的面子,蒋振兴还是要入刑的,但理想状态是‘实报实销’,二审判了,他人立马能出来,震星的楼盘继续造,继续卖,各地房价还在涨,总比全成了烂尾楼要强。”   每个人都有问题,或专业或不专业,或根本胡搅蛮缠,傅云宪一一解答,表现出十足耐心。   “傅云宪打官司从不跟人打包票,但我今天以这三个字向你们保证,只有刑事案了结,民事才能盘活,我打赢官司,你们拿回钱,这是唯一的共赢的办法。”字字铿锵有力,最后傅云宪起立,向大家敬酒,“这杯我敬大家。”   其实一次次上访闹事,不也是为了拿回投资的血汗钱,哪个又真与蒋振兴本人有深仇大恨?到场的人呼啦一下全站起来,纷纷向傅云宪敬酒,喊着,傅大律师,我们全都仰仗你了!   傅云宪扭头看老高,再次递了酒杯在他眼前:“老哥,走一个?”   老高终于跟傅云宪碰了杯,激昂豪迈,溅出酒液数滴。他仰脖子一饮而尽。   傅云宪让许霖又发了一些文件给他们,一份是蒋振兴案的和解协议,一份是致当地检察院的陈情书。许霖态度和善也耐心,让在场的各地投资户代表全部签名并带回各自地方,让没来的那些投资户也联名上书,他说君汉的律师会将全部的联名书呈交给法官,如此一来,原本骑虎难下的检察院可以顺应民心,不至于在二审宣判后抗诉。   许苏没办法参与这个案子,傅云宪也不理他。他从君汉别的律师那里打听出案子进展,稍稍放宽了心,这说明确实像傅云宪说的,这个案子由他接手,就没有那么复杂危险。   然而他没料到,前方宁靖,后院火起,蒋振兴的前妻与儿子突然在网上发表了一封公开信,厉声斥责傅云宪是官派律师,蒋振兴是被逼签署的委托协议,他们沆瀣一气,就是要分刮蒋振兴的资产,要置他于死地。   前妻与蒋璇很不对付,自然也很看不惯由蒋璇联络聘请的律师,而蒋璇虽有蒋振兴的委托,但公众眼里,她确实没有名正言顺的家属身份。数名在该案中多次约见未果的律师先在网上发难,认为“当地公检法对不同律师的区别待遇”违法违规,结果一石激起千层浪,瞬间引发了律师圈内对傅云宪的集体围剿。 第五十章 敌友(二)   看守所以各种理由阻止会见,法院甚至对律师强行驱逐,这些按说都不该是傅云宪的责任。然而“官派律师”的指责甚嚣尘上,每天都有律师或在个人微博与朋友圈或借助媒体向傅云宪下请战书,措辞极不客气。   傅云宪根本没打算回应。   照旧参加学术会议,席间一个年轻律师获准向他提问,不探讨专业,反倒八卦,他好奇傅云宪对近日那些围剿他的死磕派律师的看法。许霖想拦这样的问题,在场那么多人那么多嘴,以傅云宪的性子必不会示弱,生怕传出去了如油浇火,将影响再扩大一番。   傅云宪没让许霖阻拦。他对那些律师有个统一且妥帖的评价:黔驴,鼠辈。   “专业会议谈专业内容,”傅云宪以一种饶有兴趣的目光打量那个提问的年轻律师,娃娃脸,白皮肤,五官也算清秀,像折上加折的许苏,“这四个字如果你还不满足,欢迎私下找我交流。”   这四个字当然在会后不胫而走,大概是戳到了某些人的痛脚,又一篇杀机四伏的檄文横空出世,标题就很触目惊心——《刑辩第一黑,腐败律师几时休》。   文章犀利表示,傅云宪能够攫取业内最高端的案源与最丰厚的收入绝非偶然,先说傅云宪假借各类学术论坛广为结交法官与检察官,实则是另类行贿,打通自己与公检法的关系;再说傅云宪的许多收入也不合规合法,借落马官员急于脱罪的心态大发不义之财,曾有一个受贿案子他竟收费高达千万;最后说傅云宪为赢官司不惜挑战司法极限,屡次以灰色手段改变既成事实,还帮着黑社会雇凶杀过人。   这名律师也是死磕派中鼎鼎有名的一位,与何祖平交情匪浅,多年来不依不饶地盯着傅云宪,多多少少知道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内幕。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外头人是雾里看花,可许苏心里门儿清,有些事情是真的。傅云宪涉黑的那点旧闻又给翻了出来,圈内一片沸腾,许苏每天看着新闻都感心惊肉跳。   已是四面楚歌声,所里同样暗潮起伏,庞景秋将君汉所的几位高级合伙人召集起来开了个会。会上,庞景秋轻推金丝框眼镜,露苦口婆心之态,名为好心规劝,实为幸灾乐祸,他要傅云宪顾全大局,适时向外界表个态,低个头,服个软,他的所言所行已经对君汉的品牌形象产生了巨大的负面影响。   几位合伙人纷纷点头,一同向傅云宪施压。   傅云宪咬着烟,冷冷一勾嘴角:“放屁!”   “我也劝你,勤思,谨言,少跟着外头人瞎掺和,”他吞云吐雾,丝毫不给律所主任面子,“先琢磨琢磨怎么打赢自己的官司。”   众目睽睽下,庞景秋那张和善的脸再绷不住,他盛怒而去。   不接蒋振兴的案子,就不会惹上这一身骚。许苏此刻别无他想,只想亡羊补牢,他几次想找傅云宪,却又不清楚即便找了他,自己能做什么。倒是许霖偶尔还在网上跟那些死磕派打打嘴仗,但其实一点没意义。死磕派比寻常律师更牙尖齿利,成天死磕早磕出了水平,磕出了经验,你跟他讲法理讲证据,他跟你上纲上线,根本就是秀才遇到兵。   许霖说要告写那篇文章的那个律师诽谤。许苏觉着不靠谱,傅云宪本人也没点头,这种澄清的姿态是对的,但不是现在。对方早就打定了“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主意,目的就是在这敏感时期把事儿越搅越大,把这堪称“律界皇帝”的刑辩第一人拉下马。他一个无权无势的死磕派本来也就只能单方挑衅、过过嘴瘾,但傅云宪接了这个前总理亲批的案子,正是制衡各方势力、最微妙危险的时候,即便能打赢了这场诽谤官司,没准自己也遭报复进去了。   说到底,不是釜底抽薪的办法。   许苏跟着傅玉致忙进忙出准备万源案,跑了千公里,回所那天终于在君汉门口见到了傅云宪。看似正要出门,许苏站定,一眼不眨地看着对方,欲言又止。   然而傅云宪一眼也没看他。两人擦肩而过,许霖跟在后头。   傅云宪似乎没把这些非议当一回事,他让许霖写了一封《君汉律师事务所答广大震星投资户书》,发布至官网与社交媒体,以官方口径把饭局上说跟投资户的那些再重申一遍,算是给没约来的各方投资户再吃一颗定心丸。   所里别的人倒坐不住了。傅玉致正代替自家大哥在《东方视界》录节目。不知是二少爷初涉刑辩圈,不谙圈内水深且浑,还是被英俊挺拔的主持人勾走了魂儿,又被对方带进沟里,面对刑鸣饶有技巧的节节逼问,面向电视机前万千观众,傅玉致不多加思索地又给傅云宪添了一把乱。他说,死磕律师是当今社会的百害之源。   原本只是圈里事,一经《东方视界》播出,登时成了街谈巷议。W市人杰地灵,素以民风彪悍著称,W市律协也在那期《东方视界》节目之后发话表示,W市本地律师将拒绝与官派律师合作。   蒋振兴案被舆论抛之风口浪尖,W市检法两院的压力也相当之大,私下跟傅云宪联系,傅律啊,这事这么闹下去不是办法,还是得化干戈为玉帛嘛。   事情复杂也简单。傅云宪目前还缺一个合作律师。一个在刑辩圈内德高望重的前辈高人,由他振臂高呼,才能让这群死磕派心服口服,停止喧闹;同时还得照顾到检察院的情绪,撤诉23人已经很不痛快,再来一个专注于与公检法作对的律师,怕是会引发检察院的强势反弹。   许苏很快就想到一个人。   何祖平。   何祖平其人在哪里都招检法两院讨厌,唯独在W市不一样。因为何祖平在专职做律师前,曾长时间担任W市一所政法大学的刑诉法老师,不少昔日他的学生而今学有所成,遍布于W市的检察、法院等司法部门,顾念昔日师恩,怎么着也会对他手下留情。   所以显而易见,这个案子,舍何祖平其谁。   许苏知道,自己能想明白的事情,傅云宪肯定也清楚。可傅云宪是个暴脾气,怎么可能主动向何祖平低头,最好的法子还是由蒋璇出面,请何祖平为蒋振兴辩护,两人合作,顺理成章。   许苏先打电话给蒋璇。蒋璇也看见了近些日子网上那些风波,晓得整件事的起因是蒋振兴的前妻与自己那点旧过节,正感内疚,听许苏简单陈述其中利害关系,当下一口答应。   蒋璇说,当时一意孤行要离婚的是那个女人,离婚后一心求复合的也是她,她见不得蒋振兴挥别过往又找了别人,所以一直与自己不对付。   人心不过拳头大小,一旦被嫉妒填满,就无余地容纳别的东西。   许苏连着“欸”了两声,像叹气也像感慨,失去才懂珍惜,这好像是全人类的通病。   挂了蒋璇的电话,许苏又打给韩健,约好了跟他一起去何祖平家里探望。   许苏开着捷达去何祖平的地方,韩健在路上说,我师父没少提起你。   很小的一间房,挺整洁,比许苏自己的出租屋强点,但也不像一位刑辩大状的居所。房里装饰简约,也没啥东西,不是书籍就是字画,书香扑面而来,倒稍稍掩盖了寒酸之气。许苏四下扫看,发现餐桌上有两只馒头,一碟小菜,中午吃剩下的,留着晚上继续。   何祖平坐在窗前晒太阳,眼前一枰棋,正自己跟自己下。他的生活非常单一,除了开庭,就是写写书法,下下围棋。   “爷爷,我来了。”   许苏张口就管何祖平叫爷爷。他笑容甜腻腻的,模样更是乖巧得要命,放下手里的水果和西洋参,便绕到何祖平身后,握起拳头为他捶肩敲背。   “不用,不用!”何祖平连连摆手却推脱不得,被许苏强行摁在椅子上伺候。不得不说,许苏有点专业的意思,锤敲的力道与角度都掌握得很妙。为了避免苏安娜的毒打,他打小就知道怎么做才能讨得母亲的欢心。   一把老骨头得到了放松,何祖平琢磨了一上午的棋局正有些乏了,微微笑着眯起了眼睛。   从厨房里走出一个人,是蔡萍。   蔡萍一见许苏就掉眼泪,她感激地要跪,但许苏不让,她抹着眼泪说:“高院批准再审了……”   何祖平大病初愈,行动还有所不便,蔡萍主动到恩人家帮佣,顺便打探儿子案子的进度。何祖平刚从外地回来,因为高桦案启动了再审程序,他特地赶去当地省高院向法官表达感谢。国家鉴定标准就摆在眼前,白纸黑字,板上钉钉,能那么快批准再审真的不容易,省高院此举可谓相当有魄力。现在这案子由他两个徒弟跟进,他身体好了一些,在幕后全权指挥。何祖平知道,这个案子若最后能够胜诉,对他一直推动的枪支鉴定标准改革肯定具有重要意义,但这回能够启动再审,关键的几个证据漏洞都是许苏发现的。   何祖平问许苏哪儿来的办这类案子的经验,许苏灵光一闪,说其实真正的操盘者是傅云宪,他就是个跑腿打杂的。   这话说出来何祖平估计都不信。但许苏必须这么说,他得为自己后面的请求做铺垫,他得让何祖平相信,上回蔡萍带着他的书信来所里求傅云宪办案,没有真被傅云宪轰出去。   提及昔日徒弟,何祖平就皱眉,一脸褶子都挤作一块儿。他当然也看见了最近律师圈内的风波,他沉默半晌,继而叹气:“傅云宪对不起他一身本事……真的可惜了……”   可惜什么?可惜个屁!许苏就不乐意听人编派傅云宪,但他今天是来求人的,只能展露乖巧一面。   “爷爷,高桦的案子启动了再审程序,里头是不是有我一份功劳?”许苏继续扮乖,跪在何祖平脚边为他捶腿,试图跟对方讨价还价。见何祖平满脸慈蔼地点了点头,他就大胆提了要求,说自己有个朋友是蒋振兴的女朋友,想请他出山,接下这个案子。   何祖平当然没有答应。师徒闹崩至今,再没合作过任何一件案子。包括蔡萍在内,傅云宪不止一次拒绝为何祖平提供帮助,从没想过风水轮流转,还有自己要对方帮忙的一天。   许苏有点生气,立马翻脸:“你年纪这么大,心眼怎么这么小?”腿不捶了,人不跪了,冲何祖平嚷完就扭头要走。磨磨蹭蹭地往门口方向挪动脚步,他在门前站定又回头,眼巴巴地问他:“爷爷,我明天还能来吗?”   蔡萍帮着搭腔:“何爷爷,让小许来吧。”   何祖平说,那你来陪我下棋吧。   何祖平没被许苏说动,但也没把话说死,趁傅云宪带着许霖去W市办案子,许苏锲而不舍,每天只要得闲就必往何祖平家跑,软磨硬泡,死缠烂打。在围棋方面,许苏是个不折不扣的臭棋篓子,但五子棋下得奇好。而何祖平恰恰相反。   五子棋看似简单,但也是智力竞技项目,也很讲究攻防技巧。许苏下围棋铁定不是何祖平的对手,输了几盘之后,就要跟对方下五子棋。许苏知道好几个必胜的开局阵法,轻轻松松将何祖平杀得落花流水,何祖平半天才明白自己中了套,骂小兔崽子耍无赖,又琢磨如何反杀,一老一少,玩得不亦乐乎。   许苏敏感地觉得蒋振兴的案子有戏,因为他连着下了几天棋之后,网上那个最热衷抨击傅云宪的律师忽就消停了。那人就是何祖平的莫逆。   起初他只顾着以糖衣炮弹进攻,但后来却发现,老先生其实是个很孤独的人,前妻与儿子在别的城市生活,从不回来探望。两个最得意的徒弟,一个死了一个走了,如今身边最近的人竟是蔡萍,还有,就是一个许苏。   何祖平只字不提蒋振兴案,只跟许苏下棋,有时也问他一些法律问题或对个别大要案的看法。许苏比对待司考还紧张,每个问题都答得小心翼翼,后来渐渐放开了,不时吐露妙语,还能与何祖平唇枪舌战,论辩一场。   蔡萍一边给他们端茶递水果,一边说,小许一来,何爷爷脸上笑容多了好多。   韩健在一旁根本插不上话。   最后何祖平提了一个条件,他会接蒋振兴案,也会调停傅云宪与死磕派律师之间的矛盾,但他要许苏来给自己当徒弟。   何祖平很喜欢许苏,倒不是嫌自己的徒弟们都木头木脑。他听韩健说过不少许苏的事情,真心觉得这孩子若继续这么留在傅云宪身边,不是被带坏了,就是自己荒废了。最重要的一点,许苏办案时的狡黠灵气像极了当年的何青苑——对于自己那个英年早逝的爱徒,何祖平一直深感愧疚。   许苏仔细想了想,觉得这笔买卖还挺划算。蒋振兴案这烫手山芋本是傅云宪为了他才接的,换言之,谁捅出的篓子,当然应该由谁来解决。 第五十一章 初吻   苏安娜专有一双慧眼,就是一眼能看出对方的身家背景。前些日子蒋璇主动登门拜访,虽让她在邻里间赚足面子,但到底还是不够满意。那个蒋璇一看就是个没钱的,基层民警的工作又琐碎辛苦,也就图她能给许家留个后,勉强可以过过日子。后来听许苏说这事是场误会,人家一女神哪儿看得上我们家啊,她反倒开心起来。苏安娜想法很实际,留后没那么重要,孩子有什么好,她自己就被孩子拖累了一辈子。   她喊刘梅来帮忙,张罗了一桌菜,又打电话喊许苏回家吃饭。   许苏到家才发现,傅云宪也在。   苏安娜两耳不闻实事,压根不知道近些日子律师圈内的风波,见了许苏就把他往傅云宪眼前推,边推边嫌自己儿子不争气,说你看你傅叔叔这身气派,你哪天能像他一成,也就算出息了。   苏安娜斜挑着两道细弯的眉,脸上那粉像刷墙的石灰,嘴唇抹得血红,跟个千年老妖精似的,许苏看她这副打扮,心道不妙,肯定又是为了钱。   许苏有阵子没见傅云宪,也知道对方可能故意晾着自己,一时不知怎么面对僵局,只能干瞪着眼睛看着他。   傅云宪倒先开口,抬手在他鼻梁刮一下:“不叫人了?”   手劲不小,许苏揉揉鼻子,乖乖巧巧地一努嘴:“叔叔好。”   苏安娜连打数个电话非把傅云宪叫来,是因为她从外头得来一个消息,她住的这片地界可能要拆迁了。她不知消息真假,又恐真拆迁拿补偿时吃亏,所以想请人脉广泛的傅云宪先给她透透底。自打与这对母子重逢,傅云宪对苏安娜总是非常纵容,几乎有求必应,即使本人不过来,助理也必携支票而到。   傅云宪表示,政府确实有个长远规划要改建旧城区,但这里住户太密,附近又有文物保护单位,政府不允许这片建高楼,一般的开发商不乐意动这样的地皮。   “那这苦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苏安娜愤愤一跺脚,天花板上便洒下一层灰,那个年代的私房都这样,连产权证都是手写的。   苏安娜本指望着拆迁大赚一笔,如今梦想破碎,失望之余,扭头瞥了低头扒饭的儿子一眼,一颗心就又不安分了。   饭后,许苏照例收拾罢餐桌又去厨房洗碗,只剩苏安娜与傅云宪在狭小厅里说话。他一直竖着耳朵偷听。   苏安娜久未上牌桌,一方面是被儿子上回亮刀的气势给慑住了,另一方面,她最近跟着王亚琴在捣鼓别的生意。傅云宪面前,苏安娜打了少许铺垫,就准备提借钱的事。   “最近手头有……”   苏安娜刚一张嘴,许苏拿着把切菜刀就出来了,刀身约有三分之二的手臂般长,森然雪亮。   以为自己的疯儿子又像上回那样抄刀砍人,苏安娜吃了一吓,脸都青了:“你……你拿刀干什么?”   许苏看着她,又扭头看傅云宪,敛了敛脸上杀气,乖巧地说:“削苹果。”   从冰箱里取出两只苹果,许苏洗了洗,开始乒乒乓乓地切削起来。那架势哪儿是削苹果,就是剁苹果泥。他在威吓苏安娜。苏安娜本来想提借钱的事,但听见许苏动刀的声音,便没敢开口。   削完的苹果瘦两圈,许苏递给亲妈,毫不客气地说话:“上楼吃去。”   苏安娜朝许苏挤眉弄眼又努嘴,撺掇着他向傅云宪开口。许苏自然也是一点就透,这老太太确实就是缺钱了。   但他不愿意。他不想这个时候,还给傅云宪惹出不必要的麻烦。   这一对母子以目光交接,眼神里头内容杂沓,像兵戎相见。你来我往间,许苏目露凶光越来越勇,一脸杀气腾腾,苏安娜反倒越来越怯,愈发招架不住了。   许苏发现自己亲妈其实也是个欺软怕硬的主儿,而苏安娜也发现,自己居然一点也不了解肚子里掉出来的这块肉,这回没有麻友替她挡刀,那可就真得挨亲儿子的宰了。   这场对峙终于以苏安娜的失败告终。她悻悻上了楼。   苏安娜上楼之后,傅云宪倒笑了,他抬手捏捏许苏的脸:“够凶的,你妈都怕你了。”   久未被这温热而粗糙的手掌触碰,许苏鼻子一阵发酸:“叔叔,那些人……有影响吗?”   听出许苏是问跟死磕派的那些纷争,傅云宪轻描淡写:“同行相忌,这算个屁。”   许苏眼里,傅云宪三字绝对是无所不能的同义词。他见不得他遇上不顺,哪怕是毫厘甲尖那么一点点,还是因为自己。他愈发懊悔自己当时的莽撞。   傅云宪低头看着许苏,问他:“有话说?”   许苏确实有话要说,但他知道现在不是时候。傅云宪不会同意他去何祖平那里,只怕他想帮忙,结果却适得其反。想了想,许苏说,叔叔,你躺着,我给你揉揉太阳穴吧。   傅云宪在W市忙碌于蒋振兴案,刚下飞机就被苏安娜喊来这里,马不停蹄。确实倦了,头一碰上沙发,眼皮便觉沉重。许苏轻柔地替他按摩太阳穴,令人感觉舒服,傅云宪鼻息渐沉,很快就睡着了。   从这个角度看傅云宪,就能看见隐藏在他头发里的那道疤,比正常皮肤颜色略暗,狭长凸起,显得狰狞。许苏一怔,随后想起这条刀疤的来历,年深月久,他都快忘了。   几缕月光渗过窗台,挂在老旧的窗帘子上,厚重又油腻的布料就变了材质,像轻盈的纱,随夜风轻抖。   月光在傅云宪脸上投下一片阴影,他英挺的五官在忽明忽暗的光线中变幻,瞧着特别英俊。   许苏清楚苏安娜就在楼上,没准儿正偷听偷看,但他就是控制不住自己,鬼使神差地低下头去,与傅云宪唇对唇地碰了碰。   许苏从来没主动吻过傅云宪。对于男人与男人接吻这些事,不抵触、不拒绝就算长进了,许苏自己都没想到,此刻只是轻轻一下嘴唇触碰,却令他产生一种从未有过的强烈的心悸之感。   许苏初吻的对象不是白婧是白默。一群人玩国王游戏,结果抽中许苏与白默,下命令的是个小姑娘,照网上话说就是个腐女,非让两人打个啵不可。白默当时已经喝高了,故意扔了一瓣生蒜进嘴里,笑嘻嘻地搂过许苏就亲,还用上了舌头。一股浓重的大蒜味道弥漫齿舌间,整整恶心了许苏一个月。以至于不久之后他真的与白婧接了吻,脑海中陡然划过那张与白婧眉眼相似的脸,兴奋劲登时全没了。   对于那个充斥着蒜味的初吻,许苏始终引以为憾。   然而就在刚才,有些缺憾终于缝补了,有些感情终于对上茬了。   脱了鞋,许苏轻手轻脚地爬上了沙发,大半身体叠在傅云宪的身上,埋脸睡进他的怀里。   许苏醒来时,傅云宪已经不在了。不大的房子,寻遍楼上楼下门里门外都不见人影,许苏心慌不定,问苏安娜,问门口总是叫错名字的那个卖早点的,傅云宪什么时候走的?   前者刚醒,蓬头垢面呵欠连天,掀了掀睡裙要去蹲厕所,没工夫搭理耳边聒噪;后者根本不知道傅云宪是谁,挠头问他要不要来一副大饼油条。   约莫早晨六七点的光景,淡淡晨光掠过房顶,鸟在枝上啁啾。许苏拎着一塑料袋的大饼油条回到屋子里,木着一张脸,缓缓坐回餐桌旁。苏安娜从洗手间出来,在睡裙边擦了擦自己的湿手,扯了根油条吃起来。刚炸出来的油条,金黄油亮,香气四溢,但仍没堵住苏安娜的嘴,她问儿子:“傅云宪呢?昨晚不是睡沙发上了吗?”   许苏扭过脸,低头看厅里那张沙发,仔细寻找昨儿夜里两人同榻共枕的痕迹。他明明清楚记得自己就是这么束手束脚地叠在傅云宪的身上,满心忐忑与欢喜地跟他凑合了一整夜,可此刻天光转亮,窗帘子依然油腻肮脏,哪儿还有昨夜里轻薄如纱的朦胧美感——他好像又不确定了。   许苏不愿意承认,他示好了,讨饶了,可傅云宪似乎并不领情。   “那姓傅的是不是不要你了?”苏安娜突然贴近许苏,说话时嘴唇动得夸张,口中饼屑险些喷在许苏脸上。许苏猛地往后躲开一步,苏安娜呼出的气息令人嫌恶,像含着一口馊饭。   “不要你了,是不是?”见许苏没回答,苏安娜又追问一遍,她天生调门高,这话听着分外刺耳。   “这话问的哪儿跟哪儿啊……我们就是最正经和谐的叔侄关系……”许苏忽感倦意,他几乎一宿没睡,也就临近天亮时分才眯了眯眼睛,“他手头有个大案子,忙得很……”   “哪儿正经了?当你妈瞎啊!当着人面都睡上了,背着人指不定还做出什么什么事情!”苏安娜难得地没追根究底,从许苏手里提过塑料袋,又转身上楼去了。她边走边嘀咕,自己的儿子就是被傅云宪睡弯的,许家如果断子绝孙,头一个就得找他负责……她还说了些关于钱的事情,好像挺紧急,但许苏没仔细听。   许苏重新回到沙发上,蜷起身子,闭上眼睛,像搜寻人类遗址般感受那人余温,认真而虔诚。他不想承认却又不得不承认,从昨夜那个令人心跳如雷的轻吻开始,他再也直不回去了。   或者再简单点说,他就是爱上傅云宪了。   何祖平是蒋璇请来的,蒋璇的说法是“久慕其名”,但出人意料的是,何祖平竟也得到了蒋振兴前妻与儿子的认可。比起恶名昭著的“官派律师”傅云宪,他们都更信任“死磕律师”何祖平。若傅云宪是宋江,何祖平就是林冲,民间声望远胜于,死磕派们争议平息大半,这案子也就可以劲儿往一处使了。   难得师徒携手办案,但分歧从未停止,何祖平坚持无罪辩护,要同当地公检法死磕到底,傅云宪同意无罪辩护,但只是以此争取“关多久判多久”的可能,并不以蒋振兴无罪释放为终极目的。   何祖平的辩护风格向来一是一二是二,不转圜不变通,他看不惯傅云宪与法院检察院的诉辩交易,提出必须要检察院改变起诉罪名,要被释放的23人提起国家赔偿的诉讼,一旦蒋振兴被判刑,更要坚持上诉,死磕到底。何祖平也能一眼看出蒋案定案证据的“三性”皆有问题,他严词斥责傅云宪不是真正的法律人,先判后审毫无法律精神可言,蒋振兴是真冤枉,当然应该无罪释放,他所有的集资项目都由政府批准立项,其中不少还上过各大新闻,如果他的罪名成立,那政府媒体全是帮凶!   “你跟我谈法律,我们就谈法律。两高一部于14年出台了关于办理非法集资刑事案件适用的法律意见,里头明确表明,‘行政部门对于非法集资的性质认定,不是非法集资刑事案件进入刑事诉讼程序的必经程序。’即使政府允许立项,法院照样可以定罪。二审再判你个无期也是情理之中,法理之内,你又凭什么死磕无罪?”傅云宪夹着烟,他对圈内铺天盖地的指责声毫不介意,也对何祖平的激昂愤慨不以为然,他淡淡一笑,又吐出一口烟雾,“你何祖平是英雄,是国士,我傅云宪只是律师,我不求杀身成仁,更不会拉着我的当事人一起陪葬。”   何祖平不仅没能辩过傅云宪,也没能说服蒋振兴。因为傅云宪在会见时对蒋振兴说,我不预设你会无罪释放,也不认为这案子最终能逆中央的意思判无罪,判决之后再上诉又得至少拖两年,最大的可能是维持原判。震星集团的资产无法返还,最终还是一盘死棋。你在里头也能听到外头的事情,有要置你于死地的,也有倾家荡产之后还愿意联名上书保你一条命的,若你真有男人的担当,就了结刑事官司开始民事重整,早点把钱还给投资户们。   蒋振兴表示同意。   何祖平几乎被傅云宪气得吐血,话也颠三倒四,一会儿说傅云宪是个臭不要脸的“诉讼掮客”,一会儿又说还是他做得对,这案子换做任何一个别的律师,怕都不会有这么完满的结果。   许苏这徒弟当得地道,还未正式拜师,就已经隔三差五地上门,一边料理师父的三餐,一边偷偷打听蒋案的进展。他帮着蔡萍往桌上摆置碗筷,听见何祖平跟他手下律师的谈话,何祖平骂傅云宪时他就生气,噼噼啪啪地要摔碗,何祖平夸傅云宪时,他就抑制不住地乐,那是,那可是傅云宪。 第五十二章 美人   许苏跟着傅云宪结结实实忙了一段时间,直到万源案判决结果出来,果然如预期般,姚觉民获刑十二年零六个月,裴雪判二缓二,夫妻俩的罚金总共交了十二个亿,老百姓一辈子不敢想的天文数字,但裴雪不是实刑,万源的控制权便没有旁落,还有无数个“十二亿”等着这对夫妻去开垦去攫取,这一仗就算赢了。裴雪认罪认罚,姚觉民也放弃上诉,那头万源的案子尘埃落定,这边蒋振兴的案子也有条不紊地向前推进,圈内干戈休止,坊间谣言平息,就像夏日一阵暴雨惊雷,来时翻天覆地轰轰烈烈,说停也就停了。   某回《东方视界》节目录制结束,刑鸣主动请傅家兄弟吃饭,一来是为合作成功庆功,二来也是赔罪。   傅玉致如今是《东方视界》的律师代表,常驻节目,经常当着亿万观众的面大放厥词。刑鸣适当控场,多数时候容他发挥,《东方视界》收视率稳步攀升,话题度也居高不下。比起那些老态龙钟的法学教授,傅玉致的刑事辩护水平未必一流,说话也不够严谨,但他的观众缘奇好,这可能得归功于他的长相得天独厚,是所有女观众都梦寐以求的情人的脸。   刑鸣请客的地方是S市最贵的一处高层住宅,其实是私宅,面积过五百平,经豪华装修之后就专门用来宴客。房子是虞仲夜一位书画界的朋友的,被刑鸣借来招待客人,比起外头那些酒店,多了些许私密性与舒适感,更适宜亲友小聚。   人站在窗边,放眼望去是横断整座城市的一条大江,浩浩汤汤,天色差不多已经黑透了,江边霓虹逐步亮起,高楼鳞次栉比。在一片挺拔雄武的高楼里,许苏能轻松找到君汉所在的那一栋。他一直看着。   傅大律师一向还算给刑主播面子,如期来了,身边带着许霖。   一桌人,刑鸣那里来了三个人,其中一位《东方视界》的副制片人,年纪也挺轻,据刑鸣介绍他们一起创办了《东方视界》,是生死之交。剩下的就是傅家兄弟与他们的助理,基本没有外人。刑鸣的助理招呼许苏去吃饭,许苏走过去,许霖抬头看了许苏一眼:“剃头了?”   许苏自己抬手摸了摸头皮,“欸”了一声。头发一短,衬得五官特别干净,发质瞧着也硬了点,一茬茬地竖着,摸来想必扎手。许苏想趁跳槽换个发型,主要是讨个“一切从头开始”的好兆头,顺便敛一敛那一脸过于浓重的少年气。   他是打算就在今天,告诉傅云宪自己要离开君汉了。   刑鸣微笑:“挺精神的。”   傅云宪也循着刑鸣的目光看他,不明所以地微皱着眉,看不出是赞赏还是嫌恶。   许苏坐下后就低头喝酒,装作若无其事,其实感到空前的心慌与不自在。他不明白那天在许家老宅傅云宪不告而别的含义。他不知道怎么开口。   “还有一个月,我就将《缘来是你》交接给同事,你呢?”刑鸣举杯喝了口酒,对许苏说,“看得出你不太喜欢,要真不适应,我跟导演说一声,让你牵手成功,离开节目。”   许苏本来也是去玩,没成想也就刚在电视上露脸两回,已有广告商通过微博找上门来。他微博粉丝其实不多,也不热衷于经营,就转了对方一条微博,收了对方一块万把块的表,还是女款,回头就交给了苏安娜。   “等刑主播不做主持了,我也不录节目了,说到底我还是律助,有自己的本职工作。”许苏不时偷瞥一眼傅云宪,傅云宪正与那位副制片人闲聊,注意力不在他的身上。   照道理,蒋振兴案本不会引起多大民间关注,它不比杀人、强奸触目惊心,大多数老百姓对金融类的案子不感兴趣,然而经那些死磕派律师起头,再由《东方视界》发酵,傅云宪算是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来自圈外的非议。刑鸣替傅云宪倒了酒,他说,作为《东方视界》的制片人,紧追社会热点,这是我的职责,但作为两位傅律师的朋友,这事我刑鸣不太地道。   傅玉致一整晚都处于一种过于兴奋的状态,像发情期的公狗,对刑鸣黏前贴后,模样十分可疑,没待傅云宪表态,自己就说不打紧。   刑鸣瞧着不怎么乐意搭理傅玉致,致歉之心倒是相当诚挚,说罢便打算自罚一杯,看了眼桌上放的那种专用的白酒杯,二钱大小,觉得小器,便又叫来服务生,让给换成红酒杯。   仰脖子一饮而尽,实打实的53度茅台酒,相当爽快。   傅云宪也陪着走了一杯,说:“刑主播酒量不错。”   刑鸣笑笑:“这两年酒量见长,新闻跑得多,应酬也多。”   烈酒喝多了不利于谈事情,一桌人也是点到即止,又让服务生开了瓶红酒,边喝边聊。那位副制片人也起身敬了傅云宪一杯,说:“迄今还有律师不断联系节目组,想上《东方视界》跟傅二少爷对峙,都被导演拒绝了。”   武侠小说里武林第一人要面对的是数不尽的后辈挑战,说白了人多即江湖,现今社会也一样,个个都想蹭热度,能跟傅云宪叫个板,能被他搭理,回头就名气大增,代理费翻十番不止。傅云宪确实也不介意那点鸡毛蒜皮的事,略过此事不提,问刑鸣:“有阵子没见虞总了,最近在忙什么?”   “如今实体行业是百业萧条,倒是网络电商越来越蓬勃发展,他最近在忙着华能转型的事情,今天正好有一个局。”刑鸣看了看时间,说,“时间来得及他就过来,他也常提起你。”   “虞总嗜权多于爱财,钱对他来说不重要,我看过不了多久,外放锻炼结束,履历丰满之后,他还得回到体制里。”傅云宪抬手一指墙上挂的一幅字画,说,“论风骨气韵,远不及虞总。”   刑鸣看了那画一眼,点头表示同意,笑道:“那傅律师呢?嗜权还是爱财?”   傅云宪喝了口酒,直截了当:“我喜欢钱。”他的眼神掠过从头到尾一个劲闷头吃菜的许苏,仿佛只是漫不经心的一瞥:“也好美人,这点跟虞总一样。”   两人就蒋振兴的案子做了深入交流,刑鸣连做两期法律相关的节目,不觉那些条条框框冰冷枯燥,反而对中国律界那些恩怨相当感兴趣。他想,早晚得再做一期节目,撕开这些体面衣冠。   一旁的傅玉致按耐不住了。可能是他真的酒量不济,也可能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几杯黄汤下肚,他就装疯卖傻地坐到了刑鸣身边,非要跟刑鸣喝个交杯酒。   “酒场上的‘交杯’种类很多,刑主播要感兴趣咱们一个个试过来,先来个大交杯……”   刑鸣扭头看着傅云宪,脸色平静,嘴角微微上翘,甚至有些过于客气地问:“我替傅律管教管教弟弟,可以吗?”   “随意。”傅云宪一眼也不看傅玉致,叼了根烟进嘴里,自己掏打火机点燃。   得到傅云宪的允许,刑鸣拿起酒杯,抬手就把红酒泼在了傅玉致的脸上。   一杯红酒当头照脸地泼了过来,价格不菲的衬衣也跟着遭了殃,傅玉致怔了不过一秒,突然大笑,伸手去拽刑鸣手腕,说:“很好,再来!”   傅玉致的反应出乎意料,这下反倒换作刑鸣微愣,傅云宪出声呵斥:“老二,够了。”   大概是真醉了,傅玉致平时对自家大哥顶礼膜拜言听计从,眼下却不肯罢休。他紧握刑鸣的手腕不放,还将他的手拽至自己眼前,跟狗似的嗅个不止,做出意犹未尽的陶醉姿态。   许苏在明珠台录过几期《缘来是你》,往来次数多了,自然知道傅玉致对刑鸣动了某些心思,而且还是一见钟情。堂堂傅二少爷不仅天天开着名跑候在明珠园门外,还送花儿,完全不顾自身的欢场英名与这样的桥段多么恶俗,刑鸣亮着自己的戒指拒绝几次,但不抵用。傅玉致跟中邪了似的对他穷追不舍,美其名曰,活了半辈子,总算遇见了爱情。   话得分两头,对刑主播而言,面对这一头热的大帅哥,倒似撞了鬼,撵不走,喝不退,还平白惹出了家庭不睦。   对于傅玉致钟情于刑鸣的事,许苏起初也诧异,傅二少爷是情场浪子风流客,通常都是女人们成痴成狂地追在他的屁股后头,什么时候风水轮流转,居然也换他一尝相思之苦。后来就想明白了,哥哥是基佬,弟弟或许也有这方面的基因,直了三十三年,直到遇见了命定的那个人,弯了。   凭心说,刑鸣的样貌连同他身上那股特别的劲儿许苏也喜欢,挺拔英俊,清冷正直,隐约觉得似曾相识,就是想不起来哪里见过。此刻许苏吃得半饱,总算舍得撂下碗筷,把注意力投在了一桌佳肴之外,他来回瞥着眼睛,忽而看傅玉致一厢情愿,忽而看刑鸣避犹不及,真是有趣。   傅玉致已经开始表白了,满嘴妄言绮语,听不真切,大约有这么一句“任是无情也动人”,表达他对刑主播这样的冰山美人相当着迷。   手被牢牢握住挣脱不得,酒都泼了,又不能跟以前一样一言不合照人脸上摔酒瓶子。刑鸣脸上笑容敛了些,眉头拧得紧了些,扭头看着傅云宪。眼神里头内容不少,许苏大约能看明白,此趟刑主播名为请罪,实则倒是为了怪罪来的。   傅云宪终于沉了脸,起身,走过去,步子沉重坚实,两道微蹙的眉压着一双阴骘的眼睛。他一抬手就揪住了傅玉致的衣领,揪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一张脸迫在弟弟眼前,傅云宪冷声道:“我说了,够了。”   君威难测,傅云宪冷脸时极具震慑力,别说傅玉致不敢违逆兄长的意思,就是许苏也怵。   傅玉致松了拉扯刑鸣的手,整个人像泥一样瘫在椅子上。沉默片刻,他突然嘿嘿傻笑,喃喃重复:“嗯,你说的,够了……够了……”   “扶你老板去弄干净。”   这是今晚傅云宪第一次跟许苏说话,许苏诚惶诚恐地点头,他看得出傅云宪已经相当不耐烦了。   傅玉致身板高大,清醒时是一副男模衣架风流倜傥,醉后就显得沉重而笨拙,他几乎把全身的重量全卸在许苏肩上,许苏摇摇晃晃,边走边磕碰,好容易才把人架进了卫生间。门刚关上,傅玉致自己把脸往水池前一凑,居然翻江倒海地吐了起来。   许苏不记得傅玉致酒量差成这样。他想帮忙又帮不上,袖手一边,眼珠倒是转得飞快,试图回忆起造成对方此刻痛苦的真正原因。   不应该啊,也就刚刚结束的万源案,庭审过程很顺利,姚觉民与裴雪认罪认罚,判后检察院也没有抗诉。倒是庭上有个小插曲,傅玉致数度单方面地挑衅唐奕川,但唐奕川沉稳如磐,尽显大将之风,这点摩擦在刑辩律师与检察官间很常见,反正没到被法警架出庭审现场的地步,也就陡增笑谈而已。   许苏正胡乱琢磨着,却见吐过之后的傅玉致稍稍清醒一些,用冷水拍了把脸,掏出手机拨打出去。   可能是一不留神按下了扩音键,许苏能够听见,电话被人接听起来,但那人没有发出声音。   “我好好的民商律师不干,来蹚刑辩这浑水,你难道不知道原因吗?!”傅玉致情绪濒于失控,扶着水池才不至于摔倒,他冲手机嚷,“他妈的刑辩律师个个穷得跟鬼一样,看公检法脸色,我忍,被当事人挑剔,我也忍,甚至你一句话就送我去看守所里蹲着,我都忍了……”   傅玉致一口气说了许多,时不时语无伦次,但听得出,句句都是不满,都是委屈,都是控诉。   “我他妈就不明白了,你为什么当初说走就走,你说是我哥的意思,我哥又不是中央政法委书记,你管他屁的意思……我他妈捂了你十年,就是石头都该捂热了吧……我今天就想听你一句实话,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   电话那头始终没有人声。   良久,许苏听见,电话被挂断了。   当忙音传来,傅玉致摔了手机。他蹲地大哭,喊出一个名字。   唐奕川。   许苏认识傅玉致差不多也有六七年,但对他的印象一直停留在一个相当肤浅的层面。这个男人虽英俊却浮夸,既聪明又懒散,他绯闻一身,故事一堆,但能拿上台面讲的寥寥无几,几乎全是野史,是艳史。   直到这个哭声撕心裂肺的夜晚,这个男人的形象突然清晰起来。   许苏安静待在一边,任傅玉致一个人蹲地大哭,哭完了,劲儿也泄了,他将傅玉致扶出卫生间,扶靠在厅里的沙发上。把人照料妥当,许苏走向餐厅,回头看一眼,傅玉致不知是假寐还是真睡,反正就那么合着眼睛,可能一觉睡醒就会忘记今夜的糗事,又是纵横情场的一条好汉。   许苏没来由地想到了何青苑,这个名字对他而言熟悉又陌生,像个充满禁忌的咒。何祖平不止一次说他像何青苑,傅云宪只是听见何青苑的名字都会动怒,傅玉致会因为刑鸣与唐奕川相似而移情,傅云宪又会不会因为同样理由才对他纵容至今?他忽地打了个噤,不敢深想下去。   回餐厅前,许苏拐了个弯,打开落地玻璃门,走进露台。夜色更深了些,天上灰云密布,像是一场急雨的征兆。许苏依然一眼就能看见君汉所在的那栋大楼,它就矗立于高楼广厦之间,经由万千霓虹点缀,气派非凡。   停止不前是因为留恋,他恨傅云宪时无数次想过离开君汉,但只要一个理由,他就立马丢盔卸甲,承认失败。   那个理由就是傅云宪本人。   回到餐厅里,傅云宪握着红酒杯,正与刑鸣碰杯品酒。卫生间离餐厅挺远,但傅玉致方才哭得太过歇斯底里,许苏不信那样的哭声没有传进傅云宪的耳朵里。但傅云宪的脸色冷淡得有些残酷,他对傅玉致的失态无动于衷。   许苏本来是不太想在这个时候提离开的事情,突然就有个声音在他耳边嘤嘤咛咛地说话,人言冲动是魔鬼,许苏这会儿听见的就是魔鬼的唆使。   越纠缠越难脱身,他痛定思痛下定决心,撞吧,即使头破血流。   许苏这么给自己鼓劲壮胆,刚坐下又站起来,拿汤勺敲响了杯沿,说:“我有个消息要宣布。”   刑鸣放下酒杯,问他:“好消息?”   “也算,也不算吧。”顿了顿,许苏一桌子人脸四处扫看,游离自己的双眼,“我要离职了,去别的律所当律助。”   酒杯仍在手中,傅云宪抬眼看他,淡淡问:“去哪里?”   许苏没打算在这个时候说出何祖平的名字,支支吾吾地说:“小所,跟君汉比不了……”   或许是蒋振兴案的顺利进展令他早有预感,傅云宪居然自己猜到了,又问一句:“何祖平那里?”   自己那点道行哪够跟这老混蛋叫板,一眼就被识破,许苏只能点头。他紧盯傅云宪的眼睛,一颗心在腔膛里七上八下地跌宕,藏在桌下的手也止不住地发颤。他惊惶万分。   酒杯依然在攥在傅云宪的手里,他甚至举杯小饮一口。许苏料定了傅云宪听见这话会大怒,事实却是没有。傅云宪的表情依旧冷淡,气息也很稳当,像是对他的离去根本不介意。   许苏有些庆幸,亦有些失望。   咽下经由口腔温热的酒液之后,傅云宪问:“什么时候走?”   预想中的雷霆风暴没有到来,许苏空咽一口唾沫,稍稍缓解自己的紧张情绪,说:“何老说尽快。”   傅云宪“嗯”了一声,不再作声,像是准许了的样子。   只是几秒钟后,他攥在手里的杯子突然受不住力炸裂开来,傅云宪没松手,反而紧握,玻璃将他的手刺得鲜血淋漓。   许苏愣在当场,反倒是一晚上当隐形人的许霖一把握住傅云宪受伤的手,先喊起来:“傅老师!”   “改天我再拜访虞总。”傅云宪起身,冲刑鸣点一点头,甩手走人,无比干脆。   傅云宪出了门,许霖还留在餐桌上,他露出极为惊讶不解的眼神,问许苏:“你真的要走?你真的要走?”   一句简单的话,许霖连着问了几遍。他无法理解许苏的选择,舍清华而择蓝翔,莫不是傻了?   傅云宪人已在门外,吼声却破门而入:“许霖!”   许霖慌张起身,冲刑鸣躬身点头说了声“谢谢招待”,就追出门去。   一声闷雷滚过天际,宣示着夏日终结的雨水哗然而下。   开头局促,结尾混乱,好好的一场筵席不欢而散,多么兵荒马乱的一夜。   许苏叫了辆车,将酒醉的傅玉致送上车去,对司机报出他家的住址。然而傅玉致不答应,拍打着司机的座椅后背,口齿不清地说,你知道市检二分院的副检察长住哪儿吗,我去那里。   副检察长在素人听来就是天大的领导,司机惊出一身冷汗,扭头看许苏,摆手说不接这样的醉鬼。   许苏忙从兜里又摸出一张一百,塞那司机手里,说还是去先前那个地址。他想跟着坐进车里,结果却被傅玉致含混不清地嚷嚷着,一把推了出来。老板醉得不轻,这状态怕是会出事,许苏不放心,锲而不舍地要上车。但傅玉致毫不领情,这回直接用脚将他踹出车里。   一个趔趄不稳,他就跌在泥水里滚了一遭,好容易才爬起来。   傅玉致冲许苏破口大骂:“你他妈以为自己是谁?你他妈以为我哥护着你,你就可以对我指手画脚了?”   许苏没功夫跟个醉鬼计较,扭头对司机说:“麻烦开车吧。”   的士启动的瞬间,傅玉致仍在骂骂咧咧。   他说,我哥不是护着你,我哥是护着他还没泯灭的那丝良心。   许苏留在雨里,目送出租车开走之后,才渐渐觉出摔跤的疼来。他没带伞,回头发现刑鸣也没带。他微微瘸着朝刑鸣走过去,两人挨着肩膀,立在檐下。   同人不同命,人家是有人来接的。   一辆熟悉的黑色宾利停在了街边,司机先打伞下车,将后座车门打开,又向车里的人递上另一把伞。   那人撑伞而来,喊了刑鸣一声,鸣鸣。   嗓音低沉醇厚,和傅云宪那种略显粗粝的烟嗓还不一样,他的声线莫名像丝绒,光滑无匹,合着渐小的雨声,说不上来的悦耳。许苏一眼不眨地盯着来人看。他们站在高出平地两个台阶上,直到人到了眼前,伞一抬,才看清伞下那张华美的面孔。   嚯,许苏暗自惊艳,继而意识到,这就是那个传言中要美人不要江山的昏君,这就是上回观众席最后那双深情注视的眼睛。   刑鸣一下跳下台阶,钻进来人伞底,一向冷淡傲慢甚至拒人千里的刑主播,此时此地,此人身边,居然露出了罕见的孩子气。   “这是我跟你提过的许苏,《缘来是你》里很受欢迎,傅律师的……”向那人介绍许苏,他微一停顿,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词汇来诠释两人的关系。然而即使是能言善辩的新闻主播,一时半刻也说不清他俩的纠葛,刑鸣自嘲地摇摇头,转而向许苏介绍道:“这是虞仲夜,我的爱人。”   爱人。许苏一愣。堂堂一台主播居然当着不甚相熟的嘉宾面前出柜,直接说出这两个字,如此甜蜜,如此坦荡。   “幸会。”虞仲夜微微颔首,微露一笑。   “幸……幸会幸会……”许苏结结巴巴,抓耳挠腮又摸自己的头发,这一笑太好看了,哪儿是虞台长,分明是虞美人么!   刑鸣要捎许苏一程,许苏不愿当电灯泡,连连摆手。见劝不动,刑鸣也不勉强,留了把伞给许苏,自己坐上宾利走了。   折腾半天,总算又叫到了车,许苏打伞回到家里,刚一进门就收到白默给他发来的微信。   白默说,我回去思来想去,觉得你小子最近实在不太对劲,我为你挑了几个妞,都是聪明乖巧又活好的,你挑一个好好处处,回头别忘记谢你默哥崖前拉了你一把,免你跌下万丈深渊,摔得粉身碎骨。   接着白默就给他发照片,手机声叮咛响个不停,全是大胸长腿美艳丰满的欲女,在画面中搔首弄姿,尺度之大令人咋舌。   嗯,是我喜欢的那一型。许苏这么想着,翻看到最后一张,笑了笑,然后回了白默两个字。   晚了。 第五十三章 天良(一)   酒杯玻璃划开一道狭长口子,还有几处破损,血流不止,许霖要送傅云宪去医院,但傅云宪不肯。许霖拗不过,也不敢拗,他一晚上滴酒不沾,就想在这档口表现一下,想着横竖不过一点小伤,便还是打发走了所里的司机,自己开车驶向了温榆金庭。   临近晚上十点,道旁灯火辉煌,这座夜都市刚刚睁眼,练摊的、泡吧的、开夜市的、卖皮肉的全都跟着醒了过来,正是百业待兴。许霖专注开车,借着霓虹微光,偶或向后视镜瞥一眼,傅云宪合着眼睛,仰靠在车后座上一动不动,平日里威风八面令人胆寒的傅大律师,此刻像头受了伤的狮子。   路上,傅云宪接了一个电话。来电的是挂靠君汉的律师丁芪,说这回网上闹得太厉害,已经惊动了上头,眼下虽然风波平息,但有消息说,你以前办过的案子可能要彻查。   一直合目养神的傅云宪缓缓睁开眼睛,一脸平静地说,知道了。   为虎作伥这些年,随便哪点纰漏追究起来,都得吃不了兜着走。丁芪依然紧张,一个劲地问,要不要走动一下?打点一下?   耳边的声音太刺耳,傅云宪烦了,毫不客气地呵斥道:“老虎都不怕,你一条狗怕什么!”   温榆金庭气派的大门就在不远处。见目的地快到了,傅云宪愈发觉得疲倦,懒得再跟丁芪废话,直接挂了电话。   傅云宪不慌倒不是装模作样,他向来对形势判断得相当准确,简单点说,就是洞明世事。蒋振兴案,他在最大程度地保障了蒋振兴与震星投资户的利益,也不至于惹恼上头,把自己牵连进去。换作别的律师,蒋振兴必然还是无期徒刑,连带着那23个在他手里已经释放的震星高层都得判刑。他是踩着线办案的。而这条线生死攸关,非在这个社会摸爬滚打至得道飞升的人看不见,也摸不着。线内功成名就,线外尸骨无存。   不惑年纪便是国内刑辩第一人,通吃黑白两道,只靠那些法条知识,当然是不可能的。面对那些捧着重金找上门来的当事人,傅云宪能找到别的律师找不到的辩护角度,令检察院束手无策,但也确实有铁板钉钉辩无可辩的,他一般不接这样的案子,但并不吝于给对方一些专业外的建议。   洗钱、贿赂、作伪证和造冤狱,那篇指责他为中国律界第一黑的文章并非全然出于嫉妒,甚至可以这么说,它只是冰山一角。   齐天的案子他没接,案件的后续发展证明没接对了,同案牵扯出一些相当复杂的人际关系,网上民愤又迟迟未平,齐鸿志后来聘请的辩护律师也算颇有名气,但都因违规操作被律协调查了。   上回,还是这个丁芪打来电话,问了一个傅云宪听过多次的问题:关于那件事情,那边意思是让我问一问傅律……缙犹在哉,要不办一办?   丁芪是个相当谨慎的人,电话里头暗语无数,就算被录音了都不怕。   傅云宪听得懂。“那件事情”是被人举报,“缙犹在哉”是个典故,明成祖杀大臣解缙之前不着痕迹问了这么一句,其实就是杀人的暗示。   一条命,背后牵扯的利益少说几千万,在那些高官眼里贱若草芥,弄死也就弄死了。   这条命对傅云宪而言,也未必算得上什么。他幼时母亲得了“渐冻人症”去向父亲借钱,被毫不容情地赶出了门,成年后从事刑事辩护,每天都在刀尖上舔血,起初审判长公然向他索贿,到后来更大的官员排着队给他送钱。贪心不足蛇吞象,人的欲望是这世上最填不满的东西。   傅云宪叼着烟,准备以最简赅的语言结束这场对话:“办得利索——”   许苏突然惊叫一声,啊!   “等等。”傅云宪暂且搁下了丁芪的电话。   那个夏天气温奇高,出租屋里的空调坏了,房东不肯维修还让他自己掏钱换新的,许苏觉得吃亏,不干,偏偏又逢白蚁作乱,折腾得他几宿睡不着,无奈之下卷着铺盖来了温榆金庭,死皮赖脸地住了一夏天。他是不愿意欠傅云宪的。尽管索要的多偿还的少,但那至少是个态度。所以丁芪来电话的时候,他正在厨房里跟着阿姨学做红烧鱼。   “妈的,还真灵!”许苏脸色惨白,满手血地跑出来。   “怎么了?”傅云宪把许苏的伤手握来眼前瞧了瞧,很深一道口子,可能伤到骨头了。   “前两天被白默拉扯着去算命,说特别灵,那老瞎子说我跟我身边人最近都不宜杀生,否则我就要倒血霉。”伤口流血不止,把傅云宪的手指都染红了,许苏说,“我还不信呢,结果刚在厨房里杀鱼,就这样了。”   “阿姨!”傅云宪对厨房吼起来,“谁叫你让他进厨房了!”   阿姨慌慌张张跑出来,怕老板怪罪,拼命解释:“我真没让他帮厨,他自己跑进来拿刀就剁,还只剁手不剁鱼……”   傅云宪微微眯了眼睛看许苏,一种怀疑的、古怪的眼神。许苏被盯得后背奓起一片寒毛,不自在地扭动上身,狡辩说:“我觉得算命这事儿吧,宁信其有……”   许苏不说话了,傅云宪低下了头,将他受伤的手指含进嘴里。   他不是以古老方式替他抚慰伤口,而是咬他,撕他,吸他的血液。跟饥饿的野兽一样,傅云宪吸了血就咽下去,可能饱食鲜血之后,下一步就要吃了他。   手指失血严重都有些麻了,许苏疼得要命,但一声不吭,生生忍着。   傅云宪吩咐阿姨替许苏处理伤口,不行就送医缝针。   “你劝劝那边,”重新接起丁芪的电话,傅云宪拭着自己嘴角的血迹,冷淡地说,“这案子我来辩护最多四年刑期,能减刑还能保外就医,犯不上。”   傅云宪是有过一段黑暗时期的,差不多就从一棍子把胡石银的手下抡成重伤开始。这点许苏未必了解,贺晓璞丁芪之辈却是最清楚不过。就比如H市原副市长黄毅受贿的案子,已经打通了关系准备暗箱操作,偏有刚正不阿的检察官非要较真到底,于是构陷以罪,一个案子竟把三位检察官拉下马来,或开除公职或直接送进监狱。那个案子之后,两位徒弟先后离开了君汉。为什么?君汉一年收入能抵得上在别的所干十几年。外头人都以为是他们忍不了傅云宪的暴脾气,然而事实并非完全如此。他们是怕了。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道理,可能他们觉得,这么下去,早晚要出事。还是陷身囹圄的大事。   许苏没走。倒是这个最想走的人一直没走。   以灰色手段操纵司法,近些年,傅云宪却不太乐意这么做了。丁芪没细想过其中原因,大致认为是傅大律师已经功成名就,犯不上再为了千八百万的铤而走险。   傅云宪自己也没想过。 第五十四章 天良(二)   傅云宪靠在沙发上休息,许霖去二楼的保姆房取医药箱。许苏不在,阿姨便是不住家的。   取到药箱之后,许霖仍在二楼转了一圈,他惊得合不拢嘴。所谓碧瓦朱甍不过如此,逾五百平米的房子,奢华程度刷新了他对律师这个职业的认识。刑辩第一人,果然名不虚传。   许霖下楼时,傅云宪依然仰靠沙发合目休息,但厅里的电视打开了,透着荧荧蓝光,映在他的脸上。里头播放的是新一期《缘来是你》,节目收视率相当不错,这个时间仍被电视台安排了重播。许霖瞥了一眼电视,伏在傅云宪身边替他处理伤口。   荧幕里,主持人刑鸣问许苏,对现在的工作还满意吗?   许苏笑弯了眼睛,拒绝正面回答,我老板看着呢。   刑鸣循循善诱,不考虑你老板,说实话。   许苏想了想,真就正儿八经地说,还行吧,往宽处想,我得吃饭呢。   这话就是不满意了。   傅云宪兀地一攥伤手,血直流。   许霖赶忙取纱布,他是会包扎的,活干得很漂亮,至少比上回许苏干得漂亮。他低着头,小心翼翼地清创、上药、缠裹纱布,傅云宪睁眼,皱眉,垂眸,面无表情看着许霖,听着他絮絮地嘱咐伤后注意事项。他突然以食指勾起许霖的下巴,打量他的脸。   同样骨骼纤细,皮肤白皙,同样五官清秀,稚态未泯。他的领口下方挂着那块碧绿翡翠,还真走哪儿都戴着。   傅云宪的眼睛很深,轮廓像白种人,微微眯眼时,眼神便显得未知而危险,意味深长。许霖被这双眼睛看得脸红心跳,自己侧脑袋躲开,又低头包扎对方的伤口:“口子还是挺深的,最好服点消炎药……”   傅云宪充耳不闻,掰过许霖的下巴,沉声问他,你愿意么。   许霖正准备剪医用胶布,被这突如其来的问话吓得手抖,不小心又拿剪子在傅云宪手上划了一下。   许霖慌张去握傅云宪的手,喊他:“老师……”   傅云宪却对伤上加伤毫不在意,手指滑向许霖的衬衣领子,指尖一挑,便弹开一颗扣子,他不耐烦地又问一遍:“愿意么。”   许霖心跳如鼓,含混不清地“嗯”了一声,尽量显得自己低眉顺目。   傅云宪将许霖摁倒在茶几上,却没准备办事,而是取了医用绷带将他双手反折在身后,绑了起来。绷带将手腕绑紧后,又缠上他的手臂、肩膀,勒住他的脖子。许霖立刻感到了窒息的痛苦。   节目到了许苏与搭档女嘉宾互相询问恋爱史的环节,许苏坦承只交过一个女朋友,场下一片欢声。他是好看又痴情的邻家弟弟,女性观众都很好这一口。   许霖无疑高估了自己对傅云宪性癖的承受能力,他从没试过这样的捆绑与绞勒。眼下背对对方,也看不到那双迷人深长的眼睛,他听着电视里传来许苏的声音突觉恐慌,不知道傅云宪此时的目光是否就落在许苏身上。于是他艰难地扭头,试图向对方确认:“老师,我是许霖。”   脸孔涨得潮红,呼吸憋得急促,许霖的姿态其实很低,只要傅云宪承认面对的人是他,他就死也甘愿。   “老师,你知道么,我是许霖……”   可惜,傅云宪在床上向来耐性欠佳。他不给任何回应,几乎是以霸王硬上弓的姿态,准备解决自己的生理需求。   傅云宪从没对任何人许诺过自己是个温柔的情人,甚至都不是体谅的炮友,他对于这些漂亮的男孩子定位统一而冷酷,泄欲而已。   而且他的欲望很难得到满足,也因此有了恶癖,玩起人来花样百出。比如他卧室里的性玩具不老少,又比如他让他们沉在泳池水底给他口交,只准许短暂换气,他不射精就不能起来。再漂亮的男孩子经此折腾,也憋得脸如紫茄,但傅云宪依然难以满意。   这种事就是愿打愿挨。傅大律师毫不怀疑自己的吸引力,他英俊,也多金,对待小情儿更是一贯大方,名表豪车随手就送,甚至诸如万源这样的原始股,也乐得让他的情儿沾光分享,转手就能净赚上亿。他的思维里这些上赶着倒贴的男孩子都该愿意,包括粉丝千万的红星郑世嘉,哪个不是一碰就倒了。   所以有没有许苏,又有哪里不一样?   脖子绞得更紧,始终没得到回应的许霖愈发感到恐慌与失望,他开始反抗,试图逃跑。岂料傅云宪发情跟发疯一样,跟禽兽没有区别。他眼睛血红,一下勒住许霖的脖子,将他摔了出去。许霖重重落地,后脑勺磕在茶几旁放置灯具的玻璃桌上,哗啦一声,好像骨头和玻璃一同碎了,脸都被碎片刮蹭破了。   痛得眼冒金星,许霖一时爬不起来,爬着逃了两步,傅云宪已经压下身来,强行把人拨转过来。   挣扎中,傅云宪腕上的护身符勾在许霖的扣子上,一扯,断了。   护身符由青金石珠子串成,断线之后珠子弹跳着滚了一地,噼噼啪啪的。   珠子落地声瞬间将傅云宪彻底激怒,他拽着许霖的衣领将他整个拖离地板,高高扬手要给他一个巴掌,却在手掌即将落在他脸上的时候,突然止住了。   许霖哭了。   如同大三那夜的许苏,他的嘴角颧骨有些碰撞的淤青,哭得一塌糊涂相当委屈。   《缘来是你》临近尾声,荧幕里一对嘉宾牵手成功,背景音乐特别悠扬温存。   傅云宪像是终于回归了理智,他的眸中血色褪尽,露出难得梦幻而温柔的眼神。他跪在地上,一双大手将许霖完全抱起,拥紧他颤栗的身体,与他一同静静听完这首象征爱情的歌曲。   然后他附在他耳边,柔声说,苏苏,别哭。   节目结束的时候,傅云宪神志似已完全清醒,他坐靠在沙发一角,摸了根烟叼进嘴里,却没有点着。他低头慢慢拆去手上的纱布,方才动作剧烈,伤口又崩裂出血了。   他刚刚发了疯,地上一片狼藉。   将血淋淋的纱布扔向一边,傅云宪摇了摇头,嘲讽似的一勾嘴角。   多少年没输过官司的傅律师,却在这里破了金身,尝了败绩。   还是,不一样。   任许霖无声哭泣良久,傅云宪的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轻拍了拍,让他自己回去。   几乎同一时间,偌大一个中国出了两件事情,一是富商胡石银移民了,二是律师范明被打了。   前者似狂风过境,举国震动,后者如石子入江,悄无声息,两者看似毫无联系,然而揪其发生的原因,却是同一个。   关于胡石银的突然移民与资产转移,众说纷纭,其中一个比较靠谱的说法是,新领导人上任提出一个口号叫“平安中国”,宣示着国家拉开了重拳打黑的序幕,各地政府积极响应,已经出台了系列刑事政策。   胡石银,道上人称“四爷”,手上血案累累,虽然早年已经洗白,但王朝更迭,必兴风浪。他还是怕。   几个月前在G市,马秉元曾求傅云宪接过一个毒品案子,轻描淡写说是一个手下,其实犯事的正是他亲弟弟马秉泉。兄弟俩平日里各干各的,基本都是跟毒品相关的生意。跟马秉元明刀明枪地杀人放火不同,马秉泉自认干得更安全,也更有水平,他是“料头”中间商,也就是大量非法生产溴代苯丙酮,合成麻黄素再贩售给下家制造冰毒。据说,警方现场缴获的麻黄碱半成品达40吨,抓人时还有数名毒贩持枪与公安对峙,场面相当混乱火爆。这案子也跟蒋振兴案一样,由公安部督办,傅云宪嫌烫手山芋自己没接,倒牵了一条线,介绍他认识了专攻毒品辩护的范明。   马秉元知道傅云宪为什么不接案子,说是术业有专攻,其实是他近些年有心撇清自己与黑道的关系。马秉元虽不满意,但也不好拂了胡四的面子,依旧在傅云宪面前装孙子,口口声声管他叫“爷”。   这案子岂止必死,简直够枪毙个十几回。马秉元的诉求也很简单,先留兄弟一条命,以后再想办法慢慢捞出来。马秉元是G省最大的毒贩子,家里人民币摞得比山还高,范明想着大挣一笔,于是大话连篇,拍着胸脯说自己公检法里头都有熟人,留一条命,妥。   范明一开口就要了马秉元五百万,说是用来打点关系,实则自己就先侵吞一半。知道替黑社会办案务必小心,范明揩了油后,倒也不是一点力气没花,也往公安局与检察院里跑了无数次,然而看守所里,马秉泉的态度十分猖狂,数度挑衅前来提审的承办检察官,扬言要杀光对方全家,终于彻底惹恼了检方。再加上国家此时出台了重拳打黑的刑事政策,马秉泉与十余被抓捕的毒贩,除了狗咬狗互相检举揭发的侥幸留了条命,其余的一审全是死刑。马秉泉不服判决提出上诉,一个月的时间高院驳回,维持原判,又一个月的时间最高院就核准了二审判决,下达了执行死刑的指令。整个案子进程飞快,反正就是,死定了。   直到最高院核准死刑之后,马秉元才意识到,自己被范明给坑了。   怎么办,按照黑社会的思维,当然是以牙还牙了。   据说,范明被堵在小黑巷子里揍了四十分钟,最后奄奄一息地被送进医院,定了个六级伤残,肾功能重度障碍,阴茎都缺失了大半。   胡石银移民后,马秉元上头再没人压着,已经以黑老大自居了。尽管对于嗜女成性的范律师来说,丧失性功能比死还残忍,但马秉元还是觉得不够。他弟的一条命没那么便宜,这事傅云宪也有相当大的责任。这么些年他把他当大爷供着,逢年过节地孝敬、鞍前马后地伺候,非但没见着对方好脸,关键时刻见死不救,还找了个水货替代。   马秉元越想越气,又不敢在明面上与傅云宪过不去,于是打算再找傅玉致撒撒气,你害我弟弟吃了枪子,我也要让你弟弟不痛快,就算不能一命抵一命,至少解恨。   马秉元亲自来了S市,正打算在傅玉致身上如法炮制一场围殴,结果却被人拦下了。   拦他的人是许霖。   许霖就是马秉元派到傅云宪身边去的。一来是谄媚讨好,反正人人都知道傅大律师喜欢这一挂的美少年,二来是他们还有些枝枝蔓蔓的生意上的关系,插个人在对方身边,省心又方便。马秉元盯着许霖看,发现他脸上青了大块,一张脸不见喜色,眉眼的弧度都是怨怨的,很有点我见犹怜的意思。这一看,令马秉元不得不承认傅云宪的审美真心不错,这类的长相不分男女都很招人,乍看之下一般般,多看两眼就觉得不与凡尘染,确实不同。   这么想着,马秉元不自禁地就伸手去摸许霖带伤的脸,没想到被对方一巴掌拍开。   许霖冷声道:“放规矩点。”   他是看不上这些人的,全是初中毕业就在道上混的垃圾,智力极低。   小小年纪气性倒还挺大。马秉元对男人不感兴趣,方才也就一时手贱。这会儿他嘴更贱:“谁弄的?傅云宪?床上弄的?”   许霖扭过脸,不搭理对方,反倒盯着一只一直在眼前大摇大摆的奶猫。这是马秉元S市的一位朋友家里,郊区的别墅养了一群猫,这只橘色的小东西憨态可掬,不比别墅里的大多数猫自得其乐,它倒喜欢跑人眼前晃悠。   许霖蹲下身,试图友好地抚摸奶猫的脑袋,但对方不领情,反而出了爪子,挠他。   猫是一种相当不识抬举的动物。你近它却远,你待它千般好,它却视若理所应当,一扭头还跑了。   许霖不喜欢猫。   马秉元瞧对方这副样子,料定是还没能爬上龙床,嘲讽地笑了:“你不是说你的故事肯定能打动傅云宪么,怎么好像他也没看上你啊。”   许霖依旧不接这话茬:“傅玉致是君汉的律师,我也是君汉的一份子,你要动他,我头一个不答应。”   马秉元冷笑:“这还没爬上床呢,就护着自家人了?”   许霖不看他,继续逗猫:“兄弟俩关系又不算亲近,你就算把傅玉致打成一级伤残,傅云宪也未必多心疼。”   那猫又挠他一下,几乎见血了,许霖眉头皱紧,面容微微显得有些扭曲。   马秉元说:“难道就这么算了?我弟阿泉的一条命就这么认了?”   许霖说:“没让你认,是告诉你,打蛇打七寸,捅人也得捅软肋。”   马秉元问:“软肋是谁?”   许霖眼神幽幽地看着猫:“许苏。”   马秉元对许苏还有印象,两人叔侄相称,关系不清不楚的,但看得出来,确实比旁人亲近。   马秉元突然认了怂,碰了许苏,傅云宪真的会杀人。   许霖仰起脸,微微勾了嘴角,露出一脸人畜无害的样子:“傅云宪要真问你拿人,你就死不承认,洪兆龙不是出来了么,你就推他身上去。”看出对方依然迟疑,他又激他:“胡四爷都不在了,马老大怎么还怕这怕那的?”   “你咋知道的洪兆龙?”许多时候,马秉元都觉得这个看似文弱清秀的小孩骨子里相当可怕。像是一泓清水一览无余,其实你压根看不透他。   “你们说了那么多次,我没聋又没傻,这还听不懂么。”许霖头又低下去,特别孩子气地跟猫打闹一阵,慢慢说下去,“也不必打他吧,各地治安情况不一样,在这里你们一群人打一个,一会儿警察就来了。我看打个几针就可以。”   “打几针?”马秉元皱眉,想了想问,“嗨药?”   闹够了,白皙手臂上多了几条抓痕,勉强算是打了个平手。许霖在那橘猫屁股上拍了一下,把那毛茸茸的小胖东西打发走了。他回头对马秉元很天真、很认真地笑了笑。   “海洛因。” 第五十五章 雄辩   举国关注的蒋振兴案发回重审之后,终于再次开庭了。   天刚亮不多久,中院门口就已聚集大批民众,其中不乏扛着长枪短炮的媒体记者,还有拉着“请求法院从轻处理”横幅的被告人亲属与震星投资户。大约十分钟后,载着二十名被告人的囚车缓缓驶近,特警中巴在前方开道,车上武警持微冲押送,车后跟着十余量警车,各警种的车辆排成一字长龙,浩浩荡荡而来。围观的人连大气都不敢喘了,这样的场面难得一见,相当震撼。   蒋振兴刚在大巴上露面,就听见有人追着车跑,大声喊他的名字。   和一审时的情况完全不同,不仅没有气急败坏的投资户对他破口大骂,还有蒋璇从希望小学中接来的一众孩子,这些孩子都接受过蒋振兴的捐赠与照拂,一见他就激动大喊:“蒋爸爸!”   望着追车的几张稚嫩脸庞,不见天日多年的蒋振兴几欲泪下。经历了铁窗之下漫长无期的等待,他突然重新相信,这案子能翻。   因被告人数众多,公诉方派出了四名检察官,三男一女,都曾经荣获过“十佳公诉人”或者立过二等三等功,可谓精英尽出,相当重视,而辩方这边,参与庭审的律师也达三十人之多,其中半数都来自君汉。   一起公开审理的金融犯罪案件,通常情况不会引起如此大的轰动,然而公众、媒体、人大代表还有律界同行都到场了,可容纳四百人的旁听席座无虚席,还陆陆续续不断有人前来与法院交涉,希望能够增加旁听席位。   他们都等着看傅云宪如何在这场大戏中表现,或者出丑。   旁听席上,蒋振兴前妻与儿子坐在一边,蒋璇与一些投资户代表在另一边,就连韩健与庞圣楠都来了,在法院门口遇见时还打了声招呼,看玩笑说是来朝圣的。   当然许苏也在。傅云宪担任辩护人的大要案庭审,许苏从未缺席,只不过这一次,他是跟着何祖平来的。   临近开庭,辩护律师陆续进场,傅云宪最后一个出现,深色西装与纯色领带很衬他高大挺拔的身形,他大步生风,威风堂堂。   傅云宪入场时,审判长与陪审员都冲他点头致意,一直静无一声的旁听席也第一次出现骚动,许苏听见身后有人小声喊道:“这就是傅云宪啊!”   他扭头,一张还挺稚嫩的生面孔,看着装也像是律师,可能是别的律所派来学习的。正如韩健与庞圣楠所说,   八点准时开庭,自公诉人宣读完起诉书之后,庭审现场的火药味便愈发浓厚,一个上午的庭审时间里,场面几度濒于失控。   面对公诉人带着诱导性乃至逼迫性的提问,何祖平数度当庭抗议,言辞激烈,偶或得到支持,多数时候则被驳回。审判长法槌落了几次,提醒律师团与旁听席保持肃静。   然而傅云宪却没有任何表现。他坐在辩护人的席位上,始终微微蹙眉听着公诉人的提问或蒋振兴的回答,表情严肃,但几乎一言不发。   倒是蒋振兴在法庭调查过程中,几次发言都既合情又在理,既专业又犀利,能够一击即中公诉人的提问漏洞,不像业外人士,倒像出自傅云宪的手笔。   许苏深信傅云宪的能力,却仍为傅云宪的沉着感到揪心,在场媒体那么多,回去又当怎么添油加醋地报道,说果不其然是官派律师,一碰上中央批示的大案,这就哑火了?   到了举证、质证环节,公诉人开始举证,并表示所有证据出示完毕之后才能允许辩护人质证。   说是举证,其实就是走过场,草草罗列证据提纲,把千本案卷中的大纲标题全部通读一遍,就算完事儿了。   对此何祖平首先提出抗议,厉声斥责公诉人此举是变相剥夺辩方合法质证的权利,因为蒋振兴案光案卷就千余本,一组证据上千条,还都是被强行归纳为犯罪证据的震星集团正常经营行为,光读下这些标题都得几个小时,别说律师们看不见一向实质性的证据,就连记住这些证据提纲都来不及,还怎么就每个证据的细节漏洞质疑反问。   何祖平的抗议得到了律师团的集体响应,一时间律师们都坐不住了,“反对”“抗议”之声频起。   公诉方底气十足,态度强硬,说根据最高人民检察院关于举证的相关规定,一事一证,证据可以单独出示,也可以分组出示。   何祖平的提议被法院驳回了,还提醒他注意庭审秩序。   按何祖平的脾气,屡次合法抗议被驳回,那就要联合其余被告人的辩护律师一起罢庭了。   律师团沸沸扬扬不肯罢休,庭审一度难以继续。眼看休庭在即,傅云宪却仍按兵不动,只是手腕微微一抬——一个手势,君汉的律师们率先安静,别的律师也都跟着不闹了。   此举很给公诉方面子。那个女检察官朝傅云宪投来了充满好感的一眼。   “震星集团将募集来的公众资金,大量投入广告而非生产,既是虚假宣传,又是挥霍浪费……”   经营时期,震星投放过广告的二十余家媒体平台被女检察官走马观花似的一一念过,傅云宪突然出声将其打断。   “辩护人对震星集团是否在《新闻中国》与天气预报间投放广告持异义,要求公诉人出具相关证据,并要求明珠台的相关负责人到庭接受质询。”   此言一出,立即引起旁听席上一片嘘声。这是蜗角之争,毫无疑问。《新闻中国》每天几亿人收看,震星投放的广告人尽皆知,与免证事实无异,即便按照程序应该出示证据,也没必要让明珠台的广告部负责人到庭作证。   傅云宪继续说:“辩护人对震星集团在东亚台《非常人生》节目投放的广告持异议,要求公诉人出具相关证据,并要求东亚台的相关负责人到庭接受质询……”   别的律师可能记不住,但傅云宪不会。但比起别的案子他常让团队律师阅卷,自己只把握大局、提拎重点,对于蒋振兴案,傅云宪用了整整一个月的晚上时间亲自阅卷,对案卷的熟悉程度甚至令全体公诉方大感吃惊。他将方才公诉人宣读的那些广告媒体都复述一遍,无论网媒、纸媒还是电视媒体,无一例外,都持异议,也都要求证据展示与当庭质证。   法官出声提醒他:“辩护人,这些不是必要——”   傅云宪根本不容人打断,目视公诉方四人,提了音量道:“质证质什么?质的是每一项证据的客观性、关联性、合法性,质的是它的证明力有无与大小。二审已经认定证据不足发回重审,你们还是一份证据不出示,囫囵吞枣地念提纲,广告宣传都定性为挥霍浪费,是真不懂市场经济,还是不教而诛,罗织构陷?!”   公诉人老话重提:“本案案卷上千本,证据不可能在庭上一条一条地展示,最高人民检察院曾有文件——”   傅云宪再次将对手打断:“法庭上只讲法律,你们堂而皇之走过场,我也有理由要求一证一质。去年两高三部《关于推进以审判为中心的刑事诉讼制度改革的意见》,强调对于控辩双方有争议的证据,应该一证一质,最高人民法院加强对证据的严格审查,也出了33条细则,不经辩论不能定案。”   傅云宪语声铿锵,强大气场令人生畏,许苏听得手直斗,像士兵听见战鼓似的,全身的血液直冲脑门。   “要不我们就震星的存量资产、债务与实际融资金额等关键问题质询清楚,要不我们就一条一条证据慢慢过,我有时间,在座所有的律师都有时间,不管要在这庭上耗多久,奉陪到底!”   傅云宪话音落地,全场肃静几秒钟后,旁听席上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如此一来,公诉人的节奏就全乱了,原本想要磨洋工磨跨对手,结果反被对手牵制。连审判长也认同,应该就关键证据进行举证质证。   公诉方仍试图反驳,反被傅云宪借着机会再次重申己方观点:“万源案重审期间,公诉机关违背刑诉法‘补充侦查以二次为限’的原则,进行了第三次补充侦查,补充案卷近百卷,然而公诉人方才列举的条条证据大纲,如宣传推广、赈灾助学、出国交流考察等,恰恰证明被告人蒋振兴不仅没有诈骗,反而是个有情怀、有格局、有社会责任意识的企业家。本案一审就是错案,公安起点错、检察跟着错、法院错到底,完全无视《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小企业促进法》,国家应积极引导中小企业创造条件,通过法律、行政法规允许的各种方式直接融资,而将一个民事可调解的案子强行纳入刑法规制,恳请本案合议庭纠正错案,公正判决。”   尽管还未到辩护人发表辩护意见的环节,但在这个时间点上抛出无罪观点却是蛇打七寸,极易打动办案法官。   旁听席上的掌声再次响起,审判长屡次制止仍没停息,公诉人无话可对。   当天庭审结束,律师、媒体与投资户一拥而上,傅云宪前簇后拥,当真跟巨星一样。许苏已经不是君汉的人了,不比以前就在傅云宪身边黏前贴后,人人还得看他脸色。如今他被人群挤在外头,推来搡去,他讷讷站着,远远看着,不习惯。   他发现,傅云宪腕上一直戴着的护身符,不见了。   许苏原本是想找傅云宪谈谈的。具体谈什么,他还没想好,可能只是聊表关心闲聊两句,可能就想问一问,温榆金庭的房子还能不能加他一个名字。法院里没法挨上边儿,只得守在傅云宪停车的地方,知道律师团回去以后还得连夜开会讨论,为明天的庭审做出万全准备,所以没打算真把人约出来,就想见缝插针地跟他说两句。   傅云宪明明看见了他,却没有下车的意思,反倒一踩油门扬长而去。   许苏搭着何祖平的车回到酒店。他一天没有交接,辞职信递出去的第二天,就获批准离开了君汉,连面都没再见上。文珺告诉他,这是老板的意思。   意思是什么?意思就是麻溜地滚,有多远滚多远。   他一边开解自己傅大律师太忙,一边又觉老王八蛋小气。他躲在宾馆里上网,看看网上对庭审第一天的评价,有些律师一回去就要上网发表长篇大论,多数对傅云宪心服口服,也有极少数的仍不买账的,冒出酸言涩语,也很快被褒赞声淹没。许苏看见这些平路里最常出现一句“不愧是傅云宪”,转而抑郁一扫,又乐起来。   何祖平的存在,极大程度缓解了傅云宪在法庭内外的压力,他们的辩护风格也相得益彰。   滚再远,好像也挺值得。   尽管已经携手合作,但师徒俩还没冰释前嫌,君汉律师团队对案子有什么新的决议动向,傅云宪只让许霖前去通知,而何祖平这边开会讨论,也不会主动告知傅云宪。   师徒俩积怨已久。理由似乎只有一个。   许苏盯着电脑屏良久,最后无意识地在搜索栏里打出一个名字,何青苑。   蒋振兴案被告人数众多,案卷冗长,证据庞杂,再加上方方面面的势力在往不同方向使力,乐观估计得审半个月。审了三天之后,何祖平就让许苏回去了。他在这里大忙帮不上,还不如先回所里,跟着师兄们多熟悉所内业务。   许苏不情愿,但也拗不过何祖平的意思,哪知前脚刚回S市,后脚就被人抡了一记闷棍。   倒在距他那廉价出租房不足三十米的巷子里,他完全失去了意识。 第五十六章 绑架(上)   醒时四周一片漆黑,空气较为潮湿,还散发着浓重的装修后的甲醛味。许苏眼睛被蒙,感觉出自己手脚被捆,使劲挣了挣,未果,还绑得挺死。他迅速镇定下来,思考自己眼下的处境。对方没有直接把他扔河里喂鱼,应该不是单纯想要害命,如此劳师动众地绑架是要勒索还是寻仇,他一时还想不明白。   正胡想着,听见有人下楼的声音。许苏停止挣动,赶紧装睡,想先探探对方的底,再考虑下一步如何自救。   他听见一个人说,这么一天一针,等傅云宪回来的时候,这小子肯定已经废了。   他听见另一个人说,这么纯的4号就给他用,可惜了。   一听这话,许苏整个人都懵了,像脑壳遭到钝器重击,还不止一下,搅得脑浆脑仁全都糊作了一团。   4号,4号海洛因。许苏对这玩意儿再熟悉不过。当年的许文军为了买点“零包”无所不用其极,偷拐抢骗,坏事做绝,好好的一个家不再是家,而是无尽深渊,无底黑洞,是他跟他妈终身的梦魇。   许苏怕,怕得手足冰凉,呼吸停滞。   他不怕死,但怕生不如死。   黑暗中绑匪已经来到他的身边,抬脚就踹:“别装死了。”   这一脚正中肠胃,喉咙口涌上酸水,许苏疼得一下蜷缩起来。另一个绑匪蹲下身体,拍了拍他的脸说:“你配合一点,就不会出人命。我们也是听吩咐办事,不想要你命,也不想打你脸,这么细皮嫩肉的,打坏了傅云宪得多心疼。”   如此危险绝望的情境下,一连听了两遍傅云宪的名字,许苏反倒突然清醒起来。纯的4号海洛因市价不菲,对方此举显然不为谋财为寻仇,目标却不是自己,而是傅云宪。   许苏跟了傅云宪这么些年,碰见这样的事情还是头一遭。傅大律师多年来周旋各方势力之中,平步青云路,从来不曾失手。许苏担心,继而内疚,蒋振兴案将傅云宪推至风口浪尖,兴许就是接了这个案子才得罪了哪方势力,而说到底,还得怪他对当年的大哥念念不忘。   绑匪普通话都不标准,不像S市本地人,倒像来自中国更南部的城市。许苏蒙着眼睛,耳朵反倒灵敏,他听出这两人说话时嗓音嘶哑,痰音浓重,像是咽炎患者。烫吸海洛因者,支气管和咽部易受侵害,许文军死前,那嗓子也跟破锣一样。   他简单地判断,这两人都是瘾君子,还是听人指使的小喽喽。   绑匪们没有堵他的嘴,可见关他的这个地方相当隐秘,即使他大喊大叫也不会引来救援。许苏听出来人只有两个,人数上没占大便宜,可他四肢都被牢牢捆绑,人又处于偏僻地方,想靠武力解决眼下困境,应该是不可能的。   许苏倒不怕自己扛不住,大不了就趁对方给自己打针时拼个鱼死网破,反正贱命一条,抵死不会重蹈亲爹的覆辙。但他眼下不能硬来,至少得在硬来之前先知会傅云宪一声,人在异地办案,务必提防小人。   对方既是瘾君子,又是小喽喽,那毒资多半是个棘手问题。有钱能使鬼推磨,这个时候拿钱来说话,大约才是最妥当的。   许苏对绑匪说,愿意拿钱换自己一条清清白白的命,百来万的不是问题。   绑匪嫌许苏寒碜,知道他住的地方就跟贫民窟没区别,不信他兜里能有百来万,又下死脚踹他:“你哪有钱?”   “我没有钱,但傅云宪有钱……”许苏被对方踹得满地打滚,挣扎着从地上起来,脸朝声音方向,他说,“我参加《缘来是你》小有名气,广告收入不少……还有你们都知道我跟了傅云宪那么些年,他有钱又大方,我都存着……我愿意拿钱赎命,你们打我妈的电话,让我跟她说两句,告诉她我存钱的地方……”   意料中的拳脚没落下来,绑匪可能心动了。   许苏一气儿说了好多,真把自己当娇滴滴的金丝雀,管那俩绑匪叫亲哥哥、亲大爷,然后端正跪好,听天由命。   最后绑匪丢下一句:“敢耍花腔就弄死你。”   许苏的算盘拨得叮当直响,对方是听上头的命令要整傅云宪,但他们不会知道苏安娜这后半辈子,一遇上钱的事情立马就会去找那位大律师。往好了想,傅大律师人脉通天,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解决这些喽喽,把他救出去,往差了算,就算人在W市的傅云宪来不及赶来救他,至少这通电话能给他提个醒。   然而绑匪刚说出“你儿子被我们绑了”,还没来得及把电话递给许苏,苏安娜骂出一声“想杀就杀了吧”就挂了电话,还直截了当地把号码拉进了黑名单。   接到绑匪电话时,苏安娜正跟刘梅几个在麻将桌上厮杀。刘梅刚糊了一副牌,她两眼放光枕戈坐甲,一心只想翻盘,哪有工夫跟人扯皮,甚至没想过打个电话向儿子确认一下。苏安娜一边摸牌,一边骂骂咧咧:“我们苏苏跟着傅云宪在外面开庭呢,臭不要脸的还想骗我?”   有个不常一起搓麻的女人问:“傅云宪这名字挺耳熟的,哪儿听过?”   “傅云宪你都不认识啊?中国最有名的大律师啊!”苏安娜一惊一乍,扔出一张北风,又捻捻手指,笑得宛如豆蔻少女般烂漫,“特别有钱。” 第五十七章 刑鸣   刑鸣主持《缘来是你》的最后一期,2号男嘉宾失联了。   刑鸣自认不是主持这类节目的最佳人选,节目播出后人气还凑合,虽不比初播时那种万人空巷的现象级火爆,但也牢牢占据同时段节目的收视率前三。他打算依约完成最后一期,然后功成身退。   离正式录制还有十来分钟,化妆师正在给他打理发型。刑鸣跟这期的明星嘉宾共用一间化妆室,那位男星的化妆镜前瓶罐堆积,琳琅满目,已经让自带的化妆师在他脸上捯饬了两个小时,尤嫌不够,还让对方替他调整眉形,一根一根地雕琢,跟打磨艺术品似的。   刑鸣这边就简单多了,他出镜前一般不上妆,但头发必须打理,刘海会显得人年轻温和,但主持节目时,刑鸣更喜欢展现自己老成犀利的一面。   导演推门进来。朝那男星露出一笑,说了两句奉承话,便扭头看向刑鸣。他脸色不善,语气不软,一句话说,许苏没来。   刑鸣倒不觉得奇怪,他也密切关注着已经开庭的蒋振兴案,只说:“傅云宪律师有个案子刚开庭,他应该不在市内,请假了?”   导演摇头,嘴唇气咻咻地翕动:“他昨天下午还打电话说自己提前回来了,保证了一定会来录节目,结果今天就一声不吭地放了鸽子,实在太不像话了。”   刑鸣不怎么紧张地“嗯”了一声,蜷着手指,轻轻叩击桌面。两年新闻直播节目,突发状况层出不穷,救场如救火,应变惯了的。   自打许苏开始录制《缘来是你》,确实不是每期必到,尽管2号男嘉宾以乖巧俊俏的邻家弟弟形象深入人心,但许苏正经心思从来不在节目里,他也没趁热打铁,把自己的人气当个事业经营。但以前他若不来录制,都会事先请假,不会让导演组如热锅上的蚂蚁,这么为难。   导演很生气,直直杵在刑鸣身后,拉里拉杂地抱怨,人是他先发掘的,原以为是棵值得栽培的好苗子,结果却是烂泥糊不上墙,还没火呢,居然就耍起大牌来了。   刑鸣的手机里存着许苏的号码,听罢导演抱怨,便朝正替他抹发胶的化妆师做了个暂停的手势,掏出手机打许苏的电话。   导演继续说:“因为要确认今天游戏环节的脚本,昨天晚上又给他打了电话,忙音了一阵子,然后就关机了,后来一直打一直打,就没开过机……”   电话果然关机。   刑鸣当机立断地表示,换人。他手上有几个相熟的模特,可以随时赶来救场。   把模特们的联系方式给了导演,化妆师问他,还要不要继续弄发型。   刑鸣摇头,抬手招来自己的助理,吩咐他,小金,你去许苏家跑一趟。   录节目前所有嘉宾都登记了地址,许苏租住的地方离明珠园不远,开车来回也就半小时。助理心道多此一举,但没敢多抱怨,刑主播向来说一不二,且对这位2号男嘉宾,似乎比对别人上心。   其实刑鸣与许苏私下并无深交,除了录节目时能照一面,统共也没见过几回,但他本能地认定,这小子不至于这么不靠谱。这事儿换别人兴许不会多想,只当是对方没责任心,改天遇见批评一顿就算完了,但刑鸣敏锐地觉得蹊跷。   从某种意义上说,律师和记者都算高危职业。他自己是新闻记者出身,体味过个中辛酸,尤其最艰难那阵子,哪一回跑新闻不是刀头舐血,随时可能有去无回。   演播厅内灯光熄灭的那一瞬间,一些不快的记忆掀起鲸波鳄浪。他自己也是被人绑架过的。   《缘来是你》半场录制结束,趁刑鸣在演播厅外透气,助理跑来交差了,说问了左右邻居,几天前说是去外地开庭,一直到今天,都没露过面。   “傅律,是我,刑鸣。”   节目录制的休息期间,刑鸣给傅云宪去了一个电话,简单寒暄两句之后,就问对方,知不知道许苏现在人在哪里?   简赅交流过后,傅云宪挂了刑鸣的电话。许霖恰巧从门外进来,当天的庭审已经结束,他来通知傅云宪晚上律师团在老地方开会。   傅云宪似乎没听见,摁着手机又拨出一个电话。这回接起电话的是苏安娜,傅云宪问她许苏回没回家,有没有跟她联系。   苏安娜估计有个梦想,死也要死在麻桌上,她这两天手气出奇地顺,几乎百赢不输,这会儿她仍要上战场,若是别人的电话早不耐烦地又挂了。她告诉傅云宪自己接了个诈骗电话,说绑了她儿子,可惜普通话不过关,一听就是G省那边的口音,苏安娜洋洋得意,声音抑扬顿挫,夸张得声带直抖:“哪有南方那边的黑社会专门跑来这里绑人,想骗老娘,门儿也没有!”   傅云宪陷入了短时间的沉默,最后说了声,知道了。收了线。   挂了电话的苏安娜仍没察觉出丝毫异样,她一摸新做的发型,一步三扭地赶赴牌场,何其快哉。   见傅云宪立在那里,垂着眼睛似在思考,许霖不禁出声提醒:“老师,律师们还等着呢。”   听见许霖一声唤,傅云宪才缓缓抬头看着他,沉声道:“许苏被人绑了。”   他像说一件寻常事情,神情坦然,声线平稳,但四目相接时许霖的心还是咯噔响了一下,不对视不打紧,傅云宪的目光像极了刀,还是刃边森森,杀气腾腾的那种。   许霖想,他在想什么呢?洪兆龙?还是马秉元?   “确定吗?怎么可能呢?兴许只是他一时贪玩去了哪里?最近怎么回事?听先前所里的一个同事说,范律最近也被黑社会打了,”许霖演技可以,瞪着眼睛佯装惊讶与感慨,旋即幽幽叹气,“真是多事之秋。”   许霖看似无心地随口一提,却正切中要害。傅云宪皱了皱眉,问他:“范明被打了?”   蒋振兴案几乎占据了他全部的精力与时间,傅云宪这阵子没工夫关心外头那些琐事,尚不知道中国南边翻天覆地地起了一些变化。   许霖点头:“范律对我还挺好的,凶徒这会儿还没抓到。”   傅云宪问许霖:“马秉泉的毒品案子是不是判了?”   许霖道:“听前同事说,还有一周吧,就要执行死刑了。”   傅云宪眉头拧得更紧了些,嘴唇也抿出刚毅的线条。他抬手扯了扯衬衣领子。四周的空气莫名开始凝滞,然后固化,脂膏一般油腻粘稠,闷得慌。   许霖眼尖,体贴地去开窗。从日历上看,这个时节已算夏去秋来,然而W市的气温一直居高不下,暑气依旧闹哄哄的,没点换季的意思。偏偏今天的秋风陡然狠了,闭实的窗子刚露一道豁口,就打劫似的闯进来,吹得桌上的文件纸页哗哗乱响。   秋天大概真的来了。许霖短暂地停留窗边,望着窗外倚墙而生的几株夏花,已是“簌簌半檐花落”,盛极转衰了。   他转身,对傅云宪说:“现在怎么办呢?许苏那边不打紧吧?您这儿还有案子呢。”   许霖热切地表示想帮忙,傅云宪便让他给范明的律助打电话,要求对方把马秉泉案的材料以最快速度整理齐备,然后给他快递过来。   傅云宪亲自联系了马秉元。   “傅爷今天怎么有空联系我,案子办完了?”马秉元几乎瞬间猜到傅云宪这个电话的来意,还在电话那头装傻,“傅爷不愧是咱们国家的刑辩第一人,那案子《新闻中国》都播了,那可是真厉害!”   “你他妈少跟我废话!”傅云宪冷声道,“把人给我送回来,少一根头发,我保证你那些手下多判一年!”   马秉元不依旧挺怵傅云宪,但到这个份儿上却不能点这个头。怎么说他现在也算是一方霸主了,手中权力陡增,腰杆子就比以前硬挺,不能随随便便就答应把人放了,这让他以后在道上还怎么混?   马秉元跟傅云宪讨价还价,也没说自己要什么,就问他能不能给这小朋友扎一针,4号,纯的。   一旁的许霖不动声色,小心翼翼地打量。傅云宪微微眯了眼睛,瞳仁被深邃眉弓投下的整片阴影湮没,眼神凶戾得像兽。还有他攥着电话的那只手,手背上青筋一茬一茬地跳动,指关节都嚓嚓有声。许霖本能地抬手遮挡眼睛。他能感受到傅云宪此刻胸中的火,那火孜孜地响着,熊熊地燃着,马秉元若在他眼前,肯定早被烧得渣也不剩了。   僵持数分钟后,傅云宪说,你弟还没有枪毙,谁能让他免吃这颗枪子,我能。   这是影视剧里最常见的桥段之一,一匹奔马扬尘而来,一声“刀下留人”响遏行云,于是,该死的人留下了一条命,活着的人当场涕零。   事情的进展完全出乎意料,许霖都没想到傅云宪为了许苏,能自己提出这个条件。   据他对傅云宪的了解,他已经很多年没接过毒品案子了,毒辩不同于一般的刑事辩护,除了需要熟知证据的审查判断、毒品理化检验的知识、毒品犯罪领域特有的刑法理论,更得观六路、听八方地紧跟形势,随着国家重拳打黑、禁毒工作的展开,素有“官派律师”之名的傅云宪,不会不知道自己已经风声鹤唳,不会再在这个时候自找麻烦。   就算傅云宪再有人脉,再有本事,离行刑不过七天时间,难道他分身有术,能一边应付蒋振兴案里越来越难缠的公诉方,一边还去异地把人从刑场上截下来?   马秉元都不信,结巴了一下才把话问清楚:“真能把阿泉救下来?”   傅云宪道:“让许苏跟我说话。”   等了足足二十分钟,此间傅云宪一直没有挂断电话,他微微垂着头,耐心地保持着一种看似不怎么舒适的站姿,他紧攥电话在手,手臂肌肉高度紧绷。   直到电话那头才传来一个特别干净的少年音。   “叔叔,我怕。”   许苏的声音。大概是遭了点罪,不怎么精神,听着让人心疼。   傅云宪深深喘了口气。   “叔叔在,别怕。”   电话又交给了马秉元。马秉元态度大变,表示如果真能让他弟马秉泉捡回一条命,他定对许苏磕头认错,八抬大轿送他回来。   挂电话前,傅云宪以最严厉的语气警告马秉元:“你给我把许苏当亲爹供着,好吃好喝的伺候,但凡再有一点磕了碰了,我会把你手下全送进去,要你全家的命!” 第五十八章 叵测(上)   苏安娜挂断电话的那一瞬间,许苏第一反应,不妙,自己这回铁定完蛋了。   毒贩子一般都用那种砖头似的老式机,号码也换得勤快,就怕被警方定位。对方骂骂咧咧的,又朝他肚子上踹了一脚,许苏强憋着没回嘴,自己爬起来,跪在那儿讨饶,他亲哥亲爹地喊,说这年头电话诈骗层出不穷,他妈怀着戒心也属情理之中,他恳求毒贩子再去弄个新号试一试,这回如果接通了电话,直接让他跟他妈说两句。   无论是对于穷凶极恶的绑匪还是毒贩,抑或大千世界芸芸众生,钱都是刚需,对方居然被他忽悠住了,自己贪了一支四号,表示第二天再拿不到钱,就真要他好看。   然而这个时候许苏其实已经不指望得救了,想着能拖一天是一天,最好还能给傅云宪递个消息出去。他蒙着眼睛,蜷在散布着刺鼻装修气味的房间里睡了一夜,提醒自己,山重水复,宽慰自己,随遇而安。   许苏也没想到自己命不该绝,第二天事情就有了转机。他先听绑匪们说要带他去见他们老大,后来就接到了傅云宪的电话。   傅云宪说,叔叔在,别怕。   许苏真就不怕了。   区区一句话,短短五个字,也不知道是不是听岔了,许苏发觉这话里余味缭绕,由他轻啜细品之后,竟听出了悔意深重,恨意暴戾,爱意缠绵。   电话很快又被抢了回去,黑暗中,许苏仿佛看见了傅云宪的脸,鼻子一下就酸了。   受到的待遇一下就全变了,捆手的绳松了,蒙眼的布摘了,看守他的喽喽虽不减反增,但态度到底温和多了。许苏也不客气,真跟下馆子似的,每餐都变着花样地点东西吃,然后就有人专门往镇里跑,驱车四十分钟,替他一样样的买回来。   某个绑匪马不停蹄地赶了个来回,把打包的食盒扔给他,气咻咻地嚷:“嘴真他妈馋!”   许苏接过打包好的海鲜饭,取出一张印有时间地点的收银单,无比自然又迅速地瞥一眼,然后仰起脸,笑眯眯地说对方辛苦,又随口问了对方一声,现在几点。   绑匪掏手机,报时间。   镇上新营业的销品茂,距他被关押的地方,大约19分钟车程。   虽是上宾待遇,但人身自由仍被牢牢限制,连上厕所都有人盯着,守着。许苏趁撒尿的时候,从不容人通过的气窗往外看去,这地方是个新建的别墅园区,马秉元的朋友就是开放商,所以把这新装好的一栋样板房就借他用了。考虑到19分钟车程与能兴建别墅的地皮,大概能得出三个具体位置。而他一直被关的地方是地下室。   这地方有水没电,手机信号也时有时无,方圆千里全是兴建中的别墅区,除了建筑工人,几乎不见一个活人。许苏判断形势,暂时放弃了强行突围的打算,他想,万一逃跑没成,惹怒对方,肯定得被扎上一针。   他借口胸闷,想出去透口气,顺便再确定一下自己的方位。结果被两个流氓强硬地挡了回来,又押回了两百多平米的地下室,又黑又潮,一丝风也不透。许苏悻悻心道,妈的,不被你们弄死也迟早被甲醛毒死。   许苏一直没逮着机会逃跑,也就表现得格外顺服体贴,打算先消减对方的戒心,再谋自救。他这人打小女人缘不好,但有一点本事,除了同龄的姑娘和永远难以取悦的苏安娜,一般人都认可他面善,觉得他讨喜。这些喽喽都是小角色,禀性愚弱,好糊弄得很,如此相安无事过了两天,他渐渐就跟他们打成了一片。   许苏从这些喽喽的对话中听出,傅云宪又为自己接了个案子,或者说,揽了个麻烦。   今天的三个绑匪挺会自找乐子,不知从哪儿弄了一台破笔记本一起看片,还是那种爱情动作片,男声粗重,女声娇弱,两个声音此起彼伏,伴随着肉体碰撞时湿乎乎的声响,简直勾得人心痒。三个男人欲火焚身,都一眼不眨地盯着眼前的香艳画面,旋即纷纷解了裤链,掏出银枪,刷刷地撸了起来。   其中一个半口金牙的男人突然扭头看向许苏,没头没尾来了一句:“这小子还真挺细皮嫩肉的,难怪傅云宪那么宝贝。”   两人不过相距三五步远,金牙笑得一脸猥琐,把龟头对准了许苏的脸,来来回回地揉搓,他那东西又短又柴,模样十分丑恶。   许苏扭头,佯装没看见。屏幕里的动静渐弱,三个男人也都耐力不支,稀里糊涂地就射了。两个先去洗手间整理,还留一个看着许苏。许苏悄悄凑过去,跟对方打商量,对我好点,出去之后傅云宪肯定重重谢你。   无意间瞥了屏幕一眼,女人玉体横陈,男人肥肉乱抖,两位主角都没露脸,只能看见其中一个脖子上挂着一块翡翠。   “好东西啊。”许苏指着那翡翠,没话找话。   这个绑匪也愿意搭理他,拿纸巾擦了擦手说:“这哪儿算好东西,我见过百来万的翡翠貔貅,冰种,满绿。”   “真的假的?”这么珍贵的翡翠是稀罕物件,许苏没来由地觉得哪儿不对劲,试着套话,“是哪个跟你们买货的有钱老头子吧,年轻人不爱这东西。”   “就是年轻人,跟你身形长相的都差不多吧,比你年纪看着还小呢。”对方说也不确定,因为只见过两回,每回都是压着帽檐出入,不肯露脸。但挂在白衬衣领口下的翡翠貔貅太打眼,他认得出那是价值连城的好货。   许苏几乎瞬间想到了许霖。许霖一开始是范明带来的,但据说也替胡石银出过法律上的主意,很招那位四爷喜欢,因此特别举荐给了傅云宪。起初许苏只当他是郑世嘉之流,对于傅云宪,除了贪图床笫间的快活外,最多还掺杂点粉丝见偶像的感情,但接触时间稍长,就发觉那人不简单。   许霖其人,太妥帖,太周到,太老成,以至于太古怪,太蹊跷,太叵测。   23岁刚毕业,已经是挂靠在国内最知名刑辩律所的实习律师,由傅云宪亲自提携指导,可谓前程似锦,钱途无量。   犯不上还偷偷摸摸地跟黑道上的人牵扯不清。   他突然怀疑,这个年纪轻轻就老成周到的许霖,并不是为了爱情才接近的傅云宪。   多年以前,傅云宪辩护过一个毒品案子,算是国内规模空前的制毒贩毒案,也是胡石银搭的关系。公诉方一心要以“制造、贩卖毒品罪”定罪,庭上庭下都卯足了全力,然而最后那毒贩子只判了个非法经营。两个罪名量刑差距巨大,一个死刑,一个五年,傅云宪捞得盆满钵满。   后来那毒贩子还争取到了减刑,在某一年的禁毒日前夕被放了。   傅云宪功成而不居,一来他已打算逐渐疏远G市的这些黑社会,二来这案子最终的成功辩护跟他的专业水平也确实关系不大,他的当事人制造的是甲卡西酮的衍生物,当时还未被列管,也就有了法律上的漏洞可钻。那案子和马秉泉的案子有相似之处,然而此一时彼一时,国家毒品管制物不断增加完善,法网恢恢疏而不漏,何况已经行刑在即,枪下留人更谈何容易。   当日结束庭审之后,君汉的一位年轻律师开车送傅云宪去机场,许霖坐副驾驶,顺道捎他回酒店。   正好那个女检察官也走了过来,冲已在车上的傅云宪挥手,案子最多再审三四天,公诉方已在庭上溃不成军,估计她还想私下再跟辩护人交流一番。   明明看见了女检察官,但傅云宪丝毫没有下车再聊两句的意思,反倒吩咐司机踩下油门,尽早赶去机场。   那个女检察官险些被车带倒,脚底一滑跪在地上,委屈得当场掉了眼泪。   许霖原先坐在副驾驶座上小寐,听到车外“咚”的一声响,连忙睁开眼睛。马秉泉的材料已经送来了,他最近也几乎没怎么睡踏实过,尤其是白天参与庭审,晚上辅助阅卷,身心俱疲。意识到那是女检察官摔倒的声音,他忧心忡忡:“傅老师,不下车看看不要紧吗?我怕公诉方会借题发挥,说你故意撞人。”   “我赶时间。”道旁树木飞速后退,傅云宪皱眉看着窗外,对司机座上的年轻律师说,“再快点。”   许霖知道傅云宪这是打算赶回S市,恰巧S市处于一年一度的投洽会期间,正是精英荟萃,富贾云集,他的一位商界朋友慷慨表示能用自己的私人飞机载他在两市之间来回。   许霖愈加忧心,表态想跟着去,但傅云宪没点头。   对于许苏被绑一事,许霖不热情也不冷淡,尽量表现得恰如其分:“明天还得开庭,不如通知公安去救许苏?”   傅云宪微微皱眉:“我不想冒险。”   许霖倒是急了:“这不就是犯险么?那些人是亡命徒,眼下撕破脸了,谁知道能做出什么事情……”越说越觉得不甘心,音量些微拔高:“再说,就这么任姓马的要挟,替他弟弟脱罪了?”   傅云宪抽烟叼上,取火点燃,道:“不会。”他深吸一口,突然转移话题,问许霖:“没问过你,你母亲什么时候去世的?”   即使许霖带着一个感天动地的故事前来,傅云宪对他的关注依然不够,在他眼里,这是一个“以一当三”的助手,一个孺子可教的徒弟。   不是故人。   许霖说了个年份,傅云宪略一思索,离他替这对母子打赢官司才过去三年,不禁问:“那时你还没有成年,一个人生活?”   许霖微微一愣,俄而才说:“我妈过世前,带我住进了棚户区,左右邻居都很好,东一碗水西一口饭,就这么长大了。”   “不容易。”傅云宪轻笑,又抽了一口烟,继续问,“你爸呢,没趁机断了该给你的抚养费?”   “一开始没断,后来就断了……但那时我也差不多成年了。”许霖无意识地抬眼,与傅云宪在后视镜中仓促一下对视。   这个男人面无表情时,脸部轮廓就显得过于冷硬深邃,一双眼睛也寒凛凛的。   傅云宪沉沉注视许霖,随即点了点头,他嘱咐司机先把车开去了酒店,对许霖说:“今晚不要阅卷了,累就早点休息。”   许霖下车之后,傅云宪被送到机场,下了车头一件事情是给G市公安局的副局长打电话,他们交情甚笃。   “两件事情。”傅云宪说,“第一件,替我联系马秉泉所在看守所的教导员,让马秉泉上报重大立功线索,他要检举立功。”   “第二件,上回让你调查背景的那个许霖,再查一查。”   对方问他,还能怎么查?   傅云宪给了四个字。   巨细无遗。 第五十九章 上膛   我国《刑事诉讼法》有一条规定,死刑执行前,若罪犯揭发犯罪事实或有其他重大立功表现,应当停止执行死刑。傅云宪的办法很简单,也很实用,捏造一个贩毒案件,炮制一场毒品交易,再找一个替死鬼,让马秉泉检举揭发。   也就是,假立功。   酒吧有酒托,餐馆有饭托,如今开个网红店还有人假排队当托儿,在司法界、刑辩圈,假“立功”也并不鲜见。干缉毒的警察一般都有自己的线人,有些真心为国为民想打击犯罪,也有一些禀性恶劣,喂饱的时候是狗,背过身就是一条饥饿凶残的狼。   所以找一个那样的线人出来背锅并不难,狗咬狗,黑吃黑,就看怎么操作了,操作好了,皆大欢喜,一旦操作失误,也就跟着自己的当事人一起进去了。傅云宪深谙个中门道,给丁芪范明之流支过这样的招,但近些年,再没这么干过。   能屈能伸自古都是大智慧,许苏屈了几天,自忖已经跟那几个绑匪混熟了,心思便如破土之芽,开始蠢动起来。许苏并不想只是抻长了脖子等着傅云宪来接,他另有打算。   见绑匪们基本不再拿他当外人,这天许苏照常“点外卖”,但多耍了个花腔,跟那个好说话的绑匪悄悄商量,说郊区蚊虫多,自己被叮咬得犯了皮炎,晚上实在睡不着,要对方回来时顺便捎几颗抗过敏的扑尔敏。   许苏没被虫咬,也没犯皮炎,自己挠出来的,用手不够,还在家具上蹭,挠得两条胳膊血痕累累,看上去跟真的一样。   但绑匪怕他吞药自杀,也不敢给多,只给了两片,还非得他当面吞下去。   许苏假装吃药,其实把药片藏在舌头底下,乘人不备就吐了出来。   他悄悄把药片碾碎,捡了张掉地上的口香糖包装纸,包好,藏妥。   刚把药片收好,就来了两个男人,不由分说地将他五花大绑,连眼睛也用黑布蒙上,推出了门,推上了车。   他们说,带他去见傅云宪。   听嗒嗒嗒的引擎声,该是一辆很破的二手,一路跑一路颠,途径收费站,许苏被身边一个绑匪拿帽子盖住了脸,没被任何人发现。他知道自己不在S市内,而在S市的近郊,结合离销品茂的十五分钟车程,大致方位就确定了。   归功于几年人事生涯,许苏是会看脸色、辨人声的,蒙眼前他含蓄又活泼,蒙眼后他便温顺又乖巧,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绑匪们越发肆无忌惮,天南地北地胡侃,最后说起了马秉泉的案子。   一个人说,老六命大,枪毙了那么多个,唯独他跑了。   许苏一听来了精神,跑了的意思是免予起诉?这不寻常。   别的绑匪比他还精神,忙问:“怎么跑了?没被抓着?”   前一个人又说了些,许苏听明白了,那个老六名叫尚平,估计也不是真名,因为是个六指儿,大家也都习惯了叫他绰号,反正是当地挺出名的一个坏胚子,平时偷摸砸抢惯了的,看守所跟他家一样,屡进屡出。起初老六想跟着马秉元混,后来不知怎么倒跟了马秉泉,再后来就遇上警察上门缉毒,一锅端了马秉泉的老巢。然而在场共二十个人,十九个都被抓了,就跑了他一个。警方那边至今都没出通缉令,可能压根没注意到这个小角色。   绑匪们自己都不觉得这有什么大问题,那样混乱的情况下,蛇跑兔蹿都正常,没被抓的是命好,被抓的得怪自己不够机灵。   但许苏觉得蹊跷。   许苏以前总帮着韩健办案,也听韩健提过一个六指,也是一起毒品案子。当时韩健做了充分准备替那人无偿辩护,结果同案的案犯都判了,唯独他被“另案处理”,最后也不知判是没判。因为手指异于常人,韩健记忆深刻,也就跟许苏多提了一句。   即便不是同一个人,那也够蹊跷的。   出于法律工作者的敏锐直觉,他认为老六就是警方的线人,这案子存在特情①。   正瞎琢磨着,目的地似乎到了,许苏跟个囚犯似的被押下车,押送进门。   蒙眼的布刚被摘下,一丛强光射来,许苏第一眼就看见了傅云宪。这次见面跟鹊桥相会似的,何其不易。傅云宪应该是刚刚下了庭,还是一身挺拔的深色西装,他坐在主座,挺平静地看着他,像是看山看水看路人甲,眼神倒是一贯犀利。   喽喽们还是管他叫“傅爷”,说,把人带来了。然后在身后推了许苏一把,让他自己走过去。   马秉元也坐着,看见许苏进来,莫名显得紧张。他先前见傅云宪时就很紧张,生怕对方是带着警察来的。   没想到傅云宪只身一人。   这里是S市,不是G市,在G市他是人见人怕的地头蛇,到了S市他到底是客。马秉元虽带了不少人来,但对傅云宪,多多少少还是怵。因为怵,反倒穷形尽相,非要做出一点凶狠的姿态来掩饰。   屋中所有的眼睛都指向他,凶狠地瞪着,冷漠地睇着,轻蔑地瞟着。气氛陡然紧张起来。   这是一个相当戏剧化的场面,许苏是跟着傅云宪见过世面的,这里的世面特指残酷、血腥与凶险,换作别人怕是早吓尿了。   许苏手仍被绑着,一步步向傅云宪靠近,房子不大,但他走得缓慢,短短距离竟显得漫长。他走到半程时,几个站着的毒贩把手伸进了兜里。G市的毒贩好像都喜欢仿六四式手枪,许苏听见子弹上膛的声音。   他不禁空咽了一口唾沫,额角突突直跳。   傅云宪微一偏头,低下烟眸,取了根烟叼进嘴里。   许苏已经来到傅云宪跟前。   见傅云宪仍没表示,这回连马秉元也喊了一声:“傅爷,小许他——”   拇指一扣,“嗒”一声打着了火,傅云宪把叼着的那根烟点燃:“叫许爷。”   迟疑了十几秒钟,马秉元真叫了一声。   许爷。   许苏挺乐。傅云宪宠了他这些年,他倒是耀武扬威惯了的,但哪一回都没今天这么痛快,哪一回也没今天这么舒坦。自己咂摸半晌,愈发觉得全身骨头都被这一声叫唤酥了,许苏动动肩膀抖抖威风,特别蹬鼻子上脸地说:“再叫一声给许爷听听。”   傅云宪没容许苏继续瞎嘚瑟,站起身,拦腰一抱,一把将许苏扛在肩上,问:“卧室在哪。”   许苏本能地挣扎了两下,不配合。他倒也从来不是个腼腆的主儿,实是眼下场合不适合谈风花雪月,要换作傅宅,他早趴裤子露腚,坐上去自己动了。   傅云宪大手一拍他的屁股:“还赶时间,别闹。”   一个小弟给他指了方向,傅云宪随手掐了烟,扛着许苏大步而去。   傅云宪把许苏抛向大床,连绑手的绳子都顾不得解,就动手开扒许苏的裤子。   许苏嚷:“这样的地方……你急什么?”   傅云宪淡淡道:“检查一下。”   许苏手依旧背在身后,挣脱不了,只得暂时屈服于傅云宪的强力。脸被傅云宪摁在枕头上,他跪趴在床,屁股高高撅起,还用小指头勉力勾着内裤边沿,不让自己的屁股完全暴露。傅云宪轻声一笑,也不客气,手指直接隔着内裤顶入许苏的肛门。一点没润滑,许苏咝地抽了口气,喊起来:“啊!疼……疼!”   “嗯。”手指难以推进,傅云宪反倒满意地点了点头,“还是好紧。”   许苏又嚷:“你以为都跟你似的,喜欢男人还臭不要脸……快放开我。”   马秉元暂住的地方也是问他一个朋友借的,也是装潢颇佳的大别墅,这间客房看着也挺干净。傅云宪不是个太讲究的人,至少欲望来时喜欢顺其自然,但他没打算在这儿办事。解了许苏手上的绳索,目光停留在他伤痕累累的手臂与腕子上,傅云宪皱眉道:“谁弄的。”   许苏没讲自己正想办法逃跑,随口说:“没什么,虫子咬我,自己挠的呗。”   舟车劳顿一路,傅云宪大概累了,斜靠在床头,朝许苏伸了只手,喊他:“苏苏。”   许苏就靠过去,揽着傅云宪的腰,睡在他的身上。   傅云宪低头,握住许苏的下巴抬起他的脸,四目相接片刻,他们很熟稔、很自然地开始接吻。起初只是唇贴着唇轻轻摩擦,接着便伸出舌头,舔彼此的嘴唇与下巴。傅云宪的舌头触碰到许苏翘起的唇珠,微微一滞,便用舌尖把玩似的、反复捻着那嫣红一点。   许苏张了嘴,一口咬住傅云宪。   两人开始凶猛地向对方发起进攻,吻得既不缠绵,也不悱恻,反倒又啃又咬,动物似的宣泄自己的情绪。许苏还是有点委屈的,他被忽视冷待了那么久。   傅云宪托着许苏的大腿根部,把他向自己抱得更近,随后狠狠抓揉着他的屁股,亲他的嘴。   傅云宪边亲他边说:“叔叔想你。”   被亲得十分舒服,许苏闭着眼睛,仰着脖子,发现自己那点委屈好像一下子就消解了,特没出息。   一个吻用尽半身力气,许苏伏在傅云宪光裸的胸口,抚摸着他块垒分明的肌肉,道:“叔,我觉得许霖这人有问题。”   傅云宪低下眼睛,问他:“怎么说。”   许苏就把自己被囚这些日子的见闻说了,还夹杂着自己的推测,柳藏鹦鹉语方知,别看许霖平日里在君汉不显山不露水,面对傅云宪更是一副迷弟模样,但他就是不简单。   傅云宪却不冷不热地说:“知道了。”   许苏问:“马秉泉的案子呢,真要让那毒贩逍遥法外?”   傅云宪淡淡道:“逍遥法外不可能,最多检举立功,死刑改无期。”   傅云宪刚才就在跟马秉元说这事,如何打点公安使之配合,如何安排手下毒贩被抓,如何防范检察院发现破绽……一席话,马秉元简直五体投地。人们通常称赞那些在一个领域有一技之长的人为“祖师爷赏饭吃”,但在刑辩圈,傅云宪就是祖师爷本人。   “立功?这个时候?”许苏都懵了,“这案子存在特情,没必要做犯法的事儿吧……”   立功可以免死,证明特情存在也有机会,最高院都说了毒品案子里存在特情务必“慎死”。   许苏还想跟傅云宪解释,傅云宪已经不耐烦了:“这事你不用管。”   许苏一直以当年“大哥”的标准苛求如今的傅大律师,以至于别别扭扭这些年,永远在最后关头过不了自己那关。但眼下处于生死关头,他还不至于这么迂腐,非拦着不让傅云宪使用这些非常手段。   他担心的是傅云宪的安全。   如果这案子真有公安的卧底在里头,而傅云宪这边的关系却对此一无所知,那一旦造假被发现,对于已经处于风口浪尖的傅云宪,就太危险了。   想到这里,许苏真的急了:“傅云宪,你就听我一次,行不行。”   作者有话说:   ①特情,指的是刑事侦查工作中运用的一种非专业侦查力量,类似于卧底、线人。 第六十章 危险   “傅云宪,你就听我一次,行不行?”   许苏还没说完,傅云宪已经伸了根指头压在他的唇上,示意他闭嘴。手腕一转,手掌扶住许苏的后脑勺,傅云宪压着这只脑袋就往下,意思明显,要他替自己口交。   毕竟小别再见,许苏倒是盼着能与傅云宪有些肉体上的亲密接触,然而口交不在考虑之列。他以前倒是没少幻想大胸美女跪着替自己做这事,幻想腿间那张脸,梨花带雨,散挽乌云,欣然相就。如今直是再直不回去了,但要他自己跪在地上伺候另一个男人,他不乐意。许苏梗着脖子拉着脸,嫌那玩意儿大,丑,有味儿。   傅云宪先是哄他,没哄几声就烦躁起来,捏着许苏的下颌威胁他:“什么味儿?你男人的味儿!”   许苏一直有个“给点颜色就开染坊”的毛病。傅云宪先前晾着他时,他的世界满是酸风苦雨,连主动上前说两句都不敢,可这会儿又蹬鼻子上脸,卯足了劲儿要使性子,摆架子。   但一凶他,就又怂了。   许苏还是不怎么情愿,大行缓兵之计,自己扯掉裤子,分了腿就往傅云宪的身上坐。   傅云宪盯着许苏看,眼神炽热,想干他,想得迫切。   许苏脸被对方的目光灼得发烫,动了动腰,用肛门蹭了蹭傅云宪结实的大腿,打算继续脱上衣。   不是平日里常穿的白衬衣,而是一件领口破烂的老头衫。   傅云宪这才注意到对方穿的这身衣服不对劲。因为傅大律师的特别关照,许苏受的待遇不错,能洗能漱,绑匪还让他换衣服,换的就是他们自己穿破了的宽袖汗衫,套在许苏的小身板上松松垮垮的,没版也没型。许苏没那么讲究,破的总比臭的好,但傅云宪明显对此不满意,什么狼犺糙汉的破烂玩意儿也敢往身上套?   有些,很多,甚至全部时候,他不喜欢许苏跟除自己以外的任何人接触。   傅云宪直接上手,手臂上青筋一暴,咝咝两声,那身老头衫就被他扯烂了,扔在一边。   许苏还是有点眼力见的,知道傅大律师不高兴了,便稍稍跪直了上身,与对方的身体腾出一段距离,然后把傅云宪的性器摁在自己大腿内侧,反复摩擦。   龟头直愣愣地抵在屁股上,又滑又腻,说不上来的美妙触感,离那穴口越近,想要侵入这具身体的念头就越强烈。但傅云宪一会儿就得离开去赶飞机回W市,明天一早还得开庭,他不辞辛苦跑这一趟,就想确认许苏是否无恙。   怕自己一进去就控制不住,非把这阵子的赊欠全讨回来不可,傅云宪勉强忍耐下去,抓着许苏的手往裆前一摁,沉声道:“就用手。”   许苏自己也觉得这么腾空半跪着太累,一屁股往傅云宪大腿上坐下去,开始替他打飞机。   费劲巴力地瞎摸一阵子,倒是摸得更粗更硬了,但快感还是不太强烈,小东西仍不是伺候人的态度。傅云宪人高手长,也不贪图这点快活,一伸手就把许苏再次揽进自己怀里,另一手抚摸起他的身体,顺着腰肢的流畅曲线下滑,揉捏起他的屁股。   傅云宪说:“瘦了。”   任对方肆意蹂躏自己的屁股,许苏跟猫似的在傅云宪怀里窝了一晌,忽地开口:“傅云宪,我想回家。”   傅云宪拥紧了许苏,低头落吻于他眉心:“回去以后就加你名字,那里永远是你的家。”   这句话不知怎么就有魔力,许苏心一软,主动倾身在傅云宪唇上印了个吻,然后一点点移动嘴唇,吻他修长的脖子,强壮的胸膛,吻他紧实的小腹,浓密的耻毛……   越靠近那处迷人所在,许苏便喘得越急,他的鼻息擦过傅云宪的下腹,像一团炽热的蒸气。他其实一直都口是心非,那些厌恶的话都做不得数,同是男人,面对如此雄伟的第一性征,许苏很是羡慕。   傅云宪该是被这团蒸气撩着了,阴茎又粗大一圈,连着耻骨间的毛发都根根竖起,像扎人的荆棘。他等这一天很久了。口交在所有的性爱方式中既寻常又特殊,它不能强迫,它的乐趣就在于一方的主动臣服与心甘情愿。   许苏有点紧张。大学那会儿白婧就是出了名的难伺候,他俩的性接触寥寥可数,而在此之后,除了被傅云宪颠来倒去、毫无节制地弄过几回,其实他跟童蛋子也差不多。许苏趴在傅云宪胯间,握着那根粗大的东西,横看竖看,显得一筹莫展,不知如何下嘴。   想了想,抬起头,特别真诚地问了一句:“要不就……算了?”   傅云宪怒道:“含好!”   许苏又认怂地低下头,先探出舌尖儿舔一下,有点腥味,但这味道竟不惹人讨厌,相反还令人喜欢。许苏试着把茎身前端含进嘴里。这下他是真想反悔了,龟头硕大坚硬,沉甸甸地压着会厌,极不舒服。   许苏想把嘴里的东西吐出来,但傅云宪不让。他的大手强行压住他的后脑勺,强迫他学习这类“口技”:“嘴张大,牙齿收好……”   要不是被噎得实在难受,许苏都快笑了。这傅律师要是教导徒弟时也有这份耐心,也不会两个徒弟接连落跑,身边只剩一个满腹诡计的许霖。   傅云宪的手劲太大,许苏嘴被对方性器完全堵住,告饶无门,彻底投降。他稍稍放松了腮帮子,待唾液充盈口腔之后,就有了活动的间隙。他抓着傅云宪的阴茎根部,用舌头找到阴茎前端的小孔,挖凿一番,又用舌头逗弄龟头下缘的一圈凹陷。   许苏口活还是很糙的,也就胡乱地舔,但傅云宪仰头后靠,阖了眼睛,满意地粗喘。不一会儿又睁开眼睛,垂下眼睑,看对方为自己口交时的卖力姿态。   阴茎在口腔中突兀地一跳,许苏费力地抬头,目光顺延他的腹胸向上攀爬——傅云宪的胸膛起起伏伏,汗液像油一眼锃亮。   直至他们最终对视。   那么些年,庭上庭下人前人后的傅大律师是常胜将军,威风凛凛,永远是稳操胜券的笃定自信。   只有许苏知道那唯一的软肋在哪里。   他自己。   许苏用手捋,用舌逗,用牙磕,还用口腔内壁温存包裹,认真抚慰过对方性器上的每一根经络与每一处沟壑,七七八八把傅大律师伺候完了,差不多能感觉出他要射了。   傅云宪也确实正往他的口腔外拔性器,即将脱离的时候,突然又大力强送进去。   龟头撞得口腔生疼壁,许苏还没来得及反应,对方就真射了。   满嘴腥味,大半精液直接吞了下去,还有少许呛入气管,许苏被呛得直咳嗽,边咳边还骂骂咧咧的。   傅云宪大笑,笑声响亮却发哑,他本就是烟嗓,此刻更浑更厚,像以弓擦奏了低音弦:“宝宝做得好……” 他捏着许苏的颈子,将他提起来,用力吻他。   对方的舌头一下顶入口腔,许苏回过神来便不甘示弱,也用力吻回去,精液混合着口水,在两人唇间渡来渡去。然后溢出唇角,顺着下颌线流淌。   后来傅云宪就让许苏脸朝下地趴下去,互相口淫。许苏照做了,两腿分至肩宽,把膝盖架在了傅云宪的肩膀上。他的后庭完全暴露在对方眼前,这是非常淫荡且羞耻的姿势。   傅云宪每每发情都像发疯,越淫乱越亢奋,他玩弄许苏的屁股,又抓揉又抽打,然后他用鼻梁蹭他的腿根乃至阴囊。傅云宪的鼻梁骨很彪悍,不逊白种人,他一下一下挤压刺激许苏的会阴,一种奇妙的羞耻感反倒激出奇妙的快意,许苏呻吟起来。   起初还使劲憋着,怕白白让外头那群傻逼听了活春宫,但劲儿上来之后,就照浪不误,叫唤得跟故意似的。   两个人跟野兽似的互相撕咬完了,许苏碍着姿势关系,精液几乎都射在了傅云宪的胸口,粘稠白浊顺着他的肌肉沟壑下滑。傅云宪用手一抹胸膛,把精液汗液一并抹去,又把许苏拉进自己怀里,以无比钟爱的姿态亲他的脸与唇。   许苏整个人都嵌在傅云宪的怀抱里,射精以后有点晕乎乎的,但还不忘提醒傅云宪,不要以身涉险触犯法律,要小心身边小人……   傅云宪没有回答,却说:“再容你最后胡闹一次,以后都听叔叔的。”   在得到彼此的承诺之后,两个人接着吻入睡。 第六十一章 危险(二)   小寐不过二十分钟,傅云宪就醒了。他还得赶去机场。   搂着他的腰,枕着他的胸口,许苏酣睡如泥,一脸岁月静好的样子。一针4号扎不扎下来,弄得他提心吊胆,他也有阵子没睡踏实了,睡哪儿都不如睡傅云宪身上舒坦。傅云宪垂眸看他一晌,随后轻轻把许苏从自己身上挪下来。去浴室简单清理一下,便穿衣服想走。   西装都套上身了,傅云宪低头看见地上那件扯烂了的老头衫,又将西装脱了下来,盖在许苏光溜溜的身上。傅大律师上与高官富贾结交,下与黑道流氓周旋,多年喋血于江湖,早练就了一副冰碴子心肠,很少这么柔情款款,唯独注视许苏时,目光就与看待别人的不一样。他低头凝视许苏的睡眼半晌,又俯下身,很是爱怜地亲了亲他的前额。睡梦中的许苏似乎有点知觉,迷迷瞪瞪地抬起手勾住傅云宪的脖子,不让走。   “等叔叔来接你。”傅云宪大手揉揉许苏的头发,“接你回家。”   许苏安心地松了手,翻了个身,露出半截屁股继续睡。   傅云宪出门前向马秉元问了问那个六指儿的情况,知道已经人去无踪,警方那儿也不通缉,就好像任其人凭空消失一般。傅云宪判断出马秉泉的案子确实有特情的可能,但不能肯定这就一定能暂停死刑,所以还是交代马秉元,假立功的替死鬼仍得准备着。   马秉元让手下送傅云宪去机场。车上坐着两个人,都是马秉元的手下,一个坐司机位,一个坐副驾驶,坐副驾驶的就是那个曾对着许苏打过手枪的金牙。   金牙回头给傅云宪递烟,面如土色,手直抖,他怕许苏已经告了状。那种落草为寇、呼啸山林的时代早就过去了,这年头黑社会也得往白道上混,多个人脉多条路,何况对方是傅云宪这样赫赫有名的大律师。金牙眼神飘忽不定,边敬烟边没话找话,终于在傅云宪伸手接烟时逮着机会开了口,他说:“不好意思,傅爷,这就是个误会,咱们把小……许爷请来坐坐,一点不敢为难,照顾得特别周到……”   傅云宪见过这个金牙不少回,知道他是马秉元手下一个小头目,还有点话语权,于是简单问了问他的家里情况,知道对方父亲还在外省市打工,母亲在家里务农,家里还有两个弟弟,老二跑长途时被撞断了腿,老三挺出息,正准备考大学,这些年也都由他资助。   傅云宪将烟叼进嘴里,取打火机点燃,吞云吐雾间大方表示:“你们记下这个号码。”   傅云宪给了车上两个男人文珺的手机号,让他们联系她,说要聊表心意,感谢他们这些日子对许苏的照顾。   驾驶座上的那位兄弟正专心致志开着车,腾不出手来记号码,金牙可以,掏出他的老式砖头手机赶紧记下了。   干这件事前,马秉元跟手下们交代过,不用太顾忌傅云宪,干咱们这些勾当的,要不抓不着,抓着了就得枪毙,请不请律师都一样。所以驾驶座上那人没怎么把傅云宪说的当回事,把傅云宪送到机场之后,就把这茬儿给忘了。但是金牙不一样,路上找了个尿急的借口,下了车就给文珺打电话。   文珺到底是在傅云宪身边历练出来的,处事相当得体,对待官贾不卑,对待流氓也不亢,她事先就受到傅云宪的交代,二话不说就给金牙打了十万人民币,说感谢照应,等人接出来了,还有重谢。   文珺的嗓音不细,说难听点就是公鸭嗓,属于上天给了她逾于众生的漂亮脸蛋,就没再偏心地让她锦上添花。但她刻意掐着嗓子说话时就别有韵味。那声音沙中带媚,听得金牙浑身酥软,耳膜都被融化了,心说,啧啧,傅云宪的秘书就是跟外头的那些不一样。   一路紧赶慢赶,还是迟了。许霖候在法院门口,见傅云宪出现,便递了西装上去,还特别体贴地绕到他的身后,想替傅云宪穿上。   傅云宪先他一步,自己穿上西装。   许霖问他:“还顺利吗?”   傅云宪看了许霖一眼,整了整领口、袖口:“顺利。”   迟了二十多分钟,幸好主审法官是熟人,当年共同嫖宿的交情还是很铁的,而蒋振兴案还剩最后两天庭审,公诉方已经人仰马翻,精疲力尽,也没就此发难。反倒是何祖平怒意滔滔,打从傅云宪出现,一直瞪着自己这个不肖徒弟。   傅云宪对之视而不见,入辩护人席位,准备开庭。   蒋振兴案经过了连续十天的开庭,第十一天的庭审已经进入辩方举证与法庭辩论环节,傅云宪与他 的律师团队把最重要的定案证据《审计报告》推翻之后,公诉方基本大势已去,案子改判看来已是板上钉钉。   庭审时,傅云宪与何祖平搭档默契,与公诉方针锋相对,然而庭审结束后,何祖平对庭审效果表示认可,却仍对傅云宪的迟到行为心怀不满。眼看又是同一被告的两位律师庭后互不交流的一天,傅云宪却不搭理黏上来的同行与媒体,反倒对何祖平说,“老何,咱们爷俩今晚喝一杯。”   何祖平微微一愣,连着他的助理都瞪着眼睛,一脸的不相信与不理解。圈里人都知道这两师徒不睦已久,傅云宪刚愎成性,何祖平扞格不通,这俩碰一块,不啻火星撞地球,然而傅云宪竟能主动开口,这实在是个开天辟地的讯号。   何祖平心有怨气,脸色虽不善,总算当着一众律师的面,话里还给对方留下了三分颜面:“明天庭审最后一天,得尽全力打好最后一仗,还是早点回去休息吧。”   他决定的事情谁也扳不回来,傅云宪扭头就走:“地方我让小许订好了,就一杯,不耽误事情。”   何祖平仍不愿意,越老活得越回去,这下话已经很不客气了:“我不受你的请。”   傅云宪头也不回,态度相当霸道:“那就你请。”   师徒俩没选高档地方,他们住的酒店附近也没有,就三五家小餐馆,风格古朴甚至简陋,阵阵油腻香气飘出丈远,一直营业到凌晨。傅云宪毫不避讳何祖平,当着他的面给G市那位公安局副局长打电话,说假立功的事情先暂停,让他那边派人查一查,缉毒大队里有没有一个六指儿,应该是特情。   对方表示,能证明案子里存在特情,马秉泉的死刑倒是可以暂时被拦下来,但那么大的案子,又持枪又贩毒,就是特情也未必能减刑,也就拖延数日多活几天,最后难免还是一死。   傅云宪显得胸有成竹,能先拦下死刑就行,后面的事情我自有安排。   何祖平险些翻脸而去。他最看不惯这种以灰色手段玩弄司法的律师,尤其这人还是自己教出来的。   上菜的小姑娘眼尖手又快,一把挽住并拦下了何祖平,喊他“律师爷爷”,还说,律师爷爷别生气,有话坐下慢慢说。   “眼力不错,能看出这里坐的是律师。”傅云宪挂了电话,看出何祖平脸上的不悦神色,勾了勾嘴角,用目光一指何祖平,问小姑娘,“怎么看出来的?”   “蒋振兴的案子嘛,全国都知道,这两天这里来往的不是记者就是律师,扛摄像机的就是记者,穿西装的就是律师,”小姑娘顿了顿,“我见过很多了,都是特别有名的大律师。”   傅云宪难得有些谈兴,问她:“你都见过谁?”   坐开门生意的,其实就是跟顾客唠,唠熟了好揽回头客。小姑娘自己也不知道那些律师谁是谁,听着个个有名,回头就忘了,她想了想,只好承认:“听别人说很有名,但我记不住,我就知道傅云宪。”   一直虎着脸不出声的何祖平突然开口:“你看他像谁?”   小姑娘眯着眼睛,朝傅云宪细细打量一番,突然红了脸,说:“他不像律师,像电影里的黑帮老大。”   傅云宪大笑。   这也就是无知少女被港片坑了,现实社会里没有高大英俊的周润发,只有獐头鼠目的马秉元。傅云宪笑了,不说话,又去摸烟。这几天他嗜烟嗜得厉害,几乎烟不离手,兜里的烟盒已经空了。他掏了一百,给那小姑娘,让她上包烟。   小姑娘看得出对方不抽平价烟,摇头表示,这里没有中华与外烟,只有牡丹与塔山。   傅云宪说:“就拿塔山,剩下的不用找了。”   菜没上齐,烟与酒倒先来了,傅云宪伸手拿起一瓶小炮仗,拧开瓶盖,主动给何祖平斟了一杯。傅云宪边倒酒边说:“你以前提议废止劳教,后来又说羁侦分离,这些我都明白,确实有助于保障人权、推进我国的司法建设,但你最近把大力气都花在了改变我国枪支鉴定标准,这么折腾的价值在哪里?”   何祖平反问傅云宪:“你说价值,每年都有人因仿真枪入刑,就像高桦,一上来就判了无期。修改一条标准,对一个国家是小事,对一个家庭,却是天大的事情,能把这些人的案子翻了,难道没有价值?”   “舍本逐末。”傅云宪不以为然,“玩仿真枪的人有多少?你有这精力死磕这条与绝大多数老百姓利益无关的法律,不如去干点真正利国利民的事情。”   何祖平摇头道:“以前枪支鉴定标准是16焦耳/平方厘米,突然改成了1.8焦耳,先抓了一批,后来唱红打黑,又抓了一批,因为这条标准被关起来的也就万把号人,跟14亿人口相比,确实少了,但少数人的利益就不是利益了?我们刑辩律师这个职业,不就是一直在为了少数人的权益与公权力抗争么?”   一首词写得好,夕阳下,酒旆闲。师徒俩不像明天还要打硬仗,挺悠闲地喝着酒。正聊着,远远有几个人走过来,其中一个直冲傅云宪挥手,喊他,傅大律师。   这人也是业内小有名气的一个律师,这回来W市办自己的案子,也就顺道旁听了蒋振兴案的庭审。他背地里对傅云宪很不服气,但当面却不敢轻率,一见傅云宪就热络地打招呼,套近乎,然后就自说自话地就要拉开椅子,要与他同坐一桌。   傅云宪连眼皮都没抬:“上另一桌去。”   那律师狠狠愣了一愣,没想到傅云宪一点面子都不给,灰着一张脸,走了。   待那一伙人走开,傅云宪替何祖平把他喝空了的酒杯再次满上,淡淡道:“公安部正在修订《治安管理处罚法》,准备将仿真枪纳入治安管理处罚范畴,两会上人大代表也提议提高枪支鉴定标准,你磕了这几年,总算是磕出了点名堂。只不过常在河边走,有些事情能退就退一步,当心别把自己磕进去。”   这话要以前的傅云宪说,还比较有说服力,然而这回携手合作蒋振兴案,傅云宪在专业之外的辩护态度,何祖平算是真正见识到了,从某种程度上说,比他更像个死磕派。   “我真没想到你会蹚这案子的浑水。”何祖平不知道傅云宪学生时期曾受过蒋振兴的赞助,只说,“蒋振兴的资产全冻结了,到现在我也就拿到了千把块的差旅费,你们君汉出了十来号人的律师团,你会打不收钱的官司?”   傅云宪点了根烟,把打火机与烟盒一并扔给何祖平,人以舒适的姿势微微后仰,轻笑道:“震星那些建造中的楼盘价值百亿,一旦刑事案子了结,民事重整满盘皆活,我当然不打没利可图的官司。”   何祖平没接这茬子,也取了一根烟点着,咬进嘴里:“国烟好,外烟太凶。”   傅云宪点点头:“还是跟你那会儿,学会抽的烟。”   何祖平一直摇着头,唉声叹气:“我就想不明白,就算有利可图,那也太麻烦,还是不像我这些年我听闻的傅云宪会接的案子。”   这话不错,以他傅大律师今时今日的地位与能耐,何必冒着割舌之险,刀口舐那一点蜜?   为什么接这案子,傅云宪自己也没细想,如果为了偿还恩情,他七十万早打过去了,如果信了蒋璇与许苏真有什么,全是为了与他赌一口气,似乎也不尽然。   “想不明白就别想了,”傅云宪笑笑,又咬着烟,拧开一瓶酒,“难得糊涂。”   夕阳褪尽之后,夜色很快重了,这回能主动开口请何祖平,本意也只是想让对方多照应照应许苏,但师徒俩喝了酒,又抽了烟,渐渐就聊开了。   何祖平先把话题扯到许苏身上,他说,“我看人很准,你有戾气,许苏有灵气,戾气能让你傅云宪成为‘刑辩第一人’,灵气却更难能可贵,所以我得把他揽到我的门下来,那么好的苗子,别被你搞坏了。”   何祖平说的是庭上,傅云宪想的却是床上。   “已经搞了。”傅云宪抽了口烟,将烟雾含在口中片刻又缓缓喷出。在袅袅烟雾中,他本相尽露,相当无赖地笑了,“坏没坏不知道,搞要搞一辈子。”   师徒俩中断往来这些年,何祖平大多只能从同行或是媒体那里得到傅云宪的消息,媒体一向搅和不嫌事大,同行更是恨他的多,怵他的也多,所以传进他耳朵里的基本都是负面新闻。但他对傅云宪的私生活却几乎一无所知,为人又是个老古板,乍听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手一抖,差点没把烟折断。   静下心,仔细回忆一下,便想起当初这人还在自己门下的时候,傅云宪与何青苑,似乎有点端倪。   何祖平叹口气,说:“他们很像。”   傅云宪微微皱眉:“嗯?”   何祖平说:“小许与青苑,很像。”   何祖平说起自己的徒弟,基本都以姓氏相称,小张小许小傅,唯独对何青苑,一直只叫名字。   他惋惜英年早逝的何青苑,更惋惜步步深陷的傅云宪。   犹记当年,寒冬腊月,师徒仨同去北方办了一件特别牛气的案子,打得公诉方几无还口之力,也这么坐在不起眼的排档里,喝大酒,吹大牛,两个年轻人都很漂亮,敬酒时一口一个“师父”。   现在的傅云宪管他叫“老何”。   那边何祖平在遥想当年,这边傅云宪眉头皱紧,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很多过往他自己都忘了。   很长一段时间,何青苑的名字他听不得,无所谓喜欢或者不喜欢,他只是觉得不值当。   半晌,傅云宪才缓缓开口:“不像……许苏就是许苏,许苏是独一无二的。”   “也只有他最护着你。”何祖平说,“别看你傅大律师现在前簇后拥呼风唤雨,墙倒众人推,你要哪天栽了,你身边可能一个人都留不下来,除了小许。”   外头人总咸吃萝卜淡操心,认定了他早晚得进去,傅云宪嘴角不屑地勾了勾,抽了一口烟:“你还没栽,我栽不了。”   何祖平说:“我栽?我死磕了这些年,几乎把司法界那些大人物都得罪遍了,可上头要搞我,怎么搞?我何祖平办案子从来没有违过法、踩过线,身家干干净净,为人清清白白,这么些年他们除了在年检的时候挑剔一下,一点别的办法都没有。”   看似倒是很认同对方的话,傅云宪微笑,低头,往大玻璃茶缸里磕了一截烟灰:“嗯,水至清,人至察。”顿了顿,又拿起杯子,劝对方喝酒:“再干一杯。”   何祖平摇头,咳了两声:“身体不行了,不能再喝了。”   傅云宪自己喝了半杯,又抽了口烟:“老不堪用,早点退休吧。”   何祖平跟老小孩似的受不得激将法,一口将半满的白酒杯闷到底,又叹着气说:“上头搞不了我何祖平,可上头若要搞你傅云宪,那就太容易了,光你跟那些黑道上的人纠纠缠缠这么些年,就多的是把柄。我知道青苑的事情对你是个打击,刑辩是门太苦的差事,你觉得干这行的好人没好报,索性就往恶里走。但你回头看看自己走过的路,看看为许文军翻案拼下的一身伤,不觉得对不住当年的自己吗?”   “前阵子跟虞仲夜碰了一面,”傅云宪没有正面回答何祖平的话,停了停,补充道,“明珠台的前台长,你也见过。”   “哦,虞台长。”何祖平这人有点矫枉过正,天生仇官仇富,但对虞仲夜的印象相当不错,认为其气度不凡,神仙般的人物。   “他谈起明珠台那档新节目,他问我,英雄与烈士如何选择。我告诉他,我都不是。”一支烟差不多抽尽了,傅云宪揿灭手中烟蒂,又拧开了白酒瓶,笑说,“我是京剧里头唱白脸的那个。”   傅云宪酒兴上来,旁若无人地唱了两句,《群英会》里的曹操。他样貌英俊,嗓音醇厚,惹得方才那个小姑娘活都撂下了,一直盯着他看,两眼眯瞪,一脸绯红。   但这戏不吉利。   话到这地步,何祖平倒是真的担心起了傅云宪,苦口婆心地劝:“这些年网上骂你那些我都看了,你给谁辩护、跟谁走得近,按说无可厚非。青苑出事之后,我也反思,也懊悔,我已经不指望着那些学法律的孩子们像战士一样去抗争,我一个人去抗争就行了。我也不指望你变回当年那个满腔正气与热血的小傅,但一个律师如果眼里只有欲望与名利,那就走偏了,那也是很危险的。”   “许苏是我的人,你看着点,别让他出一点茬子。”傅云宪扔钱结账,起身走人,他答应了让许苏再胡闹最后一次,但不表示能容何祖平对自己指手画脚。   已经坐远了的那位名律见傅云宪要走,忘了方才碰的一鼻子灰,又赶忙打招呼:“傅律,这就走了?不上我们这边坐坐?”   傅云宪不耐烦地“嗯”了一声,挑了一条僻静的道走。许霖的车就卧在不远处,他一直耐心等着,但没想到这师徒二人时隔多年的聚会这么快就结束了。   许霖下车,为傅云宪拉开车门,抬头看了看天,说,明天可能有雨。   还真是,雪白的月亮忽被乌云挡住,像一盏熄了的灯。 第六十二章 见红   中国有句老话,为官须看《曾国藩》,为商必读《胡雪岩》。律师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商人,得懂得自我包装、推广,继而攫取源源不断的案源,也得懂得经营官商关系,结交公权机关。外头人穷凶极恶地编排傅云宪,就说他是律界胡雪岩,说他是“红顶律师”“官派律师”,但傅云宪倚仗术业之精,早就懒得应付不想应付之人,反倒是一直假正经、装清高的庞景秋,其实更深谙此道。   庞景秋一直想搭上唐奕川这层关系,S市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副厅,前途不可限量。   而且种种蛛丝马迹显示,唐奕川与傅家兄弟不怎么对付,好像是有过什么感情纷争。   敌之敌,即吾之友。适逢新官上任三把火,唐奕川正打算以市检二分院的名义出一本专业书,指导年轻检察官如何办案。上回请傅云宪上检察院做交流讲座,这回又想加深检律合作,请他再做些提点。但傅云宪人在W市,庞景秋抓住机会,热情满满地要请唐奕川吃饭。   唐奕川没推辞,爽快答应下来。   只不过,起初庞景秋定了一个地方,S市里最贵的顶级景观餐厅,一桌只供两人用餐,可边享受法式大餐,边坐看江边夜景,奢华又隐秘。   唐奕川笑着拒绝。他说,去那样的地方,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庞律要跟我求婚呢。   就在市检二分院附近,一家名为仁尚居的餐馆,跟检察院的后食堂也差不多,完全挨不上米其林餐厅的边儿,但价格公道,食材新鲜,童叟无欺。往来都是律师或检察官,敞亮又大方。   仁尚居里,庞景秋苦等四十分钟,唐奕川才姗姗来迟。   唐奕川可能是故意的。他明显不喜欢律师过于巴结自己,但又不明说,只是这么不冷不淡、不近不远地晾着你。   “二分院作为司法体制改革的6家先行试点之一,政法委的姜书记很重视,与我多聊了一会儿。”唐奕川落座,看着也没什么对自己迟到的歉意,只是问庞景秋,“久等了?”   “没有没有,我也是刚到,唐处这么忙,实在是年轻有为……”庞景秋自知失语地笑了笑,又改口道,“说错了说错了,不是唐处,是唐厅了!”   唐奕川微笑:“庞律客气了,论年龄阅历你都是我长辈,叫我小唐就可以。”   唐奕川的客气是带着距离感的。即使没穿那身检察制服,依旧显得官腔十足,高不可攀。   最凌厉是他一双眼睛,眼尾狭长上挑,即使嘴角带笑,眼仁也如两汪深潭,眼底毫无笑意。   老板亲自上来,问唐检吃什么?唐奕川答,老三样,然后把菜单递给庞景秋,让庞主任再加两个菜。庞锦秋原本是打算招待唐副厅长人均三千的顶级法式大餐,一看那以家常菜为主的菜单就明白对方的意思,不承情,不受请。   得了,将就点呗。   所谓“老三样”端上了桌,木耳鸡蛋,皮蛋豆腐,还有杂碎汤。   庞景秋目光略微异样。他觉得唐奕川够装。   唐奕川问他:“怎么,太寒碜?”   庞景秋忙摇头:“家常菜好,家常菜好,尤其这个皮蛋豆腐,一清二白,跟唐厅为人一样。”   唐奕川也不推让,面呈三分笑意,对这假的不能再假的场面话,照单全收。   筷子动了几动,庞景秋问了问司法体制改革的事情,唐奕川也说了些如何与君汉所深度合作,两人相谈甚欢,很快达成友好共识。   中途也有别的检察官来用餐,见了唐奕川就上前来打招呼,唐奕川大方介绍庞景秋,说是君汉所的主任,以后也会请他来二分院做交流。对方瞅庞景秋一眼,道了一声“幸会”,看着似乎并不认识大名鼎鼎的君汉主任。   唐奕川向那位检察官简单交代了近期工作,临了,对方愤然说了声,下回傅云宪再来二分院,一定不会让他占得一点便宜。   庞景秋一边静静听着,脸上带着笑,但五脏六腑都不舒坦。   外头一直流传着一句话,君汉是傅云宪一个人的君汉,有傅云宪的君汉是业内翘楚,没有傅云宪的君汉最多不过是三流律所。   庞景秋与傅云宪,同是刑辩律师出身,他当初诚意邀请对方入伙,也是看中他的胆识与能力,然而短暂蜜月期之后,傅云宪刚愎、狂妄、目中无人的性格显露无疑,就比如这回蒋振兴的案子,执行合伙人们集体反对,然而他一意孤行,根本没把他这个所主任放在眼里。   庞景秋是时刻准备着要跟傅云宪刺刀见红的。   偏偏又没办法与他正面翻脸。按说君汉成立之初也只是专注刑事辩护,与金杜、方达之类的红圈所完全没有可比性,然而短短时间内,君汉竟在公司法律与投资并购等领域也异军突起,能与红圈所分庭抗礼,归根结底,那些商界大佬慕名而来,慕的还是傅云宪的大名。他咽不下这口气。   待那位检察官走远,庞景秋替唐奕川倒了杯茶,故意把话题扯到傅云宪身上,他说:“听我们所里的律师说,老傅这回在W市办案太不像话了,庭审时故意迟到不说,庭审结束后,还开车去撞女检察官。”   唐奕川举杯品茶,淡淡说:“傅律虽然行事恣意了点,但不至于这么不知分寸,应该是误会。”   庞景秋摇头,叹气:“不是误会,那女检察官庭上跟他有些争执,也是合理的控辩交流,但老傅这人本事大,气量却小,人家检察官庭下还想跟他沟通一下,他居然就开车撞人家,撞得人家当场倒地大哭,也亏得对方大度,没跟他计较。”   唐奕川微微勾了嘴角,以一种客气万分的态度注视庞景秋,问:“那庞主任觉得应该怎么办呢?”   庞景秋说:“我是管不了傅云宪了,他也从不把我这所主任放在眼里,但唐厅跟姜书记比较熟,能不能让姜书记说几句话,让傅云宪注意注意自己的纪律作风问题。就拿在法院门口开车撞检察官这事来说,往轻了说,是他气量小,品行差,影响的只是君汉的形象,但实际上,是他傅云宪公然藐视司法权威,这对整个律师行业都不是好事。说句不怕唐厅介意的话,刑辩律师对垒公权力,已经太难了,律师队伍需要一个正面的偶像才能健康发展,然而现在刚入行的年轻律师都以傅云宪为榜样,这可不是一个好现象。”   庞景秋儒雅依旧,说话也冠冕堂皇,不谋私,只为公,就算真当着姜书记的面,他还是这么说,又漂亮又敞亮。   然而打从两人坐下开始,唐奕川的态度一直模棱两可,偶或还替傅云宪解释两句,听着也是不痛不痒,不偏不倚。   庞景秋急了,亮了底牌:“老傅这些年干的这些事儿,别人可能只是道听途说雾里看花,我倒还是比较清楚的。”   唐奕川终于敛了敛面色,有些意味深长地说:“我知道庞主任是一心为了我国的司法建设,但傅云宪的事情,你说不管用,我说也不管用,还得让那位女检察官自己说。”   庞景秋诧异:“怎么说?那基层院的检察官也不认识姜书记啊。”   唐奕川低头喝了口茶,仿佛开玩笑般扬起嘴角:“庞主任连共事多年的合伙人都容不下,怎么说还用我教吗?”   直到这一刻庞景秋才发现,唐奕川能年纪轻轻就当上副厅,除了外头盛传他背景雄厚这个理由外,更因为他藏得深,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教人看不清楚。   庞景秋刚想作答,替自己挽回些许形象,一个人哗地拉开同桌的座椅,大大方方坐在了他们身边。   傅玉致。   由于四周人头攒动,人声嘈杂,唐奕川没意识到走近自己的人是傅玉致,庞景秋也没意识到。   傅玉致也是来市检二分院办案子的,顺便就约朋友吃了个饭。亏得唐奕川其人出类拔萃如鹤在鸡群,他老远看见,就把朋友打发走了。傅玉致深得其兄真传,对庞景秋也没好脸,嘴上客气,实则完全不把对方当回事,他以一双桃花眼上下打量庞景秋,问:“你跟唐检的事情谈完了?”   庞景秋不知傅玉致何时来的,又听见多少,只能干笑着点头:“谈完了……”   傅玉致脸一侧,眉一条:“庞主任事情谈完了还不走,是打算留在这里过年吗?”   庞景秋把征询的目光投向唐奕川,见唐奕川冲他点头,示意今天这局算结束了,只得悻悻而去。   见庞景秋走了,傅玉致疑惑地问:“你跟庞景秋有什么好聊的?”   唐奕川淡淡道:“聊工作,还能聊什么。”   桌上菜还没怎么动,傅玉致也不讲究,抬手就招来服务员,让再加一副碗筷。明明滴酒未沾,他却像犯了酒劲,表现越发恣意。手开始不安分,傅玉致趁唐奕川不备就搭上了他的肩膀,还凑头靠过去,贴着他的耳廓吹了口气:“想你。”   大庭广众,往来都是熟人,唐奕川不动声色将傅玉致的手拍开,随后做了个掸肩膀的动作。他对傅玉致说,我提醒你,面对领导注意态度。   傅玉致被迫退远一些,翘高了二郎腿,一脸无所谓:“你算哪门子领导,检律是敌对关系,又不是从属关系,能管我的是司法局,你检察院凑什么热闹?”   唐奕川扭脸看他,面无表情:“那就试试。”   傅玉致疑惑:“试什么?”   唐奕川微笑:“试试一位副检察长能不能送一名刑辩律师再去看守所待两天。”   士别三日刮目相看,这小子却是一天一涨官腔,六亲不认得可以。想起被迫关在看守所的那三天,吃糠咽菜,相当困难,傅玉致变了脸色,想了想,索性破罐子破摔豁出去了:“你今天不把话说清楚我就嚷了,我就说你跟我在大学里就搞在一起而后又对我始乱终弃,我哥的性向全世界都知道,但一点不影响他是中国最好的刑辩律师,可检察院就不一样了,你要再往上升,政审还能不能过,你还要不要脸?”   傅玉致即使没干律师这行,那也个花马吊嘴的王八蛋,嗓门不小,表现浮夸,已经惹得路人投来了异样的目光。   唐奕川又看见了一张熟面孔,也朝他这边张头探脑的,也还是二分院的同事。   他冷下脸,压低音量:“要说清楚也可以,但不能在这里。”   “那去哪里?”傅玉致早看见了唐奕川的几位同事,料对方不敢在人前自揭其短,怎么都得忍着,说话也就更没个正经,嬉皮笑脸道,“不在这里,难道去开房?”   “对,去开房。”唐奕川倾身,靠向傅玉致的耳边,以低音爆了罕见的粗口,“你他妈没闻见自己身上一股味儿吗。”   “什么味儿?”   “种马发情的味儿。”   这话就有点性暗示的意思了。   傅玉致兴冲冲地去了唐奕川指定的酒店,兴冲冲地以自己的名义开了房,然后兴冲冲地洗了澡,等着再续前缘。   对于唐奕川这种连约炮都谨慎小心必须分开出现的行为,他表示理解,领导同志么,仕途重要。   人没等来,电话响了。   一个陌生号码,傅玉致掐了两回对方的电话,第三回 时在拖黑和接听两者之间犹豫不决,最后选择了后者。律师吃百家饭,他想可能是来咨询的人。   听见许苏的声音,傅玉致才想起来,自家大哥关照过,许苏这会儿被扣在马秉元的那里,让他留意点。   许苏声音没什么力气:“我自己出来了,你哥还没回来吧,你来接我。”   许苏现在不是傅玉致的助理了,也不在君汉供职,坏处是龙颜大怒,差点跟傅云宪一拍两散,但好处也有,他不用再低头伺候这不争气的傅家老二,还能偶尔对他吆五喝六一番。   也亏得傅玉致惮于兄长之威,决定先去接许苏,因为他前脚刚踏出酒店,后脚公安就上门扫黄了。   律师“被嫖娼”的新闻时有曝光。《治安管理处罚法》规定嫖娼可拘留十五天,《卖淫嫖娼人员收容教育办法》则规定最高能对嫖娼人员收容教育两年。不管上没上钩、中没中套,这要是被抓了,够他喝一壶的。   唐奕川根本没有再续前缘的意思。他用最简赅、最残酷也最行之有效的手段警告傅玉致,别乱说,别乱动,别乱想。   傅玉致狠狠咬了咬牙。   唐奕川,你够狠。 第六十三章 回家   逃走之前,许苏说要吃火锅。   许苏被迫留在马秉元这儿,却是小太监过上了太上皇的日子,天天变着花样叫吃的,绑匪们已经见惯不怪了。但吃火锅阵仗得大,火锅的乐趣不在味道在热闹,一群大老爷们围着个热气腾腾的锅,总得有酒相伴,否则就是食无鱼,出无车,一点意思没有。许苏怂恿他们喝最高档的酒,管它茅台五粮液还是拉菲拉图,想要就拿,他说,反正傅云宪会给你们报销的。   金牙账户里多了二十万,料定把这位许爷伺候妥帖之后还能再得到更多好处,于是咬咬牙,掏钱买了好酒。   锅是现成的,食材是现买的,猪脑滑腻,毛肚脆嫩,待各种丸子与肉类在红油里翻腾之际,许苏主动提出去开酒瓶。按说他一个被绑的人不该也不能擅自行动,但金牙没管他,后来许苏趁开酒瓶之际,悄悄把碾成碎末的扑尔敏片投入酒里,回来又给绑匪们倒酒,金牙还是没管他。   端着酒杯,许苏自己只装腔作势地抿一小口,又趁拿纸巾擦嘴时小心吐了,而其余三个人,包括金牙在内,都时而小口啜,时而大口饮。火锅吃到一半,也不知是药性强烈还是酒劲上头,绑匪们的脸开始变得半赤半白,到最后锅里东西还没吃完,就个个困得不行,合上眼睛睡觉了。   扑尔敏是有嗜睡的副作用的,但两颗药还是太少,一个绑匪没醉倒,见许苏想跑,拔了刀朝他扑过来。一对三没胜算,单挑还是可以的,许苏丝毫不惧,也跟不要命似的扑上去。俗话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对方可能还不敢弄死他,但许苏一点没打算手下留情,你先绑架再亮刀,我干死你都没商量,刑法上这叫无限防卫权。   桌上的火锅还咕嘟冒着泡,许苏一把将锅端起,连同里头翻腾的红油一并朝那绑匪泼过去。对方身手还算矫健,及时闪身避开,但许苏当机立断反应迅速,又补砸了一酒瓶子。对方头破血流,应声倒地。   战斗解决得很快,另两个人还没醒。许苏长吁一口气,用最快的速度解下他们的皮带将人困住,然后夺门而出。他一开始判断过自己的方位,所以逃跑的方向很正确,这一片地界全是开发中的别墅群,根本还没人入住,别说万一再被抓回去,如果自己瞎跑一气,真是死在这里都没人知道。   另有一个别墅区准备开盘了,所以路上正好遇到来看房子的,许苏如惊弓之鸟,听着不远处传来汽车声音,以为马秉元的人追了上来,二话不说就往公路旁边的沟里跳。落地时没站稳,一脚踩进泥塘子里,崴了。   待许苏从坑里爬出来,已经犹如一个泥人。他一瘸一拐地往S市的方向跑着,感慨着,天要亡我非战之罪。   所幸运气不错,后来又遇到来看房的路人,而且还很大方,愿意借他手机。傅云宪应该还在W市办蒋振兴的案子,许苏不确定这个时候报警恰不恰当,傅云宪跟马秉元牵扯诸多,把这事通知了警察会不会对他有所影响,他也不敢再打电话给苏安娜,那老太太一上牌桌就六亲不认,想来想去,还是打给傅玉致最合适。   傅玉致开车来接他,冷眼打量,嫌许苏太脏,让他躺后备箱里去。   许苏哗就解了裤腰带,扒下自己沾满泥水的长裤,他光着两条白花花的长腿,一脸无辜地问傅玉致:“你说什么?”   傅玉致觉得这小子恁坏,没准又回去添油加醋,只得忍耐着问:“去哪里?”   高高兴兴钻进车里,许苏说:“回家。”   傅玉致把着方向盘,不着痕迹地睨他一眼:“谁家?”   许苏大大方方注视回去:“温榆金庭。”   傅玉致驱车上路,许苏的手机没从绑匪那里带出来,只能交代他:“赶紧通知你哥,我回来了。”   傅玉致正不爽春宵一刻被打扰,假意目视前方道路,慢条斯理道:“你人都安全了,还急什么。”   许苏气得要扑上去抢傅玉致的手机:“我是安全了,你哥那儿还悬着呢。”   人是出来了,可一颗心却更是紧揪难放下,方才绑匪冲他亮刀子,他连死都不怕,就怕因为自己的关系让傅云宪受制于人。国家要打黑,马秉泉就是G市第一黑,蒋振兴案已经惹尽世人议论,如此节骨眼上,行差踏错一步,那就万劫不复。   傅玉致听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掏了手机扔给许苏:“你自己打。”   许苏接过手机,反倒有些局促,想说的话太多,然而当着傅玉致的面都不合适,他拨通傅云宪的电话,耐心等着那边传来那个低沉熟悉的声音。   傅云宪问:“老二?”   许苏哽了一下,喊了声:“叔叔。”   傅云宪大约也没料到许苏自己出来了,沉默片刻,然后短促有力地回复他,知道了。   回到温榆金庭,许苏头一件事情就是去浴室冲澡,他在傅玉致面前熟门熟路,权当自己不是外人。沟里那一下摔得他满腿乌青,但心情不错。至少他没给傅云宪添乱,自己把这棘手的问题解决了。   许苏洗了澡,换了身干净衣物出现,发现傅玉致居然还没走。   傅玉致很少来温榆金庭,他知道傅云宪日子过得奢侈,但从没想过,居然这么奢侈。傅玉致对傅云宪的观感一直挺复杂,既敬且畏,既觉亲近又感遥远。那年傅玉致七岁,傅云宪十六岁,在傅玉致亲妈别有用心的张罗下,一家人吃过唯一一顿团圆饭。傅玉致的舅舅也在席上,从头至尾都没给傅云宪好脸色看,连着他妈一起羞辱。哪知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后来他舅舅在外头胡作非为,惹了官司去求傅云宪。   这案子辩论空间不小,量刑幅度也大,傅云宪说,别人找我能缓刑,你找我,十年。   他舅舅不信邪,托尽关系请了另一位业内知名的辩护律师,但最后仍然判了十年。   傅玉致不敢说完全了解自己这位大哥,但他知道他心里有壑,再多物质也填不平的那种。   许苏头发还湿着,拿着毛巾慢慢擦,他看着一旁若有所思的傅玉致,盘算着自己与这人该以何种关系相处。随后他脑海中蹦出一个词儿,叔嫂关系。   许苏被自己的念头给吓到了,心里直“呸”。   傅玉致回过神,扭过头,两人目光对视,在一种平等的友好的又略微尴尬的怪异的氛围中,他们终于愉快地达成共识,他们之间的矛盾属于人民内部矛盾。   两人大眼瞪小眼,强行聊天未果,许苏突然拉起傅玉致的胳膊,说,操两盘游戏吧。   接到许苏电话的时候,蒋振兴案的最后一天庭审刚好结束,傅云宪原打算直奔G市,处理马秉泉的问题。   他已经托人在G市活动,一边让马秉泉在老家的老婆提交了死刑停止执行的申请书,一边又跟法院公安那边托关系。马秉泉的老婆大字不识,与马秉泉的婚姻关系也早已名存实亡,申请书全由许霖代笔,写得字字泣血,句句诛心,很是感人肺腑。紧接着,傅云宪又安排范明所里的律师去找资料,他们都专业从事毒辩至少十数载,见多识广,果然在别的毒品案子里也发现了老六的踪影。   这个老六还不是公安化装侦查,而是一个前科犯。因为这人面向天生凶恶,异于常人的六指儿也瞧着狰狞,所以比常人更容易混入毒枭老巢,被“招安”之后,还真帮着公安立过大功。   如此一来,这案子就有了一点“钓鱼执法”的意思。地方法院也乐得卖傅云宪一个面子,在最后关头停止了马秉泉的死刑执行,并着手准备上报最高院。   据说不可一世的马秉泉在押赴刑场的路上尿了裤子,得知自己死刑暂停之后痛哭流涕,跪地不起。人真到了要死的那一刻,枭雄立马变狗熊,还是怕。   事情果如许苏所料,然而他还太嫩了点,这案子有特情又怎样,真是钓鱼执法又怎样,马秉泉被抓时试图持枪与缉毒特警火拼,光这一点,最高院都有理由裁定继续执行原核准死刑。   所以要让死刑改判,还得靠立功,立大功。   病床上的范明对于傅云宪接手马秉泉的案子颇有微词,他伤还没好,恨不能将马家兄弟碎尸万段。   傅云宪对他说,你安心养你的伤,虎口里拔牙,他是找死。   傅云宪这只大老虎当然不可能任人要挟利用,然而许苏在对方手里,他顾虑重重,施展不开手脚。   偏偏天意使然,这个时候,许苏的电话来了。傅云宪立即改了行程,回到S市。   傅宅主人踏进家门时,许苏正跟傅玉致头碰着头,一起推塔。   操游戏操在兴头上,许苏听见声音回头看了傅云宪一眼,特别淡定地说:“回来啦?”   傅云宪大步上前,将许苏一把扛上肩头,回头吼愣在原地的傅玉致:“还不走?” 第六十四章 请柬   傅云宪把许苏扔回床上,转身迈开大步去浴室:“醒着等我。”   这个时候脑袋碰不得枕头,一碰就困意浓重,许苏使劲撑着眼皮,阖上眼睛,待傅云宪冲完澡出来时,差不多已经准备去见周公了。   身上水珠还未干透,傅云宪是裸着离开浴室的。他往腰间裹上浴巾,俯下身,单臂撑在许苏身侧,垂头看他。   木质香调的沐浴液气味特殊又好闻,许苏能感觉出身上有人,躺在床上伸腰,半蒙半睁着一双眼睛,问:“欸,傅云宪,你说房子加我名字,还作不作数?”   傅云宪用指关节夹了夹许苏的鼻子,嗓音低沉,语气郑重:“作数。”   “行吧。”答案令人满意,许苏往床中央挪了挪,让开一个上床的位置。   连着十来天的庭审,三个城市来回跑,即使是铁打的身躯与意志,也难免觉得累了。傅云宪上了床,任许苏将自己拥紧,与他一同闭上眼睛。   身边挨着一副健壮炙热的躯体,许苏的心思反倒活跃起来,他将一只手搭上傅云宪的胸膛,在黑暗中抚摸他的修长四肢与健壮胸腹。撇开大三那混乱一夜,他管他叫叔叔叫了那么些年,甭管是不是嫡亲叔侄,这样的身体接触依然有种乱伦的快感。许苏的手指哆哆嗦嗦,像探掘宝藏一般,拽散了傅云宪腰间的浴巾,便沿着他坚硬的腹肌往下,一直往下,他的手指插入一丛浓密体毛,旋即就摸到那根硕大滚烫的性器——傅云宪浑身肌肉一紧,爆了一句有点下流的粗口。   傅云宪醒了,微低头,嘴唇贴在许苏头皮处,又骂了一声。   这一声骂得更古怪了,傅云宪的嗓子完全哑了,像是被欲望熏烤坏的。   外头人都觉得傅云宪像黑道胜过像律师,就因为他从不在人前装模作样,那低沉嘶哑的声音爆粗口时反倒异常性感,许苏的耳膜都被燎着了。   傅云宪喘息渐促,体表发烫,掌心更是热度惊人。他按着许苏的手在胯间移动,性器愈胀愈粗,生猛得像兽,两只手都摁不住了。   原来是不想干的,但这会儿困意被一种古老的欲望彻底取代了,黑暗中傅云宪伸手去摸床头的润滑液,扫倒了床头柜上的琉璃台灯,台灯带倒了一本竖立的书,书又刮倒一件铜制的摆设,于是悉数落在地上,乒呤乓啷一阵响。   傅云宪没摸着润滑液,也没耐心开灯去找,他弓起上身,将许苏囫囵压在自己身下,两手掰着他的屁股,就挺着性器往里顶。   许苏嗷嗷乱叫,四肢并用地反抗,疼的。白天跟那绑匪死磕的劲头还没散去,他用背脊使劲往上拱,几乎就挣出足够自己逃脱的空隙。   傅云宪没想到会遭到这么激烈的抵抗,稍不注意,便被许苏撞得后退。许苏翻身想逃,又被傅云宪拉进怀里,两个人抱在一块儿翻滚,从床上一直滚到地上。   傅云宪当了人肉垫子,让许苏摔在自己身上,两个男人的体重瞬间压碎了身下的琉璃台灯,碎片划开傅云宪的后背。   傅云宪抬手摸了摸肩膀,摸得一手的血,反倒笑了一声。他用沾血的手抹了一下脸,跟作战前的军人往脸上抹迷彩油一样。   屋里没开灯,但有月光透窗而入,皎洁锃亮,将傅云宪的脸孔放大成特写。   一张异常英俊又狰狞的脸,一双异常深邃又疯狂的眼睛。   许苏吓着了。他头一回觉得,留在马秉元那儿没准比这会儿安全。   傅云宪这阵子憋的够呛,没再抱许苏回到床上,直接在地上解决。许苏愣神的当口,傅云宪已经提起他的两条腿,将他下身完全打开,翻折过去,然后俯身,低头,用脸蹭他的阴茎、会阴乃至肛门。   “你他妈……还要不要脸了……”许苏羞耻得不行,破口大骂,“老疯子……老禽兽……”   “嗯,骂得好。”傅云宪完全不以为耻,他捏住许苏的下颌,问他,“喜欢么。”   “喜欢个屁……”对方已经准备提枪进入,许苏怕疼,费力地伸着手,在冰冷的地板上一阵乱摸,总算摸到了润滑液。他单手挤开盖子,也顾不得轻揉慢捻地替自己润滑,只抢在傅云宪进入之前,拿那支东西直接捅往自己后庭。瓶内的油润液体受到压迫,喷得屁股上全是。   许苏瞎捅一气,捅得肛门都疼了,手才撤回去。   润滑液顺着臀丘的饱满弧线直往下淌,穴口湿漉漉又黏糊糊,傅云宪探出两根手指摸了摸,扶着茎身就顶送进去。   明明没多大动静,但许苏却听见了。“咔”一声,肉体跟肉体的结合,却发出仿佛锁舌卡住锁眼的声音。   许苏疼得厉害,却也感到无比安心。可能是由于颠簸奔命的疲倦,可能是源自劫后余生的侥幸,这不是他第一次跟这个男人做爱,但今晚的感觉偏偏很不一样。   许苏没动,傅云宪也没动。好像一进入他的身体就得到了满足,他的疯劲儿过去了。   他们在地上相拥,相嵌,许苏在傅云宪的腰间绞着长腿,两具滚烫的身体吻合无间。   再三想了想,他决定还是不说出那一声喜欢。   他说,我爱你,傅云宪。   许苏之所以会说出这三个字,只是久别重逢后,一时情难自禁。他马上就后悔了。   对傅云宪来说,这三个字无异于一剂催情药,他倦态一扫,翻来覆去地折腾许苏,正面压着他弄,背面摁着他弄,单手搂着他坐着弄,双手提着他倒悬着弄,差不多弄了一整夜,临近天亮时分,这一仗才算打完了。   恍惚间,许苏特别煞风景地想到了动物世界。公狮子一天能交配几十次,一次不足一分钟,这傅云宪跟狮子还不一样,既有性致又有耐力,火热的性器在穴里持续进出、摩擦,许苏分着两条腿,上下颠簸,俯仰成趣。   彻底完事之后,许苏被傅云宪抱进浴室,两人在淋蓬头下继续缠绵拥吻。   傅云宪让许苏抵着玻璃门趴好,手指自他两股间探入,摸了摸红肿的穴口,又深入进去,一点点把里头的东西勾出来。   以往傅大律师事前草率,事中狂暴,事后冷淡,常常是只顾自己痛快,倒从不这么讲究地替身下人清理。自己也不记得射了多少回,只觉得甬道被灌得满满当当,手指摸进去全是黏腻液体,傅云宪笑了:“吃这么多。”   “是我愿意吃的么?再深点……都弄出来……”许苏有点舒服,有点得意,塌着腰,撅着屁股,随傅云宪手指的动作轻摆下身,谁射进去的谁弄干净,理所应当。   水温调得略有些高,浴室内水汽蒸腾,许苏的两瓣屁股莹润如玉,十分晃眼。傅云宪一手替他清理,一手捏着他的臀瓣,反复抓揉抚摸,问他:“舒服么。”   许苏哼哼唧唧不肯说句老实话,身体倒是代他回答了,穴口不自禁地蠕动,往里吞卷着傅云宪的手指。   清理干净之后,两人又回到床上。经过蒋振兴案与检察院的激烈鏖战,傅云宪没打算继续这种高强度的工作,他打电话给阿姨,让人过来伺候他俩吃早午餐。   运动了大半夜,许苏早已饿得不行,等不到阿姨赶来温榆金庭报道,便又下了床,整栋别墅上上下下地跑,想搜刮点食物出来。   许苏没穿内裤,只罩了一件傅云宪的衬衣。衬衣宽大,静时能遮住屁股,但动起来就不行,衣摆底下的风光若隐若现。   傅云宪没穿衣服,肩上的伤口还疼,裸着更舒坦点。窗帘闭合得很严实,有风吹过,抖了抖窗帘,也抖进几缕错落的光线。阳光下,傅云宪的面部线条依旧冷峻,眼神却算温情,他手上夹着一支还未点着的烟,看着许苏说:“全脱了,或者穿起来。”   欲遮还露,最是挠人心痒,光看都能硬了。   许苏背身对人,扭过头,反倒将衣摆撩起来,毫不知廉耻地撅了下屁股。   傅云宪把烟放置鼻端下嗅了嗅,沉沉笑了一声:“还是欠收拾。”   翻箱倒柜,总算找出一包零食,是他某回住在这时留下来的。某个牌子的抹茶红豆饼干棒,说是全谷物、纯天然,其实是高糖高油的垃圾食品。他特别好这一口。   许苏拆了包装,叼着一根饼干棒爬上床,笑着用嘴去喂傅云宪。   傅云宪的嘴唇贴上来,咬住一截饼干,但没咬断,顺势往回拉了拉许苏,两人鼻子轻轻撞了一下,继而便接了一个充满油腻香味的吻。   两人吻得迫切又热烈,被挤碎的饼干化在嘴里,满口绿茶清香。傅云宪大手摁住许苏后脑勺,舌头愈发深入,抵着许苏的口腔壁,慢慢碾磨一粒红豆。许苏嘴合不上,又觉被傅云宪逗弄得整个喉咙都发痒,口水直流。   接吻时,傅云宪的手也没闲着,顺许苏腰身往下,托着他的屁股就往自己身上坐。胯间物事又有了抬头的欲望,傅云宪也不遮藏,以龟头顶了顶许苏的屁股,问他:“你来告诉叔叔,怎么就日不够你?”   问这话时,傅云宪眉微蹙,眼微眯,显得很严肃,很正经,此态度完全是淫而不乱,竟有几分像是在讨论如何修改刑法修正案。   傅云宪的性器抵在他的腿根处,许苏手贱,探下去摸了一把,摸得那“凶器”在他手中猛然一跳,大有卷土重来之势。怕被傅云宪干死在床上,许苏忙把电视打开,调出《缘来是你》的回放,拣了一期自己参与录制的节目。   他扯开话题:“看电视,看电视。”   傅云宪也不勉强他,身子后仰倚在床背上,点着手中的烟,吸了一口。   人说事后这支烟特别快活,许苏这么想着,从傅云宪手里把烟拿过来,也吸了一口。   许苏心满意足地吐着烟圈,忽然想起什么,仰着脖子看傅云宪:“你怎么不管我了?”   傅云宪低头吻了吻许苏的额头:“管得住么。”   傅云宪的意思是让许苏别再录《缘来是你》了,都有男人了,何必还参加什么相亲节目。   但许苏觉得不妥当。做人得有始有终,当初答应了刑鸣录一年,就算最后不录完,也得跟个女嘉宾牵手成功,顺理成章地退场。   凭心说,许苏在这节目中桃花运不错,没录几场,对他有好感的女嘉宾倒不在少数。这会儿电视里播放的这期更是玩大发了,一个来当明星情感指导员的中年女演员竟当着全国观众的面对着他发骚。那女演员年轻时曾红透半边天,而今也算影坛一腕儿,正当四十好几如狼似虎的年纪,所幸姿色尚在,风韵犹存,一颗春心也有着荡漾的资本。节目中她就对许苏频抛媚眼,态度娇嗲,节目结束后更让助理直接来找他,说有一个法律问题想咨询,然后就给了酒店的房间号。   那助理笑得像个鸨公,吓得许苏浑身一哆嗦,忙找借口推辞。   对方还当他听不懂,还意味深长地补一句,这个圈都这样,只要跟对人,你就红了。   那女演员对许苏的态度昭然若揭,傅云宪当然也看得出来。他捏着烟,看了看电视,又低头看了看许苏。许苏天生皮肤白,此刻又敷上一层情欲的淡粉,用“通体雪艳”来形容,也差不离了。   傅云宪笑笑:“正谓莲花似六郎。”   许苏知道这个典故,武则天宠幸张昌宗么。他没听出傅云宪话里的赞赏之意,只当对方揶揄自己是个被老女人相中的小白脸,当即没好气地骂了一声:“呸,真当老子是鸭么!老子上电视是卖笑不卖身,只跟喜欢的人睡!”   这话中听得很。傅云宪用手指掐了烟,翻身又将许苏压倒,挺枪而入。 第六十五章 请柬(二)   阿姨端着早餐送进门时,许苏正骑在傅云宪身上做晨起运动。   按说他俩已经运动了一整夜,但大多数时候是傅云宪在动,许苏上下颠簸,半晕半醒。   就算真是床笫间的战神,此刻大约也该乏了,傅云宪仰靠在床头,叼着烟,偶或伸手抽许苏的屁股一下,笑着看他卖力地举起坐下,看他神态既凄楚又幸福,眼神既迷离又干净。   他满意至极。   许苏也乏了的时候,傅云宪就夹住烟,用手腕子将许苏带进自己怀里。两人接了个相当漫长的吻。   阿姨不够机灵,一点没察觉房间里的异声,直接推门进来。   许苏用哭腔地喊了一声。   啊。   他正经历高潮。高潮的滋味很难说清楚,如堕云雾间,又仿佛喝最好的酒上了头。   阿姨被狠狠吓了一跳,虽没叫出声,但弄出的动静不小,直接把傅云宪惹恼了。许苏意识到卧室里还有别人,身上的劲儿一下卸了,想从傅云宪腰上下来。但傅云宪用行动表示自己不同意,他抓牢了许苏的屁股,将他往下一压,自己往上一顶——   射了,淋漓尽致。   射过之后,傅云宪满足地粗重喘息,然后就让阿姨收拾东西滚蛋。   傅云宪大概总算餍足了,把许苏往怀里一摁,阖上眼睛,不多久便沉沉睡去。两人搂着睡了一个多小时,许苏先睁了眼睛。他在傅云宪胸口伏了片刻,听出他呼吸声均匀而绵长,料想是睡熟了,便轻手轻脚地下了地,穿起衣服出门。   许苏是被馋虫勾醒的。被折腾一夜,胃部早就空空如也,亟待填补。他往厨房摸了一圈,灶是冷的能,锅碗瓢盆也都是干净的,阿姨没做饭。   阿姨正坐在落地窗边抹眼泪,委屈得跟小姑娘似的。床上那幕就够伤风败俗触目惊心的,没想到她奉老板之命来送早餐,对方还翻脸不认,让她滚蛋。   饿坏了的许苏试图宽慰阿姨,让她相信,傅大律师只是精虫上脑,不是真心要她滚蛋。   岂料阿姨反应激烈,见许苏向自己走近,便一会儿擦围裙,一会儿又掸肩膀,许苏往前进一步,她就往后退一步,两人你进我退奖池半晌,始终没能缩短物理距离。一般这年纪的人不太能理解与接受同性恋,或是嫌他们心理有病,或是嫌他们身体有病,许苏都快被阿姨这反应逗笑了,但易地而处,他能理解。   眼见阿姨退至窗边退无可退,许苏灵机一动,大步向前,直接抬手,咚一声,两人咫尺相距,他把阿姨锁在了自己与墙头之间。   事实证明这一招虽非主流,但屡试不爽。阿姨干瞪着眼一动不动,可能是老妇萌发少女心,被这俊俏小伙儿撩着了,也可能纯是吓的。   “不好意思我食言了,我可能得在这里常住了。”许苏特别认真地她对说,“现在能给我做顿吃的么,排骨或者鸡。”   成功壁咚了一位老阿姨,许苏自觉魅力未减,心情不错,听见傅云宪的手机铃音,见来电者是文珺,便随手接了起来。   马秉元的手下都是文珺打点的,所以听见许苏的声音也一点不意外,拖长了音调懒洋洋地问他:“哟,回来了?”   “嗯,回来了。”许苏也懒洋洋地回答,“想哥哥了没?”   “别没正经,你都不知道现在所里怎么说你。”   许苏嗤地乐了:“他们都说我什么?”   文珺给了四个字:“妖妃惑主。”   许苏更乐了,“惑”这个字的意境不一般,像一张网或一个陷阱,平心而论,老辣精明如傅云宪,也能被迷惑、被蛊惑、被诱惑——在这场名为爱情的角力中,此刻的许苏踌躇满志,犹如顶尖高手提刀而立。他头一回尝到了主宰的乐趣。   许苏接着电话,慢悠悠地喝上一口阿姨端来的蛤蜊浓汤,鲜味渗透味蕾,热汤滚过胃壁,他五脏六腑都被深深熨帖,心里挺美。   两人又天南地北瞎扯一通,许苏问文珺,有什么要紧事?   事情也不要紧,就是那个贺晓璞,虽说已经离开了君汉,但对于曾经的师傅人前人后一直很尊敬,这回跟青梅竹马的女友奉子成婚,挺着急地想确认傅云宪愿不愿意充当证婚人,所以郑重送来请帖,又来电话催问了几回。   但傅云宪压这阵子忙得难觅人影,压根就没进过君汉。文珺试探着问:“要不我下班时候顺路把请柬捎过来?”   许苏想了想,问:“许霖也回来了?”   “蒋振兴的案子择日宣判,这两天许多震星的投资户来所里问进度,都由他接待。怎么了?突然提许霖干什么?”   许苏又想了想,说:“你就不必来了,你让许霖送来。”   傅宅里,许苏背光坐在窗台上,许霖迎光立在窗台前,四目对视。许霖略微惊讶地瞪着眼,而许苏却笑得花明柳艳,他穿得分明不是自己的衬衣,大出不止一号,两条光溜溜的腿在衣摆下头乱晃,又白又长。   许霖倒是知道许苏已经回来了,但没想到会在傅云宪这里碰见,他顺了文珺的意思来送请柬的,而文珺对此只字未提。   像个阴谋。   半字寒暄也无,许苏像只鸟般利索地下地,上前,一把就拽掉了许霖脖子上的翡翠,他劲儿不小,许霖白皙修长的脖子立马见了一道红印。   许苏依旧笑嘻嘻地看着许霖:“你还真是走哪儿都带着这个?”   许霖不卑不亢:“这是傅老师送给我的。”   许苏细看了看貔貅,跟那金牙描述得分毫不差,心里大约已经有数,抬了抬袖子,就把东西抛还给了许霖:“送你了就是你的,我也不稀罕。”   许霖把翡翠貔貅攥紧在手心,搁下请柬,要走。   “急什么!屁股上长疮啦,不坐坐就走?”许苏出手将人拉住,嘴角扬起好看弧度,跟个顶讨喜的小妖精似的,眼神喜盈盈,笑容甜津津,将许霖摁坐在了沙发上。“这两天忙什么,说来我听听。”   这笑容显然诡诈,许霖生硬地将人推开:“你以为你是谁?别说你已经离开了君汉,就算没离开,你是助理,我是实习律师,凭什么我向你汇报。   “顿了顿,“你要凭卖肉的那点关系,床上卖力就行了,君汉的事情还轮不到你管。”   “嘿,你这张嘴。”对方态度蛮横,许苏一抬巴掌就朝许霖脸上掴下去——本想搧许霖一个嘴巴子,结果又生生刹住,反倒极轻佻温存地在对方脸上摸了一把。   “你记好了我是谁,”许苏面无愧色,大言不惭,“我是你老板娘。”   许霖一怔。没想到死里逃生后,这小子态度幡然大变。   “我知道你跟马秉元那伙勾勾搭搭,但不知道你到底安的什么心,要是冲我来的,那就大方一点,咱们抄家伙打一架,谁残谁废各凭本事……可你要是冲傅云宪来的……”许苏眼里突然冒出火光,灼人无比,他出手将许霖摁倒在沙发上,用肘关节死命硌住他的脖子,“你这细皮嫩肉的不禁糟践,我他妈一定找人玩烂你!”   许苏跟马秉元那些手下待久了,近墨者黑,嘴里要打要杀、不三不四的,但他不是恐吓,是真心要跟对方拼命。他倒不怕许霖是为了爱情来找自己的麻烦,那充其量不过又是个郑世嘉,但他认为事情没那么简单。   他眼前这个许霖,其貌可怜,其心可怖。   许霖也不知许苏哪儿来的力气,一点挣不动,索性也就不挣了,两个人一上一下地对视着,对峙着。   “苏苏,好了。”   许苏听见傅云宪的声音,才松了手,许霖一把将他推开,涨红着脸,咻咻喘气。   不知道傅云宪什么时候出现在他们身后,又听见多少,许苏怕这厮又想上回那般恶人先告状、扮猪吃老虎,决定先发制人。他说,你干嘛拽我呀,两个人都倒了。   在许霖面前还够看的身量,在傅云宪面前,登时显得单薄纤细,根本不值一哂,许苏被傅云宪一只大手提着颈子带进怀里,贴脸在他光裸的胸膛上。   自己家里,两人都挺恣意,一个没穿裤子,一个大敞胸膛,许苏不介意自己春光乍泄,却不乐意傅云宪被人观瞻欣赏,尤其这人还是许霖。他跟护食的猫儿似的,一仰头就说:“诶,傅云宪,你遮起来。”   傅云宪眼光朦胧,低沉笑了一声,还真听了许苏的话,将敞着的衣襟拢了拢,系上了腰带。   “这还差不多——”   人前完全不避嫌,许苏话未完,唇未闭,便被傅云宪头一低,手一提,抬高下巴吻上了嘴。当着许霖的面,两人接了一个吻,舌头抵着舌头,你进我退,相当热辣缠绵。   吻过之后,傅云宪就将许苏打发上楼。许苏慢吞吞地往楼上走,不甘心自己现在已是内人,却依旧被当个外人对待。他不明其由,更加不爽。   他听见傅云宪与许霖讨论马秉泉的案子,许霖问,案子这么大,只是特情就能免死吗?   傅云宪道,我说能,就能。   看样子,傅云宪仍打算替马秉泉辩护。   许苏欲去又返,大着嗓门道:“还替那个人渣辩护什么?这个风口浪尖,你不要命了?”   “让你上楼就上楼,掺和什么?!”傅大律师以刚愎著称,哪儿可能这么容易改变自己决定的事情,可能意识到语气不妥,稍稍改了脸色,哄许苏道:“你人刚脱险,这些事情就别管了。”   傅云宪的态度很笃定,意思很明显,不管因为什么原因,他既然已经接了马秉泉的案子,就凭傅云宪三个字,马秉泉就不能死。 第六十六章 淫奔   许霖走了,傅云宪抽出请柬看了一眼,算了算日子,大约能腾出时间。   许苏坐在他身前,仰着脸,两眼直勾勾盯着他手里那张请柬,作若有所思状。   傅云宪当他在意这一纸证明,抬手刮了刮许苏的鼻子,低笑着问:“羡慕了?”   许苏正了脸色,秋后算账:“许霖明明有问题,你刚才为什么还护着他。”   马秉元闹过这茬之后,傅云宪确实派人查过许霖,但意外地发现他的身份并不存疑,许霖跟他说的那些基本与事实八九不离,只有些微出入。当年傅云宪替许霖他妈打赢了官司,法院强制执行没多久,他妈就病死了,许霖他爸便拒绝继续支付赡养费,此后许霖住的是最磕碜漏风的棚户区,也不知怎么才在这艰难环境长大成人,他的生活依然只有一味苦涩,并非如他所说,日子过得挺好。   但这点出入,在傅云宪看来,算不上是多大的问题。律师本就不是菩萨, 他也并不指望所有人都在遇见自己之后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视他为方向或者信仰,因为某种程度上,这也是枷锁,是累赘。   “明天去办手续,这里归你一半。”大约觉得纠结的这点没意思,傅云宪扭头就走,吩咐阿姨准备晚餐。然而许苏却不罢休,不服软,一下就跃上了傅云宪的后背,他骑着他强壮的肩膀,死命勒紧了他的脖子。   许苏劲儿不算大,但胜在架势够野,傅云宪一时掰他不动,吼他:“你下来!”   没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但许苏偏就不撒手,头一低,一口咬上了傅云宪的脖子。   傅云宪当然强悍,疼得直接动粗,一记背摔就把许苏掀倒在地,顺手就扯了腰带,跟捆牲口似的捆了他的四肢。   许苏后背先着地,重重一磕,全身骨头都跟被震散了似的,轧轧作声。傅云宪倒也没比他好多少,衣襟完全散了,他的胸口全是血条子,许苏有点指甲,真真一点点,但挠起人来毫不含糊。   傅云宪粗重地捯着气儿,以身体重量全方位地压制许苏,微眯了眼睛盯着许苏看。可能是怒气催逼的,他的肌肉块垒分明,起伏剧烈,小腹上青筋根根凸起,线条漂亮得近乎繁缛。   许苏懵了足有数分钟,胸中一口恶气难纾,还想挣扎,但动弹不得,他老东西真被惹恼了要揍自己,便稍稍放低姿态,巴巴望着傅云宪说,我们回床上去,你背我。   傅云宪不经意地扶了一把腰,他已经运动了一整夜。   许苏还是疼,疼得眼冒金星,目光中竟有了几分迷离的撩人感觉,他岔着腿,挑衅地挑眉:“怎么?不行了?”   傅云宪将许苏扛在肩上,笑着骂他一声:“小妖精。”   房产证上加个名字,手续办得还是很快的,许苏与傅云宪没有血缘关系,也不是合法夫妻,只能以买卖计算,狠狠加了一笔税,但房子总算成了两人共有的。望着手上这本房产证,许苏日里懵怔,夜里辗转,浑浑噩噩过了几天,心如悬巨石而未落地,怎么都不踏实。   某种意义上说,许霖的话并非毫无道理。这两天,傅云宪带着许霖为马秉泉的案子四处周旋,律所里的事情他一点插不上手,前有何青苑,后有许霖,除了床上这层关系,他们好像都比他与傅云宪挨得近。直到某天他接到苏安娜的电话,苏安娜只字未问他为什么失踪了那么些天,一上来就在电话里控诉。她说,刘梅的死老头子在外面养野女人,临死前居然想起糟糠之妻,留了一套郊区的洋房给她。   “还有王亚琴,她儿子是个什么货色,没身高、没学历、没长相,结果居然傍上一个瞎了眼的款姐,在中环以内给她妈买了一套两居室。”   平白无故都赚了几百万,她嫉妒她们混得比她好。   苏安娜骂起人来如有切齿之恨,骂着骂着竟又嚎啕痛哭起来,那哭骂声铺天盖地地罩了过来,将他牢牢包裹缠绕,繁密如织。许苏使出浑身解数宽慰母亲,但没敢告诉她,傅云宪的房本上已经多了一个名字,刘王二妪的那几百万根本不够看的。   挂了电话之后,许苏心头还有的那一点点惑,暂时便消散了。他深深唾弃于自己的浅薄,然而不管怎么说,有钱的感觉真好。   傅云宪刚从外地回来,蒋振兴案就宣判了,各方关注下,原本可能还得拖个一年半载的案子,这回判得够快。蒋振兴由集资诈骗罪改定为非法吸收公共存款罪,刑期六年,加上他已经羁押了好几年,离出狱就不远了,省高院甚至登报向蒋振兴案中其余被改判无罪的涉案人员道歉,可谓千载奇观。   顶着重重压力,真要辩成无罪是很难的,这个结果已经称得上是皆大欢喜。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案子也令律届一震,马秉泉为了立功减刑,居然把马秉元的制毒窝点给供了出来,助警方打掉G市第一黑,顺理成章由死刑改判为无期。圈里人都以为傅云宪这回得栽,不栽也得蜕层皮,毕竟刚捅了蒋振兴案的马蜂窝,又在国家出重拳打黑的关键时候,接这样的棘手案子。   没成想,人性这东西有时龌龊得惊人,哥哥还想着多方打点把弟弟捞出来,结果弟弟为了保命,直接把哥哥卖了。   以往傅云宪每赢一场官司,网上必然骂声一片,圈外人斥他助纣为虐,圈内人责其操纵司法,反正就是黑律师黑心挣黑钱,理当千刀万剐。这回蒋振兴案骂声虽然少了,但案子结束后,网上口水仗依然久未消停,仍有不少律师发文抨击,认为这案子明明就该进行无罪辩护,最后还是遂了检方的意,白白让蒋振兴坐了几年牢。   这纯是不顾国情,任由嫉妒作祟。   蒋璇本来想给傅云宪定制一面锦旗,但那劳什子玩意儿君汉多了去,傅大律师收到后常常连看一眼的工夫都没有,后来蒋璇就将振兴希望小学里孩子们写的信捎给了许苏,由他转交傅云宪与何祖平。   时隔多年,傅云宪又一次出现在了何祖平的靖仁所,明里是蒋振兴案还有后续工作需要两所合作,暗里可能就是来看看许苏而今的工作环境。   傅云宪一出现,所里的律师都放下了案头工作,个个起身,站定,对他行注目礼。   傅云宪完全没把这群人当回事儿,连应付式的客套也一概全免,由外头的公共办公区慢慢踱入何祖平自己的办公室,整个律所也就一层,何祖平真是越混越回去了,多年经营没有让律所壮大搬址,还是这么一亩三分地方,还是这么点人。   何祖平问他:“变了吗?”   傅云宪不作答,目光游移至何祖平办公室内那幅书法,“铁胆”“正义”四字依然高悬在墙,可能近来何祖平忙着办案,久没拂拭,上头已经落了一层细密的灰。   但那四个字依然棱角张扬,笔笔生风,仿佛提刀仗剑的侠士,随时可能杀将而来。   何祖平轻轻叹了口气:“青苑死后,你就再没回来过。”   傅云宪微微仰面,目光定在那幅字上,良久,“嗯”了一声。   一旁的许苏默默听着,细细咀嚼分辨这一声“嗯”里的诸般涵意,是悔,是恨,还是怅然有失?他有点不是滋味。   返身去取信,许苏问:“不看看信吗?”   傅云宪已经坐在了沙发上,指间夹着一支点着了的烟,闭目养神,道:“念。”   厚厚一沓,许苏随手拆了一封,拿腔拿调地念了起来,他的音色本就清亮,跟没变声似的,加之有意模仿孩童口吻,听来相当悦耳。   “傅叔叔,你是悬壶济世的好律师,谢谢你救了蒋爸爸。”   听到这里,傅云宪低低笑了一声,到底还是小学生,成语用不精确,但意思他还是听明白了。   何祖平见傅云宪这个反应,问他:“你应该久没接这样的官司了,没捞着钱,还吃力不讨好,什么感觉?”   傅云宪吸了一口烟,沉默中吐了一圈烟雾,他的目光再次移向墙上那四个龙腾凤舞的大字,片刻之后,说:“不坏。”   傅云宪不白来靖仁,交代完案子后续事宜,直接就把许苏带走了。他要去参加徒弟的婚礼。   贺晓璞的老家没有机场,乘飞机再转车,反而不如坐火车方便。候车厅内,不时有人瞟他们一眼,国人见两个男人亲昵依旧大惊小怪,一双双眼睛磨刀霍霍,尽是嫌恶神色。   傅云宪单臂搂着许苏,旁人愈嫌恶,他愈不避嫌。律师是个需看衙门脸色的行当,但也有一点好,体制之外人便自由,若他是法官或者检察官,断不敢在公众场合如此肆无忌惮。   许苏坐在往北的列车里,思绪千万,感慨万千。   以前他跟傅云宪出去,多数时候坐飞机,偶尔也坐动车,就是没坐过这样的绿皮火车,再往前算,就是去北京替许文军翻案那阵子,十来年前的旧事,此刻回忆起来,恍如昨日。   想到马秉泉的案子,许苏问:“怎么不告诉我呢?”   傅云宪道:“怕你守不住。”   尽管恶人都被绳之以法,许苏还是不满意,撇嘴说:“可这事儿就这么算了?许霖想让我吸毒。”   傅云宪低头,手指捻动许苏微黄柔软的发丝,眼神微微一暗:“不会就这么算了。”   说这句话之前,傅云宪去看守所里看过马秉元,马秉元就快枪毙了,还想求傅云宪力挽狂澜,但傅云宪说自己是马秉泉的律师,马秉泉这条命保住了,他就算恪守了自己的职责,马秉元还是另请高明吧。   直到这一刻,马秉元才彻底相信自己被傅云宪摆了一道。这些日子傅云宪带着许霖东奔西走,表面上为马秉泉奔波,实则都是做样式,他知道许霖是马秉元派来的人。   由于许霖透露过来的消息不准确,马秉元完全蒙在鼓里,待反应过来这是傅云宪的一招“反间计”时已经迟了,他被自己的亲弟弟卖了。   由傅云宪的话分析,看守所里的马秉元已经认定,是许霖这小子天生反骨,先将自己绑架许苏的事情泄露给了傅云宪,又帮着他暗度陈仓,害自己吃枪子。他虽大势已去,但外头还有余党,要弄死区区一个许霖根本不在话下。   他得报复。 第六十七章 月亮   贺晓璞老家有个年年举办的戏剧节,规模不算大,颁出的奖项国家也不认,但小圈子内颇受认同,谓“合寡则曲必高”,每年这个时间,竟都能引得数以千计的戏剧爱好者来这儿凑热闹。   偏不凑巧,贺晓璞的婚礼撞了今年的戏剧节。许苏他们来的时候,小小地方已经水泄不通,镇上稍好一点的酒店都已人满为患,贺晓璞连打招呼,总算托了关系将傅云宪与修招待在当地一家星级宾馆里。   婚礼按照地方风俗得大宴三天,之前还得小宴数场,宴请的宾客多是同行,图的就是难得的交流机会。其实律师之间的聚会顶没意思,一言不合就搬法条、掷法理,唇枪舌剑,互不买账。傅云宪这趟不全为婚礼而来,赵刚的受贿案开庭在即,身为辩护律师的贺晓璞冲锋陷阵,他虽牵扯不深,也算半个帐中指挥。除了这个案子,还有几个律师黏前贴后,借机会向傅大律师请教。   许苏听见一个律师向傅云宪大倒苦水,说他接了个职务侵占的案子,各方势力角逐得厉害,检法两院得烧香供奉不说,当事人的家属也不是省油的灯,动辄要上告司法局,怎么刑辩律师这么没地位,在谁面前都是孙子。   这人年纪虽大,说起话来哭咧咧的,满脸郁悒之气。据说以前是知名大企的公司法务,以为律师这碗饭好吃,毅然决然辞职下海,办了几个案子之后方知上了贼船,已然脱身不得。   “喜兴点。”对方还在絮叨,嫌刑辩律师太苦太累太不易,傅云宪神色颇不耐烦,打断道,“都是这么过来的。”   贺晓璞也不怕继续添乱,牵着新娘子逢人就介绍傅云宪,这是我师父,没他就没我贺晓璞。新娘子漂亮又丰满,小腹微隆,估计已经有孕三四个月。她说自己也是法学院毕业,还说对傅大律师钦慕已久,就是看中贺晓璞是傅云宪的徒弟,这才勉强下嫁。   一番话也不知是真情实感还是假意客套,但傅云宪很给面子地哈哈大笑,替孕妇考虑掐了手中的烟,他说,要是真的,今晚你就跟我走。   新娘子立马两眼放光:“我说的当然是真的……”   贺晓璞简直是个大傻子,听见这话都没有生气,竟呵呵笑说,好,好。   许苏抱着椅背,反身坐着,笑得倍儿甜蜜。他就喜欢人人都景仰傅云宪的样子。   后来傅云宪被别的律师请去谈案子合作,贺晓璞又在那里吹嘘自己在君汉的经历,真跟被黄药师逐出师门的冯默风似的,深以师门为荣。许苏按耐不住好奇,趁空闲时候问了贺晓璞:“你既然这么敬仰那老东西,为什么当初又选择离开君汉呢,是怕他哪天翻船了,连累你?”   哪知贺晓璞指天指地地发誓:“那是圈子里的人挑拨离间,就因为我们帮着何老声援了一个案子,也就顺嘴带了一句他师弟的事情……”   他们都是被赶出来的。因为傅云宪不喜欢君汉的律师跟何祖平合作,更不喜欢旁人无故提及何青苑。   又是何青苑。   许苏的笑容一下就冷了,跟忽然遭了霜打似的。一个他思考了很久的问题鲠在喉咙口,吐不出又咽不下,将他噎了个半死。   两个男人一间大床房,这晚许苏睡着的时候,傅云宪都没回来。   翌日早晨,傅云宪未醒,许苏一个人去底楼餐厅吃早饭。电梯里,遇见一个来参加戏剧节的年轻导演,对方也眼拙,直接把许苏认成了一位应邀来参加戏剧节的小明星,两人相谈甚欢。许苏开擅长卖乖,跟人一通瞎聊,对方就赠了他两张话剧票。   目前为止,他吃的住的全是傅云宪给的,好像就这两张票,是他自己得来的。许苏如获至宝,连早餐都顾不上吃,高高兴兴拿票回来,话剧下午开演,婚宴安排在晚上,时间正好不冲突。许苏问傅云宪要不要先去看场话剧。原也没想着对方会同意,不料傅云宪正巧烦那些喋喋不休的同行,竟欣然应允。   冥冥注定就选了这么一部剧,名叫《深渊上的月亮》,讲一个人,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好人,如何由良变娼,从云巅跌入深渊,最后红尘久历千帆过尽,终又幡然醒悟的故事。剧情无甚新意,也就有点劝善黜恶的立意,但胜在编排精巧,还很有黑色幽默,台下不时爆发出笑声。   演出时,许苏全程都抓着傅云宪的手,幸亏傅云宪不嫌他幼稚,没怎么反对。他恋爱经验寥寥,唯一能想起的类似的经历,还说自己头一回与白婧看电影。彼时也是这般手牵着手看完全场,结果电影讲了什么已经全无印象,但那种指尖微麻的感觉记忆犹新。   傅云宪肌肤粗糙温热,但许苏其实心不在焉。何青苑那三个字,像长在心窍里的肉疙瘩,不碰则已,一碰就难受得厉害。   他很想问问,人人都说他像何青苑,那何青苑算什么,自己又算什么呢?   台上的话剧临近尾声,主角念出一句台词,感情充沛,慷慨激昂。   ——你是我在深渊之中仰望的月亮。   许苏突然浑身哆嗦。   因为当时当刻,一直被动由他握着的傅云宪反过来握紧了他的手。他仍目不旁视地注视舞台,但手劲儿很大,捏得许苏的指骨咔嚓作响,掌心的热度传透手背,竟如一股热流,瞬间通达全身。   好像所有的问题都有了答案。   话剧没有演完,他们就匆匆离场了。   车上两人就想做爱,像是戒烟的人复吸前的最后一刻,瘾大。   许苏嗷地怪叫了一声,跟小兽似的扑向傅云宪,坐在他的身上,扎头进他颈间。他扒自己的裤子,也扒傅云宪的,他抓着傅云宪的手替自己手淫,还啃咬他的脖子。   司机是临时叫的,哪里见过男人与男人互啃这样大的阵仗,吓得胡言乱语,方向盘都把握不住。   傅云宪一面凶残地啃咬许苏的脖子,一面对那司机凶狠施令:“开你的车,钱不少你。”   车里没有润滑液,也来不及打了手枪以精液润滑,实在进不去,傅云宪便抱着许苏,让探头的性器在他两腿之间摩擦律动,聊以解渴。   一路都在摸,都在啃,两个男人衣衫不整、跌跌撞撞地回了酒店,一进房间就互相推搡着往床上倒。   四目对视间,许苏眼珠锃亮,仿佛烧着两团小火,竟将窗外的整片深夜都映得尤其亮堂,一眼望去黑不尽黑,紫不成紫。   傅云宪也看着许苏,扒裤子、抹润滑一气呵成,扶着阴茎,尽根顶入他的肛门。甬道又紧又烫,阴茎被包裹、挤压,舒服得傅云宪额角青筋一跳,险些守不住。   他粗喘了口气,慢慢推进,直到探至尽头便扣着许苏的屁股用力一顶,顶得许苏连连呻吟,嗓子都沙了。   每随傅云宪抽送一下,肛口便溢出少许透亮的润滑液,将下头那张小嘴濡得晶莹透亮,画面很是淫靡。   傅云宪的阴茎在里头横冲直撞,快感强烈,痛感也挺尖锐,许苏眼角微微泛红,一滴眼泪将流出又未流出的样子,巴巴地盯着对方看。   傅云宪每弄他一下,他都说一遍,傅云宪一下下顶送,他便一遍遍地说。   我爱你,傅云宪。   一再表白却没回应,以许苏的脾气肯定不肯干这么吃亏的事。傅大律师难开金口,许苏就偏要他开,他已经被干得两眼迷离,神志不清,却还固执地伸出手,一把摁在了傅云宪的胸口上。随意抓揉两下,就紧紧贴住不动了,像要透过这股坚实胸肌摸到这人的心脏。   “我爱你啊,傅云宪,我爱死你了。”   傅云宪一改往常的镇静,垂眸注视许苏,附身吻他眼睛,吮他眼角微咸的泪水。   许苏费劲地支起脖子,颤颤巍巍地等着。   可能还是拗不过对方,最后傅云宪终于开口。他的嗓音分外醇厚,眼神无比动人,他极其缓慢地、温柔地重复那句台词,甚至连心跳都不紧不慢,既规整,又沉稳。   你是我深渊之中仰望的月亮。   舞台上的那个演员自然是科班出身,但他念这台词远不如傅云宪此刻念来这么好听。许苏一下爽到高潮,精液一股股地喷了出来,他抓紧傅云宪的肩膀,那点指甲深深嵌进他的肉里。   这酒店说是星级,其实不比街边旅馆强出多少,隔音效果差得要命,他才不管呢,故意以最大音量叫床。   完事之后,许苏完全忘形,明明喊得半哑,累得半死,但心里相当得意。做过那么多次,就数这次这老东西最体贴、最温柔,也最缠绵。   傅云宪起身,边将衣服披上汗淋淋的身体,边对许苏说:“我去婚宴,你睡觉。”   “我不。”许苏心结全解,笑得两眼弯弯,“我看看你。”   傅云宪大手压向许苏的眼皮,沉声命令:“闭眼睛。”   许苏倒头大睡,傅云宪摸手机看时间,原本想看看贺晓璞的婚礼还有多久结束,结果发现一通未接来电。方才太过投入,居然连电话声响都没听见。   打来电话的是胡石银,稀客。   此刻胡石银人在国外,两人一个白天一个黑夜,聊起事情客套全免,直奔主题。   胡石银说前阵子自己回国料理一桩旧恩怨,本想约傅云宪小聚,但知道他当时腹背受敌无暇旁顾,也就没提见面的事情。   傅云宪轻描淡写:“都解决了。”   能让见惯大场面的胡四爷说出一声“腹背受敌”,可见彼时情形确实非常凶险。傅云宪自己也知道,这回毫发无损实是万幸,蒋振兴的案子触怒了一些人,本来上头都要查他了,好在他及时替国家拔了马秉元这颗毒瘤,算是将功折罪。   而他跟马秉元有些相当隐秘的生意往来,为绝后患全处理干净了,一下损失了八位数。   唯一的好处是,胡石银出国,马秉元入狱,曾经黑白两道通吃的傅大律师总算把自己摘干净了。   干净也挺好。   胡石银继续说,他想料理的那桩旧恩怨就是洪兆龙,他下头人总算查出洪兆龙出狱后躲在哪里,他想会会这位“老朋友”,没想到见了真人才发现,洪兆龙早不是当年叱咤风云的“出林龙”,兄弟散了,江湖没了,十年号子已经完全把他蹲废了。   洪兆龙在监狱的时候中过两次风,第一次是得悉儿子洪锐死了,第二次是听说傅云宪获评影响中国年度人物,两次中风之后,洪兆龙半边瘫痪,不能说话,胡石银再见到他时,他已完全瘫在床上,瞧着老不堪用,身边只有个衣着朴实的中年女人在帮忙照顾。   胡石银说起这话不时叹气,他现在信佛,不仅视女人为粪土,还觉得过往那点风光皆为梦幻泡影,打打杀杀的都太血腥了。他说:“当初洪兆龙要反,我清理门户,这是江湖规矩。但我这辈子最悔的事情就是派人弄死了洪兆龙的儿子洪锐,他一个在国外长大的小娃娃知道什么,随便闹腾闹腾也就回去了。”   也不知这位胡四爷是真转了性,还是猫哭耗子假慈悲,但傅云宪完全沉默。   洪锐本可以逃过一劫,是他亲手作伪证送他进了监狱,使得这毛头小子成了瓮中鳖、槛中羊,除了任人宰割,没有第二种可能。      “不过,”胡石银话锋一转,“这出林龙也是风流种,家里有个大老婆,外头还养着一个小的,所以死了一个儿子还有一个,我也是前两天才调查出来,那孩子叫洪翎。”   傅云宪从来没把洪兆龙当回事,如今瘫了就更没必要上心,笑笑:“不错,好歹留了个后。”   胡石银说:“你聪明一世只怕也想不到,我下面的人在洪兆龙那儿看见一个人,”故意顿了顿,“你身边的那个小朋友,许霖。”   这话意思就很明显了,傅云宪微微皱眉:“我请公安局副局长查过他的身份,没有问题,他才这点年纪阅历,看来后头还有高人帮忙。”   胡石银道:“也不奇怪,他那会儿才十二岁,身份证都没办,你帮过的那个姓许的小孩子也是小小年纪就跟两边亲戚都断了来往,当中要动点手脚还是很容易的。”   傅云宪默坐片刻,问:“所以胡总认为,许霖就是洪翎?”   据胡石银回忆,许霖当初替他解决了一个案子,那案子是个不大不小的麻烦,但许霖支招之后,检察院那边竟主动撤诉了。他当时就觉得这个男孩子不简单,想留为己用,但对方一心一意想进君汉当个刑辩律师,于是他也就做了个顺水人情,举荐给了傅云宪。如今回忆起来,这方方面面都显得很可疑。   简单交流几句之后,傅云宪收了线,转而给文珺打了电话,问她许霖近来的情况。   文珺的声音听着直发抖,说,许霖连着两天没来君汉,也没向任何人请假,她今天晚间收到一件快递,里头是三样东西:一枚染血的翡翠,一截断掉的小指,一张写着地址的纸片。那翡翠好像就是许霖脖子上常挂着的那枚,那截小指看着也相当眼熟,她不敢报警,也不敢打扰老板难得的假日,所以打算等傅云宪回来再说。   百十万的东西随手就给人寄了回来,看来是真的图命不图财了。   傅云宪沉默良久。他在马秉元面前故意语焉不详地提及许霖,本意就想借刀杀人。对方不动许苏兴许还好,傅大律师本就不是个小气的人,对许霖……或者洪翎也有几分惜才之心。   文珺几乎是哭着问:“老板……怎么办,现在要报警吗?”   傅云宪扭头看了许苏一眼,小东西趴在床上酣睡如泥,上身有吻痕,下身有精液,但就显得干净。特别干净。   良久,傅云宪说,我来解决。 第六十八章 月亮(二)   为许霖赴险之前,生性多疑的傅大律师也曾问过自己,此去是否有诈。翡翠这东西真懂行的人也不多,如果不是许霖有意透露出去,那些绑匪不会知道这就是他送他的东西,更不会想到以此来要挟恐吓,这么简赅,就很可疑。   除洪兆龙还能以“为民除害”为自己开脱,洪锐自幼在美国长大,小常春藤的学生,正是年华大好前途似锦,从未参与他爸那点龌龊的江湖事,确实如胡石银所说,闹完或许就回去了。如今洪翎不惜自断手指来跟他拼命,可见这恨意已经入骨,傅云宪竟觉不容易。   是啊,多不容易,十年前的洪翎也才十二岁,与初见时的许苏一个年纪,都是不谙世事的少年人,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然而他是一个少年眼中无所不能的神,却是另一个少年心里无所不为的魔。   何祖平问他,是否觉得对不起当初的自己。   许苏说,你不是我的大哥。   许苏仍在床上酣睡,傅云宪立在浴室的镜子前,再次检查自己额头上那道隐秘的疤痕。想起白天那个初入行年纪却不小的律师向他诉苦,说刑辩律师是孙子。傅云宪回他那句“都是这么过来的”,态度虽敷衍,但话理绝对不糙。   确实都是这么过来的。   许文军案后傅云宪消沉且反思了很长一段时间,开始试着靠走关系解决一些律师专业能力之外的案子。有次为了一个当事人也被冤枉的案子应酬当地中院的刑庭庭长,该庭长貌似端庄儒雅,脱下法袍便与禽兽无异,对一个前来推销洋酒的女孩子动手动脚,还管人家叫“鸡”。   那年他二十七岁,天真又热血,故意找了个借口将那女孩叱骂出去,实则替她解围,然而这个英雄救美的举动竟惹恼了这位庭长,当众要傅云宪下跪罚酒道歉。   傅云宪扭头欲走,与他同来的一个律师赶紧拉着他劝,那人说,今天你不下跪,明天你的当事人就得跪着去上访,而且黄庭长又要升了,你以后还想不想在这个圈子里混了?   只差一步,傅云宪就推门而出了,然而枉死的许文军成了旧恨,成了心魔。他不愿再见一个破碎的家庭,也不愿多添一个丧父的少年。   跪就跪了。   可能让硬茬子服软是件特别有成就感的事,见眼前这个高大英俊的年轻人紧紧攥着拳头,眼里怒火燃烧,额头青筋迸跳,却最终还是慢慢跪在了面前,黄庭长大为满意,还拍着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刑辩律师就得向公权力下跪,我这是教你。   后来这案子果然在同类型案件里判得最轻,当然外人不知个中门道,只当这是法官的自由裁量权。   傅云宪几乎顿悟,他厮杀对抗,磨牙吮血,若干年后,名噪全国的傅大律师与黄院长再次相见,与他以兄弟相称,谈笑自若。   世无英雄,不做枭雄,便是狗熊。   改头换面之后,休教天下人负我的傅云宪,做过的一些事情甚至许苏都未必知道。   只不过,深渊这地方竟是许入不许出,待反应过来,已是满身泥泞,满手血腥,悔也来不及了。   许霖被马秉元的手下带离了S市,若在S市还好,市里公安多是傅云宪的朋友,这事情就没那么棘手。   傅云宪让文珺备了整一皮匣的人民币,亲自提钱去赎人,他没有与当地的公安打招呼,一来太清楚,敢于如此猖狂的黑社会基本都与所在地的白道有所勾结,若这招呼没打对人,反而容易出乱子;二来万一对方真与警察火拼起来,枪弹无眼,既然有心救人,就不能再致被救的人于险地。   所以他只身一人去了,人入荒郊野岭,就有了死生由天的意思。包括许霖在内,所有人都没料到傅云宪真的会来,大为震惊。   不远处立着这么七八个人,个个持枪荷弹,粗扫一眼,马秉元的手下一直装备不错,除了54式,居然还有散弹枪。许霖满身血污,已被打得不成人形,被两个歹徒架在中间,单薄得像烤架上的一层肉片儿。他断指的手被破布条胡乱包扎着,若不是到了地冻天寒的时节,这会儿估计已经烂了。   凛冬将至,月光银亮如刀。寒风穿过树杈时,发出老鸹似的叫声,将郊野的气氛皴染得挺骇人。傅云宪一袭黑色大衣,提着满满一箱钱,大步沉沉,从容不迫,倒比那些拿着枪的悍匪匪气更足。   傅大律师在法庭上再牛逼,到底也不是刀枪不入,只不过“人为财死”这话反过来也一样,倘若这些人真要索命可以等候机会偷偷向他下手,既然还存了求财之心,证明这件事情还有转机。   傅云宪把钱箱扔在地上,箱口散开,露出齐齐整整的一沓沓人民币,他看了许霖一眼,说,把那个小朋友放了。   “妈逼的,你说放就放啊!”一个年轻尚轻的歹徒骂骂咧咧着过来拿钱,突然就向傅云宪挥拳头。奈何人傅大律师高大强壮,反应又快,反手倒将他擒住,用肘弯勒死了脖子。那毛小子在他手里挣扎,无果,像网中扑腾的活鱼。   荒野里响起枪上膛的声音,傅云宪适时松了手,骂了一声:“滚!”   黑洞洞的枪口全指着他,他抬眼看着这伙人里的老大,镇定问道:“钱拿来了,什么意思?”   对方阴恻恻地说:“傅爷把马哥请了进去,兄弟几个不能不问这事。”   “我是律师,只为我的当事人负责,请马秉元进去的是他的亲弟弟。你们今天弄死我,明天就会‘跨省追逃’,抓着了就是死刑,一个都跑不了。”枪口之下,傅云宪不慌不忙,用目光迅速清点在场的人头,确认这些人里有的已经上了警方的通缉名单,笑道,“八条命换我一条,不亏。”   那老大就在名单上,一下被戳中了心事,看着就有点慌了,还嘴硬道:“被逮着就是命,江湖人还得讲江湖规矩,有仇就得报!”   “那要那么多钱干什么,花花世界,”傅云宪用脚踩了踩装满钱的皮箱,皮箱发出清脆声响,成功把所有人的注意力引到钱上,他笑了一声,“有钱没命花,换我,我舍不得。”   “还能怎么办,要不是傅爷把马哥卖了,”那老大四下看看,脸上露出凶色,“哥几个也不至于被一锅端,只能躲躲藏藏的。”   “国家重拳打黑,迟早的事。”傅云宪说,“再说事情还没到这地步,我有法子可以安排你们出国,还记得汪林么。”   这伙人跟汪林都有交情。这个汪林明里是商人,实则以黑养商,杀人放火无恶不作,都已经关进看守所了,不知怎么又被傅云宪弄了出来,后来还被傅云宪弄出了国,至今还时常在推特上大放厥词,政府对他束手无策。   这是一桩好买卖,带着大笔钱去国外逍遥,肯定比在国内担惊受怕东躲西藏强出百倍。几个歹徒盯着皮箱子看,貌似很动心。   傅云宪见对方犹豫不决,或许是对他还不放心,又说:“我知道骗我过来是这小朋友的主意,我不怪你们,只想提醒你们,马秉元已经玩完了,还是多想想自己的好。”   傅云宪只是随口一猜,没想打还正被他猜中了。聪明如许霖,被绑之后,立马不惜以自己的手指反将一军,他就是赌两人差点连床都上了,多多少少还有点情分,没准傅云宪会顾念这点情分救他一命,反正就算最终没法自保,也得跟这人同归于尽。   许霖提议拿翡翠貔貅去钓傅云宪上钩,又恐钩直饵咸,便又提议斩掉自己一根手指头,血淋淋地送过去。当时那些歹徒都吓了一跳,连冲他挥拳的手都收了一收。纵是天天刀口舔血的亡命徒,也没见过敢对自己这么狠的人。   老大愣了半晌,不理解了:“那你还来救他?”   傅云宪又看许霖一眼,冷淡地说:“这是我跟这位洪姓小朋友的事情,我自己解决。”   这下换作许霖完全愣住,千算万算,他没算到傅云宪已经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更没想到在知道他真实身份的前提条件下,居然还愿意一个人冒险前来。   就连马秉泉不也留了一条命么,傅大律师似乎是职业习惯使然,很有言出必行的派头。几个歹徒更动心了,但还是不放心这就把身边的筹码交出去,居然提出要扣下傅云宪,让他以自己交换许霖,确保他们能安全偷渡出国。   “滚你爷爷的蛋!”傅云宪直接爆了粗口,刚愎独断惯了,已经是耐着性子和这群蠢货啰嗦半天,早不耐烦了,“都是快枪毙的人,没资格跟我谈条件!放不放人,给你们一分钟考虑。”   这气势倒把这帮歹徒慑住了,太符合这位傅爷的脾气,不像有诈。但这伙人依然犹豫不决,窸窸窣窣地商量着对策,傅云宪耐性彻底坏了,当着这群亡命徒的面,走过去,大手按捏住许霖的后颈,一把带他入怀——依偎的胸膛强壮温热,遍体鳞伤又衣着单薄的许霖一下觉得暖。他从没被人这样护在怀里。他爸不待见他妈,动辄打骂,他对他爸也没多少感情,倒是同父异母的哥哥洪锐对他一直不错。   傅云宪揽着许霖肩膀,环护着他,转身就走。   没人拦他们。   然而刚刚走出十余米,四周警车声四起,歹徒惊觉自己还是被下了套,拔枪就射。   人不是傅云宪喊来的,傅云宪也感吃惊,下意识地护着许霖卧倒,躲避枪击。   那些歹徒也是花架子,平时耀武扬威惯了,实战能力并不怎么样,公安特警一拥而上,没花多大工夫就将他们全制服了。   场面收拾清爽之后,一名公安搭了傅许二人一把,突然喊起来:“有人中弹了!”   那子弹本是朝许霖射过去的,千钧一发关头,傅云宪将许霖推开了,结果自己中了弹。亏得子弹自肩胛骨下方贯穿而过,否则必定当场毙命。   警车呼啸于黑夜,载着伤员送往医院。车上,傅云宪不躺反坐,警察劝也不听,还伸手往胸口里摸。烟盒都被血染透了,烟是血色的。好容易摸出一根烟叼进嘴里,手上已经力气全失,他捏着打火机颤了几颤,再没办法将火打着,于是他把打火机递给许霖,用目光示意他替自己点烟。   许霖也哆嗦,几下没打着打火机,到底还是小孩子,再深的心机也架不住亲自经历这电影里才会发生的事情。   “老师……你要不躺下休息一下……”图穷匕见,许霖一时改不了口,仍一口一个“老师”。他好容易替傅云宪点着了烟,低头盯着他汩汩冒血的肩膀,“傅老师,你不要紧吧……”   “洪兆龙算是满门抄斩了,能留一命,算你小子运气好,还他妈瞎折腾。”本就低沉的声音更低沉了,像琴弦拨动后的余音。成名后的傅大律师再没这么狼狈过。他吸了口烟,借吐烟雾的契机,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伤势不轻,疼的。   许霖蠕动嘴唇,想说什么,最终没说出口。   傅云宪费力抬起夹烟的手,轻轻触了触许霖的脸,不知是指点还是抚摸,也不知是质问还是关怀:“自己切自己一根手指头,不疼么。”   可能因为沾了血,傅云宪的手心烫得惊人,这对脸颊的轻轻触碰竟烫得许霖感到疼痛,眼泪忽的流了出来:“你为什么……”   为什么明知道我是假借身份来寻仇的,还愿意豁出命去救我。   傅云宪显然听懂了对方卡在喉咙口的问题,然而失血太多,已经没有了说话的力气。他疲倦地闭起眼睛,良久才说,是我欠你的。也是我欠许苏的。 第六十九章 情敌   每每与傅云宪“运动”过后,许苏总是贪睡得很,睁眼时,枕冷衾空,对方已经不见了。他在酒店上下询问一遍,没找着人,于是大清早地吵醒新郎官,问贺晓璞。   贺晓璞也对傅云宪的去向一无所知。   不告而别,许苏也赌着气,人不找了,自己留下来参加完了贺晓璞的婚礼,胡吃海塞整整三天。最后还是文珺打来了电话,电话里文珺声音沙哑,听着像是刚刚哭过,她对许苏说:“老板中了一枪,已经——”   听见“枪”这个字,许苏的心脏像是遭受了重击,忽然停跳了这么好几秒。怕什么来什么,傅云宪与黑道牵扯不清这些年,这是许苏最大的梦魇。文珺还说了些什么,但全没听见,他在心口的剧痛中缓缓张开嘴,喃喃自语:“已经死了,对不对……死了……”   “死什么死啊!有这么咒自己爱人的么?!”文珺被许苏气得直翻白眼,哑着嗓子喊起来,“手术很成功,已经脱离危险期了,你赶紧回来吧。”   许苏想回一句“说话别大喘气”,奈何不争气,刚一张嘴,眼泪就下来了。酒店里来往的旅人看着这个男孩子又哭又笑的,当他有病。   文珺对整件事情的发展经过也不甚了解,大概说了下,许霖被马秉元的余孽报复,老板只身前往英雄救美,结果就中了枪。医生说运气极好,子弹射入的位置极凑巧,所以捡了条命。   许苏回到S市时,已是深夜,可能是心境作祟,最繁华的街看着也是灯火寥落,十分凄清。冷风,寒雨,冻雪,他冒着S市久违的一场雨夹雪,马不停蹄地就往医院赶。   一脚踩出医院电梯,就看见特护病房门外坐着一个人,许霖。   断指已经来不及接上了,许霖伤势也重,脸上青青紫紫的,瞧着憔悴。他整宿守在特护病房外头,也不进去,一见许苏就站起来,红着眼睛道:“我想跟你解释一下。”   许苏停住脚步,直愣愣地盯着他看,挺平静,也没什么“情敌相见”的杀气,少顷才说:“你不必跟我解释。”   许霖嘴唇动了一下,还想说话:“许苏……”   许苏已经大步向前,抬起双手捂住耳朵。   这个点病房里还有人,文珺在,另几位君汉的律师也在,大约都是来陪夜的。傅云宪胸口绑着绷带,倚坐在病床上。面容瘦了些,更显轮廓硬朗深刻,他正闭目养神,微微抿着唇蹙着眉,像是听烦了屋里人的聒噪。   许苏是够悍的,二话不说就冲上前,毫不客气就给了傅云宪一巴掌——“啪”的一声响,势大力沉,旁人都看傻了。   傅云宪也惊,怒声呵斥他:“反了天了!打你男人!”刚一说完就咳嗽不止,还是伤重。   当着众人的面,许苏脱了鞋,爬上床。他的灵魂走失良久,直到这个时候才彻底回归躯壳。许苏跨坐在傅云宪的腰上,小心避开他的伤口,抬手搂紧他的脖子。他的嘴唇贴在情人的耳边,如倾诉绵绵情话一般,轻声细气地说着:“你吓死我了,傅云宪。”   这一画面够闪眼的,屋里几个不想自讨没趣,包括文珺在内,都找借口溜了。   尚有话要说,还有账要算,但此刻他满心都是一种想哭的温柔,便决定暂且把两人的矛盾搁置。许苏伏在傅云宪的病床前,任他抚摸着自己的后背,安心睡了过去。   殊不知夜里还能说上话,白天根本连插嘴的机会都没有。病房里来客络绎不绝,基本都是律师,既有行业翘楚,也有圈内新人,一拨接着一拨地来献殷勤。   对于傅云宪不顾安危去救许霖一事,一个巴掌仍不解恨,许苏既骄傲又生气,两股感情跟两道相逆的真气似的在他体内冲撞,疼得很。他俩之间还有矛盾要解决,许苏想撵这些律师出去,却也只能空想,傅云宪伤势不轻,比往常寡言,但也比往常随和。见傅云宪都没有撵人的意思,许苏百无聊赖,独坐一个上午之后,趁着病房人多,也没人留心自己,他悄悄溜了出去。   刚一出门,许苏眼睛猛地一亮——   春光飒至。   唐奕川走出了电梯,没穿检察制服,一身便装,依然挺拔清俊,打眼至极,仿佛他在,病房里那些大小律师,一个都不够看的。   许苏这会儿仍然生气,但一见唐奕川就把那些糟心事全忘干净了,他毕恭毕敬地喊了对方一声“唐检”,想了想又说,“病房里这会儿人多,唐检吃饭了吗,我请你一起吧。”   唐奕川欣然答应,两人一起去了医院附近的一家小馆子,点了三五个家常菜。唐奕川虽已是副厅身份,但为人相当随和,对餐厅服务员彬彬有礼,吃东西也不挑剔。   许苏本就对唐奕川印象极佳,蔡萍儿子的贩枪案由他出面斡旋解决之后,更是对其五体投地,此刻坐在唐奕川的对面,对方哪怕只是抬头看他一眼,他都觉受宠若惊。   两个人就傅云宪的伤势情况聊了一聊,知其无恙,唐奕川替许苏将杯中的茶水添满,问他,想不想加入检察队伍?   “我?”许苏正夹着一粒沙拉牛肉丸送进嘴里,听到这话大感惊讶,手一抖,丸子擦过嘴角,直接掉餐盘里了。俄而他摇头道,“我不行的,我被拘留过,政审过不了。”   “真要有心,没有办不了的事情。”唐奕川微笑,抬起一手朝许苏伸了过去,“你是才大志疏,跟了傅律以后,只想安安分分当君汉老板娘了?”   许苏不解唐奕川伸手的意思,但觉“才大”二字听着很是窝心,便循着他的手势倾身上前,把脸凑了上去——   唐奕川皮肤奇白,手指修长冰冷,指尖落在了许苏的嘴角边,许苏整个人都跟触电似的颤抖起来。他用食指替他擦掉了刚刚沾在脸上的沙拉酱,转而食指交换拇指,又在他唇上轻轻一抹。   这个动作像是无意识而为,许苏惊骇得仰起脸,大睁眼睛,正撞上唐奕川微微含笑的目光。这人眼睛狭长漆黑,眼神凌厉,平日里透着一股拒人千里的精英感,但此刻却如化冰的溪水,说不上来的体恤温柔。   这是……几个意思?   跟自己的这位男神从没这么亲近过,许苏的大脑完全宕机,半晌怔着不动。直到耳边突然响起一个恶狠狠的声音:“唐奕川!”   这个声音相当熟悉,许苏跟被拿脏的贼似的,手忙脚乱地撤回上身。扭头一看,果然,傅玉致正满面怒气地朝他俩走过来。 第七十章 情敌(二)   傅云宪枪伤未愈,没精神应付太多来探病的人,没一会儿,脸上的不耐之色便愈发掩饰不住。文珺眼力见好,瞬间领会老板的意思,连推带搡地将屋里一众律师请了出去。直到病房里只剩傅云宪一个人,许霖才走进来。   许霖坐在床边,喊了一声“老师”,便不再说话。   傅云宪问他要烟。   许霖体恤老板,自己虽不抽烟,但一直依着傅云宪的喜好,身边备着一盒。但此刻面对的是个伤患,他摇头道:“傅老师,你不能抽烟。”   傅云宪向来不把规矩当规矩,伤势越重,烟瘾越大,非抽不可,只当对方说的是病房里不能抽烟,便说:“护士来了,就掐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许霖抬起头,急急忙忙地解释,“我怕你身体受不住。”   “你不盼着我早死吗?”傅云宪看着许霖,觉出他眼里那份关切不像是假的,低笑道,“受得住。”   许霖掏出烟来递了过去,傅云宪点着烟,仰面后靠,吸了一口。   烟雾轻柔得像一层幔,袅袅飘升,窗外透进来午时的阳光,纯白色的病房一片干净透亮。   “君汉不能留你,我送你出去读书。”傅云宪说,“日本或者德国,你选一个。”   傅云宪态度强硬,语气不容质疑,许霖看似也不想质疑,他垂着眼睛,一副逆来顺受、甘于命运摆布的样子:“都好。”   傅云宪微微眯着眼睛,打量对方。许霖始终眼眶微红,好像很委屈,又好像很内疚。气氛古怪,病房内平白生出一点湿热感,像有人将萦绕他们的空气咕嘟咕嘟地煮沸。   那天如果不是特警突然闯入,激化了矛盾,傅云宪完全有能力将许霖平安带走。傅云宪术后睁眼第一件事,就是托公安那边的朋友打听,才知道是上头突然接到匿名报案电话,所以才会派特警出动救人。   关键问题是谁报的警。许霖人在绑匪手里,不可能分身有术,这群歹徒一旦被抓必定枪毙,也不可能出卖自己人。马秉元的手下皆是悍匪,马秉泉被抓时就曾拔枪跟警方对峙,他只身去救,既是自负,也是担心如果警方贸然介入,会让场面变得不可收拾。   所以报警之人的动机是救人,还是杀人,就很可疑。   这个问题的答案傅云宪没法从许霖脸上看出来,他说:“问你几个问题,你可以不回答。”   许霖抬起头,与傅云宪目光交汇,不作声。   傅云宪问:“你爸爸和你哥哥的事情发生在十年前,那时你才十二岁,无依无靠,怎么长大的?”   许霖说:“有朋友照顾。”   傅云宪问:“谁的朋友?叫什么?”   许霖说:“也就是相亲邻里,已经叫不上名字了。”   傅云宪问:“真正的许霖呢?”   许霖说:“他……他不在国内。”   傅云宪问:“也是你的相亲邻里,送他出国了?”   许霖说:“他受了好心人的资助,后来就出国了。”   傅云宪问:“你们怎么认识的。”   许霖说:“我们是邻居,同住棚户区,有事互相帮忙,渐渐就无话不谈了……”   傅云宪问:“就你们两个人?两个十二岁的孩子相依为命?”   许霖嘴唇动了一下,没挤出一个字来,反倒陷入沉默。   对方避重就轻,显然没有吐露实情,傅云宪略微沉吟一下,道:“谁报的案,你一定知道。”   洪兆龙入狱时洪翎不过十二岁,在公安系统内改变身份、处心积虑地接近胡石银与自己、出谋划策让检察院撤诉,再加上这回特警出动救人,这不仅需要多年的经营与谋划,还需要足够的人脉与资源,区区一个洪翎,实在很难办到。傅云宪认定,除了眼前这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洪兆龙当时一定还留下了一些朋党,那人很可能如今就在公检法系统之内。   “你出去读书,出人头地再回来找我。你有本事就送我进去,我会等着。但别再牵连许苏,他跟你爸你哥的事情没有任何关系,他不欠你的。”傅云宪沉下脸,郑重警告,“再碰许苏,断一根指头就不够了,我没那么大度。”   许霖茫然地点了点头。傅云宪态度直接又坦荡,明明是要挟恐吓,但他不觉厌恨,反而感到羡慕。羡慕许苏。   傅云宪说:“我再问你一遍,谁报的警。”   “傅老师,我……”许霖嗫嚅良久,终于决定说些什么,门外忽然有人进来。   许霖抬起头,目光从三个人脸上一一掠过,唐奕川,傅玉致,许苏。   三个人神色迥异。   许苏是窘色,傅玉致是忿色,唯独唐奕川一如往常,一张脸像千尺深潭,泛不起一丝涟漪。   三个人坐下之后,许霖就走了。   唐奕川喊傅云宪“傅律”,傅云宪喊唐奕川“唐检”,两人不痛不痒地客套一番,说话间又有别所的律师来探病,呼啦进来好几个人,男女都有。   见了市检二分院的唐副厅长自然得打招呼,大多是向他祝贺高升之喜,有个看着有点八卦的女律师趁机套近乎:“唐厅这么年轻有为,不如趁这个机会双喜临门,请大伙喝喜酒啊。”   唐奕川微微一笑:“还没有合适的。”   也就许苏感觉不出唐奕川的官架子。唐副厅长话很正常,脸上也带着笑,可那点笑容高高在上,冷冰冰的。那个女律师还不死心,问了一句:“唐厅喜欢什么类型的,我们一起帮着张罗张罗。”   附和者众多,都问同一个问题。   唐奕川不紧不慢地看了许苏一眼,目光又挪至傅云宪的脸上,说:“秀气点、孩子气点的。”   傅云宪皱了皱眉。   傅玉致突然暴怒,当着众人面对自己亲哥嚷起来:“你他妈管好你的人!”   不待傅云宪作色,傅玉致就走了,脾气还挺大,直接摔门走的。   气氛挺尴尬,在场的律师无意搅和进兄弟俩的纷争,不一会儿,留下的几位也都告辞了。唐奕川对许苏说:“我提的建议,你考虑一下。”转而向傅云宪欠了欠身,随众律师一起出了门。   病房里只剩两个人,许苏察觉出气氛不对劲,缩了缩脖子,也想跟着大伙儿溜走。   傅云宪道:“你留下。”   许苏不否认,跟唐奕川同桌进餐时,他有点意乱情迷,男人么,都是视觉动物,他确实挺被这么优秀完美的唐副厅长吸引的。   许苏怕傅云宪追究那点心思,反倒恶人先告状,张嘴就倒打一耙:“许霖害你你还救他,是不是对那小子存有非分之想?”   “君汉是不能留了,”傅云宪伤重,伤不重也懒得跟许苏解释,“安排一下,送他出去读书吧。”   “读什么书啊,送他去东南亚当鸭。这么漂亮的小后生,当律师岂不可惜了——”许苏疾言厉色,气话频出,但脸没崩住,说到最后一个字嗤就笑了。   这是翻篇的态度,傅云宪也笑了,耐下性子随口哄他:“好,送他去。”   许苏胆子一日肥过一日,二话不说就翻身上床,跨坐在了傅云宪的身上。心道对方为许霖受那么重的伤,一个巴掌肯定不解气,还想再甩一巴掌,但这回没得逞,被傅云宪眼明手快地抓住了他的手腕,一把把人带进怀里。   “别瞎动!”许苏没轻没重地挣扎,胳膊肘往他伤口上撞,傅云宪直接吼他,“想当寡妇?”   许苏原还想挣扎,听傅云宪这么一说,立马躺尸似的绷紧了身体。他从傅云宪的胸口仰起脸,盯着他看。明知对方眼下不定硬的起来,他眼里的笑意十分叵测,带着点捉弄人的性暗示的意思。   傅云宪掂量一下自己的身体状况,揉了一把许苏的头发:“你来咬,仔细点。”   许苏便往下滑动身体,垂下头,埋脸进傅云宪胯间。他一手握着傅云宪的性器,卖力捋动,一手替自己手淫,节奏完全一致,水声黏腻。   许苏自己先射了,但傅云宪那儿还没到火候,又整根吞吐了三五下,许苏彻底不乐意了,腮帮子都酸了。   傅云宪没满足,强摁着许苏的脑袋不让起来。   “我脸酸……我换个姿势……”不得已,许苏又褪下裤子,自己坐上去动。怕老东西伤重来不了刺激的,没敢直接含进去,只自觉夹紧两腿,夹着那玩意儿摩擦。   傅云宪让许苏脱了身上毛衣,又伸手解了他的衬衣扣子,不疾不徐地揉捏他的乳头。已经硬得跟石榴籽似的,傅云宪随意用手指捻一下,许苏就一阵颤栗,软绵绵地哼上一声,好像马上就要流出甘甜汁水来。   “刚才唐奕川跟你说什么。”性器官被摩擦得很舒服,傅云宪大手压着他的肩膀,用力往下一按,原本挤着肛口的龟头就真跟要进去似的。   “没……真没什么!”许苏嗷地喊起来,含糊地问,“叔叔,你们怎么就不对付呢?”   傅云宪说,这小子心机太深,绝非善茬。   傅云宪说,靠女人上位的小白脸,他看不上。   唐奕川是在美国念得初高中,可能想投身国内司法界,又回国念了政法大学。这倒不难理解,别说两国法系、国情大相径庭,毕业后五院四系的人脉也相当重要。   唐奕川固然优秀,但仅凭优秀很难一路高升。傅玉致大学那会有个女朋友,市检三分院一位处长的女儿,大三那会儿,唐奕川突然横插一杠,三个人的关系十分混乱,完全分不清是谁是钩谁是饵谁逢场作戏谁戏假情真。毕业后,唐奕川顺利进入检察院系统,为了避嫌,主动要求去二分院而非三分院,其实是早就另有打算了。没多久他就跟那姑娘分手了,如法炮制,又搭上了当时的市政法委书记姜书记,外头人都以为他们是嫡亲叔侄,怕是他狐假虎威自己放出的风去。   许苏以前就听过不少关于唐奕川的流言,但一直没放在心上。眼下这么运动比正儿八经的骑乘还累,待傅云宪的精液尽数射在他的屁股上,他便小心侧卧在他的身边,闭眼小盹片刻。睁眼时,见傅云宪已经下地了,坐在病房里的沙发上,接了一个电话。   傅云宪伤势不轻,没心思应酬任何人,换作文珺跟他汇报工作,三句话不到就得被撵出去。但此刻的傅云宪耐心极好,苏安娜的胡搅蛮缠他照单全收,一直“嗯”“嗯”地答应着。   苏安娜的嗓门奇大,高亢的女声充斥整间病房,吵得人耳膜发胀。她提出的要求匪夷所思,比如想卖房子,和中介签了委托合同,唯恐被骗,想请傅云宪亲自替她把把关。   傅云宪道:“你把合同发过来,我让所里的律师仔细看看。”   岂知她话锋一转,反问傅云宪:“你咋不问问阿姨为什么卖房子啊?”   苏安娜也没比傅云宪年长多少,以阿姨自居就有点倚老卖老之嫌,傅云宪看着脸上已有倦意,但还是相当耐心地问:“为什么?”   苏安娜道:“我想在郊区买套房子嘛,投资,养老用的,就是手头还差了点钱,只能把住着的这套卖了……”顿了顿,她说:“就是想买的那套房是期房,后年才交房,这段时间我和苏苏可能没地儿住了。”   傅云宪咳了一声,问:“差多少?”   苏安娜说:“差个两百八十来万。”   傅云宪又问:“总价多少?”   苏安娜说:“三百万吧。”   谁摊上苏安娜这样的妈都得觉得够呛,分文没有就想买房,摆明存了讹人之心,许苏听得面红耳赤羞愧难当,刚想从床上起来,没想到傅云宪用手势示意他躺下,他对苏安娜说:“留点现金防身吧,哪里的房子,我买。”   苏安娜千恩万谢地挂了电话,一回头又约刘梅王亚琴来搓麻将,她扳回一城了,迫不及待地想跟她们炫耀。   对于这个认钱不认儿子的苏安娜,许苏很想说什么,但傅云宪示意他闭嘴。   傅大律师是有钱的,也不吝于为自己喜欢的人花钱。刚刚射了精,许苏累得伏在床上,腿微分,臀微翘,股沟间精液流淌,傅云宪从他身后走上来,用手指弄他。   下头那张小嘴瞬间活了,使劲往里嘬吮着傅云宪的手指,许苏失声呻吟,恍惚中想起贺晓璞的婚礼。贺晓璞他妈是个特别本分朴实的农村老太太,婚礼上打扮得姹紫嫣红,与儿子抱头痛哭,知道的是这对母子喜极而泣,不知道的还当红事变白事,自己来错了地方。   许苏特别羡慕。 他想带顾天凤去温榆金庭转转,他想特别骄傲地向傅云宪介绍,这才是我亲妈。 第七十一章 重逢   许霖出了病房,人没离开医院,直接坐电梯到了地下停车场,一直等着。他没有车。   唐奕川与三五律师一同走进停车场,律师都略倾着上身跟在他的身后,显得谦恭有礼。只有开车与上庭时才会戴眼镜,唐奕川神情温和谦逊,嘴角始终保持微微上扬的弧度,但许霖还是能够清楚发现,他的脸上根本没有一丝笑意,镜片后的眼睛淬毒似的阴鸷寒冷。   许霖掏出手机,拨了唐奕川的号码。   唐奕川与一位律师的车停在差不多的位置,他看了看手机,客气地让对方先走。律师们挨个走了,唐奕川嘴角那点弧度终于彻底被抹平了。他看着许霖朝自己走过来。   确信四下无人,他打开了车门。   许霖快步走上来,上了唐奕川的车,叫了唐奕川一声,哥。   也就这一声,让他显出一点年轻人的活力。   唐奕川迅速发动引擎,一刻不在原地停留,他说:“不是说了么,在外面不要联系我。”   语气很淡,也没什么埋怨的意思。   许霖“哦”了一声,微微耷下眼皮,脸上那点活力又消失了,他最近常露出一种茫然无措的表情,并且对之毫无办法。   唐奕川问:“你说傅云宪已经知道了你的身份,他没找你麻烦?”   许霖说:“没有,不仅没有,他还说要送我出国读书。”   唐奕川专注开车:“出国读书也好,如果不喜欢法律,那就换个别的专业。对了,傅云宪的徒弟贺晓璞是你对接的,你上次说他跟你提过一个判刑后不在监狱服刑的贪官,是哪个案子?”   许霖没有回答唐奕川的问题,反倒问他:“那天晚上特警突然闯来救人,是不是哥你安排的?”   唐奕川“嗯”了一声,又说:“我没有那么大的能耐,马上要严打了,公安本就盯那些黑社会盯得很紧。”   仿佛铁了心要追根究底,许霖继续发问,“你是不是想激怒马秉元的那些余党,让他们弄死傅云宪……”他的声音极不自然地颤抖一下,像布帛突然撕裂一道口子,“……还有我?”   “你怎么会这么想?”唐奕川感觉出许霖一直盯着自己,扭头看了他一眼,但他神色平静,似乎全不把对方这撕心裂肺的指控放在心上,“你失踪之后只有我揪心你的安危,恰好那边的公安有个是我的朋友,出动特警当然是为了救人,你好歹也是法律工作者,应该对我们国家的警察有点信心。”   唐奕川的回答滴水不漏,只是太过理智,太过镇定,那声“揪心你的安危”听来就不足令人相信,许霖几乎已经哽咽:“那时我才十岁,我爸跟陌生人没区别,我哥也就偶尔回国看我一眼,我之所以拼命学法律、想法设法进君汉所、甚至切掉手指也要拉傅云宪下水,只是为了让你高兴……”   “傅云宪不垮,我就不高兴。”唐奕川毫不客气地打断他,又冷冷瞥他一眼,“我还要回检察院,路口的地铁站放你下车。”   工作日的工作时间,街上行人寥寥,网店冲击实体经营,曾经最繁华的商业街如今商铺关了大半,一扇又一扇的店门上贴着房屋抛售或招租这类的公告,但依旧乏人问津。   整座城市空落落的,好像到处都是北风声。   “就差一步,原本因为蒋振兴的案子,上头已经准备查他,结果那个姓马的黑社会来了这么一出,反倒让他脱了身。”到了地铁口,唐奕川停下车,对许霖说,“贺晓璞的那个案子你整理一下,回去把详细情况发给我。”   说到这里唐奕川攒了一把拳头。唐副厅长的情绪一向是很内敛的,他面无表情,但指甲已深深嵌入掌心的肉里。   许霖仍在挣扎,声音低弱:“这回他肯只身一人来救我,就算还了我家的债,我跟傅云宪已经两清了……”   “两清?”唐奕川冷冷道,“那是你哥一条命!”   “我哥都死了那么多年了……胡石银虽然跑了,但他的那些手下基本全被公安扫空了,也算报了仇,你已经是副检察长,前途一片光明,为什么还要跟傅云宪过不去,他只是一个律师——”   “你喜欢上傅云宪了,是吗?”唐奕川转头冷冷逼视许霖的眼睛。天色有点暗了,暗到仿若一块铅板,摇摇欲坠。他这张不苟言笑的脸此刻阴得与天色相若,越发令人胆战。   许霖一怔。喜不喜欢傅云宪,这个问题他没想过。但他确实羡慕着那个未曾谋面的真正的许霖。初听傅云宪救助许霖母子的那个故事,他还觉得不可思议,国内第一的腐败律师,血案累累的司法掮客,哪儿像故事里那个正义热忱的年轻法律人。他原本一直不信,再怎么说服自己入戏都没法子真正相信,直到那个晚上枪声响在耳畔,傅云宪护着他躲避枪击,他突然就信了。   他最羡慕的还是许苏。   那颗淌过泥塘依然干净的少年心,归根究底是那个愿意护着他的人,对他从来都无所保留。   “你喜欢他,”唐奕川再次逼问,“你喜欢傅云宪,是不是?”   “哥……”洪翎放弃了思索这个问题的答案,他不是许霖,更不是许苏,想明白了这个答案又有什么意义呢?“你读法律难道只是为了报仇吗?你一次次阅卷、提审,一次次追诉、抗诉,到底是为了个人业绩指标还是为了法律正义呢?”   “我没错过。”唐奕川冷着脸,提了音量,“再说案子是法院判的,不是我!”   “我一直记得,你以前说过,我国的司法领域里还存在一些积弊,所以越是手握强权的人,越需要自我约束。他说你想成为一名检察官而不是律师,因为你想成为这样自我约束的人,在体制内作出你的努力……”洪翎撕心裂肺地哭起来,眼泪流得一塌糊涂,“哥……我们算了,好不好?”   “下车。”一向冷静克制的唐检察官压过去,打开车门,然后粗暴地将对方推出车外。   “马上出国,永远别再来找我。”撂下最后一句话,他扬尘而去。   道口遇见红灯,唐奕川完全没留意,险些大喇喇地闯过去。亏得两辆警车就停在边上,他及时反映过来,一脚踩下了刹车。   一位交警上来检视,原本拉长着脸,一见着他立马就客气了。   “哦,是唐检啊。”   一个系统里的,唐奕川还是副处的时候就常出现在电视上,这位交警认得他。   交警走了,唐奕川坐在车里,撑起额头。兜里手机震个不停,他突然感到非常疲倦。   这些年他是够拼的,作出的成绩有目共睹。案无大小,但凡他经手的案子一定比别人上心,也一定会让犯罪嫌疑人得到法律允许范围内最严厉的惩罚。姜书记完全不知道他的真实背景,是真欣赏他办案时的果敢与犀利。但外头人不这么看,外头盛传他是姜书记的嫡亲侄子,甚至有传他卖身上位。唐奕川从不澄清否认,甚至乐得走漏一些虚虚实实的风声。狐假虎威的寓言人人听过,他愿意让别人以为他是那只狐狸,即使狐狸狡诈、肮脏又阴险。   他快忘了自己为什么读的法律,好像就是为了升官,为了扳倒傅云宪。   这个红灯的时间似乎格外漫长。车窗紧闭,空调也没开,唐奕川坐在车里,觉得车厢像一潭死水,他已经完全溺在里头,任何挣扎都激不起哪怕一点点幽微的水花。   雇凶杀人是公诉案件,傅云宪担任受害人的刑事附带民事诉讼的诉讼代理人,开庭时也坐在庭上。庭审时,他不时在那个受害人耳边低语,教他怎么说服合议庭。那个所谓的受害人本来就是黑社会,伤天害理的事干了不老少,一双手又腥又臭,结果在庭上颠倒黑白地说了一通,洪锐居然被判了重刑。洪锐雇凶打人不过一时激愤,实则跟他爸洪兆龙完全不是一路人。   唐奕川以一个法学生的身份坐在旁听席上,看着洪锐无力又绝望地为自己辩解:“我只是找人打他一顿,他根本没有受多重的伤,他一个人就跑了……”   一个先回国念法律,一个则留在小常春藤念经济,准备毕业后回国在投行业大展拳脚;他们在美国时一起领养了十几条流浪狗,打算待两人都退休的时候,再一起开一间宠物店……   他们曾经构想过一个共同的未来,那个未来像梦一样美。   也像梦一样易碎。   他去牢里探望过洪锐,唯一的一次。洪锐挺憔悴,但挺平静,没有一见人就哭天抢地,只是一味苦笑:“跟我同仓的一个王八蛋老……老弄我……狱警看见了也不管……”   “弄”在这个语境下是个很骇人的字眼,唐奕川一下就听懂了洪锐的意思。   “你别再来看我了,也别想法子弄我出去什么的,姓胡的还有那姓傅的真的没人性,没准连你也不放过。我觉得我可能活不到出狱的时候了,我们……我们下辈子……”   没多久,洪锐就真的死在牢里了。   红灯转绿灯的时候,手机又震动起来。他早就把傅玉致拉黑了,但跟几年前的情形完全一样,他拉黑了一个号码,很快另一个号码又打了过来,傅玉致可能买了一堆新号,坚持不懈地想要一个答案。   唐奕川一直记得,法院宣判之后,被害人长吁一口气,傅云宪起身与审判长、审判员一一握手,谈笑寒暄,不难想象除了法庭上的唇来舌往,法庭外他也使了不少劲,反正国家正在打黑,案子判成这样,人人都会满意。但是当他走出法庭,他又看见傅云宪在走廊尽头的暗角,一个人靠在墙上吸烟。法庭纪律规定,案件审理时全员不得吸烟,但这个男人烟不离手,一口接着一口,浓重的烟雾遮掩着他英俊的脸庞与紧蹙的眉头,他的表情相当奇怪,好像邪恶与悲悯同在,十分荒诞。   傅玉致的电话又一次打了过来,唐奕川又一次没接。因为同父异母的关系,他很晚才知道傅玉致就是傅云宪的弟弟。   他所认识的傅玉致,皮囊花哨,真心滚烫,一直没皮没脸没心机。只要他再费点心思与傅玉致周旋,那傻小子没准儿真能把他哥卖了,何必还让洪翎编着故事接近傅云宪,费时又费劲。   但唐奕川最终还是决定分手,冷酷决绝,不留一点余地。   刀不快,麻却够乱。他怕上瘾。 第七十二章 重逢(二)   一拨一拨的律师来探望傅云宪的伤势,傅云宪都见烦了,后来索性让文珺一律挡出去。不过凡事因人而异,这天病房里来了最大腕的一位,张仲良。   跟着张仲良一起来的是他的秘书,名叫小景,鲜桃似的小姑娘,一进门就甜甜喊一声,傅爷好。她是带着花来的,没让文珺搭手,自说自话地就把文珺刚刚插上的百合与康乃馨给换了,非说,花是鲜嫩的好,这放久了的,都蔫了。说完还瞥文珺一眼,眼里狼烟一片,火药味来得莫名其妙。   这种不知天高地的小姑娘文珺见得多了,一点没放心上,说了声“张律您慢坐,我先出去一会儿”,就走了。这些年多少这样的小姑娘,或图傅云宪的人或图他的地位,飞蛾投火似的扑上来,到底没一个能撬动她在君汉的地位。   “咱们傅律这会儿该称一声‘傅英雄’了?”张仲良打趣他。   “别笑我。”傅云宪丢了一根烟给张仲良,自己往嘴里咬进另一根,取打火机点燃。   张仲良近五旬的年纪,但保养不错,全无这个年纪的中年男人常见的臃肿与懈怠,还是挺精神的。但这种精神跟傅云宪那种张扬打眼的英俊比不了,一比就是云与泥,他也挺有自知之明,直接拿自己带来的小姑娘开涮:“傅律要是不当律师完全可以进军演艺圈嘛,现在不是流行美大叔款,你看小景,盯着你眼睛都直了。”   小景脸登时红了,娇俏地说了声,张律真讨厌。   张仲良哈哈大笑。简单问了问傅云宪的伤势与那天的情况,他说:“我来倒不全是为了探病,是想问问你,知不知道最近针对刑辩律师出的一个《惩戒规则》?”   消息出来的时候,正是傅云宪伤重抢救那会儿,他问:“怎么说?”   张仲良让小景从包里取出一沓文件,交到傅云宪手上,“你看看,有没有什么想说的?”   傅云宪叼着烟,随手翻了翻手里的纸张,皱起眉头。这个规则的制定对律师尤其对刑辩律师相当不利。   继续往下翻,党报又拿律师说事,而且标题十分危险,以前只说死磕派是五害之首,这次直接放大了“刑辩律师”四个字。   “比如扩充的这条伪证罪,分明就是剥夺我们合法辩护的权利,还有新版的律师执业管理办法,已经颁布了,你也看看。”   “这个我知道,”傅云宪合上文件,把那沓文件扔回柜子上,淡淡说,“这是上头是要刑辩律师开刀了。”   “这新法一颁布,你看着,律师圈肯定得炸。”张仲良说,“   中国律坛泰山北斗式的人物,张仲良能跟傅云宪齐名律圈,自然也有他的人脉,嗅觉也相当灵敏,十九大召开后,连着几项法律法规出台,他已经先人一步,听见党中央向刑辩律师磨刀的声音了。   “国家打黑、反贪的势头轰轰烈烈,就怕我们这些吃刑辩饭的捣乱,这么立法确实是为了严惩犯罪,保障大多数老百姓的好日子。”谁背后没一点见不得人的旧账,张仲良叹了口气,“可对我们刑辩律师来说,以后这日子可就难了。”   “前两天有人跟我说你要移民,看来是真的。”傅云宪看着张仲良,“怎么,打算激流勇退?”   “不退还行吗,按照这个《惩戒规则》,咱俩都得进去。”张仲良磕了一截烟灰,“就前两天,方勇行贿法官被抓了。”   “哪个方勇?”傅云宪回忆了一下,“省财政局长雇凶杀人案,一辩成名的那个?”   张仲良点了点头。   傅云宪不说话,眼睛低垂,修长手指揉捏着烟。   张仲良此时功成身退正是好时机,已经赚得盆满钵满不说,还在司法界留下了传说。张仲良移民,方勇被抓,至此,赫赫有名的“中国十大腐败律师”也就只剩下傅云宪一个人了。   意味着,靶子也只剩他一个。   “你呢?还不舍得这十里洋场花花世界?”张仲良又叹气,看似语重心长地劝,“也该够啦,都挣多少了,早点上岸吧。”   傅云宪仰面合上眼睛:“最近是不想再接案子了,先歇着,看看形势再说。”   小景完全不知两位律届大佬谈话内容的重要性,一直在傅云宪身边转悠,表现欲望十分强烈。偶尔傅云宪看她一眼,她就满脸羞红,眼珠盯着傅云宪乱转。   庞景秋处处针对自己的合伙人,吃相难看,说穿了就是跟人不在一个层次上,羡慕嫉妒恨使然。但张仲良不酸,他们同样地位超然,不会为排名谁先谁后计较,更不可能再吃这种干醋。不过他问了傅云宪一个问题,也算给这花枝乱颤的小姑娘提个醒。   “你那整天刺挠的小情儿呢?”   傅大律师那位人尽皆知的刺挠的小情儿这会正在明珠台录节目。   对许苏来说,这是他在明珠台亮相的最后一期节目,原本顾念傅云宪的枪伤不想去了,但本着对引荐人刑鸣负责的态度,思来想去还是决定站好最后一班岗。   去前,许苏问了问联系他的导演,这期的明星嘉宾是谁。   导演回说,黄舒莹。   原本籍籍无名的小明星,因为参演的一部刑侦题材的网剧爆火,人气急升,一下也跻身于小花旦的行列。   然而那位黄姓小花旦竟在节目录制前无故失联了,节目组急如只能临时找人救场。观众的喜好一夕一变,相亲节目差不多已经过气了,《缘来是你》能取得收视开门红,大半得归功于刑鸣的人气。所以刑鸣离开之后,《缘来是你》高开低走的趋势明显,流量明星越发不可或缺。   节目组几经商议动员,排除重重困难,最终在节目的录制前一夜,敲定了来救场的明星。   说来也巧,前后两位女演员还认识,姓氏都带着色儿。   白婧。 第七十三章 刺挠   许苏没接到节目组的通知。到了演播厅才发现明星嘉宾居然是白婧。   他被吓得够呛,扭头就走,跟导演说:“我不录了。”   导演压着他的脖子上场,气得破口大骂:“要不是刑主播的面子,早把你换下去了,最后一期,给我照台本给录了!”   许苏没想到会在这样一个情况下与白婧重逢。   白婧当年就漂亮,现在经由镜头历练、镁光灯打磨,越发是个艳光熠熠的大美女,她一进场,台上的男嘉宾都直起上身情不自禁地抖腿,那种公狗发情时的姿态,许苏以前也有。但此刻他觉得白婧不太好看,太瘦,瘦得近乎离奇。   摄像机前的白婧语速很缓,吐字很软,嘴角常挂一抹弧度恰到好处的笑,又甜美又娇俏。   许苏记忆里的白婧,既不聪明,也不温婉,小学时两位数以上的加减乘除便喊头疼,但出道之后双商日高,她的荧幕形象被设计得非常讨巧,自然清纯又谦逊,所以最近也渐渐红了起来。   整场节目,许苏都心不在焉,他无法控制自己的眼睛,目光总是不经意地停留在白婧脸上。而每当白婧也向他看过来,他又立马极不自然地把眼睛挪开。这样的闪避便显得有些鬼祟,连现场导演也看见了,冲他打手势提醒他专心。许苏很局促,便是他刚发现自己对白婧动心的时候也没这么局促过。   不是余情未了,只是意难平。许苏打小对住隔壁的白家人感情炽热,他视顾天凤为亲妈,视白默为亲哥,连不怎么露面的白婧他爸,都掏心掏肺地对待,白婧更是他关于青春的全部记忆,而青春这种东西,本身就很刺挠。   录制一结束,许苏闷头就往外跑,但白婧的助理眼明手快地截住了他,说有人想跟他叙叙旧。   女助理,但膀大腰圆,体型相当彪悍。许苏挣扎未遂,几乎是被对方扛在肩上,给强行塞上了一辆SUV,跟当初马秉元绑票的架势基本没差。   不得已,只能安分坐在了白婧面前。没有灯光照耀,眼前的女人便显得憔悴,一张脸不比巴掌大,瘦得剔不出一点肉。   朋友的地方,不必担心被狗仔跟拍。白婧抽烟又喝酒,清纯人设完全崩盘,她问许苏:“听说你跟我哥一直有联系?”   许苏茫然地点头。   “我妈一直很想你,每期《缘来是你》都看,看一次就打电话训我一顿,她可能是二号男嘉宾最大龄的粉丝。”   许苏心疼得抽了一下。   “你以前话没那么少的。”白婧强势,许苏木讷,两人完全聊不到一块儿去,最后女方只能主动去夺男方的手机,说:“加个微信吧,没准以后还有法律问题要咨询你呢。”   许苏往后缩脖子,垂死挣扎了一下:“还是……不用了吧。”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大明星身边哪里还缺法律顾问,何必多此一举。   “你怎么那么小气?!”白婧突然拍桌子,震得桌上的酒杯叮咣乱响,“还想着我?还记恨当年的事?”   “我记恨什么?早翻篇了的事情。”许苏赶忙撇清自己。记恨意味着放不下,放不下便说明仍有念想。古训潘驴邓小闲,他的男人无一不有,他为什么还要记恨呢。   愣神间,白婧已经自说自话地拿起许苏的手机加了自己微信,屏幕锁着,她直接就用密码打开了。两个人生日各取一半构成的密码,许苏是个念旧的人,这六个数字已成记忆习惯,懒得修改。若不是白婧轻而易举就打开了他的手机,他都忘记了这六个数字背后的涵义。   “不准拉黑听见没,我妈让我找你的。”白婧挑眉,把手机扔还许苏,一副早有所料的样子。   许苏木着点点头。   “我妈最近身体很不好,没准哪天就去了,她一直记挂着你,她是真把你当亲儿子。”一支烟抽完,白婧立马又点上另一支,都快赶上老烟枪傅云宪了,“下周我安排个饭局,没外人,就我们家人还有你。”   许苏没立即答应,但确实很动心。他跟顾天凤也有些年没见面了,但白默没少在他们娘俩中间传话,白默隔三差五地来给他送热腾腾的饭菜,其实背后全是顾天凤的心意。许苏感激不尽,可他毕竟不是人家的女婿,哪有这么堂而皇之上门的道理。   或者他可以带着傅云宪与白婧一家见面,大大方方地一起吃顿饭。可他没信心能把这事情跟傅云宪解释清楚,前任和现任一向关系微妙,他总不能说,我不是还惦记人家,我是还惦记着人家的妈。这多稀罕。又或者干脆就应了那老歌里唱的,相见不如怀念,干脆不去。   许苏心里一团乱麻,纠缠盘绕,最后结结实实地打了一个死结。他暗骂了自己一声傻逼。   这个时候,白婧忽然手抖起来,抖得烟都拿不住,原本娇艳的面孔也登时变得惨白如蜡。   许苏被这样的白婧吓着了,这种状态的人他似乎见过,感觉不妙。   然后,方才还和颜悦色的白美女一下翻了脸:“你从后门走!自己叫车,别让人看见。”白婧站起来,冲着许苏尖叫,模样十分歇斯底里,“赶紧走,走啊!”   来时被强行拽进屋,去时又被强行推出门,许苏暗舒一口气,扭头就走,但到门口,又回过头。他说,一个女孩子在娱乐圈打拼不容易,还是多当心身体,少抽点烟。   白婧抄起一个贵重的摆件就朝他砸过来。   许苏拔腿就跑,人到楼下,他听见楼上的窗户里传出异常响亮惨烈的哭声。白婧的哭声。   刚打上车,苏安娜的电话就来了,一开口就是质问,说傅云宪答应送她的房子怎么还没送来,她说那地方很有投资价值,别看现在地处偏僻,以后一旦通上地铁,房价立马翻番……   苏安娜半辈子都在算计钱的事情,许苏听烦了,也听怕了,头嗡一声就大了:“他受着伤呢,你那房子又不会长腿跑了,急个什么劲儿?”   “他受多重的伤啊,不是没死么?”苏安娜有些不满,“不就几百万的事情,一通电话就能办妥,这是故意敷衍我?”   几百万,还不就?许苏有些火了,“你多大口气,你知道么,绝大多数刑辩律师一年都没这个收入。”   “傅云宪是普通的律师么,刑辩第一人敢情是唬人的?”   苏安娜前阵子麻瘾上来,召唤麻友大战一夜,结果手气不顺,连这个月的生活费都输得一干二净。她立马想到找傅云宪要钱,但当时傅云宪正在手术,儿子一时也联系不上,便二话不说,直接找去了君汉所。她跟前台说,我是许苏的亲妈,前台立马打电话叫来了一个特别漂亮的女人,据说是傅云宪的助理。她跟那个特别漂亮的女秘书说,我是许苏的亲妈。那女人就给了她两叠人民币,说先拿去用,不够等老板回来再说。苏安娜心里很美,“我是许苏的亲妈”,这几个字就像能打开宝箱的咒语,无往不利。   可能在那里多听了几句闲话,她知道傅云宪与自己儿子的关系大有进展,于是心头笃定,越发变本加厉地骂起来:“我养一个儿子不能给我传继香火,天天被他骑在身下头干屁眼子,我心里能好受?我就是太不好受了才要他拿房子——”   许苏直接把电话挂了。什么骑啊干啊的,他一个爷们听着都臊,苏安娜却张口就来。而且她嗓门奇大,司机很不自然地咳了一声,该是都听见了。   许苏心烦意乱。   顾天凤是刚刚收割下来的大麦穗儿,金光灿灿,一直在他心口刺挠,很痒。苏安娜却是实打实的一根肉里的刺,血淋淋地扎在那里,很疼。 第七十四章 刺挠(二)   感谢当今医学水平发达,傅云宪入院不久,居然就能出院了。最近律界不太平,说是人心惶惶不为过,不少律师对高院颁布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律师惩戒规则与管理暂行条例(试行)①》非常有意见,律师伪证罪的存废之争一直就很激烈,不少律师奔走呼吁废了这个条例,没想到国家不仅没废,还更严苛了。   于是端着刑辩饭碗的大伙儿都炸了刺,傅云宪的病房也格外热闹。因为刑辩律师也分三六九等,有的敢怒不敢言,有的敢言也没屁用,只有傅云宪,是真真正正能挺着腰杆说上话的。   何祖平来找他,丁芪来找他,连庞景秋都装模作样地来找他,他们都希望他振臂一呼,废止《惩戒规则》,到后来方勇的老婆来找他,说方勇这回进去是被冤枉的,国家这是拿他开刀祭法。   傅云宪没答应何祖平,也拒接方勇的官司。   在傅云宪看来,这就是革命,而且是注定牺牲且毫无意义的革命。陈胜吴广揭竿而起,还有“天下饥民奋起响应”,但当今的老百姓对刑辩律师这个行业有点误解,认为他们为了钱就替杀人放火者脱罪,实在可恶至极,所以《惩戒规则》的消息一出 ,拍手称快者大有人在,他们认为就该严刑峻法,用暴力强权来保障绝大多数人的利益。   至于其它极少数人的利益,那干我什么事儿啊。   而且这项规则对他傅云宪没多大作用,再严酷的环境,再苛刻的法条,他也总能够找到一条能令自己成功辩护的法子,只不过对于其他律师尤其是刚执业不久的刑辩律师来说,夹缝求生可就太难了。   何况张仲良指出的那条道儿未尝不光明,他身家早就上了亿,除了律师本职,还有不少产业,前阵子又处于漩涡中央,急流勇退正是时候。何祖平骂傅云宪贪生怕死,因为他误以为蒋振兴案之后,当年那个热忱正义的徒弟又回来了;方勇的老婆也骂傅云宪,骂他见死不救,因为她误以为自己男人与对方同为榜上有名的“腐败律师”,肯定是有交情的。   傅云宪一点没把这些骂声放在心上,离开医院回到温榆金庭,便跟许苏办起了事儿。   碍着伤势,还是骑乘,但许苏不够专心,坐在傅云宪身上动得很敷衍,目光也一直挺迷离。傅云宪可能有些恼了,翻身占据主导位置,把他压在身子底下弄。   阴茎自肛口抽出大半支,又狠狠撞进去,许苏舒服得浑身发抖,但表情依然心不在焉。   傅云宪察觉出许苏的不对劲,伸手捏起他的下巴:“怎么了。”   “没……没什么。”下巴颏儿被完全掌握在傅云宪的手心里,许苏反倒感到安心,他绞紧长腿,积极回应傅云宪的抽送,努力让自己笑得可爱,“太平盛世,一切都好。”   傅云宪没停下,但攻势稍稍缓和一些,结实的背肌线条紧绷,身体起起伏伏,性器在许苏身体里缓缓进出。   房间开始变得潮热,许苏渐渐投入,伸手摸了摸傅云宪身上的伤口。旧创添新伤,他一阵心疼,哪儿像个律师的躯体,倒像士兵。   傅云宪做到兴头上,上身支起,单臂搂着许苏的细腰,几乎一把就将他抬离床面。两人上身分开一些距离,下体却结合得更为紧密,许苏脑袋完全后仰,嵌进枕头里,傅云宪的龟头挤入最热最深的地方,画着圈儿顶弄。   里头软腻紧窒,无论弄多少次都是绝顶滋味,傅云宪的喘息声渐渐有些不稳了,他问许苏,想不想出国。   “行……行啊,”许苏取出枕头垫在腰下,又伸长手臂替自己手淫,好让自己完全放松,更加舒服,“不过只能短途……不能去太久,我最近在跟一个案子……”   傅云宪俯身,捏了捏他的脸:“不是旅游,是移民。”   许苏一愣,旋即明白过来,傅云宪不是玩笑,这是件他即将放上议程的事情。   他最近被连翻折腾,先是白婧再是苏安娜,实在没精神细想傅云宪提出移民背后的因由。但有一点可以确定,他现在并不想离开中国。   许苏学生那会儿也想过,跟心爱人携手漫步异国街头的夕阳下,但那是老了以后的事情,不是现在。现在他的职业生涯才刚有起色,难不成真就抛之不顾,安安稳稳地当他的傅太太?许苏凑上头去亲吻傅云宪的嘴唇,尽力显得自己乖巧,他跟小鸡啄米似的一点点触碰傅云宪的嘴唇,跟小孩子乞讨糖果般巴巴望着他:“叔叔,我暂时还不想移民。”   傅云宪吻上去,将许苏两片薄唇含在齿件揉磨,旋即纳得深了一些,舌头缠着舌头徐徐推送,两人接了一个相当黏腻的吻。   他说:“你不想去,我们就不去。”   这一晚,虽然伤还没全好,但傅云宪兴致不错,射过之后不久又硬起来,当即梅开二度。两人侧卧在死宽的床上,傅云宪将许苏一条腿抬高架在手臂上,从他后边进入。   许苏被连着弄了两回,上身已经完全瘫了,软绵绵地卸在傅云宪的怀里。傅云宪就这么环着他,用强壮坚实的胸膛让他贴靠,一边吻他,一边垂着眼睛看他情动时迷离的脸,既像雄狮看护幼崽,又不太像。   吻得认真又细致,阵地从许苏的嘴唇慢慢游移向他的下颚、脖颈。许苏算高,但骨架细巧,傅云宪以舌尖勾勒许苏的身体,舌头在他的后背上滑动。   傅云宪的舌头每经一处,许苏就慌张地空咽一口唾沫,身体也跟着颤一下,颤了几颤之后,整个人已经燥得乱七八糟,湿得一塌糊涂。   许苏单手往后,搂着傅云宪的脖子,表情迷迷瞪瞪,嘴里喃喃念叨:“叔叔……叔叔……”   傅云宪的眼里充满着占有欲。   他的大手紧抓着许苏的臀部,将自己的性器更深地插入对方的身体。许苏主动扶着自己抬高的那条腿,方便傅云宪在他身后进出。傅云宪勃起的时间依然持久,阴茎在许苏穴里频繁进出,阴囊胀得硕大通红,因为用了大力,阴茎上头青筋凸起,跟树杈似的分裂延伸,一直爬到他平坦结实的小腹上。   许苏的屁股被噼噼啪啪地抽打红了,两人结合处溢出方才射在里头的精液,溅在黑丝绒床单上,斑斑驳驳。   高潮时候,手机却响了。一响还不肯停了,先是微信声,接着便直接打来了电话。   许苏知道自己一般没人惦记,用傅云宪的话来说,惦记他的人都不怀好意,不是冲他来的,而是冲国内刑辩第一人来的。何况他们这一宿折腾得够久的,此刻已近午夜一点,很少有人会这么不识趣。他脑中一下就蹦出一个名字。   许苏特别哆嗦,连弹润的甬道都一下滞涩了。傅云宪似乎看出了他的不自在,也被不依不饶的手机声扫了性质,他从许苏身上翻下来,在他屁股上拍了一下:“你回电话。”   许苏披上衬衣去接电话,傅大律师的名贵衬衣随他取用,取了就是睡衣。手机拿到手里时已经不响了,屏幕上显示一个名字,果然是白婧。许苏看了看白婧发来的微信,白婧跟疯了似的发来一长串,有的打字,有的直接语音,语音许苏不敢听,但从那些简短文字中能归纳出白婧的意思,基本都是,我好后悔。   后悔不该和庞圣楠搅和在一块儿,后悔不该入演艺圈这个人人如虎的行当,后悔当初不珍惜,白白错过他这么好的男人……   就在许苏愣神的当口,电话又来了,这下接也不是,挂也不是,因为傅云宪就在他身后的大床上,肯定正看着他呢。   傅云宪问他:“有案子?”   许苏掐断电话,不能说出白婧的名字,只能随口瞎编:“嗯,小案子。”   傅云宪又问:“唐奕川?”   许苏最近倒真有个案子得跟市检二分院打交道,一个拾破烂的老头搬走了一家工厂放置在露天的一些电缆,现场还有失火的痕迹。老头坚称那些电缆是厂子里的人跟他说过已经扔掉不要的,还说占地方,请他帮忙搬走,但厂老板却否认了这个说法。老头年轻时曾因为偷窃入过狱,惯犯,是偷还是拿,这个量刑区别可就大了。这案子一毛钱代理费没有,就是法援,何祖平所里这类案子多了去,许苏不嫌案子小,跟着韩健认真地办。   想到这个案子,许苏顺水推舟,点了点头。   “你谈你的事情。”傅云宪起身,披上睡袍离开卧室,大概是去浴室冲澡。   许苏赶紧给白婧打电话。他怕傅云宪听见,跟做贼似的压着嗓子说话:“姐姐,您能别这样么,你不悔我不悔,咱们都别悔,向前过日子吧,我祝你红遍中国,红出亚洲,红透全世界。”   白婧没说话。许苏听见一阵熟悉的久违的咚咚的响声,立马感到整栋房子都离奇地扭曲、旋转起来,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这种拿头撞墙的声音,他再清楚不过,以前许文军毒瘾上来,就是这个样子。   回想起白婧消瘦憔悴的样貌,他几乎断定,她吸毒了。   许苏道:“你……你在吸毒吗……”   白婧突然痛哭起来:“你大三时的那袋毒品是庞圣楠干的,我没有背着你跟他睡,是他诱骗我吸的毒……”   作者有话说:   ①《惩戒规则》是我虚构的,差不多类似曾引起广泛争议的“250条”,但文中编得更苛刻了一点。   2012年7月30日,最高人民法院下发通知,向全国法院就《最高人民法院关于执行〈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若干问题的解释(征求意见稿)》征求意见。其中关于法庭纪律的第250条规定,辩护人、诉讼代理人严重违反法庭秩序,人民法院可以禁止其在六个月以上一年以内以辩护人、诉讼代理人身份出庭参与诉讼。   后因引发律师圈的强烈反弹而被废止。 第七十五章 大祸(上)   傅云宪办过的案子难以计数,绝大多数收尾都很利索,但百密终有一疏,唐奕川不信他真能把自己摘得这么干净。国家现在要打黑要反腐,从这类官司里寻找傅云宪的漏洞最为合适,然而傅云宪看着骄狂刚愎,实则粗中有细,他已经不接这样的官司了,或者说,他已经不再以那种游走于法律边缘的灰色手段来达到成功辩护的目的了。唐奕川有个不甚好的预感,可能过不了多久,这人就会带着他喜欢的那个许苏去往国外,潇洒度完余生。   可能是棕榈繁密、阳光充沛的南美,可能是古迹遍布、气候怡人的欧洲,当然也有可能是美国。   他与洪锐相识相恋于美国。   凭什么。   人生最纠结莫过于这三个字。它让人不甘,不忿,不满足,它像网子一样把人死死困在里头。凭什么洪锐年纪轻轻枉死狱中,凭什么始作俑者胡石银与傅云宪却一个挨着一个逍遥法外,洪翎年少心宽,可以选择放弃与原谅,但他没有这样宏阔的境界。   唐奕川自己也明白,他这背景到了副厅已经接近极限,再往上爬估计就不那么容易了,即便真有那么一天,那个时候的傅云宪只怕早就离开了律师行业。他目前靠自己的能力扳不倒傅云宪,也不能在姜书记面前表现得太过心急,因为“官派律师”四个字并非空穴来风,至少姜书记对傅云宪的印象可谓相当不错,他不止一次表示,傅云宪既有能力又有远见,不像一般的刑辩律师只会给国家添乱。   现在这个时候,是最好的机会,也可能是仅有的机会。洪翎没白留在傅云宪的身边,他从贺晓璞那里得来一个相当重要的讯息,傅云宪曾经办的一个官员滥用职权与受贿的案子就有问题。   可由傅云宪经手的这类案子多如牛毛,他一时很难查清楚。洪翎这小子连人带心的都被收服了,再不肯透露更多信息,他只能另辟蹊径,找别的法子。   唐奕川从窗帘的缝隙望出去,看见傅玉致在他家楼下徘徊,停留了约莫四十分钟,估计以为他不在家,又走了。他把傅玉致的号码拉黑了,对方估计也真的疲了,放弃了这种无休无止的电话骚扰,直接上门堵人。   傅玉致敲了两回门,一回唐奕川不在,一回他没出声。   唐奕川在家时一般不开窗,也不拉开窗帘,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的,他有点惧怕阳光。那种特别强烈、招摇甚至毫不害臊的光亮与热度,他招架不了。他的住处比殡仪馆还荒芜寒冷,一点活人的生机都没有,唐奕川对此毫不介意,可能他本身就有点自虐倾向,他偶尔会想,我一个人烂在里头就够了。   望着傅玉致离去的背影,唐奕川给许苏打了电话。   这会儿许苏正跟白默在一块儿逛超市。   买卫生巾。   白默从香港带回一个嫩模来拍广告,顺便开了间房,想快活快活,哪想到对方生理期突然造访,他只能提上裤子,出来给人姑娘买东西,碰巧酒店离何祖平的律所很近,就把许苏喊出来一起吃个午饭。   白默落落大方,脸不红心不跳,拿起一包“加长夜用”便把脸凑向一旁一位老阿姨,问她,大姐,这个垫屁股漏不漏啊?   老阿姨拿着两包纸巾正在认真比价,一副沉思的模样,冷不防被身边小伙儿吓了一跳,又看对方打扮得像只炸了毛的山鸡,特别张扬花哨不正经,便踩着小碎步笃笃而去,骂了一句:“下流。”   “嘿!”白默不恼反笑,连着扔了两包加长夜用进购物车里,回头看了许苏一眼,“想什么呢?”   许苏也在沉思,一脸心不在焉,就差托着下巴拷贝思想者了,白默搡他一胳膊,问:“你邻居说你有阵子没回家了,家门口都落了一层灰了,你现在住哪儿?搬家了也不告诉我。”   “你以前说……”白婧说的事情他得求证一下。尽管他对白婧早没了那方面的意思,但让一个男人坦荡回忆被戴绿帽的经历还是颇为困难,许苏吞吞吐吐,“你以前说你妹妹跟我那室友……是你亲眼看见了吗?”   “哪个室友啊?”白默早忘了。   “庞圣楠。特别有钱的那个,当初在学校就开保时捷,现在已经算是大律师了。”   白默翻着眼儿回忆了一下,拖长个尾音说:“哦,他啊。”   “你亲眼看见了?”   “对啊,亲眼看见了。”   “怎么看见的?捉奸在床了?”   “那倒没有,”时间太久远了,白默使劲想了想,“反正我亲眼看见他老给我妹买东西,六位数的包啊,没睡过能这么大方?”   “你个当哥哥的……你你……“许苏几乎吐血,噎了半晌才说,“你知不知道你妹现在的情况?”   “你都弯成这样了还惦记她干嘛?”白默一点没觉得自己当初不靠谱,反倒一股脑地把责任都推白婧身上,“我妹那人打小就不靠谱,她现在算是混出点小名气了,但跟得了疯狗病似的,逮谁咬谁,说发作就发作。谁不知道这个圈儿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还不是她死活非要进去。我跟你说,你就看着吧,她早晚得闯大祸。”   唐奕川打通了许苏的电话,通知他,那个拾荒老人的纵火盗窃案,市检二分院已经作出了不起诉决定。   许苏乐得一把抱住身旁的白默,在他脸上猛嘬一口。   这案子许苏全程介入,第一时间就为那拾荒老人办了取保候审。   公安机关以盗窃并纵火立案侦查,当工厂那边见火光来人时,老人有弃车而逃的行为,便不足以证实电缆等杂物是工厂经理送他的论点。老人的板车上除了电缆,还有工厂里的油泵头、铁板等物,总计人民币七千多元,厂房虽未起火,但墙头被火,要补要修,又是一笔损失。许苏仔细分析了老人当时的情形,对此作出的解释是他以火烧堆放在一起的一些垃圾,方便搬运他想要的东西,而见工厂那边气势汹汹来了一群人,一位七旬老人转身就逃也是本能行为。   许苏调看街边监控,老人白天大方推车进厂,期间曾跟厂内一位工人短暂交谈几句,他几经走访那名工人,对方期初怕惹事,后来也坦承,老人主动跟他打招呼,说自己是受经理之托来办东西的。   许苏又去调查工厂附近的垃圾站,其中一家证实工厂方面曾来找过他们要清杂物,但厂内杂物太多,有价值的没价值的堆在一块儿,他们要收费,工厂就不乐意了。   许苏以此为依据,形成工厂方面曾经承诺过老人的合理怀疑,罗列一二三四各项疑点,向检察院递交了不起诉的法律意见书。法律意见书直接递到了唐奕川的手里。   许苏是够认真的,但认真在公权力面前不抵用,关键还是唐副检察长作出决定,这个案子不起诉。   “怎么?不当面谢我?”唐奕川问。   “我谢谢你,唐检。只是辩护人跟检察官私下走太近,不太好。”这话倒是真的。但关键在于另一方面,不是法律不准许,而是傅云宪不喜欢。   “案子已经结了,我和你们喝一杯,不算私相授受。”唐奕川大方笑笑,“晚上定个地方,让韩律师一起来吧。”   唐奕川为人随和,喝酒的地方也随便,一瓶白酒,两盘小菜,三人同桌,就开喝了。   韩健先举杯敬酒,带着点拍马屁的语气神态,道:“敬唐检一杯,杀鸡焉用牛刀,这么小的案子还亲自过问,还了我们当事人一个公道。”   “这话不对。”唐奕川举杯与韩健碰了一下,一饮而尽道,“案件可能有大小,但公义绝对没有。对你来说兴许只是一件无关痛痒的法援案子,对你的当事人来说,却关系着他的自由、生命与尊严。”唐奕川的目光突然移至许苏脸上,嘴角微微一扬,“这点许苏比许多成名已久的老律师都更明白。”   许苏突然被点名表扬,很是受宠若惊,忙不迭地摆手说:“其实也没我什么事儿,换作任何一个刑辩律师都是这么介入的。”   唐奕川说话非常漂亮,从微博上曾经热传的美国大法官的判案视频,谈到最高院发布的《贯彻宽严相济刑事政策的若干意见书》,刑法是守护社会公平正义的最后一道防线,却不是唯一手段。   很长一段时间,唐检察官其人在许苏心中的地位堪比当年的傅云宪,英俊、果敢又正义,仿佛全天下的好处他一个人全占了,连着三个字的名字都与众不同,念出来唇齿留香。无论唐奕川与傅家兄弟有些什么过节,许苏依旧对其真心佩服,在君汉耳濡目染这么些年,毫不把人命当回事儿的公权机关人员见得多了,唐奕川的存在,于老百姓而言,幸甚至哉。   几杯黄汤下肚,距离感消弭殆尽,韩健热络着要与唐副检察长套近乎,要听他执业多年的办案经历。   唐奕川温和一笑,表示没问题,但他有个条件,要向他们征集一些案子,因为市检二分院要出一本教材类型的书,关于控辩双方庭审如何过招,来指导年轻检察官办案。   “我们都是小律师,哪儿办过能收进书里的漂亮案子啊,”韩健听罢赶忙去捅许苏胳膊,扭着脸看他,“但是傅云宪办过啊!那些案子你最清楚不过了,快跟唐检说说吧。”   唐奕川看着略显茫然的许苏,扬手招来服务员,又让加了菜,添了酒。眼底那点温煦笑意加深,他说:“第一个系列是贪污受贿案,我们慢慢聊。”   聊得忘乎所以,一顿大酒许苏喝高了。   唐奕川也有几分醉意,叫了车,韩建要捎许苏回去,唐奕川却说他来,韩健瞅他眼神奇怪,没敢多犟一句,自己先走了。韩健走后,唐奕川没送许苏回温榆金庭,而是将他带回自己家中。   许苏酒量其实可以,但一直没机会操练,傅云宪不准他抽烟喝酒,以至于如今稍沾点酒精就脸红,再多沾一点就眼犯桃花水波迷离,不省人事了。   唐奕川垂目看着床上酣睡的许苏,目光很静,脸上也没什么表情。许苏那点迷弟模样他全收在眼里,所以洪翎办不到的事情,他自己动手未尝不行。   夜不太深,十一二点,窗帘难得拉开了。一阵大风从外头刮进屋里,除了许苏酒后软绵的呼吸声,整间屋子像坟场一样寂静。   他早已入土半截,那风从他后背拂过,像摸过他冰冷的碑。   唐奕川慢慢地、一粒粒地解开了衬衣扣子,直至完全袒露白皙健壮的胸膛。他伏下上身,手掌撑在许苏枕边,与之近若咫尺。   许苏被压迫在身上的人影弄醒了,问:“叔叔?”   唐奕川道:“是我。”   许苏醉意浓重,眼前一片雾气蒙蒙,只依稀看见唐奕川清俊的轮廓,却没看见他眼里的灼灼火光,他笑笑说:“唐检啊。”许苏并不觉得此刻被唐奕川压在身下有任何不妥,反倒满眼温存与认真:“唐检,我发现你很像一个人。”   唐奕川问:“谁?”   “我大哥。”   “傅云宪?”唐奕川难得起了玩笑的心思,微笑道,“我看着有这么老吗?”   “像他以前的样子。”许苏一眼不眨地看着唐奕川,像要说服对方似的,一股脑地往外倾倒那些褒义词,“他跟你是同一类法律人,特别正义,特别勇敢,特别广博,特别深厚,他为一场明白官司敢磕公安、磕法院,他为了替他的当事人讨个公道,甚至不惜被人报复,满身都是伤……”   “可他现在不是这样了。”唐奕川说,“现在的傅云宪还是广博,还是深厚,但他跟正义二字没有一点关系,他为了钱敢做伪证、造冤案,他是恶名昭彰的司法掮客,他是人人喊打的腐败律师……”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许苏急了,明明稀里糊涂迷迷瞪瞪,还睁大着眼睛,一本正经地纠正,“谁没走岔过道呢?他会回来的,他就快回来了……”   “如果他回不来了呢?如果他一直都是现在这样,你打算离开他么?”   “那也不行……”许苏是真困了,认真思考过后就闭上了眼睛,“谁让他是我叔叔呢……”   唐奕川笑了笑,附身在许苏额前一吻:“你睡吧。”   起了身,撇下一些荒唐念头,唐奕川将衬衣扣子又都扣上了。房间不算大,但东西更少,所以不显逼仄,反倒显得空旷冷清。他替自己倒了杯凉水,坐在窗边,打开了笔记本。他的笔记本里有个文件夹,里头密密麻麻全是傅云宪办过的案子。   方才饭桌上,许苏单说的案情没有问题,但若与洪翎曾经说的那些合起来看,一些云雾就拨开了。   唐奕川找到了洪翎提过的那个受贿案,一审傅云宪,二审张仲良,两位赫赫有名的刑辩大状手段尽出,一个案子居然连着扳倒了三位承办检察官,其中一位前检察官陶某刚刚出狱,正在四处呼冤申诉。而那位副市长后台够硬,月底就快出狱了。   床上的许苏翻了个身,黑暗中的唐奕川微微眯起眼睛。   天光大亮时分,傅玉致又来到唐奕川的楼下徘徊。他头一回看见唐奕川卧室的窗帘拉开了。   窗帘拉开了,证明人在家里。傅玉致急急忙忙地就上了楼,一出电梯,直接跑向唐奕川的家,巧得很,门竟没锁,一拧就开了。   浴室传来哗哗水声,这水声唤起久远的香艳的记忆,所有的记忆都关乎唐奕川。   起初对于女朋友被抢的事情,傅玉致其实没怎么太上心,他女朋友多了去,少那一个不少。但那会儿唐奕川在学校里是风云人物,成绩好且长得帅,为人又很倨傲,惹得全校男生都视他为劲敌。关于唐奕川的谣言也不少,有传他其实是个基佬,有个男朋友在国外,后来大约是分手了。于是傅玉致那些不靠谱的朋党逮着机会,想要傅玉致给他们出气,一拨人装模作样地劝他忍诟为好,一拨人又不嫌事儿大的给他出了主意,一报还一报,唐奕川抢你的人,你就去夺他的心。   当时傅玉致被撺掇着去追了唐奕川,本想等对方陷进去自己就全身而退,一雪夺妻之恨。没成想,聪明反被聪明误,先栽进去的那个人是他自己。   有阵子两人好得黏黏糊糊,没少相拥共浴,傅玉致心花怒放,直接拉开了浴室的门——   “唐唐——”   然后他就懵了。   花洒下的许苏也懵了。他伸手遮着重要部位,像只羞怯的鹌鹑,但脸上表情十分精彩,一阵红一阵白,瞠目结舌的。   两人大眼瞪小眼,足足数分钟之后,傅玉致全身血液逆流,一腔怒气从喉咙口迸发而出:“我他妈杀了你!”   生死关头,许苏反应迅速,一抬手就把沐浴液抹进了傅玉致的眼睛里。趁傅玉致捂着眼睛嗷嗷大叫的时候,他夺门而出,顾不得身上还没冲洗干净的浴液,抱起地上的衣服就往屋外跑。   许苏根本没工夫解释,事情完全不是对方想的那么腌臜淫秽,眼下傅玉致急火攻心,还真有可能宰了他。 第七十六章 过往   十二月以后北边的冷空气造访S市,凌晨时分刮了斜风,飘了细雨,眼下风停雨收,但卖早点的小贩依旧张开了雨棚,把油腻肮脏的小巷挤得跟便秘的大肠似的。苏安娜的住处在这条窄巷的尽头,以往傅云宪的大奔喜欢直接驶入,一路刮刮蹭蹭磕磕碰碰,但今天他选择把车停在外头,自己走进去。可能是兴之所至,也可能是忽然想起来,许苏以前就不喜欢他这么凶蛮霸道,嫌他扰民,碰坏了小商贩们吃饭的物什。   文珺跟在傅云宪身边,昂首挺胸,像只金灿灿的凤凰。傅云宪依旧是黑色大衣,深色西装,气度轩昂,气场逼人,但她发觉这样的老板有了点变化,说不上来是润物细无声,还是一夕之间翻天覆地,总之,不一样了。   苏安娜组了一个牌局,奋战整夜,收获颇丰。她嘴里咬着一只冷掉的肉馒头,在牌桌上伸了个懒腰,她最近春风得意,手气奇好,赢了钱不够,还得空就跟人炫耀,君汉所的傅大律师给她买了一套郊外的别墅,好几百万咧。   嫉妒是血管里的蛆,蠕行啃咬,刺挠得人很不痛快。一个一直输钱的波浪头女人开口劝苏安娜说:“我心可没你这么宽,你儿子这样你也不着急?健健康康、漂漂亮亮的一个男孩子,居然变成了二椅子。”   这是老女人对“男同性恋者”的统称,甭管词儿达不达意,反正在她看来这类人都不男不女的,恶心。   “我干嘛要急?这都什么年代了?同性恋怎么了?”苏安娜冲那老女人狠狠翻了个白眼,她是开明得过分,反正傅云宪是个金主,既然有求必应,何必拘谨扭捏。   “可你儿子不愿意啊,他以前不是还有女朋友的,当初爱得要死要活的,说转性就能转性?”   “你说白婧啊,要是肯回头我倒是也能考虑考虑。反正我们苏苏都听我的,我这辈子受的苦都是他欠我的,我让他往东,他不敢往西。”   老女人手气极不顺,又放了个炮,统共一算一晚上输了好几千,只能悻悻然下了牌桌,找了个搭子一起回家,刚跨出苏安娜那扇掉漆的大门,就与傅云宪擦肩而过。她有眼不识傅大状,只觉来人英俊得近乎晃眼,但一晚上输钱的那口气儿没提上来,嘴里也就刹不住车地一直嘟囔:“摊上这样的妈也是够可怜的,这是亲妈吗?这是老鸨!亏得生的是儿子,要是姑娘,能直接送出去卖肉!”   “现在也跟卖肉差不多了,她儿子上回都当着那么多街坊的面拔刀了,哭着说不愿意再跟那个姓傅的律师纠缠不清,还不是被她逼上了人家的床。”   这话文珺听见了,立马反应过来说的是谁,她跟苏安娜接触不深,但这人的贪婪市侩令她印象深刻。这么些年,傅云宪对苏安娜有求必应,对方也越发肆无忌惮。   她猜想傅云宪也听见了。   买给苏安娜的小别墅是文珺办妥的,付了定金,签了合同,合同上的名字是许苏,只等期房建完之后,再办产证。   按说这点小事按说交给她办就行了,但可能是苏安娜连着来电催了几回,傅云宪伤势稳定之后,就亲自给她把合同送了过来。   苏安娜一见傅云宪便眉花眼笑,咧开一张馊烘烘的嘴,要留傅云宪吃早饭。傅云宪匆匆扫视四周,芝麻粒儿大的屋子一眼到底,确认许苏不在,便摇头婉拒了。   先捎文珺回君汉所,再让让司机把车开回温榆金庭,肩上的枪伤隐隐作痛,傅云宪此刻有点乏了,闭着眼睛在车后座上养神。   这会儿时间还早,街上人少车稀,一点响动会被无限扩音,跟公放似的,驾驶座上是君汉的司机,突然带了一脚刹车,道:“这不是……这不是傅二爷跟许主管么?”   方才被傅玉致“捉奸当场”,许苏偏偏嘴贱,不好好解释反而火上浇油,他边穿裤子边逃命,边逃命还边还嘴:“呸!你丫什么玩意儿就敢糟践我男神?分手该你的,唐检早不爱你了!”   然后就结结实实绊了自己一个大跟头。见傅玉致杀气腾腾地又追过来,只能撂下长裤继续逃命。他在前头跑,傅玉致在后头追,满眼是晃动着的两条大白长腿,还有雪团子似的两瓣屁股,一派“神仙到此也生淫”的光景,越发妒火攻心,非揍他不可了。   许苏前脚下了公交,傅玉致后脚打车到来,两个人在温榆金庭附近的林荫道上又闹起来。   傅云宪睁眼,转脸,看向窗外,眉头一紧——大冬天的,许苏只穿一件单薄衬衣一条四角内裤,扣子歪歪斜斜,没一颗准确在位,他光着两条长腿,跟傅玉致两个人上蹿下跳的,如同猫狗互相逐斗,完全不成体统。   傅云宪叫停了司机,下了车,许苏眼尖,立马跟遇见救星似的朝他跑过来,一下子就钻到他背后去了。   许苏牢牢抓着傅云宪笔挺的西装,弓着腰,从他身侧探出半截脑袋,一见傅玉致凶神恶煞地扑了过来,又赶忙把脑袋缩回去,喊一声:“叔叔,无缘无故的他就打我!”   好嘛,恶人竟还先告状,傅玉致被许苏激得理智全无,咬着牙扑上来,被傅云宪以肩膀一挡,又一用力,生生给撞了回去。   傅玉致没想到哥哥会对自己动粗,脚下一个趔趄,居然跪在了地上。   傅云宪脸色一沉,呵斥道:“老二!发什么疯?!”   傅玉致自身越狼狈,越发觉得躲在傅云宪背后的许苏面目可憎,他仰脸怒视亲哥,口不择言道:“他在唐奕川的床上被我抓着了!你他妈就是个老龟蛋,老傅家的祖坟都冒绿烟了——”   “你这是跟谁说话。”人说长兄如父,傅云宪俨然教训不孝子的严父,结结实实扬起手掌,搧了傅玉致一巴掌。   傅云宪管教弟弟倒不是为了替许苏出气,也不是信了许苏真跟别人上了床,只是不明白,为了一个来路不明、动机不纯的唐奕川,人前潇洒,人后疯癫,这么些年,何苦。   可是傅玉致也不明白。   他的爱情观其实素来大方,好聚好散或者海枯石烂,前者用来打发那些姑娘们,后者独独留给了唐奕川,这段起因并不单纯的感情,既无琐事口角,也无矛盾冲突,甚至在他做出了一辈子的承诺之后,唐奕川亲口答应说“好”,第二天就不见了。   只留下一个根本算不上是理由的借口。   因为你哥。   “哥,你他妈被这小狐狸精灌迷药了吧!你养了他那么多年,为他做了那么多,他除了给你惹麻烦还给了你什么?”可能是那一巴掌劲儿太大了,傅玉致热泪滑下两行,说的是他亲哥,说的也是自己,“不是让你操就表示他爱你,他根本不爱你!”   傅云宪倾下身,把傅玉致抱进怀里,安慰似的轻拍了拍他的后背:“老二,不值得。”   兄友弟恭的场面倒是挺感人,许苏也安静了,神色复杂地望着傅玉致,既哀其不幸,也怜其不悟。爱情这东西蛮不讲理,值不值得又岂是一句话能作数的,傅玉致自知失态,摇了摇头,抹了把泪,喊了一声“大哥”,起身走了。   北风其喈,这会儿更烈了些,刮得万物凋零,整条街上只剩白花花的寒气,直往人骨头里钻凿。傅云宪回头,见许苏没了方才的闹腾劲,整个人哆哆嗦嗦,两条雪白的长腿都青了,也不知是冻的还是磕的。傅云宪解下大衣,衣为皮儿人为馅儿,像包饺子似的把许苏裹了进去。   坐上黑色大奔,跟着一起回到温榆金庭,许苏是被傅云宪抱进浴室的。他摔得狼狈不堪,冻得四肢僵硬,下了车就不怎么走得动道儿了,赖皮似的把自己嵌入傅云宪的怀抱。   当头一捧热水浇下,许苏总算回过魂来,赶紧撇清自己:“我就是喝高了,在唐检家里打个地铺……韩健那臭不要脸的,也不知道捎我回来——”   傅云宪垂着眼睛,也不作声,耐心听着许苏解释。他抬手轻轻刮摸他的脸,如同爱抚一匹上好的丝绒,突然间手指发力,一下捏住了他的喉咙。脸色看着倒是相当平静,没有生疑,没有动怒,只是一双深邃眼睛微微眯起,眉间拧出一个性感又浅显的川字,被湿了的额发隐隐遮住。   许苏被莫大的压迫感所笼罩,傅云宪手劲无故加重,他渐渐感到喘不上气儿了。   “叔……叔叔……”许苏起初心虚,还不敢胡挣乱动,只一味扑棱棱地扇动眼皮。结果进气越发比不过出气,他就快被勒厥过去了。   终于,傅云宪眼神软了一些,虎口稍稍一松,许苏才勉强能透进一口活气儿,还来不及大口呼吸,傅云宪已经用炽热柔软的舌头封堵了他的嘴。   两个人隔着湿漉漉的衬衣拥在一起,许苏被吻得昏昏沉沉,腿都失了知觉,整副身体软软地下滑,幸而傅云宪扶着他的后脑勺,他才不至于彻底软倒在地。傅云宪本就高出许苏大半个头,眼下完全占据上位。低下头,背部肌肉紧绷如弓,他以压迫的姿势释放这个吻,吻得深刻有力,舌头深深卷入许苏的口腔。   洗完澡,怕挨操,许苏先一步逃离浴室,裹着浴巾坐在床上,一边擦头发一边玩手机。先回白默消息,白默定下了他与白家人一起吃饭的日子,发来新家住址,说不必有压力,就是家庭小聚。   随后又刷了刷微博,然而今天微博瘫痪了,半晌才有反应。   当红流量花旦突然失踪。该花旦的母亲宣布要与经济公司对簿公堂,而经济公司也公开发表声明,正与警方积极合作寻人,但表示情形并不乐观。   这位失踪的花旦正是黄舒莹,那天她放了《缘来是你》节目组鸽子,不是耍大牌,而是已经出了意外。 第七十七章 大祸(二)   最近世道不太平,估计得怪天呈异象,连着下了两天的暴雨,整座城市像一条河上的船。整个周末,许苏都被傅云宪绑在床上折腾,一直没找到理由出门去赴白婧的,好容易等来了刑鸣的电话,让他去上节目。   《东方视界》一直都有驻场律师,眼下傅玉致深陷情伤难以自拔,也懒得再去电视台抛头露面,君汉所与明珠台合作密切,庞景秋便给节目组推荐了自己的亲侄儿,庞圣楠。庞圣楠大有要走傅云宪老路的意思,瞿凌案他一战成名后,就专注于替腐败官员打官司。前阵子一件某市委领导的受贿案,14年一审时判了13年,17年重审变成3年不到,也就是司法界常说的“实报实销”,庞圣楠立马洋洋得意,在节目中大吹特吹自己的辩护多么成功。   早在刑修九出台之前,就曾有不少律师请教傅云宪怎么办理职务侵占与受贿的案子,傅云宪当时叼着烟,就给了对方一个字,拖。许苏对傅云宪的意思心领神会,代为补充道,刑九一定会调整受贿罪入刑的金额,大伙儿各找理由拖延上诉,只要适用刑九判决,原判刑期将大幅减少。   没一个人像庞圣楠这般,借着机会就要标榜自己,外行人不知个中门道,还当是他牛逼,问他办案心得。傅云宪压根没收他为徒,庞圣楠却狐假虎威,声称自己是傅云宪的徒弟,受国内刑辩第一人的言传身教,这才能把这案子给办漂亮了。   庞胜楠也很会包装自己,每回出镜必精心拾掇自己,保证衣冠楚楚,仪表堂堂,就连原本不甚英俊的脸,竟也在化妆师的巧手下变得倜傥起来,居然还吸引了一票女粉丝,纷纷说他像年轻版的傅云宪。   许苏一个字也听不下去,待到现场交流环节,直接夺身边人的话筒发言:“可能有不少观众认识我,我是《缘来是你》的二号男嘉宾,同时我也是一名法律工作者,据我所知,刑法第九修正案包括新的司法解释,对这类犯罪中的受贿数额作出大幅度的修改,如果不是得益于法律标准抬高,重审改判是跟你又有多大关系?”   庞圣楠很尴尬,还强装镇定,继续糊弄观众道:“这个案子我跟检察院周旋了一年多,坚持不跟司法机关计较审限,当事人不知情,来律所劈头盖脸就骂……”   “拖案子谁不会?”得益于在《缘来是你》站了那么几场,许苏对着镜头微微一笑,丝毫不怵,“那不妨说说你这案子里,最终判决认定的受贿金额与指控金额相比,减少了多少?”   节目是直播,许苏的质疑很快引起场内外一些法律工作者的共识,对庞圣楠的讨伐声开始在互联网上冒了出来。   庞圣楠越发尴尬,讪笑着,顾左右而言他:“我跟这位场下观众有点……旧怨。”   “不谈旧怨,谈法律。”许苏说,“同样的案子,法院若以超期审理为由强行在‘刑九’出台前结案,结果将大为不同。枪口抬高一厘米,法律赋予法官自由裁量的权力,对于这类案子的最终改判,我想我们应该感谢的是人民法官的善意,是国家法律的公正,而不是某一位律师的夸夸其谈。”   话很漂亮,形象也佳,许苏的表现引来一片掌声。他此刻表演欲膨胀,适时停顿,看了一眼场上如坐针毡的庞圣楠,特别娇俏地说了一句:“傅云宪没你这样的徒弟。”   主持人刑鸣适时控场,把话题又引回了节目专题本身。见节目差不多也快录完了,许苏懒得再留在演播厅里听庞圣楠扯淡,悄悄溜了出去。但他没走,绕到了后台,想等录制结束跟刑鸣当面道个歉。他觉得自己大约是给对方添乱子了。   见刑鸣出现,许苏一下就怵了,没了方才侃侃而谈时的娇俏伶俐,嗫嚅着说:“刑主播,不好意思,我是跟那人有点旧怨,方才一下没控制住,给你惹事儿了吧……”   “没事。我是媒体人,媒体人都看热闹不嫌事儿大,今晚的实时收视率,”刑鸣拿起手机刷了下“野榜”,微微一动嘴角,“不错。”   敢情冰王子都是装给外人看的,这人骨子里就一唯恐天下不乱的坏胚子,旁边一个电视台的工作人员见许苏发愣,立马乐呵呵地插嘴:“你这点事儿算什么?谁有我们刑主播会惹事儿啊,我们前一任台长都被他搞下台了。”   “嫌工作不多是不是?”刑鸣脸一沉,抖了抖领导的威风,那工作人员吐了吐舌头,溜了。   刑鸣手头除了《东方视界》,还在策划一档全新的法治节目,有些想法与观点,打算跟许苏聊聊。   两人头挨得近,一起在笔记本前看方案,刑主播身上有股特别的古龙水气味,成熟辛辣,奢华优雅,撩得人心痒。但不太像他这个年纪会中意的味道。   许苏略有些心不在焉,不自觉地抬手揉鼻子,刑鸣及时察觉,回头笑笑:“早上喷错了香水。”   许苏没料到刑鸣会突然回头,两人间的距离被一下拉近,鼻子险些撞在一起。   老实说,许苏以“直男”自居二十余年,以前真没这个自觉,直到昨天被傅云宪结结实实管教一顿之后,才算对“男男授受不亲”这个观点开了窍。刑鸣是清俊那一挂的长相,皮肤冷白如玉,眼神犀利有神,睫毛还长。许苏瞪着眼睛微微发怔,臀眼忽然火辣辣地一疼,才暗呼一声“美人误我”,赶紧往后缩了缩脖子,试图避开与刑鸣过分亲密的接触。   近来节目收视口碑都不错,刑鸣心情轻松,愈发觉得眼前这紧张局促的男孩有意思,倒忘了对方其实与自己同龄。他倏忽玩性大起,故意扶住许苏的后颈,将他往自己眼前带,作出要接吻的样子。   “欸……我……”   亏得刑主播的电话及时响起,打断了两人的“好事”。   刑鸣接起电话,一下把许苏忘了干净,人往外走,他一改那清冷严肃的播音腔,竟以撒娇的口吻说着:“晚上二人世界,你做饭……”   匆匆离开广播大厦,许苏没开车,查了查路线,决定搭地铁去白家吃饭。   “许苏,你站住!”   人还未踏出明珠园,庞圣楠便从身后追了上来。   他是来兴师问罪的。律师多多少少都爱吹牛逼,自抬身价所需,但同行之间不会这么拆台,庞圣楠近来相当风光,没想到在电视直播时大折面子,所以怒气冲冲地要向许苏讨个说法。   “我他妈把你当兄弟,你这一出是闹的哪样?!”   “你把我当兄弟?”许苏冷笑,“想睡我女人是把我当兄弟?栽赃我吸毒是把我当兄弟?”   “嘿,我当为了什么事儿,原来你都知道了!”君汉所里他是一副面孔,热忱和蔼,只因顾忌傅云宪的面子。此刻庞圣楠原形毕露,又兼方才在台上,话怎么难听怎么说,“我就见不得你那运气,凭什么傅云宪这么牛逼的律师偏就罩着你,读法律的哪个不是悬头苦学,凭什么就你还没毕业呢,起点就比所有人都高了,这公平么?一包粉,一包粉你就彻底废了……”   许苏一把揪起了庞圣楠的领子,眼里喷出怒火。   “今天这点教训是轻的,滚回去当你的马屁律师去!以后桥归桥路归路,你他妈再来惹我,我就弄死你!”   骂完他就松了手。许苏当然已经厌恨此人入骨,但他今生归属已定,跟白家人注定有缘无分,不想再牵扯进这样的破事里去。   许苏欲走,庞圣楠想追,两人手上有了些动作,推推搡搡了几下子,也不知是不是脚底打滑,庞圣楠一头就扎进竖起尖栅栏的花坛里去了。许苏还赶着去吃饭,见花坛里的庞圣楠哼哼唧唧的也无大恙,撇撇嘴,骂了声“呸”,转身就走了。   天上黑云麇集,道边的树木迎风乱舞,飒飒有声,显是一场暴雨来临的征兆。   他走进明珠园附近的地铁站,两手插兜,等下一班地铁。地铁里的电视正在播新闻,一则新闻是政法委的姜书记正准备深入地方视察当地司法系统的工作,首站就是H市。   另一则,警方在河中捞出一具女尸,初步确认正是失踪女星黄舒莹。 第七十八章 噩兆   有人死了,有人就离死不远了,尤其是粉丝千万的当红女星,本来么,明星的一举一动都得遭各色眼光审视,经无数口舌鞭笞,何况如今成了一具河堤上的腐烂女尸,整个互联网都炸了。   黄舒莹的母亲第一时间就托人辗转找到了傅云宪,没找到凶手之前,先要追究经纪公司的责任。但傅云宪没接。非百十亿的标底请他挂个名,一般的民事案子他涉及得少,他让人转告黄舒莹的母亲,待找到凶手再来找他不迟。   傅云宪推掉的案子还不止这一桩,甭管外头世道多不太平,他倒乐得在家休养生息。丁芪上门的时候,他正握着一把黑檀木柄的刺身刀,在厨房里做菜。   丁芪被阿姨招呼进门,一入厨房直着眼睛看傅云宪。傅云宪披着黑色睡袍,衣襟大开,胸前斑斑点点,嘴嘬的,或者牙咬的,又或者是指甲挠的,反正全是干那种事才会留下的痕迹。   丁芪瞠目结舌,倒不是艳羡这幅健壮无赘的好身材,实是从没想过堂堂傅大律师会亲自下厨,瞧手势还相当娴熟,于是越发震惊,这种震惊,不亚于看见了征伐沙场百战不殆的将军捻针绣花。   这样的目光傅云宪已经习惯了,毫不在意,劈了一片连皮的鱼肉,挤上两滴柠檬汁,便用刀尖挑给了丁芪:“尝尝。”   丁芪认出案板上的是河豚,脸色一下绿了,摆着手说,自己不怎么爱吃鱼生。   “让你尝就尝,毒死了我负责。”傅云宪向来耐性欠佳,自己的命令别人岂有不从之理。他脸一沉,刀尖往对方眼皮子底下一送,刀刃折射雪亮银光,硬是逼迫着丁芪张嘴。   丁芪只能凑头过来,哆嗦着两片肥厚的唇,小心翼翼地咬住一点鱼肉,嚼也不嚼,直接生吞下去。   “嗯,新鲜么。”傅云宪看似满意,取了干净擦布拭净了刀尖,继续片鱼肉做菜。   “新鲜,新鲜。”丁芪忙不迭地点头。   傅云宪看他一眼:“那再来一口?”   “不用,不用。”丁芪忙不迭地摆手。   丁芪刚刚送张仲良出了国,想起手上有几个案子,便借探伤为由,过来听听傅云宪的意见。所以见面之后二话不说,先拍马屁:“傅爷放话说不接案子了,是暂时不接,还是永远不接?你要不接案子了,那是整个律师界的损失。”   傅云宪专心手上的刀工,轻描淡写地说:“先歇一阵子,以后接不接看形势。”   丁芪问:“我今儿刚刚送张爷出国,挺感慨的,不知道傅爷是不是也有这个打算?”   偌大一个中国律坛,也就张仲良与傅云宪当得起这声“爷”,丁芪这一路数的律师,本事不多大,倒是很懂得尊贤敬长的道理。   “小东西事业刚起步,想留在国内,那就随他吧。”傅云宪也不是不听劝,丁芪之流说话没分量,张仲良的提议还是很值得考虑的,只不过,到他这个地位,名利已然是身外物,若他不自找麻烦,麻烦也很难找上他,在哪儿歇息其实都一样。   丁芪瞥了一眼方才给自己开们的阿姨,笑笑说:“傅爷挺大方啊,自己做饭,倒让保姆休息。”   烹饪并非傅大律师的爱好,他吃东西没什么大讲究,但给许苏做菜却是他为数不多的乐趣之一。傅大律师也从来不是那种斤斤计较的主人,何况阿姨在看的节目是《缘来是你》。   阿姨很喜欢这类相亲节目,好像女人到了这个年纪,都会无师自通,喜欢并擅长说媒这个活动。阿姨听见了丁芪律师的话,但仍一边慢条斯理地擦茶几,一边盯着电视看。她不怕老板有意见,因为老板明显对此非常纵容。   许苏特别上镜。   阿姨也奇怪,平日里看着不算特别打眼的男孩子,一上电视就光彩夺目,那偶或咬牙浅笑的小模样,往死里勾人。   主持人已经不是明珠台最帅的男主播刑鸣,而是一个满脸堆笑、满口段子的小胖子,正咋咋呼呼地向观众挨个介绍台上的男嘉宾。前阵子那个3号男嘉宾自恃混血儿的精致长相,打算往娱乐圈发展,找个理由退出了《缘来是你》,参加了明珠台的另一档素人选秀节目。   于是整个屏幕里就属许苏最闪亮,刚一出场,就被一阵此起彼伏的“老公”声给包围了。   也抬头看了眼电视,傅云宪嘴角微勾,貌似挺得意,他看上的小东西就是这么招人喜欢。他骂了句:“一个个痴痴癫癫的,瞎喊什么老公。”转头又跟丁芪讨论他手上的那个案子:“宁缺毋滥。找律师当上菜市场?宁可少接一个案子,也别降了自己的身价,谁讲价就让谁滚蛋。”   丁芪叹气,说最近刑辩律师的日子不好过,各地律协对新的《惩戒规则》都不满意,但又苦于没办法撼动上头的决定。姜书记下去调研就是严打的征兆,刑十马上也要来了,还不定怎么苛刻,到时候刑辩律师真的都别干了。   提到姜书记去H市调研一事,丁芪突然深沉了,说了一句话。   山雨欲来风满楼。   不是好兆。   但傅云宪没有听见。   介绍毕男女嘉宾,电视机里的小胖子介绍起了本场明星嘉宾,傅云宪看见一张久违的美丽的女性面孔,白婧。   许苏对此只字未提。   白婧是许苏青春期时的一根刺,被他连皮带肉地剜掉了,余存深深一个疤。傅云宪记得,十几岁的男孩子曾信誓旦旦地对他说,以后一定会娶隔壁的白家姑娘当老婆。这句话他握着拳头,说了几遍。   见到白婧之后,许苏明显失常,脸红,气喘,眼神闪躲,甚至话都说不利索,以往他最擅长的益智游戏也做得乱七八糟,几次毫无因由的重大失误,引发场下一片哄笑声。   观众们都以为这是早安排好的情节,最后一期,留下点欢笑,留下点念想。   只有傅云宪想到了近些日子听来的话,苏安娜的,傅玉致的,不自觉地皱起了眉。   操跟爱,泾渭分明。   “傅爷……傅爷?”   丁芪在一旁喊他,一声高过一声,傅云宪这才重新集中起注意力,他发现刚才拿刀不慎,自己将自己的虎口划出了一道血口子。   门铃适时响了,阿姨丢下抹布,跑去开门,回头对傅云宪说,是庞律师。   “哟,庞律。那我就不打扰了。”丁芪跟庞景秋打了声招呼,先走一步。   “稀客。”口子不深,他也不介意这点小伤。傅云宪从厨房里出来,落座于沙发上,用目光招呼庞景秋,抬手示意阿姨招呼客人。   阿姨赶紧关了电视,卸了庞景秋的大衣挂上衣架,又去厨房给他们倒茶。   庞景秋是个很精细的人,从大衣、西装到领带,无一不是最贵的奢牌,加之温和脉脉的笑容常挂嘴边,看着远比此刻衣冠不整的傅云宪像个正派律师。来也不说正事,倒猫哭耗子假慈悲,劝道:“把烟掐了吧,少抽点,刚动过大手术的人,得知道爱惜自己的身体。”   傅云宪照旧噙着烟,坐姿懒散,袒胸露腿,一派大爷腔调。无事不登三宝殿,庞景秋从没上过门,想来也不会为什么好事而来。傅云宪朝庞景秋的脸前喷出一口烟雾,微微挑高一侧眉毛:“什么事情?”   庞景秋微一迟疑叹气,接着就把许苏与庞圣楠的过节给说了。   他说,事情过去那么些年,不知道为什么小许就是放不下,小年轻谈个恋爱就那么刻骨铭心?你说他为了那个女人都闹过几回了,上回在君汉所被你管住了,这回直接在电视台把小庞给打了。   他还说,小庞的脾脏破裂,现在人还在ICU。巧的是这回生事明珠台有几位员工全程都看见了,他们亲耳听见许苏说,要杀了小庞。   庞景秋是刑辩律师出身,该留的证据肯定一个没少,听他这番话的意思,连目击证人都找好了。   傅云宪没说话。   庞景秋说话声音很温柔,语速不快,语调平稳,仿佛天塌下来,也不能折损一丝他的风度:“这件事情可大可小,大了就是三四年刑期,小了么,我让小庞自己认栽算了,拳脚无眼,动手前应该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也不能太怪小许。”恰到好处的一个停顿,他说,“是私了还是报案,主要还是看老傅你的意思。”   傅云宪一直很耐心地听着庞景秋说话,然后他笑了笑,倾身前靠,直接把烟头揿灭在对方的领带上:“你想拆伙就拆,别他妈跟我玩这套!没了我傅云宪,君汉只是九流所。” 第七十九章 惊雷   许苏对白婧早已心如止水,却架不住那点旧日回忆蠢蠢欲动,那全是关乎顾天凤的。   出了地铁站,先找超市买东西。面对琳琅满目的货架,许苏试图回忆起顾天凤的喜好,喜欢吃什么穿什么用什么,却发现对此一无所知,只记得对方待自己的好。   十月怀胎重,三生报答轻,许苏被这些旧理绑得死死的,对亲妈苏安娜是这样,对“比亲妈还亲”的顾天凤更觉应该如此。   许苏随意拿了一些包装精美的营养品,又往其中一个礼盒里塞了五千块钱现金,他既觉得高兴,也感到惋惜,如今顾天凤的儿女都混出了名堂,该是什么都不缺了。   摁响门铃的那一瞬间,百感交集,汹涌而来,许苏强忍心中酸意,抬手抹了把眼睛。   说好的一家五口团圆饭,结果四口人安安静静第坐在饭桌上等白婧,白婧却迟迟没有回来,消息也不来一个,打她手机,直接关机。   白默不耐烦了:“菜都凉了,别等了,死丫头又不知道上哪儿混去了,肯定回不来了!”   一桌好菜,荤素俱全,既有浓油赤酱,也有吃口清淡的。许苏局促地坐在桌前,都是他小时候爱吃的菜。   顾天凤确实生病了,发现时已是淋巴癌晚期,理论上还能治愈,实情却不容乐观。然而顾天凤天性豁达,经历半生风浪,不觉得癌症是多大的事情,人虽瘦了不少,精神瞧着倒还好。   家里虽请了阿姨,但这桌菜全是顾天凤亲手做的,她替许苏夹了一只蜜汁酱鸭腿,笑笑说,自己劳碌命,闲不下来。   白爸爸嗜酒,上了年纪以后就常犯迷糊,他还管许苏叫“女婿”,问他什么时候娶自己的女儿过门。   许苏一脸尴尬,不知怎么回话,倒是一旁的白默替他解了围:“都分手多少年了,你闺女眼比天高,没这福气。”   顾天凤问许苏现在有没有对象。   “有……算有吧……”许苏低着头,不敢直视顾天凤的眼睛,结结巴巴。   白默估摸着是饿死鬼投的胎,四个人里数他动筷子最频。他满嘴皆是鸭肉,咧着一张油汪汪的嘴,不耐烦地瞥他妈一眼:“别问了,就算没有也跟咱家没缘分。”   顾天凤说:“小姑娘人怎么样?也别尽找漂亮的,关键还是人品要好。”   许苏说:“不是小姑娘。”   顾天凤没往那方面想,还当是许苏找了个年纪比较大的,笑笑说:“年纪大也没关系,看看那些明星,不都流行‘姐弟恋’么。”   许苏嗫嚅一下:“也不是……姐弟恋。”   顾天凤问:“那是……”   “费那么大劲,照实说不就得了!”见许苏迟迟不动筷子,也不肯吐露实情,白默啃干净了自己碗里的一只鸭腿,又去许苏碗里夹走了他的,他边啃鸭腿边对自己亲妈说,“他对象不是女的,是男人。”   顾天凤一下沉默了。这种老一辈人对待同性恋者的态度,许苏早有所料。   白爸爸是真糊涂,前说后忘记,乐呵呵地举着白酒盅,要跟未来女婿喝一杯。   许苏自白爸爸手里接过酒盅,仰头一饮而尽,他搁下酒杯,向顾天凤承认:“是男人,我的爱人是男人。”   好好的孩子呼啦一下就弯了,顾天凤当他为情所伤,才会踏上歧途,有点心疼地问:“跟小婧有没有关系?”   许苏斩钉截铁地摇头:“没有。”   顾天凤想了想,又说:“那是不是因为你妈妈。”   许苏也摇头:“不是。”   顾天凤还问:“他对你好不好?”   许苏重重点头:“特别好。”   顾天凤继续问:“那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白默嫌亲妈啰嗦,忍无可忍地插嘴道:“大律师,特别牛逼特别帅。”   知道自己亲妈不理解,他帮着许苏跟她解释,结果泼墨画煤,描了黑又添了乱:“妈,你也别怪小许,真是特别有魅力,谁见都想脱裤子那种,我手下那几个小艺人,就成天想跟他睡——”   许苏怒目相向:“他们敢!”   白默还嘴道:“你咋恁小气,人家就想想……”   许苏仍不满意:“想也不行,那是我男人。”   还是当年那动辄拌嘴斗架的孩子模样,顾天凤一扫病容,哧就笑了。她以一个商量的语气对许苏说,既然这么好,改明儿带来我瞧瞧,行不行?   许苏这回没把人带来,一怕傅云宪有想法,二怕顾天凤不自在,这下沉甸甸的石头总算落了地,他笑得特别乖巧舒心,连连点头:“好,我一早就想让他见见你。”   时间过得飞快,四口人边吃边聊,一直等到十点多,白婧都没出现。顾天凤提议让许苏留宿一晚。   许苏欣然答应。   他以前也住过白家。苏安娜刚跟香港老板分手那阵子,经常无故泪流,无名火起,有一回发了疯似的拿刀砍儿子,许苏够机灵,拔腿就往白家跑。当时顾天凤一手将许苏牢牢护在怀里,一手去挡苏安娜的刀,她厉声呵斥,气势逼人,竟惊得苏安娜放下手里的刀,悻悻而去。后来顾天凤怕许苏回家以后还得挨打,留他住了好几天。   许苏跟白默一间房,床上用品都是新的,白默自己有住的地方,基本不回家睡。   上回留宿在唐奕川家,就已惹出轩然大波,这回无论如何不敢不事先通知,许苏洗完澡,换上白默的T恤短裤,趴在床上给傅云宪打电话,说,他跟白默叙叙旧,想在外头留宿一晚。   “白默?”傅云宪对这个名字无甚印象,想了想才问,“白婧的哥哥?”   “嗯。”许苏拖了绵软长音,可怜巴巴的乞求道,“叔叔,就住一晚,好不好?”   傅云宪沉默了四五秒,说,好。   顾天凤知道许苏不抗冻,不盖厚实了就睡不着觉,特意抱了一床崭新的被子送来,白天刚刚搁在大太阳底下晒过,像是早为他准备的,被子又松又软,一股好闻的麦香味。   “谢谢……”许苏反复斟酌着对于顾天凤的称谓,最后只能略有不甘地叫了一声,“阿姨。”   顾天凤回头,笑着应了一声。   不知哪来的风掀动了窗帘,蹿进几寸月光,照得满室亮堂。   “有时候我真怀疑,谁才是她亲儿子。”白默正抱怨着,手机响了,看来电是白婧经济公司的人。   对方言简意赅,告诉他,白婧被疑与黄舒莹的死亡有关,目前人已经被带走了。   午夜惊雷,晴天霹雳。   白默挂了电话,怔了半晌,急忙搡许苏的胳膊:“快去找傅云宪啊!”   许苏没答应,攥着拳头坐在床头,身子轻颤,两眼无神。   他不明白,国内刑辩律师那么多,为什么这些人一有案子就来找傅云宪?对那些与他略有交情的当事人来说,“刑辩第一人”的名头何其响亮,何况又是熟人托的关系,想来不会不尽心力,简直一举多得。   但对许苏自己来说,每回说服傅云宪接或不接一个案子,都是结结实实的一桩难题。   蒋振兴案是他答应傅云宪的最后一次,傅云宪眼下枪伤未愈,国家严打的形势未明,何况他也已经对外宣布今年不再接新的案子,要歇一阵子再说。   许苏痛定思痛,决定与白默商量,顾及顾天凤的身体状况,暂时隐瞒不说,静观事态发展,再作考虑。目前经纪人只说白婧被请去调查,具体情形还一问三不知,他也不信白婧真能干出杀人这样的事情,同是前途无限的新星,便是又再大的矛盾,也犯不上自毁前程。   白默心眼够宽,认为许苏言之有理,立马翻身又睡,不一会儿鼾声便起,嘹亮如雷。   但许苏一宿难合眼睛。天还没亮透,他就偷偷开门,走了。   傅云宪居然不在家。床褥整整齐齐,没有动过的痕迹,看着像是一夜未眠。   傅云宪连夜开车去了H市。   所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姜书记去H市视察,附近城市的检法两院也尽出骨干,随姜书记一同前往,考察学习。   唐奕川便在其中。   黑色红旗驶入市检察院所在的大街,人还没从车上下来,突然从围观人群里杀出一个人。他高声呼喊,自己是老检察官,有冤屈要申诉。他情绪激动,声音高亢,思维却一点不乱,一番申述的话说得有条有理,他被交警拉扯也不肯后退,挣脱后一下没站稳,整个人像插秧似的插倒下去,前额重重磕在地上,当场血流不止。   姜书记平易近人,没听旁人的劝,直接下车去扶那位老检察官。老检察官涕泪交流,跪在地上,将申诉材料高高举过头顶,额前血污鲜明,他目光坚定,大有古时拦路告御状的视死如归之态。   他敢拦路向姜书记呼冤,正是因为另有一位检察官提前联系他,告诉他,今天是他伸冤的唯一机会。他豁出去了。老检察官说,自己一直坚守人民检察官的职业道德,从业多年从未办错过一件案子,屡次受到表彰,然而却因为一桩市委书记受贿案,被对方律师反咬一口,自己与另外两位不肯向钱权低头的检察官,相继被栽赃入狱。   原本姜书记准备去市检察院指导工作,检察院上下神经高度紧绷,将全院打扫得精光锃亮,寸尘不染。旋即又穿着齐整地在寒风中列队欢迎,一位老同志等得太久了,险些扛不住,当场厥过去。   但他们都白等了。   派人照料老检察官,姜书记没去指导工作,而是听从唐奕川的建议,改道去了关押那位市委书记的看守所,点名要见人。   谁也没想到,人居然不在。   看守所那边措手不及,根本没时间通风报信,生生被抓了现行。这位市委书记日子过得逍遥,因为今天是他孙女生日,他跟人打了招呼,就溜出去给孙女庆生去了。   看守所的民警齐齐外出找人,最后是在当地的某夜总会包间把人找回来的。   众人目瞪口呆,姜书记勃然大怒。   再稍一逼问,才知道这事情已经发生了不止一次。当初这位市委书记不肯去监狱服刑,就是仗着自己在这地方有关系,他坐牢的日子比在外头还舒坦,时不时还溜出去放放风,看守所方面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都是唐奕川从许霖那里听来的消息,再由许苏彻底坐实的。他知道,这位市委书记还有一个月就刑满了,他知道,今天就是他孙女的生日。   事实摆在眼前,老检察官显然确实有冤,姜书记拍着桌子大声质问,这是谁办的案子?!   向来温和亲民的姜书记从未如此动怒,一屋子的公职人员静若寒蝉,半晌,才有人唯唯诺诺地回答,这案子一审律师是傅云宪,二审是张仲良搭档傅云宪的徒弟……   张仲良已经移民了,既往则不咎,再怎么也查不到他的头上。   一路沉默的唐奕川终于开口:“这已经不是傅云宪第一次目无法纪、陷害国家公职人员,他在W市办蒋振兴案时就曾驾车撞女检察官,姜书记可以去问问,是否确有此事。”   蒋振兴案曾闹得满城风雨,姜书记早有耳闻,只是“不遭人嫉是庸才”,他一直对傅云宪印象相当不错,权当是同行嫉妒故意抹黑,对此一笑了之。   “一个案子扳倒三位人民检察官,傅云宪你可真有本事!一位刑辩律师居然把国家公职人员玩弄股掌之中,国家法律的权威性何在?!”姜书记最后放了话,给我查!给我兜底查!无论多牛的律师多大的官,但凡有违纪枉法的,一个也不放过! 第八十章 惊雷(二)   走了一趟H市,傅云宪明白,麻烦没找上他,找上他的是比麻烦更麻烦的唐奕川。   他在H市的政法系统里有不少熟人,几乎在同一时间就知道,那个拦路“告御状”的老检察官,还有突然造访看守所的姜书记,都是经由唐奕川的撺掇。   傅云宪以前没太把唐奕川当回事,野心勃勃的年轻人他见得多了,这一下倒让他有些刮目。不过他吃不准,这小白脸这么做到底为了什么,为了所谓的公平正义,为了许苏,还是他们之间本有旧怨,他的恚怒师出有名?   就在傅云宪派人调查唐奕川的时候,贺晓璞已经因涉嫌伪证罪给抓了。姜书记亲自发话,下头的人不敢怠慢,当地公安立马启动伪证罪司法程序,牢里的前市委书记对此供认不讳,相关证人也全部翻供,承认自己或因被律师胁迫或因收了贿款做了伪证。   常在河边站哪有不湿鞋,傅云宪对自己湿鞋那天的到来是做好充分心理准备的。所以在他看来,全身而退一点不难。   弃车保帅。   傅云宪跟胡石银通了电话,请他帮个忙。   他办案向来很干净,基本不留把柄,也就这一桩全权由贺晓璞处理的案子,可能会有些问题。   傅云宪话很隐晦,但意思清楚,贺晓璞已经被刑拘,只怕在检方的威逼利诱下,会把他这个师父给供出来,这个时候得有人敲山震虎给他提个醒。贺晓璞的老婆已经大腹便便,只要他的家人在外头出点事情,里头的贺晓璞一定就会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这是个老实孩子,老实通常意味着保守、木讷与胆小,傅云宪当初在一众年轻律师里就挑上了资质平平的贺晓璞,也就是他本性刚愎多疑,事事留一后手,免得养肥了的鹰犬反噬其主。   胡石银人走茶未凉,势力还在,他爽快答应把人搞定,对于常年刀头舔血的胡四爷来说,实是小事一桩。   没想到贺晓璞的妻子也来找了他,说是看守所里的贺晓璞想见一见师父。傅云宪第一反应,人的求生本能,这小子不知事态轻重,还想求他这个师父来辩护。上回那个榜上有名的“腐败律师”进去时,家里人也火急火燎地给他打电话,但他根本没搭理。   既是徒弟,也是可能扯出自己的案子,傅云宪决定去见一见。   看守所的会见室里,原本平静坐着的贺晓璞一见傅云宪露面,立马激动地站起来,被人一声呵斥:“想干什么?回去坐好!”   也没关几天,可贺晓璞一下憔瘦了不少,比起婚礼上那个春风得意的新郎官,简直判若两人。想来也是,光鲜体面的律师一夜沦为阶下囚,那滋味多半非常人能忍受。   “有什么话你尽管说,能照应的我一定照应,不能照应的我也尽力。”傅云宪坐在贺晓璞的面前,话挺客气,主要也是安抚对方的情绪。   出乎傅云宪意料的是,贺晓璞只字未提他犯的事,权当看守所是茶室,竟跟他聊起了家常。   都是些久远前的事情,陈芝麻烂谷子,并不值得浪费会见时间,在这个时间点上提及。   贺晓璞说,他们一家祖祖辈辈都没文化,他爸给他取名字的时候连“璞”这个字都不认识,单纯觉得写起来怪复杂的,一看就是文化人。他妈完全不管计划生育的事儿,跟母鸡下蛋一样的生孩子,所以身为老大的他,打小就是家里五个弟妹的榜样。可能他这个大哥带了个好头,五个弟妹也都有样学样,成绩优秀。可他的父母不知从哪儿听来一句话,这个社会寒门再难出贵子,认定了读书不如学手艺。   贺晓璞说,父母从不支持他读法律,认为律师这种社会精英阶层不可能跟他们这样的人家搭上关系,为了供贺晓璞读书他们已经负债累累,他们在他上大学的第二年就停止给他交学费,也逼着他的弟妹们辍学去打工或学技能,反正不希望也不同意家里再出一个学而无用的人。   贺晓璞说,暑假打工也攒不够一年的学费,还是东拼西凑问亲戚借的,交完学费他兜里只剩八十块钱,是他一整年的生活费。亏了当时君汉所与他就读的政法大学合作办了一个刑事律师班,从全校的法学生里挑选一些成绩优异却家庭困难的,减免他们的学费,并且提供他们去君汉这样的知名大所实习的机会。   因为刑辩律师钱少活苦,还得天天与公权力死磕,越来越多法学生不愿干刑辩这行,这个刑事律师班正是为了鼓励优秀的法学生从事刑事辩护。这次合作说是君汉牵头,实则是傅云宪一人主导,费用出自他的个人分红。庞景秋明着同意,暗里却尽扯后腿,他嫉恨傅云宪钱捞够了又想留名,他成了政法大学的客座教授,还拿了律协的年度贡献大奖,傅云宪懒得跟这人废话,自己掏了年终分红把事儿搞成了。   话未说尽,贺晓璞已经红了眼睛,他说,二弟念的是计算机,一本,已经在校园招聘会上被一家大公司看中了;最小的妹妹正在积极备战高考,她最大的愿望就是去外企当白领,可以每天穿得漂漂亮亮的,出入大城市的高档写字楼。他们没有被逼着去学汽修或者美容,因为他这个哥哥混出名堂了,他以他的亲身例子说服了他们的父母。   “师父,你送我的那套西装我一直好好地收藏着,你教我的本事改变了我们全家人的生活……”贺晓璞忽然流着眼泪笑了,他说,别人不知道,不相信,不理解,可我清清楚楚,你真的是个好人。   傅云宪一直面无表情地看着贺晓璞,听着他絮絮叨叨追忆往昔,直到听见“好人”二字,他突然一推桌子站了起来,盛怒而去。   夕阳西下时分,天空像未干的油画被人胡乱抹了一把,傅云宪走出看守所,强烈的光线忽自四面八方向他用过去。这个时候的太阳本不会那么刺目,他却被阳光晃得头疼,竟有些站不住了。傅云宪支着前额倚靠着看守所的外墙,一只不畏寒冷的壁虎从他眼前慢悠悠地爬过,居然也没冻死。   他以手指摩挲额头那条隐秘的伤疤,这条多年前的伤疤仿若新伤,尖锐的痛感刺入他的头皮,刺穿他的头骨。他非常疲倦。   唐奕川坐在车里,目光阴鸷,一脸狠意。他已经知道贺晓璞认罪的事情,检察院从没遇见过这么配合的犯罪嫌疑人,什么罪名都点头承认,检察院也从没遇见过这么不配合的,让他交代傅云宪的罪行,说给他立功减刑,甚至承诺判缓或者不诉,他都说,我师父一点不知情,全是我一个人的主意。   再说多了,他就再不肯多说一个字。   搂草打兔子,再借打兔子打老虎,这样的计划完全泡汤了。他们四目相对,唐奕川死死盯着傅云宪的眼睛,他的手指紧抓方向盘,指节都因过于用力而咔嚓作响——只差一点点,他就想将油门一踩到底,撞过去。   少顷,唐奕川收起所有的狠意,把车开来傅云宪的身前,然后下了车。他带着笑容喊他一声,傅律,这么巧。   傅云宪转过头,也朝唐奕川微笑:“是巧。”   唐奕川说,傅律真是教了个好徒弟。   傅云宪回,徒弟不错,但对手不行,法庭上从没赢过我,法庭外尽出损招。   唐奕川也不受激将,两人就新颁布的《惩戒规则》与国家严打的情形聊了聊,你一针见血,我鞭辟入里,还达成不少共识。   唐奕川也认为这不是法治进步的体现,一席话很有见地,也很不容易。一般公权机关的人,尤其还是领导,不会有这样的觉悟。如果不是这人死缠烂打地要找自己麻烦,傅云宪几乎对他刮目相看了。   “行了,我还忙,就不耽搁唐检的时间了。”   傅云宪转身要走,唐奕川从身后喊住他。他打开车门,取了本书出来,递给了傅云宪。   傅云宪随手翻了翻,是市检二分院精选的刑事案例,差不多算是工具书。   “这是样刊,但是短时期内出不了,因为贺律的案子出了大纰漏,必须撤换。”唐奕川上了车,打开车窗又冲傅云宪一笑,“里头跟君汉相关的部分,都是许苏告诉我的,你的案子,贺律的案子都是,他管我叫大哥——”   “他叫你什么?”一瞬间,傅云宪的眼神急遽变化,如下了严霜,那种寒冷与四周阳光匝地的景象格格不入,他拿书的手攥成拳头,封面皱了,指关节也发白了。   唐奕川头一回从这张完美英俊的脸孔上看见了一道豁口,细微,尖利,血流淅沥。通常情况下,这个男人极度强悍,无所不为又无所不能,不可能任由自己露出这样的破绽。   这么些年,唐奕川终于品尝出一丝报复的快意,不得不说,味道不错。他尽量温和地勾起嘴角:“许苏管我叫大哥,那我这个大哥自然也要关爱弟弟,你告诉他,让他放心,白婧的案子我会关照的……” 第八十一章 教训(一)   明明正是大中午,但天很阴,风很大,整栋大楼被古怪的风声填满,君汉所的顶层露台边,傅云宪打电话给胡石银,让他别动贺晓璞的女人,去查唐奕川。   官场多是非,年纪轻轻就风头无二的唐副厅长,身后多的是嫉恨的目光,只要他出一点差池,自然有人往死里收拾他。   挂了电话,天色愈黑,高楼的风也愈发大了,傅云宪立在露台边,一边抽烟,一边俯瞰整座城市。他有一茬没一茬地想了一些关于贺晓璞的事情。   初见时这小子极不招人喜欢,一张脸被农村的太阳烤得半焦,土里土气的,哪里像个律师。当时新农村建设还没开始,贺晓璞祖上三代都“脸朝黄土背朝天”,他本人也被贫困摧残已久,人前不敢抬头,总露着怯。见自己生平第一个案子的当事人前,贺晓璞紧张地在厕所里不停呕吐,对着镜子给自己吆喝打气,尽喊一些“拿下这个案子,给弟妹树个好榜样,咱们当律师不当泥瓦匠!”的蠢话。傅云宪从尿池后头走过来,系完皮带洗罢手,他斜睨着眼,上下扫了傻怔着的贺晓璞一眼,看见他的西装微皱,裤腿稍短,露出一截的袜子活像打皱的肠衣。傅云宪一言不发,出去后喊来文珺,让她带他去楼下的精品店里买一身得体的西装。   贺晓璞受宠若惊,在此之前,他没跟这位大律师说过一句话。   后来渐渐办案办出一点名堂,傅云宪决定收贺晓璞为徒。贺晓璞非要行旧礼,跪在地上给师父奉茶,他认认真真地磕头,一本正经地大声喊道,师父传我道,受我业,就是我的再生父母。   什么年代还来这套,周围人全笑了。   再后来傅云宪在台上给人做讲座,贺晓璞就在一旁端茶递水,忙得一脸热汗,旁人招呼他“贺律师也落座吧”,他嘿嘿一笑,我伺候我师父伺候惯了的。   傅云宪抽尽了一根烟,扔在地上用鞋底碾了碾,便又点上一根。文珺向他走近,他也没发现。   文珺静静看着。傅云宪叼着烟,皱着眉,双手插在兜里,保持这个凝目远眺的姿势相当长的时间,他挺拔依旧,英俊如许,但有那么一瞬间,文珺觉得这个男人非常落寞。   文珺从傅云宪身后走过来,跟他说:“许苏他妈来了。”   傅云宪面上倦色加重:“说我不在,她要多少都给她。”   文珺并不想在这个时候打扰自己的老板,但事出有因,她不得不说:“你还是去看看吧,楼下已经闹翻了。”   庞景秋一直想把他排挤出君汉,这点傅云宪也清楚,这人气量太小,难以容人。庞景秋拿庞圣楠的伤势要挟,傅云宪也就顺他心意,主动退伙。这个节骨眼上,他不想也不便再生事端,反正道不同不相为谋,他们拆伙也是迟早的事。   然而苏安娜不知君汉的惊天变故,还当自己是老板的丈母娘,说上门就上门,上门的姿态也不好看,吆五喝六的。   庞景秋给自己手下的几名律师使眼色,其中一个年轻女律师心领神会,立马上去拦她。   苏安娜以往出入君汉,从没受过这样的待遇,还当对方有眼不识泰山,点着自己的脸,扬起声音道:“小姑娘你是新来的吧?你仔细看看我是谁!”   那女律师故作不认识苏安娜,冷着脸把她往门外推搡:“这里不是菜市场,大妈你要不认路,出门问问保安。”   “你叫谁大妈?!谁是你大妈?!”苏安娜一直以为自己年老色未衰,最听不得别人这么喊她。   “你不照照镜子,你不是大妈谁是大妈,神经病吧,来律所撒野。”   这类老阿姨的制敌之道就是一哭二骂三上手,苏安娜跟那女律师推搡两下便使出绝招,直接出手揪住了对方的头发。   傅云宪下楼时,事态已经进一步扩展,哭声骂声此起彼伏,一片鸡飞狗跳。   庞景秋在一边冷眼看着,也不制止。他乐得见场面愈发混乱,他想看看,面对自己的丈母娘,傅云宪怎么收场。   “你叫什么名字?”苏安娜拧住那个女律师的头发,恶狠狠地骂,“你有胆子就把名字报上来,看我让你老板怎么收拾你!你们老板都得看我脸色,你个小贱货敢跟我犟嘴?!”   傅云宪来了。苏安娜看见他,立马跟见了靠山似的撒了手,点着那女律师的鼻子尖声利气地喊着:“你们老板来了,我看你怎么交代!”   傅云宪没出声,而是扭头看着庞景秋:“手续尽快办,留存的分红你继续留着,合伙人名册与章程里的名字尽早给我撤了。”   律所的分红款不是一笔小数目,这话正合庞景秋的意,一直隔岸观火的庞主任态度立马转变,厉声斥责那位女律师:“小孙,你怎么回事?这位阿姨是傅律的朋友,你方才什么态度,还不过来道个歉?”   庞景秋手下的律师个个会做戏,见了法官要装孙子套近乎,见了当事人面前得充大佬,多讹对方一点律师费。女律师此刻一张脸忽白忽红,一双眼睛凄凄带雨,愣谁看了都觉楚楚可怜。   “阿姨,对不起……”   苏安娜脖子一抻眼一斜,从鼻孔里发出一个“哼”,一副得胜而归的得意之态,她扭头问傅云宪:“办什么手续,君汉不是你的了?”   傅云宪没跟苏安娜多解释,只说,叫上许苏,一起吃个饭。   顶好的地段,顶好的餐馆,苏安娜吃不惯西餐日料,傅云宪选的是主营本帮创意菜的私厨餐厅,藏匿在毗邻名人故居的一栋大公馆里,地方相当隐秘雅致。因为消费水平太惊人,一般也就两成左右的上座率,倒也落得自在。   傅云宪跟这地方的集团老总是朋友,也是这里的常客,服务员认得他,服务得相当周到客气,引他进了VIP包间,窗明几净,能看见外头的葱茏绿意。   傅云宪示意对方自己要在这里谈重要的事情,交代一句,把门反锁了。苏安娜随手翻开菜单看了一眼,心情陡然明朗不少,这地方够贵,一顿饭够得上寻常人家几个月的伙食费。   反正是傅云宪埋单,她一点不客气,甭管冷盘热炒还是海鲜酒水,一概挑拣最贵的,特别喜欢的就要求多点一份,反正吃不完可以打包,还可以回家后喊来街坊领居,让她们咋舌开眼。   苏安娜的虚荣心得到了最大程度的满足,菜齐了,山珍海味也堵不住他那张嘴,她两腮鼓胀,喋喋不休,骂那女律师也骂庞景秋。   许苏也是这会儿才知道傅云宪退伙了。影响铁定有,损失铁定大,他不是没听韩健提过庞圣楠住院的事,但他最近全部心思都扑在白婧的案子上,听完也就完了。   许苏问:“什么时候决定的,怎么都没告诉我?”   傅云宪说:“跟老庞拆伙是早晚的事,没什么好说的。”   许苏把近来发生的事情一并想了想,又问:“听说贺晓璞进去了?”   傅云宪说:“姜书记微服私访,翻了一桩旧案子。”   一颗心登时吊到了嗓子眼,许苏急了:“会影响你吗?”   傅云宪伸手捏起许苏的下巴,将他带近自己眼前:“我没关系。”   苏安娜在旁边插嘴:“什么玩意儿也想影响我们傅大律师啊,抓了活该。”   傅云宪扭头看她一眼。   这话听得叫人不舒服,许苏扭头责怪苏安娜:“老太太你说话注意点,别玩意儿玩意儿的,人家也是律师,还有以后君汉是别人的地方,别再动不动就上门了,当心被人打出来!”   苏安娜立马回嘴:“谁敢打我?你们那个庞主任还是不低声下气地跟我道歉,谁不知道你跟傅律的关系,谁不卖我的面子?!”   听到这里,傅云宪笑出一声,仰起脖子将杯中白酒一饮而尽,转头问苏安娜:“你说我跟许苏什么关系?”   苏安娜没想到傅云宪会这么问,愣了愣:“就是……那种关系。”   “哪种?”傅云宪垂着眼睛,转动着手中的玻璃杯,“是你卖我买的那种关系,还是随时你可以再卖给别人的那种关系?”   这话极刺耳,许苏心知多半是苏安娜一张破嘴兜不住下巴,扭头瞪她:“老太太你又胡说什么了?!”   “我说什么了?我什么时候说过了?!傅云宪你别瞎说啊!”   许苏他妈跟她儿子一个模样,满意时千依万顺,不满意时直接拉下脸来就喊他的名字,傅云宪对许苏是宠是纵是无所谓,对苏安娜,却是忍无可忍。   傅云宪冷笑:“我让你看看两个男人能是什么关系!”   手中杯子落在地上,喀就碎了。傅云宪一把将许苏拽过来,打算当着苏安娜的面把他儿子给办了。 第八十二章 教训(二)   “傅云宪,你有病吧,这儿是外头,我妈还在呢!”   许苏当然不愿意当着亲娘的面就被人干,这跟牲口有何区别?他觉出傅云宪是动真格的,立马开始挣扎。   但傅云宪真像发了疯,力大到完全不容他反抗。许苏被脸朝下地压在圆桌面上,头重重磕在一盘长江野生鮰鱼上,酱汁溅了一脸,一些直接溅进眼睛里,呛得他眼泪直流。   许苏的裤子被强行扒下,雪白的屁股唰就跳了出来。地上杯盘狼藉,这就是凶案现场。   苏安娜吓傻了。她以为自己天不怕地不怕,以前在邻里面前口无遮拦说了多次,什么“骑”啊“干”啊的,但她其实没亲眼见过两个男人是怎么办事的,光是想象那幅画面都够她恶心的。   傅云宪在苏安娜面前,一贯是耐心的,纵容的,予取予求的,苏安娜从没想过眼前这个神态陌生近乎狰狞的傅云宪这才是常态,是不容置辩的活阎王。   “叔……叔叔……我求你,别在这里!”求不管用,许苏抵抗未遂,裤子转眼褪在了地上,下体完全暴露。   “傅云宪,你别弄我儿子,他妈是变态吧!”苏安娜终于有了点做母亲的自觉,先是破口大骂,紧接着就冲上去就撕扯扭打,但傅云宪不为所动,生生挨了她几下,便一手将她推了出去。   人高又壮,力气太大了,苏安娜被一下推飞出去,后背狠狠撞在墙壁上。墙上挂着的鹿角饰物都受震动掉了下来,正巧砸在她的头上。珐琅与鹿角都是硬物,血溅当场。   苏安娜满脸是血,跟杀猪似的叫了起来:“杀人啦!”   傅云宪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抽了自己的皮带狠抽许苏几下,接着就以一只大手插入许苏的头发,抓着他的脑袋强迫他抬起脸,他把皮带折出环形套在他的脖子上,像给一匹幼马套上缰绳。   肉体与肉体疯狂撞击角力,许苏拼命挣扎,趴伏在桌面上,撑开双臂死死拽着桌沿,他脸上有伤,有血,有蒸鱼的酱汁与狼狈的眼泪,酱汁鲜香,眼泪腥甜,一股脑全流进嘴里,分不出是什么滋味。   可能是包间隔音效果好,也可能外头服务生一早受了交代,根本不闻不问。门是外头锁上的,苏安娜根本没地儿跑,只得抱头蹲在门口,她身后传来的声音,她儿子在撕心裂肺地大喊。   “杀人啦……杀人啦!”苏安娜扭头看了一眼,只是一眼,便又吓得把眼睛捂起来,她是被傅云宪吓着了。   傅云宪压制着许苏,几乎没有表情。瞧着还是衣冠楚楚、相貌堂堂的大状模样,只是他抓着许苏脑袋的大手青筋根根暴凸,十分狰狞。   幸亏这场强暴发生前,服务生听见喊声跑了过来。打开门却又不敢进去,几个人只在外面敲了敲门,紧张地问:“傅律……里面没事吧?”   傅云宪这才松了手,苏安娜打开门,夺路而出。   几个服务生进门后,没问发生了什么事,傅云宪也不屑跟人解释,该赔钱赔钱,该送医送医,叫了辆车送走已经魂飞魄散的苏安娜,再叫辆车准备回温榆金庭。   夜里无风,月光渗过车窗,像薄薄一层糖稀。   许苏已经在洗手间里洗了几遍手和脸,还嫌自己身上都是酱油的味道,在宾利车内发酵,他头都疼了。   “你妈在吸你的血,”傅云宪一手夹烟,一手揽着许苏,口吻很冷淡,“不这么吓她一下,你永远过不安生。”   “我明白的。”许苏感到很疲倦,往傅云宪怀里缩了缩,““老太太不像话……是该教育一下。”   最近事情一桩叠着一桩地来,傅云宪没继续说,许苏也没往下问。   他还在想白婧的案子。   白婧的案子终于闹上了互联网。   尸检报告显示黄舒莹乃吸毒过量致死,而街边监控录像全程拍摄下来,黄舒莹最后见过的人就是白婧。   白婧心理素质太差,虽一口咬定黄舒莹离开后就再未碰面,但一经吓唬就破绽百出,最后终于崩溃承认,那天两人一起在家吸毒,结果黄舒莹过量猝死,她怕此事影响她正在上升期的事业,最终决定弃尸河中,撇清与自己的关系。   白婧交代的案情与警方初步侦查的结果吻合,但黄舒莹的母亲发了微博。她抨击白婧全是狡辩,是胡说,她的女儿黄舒莹向来乖巧听话,从来没有吸过毒,而白婧本人是个瘾君子,因为嫉妒黄舒莹比她资源多、火得快,所以逼迫她吸毒,过量致死后又抛尸灭迹。   黄舒莹的母亲刚刚痛失爱女,措辞十分激烈,许多地方明显逻辑不通,也拿不出一点实质性的证据,那篇文章写得语无伦次颠三倒四,若无十成十的怜悯之心,观者多半是要发笑的。   一石激起千层浪,网友倒是阵营分明,有粉丝维护自家偶像的,有跟着起哄说杀人偿命的,也有觉得两个瘾君子都不是好鸟的,反正热闹非凡。   白家现在不缺钱,白默为了捞妹妹,已经咨询了多位律师。其中有一位小有名气的,把自己的胸脯拍得梆梆响,说最多也就判一个侮辱尸体罪,三年刑期到顶。   白婧现在不过25岁,三年出来也才28岁。可她一天号子不想蹲,一点责任不想担,希望对方为自己做无罪辩护,还天真地幻想风波平息之后可以继续她的演艺生涯。   于是白默又想起了傅云宪,毕竟“刑辩第一人”,名头意味着实力。他一天数个电话找许苏,想通过他请傅云宪接案子,没想到回回都被一口拒绝。   白默骂他狼心狗肺,说你初中那会儿得了病毒肺炎,你亲妈都不管你,还是我妈天天在医院照顾你,你说期末,怕住院太久影响学习,每天往返医院和学校之间打吊瓶,是不是我爸蹬着三轮送你的?   许苏照单全收,嬉皮笑脸地说,我就是狼心狗肺,你找别家律师去吧。   其实每回拒绝白默,许苏都心如刀割,他知道自己已经惹出够多的乱子了。   他帮过瞿凌,帮过高桦,甚至还帮过素不相识的蒋振兴,可说到底这些都是身边过客,帮不帮都没什么打紧的,但顾天凤是谁?顾天凤是他逾越血脉的亲妈。   许苏不敢再想下去,越想越觉出心疼,跟被割裂成几瓣一样。 第八十三章 转折(二)   一顿饭闹成这样,回程途中许苏情绪明显不高,蔫头耷脑的,下了车,跟着傅云宪回到温榆金庭的那栋大宅子里,一头就扎进浴室里洗澡。   傅云宪很难得地没跟着进来。他仰靠在沙发上,在朦朦胧胧的灯光下闭目养神,很疲倦的模样。   离开浴室,许苏便趴在床上刷白婧的新闻,一脸闷闷不乐。   可能这会儿又来了兴致,傅云宪来到许苏身后,压下上身,用手指揉弄他的腰眼与双臀。他的手势带着些许情欲的意思,既炽热又温存。   傅云宪边抚摸许苏边问:“你最近还跟唐奕川联系着?”   许苏这阵子确实跟唐奕川走得很近,有一回还被文珺撞见了。因为他想到白婧的案子若提起公诉,保不齐还是市检二分院,与其去求傅云宪,倒不如请唐奕川帮帮忙。   方才饭桌上磕得浑身都疼,这会儿伤处尽受抚慰,反倒格外舒服,许苏云里雾里,闭着眼睛轻喊:“叔叔……”   傅云宪眼神专注,手上加了力道:“叫大哥。”   “大……”许苏一下睁开了眼,眼里迷离褪尽,生生把后话咽了回去。   “为什么,”傅云宪把许苏拨过来,正面相对,手指提着他的下巴,“为什么不叫大哥。”   许苏僵着,愣着,突然从傅云宪的指间逃开,开始大咧咧地脱衣服:“我们做爱吧。”   刚刚洗完澡,许苏穿着宽大的衬衫和平角短裤,露着白皙的胸膛与腿根,一副干净又招人的少年模样。但傅云宪没被撩起来,直接摁住了许苏解扣子的手。   傅云宪轻柔抚摸过许苏被撞破的眉弓磕青了的脸,最后他捏着他的下巴抬起来,皱眉注视他的眼睛,又问了一遍:“你真的没有话要跟我说?”傅云宪的眼睛又深又亮,像两簇炭火跳跃不定。   许苏被这样的目光冲激得浑身一颤,差点就叫出那声“大哥”了。他像受了提点似的动了动嘴唇,但最终还是没出声。   其实以前在床上,多没脸没皮的他都叫过,爸爸叔叔或者自比虞姬叫傅云宪大王,但性交的时候,唯独这两个字,许苏觉得不合适。   什么时候才合适呢?   什么时候都不合适。   “怎么称呼有关系么,我爱你不就行了。”许苏觉得这种较真特别没意思。他试图闪避傅云宪的眼神,然而傅云宪却没放手。他强行扭过许苏的脸。   许苏不愿抬头,硬跟对方拧着,拧得脖子都快断了。他是想讨饶,或者干脆喊傅云宪一声“大哥”,上嘴皮碰下嘴皮,左右不过一个称呼,事实上绝大多数时间他已经忘了这两个字。   然而他最终选择沉默,或许是方才饭店里傅云宪的暴行又触发了大三那年的不快记忆,或许根本没有原因。   这是一个禁忌的咒语,一道圣洁的月光,不被允许触碰与侵犯。   被逼迫得狠了,许苏脱口而出:“可你不是我大哥啊……”   话一出口,许苏就悔了,他瞪大了眼睛看傅云宪,以真挚的眼神传达自己的悔恨。   许苏有点侥幸地发现,傅云宪并没有太生气。他的眼神暗了一瞬之后又恢复如初,那种凡事尽在掌握的容光又回到他的脸上。许苏悄然吁了口气,尽管傅云宪眼神黯淡的那一瞬间他惊恐得遍体起栗,尽管那一瞬间,他觉得这个男人被人活生生剖开了胸膛,他的肉呈炭色,骨已全黑,只有一颗心还残存一点淡薄的红。   傅云宪放开许苏,轻舔了舔牙齿与嘴唇,笑了。   他不觉得愤怒或者痛苦,可能是这两种情绪都到了极致,反而觉得有意思。   能给的,都给了。为他接那些乱七八糟的案子,养他贪得无厌的母亲,他甚至不惜告诉所有人,这个人是他不可逾界的底线,是他最后一点良知。   所有人都像看个笑话一样看着他。   看来今晚傅云宪不打算继续办事,不过看着心情倒不坏,他离开床边立在窗前,点了根烟。然后问:“你是不是希望我接白婧的案子。”   网上消息那么多,傅云宪肯定早知道了这个案子,许苏没想到对方会主动提及,一下被拿捏住了七寸。惊得手足无措,愣了半晌才反问道:“你会接这个案子吗?”   月光织结成丝,勾勒着他英俊的面孔,傅云宪抽了两口烟,转过脸看许苏。他眼神脉脉,既不烦躁也无痛楚,而是尽可能地极温柔询问:“你想接吗?”   许苏一直小心翼翼地藏掖着,唯恐白婧这个久远的名字会触发他们之间的矛盾。然而眼下却是傅云宪亲自问他,他终于再藏不住了。   许苏湿了眼睛,瓮声瓮气地说:“想……”   傅云宪点点头,说:“好。”   “我这就告诉白默!”这是近来听见的最好的消息,许苏简直乐得不成人形了。他欢快地凑过头去,使劲在傅云宪脸上啄了一下。   多日来的阴霾终于一扫而光,许苏连蹦带跳地去摸手机,给白默打电话。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别着急,先想想怎么谢我吧……”   两天后,白默与许苏同坐在了白婧弃尸案的新闻发布会现场。两位女星都是旗下艺人,这么大的刑事案件,经济公司不得不召开发布会平息诸多谣言,发言人希望广大粉丝稍安勿躁,静待司法机关最公正的处理。   白默本来是打定主意要跟许苏翻脸的,结果他俩之间。坐在许苏身边,他撇着嘴说,我妈说了不准我给你添麻烦,你要不能让那傅律师接官司,一定有你的苦衷。   现场灯光熠熠,全是媒体记者的长枪短炮。   白默突然喊起来:“来了!来了!”   刑辩第一人出现了,许苏与白默激动地四手相握,四周记者一拥而上,一片菲林声。   傅云宪言出必践,他确实接了这个案子。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他是黄舒莹家属的代理律师。   “我们将积极配合检察院,以法律为准绳,以事实和证据为依据,”在一片闪光灯中,傅云宪的目光划过台下的许苏,“我们将争取以故意杀人罪为犯罪嫌疑人定罪。” 第八十四章 报复   许苏当然没有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满腔热情被当头浇灭,愣怔在原地半晌,昨晚上的傅云宪似乎并无反常之处,他反复琢磨,到底哪里出错了呢?然后他猛然惊觉,如果放大那一瞬间傅云宪的眼神,他像极了重伤之后在竭力维持自己的尊严。   一直等到记者散尽,也没见着傅云宪,可能嫌外头太吵,直接从偏门走了。白默踱着脚步,来来回回,跟着许苏一起等,见傅云宪真就不再出现,抡圆了膀子就给了许苏一拳。   这一拳白默不遗余力,许苏被打得踉跄退了几步,嘴里冒出一股血腥味,后槽牙直发酸,可能是吃不住这么大的劲儿。但他没还手,试着解释:“我也不知道这到底怎么回事,你让我回去问问明白……”   其实他已经明白了。   回到温榆金庭,停在这栋已有一半归属于他的大宅楼下,许苏仰起头,久久盯着窗台——房内没有灯,可能傅云宪还没回来。   这夜天气倒好,满天星斗,他替自己做足了心理建设,才开门进屋。   阿姨也不在,这栋屋子静无一点声响,许苏开灯之后才猛然发现,傅云宪其实在家,还是新闻发布会上的那身黑色大衣深色西装,他悄无声息地坐在那里,手里微微晃动着一只酒杯。   许苏站住了,不远不近、不冷不热地看着对方。他的大哥回不来了。他觉得眼前 傅云宪相当陌生。   “考考你。”傅云宪喝了一口杯中红酒,说,“以这个案子为例,黄舒莹因海洛因注射过量中毒,白婧是否负有作为义务?”   许苏以一种极不信任的眼光注视对方,沉默了五六分钟,才开口:“因为毒品注射发生在白婧家中,且注射的毒品由白婧提供,白婧作为行为人,对危险发生领域具有排他的支配作用,所以黄舒莹中毒,白婧负有救助义务。”   “嗯。”傅云宪看似满意地点了点头,“白婧又是否具备实施救助行为的能力?”   白婧在接受公安讯问时几次推翻自己的口供,先说毒品是黄舒莹自己带来的,自己根本不知其吸毒,待被警方找人证戳穿之后,又说自己虽提供毒品,便去厨房准备宵夜了,回来时黄舒莹已经倒地不起,她做了简单急救,为时已晚。   白婧说得可能是真的,但要说服合议庭恐怕很难,她从头到尾没有拨打过120电话,从黄舒莹中毒致休克致死亡,全过程中她都是冷眼旁观者。   “有。”许苏点了点头,他甚至知道傅云宪接下来要问什么,不问自答了,“然而白婧履行作为义务之后,确实具有结果回避的可能性,但海洛因急性中毒后数分钟即可死亡,白婧在面对突发状况下惊慌失措也属常情,不慎延误了最佳救助时间,应当定过失致人死亡罪,而不是故意杀人罪。”   “纳洛酮。”傅云宪在公安出具的扣押物品清单中发现了纳洛酮注射剂,这是海洛因吸毒过量者的救命圣药,一针就能迅速缓解中毒反应,他让检察院去调取白默或顾天凤近一年在白婧住宅附近医院的就诊记录,发现果然有假借顾天凤的医保卡就诊,以酒精中毒为由配取了处方药纳洛酮,也就是说,白婧并非应对这类突发状况毫无经验,相反她应该完全知道中毒后该如何迅速自救。   傅云宪说,能自救却不救人,明知自己的行为可能造成被害人死亡结果的发生,却仍放任不作为,使被害人完全丧失生还可能,事后为隐瞒犯罪弃尸河中,致尸体高度腐烂,脏器自溶,本案当属不作为间接故意杀人。   “这样的细节我还有很多,想听么?”傅云宪似乎根本不担心也不介意白婧的代理律师是谁,“你可以转告白家人,不用浪费精力去找什么好律师了。”   许苏动了动嘴唇,想争辩两句,但最终什么话也没说出口。这事儿太荒唐了,荒唐得他嗓子直痒。   许苏转身离去,傅云宪也没出声留他。   他走到门口,听见身后传来酒杯迸裂在地的声音。   温榆金庭是环水别墅,四周有河声,夜里听来竟悲戚得像哭声,许苏停在别墅门前听了听这悲戚之声,又抬头看天,天上黑云涌动,仿佛河里的水全倒灌上了。   许苏看着云,傅云宪看着他。傅云宪站在二楼窗口,前倾上身,用手肘撑在窗前。他没什么表情,一张脸硬朗如同雕塑,只在肩膀又疼痛时才稍稍皱了皱眉——他的枪伤似乎好不了了,一阵挨着一阵的剧烈疼痛一直从肩膀钻入心脏。   许苏能感受到一直追索着自己背影的那双眼睛,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八十五章 报复(二)   顾天凤去向黄舒莹的母亲,表示愿意倾尽所有赔偿,希望能够取得对方的谅解。由于黄母坚称女儿此前从未吸毒,黄舒莹身边也都是娱乐圈里的热咖,哪个肯出面作证跟毒品扯上关系。所以黄舒莹是否是个常吸毒者若不被证明,就算白婧能撇清是自己摁着对方脖子把针扎了进去,唆使未吸毒者吸毒并致人死亡,主观恶性那就一下大了。   何况又是同公司的两位女星,明里和,暗里斗,抢资源,抢男人,白婧一直被黄舒莹压了一头,杀人动机一找一个准。   偏偏黄家也不差钱,光支付给傅云宪的律师费就是天文数字,黄母拒绝签下谅解书。   “我知道我女儿一直在吸毒,但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你们家再死一个,我就考虑接受和解。”顾天凤跪在地上向其道歉,黄母一口唾沫啐在她的脸上,冷笑道,“你不是还有一个儿子吗,他肯为他妹妹死吗?”   傅云宪插手这个案子以后,网上风声就开始倒向一边了。   待见过黄母回去之后,顾天凤病情急遽恶化,但她拒绝接受任何治疗,说,养不教怪娘亲,如果要偿命,应该她先来。她让儿子给她注册了一个微博号,以白婧母亲的身份向网友道歉,几分钟内被骂了一万多条,什么难听的都有。   待白默再去找原先那位挺有名的律师,对方已经改口了,不再是先前胸有成竹的模样,他皱着眉头说,事情难办了。   他表示律师圈里都知道这案子定故意杀人不合理,但面对的是傅云宪,多不合理的判决在他手里都挺合理,再说由于吸毒人员犯罪率高,对社会的危害性大,刑事犯罪量刑一般从重,只怕白婧此趟凶多吉少,最少也得无期了。   没有律师愿意接这么尖陡凶险、赢面不大的官司,所以最后他没接。   白默后来找了不少律师,个个顾虑重重,都没接。   原本治疗情况相当乐观的顾天凤在新闻发布会后就一病不起了,待见了黄母之后更是雪上加霜,她坚持拒绝服药与治疗,前前后后不到两礼拜,就去世了。   许苏是从白爸爸那里得知顾天凤去世的消息,白爸爸确实糊涂了,前交代后忘记,不知女儿已经入狱了,还对许苏说,你赶紧戴着小婧回来瞧瞧,你们妈妈躺在西宝兴路不起来,正有人给她化妆呢……   顾天凤刚进医院时许苏偷偷去看过她,但白默拦在病房门口不让进,   大礼那天,也不知怎么就走露了风声,娱记无孔不入,殡仪馆前前后后被堵得水泄不通,白默手捧顾天凤的遗像刚出现,他们就一拥而上。   “白默,看守所里的白婧知道这事了吗,她悔恨吗?”   “悔恨个屁!你给我让开!”一把搡开堵在他身前的一个女记者,白默有点不耐烦地四下张望,“保镖呢?怎么还没来?”   一个男记者见缝插针地挤上来,继续问:“一命还一命,现在这个情况,黄舒莹的母亲愿意跟你们和解了吗?”   白默还没说话,另一个记者已经把录音笔抵在了他的脸上:“对方的代理律师可是傅云宪,你们这儿找了哪位律师,对故意杀人罪的认定有异议吗——”   白默本不就是好脾气的人,彻底被聒噪的记者们激怒了,他一手护住顾天凤的遗像,一手一把抢过那只录音笔。   “我妹是错了,错在不该吸毒,错在不该事发之后还弃尸隐瞒,可这怎么能是故意杀人呢,这怎么就故意杀人了呢?你们难道没有三五小聚,邀朋友喝过酒?如果你朋友酒精中毒猝死,就因为你没来得及打急救电话,你就是故意杀人了?”   白默越说越激动,直接把那录音笔摔在离他最近的那个记者的脸上,又点着余人的鼻子破口大骂:“你们这些狗东西,你们天天跟踪、天天偷拍,黄舒莹什么德行你们他妈不清楚吗?怎么就被你们写成了从不沾染毒品的白莲花了,所有的脏水都往我妹头上泼,好像不把她枪毙了你们就不罢休……”   白默不太懂法律,他不知道不作为间接故意也是故意杀人,也不知道傅云宪的所言所行也都在法条允许的范围内。   但他从很多律师那里知道,这案子若不是傅云宪插手,绝判不了这么重。   记者不满白默动粗,也还了手,一片混乱之中,顾天凤的遗像掉在了地上,玻璃框咔就碎了。一张顾天凤年轻时的照片静静躺在地上,她笑得安详静好,美得像幅磨旧了的油画。   白默一个逾于一米八的大男人,蹲在地上嚎啕大哭:“我没有妈了……你们把我妈逼死了……”   白默请的保镖终于来了,个个面相凶悍,不似善茬。这些年他一直到处结交到处混,还是很有些门道的。二十几个黑衣黑裤的大男人,直接动用武力,把记者赶得一个不剩。   驱赶殴打记者,估摸着明天网上又是一场舆论风暴,白默也管不了了,他现在只想安安静静地送自己妈走。   人群散尽之后,白默终于看见许苏。   英气的面颊上还挂着泪,白默红着眼,冷着脸,冲他动了动嘴唇,该是说了什么,但许苏没有听清。   他突然想起小时候。   每每苏安娜发疯要打要杀亲儿子的时候,顾天凤就会把他带回家里。   按说许苏和白默都是青春期的男孩子,和同样白婧同住一屋不合适,但架不住地方太小,只能拉一道帘子把卧室隔为两间,白婧住里间,他跟白默住外头。有时功课做得实在累了,许苏就偷偷掀开帘子看穿着粉色睡衣的白婧,看她雪白的颈子与乌黑的长发,早熟的白婧可能知道有人偷窥自己,故意摸腿撩头发,偶或回头瞪他一眼,亦娇亦嗔的模样逗得许苏如心坎拂过一片鸭羽,直痒痒。结果被白默发现,就被他用被子蒙住脑袋一通揍。   再晚些时候,顾天凤总会来给三个孩子送宵夜。   白默先看许苏的碗,再看自己的碗,然后不满意地抱怨:“妈,为什么许苏的碗里有核桃啊,我怎么没有啊,谁是你亲儿子啊……”说罢去就抢许苏的碗。   顾天凤就毫不客气地打儿子手板,呵斥他:“你要读书有小苏那么好,妈也给你核桃补脑子。”   那浓郁的奶味儿与果仁香气,溢满一屋子。   短暂的对视之后,白默擦了擦眼泪,转身进门前指了指许苏,交代保镖说,不准让他进来。   许苏就只能一直在礼堂外等着,等得视线模糊,四肢酸麻。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木门够厚实,隔音效果很好,他既听不清悼词,也听不清哀乐。   礼堂里突然响起一阵哭声。顾天凤的遗体要被推去火化了,这是她的至爱亲朋在向她做最后的告别。   哭声唤醒了一直木然不动的许苏,他像听见集结号的士兵一样,猛打一个激灵,低头就往门里冲。他冲着那扇紧闭的厚实的木门喊:“白默,求求你,让我看一眼……”   保镖们受了交代,左右各涌上来几个人,一下就把他擒住了。   “白默,让我进去!让我看看阿姨……阿姨!”一忽儿喊“白默”,一忽儿喊“阿姨”,许苏这辈子没有那么爆发出这么大的力气过,几个比他高大不少的保镖都拿不住他了,很快又涌来更多的人。他一向是随波逐流、得过且过的个性,这点可能随了苏安娜,有时候人不能活得太明白,那太苦了。   但许苏这会儿只清楚一件事,这一眼他看不到顾天凤,从今往后就再看不到了。   被捆住了胳膊,他就用肩膀顶,用脑袋撞,像头倔强的犀牛,门内哭声渐弱,快听不见了,也意味着他最后见一眼顾天凤的机会即将失去。   那微弱的哭声牵系着许苏,像一根牵系着风筝的风筝线。线那端的风筝已经飞得老高,在灰白天空间摇摇欲坠。许苏陷入最深沉的恐慌之中,就怕某一瞬间,风筝线断了,一咕噜冷风吹过来,那风筝就消失在天外了。   “阿姨……阿姨!”   挣扎的力气太大又不得要领,手指头都被那几个黑衣黑裤的男人给掰脱了臼,但许苏全无知觉。   屋内的哭声终于彻底听不见了,许苏绝望地跪在地上,用尽最后力气大喊一声——   “妈!”   顾天凤化作一捧轻灰时,许苏看见了傅云宪。   可能是从黄母那边得到消息过来看看,也可能只是恰巧路过?   顾天凤这样淳朴的老百姓,一辈子没违过法,一听“故意杀人”,天都塌了,只当白婧明天就会被枪毙。所以她死前托律师与黄母的律师沟通,再次诚恳地向对方道歉,也恳请对方能按她们约定好的,她还她女儿一条命,她也能给白婧一个坐牢之后改过自新的机会。   傅云宪向许苏走过去,微微蹙着眉,眼睛宛似深潭,一双薄唇抿出刚硬的线条。   明明没哭,偏偏看不清,许苏不停地抬袖子抹眼睛,费了好大劲才看清傅云宪。可他发现,傅云宪虽然正在向他走近,可却莫名地越行越远,待到人在眼前时,他们已经远隔万里了。   傅云宪表情很奇特,说不上来是心疼抑或怜悯,他抬手摸了摸许苏的脸,但许苏跟触电似的往后躲。躲开了还直发抖,瑟瑟如风里的野草。   他说,叔叔,我一直没敢跟你说,我做梦都想带你见见她……   “我想把她介绍给你,告诉你,这才是我的亲妈,她一点儿也不贪婪,她好得就像冬天里的太阳……”许苏仰起脸,冲傅云宪粲然一笑,可刚笑了半截,眼泪就骨碌滚了下来。   “我也想把你介绍给她,告诉她,这是我打定主意要相伴一生的人,这是我最爱的人……” 第八十六章 告别(一)   傅云宪说要送他,许苏拗不过也没拗,他的泪流干了,心也完全空了,他木然点头,行尸走肉般跟着傅云宪上了车。   整条街的人都靠经营殡葬用品为生,白色的纸扎,金色的元宝,每家店面门口都挂着灯笼幡,五颜六色的,远远看着像挂了一树一树春天的花朵,但不觉鲜艳,反倒混沌。大约都嫌这地方晦气,虽说也算处于S市的中心地段,但以殡仪馆为中心辐射,周边区域的房价一直上不去,周遭的住户希望殡仪馆迁走,为此上市政大厅闹过几回。   他们也赶巧撞上了一回。   有人打,有人砸,有人哭,有人喊,有人怒冲冲地把抢来的东西往空中挥洒,天便像下了一场雨,雨水全是亮闪闪的锡箔。   直到离开了这条喧闹的殡仪街,许苏才咂摸出一点手指脱臼的痛来,他悄悄把怪异扭曲着的手指头又掰正回去,没吭一声。   傅云宪一言不发地开着车,目不旁视。   后来许苏在车上睡着了,抱着膝盖蜷在副驾驶座上,一米七八的个子缩得很小,好像只是畏冷。   傅云宪行事跋扈,开车风格也一样,车是飙着前行的,温榆金庭很快到了。他横抱着许苏进了门,把他像新娘一样安放在那张属于他们的大床上。   许苏就醒了,直着眼睛看傅云宪。   “好好休息。”傅云宪低头,吻了吻他的眉心,说,“等你睡醒我们再谈。”   谈什么呢?人都死了,还能谈什么呢?许苏想不明白,也没问,索性合了眼睛,佯装睡觉。   嘴唇划过许苏挺直的鼻梁,又覆上他的唇。傅云宪将湿暖的舌头送进他的嘴里,许苏也没拒绝。这个男人的吻妙不堪言,但吻过以后他就彻底累了,自己往被子里拱了拱,看着真真睡着了。   傅云宪合衣陪他躺了一会儿,起身去书房,处理胡石银从大洋彼岸打来的电话。   身边人一离开,许苏就睁了眼睛,房间内窗帘闭得很紧实,勉强漏出几丝将断未断的光,令人分不清外头是昼是夜。许苏费力地转动脖子寻找光线,思考自己的现在与未来,他既清醒又昏沉欲睡,他既趋光又怕此刻的自己暴露在阳光下,有时候人就是这么矛盾的生物。   顾天凤病危期间,他还想张罗着给白默介绍律师,可白默已经彻底不理他了。许苏将心比心地想了想,觉得不怨白默,若他与白默易地而处,他也不理他,非但不理,还要见一回打一回,打折他两条腿才罢休。   这事儿也犯不上怨傅云宪,黄母的诉求就是以故意杀人罪定罪,唯一的女儿不明不白死了,最好直接枪毙了白婧为黄舒莹陪葬,换个别的律师,未必不是一样的结果。   人人有理由,人人有苦衷,许苏思来想去,只能不原谅自己了。   他想起一件事。以前唐奕川曾跟他提过,西北地区法律人才十分匮乏,司考只要C证就行,这回为了响应“一带一路”的建设,国家广招法律人才去支援西部,条件放得非常宽松,以他在君汉和靖仁两所的工作经验,去那里就能挂靠在当地的法援中心,不必再跟着别的律师做案头工作,他很有机会自己上庭。   而且对他的履历也很有好处,若他今后还想进检察系统,政审时便能与他大三犯的错误功过相抵。   当时许苏一笑了之,婉拒了唐奕川的好意,他从没真正想过要离开傅云宪,肉能离开骨,魂儿能离开躯体吗?十五年前他的亲爹吃了一发枪子儿,自此将他与这个男人连系在了一块儿,将他的悲喜与爱恨全都连系在了一块儿。   但现在他得离开他了。   这个念头生长得很快,几乎瞬间根深蒂固,许苏的眼珠活泛起来,他准确地在黑暗中起身开门,悄悄离开。   胡石银来电话是终于查清了唐奕川的身份。   他头一句话是问傅云宪:“洪兆龙的小儿子你还养着吗?”   傅云宪道:“洪翎已经去日本读书了,学费与生活费由我负担,还给了他一笔钱,用来请人照顾他那偏瘫的老子。”   胡石银笑笑:“我都不知道你的心肠这么善。”   傅云宪倒不认为这是善。“善”这个字对律师而言与“蠢”无异,他以前听了会发笑,现在听了会发怒,但有欠当有还,公道得很。   胡石银叹口气:“你要真觉得自己欠了洪家,唐奕川的事情可就不好办了。”   傅云宪微微皱眉:“姓唐的跟洪家有关系?”   据胡石银的推断,唐奕川小时候住棚户区,不知怎么认识了洪锐,两人发展出感情,后来便受洪兆龙资助与洪锐一起出了国。对于这段经历,唐奕川其实处理得还算干净,所以不好查,他也查了很久,但泥上偶然留指爪,但凡做过的事情总不可能真的无迹可寻。   与他的猜想也相差无几,傅云宪毫不意外,明白了唐奕川那无端端的恨意从何而来,皱了眉:“只是推断?”   只是推断当然不够,法律人事事讲证据,唐奕川处事谨慎,办案也漂亮,基本不落任何把柄,所以他需要更有力的证据,一击致命。   收了线,傅云宪离开书房,回到主卧室,去时门是关着的,此刻门却虚掩着。   他怔了怔,旋即明白过来。   人走了。   傅云宪推了门,也没开灯,他垂目坐在床边,摸了摸许苏方才睡过的地方,余温犹在,想来人刚离开。   曹操“上马金下马银”地留不住关云长,项羽垓下别姬也徒剩怅惋,傅云宪没打算把人追回来,只是默坐在黑暗中。   时至今天,傅云宪已经很难回忆起十多年前的自己,也不记得什么时候许苏嘴里这声“大哥”就变成了“叔叔”,他不理解为什么贺晓璞的一声“好人”会令自己勃然动怒,也不理解为什么许苏为了这声虚无缥缈的称呼,与他明里暗里较劲了那么些年,缅怀过去即是扼杀未来,他本就该属于他,身与心,完完整整。   他今天试着想了想。   很久了。   从在胡石银那儿小试刀锋开始,让他们狗咬狗、黑吃黑,一条铁棍办倒了洪兆龙,再到今天声名显赫的“刑辩第一人”,真的很久了,久到他这么回头一看,身后一路烟尘,四下尸横狼藉。 第八十七章 告别(二)   远在日本的许霖没想到傅云宪会来看他。   先念语言,对他这个毫无基础的人来说,日语不算简单,但架不住人聪明,他学得很快。   许霖手忙脚乱地招待傅云宪进屋,他向来细心,出租屋收拾得很干净,倒不像是男生住的地方。   傅云宪落座在沙发上,抬眼环顾四周,说了声,地方不错。   许霖去给他倒水,一边说着自己也关注着国内的新闻,知道他接了黄舒莹的案子。   “水来了。”   许霖刚端着茶水凑过来,傅云宪就伸手捏住了他的下巴,将他一张脸带近自己眼前,细细端详。   他试图从对方脸上搜寻出自己钟爱的那副少年姿态,但很快就有点失望地发现,许霖跟许苏不太像了。   可能是被他捧在手心上宠惯了,许苏是那种特别慵懒娇俏的男孩子,唇殷红,牙雪白,嗔时眼睛溜圆,笑时又弯成月牙,“娇俏”这词儿用来形容男孩子不合适,偏在他的身上,再恰当不过。   应该是以前故意模仿,连发型神情都可劲钻研,所以才觉得像,如今剃了更短的发,脸上神情也随之硬朗起来,看着不仅不像许苏,与彼时那个许霖竟也判若两人。   冷不防被傅云宪的手指触摸脸颊,许霖浑身一颤,连拿着茶杯的手都抖个不止,几滴茶汤溅在桌面上。   “瘦了点。”傅云宪松开手,“发型不错,挺衬你的。”   “刚剪的,清爽一些。”许霖腼腆一笑,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头皮。   “还是管你叫小许吧,习惯了。”傅云宪放下水杯,摸出烟盒。   许霖点点头:“叫什么都可以。”   “吃住都还习惯么?”   许霖又点头,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都挺好的。”   傅云宪问了问许霖近况,许霖也问了他的,知道傅云宪离开君汉之后,暂时没有自己开办新所的意思,先挂名在另一间律所,对方简直求之不得,而他也是天高海阔,一身轻松。   叼了一支烟进嘴里,傅云宪摸摸口袋,没带火儿。洪翎赶紧从兜里摸出了打火机,双手捧着,恭恭敬敬地敬上去。   傅云宪微微挑了挑眉,他记得这男孩子是不抽烟的。   许霖现在也不抽,但这个男人是杆老烟枪,所以他的兜里一直备着打火机,好像就为等着他的到来。   烟点着了,傅云宪抽了口烟,笑了:“不用这么恭敬,你已经不是我徒弟了。”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许霖一下急了,“我还……还可以叫你老师吗?”   “不恨我了?”傅云宪咬着烟,随手翻了翻许霖留在桌上的作业本,他日语可以,简单的阅读不成问题。   “本来也谈不上多大的恨,我跟我爸也不太熟……”   “那就等你学成归国来帮我吧。”   傅云宪只是随口一提,但许霖一双眼睛完全亮了,跟被夜风擦亮的星斗似的,可亮过之后又倏然熄灭,他忙不迭地摇头:“我不……我不行……我现在这样就很好……”   傅云宪笑笑,完全不以为意:“也好,随你自己的意思。”   许霖不是不愿意重回傅云宪身边,相反他日思夜盼,简直求之不得。他现在念书的地方也有相当优秀的同性,他们玩闹在一起,肢体时常亲密接触,可他没什么心脏异动的症状,好像跟他哥也不一样,不是天生弯的。   许霖没喜欢过男人也没喜欢过女人,最该是少年情窦初开时,被他视若亲哥的唐奕川便要他一起背上那杀父弑兄的大仇,沉甸甸的,压得人喘不过气。所以经历过那个子弹呼啸的夜晚,他既惊且惧,迷茫又恍惚,早吃不准自己对傅云宪存着什么心思,唯一确信的是那人身边有个许苏,任何人都无从取代。   老话说相见不如怀念,何苦再把自己搅和进去。   傅云宪问他:“你多大了?”   许霖微微一愣:“下个月就整二十三了。”   “这么些年就为别人活着了,”对方那点心思,傅云宪可能不知道,可能是知道装作不知道,他抖落一截烟灰,又吸一口烟,“好在现在醒悟还不晚,还有往后大好的几十年,为自己考虑。”   许霖琢磨着这句话,不做声。   “我今天来一是看看你的近况,二是想问你一件事情,你可以不回答,但不必想着瞒我,该知道的我都知道了。”傅云宪笔直注视着许霖的眼睛,他的眼神像网一样,一下就把人罗进去了。   俄而,傅云宪问:“一直帮着你隐瞒身份的人,是不是唐奕川?”   离开S市前,许苏特意请求何祖平留意白婧的案子。何祖平的身体状况是愈发不行了,连着几天都在医院里输液,病床上的他叹了口气,准备上诉吧,一审若是明显轻罪重罚,引发了舆论风波,二审便会酌情改判或发回重审,这样才有机会。   何祖平舍不得这个新收的徒弟,还盼着许苏留下,跟着自己办案,许苏少不得又撒娇扮乖地喊了几声“爷爷”,伶伶俐俐的模样,总算稳住了老人家。   一直到登机那天,许苏都没见着傅云宪,据文珺说先去了日本,后来又去了别的地方,应该是有案子要办。   不见也好,他们眼下这般心境状态,见着了反倒是互相扎刺,还不如先分开一阵,交由时间把这一切的混乱与不堪,都熨得平整妥帖。   唐奕川不仅牵线搭桥让许苏踏上了去往西北的司法之路,还亲自开车送他去了机场——不得不说,这样的报复手段不光彩,但不亚于亲手往傅云宪的心口上扎刀,特别有效。   唐奕川关照许苏,当地司法环境还有待改善,民风淳朴也彪悍,他办案子要格外当心,生活上也需保重自己。   许苏动了动嘴唇,想问些什么。也是近日,他从文珺那里看见了那本检察院的教材样书,意识到被自己最憧憬仰慕的男神利用了,他的有口无心出卖了贺晓璞,继而出卖了傅云宪。   许苏最终什么也没问出口。他愿意问,唐奕川未必愿意说,他已经意识到,唐奕川与傅云宪的纠葛不仅仅是检律间的矛盾,真相这东西带着锯齿,一碰一道血口子。   “唐检,你和我叔叔……”许苏自己摇了摇头,郑重道,“也都保重吧。”   许苏坐上了北去的飞机。他是从北方来的,来时豪情万丈,却没想到终像个逃兵一般逃往了更北的地方。   他扭头看向窗外。有时这座城市黑黪黪的,钢筋水泥毫无温度,过于齐楚的衣冠也显得人人冷漠。   有时这座城市则花一片柳一片,令人目眩神迷,流连忘返。   反正还是要回来的。许苏想了想,等他自己更好的时候,等他们都更好的时候,就回来。 第八十八章 画皮   送罢了许苏,唐奕川回到二分院自己的办公室里,一眼就看见了桌上的一个快递信封。   信封上没贴面单,却写了他的姓名。唐奕川打开信封,里头是张合影,合影上是三个人,洪锐、洪翎还有他自己。   他与洪锐勾肩搭背,亲密得可疑,洪翎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麻烦来了,麻烦还挺大。   他这个年纪身处这个位置,身后多少双眼睛耽耽虎视,一张同性间的暧昧合影就可能毁了他的仕途,何况洪锐还是黑社会老大洪兆龙的儿子,曾因雇凶杀人入过刑。   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从他决心踏入检察系统报仇那天开始,他就知道这事儿总有一天得揭开,爬得越高越感恐惧,此刻反倒觉得胸中巨石落地,无比轻松。这阵子他步步紧逼,暴露得彻底,以傅云宪的狡诈精明,一旦发现对手是他,当然是会反击的。   不过这么一张合影到底不是铁打的证据,唐奕川不动声色对将照片收好,叫来一个人,问他方才有谁进过自己的办公室。   “没有啊,没见有人进来过。”   唐奕川眯着眼睛看对方,不说话。他曾在傅云宪身边安插过一个洪翎,保不齐傅云宪也如法炮制,允以重金收买了他身边的什么人。   小检察被领导注视得浑身不自在。唐奕川以前也冷峻,也沉默,但不比最近,最近他变得越发冷峻,越发沉默,有时甚至阴沉得近乎可怖。小检察吞了口唾沫,喊他:“唐检?”   唐奕川平复心情,缓和脸色:“你出去吧。”   “哦对了,唐检,”小检察扭头没走几步又去而复返,满面喜色地告诉他,“你领导有方,咱们公诉处荣获了市年度的‘严打整治斗争先进集体’,特别牛逼。”   他之前就是公诉处处长,个人作风过硬,带出的队伍也相当优秀,累计荣誉无数。一个为国为民的公诉骨干、年轻干部,竟是黑老大儿子的恋人,竟还为对方背着一笔血仇,唐奕川自己都忘了自己已在这分裂的状态中沉沦多久,半晌才回过神来,努力挤出一丝笑容,冲那小检察点了点头:“干得好。”   待小检察离开,唐奕川直接给傅云宪去了一个电话,假意寒暄一番,说已经送走了许苏,对方有话要他转达。   “外头说话不方便,”傅云宪开门见山,“你的地方,还是我的?”   “来我家吧。”唐奕川戴上眼镜,把地点定在了自己的主场。一般只在出庭或夜里驾车时才戴眼镜的唐检察官,此刻严阵以待。   尽管已经在庭上交锋多次,唐奕川对这次会面仍有个预想,它是对峙,是摊牌,但绝不是一个复仇故事的终章。他猜想傅云宪手上并没有切实证据,这样一个名律,司法系统里熟人不少,完全可以直接扳倒他,何必故弄玄虚。   所以当傅云宪说出“检察官帮助黑社会漂白身份”这样的话时,唐奕川的应对相当大方,依旧是官腔十足,毫不露怯。   唐奕川道:“11年的清网行动就暴露了这个问题,一些公安民警为了个人私利,通过非法手段隐去逃犯真实信息,冒用他人姓名身份,结果令抓捕追逃的工作困难重重。如果人民检察官的队伍里也有这样知法犯法者,理应从严问责。”   兵来将挡,镜片后的眼睛冷静犀利,一席话既镇定又漂亮,别说面前这个男人可能准备了录音来套话,即便姜书记就在身边,也少不得要夸他一番。   “不止是人民检察官,还是市检察分院的副检察长,虽不是帮助逃犯逃避法律追究,但跑不了仍是玩忽职守罪。”傅云宪叼着烟,走向窗边,伸手将窗帘完全拉开。   窗帘厚实且紧闭着,整间屋子像个茧,令人感到窒息与压抑。   “如果傅律知道这人是谁,不妨去检举他,我们院监所科有位同志对这类案子很有经验,曾火眼金睛地识破一位被‘漂白’了的B级逃犯,他可以跟你配合。”   春天快来了,高层楼下的几株白玉兰已经爆出花蕾,素雅又高洁。带着花香味的阳光一下透了进来,唐奕川不自觉地抬手遮挡。洪锐死后,他就拒绝晒太阳。   “这么大一桩新闻,媒体应该也很感兴趣。”傅云宪又抽了口烟,把没什么表情,“唐检不知道是谁么?”   “我不知道,”只当傅云宪是讹自己,唐奕川往面上笑意却不减一分,“我还是那句话,傅律如果证据确凿,找媒体还是找公安,都可以。”   “唐检记性不好,我可以再提醒你一下,那两位户政大队的民警是如何帮那位副检察长重新办理了身份证与户口本……”   直到傅云宪准确无误地报出了那两名民警的警号,唐奕川才意识到,傅云宪不是讹他,而是真的有备而来。   他这张脸素来没有太过鲜明的表情,仿佛万年冰川,再烈的阳光都晒不化,这一刻终于起了变化。   洪翎这小子居然出卖我。唐奕川在心里念出这句话,暗暗攥了拳头,他冷眼看着傅云宪,一字未发,突然去拿隔茶几上的手机,可能是想亡羊补牢料理后方事宜,而傅云宪眼明手快,挡住了他的手臂。   两个人肢体刚一接触,久积的压力一泄而出,他们像野兽一样翻滚厮杀。   唐奕川朝傅云宪猛砸拳头,傅云宪让着他似的扛了两下,然后毫不客气地还手。   唐奕川连吃了傅云宪几拳,摔下去又爬起来,屋子里的玻璃制品乒乒乓乓碎了一地。傅云宪杀红了眼,捏着唐奕川的太阳穴两侧就往墙撞,一下下,后脑勺与墙壁猛烈相撞,发出骇人的声响。唐奕川比许苏高大不少,反抗也更为激烈,傅云宪几乎掌不住他。   唐奕川被撞得头晕眼花也不认输,在混乱中准确抓住傅云宪枪伤未愈的肩膀,五指用力下陷,似要隔着西装插入他的伤口。傅云宪疼得低吼一声,几乎退出几步之远。   唐奕川比他在庭上的模样还难缠,傅云宪挂彩不轻,找机会夺了茶几上的钢笔,拔了笔帽,就是凶器。   他再次将唐奕川押在墙上,笔尖扎进了唐奕川的脖子,还好不深,但鲜血混着墨水流出,又红又黑。   长时间的厮杀终于暂时休止了。两个男人都咻咻粗喘着,唐奕川被笔尖压迫着柔软的喉管,仍不驯顺地挣了两下,他恶狠狠地瞪着傅云宪:“你既然证据确凿,为什么跟我说这些,为什么不直接去检举我?!”   “我当你是洪家遗孀。”傅云宪手不松一寸,仍牢牢压制对方,他两眼烧灼一般血红,以呼吸相闻的距离逼视着唐奕川,“当初我不知道洪锐不是黑社会,他的死我不是主因,但我愿意负责。”   “你不知道?胡石银的手段你不知道?他对洪锐在监狱里做的那些,你敢说你都不知道?”唐奕川鄙弃地把头转向一边,冷笑道,“我不会信的。”   “你爱信不信。”傅云宪一向懒于跟人解释,他手中的钢笔扎着唐奕川的喉咙往上顶了顶,迫使着对方与自己对视,“欠洪翎的我已经还了,欠你的……照片我给了姜书记一份,两位民警渎职的事情我瞒下了,你先保住你的官位,再来跟我算账。”   “我不受你的情,大不了我不当这个副检察长!”脖子血流不止,唐奕川不退反进,抻着脖颈逼近傅云宪,与他几乎平视。他笑着,笑得清俊面容分外扭曲,一字一顿地说,“洪锐一条命,我们不死不休。”   捯气总算捯匀了,傅云宪放开了唐奕川,擦了擦自己嘴角的血迹。   唐奕川发现这个男人以一种说不上来的怜悯的眼神看了自己一眼,然后听见他说:   “老二,你都听见了。”   傅云宪开了门,径直而去,只留傅玉致拿着手机站在门口。   正是图穷匕见。   唐奕川顺着墙壁滑下身体,坐在了地上。傅玉致正神色复杂地看着他,他那勾人极了的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没有说出一个字。   脖子,头,还有受了重创的脏腑,疼得要命,让唐奕川突然思绪恍惚,不合时宜地想起学生时代的一场模拟法庭。那时学校组织“以案学法”,全年级都能参与,他跟傅玉致带领各自的团队拼杀到了最后。决赛场上,两队擦肩而过之时,傅玉致不顾满座的师生,自以为没人注意地往他手里塞了一枚啤酒瓶盖,郑重如交付一枚戒指,然后他贴在他的耳边说了一声。   赢了我娶你,输了你娶我。   极小众的品牌,极冷门的年份,他随口一提自己有瓶盖收藏的癖好,而独缺的这一枚,他竟为他找来了。   一张花哨的笑脸近在咫尺,那是他被仇恨填满的黑暗日子里唯一的光明。   唐奕川与傅玉致四目相对,随后仰头后靠,干笑了两声。挺好,他终于不用再惧怕阳光了。   这个复仇的故事没有意外与辗转,没有温情与光明。一声叹息之后,傅玉致转身离去。 第八十九章 北方   白婧一审判了无期之后,傅云宪就不再继续担任黄家的代理律师,白默又找了一名律师准备上诉,对方还算有把握,起诉指控的罪名虽不会变更,但量刑上可能有很大程度的改变。   顾天凤死后,白默终于再次主动去见了许苏。他坐着一辆红色拖拉机进了村,一眼就看见许苏蹲在地上啃玉米馍馍,脸还是那样,跟赤地千里间唯一一朵玫瑰似的,格外鲜妍娇艳,但姿态相当难看,活脱脱一个饥饿的民工。   “你是风儿我是沙”没想象的浪漫,刚起过风,天是黄的,地是黄的,手中的馍馍是黄的,就连许苏身上的西装也披着一层细沙,黄的。   许苏抬头看见白默,一脸惊讶:“你怎么来了?”   白默眼泪唰就下来了。   他二话不说就下了车,拍掉许苏手上的馍馍,推他上车。   “哎?哎?干嘛,干嘛呀?”许苏不肯跟他走,还犟,“我刚见过当事人家属,没吃饭呢。”   “别干了,”白默横他一眼,劈头盖脸地骂,“有病吧你,在这儿找什么虐啊,快跟我回去!”   白默手劲很大,抓紧了他就不撒手,久违的糙热的触感令许苏鼻子猛地一酸:“你不怪我了?”   “这事儿怎么说呢?”白默停下脚步,扭头看着许苏,叹气道,“我妈刚死那会儿我真的挺怪你的,可回头再想想,其实不能赖你,得赖那死丫头,年纪轻轻地不学好,学人家吸什么毒?!”   许苏红着眼睛,一眼不眨地看着白默,忽然一抬手腕,朝他肩膀猛拍一下:“妈的,你这想想的时间够长的啊!”   开拖拉机的老爹枯皮鹤发,但却有颗年轻人的心,把拖拉机开得跟大奔似的,耀武扬威,风驰电掣。许苏与白默一开口就灌进一嘴的沙,但沙子堵不住两张话多的嘴,两人久没见面了,聊得挺热络。   “日子过得真快啊,你这一走都有大半年了吧。”   “半年了?”每天只忙案子看材料,日子过得稀里糊涂,许苏半晌才意识到,还真是够久的。   “听说法援律师办一件案子才两三百块钱,你疯了吧你。”   “我拿到律师证了,如果不是在这大西北,一定没那么快。”许苏没觉得自己疯,相反觉得这样的生活相当不错,他拍了拍西装上的尘土,又正了正自己的领带,得意得像晾晒尾巴的小孔雀,“以后不准叫我名字,要叫许律,听见没有?”   “行呗,我不光叫你许律,我还管你叫许爷,叫许大律师,”白默睨他一眼,“我问问你,那位傅大律师就没来找过你?”   “没有,我还没决定原谅他呢。”许苏垂下头,方才那点骄傲劲儿全泄没了,其实心里想说的是,他怕是也没决定原谅我。   “神经病!”白默挥手又打,差点一巴掌把许苏呼到拖拉机底下去,“我妈的亲儿子都原谅你了,你个外人还计较什么?真以为你是我们白家的女婿了?”   许苏没说话,看着眼前风卷黄沙的奇景,悄悄伸手去摸衣兜。他摸到一枚的红铜青金的小佛像,是他当初送给傅云宪的那枚。离开S市前,他在街上偶遇了温榆金庭的阿姨,是不是偶遇也不好说,反正阿姨把这个佛像和几枚佛珠交给了他,说是打扫时捡到的。许苏便将它们穿了条银链子踹在兜里,一直带在身边。   经历了这场大劫之后,白默就想开了,人贵有一颗无争的心,他暂缓了自己的经纪人事业,闲来无事就留在了大西北,陪老友吃苦,看云卷云舒。   许苏乐得有人作陪,每晚都赖在白默的床上不走,非给他讲自己经手的案子。其实大多是鸡毛蒜皮,不值一提,但也有一个案子在网上引起过不小的轰动,一个黑车司机雨天驾车撞了正在执法的交警,又拖行对方数十米致人重伤。当时网上喊杀声一片,公安必定维护自己人,检察院也准备以“故意杀人罪”起诉,然而许苏发现警方的现场勘验笔录有误,制动痕迹与刹车拖印,又冒着瓢泼大雨去请求进行相同车辆的侦查实验,他扒着承办检察官的车门不撒手,泼辣胡来的同时也晓之以情,终于打动了对方,结果实验证明该车在拉着手刹的情况下,大雨中仍有可能误踩油门而发动。   最终检察院变更了起诉罪名,由“故意杀人罪”变更为“交通肇事罪”,两个罪名量刑出入巨大,所以案子还没判呢,当事人家属就送来了一面锦旗,上书“妙口佛心,雄辩为民”八个金灿灿的大字。   许苏盖着那面锦旗睡了半个月,怕睡觉翻身弄皱了,所以一动不动,跟受人瞻仰的遗体似的。   他就拉着白默翻来覆去地只讲这一个案子。   讲得白默烦透了,许苏每一美滋滋地展示自己的锦旗,他就鬼哭狼嚎。   两人后来一同搭车去了火车站,一个回S市,一个去首都。   许苏是去参加一个商事犯罪高峰论坛。大佬云集,不是教授就是名律,大伙儿都穿得人模狗样,在门口的红毯上签到留影,互相握手寒暄。   按说这种论坛本是轮不到他这么个法援律师,但何祖平病势沉重,把自己的名额让给了爱徒。许苏便以开眼界为名,将法援中心里另一位新来不久的小律师一起带来了。   结果与他同行的小律师半道上闹肚子,非在进门前要去找厕所。   等了足足半个钟头人才回来,许苏跳脚不已,摆出一副前辈的样子教训后辈:“你怎么回事儿啊,都开始了,律师守时是基本素质,以后开庭你也迟到么?”   “厕所很难找啊。”小律师怪委屈的,脸胀得通红,他伸手去摸口袋,霎时脸又红一层。原来上厕所的时候,他把写着何祖平名字的邀请函都弄丢了。   他们不可能证明自己是何祖平,没邀请函就进不了会场。两人正面面相觑,互相埋怨,一位西装革履的工作人员走出了会场,躬身对满脸疑惑的许苏做了个“请”的手势。   “您是许律师吧,”对方彬彬有礼,“请您跟我进场。”   许苏完全没想到会在这个场合再遇傅云宪,因为在场律师提前拿到的宣传册上并没有国内刑辩第一人的名字。   也不怪主办方办事粗糙,他们磨了大半个月,傅大律师才在最后时间答应受聘,担任该商事犯罪防控中心的名誉顾问。   所以当主办方介绍傅云宪上台的时候,与许苏同坐最后排的小律师相当震惊且激动,一个劲地拿胳膊搡他:“我操!许律你不激动吗,你怎么不激动呢?傅云宪哎,我操,是傅云宪哎!”   高大英俊的傅大律师,衣冠楚楚,走路带风,尤其气场,相当慑人。   操你个鬼啊操,许苏本已心跳如雷,更被小律师嚷得心烦意乱,心道傅云宪又怎么了,值得这么大惊小怪么,那是你没见过他裸体围裙替我做饭的样子。 第九十章 北方(二)   傅云宪其实一早就看见了许苏。   这半年傅云宪没主动找过许苏,但却没少关心他的案子,网上沸沸扬扬的黑车司机碾压交警案,他全程关注。   许苏的思路够利索,先找证据漏洞与违法程序,一二三四详实清楚,迫使检察机关退查两次,再质疑公安对本案的定性是否偏颇,纠正媒体。   傅云宪想了想,如果自己接这案子会怎么辩,随后发现,他们的辩护思路是一样的。   他没想到,这只自己想轻轻握在指间的小鸟雏,离开自己之后,竟渐渐开始有了羽翼丰满的模样。   傅云宪停留在二楼的位置,居高临下地看着许苏。与半年前相比,这个家伙明显瘦了不少,穿着的深色西装也并不与他的气质相称。但他的少年质感不变,却骨子里流露出一丝稳重,他以律师的身份跟周遭人打招呼,落落大方,非常得体。   他没见过他这么快活的样子,眼里的光芒闪烁着,跳跃着。   “傅律?”   傅云宪没留意身边有人喊自己。许苏跟他身边一个小律师一直在埋头找着什么东西,看样子是弄丢了邀请函。找了一圈,未果,许苏那点张牙舞爪的脾气又上来了,他嗔,他怨,他瞪着眼,他撇着嘴,鲜活得像见了一尾花鲤的猫。   傅云宪都看笑了。   “傅律?傅律?”   傅云宪扭过头,简单交代了随行的工作人员两句,对方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没一会儿另一位工作人员便走出会场,毕恭毕敬地将许苏与他的同事请进了门。   傅云宪在台上讲话时,有个年轻小律师一直黏在他身边,或为他调试话筒音量,或突然上台来递个水。许苏坐在台下,心里猛地发了酸,酸得牙根都疼了,以前这个位置属于他,他知道自己是嫉妒了。   论坛结束后,傅云宪可能与主办方有约,没有第一时间走贵宾通道离开。便如往常一般,一些年轻律师涌到他的身边,想抓紧机会多跟大律师交流一番。有人提出想请他签名,有人想跟他合影,傅云宪看着兴致不错,竟一一满足了这些要求,于是更多的律师涌了上去。   许苏对此不感兴趣,慢吞吞地拖在后面,但那个小律师不停地拉拽他往前,拼了命想挤到人流前面去。他觉得和傅云宪合个影、说句话,那是光耀门楣的大事。   “傅律师,您是我的偶像,我学法律就是想成为您这样的律师。”   小律师拿到了傅云宪的签名,欢呼雀跃。   傅云宪竟主动问他,要不要合影。   “好啊好啊!荣幸之至,求之不得!”小律师简直乐傻了。   “你呢,一起么。”傅云宪抬头看了看许苏,问他。   方才远远听他上课还不觉得,眼下这么近距离听见这个男人的声音,许苏心脏怦怦直跳,忽悠一下晃了神。这嗓音就像燃烧着的伏特加混合白兰地,酒香逼人,火链直灼人心。   许苏赶紧提醒自己,别在傅云宪面前露了怯,他故意拔直了腰杆,尽量表现得自己满不在乎。但在旁人眼里,他就是见了偶像太兴奋,以至于木愣愣地站在原地。   主办方的人恭恭敬敬等在傅云宪的身旁,想要请他会后赏脸一起吃饭,他们也没想到素来的傅大律师今天居然这么亲民,几乎对这些年轻律师们有求必应。   “这位小律师,”主办方的人见许苏干杵着不动,有点不耐烦地催促他,“想跟傅律师合影就快一点。”   “啊……我……我不需要合影……”   主办方嫌许苏拎不清,没想到傅云宪看了看还没离场的十余律师,低声一笑:“那就不照了,今天的晚宴带上这些小朋友。”   留下的大多是年轻律师,都高兴得呼啦一下蹦了起来。   除了许苏,只有一个人静静站在一边。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他是某地律协的会长,据说已经七十高龄,样貌相当清癯儒雅,普通话不十分标准,带着点北方口音。他在刚才的论坛上就律师的惩戒规则提了一个犀利问题,但被最高检的领导以“听不懂你的方言”为由,拒绝回答。   既不上前,也不离开,老会长很庄重,很悲戚,显得与这个欢快的氛围如此格格不入。 第九十一章 严打   论坛为期两天,来参加论坛的年轻律师们被招待在学校酒店里,而傅云宪这样的律坛大佬则住两条街外的希尔顿。傅云宪本是当天就要回S市,但改了主意。   一顿饭吃得相当热烈,主办方招待得很隆重,也很地道,菜管好,酒管够,大伙儿决定不醉不归。   年轻律师们同坐一桌,老会长也跟他们一起,傅云宪理所当然地与主办方共坐主桌,但开席没多久,他就来了年轻律师们的圆桌前,招呼服务生加了一张椅子。   他坐在那个小律师的身边,隔开对方就是许苏。   傅云宪有一双很慑人的眼睛。   三分倨傲,七分威严,这是权力与专业共同催生的气场。   小律师虽受宠若惊,但不敢妄说妄动,一直笔挺挺地坐在傅云宪的身旁,直到酒过三巡后,他才鼓足勇气提了一个问题:为什么您办的案子成功率那么高呢?   这问题太业余,旁边几位经验更丰富的律师都笑了。   傅云宪抽了口烟,含着烟雾也扬了扬嘴角。他的唇很薄,与他别的五官一样棱角分明,一口烟雾从这双薄唇里蹿出,他淡淡地说,“因为到了我这个地位可以选择案子,而你们只能被案子选择。”   实话,令人感慨、催人奋进的实话,新手律师为了糊口或者扬名,有案子接就不错了,哪儿还顾得上考量每件案子的成功率。在大西北执业的许苏对此深有体会。   许苏不像饭桌上这些律师,那么饥渴地盼着傅云宪传道受业解惑,他嫌满桌拍马屁的话太肉麻,找借口上厕所,中途便溜了出去。   洗手间装修得很高级,装饰画框、陶瓷摆件与鲜花盆景无一不有,就是香薰的味道太刺鼻,过犹不及。许苏在镜子前慢条斯理地洗着手,没注意到一个人走了进来,顺手关上了门。   是傅云宪。   许苏意识到有人来时已经迟了,他猛一回头,正对上傅云宪的眼睛。他微微蹙着眉,眼里像凝了一层血,瞧着特别深邃,也特别吓人,许苏怕被傅云宪生吞活剥、连皮带骨地直接吃了,不自己地往后退了一步,想跑。   但傅云宪用身体挡住了他逃跑的路线,他向许苏的脸伸出了手,像是要温存抚摸,最后却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有点兄长鼓励幼弟的意思。   傅云宪问:“在那边办案都还顺利么?”   “总体顺利,但麻烦也不少。”许苏实话实说,就那个沸沸扬扬的黑车司机碾压交警案,公安那边没少派人恐吓他,热情的网友还骂他“是非不分”,不是谁弱谁有理,不该因为这个为杀人犯辩护。   他们没郑重其事地谈过分手,也就不存在计较谁把谁蹬了的尴尬局面,两人就这个案子聊了聊,头顶光线昏黄,气氛不错。   对于刑事辩护这个行当,许苏以前是只知其不易,却不知其这么不易,自己亲身上阵之后,才明白,无怪乎这圈子里人人都仰慕敬畏傅云宪,实是因为太艰难。   “看来去一趟西北有好处,成熟不少。”傅云宪轻笑,又问,“你师父呢?近况怎样?”   “医生说可能撑不过半年,可我不信,看着不像。”   在西北的日子,许苏几乎每星期都要给何祖平打个电话,或是请教他案子上的难题,或是单纯给师父请安。何祖平的病愈发重了,坏的时候比好的时候多,医生表示情形不容乐观,但何祖平自己很乐观,没少发文炮轰这个法院院长那个检察长,精神头一直都挺好。   许苏与师父闲聊时,虽从不刻意提及傅云宪,但话题永远绕不开他。许苏时常在心里琢磨这对师徒的关系,有点像唐三藏与孙猴子,这大徒弟本事通天,但也最不服管。   想到自己如今也是何祖平的徒弟,他不禁得意,这辈分都乱了。   许苏素来容易七情上脸,一点心思都藏不住,他得意地笑吟吟地望着傅云宪,眼角弯弯下垂,嘴角弯弯上翘,那满脸光彩像蜜渍的一样。   傅云宪被这笑容燎着了。   他一手将许苏搂近自己,一手攥住许苏的下巴。许苏往外挣,他便手指用力掰正他的脸。再不容对方挣扎抵抗,傅云宪倾身,低头,垂目,压下了自己的嘴唇。   许苏其实没想抵抗,意思意思就完全缴械了,时间会抚平伤痛,时间也会滋长思念。   两人的唇相距不过毫厘,外头有人忽然破门而入。   “许律,许律你怎么去了那么久?”   即将发生的吻被打断了,傅云宪不满地皱了眉,对许苏说了声“晚上接你过来”,就走了。   “你跟傅律师……你们认识啊?”小律师仍旧不明所以,问了个傻问题。   “你给我滚!”许苏同样不满,抄起一块湿巾就朝对方脸上砸过去。   傅云宪回到饭桌上,本想直接回酒店,一直沉默着的老会长突然开口了。老会长比傅云宪年长不少,但跟傅云宪说话非常客气:“我和您的师父何祖平律师是相识多年的老朋友,我是浦文阜律师。”   “久仰。”傅云宪对这位浦会长也挺客气,“当年浦老起诉H省司法厅违法收取律师管理费,使该省的律师年审费大幅下降,在座该省的律师都该谢谢浦老。”   在座真有几位H省的律师,一迭声地向老会长道谢。   许苏也跟着回来了。他与那小律师见识稍浅,都不认识这位浦会长。听上去这位也是死磕派的一员,但浦会长并没有何祖平这么大的名声,看着温和谦逊,也完全不似何祖平般激进。   老会长很谦卑地摇了摇头,又问傅云宪:“您听说过汉海地区新义帮的案子吗?”   新义帮案是被汉海当地政法委钦定的“铁案”,该案一审已经宣判,认定新义帮是具有黑社会性质的组织,全案56名被告中,9名骨干份子被判处死刑,多人被判死缓或者无期。   但所有被告与他们的代理律师均坚持上诉,声称自己只是为谋生计非法采矿并未涉黑杀人,当地政法委好大喜功强行定案,多名被告遭到了刑讯逼供与违法取证。   这么一个大案却没引发多少关注,网上倒也不是一点风声没有,但并没有酿出多大的风波就平息了,甚至不用删帖不用舆论管控。对于试行的《惩戒规则》,民间普遍是支持的,因为不少人都觉得刑事律师这个群体狡诈阴险,为恶人打官司已经够为人不齿的,何况还是为黑社会打官司。   傅云宪没出声,沉默片刻取出了烟盒,用目光讯问对方要不要来上一支。   老会长摆摆手:“我不抽,您请便。”   隔壁桌在互相敬酒喧闹,小律师还想端着酒杯去凑个热闹,拉了拉许苏的胳膊,问他要不要同去。   许苏皱着眉,有些烦乱地摆了摆手。这大半年他远在大西北办案,不太了解律师圈里的变故,但他敏感地意识到,这案子既然涉了黑,在国家而今风雨欲来的严打大背景下,方方面面的牵扯一定不简单。   傅云宪点着了烟,抽了一口,道:“我听说了。”   老会长点了点头:“何老现在就在汉海,他也刚刚决定接任这个案子二审的代理律师。”   许苏更是吃惊:按何祖平的身体状况已经不接案子了,怎么还会千里迢迢奔赴汉海那个地方打官司?   “这个案子第二被告的两位辩护律师,一位叫浦冰,一位叫庄旭,浦冰律师是我的儿子,另一位则是我的弟子。”包间内的气氛老会长沉默片刻,继续说下去,“他们都因为新的《惩戒规则》,涉嫌犯伪证罪被批捕了。不止这两位律师,同案的另外四位律师,总共六人都因伪证罪被批捕了。”   此话一出,两张觥筹交错的圆桌瞬间安静下来。   一个案子批捕六位辩护律师,绝非偶然情况,这在中国司法史上都极为罕见。   小律师敛了笑脸,端着半满的红酒杯又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所有从事刑事辩护的律师们都意识到,大非吉兆。   “欺人太甚了吧!一直有严打的风声,看来是真的了!”   “《惩戒规则》虽说只是试行,但明显偏向了公检法,法院成了一言堂,咱们律师一提异议既遭批捕,谁还能继续打官司?”   ……   座上几个年轻律师已经热血沸腾,恨不能当场揭竿而起,他们当中有的可能想浑水摸鱼在大事件中扬扬名,有的却是真的感到兔死狐悲。   傅云宪看似不以为意,拿着烟的手做了个手势,大伙儿就都安静下来。   “我今天来,不是一个父亲为了救他的儿子,”老会长面色悲戚,吐字也慢,但声音清晰坚定,很有力量,“而是以一位刑辩老律师的身份,请求全中国最好的刑辩律师参与这个案子,因为这是一场不容打输的恶仗,这关系着全中国二十万刑事律师今后的执业权利。”   傅云宪磕了一段烟灰,淡淡地说:“浦老,你言重了。”   张仲良就是先人一步看出国内法治环境有日渐恶劣的趋势,才金盆洗手去了国外,同是刑辩大状的傅云宪又怎会看不出。   老会长见傅云宪并不愿接这案子,倒也没有勉强的意思,他也知道傅云宪素以“官派律师”为人诟病,身上还有着黑社会背景的传闻,不太可能趟这浑水。他依然客客气气,以那并不标准的普通话说:“回头我把这个案子的材料给你看看,接这案子,我代表我的儿子徒弟还有中国二十万刑事律师感谢你,不接……”老会长笑了笑,真也没一点嗔怪之色:“那也肯定有你自己的考量,勉强不得。”   许苏料想傅云宪会斩钉截铁地拒绝,没想到傅云宪朝他看了一眼,竟出人意料地没有拒绝老会长的请求,而是说,好。   那一晚傅云宪没依约来接他过去,但许苏也没工夫在意。   “只闻雷声不下雨”的严打终于来了。   作者有话说:   汉海这个地方是我编的,严打也是我编的,我国历史上总共严打四次,最近肯定不会啦。   汉海案将是全文最后一个案子,融合了我国法制史上两个最著名的经典战役,​北海案与贵阳小河案,有点敏感,感兴趣的胖友可以自己百度。   小说始终是虚构的,祝大伙儿的生活越来越好。 第九十二章 匹夫   由于汉海案犯罪嫌疑人达56名之多,汉海案的律师团人数也破了法制史上的纪录。然而浦冰、庄旭等人被捕,其余律师也都遭受了不同程度的人身威胁,使得汉海本地的律师人人谈新义帮而色变,竟都不愿再接这案子了。   甚至不少当地的刑辩律师开始谋求转行,他们说,大环境太差了,普通群众也不理解,胳膊怎么拧得过大腿呢?   何祖平人在汉海,振臂高呼于网络,作为刑辩圈死磕派的泰斗人物,他的影响力依然巨大,他的文章延续了他一贯激昂犀利的斗争风格,洋洋洒洒千字内容,清楚阐述此案令刑辩律师的执业权利与生存环境遭遇到的空前威胁,他高喊着,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仿佛阵前号角,一时间,全国各地的律师怀着自救意识,浩浩荡荡奔赴汉海,代理费分文不取,全都自解腰包奔赴战场。   身为弟子的韩健去了,许苏当然也去了。   第一天会见当事人,师徒三人还没踏入看守所,就被不知哪儿来的一伙歹人给绑了。   光天化日下,三个人都被蒙上眼,堵住嘴,塞上了一辆脚臭味浓重的面包车。面包车风驰电掣,堂而皇之地驶过了看守所,然后停在了不远处的一个正在挖地基的建筑工地上。   一伙歹人又把他们推出车外,推进坑里。   坑是工地上现成的,工具是随车带着的,七八个人挥锹动铲,将石灰黄沙之类的东西往他们头上填埋,看架势是要将这师徒三个活埋在这里。   三个人里头,韩健最敦实健壮,结果最不顶用,一入坑就一头扎在石头上把自己撞晕了。只剩许苏拼死护着师父,拼命地挥胳膊动腿地反抗,想往坑外爬。   何祖平也护着他,一把嶙峋的老骨头铮铮作响,他拔直腰杆,仰面朝天,厉声叱骂:“我知道你们是谁派来的,这里还有国家法律吗?!”   何祖平的反抗比许苏更激烈,歹人可能被戳了痛脚,挥动铁锹往他头上狠砸一下,登时血流如注。   一铲一铲的沙子从天而降,何祖平满脸泥沙血污,依旧毫不畏惧,他拍着许苏的后脊梁,还试图跟那歹徒交涉:“埋我一个人就行了,把我徒弟放走。”   当半截身体被沙土掩埋的时候,围观路人报了警,歹徒就丢下锹铲,走了。似乎惊天动地这么干一票,也不是要取他们的命,纯是恐吓。   “这三个什么人啊?也是新义帮那些黑社会吧?”一个路人这么说。   不知怎么胸中豪气充盈,许苏扭过头,特别响亮地回答:“我们是替黑社会打官司的律师。”   “活该!早知道不报警了,活埋了你们算了。”那个路人往地上啐了口痰,走了。   许苏与何祖平一左一右地架着韩健,师徒三人互相搀扶着,在一众怀疑忧惧的目光中缓慢前行。头顶莹亮蓝天,许苏仰脸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   他们像三个刚刚下了战场的伤兵,很狼狈,很光荣。   许苏先找了辆车,把昏迷的韩健载去医院,然而韩健经救治刚醒,何祖平却倒了下去。抵达汉海之后,既要挥斥方遒指挥律师团为二审备战,还要应付公安检察与当地的暴徒流氓,他的身体每况愈下。   许苏既要照顾师兄,也要看护师父,来来回回地在两张病床前奔忙,一刻不停。白天惊魂一刻,他塞了一嘴的泥沙,怎么也吐不清爽,漱不干净。稍稍得闲之后,许苏便坐在何祖平的病床前吃医院里的盒饭,结果发现简直食不知味,满嘴都是又苦又涩的沙子石头,咔嚓直响,把舌头都硌破了。   韩健偷偷揩了把泪,告诉许苏,他也有了“弃刑投民”的打算,毕竟跟公权力对抗太累了,跟同行干架那就容易多了。   “呸,就你这黄鱼脑子,是能解决债务纠纷,还是能代理股权官司?”许苏睨了韩健一眼,懒得再跟他废话,只要法治环境不改,诉讼格局不变,无论刑事还是民事,干律师这行都没那么容易。   待晚上何祖平昏昏睡去,他就给傅云宪打电话。   傅云宪问他好不好,许苏仔细想了想,决定对今天的遭遇一字不提。   经历了职业生涯中最惊心动魄的时刻,他竟开始懂得体谅傅云宪的处境。   “真的没什么?”傅云宪问。   “我也是律师。”在这个男人面前,在全国最好的律师面前,许苏头一回自信满满地回答,“除了有点想你,真的没什么。”   傅云宪知道许苏没有吐露实情。那天商事犯罪论坛之后,他就已经看了浦会长给他的关于新义帮案的材料。傅云宪是真的跟中国最大的黑社会私交匪浅,加之多年办案经验,几乎瞬间就能断定,新义帮案属于先定后审,是造出来的冤案。   香港有个挺有名的黑社会组织叫新义安,可能是这群人憧憬古惑仔的江湖义气,便模仿着歃血为盟,取了个差不多的名字。落魄时小偷小摸过不少回,但没真干过黑社会该干的那些事情,发达之后,捐小学、助孤老,好事儿也干过不少。反正多项指控中,也就一条非法采矿罪算是板上钉钉。   新义帮案闹出的风波在律师圈内持续发酵,不少律师开始抨击傅云宪,认为以他的地位与能力,不应在这样关乎刑辩律师生死存亡的大事件中选择沉默。   但傅云宪依旧云淡风轻,每天最多去个电话关心关心许苏的个人情况,他不对此案表露一言半语。   汉海当地的政法委本来还没所谓,毕竟何祖平死磕的名声在外,这早不是他头一回纠集乌合之众要跟法院检察院干架,然而这回无论是明里恐吓,暗中刁难,都没办震慑住从五湖四海自发聚集到汉海的刑辩律师。看事态发展,何祖平真有可能带着他的律师团,将“新义帮案”发酵成中国第一大案,在中国法制史上留下辉煌一章。   汉海政法委怕事情继续闹大不好收场,打算抓人不成便收心。   但律师们不好弹压,何祖平这块硬骨头尤其难啃,所以他们理所当然地想起了傅云宪。傅云宪是圈内少有的在权讼两边都能掷地有声说上话的律师,又兼与何祖平有师徒情分,不久前还曾完美合作过蒋振兴案,所以与浦会长一样,他们也想尽力争取“刑辩第一人”。   很快温榆金庭便来了两个人,都来自汉海,其中一个是傅云宪的老相识,当年结下嫖娼之谊的平庭长。   平巍升得够快的,现在已经是汉海的政法委书记。   他一进门就摇头叹气:“闹得实在太难看了,哪里还是律师,分明是讼棍嘛。”   “讼棍总比权棍强。”傅云宪以目光邀人入座,态度客气,话却不客气。   与平巍同来的那个人表示,可以把几名已经批捕的律师放了,但希望他们师徒一场,劝一劝何祖平,这么闹下去不成体统。倘若他还不肯罢休,肯定要严惩。   “这是重点打击核心人物了?”对这圈子里的一套再熟识不过,傅云宪淡淡道,“我倒想听听,你们打算怎么严惩?”   平巍对傅云宪的问题避而不答,突然皮肉搐动着笑笑:“傅律,你自己的徒弟不还关在里头吗?”   随后,对方很明显地给他暗示,待这件事情平了之后,他自己涉黑的那点过去也就既往不咎了,否则……   “否则?”傅云宪原先一直神情淡漠地抽着烟,听见这话倒笑了。上扬的嘴角里溢出一口白色烟雾,他凝神注视对方的眼睛,平静而简练地复述对方的意思,“要挟我。”   旁边那人被这眼神狠吓了一跳,忙打圆场:“平书记不是这个意思,平时傅律与我们的关系很亲近,实在没有必要为这点小事坏了多年的交情。”   不速之客离开后,傅云宪临落地窗而立,长时间地望着外头浓雾弥漫的夜色,这座城市的璀璨灯火掩在浓雾背后,从他的角度望过去,像是炮火与硝烟融洽在一起。   来人说得没错,没必要坏了他们多年的交情,折了一个贺晓璞的黄毅受贿案,当时还是H市中院院长的平巍全程参与,对傅云宪在一审时的那些动作知根知底。   他联想到了许文军翻案前的那些日子。   傅云宪最近烟瘾很大,一晚上便抽尽了一盒烟,临天亮时分才倚靠着沙发稍稍合了合眼睛。   刚闭上眼睛,就接到许苏的电话。   许苏的声音听来非常不好,瓮声瓮气的,分明强忍着又忍不住。   傅云宪意识到对方状态不对,皱了眉:“怎么了?”   许苏告诉他,何祖平快不行了。 第九十三章 释怀   傅云宪赶到汉海当地的医院的时候,何祖平的精神突然好了。本来已经上了呼吸机,哪知听见人说傅云宪可能会来,立马气儿就顺了,他自己伸手扯了呼吸机,让人扶着坐了起来。   傅云宪真的来了。   一些律师恭恭敬敬地给他让道,一些律师冷着脸就往病房外退,活像梁山的汉子们见了宋江,神情很莫测,态度很复杂。何祖平病危,极大程度地缓解了汉海当地政府的压力,他是新义帮案第一被告的辩护律师,同时也是吹响这声集结号的人,这场权与法的大战只怕要以辩护方的失败而告终了。   傅云宪带来了何祖平最爱的酒与两个下酒小菜,典藏的国窖1573,溜肥肠与爆炒腰花,何祖平的生活习惯向来不好,喜欢大酒大肉,又烈又油腻。   主治医生被嘈杂的人声惊动,推门进来,一见这要在医院里开筵的画面立马呵斥道:“简直胡闹!病人这身体情况,这瓶白酒灌下去马上就得送抢救室!”   傅云宪直接让人滚。   他咬着烟说:“少他妈来劲,死马医不成活马,不差这顿酒。”   可能是被傅云宪的气场吓着了,可能是知道这位刑辩大状跟院长的关系还不错,主治医生摇摇头就走了。   何祖平手上身上到处插着抢救管子,真跟马上要咽气似的。倒酒都不方便,傅云宪就替他倒,用医院里盛汤的不锈钢碗,斟了三分之二。   何祖平摇摇头,跟老小孩儿似的嫌弃又抱怨:“这种碗怎么能喝酒呢,不得劲。”   许苏挺贴心:“师父喜欢陶瓷酒盅,厚底的。”   “行了,闭眼前先多喝两口,”傅云宪仰头自己喝了半碗,掷下酒碗道:“回头给你弄一套景德镇的青瓷,跟你一起埋进坟头。”   这师徒俩一个好酒,一个嗜烟,小小一间病房,没一会儿就变得酒味冲天,烟雾弥漫。   许是人们常说的回光返照,何祖平一口饮干一碗酒,完全不失豪迈本色。且喝酒以后,反倒脸颊通红,声若洪钟,一点不像个将死之人。   一屋子律师都站着,唯独许苏与傅云宪坐在何祖平的床头。彼时这个位置是何青苑的,如今换作了许苏,他们像多年前一样,师徒三人一边喝酒,一边讨论案情。   傅云宪说:“卷宗我都看了。”   听其主动提及,倒不是想袖手旁观的样子,何祖平问他:“你怎么看?”   傅云宪看了许苏一眼,又把目光转向何祖平:“想听实话?”   何祖平说:“别戴什么‘刑辩第一人’的高帽子,我就问你,如果回到执业之初,甚至回到你的母校中政,你怎么看这个案子?”   傅云宪说:“汉海的政法委书记平巍我认识,就是这么个风格。案前他召汉海的公检法司一起开会,成立了特别专案组,强调了宁左勿右,要严打涉黑集团。整件案子从程序到证据都一塌糊涂,显然是人为酝酿的冤案。”   许苏在一旁插嘴:“我的当事人就因越界采矿被定了七个罪名,但在实操过程中,普通工人是很难以肉眼区分矿带的边界的。”   何祖平想叹气,但只叹了半口就噎住了,他的气快捯不顺了,他的人生路已经走到了终点。   许苏扶着何祖平躺下去,何祖平拒绝上呼吸机,他长时间地望着傅云宪,突然开口:“我以为你是来劝我的。”   “劝?”傅云宪抽了口烟,挑了挑眉,“能劝住么?”   “谁劝也没用,”何祖平真当对方是来当说客的,怒得涨红了脸,想从病床上爬起身,去揪傅云宪的领子,“拼着这把老骨头,我也要将中国的法制车轮往前推进1公里!”   这话听着特别可笑,十八岁刚念法律的本科生说来也就罢了,一个从事刑辩一辈子的老律师,竟还这么天真。   傅云宪真就笑了。他没跟一个快死的老头置气,自己整了整被揪乱了的领口与领带。他回头看了看何祖平的弟子与参与汉海案的律师们:“你们说我是宋江,有时候我都以为自己是了。”   后来何祖平愈发不好了。他开始呼哧呼哧地捯气,像即将废弃的风箱一般,听上去非常吓人。   何祖平伸出一只手握住了傅云宪,看似只是松垮垮地一搭,然而当傅云宪试图把手抽离时,却发现自己怎么也动弹不了了。濒死的何祖平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他抓住自己最出色的这个弟子,抓得很牢,很紧,那枯如柴火的手臂上青筋根根凸起,像是在征求某种继承,某种延续。   傅云宪皱着眉,注视着这个快死的老律师。   他的一生在他眼前走马观花似的掠过,连同他自己在这条路上走过的二十年。像是谁给他投了一个梦。   “1公里可能推进不了,”终于,傅云宪慢慢在何祖平的手背上盖上自己的手掌,然后加重力道,缓慢又有力地握住了他。他轻声说,“我就试试推它1米吧。”   何祖平终于断了气,像挑灭了一盏灯芯的严监生,他也是含着笑走的。他一辈子都在为推进这个国家的法制建设而奋斗,他后继有人,死而无憾。   许苏想起身去叫医生,可已经来不及了。当韩健他们撕心裂肺地嚎啕起来,他只是愣愣地站在原地,怔怔仰脸望着傅云宪。何祖平关照过他不少回,他对这一天的到来早有准备,并没有哭。   然而时光回溯了。   某一瞬间,他回到了十六年前的那个阴天,他看见那个年轻意气的傅云宪跪在身前,为一条竭以所能却无力挽回的生命落了一行泪。   就如同他现在这样。   直到这一刻,许苏的眼泪一下来了,像胸腔里的热血一样涌着出来,他喊他:“大哥……” 第九十四章 归来(一)   汉海案律师们的强势反弹终于惊动了上头。   姜书记正在S市视察工作,临时召开了一个会议。   对于律师们的闹庭签名乃至更不当的激进行为,处理意见基本分为两派,一派认为汉海当地政法委确实好大喜功,借严打之风树地方政绩,律师们的抗议与申诉并非全无道理。   但更多人则表示,国家法律,岂容儿戏?即便地方法院有错,但一出错就闹,以后还怎么维护法庭尊严,保证国家的司法权威?此等歪风断不可助长,必须从严整肃。   两边都有他们的考量与道理,这已经不单单是汉海一个地方的案子了,这的确是国家法制史上的一场战役。   “小唐,我想听听你的意思。”   姜书记突然把目光转向默默站在人后的唐奕川。   汉海案闹得沸沸扬扬,身为一名绝对专业的检察官,唐奕川很容易就发现了该案的重重疑点,知道这是一个冤案。但他已经习惯了沉默,并也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当时傅云宪说把他跟洪锐的照片也给了姜书记一份,虽然此后一切如常,但以他敏锐的政治嗅觉仍然感觉得出来,很多东西都不一样了。他确实辜负了姜书记的提拔栽培,虽然姜书记好像并不介意,但芥蒂一定是存下了。   那天最后一次见洪翎,对方撕心裂肺的规劝他一句没听进去,到了山穷水尽时,反倒有工夫静下心来想一想。   此刻姜书记询问他的意见,他再一次面临选择。从更多人甚至可能包括姜书记本人的意思来考虑,他应该坚持第二种观点,他应该抓住这个机会煽风点火,重重打击傅云宪以及那些不识好歹的律师们。   唐奕川喘了口气,缓缓开口:   “汉海案注定将会是我国法制史上的一个标志性事件,但我不认为它是一场战役,非要分出胜负不可。战役的双方是谁?难道是法院与律师吗?法院与律师本来就是维护司法公平的法律共同体,把他们当作对立双方,最后只会取得一个两败俱伤、失信于民的结果。我相信这个案子将会是法制建设的一个重要切口,公安、检察、法院作为维护国家安全社会安定的司法机关,必须树立刚性权威,然而越是手握强权的人,越是需要自我制约。汉海案确实属于特殊情况,当地司法机关违法在先,刑辩律师闹庭在后。党的十八大以来,越来越多的冤案得以平反,何以我们能够正视过去的错误,却不愿承认现在的过失……”   他的声音很清越,很有力量,他最后说,一个国家的司法机关若能有错自纠,无错自勉,这才是一个大国的度量与胸怀。   他的这番话可能有点作用,可能一点没有,可能会令他的仕途受损,也可能会让他错过最后一次扳倒傅云宪的机会。   他终于觉得轻松。   何祖平死后,对于傅云宪成了汉海案的总指挥,起初很多律师是不服气的。   当然会有人不服气。傅云宪严令禁止律师团联合签名与游行,谁这么干就让他的当事人解除委托。   公诉机关那边也有了表示,将傅云宪的当事人高蒙的起诉罪名减少了六个,还降低了犯罪地位。重新开庭前夕,律师团开会,就有律师痛心疾首地喊:“不能让傅云宪当总指挥,他就是官派律师,他就是宋江,他这是要从内部分化我们的律师团!”他连游行的牌子都做好了。   “那么你来?”傅云宪大大方方表态,“只要你觉得自己有这分量。”   对方就不说话了,但气氛依然很僵。   许苏的当事人在被告席上排末位,所以一般也轮不到他发表自己的意见,但见这场子气氛不对,立马出来打圆场。跟蒋振兴案有何祖平从中斡旋不同,傅云宪确实很难令这群死磕派信服。   散了会,一出门傅云宪就黑了脸,他把嘴里的烟头掷在地上,用脚碾烂:“早晚弄死他。”   网上倒是被骂得多,可傅大律师什么时候被人当面这么骂过,许苏只能捡好听的劝:“您是大佬啊,何必和那些小律师一般见识。”   上了车,傅云宪就把人往自己怀里带:“你当他们全是为了建设法治中国来的汉海?里头至少三成是来浑水摸鱼,捞名捞利的。”久未见面,他对这身体朝思暮想。   “嘿嘿,我师父也这么说过。”   韩健开车,许苏跟傅云宪坐后排。这傅许二位律师谈话时,他一般插不上话,也不敢插。不知怎么就来了这么一句,倒提醒了傅云宪,这车里还有一个外人。   傅云宪重新叼起一根烟,问:“何祖平过世有半个月了?”   一个顾天凤,一个何祖平,许苏把他们当作自己的至亲,仍旧伤感:“十七天。”   “够久的了。”傅云宪翘着腿,用皮鞋脚面顶了顶韩健的驾驶座椅后背,命令他,“回酒店,开快点。”   “这么急回去干什么?”许苏诧异,“晚上不还约了人么。”   “不见了。”当着韩健的面,傅云宪直截了当地开了低音炮,“回去干你。”   回到酒店,傅云宪很急切,能省的步骤一概全免,他将许苏双手反剪背在身后,像犯人似的押在大床上。   “我得洗洗。”许苏直接跟这个男人对抗,但不是不乐意被他进入,肉体冲撞前的抵抗也是前戏的一部分,那滋味妙不可言。   “别洗了,不嫌你脏。”傅云宪一心要泻火,单臂托住许苏后腰,稍一用力,就将他的屁股抬高不少,两瓣高峰与峰间幽谷,全对着自己。   许苏哼了一声,   傅云宪分腿而跪,调整最易进入的姿势,将早已胀硬不堪的性器顶入许苏两腿根部,命令道,“别乱动,一会儿夹紧。”   他背对傅云宪,趴伏在床上,一低头就能看见那粗壮的性器从他两腿之间探出头来。   傅云宪手掌滑过许苏光滑的后背,停留在他饱满的臀上,爱不释手地抓揉几下,便自床头取了一点润滑液,并起两根手指,往中间的密庭去了。插得不深,就浅浅没入一个指节,在那柔嫩穴口画着圈摩挲,作着扩张。   甬道炙热紧窒,傅云宪光用手指探索里头的光景,都觉得忍不住,他粗重地喘息起来,每一声都直接灌进许苏的耳朵里。   他们太久没做过。前阵子忙着为何祖平料理后事兼为汉海案开庭做准备,一直就没机会亲近彼此。许苏被撩得浑身都痒,两瓣臀肉一跳一跳的,模样相当淫荡。   “怎么还没好?”许苏声音哑了,看来是真真急了。   傅云宪也就没理由忍了,两手一分许苏的屁股,将早已铁硬的性器插进他的肛门里。   扩张还没到位,许苏吃不住疼,叫了一声。   傅云宪却被这一声嚎叫激发了欲望,低了上身,在许苏身后大力地撞击起来,阴茎尽根楔入又整支抽出,特别凶残。   身体太久没遭受这样的侵犯,娇气不少,没被插弄几下,许苏就受不住了,哭哭啼啼地嚷起来:“疼疼疼,让我上位,好不好,真的疼……”   起初傅云宪嫌吵,勒他的脖子捂他的嘴,但都不抵用。后来见许苏真的哭得凄惨,也觉出心疼来,就拔出了性器,纵容他占据上位骑跨在自己身上。   那么多期《缘来是你》没白录,许苏那眼泪说来就来说收就收,一旦遂愿,立马又笑弯了眼睛。他分腿跨在了傅云宪的身上,扶住那根粗长性器,对准自己的穴口小心翼翼地往下坐,又小心翼翼地动起来。   “没吃饭?”对方动得,傅云宪不满足,大手一挥,跟挥鞭赶马似的抽打起许苏的屁股。   “呸,小心老子榨干你!”许苏举上坐下,动得快了,尤其性器往外脱离身体的时候,还故意收拢双臀,挤压他的冠状沟。他知道傅云宪喜欢这么做。   傅云宪满意了。身子往后躺了躺,任对方自己卖力地动。   酒店的顶灯一直在闪,可能是灯丝用久了,到了寿终正寝的时候。许苏循着灯闪的频率运动,当灯熄灭的时候,就憋不住地射精了。整个人跟一下被剔尽骨头一般,他软倒在傅云宪的身上。   一片黑暗之中,傅云宪沿腰线往下,反复摩挲着许苏的屁股,一本正经地要求:“宝宝,给我生个孩子。”   “你去找女人生吧,老子生不出。”许苏人虽软倒了,但大腿肌肉一点没松懈,仍紧紧钳着傅云宪健壮的腰肢。傅云宪的一部分还停留在他身体里,那热腾腾的物事还没软,把他身体的空隙完全填满了。他爱死了这种全无罅隙的亲密。   “不要女人,也不要别人。”傅云宪摸着许苏的肛口,“只要你。”   “那你亲我,亲满意了,我就考虑考虑。”许苏笑得合不拢嘴,明明是无稽之谈,但听着就很高兴。   傅云宪就吻住许苏,舌头先湿了湿他微干的唇,然后就寻隙伸进他的口腔里。许苏乖驯地闭上眼睛。他们互相含吮、舔咬,舌头与舌头温存地缠绵,发出啧啧的水声。   长吻尽头,傅云宪抱着许苏侧了身,开始占据主导,狠狠抽送。   宣泄之后,许苏累趴在了傅云宪的身上,他们胸膛贴着胸膛,阴部蹭着阴部。   傅云宪的胸口汗漉漉的,肌肉完美健壮,皮肤像抹了光油。   胸腔里头传来坚实沉重的心跳声,许苏贴上自己的耳朵,静静聆听半晌,然后起身拧开床头灯,看着他的眼睛说:“叔叔,我真幸运。”   傅云宪倒不谦虚,捏了捏许苏的下巴:“才知道。”   “不是这个意思。”许苏哧就乐了。他翻了个身,仰躺在傅云宪的怀里,找到一个能令自己最舒服的姿势。   他没跟傅云宪解释自己为什么觉得自己幸运,想来也已经没什么必要了。   他人生最初的渴望与憧憬,与他深深爱慕的这个男人,他们终于合而为一了。哪儿还有比这更幸运的事儿呢?   这一夜,傅云宪睡得很沉,许苏也颇觉安稳。但四点不到就得醒了。两人一同淋了浴,然后穿衬衣、打领带,把自己收拾得衣冠楚楚。   汉海案即将开庭,这是他们合作的第一个案子。 第九十五章 归来(二)   傅云宪当事人的犯罪地位已从第二位降为倒数第二位,被指控的罪名也减了共六项,不得不说,这是汉海当地检察院对他不闹庭、不游行的特别优待。   但在法庭辩论阶段,傅云宪仍对汉海案做了全局性的辩护,首先就否定了整件案子的定性,他目视公诉席,笑笑说:“首先我得感谢在座的公诉人,虽然你们的公诉词又长又空洞,但在昨天的公诉意见中你们当庭撤回了对我当事人也就是被告人高蒙3项罪名的指控,至此,起诉书上,被告高蒙的罪名总共减少了9项,连最重要的‘涉黑罪’都已取消,只剩一项偷税罪,实在不可谓不慷慨。也怪不得人人都说我傅云宪是官派律师,是宋江,就凭这‘十罪归一罪’的旷世奇闻,我能不是吗?”   审判长提醒傅云宪,不要说与本案无关的话题。   “感谢审判长提醒,我正准备说些与本案有关的,”傅云宪说,“起诉书上的罪名一下增加,一下减少,这么如同儿戏般的增增减减,普通的邻里纠纷被黑化成了持械聚众斗殴,好好的农民企业家被构陷成了黑社会老大,反正强权就是一张网,兜进网里皆是鱼,管它证据充不充分,程序正不正义。”   在最高法、最高检、司法部领导共同坐镇的法院里,傅云宪厉声责问:“只是我想问问在座的各位,即便今天的你穿法袍、持法槌,若明天这张大网从天而降,谁能幸免?!”   傅云宪在庭上所做的全局性辩护是至关重要的。他尽其可能地改变了全案的定性,为余下近百名律师的辩护奠定了基础。公诉人哑口无言,连因为减少起诉罪名而骂他是宋江的几名律师都统统闭嘴了。   “律师依法在诉讼每一个环节上较真、在案件每一个细节上挑毛病,有利于司法人员的认识,更符合事情的本来面目。”①   这是汉海案重审开庭的第三天,姜书记就记者对汉海案的提问,公开发表的讲话。   这是个好消息,意味着参与汉海案甚至具有不当言行的律师都不会遭到“司法报复”,所有人都松下了这口气。   然而汉海案还没宣判,傅云宪就被带走了。   汉海案引发了司法界的巨大震动,一心要造大案、立大功的平巍为此丢了官,怀恨之下,就举报了傅云宪。   张仲良托人问傅云宪,要不要他回国来捞他出来。   英雄惜英雄,两位享誉全国的刑辩大状交情甚笃,但傅云宪轻描淡写地说,不必。   傅云宪“请”的律师是许苏,跌破了好些不知内情者的眼镜。   贺晓璞这会儿还关在看守所里,案子拖了半年多,一直没开庭。傅云宪让许苏去联系贺晓璞的辩护律师,让他检举自己立功。律师还替他们捎了话,说他媳妇儿快生了,孩子睁眼时应该看见爸爸。   贺晓璞哭得一塌糊涂。   傅云宪在最后关头解除了对许苏的委托。看守所里,他摸着许苏的脸说,关里头太没意思,我只想看看你。   傅云宪不要许苏为自己辩护,也不要任何一位律师为自己辩护。他的自辩非常精彩,也很幽默。他站在被告席上,还有心情调戏公诉人,他说,各位大概是中国最幸运的检察官了,你们面对的是身为被告人的傅云宪,而不是辩护人,希望你们肩负起法律授予你们的检察职责,不要辜负这份幸运。   听审的人都笑了。   其实没什么好辩的,能推翻的证据自然都被推翻了,剩下的证据都是铁的。案子审审停停,傅云宪在看守所里关了大半年,最后出了判决,判二缓三。   傅云宪离开看守所的日子,冬天刚走,雨季未来,是开春之后气候最爽人的一天。   许苏去接他,路上碰巧遇见了唐奕川,瞧着还是老样子,身板挺拔,又冷又傲。   许苏下车去打招呼,毕恭毕敬地管对方叫唐检。这份客气并不是忌惮对方的职务,因为唐奕川已经不是市检二分院的副检察长了。   可能是纸包不住火,他收买户籍民警伪造公民身份的事情曝光了,也可能是那天他在姜书记面前慷慨谏言,到底得罪了一些人。唐奕川成了S市历史上唯一一个出了任前公示却没通过试用期的厅级干部。   许苏已经知道了唐奕川与傅云宪的那些过节,也知道自己被对方利用着捅了傅云宪与贺晓璞一刀,但他对着唐奕川仍恨不起来。他依然奋斗在公诉第一线,守着底线,担着正义,案子办得不枉不纵,质量很高。   平日里见面的机会也少,两人就傅云宪的案子简单聊了两句,许苏便觉出唐奕川不一样了。以前的唐奕川像一柄随时会出鞘的剑,剑刃何其犀利,但现在的他温和不少。告别之前,许苏突然问唐奕川,是不是已经释怀了。   唐奕川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说,我还会盯着他,一旦他再违法,我就会不惜一切再送他进去。   “行,”许苏笑笑,“我跟你一起看着他。”   一直到两人分别,唐奕川都没提及傅玉致。   傅玉致也没提过他。傅玉致现在跟许苏同在靖仁所,还是那副玩世不恭的倜傥模样,花儿一般,活得又芬馥又招展。但男女关系到底规整多了,总有人试着追求他,傅玉致一概不接招。傅云宪进去以后,许苏曾摆出的“大嫂”的姿态问他要不要“弃刑投民”,干回自己的老本行?但傅玉致头摇得斩钉截铁,他说自己干刑辩这行干上了瘾,不想回去了。   尽管这两个人都刻意回避着对方的存在,但许苏不知怎么就有一个预感,钟情如我辈者,他们的故事不会就这么结束。   因为路遇唐奕川还闲聊了几句,许苏比跟蒋璇约定的时间稍稍晚了一些,对方已经来了,不是一个人来的,还带着振兴小学的几个小姑娘,穿着统一的校服裙子,齐整划一地排成一列,每个人手里都抱着一束花,跟仪仗队似的。   头排的一个小姑娘生得最矮,脸蛋却最漂亮,她的站姿最认真,眼神也最专注。   许苏记得这个小姑娘,蒋振兴案重审那天,她哭哭啼啼地追着囚车喊“蒋爸爸”,又听蒋璇介绍,傅云宪收到的那封感谢信就是这小姑娘写的,不知从哪儿听说她的傅叔叔今天出来,非要跟着一起来。   “其实小孩子最洞明世事,真与假善与恶,他们一眼就分得出来。”蒋璇说。   这边是蒋璇和孩子们,看守所的另一边还有一些人,许苏朝那些人投去一眼,叫的出名字的只有一个丁芪,叫不出名字的就是汉海案中跳脚骂过傅云宪的刑辩律师们。   汉海案已经宣判了,多名被告人被判决无罪释放。   傅云宪踏出看守所的时候,许苏正背着身子跟蒋璇说话,还是那些刑辩律师先看见了他。   律师们也没说什么客套话,一见到傅云宪露面,就不约而同地给他鼓起了掌。稀稀拉拉的、不怎么整齐的掌声依然营造出了一种英雄归来般相当悲壮的气氛。但傅云宪根本不领这个情。   “别恶心我。”傅云宪倒不记仇,只是觉得这阵势太夸张,他直接无视了这些他连名字都叫不上来的律师,一把抱起了拿着花束朝他奔来的小姑娘,将她高高举过头顶,又放下来。   “傅叔叔,你还记得我吗,我给你写过好多封信。”被傅云宪抱在怀里的小姑娘突然害羞起来,她把花送上去,捂了捂自己的脸。   “记得,”傅云宪笑了,“你说我悬壶济世,这么高的评价,怎么能不记得。”   小姑娘撇嘴:“我现在已经会用成语了。”   小姑娘送他的花不是常见的玫瑰或者百合,而是大玉兰与另一种不知名的花朵,花形与莲花相似,颜色桃不桃粉不粉的,既艳丽又高雅。   傅云宪问:“这是什么花?”   蒋璇走上来,回答他:“这是辛夷花。”   小姑娘把花捧在傅云宪眼前,傅云宪用嘴叼了一片辛夷花的花瓣,细细咀嚼。   然后他放怀中小姑娘下了地,看见了转过身来的许苏。   “宝宝,过来。”   许苏僵着没动,像是不认识这人似的瞪着眼。他不能眨眼睛,一眨眼泪就得扑簌簌往下掉,娘们唧唧的。他也不舍得眨眼睛,尽管一开始他是傅云宪的辩护律师,没少以会见的名义相见,但他还是觉得看不够。透过模糊泪眼看见的傅云宪,好像有了点变化,好像又没有,他微眯着眼睛,眉间一道竖线变得深刻了,但一点儿也不折损他的英俊。   傅云宪朝许苏走了过去。到处都飞舞着春天毛茸茸的柳絮,令这久别重逢的场景变得格外梦幻。   然后傅云宪就停在了许苏的身前。傅云宪低下头,许苏抬起目光,他们用眼睛,用手,用全身心,彼此感知。   一个吻发生得理所当然,还有一丝丝花瓣的味道,又涩又甜。   当着这些律师与孩子的面,他们没觉得一丝别扭,或者说压根注意不到。傅云宪吻狠了许苏,许苏也用力回吻着对方。春天里,柳絮纷纷扬扬,辛夷花香阵阵袭来。   作者有话说:   ①文中姜书记说的这句话现实当中是孟书记说的,阿门><   唐奕川与傅玉致的故事将在番外呈现,欢迎关注作者微博【金十四钗】 第九十六章 尾声   “这里是《东方视界》,我是刑鸣,我们下期节目再见。”   《东方视界》节目录制完毕,现场灯光全部暗了,但嘉宾席上的许苏没走,刑鸣正跟导演们做节目后的工作总结,他等着他。   现在靖仁取代了君汉,成为了《东方视界》节目组的合作律所。傅云宪与庞景秋拆伙之后,傅玉致去了靖仁,庞圣楠来了君汉。庞圣楠自以为办成了瞿凌案,就是第二个傅云宪,跟当事人狮子大开口索要百万律师费,还拍着胸脯保证无罪释放。可惜牛皮比天大,能力却不够,那当事人还是坐了两年牢,一气之下就将他投诉去了司法局。不查不打紧,一查就发现他办案过程中违规操作不少,直接被司法局吊销了执照。   傅云宪走后,庞景秋力推侄子庞圣楠。他总以为傅云宪“刑辩第一人”的名声在外,其实也就得益于他会自我营销。庞景秋不想着钻研辩护技巧、提升专业水平,倒想搞明星律师那一套,结果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君汉的声誉大受影响,再加上一直也没办出什么漂亮案子,业内地位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许苏就在这个时候成了《东方视界》的常驻律师嘉宾。他现在颇有名气,比原来录《缘来是你》的时候还红火,有时去饭馆吃东西会被人认出来,很多案子也都慕名找了过来。许苏挺有自知之明,自己的专业水平也就一般,主要还是得益于他跟傅云宪的关系。   他们的关系在圈里不是秘密,可能圈外的一些人也知道,用请一位初出茅庐小律师的钱就能听昔日的刑辩第一人指点江山,多么划算。   但实情其实不这样,傅云宪从不过问许苏的案子。他是暴脾气,工作时尤其严重,如果别人达不到他的标准,他就按耐不住要动怒。   许苏目前当然是达不到的,傅云宪索性就不管了。   一条柏油马路郊外,刑鸣开车,副驾驶座上是许苏。他们此行是去许苏在郊外的别墅,住两天,顺便看看百年难得一见的流星雨。   因为工作关系,两人常联系,私底下也走得很近。上回《东方视界》录制时,一个场内观众跟他们提了一下流星雨的事情,刑鸣只是随口应承,没想到许苏热烈响应。正巧虞仲夜有空,傅云宪赋闲,这事儿也就这么定下了。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车外头的风景不怎么看得真切,一边是一排排洋房,大小不一但整齐有致,都是欧式风格,房价不贵,老百姓也买得起。   另一边则是一条大江,岸边有星星点点的灯火,映得江水宛如鳞蛇闪闪发亮。不时有爽利的风自江面上吹来,撩拨他们的发。   “最近节目组的官微常收到观众的留言,老阿姨居多,都想招你为女婿。”刑鸣说,“总导演跟我说,如果不是《缘来是你》准备停播了,一定得请你再上一期。”   许苏诧异:“这么火的节目,说停就停了?”   “每个节目都有他的生命周期,可能是因为收视率,可能是别说《缘来是你》,就是《东方视界》也会有落幕的那天。”对于自己一手创办的节目可能停播,刑鸣完全不以为意,说自己对于刑事辩护这块儿特别感兴趣,正在策划一档新的节目。   许苏笑了:“你可别再给虞总惹事儿了,这块儿内容敏感得很。”   “不惹事儿还是我刑鸣吗,”刑鸣也知道台里台外都怎么说自己的,一点不介意,相反还挺得意,“最近傅律有什么打算?”   刑鸣一时没改过口,傅云宪的律师执业证已经被吊销了,也不可能再从事刑事辩护,但他出来之后,门庭客仍络绎不绝,多的是商界大佬想请他当法律顾问。   傅云宪一概拒绝,他说自己已经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传奇,没必要再出山了。   “说是这么说,但我觉得不会。”许苏说,“老东西闲不住的。”   “我也想请傅律担任新节目的顾问,即便他不同意,光是跟他聊聊都很有意思。”刑鸣这人贪静,脸上也一向没什么表情,但这会儿眼睛却亮得惊人,他以最热烈的口吻说,“傅云宪确实是个传奇。”   “你想知道些什么,我来帮你问问。”   “就从近的说吧,看守所里的日子什么样?”   不比外人揣测的那么凄惨,傅云宪在看守所里的日子其实过得不错。不但看守所里的民警对他很客气,就连最凶悍的头板儿①也对他恭恭敬敬。一张木板通铺贯穿了整间房,所有犯罪人员都睡上头,人挤人,肉贴肉,为节省空间睡觉一律侧卧,否则便要挨打。   唯独傅云宪可以平躺着。   犯人对他巴结客气,有的是因为有案子相求,有的纯是觉得这位大律师够局气。他们都听说了他是怎么进来的。他是为了这个社会上少部分“恶人”的权利,跟国家干完架进来的。   还干赢了。   最近,最高法颁布了废止《中华人民共和国律师惩戒规则与管理暂行条例(试行)》的文件,悬在所有刑辩律师头上的这柄利剑终于被解了下来。   关于看守所那点故事还没讲完,许苏的手机就响了,来电话的是苏安娜,他不接她就会一直打。   “行了行了,我会注意安全的。”听苏安娜絮絮念叨了半小时,许苏忍无可忍准备挂了电话,“你好好烧香,心诚一点。”   见对方翻着白眼收了线,刑鸣问:“老太太这是在哪里?”   “峨眉山。”   上回代理汉海案,许苏遭人活埋了那么一下,后来类似的事件还发生过几回,有一回还就在苏安娜的眼皮子底下。苏安娜第二天就信了佛,并从此转了性,乐趣不在赌博在烧香了。可能她精打细算,算来算去后半辈子还是得靠儿子。   两个人到别墅时已近半夜,但傅云宪与虞仲夜都没休息,他们在二楼的厅里下围棋。两个老男人装束休闲,虞仲夜坐得优雅端正一些,傅云宪则很随性,翘着腿,手里把玩着一枚黑子,偶或轻轻敲击桌面。   他们一边下棋,一边聊些时政话题,聊得很深,可能他们觉得有意思,许苏与刑鸣都感到枯燥。   刑鸣扭头看许苏:“要不我们到别处去,别打扰这俩老年人。”   “烟瘾犯了,你来陪虞总下吧。”傅云宪看见刑鸣来了,便站起来。虞仲夜不怎么抽烟,傅云宪也就不让人吸二手烟。   刑鸣坐在了虞仲夜身前,听他笑着说:“你们没来的时候,傅律在跟我说看守所里犯人们‘放茅’时发生的故事,不听可惜了。”   刑鸣问:“什么是‘放茅’②?”   傅云宪一脚已经踏出了露台,嘴里叼着根烟,转身对刑鸣说:“回头跟你细讲,能做一期节目。”   棋盘上虞仲夜胜势明显,刑鸣也没想力挽狂澜,他自己是臭棋篓子,缠着虞仲夜下棋的时候,经常偷子儿耍赖。   傅云宪和许苏都在露台上,刑鸣偶尔侧目看一眼,知道傅云宪不是烟瘾犯了,是“人瘾”犯了。   傅云宪坐着,许苏仰躺在他的怀里,不知从哪儿变出个望眼镜,正在夜观星象。夜色很沉,但天上云雾起伏,从刑鸣的角度望过去,像极了着色不匀的墨。   “叔叔,你看这雾,天气预报靠不靠谱啊?”许苏脖子都仰酸了,半颗星星也没瞧见。   傅云宪垂着眼睛,带着点笑容注视许苏,将一口烟雾含在唇间,慢慢地品味,许久也不吐出来。目光停留很长时间后,他抬手抚了抚额头,仰面靠下去。   傅云宪睡着了,像个经历了远航的人,最后锚泊在最宁静的地方。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①头板儿,指牢头   ②放茅,指监狱中在规定的时间里放犯人上厕所。   文章不足之处诸多,真的感谢大家愿意看到这里,祝你们幸福安康,一切顺利。   作者微博:金十四钗。 本书由 旋-律 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