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 ゝ婲落唸伊亽つ 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牙郎》 作者:常叁思 文案 杨桢是个穿越时空的……少男。 他是古代的中介牙郎,穿到现代卖房,不会做新时代生意的惨烈下场,就是坑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他日后的对象。 作为炒房天团的颜值担当,权微在发家致富的路上,遇到了一个有毒的中介,从此看中的楼盘,基本都没买到。 ———— 杨桢:看名站攻受,预备,起。 权微:你怎么不干脆改名叫杨纯一呢? 1月11日出生的杨桢:小微别闹。 权微冷笑着拿起了他的尖叫鸡:咯…咯……咯……… cp:尖叫鸡x算盘帝,互攻,自己站233 标签:都市情缘 欢喜冤家 古穿今 主角:杨桢,权微 ┃ 配角:孙少宁,秦如许,黄锦,周驰…… ┃ 其它:卖房的和炒房的,法式相互嫌弃 =============== 第1章 序章1   作者有话要说:  hhh我又来了,赶个上世纪的时髦,试试穿越题材,轻松,瞎编乱造经不起考据,鞠躬~   不太看古风的菇凉可以直接跳过序章,因为是穿越背景,所以不会有F4的酱油。   这篇要是基本能日更的话可能入个V,要是不能就当我没讲orz   细辛:一味中药。   大漠荒芜,除了风吹沙响,余下多是静谧,但快马在驿道上扬起的烟尘,终究是透出了某种预兆。   乱世将至。   悬泉置是这荒漠中央的一处邮驿,方圆三十里皆是黄沙天地,蛇虫昼伏夜出,往来的人们只能夜宿于此。   只是深秋,傍晚时分逶迤沙丘上就覆上了白霜,辅以百里穿行无忌的劲风,已然有了岁暮天寒的气象。   和兴元的老行爷赵荣青查完寄放在西栈房的货物,回到南客房准备禀告,扣了六声门,才发现东家又不见了。   赵荣青袖手转身去寻,走着走着就叹了口气。世道倾颓,东家却还要做西边荒芜之地的生意,这不像他平日的谨慎作风,可谁也不知道他为的是什么。   说来也古怪。   和兴元是苦屿城里一家世袭的小牙行,靠为买卖双方说合交易并抽取佣金营生,建行至今已有300余年,因为祖上是平民出身,攀不上官家,一直都是私牙,直到今年初秋,东家走了趟北方的边塞渊岭城,回来就领了官批的牙帖。   顺带还有一桩以粮酒换皮毛的生意,以及两名脚班和一些车马夫,都是生面孔。   车马夫就算了,还算能干活,可瞎子都看得出那两个脚班是挂羊头卖狗肉,他们身形高大、步履稳健,不去卸货上垛,却对东家亦步亦趋,不知道的能以为他们是护卫,一切都很诡异,可是东家不许多问。   不问就不问,可他们一路走来,遭官府扣押、遇流寇截杀,新来的车马夫个个身手不凡,可还是在蒙山损了大半,赵荣青越发觉得此路不详,可东家仍然一言不发。   木楼“吱呀”,昭示着有人拾阶而上,赵荣青抬起头,正好看见了楼梯上攀爬的人。   “赵叔,蕴卿兄可在屋里头?”   来人名叫蒋寒,鸦青色的长袍下摆塞了一角在布腰带里,腕间和小腿上系有绑带,背着把长刀,身上有股侠气,一看就是武林中人。   蒋寒是牙行一票人经过蒙山时遇到流匪,出手相助的一个江湖人,当时东家以不易得来的百年蟒皮相赠,蒋寒百般推脱,可同行到这里,他的鞘材已然翻新,而且他似乎对鞘首爱不释手,死皮赖脸地想再求一块好皮子赠与兄弟。   蕴卿是他们东家章舒玉的表字,只有熟人才会这么叫他,蒋寒和他们相识才不久,但这人对他们有恩,赵荣青倒是不反感这股热络,笑眯眯地应道:“不在,不知道哪里去了,我正要去找他。”   蒋寒扑空已经扑成了习惯,闻言笑着就往楼下走:“您别忙了,我知道他在哪儿,我去找。”   赵荣青站在楼上,看见蒋寒飞快地在楼下出没,然后奔向了坞墙外头。   悬泉置紧靠山口,有一挂泉水生于高台,落在地上积成一洼水潭,潭边不远处有个饮水台,台边有骆驼有人,一只骆驼在饮水,两个人在交谈。   蒋寒刚走近,饮水台边的交谈便已告罄,左侧货郎模样的人作了个揖,就去牵了骆驼。右边那个披着大麾的人转过身来,素衣长袍、长发半扎半披,夕阳的光影下看不清相貌,只是迎着猎猎风沙,衣袂翻飞出了一种乘风御宇的感觉。   但蒋寒知道这是错觉,章舒玉是个不折不扣的商人,虽不至于满身铜臭,但不欠人情、不肯吃亏,也没有不食人间烟火的仙气。   最能证明蒋寒所言非虚的一点,就是章舒玉有把昼不离身、夜不离枕的度量衡。度量衡是牙商换算量度的工具,就像算盘之于账房先生。   蒋寒迎上去道:“我一猜就知道你在这里。”   牙商机敏,只要能交易的东西他们都感兴趣,大漠虽然艰险,却也并非毫无产出,昨日约莫也是这个时辰,章舒玉也在这里向这个货郎打听,百年红柳根、赤珑炎蛇胆,等等等等。   他要找的章舒玉站着没动,这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男人,常年穿山行水,肤色并不白皙,模样倒是端正,气度也沉稳。   章舒玉也不接蒋寒的茬,问他是怎么猜的,只是提了提嘴角:“蒋兄找我,若还是为了百年蟒皮,那就又是白跑一趟了。”   蒋寒哭笑不得,反手一弹刀柄,无语地说:“你说仅此一块,我已经信了!你别见面就挤兑我。”   章舒玉收住调侃,笑着道:“开个玩笑,别当真,有事找我?”   蒋寒的眼神蓦然一闪,压低声音道:“这里风大,回你房间说。”   章舒玉已经打听完了,闻言点头准备抬脚,面前却忽然横出了一只胳膊,他愣了下,目光顺着手臂溯到蒋寒脸上,然后在对方的眼神里看到了尴尬。   蒋寒纯粹是脑热手快,伸出去了才反应过来这举动伤人,他讪讪地收起胳膊,道歉还没到嘴边,就被人识趣地递了个台阶。   章舒玉主动搭住了他往下压的手臂,实际上几乎没有压力传来,可是蒋寒却听见这个八面玲珑的商人说:“多谢蒋兄的举手之劳,沙地绵软,我走起路来,确实要比平地上费劲许多。”   蒋寒心口一跳,猝不及防地失了分寸。   他愣着神,章舒玉却已经走了起来,这人走路远不如常人平稳,一步颠一步簸,竟然是个左腿有疾的瘸子。   蒋寒不敢直视,只得偷偷用余光瞥他,牙商腰间的度量衡便在他的视野里摇来晃去。   那是一把尺长寸宽的黄铜算盘,体型纤巧、算珠如片,细看盘身上刻了尺寸,又像秤一样开孔挂了提绳,尾部坠着个鸡蛋大小的空心秤砣,侧壁上印了个小篆体的“章”字,集称量的功能于一身。   蒋寒忽然就觉到了可惜,这样有趣的一个朋友。   据蒋寒所知,章舒玉并不是天生的瘸子,他之所以变成这样,是因为曾在黑熊的爪牙下救了一个叫阿岚的外族少年。   两人回到章舒玉的客房,瘸子似乎浑然不知大祸将至,怡然自得地泡了壶茶,问蒋寒为何事而来。   蒋寒为人随性,没有高手的狂傲,但这并不影响他是个的高手,他耳聪目明,所见所听远非常人可比。蒋寒神秘道:“蕴卿,你有没有发现,有人在监视我们。”   从他住进这客栈起,纵然眼前无人,可脚步声一直在耳边徘徊,蒋寒出身草莽,有仇家不稀奇,稀奇的是他这一年都很安分,并没有仇家找上门。那么蒋寒不妨假设,那些苍蝇,黏得其实是这个商人。   章舒玉扬起眉头,像惊讶又像是疑惑,他思索了片刻然后道:“我的商队押着粮酒,在京都不值钱,到了大漠却容易引来歹人,安全起见,请蒋兄与我们疏远一些。”   蒋寒是典型的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性子,闻言豪气道:“你就不用担心我了,那些三脚猫我还不放在眼里,我只是想让你有个防备。再说你我朋友一场,路途遥远,你得照应我这个孤家寡人。”   章舒玉还要再劝,蒋寒却不听许他多说,站起来就溜:“罪过罪过,宁可几天不打拳,不可一日不练功,我得去练刀了。”   章舒玉无奈地看他蹿出门,然后声音再飘进来。   “赵叔,你的东家回来了。”   少顷,赵荣青过来跟章舒玉说了货物的情况,汇报完以后忍了又忍,还是心疼他腿脚不便:“易货而已,你干什么非要亲自跑腿,是信不过赵叔和伙计?”   “这话说的,”章舒玉心中泛起暖意,笑着说,“信,都信得过。”   赵荣青见他嬉皮笑脸更生气:“信就说说,这一趟生意里头究竟藏着什么名堂?”   时机已到,赵荣青就是不问章舒玉也准备找他坦白,这话正合他心意,可这方便无法让章舒玉欣喜,因为他要透露的消息上压着性命。章舒玉指了指墙壁,轻声道:“蒋寒告诉我隔墙有耳,所以赵叔,无论你听到什么,都不要大声说话。”   赵荣青感觉事态比他想的还要严重,点了点头,章舒玉便将因果缓缓道来。   “今年秋初,我去渊岭城采购细辛,遇到了靖北将军应绍丘,他向我委托了一桩生意,请我务必将这封信,送到珑溪的国主手中。”   他边说着,边快如闪电地拨弄了几下那把度量衡的算珠,响动过后,算盘的轴承上忽然弹出了一块铜片,章舒玉随即从铜片下的空腔里抽出了一封卷成细棍状的信纸。   这是章家的传家之宝,需要独特的算法才能打开机关,机关本来是为了预防行商途中遇到打劫血本无归而藏保本的银票用的,这时却被章舒云当成了“信封”,只是空腔狭小,他不得不拆了将军的信纸,没了遮挡,朱红色的将军印力透纸背。   赵荣青眼皮一跳,将军和战火,很容易让人感觉这是个了不得的东西,采购细辛的事他知道,但是靖北将军这种高高在上的人物,怎么会向东家下委托。   “这……”老行爷惊讶地险些语无伦次,“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是什么?军队不是有信使吗,怎么会找上你呢?据我所知,你跟靖北将军毫无交集啊。”   这也是章舒玉费解的问题,他确定自己跟靖北将军互不相识,也无甚名气,可对方却对他说久仰大名,试问哪来的大名?   当时渊岭城内乱如沸粥,章舒玉带着商队在内城门等候通行,正巧遇到应绍丘在慰问三军,那个坐在骏马上的黑脸大将忽然停在他跟前,盯了一会儿才走,谁知道一个时辰以后,章舒玉就被守卫以货物可以为由收押,七拐八弯地送进了军营。   真正要扣他的人是应绍丘,这个坦荡的武将开门见山地向章舒玉下委托,内容就是传送这封信,一封向珑溪求援的信。   皇上忽染重病,几位皇子斗得不可开交,内有乱臣通敌、败坏朝纲,外有后白作乱,与东北的部族连成一气,援兵和粮草迟迟不来,应绍丘已然捉襟见肘,最近最快的方法就是请西北的珑溪增援。   可惜珑溪这一任的国主必兰.阿敏年少时差点死在大偃,应绍丘的信使他一概不见,将军说他不得已,只好出此下策。   这封信事关社稷和国运,而章舒玉只是个无名商人,他担不起这份重任,可是应绍丘给他的选择只有接受委托,或者死,牙行上下跟他同生共死。   脚班和车马夫就是应绍丘麾下的武将,随行章舒玉的目的就是保护他,或者杀了他们。   赵荣青听到这里,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靖北将军在民间有很高的声望,传闻他正直忠勇,可这种逼迫良民的行为跟山贼土匪又有什么区别,赵荣青气得老脸通红,忽然就醍醐灌顶了,他惊恐地问道:“那……梓州府的扣押和蒙山的流匪,是不是针对这信而来?”   “应该是,”章舒云债多了不愁,友情提示道,“也许还有这驿站里的神秘人士。”   他对蒋寒撒了谎,他不想疑神疑鬼,也不想将这人牵扯进来。   即使脚班不提醒他有人跟踪,以刁钻油滑著称的牙商也心细如发,章舒玉只需要问问货郎的蔬果运量就能知道,最近有大概多了几人在这里落脚。   赵荣青登时冷汗涔涔:“可咱们只是普通的老百姓,那靖……应绍丘怎么敢将这么重要的东西交给你?万、万一丢了、被抢了,或是珑溪的国主不肯见我们,那后果谁来承担?除了信使还有镖局,再不济都城里那么多大牙行,他随便选一家,都比我们可靠啊。”   “应将军说树大招风,选我们才不会引人注意,至于珑溪国主的难题,他说相信我们牙商的口才和实力。”   “……”赵荣青无言以对,“事已至此,你有什么打算?”   章舒玉从怀揣里摸出柳叶章,连同信一起推到了赵荣青面前,慎之又慎地道:“赵叔,这是能代表我身份的牙行图章和应将军的求援信,稍后我会用油纸包上,再用浆糊黏上大米,藏进第十三辆车上“丙”字号的粮袋里,这事只有你跟我知道,明白吗?”   “我已经向货郎打听过了,离这里四十里外有一处峡谷,那里地势复杂,我会制造一场混乱,届时你见机行事,在保证安全的前提下悄悄离开队伍,要是一路平安,你就远远地跟着,但要是有个万一,这封信,就交给您了。”   “对不住,我可能将您置于险境里了,可……罢了,没什么。”   可留在商队里,处境怕是也半斤八两。   他像在交代后事,赵荣青是看着章舒玉长大的,待这东家很有长辈的情怀,他摇头道:“少爷,赵叔老了,腿脚跟不上车马,不如我俩换过来,商队我看着,你在峡谷里找机会离开吧。”   章舒玉心怀感激地说:“我是商队的主人,要为你们的性命负责,应将军选了我,我就是众矢之的,我不能逃,也逃不掉的。”   赵荣青着急道:“不博一把怎么知道?我看蒋寒是个好手,你们是朋友,他会帮你的。”   章舒玉神色骤然一凛:“赵叔,这件事跟蒋寒无关,无关的意思,就是明早启程以后我们的队伍里不会再有这个人了。”   蒋寒跟他们同路,赵荣青仍然不想放弃这个助力:“可……”   章舒玉为了断他的心思,顿了顿,不得不昧着良心说:“我不信任他,蒋寒这个人出现的时机和地点都很可疑,您别引狼入室。”   赵荣青脸上一瞬间全是不可置信,因为他十分喜欢蒋寒这个爽快的年轻人。   这世道似乎只需要一瞬间就能变得天翻地覆,忠将不良、侠士可疑,那还有什么是可信的? 第2章 序章2   翌日天还没亮,和兴元的马车就搅动了寒气四溢的沙土,章舒玉没有跟蒋寒道别,只在客房的桌上留了一句“珍重”,就悄悄地走了。   只是以他普通人的视力却看不分明,悬泉置最高处的屋顶上躺着一个抱着长刀的人。   早晚数九、正午三伏,正是大漠一天的写照,要是没有战火和压迫,金色的沙丘和无垠的天地实在是一副壮丽的画卷,可惜商队里有一半的人无心观赏。   应绍丘派来假冒脚班和车马夫的随从看似在低头干活,可是眼神警惕、耳听八方,一路都没有放下过戒备,白天还好,强势的高温烤得人疲马倦,加上视野空旷,要是有人远远就能看见,就是到了夜晚就不会这么幸运了。   到了下午,沙地上方的空气隐隐扭曲,像有一把无形的火在燃烧,淋漓的热汗出了又干,章舒玉的后背上沁出了一层盐霜,他热得直犯头晕,也不知是累了还是中暑,心口突突地跳着,总觉得有什么等在前面。   商队顺利地来到峡谷,这里枯山连绵、植被稀疏,天然的石林却多不胜数,章舒玉出发前就叮嘱过一个伙计,让他到了这里偷偷地用沙棘扎马屁股,然后如他所料,发疯地骏马拉着货车在狭路上狂奔,很快就引起了一场混乱。   借着这场变故,老行爷赵荣青悄悄地退了出去。   这是大偃西路上的最后一段,穿过峡谷和前方的红柳林戈壁,就是珑溪的茫茫大山了。而领地意识强烈的珑溪族人十里设一哨,到了那里,身后那些来路不明的跟踪者就不敢那样肆无忌惮了。   只是商队早已被人监视包围,风吹草动都难逃法眼,背离队伍的赵荣青气喘吁吁地躲进三里地之外一根石柱的后方,跟着一柄淬着寒意的长剑就悄悄地架在了他的脖颈上面。   “为什么独自逃走?”   赵荣青的双眼猛地瞪成了铜铃,他看不见身后的黑衣蒙面人,却认得那个声音,耳熟至极,昨天还在耳畔响过。   另一边,峡谷适合逃脱,自然也适合伏击。   随着暮色降临,一大列黑衣人渐渐现形,惊惶瞬间就在商队里蔓延开来。为首那人直截了当地挑明了来意:“交出应绍丘托付的东西,就能活命。”   身后不知情的伙计们在茫然地发问,问应绍丘是谁、问是什么东西,应绍丘布置的将士们却不约而同地朝章舒玉靠去,很快合成一个圈将他护在了里面。   章舒玉一路都在提心吊胆,然而这一刻他却诡异地平静了下来,也许是放弃了生的希望,对于死亡也就无所畏惧了,他神色如常地讨价还价道:“东西可以给你,但我有条件,先放我的伙计离开。”   刺客最前头首领模样的人回了他一声嗤笑,似乎是在笑他天真:“不行,谁知道应将军信此刻在谁身上?你先交信,我后放人。”   “他们确实什么都不知道,不然谁会抛妻弃子随我走这一趟,你不信我,我也不信你,”章舒玉将眼睛一闭,干脆地说,“用我们牙行的经验来看,这桩交易谈不成,你们动手吧。”   杀手没想到还会有人嫌弃命长,忍不住拍手赞道:“大当家真是好气魄,只是你的坚持有什么意义呢?我们杀了你,应绍丘的密信同样送不出去,既然如此,何必白白搭上性命?”   不送也是性命难保,可两种死法非要选其一,章舒玉选择接受应绍丘的委托。他没有国家兴亡、匹夫有责那么大的抱负和情怀,只是凭眼光和个人喜恶,觉得应绍丘起码坦诚相见了。   章舒玉跛着走到商队前面,无动于衷地说:“我们市井里有句古话,叫‘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意思就是奸诈坑人、不讲诚信,其中以我们牙商鳌居榜首,所以阁下的承诺,恕我以己度人,不敢轻信。”   “要杀我们,一路上你们有的是机会,可之所以没有动手,甚至还愿意在这里浪费口舌,我猜是因为取得那封信的价值,比让它消失在这里要高。所以东西我藏起来了,我要是不说,你们掘地三尺也找不到,如果你们想要信的话,就放我的伙计走吧。”   这商人头脑清晰,竟然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主上确实需要那封信,来伪造通敌叛国的罪证扳倒应绍丘这个拦路虎,这牙商的威胁或许真不是虚张声势,杀手跟同伙耳语了几句,回过头来竟然一口答应了,反正这些人也在掌控之中。   真正的伙计哭着跟章舒玉告别,应绍丘派来的假伙计却不肯离去,其实章舒玉心里清楚,事关朝廷机密,交不交信他们都没有生还的可能,可人心是肉长的,他还是想挣扎一下,希望有人能洪福齐天,最不济也不要死在他的面前。   这已经是他能做到的,最大程度的保全了,起码还留在牙行里的人还活着。   应绍丘或许不是坏人,可他的将士忠心耿耿,当着章舒玉的面向将军许下过承诺,杀了牙行的普通百姓,他们立刻自杀谢罪,若是牙商接受委托,他们便用性命护他西行。   章舒玉不杀伯仁,伯仁却会因他而死,可他也无辜,也死之将至,所以该怪的人是应绍丘,可应绍丘是为了守疆护土,保护战线后面的百姓,那靖北将军又该去怪谁呢?   一炷香之后,伙计们的身影已经消失,刺客首领逼章舒玉交出信件,应绍丘的属下自然不允,杀戮一触即发,混乱里全是血色和刀光。应绍丘的人马在蒙山已经折半,到了这里即使负隅顽抗,也没能支撑多久,一个接一个地倒下了。   跛子跑起来比常人更加跌跌撞撞,章舒玉终于走到了穷途末路,那把长剑当胸而过的瞬间,他在杀手唯一露出来的眼底看见了满满的震惊,对方此刻无意杀他,只是刀剑无眼。   这个牙商必须死,但是得死在信到手之后,刺客首领气得一脚将坏事的同伙踹出了一丈多远,形势顷刻逆转,从屠杀变成了救命。   章舒玉很快陷入了昏迷,杀手们不得不将他带回驿馆寻医,可这茫茫大漠要寻个大夫也像瞎猫撞死老鼠,章舒玉和刺客显然都没有这份运气,剑身对穿心肺,只有杀手随身的止血药粉吊命,章舒玉高烧不退,脸色一刻一刻的灰暗下去。   丑时三刻,正是万籁俱寂的时候,章舒玉浑浑噩噩地被渴意逼醒,来托着头喂他水的杀手动作轻柔,他蒙着脸,可那双眼睛却很熟悉。   章舒玉被这意外一震,竟然从高热里清醒了过来,昨晚那句无心的“蒋寒这人很可疑”忽然从他脑中闪过,章舒玉空有种想笑的冲动,却没有实施的力气,他没想到自己居然是个乌鸦嘴。   想他平生谨小慎微,商人的天性使他不会随便信人,然而万万没想到在人世结交的最后一个朋友,却是货真价实的看走了眼。   好在章舒玉虚弱至极,脑子迟钝使得失望不如渴望强烈,他忽然用不知从哪里生出来的力气抓住了喂水之人的手腕,发出了一阵含糊不清的气流声。   “……蒋寒,看在昨天以前,我们朋……咳咳……朋友一场的份上,如实告诉我,赵叔和那些伙计,还……还活着吗?”   蒙面人为了听清他在说什么,不得不低下头来,只是在这段靠近的距离里,那双外露的眼中陡然有了隐忍的泪光,他会痛苦,因为他就是蒋寒。   昨天蒋寒觉得可惜,这时看见命在旦夕的章舒玉才真正尝到了无颜面对的滋味,他看着牙商濒临涣散的眼神,忍不住对这人点了点头。   然后蒋寒似乎还想说点什么,目光往斜刺里一瞥却发现在椅子上打盹的同伙似乎有了苏醒的迹象,他只好猛然闭上了已经张开的嘴,再开口时,声音就显得十分冷酷了:“信呢?你放在哪儿了?”   嗓子眼的腥甜让章舒玉总想作呕,他说话吃力,可掩不住那种破罐子破摔的傲气,他断断续续地说:“想知道就换个人来问,不……不想告诉你。”   蒋寒的眼神十分受伤,他托着章舒玉后脑勺的手依旧温柔,可是语气冷硬,张嘴就使了个诈:“其实问你的意义不大,你那个赵叔骨头不够硬,已经什么都交代了。”   章舒玉心口猛地缩紧,疼的眼前一黑,怒急攻心地呕出了一滩血,尖锐地悲痛和愤恨登时从他的神色里浮现而出。   “你们的目的达到了,如果是、是想炫耀,那我违心地送你一句……恭喜。至于我,无论是保人还是送信,我都已经尽了全力,皇天在上,我对谁……谁都于心无愧。”   “值得吗?”蒋寒目光灼灼地说,“为了一个拿刀子来逼你来送死的狗屁将军,你为什么能做到这种地步?他给了你什么好处?我们本来可以双倍奉上的。”   不值得,章舒玉在心里说,这不是他主动选择的路,所以谈不上值得和付出,他敬重应绍丘是个英雄,却也憎恶靖北将军的强权,直到听到蒋寒这一句,章舒玉才猛然发现他想替应绍丘说两句好话。   他冷笑着说:“应绍丘拿刀子逼我来送死,我活……到了现在,你们口口声声、劝我别白白搭上性……性命,我却快要死了,面对两窝强盗,我自然屈……咳……屈从能让我活得更久的那个……至于双倍的好处,应绍丘给我磕、磕了一个头,你的主子,哈哈哈哈……他、他肯磕两个吗?”   蒋寒愣了个结实,不知是没料到应绍丘肯对平民下跪,还是答不上主子肯不肯屈膝的问题,他怔怔地问道:“……那,你恨应绍丘吗?”   章舒玉的气息逐渐减弱,他笑了下,眼皮像是疲惫至极一样往下搭去,苍白的面容上带着淡淡饿讽刺:“恨啊,虽然……咳咳……恨没什么……”   蒋寒心里警铃大作,那瞬间他想也没想就将嘴唇凑到了章舒玉的耳边,往那人耳朵里灌了一阵轻如微风的快语。   “蕴卿,我……我是应绍丘的师弟,混入这刺客群里本意是想救你脱身,对不起,没保住你,等到天下太平,我替师兄为你偿命。赵叔还活着,伤了点伤,我已经安置好了,你别为他担心,至于师兄的求援信,已经用不上了,就……就留在这里陪你吧。”   “现在我回答你当初的问题,为什么偏偏找你来送信,因为必兰.阿敏就是七年前你在若羌山黑熊爪下救过的少年阿岚……”   章舒玉浑身一震,他呛了口血,可是没有咳出声。   时间紧迫,蒋寒没功夫起身看他,接着飞快地耳语:“我曾在他的议事阁里见过你的画像,就挂在他族战狼图腾的旁边,我问必兰画像上是何人,他说是他的恩人。”   “你的度量衡独一无二,画像上的商号又与‘和兴元’如出一辙,我在渊岭城见到你,就知道只有你去送信,必兰.阿敏才会答应增援。”   这瞬间蒋寒想起那个在夕阳里扶住自己手腕说“多谢蒋兄的举手之劳”的人,忽然失去了说下去的勇气,他一失神,不小心将心里的话迷糊地问了出来:“你无心救过的人,使你陷于算计丢了性命,如果早知如此,蕴卿,你……你还会救他吗?”   这是一个卑鄙却两全其美的局中局,要是章舒玉能活着将信送到珑溪,自然是皆大欢喜,可他要是死在了路上,爱憎分明的必兰.阿敏更不会放过杀他的幕后操纵者,所以无论是哪种发展都只会出现一种结局,珑溪的增援必然会到来。   空气忽然寂静下来,蒋寒痛苦地撑起上身,不小心撞掉了商人的度量衡,蒋寒手指颤抖地试了试他的鼻息,眼泪霎时夺眶而出,又在被算盘落地的动静惊醒的刺客过来查看之前,融进蒙面巾里不见了。   落在地上的度量衡背面朝上,只见角上浅浅的刻着两个字,就像江湖人的武器都有名字一样,牙郎章舒玉的算盘也有一个名字。   饮岁,饮岁,饮得光阴如逝水。 第3章   房价不知所起,一涨再涨,指望它降价,后会无期。   青山市的学区房想都不用想,要的人多到打抢,去年起学区房“附近”的行情也开始火爆,贴着四环线的锦程国际.三期的公寓楼光是认筹,就达到了实际户数的3倍。   认筹就是房子的影子都还没有,先画个后期买房9.5折、3万抵5万这样的大饼诱惑广大群众交诚意金,然后开发商拿去做营销、投资。等开盘的准备做好之后,再剔掉多余的人将钱还给他们。   虽然前两期的业主已经在网上曝光过短板,装修差、绿化低、实际净高不如样板,但实际获得购房资格的大军还是过五关斩六将了才留下来的,弄虚作假、拼财力、找关系、茶水费、绿色通道费……人们一边唾骂楼市疯狂,一边疯狂地往里扎堆。   在捂盘惜售了将近半年以后,4月6日,锦程国际.三期终于宣布开盘。   小两层的售楼处面对主干道,玻璃剔透、门面辉煌,正门前方五六米开外设了道绢花拱门,被同色系的路引花导出进门走廊,十来条竖幅从后方的主楼上悬挂下来,加上临街巨大的气柱拱门,立刻拼凑出了一副“我们不差钱、买我有保障”的气派。   通知十点开盘,可8点不到,西边的遮阳棚里就已经人山人海了,提着认购协议的购房者们身上贴着圆形的号牌,因为无所事事地攀谈起来,从哪里人、干啥的、看中的户型和楼号,谈到房子真贵,但是不买怕后悔。   楼外势头如火,楼里也是忙忙碌碌,置业顾问的身影遍布前台、沙盘、洽谈区,电话接得风生水起。   黄锦在前台确认好自己的客户名单,一转头就发现杨桢不见了,这人今天有些心不在焉,像是昨天没休息好。   还有十多分钟就开盘了,有些同事已经站好了位置在用电话通知客户,进来了奔哪儿找自己以便闪电夺房,这位哥顶着金牌销售的压力却在节骨眼上玩起了闪避,黄锦简直不知道是该嘲还是该服气。   杨桢这个人比较阴险,背后捅刀的事不少干,业绩高、人缘差,同事巴不得他不出现,可黄锦不能昧良心,因为杨桢虽然社会,但对身为老乡的自己还不错,一起租房都没要自己水电费,今天自己名下的一位客户也是杨桢让给他凑业绩的,他得有一颗感恩的心。   拿人的手短,黄锦叹了口气,认命地找起人来。   黄锦在楼里张望了一圈,心说只出去看三眼,要是找不到人,那他通知的心意也尽到了,毕竟人不为己,今天他们玩的就是一招分秒必争。   楼外更吵,签到台前同事举着话筒,不厌其烦地喊着话。   “现在是9点45分,离我们开盘还有15分钟,请一选的贵宾注意了!1~10号,1~10号,5分钟后请到门口排队。”   厚厚的云层挂在天上,风和日丽,像是个丰收的好日子。   黄锦的心情也被这小太阳照得挺美,他这次运气不错,开了3单,等到清盘结算之后可以请杨桢吃顿饭,把这次的人情还上。   大门右手边是为客户设置遮阳棚,之前热情些的置业顾问会专门过来给自己的客户倒点水喝,增加购房者的好感度,黄锦扶着800度的近视眼镜从跟前扫到棚子尽头,愣是没看见穿着同款西装的高个子。   不过光膀的高个子倒是有一个,因为气质挺潮,黄锦一下就注意到了。   4月的晴天已经有点热了,女士裙子出动但男士基本还是长袖,那男的却比姑娘家还赶时髦,穿的是无袖汗衫,配了条两个膝盖都在外面的破洞牛仔,走路带风,一看就凉快的让人羡慕。   身上贴着代表一选队伍的紫色圆形号牌,数字是幸运的66号。   着装常年都是捂痱子标配,以及租房租到生无可恋的黄锦嫉妒地转过身,朝东边撒腿狂奔,很快他就看见了自己要找的人,跟一个陌生的男人在东边的马路边上起纠纷。   走得近些了,才勉强能听见两人推推搡搡地在吵什么。   那个陌生的男人揪起杨桢的衣领,气势汹汹地吼道:“你今天不我一个交代,就他妈别想走!”   捅刀狂魔杨桢不是特别要脸,因此普通难听的话根本伤不了他,黄锦就见他无动于衷地撕掉了对方的手,理着衬衫说:“该说的话我早就说过了,我没什么需要对你交代的,放手,我可没你这么闲。”   此人作为上一季度片区的销售前五,哄骗客户基本是日常,早就练出了一身的演技,温暖的时候像春风,刻薄的时候很欠揍。   那种满脸风凉话的表情黄锦看了都想打他,而跟他对掐的哥们看脸就感觉是个火爆脾气,于是一拳头不负众望地杵到了杨桢脸上。   杨桢没有防备,整个人往后一仰,跌了两步撞到了车障路桩,又被对方不依不饶地一推,登时变成了一根倒栽葱。然后路桩像个杠杆一样挑着他的膝盖弯,使得他身体最先着地的部位变成了后脑勺。   黄锦听杨桢痛苦而短促地叫了一声,然后就不动了,那个陌生人也吓了一跳,用脚尖踢了几下见他没反应,愣了两秒慌慌张张地跑了。   售楼处的麦克风再度响起来:“……离开盘还有10分钟,请一选的1~10号贵宾到门口排队,请……”   黄锦看看地上这个,再回头看看售楼处大门,一个头急成了两个大。   万幸今天的服务等级是max,售楼处配了医护人员,不过黄锦怕被引发混乱,背着杨桢从旁边在建还没装门的商铺里走的后门。   同事们本来摩拳擦掌,正在做最后的铺垫,谁也没想到不讨喜的金牌业务员会横着出现,大伙虽然不喜欢这个人,但对于他受伤还是表现出了人性关怀,七手八脚地将他送进医务室,之后就交给护士了。   十点整,开盘选号,每人只有五分钟。   可根据关系户的普适性,楼外等候的人就见进的多、出的少,西装革履的业务员一边让大家遵守秩序,另一些又打着电话,一会儿接进去一个“姑妈”、“舅舅”和“大表哥”。   同时,成功签约的播报也不能停,不知道是在宣布喜讯,还是给剩下的客户制造压力。   因为出来的人少,售楼处里人流如织,站跟前说话都得靠吼,这本来就是开发商要的效果,这么热闹火爆,你不买别人高兴。   前70号里黄锦只有一个客户,十几分钟前急吼吼地交了定金,他没事就开始打游击,期望碰到个别野生的客户来为业绩锦上添花。   野生的就是那种过于纠结、迟迟不肯做决定而导致被原来的顾问暂时搁置的客户,房子毕竟是大额交易,有的是买家的半生心血,慎重的人不在少数。   这类人也好找,甜品区站着吃东西的基本不用考虑,在买和不买之间挣扎的人他吃不下,沙盘周围的也不用管,因为沙盘规划跟现实的差距很大,直接往楼号展示牌跟前去就行了。   展示牌在入口门左边的墙壁上,是块两米多高的led屏,本期所有的在售户型都按照单元和楼层排在上面,每卖掉一个户型,对应的门牌号就会变灰,进来的人只能在仍然亮着的红色上选。   黄锦喊着“借过”挤到展示牌这边,一路走歪脑筋蹭蹭地往外冒。   反正杨桢也昏了,手里的客户也没人管,自己要是把他手机拿上,客户一定会打电话过来,便宜别人不如便宜自己……   可杨桢要是知道了,同事关系那归公司管,那室友就没法做了……   那自己都有钱了,干嘛不去整租一……   黄锦立刻又想起房租不是一次性消费品,“算了吧,租不起”的结论还在潜意识里酝酿,肩膀就被人拍了一下。   “打扰一下,杨桢你认识吧,他人呢?”   作为一个为生活奔波的直男,黄锦只会注意女性的声音好不好听,鉴于问话者是个男的,他的重点就歪了,只是觉得这人声音穿透力不错,这么吵的地方不用靠吼就能让自己听见。   然后黄锦抬起头,还没看见脸,先看见了对方的光膀子汗衫和胸前的军牌项链。   ——   66号怕是个假号,一点也不大顺。   权微被叫进来的时候才10点40,可展示板上的房号已经灰了3成,三期4个单元楼、180户,也就是说前60号基本人手买了一套才能打造出这种效果。   这年头,打劫的干不过抢房的。   一线的热点楼盘具有这种销售力度,这点老生姜权微毫不怀疑,只是想买还得看老板想卖,一般为了获得更高的盈利,最好的户型和楼层开发商都会自己握在手里,等涨价的时候向土豪抛售。   这里面的门道很多,权微知道但是他不说,他从来不干自断财路的蠢事。   不管里面有没有猫腻,已经灰了的楼号就是别人的房子,权微恼火的不是看中的房子没了,而是他来买房却连个搭理他的人都没有。   跟他同批进来的68号都去下定金了,而他那个传说中服务热情有耐心的顾问连他的电话都没接,这服务是没法留着过年的。   鉴于传说是孙少宁这个颜狗传给自己的,权微先打电话将姓孙的搓了一顿,无视话筒那边的狡辩,让他打包好鸡零狗碎准备滚去睡地铁通道,回头才来找人问杨桢。   这个顾问权微暂时还不认识,只接过对方的电话,叮嘱他今天早点来,说会在楼里接他,让他一切不用操心,当时感觉倒是不错,服务比较细心。   上次认筹权微在旅游,反正孙少宁住他房子还不交租,权微就直接把发小使唤成了苦力,只是他早该有个心理准备,孙少宁的绰号叫孙大坑,还是他自己取的。   权微看中的2-1602已经灰了,因为挨着学校,后期出租肯定不愁,有条件随便买一层都不吃亏,可权微不打算考虑其他楼层了,他向来就是这样,说好听点叫不肯将就,说白了就是鸡贼,对别人的要求比自己高。   鸡贼的权微还小气,他有的是时间,就喜欢刨根问底,他得问问这个杨桢为什么放他鸽子。然后带着找茬目的的权微不爽地随便一拍,就把黄锦拍停了下来。   黄锦一见这光膀子,立刻就认出是棚子里那个潮男,他刚刚还嫉妒别人服装自由,现在对上脸一看,又觉得嫉妒不起了。   潮男看起来就像是个有钱人,虽然没有穿金戴钻,衣服也不是大牌的精英范儿,就是有点贵气的感觉,能把这种跟抹布似的马褂穿出时尚感来……有钱那还说什么说?裸奔都是自由。   黄锦本来在觊觎杨桢的单子,找杨桢的66号就送上了门,可这人表情不善,黄锦本来就心虚,加上人也够怂,就微笑着说:“认识的,杨桢有点私事,不在这里,你有事可以找……”   他特别想说我,可又怕得罪杨桢,思前顾后最后指了前台:“前台的工作人员。”   权微再心里吹鼻子瞪眼地说“我没事,我就找杨桢”,面上却只跟黄锦道了声谢,然后溜达去甜点区叉了几块哈密瓜托着啃。他不买房,号牌也就没用了,权微撕了连同塑料叉、纸碟往垃圾桶里一扔,又问了1个顾问,没想到竟然弄到了杨桢的位置。   医务室平时当杂物间在用,所以那个顾问跟权微说的是“那边那个小白门”,小白门在洽谈区尽头,门口也没个标牌,权微不知道这是医务室,推门就进去了。   洽谈区到处都是人,管不住的小孩到处飞窜,保洁扫都扫不过来,置业顾问们又忙着劝人慢一秒悔三年,因此没人注意到闲杂人等进了工作间。   然后权微一开门,就见单人床上横了个人,躺得四平八稳,正慢吞吞地用手背在揉眼睛,这祥和的画面一下给他气倒了。他心想什么人哪这是!喊自己早点来,结果自己在这儿睡大觉?   权微往床边走,居高临下的目光将躺平的人扫了扫,就知道没找错人,就是杨桢,胸前的铭牌上写着呢。   这时杨桢听见脚步声侧过头来,正好跟他对了个准,权微就见这中介露出了一副审视、震惊的表情,他眯起眼睛,心想就算自己来得突然把人吓了一跳,可这副活见鬼的样子也太不礼貌,他是长得帅了点,可这么惊为天人就太假了。   权微也不知道自己给床上这位造成了多大的冲击,他在床边杵了几秒,准备等这中介问自己来干什么。   可谁知道这个杨桢盯了几秒之后,竟然像空气一样把他给无视了,改为去看门外沸反盈天的洽谈区,还是呆呆愣愣的。   从不理到爱理不理,服务人员比他还拽,权微气不打一处来,猛地用手在床上一撑,弯下腰强行把别人视野挡了:“这么悠闲哪您!选盘还没结束,您要不接着再睡会儿?”   杨桢的目光这才回到权微脸上,他眼底有些情绪忽闪,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然后权微听见这个刚睡醒的中介说:“……你是谁?有话能不能让我起来再说?”   他一提权微才猛然发现姿势不太安全和谐,自己上身正对着脸的罩在杨桢上头,这画面基佬孙少宁看了要是不喊非礼,权微就去跟他妈姓。可不雅就不雅呗,这样说话比较有威慑力。   权微挑衅地一挑眉毛,得理不饶人:“不能,就这么说。我来找你买房,你把我在外头酿到清盘,厉害了我的锦程中介。”   杨桢疑惑了好几秒,才有些迟疑地说:“……客官见谅,我们牙行不卖房,您说的这些,我,我不太了解。”   什么客观什么牙行?古里古气的都是些什么鬼?权微真是信了他的邪,事不过三,这中介今天第三次没有职业道德了,权微被气得想笑,摆出一副洗耳恭听地架势说:“房产中介不卖房?稀奇稀奇,行!那你告诉我,你们卖什么?”   杨桢一本正经地说:“粮食、棉花、木材、药材、茶叶、烟丝、皮毛、牲畜、铁器、土布、丝绸、香料、柴碳、干鲜果、油、纸、酒、杂货等等。”   权微:“……”   如果腹诽能练腹肌,权微当场就能练出8块。 第4章   光线很亮!   亮得如同置身艳阳荒野,可是除了头痛,却也不冷不热。   章舒玉费力地睁开眼睛,视野里先是一片胶着的混沌,他不知今夕何夕地怔了好一会儿,才恍惚想起自己应该是一命归西了,不然胸口那处剜心的痛楚也不会归于平静。   只是这血红地狱实在是空有其名,竟然满眼都是白……   随着视力渐渐清晰,他才猛然发现头顶的白色不是纱帐,而是屋顶!   章舒玉悚然一惊,目光往室内一扫忍不住猛的从床上弹了起来,可很快又在眩晕下倒了回去。   如他所见,这室内的造物器具无一不奇、无一不怪。   中原没有白色的屋顶、不见锁栓的怪门和这样简陋的太师椅,北方的游牧后白族倒是以白色的穹庐为居,但顶部浑圆且支撑的伞骨外露,这个顶却白如雪、平如地面,最奇特的地方在于看不见榫卯拼接的痕迹,实乃生平罕见。   这里绝对不是悬泉置,甚至都不是中原。   那这是哪里?自己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带他来的人是谁,目的又是什么?穿着夜行服的蒋寒说他是应绍丘师弟,是可信还是可疑?   章舒玉脑中的疑问重重,可一动脑筋就天旋地转,晕得耳朵里嗡嗡作响,他不得不抬起手按了按胀痛的眼眶,告诉自己不能乱不能急,作为目标人物他都活了下来,那赵叔和伙计们应该会更多一分生机,现在人为刀俎,他静观其变就是了。   好在脚步声没有让他等太久,章舒玉朝声源处一看,因为没想到来人既不是蒋寒也不是黑衣刺客,而是一个衣不蔽体、发髻古怪的男人,登时就有些措手不及。   牙商虽然脚跛,但走过的地方不少,他曾经去过中原西边的萨桑王朝,那里一年四季炎热,百姓穿得比这个人还少,章舒玉虽然不想大惊小怪,可不经意透过来人身后的门,看见外头的景象热闹欢快,还是忍不住觉得惊奇。   外头应该是厅堂,占地却比皇家奉国寺的大雄宝殿还宽广,没有巨大的木头柱子,亮堂的如同天井,章舒玉从没见过这样的格局。   这么多人聚在一起,应该是这里的庆典或节日,可是既没看见官员也没看见领事,人们分得很散,可姿态却不像游玩。   孔明灯也古怪,一盏一盏的圆头尖尾、形同水滴,明明看不见其中有火,却都浮着挤在屋顶之下,而且这里的人也不怕失火,根本没人抬头去看。   奇装异服不用再提,然后一个小女孩引起了章舒玉的注意,她才约莫3尺高,却在造型古怪的桌椅间飞速穿行,虽然飞得很低,但那轻功似乎比蒋寒还技高一筹,半天都不需要借物续力。   还有厅里的女人不比男人少,有些露着半臂、有些在开怀大笑,风俗看起来跟偃朝妇女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规矩截然不……   章舒玉正在盘算,视野不妨突然从彩色变成了麻黄,一个人猛不丁罩在了他的头顶上,脖子上的项链在他眼前晃来晃去,坠着的铁片上刻着几排他不认识的文字,陌生得让章舒玉直觉沟通不会顺利。   果然,来人面色不善地说了3句话,章舒玉就有一半没听懂,选盘、清盘、房产中介,这些都是什么?他们要的不是应绍丘的信么?   ——   两人大眼小眼地瞪了半天,权微还是没有等到杨桢的解释,那是个玩笑用来调节气氛什么的,于是这就有点尴尬了。   沉默总能让恶意发酵,权微皱起眉头说:“耍我是吧?”   这人虽然有些莫名其妙的敌意,但肢体状态放松,没有攻击的征兆,章舒玉并不怕他,他答得一派坦荡:“没有。”   权微一脸冷漠:“那你故意说一堆我听不懂的话是几个意思?”   又绕回来了,而且意思还能有几个?这应该是方言的表达差异,章舒玉只能尽量意会,他本来打算从长计议,蒙面人要求援信,而他要赵叔和伙计的消息,可这样鸡同鸭讲、相互试探下去的意义是什么。   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因此这醒来之后的每一刻都是赚来的,当断不断、必受其乱,珑溪那趟送信的路足够长教训了,章舒玉心想他要是一开始能顺从内心的疑问,不顾一切地向应绍丘求个明白,之后的一切或许都会变得不同。   人贵在有自知之明,他只是一介草民,不像英雄那样担得起数百条性命。   只可惜覆水难收,就像蒋寒最后那句“早知如此”无法成立一样,无论怎样假设,他这一生都只会有一个结局,但吃一堑长一智,他不该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   章舒玉做决定向来很快,目光再抬来里头就有了些破罐子破摔的意味:“你说的话我也听不懂,交谈只是浪费口舌,带我来这里的人是谁?我想见他。”   神经病年年有、今天特别多,权微立刻露出了一种看傻子的表情,他是个大爷脾气,不对人吆五喝六就不错了,哪里受得了别人对他指手画脚。   权微手指一紧,扯着顾问的领带将人提了起来,笑得有些挑衅:“谁带你来的、你想见谁,这都跟我屁事不相干,我的问题呢,就是你这个人的服务很有问题,很会装傻是吧?送你一个投诉怎么样?你别告诉我这句话你也听不懂啊,杨桢。”   投诉?章舒玉心说我确实也听不懂,可杨贞?臻?还是甄?是谁?   对方叫了一个陌生的人名,可是方向却对着自己……章舒玉浑身一震,从这里醒来后第一次感觉到了不对劲,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伤口处却毫无痛感,这反常让他心慌,并且这种无缘无故的心慌持续加剧,慢慢竟然让他感觉到了脊背发寒。   要是章舒玉知道现在的流行用语,大概可以用上一句“这是来自世界的恶意”。   牙商平生走南闯北,知道人们的相貌、服装、房屋和工具都可以不同,但有些东西却又能神奇的契合,比如素不相识的两人形如同胞,天南地北的寿山石一模一样,可是章舒玉从来不知道,一个人会有另一个他自己都没听过的名字。   这种事根本不可能,他确定自己很清醒,那么唯一的解释就是对方认错了人。章舒玉强行镇定下来,直视着对方的眼睛说:“你怎么知道,我、我叫……杨贞?”   权微懒得跟他废话,不耐烦地用另一只手提起杨桢衬衣上的胸牌晃了晃。   章舒玉垂下眼帘,就见自己右边胸口位置的衣服上贴了一块像是盖了层水精的小扁牌,左边印着一个小图案,右边分上下两层写着字:杨桢,置业顾问。   这种牒引一样的东西让章舒玉愣了片刻,然后目光不经意放远,就看见了自己那条从黑色的敞口裤脚下露出来的左脚腕,有些瘦、青筋显露,皮肤干得起了层皮屑,可是上面一点伤疤也没有。   这画面像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让章舒玉忍不住眼前一黑,终于被这怪力乱神的遭遇吓得大脑一片空白。   他的腿曾经被黑熊撕咬过,牙印和撕扯的瘢痕让人望而生畏,中原最顶级的去腐生肌散也没有疗效,后来别人提起章家的大哥一表人才,后面总会跟一句可惜,所以章舒玉比谁都清楚,这不是他的腿!   这个人叫他杨桢,身上也写的也是杨桢,那章舒玉呢,章舒玉是谁?   躺平的这位表情丰富,一秒钟换3个可以说是毫无压力,权微冷眼旁观地看着戏,心想自己都没干什么,他就一副身受重伤的模样,要干点什么那不得完蛋么,这年头碰瓷的惹不起,可不幸的是权哥软硬都不服。   权微提着那根领带不肯松手,催促地说:“诶,说话!”   章舒玉心里正巨浪滔天,一个人要是连自己都无法相信,外在的一切也就更不重要了。   权微见他眼睛都不斜视,是铁了心要躺尸,单向是没法沟通的,他正准备撂下杨桢去找热线投诉,门口忽然就扑腾出一个人来。   “诶你谁啊?干什么啊?放手,不知道他受……啊帅哥是你啊。”   ——   黄锦平时没这么关心杨桢,今天情况特殊,一是因为之前的居心叵测引发的心虚还没过时,二是杨桢让给他的客户刚爽快的签了购房合同,反正离医务室也没几步,他就想顺便过来看看。   谁料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杨桢不仅已经醒了,而且神奇地又被别人给揪了领子,黄锦虽然不知道杨桢干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使得一小时之内被两个男的揪住了质问,但杨桢毕竟是伤患,他只好摸进去打圆场。   “嗨帅哥,又见面了,那个啥,他今天不舒服,您看能不能先放开。”   权微挑着半边眉毛,脸上写着“不信”两个大字。   不舒服不早说,还跟自己满口胡说八道地对着呛?这要是有病,就是吃药都好不了的那种。而且他刚刚振振有词的时候可一都点看不出难受来,自己一将他提起来就虚弱了,权微因为有成见,先入为主地觉得杨桢就是在装。   他松开领带让人杨桢跌回床板上,空出来的手扬起来往自己头上一指,阴暗地说:“他哪里不舒服,是不是这里?”   杨桢后脑勺着地的那一声闷响黄锦现在想起来心里还直“咯噔”,因此权微的冷嘲热讽正好戳对了地方,黄锦被他的话吓了一跳,立刻就问道:“他咋的了?”   权微:“他说你们不卖房,卖大米、棉花、畜生啊还有一大堆……对了,他还说听不懂我的话,让我叫把他带到这里的人来见他。”   黄锦懵逼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心想要是这些话真是杨桢说的,那他也感觉听不太懂了。   中介不卖房姑且算是段子里的今日最佳,可哪有把买房的上帝当狗腿子使唤的置业顾问啊大哥!这该不会是摔坏脑子了吧!   这回真不是他想抢单子,刁难的客户不如没有,黄锦强颜欢笑:“不好意思啊帅哥,杨桢开盘之前出了点事故,伤了脑袋昏迷了半天,可能不是特别清醒,您看他头疼这样子,真不是装的。他胡扯那些您别放在心上,他平时不这样的,您别跟他计较。这旮沓热,来,我带您出去喝杯水吧,顺便您有什么需求,跟我说也是一样的。”   这才是顾问该有的态度,一对比杨桢就显得更不专业,可同事现在说他受伤了,而且他的状态也确实不正常,权微一直觉得针对老弱病残的都是垃圾,为了不打自己的脸,他只好将手往兜里一插,说:“谢了,暂时没需求了,你们锦程不是在推四期吗,我到时候再来……”   说到这里他低下头,笑得有些不怀好意:“还找我的老朋友。”   黄锦在旁边看着,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66号这样子像是一只黄鼠狼在给鸡预约拜年。   章舒玉听他们一口一个杨桢,基本接受了错的人是自己,他头痛欲裂,根本控制不住脱缰的思维,他试图为现状找出一种可能,然后想来想去只想到了天师们口中的借尸还魂,他闭上眼睛,心想这真是一个怪诞离奇的诡梦。   可是梦里的感触却无比真实,他先是感觉到有人轻轻地推了推自己的肩膀,然后带着关怀的声音灌进了耳朵里。   “杨哥,喂,杨哥你还好吗?草!我送你去医……”   另一边,权微前脚离开医务室,后脚就在售楼大厅里碰到了一群眼中钉。   “哟呵,这不是我们权哥吗?” 第5章   今天出门前真应该看看黄历的。   看中的房子打水漂了不说,还碰到一个碍眼货,明明比他老却非要管他叫哥,装嫩的用心可以说是十分险恶了。   权微的五官都没什么明显的位移,可是面由心生,嫌弃的感觉立刻就出来了,他也没有掩饰的意思,一点也不客气地说:“嗯,是我。”   站在他对面的5男1女,是青山市一个炒房群里的成员,群名称叫“一屋不扫”,权微以前也在里面,后来因为不合群退了,他有些假清高,瞧不上这些心路十八弯的人。   群主也就是最前头跟他说话这个男的,名字叫郑飞,特别虚伪,就一草民却爱把自己当老大哥,觉得权微不尊重他不给他脸,见了面的客气里全是话里有话。   当然这只是权微单方面的、主观的、闹翻了之后的印象,在还能和睦相处的时候,他顶多是觉得这人有些热情过头。   郑飞长了张喜气的圆脸,笑起来眼睛眯成缝,一看就是那种自来熟的好手,权微不尊老他也不生气,抽出一根烟边递边说:“权哥今天肯定又发大了吧?你下手的楼盘那基本都暴涨了。”   权微没有妄自菲薄的爱好,因此他不接郑飞的烟,也不说今天白跑一趟,免得看到鳄鱼的眼泪,他只是朝门外扬了扬下巴,说:“别给我戴高帽子,我踩的楼盘你们也哪个没踩过?行了老郑,你们闷声就发大财吧,我老铁在外头等我,催呢,走了。”   他这属于典型的撒谎不打草稿,自从有了快递和外卖,他老铁就焊在家里了,权微说这话的时候孙少宁正在阳台上训练乌龟跨栏,售楼处外面只有空气在等他。   以前有一阵子在郑飞的努力下,他跟权微的关系闭着眼睛瞎说还能叫不错,丰富的热脸贴冷屁股的经验告诉他权微是个独行侠,因此郑飞一听就知道这人是想开溜,他想说的话都还没起头,自然不会让权微就这么走。   于是郑飞伸出胳膊拦住了权微的去路,一脸和气地笑着说:“这么久不见了别急着走啊,一起去吃个饭,让兄弟一起来,今天大家收获都不少,一起交流交流嘛。”   他们炒房团今天确实是赚了个盆满钵满,人手平均入了个两三套不说,还跟锦程私下完成了27套房的挞订。   挞订就是假买假卖,郑飞负责提供27个人来买房,等开发商找到更合适的买家,双方一起提出撤销购房的申请,房管所的审批通过以后,这些房子就又回到了开发商的手中。   这是一种低付出、高回报的双赢模式,炒房团可以轻而易举的拿下内部价和感谢费,而开发商得以控制市场,在楼市高峰上索求更高的房价和利润,或者在市场不景气的时候给人们制造出仍然火爆的假象。   只是这种福利,退群的权微是无福享受了。   权微根本也不在乎,他的目光在郑飞手臂上停留了几秒,拒绝得速度又敷衍:“今天不行,哥们儿约了上午的检查,下次吧。”   郑飞刨根问底地说:“什么检查?往后推推不行么?你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下次碰到你又不知道什么时候了。”   “不敢推,”权微伸出手装作要去拨他的胳膊,八颗牙地微笑起来,“艾滋。”   平地一声雷也就这样了,郑飞愣了下,可肢体的反射却快如闪电,看见权微要碰他的胳膊,想都没想就缩了回来。   权微顺势抬腿就走了,边走还要在心里鄙视别人觉悟低,这么怕死还炒什么房。   等郑飞反应过来自己被匡了,个高腿长的权微已经到了门口,郑飞奚落的目的没达到,脸上的笑意渐渐变成了不屑,他冷笑一声,在心里嗤笑这个嘚瑟的小白脸总有一天要后悔。   炒房是一门玄学,炒房客除非是背景深厚的,可以单打独斗,像他们这种小成本起家的个人,不抱团基本不会有什么大的建树。   银行贷款门槛高,民间借贷利息高,亲朋好友是救急不救穷,剩下的出路也就是众筹。   众筹就是进入一个相对稳定可靠的创业圈,有钱的出钱、没钱的先借一点,约定好风险和收益比例,大家一起发家致富。   郑飞进这个圈子早,因为一连好几次在不同的楼盘遇到权微,这人长得高级穿得也怪异,郑飞留意了他一段时间,觉得是同行刻意去搭话了才认识的,他需要更多的合伙人,而是个人都需要钱,所以他把权微拉进了群里。   这是很多炒房者求都求不来的机会,管理员不T人就不错了,谁知道权微竟然给脸不要脸,不遵守群规也就算了,后来竟然还把群给开了。   中国的qq群虽然千千万,但群主好歹也是个官,不说别处反正在群里是老大,郑飞被人大哥来、大哥去地叫得有点膨胀了,不见面的时候想不起权微这号人,一想起来却又会觉得有口气咽不下去,巴不得权微阴沟里翻船。   只是翻船倒是不至于,今天顶多是有点倒霉,权微在大太阳底下站了一会儿,将在这楼里生出来的气平均分成两份,一半算在了杨桢头上,剩下那一半,他去找罪魁祸首孙少宁喝一杯。   ——   黄锦将杨桢送进CT室之后,唯一的感觉就是想当场跪下,一个昏迷的人的重量相当于一座山,幸好经理深谋远虑,还派了一个同事来帮他跑腿。   天热运动量大,同事到楼下买水去了,因为杨桢失去了意识,黄锦不敢走远,只好站在放射室门口枯等。   在刷手机的间隙里他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要问自己,什么时候跟杨桢关系这么好了,竟然慌里慌张就把人扛到了这里。   当时纯粹是一股救人的冲动,现在自然也想不出理由,黄锦的本质也差不多也就是个傻白甜,他放弃思考地瞥了瞥嘴,点开了关注的段子手。   十五分钟之后,观察室的医生拉开门叫杨桢的家属,黄锦跟进去,这才发现情况不容乐观。   杨桢有轻微的脑震荡,这不是什么大问题,棘手的是他颅内出现了一小块淤血,这个需要等他醒了再做一次检查。   而对于黄锦来说,最大的问题却是杨桢什么时候能醒,好在现实多数时候是充满希望的,入院后的第四个小时,杨桢睁开了眼睛。   梦里醒来,还是梦。   头顶和墙壁还是白色,章舒玉盯着跟前的透明圆管,看见水顺着管壁流到了自己手上的一根针上,然后被白色的布片遮住了下路,却没有水渍沁出来。   水不可能凭空消失,那就是下方有个小巧的机关,章舒玉抬手准备看看,手背上却立刻浮起了一阵胀痛。   血线沿着输液管飞快地往上倒流,别说输液漏针,他们古代人信息闭塞,连龙吸水都没见过,章舒玉被惊得一愣一愣,直到血色蹭蹭地往上涨了半米,手上的刺痛剧烈到有些无法接受了,他才推了推趴在床边睡大觉的人。   黄锦难得有机会睡午觉,被推了还不是特别肯醒,头在手臂里拱来拱去,打完3个哈欠才肯抬起来,然后他就看见杨桢自己坐了起来,嘴角还没咧歪开,就见对方将食指横着一指,说:“这个……”   黄锦顺着指向看去,立刻被那瓶挂着的血吓出一句“卧槽”,他埋怨地骂了句“你怎么不早说啊”,立刻蹿起来奔到病房外头去了。   章舒玉看着他心急火燎的背影,心头莫名生了点暖意,他没有应对经验,手举着也不是放下也不是,直接坐出了雕塑的效果,隔壁床的大哥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忍不住张嘴提醒他说:“你把那个手放下去吧,都回血了,别抬那么高。”   章舒玉一句“多谢”到了嘴边,忽然想起别人或许听不懂,只好礼貌地点了下头。   护士来得很快,一边拔针一边教训,尤其是黄锦作为看护人,承包了大部分的炮火。他冤成窦娥,摊开双手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敢狡辩,隔着护士对杨桢摊手表示无奈。   章舒玉看过胸牌,知道他叫黄锦,这人看起来纯良,眼神也很干净,再看周围的人无论男女,每个人说话的时候都敢直视对方的眼睛,挺胸抬头、大步阔走,这种恣意而豁达的神采,章舒玉在中原的任何一块土地上都没见过。   离开大偃,离开苦屿,离开和兴元,章舒玉就已经死了,命理诡谲,他根本无路可退,但死去虚无,活下来却一定能得到些什么,并且未知还能让他有点希望,可以设想赵叔他们也来到了这里。   如果是命运让他代替杨桢醒过来,那么或许他也该试着替这个不知所踪的灵魂活下去,只是他跟杨桢素不相识,尽管顶着杨桢的名字,他也只能活成他自己。这就必然会带来一个无法避免的问题,杨桢的旧识必然会认出他不是本人,到时候要作何解释?   然而船到桥头自然直,现代医学早就为他找好了一条不用被当成鬼怪妖魔烧死的退路。   没用多久,粗枝大叶的黄锦都发现了杨桢的不对劲,他的问题不多也不难,可是杨桢他一问三不知。   黄锦:“杨哥你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章舒玉平和地说:“头有些痛,其他都好。”   黄锦立刻就感觉到了一种诡异的客气,杨桢平时不是在接电话就是在打,很少正眼看他,黄锦还以为是自己的援助之手起了作用,给点颜色就灿烂地说:“那就好,对了,在售楼处推你那男的是谁?你们怎么会忽然打起来啊?”   章舒玉这才知道原来杨桢是被打死的,他做了下心理准备,然后才对黄锦说:“我不知道。”   黄锦才不相信:“你怎么会不知道呢?他问你要交代,你说你早交代完了,这明显就是认识的人啊。”   那就是杨桢认识的人,章舒玉实话实说:“我不认识。”   黄锦这时其实已经感觉出古怪了,可暂时还没形成结论,他想了想又说:“那、那售楼处里那个66号呢?你跟客户怎么也能干起来啊?”   这又是一句半句都听不懂的话,章舒玉全凭直觉在理解,他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说:“66号,是那个带着玄铁项链的人吗?”   玄、玄铁?   黄锦一瞬间觉得自己幻听了,可脑子里又忽然飘过66号那句“他说你们不卖房,卖大米棉花”,他眨了眨眼睛,因为平时唯一的爱好就是看点不费脑的狗血剧,于是一个排的失忆剧情开始在心里串烧,他有点急了:“杨哥,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章舒玉摇头,黄锦懵逼地想着完了完了摔傻了,然后站起来就要去喊医生,走了两步却又强迫症发作,稀里糊涂地回过头说:“杨哥那个……那个项链不是玄铁的,是不锈钢。”   章舒玉“嗯”了一声,牙商的本能使得他下意识就问了出来:“不锈钢是什么?”   “就是……”   黄锦卡了下壳,先是发现要给日常生活中习以为常的东西下定义好像有点难,然后才迟钝的感觉自己也许、似乎、可能起了个不好的头。   要是杨桢真的摔得连常识都没了,那单就不锈钢的问题,就得从不锈钢说到钢到合金再到元素周期表,再追溯到门捷列夫到化学到自然科学,最后说不定得刨到宇宙的起源上去,黄锦心想自己要是有这个知识面和传授能力,就不用来当苦逼的中介了。   逼格不能随便装,此风也万万不能长,黄锦尴尬地笑了笑,说:“呃,嗯……就是玄铁!”   说完他就脚底抹油,溜了。   要是章舒玉先进一点,带着系统穿越,可能他的意识里现在就会弹出一句友情提示:您的好友,误人子弟的黄老师已经上线。   可惜他就是被迫盲穿,除了牙郎自带的经历和眼力,连前身的记忆这种辅助都没有,章舒玉看得出黄锦是没答上来,他默念了几遍不锈钢的音,准备将这个名称先记在心里,等有机会了再弄明白,然后他正念着,就感觉自己的右腿上有东西在动,同时一阵乐声传来。   章舒玉低下头,摸索着从裤兜里掏出一个黑色的小方块,不到手掌大小,有一面微微地发着光,上面有红色、绿色和一堆带着图案的小圆圈,顶部是3个白色的字:高利贷。   这是手机和来电,不过章舒玉这时还不认识,他只是将它搁在床上,既惊奇于它能演奏,也在思考它怎样才能停止,因为它闹得别人都看在往这里看。   最后还是旁边要休息的大哥受不了,对他喊道:“你不接就挂掉啊,吵死个人了。”   他要是问怎么接或挂掉,估计对方的反应会和黄锦差不多,章舒玉想了想,说:“对不起,我的手不方便,能不能劳烦您帮我接一下?” 第6章   250线的业余财经评论员孙少宁同志,是个当之无愧的懒神。   权微用脚踢了半天门,孙少宁这几步路都不肯走,在阳台上有气无力地嚎叫:“你不是房东吗,别客气,自己开门进来。”   “你大爷,”权微也不心疼这是自己的房门,又用力地踹了一脚,这才丢下两手提着的塑料袋,去兜里摸钥匙。   他性格散漫,毕业后总共没上几天班,就一头扎进了楼市。从2012年到现在一共有了7套房子,室内室外的钥匙一大堆,他也不能都挂在腰上,平时身上除了自己住的那套,剩下的一匹大门钥匙就是孙少宁这间。   他跟孙少宁是清白到透明的发小,他只是怕孙少宁宅成地基,有天死在家里都没人知道。   只是这种怜惜的感情总是不能长久,每次权微推开门,唯一的感觉就是想把孙少宁叉出去。   地板不知道几天没拖,靠枕掉在地上直接成了坐垫,空调被皱巴巴地摊在沙发上,饮水机里的水不如垃圾桶的垃圾多,权微虽然不是处女座,强迫症也不严重,但还是觉得辣眼睛,这房子的舒适度在他手头排第三,求租的人不在少数,却愣是给孙少宁住成了猪窝。   除了他爹妈,权微目前为止唯一能忍到这份上的人也就剩下这位了。他将塑料袋放在圆角茶几上,跟自己也住在这里似的抬脚就往冰箱那里走,这是他的习惯,因为踩盘、看房老是在外面跑,所以进了门就要喝东西。   孙少宁显然也知道他有这毛病,权微虽然是个混不吝,可他不能不注意,孙少宁立刻从阳台的推拉门后探出头来,指手画脚地说:“别动我冰箱里的东西,旁边那小的看见没?送你的,以后你吃的喝的都放里面。”   说话这时候他头发油、脸色差、下巴爆痘、胡子拉碴,可高大的骨架和严肃的眉眼摆在那里,外加伸着的手臂上一条长而深的缝合疤,发号施令的话倒还是让人不敢随便打他。   权微这才发现屋里多了个单人冰箱,威武地挡掉了半边走道,在这个面积本来就是精打细算的小户型里异军突起,怎么看都像是一颗毒瘤,他板起脸将孙少宁那颗狗头盯了半天,可沉默了半晌最后只是耸了耸肩,对着阳台比了个中指:“你钱多,听你的。”   换到以前,权哥想骂谁骂谁,绝不委屈自己,可是今时不同往日,孙少宁病了,瘦了,人也颓了,权微虽然有心将相处的模式维持在以前的频道上,可还是控制不住地对发小多了一份忍让。   孙少宁不可能察觉不到,他笑了笑,觉得今天的太阳真不错。   权微开了瓶养乐多,插上吸管拖着椅子去阳台算账,这阳台当时属于半赠送,说是自行封闭了能当个书房来用,所以面积够大,足够孙少宁铺两个瑜伽垫晒太阳,还有余地供权大爷跷个二郎腿。   孙少宁往水缸里丢了两粒乌龟饲料,闲得长草地说:“你不是忙得要死吗,跑我这儿来干什么?”   大爷像个喝娃哈哈的小学生一样啜着吸管,脸上却全是成年人的冷眼:“忙啊,我忙着来问你,到底给我找了个什么中介?”   孙少宁没听懂,满头雾水地说:“中介怎么你了?不是挺好的吗,业务能力还可以啊我感觉。”   他俩是物以类聚,都是挑剔人,孙少宁虽然会对长得帅的男的偏心一点,但权微托他办的不是5毛钱的事,他再不靠谱也不会只看脸,所以他说还可以,那就真的差不了。   权微将杨桢和自己的对话差不多照搬了一遍,让孙大坑自己体会。   因为不是古代人,章舒玉的口吻和原文都被权微转述得变了味,孙少宁没有产生权微感受到的那种怪异感,他只是从卖大米那儿开始爆笑,觉得这种全程不同频的对话显得两个人都特别像智障。   权微看着他幸灾乐祸,面色如常地从屁股后头拿出一只小号尖叫鸡,捏着鸡腿用“O”型嘴指着孙少宁。   威胁人用的工具排行里没有这种搞笑的东西,可是孙少宁一见那抹象征性的亮黄就虎躯一震,连忙抿起嘴强力忍笑。   他神经衰弱,最受不了这些捏起来撕心裂肺的鬼畜玩意儿,可是权微对它们情有独钟,每套租房里都会免费赠送一大堆,美其名曰好物共分享,既能显得他好客,又能供他亲爱的租客解压舒乏。   孙少宁搬进来之后就将这些东西全扔了,可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权微自己装的房子、布的家具,屋里的犄角疙瘩谁都清楚不过他,孙少宁想起房子里不知道还有多少只鸡,太阳穴就隐隐发紧。   他心有畏惧,只好违心地说:“那我俩见的肯定不是一个人,我用我俩乌龟的性命担保,我跟你中介见面的时候他还是靠谱的,可能真是摔坏脑袋了。”   这话纯属是无心,却也是一语成谶。   权微也就是来吐个槽,不然也不会给孙少宁带吃的,两人打了会儿诨,炒了两个菜对付了午饭,为了响应权微过来喝一杯的目的,孙少宁懒洋洋地往榨汁机里扔了两个梨,他以前酒瘾还不小,如今不敢任性了。   人一旦走到死亡的阴影下,什么生无可恋、百无聊赖都得靠边,想活下去是一种本能,虽然仍然没有目的和意义。   权微看着拽拽的,其实饮食也有点小儿科,是番茄酱和果汁的忠实粉丝。   这人天生就有点独树一帜,小时候就有了成年人的乖僻,长大了却又不改孩子气的爱好,反正活得挺野蛮生长的。   吃完了权微就往沙发上一滚,开始刷房地产的app,刷着刷着还躺下了,孙少宁刷完盘子出来,看他完全没有想走的样子,忍不住开始赶人:“你下午没事干吗?”   “有啊,”权微眼睛都不睁,将手臂往后脑勺上一枕,准备睡个午觉,“带你去检查。”   他不想跟郑飞说话所以忽悠他,但想带发小去检查的心思也不假。   孙少宁愣了一下,一瞬间说不清是感动还是感慨,只是觉得人生真是奇妙。   他跟权微穿开裆裤就认识了,但是状态一直不太对付。权微小时候剃个光头都会有人说“这小姑娘长得真漂亮”,孙少宁天生爱撩闲,见了人就爱问他穿裙子没,然后被权微提着板砖追出二里地。   孙少宁家庭背景比较硬,所以喜欢看人服软,可权微虽然脸长得不够权威,脾气却十分给力,两人靠斗殴过完了整个童年,都没能成为朋友。   初一的时候权微家里出了事,他辍学了一段时间,后来跟着个不认识的老头回来上学,那老头骑着个破破烂烂的三轮车,不比乞丐体面多少,是他那个入赘女婿爸爸的爹,也就是权微正儿八经的爷爷。   孙少宁混在狐朋狗友堆里,也没少扔过白眼和嘲笑。现在他回头想想,这辈子最积德的一件事,可能就是那天夜里权微翻院墙来砸大门,求自己把爷爷送去医院的时候没拒绝,孙少宁家里有车,他初二就开始偷偷地开了。   老爷子年纪大了,那次就诊之后也没活过太久,权微过来送过一次水果,干巴巴地说了几句谢谢,鞠了个躬就走了,那只是一件比平时晚睡两小时的、微不足道的小事,孙少宁也没想让他感恩戴德。   所以孙少宁从来没想过,他恣意挥霍地活到人生的第26年,会感染上让人避之不及地HIV病毒,只剩下这么一个靠一次助人为乐而捡来的朋友。   ——   隔壁床的大哥是个性情中人,一听要帮忙,不疑有他立刻就起来了,也不管章舒玉是不是两只手都在回血。   目前为止他遇到的人都十分友善,唯一疑似敌方的那个戴玄……不锈钢项链的男人,也没有怎么为难他,这种和睦让章舒玉觉得安心。   他打的就是偷看偷学的算盘,因此观察力惊人,见那大哥一瞥见手机屏幕,就抬眼审视而不赞同地盯着自己,立刻就明白要来的不是什么好事。   果然,大哥没有下一步动作,只是恨铁不成钢地问他:“小伙子,你是不是欠高利贷的钱了?这家伙可碰不得,会让你倾家荡产的。”   章舒玉迅速在心里将高利贷和债主划了条等号,只是他听大哥说“家伙”,还以为高利贷是一个人。   杨桢的事他暂时一无所知,这个稍后可以试着向黄锦打探,再回到眼下,他现在需要大哥的帮忙,所以不能让人心生恶感,章舒玉心思如电,立刻否认道:“您误会了,我不欠高利贷的钱,是我的朋友,跟他们有些往来。”   大哥看他人模狗样的态度又不错,这才放下因为惊疑而瞪起来的眼皮,说:“那这电话还接不接了?”   章舒玉不认识对方,接了也是鸡同鸭讲,但他知道这东西叫电话了:“不接,您看我现在这个样子。”   大哥笑着给他挂了:“这样是对的,你现在是病人,你朋友借的钱,让他自己去处理好了。”   章舒玉瞥见他用食指在红色的圆圈上划了一下,电话那面上的图案就变了,那么旁边那个绿圈应该就是接的地方,他迫切需要知道更多,便又说:“多谢,还想麻烦您帮我找下朋友的电话,我想给他打个招呼。”   帮忙倒是举手之劳,大哥说:“可以,那你得先解个锁,来,右手大拇指伸来试试。”   章舒玉照做了,看见大哥将他的大拇指按在电话下方那个圆圈上,然后表面一闪,弹出了一堆下方带字的小方块图案,有日历、照片、信息、社交、房友网、斗牛什么的。   大哥点了下通讯录字眼的绿色图标,说:“朋友叫啥?”   章舒玉愣了片刻,霎时被汹涌的孤独和担忧击中了胸口,他嗓音细微发颤地答道:“叫……赵荣青。”   这时,黄锦正好领着医生回来,他站在门口,看见杨桢的目光虚无焦距,气质沉静,落寞得像是换了一个人。   章舒玉在清醒的状态下做了CT和核磁共振,没有大夫来给他望闻问切,只有一架架闪着蓝光的机械在他周身自行滚动,这里也人也不太介意授受不亲,让他掀了好几回上衣。   随后,脑内脑外科分别诊断以后,基本得出了相同的结论,杨桢目前的意识混乱是外伤引发的脑缺血症,患者如果有语言障碍、行为怪异、性格突变、忘事、迷路等症状,家属都不宜过于惊慌,要密切注意并协助他进行恢复。   家属慌不慌黄锦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有点方。   鉴于杨桢比较清醒,当天就办了出院,黄锦像个老母鸡一样领着章舒玉进了地铁,牙商东张西望,被奔驰的车流和高耸的大楼弄得应接不暇,一路显得十分呆滞。   黄锦不抱希望地说:“杨哥,你现在需要人照顾,给你家里人打个电话吧。”   章舒玉看他紧张的小样子不知道怎么就有些想笑:“好,怎么打?”   黄锦崩溃地扶住额头,心想好嘛,连手机爸爸都不认识了。   快乐总是比较容易在别人的痛苦上建立,章舒玉终于露出醒来之后的第一个笑,以前他在章家是顶梁柱,下头还有一个活泼的妹妹,因此笑起来难免有点“你说什么都对”的包容感,他拍了拍黄锦的肩膀,摸出手机晃了晃。   “逗你玩的,你别愁眉苦脸的。电话我想等痊愈以后再打,省得二老担心,黄锦,我尽量不会给你添麻烦,但是这段时间里得有劳你替我答疑解惑了,我先谢谢你。”   杨桢从没这么温柔可亲过,黄锦一下被这好脾气给哄得分不清东南西北了,他慌张地摆着手说:“别介别介,杨哥你别这么客气,我们室友嘛,相互照应那是应该的。”   章舒玉对他笑了笑,手指下意识地在机身拨弄,熟悉的算珠声没有想起,他垂下眼帘,将其中悲凉尽数掩去:他们牙商靠诚信吃饭,可讽刺的是从今天起,他就是杨桢了。   浩瀚的宇宙里多了一颗星尘,只有它身边的几颗知道。 第7章   冲动一时爽,善后火葬场,这就是黄锦现在的心情。   他杨哥的脑缺血症比失忆厉害十倍,失忆的人只是没有记忆,但还有本能和常识,杨桢是以上都没有。   不记得自己住哪里,不会用电器,盯着水龙头发呆,看个夜景魂游天外,不用说银行卡密码肯定也忘了。还有,以前他吃饭都叫外卖,现在却像个背后灵一样杵在门口围观自己烹饪蛋炒饭……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黄锦因为以前在杨桢眼里出镜的机会不多,导致现在如芒在背,总感觉跟自己合住的不是一个生病的同事,而是一个无所不在的摄像头。   章舒玉,现在应该叫杨桢了,他并不想这样,却也没办法,巨大的环境差异使得他在这里宛若初生婴儿,对一切都无知,又本能地充满了探索欲。   黄锦是他目前唯一能依靠的人,他必然窥探了别人的隐私,可对于未知的恐惧凌驾于愧疚之上,重生的杨桢只能让自己的脸皮加厚、眼睛擦亮,同时将姿态尽量放到最低。   但即使如此,他还是给黄锦造成了不小的困扰,就比如黄锦告诉他想要知道什么,拿出电话搜索就行,可杨桢记住了怎么开机、点浏览器,但他不会用输入法、不认识罗马数字。   黄锦急得差点吐血,他当年教他70多岁的姥爷玩QQ斗地主都没这么举步维艰。   好不容易找到了门槛最低的手写输入法,更大的问题接踵而至,杨桢根本就提不出问题来,他就像个不识字的文盲在翻书卷,满眼瑰宝都只能视若无物。   上千年的文明落差绝对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消化的东西,杨桢临睡前就敏锐地察觉到了,明天他不能跟黄锦一起去上班,也就是供职,说供职他比较容易理解。   黄锦折腾一天,身心俱疲地躺下就睡了。再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他像道游魂一样晃进客厅,厨房里已经有了打煤气灶的动静,黄锦走到门口探头一看,发现杨桢在里头煮鸡蛋,他打了个哈欠说:“杨哥这么早,不上班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杨桢昨天观察黄锦用过这些工具,起来之后试了试,发现这个比手机简单,他回头笑了笑,违心地说:“睡饱了,越躺越饿。”   他其实一晚上没睡着,床榻很软,而且大得不像话,可他满腹心事,没能享受到席梦思的舒适。他甚至都没能好好洗个放松的热水澡,因为被花洒吓了一跳,只用方巾接的冷水随便擦了擦。至于刷牙,他也不会用牙膏牙刷,就在盐罐子里舀了一勺盐。   衣服也穿得乱七八糟,杨桢根本分不清哪是睡衣哪是衬衫,想想又不能跟昨天穿得一样,就照着见过的人里衣品最为突出、让人印象深刻的权微的那身行头在衣柜里翻了翻,好歹折腾出一套短袖T恤和牛仔裤,就是……   黄锦将目光从他领口移开,点了下头,偷偷一看除了白水煮蛋他啥也没弄,就说:“等我会儿啊,我洗了脸就去楼下买早饭。”   杨桢:“我可以跟你一起去吗?”   他想看黄锦怎么买,用什么买,他昨天坐过地铁,暂时在心里将它认成了超级马车,但是没看见人付车马费,大家都只是用一张小卡片在一排长条形的柜子上贴一贴,然后障碍自己就开了,也许那种卡片就是这里通用的银票。   黄锦还是不太习惯他忽然变得这么有礼貌,愣了下说“可以啊”,反正你又不要我背。   “谢谢,那你去洗漱吧,”杨桢说完回过头,再次盖上了锅盖。   鸡蛋一层壳封了所有,他也不知道怎么样才算熟,他食材认得全,可以前从来没有做过饭,章家虽然是小户,但也有洒扫的仆役,再说就是普通的百姓家,男子主外,厨房也只是妇人的天地。这一早上他揭开又盖上已经反复了好几遍。   他背过身,T恤V领的存在感就更强了,因为他说要跟自己出门,黄锦不太忍心地说:“杨哥,你T恤穿反了。”   杨桢头痛地捏了捏鼻梁,转身准备去房里换,可走了两步又折回来将火关了,他怕失火。   平心而论,他踏入现代社会的第一步走得已经很不错了。   ——   疾控中心无论来几次,都让人熟悉不起来。   老彭是这里艾滋病防控办公室的负责人,权微第一次送孙少宁来复查的时候,老彭就找他聊了半天,这不是因为他长得帅或者看着有钱,而是每个陪病人来检查的亲朋好友,老彭都会挨个交流。   老彭说亲人的歧视和冷漠,比艾滋病毒还要可怕。   权微当时没走心,只觉得这老大哥像唐僧,东拉西扯、没有重点,他坚持听完的理由只是觉得老彭心地好,他从不为难这类人。然而这天下午在鸡飞狗跳的艾防室门口,这句话忽然就从脑子里冒了出来。   老彭又有了新的客人,应该是一对父子,儿子低着头,脊背直不起来似的弓着,瑟缩地用胳膊护着身体。老人涕泪横流,脸上挂着刺眼的屈辱和绝望,扬着拳头追着要打他,嘴里含糊地念念有词,你这小畜生,不要脸,生下来就该掐死你什么的。   老彭拦在中间当夹心饼干的馅儿,又要劝老头先冷静,又要劝年青人别往心里去,前前后后忙得一塌糊涂。   孙少宁没什么表情,这些他都经历过了,打是亲嘛,他还能从这老头的崩溃里旁观出一点亲情来。倒是权微的意见比较大,作为一个能用尖叫鸡捏出一曲“大河向东流”的神人,他竟然还有脸觉得别人吵。   孙少宁见他大爷直奔风暴中心,怕他跟人起肢体冲突,连忙拉住了说:“你干什么去?”   权微见他一脸警惕,登时就有点无语:“拿号排队啊,还能干什么?”   孙少宁眯着眼看了他两秒,将手松了,亦步亦趋地跟着说:“哦。”   然后权微是号是这么拿的。   由于他的靠近,争执的父子和老彭都分了些神,他就在别人好奇的时机里将正在对他说“来了啊”的老彭往外拉,边拽边说:“彭医生,今天挺热闹啊,你方便的话给我们开个号吧。”   彭医生用那只眼睛看都不方便,他拧了几下手臂,刚要说“等会儿”,权微就已经转头去看那对父子了,笑起来简直像个温文尔雅的好青年:“医院是看病的地方,医生的每一秒钟都是用来治病救人的,您二位要是有事不急着检查,那我俩就……先插个队?我们已经等不起了。”   你他妈才等不起,孙少宁微笑着往他后背上狠擂了一拳。   老彭不赞成地瞪了权微两眼,觉得他是在自己病人和家属的痛苦上火上浇油,他用力地甩开了权微的手,打算回头去安慰老人,然而他伸出去拍肩的手扑了个空,老人膝盖一软,跌到地上涕泪横流。   “等不起”是个伤心的字眼,不偏不倚地刺在了这个白发人的心上,他心里怨恨,却也心疼。儿子这才敢抬起头,跪在旁边抱着他爸哭得打颤,呜咽里能清楚吐出来的话翻来覆去也只有一句,对不起。   这场面很可怜,老彭怕打破这点忽如其来的温情,都没敢叫两人去屋里坐着平复,只在小伙子肩膀上安抚性地捏了捏,回办公室给权微开号去了。   吵吵打打孙少宁无所谓,这种却看不了,他低头作势去摸手机,头也不抬地进了办公室。   只有权微落在最后头,在心里不偏不倚地给这对父子各打了一板子,老头揍人,但对孩子有感情,儿子可怜,以前想必也可恨。   孙少宁能有今天也是他自己作的,权微不同情他,也不会替他狡辩。   老彭接触完外头那两个激动的,再看孙少宁这个淡定的就特别顺眼,和颜悦色地问他最近的心情和感觉,权微被晾在一边,尬坐了半天,他在外面很少玩手机,除非是自己一个人。   孙少宁也不是头一回来了,老彭开完检查单,他轻车熟路地自己去了,权微准备当个安静的跟屁虫的愿望却被老彭打断了。   老彭度量大,连被病人家属误伤都不会生气,权微那点不礼貌这会儿早忘了,他招了招手,示意权微过来坐。   “小权,我问你个事。是这样,我们艾防部呢下个月有个活动,想组织几个同性社团去他们常聚会的地方做个干预,我看少宁状态不错,主要是他治疗的态度很端正,你觉得我要是邀请他,他会不会去?”   权微坐过来说:“你刚刚怎么不直接问他?”   老彭用笔敲了敲桌子,措了会儿辞才说:“嗯……我在这里已经13年了,对他们这个群体不说了如指掌,但看的应该不算少了,我不说全部啊,但大多数人都会越来越自卑,想藏起来,与世隔绝,你让他带着这个标签到大庭广众下去,很多人都没有这个勇气。”   权微听着都替老彭心累:“那我要是说觉得他会去,实际上他又不肯去,那我俩不是白聊一通么?”   老彭摸了摸鼻子,有点不好意思:“怎么就白聊了,你这不是知道了么?少宁回来了我会征求先他的意见,你呢,回去以后也帮我劝劝他,他还很年轻,我希望他能够走出来。”   道德高尚的人身上有种让人折服的力量,老彭就是这种人,虽然默默无闻,但是权微尊敬他,所以他在老彭面前说的都是心里话,他自己都不相信自己地说:“你自己劝吧,我劝人一把渣。”   老彭继续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权微还是直摇头,孙少宁想去就去,他不会去动摇发小的决定,老彭动员不动他,只好敲着桌子喊下一位。   权微本来以为这件事情就到此为止了,后来才发现他小看了“唐僧”的不屈不挠。   ——   杨桢总是忍不住想要低头去看左脚,他有很多年都没有像个常人一样走过路了,昨天浑浑噩噩的走了老远,都没有感受到这种畅快,所以黄锦一去上班他就下楼来散步了。   他们住的这个地方叫“幸福花园”,对面的小区里有个菜市场,早上黄锦带他去过,杨桢见到了这里的货币,跟他家乡的银票差不多。他在小区里绕了一圈,又走出大门,沿着门口的一条街走了很远。   这里的商铺不用牌匾,花花绿绿的很大的一块,上面写着超市、银行和营业厅,成衣铺大变模样,还有人站在里面,车水如龙、高楼大厦,对他来说都是新事物,他看得越多,就越不知所措。   下午四点多的时候,杨桢在一个大型商场门口再次接到了“高利贷”的来电,这次他没拒绝,按下了绿色的圆圈,然后学着黄锦给经理请假的样子将手机抵在耳朵边“喂”了一声。   对面立刻响起了一声冷笑:“杨桢,说好的昨天还钱,宽限你的最后一天,怎么,想驴我?”   杨桢的生存问题都还没解决,高利贷根本还没列入考虑之列,闻言只是满头雾水,要还钱也得知道债主,于是他说:“您是?”   对面一瞬间有几秒的沉默,然后就是一声巨响,之前的男声咬牙切齿地说:“你跟我装傻是吧?行,你小子可以!你家里最好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不然就小心你的肾!”   话音一落“嘟”声就响了起来,杨桢皱着眉心,虽然云里雾里,可却莫名在意“家里”那两个字。   同一时间,幸福花园3号楼1007室的大门虚带着,4个社会人士在里面乱翻,留着莫西干头型的男人一手撑在沙发角落上准备去掀垫子,没料却被一声凄厉悠长的惨叫占据下一秒。   嗷——咯咯—— 第8章   杨桢不会打的、坐公交,走回租房的时候,城里的灯火已经很辉煌了。   黄锦比他先到家,面对一扇被撬开的门和满屋子狼藉,根据他遭贼的第一反应,黄锦冲进卧室检查完自己的物品,立刻选择了报警。其他东西就是乱了坏了,都不是很要紧,要紧的是他的笔记本电脑和毕业证原件不见了。   挂掉电话后黄锦心慌意乱地在卧室里崩溃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没看见脑缺血的杨桢,他冲到loft上层,发现屋里的凌乱比他房里有过之而无不及,而且空无一人。   也是,他心想要是杨桢在家里,小偷也不敢光临了。   说曹操曹操到,黄锦的楼梯下到一半,正好跟推门进来的杨桢碰了个正着,他松了口气心里又一紧,连忙告起状来:“杨哥你去哪儿?家里进了小偷你知道吗?”   杨桢提着个塑料袋,里头装着毛笔、墨水和二两寿眉,这是他一下午采购的成果,毛笔的毛摸着很奇怪,他要墨块店家说只有墨水,陈年的寿眉也非说是今年的新茶,按货论价是他的强项,只是他初来乍到,难免多说多错,就也没还价。   杨桢在屋里扫了一眼,沙发翻了、杯子碎了、各式柜门都开着,还有几只手掌长的、有点像长脖子鸡的东西散在地上,色泽鲜黄让人想忽视都难,一股虚无缥缈的压迫让他感觉呼吸困难,他暗自叹了口气,脸上一点意外的神色都没有:“嗯,我知道。”   一般人看见屋里这样也能明白是进了贼,黄锦没有多想,将楼梯扶手捶地“砰砰”作响:“日他爹,我已经报警了,你快上楼看看有没有丢什么值钱的东西。”   杨桢无所谓地说:“就是丢了什么,我也一定不知道,你呢,丢什么了吗?”   黄锦想起他的病情,登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尴尬了几秒,说完自己的损失后还是劝道:“我觉得你还是去看看吧。”   杨桢冲他微笑了一下,心事重重地上了楼,他生气归生气,无奈也无可奈何,可更多的却是不知该如何向黄锦交代。   他因为不清楚这里的刑罚,所以不能确定自己是否真的欠了那个打电话恐吓他的人的钱。   如果真有其事,按照他们中原的规矩,除了要上衙门挨板子、坐牢,出狱之后还得去债主家里役身折酬,也就是干活抵债。要是敢逃跑,打出屎尿的都有,所以借钱不还的不多。   章家的牙行也做赊当的业务,所以他十分重视债务人还钱的能力,就是从没想过自己一觉醒来,竟然也变成了一个老赖。   他在卧室里看了一会儿,很多东西都叫不上名字,想当然也不知道少了什么,不过他这次长了教训,仔细地将物品清点了一遍,然后坐在床上发呆。   黄锦说的报警应该跟报官是一个意思,也许很快他就能知道破门而入的人是谁、这具身体原来的主人又干过些什么,然后弄清了来龙去脉的他,来为前身的过失承担后果。   公平吗?其实也没什么不公平,因为他借了人的命。   ——   从疾控中心回市里的路上有片草莓种植基地,权微停车摘了个十来斤,他妈爱吃这个。   这一耽搁,回去就遇到了堵车高峰,到孙少宁家的时候就已经7点多了,孙少宁没有留权微吃饭的意思,权微知道他的心思,将人扔在大门口就走了。   孙少宁在马路边上吸了他一肚子的汽车尾气,心想这狗日的是真潇洒。   下一站是他父母家,可是权微刚上路没多久,就接到了幸福花园小区物业的电话,告知他房子遇到了入室盗窃,让他过去协助调查。权微出租房屋也有三四年了,头一次遇到这种状况,他对房子比人上心,立刻就改了道。   外门上看不出撬锁的痕迹,所以进去过的不是有钥匙的人,那就是职业小偷。   权微刚要拐进房门,就听见里面有人在问:“你再想想,哪有人丢了东西,自己却不知道的呢?”   一道声音犹犹豫豫地响了起来:“我……”   这时权微走到门口,屋里对着门的一个人十分警惕,立刻抬头看过来,昨天才闹过不愉快的人今天很难忘掉,权微很快认出了那张脸,心里忽然就有点烦。   怎么又是这个神经病!   杨桢再见他的感觉却十分良好,他诡异且莫名地松了口气,他现阶段接触的人越多,理解起来就会越复杂。   物业已经看见了来人,开始跟大家介绍这是房东。   黄锦无法理解穿越人的情怀,一看见权微就觉得药丸,忍不住凑到杨桢旁边讲起了小话:“我来得晚,没见过房东,房子是你租的,你也没见……算了,现在问你也不知道了。”   租户那边和摄像头的问题民警已经了解过了,他们又问了权微下午去哪儿了、这间房子的钥匙持有人有几个、门锁是不是在公安机关备过案的等问题,做完笔录告诉杨桢和黄锦等通知。   物业:“那我们就先走了,你们和房东协商一下破损和换锁的事,尽快到物业处登个记,好吧?”   黄锦丢了电脑,连招待大爷的心思都不剩多少了,蔫蔫地丢下一句“权哥随便坐,我去收拾一下”,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屋里瞬间走得只剩下2个人,一个沉稳一个冷,气氛一度十分尴尬。   把别人干净整洁的房子住成这样,杨桢不可能没有一点愧疚,他主动打破了沉默:“权先生,对不起。”   权微盯着他,嫌弃地说:“不喊客官?不见谅了?”   杨桢这称呼还是跟物业现学现卖的,他笑里有些藏不住的苦涩,眼神却很直接:“不喊了,我昨天撞到了头,有些神志不清,今天已经好多,不会再胡言乱语了。”   权微见他今天的表现还像个正常人,这才肯回到房东的角色,公事公办地问道:“丢什么了?损失严重吗?”   杨桢:“我不知道,黄锦说丢了电脑和毕业证。”   屋里乱七八糟的,走路都要挑地方下脚,杨桢说着就开始收拾,他是个利落的人,对这种混乱不能忍。   权微想起自己在门口听见的那句话,猜出他八成是撞傻了,看着倒是挺聪明。大爷收拾自己的家都要看心情,自然不可能帮他,权微走到沙发上坐下,往后一靠看别人忙活:“锁是你们自己换,还是我来换?”   杨桢以前没干过家务,分不清主次,动起来也显得笨手笨脚,他先将好的东西就近捡起来,然后才打算将碎片扫做一堆。他俨然是个一心一意地性子,扫地就闷头扫地,说话就停下来看人:“你是房东,你来换吧。”   权微一下被这个态度给取悦到了。   平时租房里丢了东西,有的租客会对房东疑神疑鬼,权微没有伺候人的耐心,被质疑了说不定让租客滚蛋的事都干得出来,然而现在杨桢让他换,他又懒得换,只是坐在沙发上伸懒腰,无聊地杨桢那个软底拖什么时候会踩到玻璃渣。   “我没空,你们自己换吧,多少钱留个底单,退租的时候拿钥匙找我报销。”   杨桢“好”了一声,捡起怪模怪样的尖叫鸡打量了一会儿,没看出质感和用途,便将它们按个靠在码在一起,立在了靠墙的矮柜子上。   权微看着他上供似的将那些尖叫鸡摆成一个排,忽然就觉得杨桢顺眼了不少。   花瓶、台灯、小摆台之类的碎片到处都是,而黄锦说这些都是房东的东西,杨桢目前还不知道自己卡里剩几毛钱,因为他没有经济上的顾虑,大方地说:“权先生,这些东西你也报个价,我会赔给你的。”   权微的家具都是让内装一体配的,摊到小件上他也不知道,而且他是那种看人拿态度的家伙,你大度他就大度,你小气他比你还小气,杨桢作为中介画风清奇,但作为房客还可以,权微也不会太计较,他张嘴就说:“宜家都有,你原样买一个就行了。”   杨桢也觉得这房东爽快过头,回头真诚地道了声谢。   该谈的都谈完了,权微也不想多做停留,他还得去给他妈送草莓,于是站起来准备走,杨桢礼仪重,跟过来将他送到了门口。   权微也是走到门口才想起来,城市里鱼龙混杂,一般这种租赁小区的入室盗窃,最后的收尾都是不了了之,他停住脚步,想了想回身对杨桢说:“要是抓到了小偷,告诉我一声,我的电话你有。要是没有,也给我来个电话,我不占你们的便宜,合同说怎么赔,我也不会跳你们的票。”   杨桢心头一动,然后鬼迷心窍地拽住了他的胳膊。   因为黄锦报警的时候说的是偷窃,所以民警没有往个人恩怨上想,问的都是丢了什么,因此杨桢一无所获,他犹豫再三最后还是没有把恐吓电话的事对警察说。他连情况都还没摸清,自然不能去坐牢。   对黄锦说也不合适,他是无辜的章舒玉,要是因为原来那个杨桢的老账坏了跟黄锦的关系,他要在这里立足,就会更加艰难了。   他虽然希望自己光明磊落,可前提也得是活得下去。 第9章   皮肤刚沾上体温,权微就给人甩开了。   他不喜欢别人碰他,这跟成长经历毫无关系,只是他生来就是这种德性,两岁开始自己睡、自己尿尿、自己穿夏天的短裤,后来他亲妈良心发现,想要跟儿子亲密一点的时候,才惊觉她儿子已经养成了一身傲娇的痒痒肉。   手臂被摸倒是不痒,就是权微有条件反射,甩完了他也没觉得伤人,回头盯着杨桢,嗓音低沉地问道:“干什么?”   杨桢的胳膊在空气里摆了半圈,被那种细微的失重感拽出思绪,他对上权微疏离的眼神,一瞬间被刺得清醒过来。交浅言深是大忌,连相识月余的蒋寒都不可信任,这个人他甚至都算不上认识,怎么就敢凭着片刻的好感就打算向人求助?   其实只是因为,他真的太无助了。   杨桢回过神,反应迅速地找了个理由,他站直了,浅浅地朝权微鞠了一躬:“……没什么,就是想为今昨两天的事向你正式道个歉,对不起,谢谢您的大度。”   要是朋友,这样谢来谢去就显得太生疏,可作为路人再客气都不为过,权微虽然觉得这人啰嗦,但是挑不出错,只好选择原谅他,他冷淡地说:“不用了。”   安静如鸡地住着吧,别三天两头出事儿找他就行。   楼道里十分昏暗,顶部有声控灯,但勉强还看得见路,权微也就没跺脚,他喜欢在暗的地方窝着,权微拐弯的时候才发现1007室的门还开着,而杨桢站在光源里,像是为他送行。   他一晃神,差点将杨桢看成另一个人,他爷爷罗家仪,以前送他上学就是这样,权微只要回头,就能看见老头站在身后。   送行是一件很能看出感情深浅的事,最舍不得的人送得最久,就是杨桢能跟他有什么感情?权微一个左拐,感觉这人傻怪傻怪的。   权微看不见了以后,杨桢回到客厅,发现黄锦关着房门,连饭都没有出来吃,估计是在屋里生气。他将黄锦扔在柜子上的菜依葫芦画瓢地放进冰箱,下楼去买了两份盖饭。   “黄锦,”杨桢敲着敲房门说,“你收拾完了吗?出来吃点东西吧。”   黄锦脸面朝下,大字趴在床上,气都气饱了,他闷声闷气地说:“我不饿,杨哥你自己吃,不用管我了。”   天杀的小偷太识货,偏偏偷了毕业证和电脑,没了毕业证他很难找新工作,而电脑里全是客户的资料,一些他越过公司,准备以个人身份促成交易的客户。   中介的工资分成底薪和佣金提成,底薪只够勉强生活,佣金又跟公司二八开,落到手里的也没多少,所以业务员会私藏个别客户,不走公司的系统记录,借以拿下全额的佣金。   黄锦不说全部,多数业务员都这么干,因为有时运气不好,一连好几个月都谈不成一桩交易。   劝多了也烦,杨桢就没勉强,只在门外说:“那我放在桌上,你饿了自己热着吃。”   他孤独地吃完以后将餐盒收到了走道里,这里的房子离地面很高,让人惊叹也惊恐,房间里没有天井而且小到逼仄,味儿串得到处都是,他看这个楼层的人都这么干。   然后他回到楼上的房间里,开始用黄锦教他的古董办法,没有章法地搜东西。浏览器并不好用,好些字他都不认识,偃朝的民间有部分简体字,但书面还是繁体,他只好连猜带蒙。   和兴元、赵荣青、应绍丘、蒋寒、偃朝、后白、必兰.阿敏……他白天见的银行、营业厅、超市,晚上经历的物业和警察,记起什么就搜什么。   他搜到了和兴、赵荣青、蒋寒、阿敏,但都不是他要找的人,这是完全决然的另一个世界,名字叫章舒玉的人里面没有他。   杨桢搜了半个晚上,知道了银行就像钱庄,营业厅暂时看不明白,超市应该是一种菜市场,物业约等于保人,警察就是衙役。   这是他今天的收获,总共不过几个常识性的词,却记得他头昏眼花,他躺下的时候眼皮里还在闪蓝光,意识里全是手机上的残影。   这一晚杨桢终于睡着了,昏睡过去之前还在琢磨,他该替黄锦把丢失的东西找回来。   然后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苦屿城下了一场瓢泼大雨。   小六穿着斗笠和蓑衣在出城的青石板路上驱赶马车,木轮“咕噜咕噜”地滚过城郊那一大片苍翠竹林里的泥泞小道,然后停在了俱空山下的墓地里。   马车的帘子被人拨开,苍老的赵叔钻了出来,脖子的割喉伤疤平而深,是一个死里逃生的记号。他蹒跚地爬下车辕,在成排的墓碑里穿行,然后他停下来,对着前方说了一句“你来了”。   视野一转,不远处的墓林里立着一个黑衣人,绑腿系带,出了鞘的长刀在握,刃上的寒光连阴天都镇不住,那人侧过身,遮住的碑文登时从他腰侧露了出来。   牙郎章舒玉之墓。   九州已同,君子匿行踪。   黄锦昨晚没吃饭,今早起来错觉自己饿成了纸片,打开房门被客厅里的食物香味一激,五脏庙里霎时开起了演奏会。   日有所思,他做梦都在骂小偷,可人是铁饭是钢,他饿当两眼冒绿光,只好暂时选择失忆地猛塞了一顿。   杨桢其实已经吃过了,他每天脑力消耗巨大,不吃饱身体吃不消,现在坐黄锦对面只是为了聊天,他已经想好了,今天想跟着黄锦一起去上班。   黄锦意外得一口小笼包差点将自己哽死,心说你连电脑都不会用你去了能干嘛,但吃人的最短,他只好拉长了腔调说:“你……确定?”   自己的情况黄锦是清楚的,杨桢坦陈地说:“生病归生病,可我总要吃饭的,我看包里没多少钱了。”   黄锦一听到钱就紧张,他刚丢了一台抠搜半年才舍得下手的mac pro,现在不仅私活没了,还得贴钱置办新电脑,赚钱是生存的第一要务,杨桢的理由他无法反驳,但黄锦对脑缺血没有信心:“你是金牌业务员诶,就这么去了不怕砸饭碗吗?”   杨桢知道自己是谁,人就怕给自己的定位高于能力,杨桢没带过金牌高帽子,因此无所畏惧。而且撮合买卖是他的老本行,他虽然没卖过房,但交易的本质万变不离其宗,最简单也最难的要点,无非就是买家认为,卖家的物有所值。   钱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杨桢想尽快了解这里,这样才能还上黄锦的人情,在这里心无旁骛地重新开始,窝在家里或是自己乱走肯定不够。   以他行商多年的经验来看,最快捷有效的熟悉方式就是交流,跟当地的人交流。他少年时就去过萨珊,那时连当地的话都听不懂,最后一样满载而归。   他是个生意人,不是什么桀骜清冷的世家公子,需要的话他可以跟任何人讨价还价,哪怕是大漠里的杀手,这里的人再可怕,本质也是温和的。   杨桢好笑地说:“那个我忘记了,我只知道不去的话,我连饭碗都要没了。”   黄锦想想也是,中介机构从来不缺业务员,需要你的时候你不去,要去的时候可能就没你的坑了。   杨桢见他又开始吃包子,连忙趁热打铁地开始请教,中介每天都干什么。   黄锦其实感觉他每天什么都没干,但跟常识都没有的杨桢从9点做操开始讲起,又觉得卧槽我每天竟然这么忙,黄老师的教导一直持续到了地铁的半程,才咽了口干成泡沫的口水说:“差不多就这些了。”   杨桢注意到他的小动作,才醒悟过来自己应该给他带点水。   地铁上什么人都有,生无可恋的上班族、卖唱乞讨的假乞丐、明目张胆拥吻的情侣,还有眼前这种。黄锦用肩膀撞了下杨桢,对他甩了个眼神。   杨桢低头看去,就见坐在自己跟前的姑娘举着一面小圆镜子,高调地仰着头,用脂粉往脸上扑了一层又一层,完全是把脸当墙在刷,直到刷出了一个白脸大红唇,她才肯收起工具,拿出手机点开了视频。   黄锦喜欢清纯不做作的女纸,他往杨桢肩膀那儿一凑,指指点点地说:“辣眼睛。”   杨桢不懂这个梗,但他听得出不是好话,那姑娘就在跟前,而且肯定听见了,因为她抬头看了他们一眼。   ——   权微有点后悔给他妈送什么草莓了。   他这举动纯粹是出于孝心,可是太后权诗诗不这么想,她这是到了当奶奶的年纪,权微无论干什么她都要拐弯抹角地绕回这一句:我儿长大了,该娶媳妇了。   权微的爸罗家仪是入赘女婿,所以权微随母姓,名字也是太后取的,这名字上本来承载了强烈的意愿。   权诗诗以前算是暴发富家的独生女,名字如诗如画,长得却是曲眉丰颊,所以轮到儿子的时候她才专门取了个秀气的名字,希望男孩子能背道而驰的长成一个纯爷们。   然而权微像他爸,小脸盘、尖下巴,所以他在家里的小名叫权小脸。   权微每次都觉得她看着菜市场那些老姐妹的孙子辈的眼神简直像个要水煮儿童的老妖婆,特别垂涎。   因此他刷了回存在感,她最近又念叨得很起劲了,权微烦不胜烦,每天没吃午饭,就在微信上七大姑八大姨地给她约麻将。   好不容易用麻将糊弄完他亲妈,老彭那边又来骚扰,在电话那边乐得像个二大爷:“小权啊,少宁同意去做干预了,但是保险起见,我还是希望能有亲友陪同,你有没有时间陪他一起参加这个有意义的活动啊?”   权微没想到地基竟然肯出门,意外得忘了当场拒绝老彭,然后过了没几天,老彭就开心地告诉他,队服已经给他做好了。   权微:……   ——   杨桢有惊无险地度过了上班的第一天,唯一让他呆了半天的是这个中介公司的名字叫“和兴”,跟他的牙行只差一个字。   早操他以头晕为借口没参与,坐在门店里偷学技术,经理慰问性地找他谈了次话,内容也就是关心了一下他的身体情况。然后就是每天主要的工作,按着名单给客户打电话,这个黄锦教过他,会两句就够了。   [您好,打扰您了,我是和兴公司的杨桢,请问您有一套xx小区的房子在卖对吗?]   [您好,打扰您了,我是和兴公司的杨桢,现在xx路xx小区有一套二手房急售,请问您有兴趣吗?]   一般日常200个电话,能有几通在说完之前没被挂断就不错了,所以按着名录当复读机就行了。   其次就是把搜罗到的买房、卖房、租房的客户的信息录入公司的系统。这个就更简单了,不管有没有人买卖都当做没有,自然就不用输了。最后就是机智一点,只要有同事来找,就赶紧提前假装有事,上厕所、出去接电话。   这样的态度肯定不值得肯定,可他现在也只能这样,杨桢一边打着高浓度的酱油,一边将见过的所有陌生字眼都记了下来,他不太会用签字笔,写了一天才适应。   同时,他心里记挂着一点别的事,就是那个高利贷。   比起旧东西,那人肯定更愿意要钱,去他租的房子强势扫荡过后就没了动静,要么是他们拿走的东西的价值比他欠的钱多,要么就是有什么阴谋。   果然,差不多还是昨天那个时间,他再次接到了高利贷的电话。   “不愧是名牌大学毕业的啊,就是沉得住气,老子等了一天,一点反应也没有,你小子牛逼!现在就问你一句话,毕业证和电脑还要不要了?要就给你一星期时间,凑够了钱来观海路的一零酒吧取,不要我可卖了啊。” 第10章   最近没什么新楼开盘,权微没事干,身负老彭的嘱托又不能出去玩,只好自己去搞装修。   大前年传说五环西边的善新区有新规划,会变成未来的高新区,因为便宜,权微当时跟风入了套毛坯,结果建设赶不上计划,那边到去年还是凸皮。   善新区几乎没有生活圈,来这里买房的大多数都是投资。   当然,也有少数负担不起城中高房价的工薪阶层,咬牙买下了不住,当一个仿佛在这里生了根的定心丸。   没人来自然就没人买,这套房子算是砸了。不过这也正常,有赚就有赔,权微要是有每把都赚翻的运气,他就直接买彩票去了。   房产app 上已经有了很多这片区的房子,均价拉低全市水平,访问量也特别磕碜,权微知道很难卖,因此挂都没挂,直接当自己就是亏了,为此喝了一阵的西北风。   可是城市内部过于饱和导致的必然趋势就是外扩,今年3月这一块又被规划局提起来,交易登时引爆。   权微闲下来,这才打算倒饬倒饬,他买了很多装修的书,又在建材市场逛来逛去,架势整足了之后就正式开始,变成了一个粉刷匠。   他一个外行,撑死了也就是简装的水平,水暖电、瓷砖精贴还是得请专业的师傅来做,可就是这样他还是干得兢兢业业,每天关着房门放歌,滚筒甩得浑身都是泥点。   这就是他过日子的方式,谁也不依傍,一个人也很忙。   权微自high 地忙活了四天,把墙刷得像得了白癜风,自己却还挺满意,拍了几张照片往朋友圈一发,酷到表情都没有,暗爽一通。   可糟蹋心情的是每个人朋友圈,都会有那么一两个把刻薄当有趣的货色。一溜儿的点赞大军里混进了一条不肯保持队形的评论。   郑司令:[权哥又在装新房,羡慕.jpg ]   郑司令就是郑飞,权微看见了没理他,在回孙少宁说“来人了来人了,这里有个手残”那条。   权微:[傻逼]   孙少宁:[讲狠.jpg,傻逼说谁?]   权微:[滚]   孙少宁:[陛下,臣有要事启奏,移步微信。]   权微切回对话框,网络喷子手速快,孙少宁的信息已经来了:[干预的队服已经出来了,老彭让我发给你欣赏欣赏,高能预警,来了啊,微笑.jpg ]   接着就是两张照片,一件普通白底T恤的正反面。正面还好,只是胸前印了一个足球大的红丝带图案,背后就十分酸爽了,写着四行字,每个字都有拳头那么大。   致富十年功。   乱搞一场空。   遏制艾滋病。   预防是关键。   权微:……   他这前半生活得其实挺嚣张的,但现在看来,比起老彭还得甘拜下风,彭医生长得老实巴交,没想到内心这么的霸气狂野。   孙少宁见权微半天不回消息,就知道肯定是跟自己一样,被一眼镇魂了,他憋着笑打字:[小微啊,说点什么啊,这可是老彭的心血。]   权微衣品虽然怪,但他不会教别人做人,老彭的审美加重了他不想去的情绪,权微打字回道:[我明天有个痔疮手术,不跟你去了。]   孙少宁立刻发了条长达15秒的“哈哈哈哈”过来。   聊到份上就不用做朋友了,权微退到首页,发现郑飞不知道什么时候爬到了聊天记录上面,右上角还挂着两条消息。   权微点开一看,才发现他是来找茬的。   郑司令:[权哥有闲钱搞装修,有没有兴趣再入一套升值潜力巨大的学区房啊?]   权微觉得他是猫哭耗子假慈悲,巨升值早自己捂好了,他没有回复的欲望,只是奇怪郑飞怎么还活在自己的好友里。   权微因为要买房,朋友圈里的中介和地产公众号比朋友多,他退群以后连qq都不用了,郑飞追到微信里来骂他,权微记得他当时要删来着,可能是有点事来分神给忘了。   现在删也一样,把他掐死在碍眼的苗头上,权微伸手去点右上角的“……”,郑飞却手速惊人,又发来字数很多的一条。   [没骗你,真的。房子你也不是没看过,就是上上周开盘的那个,锦城国际三期,你还让我闷声发大财来着,没忘吧?呵呵,不好意思啊权哥,兄弟我呢不知道那天你没抢到房子,要知道我哪儿会说那种话啊,多风凉啊,你了解我的,根本不是那种人。这些是误会,不说了,反正地段是好地段,房子也是好房子,这才几天,挂出来卖的一套基本就涨了上十万。你当时认购的是2-1602对不对?你现在还要不要?要的话,给个友情价,加8万8,我让朋友联系你改名。]   8万8说实话不叫漫天要价,而且他要的话还可以坐地还钱,可是权微不待见郑飞拐着弯骂他的作风。   郑飞一个买家,是怎么知道他的认购房和交易情况的,答案不难猜,郑飞跟开发商私底下做了点勾当,使得他有条件看见内部资料。   但是这有什么好得瑟呢,2-1602买不到他又不会死,权微直接点了“删除”,也不管对方正不正在输入。   然后他拨了锦城国际的热线去兴师问罪。   可惜话务员也不清楚高层的操作,被他问得说不出话来,查了半天只答出一句:您当时认购的2-1602室,定金5万,经纪人是杨桢,具体情况您去找您的经纪人咨询吧……   权微本来都忘了杨桢这号人,被郑飞这么一搅又想了起来,他听着耳朵里的电话声音,心里冷漠地想道:哦,我的经纪人,他脑子摔傻了。   — —   由于锦程三期没有杨桢的合同,公司将他调回了二手房市场。黄锦则留在新楼盘,协助客户处理贷款事宜。   他们每天早晚见,杨桢一边高度紧张地注意着不能露馅,一边又发现黄锦这段时间都闷闷不乐。   也是,要是他自己丢了贵重物品,短时间内也开心不起来。   他们每天都会打电话去问,可是普通人的生活不像刑侦剧里那样有那么多的摄像头,民警的回答都是一个样,暂时没什么发现。   杨桢的愧疚日渐发酵,追着他要钱的男人叫宏哥,他跟对方通话的时候,听见那边有人这么叫。   不管是为了了解自己的处境,还是为不相干的黄锦要回东西,杨桢都不会拒绝这次会面。所以他必须慎重地考虑好,怎么保证自己的安全。   另一边,随着时间的推进,杨桢学会了查看社交软件的记录,可以用蜗牛爬的速度给黄锦发点日常用语。   他也记住了登录公司房友系统的固定步骤,每天不懂装懂地在键盘上瞎敲,不用再整天假装在打电话了。   片区办公室的同事不可避免地发现了金牌业务员身上明显的变化,杨桢的业绩一落千丈,一个多星期没开过张,他不再每天梳个商务气十足的大背头,短短的刘海遮住额头,像是将以往的心机也掩去了似的,笑起来的模样竟然还有点温柔。   杨桢知道大家在背后议论他,他假装没听到看到,买了本新华字典,搜索的速度与日剧增。   他还没有去外面的餐馆吃饭的习惯,他不喜欢等饭,也没有可以推心置腹的朋友。同事看他不出去,就都溜出去放风,杨桢就点份外卖,留在办公室看场子。   来到这里的第十天,杨桢接到了第一个业务。   这天午饭时间,店里来了一对衣着朴素的老年夫妻,两人站在门口的大太阳里既不进来也不走,杨桢在门口的前台吃饭,见他们一眼一眼地看店里,嘀咕一阵又小声争吵一阵,就放下筷子出来问了一句。   “二位好,是想买房还是租房?外面晒,进店里说吧。”   那阿姨不太敢看他,操着带口音的蹩脚普通话对他摆手说“不要不要”,拉着她老伴就要走。   大叔抗拒着她的拉扯,先是用方言骂了她两句,杨桢没听懂,然后才看见老头看向他说:“俺……俺俩想跟你这附近,租个便宜的房子。” 第11章   我的位置附近,月租不超过800,非地下室,杨桢输入关键字,很快在“我发布的房源”里找到了符合条件的。   在离门店不到1公里的华馨小区,有一套月租正好800的房子。   要是杨桢知道如今的房价,就会警惕这个租金在这个地段低的不合常理,可惜他还在融入初期,意识里基本还是在中原生活形成的观念。   聊了几句以后得知,这个丈夫叫李根生,妻子叫韩秀银,杨桢给他们用一次性纸杯倒了水:“您二位坐会儿,等我的同事回来,我取了钥匙,就带你们去看房。”   韩秀银躲避着他的眼神说:“这么麻烦啊,那、那要等多久啊?”   杨桢常年跟平民百姓打交道,一看这种像是进了员外家的贫民的神态,就明白她是很少来这种地方,呆着不自在。   这里跟中原大体一样,基本可以靠衣服来区分阶层,这两人皮肤粗糙、穿着朴素,应该是经常接触太阳的劳动者。   杨桢面不改色地给了个台阶: “他们用餐去了,吃完就回来了,您吃饭了吗,没吃要不先去吃饭吧?”   两人求之不得,中介专业卖房租房,给人的感觉就是贵,起码比电线杆上的小广告贵,他们要不是被小广告给坑惨了,也不会在中介门口犹豫半天。   然后进来以后,虽然这年青人很客气,但这种陌生的尊重也能让他们惶恐。   杨桢的话一说完,他们立刻站了起来,韩秀银的左腿似乎有些问题,走起路来带点跛态,杨桢心里霎时被刺了一下,忍不住过去给他们拉开了地弹门。   半个小时后同事陆续返回,杨桢去找跟他同组的何晓军取钥匙。   何晓军跟以前的杨桢关系恶劣,这阵子也没能修复过来,他见杨桢一会儿不见就开了单子,一问是中午趁大伙不在捡来的便宜,登时酸道:“金牌这是厚积薄发,又要开业了,恭喜了啊。谁租啊?要租老大的房子吧?”   租金越多,佣金的提成就越高,以前杨桢的月薪甩出平均水平一大截,有一个原因就是他只挑总价高的业务做,那些油水一般的活儿都被他推给了组里的同事,危及到自身利益了,何晓军才特别讨厌他。   杨桢跟他话不投机,就也不再自讨没趣,笑着摇了摇头,捡起桌上的钥匙说了声谢谢。   李根生夫妇不知道吃没吃饭,在门店对着的马路边的树荫下等。   杨桢将他们往房源领,他有意放慢了脚步,于是一公里走了快半小时。   早先他问过黄锦带看房有什么需要注意的,销售倒数的黄老师想了又想,最后来了句随机应变,还是个疑问句,杨桢大概就知道黄锦也是个懵懵的主,因此第一回就打算自力更生了。   华馨是97年建的老式单元楼,6层没电梯,阳台上的防盗网锈出的铁水沁得满墙都是,衣服、盆栽乱七八糟的布在空中,外观有些破乱差。   外租的房子在3层,窗台小光线不好,基本的家具都有,就是老旧,墙壁剥皮、阴角发霉,占着地段的便宜,但也有房子太老这个理由可以挑剔,最后协议价的高低得看中介的口才。   李根生夫妇知道这附近房租贵,隔断都不止800,现在这是一整户,跟被天上的馅饼砸到了一样开心,根本没有还价的想法,只想赶紧定下来。   租户看中了,然后就是看房东愿不愿意租,然后杨桢给房主打了个电话。   房主听说房子有人求租,还没还价,高兴地说了好几次谢谢,谁知谈到房租的时候,陡然翻了脸。   “等等,你说房租多少?800???你家这儿的房子租800啊?有的话我租10套!”   杨桢一套都没有,只是被这个天差地别的态度弄得有点懵。   房友网里清楚明白地挂着华馨6号楼301,月租800,拧包入住。   那现在的局面是他的眼神出了问题,还是房主坐地起价?   韩秀银看杨桢表情不对,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个,小伙子,咋的啦?你怎么不说话了?”   杨桢敛住思绪,直觉这房子800是租不下来了。   一个小时之后,连不在片区的黄锦都知道,杨桢被人举报了。   他们公司有总部群、大区群、片区群,里面的气氛比办公室还严肃,基本只有领导和头号狗腿子是活的,因此有点什么风吹草动,就传播得飞快。   和兴白云路门店:望公知,门店业务员杨桢公然以“钓鱼”方式恶意欺骗顾客,涉嫌违纪,特此批评,并罚款1000元以示警告,请众员工引以为戒并相互监督,诚实守信、公平交易。   钓鱼是中介行业里一种吸引客户的不良手段,将实际租金为1800的房子降到800发到网上,等动心的客户来咨询。等获得对方的手机、姓氏等个人信息以后,再告知对方该房源已经出租,他有其他的租房可以选择,要是客户没意向,过一阵子再打电话,就这么瞎猫碰死老鼠,总能促成几个单子。   其实很多中介都这样干,只是杨桢摔成了一个古人,不懂套路地真把租客引去看房了。   群里寂静无声,黄锦看了都替杨桢尴尬,他因为知道室友的病情,也不好再打击杨桢,只好开了小窗给杨桢发私信:民国捧脸微笑.jpg,杨哥你还好吗?   这时的杨桢还在经理办公室挨批。   — —   权微消极抵抗的干预日终于还是来了。   这天孙少宁一改宅懒,将自己从里到外收拾了一遍,他在外头十分要脸,胡茬刮了、头发剪了,以前的好衣服一穿,凭空帅出了7个度。   作为被赶出家门的人,4个轮子的车他目前没有,还得权微来捡他。   权微毛病一大堆,但是守时这点不会遭人诟病,说6点就6点,孙少宁在小区大门口等,一看基友降下车窗,登时就像个流氓一样吹了声口哨。   权大爷有脸有身高,虽然体型有些精瘦,达不到女孩喜欢的那种脱衣有肉的性感,但天生自带时尚感,穿什么都有种别人没有的味道。   因为要去帮老彭办正事,权微今天难得走了次寻常路,牛仔裤上没开洞,上身也是普通的黑色T恤,就是正面印着一个打着红叉的白色骷髅头,脑袋上扣着顶低檐的棒球帽,不看那张“全世界都欠我钱”的拽脸,其实还蛮像个嘻哈少年。   孙少宁忍不住担心了起来,担心他去了酒吧被骚浪份子调戏,然后将人爆打一顿。   然后事实证明,他的担心不无道理。   观海路是青山市著名的酒吧街,繁星似的酒吧深藏在时尚的商场后面,白天冷清沉寂,到了傍晚才苏醒,劲爆的电音门缝里往外钻。   老外尤其钟爱观海路,下班以后提头一看到处都是,老彭穿着惹人注目的队服,带着一篇小弟,抱着宣传单和安全套在人流里惆怅。   他的外语早就还给老师了,要是同性恋者汇集区里歪果仁太多,那就起不到宣传效果了。   孙少宁将权微往老彭跟前一推,为他分忧解难地说:“现成的专业英语八级翻译,拿去使唤。”   老彭没想到权微还是个学霸,看向他的目光里登时充满了欣慰和期待:“小权,可以吗?”   权微在黑T恤外面直接套了队服,他偏瘦,叠着穿也不臃肿,帽子压得遮去了半张脸,丢脸他倒不是很怕,就是发自内心的觉得老彭的口号透着一股“我就是傻逼”的感觉。   面对老彭的期待,他不所动地说:“不可以。还发不发了?不发我回去了。”   老彭怕他真撂挑子走人,连忙说:“发发发,走吧。”   说着他就带着队伍进了酒吧,头顶的“零一”两个草字上下摞在一起,看着像个鬼画符。   酒吧里群魔乱舞,重金属的节奏能将人强势掀倒,老彭提前打过招呼,在客人正high 的时候他走上表演台,开始郑重其事地科普国内国外历年艾滋病的增长数据,底下的人刚开始很新鲜,没多久就觉得无聊,给了他一片让他下台嘘声。   权微站在小弟堆里,看着浮躁的人群,不耐烦的表情越来越严重。   孙少宁搭住他的肩膀,凑到他耳边说:“是不是觉得这些人,得了艾滋也是活该?”   权微耿直地说:“是啊。” 第12章   权微就是这样,他很伤人,也很真诚,但不去招惹他,他也不会搭理你。   孙少宁早就习惯了,甚至在一无所有的处境里得到救济以后,还觉得这是一种弥足珍贵的品格。   孙少宁很久不来这种地方了,但来了记忆不可避免地会被勾起。   黑暗里闪动的霓虹灯、快到让人喘不过气来的节奏、迷醉的表情和放荡的肢体,这是一个头脑放空、麻木享受的靡乱世界,身处其中的每个人都痛苦,却又不明白真正的苦难到底是何物。   孙少宁以前也是其中的一员,如今穿着志愿者的T恤,忽然就觉得很费解,为什么人要发现平凡生活的珍贵之处,就非得经历生离死别或是大病一场?   还有权微现在活得比他潇洒自在,是不是因为他经历这些比较早?   苦难将人打击得一无是处,又是怎么让人成长的呢?   只是人有千面,哲学也不是普通人的课题,他一个俗人注定想不通这么高深的问题,孙少宁沉思间只觉肩膀一沉,回过神发现是权微在拍。   权微单手抱着个纸箱子,里面装的是待会儿要发的东西,他用下巴指了指舞台方向,催道:“老彭叫你去陈述血泪史,快点。”   他话音刚落,老彭经过麦加成的声音就会在酒吧里回荡起来:“下面我们请小宁同志,为我们分享一下他的经历。”   小宁是个化名,孙少宁其实无所谓,可是老彭坚持地要替他保护隐私。   孙少宁也不怕别人等,只是感受到了权微忽如其来的积极性,忍不住在稀稀拉拉的掌声和起哄里稀奇地笑道:“皇帝我都不急,你个太监怎么忽然这么上心了?你不是对干预一点兴趣都没有吗?”   “是没有,”权微的手机本来摊平了捏在大拇指和食指间甩来甩去,孙少宁一问他就亮了起来,说,“我饿了。”   孙少宁看见屏幕上显示的是用地图搜索出来的附近美食,登时就服了,大爷金贵,一点饿都挨不得。   权微平时六点左右吃晚饭,今天有事没来得及,现在肚子开始抗议了。而且他本来也没想为社会做多少贡献,就想尽快敷衍了事走人。   论会吃和爱吃,孙少宁觉得其实他还没有自己讲究,但权微是小学生作息,一日三餐一顿不能少。   不过将吃饭当成人生大事挺好的,孙少宁现在真心这么觉得,他给权微指着方向说:“得!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那条走廊往后,左拐走到头,从后门出酒吧的院子,往右看,有个摆馄饨摊的老太太,配的梅子汤是你的菜,去吧,吃完回来干活。”   权微没动,他不喜欢这里,吵得人心浮气躁,估计一出去就不会想回来了,他耐着性子说:“等你表演完了再说。”   孙少宁管不了他,爱咋咋,闻言挥挥手,真的上台表演了。   以孙少宁的自尊,是打死也不会把伤口给路人看的,于是权微站在人群后面,看他在台上胡说八道,故事的警示性和老彭“乱搞一场空”的主题高度一致。   从前,有一个目中无人的富二代,白天是权利精英,晚上是情场浪子,就这么浪里来浪里去,终于在河边走得湿了脚。   权微其实不太喜欢孙少宁这一点,明明不想说,却又不知道为什么要妥协。而且他编得还挺像那么回事,久而久之,难免会撒谎成性。   趁着孙少宁在台上吸引注意力,老彭指挥着大家开始发宣传单,为了增加宣传效果,前面的人都送了安全套。   权微在座位间穿行,发传单的架势像是在等人接圣旨,不微笑也不说谢谢,放下就走。   可是有些人比较无聊,不想让他走。   权微安静如鸡地发到调酒台对面的沙发跟前的时候,被人差点捉住了手。   四人座的皮沙发上坐了3个男人,坐得勾肩搭背、东倒西歪,在权微走到离他们两米左右的时候,从仰视的角度里注意到了这个帽子扣得很低的小哥。   权微长相偏秀气,但因为气势足够拽,身上透着一股攻气,可以说是现实中无1无靠、满目飘0的gay吧被搭讪率挺高的类型。   他当时机械性地去递传单,3人中间那个穿紧身裤的男的伸手来接,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手到后头掠过宣传单,碰到权微手指上去了。   权微胳膊瞬间往后一撤,单子却没有随着手被收回来,被他扔在了紧身裤的腿上,然后他居高临下、冷冷地说:“干什么?”   紧身裤不知道惹了尊阎王,还在坚持不懈地调戏他,一边伸手去拉他,一边眼神露骨地说:“不干什么,帅哥辛苦了吧,来,坐这儿,喝点水,休息一会儿。”   在酒吧这种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地方,他的意图很明显。权微也不是傻子,开门见山地问道:“你是不是想泡我?”   紧身裤没想到他这么直白,一边心想还是个小辣椒,一边嘿嘿地装模作样道:“就是想跟你认识一下,交个朋友。”   权微将眼皮眯窄了一点,俯视着他说:“那你刚刚只是想跟我握手啰?”   紧身裤就坡下驴的功力一流,立刻说:“对对对。”   权微陡然笑出一口大白牙,伸出手来说:“那就认识一下吧,我是……”   他在这里停顿了几秒,像在欲擒故纵地卖关子。   紧身裤心花怒放的看着他,手指碰到热源以后正准备握起来,吃一下美男的豆腐,然而一股蛮力带来的剧痛却猛然在手上爆开,他“啊”的惨叫了一声,什么旖旎的心思都没了,只想将手缩回来。   可是权微不让,用他大爷的思路来解读问题,那就是你想怎样就怎样啊?凭什么?   权微压制着他的抵抗,碾着他的手骨捏得“咔咔”作响,故意用力地摇着继续假笑:“……艾滋病防治办公室的志愿者,很高兴认识你,致富十年功,乱搞一场空,祝你活到九十九,衣食无忧。”   他说这么多废话,其实就是想多虐这傻逼一会儿。   紧身裤没想到这厮瘦不啦叽,却很有一把力气,他疼得嘶着气,在地上转移痛感似的跺脚,一边破口大骂:“我操你妈!放手!!!你们两个傻逼还看着!揍丫啊……嘶……”   这叫声引得附近的人都开始往这边看,另外两个从反转里回过神来,一左一右上来要揍他,权微陡然用单手把T恤上的红丝带一拉,满眼戾气地说:“不怕后悔的,就打!”   他声音不算大,可这下不止要帮忙的两个动作一顿,连不堪疼痛、挣扎不休的紧身裤都不敢动了,他们怕的不是他,而且艾滋病。   这种人看着很凶,实际上很怂,比他强就可以让他跪下叫爸爸,可惜权微不收这么猥琐的儿子。他使劲捏得差不多了,就扔掉猪蹄嫌弃地在T恤上揩了揩手心,拧起箱子就走了。   等风波归于平静,孙少宁听说有人找茬、对象还是权微的时候,被调戏的那位已经不见了。   权微去了趟卫生间,出来发现自己离孙少宁指点的后门口已经不太远,干脆抱着箱子找梅子汤去了。   别人是气饱,他是气饿,其实他平时不太跟人置气,就像今天这种冲突,当时气就撒完了,回头只是找个借口迁就自己。   酒吧后门居然是个小花园,园里的月季开得正盛,花形像玫瑰,朵大如碗口,殷殷簇簇,凝了满园的春意盎然。   权微他爸爱养花草,他多看了两眼,就摸出手机准备拍给他爸看看,要是他爸喜欢,等开春了他就来剪两截回去插。   他手机比较大,单手没法聚焦,权微将箱子放在地上,蹲下来将镜头聚在两朵高低错落的月季上,他聚好焦正要按快门,却意外从屏幕里看到了一幕不利于社会和谐的画面。   月季后面是木荆条围城的篱笆,由于株距比较稀,因此缝也大,摄像头透过篱笆的缝隙,捕捉到了花园外的纠纷,一个男的被人反剪着手,正踢着膝盖弯往地上摁。   “就他妈这么点儿钱,你就敢来?不怕死啊你!!!”   权微将镜头拉远一点,屏幕上有了隐约的麻点,可他眯着眼睛一看,总是觉得被制住的男人有点眼熟。 第13章   杨桢因为1000块钱的罚款,陷入了经济危机。   他的钱包里只剩下233块,因为基本的生活常识欠缺太多,目前还没时间去get 银行卡、支付宝、微信钱包等技能。   一分钱难倒英雄汉,黄锦捧着面碗从厨房出来,就见他坐在客厅里一筹莫展。   黄锦慢慢习惯了他的新脾气,跟他相处随便了很多,一屁股坐下就说:“杨哥咋了?”   杨桢暗自叹了口气,感觉再这样蒙圈下去得饿死:“没钱了。”   比穷绝对是个忧伤的话题,黄锦一听就有点不下饭,想起了自己的毕业证和pro,不过这会儿是杨桢心情不好,不好卖惨,只好一心一意地做个聆听boy。   作为金牌销售,杨桢以前没少赚,最不济也肯定比自己有钱,黄锦想当然地说:“去取啊。”   杨桢眉头微微一皱,立刻露出了他那个经典的、每天都能看见很多遍的、疑惑不解的表情。   黄老师了然地点点头,吸溜着面条上线了。   “银行现在关门了,明天你去查……额……你是不是不记得密码了?……唉造孽……你这样……算了太复杂了,赶上休息我带你去柜台改……支付宝和微信里应该有钱,你看看呢?”   杨桢好学地听他指挥,点开了两个app 的钱包功能,然后黄锦意外地发现,金牌这两个地方的余额加起来还不够他一个零头。   黄锦其实也就几万存款,去银行理财还不够单笔购买的门槛,于是在日常支付应用里各扔了一半,每天能有个四五块的收益买份不加肠的手抓饼吃。   他因为薪酬低,费了老劲才跟月光拉出一步之遥,他穷的因素有很多,比如拉不开面子、不够机智、不够无耻等,但这些对以前的杨桢来说都不是问题。杨桢以前整天忙,很少逛街也不旅游,看起来没什么花钱的大项,黄锦估计他应该是有钱的。   既然钱不在手机应用里,那就只能在卡里了,黄锦说:“我先给你微信里转点儿,等这星期休息,我陪你去银行改密码。”   杨桢约了宏哥明天还钱,主要是想要回黄锦的东西,所以黄锦这点杯水车薪解决不了问题,他想了想,说:“太麻烦了,难得休息,我不想占用你的时间。店长让我明天上午去社区做推广,你给我说下需要注意的地方,我顺道就去改了。”   黄锦立刻就被劝服了,他们一周就放一天假,时间还是放荡不羁那种,哪天没客人预约就哪天放,他又报了驾照,正是见缝插针约车的时候。   他只犹豫了一秒,就跟杨桢科普起来,因为通过这段时间的“教导”,他感觉杨桢虽然没常识,但是学东西很快,而且态度绝不敷衍,他要是去当老师,碰见这样的学生能笑掉大牙。反正根据黄锦的经验,不能理解的杨桢就硬记,截止到目前表现都很优良,他说自己去,黄锦并不觉得会出什么问题。   接着杨桢打开他的钱包,里头那一沓信用卡唬得黄锦一愣。   信用卡办理起来有些麻烦,额度低还一堆审核,黄锦当年拒了两次才办下一张卡,他是个没胆子欠任何人和机构钱的老实主义者,到现在也不知道信用卡有什么好,因此也不明白杨桢办这么多张干什么用,但现在这个问题无解了。   杨桢都分不清钱包里信用卡和银行卡,更别提为什么办理,只是他通过黄锦给的信息,大概知道信用卡这个东西能套出一个月的现金,而且还不需要抵押品。   这里的赊账几乎是零成本,而且犯了事似乎惩罚得也不重,就拿他“钓鱼”这件事来说,因为失败罚了1000块钱,可这笔钱只要成功交易一次就能翻倍的赚回来,所以黄锦才安慰他说,大家都私底下都这样做,让他不要放在心上。   明明是一件错事,大家却都习以为常,经此一事后杨桢忽然觉得,可能是因为惩罚太轻,痛楚完全不敌犯错得来的甜头。   他心里漂浮着诸多比较,黄锦却在对面碎碎念叨:“嗯……还有啊,现代人哪有出门带现金的,来,我教你重新设下支付宝和微信钱包他密码。”   杨桢将手机递给他,黄锦就说你这么着那么着的操作着,过了会儿他打了个响指,将手机递了回来。   “搞定!杨哥你设个密码,不要按顺序来,支付宝还要加几个字母,最好别用自己名字的首写,不然很容易被破的,打的时候记好了,别输完就忘了啊。”   杨桢对着输入框,好一会儿才敲入密码,微信的是170406,支付宝的是ZSY 170406。   谁猜得到他的密码呢?4月6号对杨桢来说什么意义都没有,但对章舒玉来说,这是他死去又重生的日子。   第二天一早,杨桢去门店做过早操,就带上宣传单跟何晓军一起去了指定的二手房小区。社区推广就是发传单,看谁像是买得起房的样子,就跟上去卖安利。   小区有东南西北四个门,拜恶劣的关系所致,何晓军根本没意向跟他一起,往西门一站让杨桢去北门。杨桢连借口都不用找,得尝所愿地落了单,他到北门三下五除二地发光了传单,悄悄改道去了用来做工资卡的交行。   在业务员的帮助下他重置了密码,查得余额有小一万。   这笔钱不算多,但换算下来也相当于他原来的故乡苦屿城中一户普通百姓家整年的开销了,杨桢估计应该够还债了,就一次性全取了出来。   取完钱后他若无其事地回去上了半天班,晚上默认是9点下班,因为有约,杨桢以头疼为借口,不到5点就走了。离开公司以后,他自己用地图导航找到了零一酒吧,想着熟悉熟悉情况,以防有个万一,也好知道往哪边逃走。   然而酒吧门口光秃秃的,别说椅子,连根草都没有,所有的内容都藏在门后。   宏哥定的时间是7点半,这不是体贴杨桢是上班族,而是他们在附近的小区路边摊收保护费,转一圈过来,差不多就是那个时间。   杨桢不到六点就到了,时间还早,他就跟在路人后面混进了酒吧,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在他眼前炸了开来。五颜六色的光斑在空中闪现,音乐震耳欲聋,人们在交谈、碰杯、四肢胡乱挥舞,后来杨桢才知道这叫机械舞。   每个人都兴奋莫名,神情里隐约有种疯狂的东西,杨桢安静地杵在门口,昏暗的光线都掩不住他的突兀。   服务生最先注意到他,殷勤过来引他入坐:“帅哥一个人,还是有朋友?”   杨桢不是来喝酒的,他迅速将全场打量了几眼,准备谢绝了转身出去。这里很吵,而且感觉不太正经,有人直接在大庭广众下亲密,杨桢不小心扫见,脑筋霎时流水线作业地拧成了一条麻花。   有伤风化,非礼勿视,两个……男人?   杨桢不可置信地眨了眨眼睛,看到的性别还是没有变,而且那两人得寸进尺,已经搂得难解难分,不止头部在转动,手也不规矩地钻进了衣服里,杨桢耳根一热,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都没顾上搭理服务生,赧然地掉头就出来了。   上了灯光璀璨的大马路以后他才回过神来,觉得自己有些大惊小怪。   不过这也不能怪他,牙商以脚步量河山,他见过长白山上经年不化的皑皑白雪、见过萨珊王朝用人和猛兽搏斗来取悦贵族、见过游子未归慈母回光7日不肯绝气,唯独在男女情事上见识浅薄。   他在苦屿活了24年都尚未婚配,最后客死他乡,从来都是一个人。   杨桢有些震惊,但受到的冲击力不算很大,比不过他初来乍到那会儿,第一眼看见高楼和地铁飞驰的感觉。他每天都在告诉自己,这里跟苦屿不一样,这次男男kiss 也被他的自我洗脑给消化了。   只是能视而不见跟能接受还是两回事,他默默地离酒吧远了点儿,开始沿着道路打探敌情。   酒吧街的道路有点像大偃帝都的胡同,二百来米就能遇到岔道口,杨桢从第一个路口拐进去,然后绕到了酒吧的后面,有个散发着异味的池塘,水上有个仿古的亭子,杨桢猝不及防看见熟悉的房屋,像被牵了魂似的过去了。   亭子里有套石头桌椅,桌面上还刻着一副棋盘,楚河汉界犹在,下棋的人却不知所踪,杨桢用手指摩尼着已经被磨得发光的桌面,恍惚感觉自己在这里睡一觉,说不定就能回到苦屿城去。   他在亭子里坐了几分钟,看见时间已经过了6点50,连忙跑着回到了酒吧门口,宏哥的小弟已经像门神一样杵在了那里,见了他特别生气,过来上手就要扇他。   “操你大爷,说7点就7点,你他妈是皇帝上朝啊,不会提早一点儿来啊,还让老子大哥来等你!过来!!!”   今天超市场少出两个摊儿,宏哥来得早了一点儿,杨桢被他小弟连拉带押地推进了酒吧的员工通道。   宏哥就在通道上的一个办公室里等他,这是一个看起来三十多岁的胖子,脸型上窄下宽,眼睛小而圆,里头聚着一缕精光,一看就是个笑面虎。他比小弟有派头,杨桢迟到了也不发火,慢悠悠地揉着他手里那一对核桃,问杨桢最近在哪儿发财。   杨桢被一左一右锁着胳膊,没什么情绪地说:“发了财就不会遭到这种待遇了。”   宏哥避而不答地:“钱呢,带来了吗?”   杨桢“嗯”了一声,说:“带了,我室友的毕业证和电脑呢?”   宏哥没觉得他有讲条件的立场,对着小弟就是一个眼神,小弟心有灵犀,立刻压着杨桢开始翻他的兜,然而口袋空空如也,连手机都没有。   这就不是想还钱的架势,宏哥眼神一暗,嘴角的笑意更浓:“小杨啊,你这就没意思了,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要赖账,那可是要付出代价的。”   杨桢肚子上挨了一拳头,他干呕了一声,疼得将背蜷了起来,他忍到声音稳住了才说:“没凭没据的,我凭什么还你的钱?借据呢?”   宏哥像是听了个笑话,笑了几秒才装腔拿调地说:“啧啧啧,看看,这家伙,翻脸不认账了,幸亏我宏哥做得是正经生意,借钱房贷都有白纸黑字,借据那他妈是什么年代的老古董了,没有,但是受法律保护的合同我有啊,石头,去拿来。”   杨桢看他编得头头是道,心里不知道怎么有种不祥的预感。   几分钟以后,那个叫石头的年青人小跑回来,手里拿着一份卷成筒的纸,宏哥说了句“给他看看”,杨桢左右的两个人立刻将他禁锢住,然后石头将纸在杨桢眼前展开。   杨桢阅读简体字的功力大涨,这是一份高利贷借款合同,甲方是杨桢,地址是权微在幸福花园那套房子,电话是他现在用的,银行账号他没注意。   乙方是利君借贷公司,2014年向他借款4万,当年约定的月息是3分,隔年涨到5分到现在的6分,利滚利甲方还不起,现在滚到本息一共17万多,然后借贷的用途是,赌博。   杨桢猛然想起了黄锦那句“办这么多信用卡干嘛啊”。 第14章   天下之恶,莫过于赌。   资深的赌徒良性全无,其言而无信、赌瘾反复,是个填不平的无底洞,章家的牙行历来赊穷不赊赌,可叹他如今竟然也会身陷局中。   杨桢有感大事不妙,他不知道这17万欠下的经过,中间一定少不了这些高利贷的推手,但白纸黑字摆在眼前,签名的真假性他觉得不用质疑,对方既然敢明目张胆地侵入他租的房子,手里把柄肯定不会假。   苦屿城里其实也有高利贷,但不叫这个名字,叫倍贷,贷一还二也。出借的都是名望宗亲,借钱的都是地痞无赖,也有少数走投无路的百姓,还不上钱,最少都是杖刑加坐牢,就是不知道这里是怎么一个量刑的方式。   宏哥似笑非笑地打破了沉默:“别不说话啊,你要的合同我给你看了,那我要的钱呢?”   如果是欠债已久,那么其他还没查过的卡里应该也不剩什么了,17万,让他一个连脚跟都没站稳的外来客怎么还?   杨桢心里不是不委屈,他自问前生对得起天地人,遭逢诡变也没有怨天尤人,只是这具身体留下的烂摊子太重了,让他心头压满了石块,他用了一小会儿来消化负面情绪,然后才抬起头直白地说:“我现在还不起。”   宏哥是个精明人,抓着他话里的漏洞笑道:“现在还不起?那你什么能还得起呢?”   杨桢打了十几年算盘,换算功力一绝,语气有些嘲讽地答道:“3年的时间从4万翻到17万,利息越来越高,估计到了明年能变成30万,我只会越来越还不起。”   这货的脑子还没赌糊涂,宏哥好整以暇地揉着核桃说:“妄自菲薄可不行,你杨桢的家底和能力我们还是有数的,你爸妈那套职工房,虽然是在小城市,但买个二三十万应该不成问题。回到正题上来,你是今天还呢?还是想定个新日子再还?”   定个新日子,那就是个新价钱了。   以前的杨桢在这么长的时间里欠了这么多钱,他父母都没有替他还,所以他要么是没告诉父母,要么就是父母怒其不争,不想管他死活,杨桢存着试探的心思,他作不来凉薄的姿态,只好低下头说:“我爸妈要是肯今天替我还上,那我就解脱了,你们都知道我老家的房子了,联系方式肯定也有,有劳宏哥了。”   高利贷能自成一脉,也是有江湖规矩的,垃圾在哪都遭人嫌弃,宏哥一听这小子打都没打就开始卖老求保,登时对他更加鄙视,他冷笑又好笑地说:“有劳什么有劳,自己的钱还想让我给你取,我是你小弟还是仆人哪?”   说着他对小弟一扬下巴,又道:“电话给他,杨桢,你都到我跟前来了,也别耍什么花花肠子,给你爸打,扬声器开着。”   石头旁边的花臂男闻言掏出手机,按了几下将它怼到杨桢鼻子前面。   杨桢暂时被松了手,他接过手机,迅速将数字记入脑海,手指在电话图标上犹豫了好几秒,最后还是没忍心,大拇指猛然发力将别人屏幕给锁了。   虽然原来的杨桢不像个东西,电话号码的所属人也不是他的父母,但他就是不忍心,牵扯含辛茹苦的上一辈。他或许心软,但古人重孝,这是德行也是担当,也是一时冲动。   花臂盯着他,一见屏幕“咔”一声黑了,登时骂了句“草”,挥手要来抽他的脑袋。杨桢下意识地用手去挡,花臂一巴掌拍在了自己手机上,小方块应力飞出,落到地上还溜了一段。   花臂蹿过去捡手机,好在屏幕坚挺,他松了一口气,另一口邪火又此起彼伏地上来了,他一边告状一边过去要揍人,宏哥嫌太吵没法说话,杨桢暂时才逃过一劫。   只是他欠了钱,这事注定不能善了。   宏哥看他不肯给他爸打,倒是对他有了点改观,觉得这王八蛋还剩点良心,杨桢不配合那他也不能不赚钱,宏哥自己给杨桢的爸打了通电话要钱,他开着外音,对面的男声不太听得出年纪,但是对儿子的作为有些无动于衷,听说他欠了巨款,也就是一阵沉默和叹气声,半晌才骂了句“畜生啊”,然后将电话挂了。   由此看出,原来的杨桢跟他父母关系不好。   宏哥见过很多家庭因为欠债破碎,对此见怪不怪,他猫哭耗子假慈悲地说:“难怪你不肯打电话,老的三不管,你又没对象,只能靠你自己了。我也不能逼死你,还不上你也得有个要还的态度不是,说吧,你今天带了多少钱?”   杨桢尽力让目光显得不卑不亢,他认真而诚恳地说:“全身的家当,很少,只有1万。”   他已经表明了态度,其实真的只有这么多钱,但经过以前的杨桢的人品翻译之后,就变成了没钱看你咋办。   围观的人一听就笑了,有不屑的,有看热闹的,有因为觉得威慑无效而被触怒的,宏哥挂着他的假笑,看着杨桢半天没说话,他总觉得,这不该是一个赌徒该有的姿态,气氛迅速变得压抑且危险起来。   过了几分钟,宏哥对左右挥了下手,嗓音忽然就比先前沉了:“1万……很好,我看出你不是在逗我了,去年你在我这儿放过话,用你这条下注的胳膊做担保了,拉出去!”   杨桢这么淡定,可能是因为自己对他太和气,有恃无恐那可不行,叫他以后怎么混?他们高利贷求财不求命,但基本的恐吓、拳脚套餐不奏效的话,他们还有剁手跺脚,效果立竿见影,也不会伤了性命。   杨桢跌跌撞撞地被推到天光之下,在花园里停了停,宏哥念了句谁喜欢花花草草,指挥小弟又挪了块地。   重新站定之后杨桢就被人踢了后膝弯往地上摁,一个人在拉他的右手,他过去受腿疾所累,对于肢体残缺有种恐惧,本能地挣扎起来,这点反抗让他又多受了一些踢打。   7点多的视野还不算暗,只是这后门平时就没什么人,杨桢的右手已经成了砧板上的肉,他生理性地发着抖,被恐惧支配的冷汗很快就浸湿了后背,宏哥说什么他也没听清,只是拼命地咬着牙,不肯求饶也不喊出声,这是牙郎章叔玉宁肯死在大漠里的骄傲,可杀不可辱。   池塘上的亭子静谧地立在原地,不经意进入了杨桢凄惶的视野,他一愣神,敲锣打鼓的心仿佛受到了安抚。   前尘往事历历在目,最深的痛苦如一剑穿心他也体验过,本来就是游魂一缕,又何必霸占着他人的身体恋恋不舍?   想到这里他诡异地镇定下来,灵魂出窍似的盯着亭子,等刃锋芒锐的凶器斩落下来。   然而剧痛来袭之前,一道声音先突兀地插了进来。   “杨桢?”   ——   第一次摔到神志不清,第二次被人入室抢劫,这是第三次,权微这么冷酷的人都觉得匪夷所思,在想这姓杨的是不是五行多霉,那么多社会人围殴他一个,也不知道又干了什么天怒人怨的破事。   权微平时不会多管闲事,可是他的房客好像快被打死了,别人都提刀上了,他却动都不动弹。   他从进入小花园到发现情况也就不到一分钟时间,对面的恩怨一概没听见,只是杨桢在灯里目送的样子让他有些心绪难平。   这人体质有毒,仿佛浑身都是麻烦,但是莫名其妙的又有些特别,这只是一种模糊的直觉,权微说不清楚,但是说实话,坑了他还不招他烦的人还真不多,所以他没有视而不见。   权微是个得过且过的任性狂魔,他站起来的时候根本没想过自己单挑许多,会不会被揍胖三圈,隔着篱笆就喊了一声。   杨桢浑身一震,因为根本没想过有人会挺身相救,所以循声看去的神情都有点呆。他在这里唯一的朋友就是黄锦,黄锦今天值班,不到九点离不开办公室,而且黄锦也不知道他要来这里,除此之外,他想不到还有谁会救他了。   木荆条篱笆上有几朵紫色的花,权微扣着帽子站在后面,细细的晚风在他宽大的活动服上吹出了一片飞舞的褶皱,那种动感使得他整个人看起来年轻而灵动。   这是他那个,看着不太好相处、有过两面之缘的房东,杨桢心想果然是人不可貌相,权微脾气硬硬的,心肠却很软,念及此他身上痛,心里却是一暖,高兴的情绪淙淙流出。   有坏人就有好人,这是两仪平衡的基础,所有好心人想出手相助,杨桢也得投桃报李,衡量权微帮他的后果。   就是蒋寒那种会飞的高手都做不到以一敌十,杨桢过来了这么久,知道这里的人不会轻功,那次他在售楼处看见的“会飞的小女孩”,脚底下踩得其实是平衡车。这里比中原安全,没有提着刀剑到处走的江湖人。   权微比较瘦,估计也不会很有力量,杨桢怕他被连累,他动不了手,只好对权微用力地摇头:“不要过来。”   就是亲戚朋友见到这种场面,也只有感情深厚的才会出头,宏哥一看有新人入境,立刻指挥跟班暂时了手里的工作,感兴趣地去看权微。权微长得贵气,宏哥以为找到了能给杨桢借钱的人,一改嘴脸和气地笑着说:“这位,是杨桢的朋友么?”   权微的逆反心理有点严重,杨桢要是痛哭流涕的哀嚎求救,他的心情可能会变,但是杨桢好像有点克他,现在权微没有想走的感觉。   他回答生活中80%的问题都是“关我屁事”和“关你屁事”,但这伙人一看就不是善茬,权微不是玉皇大帝,他有自知之明,于是保持着第二种心态说:“认识,他犯什么事儿了?”   宏哥误以为他们至少是朋友,应该知道杨桢的为人,他闻言交底道:“不是什么大事儿,他欠了我一点小钱,约定的时间没还上,我正跟他谈解决办法呢。”   什么人会动刀子来谈?权微有点感觉出不对了,他戒备地说:“你是干什么的?”   宏哥摸出一张名片,亲自过来单手送道:“做点小生意,帅哥有需要可以找我合作。”   权微先没接,眼皮一垂就看见了抬头那几个大字,利君借贷公司,他的神色陡然变冷,目光直接越过了跟前的胖子,钉在杨桢身上说:“你借高利贷了?”   杨桢不知道他怎么忽然对自己充满了敌意,他百口莫辩,只好迎着权微刀子似的目光,苦涩而轻微地点了下头。   权微细不可查地愣了一下,二话不说掉头就走了。   他厌恶高利贷,更厌恶明知道那是绞肉机,却还心存侥幸借贷的智障。   作者有话要说:   杨桢:为什么不能按套路来,让我玩转现代,走上人生巅峰?   权微:为什么不让我英雄救帅?以后有家庭矛盾你负责? 第15章   他走得头也不回,后背上的大字恶搞里带点严肃,总之是醒目又嚣张。   宏哥反正是有点懵了,他是没见过这种朋友,没想管你他妈就当个睁眼瞎啊,叫停后走了不说,还不知道冲谁摆脸子,以为自己是老几啊?   但是看在权微身上那件活动服的份上,他没跟这小子计较。   零一的老板也就是他大哥,跟艾防办那个秃顶的彭主任是朋友,两人据说是钓友,在郊区水坑的草丛子里被一瓶驱蚊水牵起了友谊的小手,水平一个赛一个的垃圾,但就是好这口。   他们今天过来主要也是老板有吩咐,酒吧里鱼龙混杂,有的醉的连亲妈都认不出,调戏到编制里这些老实人头上就不好收场了。而且普及性安全知识也是传播正能量,他们这种人正好也能积个德。   也许有人会觉得他们积德像个笑话,但包括宏哥在内的很多人,夜深人静的时候都会担惊受怕,怕亏心事做多了,有天会遭报应。但人会觉得愧疚,那证明在做的事必定背离良心。   只把催债当成一种工作,宏哥面不改色地指挥着小弟找地方下手,轻松的神情背后透出一种习以为常的冷血和残酷。   杨桢被3个人摁在地上动弹不得,在手臂上寻找合适落点的刀刃碰到皮肤,让他在初夏感到了严寒的气息。   他不想让权微因为帮助受伤,但看那人凛然离去,瞬间却又有种被抛弃放弃的惶恐,人是矛盾的个体,一生中念头千变万化、片刻不停。   宏哥蹲在杨桢跟前,最后努力道:“小杨,你再想想,要不要给你妈再打个电话?”   杨桢是真累了,盯着权微之前站过的木荆条方向在地上横尸。   宏哥见他油盐不进,就只能给他点厉害尝尝了,他当然不会真的砍断杨桢的手,砍了就更难挣钱还债了,但这家伙连入室抢劫都无动于衷了,必须大吓一顿,吃够皮肉上的苦头。   宏哥对手下使了个眼色,蹲在旁边的石头连忙将杨桢的手臂按死,他的脸似乎还有些稚气,但干起这种事来得心应手,俨然是个已经见惯血肉横飞地老混子。   只见石头单手提起长长的西瓜刀,在手里飞快地沉了两下,这是试着收方力道,然后石头的肱二头肌猛然暴起,手起刀落,在空中留下了一片迷蒙的刀影。   杨桢的皮肤霎时紧绷起来,整条右手小臂上冒出一大片极度不适的鸡皮疙瘩,他咬紧牙关,不想哀嚎得太过凄惨。   与此同时,一对偷情的男男像连体婴一样从后门拥吻着出来,抚摸贴近的动作显得急不可耐,后门下小花园还有三级台阶,他们站在相对高的地方,其中一个朝向不好,正好目睹到这暴力的一幕。   “啊……!!!”   权微离开小花园,去50米开外的混沌摊点了碗馄饨。   因为灌木丛和柳树的遮挡,这里看不见小花园背后的场面。   摆摊的老太太头发白了一半,手慢脚慢地忙活着,用手指捉完紫菜去捉虾皮,权微缩在小马扎上喝梅子汤,腿因为没地方支,交叉着团在大腿下面。   他走得干脆,心念却不如腿脚利落,烦得饮料都没喝出滋味来。   自己借的高利贷,死了也要还,这就是权微的亲身体验。   别说什么报警,放贷的没点势力和靠山它做不起来,而且经济纠纷民警也是束手无策。什么高于银行利率4倍的借贷不受法律保护,要是法律能解决问题,高利贷这个行业根本就无以为继。跑路也不现实,当事人跑了家人朋友替他吃大亏。   然后到这份上也别说高利贷怎么害人,因为害人的凶器是自己送出去的。所以谁都不用指望,怂点的只有一死了之,不怕死的舍下一身剐,硬还之后重新开始。   今天这事要是发生在入室盗窃之前,权微心想杨桢当场就会被自己扫地出门,他的房子新,租金严格来说不算便宜,那杨桢有钱租他的loft,就没钱拿去还债?   他怕只是不想还。   担当不分男女,没有就该受人鄙视,权微因为杨桢有礼貌而产生的一点好感被这波纠纷一搅,登时又没了。   老太太动作慢,但贵在真材实料,馄饨确实很香,权微不想回去干活,就在摊上磨洋工,晚风吹得人惬意,他准备等到馄饨凉到合适的温度再下嘴,谁知刚提起勺子准备搅搅散凉,歇斯底里的喊叫声就划破了静谧。   权微的眉头皱得登时能夹死蚊子,他跟杨桢不熟,不知道杨桢大呼小叫的声调,只是一听声音来自于小花园,脑子里就强势蹦出了两个大字。   闹心!   权微回去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小花园和篱笆那边已经没了人,他中邪似的地往对面看了一眼,只见杨桢之前趴过的地面处有一摊深色的痕迹。   也许是血,也许是尿,那谁知道呢?   他提着孙少宁交代的梅子汁就进了酒吧后门,瞬间被吵闹的噪声淹没。   孙少宁已经下台了,并且经过他的煽情,酒吧今晚走起了忆苦思甜的文艺style,不少客人上台分享着自己刻骨铭心的爱恋,情到深处泪流满面。   安全套和传单已经发完了,老彭和志愿者就混在客人堆里鼓掌,他们要扎入这群人的心,首先就要学会聆听。   孙少宁藏在一个柱子后面的懒人沙发上玩手机,荧荧的白光投在他脸上,让他看起来显得心灰意冷,权微揪着脑袋往屏幕上一看,不出所料看见了小方的照片。   那是一张在西北国道上的抓拍,明理的蓝天白云下,镜头里高高跃起的少年是个黑皮,过于灿烂的笑容实在谈不上好看,但热情和开心扑面而来。   小方是孙少宁以前的狗腿子,全名叫方思远,是个哑巴,认识孙少宁之前是会所里免费赠送环节的采耳师傅,孙少宁就是被掏得欲仙欲死,一来二去才盯上了别人。   权微很少评价别人的私生活,但要说起小方,他还得在心里送孙少宁一句渣渣,得到了不珍惜、失去了又后悔,活该……   但是权微没有真的骂过孙少宁,他做不到或是没做过的事从来不会去说别人,请问你有什么资格?他也有直到失去后才想要珍惜的人,他老爷子罗瑞笙。   权微没打扰孙少宁的回忆杀,自己猫了个角落,打了一局小游戏,然后刷起了app。   半小时以后老彭招呼大家撤退,权微是响应最积极的一个,胳膊一翻活动服就下来了,老彭对他不务正业、只想开溜的态度有点意见,但别人好歹有始有终了,于是他还是夸了夸权微。   孙少宁情绪有些不对,说想自己走走,权微稍微犹豫了一下,没说什么,踩下离合器驱车走了,孙少宁是成年人,就是他妈都不该干涉他的自由了。   九点正是夜市的人潮高峰,来时的路已经堵了,权微果断服从导航,拐上了对着臭水池的那条辅路。   路口行人和商贩很多,他开着车在人流里爬,被水池的气味熏得忍不住去关车窗,目光随着摇车窗的动作看去,岸边的照明充足,水面波光粼粼,他之前吃混沌的那条小路没什么行人,草木枝繁叶茂,不是夜间涉足的好地方。   不过也正是因为人少,权微这一看竟然又看到了杨桢,大爷这双眼睛左右都是5.1,要认出路灯下的杨桢并不费力。   那人像个阴魂不散的冤家,在橘色调的灯光下慢慢地行走,步伐慢得如同行将就木,他其实很好认,因为总是穿得很中介。   权微一开始以为他是被打断了腿,没注意到杨桢前头几米开外还有一道人影,直到杨桢快到路口了权微才发现,他是在等着给前头那个老人推车。   水塘旁的小路接到辅路上有一段坡道,老人就是卖馄饨那个老太太,她腰背佝偻地在前头拉着车,走到坡道口身体就压得更低了,像是尼罗河上的纤夫。   权微吃馄饨的时候还觉得杨桢是个垃圾,然而这一幕印入眼里,内心就又开始反复无常。   这世上为生活所迫的人有无数,自食其力的人都值得被尊敬,而那些能无差别尊重劳动者的人,人品都差不到哪里去。   权微很难说清自己这一刻的感觉,他是罗瑞笙蹬三轮供出来的大学生,所以有个致命的萌点,谁尊老他青眼看谁,当然,那些为老不尊的人不计入考虑。   ——   那对男性情侣发现人身伤害现场之后,高亢的尖叫很快就引来了警察,杨桢自己叫来的警察。   他当时离开亭子,在跑回酒吧门口的时候,因为不知道自己欠的是赌博债,而且数额严重超出他的还款水平,还天真地以为1万能一次性还清。   除了结债,他的主要来意里还包括黄锦的贵重物品,杨桢怕高利贷拿到钱了毁约,所以留了个心眼,将钱和手机塞进了路过的一个消防栓里,准备看到黄锦的东西了才答应一手交钱。同时他也担心对方人多势众,就在藏手机之前打了110,谎报零一酒吧有人聚众斗殴。   他那时想得是不管警察来早来迟,总是一道意外的保障,然后事实证明他的考虑极度英明,权微掉头走了以后,民警就来到了酒吧,在没有找到斗殴迹象的前提下,因为新鲜围观了一会儿老彭的干预活动,然后他们正准备去其他地方巡逻,尖叫声响了起来。   民警从后门蹿出来,宏哥惊而不乱,一声令下,众人抢时间报复性地踹了杨桢几脚鸟兽状散了,他们本身是强壮的打手,对这块又熟悉至极,东南西北都是逃窜的身影,两位民警追出上百米被落下了一大截,等再回来找受害者,地上就只剩下一滩血了。   杨桢的手没断,但是被刀划出了一条手指长的伤口,一开始血流的还有些汹涌。他因为赌博欠债,本身就违法了,报警是两败俱伤的路子,他是本分人,无法接受这种不属于他的冤屈去当阶下囚,所以他溜了。   他脱下衬衫裹住手臂,单着背心回去取了钱和手机,因为担心会遇到宏哥的人,所以药店也没去,在灌木丛里躲了一个多小时之后才回到路上,到池塘的小码头边漂了漂沾了血的衬衫,洗到红色不那么吓人了,才直接穿回了身上。   他没有权微那么时尚,非礼勿动,他不好意思在公共场合光膀子。   知道前主人是欠了赌债之后,杨桢感受着手臂上的阵痛,心里慢慢有了取舍,他不是以前的杨桢,他不会赌,如果有路可走,清醒时候的他不会钻死胡同。   他重新回到小路上,脑子里全是纷飞的对策,前面的老人拉车费力,上了坡道隐隐有种倒退的架势,杨桢顺道搭了把手,心里还在琢磨后路,只是他这个无心之举,落在有心人的眼里,就成了自己理解的意思。   杨桢走上熙攘的商业街,他不打算沿原路返回,就找了下辅路的路牌,边走边开了导航,语音正在提示他直行1公里后右……一辆黑色速腾流水一样停在了他的身侧。   杨桢察觉到什么忽然低下头来,就见权微绷着个脸,用一副官老爷地架势说:“上车。” 第16章   杨桢的诧异外露而明显。   傍晚时权微没救他,他在险境中觉得心寒,冷静下来后也知道权微并不欠他什么,权微要是救他,杨桢会感恩戴德,要是不救,那就是他运气不好。   人永远不该用以能让自己受益为前提的道德来约束别人,这样才能切身善良该有的分量,而不是一切帮助都理所应当。   假设当时他跟权微对换处境,杨桢绝对不敢保证自己会冲上去救人,人在非常形势中的思维和反应不能用寻常的逻辑来评判,他对别人的要求向来不高,因此失望也少。   他对权微没什么意见,杨桢只是觉得很巧,可能是念念不忘必有回响,他正在思考自己以后该何去何从,而周遭这一帮子人又该怎么处理才算妥当,然后当事人之一就现身了。   牙郎除了有一张能把稻草说成黄金的嘴,还有一双察言观色的眼睛,杨桢看得出权微爱干净,在他们为数不多的碰面里房东的衣服就没重过样,而且没有那种几天不洗的松垮感,然后皮肤、头发的状态也能反应出一个人的整洁程度。   杨桢不久前在水塘里漂过衬衫,身上有股类似于沤肥的气味,不管权微喊他干什么,他都不想坐进去讨嫌。杨桢站在路边指了下自己还在往裤子上渗水的衬衫,礼节性地笑着说:“不方便,有事吗?”   权微难得肯伸出友爱之手,真没想过像条落水狗的杨桢会断然回绝,他能有个屁事?于是一下被问倒了。   权微停车的原因无非就是一点冲动,有点像在微博里看见了正能量,随手点个赞那样。幸福花园在他回家的路上,杨桢刚好在他回家的时候到眼前晃荡,看在他刚刚还有点顺眼的份上,就多花个几十秒捎回去呗。   陌生人之间印象止步于浮于表面的所见所闻,他对杨桢个人的印象其实不差,就是这个人做的蠢事频频趟他的雷区。   也许连权微自己都不知道,正是这种性格和行为上的矛盾无形中加重了他对杨桢的关注。   权微其实严格没有杨桢想得那么讲究,每次出门不重样是因为他们天蝎座比较时尚,他空闲的时间比较多,因此衣服也多,其实他平时在家也是个抠脚大汉,标配都是棉质的背心和大裤衩。   权微基本是看态度给反应,杨桢的客气使得他的拒绝没什么分量,他的问题在房东看来不是问题,因为权微已经半年没洗车垫了。   权微顿了下,面不改色地说:“没什么不方便的,你现在要是准备回家,我顺路就给你带回去了。”   杨桢不喜欢欠人情,去坐地铁也不麻烦,但他跟权微之间必定会有一次谈话,择日不如撞日,杨桢没再退却,拉开车门立刻钻了进去,后面的车已经在鸣喇叭了。   杨桢一上车先道了谢,接着拉上了安全带,然后他坐得笔直,没将整个后背贴在椅背上,权微控制着车速,没注意到他这个小动作。   这一段商业街堵得寸步难行,车外是真正的闹事,摊位云集、人流如织,衬得车里的气氛更加冷清。   按理说房东发现房客欠了高利贷,就该担心他会不会给自己惹麻烦,可是权微一言不发,几乎都没怎么正眼看过杨桢,仿佛他副驾上坐的就是一团空气,空气当然没什么不方便。   可是杨桢有话对他说,等到他们走出拥堵段,上了主路开始飞奔,杨桢厘清思路后问道:“我说话的话,会影响你开车吗?”   权微从头顶的后视镜里瞥了他一眼,心想就是这种没人会注意的……体贴?周到?或者说客气?让他觉得杨桢不该是会放人鸽子或是欠高利贷的类型,可是事实胜于雄辩,权微跟他交集很浅,一切感受随心而走,觉得杨桢人还可以就对他好点,对他没好感就把他屏蔽。   这会儿他不想屏蔽杨桢,虽然目不斜视但很快搭了话:“不影响,你说。”   杨桢急速倒退的街景,忽然来了一句:“你别担心,我会尽快从你的房子里搬出去的。”   权微并不知道高利贷合同上的地址是他的房子,因此没将宏哥和入室抢劫联系起来,他先是因为意想不到愣了一下,接着用一种“你欠的债,我为什么要担心”的表情说:“我没担心,也没赶你。”   杨桢觉得他这话应该是发自内心的,因为权微没有对他客套的必要,他笑了笑,感激地说:“谢谢,那是我说错了,是我比较担心,会给你们惹麻烦。”   房客善解人意,权微没有留他的理由,他只是提醒道:“房子没到期你提前走,剩下的租金不会退你了。”   安全和维持收入的需求暂时高于一切,杨桢说:“我知道。”   他这是打算应该是跑路了,白赚有什么不满意的呢,权微的脸色看不出占了便宜,也不问他接下来准备怎么办:“随你,走之前还钥匙就行了。”   杨桢“好”了一声,犹豫了片刻,又很委婉地说:“房子我从您手里整租,又口头协议地合租给了黄锦,在租期到头之前,他应该……不会搬走。”   杨桢一走,黄锦没有合同约束,权微要是想赶他,那比吆小鸡儿还容易,权微听得出他是想照顾黄锦的意思,冷淡地说:“你走了之后,整户都是他的。”   杨桢没想到他这么好说话,一口气吐出来,一句“谢谢”说得翻来覆去,表情慢慢舒展开来,眼睛被路灯反射来的光线照得熠熠发亮。   权微看见他的笑容,心想这人的心得有黑洞那么大,才能在这么惨的情况下笑成这样。   剩下的路上两人没有再说话,下车之前杨桢又在道谢,谢谢权微送他。   权微被他谢麻木了,没有什么想说的,又想起杨桢室友还在住着,他应该不会亲自来拿钥匙,以后应该不会再见面了,就莫名其妙地憋出一句:“橱柜顶上有药箱。”   说完他觉得自己真是个面面俱到的中国好房东,不仅送了小礼物,还给配了常备药。   速腾起速慢但加速快,风驰电掣地飙走了。   ——   黄锦不知道背后的风起云涌,只知道自己值了个班回来,杨哥就要离他而去了。   杨桢做决定慎重,但执行起来很快,这种被人卡着脖子的被动日子不适合他,他准备远离宏哥已经掌控的东西。   他丝毫看不出开玩笑的意思,一本正经地在对面交代:“不好意思,黄锦,我有点私事,情况来得突然,我没来得及提起跟你通气……我估计明天就走了,房子我提前跟房东打过招呼了,你继续住着,但也尽快开始找新房子……工作啊,虽然这么说很不负责任,但我目前顾不上了……这是你微信转给我的钱,你点点。”   黄锦木然地接过那几张毛爷爷,语无伦次地追问他怎么了,杨桢抱着一种不想让唯一的朋友失望的期望,什么都没有告诉他。   纸包不住火,总有一天黄锦会发现让他电脑和毕业证遗失的罪魁祸首,正是他每天哥长哥短、依赖和信任的室友,但杨桢在心里反复默念“那不是我的错”,希望还能珍惜平静的告别。   黄锦根本撬不开他的嘴,脸上有种被抛弃的哀怨。   本着养精蓄锐的初衷,杨桢十点就睡了。   第二天他没去公司,5点就起来收拾行李,怕吵到黄锦连鞋都没穿,因为钱要省着花,所以连床头柜上那些几天教会你什么什么的书都没留下。   东西被他一扫光以后,杨桢坐在秃了皮的床垫上找房子,迅速定了一间离这里很远也很便宜的房子,在南边的城中村里,30多平月租500。   做完这一切,他穿上可以留出来的休闲服,下楼买了早饭,因为是散伙饭,所以平时舍不得加的牛肉、血豆腐都浇在了面条上。黄锦起来后闻见满屋子肉香味,幸福了几秒就难过起来,洗漱后他捧着面碗欲言又止了半天,最后只说让杨桢安顿好了一定要给他打电话。   杨桢说一定,黄锦耗到不得去上班了,杨桢在门口主动拥抱了他,郑重其事地说谢谢,而黄锦永远不会懂他真正感谢的是什么。   9点10分,杨桢给店长打了辞职电话,那边不同意,虽然他最近不靠谱,但之前的成绩有目共睹,杨桢说着非常抱歉,连公司都没有去。   挂掉电话之后他叫来快递,将行李寄到了火车站,然后他将钥匙留在茶几上,给黄锦发了告别信息,又给权微发了条钥匙放在客厅。   黄锦开了个早会回来,看见短信发了好一会儿呆,他自己都觉得保持联系是个谎言,他以前的同学、朋友,分开后就再无交集了。   手机震动的时候,权微正在用书房改装成的工作室里刨白橡木,刨子刮擦的动静不大,但盖住震动没问题,因此权微根本没听见,热火朝天地刨了半小时,他前段时间在网上看见别人晒花几,准备挑战一下。   他倒是不养花,手气不好养啥死啥,但他爸养,而且还是养得有点走火入魔那种,看见花友在群里炫的花架子,念叨好看,据太后说都快羡慕得茶饭不思了。   然后权微看了看那个群聊天记录,觉得他爸应该是被刺激的,物主有点非常嘚瑟,吹得这摆件差点举世无双。   花几是好看,工艺密集小巧,但要说多难做还真不是,手熟的老师傅几天就能打出骨架,就是上漆耗点时间。权微他爷爷做过木工,他跟着老头生活多年,家里的小马扎、信封桌都是他自己打的,但这么花哨复杂的他没试过。   权微有点手痒,默默地开了张,想着要是挑战成功了,就去给他爸当好儿子,要是水平不够,就拆了拿去烤鸡翅膀。   天阴多云,微风4级,适合出行和郊游,杨桢单肩挂着个黑色的双肩包,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幸福花园。他上了地铁以后,挤在人群里给高利贷发了条信息。   [宏哥,你的利息太高了,钱我打死也还不起,跑路了。]   其实他不该打草惊蛇,但杨桢不想让宏哥还去黄锦住的地方闹。没多久杨桢收到了回复,他拿起来一看,发信人居然不是宏哥。   房东:[知道了,一路平安。]   杨桢微笑着打了几个字,然后点完发送,将手机关机了。   [借你吉言,谢谢。] 第17章   宏哥睡到日山三竿起来,发现债务人之一的杨桢跑了,他对着短信笑了半天,觉得这人可真是傻的有点意思,跑就跑呗,还要不甘寂寞地来个公告。   他拨过去一看,果然关机了,可宏哥一点都不担心找不到杨桢,打了个哈欠,倒下去睡了个回笼觉。   这都是信息社会了,买汽车票都要身份证、花钱要刷卡、到处是摄像头,而人都有亲朋好友,抛弃一切、东躲西藏的日子连亡命徒都过不下去,更何况他杨桢只是一个看着利息翻倍都不敢说话的软蛋?   只要他没死,控制亲戚控制朋友,就一定会让杨桢露出行踪来,宏哥乐得他拖欠,正好让债务再涨一番。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宏哥怎么也想不到,杨桢是个真正的“孤家寡人”,他要是铁了心想走,边境线都不一定拦得住他。   从收到短信的那天起,杨桢就彻底失去了消息。   这是黄锦踏入社会以来,第一次拥有独立的居住空间,他以前挤在蜗居里,每天都想住大房子,现在可用面积无偿多出一倍,他才发现那个愿望也没有多美好。   他一个人住了几天,变得一回家就要开电视,屋里太安静了,需要有点声音。以前杨桢在的时候,他也很安静,但是感觉完全不同,不会这样寂寞。   黄锦给杨桢打过电话,几次都是关机,他想起杨桢匆匆离去的样子,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对方可能遇到了不好的事情。   然后这种预感出现的当天,黄锦的家就被陌生人造访了。   那天黄锦下班早,刚过7点就回到了小区,幸福花园的单元楼有门禁,他住着一栋本来是坏的,但因为前不久报失过盗窃,所以物业维修过,包括走道里的摄像头,最近都修好开上了。   黄锦刷卡上楼,在走道里遇到了两个男的在抽烟聊天,家里要是有老有小,出来抽烟很正常,黄锦身为男性也没在意,掏着钥匙就来到了自家门口。   可是在门打开的瞬间,他陡然感觉到了一股安全距离被侵犯异样感,黄锦想也没想就抽出钥匙扔进了门缝,然后闪电般摔上了外门,铁皮震天响地磕在了一起。   与此同时,黄锦眼角的余光里,出现了两双男人的脚。   许多入室抢劫杀人新闻瞬间在脑子里鸡飞狗跳,黄锦的肾上腺素急促分泌,他心跳如鼓地转过身来,紧扣着公文包,戒备十足地盯着靠近的两人。   那两个刚在斜对门抽烟的男人却露出被吓了一跳的表情,他们体型壮硕,神色却显得挺和气,高一点的那个尴尬地搓着手,笑呵呵地说:“兄弟不好意思,吓到你了吧?不过你这咋咋呼呼的,也给我俩整一大跳。”   黄锦依然警惕:“有事吗?”   高个子瞟了门一眼,笑着询问道:“我们来找杨桢,我是他二姑家的三哥,这是我朋友,你是他室友吗?可他没跟我说过他有室友啊?”   在黄锦入住之前,杨桢确实一个人住了一段日子,黄锦社会经验不多,提防坏人的觉悟也不够,他接收到了一条真实的信息,潜意识里的敌意就轻了几分,他没说是不是,只是满头雾水地说:“他搬走好几天了,你是他三哥你不知道吗?”   三哥跟他朋友飞快地对视了一眼,回过头来讪笑道:“说了我就不会过来找了,我们这种小地方来的、没读过书的穷亲戚,跟他不是一个圈子里的人,平时没话说,也不联系,这次要不是他家里出了事,我才不满世界找他呢。”   黄锦掉入了关心和好奇心的双重陷阱,追问杨桢家里怎么了。   三哥唉声叹气地说:“杨桢他爸去年二婚的事你知道吗?”   黄锦在心里吐槽说我又不是你弟肚子里的蛔虫。   三哥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不知道了,惋惜道出了杨桢家里的困难,他说杨桢跟他爸关系很糟,他爸赌博,欠了高利贷,还不起被人关起来了,高利贷找杨桢要钱,杨桢就联系不上了。   三哥着急地说:“我妈就怕他干傻事,让我出来寻他。兄弟你能联系上他吗?最后一次通话是什么时候?他换号了没有?”   黄锦呆若木鸡,他看杨哥走的那天早晨还笑来着,哪里知道背后藏着血与泪,可面对三哥的连环问题,他也只有一问三不知可以奉告:“他就说有点私事,急吼吼地就走了啊,我让他落脚了给我来电话,也还没信儿呢。”   三哥沉默下来,咬肌绷紧,面相看着有点吓人,朋友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他别心急,顿了下又说别担心。   黄锦也有点担心杨桢,他跟陌生人没话聊,干巴巴地提着盖饭站了会儿,没忍住说:“要是没有其他事的话,那我就……下楼拿钥匙去了?”   其实他刚换新锁,物业根本就没他这户的钥匙,房东也没有,说是懒得来拿,让他退房的时候再给,黄锦这样说,只是在委婉地赶人,他好尽早去找撬锁师傅。   对方听出了他的意思,恭敬地给黄锦地留了个电话,识相地走了。   “要是杨桢联系你,请你一定帮我问问他在哪?过得怎么样?但一定不要告诉他是我问的,我怕他以为我跟姑父是一伙儿的。”   黄锦说好的,三哥谢了他半天,走前还鞠了个躬。   黄锦心想真是造孽,然后开始放飞想象力,感觉自己终于为杨桢的性情大变找到了原因。   那锦程三期开盘那天,在马路边推打杨桢的男人,是不是就是高利贷的人啊?   那个三哥和朋友离开单元楼,一脚将一只在脚边流连的小野猫踹进了灌木丛,在吃痛炸毛的“喵呜”声里,三哥扯掉束缚感重的衬衫,肩头的虎头纹身在夜里张牙舞爪。   “嘿嘿,狗日的,溜得还挺干净。”   中介那边他们也用差不多的故事试探过了,然后发现杨桢那个穷逼,竟然说辞就辞了。   权微这几天就差睡在木屑里了。   他大概是有些偏执,一件事情没干完之前基本不会停下来,花几比他想的要难做,权微折腾了几天打出骨架歪歪扭扭,没有别人晒的板正,一歪百丑,简直挑战他吹毛求疵的视网膜。   权微不肯服输,弄点小玩意比读书还刻苦,每天2、3点睡,7点就起来,但他自己挺斗志昂扬的,房子不炒了,社交也不要了,趴在木块上弹墨斗,整天弄得脏中带臭。   孙少宁倒是想来拍点黑历史,做成相互讥讽的表情包用,但是权微说不会给他开门,看在20多年交情的份上,孙少宁不得不信。   黄锦在小区里找了个撬锁的师傅,没法证明他是户主和租客,别人不给他撬,黄锦没办法,只好给房东打电话,然后他打到师傅都准备走了,那边终于接通了。   黄锦有点发憷地说:“那个,权哥,我需要……撬个锁,想让你帮我给物业证明一下,我租你房子来着。”   权微要不是停下来喝饮料,黄锦的30几通电话估计得到250,他一听就觉得无法理解:“才换锁没几天,又要撬?钱多,跟我的门干上了是吗?”   黄锦生怕他不让自己撬,就添油加醋地把被杨桢的三哥吓到智障的经过给他说了一遍。   小地方来的穷亲戚能打听到确切的地址?怕是能知道亲戚是干什么的都算是近亲了。   天蝎座是出了名的敏锐,权微听他说杨桢他爸欠了高利贷就觉得不对,他敛着眉峰将娃哈哈瓶子扔进垃圾桶,目光里有点审思地说:“知道了,我30分钟就到,你跟师傅上物业办公室坐会儿。”   黄锦因为一无所知,被他冷酷外表下的热心给感动地受宠若惊,还在虚伪地劝:“哎呀权哥,你不用来的,真的,物业认识你,你给他们打个电话就行……”   “行了,等着吧。”   嘟——嘟——   ——   杨桢的新落脚点在砚山区,稳居青山市GDP产值历年最低的一个区。   这个地处南边的城中村还维持着农村的面貌,高楼大厦很少,都是成排筒子楼和独栋别墅,到处都是田野,站在马路上还能看见连绵的黛色山脉。   交通不是很便利,杨桢过来的时候等半天没见到公交车,坐麻木车过来的,但是这点他倒是十分满意。   这里主要的人群是本地农民,外地聚居者不多,所以房租便宜,瓜果蔬菜也不贵,因为这里本来就是城市的生鲜供应区之一。   杨桢只用了半小时就租下了他约看的那间房子,是一个独栋民居的二层主卧,同层还有两个次卧一个客厅,一个卫生间和一个洗漱室,公共空间说是共用,但目前这家只有他一个房客。   家具简陋,一张床、一套桌椅、一个双门衣柜,就是他现今房里全部的东西,行李还在火车站,可以在那边寄存几天。   房东一家4口住在楼下,承诺平时不会上来,杨桢取了钥匙,下楼就近买了些日用品顺道解决了午饭,回来之后摊开纸笔,开始了他的搜索之旅。   浏览器真是穿越人士的福音,有了这个和wifi,杨桢足不出户就能迅速知道千里之外发生的事情。不过他目前的境界离关心国际形势还远得很,他得先解决欠债问题。   这具身体的原主人除了一屁股债,什么都没有留给他,杨桢确实可以一走了之,但离开之后呢?高利贷就真的找不到他了吗?   根据杨桢自己的感觉和他在网上找到的相似经历,结论是一个人永远干不过一个心狠手辣的组织。   因此杨桢说是要跑路,但其实他根本没想走,他只是在躲、在等,等宏哥用尽他们惯用的手段,然后倒过来找他谈判。   黄锦、杨桢的父母亲戚朋友必定会被牵扯进来,但他要是不跑,情况也不会相差太多,既然是相当的代价,杨桢一定会选对自己更主动的立场,债务不解除,他就没有办法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   他现在的目标就是安静地呆在这里,赚点营生的小钱,而且这里货物充足,适合他发展老本行。   手头的号码杨桢暂时不会用了,但他要做生意又不能没有通讯工具,在明水村买不到卡的情况下,他在取行李的路上,顺道进火车站体验了一把买票,他要去最近的城市办张电话卡。   现在网络购票十分发达,现场买票的队伍却仍然庞大,杨桢站在看不到头的队伍里,排了1个多小时才看见窗口。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赶时间回家,能不能让我插个队?谢谢。”   杨桢抬起头,看见右手边站了个三十出头的女性,齐肩发、体型娇小,推着一个到她胯高的行李箱。   杨桢看她急得满头大汗,想着100个和101个也没什么差别,就点了下头,小幅度地往后退了退,谁知道不小心碰到了身后大哥的行李。   大哥看着插队的人走了一个又一个,加上挤得闷热,脾气就控制不住地浮躁,被杨桢一撞登时火了,嗓子立即抬了上去:“这队伍是你一个人的啊,我前头无端又多出了一个,我同意了吗?”   四面八方的目光登时汇聚过来,大家其实可以理解不得已的插队,但来排队的人都赶时间,有急事就应该早点出门,各有各的理,站队全凭一时意气了。   女人见闹出了纠纷,羞愧得抬不起头来,刚要道歉,说自己去后面排,拉杆箱就被人拖进了队伍里。   “我不赶时间,跟你换位置。” 第18章   权微住得不远,说30分钟就30分钟,胡乱擦擦就来了,胳膊上还有没洗掉的墨线,不过讲形象是他的本能,再仓促他也能人模狗样的出门。   因为衣服基本全是休闲款,色系不是黑白就是灰麻,随便抓两件反色的套上就行了。   权微在路上试着给杨桢打了通电话,想问他有没有一个关心他、爱护他的穷三哥,但语音提示他对方关机了。   这是跑路的正确方式,权微笑了笑,其实没有恶意,但因为气质比较酷,所以也显不出平和来。   十多分钟后他敲开物业的门,黄锦因为无聊开了局王者农药,正杀得热血沸腾,撬锁的师傅不见踪影,说是半小时太长,回家看电视去了。   黄锦没想到房东这么守时,看着权微T恤上那只毛色跟黑夜一样高冷的印花猫,愣是意会到了一种“大胆刁民”的杀气,没敢继续收割残血的人头,直接切回主页给师傅打了电话,下次上线消息中心里就有了3个举报。   有了户主的证明,黄锦很快得到了换锁许可,师傅在锁眼那里忙活,他在后面陪权微说话,他本来担心会冷场,但好在基本是权微在问,他在答。   黄锦边答边疑惑,不是很明白这个话不多的房东为什么这么关心杨桢的三哥,事无巨细地问那两人大概长什么样、有什么特征、又说了什么,不过他都如实回答了。   等权微问得差不多,师傅已经手脚利落地换好了新锁,这次纯粹是黄锦自己的乌龙,所以换锁的钱归他自己出,权微拿走一匹钥匙,叮嘱黄锦别再祸害他的门,跟着师傅一起走了。   然后他在物业办公室门口跟师傅分道,进了物业办公室的门。   那个三哥的说辞怎么听怎么可疑,权微家当年陷入欠债风波,亲戚间的关系都被钱和麻烦给磨得避之不及,肯借钱的都是天使,恕他没有亲戚缘,反正他是没见过倒贴的。   权微疑心病重,总觉得不像是亲戚,不过那是杨桢的事情,他不会无聊到去八卦路人甲的家庭情况。   但黄锦怎么说也还是他的租客,要是三哥不是“三哥”,黄锦住在这里,也就是杨桢跑路之前的最后一个确切住址,要是隔三差五受到骚扰,那他的房子就连最基础的安全性都谈不上了,他这房东的脸也没地方放。   权微提出要看他那一层的楼道监控,可是没想到幸福花园的物业虽然小而无名,但管理竟然意外的严格,物业的值班人员打过电话之后,告诉他只有在第三关公证机关陪同的情况下才能查看监控。   权微没想到自己会在物业这儿碰个钉子,但他又不是龙傲天,被拒了只能在心里骂WTF,再留下一个美男子的背影。   在去停车场的路上,权微想了想,还是给黄锦打了个电话,多管闲事道:“杨桢那个三哥的电话,我建议你最好还是删了。”   黄锦不知道高利贷的债务人是他杨哥,感觉三哥还挺诚恳的,闻言蒙头蒙脑地说:“为什么啊?”   因为杨桢欠了高利贷……不过权微从来不是一个热心的消息传播者,更不会跟黄锦这种不熟的人聊,他敷衍地答了一句,然后结束了通话。   “不为什么,别人亲戚自己的事,你掺和进去干什么。”   ——   在他还是章舒玉的时候,他下头有个小他6岁的妹妹,闺名章舒芸,小名叫阿晚。   阿晚是个古灵精怪的臭丫头,双亲故去的时候她还小,他身为长兄,又一年多季不在家,因此对她十分纵容,等发现她长得有点嫁不出去的时候,就亡羊补牢都来不及了。   阿晚不肯裹脚,也不做女工,笑起来一口大白牙,连眼睛都找不到,整天不是疯疯癫癫的往外跑,就是叫脚夫教她练拳脚,扒过武馆的墙头,入过丐帮练打狗棍,说什么以后要给他当护卫。   章舒玉念在她这份心意上,没忍心罚她抄书抄到断手,后来他就后悔了,早知道抛头露面会给她带来不幸,他就该狠下心,手脚一起给她打断了,省得她死的时候那样屈辱。   阿晚死的时候还没满十七,章舒玉从此耳根清净,可要是他有得选,他愿意把他那个不肯出嫁的老姑娘捧在家里过一生。   很多人教他礼仪仁孝,可只有阿晚教会了他,要尊重一个姑娘家的尊严和意愿。   杨桢办好新卡回来,城市的灯光已经点亮了。   由于他回得太晚,事先也不知道要打听时间,火车站的物流处已经关了门,他只好另用一天来取行李。   杨桢出神地看着那种遍地都是、明显却不会灼伤人的光,心想自己来到了一个神奇的地方,不需要火,夜里视物如同白昼,不需要马,一日就能穿过千里,不需要邮驿,消息闪电般通传无忌,还有无数便利的工具。   在这里生活,其实比中原要容易幸福的多,可他还是时常想起苦屿,故乡是生来就该熟悉的地方,这里却不是,他费了很大的劲,仍然感觉跟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今天他其实也没干什么,但就是莫名身心俱疲,也许是没了黄锦的碎碎念,觉得有些孤独,又或许是漂泊的感觉始终挥之不去。   可要是静不下心来,就什么也干不了,杨桢洗漱的时候想写一帖,关掉花洒才想起毛笔墨水还在火车站,他苦笑了一下,抬头看见镜子里的自己被蒙蒙的蒸气罩成了模糊的一团。他伸手去抹,最先揩掉那一小块正好对着脸,杨桢和镜子里的人一对眼,猛然看见了一个愁苦的陌生人。   杨桢登时愣在了当场。   他15岁接管牙行,多年来备受赞誉,长辈都夸他少年老成、稳重自持,也许是中原的铜镜模糊不清,杨桢从来不知道,他脸上有过这种露骨而软弱的神色。   百家之道教他不争不抢,但他骨子里也有生来的韧性,在他决定作为杨桢活下去的万千设想里,绝对不包含镜子里的这幅模样。   而且眼下也不是什么绝境,有吃有喝有命在,还有一点小小的本钱,他该觉得庆幸才是。杨桢思绪纷杂地在镜子前面站了半天,最后一笔一划地在雾面上写了两行字。   行有不得,反求诸己。   他们牙商为了记账,都有一手工整的好字,虽然以手作笔是粗糙了棱角,但横平竖直,自有一股端正之气。   写完杨桢在心里默念了十遍八遍,感觉被老祖宗的道理给安慰到了,这才对着镜子添好彩头,露了个有点过的、龇牙咧嘴的眯眼笑,差不多也就是自我打气,fighting的意思。   无线和4G暂时还拗不过他的古人作息,杨桢洗完澡,又搜了会儿周围的蔬菜、鲜果、粮油市场,就困意泛滥地躺平了。第二天他起得比公交车还早,挎着他的小本子打出租去了最大的蔬果批发市场。   凌晨5点这里已经热火朝天,数不清的档口上有着数量惊人的果蔬,鲜艳的色彩上透着一股死而不绝的生命力,装满货的大货车慢慢离去,来进货的小面包车蜂拥云集。   杨桢站在顶棚很高的市场门口,恍惚间差点被扑面而来的忙碌和喧嚣推回中原的集市,虽然喇叭和功放的声音他很陌生,但这才是他熟悉的地方。   买,卖,讨价还价,交易。   杨桢心里隐隐燃起一股暖流,让他忍不住在这个天光未亮的市场里笑了起来。   别人都是带车带队,交谈和动作都像投胎一样快,就他一个异端慢悠悠地到处乱转,商品上都有用剪成块的纸盒写出了的简易价格标签,杨桢不了解物价,但以他的经验知道绝对有空间可谈。   他看不同档口的菜品,找停下忙碌来抽烟的老板和菜贩子聊天,看谁需要搭把手就上去帮人抽一抽,他在这里耗到一天的批发濒临结束,最后扫尾的叶菜已经开始打蔫,进价也便宜,但是不零卖,他只好空手而回。   经过一天的打探,那一个批发市场的交易量就让杨桢觉得惊人,果蔬是日需品,量大赚头少,但重在稳妥,他琢磨了一个下午,迅速决定先跟这一行,他的钱每天都在减少,他必须先有进账,然后再考虑其他东西。   生意经古今同行,买卖赔与赚,行情占一半。   接下来的一星期,杨桢每天都会光临市场,精打细算的他不再坐出租,找老板打听到一个进蔬果卖的老乡,蹭别人的车来回,一边付出苦力做回报,一边见缝插针地询问情况。   他用一天去火车站取回了行李,将屋里摆得有了点人气,又写了两幅字贴在墙上,和兴元上下121口人的名字和称呼被他贴在了床对面的墙上,另外几句告诫自己随遇而安的偈子就留在了床头。   然后他才有了一点归属的感觉。   他的手没茧没疤,章舒玉又有腿疾,身体和灵魂都没干过苦力,一周下来杨桢手上的水泡起了又消,手臂上都是压出来的淤青,老乡一看他就是生手,让他在一旁按计算器拉倒,可是杨桢不好意思总是杵在旁边,他算盘打得溜,按计算器几乎可以说不要时间。   过完这一周后,杨桢对蔬果的贩卖就基本有了个概览,批发市场属于一销,档口老板直接从农户的地里调出,集结到这里进行二销,二销的下一环就是城里的超市、菜市场、小摊贩等等。   他不会开车,也没有固定的供销路线,没办法开张自己做生意,杨桢粗略一合计,很快就在市场里找了份采销员的工作,跟一道贩子下地里去收货,再转给有需求的二道贩子。   他跟着大货车到处跑,地里、城里,通讯簿上的名字越来越多,xx超市、xx酒店饭馆、xx水果店、xx菜市场xx摊。   一周一月地坚持下来,杨桢黑了,但是没怎么瘦,一个人在付出和劳动的时候,伤春悲秋的时间就会大大缩减。   他发现这里的蔬果可以反季节上市,货商不怎么注重货物品质,货物可以保存很久,虽然那时已经谈不上还有什么口感,但买入的人们似乎并不介意。   杨桢接近十年的牙商生涯,让他练就了一项别人没有的技能,那就是辨货。他会辨很多货物,皮畜粮药丝木酒等等,目前用得上的就是数鲜。   数鲜就是挑选瓜果的手艺,在品貌相当中取口感最佳,在良莠不齐中去糟存精。   这让他迅速在对接的市场里变得炙手可热,超市、大型菜场这种蔬果分散、去向不明的地方不知道有他这么个人,可那种位于居民小区的小菜场的都知道这个姓杨的小哥推荐的品种,客人回头来好评如潮。   权微打的花几,最后还是成了鸡翅膀烤熟路上的一份柴火。孙少宁说好他妈好看你送我啊,可是权微不满意,烤了两变态辣的鸡翅。   他没跟爸妈透露,自顾自又忙了起来,开始踩一些已经售罄的新楼盘的入住率。根据他的经验,入住率越高,后期淘到二手房转卖的效率也会越高。   这是一个不需要技术含量活,他晚上9点以后开车去那些小区门口一停,举起手机“咔咔咔”,拍完了掉头就回,然后在家里盘着腿,挨栋挨层的数开灯和没开的数量。   就这样数了一个月,黄锦那边相安无事,他也早忘了世上还有杨桢这一号人,陆续又有几个楼盘开认筹,权微去蹭了四五个小布丁,下了一家的定金,穷得要死不得不重操旧业,再次当起了快车司机。   他要是正儿八经当司机的话,每个月赚得应该还可以,可权微就是没那个耐心,听别人在他车里东拉西扯。他事儿又多,不喜欢不熟的人坐副驾驶,可那些打车的女生吧危机意识不够,拉开车门就坐他旁边了。   他在副驾驶的车门上贴了一张“为了您的安全着想,请从后座上车”,但是效果不是很好。   权微因为还款日快到了,每天朝九晚五地在路上开车,太后不喜欢他炒房,觉得有今朝没明天,可他勤勤恳恳地当司机,那边又不满意。   “小脸儿,我给你留了点新鲜菜,你过来拿啊。”   权微是肉食动物,一听就拒绝:“我忙,去不了,你自己吃,美容养颜。”   权诗诗就是想他了,十天半个月见不到人,见他不识抬举,就开始装娇弱:“龟儿子,让你来就来!我腰椎犯了,你爸干活我心疼,你来给我卸货。”   权微一脸冷漠,心想她的腰椎只能是打麻将打出来的了。   他去的时候压根没想过,会在他妈那个占地面积不到2平米的菜摊子上,再见到杨桢这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  行有不得,反求诸己。——出自《孟子.离娄上》 第19章   比起大型超市,杨桢更喜欢那些出摊的小菜场。   这里有毛称也有缺斤短两,有吆喝有商量,有要价有还价,菜品的新鲜程度更真实,人情味也更浓,买半斤豆腐都能聊半天。   当然,他最中意的还是小菜场基本都附带着热气腾腾的早市,豆浆油条煎饼果子,面条粉丝狗不理包子。   由于普通人买菜的时间都集中在白天,所以杨桢的工作时间大都在夜里,一三五七是晚上6点到凌晨3点,二四六是凌晨12点到早9点,时间遇到延误会有些许浮动。   运输途中他零零碎碎的可以打个盹,饿了却是真没什么办法,尤其是后半夜那一班,总是在路上狂飙,只有24小时超市还在营业,每到早上下班那会儿都饿得前胸贴后背。   因此早晨6点前能在菜市场停留一波就很幸福了,可以正经地吃个早饭。   海内便民菜场是杨桢目前对接的一个点,规模不算很大,宽20来米,进深约60,四面开敞顶部带棚,水泥打平的地面和铺着白色瓷砖的摊位因为年久,显得有些灰扑扑。   小菜贩子要么是自家种植,剩下的一般都得去批发市场进货,但海内有几家小贩是杨桢老板的牌友,老板顺路会帮他们带点货,省得起早贪黑地跑一趟。   牌友则会心照不宣地输点钱给他,都在外面讨生活,能帮忙的都不会太吝啬,被帮的也懂得礼尚往来。   既然是朋友,卸货自然也就成了杨桢他们的分内之事,而且菜贩子绝大多数的年纪都是中年起,赚点辛苦钱维持生计,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也不好干看着。   杨桢爱笑,虽然不是热情洋溢那种,但嘴角稍微弯一弯给人的感觉就不一样,于是他来了之后,迅速成了很多菜贩嘴里的小杨。   小杨靠谱,小杨稳重,小杨能吃苦,小杨长得还不错,小杨肯定是庄稼人,小杨一看就是个好女婿……   小杨浑然不知自己被人惦记上了,每天都在琢磨他的创业时机成熟没有。   杨桢的老本行是口头生意,他也喜欢跟人说来论去,虽说用劳动力挣来的钱同样光荣,但真的很辛苦。扪心自问,在吃苦耐劳这一项上,他比不上这些起早贪黑的人们,而且要是自己做小生意,他也能挤出更多的时间来了解世情。   别人家的货篮放在仓库门口就行,可有一家老板特别交代过要送到摊位下面,因为那菜贩子摊位老板只有一只手。   太后操持蔬菜摊已经好些年了,什么腰椎什么卸货都是谎言,权微心里门儿清,但他还是起了个大早,天没亮透就开车往东边去了。   子欲养而亲不待,这么多年了他老想起他老爷子罗瑞笙,每年都去乡下看他,用他爱喝两口的二锅头给他洗墓碑。   但他们相依为命的时候,权微跟老头没这么爷孙情深,他从富裕的家里来,嫌弃老爷子穷巴巴的一切。   人,算了不说别人,就说他,他就是比较贱,远香近臭、摸不着了就念,所以尽管跟父母不是很亲近,但他们的要求权微可以满足的,一般都没有拒绝过。   清晨不堵车,可是路程有些远,权微到的时候六点只差几分钟,他一年来帮不了几次忙,但知道自己肯定是来晚了,因为最靠门口的摊位已经开了张,调味料、干货、生姜蒜有条不紊地摆上了。   他往摊位上跑,老远看见他爸站在搭话收钱的位置上,塌着左肩在摊位底下拉或者是拿什么东西,右肩自然翘起,右胳膊看起来显得更短,只到胸口就没了。   罗家仪年轻的时候是个书卷气浓的知识分子,老了肚子里的墨水更多,就是不能当饭吃,他天生是个享福的命,力气小、腰杆脆、四肢纤细,只剩一只手后连桶水都换不动,家里的体力活都是太后撸着袖子在干。   权微摊前摊后的一扫,没看见他妈权诗诗,连忙三步并作两步地去拦他爸的自告奋勇,大声地说:“老罗别,放着,我……”   然后他一个“来”字还没说出口,那边的罗家仪回过头来,对他温柔地笑了一下,同时身体不自觉站直,左手抬到摊位以上,手里端着……一杯豆浆。   权微眼皮一跳,瞬间闭上了嘴,是他会错了意,罗家仪不是在干活,而是在给他媳妇儿送早饭,这一对当父母不及格,但作为夫妻还是挺恩爱的。   然而权微刚自以为做完了看图理解,权诗诗立刻从仓库的门面里小跑了出来。   太后跟家里两位男性的竹竿身材截然不同,是位富态的大姐,浑身的皮肤都很白,她年轻那会儿情窦初开,对罗家仪穷追猛打的时候就是个胖妞,人到中年又发了次福,求爷爷告奶奶地庆幸权微只有肤质像她。   权诗诗根本没看见自家儿子,视线比路线更笔直地喊道:“小杨,来赶紧的,结账。”   摊位那里应声冒出一颗脑袋,先对权诗诗说了句“不着急”,然后才抽出空来看权微。   那是一张黑了几个色号的脸,蹲着也看不见脖子以下,权微本来跟杨桢也就见过几面,平时也不想念,第一眼没认出来,走了几步觉得模样熟悉,一个人名在意识里呼之欲出的瞬间,对方站起来笑了笑,先声夺人地跟他打了个招呼。   “嗨,又见面了。”   权微哪里知道杨桢一路平安竟然路到他爸妈楼下来了,他杵在买菜的位置,心里一不觉得“真巧”,二不觉得“见到你真高兴”,只是神经质地产生了一种类似于遇到了一张甩不掉的狗皮膏药的孽缘感。   也许是为了掩盖洗不掉的各色菜汁,杨桢穿着迷彩色的工装,这是一套很有个性和力量的颜色,但却不太怎么杨桢,他的五官其实比权微有棱角,但是气质不对,尤其是眼神和表情,不是娘也不是软,权微说不上来,只觉得他现在很狼狈。   权微不知道他现在后不后悔碰了高利贷,他只知道那天自己发“一路平安”时对杨桢这个人顺利跑路的祝福,刚刚又没有了,也许这人身上糊着一个“下次见面请向我开炮”的buff。   权微很不喜欢,杨桢出现在他父母的周围。   ——   权微从小就孤僻,他的朋友都是珍稀动物,权诗诗和罗家仪都吃了一惊,自以为是地将杨桢理解成儿子的熟人了。因为就权微那个随心所欲的臭脾气,不熟的人很难对他笑得这么亲切自然。   权诗诗热情好客,在权微还没弄清楚杨桢怎么会在这里之前,就开始邀请道:“这么巧啊,既然是小……额,小微朋友,中午就留下来吃个饭嘛?”   杨桢平时对他们很关照,搬进搬出的总是笑,她是真的感激这个年轻人,想要还他一个人情。   罗家仪也表示欢迎,他是个几乎没有脾气的人,也没什么主见。   就是性格跟两人都不像的权微一听他妈这句话,眼皮登时就眯了起来,杨桢还没说话,他立刻就打断道:“妈,你别瞎套近乎,先看看你儿子什么德行,再想他能不能交到这么好的朋友。杨桢租过我的房子,交接的时候见过两面,我刚都差点没认出他来。”   什么没认出人来,这是拐弯抹角地讨人嫌,说别人大众脸……权诗诗用眼神横他,让他不要这么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杨桢能言善辩,意会到了权微自我拉踩下的闭门羹,他跟权微本来就不熟,就是权微非要请他都不会去,杨桢摆了摆手,默契十足地接住了“纵使相逢应不识”这个梗,笑着说:“是啊,我就是觉得权微眼熟,想了半天没想起名字来,只好喊了声‘嗨’。”   名字很有辨识度的权微:“……”   杨桢边说边不动声色地往摊子外挪,接着说:“谢谢您二位的好意,我心领了,我正上班呢,时间不早我得走了,回见。”   说完他立刻转过身,对着货车的方向喊了一声“来了”,也不管那里现在是不是空无一人。   杨桢来这里已经两个多月了,这是第一次有人请他去家里吃饭,他也想拥有可以相互拜访的朋友,但没有也绝不委屈自己,他有归处,虽然目前不能叫家,但起码他在那里自在。   杨桢走了之后,权诗诗对儿子招了招手,好奇地说:“权小微,杨桢是不是得过罪你?”   锦程三期放他鸽子的气权微已经消了,他基于事实地说:“没有,怎么了?”   权诗诗的第6感告诉她事情没有这么简单:“你对他说话有点阴阳怪气的,是不是啊,老罗?”   罗家仪不是很喜欢权微的性格,强势记仇、不够宽厚,不像个大气的男子汉,但他也没多少父亲的威严,闻言没吭声,只在心里对他老婆发愁:你儿子就不会好好说话。   权微看没人说话,就笑了一声狡辩起来:“妈,我怎么觉得是你对我有点意见。”   权诗诗难以言喻地“咦”了一声,往货车那儿一瞟,见杨桢正在往外走,看样子是要去吃早饭,连忙开始指挥权微干活:“你别杵那儿啊,这个这个这个,给我摆上。你肯定没吃饭,我给你下碗粉去啊。”   权微没有凌晨5点做早饭的习惯,他点了下头,从水泥台子旁边绕到了摊位后面,拉过小马扎一屁股坐下,开始将成捆的叶菜从塑料膜里往外掏,感觉长得都差不多。   罗家仪将豆浆搁在旁边的货篮上,说:“你爱喝的杂粮豆浆,加足糖了,别空着肚子喝,我去喝点粥,回头来换你。”   权微的饮料都是乱喝,从来不管空不空腹,他有点渴,摘了两把菜叶子就顺手就抄住了杯子,喝了两大口才想起来,这是杨桢没要的那杯。   喝还是不喝?这倒不是一个问题,杨桢虽然阴魂不散,但甜豆浆是无辜的。   权诗诗出去的时间,足够下5、6碗粉了,权微本来以为她又到路上跟人侃大山去了,等她回来的时候才发现不是。她应该是请杨桢吃早饭去了,手里还提满了豆浆油条蒸汽包子,边走边让杨桢拿着,后者一直在推,她又不依不饶。   那画面看着非常友爱,权微下意识将纸杯捏成了一团,他不是吃醋,他是无端地有点不安,好像预感这个叫杨桢的人,一定会跟他们掰扯不清。   从这天起,一周总有个一两天,杨桢就会在菜场看见权微在当24孝好儿子,他只需要无差别地将货篮卸在权大姐的仓库门口,权微就会自己搬走。   他连一把手都懒得搭,因为本能地感觉到权微对自己有些莫名其妙的敌意,杨桢心说不要帮忙拉倒,然后冷眼看权微搞不清楚状况的将荠菜和茼蒿和在一起,被他妈骂成败事有余。   另一方面,他这阵子的工资基本都攒下来了,他有了点活动资金,就托市场里另一个大姐帮忙打听了一下摊位寻租,想在这里短租一个小摊子小试牛刀。   权微本来就是为了防他,怕高利贷找到这里来,他爸妈变成被殃及的小虾米。然后好的不灵坏的灵,高利贷没找来,市场里先出了个神经病。   砚山新闻:一男子在早市持刀疯狂追砍路人,致1人重伤1人轻伤(配图3张)。 第20章   这是杨桢当送菜小哥的最后一天。   菜场门口的“海内”两个大字已经掉光了漆,显出锈迹斑斑来,但杨桢抬头看见它,心里油然冒出了一种类似于立业的感觉,虽然目前还摊都没摆上,但这个字眼总是跟成家难分难解,让人希望倍增,杨桢刻意放纵自己膨胀了一下。   他暂时想成的家,不是娶妻生子的家,而是落地生根的家。因为苦屿城里的那个,或许已经由于失去主人而土崩瓦解了。   杨桢坐在减速的货车里,心想海内真是个好名字,存知己。   摊位他已经盘下来了,不过碍于手头的资金有限,他只租了一个季度。   其实一般的租期都是以年为单位,但帮他打听的大姐是菜市场的老人,无偿替他做了担保,承诺下一季度要是交不上租金,也不会玩摊位空置下来。   一道贩菜的老板不是很想放杨桢走,单独请他吃了顿饭,问他有什么要求都可以提。   杨桢没法说实话,一个能欠下高利贷跑路的人,谁知道了都会觉得他人品堪忧,他不得不睁着眼睛撒谎,说之前伤到了头,为了治疗借了巨款,只是打工的话这辈子都还不上。   杨桢这个人,跟他说什么都抿嘴笑,几乎没请过假,干重活从不往后躲,风里雨里连鬼天气都听不到他骂一句,脾气平和得很,到哪儿应该都招人喜欢。   可老板也不能拦着别人还重债,他们平头老百姓,心思单纯,债再少也觉得压身,他问到杨桢接下来的打算,那位才主动倒了杯酒,端起来请他多关照。   老板一听他要去给自己那些牌友当邻居,登时惊呆了,他们走大运量运输的人,觉得菜市场那点斤斤两两的买卖都不够塞牙缝,他劝杨桢再考虑考虑,杨桢打了个太极,说要是经营不善,还得回头请老板赏口饭。   老板看他态度坚决,也没再反复地劝,采销员一抓一大把,杨桢虽然好用,但心不在这里那干活也就很糙了,而且反正天天往海内跑,多他十几、几十斤不多。   没有在牌桌上传不出去的八卦,权诗诗的麻将群里基本都知道杨桢要来抢生意了,不过她们的新鲜劲儿比危机感大。   就像新闻里报道的那些名牌大学生回家卖包子、卖水果的噱头一样,年纪轻轻的小伙小姑娘,做出名堂那是一个赞,要是做不出名堂,那就是没追求、没出息。   大家都不是很能理解,杨桢脑子灵光算数溜、字儿也写得好,看着像是个受过教育的人,这种孩子不去吹空调当白领,怎么跑来卖菜了?   帮杨桢担保的大姐将他伤了头欠债的事一说,作为父母辈的人纷纷都觉得他可怜,在同龄人买房买车生小孩的年纪一个人还债,合该关照他。   于是杨桢的仓库在大家的帮助下也找到了,借了卖冷冻类食品家的一个小角落,老大哥象征性地收了他几百块钱……的年租。   这让杨桢觉得感动,不管是中原还是这里,好心人遍地都是,所以尽管他死在算计之下,仍然觉得河山秀美。   可恨的人是那些少数,专注地恨他们不要原谅,但也不要错觉全世界都是恶人,世间最多的还是平实善良的普通人,对他们要像他们对你一样。   下了货车之后,杨桢像往常一样开始卸货,有人打趣地说了句“杨老板亲自来给我卸货,真是不敢当”,后来的摊子就都开始这么叫他,没什么恶意,纯粹是瞎起哄。   杨桢笑得直摆手,直到权大姐的仓库门口才收起笑脸,跟权微表情寡淡地做了个交接。   截止到这一刻为止,这天的走向似乎都挺美好。   ——   权微视奸了差不多一个月的早晨,杨桢看着老老实实,没出什么幺蛾子,习惯和平静使得他放低了警戒。   也许是杨桢的亲戚背后帮他扛了,也许是放他贷的队伍不够有背景和杀气,不管是怎样对他来说都是好事。   他那对爹妈平时看着对他关怀备至、叮东嘱西的,其实都不太经得起风浪。他们如今过成这样不容易,权微不想任何人来打破平衡。   他长这么大,活得特别自我,说自私也不为过,还真没这么注意力集中地盯过一个人,但盯和关注都是用眼睛在看,权微每天看着杨桢在眼皮子底下晃来晃去,即使初衷像防贼,会主观地扭曲对方的很多行为,但日久见人心,一个人性格里最深的东西,终归会露出冰山一角。   好像除了他,杨桢在这市场里老少通吃,杨桢来得时间跟自己没法比,可市场里的人对他却比自己热情。   杨桢的话可多可少,分人,他跟那些大哥大姐们能从货车上聊进仓库里,跟他却总是模式化的那几句,权微破天荒地感受到了一种歧视,好在他并不是很在意。   杨桢应该也有点洁癖,每次割开的包装绳、塑料膜,都会用手一抄全部收走,装早餐的塑料袋也都团成一坨塞裤兜里带走了。权微对孙少宁的邋遢深恶痛绝,因此杨桢这个习惯他给好评。   而且权微几乎没怎么看过他玩手机,赌球要么去现场,杨桢现在没条件,要么就在手机上下庄,那他也不玩手机,看样子像是认真在重新做人。   但权微比谁都明白,一个人的本性就像小溪里的鹅卵石,要用痛苦的水流经年累月地磨洗,那些恶性的棱角才能消掉。   这才几个月,杨桢除非是个自制力超强的铁人,否则崩谈什么改过自新,但他要真有那种克制力,也就不会有什么赌瘾了,因此对于这个人,权微仍然抱着一种迷之矛盾。   有时会觉得杨桢这人还可以,意识层面又将他当成了一个危险的不定时炸弹。   杨桢每天在菜场停留的时间不长,权微跟他接触的时间更短,两人不太说话,心照不宣地维持着一种“今天也要对你爱理不理”的双向冷漠。   权微前天刚去过菜场,本来打算这星期都不过去了。   可他早起形成了生物钟,5点缺十多分自然醒了,权微在床上摊了一会儿,睡意一点没有临幸的意思,这么早他也没地儿可跑,权微翻起来套上衣服,还是来了菜市场。   斜对面的摊位空置几天了,权微听他妈碎碎念,知道杨桢马上开张,这消息让他有点头疼。   杨桢当个送菜的,每天在这儿也就待1个多小时,一旦他变成小贩,作息跟他父母就差不多同步了,权微不可能一个星期在这儿守3、4个大半天,最好的结果是杨桢走,但别人根本没招惹他,他也没借口撵人走,那么就只能退而求其次,让自己家里人留个心眼,别跟杨桢太亲近。   说曹操曹操到,货车徐徐开进来,杨桢准时从车上下来,开始了他的日常工作。   今天的云层带着浓厚的橘色霞光,强烈的阳光似乎下一秒就能刺穿遮挡,权微翘着二郎腿,每次从手机上抬起头,就见杨桢一家一家、眉开眼笑地打着交道,只是走到他跟前的时候,脸上就没什么表情了。   杨桢公事公办地说:“这是今天的货,这是明细单,你点一下,我一会儿再来。”   权微站起来,接过单子敷衍地扫了几眼,杨桢去送下家的货,他便也将货篮往摊子上搬,照样乱七八糟瞎放了一通,没几分钟杨桢又从另一边笑完,回到他这里冷淡地说:“菜和明细,有没有什么问题?”   太后跟杨桢的老板是老熟人,有问题大家都相互包含了,权微擦掉手上的水,一边想着他翻脸还挺快,一边站起来解锁手机:“没问题,结账吧。”   他要用手机支付,杨桢只好去掏手机,他其实更喜欢收现金,数起来爽,带着有分量,而不是一个从这里转到那里的、轻飘飘的数字。   杨桢打开二维码,权微举着手机去扫,两人都低着头在操作,扫描成功的“滴”音出现的瞬间,被陡然爆起的一声惨叫给淹没了。   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嗓音尖锐到了凄厉的程度,刺得人心里一惊,随即发紧。   平时喧而不乱的市场动荡起来,像是小有涟漪的湖面凭空被投入了一块巨石,处在外围的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见在以声源为中心的区域里,人们忽然疯跑起来,然后才是此起彼伏的尖叫。   杨桢猝不及防被吓了一跳,抬眼跟权微对视个正着,发现那人眼底也有些惊讶,然后两人同时侧头,第一眼只见惊惶不安的人群正朝这边涌来,有的跑着跑着,菜都丢了。   后面是肉蛋类和冷柜区,杨桢仓促间伸手去拦人,想问发生了什么,可惜没人停下来理他,反而是他的手要不是缩得快,可能会夹在别人的臂膀里被掰折。   权微没想到人们这么疯狂,将他费了老劲儿分出来摆好的菜扫掉了大半,杨桢被人带了个踉跄,权微下意识将他往后拽了一截,然后他单手一撑跳上了一米二高的水泥台子,站起来的他差不多就有3米高了,权微会当凌绝顶地四下一扫,瞬间就找到了风暴的中心。   冷柜区的走道里有个男的,头顶朝着权微,正低头举着一把剔骨刀,将一个长头发的女人按在地上砍,一刀、两刀……   在权微的角度来看,衣物遮住了女人的伤口,看不出伤口的深浅,但血在衣服上晕开的速度和面积让人惊心,她每中一刀,身体就像是接受心电复苏了一样剧烈地弹跳一样,两只手在地上摆出了摸爬的姿态。   权微猛然闭上眼睛,心想她现在一点不像一个人了,而像一条被开膛破肚,却仍然在砧板上挣扎的鱼。   更多的人加入了逃窜的队伍,六神无主但又本能地抓住了路过摊上能当做武器的东西,土豆、西葫芦、莲藕……菜场里女性很多,男人也不少,在这一秒万年长的险境里,暂时还没有人回去扑救。   人多距离远,杨桢在地上跳了两下,什么都没看见,接着权微就跳上了摊子,杨桢受他启发,也想起来要往上跳,只是他弹跳力不行,连撑带爬才站上去。   权微背对着他,不知看到了什么,站着一动没动,杨桢看他这么淡定,脑子里根本没想过出现在眼前的画面会那么血腥。   被重伤的女人看到了高处的两人,艰难地仰着头,嘴里念念有词。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杨桢脚心蹿起,他仿佛又回到了若羌山下的乱石林,庞大的黑熊和被撕咬得开膛破肚的少年,他明明已经气若游丝,可求生的意志却让眼眸灿若星火。事隔经年与一个世界,这两双眼睛无声地重叠起来,包含着同一种绝望和希望对他说:救救我……   蒋寒最后的声音忽然从他脑海里冒了出来。   你无心救人的因,是害你丢掉性命的果,如果早知如此,蕴卿,你……你还会救他吗?   杨桢陡然回过神来,开始撒腿在台子上跑。   电光石火间权微用余光瞥到他的动作,感觉方向不太对,跟别人背道而驰,在开口问杨桢想干什么之前,权微的动作先语言中枢一步反应,猛然伸手捞住了他。   时间太短,权微来不及咂摸出心里的感受,只是有些怔忪地警告道:“危险。”   紧接着权微就感觉手背一热,被人轻轻拍了两下,杨桢的语气十分冷静,权微听见他说:“放心,我不过去。”   杨桢一直没有机会回答蒋寒,自己会死,关阿岚什么事呢?只有他蒋寒和应绍丘在算计章舒玉,蒋寒这锅甩的,他没法接。 第21章   权微并不是信他,而是猛然回过神,被杨桢的体温烙得整个胸前都不自在,他就没跟人搂成这样过。   杨桢一早上都没消停,后颈上挂着汗,皮肤微微发烫,浑身都在向外辐射热意。   该劝的他劝了,没用过的拦法也用上了,可是别人让他放心,手背上的碰触轻如鸿毛,权微带着一种闪避的意味立刻松了手,意识层面里暂时没有嫌弃,一切状况忽如其来又出乎预料,他需要时间反应。   杨桢一得自由,破开权微还没来得及收回的手臂圈,争分夺秒地冲走了。   他这阵子扛上扛下,肌肉虽然没怎么发达,但手脚确实练出了劲儿,跑起来虎虎生风。   晨曦正好刺透云层,撒下来的光是分明的一缕一缕,范围很小,所以格外耀眼。   权微看着他的背影,离暴徒和伤者越来越近,迷彩色的工装套在身上,像是一个救死扶伤的军人……可他实际上只是一个跑路的欠贷者。   权微心想一个东躲西藏避债的人,却在这种公众关注度高的恶性场合里毫不犹豫地跳了出来,女人能不能救下来、他可不可以全身而退都是未知,但能肯定的是他很快就会被人发到网络上渲染,英雄、勇者、见义勇为,到时候高利贷想找他,只需要组织里的人爱上网就行。   他理解不了杨桢的脑回路,觉得这个人非常奇怪,奇怪到让他难以忽视,说是如鲠在喉也行。   不过超凡的勇气和大义具有一种碾压的折服性,尽管权微对高利贷相关的人事物都抱有偏见,但在这个时间紧迫、命如弦崩的早晨,他虽然觉得杨桢矛盾、傻、冲动、不自量力,但是让人肃然起敬。   在他思索的功夫里,杨桢已经跑到了蛋类区,他果然是在骗人,步伐根本没有停下来的趋势。   同一时间,求生的意志让女人爆发出了一股惊人的蛮力,她整个上身的衣服都已经被血浸透,可在骑着她的男人疯狂狠厉的下一刀到来之前,她猛地扭转上身,冲男人的眼眶砸了一拳,接着这点伤害带来的钳制松懈,她将男人掀倒,手脚并用地往前爬去。   血路漫漫,灼得人触目惊心。   一个人要活到什么境地,才会舍弃生而为人尊严和体面,像野兽一样以四肢并用来行走。   杨桢心跳如鼓,一股恨意猛然在他心里迸发,无处发泄地转为冲动和报复心,他眼眶发红地蹲下来,眼底瞬间蓄了一层泪光。   ——   苦屿城里的百姓,都说他们章家高攀了。   阿晚嫁进太守府那年,他自己确实也开心,欣慰他的小丫头成了大姑娘,而和兴元上下300年,也终于有了官家的背景。   阿晚嫁的人是太守次子,名叫刘信与,是苦屿城里的才名俱佳的公子哥,太守派人来提亲,十分有诚意,一拒两拒仍然没有放弃,阿晚早过了出嫁的年龄,还能寻到这样的婆家着实不容易。   阿晚不想出嫁,跟他闹了几次脾气,可不止是苦屿,整个中原都少有不出嫁的女人,她在外头被人指点了,回来也总是郁闷,章舒玉这次就没把她的意愿当回事。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中原的亲事都是这样定下的,他家父母不在,阿晚的婚事自然归他操持。   他亲自约见过刘信与几次,年青人温文有礼,模样不差,对未来妻兄的他也尊崇有加,最重要的是阿晚性子野,他却说是率性本真。章舒玉也是看中了这一点,才自以为阿晚嫁给他,会受到别家没有的尊重。   没多久,阿晚好玩儿,被刘信与整天带着游山玩水,自己也开窍了,秋去冬来、张灯结彩,她满头的小辫子被绾成发髻,泪眼汪汪地成了太守家的少夫人。   她出嫁之后,家里就冷清了很多,因为太守亲家的关系牙行的生意也受到了关照,章舒玉外出的时间越来越长。他顾不上家,消息也闭塞,因为嫁出去的女儿就是泼出去的水,所以也不好总是叫她回来相见。   对于她在刘府那个高墙大院里面的生活,章舒玉也知之甚少,只是觉得第一年春节她带着身孕来回门,沉默稳重了很多,那时她原来陪嫁的丫头已经许了人家,不再伺候她,他有心替她再物色一个人,但刘府作为婆家,用行动表示了这点小事不需要他来干涉。   阿晚什么都没跟他说过,问她就说一切都好,这里她犯了个致命错误,以为报喜不报忧是对家人的照顾,其实不是,娘家应该是永远的后盾,有人撑腰,婆家才不敢放肆。   章舒玉一无所知,以为这是初为人母之后必然的成长,满心期待着外甥的出生。   结果孩子没有出世,阿晚也没了。   章舒玉从番邦回来,天寒地冻的,阿晚和孩子都已经出殡了,送丧的信据说才走到山海关,他被这道晴天霹雳震乱了三魂七魄,好一段时间都无心经营。   刘府说是难产,母子双亡,可有口舌的地方秘密就难以保守,一些小道消息在苦屿的市井民间悄然流传发展,说是太守的二公子有失心疯症,人前是翩翩公子,人后是虎豹财狼,喜欢打人,好像他的夫人就是被他打死的。   章舒玉不敢相信这样的可能,但无风不起浪,他打探到消息的出处,花重金请人向刘府的厨娘逼问真假。   他在夜里找人偷偷开棺,因为下葬的时节遇到倒春寒,尸身尚未开始腐烂,浑身的淤血和肿胀泄露了她的死不安宁,仵作是衙门的吏役,对他吞吞吐吐,这样欲盖弥彰也从侧面证明了厨娘所言非虚。   他闲置了冰窖,将尸身藏在里面,又从外地的义庄请了经验老道的行人为阿晚验尸,老前辈说这丫头苦命,是被人活活虐打至死。   手足折损,胸前、肋膀、腿脚处皆有血荫,淤痕深紫,皮肉分离,用热醋熏完伤痕满满,行人判断这些伤是拳头、脚足这类坚硬的位置反复击打所致。   章舒玉不肯让老人离开,带着尸体去刘府讨说法,被太守定罪为污蔑朝廷命官,当众丈责了一百,行人也没能逃脱干系,念他年老减刑一半。两人被打得半死不活,从此他再请来的仵作,踏进苦屿城没几天就被官家的威风吓走了。   牙行也差点遭到灭顶之灾,直到太守升了官,和兴元的招牌才没有毁于一旦。   章舒玉这才敢满城布告,声明替阿晚休夫,虽说人死如灯灭,可他还是要替她正名。历来没有女子休夫的前车之鉴,章家作为论头和奇人轶事,永远活在了苦屿的评书馆里。   都说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他去上京投过状纸、拦过巡按的高抬大轿、请绿林高手扮过阿晚装神弄鬼,都是不了了之,章舒玉到死都没看到太守一家遭到报应,他只是在看过尸体之后,就不太能想起阿晚生前的模样了。   他有眼无珠,替她选错了夫家,但这些虐打别人家人的畜生,都该不得好死。   ——   杨桢飞快地从别人的柜台上搬了个两个箱子,他下手像是胡乱在抓,但东西是他一早就看好的。   箱子里是一码一码的鸡蛋,他抓住一把就往提着剔骨刀追赶的男人脸上砸。   那男人双眼赤红、神情疯狂,脸上被溅了一道血,显得更加狰狞吓人,他的体型并不壮硕,相反个头还有些矮,但杀气腾腾弥补了短板,使得他身上亡命之徒的气场强得吓人。   这人被女人掀翻之后,慢悠悠地扭了两下脖子,爬起来将刀抡得更高,他眼底有种狂热的专注,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猎物,这给了杨桢可趁之机。   鸡蛋横空出世地掠过空气,男人没察觉也没躲避,鸡蛋还算准点地击中了目标,几个从身上滚落,只有一枚砸在了暴徒的额角上,立刻脆皮地流出一团内容,要是再偏一点,糊住他的眼睛就好了。   杨桢的一击没有得手,但是提刀男的注意力被分散了,他顿在原地,抹掉生鸡蛋带点腥气的黏糊,凶狠的目光朝杨桢的方向瞪过来。   杨桢没敢停,又一股脑地往瞎丢了一波以后,抡起鸡蛋箱子整个朝他丢了过去。   一箱鸡蛋5码,每码30个,统共也没多少重量,用来砸人的杀伤力还抵不上一块板砖,箱子还在空中腾飞,前一波鸡蛋又着了陆,这回一个没中头部,全糊在了衣服上,不过男人彻底被激怒了。   他本来沉浸在一种沸腾到让人窒息的暴躁里,只有那种像剁肉一样的体力发泄是个突破口,而女人的尖叫和反抗更是绝妙的伴奏,他正主宰着她的生死,这个念头在脑海里爆开的瞬间,立刻给了他一种生杀予夺的快感,他迷醉于这种黑暗的感受,对此不可自拔。   然而这死女人不肯配合,不过逃不出他的掌控,他有点恼怒但并被激怒,慢悠悠地撵着,给她希望再让她绝望更有意思,就是有些白痴非要从中作梗。   提刀男胸中暴戾横生,他神经质地盯住杨桢,一句话不说,脚尖不动声色地微微一转,不避不闪地硬着鸡蛋箱子扑了过来,举过头顶的剔骨刀裹着血肉,仍然在微妙的角度里闪着锋利的金属硬光。   杨桢浑身紧绷,又一脚将另一个箱子对着男人踢翻,踢完转身跳下摊子,开始朝门口撒腿狂奔。   卖干货的都在门口,辣椒面一麻袋一麻袋的就摆在人走的道边,杨桢知道哪个是最辣的。   箱子迅速落地倾倒,滚出一片冷冻过的青豆,它们在冲力和惯性下无规则铺开,迅速滚得到处都是。   男人刚要起步冲,遇见这可笑的路障仍然下意识停了一下,种过地的人都知道,在硬化的豆类上跑那是一脚一溜,慢慢走就什么事都没有,他粗重地呼吸了两声,差点没被杨桢烦死。   被砍伤的女人已经挣扎出了一段距离,就是没人再来砍她,说不定也会失血至死。   人群基本都跑到菜市场门口或是两边的门面那里去了,像权微这么虎的却也还剩几个,有男人也有女人,都是看见杨桢倒冲回去被激起血性了停下来的,好些人都举着手机报完了警,然后抡起箩筐椅子什么的朝受伤的女人靠近,这举动是想保护她。   他们不是没人性,只是霎时被吓蒙了,纯粹是靠本能在规避危险。   权微还站在台上看杨桢,看着这人继鸡蛋和青豆攻击之后,又开启了他熟悉的跑路副本。   杨桢跟他隔着两条走道,在几乎空无一人的水泥上全力奔跑,他离一边的菜摊子比较近,也不回头,随手抓住什么都往后扔,权微估计他连后头有没有追兵都不知道。   追兵肯定是有的,提刀的男人抛弃了那个女的,改为全力追逐打断他的杨桢。他腿短,但跑起来明显比杨桢快,速度里有种歇斯底里、透支生命的潜力。   人的潜力无限,用在感动人心上屡屡创造奇迹,用在干坏事上也一样。   气氛无比紧绷,杨桢的肺都快跑出来了,他吸气都费劲,然而就是他这么没命地跑,身后的脚步声还是像催命符一样钻进了他的耳蜗里,杨桢的心跳倏忽漏跳了一拍,强烈到有点痛感,他直觉危险好像已经贴到了咫尺之间。   然而事实也正是如此。   权微作为高高在上的旁观者,清楚地看到暴徒在以怎样逆天的速度在缩短距离,他自问望尘莫及,因此这回没有在心里嘲讽杨桢。   他只是忽然不合时宜地想道,世间那些付出的善意,其实很多都得不到被人温柔以待的回报。   提刀的男人飞起一脚,将杨桢从背后踹得扑出去趴在了地上,他自己也摔了一跤,只是他这时的反应更快,身体没什么停顿就继续扑了出去,抓住了准备爬起来的杨桢的一只脚。   杨桢后背的汗毛“唰”的倒数,一瞬间冷汗频出,不过有黑熊咬住脚踝的经验在前面,他稳住了没慌,让人意料不到地不进反退,瞬间回头看了下方位,紧接着用另外一只脚往后全力一踹。   男人的刀还没举起来,被他一脚踩住喉结,剧痛激得他眼前一黑,情绪却诡异地更为亢奋,他握死了没松手,因此杨桢没能脱身。   他的眼白被红血丝染得像发了红眼病,力气也像是被打过鸡血一样大得要命,他将杨桢往后拖,一边又举起沉重的剔骨刀乱剁一气,杨桢运气好,胆战心惊地滚来滚去,竟然只被剔骨刀削去了手臂上的一层皮,没伤透真皮层,只沁出了一片挫伤的血点。   “怕了吧?”男人贴上来压住他的腿,忽然开口,嗓音嘶哑地嘿嘿笑道,“给你长点记性,下辈子投胎别这么自不量力,哼,弱鸡一样,还敢来挑战我的权威。”   说着他脸上凶光乍现,这才露出了真正刻骨的杀机。   杨桢根本没余力听他的威胁,他只是全神贯注地盯着那柄刀锋,心思如电地思索着用什么来弃车保帅,左手,还是右……   砰——!!!   一声巨响陡然在近距离上爆开,杨桢被震得一抖,抬眼就见一个黑乎乎又带点绿色的、眼熟的块状物在眼前倾斜,然后他还没想起那是什么,腿上猛然一沉,却是被人当成了二道垫背的。   “少不要逼脸,谁他妈是你的。” 第22章   伤亡的气息一秒比一秒更为逼近。   这就是杨桢所谓的、让他放心的实力。   权微要是有幸灾乐祸的习惯,现在完全可以冷眼嘲讽杨桢no zuo no die,可当下的一切都是他亲身经历,危险都似乎真实到如有实质,跟那种置身于安宁的环境中,边看新闻边发感慨的镇定和悠闲截然不同。谁也没有时间来赞美或是diss谁,因为谁都惶惶不安。   他看见杨桢躲闪挣扎,脸上也有心惊和害怕,但是没有特别慌,每一次还击都很积极,虽然并不是都能奏效。   说实话,这个反应已经很可以了。   权微的爱心大概都给了尖叫鸡,他拒绝过多的社交,到处独来独往,跟路人不经意对上眼连笑容都不会挤一个,自然也没有那么温柔的情怀去乐于助人。   他看见杨桢被扑倒,也扫见有人抱着箩筐大吼着赶去支援,但作为现场离杨桢最近的人,隔着一条过道,直线距离不超过4米,权微都没有被煽动起要去救这个二傻子的冲动。   他只是想往下看,旁观这个他理解不了的人最后要怎么收场。   然而出于一种无意识地驱动,权微没察觉到自己在台子上走动,离那对伤害和反抗的人越来越近,可是当他一脚踏入3、4秒就能赶上的危险范围之内,浑身的反应机制登时启动,肌肉紧绷、精神集中,这是权微的条件反射。   眨眼杨桢就被捉住了脚,对方将他往后拖,动作如电地坐在了他的腿上,这是一个被钳制的信号。   权微心口像是被什么撞了一下,两秒之后他回过过神,自己已经跃过一段凌空,跳到了对面的摊子上,左脚底下的几条丝瓜被踩成了稀巴烂。   浅绿色的汁液黏在鞋底上,不轻不重地招惹了一下他的神经,他讨厌丝瓜。   下一秒提刀的男人开始恐吓杨桢,他威胁人的口吻、腔调甚至感觉,都让权微觉得似曾相识,那些他已经放下的记忆被点醒,在脑子里蠢蠢欲动地翻腾,权微提了下裤子在台上蹲下来,杨桢在他的视线里被暂时虚化,那个一脸癫狂的败类得逞的表情让他觉得刺眼得要命。   然后好死不死,这人提起了他的名字……的一个谐音。   这个逼装得权微不爱听。   在孙少宁还是个中二的白痴,每天调戏完被权微追着打的时候,都会边逃边喊“是谁给你的勇气来调戏我的权微”,他那时候会中这个幼稚的激将法,但是现在完全可以当成一个屁了。   这瞬间他觉得搓火,可能只是因为这男的像记忆里的一些影子。   电子称作为菜贩子的必备神器,每个摊上都不可或缺,砍人事件来得突然,除了钱和人,几乎所有的东西都还留在原地。权微搬起手边这个最称手的东西,冷笑一声对准男人的后脑勺跳了下去。   凶徒全心全意地要砍杨桢,对身后毫无防备,权微这牟足了劲的一下差点给他砸到翻白眼。   电子称被迫当了回凶器,因为硬件实力不足,塑钢裁就的底板最深处直接凹进了2个多公分。   根据力的相互作用原则,男人惨叫一声,脑子一瞬间疼懵了,他的身躯保护性地弓起了些许,想要抱头缓解痛苦,但开弓没有回头箭,卷起气流呼啸的剔骨刀带着强势的冲劲与惯性劈砍而下,落点直取杨桢的脖颈。   这一下要是中了,杨桢就是还有命在,也会变成个歪脖子。   尽管混乱无匹,杨桢还是看见了忽然出现的权微,那人的脸从倾倒掉落的电子称后面露出来,跟他隔着一个神经病,此刻就在他的头顶上。   杨桢根本来不及细看权微的脸和神色,也没时间琢磨内心涌起的情绪,更没时间响应权微的冷笑话,惊讶、感激、可笑、暧昧等心情一概没有,非常时间一秒一个突发状况,下一瞬间在杨桢的瞳孔里,剔骨刀的存在感碾压一切,比权微离他更近。   被黑熊扑倒的四肢酥软感顷刻来袭,杨桢想抬起双手去格挡,但是胳膊不听使唤,生死一瞬间他躺在地上,时间在他眼里主观意识强烈地慢了下来。   刀刃落下的速度犹如雪花,男人暴跳如雷的表情被分格成恐怖的一帧一帧,而权微在相对静态下的脸,竟然是一副以前没怎么注意过的好皮囊。   也许是在这个世界的体悟还不深,没有让他不舍的地方,也没有让他留恋的人,甚至连这具身体都不是他的,而且还有一屁股债,按理说应该是死不足惜,但杨桢还是不想死。   凭什么他要死去呢?该死的不是这个提刀肆意伤人的男人么?   任何感情强到极致,都会迸发出一种如有神助的潜力,杨桢用尽全力吼了一声,面部瞬间被刻意的蓄力憋到发红,他猛地举起双手去捉男人的手腕,准备不惜一切代价去掰折这败类的这条胳膊。   然而说那迟那时快,他的双手在空中扑了个空。   孙少宁以前常说,权微长了一身蛇的肌肉,是瘦子里面的大力士,娇花队中的扛把子。   这个比喻虽然有夸张的成分,但基本的事实不容忽视,权微跑得快、跳得远,孙少宁还夸他是天生神力,权微比较谦虚,说他只是从小奶粉喝得多,然而谁也不知道喝奶跟爆发力之间还能成正比关系。   权微有着丰富的斗殴经验,深知要打人不打头、制人先卸刀,他就冲着这把刀来的,所以先给提刀的男人来了这么懵逼的一下,降低在各种停不下来的状况下误伤杨桢的概率。   电子称砸到目标之后,权微立刻就腾出双手,左臂绕前去箍男人的脖子,右手从下往上去绞他的右大臂。   这一套背后偷袭他本来进行得十分顺利,就是正要发力收紧的瞬间,杨桢不知道发什么神经忽然大吼一声,权微被吓一跳不说,被电子称砸到失神的暴徒也被惊醒了过来。   他恨透了这些层出不穷的苍蝇,一个比一个更烦人,男人的怒气值更上一层楼,抵抗的力道继而又是一轮不科学的暴涨,他的攻击性目前是无差别,就是谁干扰他最深就砍谁。   杨桢只是耽误了他的一点时间,权微却是差点将他的后脑勺砸成平底锅,凶手立刻又舍弃了杨桢,改道抡刀往后,想要去劈权微。   只可惜不是他有完美杀机,就能为恨转身。   权微察觉到对方肌肉上的变化,在男人的力道凝聚之前,就一脚踩着水泥台子的侧壁猛然借力,神色发狠地咬着牙,死勒对方的脖子。   要勒死一个大活人绝不像电视剧里演得那样轻松,绝对的碾压力量和窒息时间缺一不可,权微根本没异想天开地觉得自己能把这败类勒成死狗,他只是知道这样的痛苦来得最快,最容易让人放弃进攻转为自保。   轻微的锁喉都会让人难以呼吸,权微牟足了力气,男人被迫扬起脸,面色迅速染上酱色,他蹬着四肢到处打击,反抗力掀得权微踩不住水泥台子,被顶到得压在了地上,杨桢也在混乱中被狠踹了几脚。   权微后背着地,加上一个疯狂扑腾男人的重量,肋排都感觉要被压断了,可是他没松劲,不仅如此还立刻上了脚,绞住男人的大腿腿,接着他迅速去看杨桢,对别人发号施令道:“踹他裆,赶紧的!”   男人后倒着压住了权微,杨桢腿上的重担变轻,不太艰难就抽身而出了,紧接着那两人绞成一团,他在尺寸之外,定了定神正准备爬起来去夺剔骨刀,然后他才将手撑在地上,权微石破天惊的下一句又来了。   作为一个发乎情、止乎礼的古代人,杨桢狠狠地犹豫了一下。   他上辈子加这阵子再世为人,别说干,连想都没想过会有这么猥琐的行为。但这个将别人的血沾了满身的人形不是人,而且求死求活这么狼狈,谁还顾什么礼义廉耻?   杨桢爬起来,表情森冷地摆出了一个踢足球的架势。   男人目眦欲裂地喷着脏话,眼神恨不得将杨桢千刀万剐,他拼劲吃奶的力气将手臂、腿脚抬起又砸下,作为肉垫,权微的腿倒是还好,跟地面的接触面比较大,就是有点麻疼,就是手肘没那么幸运,一个点在地上捣杵,没接下就砸得开始淤血了。   权微疼得直皱眉,但男人话音外的恐惧又让他觉得很爽,为了虐傻逼这点伤害他还扛得起,但因为支援的大队已经到了跟前,权微就坡下驴地准备偷懒了,他将眼睛一闭,躺在地上开始演戏。   “杨……小……小黄你快点,我、我坚持不住了……”   叫杨桢不行,叫小杨也有暴露的嫌疑,权微急中生智,把他的爱宠尖叫鸡的小名先借给杨桢用一用。 第23章   杨桢一下没反应过来他在叫谁,不过名字不重要,重要的是后半句。   杨桢因为吃够了歹徒的苦头,而权微的身板又单薄,他闻言信以为真,情急之下抬腿就踹出了气势汹汹的一脚。   然而就在这瞬间,狂态尽显的男人浑身青筋暴起,一股狂暴的撕扯力霎时传递到权微的肌肉上,在各自极限的对抗下,双方的肢体都无法控制地产生了战栗。   而且男人身上不仅有汗,还有滑腻的蛋液,当拉脱的迹象显露出来,摩擦力小到难以再次锁定,制不住的念头忽然冒出来,权微飞快地眨了下眼睛,然后当机立断地放弃了绞制。   男人双腿上的禁锢一松,快如闪电地遵从本能并紧大腿根向一旁滚去。   杨桢的撩阴脚于是只踹中了他的大腿外侧,疼是疼,但已经受过勒绞踢踏的神经已然麻木,男人低吼一声,作势又要合身扑上来。   然而他毕竟只有一双眼睛,顾前就难顾后,在歹徒扑起到上身基本和地面垂直的方位时,有过片刻落单的权微已经探着胳膊从头顶的菜摊上闪电般抓了一把煮熟的老菱角,这种外形像是带刺的元宝的跨界蔬果成熟以后非常坚硬,翘脚似针似勾,可以说得上锋利。   权微从斜后方攀出了对方的手腕,这里相对比较细,容易抓取,同时他操着棱角用力往对方的小臂扎去。   在手肘往下4、5个指距的位置有块肌肉,权微虽然不知道那块肌肉的学名叫掌长肌,但他却知道那里可以影响手部的活动。   下一秒,棱角的尖端没入了男人的手臂,他发出一声痛到极处的惊喊,手腕出现了一个明显的抬举动作,随即剔骨刀像是握不住似的铿然砸到了地面上。   失去武器让男人卡机似的呆滞了一瞬,紧接着他脸上的肌肉出现细微地抽搐,像是一台不堪重负的机器在彻底坏死之前最后的哀鸣,他捂着手臂要去抢刀,杨桢眼神一闪,猛地扑过来将他撞翻在地。   因为距离太近、时间太紧,权微作为一条池鱼,被战五渣的杨桢隔着神经病撞得跌出去,后脑勺磕在摊子上,不久之后起了一个让他躺平就难受的大包。   等歹徒被控制以后,之后就是等待警方和救护的到来了。   危机即将解除,回过神来的人们又慢慢地聚拢过来,对于事态来龙去脉的探究欲让大家不愿意离开这个刚刚让他们受过巨大惊吓的地方。   在过来帮忙的人七手八脚地将歹徒在地上按死的时候,权微搓了两下头发,趁乱狠狠地踹了那败类玩意儿好几脚,垃圾不打白不打,反正这人多手杂,打折了也没人知道是他。   踹完权微滚出人群,顺道将被裹在里面的杨桢一起扯了出来,他站起来不知道往哪儿看了几眼,接着立刻就将杨桢往上带,嗓音有些发沉地说:“走。”   杨桢最后被男人用手肘捣了两下肚子,难受得泛起了干呕,一时有些爬不动,碰上权微来拉他,杨桢才做好自力更生的准备,脚板心还没实打实地踩中地面,就被一股蛮劲扯飞得站了起来。   这着实不像是一个刚说过“坚持不住”的人该有的力气,但杨桢为人比较光明,没往装腔作势的方面上想。   他只是痛苦地打了个嗝,感觉有股热流在食道里上涌,杨桢连忙咽了口唾沫,脚步被迫仓促,脑子也断片儿地说:“走哪儿去?”   权微拉着他,一副要赶去投胎迫切架势,头也不回地说:“洗澡去。”   虽然警方和记者还没赶到,但很多的摄像头已经打开并对准了这个菜市场,这个时代的人们喜欢记录一切的新鲜事,然后分享到他们的朋友圈。   杨桢肯定已经被拍到了,现在不走,一会儿更多人的靠过来,就会被拍到更多。   杨桢对于一夜爆红还完全没有概念,他原来生活的地方消息传播太慢,一个人要天下闻名,不用好几年做几件轰轰烈烈的大事根本就不可能。   然而这里不一样,一个人普通人失了恋,靠两句走音的普通话就引发流行,甚至演变成注册商标,很多无厘头的平凡小事也能广为人知,红得莫名其妙,大家也乐此不彼。   杨桢来这里的时间不长,连微博和朋友圈都还没刷过的他,还不知道要顾忌别人的摄像头来避免被人肉。   他根本没起过洗澡的念头,也不是太想走,但被权微扯得身不由已,杨桢一边往前踉跄,一边回头去看几个过道之外的女人。   人群正在慢慢聚拢,但因为歹徒还在制服中,所以她暂时还没被包围起来。   女人的身下沤出了一大滩血,人还没死,呼吸急促得反常,腰腹处不停地快速起伏,孤独地趴在她精疲力尽之前所能逃到的最远的地方。在失去暴徒的参与之后,这个寂静的场面没了让人远避的杀气,只是让人怜悯和难受。   女人求生的画面还历历在目,杨桢心里发堵,私心希望她能活下去,不管这次受伤会给她之后的人生带来怎样的剧痛。不然就会像阿晚一样,永远让亲者悲痛,仇者逍遥。   这人走路不看前面,权微拉着杨桢,感觉自己像拉着一头不肯走的牛,他忍不住就快要训人了,然而他一回头,看见杨桢盯着的地方和表情,登时就住了嘴。   杨桢本来晒成了黑皮,这会儿也不知道是不是逆光的原因,脸色有点发白,其实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就是眼神发木,平时那种攒着小眼神,以为自己到处打量却没人发现贼光好像不见了。   难过到无法呼吸……权微脑中忽然冒出了这个词组,路人的悲惨遭遇应该不至于让一个陌生人这样痛苦,权微发挥他有限地想象力思考了一下,然后停了一下,说:“你认识那大姐吗?”   杨桢愣了一下,从阿晚的悲恸结界里跳出来,正眼看着权微有点疑惑地说:“不认识……怎么这么问?”   又是熟悉的配方了,权微觉得他变脸有点太快,不认识那就是圣母心了,他在心里“蹭蹭”打完标签,也不继续纠结,一秒回到正事上,继续拉着杨桢快走:“没怎么,以为你认识才救她的。”   杨桢被“救”这个字眼提醒,这才从兵荒马乱的搏斗中反应过来,想起了一件本来该铭记于心的、关乎自己的正事。   权微刚刚救了他。   他们认识的时候并不愉快,可这已经是杨桢第2次得到这个人的帮助了。   杨桢看着一臂之外这道脚步匆匆的背影,肩膀不是很宽,不过可能是比例好,看起来十分挺拔,有点像生在高山崖边的那种劲松,直的气质特别突出,因此瘦是瘦了点儿,但身板仍然出众。   就是衣服有点邋遢,不过杨桢心想要不是为了帮忙,也不至于弄成这样。   从举手之劳到以身犯险,杨桢并没有自作多情,觉得权微的介入是为了他,认识自己或是被自己的勇猛打动,杨桢只是方向大错特错地想道:他可能是一个外冷内热,却不善于表达情感的好人。   有了这个错觉的光环,杨桢怀着一颗感恩的心,当即决定扫清这阵子以来刻意无视权微的小肚鸡肠心态,跟他冰释前嫌。   权微不知道杨桢在背后原谅他,走得一如既往地快。   杨桢不得不紧赶了两脚,将步幅调成可以跟权微相对静止的速度,这才身正手稳,去给权微清理衣服上的狼藉。   权微今天穿着件白色的T恤,正面写着个大大的“人”字,背后斜着印了一支箭,也不知道这些印花是个什么意思,反正他穿起来还挺清爽,不过那是他从水泥台子上跳下去之前的形象了。   权微在地上滚了半天,沾得到处是灰,腰侧在歹徒身上蹭了一块烧饼大的血迹和零星的蛋黄浆,后背更加惨不忍睹,压碎了一个支援的小哥砸下来的西红柿,接触面上除了红色的汁印和一块老大的皮,还有一堆青绿色的黏籽儿。   杨桢的初衷是友好的,想给他把那块西红柿表皮给弄下来,谁知道他的手才碰到权微的后背,对方就电打了似的往前弹了一下,然后回过头来给了他一个冷脸。   权微怕痒,杨桢这一碰技术含量高,愣是在浑身上下那么多的地方挑中了他抵抗力最低的腰侧边儿了,权微抖了一下,语气有点不太客气:“干什么你?”   杨桢哪儿想得到他这么大反应,他是那种脚板心随便挠我无动于衷的体质,所以不知道权微在惊乍什么,他只是对权微有了好感,所以容忍度也高,心平气和地举起了右手:“你身上有这个。”   权微定睛看了看,发现是块西红柿的皮,有兵乓球那么大,那别人这就是好意了,权微虽然不喜欢,但是他得领情。   “不好意思,”权微没什么诚意地道完歉,紧跟着的一句“我不习惯别人碰我,下次你别……”临到嘴边,又被他给咽了回去。   主要是因为不会有下次了,不过次要的原因是权微说到一半忽然发现,那一小块西红柿皮的形状很微妙,有点像一颗爱心。   最近流行起一组表情包深受孙少宁的喜爱,杨桢捏着皮的样子跟其中一张有8分神似了,好意之后又是“比心”。   连个破的西红柿皮都在给他攒人品,权微于是什么都没说,他不说话,杨桢刚要开始说,却又被人打断了。   菜场门口全是人,权微想要杨桢低调和不露面,就只能往后走。他扯着杨桢路过自家的门面,太后忽然推起卷闸门,慌里慌张地朝他们这里跑。   在人群混乱之初,权诗诗和罗家仪就吓得跑回仓库拉上了卷闸门,趴在拉了铁条的防盗窗跟前朝外观望。   权微高调地跳上摊子的时候,权诗诗虽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但还是吓得心肝乱跳,她在仓库里大喊,又指挥罗家仪打夺命连环call,不想让权微出头,可是权微没回应。   两人都担心得要命,跑到门口开个门都要抖三抖,费老劲出来逮人,权微又不知道哪里去了,他们也害怕,只好又将门虚拉下来,重新趴到了窗户口找人。   权微和杨桢面对歹徒觉得一秒万年长,但从权微加入战场直到刚刚,其实不过才5、6分钟。   权诗诗一眼先看见了权微T恤上蹭的血,声音里立刻带上了哭腔:“小脸你受伤了?我天,老罗,你快出……”   权微停在家门口,将T恤往肚子上面一掀,打断她说:“妈你先别喊,喏,大变伤口,屁事儿没有。你跟爸回屋里去,别出来看热闹,有人伤得很重,亏心,听见没?”   权诗诗见他的肚皮上红点儿都没有,这才放下心,“嗯”了一声又开始管他:“那你呢?跟小杨两个脏兮兮的,这是要去哪儿啊?”   权微还是那句话:“去洗澡。”   权诗诗跟罗家仪就住在门面后面的筒子楼里,闻言就低头去掏钥匙:“那你俩洗去吧,咦!衣服上都沾的什么啊?苍蝇都来叮了。”   权微牵着一个大麻烦,是不会往父母的地盘离去的,他一边阻拦一边拽起杨桢就走:“别拿钥匙,不在这儿洗,你早点进去,走了。”   权诗诗看他俩的眼神登时变得像在看一对垃圾桶似的:“那你们去哪儿洗啊?血呼啦碴的,上路会吓到别人的。”   权微有点无奈地说:“不上路,我们偷摸的,去前头小巷子里的大保健店里洗。”   杨桢再次被他拖上了路,直奔菜场最里面的生禽区,从那里左拐进巷子,就是一条接入大路的巷子。   走了一会儿,权微不说话,杨桢就自动接上回,真心诚意地开始道谢。   “权微,刚刚谢谢你,我之前对你不太友好,因为我感觉你不想跟我说话。我可能不小心冒犯过你,然后自己又没发现。有的话你告诉我,我想想,要是我错了,我会向你道歉的。”   菜场的最里面是几群母鸡被关在笼子里,事不关己地“咯咯咯”,权微听见这些此起彼伏的鸡叫,心里觉得非常不正宗,没节奏,难听。   他沉默到将杨桢带进了巷子才停下来,转过身去,没骨头似的往老红砖墙上一靠,看着难得对他也和颜悦色的杨桢说:“不用谢,不友好很正常,因为你的感觉是对的,我对你也不友好。”   “售楼处那次事出有因,我能接受,不算冒犯,你没冒犯过我,是我对你有成见,我对所有借高利贷的人都有成见。”   杨桢瞬间明白过来,他对自己释放的那些冷漠和敌意,原来都是因为成见在先。 第24章   附议。   杨桢在心里说,我也不喜欢欠钱的人。   但借来还魂的身体有笔烂账是不争的事实,他没办法为自己做辩解,告诉权微他的身体欠了钱,但是灵魂是无辜的。   关于身体的原主人留给他的一切,高利贷、疏远的同事、冷漠的亲情,其实都不太能刺痛杨桢,他一直当自己是一个被迫误入的“局外人”。   债务他会努力地还,但不是因为他用了这具身体,所以心理上也产生了罪有应得的共鸣,他没有。只是因为欠债还钱不管是在中原还是这里,都是天经地义的规则,高利贷的障碍一天不肃清,他就一天不得安宁。   但是杨桢不想还那么多,一是人的贪性犹如饕餮,永远不会有饱腹之日,二是他目前还不起,所以他才跑路,而且准备跑到宏哥妥协少赚一点也可以为止。   然后他从幸福花园跑到这里,跟权微再见又碰见,这缘分不浅,就是有些造孽,打完冷战开成见,看样子是很难冰释前嫌了。   被人这样直白地告知嫌恶,杨桢脸上的笑意淡了下去,心里有点猝不及防的难堪,他本来还以为即使不能跟权微成为朋友,但关系怎么也会比之前缓和,就是没想到结果会是这样,一朝回到解放前。   其实也没什么,他在中介公司打酱油那阵子,同事基本都对他有成见,杨桢有时候身心俱疲,不那么分得清丁卯,也会觉得有些冤枉,但事后想起那些针对都不属于他,便也很快就会放下。   他心说不要紧,欠高利贷的不是我……但安慰很难即时奏效,又一次的背锅让杨桢有些憋屈,他叹了口气,迅速理了理情绪,然后抬眼直视着权微认真问道:“既然有成见,那你为什么救我?”   权微其实没想救他,但他又不能把手脚伸给杨桢说你问它们,而且结果就是救了,杨桢想跪下叫他爸爸权微都不会拒绝,他随便扯了个理由说:“不喜欢谁和希望他去死,是两码事。”   杨桢一听也是,危急关头的很多举动都是冲动在驱使,跟理智和好恶没有必然的联系。就像他去救那个大姐,也是因为想起了阿晚。   既然权微对他有成见,杨桢也就不笑了,与人交往得有分寸,被嫌弃了还嬉皮笑脸的那是倒贴,他表情平平地问道:“所以你带我来这里,不是想去洗澡,而是想对我说这些?我知道了,然后呢?”   权微瞥了眼自己的手肘,不意外地看见泥巴和沙子擦进了表皮,又是血丝又是组织液的看着有点倒胃口。   他心说洗,跟你说完就去洗,打完不带杨桢去洗澡的算盘,权微这才露了个笑,开门见山地注视过来,他难得态度诚恳地说:“然后我希望你能离开菜市场。”   离你远一点?跟你保持距离?杨桢心想这都没有问题,只是他万万没想到权微的要求这么的……别出心裁,杨桢忍了忍,才没至于回他一句excuse me?   这句话是黄锦教的,说是叫英语,用来表达一种“你他妈在逗我”或是“你是不是傻逼”的意思。   杨桢心想因为对欠高利贷的自己有成见,所以想让他从菜市场走人?这个理由也太任性了。   根据他们之前打过的交道,钥匙和顺路捎他回家事件,权微不像是这么不讲道理的人,这个世界有很多的梗,杨桢都听不懂,为了避免无知造成误会,他暂时没给反应,只是用一种探寻的语气说:“你……在跟我开玩笑吗?”   权微用一种“你看我像吗”的表情答复道:“没有。”   这次他脸上没有平时那种冷淡的表情,不近人情的气质褪去之后,竟然是一副认真的姿态。   认真地请自己走人……杨桢不可避免地感受到了冒犯,但比起生气他更费解,不知道权微这是菜市场场长的逻辑,还是在以救命的立场对他挟恩自重?   不知道为什么,杨桢不合时宜地觉得有些好笑,他心想权微一个外行,既不认识菜,在菜场又连个板凳都没有,有什么资格让他走。   再说了,他在菜市场那个摊位虽然简陋,但上面凝聚着杨桢现在7成的家当,没开张、没回本,寻常他不会轻易舍弃。   杨桢乱七八糟地想完,才追问道:“为什么?只是因为你对借贷的我有成见?”   权微理所当然地“嗯”了一声。   杨桢差点被气笑了,他严肃起来,语气正经地说:“那我也不跟你开玩笑,权微,我觉得你的希望有点无理取闹。你对我有成见,我现在知道了,但是我不会走。我要离开还是留在这里,都得看我自己的需求,跟你没有关系,没有其他事的话,我就先……”   他本来要说“走了”,但又觉得不怎么妥,走什么走,他不走,杨桢反应神速地换了个自己比较满意的说法,他说:“回菜场了。”   权微将手一伸,拦住了杨桢转身面对的路,张嘴就是一波冷嘲:“还回去?回去用英雄.jpg的形式告诉那个胖脸,我在这里,你快来找我要债是吗?”   杨桢没理解jpg的梗,但结合下文猜出了胖脸指的是宏哥,权微一会儿让他走一会儿又不许他回,杨桢终于失去了好声好气对他的耐心,不客气地回击道:“不回去,难道跟你一起去洗澡吗?”   权微本来没想带他,但当时没想起来杨桢回去麻烦更大,他象征性地犹豫了一下然后答应了。权微将头往前面一歪,后背离了墙皮又将手往兜里一抄,违心地说:“来的时候不就是这个打算么,走。”   道不同不相为谋、话不投机半句多,杨桢站着没动。   权微走了两步发现背后没动静,停下来一看杨桢还杵在原地,表情又变成之前他们互不搭理的那样了。他哪儿哄过人啊,见杨桢敬酒不吃吃罚酒,登时也毛了,两大步蹿回来将脸凑到了杨桢跟前。   “你是不是觉得,欠高利贷只是你一个人的事,跟其他人都不相干?”   杨桢被他逼得往后退了一步,但还是感觉权微的脸离得很近,他还想往后退,却被权微搭住了肩膀,面对这个没头没尾的问题,杨桢愣了一下,从心地摇了下头。   他其实一直都惦记着杨桢的父母和黄锦,但为了表达出跑路的坚决性忍住了没有联系,一次心软可能就意味着功亏一篑。   但他也不能消失的太彻底,这样容易让狗急跳墙的高利贷地将债威逼性地推到亲友身上,所以6月中旬的时候杨桢用新手机号给父母发过短信,给了他们一个假的地址,万一高利贷来要人,可以用来拖延一下时间。   但是权微不知道杨桢做过这些事,他只看见杨桢跑路之后,从一个人见人爱的采销员,变成了一个即将开张的菜贩子,真是事业上升、可喜可贺,好像完全忘了高利贷这个填不满的大坑。   “可以,还知道摇头,”权微笑地说完,眼眸黑不见底,语气逐渐咄咄逼人起来。   “那你知不知道你走了之后,你那个室友被你债主的跟屁虫连骗带骚扰,堵在我的房子门口,连钥匙都吓丢了?”   “你问没问过你的父母,在你跑路之后的这段时间里,有没有挨过打?有没有被人从外面锁在屋里出不去?有没有被人在大门上用狗血写一个大字的‘杀’?”   “还有你的其他亲戚朋友,有没有被人24小时电话骚扰,询问你的远况近况?有带小孩的家庭吧,孩子有没有忽然不见过?有没有单身的女人,高利贷像人爷们儿一样住她的吃她的,吓到竹筒倒豆子?”   “躲什么躲,我又没揍你。”   杨桢在网络上了解过高利贷逼债的手段,但都没有这样详尽和绘声绘色,他听着都觉得头皮发麻,亲身经历的人不用想都会更惊慌失措,他还不认识杨桢的父母和其他亲友,因此在权微的“有没有”里最关心黄锦。   杨桢偏过头,心口像压了块大石头,他压抑地问道:“……黄锦,他没事吧?”   “你自己去问他,”权微冷漠地说,“你就是一个移动的台风眼,你靠近谁,谁就会被波及。”   “本来你在这儿安分地卖菜,也没什么,就是刚刚的砍人事件一出,你现在肯定已经上网了,要是运气不好,胖脸今天就能找到这里来,所以我让你赶紧挪个窝,省得被逮住又要剁手。”   权微语气不善,可言辞又好像关心自己,这种猫哭耗子假慈悲的告诫让杨桢觉得非常刺耳,怕被波及直说无妨,何必说得冠冕堂皇,杨桢心里生了些焦躁,他一下猪油蒙了心,恶向胆边生地说:“剁就剁,反正这也不是我的手!”   权微猛地朝他抬了下眼皮,眼底有种类似于怀疑自己幻听的疑惑:“你说什么?” 第25章   面对他的疑问,杨桢没有回答,而是毫无预兆地打了个痛苦的闷嗝,然后朝他吐了口……呕吐物。   权微措手不及,不好的预感在意识里将将成型,不可描述的酸气混合物就完成了自由落体,砸到了他那只被商家吹嘘为无敌轻薄款的帆布鞋上。   轻薄透气,给您赤足般的舒适体验。   于是跟体温相当的温度瞬息爬上脚背,权微看着鞋面愣了两秒,恶心和嫌弃迅如闪电地传达大脑皮层,召唤出了一阵恒河沙数的鸡皮疙瘩。   他不是那种礼遇他人的性格,因此没有后退,下意识就将杨桢推了一把。   怒极伤身,不知道牵动了身体里的哪根神经,杨桢发完那阵无名火,脑子里瞬时“嗡”的一声,被那种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尖锐鸣叫刺激得难以忍受。他面露痛苦地去捂耳朵,可是眩晕不止,抬臂的动作又牵动了受创之后就一直腹胀的肚子,不适感骤然变成了一种剧痛。   杨桢觉得肚子像是被人插了一刀,他四肢发软,连挣都没挣一下,晃了晃,一推就倒。   在这个极短的瞬间,僻静的小巷子空无一人,初透的晨光斜射下来,照得人脸上的细小绒毛都清晰可见。   权微看他往后跌出去,脸色虚白,双眼紧闭,嘴唇小幅度张开,仿佛有些呐喊将出未出,阳光打在他身上,身下是被拉得很长的阴影。   某种善于无声忍耐的沉寂气质陡然从杨桢身上冒出来,权微心口像是被羽毛扫了一下,当了罪魁祸首的那只手,又鬼使神差地去拉人。   他仓促地勾住了杨桢抱头的左手肘,但对方的脚已经抓不住地了,强拽的话只会让他的脚往下出溜,情急之下权微也忘了自己那一身不让人碰的臭毛病,要拉不拉地扯着杨桢,不让他摔得太狠,同时抢上一步用左手垫住了杨桢头部下去的方位。   脑子是好东西,别又给摔了。   有权微拉的那一把,杨桢没摔太重,他也没察觉到那么浅的碰撞疼痛,躺到地上以后就往左一蜷,腾出左手来捂肚子,咬得下唇上留了道发紫的齿痕,但是硬气地没有呻吟出声。   权微就在他左边,杨桢往这边一滚,权微没时间抽出来的手臂干脆就成了他的枕头。   继短发有些扎的触感之后,权微蹲在地上,左肩被碾得往下一沉,然后杨桢这个有传染性的倒霉体,就枕在了他那只连对象都没枕过的手臂上。   权微没有女朋友,也没有男朋友。   别人荷尔蒙燃烧的青春期,被他东躲西藏地用完了,等到家里的条件稳定下来,罗瑞笙的去世又让权微自闭了一段时间,尽管独来独往的做派被叫做了个性,让他在校园里很有名气,但除了孙少宁,权微不喜欢别人靠近他。   而天涯何处无芳草,也没人非要巴着他不放,只有初中时候同班的一个女生,坚持不懈地喜欢了他好些年,整整7年都在权微生日这天在自己的qq空间里发权微的照片,给他送祝福。   照片是一张从校园榜上照下来的头部照,像素不高,底片失了真,眼珠子一只红一只绿,像个真正的珍稀动物。配字每年几乎都一样,写的是,祝全世界独一无二的你,xx岁生日快乐!   权微不记得自己有跟她说过话,毕业之后也很快忘了她叫什么,只有八卦之星孙少宁专门加了别人的qq,每年非要给权微持续报道。   哇喔~小微你好像被花姑娘表白了。   又来!羡慕嫉妒恨。   我感觉我被感动了。   真的你要不考虑一下?   ……   ……   权哥,你的痴情粉,好像要结婚了。   权微没多大感觉,想了想最后还是没随份子钱。孙少宁比他怅然若失,一是同辈人慢慢都都踏上了升级为长辈的路,二是孙少宁假设了一下有人单机地暗恋他7年,他说他会感动成狗。   权微没觉得感动,又不喜欢别人,可快别感动了,他只是觉得那个女生浪费了很多年,并且常常被孙少宁叨叨得很困扰。   今年他老铁终于消停了,但好像来了个更了不得的麻烦精。   权微现在就很困扰,因为杨桢看起来不是太好,捂着肚子,脑门上的冷汗一会儿就聚成了滴。他拍了拍杨桢的脸,想看这人意识还清不清醒,杨桢挨了不轻不重的两下,睁开眼睛声音很小地说他肚子疼。   权微在原地冷眼看了他一会儿,心里都没有想走的念头,蹲在原地琢磨着报警等人来救吧,杨桢又抓瞎地摸到了他的手臂,然后一把死死扣住了,权微被他捏得生疼,特别后悔自己今天来了菜场。   手不是他的,肚子又是他的了,权微心想真是日了鸡。   巷子是居民小道,平时也就走个自行车,这会儿卖菜的人全在看热闹,于是这里连个拉菜的篮子车都没一个。   杨桢浑身像面条,根本走不了路,权微搀着他,没两步就得将杨桢往上抽,他不耐烦的脾气没几米远就发了,干脆将杨桢背了起来。   他看着瘦,但是背着比他还略微厚实一点的杨桢竟然稳得很,腰背折成一个角度,杨桢的上身就安分地趴在上面。   被固定在一个姿势以后,杨桢的腹痛平均下来,不再一阵一阵地发作,他习惯了那种疼痛等级,五感才慢慢地收回来,感觉到权微肩膀上有块骨头特别尖,硌得他脸疼。   有些为人的基本道义,人若信奉就该以身作则,但不能对别人抱有奢求。有成见也会出手相救,赶他走也没将他弃之不顾,第3次帮忙,嘴硬心软没跑了——   杨桢艰难地将左手抬起来,垫在了权微的肩膀和自己的脸中间,他知道该怎么跟权微打交道了。   权微被他拱得有点痒,停下来忍了口气,说:“再动就下去。”   杨桢的身体极度不适,但他有点想笑,他在权微看不见的后背上弯了下嘴角,基本还是基于事实地解释道:“……对不起,有点疼……”   “忍着!”权微心说我背你不也靠忍么。   杨桢一动没动,看见院墙不紧不慢地朝后退去,墙角的青苔生得一截高一截矮,像是微缩版的群山。   杨桢闭上眼睛,心说跟这种人抬什么杠呢,向他服软,一服一个准。   ——   杨桢来这里时间不长,进医院的频率倒是不低。上次陪同的人是黄锦,这次是权微,两人个性截然不同,病号感受到的待遇也是天差地别。   黄锦那次杨桢的晕着进来的,但醒来的时候黄锦在床边打盹,被推醒以后就是一顿嘘寒问暖,让人倍感如沐春风。   这次他全程清醒,从躺到医疗床上权微就不见了,等他检查完,第一瓶液输了一半那人才冒出来。不过权微不是他的任何人,能送他进医院这点就足够让杨桢感激了。   他们来的时候太早,挂的急诊,这会儿也才7点半,正是开始吃早饭的时间。权微逆着人流进来,衣服已经换了一身。   早晨挂急诊的人也很多,权微一点擦伤在这里拿号就是占着茅坑不拉屎,而且也没必要,于是杨桢被医护接走以后,权微就去外头的24小时药店买了棉签酒精,他在药店门口洗了洗伤口,洗完就回了菜场。   歹徒和伤者已经被转移了,但菜场还是人挤人,因为来得晚的媒体还在采访,不少人在抒发心路和感想。   权微没走正门,绕道去了仓库后面,打电话让他妈来给他送钥匙。   权诗诗接到电话之前,正在前头收拾烂摊子,有人说看见她家小微冲上去见义勇为了,夸她儿子又帅又爷们,权诗诗想想就后怕,但更多的还是自豪。   父母都希望孩子有出息,而被左邻右舍交口称赞就是一种出息。   然后大家又说起杨桢,又一个接一个地说没想到,说没想到那么和气的一个后生,竟然那么有勇气。   于是小杨经此一役,适婚性猛增了100个点,权诗诗随大溜,也来了句要是有闺女就好了。   英雄的电话太后不敢怠慢,颠颠儿地进了库房,见他带着杨桢“去洗澡”,洗完还是脏兮兮的不说,还把伴儿给洗没了,于是就开始念:“我先给你钥匙你不要,现在我在忙你又让我给你送钥匙,早拿了大家都省事,对了,小杨呢?”   权微把小杨扔在医院里了。   他自己清醒的,钱包也在身上,作为路人权微已经仁至义尽了,他走的时候潇洒至极,一点心理负担也没有。   但是等权微回到菜场门口,那时他站在水泥台子上看到的一切忽然又在脑海里来了个回马枪,他洗了个心不在焉的澡,车开上路准备回市里去踩盘,但是转了几个弯,还是回到了医院。   救人救到底,他有始有终地来关心下伤势。   杨桢的脸色还是白,但唇色好歹回来了一些,五官也不皱了,看起来痛是镇下来了。   他正靠坐在床头打电话,用的他平时那种慢条斯理的口吻,有些生理性的嘶哑,权微听见他不知道对谁说了一句“没生病,刚醒,声音是这样的”,一副不想对方担心的做派。   所以这个怎么看都不是很自私的人,是怎么欠下高利贷的?   杨桢举着电话,手背有点涨使得他去看了眼输液瓶,然而视野里忽然出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他意外地愣了一下,立刻垂眼私语了两句,抬起头的时候将手机一起放了下去,已经挂了。   权微竟然还没走,这是杨桢没想到的。   要不是腹痛来得突然,他们说不定已经吵过一架了,但世事难料,这一刻杨桢坐在病床上,指着插入针管的手背对权微笑了笑,他说:“谢谢,虽然今天已经说过好几遍了。”   杨桢刚来,床头还没买椅子,权微往床边一站,心里也觉得匪夷所思,他爸和孙少宁都说他挺记仇的,权微也不否认,他就是记仇,怎么了,有本事就别得罪他。   但是不久之前杨桢差点跟他干起来,这会儿权微看见他,却没有觉得很来气,他心如止水又答非所问地道:“医生怎么说?”   杨桢:“肚子被打了,有点闭合伤,不要紧。”   也就是说早上救人那会儿造成的了,权微于是不说话了。   说什么呢,英勇?活该?还是问下次还强不强出头了?他自己都还没活明白,教别人做人可拉倒吧。   病房里的人刚出去买饭了,杨桢以己度人,下意识觉得权微也没吃饭,随手就从床头摸了个大苹果递过去道:“给。”   权微背着他走了一里多地,杨桢目前没法请他吃饭,这是他手里唯一有的零食。   权微没接,只是奇怪道:“哪儿来的?”   杨桢进医院才一个小时,理论上应该没人赶得及来探病,而且他应该不会去偷。   杨桢笑着往门口那个目前没有人在床位上指了一下,说:“那一床的小姑娘送的。”   早上杨桢一来,那儿的小女孩就过来了,6、7岁的样子,有一头炸开的小卷毛,在他病床前撵来撵去地抿着嘴笑,很讨人喜欢。   他问她叫什么,小姑娘很害羞的跑了,没两分钟又来了,杨桢又问一遍她又跑了,她的父母就在门口那儿笑着看。这样循环到第6遍的时候,她抱来了这个苹果。   杨桢床头空空,没有可以回赠的东西,不好意思要,家长笑得不行,让他赶紧收了,说是闺女就喜欢好看的大哥哥。   杨桢没觉得自己好看,还挺受之有愧,这会儿权微一来,杨桢直接将自己当成了一个传递史,权微吃得起。   然而权微不肯为小美人的苹果折腰,他没接:“送你的,给我不合适,我不吃苹果。”   杨桢信以为真,就又放回去了,后来他才发现这是个彻头彻尾的谎话,权微不吃苹果才有鬼,他一吃吃俩,一个拿来啃,一个拿去榨汁。   既然不要紧,目标达成的权微本来该走了,可他不仅没走,反而一屁股在床沿坐下了。   输液管吊在他们中间,权微刚要说话,又重点跑偏地注意到滴速有点快,影响到了他,他按在调速上用大拇指碾了碾,然后才看着杨桢说:“不要紧的话那就再聊几句,接着巷子里断开的那里说。”   杨桢已经想不起来当时忽然暴躁的诱因是什么了,他假装已经忘记地说:“那里是哪里?”   权微用目光瞥了眼他输液的手,有点感兴趣说:“就是反正这也不是你的手,不是你的是谁的?”   其实答案可以有很多种,比如我妈他儿子的、我表哥他表弟的,但是杨桢的油滑不是这种贱贱的风格,他卡在当场,因为一句冲动的话而骑虎难下。   交浅不言深,他要怎么告诉权微他是另一个世界来的魂魄,他拿不出证据,权微不仅不会信,反而还会觉得自己在耍他。   “是我的手,”杨桢只好硬着头皮,将自己暂时变成了一个不能好好说话的大忽悠,“也……不是我的。”   “禅门有句偈语,叫空手把锄头、步行骑水牛,也叫做活人刀。空手如何拿住锄头,步行的时候又怎么骑牛,而刀是伤人杀人的东西,又怎会有‘活人’之说?其实这是一个著名的矛盾公案,说的是想不通的时候,反过来想可能就通了,手若不空,何以握锄,骑牛之前,必须走路……”   权微作为一个语文曾经连考6次58分的神人,已经听不下去了。   杨桢见他眉头开始往一起堆,连忙见好就收,也顺便放过自己,他飞快地总结道:“所以手该是我的,就剁不掉,不该是我的,也留不住,我当时的意思其实是在强行安慰自己,顺世间故,不可强求。”   权微冷漠地举一反三道:“如果有人说的东西让我听不懂,我不会觉得那是高级文化,我会觉得他是个白痴,因为他说的话,连我这种理解力的都听不懂,这应该也是一个活人刀吧?”   杨桢知道权微在讽刺自己文绉绉,但他掰扯那么多也只是为了掩饰一个……一个别人听了都会觉得是谎言的真相,杨桢没生气,只是觉得权微很有趣,骂人的反应都这么快,一定是个非常聪明的人,他啼笑皆非地说:“是的。”   心平气和的时候头脑也清晰,杨桢琢磨起了权微让他离开菜场的原因,其实不难理解。权微跟菜场唯一的联系就是他的父母,他应该是怕自己波及到他的爸妈,杨桢打算跟他推心置腹地谈一谈。   他笑着,正要提起这个话题,一对男女从病房外面走了进来,都很年轻,男的搀着女的,抬眼一看就先来了句“尼玛这么破”,又骂咧了两句往前走了走,满屋子环顾似乎是在找自己的床位。   然而床位没找着,那男的视线在杨桢这儿一停,愣了下,然后一脸挑衅地招呼了起来。   “哟呵,这谁啊这是?晴儿,喏,坑我俩买精装那傻逼逮到了。” 第26章   从今年4月6号往后,每一个出场的人对于杨桢来说都是陌生人,所以不管场面是喜相逢还是找茬挑刺,他都一视同仁地问一句。   “不好意思,您是?”   两月前权微也被他这么问过一次,但他本来就不认识杨桢,所以杨桢问问也正常,他没觉出什么不对来,跟着杨桢转头去看声源。   进来的年轻男性留着短版的飞机头,属于男性里比较注意形象的那种,黄皮肤、单眼皮,个头中等、腰线偏低,衣服款式简单但不便宜,穿出来不太显腿短。   他发现杨桢的时候怒气还不太重,还有点嘚瑟自己今天运气好的成分在里面,可等收到这么装傻充楞的一句回答,登时真火了。他冷笑嘲笑双管齐下,边走过来边讥诮:“您可真是贵人多忘事,老子是你客户爸爸周驰,你都这么快就忘了吗?看来是爸爸太多了啊。”   周驰是杨桢原身的一个客户,是个房二代,他爸炒房赚了不少钱,正好给他拿来霍霍,同来的女孩是他女朋友王新晴。   去年五一,在杨桢的花言巧语之下,周驰在“紫金庭”豪宅群入了一套准现房,准备拿来当婚房。当时杨桢带看的样板间装修得金碧辉煌,吹得也是天花乱坠,他和王新晴都很满意,所以尽管房价每平米高于同一水平线上的房子15%,他们最终还是买了。   就是没想到今年交房一看,实体户型和样板间根本就是买家秀和卖家秀,层高明显比样板间低不说,里头据说是这国进口的密封胶、那国原产的水龙头等都迅速出了问题,最让人恶心的是木地板缝里生了一堆细长的白色虫子。   那天他们在地上……那啥,滚着滚着王新晴忽然尖叫起来,周驰差点没吓破肾,穿上裤子之后还气得发抖,就给物业打了电话。   然后精彩的就来了。   物业说他们是开发商外聘的第三方管理团队,房屋质量问题跟他们无关,但他们可以找装修团队帮忙处理虫害。   周驰心想处理你妈个虫害,他要知道虫害是怎么产生的,他花了那么多钱是来享受的,不是来自认倒霉的。   他找开发商,开发商说他们只负责投资,进口材料的钱一分钱没少出,请他去找承包商。周驰又给承包方打电话,那边义正言辞地说他们是国字头的重企,一切作业都合法合规,一口咬定是分包的问题。   然后皮球从分包踢到材料商,又从材料踢到劳务队,劳务没有下家可找,被周驰问罪的态度弄得火冒三丈,直接摔了电话,让周驰去报警,他等警察来抓。   于是一个地板生虫的小问题,在几乎一整个地产链条里都找不到认责单位。那么就把问题简单化,房子是谁卖给他的,周驰就要去找谁撒泼,不论结果,先撒一顿恶气再说。   销售人员历来都是挑好听的说,这个建设的锅安到置业顾问头上其实过分了些,但周驰这一轮找下来,已经懒得管他妈的对错了,不就是甩锅嘛,他也会啊。   周驰本来是打算走到杨桢床头去的,这位消失已久,好不容易叫他碰上,周驰就想伸出手就能戳到杨桢的鼻子,这样骂起来才解气。   但是坐在杨桢床上的男人支着腿,脚直接戳到对面的床底下去了,周驰要过去就得跨过或是请他让让,然而视觉反馈回来的信号是那不像是一个好说话的人。   其实他长得挺鲜肉的,骨架也不宽,就是眼珠子黑棱棱的,盯得周驰不想跟他对视,周驰退而求其次地想着要是干起来二比一,还是他吃亏,于是脚尖一转去了床尾。   杨桢连他这身体的亲生爸爸都忘记了,区区一个客户爸爸不足挂齿,他对周驰一点印象都没有,没搭话,只在心里长叹了口气,觉得原主的仇人简直是遍地开花。   这里是病房,虽然大部分都早起用饭去了,但还是有在卧床,醒没醒另说,但确实不是吵吵嚷嚷的场所。杨桢刚要开口,请他小点声音说话,周驰却因为这一小段沉寂而产生了误解。   伤势和药性带来的倦怠让杨桢有点发蔫,安静的状态下精神不足,有心人看来就是爱搭不理,周驰吃了亏,本来就理直气壮,一见杨桢垂眼不吭气,心火登时“蹭蹭”直冒。   他情绪一激动就快步直抵床前,嗓门不自觉也上去了一点:“诶哟卧槽,我就知道你们这些玩意儿,提上裤子就不认人,管销不管售后。不过没关系,老子有的是时间,还就跟你卯上了!”   说着他已经到了床尾,为表示愤怒和威慑,还猛地抓住铁架子往上抬了抬,可调节的病床发出刺耳的“咯吱”声,床上和杨桢和权微同时感觉到床板在咆哮。   杨桢为原身背锅已经背出了抵抗力,他第一反应不是生气,而且去看其他的病人,有人迎着他的目光抬起头来,有的脸上是被吵醒的不悦,有的则是有热闹可看的兴致,确认打扰无误了。   “卯就卯吧,”杨桢头疼地坐起来,开始去掀被子,“但是出去卯吧,这里禁止大声喧哗。”   基本的公德心周驰还是有的,就是精装这个破事儿弄得他太憋屈了,杨桢一照面就将他刺激了一发,周驰回过神在屋里环顾了一圈,登时被他人的视线盯得耳根子发热。   这时他女朋友王新晴也过来了,拉着他的胳膊轻摇了两下,意思也是让他别喊,周驰丢了面子,内心的羞愤换来算去,一并扣回了杨桢头上,都怪这个垃圾。   出去正好,揍他都没人帮手,周驰默认了这个提议,用鼻孔看人地等杨桢跟他一起出去。   杨桢捉住被子边缘,刚要掀起指尖却猛地一空,有股微风在腿上流转,他低头一看,发现权微的左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扣在了自己的被子边缘,而本来盖得好好的被子来了个乾坤大挪移,大半张全堆到另一边去了。   权微刚抖掉了他的被子,但是杨桢不明所以,不知道这大爷是不是手滑,然后他一抬头,看见权微用后脑勺对着自己,脊背很随意的微微有些勾,但总是压得有些低、带着某种挑衅意味的声音在病房里响了起来。   ——   旧债主对杨桢冷嘲热讽,权微本来是挺无动于衷的。   作为房子倒卖的个中老手,有“精装”和“不管售后”这两个关键词,差不多就够权微摸到事情的轮廓了,因为这样的破事儿层出不穷,已经翻不出什么新花样了。   建筑环节偷工减料、样板间和实体房差别大、销售人员无上限的空口承诺等,都是购房者收房后有落差的原因,这情形看来是杨桢之前吹牛过头了。出来混都是要还的,他赚了别人买房的钱,被不能将就的人骂一骂也是应该的。   权微悠闲地加入了旁观看戏的队伍,只是他跟杨桢还没谈完,所以坐在原地没走。   然后偷懒的结果就是周驰的抬床示威,不可避免地惊扰到了他的尊臀。   权微这人就跟蛇似的,不能主动招惹,他事儿很多,介意的点也难以捉摸,有时候莫名其妙就黑了脸,连他妈权诗诗都不知道是什么违了脸哥的意。   不过要是熟人他会忍,顶多不给你好脸色看,让你猜让你想,到底是哪儿触了他霉头,可在陌生人面前他就没那么顾忌了,尤其是感觉到对方没他强的时候,就会更加的表里如一。   周驰眼底的黑眼圈只比大熊猫淡一点,不是熬夜份子就是纵欲过度,看起来明显是个弱鸡。   事实也是如此,他抬床根本就没抬起来,只是让床板耸动了一下,权微坐在原地没动,丝毫溜动的迹象都没有,但他对周驰的恶意还是立刻就产生了。   因为铁架子在瓷砖上擦的动静太刺耳了。   当年罗瑞笙住了7个月的院,癌症熬得骨髓都干了,那会儿权微15岁,力气虽然不算小,但要弯着腰将一个失去行动能力的老人在狭窄的病床和轮椅之间抱来抱去还是挺难,他们东磕西碰的,架子床的脚就总在地上擦动,权微每次低着头,离它比谁都近。   他记得这种声音,平时也不是不能听,但这会儿就是莫名刺耳,可能是因为周驰用鼻孔对着他,而那鼻孔又有点大,又或者纯粹是看不惯杨桢不重视身体的态度。   生病受伤了就该老实待着,天塌下来就躺平了受死,跑什么跑!   权微见杨桢要起来,手腕一抬给这人将被子抖掉了,然后他偏过头,吊梢着眼皮,语气平平地问周驰:“先来后到,懂不懂?我跟他还没说完,你没看见吗?”   周绎本能地不想跟这人正面起冲突,所以之前没跟他争床头。但是他的不客气也太不收敛了,语气像在训小弟,女朋友就在旁边,男人怂了丢脸,为了什么套餐都是双人份的尊严,周驰冷笑着说:“你以为你谁啊?老子要说话还要等你发完言啊?”   “跟你一样,是他的债主。”   权微生气和平常的状态基本都是一个德行,他不打草稿地撒了个谎,然后慢吞吞地将右边的手臂一翻,被歹徒压在地上捣得发红发肿的胳膊肘亮到人前,接着他用左手的大拇指朝杨桢一指,说,“他这肚子,就是我打的,但是我俩的账还没算完,我就把他送到这里来了。”   杨桢:“……”   周驰:“……”   王新晴:“……”   用胳膊肘捣别人的肚子都能伤成这样,那得是多凶残啊,而且打进医院了还不走,还要继续算账……周驰还在呆若木鸡,他那个喜欢看重口味电影的女朋友却先被唬得透透的,拉着他的胳膊非要闪避。   现在很多电影里的著名变态都是这种斯文白净、笑起来阴森森的类型,权微皮肤白,肯定宅,加上给人的感觉又比较社会,王新晴感觉她的次元壁破了。   杨桢哭笑不得地看着曾经的客户爸爸不想走又不敢留地离开了他的床位,挽在一起交头接耳、一步三回头地到对面最靠阳台的那个病床上面坐下了。   他感觉的出权微是在帮他,就是这波自黑有点吓人。   他们牙商惜名爱誉,因为那是立身之本,在苦屿城里,只有地痞无赖才会无谓名声好坏,权微看起来十分体面,显然不是那一类人,可他忽悠人的样子还是挺像那么回事的,不像什么好人。   不过有人维护自己,那种感觉还是挺美好的,就好像他真的有了值得信赖朋友一样。   天地苍茫,予独来往,杨桢忽然无法克制地被这个字眼触动了一下,想起他身前身后,好像还真的没有过这样……这样独特的朋友,要是有幸能跟权微成为朋友,应该也是趣事一桩。   他都不知道权微是干什么的,这个念头实在有些莽撞,杨桢当然不会说风就是雨,立刻去抱权微的大腿,但交友的冲动也是一种盼头,对这个世界的一点点认同。   杨桢的心情无端就明朗起来,他探着身子将被子整好,看着权微说:“闲杂人等没有了,可以了债主,算账吧。”   权微就是恶趣味,想吓周驰那种假横,他就是希望杨桢离他爸妈远点,但也说了那叫成见,单机那种,不是什么杨桢欠他的账。   不过他们一到正经来谈话,就会有这啊那的来打断,机不可失,权微赶紧捉住了,他较真地说:“没账算,就是聊聊。我说了希望你离开菜场,你不同意,那我就再说一遍,真的,你考虑一下,你有可能已经被网络暴露了。”   “嗯,我知道,”杨桢是打定主意要跟他达成协议了,所以态度异常温和,他说,“但我暂时不走,我知道命和健全都很重要,但是钱也很重要。我不能接受一直这么躲下去,我需要赚钱,我得肃清债务。可能暴露,那也可能不暴露,我对自己的安危负责,我会自己查证的。”   高利贷就是跗骨之蛆,这个态度是对的,所以权微没有讥讽杨桢,他用一种明显存疑地表情认真问道:“怎么肃清?靠卖菜?”   权微想起他妈赚的那些一块八毛的,心想那得还到猴年马月去。   卖菜卖日需的利润都太低了,还没有受到网络大数据冲洗的杨桢不知道买煎饼也能月入十几万,不过那种长线奋斗流也不适合他,他的目的其实一直很清晰,等到宏哥妥协不再加息、给他一个定额来还债的时候,他会回房产中介去上班,不为其他的,就是来钱快。   杨桢恳切地说了他的打算,又换位考虑地说:“我其实明白你的用意,怕我在菜市场跟你的父母太亲近,导致他们之后被高利贷缠上。我可以保证,不会以任何目的接近你的父母,尽量避免将他们卷进风波里去。”   高利贷就是早还早超生,对于杨桢的清晰觉悟,权微其实还是有点触动的,那时候他姥姥要是能早点认清现实,借高利贷的时候及时止损,说不定他爸的手还能保住。   经过早上的救人事件,杨桢给他的直觉还是可信的,不过权微就是不信也没办法,他又不是什么海内菜场小霸王,可以吆五喝六地套个麻袋将杨桢打晕,然后弄到什么回不来的地方去。   既然敌不动就只能我动了,权微开始在心里合计给他爸妈换个菜市场拉倒,不过他嘴上却说:“随你吧。”   说完他就准备走了,权微站起来,客套了一句“好好休息”,头也不回地出了病房,没管周驰和他女友在后面探头探脑。   然而他走了没几步,就被迎面来的护士姑娘给叫住了。   “先生,4号房7号的杨桢是你送来的吧,你怎么不交代一声啊,他有脑部病史。” 第27章   杨桢又没昏迷,而且自己跟他又不熟。   权微不是很能理解这护士上来就埋怨他的态度,他反问道:“他的病史为什么需要我来交代?”   病史,就是生病又被治好了的历史,有病史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有病才是真可怕。   不过脑部病史……   权微的睫毛动了动,忽然想起了第一次见面那天杨桢叫他客官,还说他们不卖房是卖大米什么的,当时杨桢的室友好像也说过他出过事故伤到了脑子,权微当时以为就是推脱之辞。   如果病史就是指的这个,那么现在听起来感觉像是癔症,而且还是病得不浅的那种。   因为杨桢那天数落起他们什么行卖的东西,连珠带炮地念了有一分多钟,脑子里的世界明显经过千锤百炼,庞大到“卖”的东西权微多数都没听过。   不过权微真是没看出来,他就是加了高利贷这层滤镜,杨桢身上也没什么病态,那人的精神总是很足,并且比他自己五讲四美得多。   杨桢欠了高利贷他看不上,权微也没关心过这个路人为什么会借贷,但就像所有的伤口都有痛感,却仍然会有轻重之分一样。如果杨桢借钱是为了治病,权微一时虽然没产生错怪了他或是同情怜悯的感觉,但还是出神地愣了下,感觉杨桢的债务要肃不清了。   护士昨天在急症室值夜班,杨桢入院的时候就是这小哥背进来的,鉴于权微的外形比较出众,护士当时还在聊天群里水了一会儿急诊室里惊现帅哥的八卦,对他的印象短时间内还比较深刻。   医院这种地方陪同来的基本都是亲友,这两人年纪相当,病人的手当时还搭在他肩膀上,看起来关系不错的样子,护士先入为主地误以为他俩至少是朋友。   医疗记录显示杨桢两月前出现过严重到失忆的脑缺血,目前要是还在服药,那么这次的注射就需要注意用药冲突。   每天都有很多的病人和家属不配合,医护人员受了委屈还要微笑,护士忙了一晚上,情绪堆积得已经有些深了。权微这种事不关己的态度一下激怒了她,她有点生气地说:“你不交代难道让我交代吗?他有失忆症状,自己不记得可以理解,所以你们亲戚朋友就该注意一点啊。”   说完她立刻从权微身旁擦过去进了病房,权微脑中回荡着那句“失忆症状”,忍不住跟着转了个身。   脑部病史,还失忆?这不是他妈最爱看的那种苦情剧里女主角的人生经历吗,权微有种浓浓的不现实感,他想,杨桢只是个卖菜的而已。   权微一走,杨桢床边的威慑力很快没了,周驰于是又回来了。   刚刚他的人虽然走开了,但注意力一直在这一床,权微背对着他们,周驰不知道那个凶残份子的表情冷不冷酷,但杨桢全程一副老实而信誓旦旦的样子,看起来被削得挺惨。   周驰想起这人可劲儿措蹿自己买房那时的嘴脸,心里就一阵暗爽,觉得苍天还是公平的。   他走过来一屁股占了权微之前的位置,翘起腿幸灾乐祸:“你知道这叫什么吗?叫贱人自有天收!啧,真是大快人心。”   杨桢靠躺着看他,有点怀念权微刚走那几分钟的清净。   周驰见他跟自己玩无动于衷,登时更来劲了,他落井下石地说:“你之前坑人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自己会被打成这样啊?没有吧?所以做人呢还是要有点良心,关于紫金庭那房子,你要是不给我一个说法,那我也能让你像现在这样,躺在这儿起不来。”   杨桢看着他,心说我现在起得来。   根据周驰之前说的几句,他大概猜得出过节在房子上,周驰在原身手里买了个精装的房子,但是后来出了问题,现在是找他售后来了。   杨桢在中介待了两个星期,有一些大体的概念,知道售后应该找建设方,周驰解决问题的方向不对,但杨桢不想跟他掰扯,他又不是铁打的,经得起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麻烦缠身。   点滴里也许有安神的药物,权微之前捏了那一下之后,手背上的酸胀细不可查地消失了。   杨桢用余光瞥见护士进了门,便放心地闭上了眼睛,他有些困顿地说:“是吗?那我再告诉你一个能让你开心的消息吧。”   周驰觉得他能说出什么让自己喜闻乐见的消息才有鬼,没应声,只是看着他。   杨桢平静地说:“两个月以前,我在锦程.三期的售楼处被人打了,头部受创,脑缺血,谁伤的我、你是谁、跟我有过什么过节,还有之前所有的客户爸爸们,我都不记得了。你要是不信,可以去白云区的南医三院查。”   周驰大吃一惊,但常识告诉他不可信,哪儿有那么多失忆又恢复,他们的生活里充斥的都是受伤或死亡,周驰觉得杨桢在耍他,他怒极反笑:“失忆了?你放屁吧?”   这次杨桢没说话,护士替他做了回答:“嚷什么嚷!以为这里是你家啊,你要不是来看病的,你就出去!”   她被权微惹了一下,又见周驰在病房里吼,这些人一个比一个没素质,她的嗓门比周驰大多了,但病房里剩下的人却都盯着周驰看,周驰两次找杨桢都流年不利,他有点想吐血,找补面子似的呛了句“我来这里不看病看什么啊”,就是声音有点小。   护士没理他,开始自顾自地换输液瓶,谁也没注意病房的门外倚着个人,露出门口的半截球鞋是湿的,像是刚洗过。   输完液后杨桢直接回了租房,在路上他重新拨通了之前因为权微的到来而挂断的电话,通话人是黄锦。   有过巷子里的谈话之后,黄锦就一直在杨桢脑子里频频闪现,比起父母,室友在他的认知里更为鲜活,他自然也会更担心黄锦。   杨桢一直随身带着之前的电话卡,换卡针别在钥匙上,权微进病房之前他换回卡给黄锦打了个慰问电话,其实他知道不闻不问最好,就是心里做不到,尤其是权微刚吓唬过他。   锦程三期已经清盘了,黄锦回到了中介门店,接到杨桢电话的时候,他正将自己调成复读机模式,在进行每天200个“骚扰”电话的日常,然后一见手机上的来电人,登时精神一震。   杨桢离开已经有两个月了,“三哥”之后没再出现,也没有四哥五哥,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常年在江湖上漂的宏哥阴沟里翻了回船。   他们在某高校里欺诈大学生借高利贷的时候踢到了一块铁板,锁定的那个学生一摸二摸都是个不爱学习的小二流子,可家里真正的背景十分过硬,是北方道上杠把子家的独苗。宏哥没摸透水的深浅,被学生家长以警告为名,派人砍进了医院。   干他们这行,就是脑袋拴在裤腰带上,收拾人,也会被人收拾。   黄锦迅速习惯了无人响应的寂寞,在地铁站里捡了只小黑猫,每天“咪咪咪咪”地几乎都忘了杨桢这号人,但乍一看见这个名字,他还是觉得挺高兴的。   “我天这谁啊!”黄锦举着手机,偷偷摸摸地离开了工位,走到店外面浮夸说,“哈哈哈哈,活久见,我爷爷的联系人终于给他打电话了。”   杨桢听见那个生龙活虎的熟悉声调,心里提的气才松懈开,神色也柔和下来。   黄锦紧跟时代的流行语录,喜欢说梗,杨桢第一次基本都听不懂,但他们古人讲究意境,他可以意会,黄锦的意思应该是说他消失太久。   黄锦还是嘻嘻哈哈的,听起来似乎没受什么打扰,两人聊了聊近况,黄锦问他在哪,杨桢骗他说自己在办新电话卡的那个城市,黄锦又神神秘秘地问他安不安全,并说起了“三哥”来找的事。   杨桢找他就是为了说这事,他没有反驳父亲借贷的谎言,但是特别郑重地交代道:“黄锦,我没有什么三哥,记住,我所有的亲戚,都不会来找你,如果有,那就是高利贷的人装的,为了博取你的信任,然后套出我的行踪。你下次不要搭理,也别说跟我有来往,这对你不好,知道吗?”   黄锦“哦”了一声,说他知道,然后他又碎了几句,问杨桢目前在干什么、声音为什么听起来不对,杨桢都编过去了,然后黄锦忽然“啊”了一声,很快又“诶”了一声,纠结地说同事叫他,他有点事,一会儿再给杨桢打过来。   这时权微正好进来,杨桢一边意外,一边将电话暂时挂了。   他离开医院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杨桢估摸着黄锦应该在吃饭,就给他打了过去,问黄锦有什么事。   黄锦正在沙县里等葱油拌面,闻言笑着说:“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有个姓李的老头,来找了你好几遍,问你给他找房子的事有着落了没?在华馨小区周围,不超过800,还要单间的房子,你想肯定没有嘛。”   “我说你辞职了,他不信,也不要我们给他推荐,说杨经理带他看过800的房子,我们却说没有,说我们是在骗他,就要找你,昨天还来过。”   杨桢一听就想起了李根生夫妇,当时他因为业务生疏,误导了老两口,也给黄锦他们造成了困扰,他笑了笑,说:“不好意思,不过要是机会好遇到便宜出租的房子,劳你帮二老留意一下,人年纪大了,挣点钱不容易。”   黄锦的拌面来了,他吸了口葱花的香气,陶醉地说:“没问题,我晓得,大家也都记着呢。他们挺可怜的,带着个得了淋巴癌的孩子在这里边打工边治病,肿瘤医院不在华馨小区那边吗,所以他们非要租那儿,但又租不起,嗨,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   杨桢心说,确实是这样。   ——   在杨桢没有关注的新媒体世界上,菜场砍人事件迅速攀上了头条,当下这种让人心惊肉跳的负面新闻总是特别容易出现在网友的视线里。   即使是在逃命那么惊慌的场面下,事件发生的一些瞬间还是被人捕捉了下来,新闻图片中的最后一张里,站在水泥台子上的杨桢和权微的背影同时被拍了下来,而且在那篇首发的报道不尽真实的通稿里,权微也被写成了率先冲向歹徒的英雄之一。   网友在评论楼里谩骂丧心病狂的歹徒去死,同时又将见义勇为的人们捧上了正能量的巅峰。   在一轮又一轮的发散里,不仅是歹徒,杨桢和权微的个人信息也逐渐变得清晰,一个是送菜的小哥,一个是菜贩的儿子,姓名一度都爆出来过,后来在其他理智人士的劝告下删掉了。   不同于网络上的“名声大噪”,送菜小哥杨桢回到明水村,下了夜班像往常一样睡了,另一位主角菜贩之子开着车,一下午连踩了两个楼盘。   第二天一大早,杨桢精神饱满地去菜场开了张,没有敲锣打鼓,没有鞭炮齐响,只是一个昨天还空无一物的水泥台子,今天被摆满了新鲜的蔬果。   不过因为昨天刚出过凶杀事件,菜场客流明显少了很多,杨桢开业的时机不妙,第一天的生意经营惨淡。但他还是很认真,每一种蔬菜都用剪成合适大小的硬纸壳写了品名,他用不惯马克笔,所以写的毛笔字。   就是没料到这种瘦劲外露、转折处藏锋蕴劲的瘦金体,还没吸引到顾客,就先把权微那个文青了一辈子的爸给招得杵在杨桢摊子跟前不肯走了。   跟权微那种学渣不一样,罗家仪读文学出身,对华夏的一切璀璨文明都很痴迷,尤其是文玩字画这一块。   罗家仪拿着杨桢的“西红柿”牌子,目不转睛地说:“小杨,这个字儿,是你写的吗?”   作者有话要说:  杨桢:权微,快来把你爸撵走,我没想接近你爸妈。   权微:你懂个屁,我爸那是我派去的卧底。 第28章   杨桢没想到权微的爸是个书法迷,他不知情地点了下头,很快就发现他对权微的保证在地动山摇。   “写得这么好,练很多年了吧?”   “是家里让你学的,还是自己喜欢写啊?还是喜欢吧,字里有风骨呢。”   “以前学习成绩一定很好吧?我一看你就是个好孩子。”   ……   “我们小微的字,要是有你的一半就好了,他那个狗……算了,不提他。”   罗家仪平时看着冷冷清清的,可在喜好的事物上十分热情和执着。   他以前的字儿写得很好,一手小楷打小练起,特别娟秀整齐,就是失去右手后功亏一篑,现在改用左手,虽然也能写,但少了几十年功力,又有珠玉在前比较,总是横竖不满意。   缺什么就惦记什么,而且还是他失去的东西,罗家仪相信字如其人,谁的字好他就对人有好感。   离菜场不远有个公园,每天下午都有位头发花白的老大哥用地书笔在水池边蘸水写字,笔走龙蛇,词倾河汉,恣意潇洒的形态好像时间和年龄根本无关,罗家仪下午没事,就跟上班似的去旁观欣赏。   杨桢为了生计,误打误撞地闯入了罗家仪的精神领地,现在他看小杨的眼神比看他儿子慈爱十倍,罗家仪将“西红柿”牌子端端正正地放回原位,抬眼笑吟吟地说:“小杨你还有其他作品吗,我能不能看看?”   杨桢有点里外不是人,他是个好脾气,别人对他礼遇,他很难扮出白脸。   而且他也没觉得自己的字写得好,因此罗家仪的猛夸让他有些受宠若惊。   杨桢到这里来以后,随处都是标准模子的电脑打印,很少见到手写字,没有对比,在写字这方面他的觉悟就还停留在中原那里。   中原没有电视和网络,日子寡淡而重复,百姓终日劳作、书生寒窗苦读、女子早早待嫁,每天能做的事不足这里的十分之一,做过的事便会更纯熟。   和兴元里的账房先生和赵叔,字儿写得都比他好,苦屿城里还有个为人代写家书的老秀才,一手正书曾经亲得礼部侍郎夸赞,称其为“有神之字”。   再放览整个天下,那就更加是山外有山了,牙商章舒玉只是个普通人,他的字也是平平无奇的东西,权微的爸爸看得上眼,这是他的荣幸。   就是对权微承诺在先,杨桢心里为难,撕扯了半天才出口拒绝:“难登大雅之堂的东西,您别说是什么作品了,我不太好意思,抱歉罗老板,没有了,我平时没有时间写字。”   其实他每天都写,记账是他当牙商的习惯,前阵子没账他就记他的货车老板的账。   这话听起来有炫耀的嫌疑,不写都能写成这样,写了那不是更了不得了?   不过同一句话,说出和听入的对象不同,交谈的走向也会不一样,杨桢的语气里没有嘚瑟,罗家仪也没觉得他是炫技,只是长辈的情怀忽然泛滥,觉得小伙子不容易。   其实读书人多数真的会有优越感,觉得体力劳动不够体面,罗家仪直到现在都做不出在菜场大声吆喝的举动来,而杨桢一个二十多岁、正谈朋友、需要面子的年轻人,却在菜场给人搬货,想想都知道是身上的担子重过了面子。   罗家仪一听就觉得可惜,不过没有没关系,他一点不气馁,还是笑呵呵地说:“那等你有时间了,跟我交流一下,行么?”   杨桢其实是想的,权微他爸身上有股文人气息,像他原来在苦屿城里的书生朋友,他暗自叹了口气,出于礼貌没法拒绝,但心里已经决定“一直没有时间”了。   罗家仪回到自家的摊位上,因为顾客寥寥无几,他老婆不务正业,正在跟隔壁摊子的老板娘聊天,话题不偏不倚,仍然锁定在昨天的惊魂一瞬上。   只隔一天,菜场砍人事件就上了电视台的“今日新闻”栏目。   主持人在节目里称砍人的男子为刘某,在购买里脊肉的时候因为口角,夺刀挥向猪肉摊的老板郑某,郑某右臂中刀后奋力逃跑,刘某提刀追赶,中途莫名改变目标,砍向了距离他最近的罗女士。   郑某逃脱及时,右臂连中两刀,鉴定为轻伤,而无辜的罗女士身中17刀,伤口集中在后背和手臂,最为致命的一刀在颈侧,大动脉被破开,要不是抢救及时,很有可能失血过多死亡。   目前伤者家属正欲拿起法律武器,对歹徒刘某提出刑事诉讼,但也有消息称刘某患有严重的精神疾病,无法承担刑事责任,详情请看下期跟踪报道,最后,在这里特别感谢两位见义勇为、事后却立刻不知所踪的年轻人。   在与邪恶不期而遇时果断伸出援手,伤者家属希望能亲自感谢两位英雄,社会需要见义勇为。   权诗诗光荣得不行,虽然节目里只有权微的一个背影,但在她看来戏份也很多了,她这大半辈子过去了,都还没上过电视呢。她是亲妈看儿子帅过全世界,还做了个白日梦,想她儿子要是被拍到正脸,分分钟成为一个网红不在话下,到时候她的菜就可好卖了。   权微从昨天被大妈们热议到现在,权诗诗被问了好多遍。   “你家儿子呢,今天没来了啊?”   “我可看那新闻了,那男的吓死人了,砍了女的十几刀,你儿子没事儿吧?”   “怎么没见小权的人?前儿天天来,怎么做了个好事,还不好意思了。”   权微爱来不来,权诗诗哪儿管得了他,她知道儿子没大伤也就行了。   然后她跟罗家仪都没注意到从杨桢开业这天起,权微来菜场的频率就指数性下跌,几乎都不来了,不过杨桢不干了之后,贩菜的朋友给权诗诗换了个搬货的人,一样管送到摊上。   时间按部就班地向前走,买菜作为日需活动,方便占掉了晦气的上风,杨桢的生意慢慢有了起色。   蔬菜都是一车出炉,他的品相和别的摊子也没什么差别,唯一新鲜的就是他那些毛笔字的小牌子,还是有些人为这个买账的。不过他初来乍到,没有固定的回头客,前几天的收入不怎么样。   刚起步必然会有这种落差,杨桢前生直接继承的牙行,挫败感就要更深一些,因此他每天记完账,就要在空白处批注章家祖上的生意经,用来宽慰自己。   然后这种不温不火的状态一直持续到7月的第二个星期五,有人提着一面大红色的锦旗,高调地停在了杨桢的摊位前。   来人是两周以前在这里被砍伤的罗女士的丈夫,他通过社区居委会辗转打听到了这里,带了锦旗和感谢金,来兑现他要亲自感谢救命恩人的承诺。   腹部闭合伤让杨桢连输了3天液,他当时还有点心疼钱,现在一个硬币厚度的牛皮信封被人搁在面前,他又不觉得惊喜了,反而被这份忽如其来的万众瞩目弄得有点压力,下意识去看四周有没有人在拍照。   答案是肯定有,于是杨桢迅速离开摊位进了租用来的仓库。   权微的警告虽然不够委婉客气,但确实有它的道理,杨桢要为自己的安全负责,他得保护好自己的隐私信息。   罗女士的丈夫非常激动,请杨桢务必收下这份小小的心意,杨桢见他态度坚决,又问了职业和家境,得知对方做点小生意,小钱还是有一点,就没再推诿,他的医疗费是936元,不找零地凑个整,从里头抽了两千。   一千填平医药费,一千当做是奖励,剩下的都退了。   罗女士丈夫看着退回来的信封,不接受地直摆手:“使不得使不得,这钱你一定得收下,不多,也不为别的什么,就是、就是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才好,没有你,我家那口子就……就真不知道现在是啥样了。”   “她前天醒了,没头没脑地跟我说,她这辈子都忘不了当时被按在地上挨刀时候的感觉了,她说她心窝上哇凉哇凉的,恨的厉害,要是手里有刀,也想……不说这个,大兄弟,收下吧,这是哥的心意,咱不能让好人吃亏,这样以后就更没人愿意救人了。”   和兴元的百年信条是“取利守义”,而“义”之难守,就在于“利”之无孔不入,特别是钱一旦来得比平时挣得快太多,人就会按捺不住要动歪脑筋了。   救人不是生意,不能用吃亏和占便宜来衡量,杨桢用手挡了一下,说:“我没吃亏,大哥要是有心,以后帮忙照顾下生意吧。”   大哥拗不过他,只好将当天份的蔬菜全扫荡了。   这天菜场的顾客和平时一样多,进出这里的人都听说过有人见义勇为,但大多不知道是杨桢,罗女士丈夫这面锦旗让他们找到了正主,大家看完热闹,组成稀稀拉拉的队伍走向了他的小摊。   这也许就是传说中的德不孤,必有邻。   ——   另一边,罗女士的丈夫在权微父母的帮助下,也辗转找到了权微家里,他第一次和第二次造访,权微都不在家,第三次才碰到人。   乐得不起早以后,权微每天在家里补觉,最近楼市行情不好,他就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打个牙祭下午出去乱跑,不过都是在白忙活。   一路高喊的史上最严厉调控终于打破了干打雷不下雨的魔咒,有了贯彻的迹象。   自7月起,首付比例抬高了,银行贷款收紧了,同时还有不知名的小道消息开始在市场里蔓延,说是政府正在紧锣密鼓地擘画新政。   具体是个什么政策还不清楚,但那些站在炒房链条最顶端的人都没了交易的迹象,权微炒房只是不想去朝九晚五地上班,他见大头都不动,保险起见也安分起来。   安分的他就安分的睡懒觉,罗女士丈夫提着锦旗不安分地将他敲醒的时候,权微差点没把人直接关在外面。   有了杨桢的前车之鉴以后,罗女士丈夫没有当面拿出钱来,他将信封埋在果篮下面,然后若无其事地将果篮放在了进门的矮柜上。   权微在沙发上醒瞌睡,听这大哥在对面叨叨地感谢,他不领情地说:“人不是我救的,杨桢救的,你别往我这儿跑,去感谢他。”   大哥忍不住觉得这两个年轻人素质真是一个赛一个的高,权微毫不好客,大哥坐了会儿冷板凳,自觉感谢已经尽到了,识相地主动告辞了,走了半天才给权微发了条短信,说果篮下面有点心意。   权微又是捏鸡又是洗漱,一边还要跟孙少宁插科打诨。   孙少宁五分钟前看见权微在朋友圈转了条新闻,标题是“重磅,炒房客的噩梦时代来临了”,还没看内容就已经有了槽点,作为一个尽职的财经喷子,他有立场对任何专家报以嘲笑。   他开小窗发消息道:[小微,你是不是被中介盗号了?]   权微一看见“中介”就想起了杨桢,虽然杨桢已经改行卖菜了,他立刻回了孙少宁一把系统自带表情里的菜刀,思维却从杨桢开始发散,定势性的想到了那个宏哥,然后又回到在他父母身边的杨桢身上。   他有一阵子没去菜场了,不是因为杨桢的保证有多值钱,就是不想去了。但该琢磨的、不该琢磨的权微也一并没少想,思维不是他能控制的东西。   脑部病史、失忆、高利贷,杨桢,一个生在地里却不太黄的小白菜。   孙少宁回了他一张小幺鸡妖娆钢管舞.jpg,无所畏惧的猥琐扑面而来。   权微冷笑了一下,说小样还治不了你,然后打开语音模式,捏着鸡给孙少宁来了一声镇魂。   孙少宁手快,看见消息就要点,被撕心裂肺地尖叫吓了一跳。   权微见抬头迅速变成了“对方正在说话”,立刻退出了微信,看见短信的图标右上角有个红色的圆圈,里头写着4。   就是10086也不会一口气给他来4条短信,权微点开一看,发现写信人是一小时前离开的拜访者。   罗女士的丈夫说果篮下有点心意,过了二十多分钟,又发了很长一条,说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感谢一下老婆的救命恩人,这样偷偷摸摸的,是因为在杨桢那里碰了壁,然后一个解释长到被系统自动分成了3条。   权微垂下眼帘,不知道在想什么地沉默了一会儿,脸上有种像是冷笑又像是同情的神色,尖叫鸡被他捏扁又放开,呜咽似的轻轻“咯”了4声。   是、不、是、傻。   也许是感受到了他的恶意,权微的手机铃声没多久就响了起来,他拿起来一看,发现来电人是“中介-锦程三期”。   权微接通以后,听见杨桢在那边无奈地说:“权微,你爸拿了两张书法展的票,非要拉我一起去,你觉得我该怎么办?”   权微千算万算,没算到他那个心高气傲的爸竟然会倒贴,真是稀奇,他瞥了门口那个果篮一眼,说:“你就说先跟我有约了。”   然后罗家仪立马就会打电话来问他有什么约。   约会?约定?约炮?   权微卡了半天,才想起还有个词叫约法三章。 第29章   菜摊子下午不营业,权微换了鞋,就出门约来了。   他起得晚,过来一个小时,差不多就到了饭点,多数摊子都撤了,市场里空旷下来,稍微有点不和谐的动静立刻就能被发现。   权微老远就看见他爸搬着凳子坐在过道里,正好怼在杨桢的摊位前,不知道在说什么,反正是笑得有点开心。   杨桢的摊位上已经没什么东西了,他就站在后面低头收拾东西,脸上的表情比平时冷淡,看得出想离他爸远一点的气场,奈何对方文人眼里出知己。   罗家仪说到本次参展的作品都出自哪些书法家,说到兴起处还要用手比划,权微看见他的左手在空中挥动,心里莫名有些不是滋味,无知是福,如果时间不再往前走,每件开端美好的事件都不会恶化,那么他也不会阻止他爸高兴地交朋友,老友小友,都随他的便。   只可惜世事多半是不能如人所愿的。   权微棒槌地走上前去打断道:“老罗,你老婆喊你回家吃饭了。”   老罗在家里可以叫,在外人面前这么喊就有点没教养了,罗家仪不赞成地侧头来横了他一眼,转回去却又成了和颜悦色,他诚恳地邀请道:“小杨,你这回去也挺远的,下午还出来太折腾了,赏个脸,去我家吃顿饭吧,小微妈妈一直念叨没机会感谢你之前帮的那许多忙。”   杨桢压根还没同意下午要跟他一起去看展会,闻言敬谢不敏地看了权微一眼,不说话。   权微没想到他还挺奸诈,得罪人的事一点不肯干,于是只好自己说:“爸,他今天去不了,我找他有事,昨晚就约好了。”   罗家仪嫌弃地说:“扯吧,你整天没个正事,你找小杨有能什么事?”   权微一看他这副不识好人心的样子,真想告诉他杨桢欠了高利贷拉倒,看他听完还小不小杨,可是杨桢安安分分地站在旁边忙自己的,像是周围没有他们这对正在家丑外扬的父子。   权微想起他的失忆和脑病史,救人的时候和虚弱的样子,还是将心里那个两败俱伤的念头给按了下去。   借口只要肯想都能有,权微脑筋转得飞快,没几秒就开始胡诌:“之前杨桢租我的房子,家里被盗了,他的贵重物品丢了,一直没找到。昨天民警给我打电话,说破获了一堆赃物,好像有他的东西。他不是换了号么,警方联系不到他,让我联系他去看看。”   他说的有鼻子有眼,杨桢一下没反应过来,还惊讶地问了一句:“真的吗?”   他还没忘记黄锦的电脑和毕业证,闻言还有点欣喜。   权微被他忽然乐得愣了一下,等反应过来他这是信了自己的邪,就觉得他实际可真是比长得傻多了。不过谎话这东西是能少说一句就是一句,权微很有心机地不吭声,只用一种“你说呢”的眼神看他爸。   罗家仪想起他平时的德行,出于真正担心杨桢丢了东西的关心,虽然觉得遗憾,但还是愿意平平白浪费一张难得的门票,祝杨桢能顺利找到失物。   杨桢在自己发问,而权微去看他爸表态的时候就回过了神,那只是对方的一个借口,他有点小失望,罗家仪一走,权微本来也想跟着走,可他脚都抬起来了,又想起下午跟杨桢还有“正事”,只好做了个原地踏步。   他还没有时间问,自己的爸和杨桢是怎么搅合到一起的,权微不解地说:“我爸看个展,为什么非要拉你一起?”   以前罗家仪都是一个人去看的,他觉得家里另外两人都是有眼不识金镶玉的粗人。   杨桢挨惯了他的冷脸和挤兑,闻言就觉得他是想找茬,他正好在收拾小纸牌,便拨动两下找出了那天罗家仪端详半天的“西红柿”放在了台上,头也没抬地说:“我不知道,你问它吧。”   权微用手在水泥台上一抹,举起来也看了半天,眼神在字和杨桢身上来回切换。   他虽然一手狗爬走天下,但好看的东西就是好看,更别提他们天蝎座审美高级,权微已经不用问都知道他爸为什么撵着杨桢了,字好人加分呗。   层层误会和一点点加深的了解过后,尽管权微自己没发现,但他已经不再盲目地抵制杨桢了。   这会儿他带着一点欣赏,仗着个子高,一边拿眼神正大光明地往杨桢的箩筐里扫,一边也不知道是怀疑还是想落实地问道:“这你写的?”   筐里还有一大把这样的牌子,有的是正面有的是反面,露出来的字风格统一,都怪好看的。   杨桢见他不信,也懒得跟他保证,敷衍道:“笔写的。”   权微喜欢一首歌,就要给它循环到吐了才换,罗家仪以前右手字就挺好看,但权微觉得杨桢的字更洋气,他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   杨桢收好了其他东西,就差一个牌子,他稍微等了一下,见权微没有还他的意思,干脆也不要了,反正是他写的,他要一张那是信手拈来。   收摊了他就该回去休息了,可是杨桢踟蹰了一下,心想罗家仪这次是被忽悠走了,要是过几天又有个别的什么展呢,他到时候再给权微打电话吗?那成何体统。   杨桢刚要开口,准备跟权微谈谈这个他最关心的问题,权微却先发制人,说了句杨桢始料未及的话。   “那你的笔会不会写草书?”   他们古人没事干,隶楷行草大多都会一点,就是能写和会写的区别了,杨桢不知道他忽然问这干什么,这回连头不点,就怕他也是个书法迷。   沉默在现代的意思就是默认,权微特别想一出是一出,拉起杨桢就想走:“那你给我帮个忙,写个‘寿’字来看看。”   杨桢觉得权微有点反复无常,他往后退了一步,摆出了理论的姿态:“权微,你让我离你们远一点,我尽力在遵守承诺了,你现在喊我帮忙,是不是没有立场?”   脸都不要的人谁还稀罕立场,权微义正言辞地说:“我是让你离我的父母远一点,没说离我,别狡辩,我还肉贴肉的背你去医院了。”   杨桢:“……”   肉贴肉是什么东西,他只记得权微一直在威胁他,说要给他丢下去。 第30章   权微帮了他好几次忙,而且还都不是小忙,有这些重如泰山的恩情压在头顶上,杨桢还是跟着他走了。   不过出发之前他站在路牙子上问目的地,权微一脸公事公办地说我家,然后催他上车。   权微虽然没几个朋友,但他的房子买来卖去,中介和客户时常关顾,所以这次带杨桢串门,他一点荣誉都没给别人颁发,你是第一个来我家的路人甲什么的。   杨桢坐小车的次数不多,也不是很懂现代坐车的礼仪,中原只有马车,在前头赶车的都是仆人,他可不敢把权微当仆人,于是按照自己的理解,拉开副驾门就坐了进去。   不喜欢生人坐旁边的权微瞥了他一眼,倒是没什么表示,一回生二回熟,这都是第二次了,就假装他是个熟人吧,权微面无波澜地打火点燃了机动车。   杨桢还可以,坐旁边跟截木头似的。   说到木头,权微登时就想起了正事。   下个月罗家仪过50大寿,这位老爷是高岭之花,不懂什么叫雅俗共赏,买这个他说俗,送那个他说没有观赏价值,权微这次懒得跟他扯淡,就准备投其所好,给他做点书房里的东西。   老木匠估计都不会上网,真正揣着手艺的木匠群是没有,但木雕群里权微加过一个,权微平时万年潜水,也不看别人的聊天消息,有需求了才会冒个泡,可以说是十分的功利,幸亏这是小众爱好,不然他可能会被t出群。   上上个月他在群里求块木头,什么木头都行,只要有年头,然后上个月群里有个收老家具的老板私聊他,说收了块厚瓣乌木,但原来是一条梁上的牛腿,还断了一截,体积小到不值得费功夫,说要就便宜出给他。   权微看了他发的图片,一尺多长,成人手长的宽高,确实刨一刨就没了,不过他挺中意那个乌漆墨黑的颜色,低调又霸气,看来看去还是买了。   买回来之后过了半个月,才灵机一动觉得可以刨一对镇纸,这物件其实罗家仪有一堆,但手工是种新鲜的心意,而且这块木头也做不了其他的东西。   开料、倒角、开磨、润色,零零碎碎地费了小半个月,乌沉沉的一个细长条,上了漆色泽应该会更温柔细腻,权微一边满意,一边又觉得好像有点单调。   他一直在琢磨刻点什么,但网上多如繁星的仿古字帖权微都用不了,因为他是个半罐子,下下刀还行,上手描画就歪七扭八。   微博上其实有很多字写得好的牛人,但真去约字不知道得到猴年马月,最主要是权微嫌麻烦。   眼看8月日渐逼近,权微心想不行就光溜溜的送了,也不是拿不出手,然后杨桢一个电话,叫他得来全不费工夫的发现了一个新大陆。   杨桢没吃饭就被他拉来了,权微就是没点人情意识,他自己也是要吃饭的,早中饭还没吃上,菜场这边就出了幺蛾子,这会儿也饿了,他不爱在外面吃,但是又不想请杨桢去家里吃。   抱着这种初衷,权微转了两个弯,看见路边林立的商场就将车速踩下来,停在了路边的临时停车带里,他从头顶的后视镜里看着杨桢说:“我找你帮忙,该请你吃饭,你想吃什么?”   杨桢来到这里以后,黄锦第一次发工资,请他到商场里吃过一顿,那回吃的什么、味道怎么样杨桢的印象都很浅,感受最深的就是等位时间比正经吃饭要久。   黄锦外向,一起干等还没那么煎熬,要是换成权微,杨桢想了想那个沉默是金的画面,觉得还是心领比较好。他有一点饿,然而嘴上不老实地说:“不用不用,我早饭吃的多,现在还没饿。”   权微看见他不听摆动的手,忽然福至心灵地意识到一件事,就是杨桢这个货,好像从来没有哪一次是直接爽快就答应他的要求的,每回一上来,不是摆手就是婉拒,虽然最后都还应下来着。   权微的手按在方向盘上,握紧又放开,对于脑中刚做出来的总结简直是耿耿于怀。   “他不想跟你一起吃饭”想法一冒头,权微就生理性的有点反骨,他不咸不淡的“嗯”了一声,在心里凉飕飕地想道:现在不饿,那一会儿饿了,也没得吃了。   两人没聊头,杨桢的困意很快就上来了,他每天起得早,收摊了吃一点就要睡觉,这会儿虽然还饿着肚子,但小车微微的颠簸催生睡意,他将眉心揉了又揉,又接连打了好几个哈欠,才不至于原地睡着。   但周公之力不可小觑,杨桢慢慢地委顿下来,权微的车速稍微降得急一点,他的头就会猛的往下扎一下。   权微就是不看两边的后视镜,空间里多出一个人,他也会无意识地看几眼,旁边那位困的昏天黑地,眼神已经懵了,哈欠打得眼底直发亮,却愣是顽强的清醒着,将头斜靠在开了一半的窗户边吹风。   然后权微的人品也是绝了,瞟过去的5眼里杨桢就打了4个哈欠,看别人打闭眼张大嘴的打哈欠可不是什么赏心悦目的体验,他看不下去地说:“你睡觉打不打呼?”   杨桢的脑子现在是一团浆糊,他听见问话坐起来了一点,茫然地看着权微反应了得有10秒,接着才用双手揉着眼睛,边醒觉边说:“不知道,没人跟我说这个。”   权微见他回句话都这么难,感觉一会儿写字铁定更加迟钝,写出来的字要是丑到跟自己的水平差不多,那还要他何用?权微看着灯拐了个弯,干脆将“不知道”当成“不打”听了。   他不冷不热地说:“还得有个四五十分钟,你困了就睡吧,别一会儿糊里糊涂地给我瞎写一通。”   既然车主都发话了,杨桢真是困得厉害,就坡下驴地闭了眼,抿着嘴角轻轻地笑了起来:“不会乱写的,放心吧。”   这人真有意思,杨桢昏昏沉沉地想道,明明心不坏,却非要把自己装得像个恶人,像他这种凡事都想给人留好印象的人不是很能理解,与人为善,人与我善,其乐融融的不是更好吗?   城市里道路平,权微开车也稳,杨桢带着一点愉快的思绪,很快就陷入了睡眠。不过他没有睡够50分钟,心里绷着一根弦,打了个二十多分钟的盹儿就醒了。   权微省了一道简单粗暴的叫醒服务,觉得杨桢挺自觉,他喜欢这种省心的人。然后他也不问人还睡不睡,只是见杨桢睁着眼睛没打哈欠了,就伸手按开了车载音乐,一阵BGM在车厢里弥漫开来。   杨桢昔年耳濡目染,多是琵琶玉笛和胡琴,加上他本身是那种安静的性格,所以现代的歌曲他听不习惯,有的闹,有的感觉是为赋新词强说愁,哭着唱的他都听不出感情,杨桢很少听歌,也不知道音乐的天空有多广阔。   但是权微放的这个曲调很柔和,哀伤也轻快,听起来让人放松,特别不像是权微会听的歌。   然后杨桢听得正陶醉,旋律忽然就中断了,车里安静下来,他愣了一下,不懂车地转头去问权微:“车坏了吗?”   权微开得好好的,闻言露出了一张冰冻的黑人问号脸:“没有,怎么了?”   他话音刚落,音乐切换的时间正好到了,下一首开始缓缓倾泻,杨桢反应过来自己闹了个乌龙,有些不好意思地指了下音箱,笑着说:“刚刚那首歌结束得太突然了,接着又没有声音,我以为这个出了故障。”   突然吗?   权微第一次听到这首纯音乐的时候,也觉得结尾很突然,后来知道了曲子名字,才觉得突兀的结束才是它的灵魂所在。   best moments,最好的时光,就是会戛然而止。   “还听吗,刚刚那首?”权微忽然说。   杨桢犹豫了一下,眨了下眼睛,说:“还听。”   在放的这一首是个女声的美式唱法,“啊”得高一声低一声的,让他觉得有点紧张。   权微目不斜视地往上调了一首,又在屏幕上点了一下,这首歌就一路放到了家门口。   他自住的这套是个小两居,从门口入户以后就是客厅,杨桢进门后在玄关门口站了一下。户主没发现他的小动作,自顾自地进了客厅,一头扎进了冰箱里。   权微最近爱上了罐头瓶装的酸梅汤,他拿出一瓶来刚要关柜门,又才想起还有个客人,于是又带了一瓶。   到了递饮料的环节,他才回头发现杨桢还杵在门口,看起来特别见外,于是他又有了“不想跟他一起吃饭”的类似感觉,他催道:“进来啊,你打算就站在那儿给我写吗?”   杨桢正在环顾室内,权微的房子装修风格都差不多,现代简约风,就是户型上有所区别。   不过这个客厅方正,大小也跟幸福花园那个差不多,当那些鲜黄色的玩具跃入眼帘的瞬间,杨桢陡然生出了一种像是久居过后的熟悉感。   他听见权微叫他,就立刻对上视线说:“我不需要换鞋什么的吗?”   权微揣着两瓶冰镇的饮料,再次被他的礼节震了一下,他用一种难得和蔼的神情说:“没那么讲究,直接进来吧。”   杨桢进来以后,立刻被塞了一瓶冷饮,他是喝惯热茶的人,对冷饮不太感冒,于是一直拿在手里,跟着权微进了工作室。   工作室是跟客厅截然不同的一方天地,跟整洁沾不上边,但也许是里头全是木作的原因,充斥着一种怀旧的氛围。   杨桢还没完全踏进来,就知道自己喜欢这里。而权微在他前面,很随便地用脚拨着木屑,动手清理起堆满杂物的工作台。   面上全是凿痕的高脚长条凳横在中央,凳子脚边是无数卷木屑,锤子、锥子、刻花刀码得到处都是,还有很多零碎挂在墙上,木板、弩、砂轮、折叠小板凳……   在角落上,还有一把中号的老算盘,旧到漆光尽数褪去,露出风化过的沧桑木里。   巨大的悲伤如同巨轮碾压而来,杨桢情不自禁地走向角落,双手颤抖地去摸他熟悉到骨髓里的东西。   权微清了会儿东西,感觉身后没动静,然后他一抬头,脸都差点气大一圈,那个算盘是他爷爷的遗物,他刚要提气呵斥,噼里啪啦地珠算声先响了起来。   然后权微就只剩一个感觉了,快。   杨桢失魂落魄地拨着算盘,蓦然想起了一位游方诗人为卑贱的牙商写下的一句诗。   七子之家隔两行,十全归一道沧桑。 第31章   触景生情,乡愁,或者说是怪力乱神终于击倒了杨桢的神智。   他在算盘声里久久回不过神来,一时根本忘了顾忌这是别人的家里,和别人的东西。   木质的手感有些生疏,摸得出是一把历久经年的老算盘,不知道是从谁的手里辗转来到了权微的家中,勾得他一下就想起那把从不离身的度量衡,杨桢瞬间心如刀绞。   饮岁是精铜打造,300年来几经易主,磨损却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不朽不腐,光可鉴人。   忘记是哪一年的隆冬了,他在烛台下记账,烛火飘摇不定,窗外风雪呼啸,而度量衡在案上岿然不动,那种静定使得他心血来潮,提笔落下了“饮岁”二字。   心若无物,尘埃不惹,岁月饮尽,不改其性。   章舒玉喜欢它稳定的特质,不似人心易变。   他带着它走南闯北地衡量货物,9年的光阴不离不弃,已然形同臂膀与手脚,如今他靠一缕孤魂漂泊成为杨桢,那没有精魂的饮岁到了哪里?是埋入了他在梦里的那个牙郎之墓,还是埋进了大漠的黄沙山丘?   平心而论,如果中原的战火绵延,那么比起之后流离失所,或许死在乱世之前的荒漠里反倒是一种幸运。   可苦屿虽苦,于章舒玉却是根深蒂固,他不知道自己还回不回得去,也不知道要用多久才能淡化背井离乡的哀愁和无助。   或曰一瞬,或曰一生,世事难料,除了沉默地背负,他又能干什么呢?   杨桢因为喉头哽咽带来的不适,小幅度地转了下头部,两行清泪却不堪这么轻微的搅扰,毫无防备地落了下来。   工作室面朝东南,时近中午,斜射只剩下一点,照在窗台下方的地板上,从屋里看去那块的光晕特别亮,其他地方就被衬得有些黯然失色。   杨桢站在发昏的角落里,将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可他整个人给权微的感觉却静得反常。有一瞬间权微甚至都觉得,他不应该站在那里。   这种感觉真是大白天活见鬼,权微很快回过神来,感觉自己最近的逻辑有点故障,他两只眼睛都看见杨桢不止在这儿,还在耍他心爱的老算盘。   不问自取是为贼,权微喝了口酸梅汤,抬脚就往角落里走,要去跟侧对着他的杨桢理论,谁给他的勇气随便动别人的东西,可不等权微走到跟前,一点小东西忽然从杨桢下巴上滚落,砸在算盘的一个角上,摔成N瓣又飞溅出去。   权微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然而落下的过程太快,又是半途才被他捕捉到,他没看清是什么东西,直到他的目光回到杨桢脸上,权微才反应过来那是眼泪。   权微顿住脚步,心里有一半惊讶,和一半的想不通。   一个大男人,被人按着剁手没哭,被人打到肚子痛进医院也没哭,到他家里偷偷打算盘的时候却哭了,这是什么道理?   “你……”   他脸上带了点怀疑和不悦,刚要开口问杨桢是怎么回事,角落里的人被声音惊回魂,特别难堪地看了权微一眼,接着立刻转过身,背对着权微小声说了句“抱歉”。   杨桢的动作很快,所以对视及其短暂,但也许是他眼里的情绪太多了,使得还算平静的面孔里都全是痕迹,权微猛不丁跟那种密不透风的悲恸打了个照面,吃惊和好奇登时给兴师问罪来了个全面碾压。   虽然杨桢的行为莫名其妙,但直觉十分敏锐地告诉权微,现在不该没话找话。   杨桢背对着他,装模作样地挂起了算盘,可是揩脸的小动作瞒不过权微5.1的双眼,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脚步轻轻地从工作室里出去了。   屋里安静,脚步声的存在感就强,杨桢听见背后的人渐行渐远,心里猛然松了口气,他刚在人前失了态,好在权微心善,没有给他难堪。   有人失意了需要安慰,他当然也需要,但也不希望交情不深的人来过多追问,因为他需要解释为什么会如此,还得承受别人可能有的无法理解。   权微的反应对他来说刚好,陌路之交,就该这样点到为止。   角落里有个小条凳,杨桢在上面坐下来,花了一会儿来平复汹涌的情绪。   他心里一直很沉,但又绷着不许自己发泄,他连身都没立稳,哪有时间来伤春悲秋?所以杨桢从没想过,会在权微的家里忽然露出马脚。   悲不自抑,情绪不是他能完全控制的东西,如果权微问起,杨桢觉得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有解释,可是谁会听呢?   杨桢向来稳重,这种尴尬也是平生少见,他脑袋空空地干坐了一会儿,一时有些提不起兴致去想辙,只是凭本能觉得阳光很暖,就慢腾腾地将条凳拖到了窗台下面,然后将背塌下来,脚也随意地伸开,鸠占鹊巢地晒了会儿太阳。   这屋里都是木作,乍一眼很像古代的室内,就一会儿,杨桢仰头靠在窗台上的时候,在心里在这样对自己说。   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在他肺腑间滋生,环境似乎也没那么逼仄了,他贪婪地吸了一口很长的气,直到无法呼吸的压力排山倒海地袭来,他才开始重新吐息。   又过了几分钟,杨桢睁开眼睛,脆弱和哀愁已然消失无踪,他坐起来练习似的笑了笑,然后才起身走向卧室。   权微在客厅里削水果。   木工的刀工是杠杠的,罗女士丈夫送来那果篮里的三瓜两枣经不住他霍霍,大半都已经脱了皮,列在果盘上等待光荣就义,这早就超过了一个人日常的水果分量,可是权微还不肯停。   他有心事的时候,就会特别勤快。   可惜削水果对他来说是眼睛都不需要用的小儿科,不是很能走心,于是他还是止不住的在胡思乱想。   从来没有一个人,给权微的感觉像杨桢这样怪异,不是喜欢,不是讨厌,就是这两种感觉难解难分地掺在一起,和成了一堆理不清的稀泥那种。   看杨桢平时的表现,是那种特别要脸的人,痛得满地打滚都不肯吭声,今天却没头没脑地哭了,可能是因为太稀罕和诡异了,权微在客厅里坐了才没多久,那个画面却已经在脑子里回放了好几遍。   然后每想一遍,他就会更加无法理解。   权微也不是没看男人哭过,他老爷子去世的时候哭了;他爸被剁手那会儿也哭过;还有孙少宁的体检单到手的那一刻也是痛哭流涕。   可他们的哭法权微都明白,因为不舍、痛苦和恐惧,那么杨桢是为什么呢?他的房里,有什么刺激杨桢的东西吗?   权微这时沉浸在迷惑里,脑容量有限地忘记了一件事,那就是好奇心害死猫,对一个人产生拨开迷雾的探求心,就是向他逐渐靠近的开始了。   杨桢走到工作室门口,一眼就见权微看似专注地在忙活,刀起梨转,果皮连成一条线,颤颤巍巍地掉进垃圾桶,皮肉分离,雪白的果瓤慢慢现出形状。   他将那点在人前落泪的赧然藏好,若无其事地敲了敲工作室的门,制造出一点引人注意的动静来。   权微应声抬头,眼仁幽黑的眸子锁住人,入眼的杨桢表情不显山不露水,已经恢复了正常。在权微心里开始有什么想法之前,他下意识就觉得还是这样顺眼一些。   杨桢主动打破了沉默,他找了个十分三俗的借口说:“我、我能不能用下卫生间?”   带人进来和看房,走后顶多是拖下地板,可使用卫生间性质就不一样了,矫情一点甚至可以说是间接地产生了身体接触,权微的本能是抗拒的。   这从他毫不掩饰的犹豫上就能看出来。   要是杨桢真的是人有三急,那这样气氛就会凝滞了,好在这只是一个没话找话的借口而已,杨桢立刻说:“厨房也可以,我想洗下手。”   他脸上一点忍和憋的神色都没有,改口又飞快,权微一下有点拿不准他是真的膀胱告急,还是纯粹地只想洗手。   杨桢这个人,虽然没有走近,但在权微生活里晃来晃去也很久了,要是他刚刚不抢话,权微本来是打算同意来着。   算盘都给他摸过了,卫生间……也随他去用吧,权微深谋远虑地想道,而且自己不还得求着他写字吗。   “厨房窜味儿,”权微盲削着说,“卫生间里洗手去吧,出门左拐,第二个门。”   杨桢不知道他脑子里有那么多戏,谢过之后去卫生间打了个洗手的酱油,等他再出来权微已经不在客厅了,果盘也不见了。他寻进工作室,发现权微交叉着腿,坐在长几上啃苹果,一口下去还能看见果汁在空中飞溅。   杨桢脑中瞬间冒出这人在医院说他不吃苹果的画面,忽然就有些啼笑皆非,因为权微吃得简直不要太津津有味。   他走过去,先向权微道了个歉:“对不起,我不该乱动你的东西。”   权微本来以为他会揭过那事不提,愣了下,看在还没出炉的字的份上原谅了他:“动一动没什么,问题是你事先没问我,不过这次算了,因为你算盘打得比我好。”   权微的珠算也就是两位数与两位数进行加减乘除的水平,对于这把算盘,他擦灰的次数比珠算多得多。   杨桢却一下就笑了,以前在中原也有很多人这么说,虽然可能仅仅只是出于客气,可这种贯通古今的客气也能让他感到动容,因为他已经当了很久很久的……杨桢了。   他一扫平静和疏离,眉开眼笑地说:“谢谢,不会有下次了,你要‘寿’字的草书是吗?做什么用?”   权微从没看见杨桢笑得这么欢过,强烈的熟络感扑面而来,让他忍不住想要往后退一步,来招架住空气中某种难以言喻的威胁。   可空气中有什么呢,连阵微风也没有。   权微站着没动,被那种陌生诡谲的怪异感弄得有点不舒服,他心不在焉地答道:“写在镇纸上,做装饰用,镇纸你知道是什么吗?”   杨桢了然地点了下头。   镇纸他当然知道了,他当年卖过的镇纸,比权微买尖叫鸡那家淘宝店的销量还多。 第32章   权微的镇纸,严格来说不太能入杨桢的眼。   先不说工艺,最关键的材质选得就不够好。   中原的镇纸原料以玉石、象牙为主,其次是黄金、青铜,再次才是木质,百年以上的紫檀、乌木等等,再辅以旷日持久的精雕细琢,成品神妙到足以让目不识丁的百姓都驻足观看。   杨桢虽然只经手民间的文房用品,但当年的一项真材实料,就压得过现在的很多工艺。   权微这块原料树龄不够,生长条件应该也不优渥,质地有欠紧密,不过考虑到当下假货成堆,他能寻摸到一块原木已经很不容易了。   既然是写“寿”,自然就是送给长辈的,杨桢没想到他看起来刺棱刺棱的,竟然还挺有心,俗话说孝字面前看人品,这绝对是好感的一个加分项。   乌木还没上漆,不能经水,字就得先写到纸上看效果。   权微趴在长几上,将镇纸压在纸上用签字笔贴壁绕圈,一口气画了5个断面,然后从抽屉里扒拉出了笔和墨,在杨桢惊呆的注视里,悠哉悠哉地拿去……现洗了。   那根毛笔的笔头黑成一团,俨然就是上次用完直接丢进了箱子里,涮都没涮过一下。   权微的工作室里就有水池,乡下老式那种,用砖和水泥打的,落在地上,权微弯腰开水龙头对着毛笔猛冲一通,然后又甩了几甩,就提着它回来了。   杨桢看得眼角一抽,不过还是忍住了“笔不能这样洗”的劝告,安静地接过了权微递过来的笔,习惯性地上手捻了捻笔头。   笔应该是好笔,被权微这样糟蹋后笔头仍然肥厚滋润,触手略微有些刚性,材质像是陈羊毫。   他提起笔想要润水,然而台子上根本没有笔洗,杨桢顿了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地直接上了墨,蘸好之后他问权微:“章草、今草、狂草,你想要哪一种?”   权微根本不关心草书还分什么草,他只是一听就觉得杨桢好像很有才,一边又无所谓地说:“你看着写吧,哪个好看我就要哪个。”   这话一听就是个大外行,而且好看这个标准因人而异,杨桢觉得有些好笑,但也没再征求他的意见,用左手按住桌面开始写自己的。   权微站在几步之后,在没看见他写出成品的前提下,觉得这人摆开的架势还是挺足的。   杨桢最擅长的不是草书,权微又比较挑剔,结构、笔法他一概不看,就只会凭感觉,他心里应该是有种定势的,但就是没法传达给别人。   杨桢一连写了十几个“寿”,自觉有好几个都写得矫若惊龙,权微却都看完字再去看杨桢,意思就是不满意。   杨桢是来还人情的,因此也没有不耐烦,权微画个框他就往里面栽萝卜似的填一个坑,写到后来就任性胡来,也不管结构了,想怎么连笔就连笔。   但也许草书就是需要一点率性,杨桢这次挥画出来的一个字被权微盯着看了半天,好一会儿才抬起头,不吝赞美地竖了下大拇指,他说:“就是这种感觉,不赖,你很牛。”   这个信笔挥就的“寿”字,头似龙抬头、末如蛇摆尾,笔迹枯润交杂、狂态尽显,没有丝毫历代大师的影子,纯粹是章舒玉的手笔。   杨桢被他夸得愕然,不知道是该说这位房东不识货,还是该谢谢权微的赏识,他摆了摆手,谦虚地说:“写着玩的,你喜欢就好。”   权微得了个满意的字,恨不得立刻给它刻到镇纸上去。   这大概是他们认识以来,权微本着“拿人的手短”的初衷,第一次这么满意这个人,杨桢的字不是枪手写的,而且写了那么多也没有不耐烦,权微自问是做不到。   他做不到的事情,就会敬做得到的是条汉子。   而且他也不会白占杨桢的便宜,毕竟征用网络上那些写字博主的字都要给稿费的。   权微选择性失忆地忘记了自己在车上谋划杨桢“没得吃了”的险恶用心,将墨迹未干的纸压在台几上说:“完事了,吃饭去吧。”   杨桢习惯性地还要拒绝,可他的肚子却投敌叛国,响应号召地叫了一声,隔着一层肚皮权微倒是没听见,就是杨桢感觉到自己是真饿了。   他在心里做了个建设,心想我大老远跑来给他写字,吃他一顿饭也没什么,而且我确实也饿了……杨桢三两秒建设完,说了声“好”。   接下来一直到餐厅,两人之间的气场都比较合拍,没闹什么不愉快。   权微问杨桢吃什么菜,杨桢也没说随便,报了个菜系问权微行不行,权微省了一顿操心,自然行得不行。   而且这次他不自觉地在意起了杨桢的感受,为了不让对方觉得是在坐冷板凳,权微隔一会儿就会挑两句话来说,问杨桢的伤,问他的生意,杨桢客气地说一切都好。   两人找了个江浙菜馆,相安无事地坐下来吃饭,这时已经是下午一点多,过了餐厅午间营业的高峰期,大堂里只有三五桌客人,进来出去的人只要抬头就能看见。   既然是权微请客,他就背对着门在坐,杨桢在他对面吃东西,这人吃饭的速度比较均匀,也不会在盘子里乱扒乱捡,权微自己的筷子反正下的是挺勤快。   餐厅里放着一阵音乐,客人不多,上菜也快,这本来该是一顿和谐的午餐,就是突发状况时刻都在路上。   吃到一半,权微夹了个基围虾,正要上手去扒皮,杨桢却忽然一折腰,从他对面消失了。   权微开始以为他是掉了什么东西,可过了好几个捡东西的时间,杨桢还是没有起来,这就有点不正常了。   权微从桌子侧面看过去,看他拉着鞋带一直不系,有点鬼鬼祟祟的,权微不明所以地说:“你在干什么?”   杨桢指了指权微背后,小声说:“我好像……看见宏哥的跟班进来了。”   权微回头一看,发现果然有两个年轻男人站在门口张望,一副找位的样子,不过是不是那个胖脸的跟班,他倒是不太记得了。   杨桢却是难以忘怀,进来这两个,正好就是那天在酒吧后院里,摁着他的手和提刀的人。   这事真是一秒败坏心情,权微放下虾,抽了张纸来擦手,觉得杨桢也是有点傻,要是那两人坐下吃饭,他不得在桌子底下系半天鞋带吗?这好像也不比直接地跑出去要低调多少。   欠了高利贷就是这样,活得像个惊弓之鸟,不敢理直气壮地走在大街上。   在权微擦手的功夫里,宏哥那两个跟班已经在门口右边的桌子上坐了下来,服务员正走回来要去拿菜单。   屋漏偏逢连夜雨,杨桢勾着腰,血慢慢开始往头部倒灌,他觉得有点倒霉,也有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权微,别人好心请一次客,结果却是这样扫兴。   杨桢心里就在想,是该让权微走呢,还是让他留下?   权微一走,他一个人趴在桌子底下,服务员肯定会来问情况,可要是他让权微先别走,权微凭什么听他的?   这人厌恶高利贷相关的态度,杨桢也是直到被他救了一次才稍稍能释怀,他们今天能坐在这里一起吃饭,也不是因为友情。   按照杨桢对权微目前仅有的了解,他觉得对方应该会扬长而去。   这个念头莫名的让杨桢觉得有点挫败,不过他没有深究产生的原因,只是在窝在桌子下面敲了敲权微脚边的桌子腿,等人从侧面看他的时候说:“你吃饱了就先走吧,我……”   他本来想说“很抱歉”,但忽然又觉得这种本来就偏见重重的关系也没什么刻意维持的必要,杨桢顿在当场,临时改口地说:“没什么。”   什么叫没什么?   欠高利贷?失忆?见义勇为?不求回报?   权微看着他欲言又止的神色,一瞬间忽然觉得特别迷茫,杨桢是个什么样的人?为什么会这么矛盾?   如果他现在知道的东西,还和零一酒吧那天的内容一样多,权微确实会掉头就走,可时间赋予的经历徐徐推进,除了偏见,他对杨桢有了其他的了解。   他现在不会走,因为这人早上给他写的字,也许才刚刚干透。   权微重新坐直了,放下纸巾,又抓起了他那只剥到一半的虾,他说:“我还没吃饱。”   杨桢在他看不见的桌子底下怔了一下,迟疑地问了一句:“你……你不走吗?”   被赶x2,权微皱了下眉毛,说:“我走,吃完了,付了钱,就走了。行了,鞋带系好了就起来趴着吧,你一直窝在底下,要是有人误会了,以为你是想对我干什么,那就很尴尬了。”   纯洁的杨桢不是很明白,自己能对他干什么。   不过服务员刚已经看过自己几眼了,老这样确实有点反常,杨桢反手上桌去为趴下清场,他不敢抬头,手就在桌上乱摸。   权微靠在椅背上,看不见他的人,就见一只手做贼似的在桌沿边动来动去,比杨桢这个人是活泼多了。   杨桢手上没长眼睛,碗碟差点没移到地上去,费劲巴拉的看得权微眼睛累,他受不了地掐住杨桢的手腕推到桌子边上,三下五除二地将盘子一股脑地堆在了桌子中间。   杨桢听见桌上的叮当声偃旗息鼓,这才溜上来吧唧一下趴在了桌子上面。   对方只有两个人,这里又是公共场合,杨桢其实不用这么怂,担心对方能在这里把他怎么样,他只是不想让高利贷发现他的行踪,这样还能多躲一段时间。   宏哥那两手下点了一堆菜和啤酒,用牙开了盖就吹上了,两人似乎心情都不好,一路吃一路骂,根本不知道背后有个欠贷的。   杨桢趴在桌上揪着耳朵听,听他们说起什么狗屁皮革,有什么好叼的之类。   权微就一个人在吃,他吃完了点的那盆虾,后头两人还在兴头上,于是他又点了一盘虾,和一扎蔓越莓汁。   服务员送菜单过来,顺嘴问这位客人怎么了,权微说:“他困了,从昨天通宵到现在,我们还有个朋友没来,所以也走不了,你跟你们同事说一声,别老来问了,谢谢。”   服务员走了以后,又过了好一会儿,那两跟班也用一句“说多了都是泪”结束了对话,开始沉默的干杯,杨桢没有敌情可以侦查,只好开始想权微的行为。那人是真的缺这一口饭,还是其实是想帮他,杨桢心里大概是清楚的。   权微吃东西没什么动静,主要也是他吃的敷衍,一只虾剥半天。   杨桢不抬头,不是很确定自己对面那位在干什么,他小声地喊道:“权微?”   权微抬起眼说:“怎么?”   杨桢百思不得其解地问道:“既然有成见,为什么又要一次又一次的帮我?你别误会,我没有任何其他意思,我只是不太明白,因为换做是我,我可能会任由对方自生自灭。”   你可别得了便宜还卖乖了,权微冷漠地想道:你怎么明白?我自己都还没整明白——   答不上来的权微牛头不对马嘴地拐走了话题,他说:“我在医院里听护士说,你失忆了,是吗?”   杨桢不知道他忽然问这个干什么,但还是诚实地说:“是。”   权微又说:“以前的事,真的一丁点都不记得了?”   杨桢心说我记得,但不是杨桢的往事:“嗯。”   权微:“那什么都不记得的你,是怎么确定自己欠了胖脸的高利贷的?”   是宏哥说他欠……杨桢猛地一愣,才想起没人可以证明宏哥这话的真实度,但这没有意义了,因为白纸黑字历历在目,他说:“宏哥给我看了借贷合同,上面有我的指纹和签名。”   权微心说你倒是挺会接受现实,然而嘴上却说:“合同肯定是真的,不然他们不敢这么嚣张地找你还钱,我的意思是,你有没有想过,你这个高利贷欠下的原因,是因为他们骗贷?”   杨桢自己觉得不像,原身赚的不少,但卡里却一点钱都没有,这附和赌博的特性,他说:“你怎么会这么觉得?”   权微看着他的发旋,过了一会儿才说:“因为我觉得,你不像是会招惹高利贷的那种人。” 第33章   因为我根本就不是杨桢。   无法形容内心的莫名悸动,趴着的杨桢鼻尖酸涩,觉得他可能会永远记住这一刻,一个这个世界的人,影影绰绰地窥见了他的灵魂。   这要是放在古代的中原,就是一位知音人士了。   杨桢怀着动容和感激,一语双关地说:“以前的事我不记得了,如果真是品行不端,永远记不起来最好。”   顿了一顿他又说:“所以失忆算是让我重获新生了吧,现在我是另一个人,想斩断跟高利贷的所有联系,心安理得地过日子。”   作为一个挣脱出高利贷泥沼的过来人,权微内心乐于见到这样的觉悟,可联系哪是那么容易就斩断的?   他正将虾尾往碟里放,酱汁受搅泛起细微的动荡,很难,权微在心里说,但不知道为什么,他不想打击杨桢的士气。   落难者的生活,每一步都已经在刀尖上了,刺他有什么意思。   杨桢说话的时候,权微正提起蔓越莓汁,准备给自己来一杯,重新做人须有掌声,于是他的壶口一转,先给杨桢的空杯加满了,然后才给自己来了一份。   权微提起杯子,自顾自地在杨桢杯子上碰了一下,“叮”的一声响在杨桢耳侧,然后他听见权微说:“挺好的,我祝你心想事成。”   这人的声线有些冷清,但话里的温暖像那种灯罩上的热度,浅浅淡淡的,但是带着光。   杨桢用单手摸到杯子,慢慢移到残羹冷炙的盘子边磕了一下,权当响应地说:“借你吉言。”   权微喝着他的饮料,又不说话了,开始摆弄手机。   孙少宁微信找他,咋咋呼呼地说他的一个龟儿子好像快挂了,吃不下饲料,发来一段短视频,又用语音问权微是不是不正常。   权微将语音转成文字看完,只觉得是他不正常,孙少宁闲成狗,一天投喂好几遍,而权微记得乌龟是不需要吃那么多东西的。   他以前养过一只乌龟,碗口那么大,是老爷子在河里撒网捕鱼的时候抓到的,权微养了2年多,总是想不起来要喂,它也活了很久,直到他们要回城市,老头才将它送了人,说是自在天地里的东西,带进城里有点可怜。   权微回复说它饿了自然会吃,让孙少宁别大惊小怪,孙少平就说他不懂还瞎指挥,对自己的“侄子”没有爱,权微感觉自己在跟一个智障对话,发了个挥手.jpg,宁愿去看杨桢的后脑勺。   他按了home键,退出微信的时候孙少宁的消息正好发过来,于是唯一的一条正经内容权微过后才看见。   杨桢趴得手软脖子僵,面部朝下的将脸调到另一边的臂膀里,过一会儿又再转回去,动作又轻又慢,权微登时就觉得,自己可能还是喜欢安静的人。   小混混总是有一大堆逼格要装,杨桢趴得离睡着就差临门一脚了,近处的桌面才被人敲了敲,听见权微说“可以了”。   两人走出商场的时候,还是权微在前,杨桢落后一点,可相处的感觉似乎若有似无地变了一些,也可能只是杨桢的心理作用。   到了商场一楼,他跟到扶梯附近就停住了脚步,权微走了两步,怎么感觉身边没了人,回过头才发现杨桢杵着没动了,他不由得挑了挑眉,发出了一记高冷无声的疑问。   杨桢微笑着朝背后指了一下,说:“我要到那边坐车,就不跟你一起下去了,谢谢招待,拜拜。”   权微车里还有东西要给他,不能让他就这么走,他在嫌麻烦这点上停顿了几秒,然后才说:“你是不是去南边?”   菜场和租房都在城南,杨桢“嗯”了一声。   权微以菜场为终点搜了下地图,看见杨桢要去的那条路上全程飘黄飘红,他揣起手机说:“我送你,从绕城外走,那条路下午往南边堵车,堵到7点不是问题。”   杨桢频繁受他帮助,过意不去又不太好直接拒绝,因为权微一直比较强硬,杨桢不得不曲线救国地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他说:“你还要回菜场吗?”   上午权微去海内,太后说又给他备了新鲜蔬菜,他当时为了撵杨桢,连个面都没露给他妈看,权微闻言就心想顺路去拿一趟,于是说:“回。”   杨桢不擅长自作多情,觉得既然顺路,车主又有意捎他,那就谢谢了。   权微走的绕城外高速,路上通行无阻,杨桢这次没有打瞌睡,正襟危坐地看着窗外,一个半小时之后,他们进了城南的收费站。   权微将车速慢慢提起来,猛不丁地来了一句:“怎么走?你开个导航啊。”   杨桢自动理解为他要去菜场,但是不熟悉这边的路,便拿出手机在重点填了“海内菜场”,权微在开车,他不好让人看,就放大了地图临时充当导航员,一段一段地念道路名称。   开始权微还在认真地听,到了后来越听越觉得不对,忍不住打断道:“你这是在往哪儿导?”   杨桢一脸坦荡:“菜场啊。”   权微本来是打算送他回去,但他既然还要回菜场,那就更省事了。杨桢的手机一直在提示前方500米有限速拍照什么的,权微觉得有点吵,就说:“导航关了吧,我知道怎么走了。”   继续往前走了半个小时,前方警笛呼啸,两人堵在路段里,开着窗,听见旁边的车主议论什么肇事逃逸,他们随着车流经过事故地点时,受伤人员已经被转移走了,就剩下追尾的两辆车还留在原地,一辆是小型大货,还有一辆是驾校的教练车。   不管是鸡蛋碰石头还是石头碰鸡蛋,破的都会是鸡蛋,教练车严重变形,车门上血迹斑斑,曾经坐在里面的人这一刻不知道是死是活。   杨桢第一次亲眼目睹车祸现场,惊得脸色发白,半天都没有回过魂。他一直觉得这里的车速有如神助,快捷便利有无限的好处,这一刻直面惨状,才悲天悯人地生出一种无可名状的畏惧来。   中原车马缓慢,但不至于将人重伤至此,这里的车迅如雷电,所以掠命夺魂也在一瞬,易得者亦易失,杨桢恍惚地想道,是这个道理吗?   权微却已经习惯了,他每天开车出门,有时一周能碰见好几起车祸,每年保险公司、新闻媒体报道的车祸数据都吓死人,可有陋习的人从没少过。   权微特别相信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句话,所以他看见现在的杨桢,才会觉得这人以前也不该是个无可救药的烂人。   他准备超车的时候,才从后视镜里看见杨桢的脸色不对,权微瞥了他一眼,未雨绸缪地问道:“你想吐吗?”   杨桢目光里的焦距这才凝起来:“不想。”   权微见他反应这么大,又不觉得他胆子很小,就以为是以前有过车祸的阴影,反正杨桢都失忆了,权微也懒得过问,就一路将车开回了菜场。   杨桢下车关了车门,道完谢正要离开的时候,忽然被权微递了个牛皮纸信封。   杨桢疑惑不解地去看权微:“这是什么?”   权微用手晃了晃,示意他赶紧接:“你救那个罗女士的老公的心意。”   杨桢蓦然觉出眼熟了,想起那大哥那天来送锦旗,口口声声说的都是“你们”,那大哥已经来给他送过心意了,那么这一封应该是送给权微的,因为权微也参与了救人。   他不是很能理解权微此举的用意,杨桢没接,目光清明地说:“这是他给你的心意。”   权微见他不接,一本正经地反问道:“他老婆又不是我救的,他要给我什么心意?”   权微直接救的人是他,杨桢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反驳,只是觉得自己不能拿:“你受不起就还给他,给我干什么?”   权微被他挡来挡去,感觉自己像是跟他在闹着玩一样,真是,谁跟他闹了?他不耐烦起来,将信封当贴纸一样往杨桢身上一贴,然后松了手:“他说给恩人的,不给你给谁?”   他一松手信封就往下掉,杨桢下意识捞在了手里,罗女士的丈夫是事出有因,可权微这种理由就说不通了。   杨桢哭笑不得地将脸凑在车窗上说:“我的份儿已经收了,你这个我不要,没有这种道理。你不拿走,我也有的是时间给你爸妈,你说你爸一看我见义勇为还不求回报,会不会被我的高风亮节倾倒,要跟我当忘年交?”   权微被他唬了一下,想想觉得可能性太大了,这年头竟然还有人不喜欢钱,当然他自己除外,他只喜欢自己赚的钱,权微新鲜地笑着说:“给钱还不要,为什么?”   杨桢将手伸进来,把信封稳当地放在了副驾席上,理所当然地说:“觉得不该要,就不能要。”   权微眼神一动,登时就明白了,这是一个石头人,认定的死理比法律还铁条,他撇了撇嘴,乐呵了一下摸出了手机,说:“随你吧,来,加我个微信,镇纸的字儿要是被我刻毁了,可能还得要你帮我写几个。”   这个容易,杨桢立刻调出二维码给他扫了扫,弹出的新联系人叫小黄他爸,头像是一只将头伸进饮料杯里的尖叫鸡。   黄锦本来就在好友之列,因此权微算是杨桢自己的第一个好友,他郑重地在备注里写上了权微的名字。   备注完回来一看,小黄他爸给他发了条消息,杨桢点开一看,发现是个红包,写着“稿费”两个字。   稿费在中原叫做润笔,杨桢百度了一下才明白权微这是在为他的字付钱,他不知道现在还有卖字的,觉得只是举手之劳,就给权微发文字,说不用了。   权微这时根本没看微信,他看见了孙少宁之前发来的消息,正窝在车里闭目眼神。   大坑:[小微,有个事你知道一下,大维前两天跟我说,他在白云区出外勤的时候,看到梁丕军那个垃圾了,你万一碰到了,不要太惊讶。]   梁丕军是个职业催债人,道上的人叫他凉皮或者皮哥。 第34章   权微的红包自动到时,被系统退了。   杨桢没有再收到这人的回复,也有好些天,没在菜场看见他出现。   天气逐渐凉爽起来,一年中气候最舒适、吃食最丰富的时节悄然来临,杨桢在明水村还能看见收割机在麦田里来去的场景,有时遇到晚霞绚烂,他会技术拙劣地用手机拍下一张,回去要是有闲心,也会画上一张。   更多的瓜果加入了他的小摊,杨桢在网上学了一些卖菜的技巧,在冬瓜上刻字,摊子左边摆“欢迎光临”右边放“谢谢惠顾”,写了六十甲子表,放在顾客走动的那一侧供人自取,筐子上写着“次天凭此票,可打九折”,就是现在说的“创意”。   他的摊子比较特别,光顾的人也越来越多,杨桢的小生意做得有滋有味,别人开始有样学样,他就会再换一个小花招。   然而木秀于林,他的生意引起了其他摊主的不满,权微的妈的利益受到影响,也成了同仇敌忾的一份子,对赞不绝口的小杨开始有了埋怨,她要找人发泄,这才骇然发现竟然没了对象。   罗家仪欣赏杨桢,越观察越觉得这年轻人学富五车,权诗诗一说起小杨这人真是,他就开始打岔开溜,太后跟他说不通,只好委屈地去找她儿子。   “小杨这个年轻人啊不太地道,我听你爸说你跟他走得蛮近,你小心他坑你啊。”   权微前阵子从她嘴里听见小杨,还是菜场的女婿一枝花,这才过了多久,就连狗尾巴草都算不上了,他不知道发什么,但很记得之前的赞美,闻言幸灾乐祸地揶揄他妈:“你不是很喜欢小杨的吗?小杨脾气好、有出息、能吃苦、还会说话,总之就是一个天仙。”   话都是权诗诗说的,自相矛盾使得她恼羞成怒:“那是以前,人是会变的好不好?他现在把我们这些前辈的生意都给抢了个精光,他刚来那会儿,我们大家帮了他多少忙嘛,现在自己上道了,就把我们的老买家全勾搭走了,这种人你说要不要得嘛?”   权微觉得他妈有点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别人靠才华吃饭,会写会画那是本事,你不服你也写去。别闹了亲娘,没人买你就卖着玩,养老的钱我给你攒了。”   权诗诗就是不服,卖菜就老老实实地卖就完了,他们都是这么卖的,整那些花里胡哨的有什么……算了,还是有用的,她挫败地说:“我哪有脸养老啊?你连婚都没结,我还得给你攒媳妇儿本呢。”   按照现在的娶亲标准,她靠卖菜是攒不起首付的,权微和稀泥地安慰道:“我娶个自己攒好本的媳妇就行了。”   权诗诗骂道:“少做白日梦了你,谁家的闺女还不是宝贝咋的,我可不敢委屈别人姑娘,你也给人别说这种没出息的话。”   权微的好心被当成了驴肝肺,开始出馊主意:“那你就学别人杨桢,去整点什么创意。”   权诗诗想起来就有点生气,罗家仪也会写也会画,但他就是死脑筋,说不能抄小杨的创意,她异想天开地说:“哪儿有那么多创意啊?你要是来帮我收钱就好了,你在那几天,生意都比往常要好。”   权微实在跟她聊不下去了,借口说忙,把她电话给挂了。   他是不知道他妈这脑子是怎么长的,别人都希望孩子挣大钱,就她整天希望自己去继承她的菜摊子,他去干什么?跟杨桢比试花样卖菜吗?   那天接到孙少宁的消息以后,权微就没再去过菜场。   头一天他特别在意,控制不住地想起了很多往事,于是家里宅了两天,一心一意地将杨桢的字刻到了镇纸上,出来的效果不错,他的心情这才又好起来,开始出门到处跑。   梁丕军算个屁,而且跟他们现在毫无关系。   权诗诗的抱怨权微也愿意听,她叨叨得越起劲,就说明日子越一帆风顺,尤其是梁丕军这个名字刚刚出现过,他有点条件反射似的风声鹤唳。   杨桢没有收他的稿费,权微猛然发现他还挺爱跟钱过不去,这个钱也不要,那个钱也不要,自己倒是欠了一屁股债,十分厉害。   既然他不要,权微就当他是视金钱如粪土,没再发第二次,但他莫名其妙地对杨桢放下了戒心,权诗诗不来念他,权微就连菜市场的门往哪儿开都想不起来。   楼市最近有些回弹,营销出动非常厉害,权微站在热点楼盘的大厅里,感觉自己都快被那种激动人心的气氛给洗脑了,要不是没有钱,他可能就要闭上眼睛买买买了。   他好不容易忙起来,孙少宁却不知怎么心血来潮,约他去深山老林呼吸新鲜空气,权微嫌开车累,怎么也不肯去。孙少宁逮不到伴儿,计划立刻胎死腹中。   然后杨桢从一个假想的敌人,在权微这里变成了一个真正的路人,因为杨桢在跑路,连朋友圈都没发过。   ——   没了权微的“盯梢”,杨桢放松之余,也将全部心力都投入了他的生意里,他假装看不到菜场人们的羡慕嫉妒,闭着眼睛闷头攒钱。   他已经攒下了一笔小钱。   还有就是,杨桢明显感觉到明水村最近的人变多了,他问房东一打听,才知道后面砚山上的寺庙开了山门。   砚山上有座云水寺,在网络上几乎没什么名气,也没有官方出来做营销,但在本地人眼里比较神圣。   云水寺平时不接待游客,只有秋收时节可以免费上去参观,方丈会在大雄宝殿礼佛,也会替有缘人解签,这做派有点高人的玄虚,据说也是非常地准。   房东让杨桢没事可以上山去玩一玩,可他还有摊子要看,不是自由人,也没有那份眼缘。不过过了两天,房东的二楼就住进了一个有眼缘的游客。   这人是白天来的,杨桢当时还在菜场,回来以后这人又出去玩了,还是房东交代,说让杨桢注意一下公共空间,他才知道一墙之隔的卧室里住上了人。   在新室友到来的第一个夜晚,杨桢没有感觉到任何异常,第二天白天也没看见对方,这种存在感对于合租来说简直是讨喜的巅峰,然而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一种毫无规律而且密集的“咔哒咔哒”声在他耳边响了差不多半个晚上。   杨桢被吵得一直睡不着,忍不住有点烦躁,他起来寻着声源找到室友的门口,看见门下方的空隙里亮着光,动静还在时断时续,就知道这人一定还没睡。   可是杨桢敲了半天门,里头的人根本没理他,杨桢有点生气,回屋里写了一张纸条贴在对方门口,实在是睡不着,去楼下的客厅里将就了半个晚上。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出去了,室友还没起来,快到中午收摊的时候,手机里忽然进了一条短信。   [隔壁的朋友,非常非常对不起,不是故意要打扰你休息,我的工作性质是这样。今天下午5点以前我都在家,你回来之后我们可以谈一谈。]   杨桢没有回复,下午两点左右的时候他回到租房,直接去敲了隔壁的房门。   这次里面很快就有了回应,门一拉开,后面出现了一个没睡醒的鸡窝头,这人的身板有点像权微,比较单薄,但是个头不是很高,他捂着嘴打了个哈欠,做手势请杨桢到里面坐。   杨桢不想进陌生人的房间,指了下身后说:“不用了,沙发上有位子坐。”   鸡窝头点了下头,跟着杨桢到沙发上坐下了,他一坐下就开始低头敲手机,一点尊重人的意识都没有。   杨桢终于看到了一个第一印象比权微还不将人看在眼里的人,他不喜欢这个年轻人,对这人说话的语气就比较严肃,杨桢打破沉默地说:“隔壁的朋友,你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鸡窝头抬头灿烂地笑了笑,举起手机用另一只手指了指,杨桢愣了一下,这才感觉到了一点异常,这人一句话都没有说过。   鸡窝头继续十指如飞,很快就将手机递给了杨桢。   杨桢接过来,见他手机上开着一个备忘录,上面写了好几排字。   [不好意思啊哥,我是个哑巴,只能这样跟你交流,希望你不要介意。打扰到你了真的不好意思,我是一个游戏代练,昨天在上夜班,你来找的时候我可能带着麦,没有听见,对不起啦。以后不会有这种情况了,我上午出去找这里的网吧,晚班我会出去上。我只在这里住一个月左右,不会打扰你很久的,作为赔礼,我请你吃晚饭好吗?]   杨桢怒气而来,却没想到对方是特殊人群,他知道没有正常健康身体的艰辛,而且对方的态度还很诚恳,他也不好太苛刻。   他点了下头,将手机给对方递了回去,说:“误会解开了就行,我比你先来,也比你年长,我请你。你昨天上夜班,现在回去休息吧,睡醒了过来敲两下门,我就知道了。”   鸡窝头笑眯眯地打了会儿字,这次没递,只将手机翻过来亮给杨桢看:“哥你人真好,好人一生平安,我叫方思远,你可以叫我小方,哥我怎么称呼你?”   杨桢:“我姓杨,你可以叫我杨哥。”   到了六点多,小方来敲门,两人一起去外头下了顿馆子,这小孩有点自来熟,性格也开朗,不会说话也不自卑,举着手机问别人称半斤板栗,挺招人喜欢。   杨桢看他的年纪像是比较小,对他格外照顾,吃完饭带着他到处去买生活用品。   然后从这天起,他就多了个饭搭子,虽然只是临时的。 第35章   楼市这月的交易量在走龙抬头的趋势,黄锦忙得脚不沾地。   赶巧他租权微那房子这几天又快到期了,他每天加班,每天带人去看房子,却没工夫为自己找个落脚之处,每天都觉得特别悲哀。   没办法,他只好给房东打电话,问能不能宽限几天,承诺等他忙完了麻溜儿就走。   权微忽然接到这人的电话,想了一会儿才想起他是谁来,而且记住的标签还是“杨桢的室友”。杨桢不要稿费,那就便宜他的朋友算了,本着这种心思,他爽快地同意了黄锦的请求。   黄锦不知道他杨哥跟房东的爱恨情仇,还以为自己是人品大爆发,发了一个全是感叹号的朋友圈,赞美房东人好脸帅,不走上人生巅峰那就是天道不公。   杨桢加了方思远的好友,这小孩的微信是公私混用,每天舔着脸让他点赞,杨桢被迫刷起了朋友圈,他将原来不认识的人全部手动屏蔽之后,首页的活人就只剩4个了。   权微、小方和黄锦和他自己,谁放个屁都崩出巨大的动静。   杨桢每天例行一刷,打开看见黄锦的马屁,因为很久没联系,就在底下发了条评论:[他人本来就挺好的。]   这不是客套话,杨桢是真正这么觉得。   黄锦是个用评论当聊天框的人,立刻就给他回过来了:[是好啊,流泪.jpg,要是有钱我还租他的房子,大方事儿少还送玩具。]   杨桢被他一提,这才想起权微的所在里似乎哪儿都有尖叫鸡,连微信头像都是,堪称矢志不渝的宠爱。权微的形象其实和这种玩具的反差有点大,也不知道是怎么凑在一起的。   他给黄锦发了个摸头的表情,黄锦在评论里连回他七八条,做了些例行的关怀,杨桢说一切都好,也问黄锦的近况,黄锦也说除了要换房子,其他都是照旧。   然而这话刚出口的当晚,他就像“三哥”那回一样,在小区里碰到了两个陌生男人找他问路。   黄锦是个热心肠,别人问路他要是知道都会帮忙指,然而问路的人居心叵测,他正抬起胳膊要去指楼号,那两人却一左一右地忽然搭住了他的肩,凑过来问他杨桢在哪。   黄锦打了个机灵,心里瞬间明白过来,这是高利贷的人。   ——   孙少宁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最近总是莫名的浮躁,然后频频梦到那个已经离开的人。   方思远长得不太合他的审美,但是眼神很带劲,里头有股天真的傻气,炯炯有神的样子。   小方喜欢他,而且特别痴情,这在圈子里几乎人尽皆知,那群狐朋狗友都说孙少宁好福气,有个愿意为他做牛做马的小情人。但小方是他的情人吗?孙少宁从来不承认。   那是他的小弟、跟班和小狗腿子,虽然有回喝懵了被他不小心睡了,之后还睡了不止一次。孙少宁提起裤子就不认人了,可是方思远不可自拔地陷入了幻想,然后家里又来作妖,他俩就只好掰了。   小方是怎么走的来着?孙少宁选择性地忘记了。   他无缘无故地想起这个人,心里就翻腾地特别厉害,他给权微打电话,让老铁来陪他聊聊天。可权微来了之后,他又近乡情怯地觉得难以启齿,好像一提起小方,就会被权微劈头盖脸地糊一脸嘲讽,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心里有点怕。   权微来了四次,都听他在鬼扯什么养龟心得,孙少宁再喊,就装死不肯来了。   孙少宁把说心里话的人给作没了,在家里又憋得慌,最后衣服一穿,人模狗样地去了gay吧。   酒吧里的人割韭菜似的,换了一茬又一茬,不过还有几个老大难一直都在徘徊,孙少宁本意只是去透透气,可万万没想到,他会吸到一口有毒气体。   酒保的“老婆”以前跟孙少宁一起玩过,也知道他的大概情况,见他忽然出没,惊得下巴都要掉了,然后又用一脸暧昧和了然的表情,送了孙少宁一个猝不及防的消息炸弹。   他抖着眉毛猥琐地说:“你那个小方前脚刚走,你后脚就来了,是不是得到了什么小道消息,准备来个破镜重圆啊。”   孙少宁吓得手里的酒杯都差点溜出去,他浑浑噩噩地回了家,然后心里就像着了魔似的,一直想见他一面。至于见面的目的和理由,那是一概没有。   ——   权微出手了一套房子,地段、交通、环境什么都好,就是莫名其妙的没有人租,同小区的房子租赁情况还挺火爆,他只能当是见了鬼,卖掉拉倒。   卖比租容易,因为除了真正的购房者,还有炒房的来接盘,权微急于脱手,因此也没赚多少,不过刚收到钱这两天他暂时还是大款,有钱就得请朋友吃饭,有花才有赚,他兴冲冲地杀到孙少宁那儿,发现家里的灯泡都是冷的。   孙少宁自从检查出来以后,就安分得像个锯嘴葫芦,权微任何时候来,他基本都在家里摊着,有时去小区里走走,电视或灯也总是开着的。   权微去乌龟缸里一看,发现它们泡在自己的屎里,估计半天以上没换过水了,还揪头等着嗷嗷待哺,他登时就嗅到了一种危机似的反常。   他给孙少宁打电话,听见那边说他在酒吧的时候,心里一点意外都没有,只有一种“狗改不了吃屎”的失望感。   权微去酒吧找人,孙少宁的形象比他想的要好,衣衫齐整地在卡座里喝苏打水,身边也一个人没有。   他松了口气,连杯扎啤都没点,用一副马上就要走的架势在孙少宁旁边坐下说:“你不是在养生么?”   孙少宁举了下手里的汽水,懒洋洋地说:“这还不够养啊?你来的时候是不是一路在骂我?我喷嚏打的鼻子都快掉了。”   权微不屑一顾:“我要骂你不需要躲在路上,是你要感冒了,这里冷气太强,坐够了,回吧。”   孙少宁纹丝不动,对他摆着手里的易拉罐:“你不喜欢这里就先撤,我再待会儿。”   权微想起他前几天嗷嗷喊自己陪他,觉得他不对劲的厉害,因为铁得都成了半个爹,就忍不住多了句嘴:“怎么了?”   酒吧自带一股愁苦和发泄的氛围,孙少宁陷在卡坐里,倾述的欲望一下强烈起来,他捂住眼睛说:“……小方回来了。”   权微因为意外愣了一小下,其他的感觉就真没了,每年回青山市的人成千上万,有他一个方思远又怎么了,他又不是市长和常委。   孙少宁这会儿表现挺受伤,事实上他才是伤人的那个,权微无动于衷地说:“然后呢?”   看不见孙少宁的眼睛,但他脸上浮起了细微的痛苦神色,他慢慢地说:“我有点,想见他。”   都跑到这里来了,那就不是有一点了,但见了有个屁用,该断的还是早断了好,免得祸害人,权微伸手去拉他,为了照顾病人的情绪没有打击他,只是画了个大饼说:“有缘自然还会碰到的,走吧,再不回你儿子就饿到要吃屎了。”   “你大爷……”   孙少宁一腔愁苦旖旎的情绪被他这么恶心地一搅,登时只剩无力了,要是他有资格随便颁奖,权微这傻逼得个“最会破坏气氛奖”绝对妥得很。   他来了好几条,别说人了,连传说都没再见到,孙少宁有点失望,轻易跟着权微走了。   而此时他想见的人,正在明水村的租房里打游戏给杨桢看。   ——   方思远身上还有孩子气,有点嘚瑟,他今天PK把把都赢,雀跃地跑去敲杨桢的房门。   杨桢还没玩过游戏,看完他打出来的一页说明,什么都没明白,方思远不方便说,直接将他拉过去围观。   他玩的是个古风武侠游戏,人物的装扮和场景有点像中原,但比中原更漂亮。   杨桢看到小桥流水和刀剑斗笠,往事顷刻被勾起,尽管屏幕里的一切都是虚拟的,但却是他最为接近过去的途径,他着迷地看着场景里的一切,根本都没注意方思远操控他的人物在到处收人头。   方思远很快发现杨哥是个风景党,他不跑单的时候,就会教杨桢驱动人物在游戏里逛地图。   杨桢跑了两天,陡然发现自己似乎有了一点网瘾,就是每天都想去游戏里压马路,他立马及时止损,不再碰方思远的电脑了,隔几天才会去看两眼。   这是一段非常安稳的日子,安稳到让杨桢几乎以为高利贷只是一个已经醒来的噩梦。   如果没有高利贷,那他孑然一身,可以有很多种选择,可以像以前一样只带着本钱,自由自在地到处行走,遇到中意的货物,就将它带到下一个地方去卖掉。   可惜真实无法逃避,他躲了3个多月的高利贷,终于还是找上了门来。   这天杨桢像往常一样出了摊,不过带了方思远。   方思远单休,闲极无聊地说想体验一下收钱的感觉,杨桢看出这孩子有点一个人待不住,他要来也没阻止,毕竟来而不往非礼也,杨桢也玩过别人的电脑。   他根本没打算让方思远帮忙,然而出乎他的意料,方思远的手脚竟然还挺利索。   来光顾的人看见生面孔,都问杨桢这是谁,杨桢要忙还要回答,摊上比平时还热闹,这种热闹一直持续到10点出头,才被一行大摇大摆走进来的男人彻底打断。   杨桢还是有点危机意识的,他在那群人离摊子还有十来米的时候,心里就没由来地跳了一下,然后捕捉到了人群里的队伍。   他矮下身来仔细看了看,没在人群里看见宏哥,但有个别有印象的面孔,比如上次跟权微吃饭碰到的那两个就在队伍里,因此他基本就能确定,这些人是冲他而来的。   他没时间告诉方思远来龙去脉,只好赶紧将他支开,杨桢蹲下来飞快地说:“小方,中午我们吃鸡,你去后头买只老母鸡,去吧。”   方思远不疑有他,站起来就往后走了。   杨桢也顾不上钱不钱了,溜到隔壁的行人走道上,侧着身子飞快地往外走。   然而这时菜场的人流不多,高利贷一行又有6、7人,杨桢走了不到10米,就听见背后有人喊了声“在那边”,他心里“咯噔”一想,撒腿开始狂奔。   时光漫漫,一眨眼罗家仪都已经50岁了,权微将镇纸包进礼盒,又去面包坊取了蛋糕,然后开车去了菜场。   他走到“海内”这两个字下面的时候,才想起很久没来,也没看见杨桢这个人了。   然后说曹操曹操到,没几秒杨桢就从人群里脱颖而出,以一种惊慌失措的姿态冲进了他的视线里。权微当时就在想,为什么每次看见杨桢,他都是一副狼狈的可怜相。   杨桢从场子里跑出来,看见权微提着个巨大的蛋糕站在入口左边,他家里有人过生日,自己却东逃西窜像个过街之鼠,真是让人伤心的一种对比。   他跟权微擦肩而过的时候,还似乎看见了这人眼底的怜悯,杨桢心里隐约一恸,头也不回地跑了。   然后他跑着跑着发现身后的追赶声不见了,回头一看,那群人不知道为什么,竟然都慢慢停在了权微的周围。   权微面无表情地盯着面前的大金链子,看见他咧起嘴角对自己笑了一下。   “这不是江老太的娇孙,权微么?真是赶了巧了,居然在这里重逢了,你毕业了吧,在哪发财啊?”   他旁边那个跟班似乎有点为难,小声请示道:“皮哥,那个,还追吗?” 第36章   多年前的阴影余威尚在,权微的肾上腺素飙升,他心跳加快,脊背也不自觉地也有点紧绷,脑中急冲而上的念头就是在过身上能当做武器的东西。   蛋糕不行,镇纸也没大用,于是他下意识握住了钥匙扣。   然而时过境迁,当权微用不一样的高度和角度重新正眼来看梁丕军的时候,他惊讶而欣喜地发现,梁丕军老了。   皱纹多、眼睛浑浊,不如他高,不如他精神足。   权微打量的越细就越有底气,他臭屁地心说外形条件就不比了,免得群众说他欺负别人长得丑。   遇到这个要钱的渣滓的时候他才11岁,力量差距太大,可是现在这个老混子站在面前,权微发现自己的眼皮得往下耷,才能跟他对上视线,这种微弱的俯视感让权微信心爆满,觉得姓梁的只要敢动手,他就能叫这人横着出去。   见识、年龄、经历和力量的消长,都能让人改变,当一个人弱到不如自己,那么你对他的畏惧也会土崩瓦解。   权微定住心神,睨着梁丕军在心里冷笑,脸上却装腔作势地皱起了眉头,疑惑地大喘了一口气:“哦,你是……哪位?”   梁丕军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眼神惊讶地直了一下,正好跟班又来他的拉袖子,小声地请示他跑路那位还追不追,他逮到个出气筒,目光瞬间狠戾起来:“你他妈是不是猪脑子!你来这买菜的啊?去追啊!”   6个跟班得到指挥,两两凑堆地对视一眼,看到了对方眼里的大字:上。   追他的人都停在了权微身边,杨桢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他有点急,观望使他不能全力逃跑,只好一边倒退一边探着头看。   有个人在跟权微说话,离得远了,又到处都是走动的人头,杨桢看不见谈话的氛围,有一瞬间他心里冒出了自责,担心是自己给权微招来了麻烦,但转念又自我宽慰过去了。   万事都有因果,环环相扣,市场那么多的人要债的不找,偏偏找上了权微,这就说明他们之前就认识,是恩是冤他目前不得而知,只能说是天意如此,让好久不来的权微,撞见他的旧相识。   杨桢理通了心思,瞥见对方的人又动了起来,于是他也猛地转身,朝着派出所地方向飞奔。   追人的累活交给小弟,梁丕军也差不多要去主持大局了,不过他不甘心被人忘记,边走边指着自己的眉毛上的疤,意味深长地问权微:“我是梁叔叔嘛,以前还在你家住过的,你忘了吗?”   这道疤是权微用玻璃杯砸的,他当然没有忘,但他现在就是要跟梁丕军对着干,权微虚伪地说:“额,没印象了。”   梁丕军脸上浮起愠色,他皮笑肉不笑地说:“跟你姥一样,贵人多忘事。我今天还有个欠债的要处理,改天再来看你们一家,真是好多年没见了,你这个……”   他看着权微手里的蛋糕说:“你们住这儿啊,今天谁过生日啊?”   权微心里一紧,反应神速地说:“我住城北,不知道谁生日,店里派单,我就负责送货。”   梁丕军被他误导,以为他在蛋糕店工作,点点头挥着手走了,人群自动为这些看起来惹不起的人让了道。   从那些分出来的缝隙里,权微看见杨桢一个弯拐,消失在了墙壁后面,他看着那个墙角,心口的气不是特别顺。   他早就让杨桢走,那个不听,现在被人找上了门,按理应该是活该,可权微心里没有这种情绪,他该回父母家了,可是腿脚一时也没动,脑子里全是同一种假设,梁丕军特别阴狠,整人的手段也多,杨桢要是没溜掉,那就要被整惨了。   该跑的人都跑了,行人慢慢散开,三五成群地已经感叹上了,吓人、可怕、乱糟糟、少出门。   权微浅浅地出着神,一道身影急匆匆地从他旁边擦过,越过两部又猛地退回来,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权微抬眼一看,发现对面的人竟然是方思远。   孙少宁老去酒吧等,这人却在疙瘩被他撞见,权微呆了一瞬,漫无边际地觉得他俩果然是没缘分。   方思远却急坏了,杨桢不见了,他不会说话,打了半天字,才从菜老板口中得知杨桢被人追着跑出去了,他跑出来没看见杨桢的人影,路过的瞬间觉得旁边的人眼熟。   他跟权微不是很熟,那时他跟孙少宁形影不离,但是权微不混吧,但认识就行了,起码比陌生人好交流。杨桢不爱说自己的事,方思远对他了解很浅,但相处下来他觉得杨桢是个好人,所以遇上事了他就很担心。   方思远打了一堆杨桢的外貌,问权微看见这个人往哪里跑了没有。   权微一看更关注的问题却是刚从外地回来的方思远,怎么会打探杨桢的去向,他不解地说:“你问他干什么?”   方思远:[他是我的室友,好像遇到麻烦了,啊有时间我再跟你说。]   给权微看完屏幕他就一溜烟跑了,权微看着他的背影,无形中像是为自己找了一个多管闲事的借口似的,他心想我是被怂恿的,然后将蛋糕和礼物飞快地往卖调料的大妈摊上一放,边让人看顾边出了菜场,一边还抽空报了个警。   “喂,有人绑架,地点在……刚往天涯三街跑了。”   杨桢跑路不够专业,比不过追债的飞毛腿,在离派出所还有一条短街的地方被人从后头按住了。   追他的人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呼吸肺泡都疼,就恼怒地拿他出气,有人来扇他的头,有人踢他的肚子,边打边骂叫你他妈跑、还跑。   杨桢蜷躺在地上,疼倒是能忍,就是觉得屈辱。   这里是条老街,有点深,开过的店铺都倒闭了,褪了色的广告门面还在,唯独没有人,正好适合围殴逼问。   皮哥叼着烟悠哉晃来的时候,杨桢已经被揍了一顿,他将头脸护得紧,淤青都在身上,看起来一副“招待不周”的样子,皮哥不是特别满意,但也没有叫人继续打。   皮哥蹲下来,跟班就默契地提着杨桢的头发迫使他仰起脸,方便他大哥问话。   皮哥跟杨桢打了个照面,笑呵呵地说:“还不认识我吧?没关系,这就认识了,我姓梁,赏脸的叫我一声皮哥。我看你跑这么久,痕迹干干净净的,应该是个聪明人,我也不跟你兜圈子了,说说吧,你是怎么想的?”   杨桢有点上不来气,他憋得面色发肝、喉头紧,说话也费劲,他断断续续地说:“我……是想、还债……那也得、看你们……让不让、我还。”   皮哥给了跟班一个眼神,对方会意地松了手,让杨桢的头砸回了地面,然后两人将他拉起来,按得坐在了地上,皮哥像是听了个笑话一样笑着说:“你都把我说糊涂了,我们不让你还?怎么可能呢?我们巴不得你按时还,这样大家都省心。”   杨桢咳了几声,强行顺气让嗓子眼平静下来,他满脸通红看起来有点囧,嗓子也被吊哑了,只有语速还似平常,他说:“不,你明白的。利滚利,三块变三亿,再滚利,三亿也还不清,本金我还得起,我还不起的是你们……说涨就涨的利息。”   皮哥:“高利贷高利贷,吃的就是高利这碗饭嘛,你当初选择借高利贷,就该有这样的觉悟啊。怎么我听你这意思,现在是想赖账了?”   杨桢:“不想赖账,但也确实是能力之外,还钱的速度赶不上贵处利息的涨幅。”   皮哥垮着脸说:“那你到底想怎么样呢?”   杨桢看着他的眼睛,不卑不亢地说:“把利息停了,给我一个定额,这样我还有点希望,知道有一天我总能还清,而不是像驴子拉磨一样,在你们下的套里累死。”   皮哥当然不能同意,他们借贷也是挑对象的,穷人不借、病人不借,专门借给那种有点能力赚钱,但又有资金缺口的人,比如做生意的、有赌瘾酒瘾但自己或家属有钱有房的,这样的人才有榨头,能源源不断地为他们提供资金。   “那怎么行?那不行,那样不是违约了嘛,我们可不是那种野鸡公司,随随便便就改自己定下的合同。”   杨桢就知道不到万不得已,他们是不会轻易让他如愿的,所以他要跑,就是跑得不够久,没把他们折腾到觉得耗不起的地步。   为了这个无妄之灾的高利贷,他在这里过得毫无尊严,活着是好,可太不顺心难免也会让人有轻生之意,杨桢非常笃定这些人不敢杀他,那么无非就是剁手跺脚而已,他在中原是个跛子,活得却比在这里四肢健全要安宁得多。   杨桢怒从心起,那天呛权微的恶胆再度壮大,他敛掉表情,豁出去地说:“那就是还不起,任杀任剐,随你们吧。”   皮哥笑眯眯的嘴脸猛然一变,话里也带了些咬牙切齿,他恐吓道:“杀啊剐啊什么的多不文明,而且搞不好还要坐牢的,我们不来那一套,也有办法让你老老实实的。”   说到这里他像是想起了点什么,嗤笑了一声说:“就拿我刚刚在你那菜场遇到的一个朋友来说,他的骨头可比你硬多了,十几岁的人,跑起来我们得骑电瓶去追、打到吐血吭都不吭,很狂了吧?后来一样也被收拾服帖了,屁滚尿流地求他爹妈卖房子,所以你最好也别嘴硬。”   杨桢顷刻就直觉这人说的朋友是权微,他怔怔地想到,权微家里也欠过高利贷?所以他才讨厌借贷的人吗?   要是这样,那他还肯帮自己,那就是品行高尚了,杨桢心里因为惊讶而起了一层细细的战栗。自他来到这里,权微这个人,可能是唯一给他留过浓墨重彩印象的人了。   皮哥看他被威胁还能走神,觉得杨桢可能是皮太紧,得松一松,他站起来,挥了挥手,冷酷地说:“他渴了,给他弄到河里去解解渴。”   ——   老街后头有条河,水枯了,也被污染透了,岸边的绿化倒是到位,栽满了半人高的美人蕉,红红火火地开了一大片。   方思远从前头跑到后头,都没有看见杨桢的人,他站在路口左右张望,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权微没有放开跑,所以落在小方后头,不过他不像方思远那么没有目标,眼神很快就落到了美人蕉上面。   直觉告诉权微,他们在河边。   果不其然,那里很快传来的人骂娘的声音,方思远侧耳听了听,脸色一变立刻朝河边蹿了过去。权微踟蹰了几秒,脸色难看地跟了过去,然后接着入眼的画面,就是他梦里出现过很多遍的东西了。   杨桢的头被人倒着按在水里,蓝色的垃圾袋悠然飘过,他的四肢因为窒息在岸上挣扎,却又被人死死地制住。   权微感觉世界“轰”地一下远去了,无法呼吸的憋闷在他胸口积攒,耳边仿佛还有那种水灌往耳洞的咕噜声,然后杨桢的挣扎慢下来,他的头却猛然被人提起来,头发带起的水线像雨点一下落在河里,然而四野阳光灿烂……   眼耳口鼻骤然被打通,权微深吸了一口气,神智跌回了现实的尘埃里,眼眶被刚刚的幻想逼得通红。   方思远已经冲了过去,但他不能出声示威,气势就特别弱,跑到皮哥身后几步远了别人才发现他的存在。他来得突然,又鬼鬼祟祟的,于是还什么都没干,就被好斗的混混一巴掌推了回来。   权微挡在后面将他接住了,正好杨桢扭着头回来看他们,眼角眉梢全都是水,权微刹那间觉得自己的心口被挂了个秤砣,猛地往下坠了一下,有一瞬间他觉得那是他自己。   皮哥看见权微,慢慢露出了一种兴致盎然的眼神,他指着杨桢说:“小权啊,我就知道你在装,多深刻的经历啊,是我的话一辈子都忘不掉。你来干什么?救他吗?”   权微面无表情地说:“我救得了吗?”   皮哥不知道他俩认识,还以为权微只是看在过去的经历上想路见不平,他狮子大开口道:“你帮他还债,那就救得了。”   权微看他像智障:“你觉得可能吗?”   皮哥就是开个玩笑,只有圣人才会这么舍己为人,他说实话道:“我觉得不可能,所以你,还有你,想替杨桢还钱的,留下好商量。没这个打算的,现在赶紧滚,免得我将你们错当成他的亲兄弟,一并缠上了啊。”   方思远的手语这里的人谁也不懂,大概是在表达愤怒,权微去看杨桢,发现那人在对他摇头,意思是让他们走,权微对上他担忧的眼神,心里像是被谁倒了滴醋,无端端的有点酸。   他拉着方思远就走,对方不配合,挥来扭去的干扰权微走路,权微粗暴地将他一扯,压低了声音说:“再捣乱抽不死你,旁边就是派出所,去叫警察。” 第37章   方思远还要逗留,用手推着权微,让他自己去报案,权微无视了他的抵抗,野蛮地将他拉到了焦丛之外。   高利贷还等着杨桢还钱,也知道他有能力还,万万不敢弄死弄残,而且一旦死伤犯罪性质就变了,从民事转为刑事,对高利贷一从来都不是好事。   方思远赖着不走,又没能力救人,只会让杨桢被整得更惨,高利贷会一边杀鸡给猴看,警告无关的人别多管闲事,一边也让杨桢看看,叫他谁也别指望。   那种以为希望在眼前,然而根本什么都不是的感觉,其实可能比水淹更折磨人。而在人前受辱的压力,也是让人崩溃的一根稻草。   别人或许不明白,可是权微深有体会。   至于什么拖延时间,那就请务必记住这一点,别人都不是傻子,尤其是梁丕军这种人渣,他有上10年的催债经验。   一上路面,权微就将方思远推了个踉跄,他指了个方向飞快地说:“去,叫警察。”   方思远在心里大喊“你怎么不去”,顺势一看不远处就有一道蓝白色的高墙,登时怔在了当场,被心里猛然掀起的一阵名为目无法纪的浪潮浇了个劈头盖脸。   这世间总有一些时刻,会让人觉得自己不如蝼蚁。   派出所赫然就在河对岸,离杨桢的直线距离大概连300都不到,由此可见高利贷有多嚣张。   方思远开始撒腿狂奔,然后过了不到两分钟,他看见权微骑着辆共享单车,风驰电掣地超过了自己。方思远看着跑着,忽然就不知道自己在这件事里存在的意义是什么了,但他仍然没有停。   权微过了桥,就从车上跳了下去,大步流星地蹿进了办证大厅,单车还没停,前溜了一段撞到台阶上,“咣”的一声倒在地上,车轮呼呼地转着。   ——   杨桢被泡了个七荤八素,喝了好多口有味儿的河水,耳朵里“嗡嗡”直响,缺氧缺到鼻血横流,皮哥问了他很多话,可他不敢张嘴,因为一张嘴就是妥协,然后就是永无宁日。   再坚持一下,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渐渐地杨桢开始听不清皮哥在说什么了,视野被水蛰得一片模糊,水底的垃圾和水草招摇,像是一堆欢欣鼓舞的手臂,他看着看着,神智慢慢化为了浆糊。   就在杨桢错觉自己会死在这里的时候,自由的空气却再度袭来,那瞬间他竟然还觉得有些遗憾。   有人在背后大声喝道:“喂你们!干什么,啊?”   皮哥没想到杨桢这么能扛,本来就很急躁了,然后回头看见了几个蓝色制服,心情立刻一落千丈。   他对这里不熟,来的时候就看见了一条臭水沟,没注意不远处就是局子,权微这种小市民他不放在眼里,公检法他们有合同其实也不怕,不过该避的锋芒还是要避的。   皮哥假笑起来,在背后对小弟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别弄了,然后他道貌岸然地转过身笑道:“警察同志好,光天化日的能干什么啊,有人落水了,我们这做好人好事呢。”   明眼人都不会信他的鬼话,民警吆喝着将一种人员带回了派出所,然后一问发现是高利贷,登时管也不是不管也不是。   年息不超过36%的高利贷目前没有入罪,债务纠纷主要还靠双方共同协商,而且当事人没伤没傻,你也不能说他们追债的方式不当。   民警心里对杨桢也颇有微词,有手有脚的一个年轻人,干什么不好非要去碰这个无底洞,给杨桢训了个狗血淋头。不过他们还是看在杨桢脸色不好,而要债的又人多势众的份上,让杨桢先一步离开了。   皮哥带人抬脚就要跟上,民警敲着桌子问他们去哪儿,说话还没问完呢。   杨桢从派出所出来,看见方思远在香樟树的阴凉下面等,而权微不见踪影,他朝小方笑了笑,心里十分感激他。   方思远上来递手机给他,问他还好吗,杨桢缓过了气,着实没什么事,就让小方别担心。   不过这些高利贷也是真厉害,皮都没破一块,就能让人生不如死,未来让杨桢有些胆寒,他边走边想,菜场怕是待不下去了,不过这一个月也没白费,除开摊位的本钱,还有一笔不小的落成,能保证一段时间的生活,可是之后要去哪,他现在是毫无念想。   杨桢的衣服大都还是干的,就是脑袋在水里浸过,一股泡过很多东西的水腥味总往鼻子里钻,让他有些恶心。   洗澡的欲望迅速变得强烈起来,之前权微背着腹痛的他走过的那条巷子里的保健招牌凭空跃入了脑海,杨桢就决定去洗个澡,洗掉这一身味道和晦气。   方思远看他恍恍惚惚的,出于关心他打了很多个问题,那些人是干什么的、为什么这么嚣张、你欠了他们的钱吗、多少钱……   杨桢知道他是好心,但暂时没有心力跟他解释,然后承受方思远一惊一乍的异样目光,他只想一个人静一静。他请方思远先回去,对方纳闷地看着他,说不是很放心,杨桢没办法,终于用了一个“求”字。   方思远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以后,趁着皮哥一行人还在派出所,杨桢迅速回了菜场,摊位上的零钱果然不翼而飞,他叹了口气,直接往后拐进了小巷子。   ——   方思远眼巴巴地等在局子门口,看起来跟杨桢关系很好,权微在他旁边站了一会儿,觉得没什么立场和必要,就不告而别地走了。   回到菜场取了蛋糕以后,他就回仓库将礼物送给了他爸,罗家仪拆开看见那个手工的镇纸,笑得合不拢嘴,难得亲密地抱了抱儿子。   皮哥当时没有进来,所以他父母都没有看见那个不愉快记忆的携带者,他们现在还能笑得毫无阴霾,权微心不在焉地想道,就算是杨桢兑现了他的承诺好了。   蛋糕权诗诗已经买过一个了,权微这个就没拿上去,太后说她有点饿,于是当场就切开了,权微被分了个巨大的、顶部还有一堆玫瑰花瓣的三角块,他没什么食欲,就先搁在冰箱上了。   权诗诗捡了一筐食材,准备回家里弄大餐去,罗家仪也按耐不住炫耀的心情,要回书房摆拍镇纸,然后发给群友们羡慕嫉妒,两口子心情美好地肩并肩走了,于是仓库里就剩权微一个人。   他倒坐在椅子上,岔着两条腿,将下巴杵在椅背上看外面。   记忆就像河底的淤泥,只需要一下就能搅得乌烟瘴气,再沉淀下来却需要一段时间。   他姥姥江芮当年不肯接受破产,用投机的心思借了高利贷,结果非但没有东山再起,反而牵连着整个家都栽了进去。有一段时间权微过得特别惊惶,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所以不止是高利贷,他连江芮都记恨。   那些事早就过去了,可杨桢像个钩子一样将它们勾了起来,权微脑中都是这人满头是水对自己摇头的样子,杨桢当时的目光还很平静,可能只是因为还没被逼到绝处。   苍蝇嗡嗡地发现了蛋糕,权微挥手赶了赶,一道熟悉的人影从余光里晃过,他往门口一看,瞥见杨桢脚步匆匆地往菜场后面去了,像是要回他的仓库。   皮哥一会儿肯定会摸过来,待在这里就是瓮中的鳖,权微觉得杨桢不长记性,站起来就准备去提醒一下他,可等权微走出自家的门面,却发现杨桢径直越过了他的临时仓库,拐进了后面的小巷子。   权微有点好奇他要去干什么,就将门面的卷闸门往下一拉,麻利地跟了过去。   蛋糕放在外面一会儿会招满屋子苍蝇,权微又没时间放回盒子里去,他迟疑了片刻用手一抄,直接端着走了,因为觉得吃着东西,好像尾随就不是尾随了,而是碰巧路过。   这家大保健就是纯粹的保健,按摩、足疗、精油推背,杨桢点了个按摩,但听完介绍后拒绝了男技师,一个人泡进了浴缸里。   热水有助于缓解疲劳,杨桢下水的时候打了个摆子,生理心理都还记得被淹没的感觉,不过他抹了把脸,除了头全身都下了水,然后大脑空空地闭着眼睛发呆。   高利贷是怎么找过来的?之后又该怎么办?   权微一个大老爷们,狗熊绣花一样端着块蛋糕在路上逛,他看着杨桢进了大保健的店,那是他常去的店,知道里面没有特色服务,倒是有个正骨的老师傅,他不是很懂杨桢到这里来干什么。   老板认识权微,他骗人说他跟杨桢是一起的,老板不疑有他,立刻给他指了房间号。   小街道里的大保健装修一切从简,房间都是帘式的,权微站在门口,手刚碰上帘子边,又觉得自己这样有点像个偷窥的变态,这么猥琐首先他自己就不能忍,他露出嫌弃的表情,收回走就准备走了。   然而好死不死,这时隔两个房间里忽然走出一个推背的女技师,她看权微像是要开那个“门”,连忙提醒道:“帅哥,那房间里有人,你换个房间进吧,你做什么项目的?配技……”   权微听到了屋里的水声,心想这下尴尬了,他无奈地对那大姐压了压手,说:“我找人,你忙,别管我。”   说着屋里的杨桢已经过上了浴袍,系着衣带到门口来了,紧接着门帘被人从里面拉开,杨桢疑惑的眼神先是落到了他脸上,然后是他的……蛋糕上。   权微也将他打量了一遍,除了脸色不太好,精神状态还是稳定的。   杨桢在屋里听见权微说找人了,就说怎么从派出所出来没看见他,原来是来给街坊分蛋糕了,他心想这样真好,平平安安、家长里短的,杨桢打起精神笑了一下,说:“你找人的话,去问老板可能快一点。”   权微心想还管我找谁呢,先顾好你自己吧,他找的就是杨桢,可这猝不及防的由头是什么呢?   权微瞥见手里的蛋糕,登时灵光一闪,往杨桢面前一递说:“已经找到了,给。”   蛋糕上装饰的是真花,色彩十分鲜艳夺目,杨桢看着那一片玫瑰红,有点懵了:“你是来给……我,送蛋糕的吗?”   权微心说不是,这是我妈分给我,我还没来得及吃,跟你到这里,然后……算了说来话长不说了,反正是由不得他不点头了,权微“嗯”了一声,将纸盘往上送了送。   杨桢不知道这份爱心是误打误撞,他刚经历过残酷,特别渴求善意和温暖,就像沙漠里即将渴死的旅人,忽然得到了一杯水。   杨桢有些手抖地接过了蛋糕,按捺住内心几乎让他热泪盈眶的动容,忍了又忍,还是被那股憋屈到尽头想要爆发的冲动给蛊惑了,他鬼使神差地看着权微说:“谢谢,权微你能不能……陪我喝杯酒?”   他们古代人没有现在这么多娱乐消遣,于是得意也喝酒,失意也喝酒,借酒抒发胸中的大喜大悲。   他现在确实有点苦,想不管不顾地醉一个今朝,群山为墓,长歌当哭。   按理来说哪天都行,唯独今天不合适,权诗诗正在家里掂锅掌勺,庆祝罗家仪今天半百,他作为唯一的儿子不该缺席。   可是杨桢身上的低气压仿佛一并也压进权微的心里去了,他看着这个人,同病相怜的感觉应运而生。   杨桢见他没有立刻答话,被冷了一下才骤然回过神来,明白自己提了个不合适的要求,他有点愧疚但失望更强烈,刚要给自己解围,却听见权微清晰地说:“可以,你洗完了就走吧。”   有酒喝还洗什么洗,杨桢立刻就想走,不过还是回去泡了十多分钟,怕万一权微刚刚是忘记家人生日了,能有个反悔的时间。   权微翘着二郎腿,在楼梯口的卡座里给他爸妈发短信,让他俩先白吃一顿,等他晚上回来了再吃蛋糕。   杨桢洗好出来还是那身衣服,但他心情好了一点,看起来就没那么衰了,蛋糕端在手里一口没动,嘴角微微有点笑意,对着权微说“走吧”。   喝酒嘛,无外乎就是红酒配牛排,啤酒配烤串,白酒配个凉拌菜,然而权微万万没想到,杨桢说的喝酒,竟然是没有菜的那种。   老城区里老店齐全,用原料酿酒的老酒坊都有。   权微被杨桢领到酒坊门口,刚煮过的谷子还在飘着热气,空中有股捂过的发酵味,不好闻,却也不至于让人捏住鼻子遁走。   现在的饭馆都不让自带酒水,而且这里的粮食酒都不好喝,不过杨桢心情不好他是大佬,权微就没吭声,看着这人让他等等,然后钻进作坊里去了。   5分钟之后再出来,手里就提了个小5斤的白色塑料壶,里头一点没空,全装满了。权微忍不住看了杨桢一眼,心想酒桶也喝不了这么多啊。   接着杨桢又去了趟日用品店,出来的时候提了两个茶碗,泥胚那种,半截米色半截酱色。然后他拧着这两样东西,将权微带到了路边老年健身中心的石头桌椅上。   权微被这人在跟前放了个碗,然后邀请坐下,他这辈子没有这么喝过酒,连个花生米都没有,权微匪夷所思地说:“就这么喝?光的,不要菜?”   杨桢心说我们都是这么喝的,一碗一碗地倒,喝一口撒一半,嘴上却笑着说:“不要菜,你不还得回家吃饭吗?”   权微没想到这节骨眼了他还替自己想过,沉默了几秒将碗端了起来:“随你吧,走一个。”   杨桢拿起碗跟他碰了一下,暗自吸了口气,仰头一口灌了。   权微看他这架势不像求醉,有点像求死,忍不住比了个小指,多管闲事道:“慢点行吗?我酒量,也就这么大了。”   酒入愁肠,杨桢敷衍地应了声“好”,端坐着等他喝完了好倒第二碗,他催道:“你尝尝,这酒怎么样?”   权微以前喝过,内心是拒绝的,但说了陪酒就要陪,他凑到碗边上喝了一小口,又砸了下嘴,感觉酒坊老板以前卖给他的都是假酒。   “你买的这是什么酒?多少钱一斤的?”权微又喝了一口,“怎么跟我以前买的不一样?” 第38章   “高粱酒,快要过保存期了,便宜卖,35块钱一斤。”   至于不一样这个问题,杨桢有点难以回答,先挑行货后议价,就是牙郎吃饭的本事。   一般牙行虽小,但经营的路子上必有把式掌舵,斗首、钱舁子、酒把式、药掌柜等等,把式的绝活秘而不宣,向来只传门下弟子。   昔年章舒玉作为东家,因为脾性好,占了些有问必答的便宜,多年的商路千锤百炼,下来也攒了半罐子量度的功夫,行家当然拼不赢,但糊弄门外汉绰绰有余。   说白了就是权微不会挑,但这么不客气的解释以杨桢的性格说不出口,他正愁没法暂时逃避现实,权微这个问题算是正中他下怀。   提起他的老本行,杨桢眼里都有了点异样的神采,忍不住话多起来:“不一样是正常的,同一趟蒸锅里馏出来的酒液,前中后段的口感出锅时就有区别,在加上容器、储藏、气温、时间的变化,一锅分十坛,十坛都不一样都有可能。”   权微闻了闻碗沿,扑进鼻腔的是股温和的香气,他不是很信地说:“那一个妈生的,也不至于差那么多啊?他家便宜不便宜卖的高粱酒我都买过,跟你这都不是一个味儿,你懂酒是吧?我要怀疑老板在坑外行了。”   杨桢哪想得到请他喝酒,还给老板喝了口锅出来,他啼笑皆非地说:“没有的事,别人做生意,坑顾客就是变相的坑自己。你就当我是运气好,在别的地方倒了霉,到这儿找补,碰到了一锅工艺到位的。”   实际上他这5斤酒根本就不是在店里的大缸里舀的,而是在老板的库房里打的。   这家酒坊的缸里放的是勾兑酒,库房里多半也是,但也有少量的调和酒。   勾兑的原料是原浆酒和食用酒精,调和则是用高低不同的原浆酒掺和降度,所以口感大有区别。至于没有价差的原因是调和酒制作麻烦,加上能储存的时间也短,所以基本不对外销售,只是老板自己过瘾时喝几盅用的。   杨桢能摸到别人的藏私,那是因为相信一家店能够屹立不倒,肯定是有拿手的绝活,他进去挑了一些毛病,又拍了两个马屁,老板看他识货又识相,于是掏了点私货给他。   权微不是很认同他那版生意经,现在做生意的缺德的是真缺德,卷一波就跑路的新闻不在少数,但杨桢的心大他是又领教了一次,自己满身糊涂烂账不提,还有心思去救人、来管他买东西产生的落差,权微登时就觉得,杨桢可能是有点圣母心。   “圣母心”坐在他对面,见权微喝的实在是慢吞吞,于是不再等他,自顾自地倒了一碗。   权微自己不谦虚,别人谦虚他也有意见,他俨然一个犀利的明眼人的样子:“你刚说得头头是道的,懂就说懂,我又不会去找别人的茬。”   杨桢的心思被无情地戳穿,只好垂着眼皮去端碗,伸过来跟权微碰杯,老实地说:“懂一点点。”   他们认识三个多月了,但各自都以陌生人的身份自居,谁也不多问对方的闲事,今天打破杨桢壁垒的是蛋糕和酒,而挑起权微话头的是相似的经历,他提问题的时候自然流畅,心里丝毫没有“关我屁事”的距离感。   对于杨桢混在太后她们中间卖菜这件事,权微总是有种迷之不合群感,他闻言特别费解:“那你怎么不干脆去卖酒?酒可比菜来钱快。”   杨桢好笑道:“钱哪是那么好赚的?先不说本金,卖酒我得有渠道,货源、储藏、销路、顾客、预备金什么都没有,我拿什么去卖?”   “有多少本钱就能赚多少钱,这是没法一步登天的。有一种不要本钱,就是大超市酒水区的销售员,这个我知道,但说实话,都是销售性质的话,那我可能还是会选房产中介。”   会写会画,懂酒还会卖菜,虽然技能不紧扣IT热潮,而且还有的太接地气,但一个多月成为海内菜场销售的No.1,而且方方面面的听起来都有主见,权微跟他磕了下碗,心里有一点点佩服:“你懂得还挺多,这些都是谁教你的?”   爹、赵叔、酒把式、秤首、卖样人、皮察子……苦屿城里的老一辈,大都当过他的授业人。   杨桢脑子里闪过很多人的面孔,但有的模糊不清,而他可能再也没有机会去重新记一遍了,酒劲按理说不该上的这样快,可是杨桢感觉到一股热流直冲头脸,他迅速将碗抬起来,抽干之后扣在了脸上。   他轻轻地说:“教我的人还挺多的,等以后有时间,我脑子清醒一点了,我再告诉你。”   权微这次没觉得他是在推脱,因为杨桢被泡水他是亲眼看见的,他堪称温和地说了声“好”,沉默了一会儿,终究是有点同病相怜式的关心:“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杨桢将空碗拿在手里晃了两圈,笑的有些不好意思:“我,我还没想。这个皮哥来得太突然了,我都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找来的,而且这个人,感觉比他的上家更难说话。”   权微在心里为最后一句加了个1。   那个胖脸宏哥他就在酒吧接触过一次,没什么体会,但梁丕军这个垃圾跟他们拉锯了一年多,这么多年没见,权微本来还以为他在外头因为缺德事干得多,被人打死或坐牢去了,谁知道又耀武耀威地回来了。   除了将人的头按进水里,梁丕军还有很多的阴招,将人倒栽葱地吊着、不让吃饭、不给睡觉,大冬天里套个游泳圈,丢进河里拉回来再丢出去……权微也不知道过了这么些年,垃圾的手段升级了没有。   但是不想也知道,杨桢要是不寻死,他就还得过一段惨日子。   但到就他们目前的交情来说,还远不够让权微大手一挥,平白无故就给杨桢几十万去还债,权微移开眼,不太愿意往后设想,他看着垃圾桶喝了一口,没头没脑地说:“头被泡在水里是不是很难受?再来一回,还扛不扛得住?”   他的语气有点轻,跟平时的冷漠和玩笑不太一样,杨桢眼神一颤,福至心灵地想起了皮哥关于那个朋友的几句话。   权微的心其实很好,但看起来有点嚣张,如果一个人从高利贷的深渊里爬出来,还能活成这么骄傲,那他有什么不可以的?   杨桢看着对面的人,心里忽然像是被打了管鸡血似的,五脏六腑都轻快了一点,他缓了口气,豁出去地说:“扛!不扛我这辈子就完了。”   权微心里莫名其妙地有种过来人的欣慰:“熬过去就好了。”   杨桢看他那个老气横秋的样子,觉得他有点像爷爷那辈的,酒劲一股一股地窜上来,慢慢在他心头攒了口热气。   他其实非常非常地想问权微一家是怎么摆脱高利贷的,但是蠢蠢欲动地终究是没敢,怕他一开口,就会将相处的气氛打回原形。   权微一家杨桢都有接触,他那么紧张自己会将高利贷引到菜场去,不难猜测他父母在这事中受惊吓最多,那么儒雅的罗家仪的右手就不言而喻了。   大侠喝酒讲一个千杯不醉,可惜杨桢不是大侠,5斤装的酒壶去了个2/5不到,他的状态就有点向稀泥巴看齐了。   不过意识他还剩下一点,杨桢脸朝下地打了个嗝,又看了眼手表,11点20多,差不多是午饭时间,他连忙坐起来,问权微喝好了没有。   权微老早就没喝了,在他对面干坐着奉陪,闻言“嗯”了一声。   杨桢于是伸手拿过对面的空碗,跟自己的摞在了一起,拧好酒壶后一起放在了桌心上,蛋糕单独放在桌子边上。   做完这些以后他两手空空地站起来,忽然对权微鞠了一躬,不过因为喝多了,鞠得有点东倒西歪,说话也颠三倒四的。   “从不认识到现在,你无偿帮了我很多的忙,除、除了口头表示,我也没有能为你……为你效劳的事,我欠你的人情怕是很难还清了,就我目前的处境,也不太好意思画……大饼,承诺以后怎么报答你,要是缘分浅,这可能就是我、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但、但还是谢谢你,权微。”   我会记得你的。   杨桢直起身来,小心地托起了他的蛋糕,对眼前十几个权微晃动的权微笑了笑:“耽误你的时间了,家里人肯定在、在等你吧,我送你一段。”   他说着就离开了桌子,权微看了眼被留在桌上的东西,站着没动道:“酒和碗都不要了吗?”   杨桢连续眨了很多下眼睛,自以为清醒其实已经糊了,他自嘲地说:“带不走了,我在跑路,行李不能太多。”   权微将手搭在酒壶的把上说:“那就给我吧,我觉得这酒还挺香的。”   杨桢本来想说这酒一般,你喜欢白酒我以后可以给你找好的,但话到嘴边又觉得是张遥遥无期的空头支票,于是又给咽了回去,只是做了个“请”的姿势,这一动又打了个晃,蛋糕碰到了左手心,立刻糊了他一手奶油。   权微叹了口气,离开了椅子,但是用手抓住了他的胳膊:“就你这样的,送两步扑到地上去了,到时还得我搀你,我谢谢你但是算了啊。你住的地方这两天最好别回了,今天就在这巷子里找个民宿住下把酒醒了再说,中不中?”   杨桢第一次听到“行不行”这个方言版本,全凭意会地点了下头,他就是有点站不稳,但数钱肯定错不了,他说自己可以,但权微根本不信他,自作主张地带他进了家旅店。   杨桢婉拒了一次,被无视之后也没有再坚持,他有点怕蛋糕被自己歪到地上去。   权微回头问杨桢要身份证的时候顿了一下,什么都没说,转回去用自己的身份证开了两个晚上。   房间就在一楼,离前台也没多远,权微送到这里就可以了,杨桢完全不在点上,指了下手机对他说:“一会儿过饭点了,你请回吧,住宿费我稍后用微信发给你。”   权微根本没想起这茬,他只是做到仁至义尽了,不知道为什么还是没有很想走,可能是因为杨桢说了句不会再见了。   那不走他还能干什么?权微心想难不成给杨桢送进房里去?然后呢?他自己再出来回家?没这个必要,一段来回走的冤枉路。   但权微又觉得不能就这么走,他跟杨桢对视了几秒,忽然将酒壶搁在了前台的桌上,伸手从兜里摸了串钥匙,然后从上面取了个白色的小挂件下来。   “这个给你,没事装逼用,有点什么情况也能防个身,头上的圆圈按下去转一圈,就能弹个小箭头出来,不用了顺时针转那个圆圈,箭头就自己收回去了,pvc的,能过安检。”   杨桢接过来一看,发现是一个小指长的小物件,模样有点像现在国际象棋的里的王,就是顶部坐的不是十字架,而是一只小小的尖叫鸡。   他看着那只颜色不对的小鸡,忽然就想起了权微在幸福花园的那间房子,杨桢住在里面的时候,这一切风雨都还没袭来。   杨桢不自觉地跟了一步,脱口而出道:“权微,我以后要是租房子,还可以找你吗?”   权微给完就转身了,闻言在台阶口上回过头来,想了想,说:“可以,给你打88折。” 第39章   杨桢昏昏沉沉地躺了大半个下午,旅店房间里的气味不是很好,他睡得也不太踏实。   他的神智在酒精里下沉,但是本能不肯放过自己,在梦里还在被高利贷纠缠,杨桢梦见皮哥让人泼了他一身汽油,然后火机豆大的亮光一闪,袭人的热焰很快爬满了全身。   下午3三点多,他不知情地发起了烧,体表烫得吓人,可他在梦里却觉得寒意透骨。   在他醒来之前,梦境不知道怎么跳转到了应绍丘的营帐,在杀气逼人的戎装将军案前,他看见布衣的自己俯身磕头,神色却是不屑一顾。   杨桢猛然睁开眼睛,悲怆霎时俘获了他的心脏。   皮哥这种人,再狠戾终究也只是小角色,他连手握重兵的应绍丘都没怕过,怎么会堕落到连一个无名小卒都能让他心有戚戚、左右奔离?是这个社会太残酷了?还是他太弱势了?   这里确实陌生,但不是软弱的借口,杨桢一动不动地盯着屋顶想了很久,最后只是觉得,他可能是活得太像“杨桢”了。   五感渐渐苏醒,杨桢恍惚间听见了五脏庙里的轰鸣,他浑身酸软地爬起来,立刻看见了床头的玫瑰花瓣蛋糕。   蛋糕放了一段时间,奶油有些稀了,杨桢虽然不习惯这种黏糊糊的口感,但几口甜食下肚以后,胃部的隐痛平息下来。   他将蛋糕吃了个精光,又因为这是他患难期间收到的唯二礼物,不舍得胡乱扔进垃圾桶,就将花瓣、纸盘和叉子郑重地搁在了床头柜上。   尖叫鸡版的手工挂件就立在矮柜的正中间,像一个搞笑的守护灵。   ——   民警有意绊人,高利贷一行人直到晚饭之前,才得以从所里脱身。   皮哥大为恼火,恨杨桢骨头硬,气权微不将他放在眼里,也怒警察像搅屎棍,他黑着脸回到菜场,发现杨桢果然不见了。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留了两个人在菜场里打听杨桢的住处,自己带着剩下的人下馆子去了。   一个多小时以后,皮哥的跟班从菜场扒到送菜的老板,再到杨桢房东的老乡,弄到了杨桢在明水村的落脚处。皮哥吃饱喝足以后,择日不如撞日地带着人往明水村去了。   方思远独自回到租房,脑中全是疑问的泡泡,但碍于他平时只看修仙小说,所以没什么现实的想象力,只能凭个人喜好给皮哥打上了“黑社会”的标签。   村口停了辆出租车,副驾上的乘客隔着墨镜和车玻璃在注视他,方思远毫无所觉,轻车熟路地拐上了第一户村民家的台基。   他回到房里,发现杨桢还是没有回他的消息,有点担心又有点困,倒下刷了会儿小说,什么时候迷瞪过去的都不知道。   方思远醒来的时候,隐约听见隔壁有些吵闹,他以为是杨桢回来了,跑出来一看,目光却跟下午那个在河边指挥人将杨桢往水里按的疤痕男的碰了个正着。   他心里一惊,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这动作看在皮哥眼里,就成了这小子是知道点什么的心虚,他招呼了两声,方思远立刻就被人夹在了中间。   “小帅哥,别慌,我们不为难你,就是想知道杨桢在哪儿?”   方思远还想知道呢,他摆着手,见对方没有信他的神色,干脆解锁了手机交给皮哥自己看。然而信息是能删除的,皮哥根本不信,拧着他就想吓唬一下。   他对左右使了个眼神,两边的人心神领会,同时抓起方思远就摁到了墙上。   方思远后背吃痛,整个人糊在墙上,他下意识就想挣脱,皮哥的跟班看他像是不太老实,拳头登时就抡了起来。   然而就在这瞬间,楼梯口陡然暴起了一声大吼:“敢他妈打一个试试!”   众人被猛不丁地吓一跳,搞不清楚情况地住了手,可同一道喝声入耳,方思远却是截然不同的另一种反应,他心神巨震,像个僵尸一样缓慢地转过头,心想要他是个聋子就好了。   楼梯间的灯管正好在平台口,站在那里的人沐浴在强光里,像个济世救人的神兵天将,可对于方思远来说,这人是插在他心口的一把刀。   接近两年不见,没有他的鞍前马后,孙少宁依然光鲜亮丽,再次从侧面证明他的存在可有可无。   这本该是个痛彻心扉的领悟,但是方思远习惯了,所以他看着孙少宁的眼神勉强算得上风轻云淡,他忍住了跟这人打招呼的冲动,垂下目光去看瓷砖。   事办到一半被路人打断,传出去是要被人笑话的,皮哥不高兴地瞪向来人,目光却在落下后瞬间变了三变,从疑惑到思索到带笑,他脸皮一翻像是变了个人,笑着上前道:“孙老师,这么晚了还到这旮沓来耍啊?这……这个小哥,是你朋友啊?”   孙老师不是来耍的。   孙少宁要找一个人,比起寻常人来要容易很多,他爸是省公安厅的领导,大哥又国行分部的高层,他年轻的时候胡作非为,占得就是会投胎这个资本。   他在酒吧等了半个月都没看见方思远出没,终于是没忍住托李维查了下刷卡记录,又在圈定的范围里筛了下快递点的记录,这就给方思远刨出来了。   李维绰号大维,目前在公安基层当干警,是跟他和权微一起长大的那一波伙伴。   孙少宁本意是不打照面,就来看一眼,可是等看到人活蹦乱跳的,他一边欣慰,一边又有种阴暗的失落,就是自己过得糟糕,就不想看到别人过得太好。   他是真没打算跟方思远回到从前,就是自己不知道哪天就死了,对于从前真心待过他的那些人,想用感激的目光再看一眼。   孙少宁在村口不下车,也不说走,司机忍不住开始赶人,又被他用钱收买了,就也乐得在这儿摸鱼,顺便陪他谈谈人生。   很多老司机都是城市中深藏不露的哲学家,孙少宁跟师傅聊了两句,赫然有了种生不带来、死不带去、钱他娘的就是狗屁的通透感,他乐了几声心情松快了,这就打算悄悄地离去了。   只是他刚说完可以走了,就见两辆小车走位风骚地拐进了村里,等师傅掉完头,孙少宁靠窗,正好看见它们停在了方思远住的那家,然后呼呼啦啦就下来了好些人,这一看就不正常。   他催着师傅跟过去,房东问他是谁,孙少宁说他是警察,房东二话不说地给他指楼梯,说你同事刚上去了。   孙少宁当时没想到混混和他一样无耻,还以为是方思远犯了什么事,“蹭蹭”地跑上来,正好看见方思远要挨打,而且领头羊无巧不成书,正好就是梁丕军。   孙少宁知道梁丕军这个人,还是因为权微家里的债。   当年权微的妈逼不得已,来求助孙少宁的妈这个老闺蜜,但是那会儿孙少宁的爸还在外调,在几百里之外的一个县里当办公室主任,在青山市根本说不上话,没帮上什么忙,只是让权微一家在他们家属大院里住了小半年。   后来孙少宁爸爸节节高升,大前年被升调回来,大刀阔斧地组织了几次黄赌毒的清网行动,他大哥又对贷款口有掌控力,就是梁丕军的顶头大哥都不会触孙家的霉头。   孙少宁讨厌梁丕军,完全是出于跟权微同仇敌忾,现在又加了个他曾经罩过的跟屁虫,表情就严肃地跟块铁板一样。   “朋友那倒不是,”孙少宁假笑道,“这是我弟弟。”   皮哥立刻横了制人的跟班两眼,打哈哈地说:“哎哟,误会,我们找这屋的主人问点儿事,你弟弟忽然冲进来,吓到我们弟兄了,早先我们又看见他俩在一起,所以就想问问他,这人哪儿去了。”   孙少宁看不出情绪地说:“那你们问出来了吗?”   皮哥“嘿嘿”地笑:“问了,小帅哥说他不知道,我们的事儿已经了了,你们忙着,我们就先走了。”   他说完就挥手领头要走,孙少宁跟到楼梯口交代道:“皮哥啊,我这弟弟胆子只有针尖儿大,您下次来找他问话,能不能提前通知我一声?”   这摆明是要记仇了,皮哥纵然心里瞧不上这群二代,但要混得好,就得擅长伏低做小,他点着头说:“我刚问了,他跟我们客户不熟,我们不会再来了。”   闲杂人等走光以后,气氛一下就冷了场。   方思远用手插着兜,假装孙少宁是团空气,但是他也不走开,这也许是跟班当习惯的后遗症。   杨桢的卧室被翻得乱七八糟,床头是牙行名单也被撕了,孙少宁暂时不知道这里住的就是权微嘴里的坑爹中介,也不了解方思远跟卧室主人的交情,他只是从自己看见的部分里臆断,方思远可能是摊上事了。   “怎么回事?”孙少宁关心地说,“这群人以前是不是也找过你的麻烦?”   今天是货真价实的第一次,但是方思远不想告诉他。   他已经就是被孙少宁这种遇到什么事都能轻松搞定的架势给迷地神魂颠倒,特别依赖这个人,后来才终于明白,解决事情不是孙少宁,而是他的地位。   方思远先入为主地打了一行字:[谁告诉你我在这里的?权微吗?]   在他跟孙少宁认识的熟人里,他目前只碰到过权微,而权微跟杨桢一看就认识。孙少宁的狐朋狗友都知道权微比较孤傲,要不是认识,中午在河边报警的时候,权微不会那么着急。   那么权微只要问问杨桢,就能知道他的下落,孙少宁当天晚上就找到这里来,也就不奇怪了。   孙少宁却是一愣,没想到权微竟然比他先知道,而且还没有告诉他,这老铁很有问题,他稍后得去捶打捶打,但是此刻由不得他不点头,因为方思远讨厌他家里的权势。   方思远是真的不明白:[你找我有事吗,二大爷?]   孙少宁算是个权二代,但他们圈子里不像豪门小说那样叫少爷、公子,不是哥就是爷,他在家排行老二,捧着他的朋友就二大爷、二大爷地叫。   孙少宁被问得梗在当场,良久才找了个拙劣的借口:“没什么事,过来找朋友,顺路来看看你怎么样。”   方思远疏远地敲打着屏幕:[我挺好的,谢谢关心,我马上要上班了,就不留你叙旧了。]   要是方思远今天多一句嘴,请求孙少宁帮他的室友把这麻烦结一结,说不定杨桢的绝路就会豁然开朗。   可惜山重水复,杨桢的麻烦注定要靠他自己去走,而且欠下的人情,只要还有交集,未来总有一天是要还的。   ——   接到老铁兴师问罪的电话的时候,权微正在往幸福花园那边开车,黄锦终于腾出时间找他退房了。   “权微,你是不是见过小方了?为什么没跟我提?”   权微带着蓝牙耳机,口气有点嚣张:“忘了、没想起你来、不想跟你提,你爱听哪个,哪个就是为什么。”   孙少宁直接气笑了:“我日你的鸡。”   权微不是鄙视他:“撕心裂肺,你这个神经衰弱日不起的。不对,你怎么知道我见过他?”   孙少宁做了点合法公民不该动的手脚,气势立刻蔫了。   权微却是立刻反应过来他是见过真人了,提起方思远他就想起了杨桢,权微从后视镜里瞥了后座一眼,半罐子白酒就躺在那里晃荡。   下午5点多的时候,权微收到了杨桢的微信转账,数目正好是他垫付的房费和押金,备注里是个拱手的表情。   这个钱权微根本没打算要,但是既然都转来了,他也不兴再转回去那一套,权微在小窗里输了几行字:[注意安全,活动范围别离派出所太远,到网上找个热心律师多问问,给110设个快捷键。]   杨桢没有即时回复,黄锦的消息不久后倒是来了,说他正在搬家,问权微哪天方便,来查下房子和取钥匙。权微吃完饭就回家了,他做什么都不喜欢拖,就说一会儿就过去。   他到幸福花园的时候刚过8点,黄锦正在屋里扫地,除了随身的贵重物品,他的东西都已经下了楼,正在一楼的电梯里被师傅往车里转移,权微上来的时候看见了。   黄锦见了他,将笤帚立在墙壁上,说:“权哥你看看,没什么问题的话,那我一会儿就走了。”   权微在屋里转了一圈,见没什么垃圾就算完了:“可以了。”   黄锦笑着去茶几上取钥匙,权微注意到旁边还有一台合起来的深空灰pro。   黄锦的电脑三月前在这屋里丢的,当时找了挺长一段时间,权微随口问道:“买了个一样的新电脑啊?”   黄锦一直在哭穷,也是真穷,他愣了一下,嗫嚅道:“啊……这个啊,不是新的,就是、就是丢的那个,找回来了。”   找回失物本该是件高兴的事,可他脸上却没有这种神色。   杨桢欺骗了他的感情,自从黄锦知道根本不是什么父亲欠下的高利贷,他就感觉遭到了背叛和愚弄。   杨桢害他丢了电脑和毕业证,每天却还若无其事地陪他报警查询,黄锦每次想起这个人的心机,心里就特别恼怒和委屈。   他当时气在头上,不管不顾地将跟杨桢通信的经过都告诉了那个什么皮哥,事后拿回了自己的东西,时不时地却又会觉得后怕,因为杨桢摔了脑子以后,对他真的很好。   权微直觉就是不对劲。   被高利贷蓄意拿走的东西,再回到失主手中的概率跟大海捞针也差不多了,权微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追问一句:“恭喜你,那毕业证呢?应该也找回了吧?”   黄锦蔫蔫地点了下头,立刻转移了话题:“权哥,钥匙给你。”   权微将钥匙接到手里,看见这个光溜溜地钥匙圈,登时又想起了杨桢。   见了鬼,他心想,我老想他干什么。   到了晚上临睡前,权微老是想起的人终于给他回了一条消息:[好的,我都记下了,礼物.jpg]   ——   尽管方思远总在张望,但是杨桢没有再回过租房,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他索性也都没要了,字帖他可以重新写,那是他脑子里的东西。   其实他大可以请方思远帮他偷偷地寄出来,还可以节约一笔开支,但杨桢想了想,终究还是没有这么做。   原身的衣服都是那种贴身的衬衫和西裤,他习惯宽袍广袖,本来也不爱穿,带上的书倒是都看了,觉得都挺假大空,也不想要了。   他以前老想着省一点是一点,用的都不是他惯用的东西,反正他也许会不停的跑路,不如就像从前在中原,轻装上阵,带个包袱……不,钱包就够了。   还有他许给菜场摊位老板的承诺,欠给临时仓库老板的人情,目前都顾不上了,但他会记住这些人情。   一周以后,杨桢暂时栖身于廉价旅馆,收拾了两身行头,先后去几个公司应了聘,最后来到了高捷投资有限公司,主营业务是以服务外包方式,从事银行信用卡个人信贷,及其它信贷业务的催告通知及咨询服务业务。   说人话,就是催债公司。   联系他来面试的是个女人,说话抑扬顿挫的,听起来像是个严厉的人。   杨桢上门面试,听见工作间里骂骂咧咧的有点吵,他被前台引到办公室敲门的时候,里面正在打电话,声音压得有点低,也比较轻松客气。   “情况不太好是什么意思?诶医生,你别吓我,我还有一箩筐房贷要背,您跟命运,可千万都别跟我开玩笑……好我会去复查的,我这边有点事,先挂了……请进。”   杨桢走进去,听见前台在门口交代了一句。   “秦姐,这是昨天约了10点面试的人。”   办公桌后面的秦姐抬起头,是一张看起来比较年轻的女性面孔,头发长到锁骨,戴了一对珍珠耳钉,气质要比声音文静。   杨桢对着这个看起来跟自己差不多大的面试官点头致意。   对方盯着他突兀得看了几秒,指了下对面的座位:“坐吧。”   杨桢刚坐下,还没开口她跟前的座机就响了,然后杨桢看着她,当场就从气质名媛变成了母夜叉。   “袁先生,请你先别急着骂人。我吗?哦,我叫秦如许,工号10481,我们是正规公司,受客户委托通知你按时依法还钱,欠钱会影响您的个人征信,以后贷款的路子就被您自己堵死了,您想想……您都了解?无所谓吗?让我别啰嗦,直接一点是吧?那好吧……”   “你他妈个人渣!有娘生没爹教!什么时候还钱?不还?那你现在住哪?老娘叫人砍死你,等着法院的传票吧傻逼!!!”   砰——   杨桢看得有点呆若木鸡。   秦如许的声音和表情都收放自如,这会儿又精分一样微笑起来,清了下嗓子,温和地对杨桢说:“吓到你了吧?不过这就是你以后的工作模式,我不知道你是出于什么原因要来我们这种……额,比较有压力的公司,你好好想想再做决定。”   因为追着他不放的人,也是追债的,杨桢表示自己想好了。   秦如许其实不太好说话,但这回她没有多问,沉默了一会儿后说:“恭喜你,你被录取了。”   她跟这人其实见过一面,几个月之前在2号线的地铁上,那天她谈了6年的男朋友,在冷战了一个月之后给她发来了一张结婚请柬,很常见的套路,新娘不是她。   秦如许当时就哭了,但又不想输给电子请柬里那个浓妆艳抹的女人,所以补了一路的妆。   很多人都在笑她奇葩,其实她都知道,但当时心力不够,她当时记得很清楚,这人穿得像个买保险的,在他的朋友投来异样的眼光之后,侧了下身体,替她挡住了来自左边的大部分目光。   作者有话要说:  跑个剧情线,下一章就住一起orz   大姐秦:权微这小鸡仔总不帮你,你也别要他了,大姐罩你。   权微:论戏份,你连我的鸡都比不赢,还想抢我的人?   杨桢:…… 第40章   面试通过以后,杨桢即刻就上岗了。   大开间里用桌子分成了格子间,坐在里面的人不是捞着电话在说在骂,就是用笔在纸上划,这些行为跟中介所挺像的,就是时不时暴起的粗口让人有点受惊吓。   秦如许领着杨桢穿过半截走道,停下来给他指了个空位,又扯着嗓子喊道:“何儿。”   空位右边理着锅盖头刘海的年轻人从纸上抬起头来,“诶”了一声,秦如许接着说:“这是新来的,他有不懂的你照应一下,文具卫生纸什么的,要是前台忘了送,你就帮他领来,下了班教他认下会宿舍的路,ok?”   小何敬了个礼,嬉皮笑脸地说:“得咧,保证完成任务。”   秦如许说完就走了,杨桢坐进位子里,跟小何打了个斯文的招呼。   小何眯着眼睛看他,心里一个劲儿地在说“no no no”,以他这看人神准的眼光来看,这位哥长着一副顶多也就在他们公司能呆7天的样子,一看就不是个放得开的人。   “哥啊,”小何趴在扶手上,调侃地挑了下眉毛说,“会骂人吗?”   杨桢他哪会骂人哪?而且也不需要,他在中原的时候被人触怒,基本都是因为牙行里误了事,那种情况黑个脸扣钱,比问候对方祖宗十八代管用多了。   他闻言有点为难,但为了高利贷还是撒了个谎,他违心地说:“会……要是功力不够的话,我还可以学。”   小何见他眼带迟疑,语调又温温吞吞的,不是很看好他,但前辈的作用就是给人领进门,他握了个打气的拳头说:“加油,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你可以的!”   杨桢道了谢,接着打开了电脑,屏幕中央赫然有个独占一隅的word版“员工规范手册”,杨桢用鼠标扫了扫,发现大小有3个多M。   小何探着头给他指导工作:“就是这个,我司入门秘籍,你先读一读,我处理完这单就去给你领文具哈。”   他们催债也是有敏感词库的,拨打经过公司指定的通话系统,一旦说话踩到地雷,就会被系统自动切断,省得被债务人录了音,告上法庭说他们恐吓。   杨桢应下了,见他坐回去拿起座机,好声好气地说了没两句,说着说着也发起火来。   “x女士,额,我看你职业还是学生,那我叫你同学吧。学生接受了良好的教育,应该知道有借有还是我们的优良传统吧,你贷款买的那iphone plus好用不?……没钱?没钱你就别用啊!大家都有?那关你屁事啊,你可怜?家里穷?我再说就是逼你出去卖?诶哟我就操了,您可真逗。   “我他妈毕业2年了,赚钱靠吼、性福靠手,用的还是xxV9,我不可怜你倒可怜了?把虚荣当可怜,入戏挺深哪姐姐,行啦别哭了,老老实实去筹钱,明天这个时候还一点诚意都没有,那我就给你爸妈打电话,明天这个点,不见不散……”   对于这个变脸的绝活,杨桢有点亚历山大。   他这个新工作,对外叫做话务员、业务员,对内大家一致追封自己为骂人专员。   哄哄吵吵到5点半,办公室里的声音慢慢低下来,出现了一种凝固的寂静。   小何抄起椅背上的皮夹克,像演电影似的抡到背后穿上了,他抖着领子对杨桢说:“走吧哥,带你回宿舍,你行李呢?”   杨桢拧起脚边的双肩包说:“在这儿。”   小何当年来大城市漂也是一个背包,见怪不怪地点了下头,抬脚离开了工位。   杨桢跟着他出了公司大门,过马路走了不到200米远,进了一间用门卫看守的3层老闭合院,宿舍就在这里了。   50多平的宿舍,不算杨桢里头已经有了6个人,他的床位还是下了班以后小何撸起袖子在屋里清出一小块空地,打开的一个折叠床,90宽2米长,床上用品都是以前离职的人撂下的,加个枕头杨桢的小腿就腾空了,不过免费得来的条件他也没有资格挑挑拣拣。   里面的6个人都比他小,都是刚毕业一两年,小伙子们白天没火气都憋点儿出来撒,下了班就都嘻嘻哈哈的,相处起来比较轻松。   秦如许给了批示,让小何带杨桢出去吃一顿,于是杨桢铺好床,就被几个小孩幺鸡儿似的推搡出了门。   他来这公司的头一天,过得还是挺美好的,就是第二天正式上班,头就大了一圈。   要想催债,首先就得学会骂人。   杨桢完全没有接受到任何的培训,一上班秦如许就给了他几张印满了债务人信息的表格,让他不要害羞不要怂,就是要勤学好问、嗓门要大、怎么难听怎么来,其他技巧自己领悟。   可人又不是小鸡仔,你要是功力不深去骂别人,被反过来糊一脸口水的可能性更大一点,从被骂和骂,这是每个骂人专员成长的必经之路。   杨桢催账生涯的第一单,就运气不佳地踢到了一块铁板,对方是一个无业游民。   其实他已经够机智了,没有上来就说自己是催债公司,他昨天干坐了一下午,听见大家的开场白花样繁多,就有样学样地复制了一种。   “你好梁先生,我……”杨桢收放了一下手指,接着说,“我是xx律师事务所的律师,6个月之前你在腾跃金融公司借了一笔无抵押贷款,半年前就已经停止了还款,请问是为什么?”   对面立刻传来了一声讥笑:“律师?嗨哟喂拉几把倒吧你,我可太了解你们这群鸟人了,律师会给我打电话哦~~少放狗屁了!跟你讲,说什么都特么白搭,钱老子不还,一分都不还,滚!”   嘟——   杨桢又打了一通,电子音提示他对方已经关机了,他出师不利,只好曲线救国,去给这老赖的父亲打电话。   谁知道那老头听明来意以后,竟然开始在电话里声泪俱下:“律师同志啊,我上辈子也不知道是造了什么孽,养了这么个畜生,你就送他去坐牢吧,把他关起来,省得还来祸害我和他老娘。”   可怜天下父母心,杨桢逼不下去,主动把电话挂了。   话筒刚被他盖到座机上去,背后就传来了一道声音:“你这样不行。”   杨桢回过头,发现秦如许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他的背后,手里抱着一沓要分发的资料,皱着眉头地看着他。   “你要是开不了口,那就早点走,”秦如许严厉地说,“在我们这里,入职一星期之内的不叫同事,这是一份工作,你要是克服不了道德压力,那就说明你不适合,不应该坐在这里。”   骂一个连鼻子眼睛都不知道长什么样的普通人,比杨桢想的要更难以开口,他说抱歉,秦如许叹了口气,态度温和了不少:“你努力一下,实在不行立刻跟我说。”   这个世界的女性都很独立,能自己养活自己,还有很多嚷嚷着不想生孩子,有阿晚的经历在前,杨桢觉得她们能当家做主真是一件人间盛事。   但像秦如许这样当面给他训一顿的女性,杨桢还是第一次遇到,他心里“腾”的蹿起一股肃然起敬,同时隐隐还有点发憷。   秦如许不知道自己在他心里的形象已经变成了800°的纯爷们,她靠近了一步,让杨桢把话筒给她。   杨桢照做之后,看她按了下重播,又开了扩音,5次都被告知关机,打到第6次,响起来的变成了“嘟”音,紧接着对面的谩骂先声夺人。   “x你妈想死啊!烦不烦!要谈是吧?要钱是吧,有种就自己来拿,老子在x区x街xx号,咱们当面交钱,砍不死你老子跟你姓!”   秦如许这回没发飙,反倒像个挨训的下级,安静地听他喊完了,才开始慢悠悠地评头论足:“一听你这都喘上了都还没酿出点气场的嘶喊,我就知道你是个没砍过人的怂逼,你大姐我当年在江湖上挨刀的时候,你可能还在偷你妈的钱当零花。”   “我实话告诉你,我敢来催你这种烂人还债,那身心都是杠杠的有保障,还有真是笑话,像我这种高级人士,怎么会去老鼠窝里找你嘛?我们公司有保安,清一色的特种部队退伍兵,你的地址我记下了,真的假的我都能查,你备好该还的钱等着吧。”   她说完撂了听筒,态度和蔼下来,但仍然有点杀气残留地说:“以后就这么说,词汇量不够,就拿个小本记一记同事的用语,知道了吗?”   杨桢一副好学上进的样子:“知道了。”   包住宿,宿舍离公司近,而且再往前走个上百米,就是出入境办证大厅,而且网上有人爆过黑幕,说这家公司下面养有打手,这些条件综合起来,就是杨桢过掉前几家同行公司,要来这里上班的原因。   以暴制暴是种不可取的极端手段,但杨桢目前孤立无援,他没有其他的方式可选。   ——   黄锦搬走以后,权微将幸福花园重新挂上了房产交易平台,很快就接到了中介的电话。   来租房的是4个学表演的年轻人,那两姑娘一直夸张地捂嘴捂心,说她们在学校里挑半天才处上的男朋友们,长得还没有一个房东帅,这天理何在。   两个男生性格也跳脱,演得了戏也开得起玩笑,都伸出双手做抗拒状,没个正形地请权微没事千万不要来查房。   权微觉得4人性格都还算大方,就是太能闹,不如杨……   杨桢像那次从这里退房一样,再次消失了,不过存在感比上次强得多,只要是碰了他沾过的人事物,权微都会想起他。   不知道这人现在怎么样了。   听太后说,皮哥又去过一次菜场,不过杨桢人走摊凉,他们扑了个空,凶巴巴地走了。   孙少宁这个抖M,回家安分了几天,又开始念叨方思远,他自己惦记,却要权微去嘘寒问暖。   权微本来捏个鸡就能让他闭嘴,但自己都没想到竟然会口不从心,连个盹儿都没打就应下来了。   他开车穿过砚山区收费站的时候,内心还在嘴硬地认为,他过来纯粹是因为不想让孙少宁辗转反侧。而不是脑中冒出来的方思远的那一句,他跟杨桢是室友。   权微到楼下之后,打电话让方思远下来,然而方思远白天在睡觉,头脸什么都没洗,他变成gay以后讲究了太多,拒绝下楼,就让权微上来说话。   方思远的房子快到期了,他这几天正在打包行李,26存的箱子就立在门口。   权微扫了一眼,不是很关心地说:“你这是准备去哪儿?”   方思远在床上盘起了腿,茫然地耸了下肩,意思是不知道。   他本来只打算在青山市待一个月,看看他的养父就走,谁知道老头心血管出了点问题,上周刚住进医院里,还在等到消炎和床位手术,方思远不想揣着一肚子担心走,已经开始往再等等的打算上倾斜了。   权微不知道这些内情,还以为是天下之大他难以抉择,就客气了一句:“慢慢想,时间多得是。”   方思远就笑,因为这是一句大实话。   权微受老铁所托,过来慰问曾经的小弟,自然少不了要带方思远去吃顿饭。   等方思远水啊乳的臭屁完,权微带着他正要下楼,迎面却撞上了搬着褥子上楼的房东媳妇儿。   老板娘在跟楼下的人做口舌之争,腿脚往上在爬,但头是垂直向下的,因此根本没看见楼梯口冒出来的两人,自顾自地在抱怨。   “啊,这也不丢那也不丢,你到底想怎么样嘛?你以为你家有十层八层啊,自己的东西也就算了,连个外人的也要放在屋里!哦,那小伙儿东西是不多,那一点一点地不就堆成山了吗?以后我们都睡在破烂里好了!诶哟我不管,我今天就要给他丢掉!”   他指的俨然就是杨桢,方思远连忙摸出手机打了一排字,边打就要往楼下走。   [姐,杨哥的东西你给我吧,我喊快递来寄走。]   权微个子高,瞟一眼就看见了,他反应了几秒,看见方思远下去交涉了。   杨桢的东西在楼梯下面,被房东媳妇儿用带拉链的大塑料袋打成了一个包,东西不多,只用掉了一个中号袋子。   老板娘其实也就是嘴硬心软,她口口声声说要丢掉,但杨桢的铺盖和衣服都叠的整整齐齐。   方思远截了个胡,又有一点小为难,他在青山市没有居所,杨桢的东西只能寄到他养父那里去,但他养父的伴侣特别爱占小便宜,杨桢的东西寄过去,说不定要回来的时候就所剩无几了。   可要让他寄给孙少宁,方思远宁愿选他养父家。   权微看他蹲在行李跟前愁眉苦脸,就知道他是没地方寄,方思远的家庭情况他有所耳闻。他看了那包行李几眼,分别之前杨桢的最后一句话就跃入了脑海。   “别愁了,杨桢的行李给我吧,”权微透支未来地说,“他在我这儿租了房子的。”   ——   适应了一个月之后,杨桢的表现仍然捉襟见肘,论骂人他是战五渣。   好在不断有职场新人误入这个披着高大上咨询公司羊皮的催债公司,他的表现虽然垫底,但也没有太引起注意。   就像秦如许所说,这是一份工作,靠过硬的心理素质和彪悍的口才吃饭,杨桢并不喜欢,但他身在其中也不想评判,他只知道这里是一个负能量满溢的战场。   他们唾骂威胁债务人,债务人个个也是满口谎言,被骂被骗,尊严都在心火上煎。   杨桢没走,唯一的原因就是高利贷。   秦如许上周休了年假,消失了一个星期,再出现的一个地方就是在朋友圈,说是急需用钱,要卖房。   领导的微信杨桢加了,因为有时候他们会在微信群里开会,在中介待过一段时间的他一看秦如许的房子照片,登时就在心里打了个“优选”。   优选就是房源里的精品,一般中介会推荐给自己比较青睐的客户。   只是杨桢当中介那会儿,青睐的客户没培养出来,坑过的倒是有一个。   杨桢离开菜场的前几天,权诗诗在菜场抱怨过权微的职业,他知道权微是倒卖房子的,看见秦如许的房子登时就想起了这个人。   这会儿正好下班,小何邀他们去下馆子,杨桢没顾得上联系权微,被同事拽出公司大门,过了马路没走几步,就看见宿舍的大院门口,一溜儿蹲了一排混混。   小何等人没察觉到异常,还在边走边吹牛,杨桢却是转身就跑,横穿着蹿过了马路,然后他站在路边上转过身来,对着梁丕军做了个勾手的动作。   皮哥找这狗日的,找的是心神俱疲。   杨桢东西不要、人也不联系,想逮他就得上公安去走关系,得看人脸色不说,关键是麻烦得要命。   查到这人在投资公司猫着在的时候,皮哥简直要被杨桢的艺高人胆大给折服了,都是差一步就被泡死的人,竟然对这个城市一点阴影都没有,找了个二环内的公司,养的是油光水滑,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儿……   高捷投资因为要避嫌,所以留在网上的信息基本都在招聘网站,梁丕军一辈子没务过正业,那些消息根本没点过,高捷的业务他并不清楚。   他只是被杨桢挑衅得鼻子都气歪了,招呼着人就往马路对面冲了过去。   杨桢等他们到马路对面了,才开始接着往前跑,但他故意放了水,没有跑得很快,正好在快到公司门口的时候被梁丕军的人追上,然后按在地上揍了几轮。   催债的文员都不是什么善茬,小何等人看见杨桢被打,立刻也折返了回来,加上公司门口就有两武力值超强的保安,架很快就被拉了下来。   秦如许接到电话的时候,正在家里当咸鱼。   她这7天假里什么也没干,就在家里后悔和惶恐了,怪自己这些年不重视健康。   她遵照医嘱去做了个复查,得到的结果有点吓人。左边颈部的甲状腺结节在她忽视的这半年,已经从鹌鹑蛋长到了兵乓球大小,医生说再也不能拖了,得立刻做手术切除了,再去化验是良性还是恶性。   秦如许摸了摸她从外表看起来没什么异常的脖子,难以置信里面竟然藏了个兵乓球大的……瘤子?   医生让她别瞎想,可越这么说她就越觉得自己好像没几天好活了,她心想反正都快死了,还还个屁的房贷,反正她的骨灰也住不了,于是在家放肆的刷剧吃零食。   她现在最不想提的就是工作和房贷,小何偏偏要来触霉头,秦如许一听杨桢被混混打了,素着颜、穿着休闲服就出了门。   她是恨工作,可累死累活也杠了这么多年,吹个牛逼都能说那是她打下的江山,谁他娘的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公司门口打她的下级?   高捷的保安一出手,梁丕军就知道碰到了硬茬。   特种部队虽然没有电视里演的那么神,但锻炼下来的体魄普通人也比不了,肌肉像他妈铁块似的。   皮哥一伙人说好听点是请,其实就是逼着进了一层的会议室。   杨桢被抡到了鼻梁,鼻血如注看着特别严重,小何气死了,把对债务人的挖苦伎俩都往梁丕军等人身上砸。   梁丕军冷笑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他欠了我的钱,活该被打。”   小何作为同行,整天不是要砍人就是要发传票,但实际上就是胡诌,杨桢比较会做人,人缘到哪儿都不错,而且梁丕军一看就不像好人,小何倾向于相信自己。   僵持了没多久,秦如许就到了。   梁丕军出来教训杨桢,身上没带合同,就是他带了,杨桢也能说他们是骗贷,因为合同什么都能伪造,但他的脑部病史却是货真价实。   梁丕军一听他这样无耻地颠倒黑白,气得蹿起来就要扇他:“好小子,挺贼啊,找了个靠山要上天了是吧?老子告诉你,你谁都靠不住!”   杨桢没动,保安替他挡住了攻击。   秦如许觉得梁丕军獐头鼠目的,横竖看他不顺眼,她身心上都有伤,这个丑人说话还不堪入耳,她根本没怎么听梁丕军在说什么,只想让他赶紧消失。   她等皮哥喷完,什么表示都没有,只是转头说:“小何,报警吧,就说有一伙流氓,在我们公司门口聚众打人,把我们同事打得脑震荡了,浑身多处骨折啊、精神还出现了异常,门口的监控都拍到了,就按……能判个7年以上的伤残程度报好了。”   杨桢就流了点鼻血,梁丕军根本不怕她血口喷人。   可是秦如许接着又说:“杨桢你就吃点苦头,我们保安下手很有数的,等出了这个会议室的门,7年之内都清净了,你愿不愿意?”   杨桢心里豁然一空,他点了下头。   皮哥目眦欲裂地骂道:“婊子养的贱人,我x你……啊!”   保安立刻重新教他做了一回人。   皮哥在里头挨打,秦如许目光复杂地忽然说:“杨桢,你出来一下。”   杨桢跟着这个女人走出会议室,被她回过身目光如炬地问道:“你是欠了高利贷,对不对?”   秦如许在这个人性淬炼的行业里呆了不少年,直觉准得可怕。   杨桢还没说话,她又自顾自地说:“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重头再来的,你人不错,苦衷我不想听,这次我帮你,但你不适合我们公司,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算是清你那次在地铁上替我遮挡的人情。   将杨桢的东西搬进家里的第二天,权微夜里踢了被子,次天早起就加入了感冒大军。   他以前伤了肺,咳起来就难得停下来,一直折腾到中秋节才好。期间又是换房高峰期,他的租客去了又来了一波。   夜幕里的月亮从缺到盈,月饼开始在大街小巷开摊,中秋佳节这天,权诗诗喊他回去团圆,权微上午去看了孙少宁,下午才去菜场,微信里都在晒月饼,也有很多人给他发祝福消息。   权微复制了一条弄了个群发,被喊进厨房刷螃蟹去了。等他吃完饭回来,发现手机里多了一条短信。   锦程三期.中介:[谢谢,也祝你中秋节快乐。我今天找你租房子,是不是很煞风景?]   风景倒是煞不掉,问题是除了他目前在住的套二,权微手里其他的房子不是出租就是卖了。   但88折是他自己承诺的。   作者有话要说:  尖叫鸡:本尊的歌喉已经上线。 第41章   都说月是故乡圆,其实他乡的月也是同一个圆法。   月亮的清辉透过窗户斜落在床头,柜上的莲蓉月饼连塑封纸都没拆。   杨桢靠坐在床上发呆,灯没开,室内没被月光照见的范围有些灰暗,手机屏幕倏忽亮起来,光芒显得有些扎眼。   节前他从高捷离了职,走前秦如许给了他一盒月饼,看见吃食杨桢才陡然意识到中秋节竟然已经到了眼前,可这个节日对他已经失去了意义。   他这一天无人问津,也发现自己无人问候,直到傍晚接到权微的一条祝福,有点开心地及时回复之后,半天也没再收到回复。   杨桢将手机拿起来一看,消息果然还是权微发来的。   [不煞,不过我这儿就只剩白云区芳草街还有一个合租室,你看不看?]   他将这条短信反复看了好几遍,心底的落寞无形中被驱散了一些,他上次去权微家帮他写字的时候对方管接送,他并不知道那个地址是权微的住所,只是珍惜地在框里输了个字:看。   菜场的筒子楼里,权诗诗在茶几上放了盆洗好的圣女果,权微捏了一个塞进嘴里,敲着屏幕回复:那你想在什么时候看房?   杨桢栖身在旅馆里,虽然不贵,但按月也比租房要费,而且旅馆里总是有种难以描述的不良气味,他当然是想越早离开越好,他输入道:从明天起我都可以,看你的时间。   权微做事不喜欢拖拉,而且说实话他也有点想见杨桢,想看看这人在追债的压力下活得怎么样了,他即时回复道:那就明天上午,9点到11点之间,你到白云区芳草街86号给我打电话。   杨桢回了个“好明天见”,权微没再回,只是抓了一把小番茄,站起来就要走。   权诗诗还打算全家一起看个晚会什么的,见状不高兴道:“小脸同志,这要睡嫌早、不睡无聊的点儿,你干啥去啊?”   权微一个人住久了,套二里哪儿都是他的东西,明天客户就来看房,他起码得给人那是一个空房的错觉吧,他张嘴就说:“去过我的私生活。”   权诗诗的眼睛一下瞪得溜圆,然而权微立刻又讨嫌地补了一句:“跟我的鸡一起。”   权诗诗失望地拿了个小番茄去砸他:“我说你是不是有病啊?鸡能给你生孩子吗?!”   权微头也不回地挥了下手,声音里带着点嘚瑟的笑意:“鸡能给我带来幸运。”   ——   杨桢不到6点就醒了,天色还没亮透,他洗漱完后下楼,不慌不忙地吃了顿早饭。   时间仿佛一下悠闲下来,他不用再眼观四路,四肢里揣着一股随时准备蹿起的警惕,蝉鸣鸟叫灌入耳中,这个清晨杨桢才忽然发现桂花的香气已经很浓郁了。   吃完饭他就退了房,背着他那点少的可怜的行李沿着马路一直走,没有方向、也没有目的,就是随心所欲地拐弯。   8点半的闹钟响起来之后,杨桢就在最近的一个公交站停了下来,他打开地图输入了权微给的地址,然后踏上了开过去的一趟公交。   9点半权微接到来电,带着门卡和钥匙下了楼,他出了大门才看见杨桢,那人坐在离门卫室有些距离的花坛上,可能一直看着门口,权微看见他的瞬间两人的视线就撞上了。   杨桢的脸上有些淤青,身体上看不分明,但是神情和状态显得很轻松,对权微挥了下手。   权微心里立刻得出了一个结论,他看起来不错,这念头让权微莫名其妙地松了口气。   权微还是老样子,表情冷冷淡淡,但杨桢再次见到他,意识里飘荡的情绪悄然变成了熟悉和信赖,他走到权微跟前,心里揣着一种类似于花朵慢慢盛开的柔软情怀,发自内心地微笑了起来:“有阵子没见了,88折还有效吗?”   权微感觉他好像有点不一样了,但除了淤青又看不出其他异常来,权微转身带着他往里走,说话算话地道:“还有。”   走到权微那栋的门洞门口,杨桢才后知后觉地察出熟悉来,上次过来权微带他从地下车库上来,在小区内走动的距离很短。   杨桢的脚步逐渐慢下来,他仰头看着楼上迟疑地说:“这里……怎么有点像你住的地方?”   权微快他几步路,拿起门卡贴了下门禁,“滴”的一声过后,他觉得杨桢记性还不错地说:“不是好像,就是。”   杨桢想起他那个有着木质芬芳的工作室,心里一下多了种喜爱整洁的人看见窗明几净的欢喜。但他上次来的时候,权微家好像就他一个人。   这人有点乖僻,杨桢感觉权微不像是愿意跟陌生人共处一室的类型,但现在竟然叫他来看房子,也许是缺钱了吧,毕竟好几套的房贷不是闹着玩的。   带着这样的疑惑,杨桢亦步亦趋地跟进了屋里,客厅跟他上次来的时候区别不大,沙发上扔着几只尖叫鸡,垃圾篓里有点杂物,工作室和主卧的门关着。   故地重游,杨桢心里忽然就生出了一点感慨,好像他跟权微还挺有缘分。   次卧里属于房东的物品,照片、书、篮球、折臂台灯之类的零碎,昨晚已经被权微风卷残云地扔进脏衣篓,临时转移到了阳台的角落,跟杨桢的东西挨在一起。   此刻屋里除了电脑桌上还立着一只鸡,其他就只剩家具了。   次卧有点小,但好在地段和拧包入住,杨桢对房子和室友都没意见,唯一有点顾忌的就是租金,他回头问道:“房子一切都好,请问租金是多少?”   杨桢给他的感觉比较硬气,是那种有自尊又好脸面的人,权微就也没跟他客气,一本正经地算起租来:“同小区同户型的,别人租2000左右。说了给你打88,你是回头客,再给你打一个,我刨东西比较吵,也打一个……你的室友会比较难搞,也打一个吧。”   他边说边用手机在算,手指的动作停下来后将手机亮给杨桢看:“折后价是1199,抹个零头算你1100,押一付三。”   “水电器没分表,你别跟我抠太细,在家里不许太邋遢和随便进我的房间、工作室,不许带人回来过夜和吃饭,都能接受的话你就租。”   杨桢被他左一个折扣右一个折扣给打得有点懵,2000的租金瞬间被砍到一半,听起来是自己占了大便宜,但他目前确实不宽裕,也就不装阔佬了,其他的条件说实话也该是合租人该有的自觉,权微作为房东来说,还算个比较大度的人。   杨桢没有犹豫地说:“能接受。”   权微刚要说“那你就住吧”,脑子里却忽然闪过了幸福花园被撬坏的门锁,于是他驴头不对马嘴地说:“高利贷的事,你处理好了吗?”   杨桢没料话题跨度这么大,心里好像被针尖扎了似的痛了一下,他沉默了两秒,有点强颜欢笑地说:“都处理好了,不会再出现幸福花园那种情况了。”   权微看他的笑意陡然变淡,心里登时就有点烦,他根本不是那个意思。   鸡飞狗跳地认识了这么久,如果高利贷还会找上门,那么杨桢不会来租他的房子,这种信任和定势权微还是有的,他气不太顺地站了两秒,忽然转身往沙发上去了。   杨桢看他一屁股坐进沙发里,翘起腿的同时用手捞起了一只鸡,紧接着用鸡头对准了自己。   咯——咯——咯!   七拐八弯地销魂声在室内响彻,任何沉闷的气氛都能秒杀殆尽。   杨桢觉得权微不太严肃,那位爷却驱使着鸡头啄米似的点着对面单人沙发,对他发号施令:“我最近缺钙缺到腿软,过来坐着说。”   杨桢信以为真,出于照顾老弱病残的良好道德品格立刻过来了,他笔杆条直地坐了下来:“你说。”   明明打折的时候还有说有笑的,权微就不爱看他那副下一秒就要站起来走人的紧绷架势,他嫌弃地说:“你别搞得像要跟我谈判似的,我不是你理解的那个意思,在质问你会不会引来撬锁偷东西的,我只是有点好奇,在你消失的这段时间里,你跟高利贷之间的冲突和结果。”   权微盯着他的眼睛,目光深处有种透彻的沉静:“而且根据我的感觉来看,结果应该是好的,你不想跟我分享一下内心的喜悦吗?”   尖叫鸡:咯、咯、咯~   杨桢不知道他说话就说话,但总爱捏这个叫起来又丑又搞笑的鸡是什么毛病,但不可否认他已经被权微给煽动了。   他过了太久无处述说的日子了,久到无论是好事还是坏事都提不起跟人分享的欲望,但是不说出来,好事仿佛没发生过,而坏事又要一直在心里磨,而没有知己和朋友本身就是一种悲哀。   杨桢心里一下就掀起了不平静的波澜,他声音发哑地说:“想。”   然后取下背包,拉开拉链从夹层里掏出了一张叠成小方块的纸,杨桢轻柔地将它展开,递给了坐在自己直角线方位上的权微。   权微好奇地看了内容,表情忽然明朗起来。   他手里那张纸,俨然是皮哥所属那个催债公司的合同首页,甲方是利君借贷,乙方是杨桢,欠款的本金变成了17w,约定的还款日期是明年的这个时候,利息栏却变成了一个罕见的数字,0——   “恭喜你,”权微的左边脸上慢慢出现了一个浅浅的梨涡,但是右边没有,他愉快地说,“我给你添个彩头,再打个88折。”   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是他心花怒放的迹象了。   折扣太多消受不起,杨桢拒绝道:“不用不用,都打4个了。”   权微见他的手摆得差点飞起,撇了下嘴想起了阳台上的行李,然后他就改了主意:“不要拉倒,来,帮我上阳台扛个东西。” 第42章   阳台上不如屋里整洁,四个角落里堆了不少东西,纸盒、拖把、空鱼缸和枯死的盆栽。   杨桢起初并不知道那个印着白色斑点的蓝色行李袋里装着什么,只是权微说那个,他就去提了起来。直到权微指使他搬进次卧的时候,他才忍不住问了一句:“这是什么?”   权微卡了下壳,言简意赅地说:“你的行李。”   杨桢被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弄得一懵,眼睛小幅度地眯起来,开始想他的什么行李,怎么会在权微这里?   明水村的东西他没要了,而且过了一个多月,杨桢也没想过房东会给他留着,这使得他的反射弧变得有点长。   一般私自肯帮别人的忙,要么是交情够深,要么就是别有所图,他们显然算不上前一种,可要是后一种的话,被受助人当面疑惑不解地注视着,帮助人多少都会解释几句,他本来的意图是怎么想的。   可是权微既没在沉默里灭亡也没爆发,他在暗自得意。   中国好房东,分分钟就能让他的租客感动成狗。   权微不说话,杨桢就只好自己查了,既然是他的行李,杨桢划开拉链,首先跃入眼帘的是一个张叠起来的宣纸,面上浅淡得印着一个反过来的“求”字。   求什么?   当时他写的是求己。   自己的字杨桢一眼就认得出来,让他怔忪的是眼前这个莫名其妙的状况,他不知道权微认识方思远,更不知道两人中间还掺和着一个孙少宁,他茫然地在行李袋里翻了翻,无法理解地说:“我的这些东西,怎么到你这里来了?”   权微往实话里掺了点水分:“你那个房东让搬走,方思远没地方寄,就寄到我这里来了。”   杨桢听他叫小方的名字语气顺溜,不由得吃了一惊:“你跟小方本来就认识吗?”   权微“嗯”了一声,想了下认识有5年还是6年了,最后没想起来。   杨桢心想这些东西回到手中原来是托了小方的福,不过权微竟然肯收也超出了他的预料,他心里浮起一股暖意,袋子里的东西对他来说都不算很重要,但是有人愿意替他保存的心意值得感激。   他拉好行李的开口,站起来诚恳地说:“谢谢你也谢谢小方,总是受你照顾,正好我今天入住,请你吃顿饭吧。”   权微不是很识抬举:“心意领了,我不爱到外面吃。”   他不太吃外卖是个实话,但也没有作到碰都不碰的地步,天南地北美食万千,家里弄的哪有大厨好吃,事实上他一馋肉就会杀出去狂搓一顿,这么说只是因为心里有点小九九。   一年要还17w,保险算下来月入1.5w还得分文不用,也不是什么吹个牛就能完成的目标。   高利贷一生黑的权微操心地想道,钱你好好攒吧,别瞎浪了。   杨桢见他想也没想就拒绝,倒也没觉得受伤,因为权微的性格他领教过很多次,差不多已经产生了抗体。   他穿越过来以后就没有正经做过几顿饭,一是没手艺,二是没闲情逸致,杨桢知道自己的厨艺拿不出手,因此也没搭腔,承诺说给权微在屋里做一顿。   他乐观地笑了笑,钱没花出去,就感觉跟自己挣了一笔似的,杨桢心想这样的话,以后这屋里的家务他就多承包一点。   权微回了主卧一趟,再出来手里就多了两份协议书,杨桢看了看协议,发现是一份模板式的租房合同,他伏在茶几上签了乙方名字,然后权微给了他钥匙和门卡。   杨桢回屋将这两样东西往钥匙圈上挂的时候,才猛然发现圈上的东西都是权微的,钥匙、门卡和挂件,他提在空中晃了晃,物件碰起来卡卡哒哒的,仿佛都是人情的声响。   一个租房的交易下来就10点半了,权微走不到一个楼盘就得吃午饭,于是他根本就没出门,在家里看荒野求生的纪录片。   杨桢在次卧里捯饬,铺床、摆书、往柜子里挪衣服,半掩着门,轻手轻脚地没什么动静。   两集看完差不多11点半,权微起身进厨房,从冰箱里端出了一盆泡好的米线,他抓了一把扔进洗菜篮里沥水,觉得有点少又抓了一把,结果看起来又多了,他看了菜篮两秒,立刻又出去了。   没关的门上忽然响了两声,接着杨桢听见权微在外头问:“杨桢,你中午吃什么?”   杨桢才来,米面油盐什么都没买,肯定只能出去吃,他拉开门笑道:“还没想,一会儿下楼转转。”   权微挑的房子不在学区就是生活圈,小区外头的餐馆很多,不愁找不到东西吃,要是杨桢说“不知道”,权微会问他吃不吃米线,但现在这话听起来有点目标,于是他就点了下头,改成了交代:“下午我不在,厨房和冰箱里的东西,除了直接碰嘴的,你需要都可以先拿着用。”   一起住就不能太斤斤计较或端着似的客气,杨桢笑着说好,权微就回厨房去了,蒜末小葱红油辣子一瓢下地弄出一碗看起来特别重口的米线,但其实并不很辣。   他家的餐厅跟客厅是一体的,权微踩着高脚凳在吧台桌上吃独食,杨桢在次卧里被香得够呛。   权微强行塞下了过量的米线,胃部暂时麻木地涮了碗,在客厅喊了一声就揣着车钥匙出去了。   杨桢稍后才提着半拉袋的行李出来,里头装的都是原身以前的衣服,太贴身了他不爱穿,就准备下楼看看这里有没有幸福花园里那种绿色的捐衣箱,要有的话他就洗一洗,晾干拿去捐了。   他出去吃了份盖饭,又摸进超市里买了日用和食品,回转的时候看见前边的路口上挂着一个大大的指示牌,上面写着“剑门古玩花鸟市场 2km”,他拧着5斤装的洗衣液和占地面积磅礴的纸类和其他,也就没有再往前走。   回程的路上杨桢遇到了一个卖室内绿植的小推车,芦荟、多肉、茉莉花,都是他在中原没有见过的新品种。   没见过自然也没有挑货的经验,杨桢没停留,但脑子里却想起了权微阳台那几盆已经死成标本的植物。   中原的人都信奉草木旺盛之地才是富贵之地,说君子兰聚财、晚香玉宁神、菖蒲壮哉文昌、玉麒麟化煞驱邪……虽然这里的科学说那些都是迷信,但苍翠的绿意确实让人神清气爽,杨桢边走边想,等过几天他解了燃眉之急,就去前头的市场逛一逛。   回到家里,杨桢将蛋奶肉菜都放进冰箱,见外头阳光绚烂,又擦洗栏杆在阳台上晒了个被子,等到太阳倾斜,在角落里蓄出一片阴凉来,他才搬着笔墨纸出来,伏在桌子上重新摹写牙行的名录。   权微的阳台上有套枫木色的洽谈桌椅,桌上还摆着个文艺的陶色细颈花瓶,里面插了几根带子的干莲蓬。   笔杆在桌上投下逶迤的阴影,杨桢再次默写这些名字时,心绪变成了一种祭奠似的的平静。   他还没写完就到了5点,担心用厨房的时间跟权微冲突,于是临时用墨水和茶杯压住纸张的对角,去了厨房。   权微今天踩盘,房子没看上,先遇上了一个娘娘腔。   那也是一个看房的客户,跟他在同一个样板模型跟前碰到的,之后他去哪这人都在旁边没话找话,期间还有不下3次想拿拳头锤他胸口,权微十分烦他,户型也懒得看了,摸了两个小布丁直接打转了。   阳台正对着入户门,折叠门又没关,权微一开门,穿堂的气流登时卷得宣纸呼啦啦地起了个鼓包,量轻的墨水瓶被掀倒,纸面迎风而舞。   权微不爱学习,书啊纸的肯定是杨桢的东西,他飞快地进来关了门,那纸还在空中悠悠地往下降,再来一阵妖风说不定就到自由的天空里去了,权微趿拉着拖鞋,在鞋柜上顺了个卷尺过去给它加了个负重。   上面的字是竖着写的,内容权微也看不懂,只是看见了很多的名字,有点类似乡下办红白喜事时登记造册的礼薄。   和兴元牙行人员名册:   东家,章舒玉,字蕴卿,戊辰年九月十一日生,卒。   行爷,赵荣青,字伯月,丙戌年六月二十七日生,祝福如东海。   账房,邓文,字慰仁,丁亥年生人,愿寿比南山。   ……   这些名字、称呼包括出生年月可以说是古色古香了,权微当时不知道杨桢写这些干什么,还脑洞大开地以为他这是要写小说。   厨房里油烟机和猛火交相辉映,杨桢的叶菜蒜蓉到一半,听见厨房的门响才知道权微回来了,他没料对方回来得这么早,只手忙脚乱地折腾了一荤一素,不过礼尚往来的礼貌还是要有的。   杨桢客气道:“吃了吗?”   权微在冰箱侧壁上取了盒酸奶:“没。”   杨桢持续着传统式地虚伪:“要不要搭个伙?”   权微没有一口答应,反而去斜睨案台上那盘成品的青椒肉丝,青椒超烂了,肉丝有点糊。   杨桢看他不加掩饰的嫌弃,觉得他有点真诚过头,不过他也没脸在心里藐视权微,因为他的厨艺确实不好。   他等着权微开口拒绝,谁知道那位将吸管往嘴里一塞,边在冰箱里掏东西边说:“要得,不过我还想吃西红柿炒蛋,你菜盛了给我把锅洗了。”   杨桢揣着一种见识他的厨艺有多高超的心思,干净利落地洗了锅。   权微的手艺也就是自己不嫌弃,他不太能吃咸,所以每次丢盐都是丢一茬尝一口,但是杨桢在后面收拾砧板,他不好干这种太不见外的事,于是几分钟后两人上桌,发现三盘菜是各有千秋的咸。   权微吃了几口就去接了一大杯水,心想再也不图懒得洗电饭锅而跟杨桢搭伙了。   杨桢耐咸一些,他见权微少动筷子勤喝水,就猜这人是口淡,吃不了又不直说,也不知道是在讲哪门子自尊,不过他假装没看见。   自己炒的菜,咸死都该吃完的。   虽然烹饪过程和结果不太美好,但吃了顿饭,两人之间的氛围明显像室友靠近了一分。   权微问杨桢下午在干什么,杨桢说了他的鸡毛蒜皮,权微听了觉得他还是怪勤快的,而且出去了一趟,需要的东西基本都买齐了。   那几个枯盆占地方还不养眼,杨桢问权微花盆还有用没有,权微早不记得哪里有什么盆了,杨桢说想种点花,作为一个绿必死,权微简直不要太欢迎园丁入住。   聊完废物利用,权微又开了一瓶酸奶,想起来也就顺口问了:“17w你打算怎么还?想过吗?”   “从知道欠了债的那一天就在想,”杨桢放下筷子,抿着嘴笑道,“还是老算盘,准备去做中介,昨天投了简历,明天不管有没有回复都会上门店去面试,所以以后可能还得请房东先生,帮忙照顾下生意。”   权微一副“好说”的样子:“相互照顾吧,你有好房源,我也能占点便宜,当然你敢坑我你就完了。”   杨桢心说要是可以,也竭尽全力给你弄个88折,他啼笑皆非地说:“我谁也不坑,尤其是你。”   权微满意地喝了口奶,话题陡然就歪了:“对了,你上次给我打的酒还有没有?我还想要一……不,几壶。”   菜场巷子里的调和酒就是还有,现在也已经过期了,杨桢说:“那个应该没了,有时间我给你找点别的酒吧,也不会差,还是说你只喝那一口?”   “没有要求,好喝就行,”权微立刻表了个态,完了又觉着得可持续发展,就居心叵测地说,“下次你去找的时候带上我,我老司机,给你开车。”   杨桢觉得他太客气了:“不用,费不了多少事。”   权微独断专行地说:“别推了,就我送你,菜场那种地方连下个地铁还得转n站公交,不费事才有鬼了。”   杨桢笑着说:“……那好吧。”   截止到这天结束时,他看到的都还是房东身上闪着人性光辉的一面。   然而人无完人,这种视角肯定是片面的,因为那些年打过的88折,都是要还的。   阳光也好烤熟的螨虫也好,夜晚杨桢陷在被子里,睡了个昏天暗地的好觉,他确实是怕自己起不来,还特地定了个8点半的闹钟,就是没想到这是多此一举。   第二天8点左右,杨桢被一阵抑扬顿挫、充满魔性节奏感的鸡叫给吓醒了。 第43章   雷鸣般的呼噜声,比起这个都只能算小儿科。   那动静严格算不上刺耳,但高一声低一嗓的难以捉摸,而且音调千变万化,让人心里像是有层砂纸在磨。   杨桢是意识先被惊醒,然后迅速被逼到了一个不堪忍受的状态,酣睡之后醒来更困,他揉完眉心又去抹脸,适逢外头的叫声越演越烈,他深吸了老长的一口气,还是觉得环境逼仄。   可窗户纹丝不动地大敞着,间或还有点小风在往里扫,无声地证明着次卧的通风其实还不错。   杨桢神经质地觉得耳根子有点疼,他团坐在床上醒了会儿神,然后才反应过来是权微在外头兴风作浪。他穿鞋下床推门出来,在洗漱台前找到了声源。   权微正在刷牙,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电动牙刷,手动加自动,忙得不亦乐乎。   他的头发滚了一夜有些炸乱,穿着T恤和大裤衩,洗漱的时候还在不务正业,被小黄严重拉低了冷酷值,加上在家里也放松,脾气显得比在外面要好。   杨桢猛不丁看见这样的权微,还有一点陌生和不习惯。   他到处久仰小黄鸡的蠢萌身姿,也曾经在黄锦的怂恿下在幸福花园里捏过两下,但杨桢当时的动作比较轻,那大嗓门一奏起就连忙住了手,所以今天在这里,才算是首次见识了鸡兄的歌喉。   他就见这玩偶在权微的驾驭下,又是咯又是喔的,缠绵凄厉地好像是叫出了一首歌。   权微人比较瘦,手掌也不宽,手指一溜儿下去越变越细,无视掉那些被木刺出来的刮痕的话,还是挺好看的一双手,就是干的不叫人事。   杨桢感觉节奏有点熟悉,虽然他对现代音乐不熟,但确定自己是在大街小巷里听到过。   权微从镜子里看见人,手里的动作没停,很轻地点了下头,就当是打了个招呼。   杨桢遭到近距离轰炸,初来乍到对这破锣嗓子没产生抵抗力,有点扛不住地眯起眼睛说:“早。”   昨天这里的置物台上还只有一套洗漱用品,权微今早来刷牙,东西就变成了两人份的,他一个人住惯了,过来的时候还想了想这是谁的。   他打量过杨桢的审美,大爷系的灰白色方格漱口杯和那种看起来像是2块钱一支的牙刷,然后在心里下了个定论:很一般。   “审美很一般”的杨桢来这里总不会是要看他刷牙,那看见自己在这里又不走,权微会错了意,暂停了他儿子的穿耳魔音,关掉牙刷低头吐光了嘴里的泡沫,说:“急你就厨房里洗,不急就等会儿。”   杨桢下午才会去面试,他耳根暂时清净地说:“我不急,你不用管我。”   权微不用让位,也没有被人围观洗脸的怪僻,于是开门见山地赶人:“不用这儿你就先去干别的,干等活浪费时间。”   杨桢本来是来说鸡的事,希望权微能高抬贵手,可别人这会儿没闹了,他没了话题只好笑了笑,机智地往后面的卫生间里走。   然而他刚带上门在便池前站好,高亢的鸡吼再次暴起,杨桢去拉松紧带的手打了个滑,陡然明白了那个“室友难搞88折”的初级奥义。   要是他的心脏弱一点,说不定会被权微这么借鸡杀人的吓死。   杨桢真是有点扛不住这销魂的破锣嗓子,这不单是吵的问题,而是惊悚,单就这么一会儿工夫就猝不及防地来了两嗓子,要是一天那估计不得了。   他本来那点为留三分情面而攒出来的尿意也被权微整散了,杨桢无可奈何地拉开门,直接打断了房东的“雅兴”。   “权微,你停一下。”   权微捏的是离歌,正演到高潮“那一秒”,闻言突兀地收了音,鸡“咯”了一下声息渐小,这玩意也是个神物,尖叫起来能镇魂,弱气下来却又像在撒娇。   杨桢喊他的时候刷了差不多有3分钟,权微干脆漱了个口才回过头来,一边抬眼皮以示疑惑,一边抓起毛巾来擦水。   杨桢走出卫生间,指了指他手里的东西,好声好气地说:“你不觉得你这个……这个玩具,有点吵人吗?”   “吵人?哪个人?”权微揣着明白装糊涂,“没觉得,我在这儿住3年多了,每天早上都这样,目前还没有人来投诉我。”   杨桢立刻在心里想这不可能,但脸上还是滴水不漏的微笑。   权微比他阴暗多了,见他不说话,就知道这人内心大概是什么想法,他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你可以去周围问。”   如果他真的每天早上都是这德行,那么杨桢住几天,都不用出门去问,自然会有人不请自来,权微这么自信说明他说的是实话,杨桢一时不知道是这房子的隔音好,还是他的邻居们都耐力过人。   事实上是两者兼有。   这个小区当时是大开发商做的,隔音做得很不错,其次是这儿的邻居跟权微兼容性高。   楼上是老人,楼下是工作狂,左邻居耳背,右边是剪力墙,正对面那家在机械加工厂上班,一半起的早一半扛噪,除了老人早睡这点晚上要收敛,早上他真是可以浪打浪。   既然没有群众可以依靠,杨桢只好就孤军奋战了,他开玩笑似的说:“那我投诉你,行不行?”   权微立刻给他驳回了:“不行,我昨天提醒过你,还给你打折了,是你自己接受的,你呢要么忍,要么走人,规矩还是老一套,提前走人不退钱。”   杨桢有点骑虎难下了,忍不了又不想走人,改变不了环境他就只能适应环境,他想了想打听道:“那你每天几点钟起来?”   权微早上的生物钟是7点半前后,但他见杨桢嫌弃自己的鸡,就有点同仇情怀地忽悠道:“看情况,心情好5点就起,不好10点也不起。”   这作息简直跟那个鸡叫一样没有规律,杨桢对他的生活了解不深,不知道该信还是不信,但他也不是只会受气地小媳妇,杨桢脑子一转,拍了个马屁说:“这么自由真让人羡慕,那你客厅里的那些鸡,我也可以借用吗?”   要是权微5点敢干这种惨无人道的事,那换到哪天他醒得晚,就该风水轮轮转了。   连送都不可惜,借根本都不用提了,权微慷慨起来又特别大方:“可以,随便用。”   杨桢谢过他之后,站到了权微让出的洗漱台前。   权微就是早起那会儿手特别痒,其他时间捏个一声两声的,杨桢适应性一流,很快就能当耳旁风了。   两人先后用了厨房,各自给自己下了碗面条,权微作为房东先用厨房,等他快吃完了杨桢也上了桌,两人不动声色地瞅了对方的汤碗一眼,目光不期然却撞到了一起。   杨桢脾气好,先服软地笑了起来:“咸不咸?”   权微这回丢了3回盐尝了4次味道,这样再咸那他就是手残了,权微将葱花都赶到一边,端起来喝了口汤说:“咸就是满碗,不咸就是空盘,以后你看我的碗就知道了。”   杨桢就是碰巧跟他凑了一桌找点话说,不是不懂以后这个语气,好像他俩要搭伙过个百八十年一样。   吃完饭权微进他屋里窝了一小会儿,出来看见杨桢在茶几上摆弄简历,就想起了这人今天下午要面试的事。他停了一下出门的脚步,勾腰在茶几上挑了个桔子说:“面试通知接到了?”   杨桢“嗯”了一声,抬头对他笑了笑。   权微不是很清楚现在的人找工作的难度,只记得他毕业那会儿到处被嫌弃,他是真心希望杨桢能早点还债,所以鼓励也是实打实的。   杨桢见他扒着扒着桔子,忽然就抄起了在这个家里可谓是无所不在的鸡仔,将鸡嘴凑到自己的鼻子跟前说:“面试加油。”   说完就是4声跟他平静的声音截然不同的激昂鸡叫。   祝福是温暖的,但伴奏是凄厉的,这种巨大的反差让杨桢忽然觉得房东冷酷之外竟然有点可爱。   权微送完爱心就出去了,并不知道自己在室友的印象里已经丰富了一个度。   杨桢留在家里做工作,看他即将参面公司的主页和业绩,然后挑一些大数据记了下来。中午12点半他就出了门,提前20多分钟到了面试地点,等候区已经有了几个人,都穿得西装革履,夹着简历在看手机。   这家中介叫安隅地产,是杨桢原身所在的和兴地产最大的对头,但是规模比和兴要略小一些。本来去和兴会更有发展一些,但杨桢之前为了跑路,在和兴留了个烂摊子,现在的公司都联网,和兴他回不去,于是挑了安隅。   面试进行的很顺利,他的形象、反应和口才都不差,而且还有原身好几年的工作经验垫底,3天后杨桢拿到了工作牌,重新上线成了一名中介。   他挂着牌子回家的第一个晚上,权微看见似乎愣了一下,没头没脑地问道:“你跟那个黄锦还有联系吗?”   杨桢有点惆怅地摇了下头:“没。”   他并不知道皮哥能找到菜场其中有黄锦一份功劳,在秦如许公司的那段时间,他先后给黄锦发过一些问候,但都没有收到回复。   对于那个他刚到这个世界来给予第一份帮助,然后在几个月的分别中渐行渐远的朋友,杨桢每次想起来,都会觉得十分遗憾。   权微预想也是这样,没说什么走开了,但他心里却在想,在对头公司的门店里还离得这么近,说不定哪天一抬头就碰见了。   杨桢要还钱,所以得尽快拓展业务,他给秦如许发微信,问她的房子售出没有。   秦如许刚做了结节摘除手术,正在住院部百无聊赖地躺尸,看见杨桢的消息还有点惊讶,打了个电话过来。   “问我房子干什么?你要买?不对,你哪来的钱啊,那是你朋友要买?”   杨桢听她声音不太对,忍不住关心道:“经理,你不舒服吗?”   他离开之前才知道秦如许并不比他大多少,小何叫姐那是年纪小,他跟着叫就是把人喊老了。这个女人是他的恩人,他尊敬她,也希望她一切都好。   秦如许说起切了结节,语气跟剪了个吊牌似的。   杨桢就想找个时间去看看她,一边又交了个底:“我进了一家房地产中介公司,问你是在找房源。”   秦如许向来是四海之内皆兄弟,有忙能帮就帮,她闻言说:“还没卖,不过房子挂到和兴了,钥匙也给他们中介拿去了,怪你不早点来。情况就是这样,还能算你的有效房源吗?”   很多业主的房子都在好几家中介名下,杨桢说:“还算。”   秦如许:“那你找时间来找我。”   杨桢说好,又问了她的住院地址等等才挂了电话。   晚上他回到家,权微歪在沙发上看德甲,杨桢本来想将秦如许的房子照片给他看,又想想八字还没一撇,不该太冒进,于是暂且按下了。   两人磨合了几天,权微胡扯的作息很快就漏了馅,他是标准的老年人作息,早7晚11。   杨桢只需要每天7点起,就能完美闪避吓人的免费叫醒服务,而且有时候他累得起不来,权微的鸡叫正好特别凝神醒脑,鬼哭狼嚎、神鬼皆惊,挠心挠肺中又带着一丝搞笑,比10个闹钟同时响都有用。   2天之后,杨桢去医院找秦如许签了委托书,没有立刻将房子挂到网上去,肥水不流外人田,他晚上回家坐到了权微旁边。   “权微,你目前有没有购置二手房的打算?” 第44章   甭管一手二手,有投资价值的权微都可以打算,至于买不买得起,那也得看过之后才能知道。   有过被坑的经验,权微这次上了心,亲力亲为地看起了房子。   杨桢将房友网里的页面打开给他,自己进厨房弄蛋炒饭去了。   权微就划拉着他的手机自己研究。   秦如许的房子在2环里的一个购物区里,房龄有点小老,外墙看着也破烂,但室内装修应该翻新过,走的是美式田园风,窗明几净地让人心动,其他条件都不错,而且方圆2km之内从小学到职高都有,妥妥的学区房。   均价一平4w出头,要不是小区的外皮不够高档,而且按揭还没还完,那这价格还得飞窜一段。   要是室内的照片没经过ps,那这套房子绝对值得投资,权微满意地将图片翻了几个循环,每次看到5成的首付就要蛋疼一下,但只要是卖家有诚意出,那这些都是可以商量的。   作为炒房的专业人士,权微看房信息又快又准,他看完纯粹是下意识举动地按了下home键,手机霎时弹回主页,让他看见了杨桢的屏显。   那是一张几乎满眼黑的图片,唯一的亮点就是一盏油灯,寺庙佛前那种,浅口小碟里盛点麻油,再放一条捻过的灯芯草的引火,豆大的光点呈黄色,只将碟口方圆照亮了一点。   权微的屏保还是耐看的星空蓝,骤然看见杨桢这个黑夜里点蜡,下意识就觉得压抑和衰气四溢。   现在年轻人的屏保都往花花绿绿上靠,因为鲜明的色彩让人愉快,于是杨桢的审美又被嫌弃了一次。   不过衰气正好提醒了这不是他的手机,权微忍住了手指长、反应快地冲动,将杨桢的手机摁黑放到一边去了,同时他心里还冒出个念头,觉得杨桢的安全意识好像是不太够,手机虽然就给别人了。   杨桢将饭转到碗里,先涮了锅才出来,但也没立刻吃饭,先到沙发处来听了个反响。   这确实是个好房源,不过杨桢没说“我是专门留给你”或是“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你”之类的客套话,直截了当地问道:“房子还看得上吗?”   “看得上,”权微更中意这种话里只有真货的交流,省时省心地说,“就是没钱。”   没钱这话放在工薪阶层身上,差不多也就是不考虑的意思,但炒房的都有点赌徒性质,加上前头那句,杨桢感觉他还是动了心的。   以前杨桢在和兴跟何晓军搭档的时候,见识过何晓军促销的手段。   要是买家动了心,那就大肆吹嘘这房子有多少人趋之若鹜,不赶紧买定离手,过了明天就得悔成狗。   要是买家没动心,那就吹楼市暴涨、市场紧俏、三五个月后政策会变,到时候想买也买不了。   总之不管人动心不动心,都少不了中介一番恨铁不成钢、轮番轰炸、让人烦不胜烦的口舌。   以杨桢目前的思维方式,他并不喜欢这种大事宣扬狼来了似的方式。   在中原做生意,卖的觉得适宜,买的觉得值当,那么牙郎的这条线就算是牵起来了。但这里却不一样,杨桢看见的多是买方卖方还在犹豫,就被中介吓得签了合同。   这里的人给他的感觉就是又飘又慌,他背了一身高利贷,都不明白那些人在慌什么。   杨桢当然不是说中介就全是大忽悠,但那些虚张声势甚至是编造的谎言,不可否认也是一种欺骗。   他不会说道什么,但也不会这样做,这不是不经人事的假清高,而是章家牙行300年来的信条。   欲长钱,取下谷。   下谷一谓谷物类的廉价货物,二谓利来利往,趋义避利。   权微不是一个很有耐性的人,杨桢毅然见好就收,他说完就去扒饭了:“那你拿捏好了,有看房需求的话,就给我打电话。”   历来中介都是左劝右告,权微听得耳朵起茧,哪料得到这次只说了一句话,迎面就坐了个冷板凳,他看着杨桢走向餐厅的背影,一时有种没法往下接的错觉。   这不符合套路。   不过人性本贱,理他蹬鼻子上脸,不理又要妄加很多无中生有的猜测。   权微晚上就在想,是不是相中这套房的主顾太多,自己不买接手的还大有人在?又或是这房子是个画皮房,看图金碧辉煌,实景一塌糊涂?   第二天杨桢跟失忆了一样,关于房子的只言片语都没有,说了个拜拜就上班去了,晚上回来也就知道吃饭,然后第3天也是。   权微几乎怀疑那套房子已经卖出了。   房子肯定是没卖,因为杨桢这两天才准备去拿委托书和钥匙。他去医院看了秦如许,因为对方也是房东,所以他连假都不需要请,直接在公司挂了去实地看房的条子。   秦如许在市第三肿瘤医院里住院,母亲杜娟从小县城赶来在床头照料。   这家医院探病的门槛很高,每天每次仅限3人同时上楼,领导和同事轮番来看过她,床头看起来是络绎不绝,但除了同事之外,几乎就没有别的圈子了。   杜娟任劳任怨地照顾着女儿,来了探视的她高兴,人一走她又有点愁。   姑娘今年都28了,是家里的独生女,因为至今未婚,在县里是出了名的老姑娘,但以前有个对象挂靠着,闲话总归少一点。   几个月前她忽然分了手,杜娟和老伴都急得睡不着,但当年闺女的面,也从来不敢说什么。   她们家条件实在一般,她是纺织厂退休的老技工,如今在县里开了个小改衣铺,老伴是电工,在公立中学里管门房,偶尔帮学校换几管点灯。   但闺女争气,自己在大城市打拼了一套房,比同龄里很多家的男孩都强。   可出身这种东西就是命,小如那个谈了好些年的男朋友家里嫌他们穷,自己物色了一个门当户对的城里媳妇,而那男娃连个屁都没有放,所以杜娟一想起这事,就觉得分了才好。   然而分了女儿就成了单身,她这个年纪,对男方上嫌离异下嫌小的,加上自己又强势,特别不好找。   她的闺女是全世界最好的姑娘,从小就省心,上大学起就没再要家里一分钱,参加工作以后虽然不在身边,但她跟孩子爸一年四季浑身的衣服都是女儿买的,杜娟不是催她出嫁,哪怕她一辈子不领证那也不要紧,她们老两口只是希望能有个人来照顾她。   半夜出差回来能有个人去接,头疼脑热的也有人递杯热水。   然而这几天杜娟观察下来,来访的人群里显然没有可发展的对象,她失望又不敢表现出来,于是只好又去接热水,遁到水房去叹气。   杨桢在一楼的窗口开了票,提着水果进了电梯。   沿途消毒水的气味都很浓厚,杨桢沿着索引找到病房,看见秦如许带着脖套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本来将手机跟脸举成平行刷得好好的,可杨桢还没走到床尾,就见她忽然像做贼一样将手机迅速塞进被子里,然后头不动眼珠子打斜地瞥过来笑。   笑容本来特别谄媚,但落到杨桢身上的瞬间,迅速完成了一系列的变化,从惊讶、尴尬变成了得体地微笑。   她脖子上刚动了刀,医生建议当个尸体,手机也别玩,杜娟奉为圣旨,看她比死刑犯还严,秦如许以前忙得团团转,节奏猛然被停下来,她才发现每一个梦想在实现之后,都会立刻被弃如敝屣。   她实在是无聊到浑身长毛,本意是趁着她妈离开的分分钟跟世界接下轨,却没想到会被自己以前的小弟撞破。   大姐的威严估计是保不住了,秦如许只好安慰自己说这人早就不归她差使了,她是见过大场面的人,还能若无其事地说:“谢谢你来看我。”   杨桢将果篮放在她床头,关心了一下她的现状。   秦如许客气地说:“化验结果还没出来,但我感觉挺好的,我想过几天我估计就会出院了。”   杨桢希望如此:“吉人自有天相,会的。”   秦如许看他精神面貌还不错,脸上的淤青也消得不见了,就说:“那个凉皮说话算话吗?后来找过你没有?”   杨桢感激地说:“没有。”   那天梁丕军找到高捷,秦如许带着保安,将那群人和杨桢关在会议室,没打没骂、好吃好喝地供着,就是没收了手机不允许对外联系。   关到第15个小时,梁丕军还扛得住,他手底下几个上有老下有小的熬不住了,怕家里人担心,再报个警让人知道他们在干催债的营生,家里人就会被瞧不起。   纯粹的坏人和好人是稀有动物,大多数都活在稀泥里,皮哥的小弟倒过来帮杨桢说好话,皮哥恼羞成怒地动了次手,然后就有点犯了众怒。   大家要是都不服他,那就没法混成大哥的样子了,梁丕军也不是傻子,咬牙切齿地生了半天闷气,倒底是要求高捷还他手机,给自家老板打了电话,忽悠说杨桢的态度很坚决,只肯还死账,公司要是非要收,那就替他收尸。   借贷公司大老板更懂逼急了人财两空的道理,沉吟了一会儿答应了。   合同的首页是现打的,但利君的公章是秦如许让保安去对方的公司盖了回来之后才放的人。获得人生自由以后,梁丕军泄愤似的殴打了杨桢一顿,秦如许没让人拦,但说了这顿打完账就两清。   秦如许觉得凉皮没有长得那么卑鄙,她眨了下眼睛,职业病发作地送了个祝福:“那就好,你这一年熬一熬,把账还清了,以后走同一条路都会觉得宽出不少。啊对,你是来找我签委托书的吧?我这样没法正常签,你摊平了拿到我脸跟前来。”   杨桢“嗯”了一声,连找机会提起房子这心思都不用花了,笑着从公文包里拿出了文件。   于是秦妈进门的时候,因为局部但绝对有效的遮挡,看到的就是一副“有戏”的画面。   一个年轻男人坐在她的椅子上面,正前倾着看她闺女,秦如许在被子下面的腿脚她还看得见,就是脸和脖子那块被前遗传屈起来的膝盖给挡了个正着。   她还状况都还没搞清,心里就先是一喜,因为这阵子来探病的男的,就没一个上床头去过的,这长得挺俊,穿得也还工整,看面相脾气也蛮不……不是,他糊在自家闺女脸上的那一沓纸是个什么玩意儿?   秦如许有点近视,加上她脖子目前只有一个角度,杨桢要翻给她看价格和佣金,又要让她落款签字,折腾了有一会儿才签好。   他将合同收起来,说:“要是有人约看房,我先带看一次,对方有意向我立刻就联系你,我需要借用房子钥匙的时候,可能会电话打扰你几分钟。”   秦如许:“没问题,买房的人你也帮我筛一筛,挑剔佬和那种要买又不买的货色你直接给我pass掉,最近医生让我注意身心健康。”   又是一个跟权微差不多任性的人,杨桢想了想,感觉他俩交易起来应该会比较愉快。   这天晚上杨桢回家,本着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原则,又去问了权微一遍。   “上次我给你看那房子,我拿到委托书和钥匙的使用权了,明天准备去实地看看,你要不要一起去?这是我作为中介去核实房源,不需要你签字付费。”   权微已经去秦如许的小区看过入住率和环境了,学区房向来是升值最快的房型,而且也更好脱手,他觉得可以卖一套甚至两套来投这个房子,杨桢要是再不问,他就要去别家的中介里点收……算了,还是等他来问吧,毕竟17w还得靠房单子。   真想买也不差那点看房费,权微主要是想看看房子,于是立刻答应了:“要一起。”   领客户看房是走向成交的第一步,杨桢愉快地计划道:“我预约了明天9点去和兴的门店取钥匙,大概10点一刻能到房子的小区门口,那就那个点在小区西门碰头,可以吗?”   权微不想占他的便宜,一票否决地说:“我跟你一道出门,这样上午你还能把钥匙还了。”   10点15分到房源那边,看完出来少不了要11点多,再回去还钥匙和兴的门店铁定在午餐时间,那杨桢就得下午再跑一趟。而且就是分开走,权微出门也就能晚个半小时,还不如攒点人品,让杨桢心怀感激地到中介里去给他当个间谍。   住了将近一星期,杨桢已经慢慢摸清权微的脾气了,小事上不要跟他推来推去,听他的皆大欢喜。   因为要一起出门,用厨房的时间也错不开了,杨桢炒菜不在行,于是起来就煲了锅粥,权微喜欢喝粥,自觉下楼去提了点包子馒头茶叶蛋,两人凑一桌解决了早饭,开车一起看房去了。   然而到了和兴的门店,杨桢拿着借用钥匙的模板单据去找对方的钥匙持有人时,那个女中介却一改口风,当场赖了个账。   “诶,你明明说的是明天来拿,今天来找我干什么啊?今天钥匙不在,你明天再来拿吧。”   杨桢要是有经验,就该在通话的时候录音,不过以前他在和兴,和兴的钥匙保存率在业界了出了名的高,业务员根本不需要操心钥匙的事。   杨桢所料未及地被坑了一把,还是在别人的地盘里,对方要是不讲理,那其实他说什么都没用,但他还是义正言辞地说:“我说的就是今天早上的、这个时候来拿钥匙,不是其他的任何一天,你心里清楚,你自己在撒谎。”   “你可以不讲信用,这在你、在你们看来,似乎也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但言不信者行不果,我就把话放在这里,秦女士这套房子,你们成交不了。”   权微在路边听了4首歌,杨桢才回到车跟前来,他还没嫌这人慢,杨桢倒好,先下手为强地给了他一个打击。   “不好意思,权微,”杨桢有点难堪,但还是看着对方的眼睛在说话,“钥匙没拿到,房子我们过两天去看,可以吗?”   其实哪天看房都行,就是说好的区区一匹钥匙都拿不到,那杨桢还能干成什么?   光荣被坑第二次,权微不是很高兴地说:“你觉得我该不该信你?”   杨桢:“这回钥匙不到手,我就不叫你。”   权微眯着眼睛说:“下次再信你我就是鸡。”   杨桢想起每天早上的追魂一刻,心想那你还是当人吧。   不过这话他没敢说,杨桢用手搭住车窗,说,“权微,我听和兴业务员的意思,秦女士家里这会儿可能有人正在看房,我想去看看,耽误你时间了,你先去忙吧。”   “有人看房?”那连门都不用自己开了,权微打燃引擎说,“上来,我也想去看看。” 第45章   华章路地下有个管道爆了,路政封了路,在做紧急维修。   权微的车没法再往前开,只好在路边找了个停车位,花钱临时停了。   这是青山市最老的一条购物街,市容虽然破败,但工作日照样人流如织,道旁的梧桐已经有人合抱那么粗,秋风一扫脸盆那么大的叶子就簌簌地往下掉。   权微一脚踩碎一片,那种细到闹市里几乎听不见的脆响通过肢体传到脑海,让他猛然意识到一年好像又快没了。   去年他穿过这件T恤也来过这条街,虽然两件事不在同一天,但也能证明今年的他比起去年除了年纪虚涨,其他都是照旧。   权微平时不太思考人生,但偶尔也会生出一些浅薄的感慨,震惊于日子都这么单调了他竟然还会嫌短,估计五行是属龟的。   其实他像所有的普通人一样渴望新的活力和经历,但现在的日子凑合能过,而且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这一刻相似的茫然感再度浮起,头顶的枝条是应景的萧索,寂寞于是像划过夜空的流星一样,在权微心里留了个笤帚尾巴。   同一种视角不一样的心情,杨桢看见马路对面有师傅在吹糖人,拿太阳穴走路地看了好几回。   秦如许住在6栋,候梯间完全在死角里,不跺脚引燃声控灯就跟小黑屋一样,杨桢以前住在四合院里,心想自己有钱都不会住这种地方,可是权微什么感觉都没有。   在城市里打拼生存才是第一要务,有地方住、通公交地铁、能收外卖快递基本需求就满足了,这里的楼梯间黑归黑,但其他条件优渥,很多人梦寐以求但是没钱租。   房子早就不再是让人放松的安居之所,而是一栋让人勉力强撑的过关卡,有了房就能娶媳妇、上学、摇车摇号。   事态果然不出杨桢所料,秦如许的入户门开着,这会儿正有人在看。只是人不在客厅里,但在门口能听见中介介绍的声音。   “……卧室,面朝东南,房型方正,面积大,一室两用都没问题,而且这装修可以说是非常高档了,房东要不是急需用钱,这个价位您还真买不到这样的房子……”   这些都是权微耳熟能详的句式,他跟中介打了几年交道,对于不同平台之间的腥风血雨多少有些体会,杨桢拿不到钥匙,摆明是被人摆了一道。   应该是他打申请的时候,今天这客户还没出现,钥匙闲着也是闲着,然后和兴的店里临门一脚杀出个看房的,比起自家的收益,对别家的诚信就是狗屁,杨桢会碰一鼻子灰也很正常。   然后杨桢来这里“看”什么,权微心里也有数。   方法可以因人而异,但中心思想应该不会偏离,以牙还牙,他来搞事的。   杨桢从包里拿出两双一次性鞋套,给了权微一双,然后自己套上脚,在开着的门上敲了敲。   蓝色的鞋套丑到爆炸,权微斜睨着翻了一面,然后抬头多看了杨桢一眼。   一般去别人家里进门的第一件事就是换鞋,这是习惯也是尊重,虽然房子挂名出售,但作为曾经的私人空间,权微主观上觉得他要是选中介,也会先选带鞋套的。   杨桢不靠谱归不靠谱,但细枝末节里却总能让人觉出是用了心的,权微虽然没说,但这个习性实打实地戳中了他的心窝。   就拿他们一起住来说,杨桢的出现对权微几乎没造成什么影响,用过的厨具他会在吃饭之前洗净,公共空间也没有内裤和臭袜子出没,垃圾他倒、地板他拖,总之目前最佳室友的人设还很稳妥。   权微风马牛不相及地想了许多,一边弯腰抬脚地去带鞋套,这时在卧室里参观的人听见敲门声,先出来了一个人。   挂着和兴工作牌的中介看到挂着杨桢,短暂地愣了下之后,愤怒的神色立刻显露无疑,他呛声道:“你谁啊?懂不懂规矩,啊?!”   杨桢春风化雨地打起了招呼:“同行你好,我是安隅的杨桢。”   这时权微套上了装备,没用力地在杨桢背后推了一把,将人和自己同时送入了室内。   没有换了室内拖鞋还在走道里杵着的道理,鞋套也是一样,而且他本来就是来看房子成色的。   和兴的中介本来就气杨桢不请自来,这一小步的登堂入室又给他刺激了一把,他忍耐似的吸了口气,举着食指在空中警告性地摇晃着说:“我知道你是安隅的,但我不关心你是杨桢还是陈真,我就问你一句,你!懂不懂行里的规矩?”   中介这行确实跟逛街不一样,因为涉及到利益和立场,就是同公司的同事都要藏着捂着,跟死对头家的员工一起踩盘带看那就更不可能了,互不相干就是约定俗成的规矩。   “懂,”杨桢眼底有抹浅淡的肃色,脸上却笑着说,“无赖的规矩是最容易懂的。”   权微已经晃到客厅右边的沙发那儿去了,闻言很轻地笑了一声,觉得这句话答得可以说是十分机智了,杀人不见血。   耍赖在前,和兴的中介因为理亏先卡了下壳,随即就被杨桢气了个倒仰,他声音拔高地说:“你给我小心点说话!骂谁无赖呢?”   杨桢没跟他玩文字游戏,直接地说:“我在骂你。”   中介怒气冲冲地往门口走来:“你他妈要死!”   大老爷们一对一,杨桢并不觉得自己会打不赢,于是他暂时站着没动,神态却陡然严厉了起来。   “如果耍赖和威胁是你们最擅长的本事,那你们的客户真该多去庙里烧烧高香,让佛祖保佑自己买入售出的房子不出任何问题,否则领教你们翻脸不认账的土匪做派只是早晚的事。”   权微从客卧分离的那堵墙后回过头来,脸上明白地挂上了吃惊。   杨桢一直畏畏缩缩的,脱了高利贷之后到他家里来,也表现得像个小媳妇儿一样,权微一直以为这人没脾气,这会儿听他教训人,其实语速并不快,但就是有种咄咄逼人的气势。   然而杨桢的话还没说完。   “这位朋友,你先别这么恼火,我并没有说我来这里干什么,要是我现在退到门外去,说我只是进错了房门,那你就白气了一顿。”   “你最好也把手给放下去,我这个人体弱多病,脑子里现在还有一团淤血,说晕倒就能晕倒,要是赶巧被你碰上一次,正好我这儿还有个人证,到时候万儿八千的医药费就麻烦你了。”   他话音一落,权微本着同住了一阵子的室友的默契,无缝衔接地清了声嗓子,咳完他就好奇地开始向杨桢靠近,准备问问他今天怎么这么大火气。   权微跟着来,主要是想看房子成色,还有那么微乎其微的一点次要,就是觉得杨桢太老实,容易被人欺负。   现在看来别人根本没有他想的那么无害,不过权微没发现自己的心情变好了,他不是很待见传说中的老好人,天可怜见他的室友身上没那个标签。   和兴的中介气势汹汹地冲到跟前,高高扬起来胳膊听见这话后登时收也不是、抽也不是,自己把自己给撂在了台上。但是沉默会让他更怂更尴尬,于是他折弯手肘摸了下头发,才强忍着怒气和明知故问说:“那你带着人来砸我的场子,是什么意思?”   这时,权微来到了杨桢身边,而在卧室里试完隔音效果的一对夫妻打开门,忽然从屋里走了出来。   杨桢飞快地瞥了一眼,发现是一对看起来比自己大一些的情侣,具体没细看,就转头去回答中介的问题了。   “砸你的场子我不仅赚不了一分一厘,还要浪费时间和经历跑到这里,这种傻子才干的事我不会做。我来这里,只是要兑现对我客户的承诺,我们约好的是今天上午。”   权微跟杨桢是一样的反应,发现有陌生人下意识看了一眼,然而目光落过去之后一时就没有移开,先是觉得有些眼熟,慢慢就像锁定目标一样眯了起来。   对面的女人反应平常,带着方形黑边镜框的男人猝不及防看见权微,脸上飞快地染了一层震惊。   他的神色在震惊之外还有些古怪,喜怒参杂,像是有点激动却又有点嫌恶,对视了几秒他猛然转开目光,揽着那女生的肩膀想回房里去。   其他人暂时还没发现权微跟他的异常,杨桢根本不给对家中介打断的机会,语气连贯地说:“3天以前我就预约好今天9点取这间房子的钥匙,但过去之后才得知钥匙被你取来用了,你们不守诚信在先,反过来却要求我按规矩办事,这不仅可笑,而且毫无约束力。你们的客户是你们要想方设法讨好的上帝,但我的客户对我来说,也是不容懈怠的贵宾。”   权微捧哏似的将话头秒接,他嗤笑着打了个脆亮的响指,眼睛看着那个四只眼,里头有着很浓的嘲讽:“就是,你们这些人,要买房不趁早,插完队了还在这儿喷粪,幸好钱才是真爸爸。”   权微嚣张地搭住杨桢的肩膀,先后对着和兴的中介和四只眼说:“我的中介比你长得好看,你走开,我呢比你有钱,优势多到不想说。王立,这房子你想买不想买,都没你看的份儿了,趁早滚。”   带着眼镜的王立气到两边的下颌骨都支愣出来了,他羞愤地看着权微吼道:“权微,你积点德,不要太过分了!当年你养那公鸡不是我弄死的。”   权微的眼色一下冷透了,他心想关他妈个鸡的屁事。 第46章   他好看?   这个关键词让杨桢忍不住分了个神。   他们古代人虽然见面就拱手作揖地夸朋友一表人才,但跟好看不是一个意思。   好看是用来夸姑娘家的,中原人讲究含蓄,婆家的人暗自骄傲但是不说,媒婆和街坊会说美若天仙,夫家的公婆更关注贤良淑德,因此多半只有成婚前的姑爷才会这么说。   这里的人说话随意开明,权微也许就是无心而且嘴快,但听在从封建社会里来的杨桢耳里,却还是给他心尖上吓了个哆嗦。   他下意识地去看权微,意识里影影绰绰地飘起一层薄雾似的尴尬,然而那位脸上却只有嘲讽,杨桢定住神,先为自己的咋呼和惊悸苦笑了一把,然后才去关注下一个问题。   公鸡?   权微喜欢小鸡玩偶这事铁板钉钉,杨桢没想到他曾经还养过鸡。   城市里是养不了鸡的,那他是在哪儿养的?而且因为一只鸡就对别人这么刻薄,以自己对权微的了解来看,杨桢认为他不是那种人。   权微怕麻烦,对事态的处理倾向基本是大事化小。   他租出去6套房子,租客多达十几户,今天这个屋的冰箱、明天那间房的煤气管出问题,杨桢听他接到故障电话,一家都不肯去,都是让租客自己换新了,退房的时候拿单据找他报销。   而且家里的油盐酱醋也让自己随便用了,其实值不了几个钱,但小中见大,说明这人没那么计较。   权微的态度欠揍,但杨桢因为先入为主,感觉其中肯定有比杀鸡更为深刻的内情。   果然下一秒,他就听见权微没听懂似的说:“什么公鸡?我跟你说的是这房子。”   顾客至上,早在权微开始嘲讽自己客户的那会儿,和兴的中介就没功夫管杨桢了,是人都爱八卦,而且他还得时刻准备着帮自己的客户说话。   除了两个针尖对麦芒的当事人,剩下3人的目光开始在两人之间来回打转。   站在王立身边的女性是他正在谈婚论嫁的女朋友,双方的家长都已经见过,就差一个房子结婚就能齐活儿,她满头雾水地往男友身旁靠了靠,小声问道:“这人谁啊?你是不是得罪过他?”   王立一听登时无名火起,他心想你什么都不知道凭什么上来就说是我得罪他,他那个霸王德行你是没看到吗?   “没你说话的份!”王立也不知道是在迁怒还是想立威,语气冲翻天,他嚷完自己的女朋友还不算完,立刻将矛头转向了挑事那个,不服输地杠上了。   “行,就说房子,我跟我媳妇儿看上了,今天就下定金,嗨!你有钱?你有钱也早就是过去式了,不然也不至于跟着你爷爷去捡破烂,我还听说你爸妈在菜场卖菜,那小本生意能挣几个钱啊,我们也算知根知底,你就别摆阔了。”   女友也就是凑个热闹满足下好奇心,没料到他会发这么大的火,几个外人都在看着,她难堪地涨红了脸,想回嘴但顾忌男人把面子看得比什么都重,于是大力扭过头不说话,心里的委屈泛滥成灾。   杨桢打小是将阿晚捧在手心着养大的,王立这个呼来喝去的态度让他十分不舒服,不过很快这人就转移了他的注意力。   刚养完鸡,又去捡破烂?   杨桢根本没法想象权微干这两件事的画面,但却被激起了一点好奇心,不知道权微以前是干什么的。   权微最看不上的就是王立这一点,就会窝里横,他目光从那女生身上划过,觉得都这样了还不跟王立拜拜那就是瞎,不过那是别人的家事,他没在这事上挑拨离间,因为每一对情侣凑在一起,身上多少都有点一家人的气场。   王立后的半截话才是在针对他,嫌贫的意味过于明显,不过权微没太所谓,听完还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地笑了一声:“捡破烂怎么了?我们自力更生,比像你这种吃了别家白食,却还嫌弃大米是捡破烂给的不够高贵的货色有底气多了。”   王立的脸色“嗖”的臭了半边,罗大爷资助他上学的钱加起来也没多少,可他这孙子就逮着这点小恩小惠没完没了,见了自己不是刁难就是挖苦,简直像条疯狗。   而且捐赠属于自愿行为,捐给谁就是谁的了,那是他靠学习得来的殊荣,什么叫吃白食?王立额角的青筋暴露,刚想质问权微有多大脸,那边却不给他说话的机会。   “至于卖菜的,”权微胳膊下面搭着海内菜场曾经的销售冠军,得意的好像业绩是从他家出来的一样,他侧过头说,“你还真没资格瞧不起,是不是啊杨老板?”   为了引起杨桢的注意,权微将他往自己的近身侧推了一下,杨桢细微地晃了晃,左边的手臂登时在权微怀里贴了那么一条。   初秋时节已经上了长袖,体温不像夏天那么灼人,兄弟间勾肩搭背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可权微这会儿在对他笑,这人脸小牙口白,挑衅的神色刚从王立身上撤下来,看向杨桢的时候还将收未敛,眼仁黑亮、神气活现。   杨桢匆匆跟他对上视线,鲜活的熟稔感从两个拳头之外的距离里扑过来,近到杨桢能清晰地看见对方眼底灿若繁星的碎光。   权微这脸说盛世那确实夸张了很多点,但当之无愧算张美颜,所谓食者性也,那瞬间杨桢心口无端生出了一种类似于陡然失重的惊悸,但慌乱没有紧随其上,他只是有点移不开目光,并且逐渐开始觉得左臂上的温度让他不自在,而且周遭异常安静。   这只是他一生中短到可以忽略不计的一瞬间,杨桢没能立刻明白过来,这种无厘头的别扭是为什么。   权微是知面不知心,见他不捧场,立刻就在他肩膀上用力地捏了一把。   杨老板应激回过神,在心里默念了两遍“色即是空”才将理智抬上线,他盯着鼻梁的位置对权微笑着说:“应该是吧。”   对于现在的职业体系杨桢是没什么概念的,他不知道都有哪些行业,也不知道哪行赚得最多,但论帮理,王立给他的第一印象糟糕,论帮亲,室友兼房东显然要比路人更亲,所以权微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他们俩一唱一和,王立却半个字都不认同。   他是从农村出来的大学生,现在是热电分厂的副厂长,挣得不少还是个芝麻官,在同等出身的圈子里算是混得不错的了,王立自己也有份优越感,在他看来,卖菜就是没文化又没技能傍身的乡下人才会干的体力劳动。   他语带不屑地说:“没有什么瞧不瞧得起的,反正就我来说,就给倒贴钱给我,我也不会去卖菜。”   杨桢的前职业遭到误解,觉得王立想得有点美。   权微开悟似的点了下头,气死人不偿命地说:“屌丝的身体二代的心,难怪了,你再过两年都要奔四了,买房还要拖爹妈下水。我懒得跟你在这里耗,杨桢走了,帮我约下房东,越快越好。”   他们本来就在门口,权微说完收回胳膊就走,在余光里瞥见王立那女朋友着急地去摇他的袖子,像是生怕这房子落跑,这反应正中权微的下怀,他脚底抹油溜得更快了。   杨桢连房子的全貌都没看到,按理并不该走,但他带来的“不容懈怠的客户”都跑了,他留在这里也站不住脚,于是为房东转了个身。   王立在背后骂权微没素质没礼貌,还扬言说先到先得,要跟权微走着瞧。   离开的两人下了楼,这次往回走,在有吹糖人摊子的这一边。   感受过权微对王立的恶意以后,杨桢登时觉得他以前对欠高利贷的自己的态度根本就不算什么,他边走边说:“秦女士的房子你都没正式看,还有约她的必要吗?”   权微半仰着头,慢悠悠地晃着在晒太阳:“有啊,不约她我怎么知道王立有多想买?”   杨桢迟疑地说:“你的意思是,买房这么大的事,你还要看王立的筹码下庄吗?”   权微出人意料地说:“我不买,我想让王立买。”   杨桢:“……”   权微将眼睛睁开一条缝,见他脸上有些错愕,看在室友花式捧场的份上向他解释道:“房子是好房子,看完客厅就知道差不了,但我不喜欢王立。”   杨桢牙根隐隐发酸地说:“所以他碰过的房子,你就不想要了是吗?”   权微看傻子一样斜了他一眼,竟然恶人先告状地反问道:“杨桢你是不是有点心理洁癖?”   杨桢不是很懂这个名词,但一听就感觉不是什么好话,而且关他什么事啊,杨桢无语地说:“没有,我就是没明白,你不喜欢王立还把好房子让给他的动机是什么。”   权微觉得杨桢的反应有点慢,他指教道:“好房子还有,但是坑他的机会难得,我抬个杠,房东说不定就能多赚几万,这不是你们中介发明的套路么?”   行里管这叫“搭跳板”,就是买房要是十分动心,签约之前很容易就能再赚一笔,轻则用言语、重则找托扮买家来抢房,给买家造成一种该房供不应求的假象。   “忘了,”杨桢虽然不喜欢王立,但还是觉得这样不地道。   首先这涉嫌恶意抬价,其次本身挂在网上的房子就是考虑过客户的还价空间,而在房东的心理价上加过几万的,秦如许卖得越高自然越好,杨桢担心的是折腾来折腾去,把秦如许的客户给折腾跑了。   秦如许急着用钱,杨桢不想让权微个人的喜恶误事,他沉默了一会儿后说:“权微,要是你本身不是想买这个房子,那我就不能帮你约房东了,不好意思。”   中介满地跑,最省事的其实回头去找带王立看房那个中介,总价越高佣金越高,10个中介里有9个不会拒绝,剩下杨桢这么个顽固分子,有他没他结果没什么差,但他这样绝对算是得罪了自己,权微无法理解地说:“为什么?因为我不买,这一单做不成你没提成,所以不想浪费时间?”   “不是,”杨桢笑了笑,一本正经地说,“你记不记得我那张17w的借款条?要不是刚那套房的房主帮忙,我根本就拿不到,她对我有恩,而且目前刚做完手术,还在等化验结果,要是我带你在中间瞎搀和,误了她用钱的时机,我心里过意不去。”   权微怔了一下,没想到背后还有这层关系,有恩归有恩,但实话也是实话,权微说:“我就是不掺和,王立买房的概率也不是100%。”   我知道,我都知道,杨桢心说但我就是不想让你掺和,他办不了这事,只好一边摇头一边对权微抿着嘴笑。   刚刚他在房子里说附和自己的时候也是这么个笑法,权微被他笑得没了脾气,他斜了杨桢一眼,两大步迈出去将人甩在了后面。   “别笑了,劳驾不动你,不要你约了,以后也不找你了。”   杨桢觉得这人跟小孩一样,啼笑皆非地去追他:“买卖不成仁义在,咱们近水楼台,我公司的后台都能给你看,其他中介比不了的。”   两人身高差不多,权微也不能为了甩他在路上狂奔,于是走了一小段又慢下来了,但是他不搭杨桢的话。   这骗子,说的好听做的绝情,连个杠都不帮着抬,没法信。   几分钟后两人来到一个过街天桥,天桥是斜坡式,没有台阶,起坡点突兀地躺着个半满的矿泉水瓶,要是有人踩上一脚,少不得会溜一跤。   杨桢正要弯腰去捡,权微却先他一步用脚踩住了瓶身,杨桢就见他用脚往后再前地在地上一碾,瓶子就被挑了起来,然后他抬起另外一只脚,踢毽子似的将瓶子踢进了垃圾桶。   这动作他做起来很轻松,踢完行云流水地上了坡,四肢不协调的杨桢被这个神技给震了一道,在原地膜拜了几秒他的背影,脑子里冒出来的台词不是“好帅”,而是“捡破烂”。   权微怎么会去捡破烂呢?杨桢心里琢磨道,是因为高利贷吗?   天桥对面热闹得多,两人一下桥就遇到了乞讨的,一对披头散发的母子,女人上来就冲杨桢跪在了地上,说三天没吃饭了,请好心赏顿饭钱活命。小孩也跟着跪在了权微跟前,并且像老鹰捉小鸡一样张开双臂拦着不让他走,膝盖在地上跪着走。   黄锦告诉他说,过于凶猛的乞丐都是假的,这女人和孩子身上也没有那种长期挨饿的枯瘦和乏力,杨桢看着女人摇了下头,然而拒绝的收效甚微。   权微却将小孩的手臂一扣,冷冷地说:“这么小就让你出来给人下跪,旁边这个不是你妈,是个人贩子吧?走,我带你上警局找你妈去。”   小孩被他吓到了,扭着手臂一直往女人身边缩,女人闻言也一改怯弱愁苦的表情,瞪着他去抢孩子。   权微见好就收,顺势松了手。   然而走了没几步路,前面又有一个乞讨的,是个胡子花白的老头,跪坐在地上用粉笔写字,写的都是祝福语,生意兴隆、阖家欢乐、幸福美满、万事如意之类的,A4纸大小的方块字铺了起码有个10㎡,可他头也没抬,还在地上写他的。   近人一侧的地上放着个皱皱巴巴地红军帽,里头有的币种是从1到10,权微过去的时候往里面放了张100的。   杨桢看到这一幕,心里忽然软得一塌糊涂。   有个年轻男人在旁边说了一句“小心是骗子”,权微不领情地说:“你的字要是能写成这样,那我也给你100。”   杨桢笑着去借了根粉笔,说:“那你看下我的字,能不能值个50?”   说完他蹲在帽子旁边,写了五排竖着的小字。   不偷不抢,没拐没骗。   人自当立,君子安贫。   过了会儿杨桢收到了一个微信红包,备注是“给书法家100,给诗人100”。 第47章   他可不是什么书法家和诗人,但被人夸肯定是值得高兴的事。   无功不受禄,权微这儿100那儿200的,钱同样是风吹日晒到处跑挣来的,杨桢打着“千金难买是知己”的抬头又给权微还了回去。   权微当时在开车,看到红包的时候杨桢已经半道上下了车,他盯着那个红包,几秒钟之后又给杨桢发了个一样的。   人这一辈子说过不算的话不要太多,所以他轻易不对人承诺,但说了就会做到。   杨桢没有收,暂时也没有回复,回到门店之后他就开始了下午的工作,扫网、扫报、洗盘,于是知道快下班才看见权微的二次红包,房东绝对是一个顽固分子,杨桢没再跟他对着干,回了句“谢谢”,心想下次去给他找酒的时候给他垫上也行。   孙少宁有阵子没发动态,权微有点记挂,下午采购完过去了一趟。   孙少宁老实地待在家里,不过最近回归了游戏,就是方思远教杨桢玩的那个武侠,名字叫神州。   方思远在游戏方面有些天赋,以前他们住在一起的时候,从魔兽到EVE都扫荡过一遍,方思远有技术,孙少宁那时候有钱,两人伙同那些狐朋狗友在神州里建过一个帮会,勤勤恳恳地种过一段时间的田。   不过孙少宁恒心有限,半年不到就厌倦了这个游戏。   这些事情权微都不知道,那段时间他刚开始炒房,每天都十分心惊肉跳。   如今孙少宁再次回到游戏里,眼熟的id已经全部都消失了,不管在虚拟还是现实,都是人来人走,短暂停留。   当然游戏归游戏,孙少宁没敢无法自拔,他怕死,一日三餐和夜跑都没扔下。   权微看他精神面貌还不错,也就没管他为什么一把年纪忽然跑来玩游戏了,不上班的人有个打发时间的东西其实是件好事。   专属小冰箱还拦在过道里,孙少宁给权微拿了一条养乐多,问他:“最近实际的楼市怎么样?”   权微撕开包装就开了一瓶:“如你所料,不怎么样。”   孙少宁像个老干部一样在对面泡热茶,第99次提出了相同的建议:“小微,我之前说让你找点别的路子投资,别把鸡蛋都放在楼市这个篮子里,你考虑过没有?”   权微显然是没听老人言:“没有。”   孙少宁是真关心他,还在苦口婆心地劝:“善水者溺于水,这个道理你一定要记得。楼市不可能永远红火,拐点一直都存在,就看什么时候来。”   “我最近看个肥皂剧吧,每集里头都有好几个创意广告,全是让人存钱的理财app,密集到让我感觉有点……有点微妙。你看啊,我就片面一点,只说房地产这一行,事实上所有产业都是交互影响的,但那样我就说不清了。”   “喏,我把钱存进app,每天挣个小笼包的钱,这对我来说是好事,因为小量资金闲着也是闲着。然后app转头就把集到的钱贷给房企做生意,买地皮、建房子,企业贷款的利息高,就要在商品中找回来,于是房价涨了,联动其他因素诱发了通货膨胀,原来能买一屉小笼包的钱,现在只能买半屉。”   “到时我为了吃小笼包,就只能追求收益更高的平台,久而久之我怎么追求都吃不起了,同时本金也严重缩水,我连大城市的一个厕所都买不起,那我死了心不再借了,房价遥不可及,你再怎么炒都超出我的担负能力,我也执着不起了。一旦刚需不再接盘,那么楼市的拐点就要来了,这个时机一旦出现,地产这行里最先牺牲的就是你们这群炒房的人。”   权微不是学经济的,专业术语的概念他都不是很清楚,但他知道炒房是一种投机行为,说是不劳而获绝对错误,但按照一分耕耘一分收获的原则来讲,钱来得还是相对容易。   收益越高风险越高,权微心里有觉悟,他只是懒得想那么远,毕竟世事难料,谁知道明天、一年、几年之后的世界是个什么样子?   “路子都是一代一代人费劲铺出来的,”权微说实话道,“哪那么容易就能被我找着。”   孙少宁提起这话题,自然有他的道理,他说:“所以我让你想想你到底喜欢干什么?有路子我现在还能帮你联系联系,以后……”   他的声音忽然在这里断了个茬,不过很快就接上了,语气里有点无可奈何:“我跟那些朋友不联系的时间越久,找他们办事就越难,你上点心行不行?”   权微在那个停顿里盯着朋友看了一会儿,脑子里有瞬间空了一下,没有办法想象这人离开的样子,他非常不喜欢孙少宁话里交代后事一样的感觉。   他不需要孙少宁帮他找什么路子发什么大财,他只想让他的亲人和朋友都留在身边。而且孙家现在不认他,他也不是以前的孙少宁了。   “不行,”权微不识好歹地说,“我懒得想,我就喜欢这么混日子,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孙少宁心累地叹了口气,觉得这狗日的真是烂泥糊不上墙,多少人踏破铁鞋都摸不到关系的门路,白送给权微他还不要。但转念他想起不久前网上烂泥和朽木都只想做自己的段子,登时又不知道是该鄙视还是羡慕了。   既然权微不怕生活没保障,孙少宁也不热脸去贴他的冷屁股,房里的YY滴个不停,孙少宁被这动静滴得想起个闲事,连忙嘴角一勾,媒婆附身地说:“小薇,哥们手里有朵顶级的桃花,看一转周围的美男子,只有你勉强配得上人家,要不给你介绍一下?”   这是一个足不出小区的老宅男,除了一个地方,权微想不到他还有什么手段招到桃花了,他眯着眼说:“你是不是上约炮软件了?”   “滚,”孙少宁受到了侮辱但他没生气,还在致力于牵红线,“我没跟你开玩笑,这是我那个游戏帮会里的一个妹子,性格特别豪爽,长得又贼文静,可有才了。”   当谁不认识有才的一样,权微打岔说:“我室友也很有才啊。”   孙少宁懵了一下:“等等,你哪来的室友?”   权微耿直地说:“收房租收来的。”   孙少宁:“你不是跟别人住不好吗?”   杨桢暂时还是别人,于是权微说:“这个挺好的。”   孙少宁虽然是个gay,但他的行为模式还在直男的频道上,屋里乱点他才觉得有生活气息,他自己跟权微都住不到一块儿去,闻言只觉得权微的新室友铁定是个收拾狂魔。   不过他目前对室友没兴趣,因为他的月老安利还没卖出去,他撤回话题说:“那不容易,好好珍惜他。说正事,我是真心觉得这姑娘挺配你的,她也是自由职业者,比你大半年,气质各方面跟你都蛮搭,怎么样,见一见?”   权微对脱单一点期盼都没有:“不见。”   孙少宁感觉他像和尚转世,有朋友耍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亲摸搂抱简直不要太美好,权微这么冷感那是他没体验过,可能是认识太久有点像亲人了,孙少宁还是挺想看基友结婚的。   他耳朵像是倒过来长得一样,点着头说:“那行,都是大方人,合则聚不合拉倒,希望结果不是对方看不上你,我安排好了叫你,你敢放我鸽子我就直播吃冰淇淋给你看。”   权微的内心毫无波动。   杨桢晚上10点多了才回来,进门就举着手机对权微晃了下:“谢谢老板。”   权微抱着电脑和本子笔团在沙发上记新开的楼盘信息,没应这声,直接将话题转移了:“今天加班了?”   “没,”杨桢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在公司蹭电话和电脑,以后可能每天都是这个时候才回来,你要是睡得早的话,别从里面锁门,不然我还得吵醒你。”   还债的人自然要比别人付出更多,别人都有亲友帮衬,而他好像总是一个人,权微比了个ok的手势,说:“吃晚饭没?”   杨桢带着古代的观念,把一日三餐看得还是挺重的,他点了下头,被人关心的感觉让他既新鲜又熨帖,权微每天11点之前铁定回屋,他连忙放下包去收拾,弄完从客厅搬了个小板凳,坐在洗澡间里开着门烫脚。   权微睡前去泡了把米线,路过洗澡间看见杨桢踩着水盆,用手撑着下巴在打盹,心想你别人像你这样,慌得都睡不着了,你还过得挺有条不紊。   这次他多抓了特大一把,准备煮好了扔在冰箱里,应付个不时之需的宵夜啥的。   第二天一早,权微在别人上班的时间点出了门,直奔和兴那个门店去了。   既然王立给他碰着了,不噎一把他浑身长毛。   中介单位早上都有个操,权微上学的时候连广播体操都做得极其敷衍,所以觉得这些成年人看着有点傻。   带王立看房子那个中介早上没任务,被坐台的喊到前台来一看,还以为权微是来找茬的。权微借口想抽烟,将人带到外面说话去了。   中介心里没底地说:“帅哥,您找我是看房啊?还是想租房?”   权微答得文不对题:“昨天那个姓王的,在你这儿买房的意向定了吗?”   那位女士想买的不行,但王先生有些犹豫,所以定金还没下,说是今天给他答复,而且权微昨天表现得像个恶劣的竞争者,中介对他有点敌意:“这是我们跟客户的协议,不能告诉您。”   权微套话挺多了,而且知道王立是个小气鬼,立刻咂摸出别的味道来:“那就是还没定。”   中介不高兴地说:“所以你找我,到底是想干什么?”   “给你添笔业绩,顺便捞点外快,”权微挑了下下巴说,“要不要?”   中介茫然地眨了眨眼睛,犹豫地说:“我……没太明白您的意思。”   权微:“很简单,我给你搭个跳板,假装要买那套房,你就跟那个姓王的说,有人出得价比他高,那房子他估计买不了,你给他推荐别的房子。具体是抬1w还是2w你看着办,要是成交了,高于网站报价的部分你得一半,房东得一半,怎么样?”   他们找托都是要给钱的,这人一分不要还来倒贴,中介觉得有猫腻地说:“您为什么要这么做?这对您有什么好处?”   权微笑得像个爱心人士地说:“你那个王先生是我的老朋友,他以前骗我家老爷子的钱用,一骗就是好几年,我不是债主我也不要他还了,就希望他能多给社会做点贡献。”   中介沉思了一会儿,留了权微的联系电话,说想好了回复他。   杨桢跟着同事去十里地外做了半天的社区推广,推销是个让人抵触的工作,长得再帅也没用,那些中高档小区外拉着菜篮的老头老太太对他照样避之不及,杨桢一边苦笑,一边仍然见人就上去发传单。   就这么每天10点多回家的过了两天,杨桢的嗓子因为话说得太多发炎了,听得权微跟他说话就直想捏鸡,因为听起来非常憋屈。   嗓子得不到适当的休息,含片和消炎药也没什么用,杨桢不得已,暂时用微信代替了打电话,然后这天下班前,有个关注过秦如许房子的用户回复了杨桢的后台消息。   [这房子什么时候能看?]   杨桢没敢说随时都可以,让对方给了个时间,在后天下班的点儿,杨桢给和兴打了个电话,确认钥匙那会儿没人使用,又立刻去问秦如许,说后天他要借钥匙,想让秦如许给他签个许用条。   秦如许以为许用条是他们公司的规定,反正她也没事,于是答应了。   杨桢这才去回复用户说可以,对方立刻给了他一个电话号码,说到时候联系。   杨桢有了个单子,需要养精蓄锐,于是下了班就回去了,权微还没回来,他总觉得倒霉的时间长了,该庆祝一下转转运,于是给权微打了个电话。   有单子是好事,但权微一听说他要做饭,心里就有点拒绝,但直接拒绝杨桢的好意总感觉不太像个好兆头,他在红灯跟前想了两秒,不要脸地说:“我饿了,等不及做饭了,出来吃,你撸串不撸?有家店的烤凤爪世界第一。” 第48章   号称世界第一的烤串店叫三庆凤爪,藏在老城区的一条居民街道里。   门面不大,装修老旧也不是很清爽,但客人云集,显然是靠实力做出了硬口杯。   杨桢摸着导航过来的时候,权微的车就二五八万地停在店家的大门口,很有一种挡人财路的既视感。   杨桢报了权微的姓,受服务员指引往楼上爬,烧烤架就摆在楼梯旁边的走道里,烟熏火燎给他呛了个猛的,杨桢咳上楼,很快就看见权微坐在206桌。   脸上的表情是权式冷漠,对坐的高背椅上站了个扎着俩冲天辫的小女孩,背对着楼梯口,杨桢也不清楚权微这样会不会吓到她。   答案显然是不会。   权微抬眼看见杨桢,立刻不客气地下了个逐客令:“胖杉,我等的人来了,回屋玩你的泥巴去。”   叫胖杉的小姑娘回过头,大眼睛忽闪片刻后落在了靠近的杨桢身上,看见是个男的危机感登时解除,蹲着从椅子上爬下来冲杨桢叫了声叔叔好,一溜烟地跑了。   杨桢坐下来,有点好奇地笑道:“哪来的小丫头?”   权微给了杨桢一张菜单:“老板家的。”   杨桢心说怪不得把车停门口也没人说,原来是跟老板认识。   三庆的生意火爆,附近的居民又密集,权微每次来车都停在门口,他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捉住笔连菜单都不用看地开始在纸上狗爬,一边写还没忘交代道:“上面有很多不辣和甜的,反面还有小炒、砂锅粥,要吃什么你报我写。”   杨桢来的时候心里还有些发憷,他嗓子还没好,加上以前黄锦带他吃过一次烤串,留下的印象是既辣且咸,他其实是抱着一种吃不了、纯陪坐的初衷来的,谁知道来了之后还有清炒和海鲜粥。   他愣了片刻,一面觉得这种不经意的体贴不像是权微会有的品质,另一面又认可真正要将另一个人了解透彻,可能一生的时间都还不够。   他们认识的那天充斥着意外、误会和硝烟,如今竟也能打着庆祝的名义像朋友一样坐下来吃饭,以后也不知道会是个什么样子?   未来总是遥不可及,但杨桢喜欢这一刻的心情和感觉,对的朋友、亲人和伴侣就像埋在地底的宝藏,挖得越深收获就越多。   权微就是这种人。   宝藏人下笔如有神,“唰唰”点了烤翅、鸡爪、鸡皮、牛板筋……每样都是10串。   杨桢撸串的经验不多,也不知道这家的口味,于是干脆偷懒照抄了他的菜单,数量折半,加了锅香菇青菜的砂锅粥。   这顿饭由杨桢发起,按道理应该是他做东,但服务员上来接单的时候发现没饮料,脸直接冲着权微去了。   烤串配啤酒才有滋有味,权微开车来的不能喝酒,杨桢又是个破锣嗓子,于是他要了4瓶热豆浆。   等菜的时间里两人不能干巴巴地坐着,有一搭没一搭地就聊了起来,权微本着消灭高利贷人人有责的情操说:“这一单能成吗?”   杨桢老实地说:“不知道,买家一共没说几句话,要等到看房才有底。”   别个中介都热情过头,杨桢不仅太老实,有时候还有点棒槌,这年头服务至上,全心全意地把顾客往大爷的地位上捧。   权微出门涮火锅,其实并不喜欢别人给他烫菜甚至盛进碗里,但有人不仅喜欢而且享受,于是服务越做越贴心贴身,杨桢不够热情,那他作为从业者就不合格。   权微越想越觉得杨桢来卖房不如回去卖菜,他大可以劝杨桢多像同行取取经,可惜他本身不是为人师表的性格,而且同样也不是喜欢中介的那些危言耸听,他有意见又不说就闹心,于是干脆转移了话题:“明天你是不是该休息了?”   杨桢一周能在非周末时间里调休一天,今天周四,前4天他一直在岗,明天就是他这周唯一的休息时间了。   他本来没准备休息,但权微不会无缘无故地提起这事,杨桢闻言给了个模棱两可地答案:“理论上是,怎么了?”   “星期六我要去趟北边,那边有些朋友爱喝两口小酒,”权微一直在等杨桢带他去买酒,可这人白天忙完了晚上也不歇,他就没找到机会提,今天难得悠闲,权微说着就冲杨桢抛了个眼神,“明天你要是休息,就……你懂的。”   空气里好像有阵细微短暂却不伤人的雷电,一下击在了杨桢心上,他被胸口的收缩暗自吓了一跳,莫名其妙地不敢再接触权微的眼神,杨桢其实并不想喝水,但还是端起茶杯喝了口大麦茶,脑子乱糟糟地忘记了工作:“我懂,可以。”   权微求仁得仁,笑得像个偷腥的狐狸,看杨桢端着杯子一个劲地喝,就鸡贼地要给人添茶。   206桌上的是内部菜,效率跟其他桌不能同日而语,来上菜的是一个枯瘦的老大爷,动作慢,眼神也不是特别好。   权微对着楼梯口,一见上菜的是这七抖八颤的老神仙,登时屁股底下有刺一样跳了起来,要去接他手里的铁托盘。   老头连笑声都比常人慢两拍,他端的是滚烫的砂锅,可不敢给老罗这个金贵的娇孙,他连身体带锅地往旁边边扭边说:“回去回去,你小子挡着我的道了。”   旁边还有客人,权微惹不起地往后退着说:“得得得,您老悠好,别把锅甩人身上去了。”   老头操着一口京腔盲目自信:“那不能!”   这人看起来像是权微的前辈,杨桢不好坐着,一边将桌上的东西往另一边移,一边也站了起来。   老头本来还在跟权微叨叨不服,指责权微瞧不起老人,谁知道走到杨桢身边的时候,忽然转头看了他一眼。   那是一双异于常人的老眼,左边正常,右边却没有黑眼珠,猛不丁对上的效果有点吓人,杨桢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惊了一下,好歹没有表现出来,他稳住心神立刻对老人笑了笑。   谁也没发现老人的手细不可查地抖了抖,他对权微热络,回馈杨桢的却是只是一个礼节性的点头,接着他转回去问权微:“微啊,这是?”   权微只顾着紧张地盯他手里的锅,敷衍地说:“我朋友,老太爷你能不能先全心全意地为人民做好服务了再说话。”   老头瞧不上他那点出息地笑骂道:“摔不了你的粥。”   权微不肯蒙冤受屈:“粥算个屁,我是怕烫着你。”   老头这才肯撂下锅,用围裙擦了擦手,回头对杨桢笑着说:“你们吃,不够叫厨房再给你们添,不要钱。”   多看几眼再加上笑脸,那白眼球也没那么突兀了,杨桢是个礼貌人,对老人欠身笑道:“谢谢老爷子,您慢点。”   老头“诶”了一声,用单边的老眼盯着他笑了好一会儿才离开。   楼梯旁边常年生着不熄火的油烟,熏得楼梯背面正面都是油,年轻人都要注意点,老人就更不方便了,权微不是很放心,挥了挥手让杨桢动筷子,跟着老头到了楼梯口。   老头一直没有回头,但却知道权微就在背后,他下到1楼,回头欲言又止了好几次,最后只是头重脚轻地说:“别跟着了,招待朋友去吧。”   权微不想再伺候服务员地说:“行,二爷您也别抢年轻人的生意了,老实歇着。”   二爷摆摆手,觉得自己老当益壮,权微说完就离开了楼梯口,可他却杵在原地走起了神。   现在社会崇尚什么自然科学,老一套被打为迷信,年轻人大多都不信了,可在他们那一代,周易风水跟木匠泥瓦匠一样是门需要拜师学艺的手艺,学个三年五年,师傅再看传不传独门秘籍。   权微爷爷罗瑞笙入的是鲁班师爷门下,他操的则是相士的罗盘。   权微引来的那个朋友,天中些微塌陷,印堂隐隐泛青,周身气散不聚,左右看来都是一个早该归西的短命像,可现在……   科学科学,二爷心不在焉地给自己洗了个脑,然而可能是因为年纪大,记性不好转身就忘了,只记得那年轻人一身煞不煞、祥不祥的诡异气场。   烤串陆续上了桌,这次是手脚利索的年轻服务员,206桌的两人忽然不知道二爷的心结,开始大快朵颐。   古人讲究食不言寝不语,餐桌的礼仪是一套又一套,杨桢对这些需要直接上手的东西都不在行,一对鸡翅啃半天,鸡爪上也全是剩下的肉碴子。   权微不止能用尖叫鸡捏成歌,吃鸡也是十分厉害,骨头堆起来的速度不仅惊人,而且他还有闲心把鸡爪的骨头摆成标本。   杨桢磨叽得让人看不下去,权微中场叫停,开了个鸡翅鸡爪正常吃饭的教学课程。他捏住鸡翅中的小骨,示范给杨桢看:“捏好,转一圈,抽出来完事,另一根骨头一样抽。”   杨桢是个好学生,一边继承他的抽骨技术,一边觉得现在的吃货真是让人叹服。   抽皮扒筋地揩满了两手油,杨桢打出来的嗝都是蜂蜜味了,他借口上卫生间下楼去结账,然而前台坐着的老板娘告诉他206桌不要钱。   杨桢从没吃过免费的午餐,他费解地问道:“为什么?”   老板娘说话有点方言口音,但笑容十分淳朴:“我们家小孩原来上学的钱都是小权他爷爷捐的,吃个饭算什么啊。”   听起来权微爷爷是个很有善心的老人,杨桢想起那天在秦如许房子里,权微那番关于捡破烂和吃白食的言论,没过脑子地脱口而出道:“那大姐您认识王立吗?”   老板娘错愕地说:“认识啊,我们一个村的,他跟我闺女是同学,咋的啦?”   杨桢犹豫了一下,打听他人隐私的道德谴责终归是输给了好奇心,他说:“前几天我们在公事上遇到王立了,我看权微跟他好像不太对付。”   老板娘:“他们小时候就合不来,小权老是针对王立,哎呀其实我也不太喜欢小王。”   杨桢对王立也没多大好感,他好奇道:“为什么?是他性格不好,比较凶吗?”   “不是,他看起来比我们闺女和小权乖多了,”老板娘捂着嘴笑道,“我也不知道,我就是觉得这小孩心机挺重的,太会讨好大人了,小权爷爷就很喜欢他,自己生病都舍不得看,钱都拿去给这些小孩儿补身体。其实我们都不忍心要,但每次不知道怎么搞的,大锅饭地就收了钱,反正小权每次针对的都是王……”   “你们在说什么?”   杨桢回过头,发现权微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身后,表情冷冷的,浑身的气场很像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第49章   杨桢的脸“腾”就红了。   先生教过千遍万遍,切记闲谈莫论人非,今天他不仅谈了,还被人当场抓了个正着,偷鸡不成蚀把米,说的大概就是他这样的。   他有些懊恼地心想好好的逞什么口舌之快,好不容易和气了几天,这下关系估计又得多云转阴。   老板娘的点子一样背,她说了王立老半天权微不来,偏偏踩着那句说他针对王立的时候来,断章取义最容易歪曲事实,但看权微的表情,明显就是误会了。   不过这话题不是她发起的,而且她在乡下居住那会儿,没事的时候也是在唠十里八乡的家长里短,说两句又不会少块肉,有意见的大可以反驳。本着这样的思想,老板娘讪讪地笑了笑,行云流水地转移了话题:“小权啊,吃好了没有?”   权微看不出高兴来,但好歹是没有驳长辈的面子,扯出一个笑来回了句“吃饱了”,接着去看杨桢。   罪魁祸首肯定是这丫。   从老板夫妻到青山市来打拼起,权微就没听他们提起过王立这个人,时间和社会总会告诉人们学生时代纵横在校园和家长耳根上的学霸、校草之流,很多成年之后什么都不是。   要不是前几天碰上了,权微也想不起王立这个路人甲,老板娘忙得脚不沾地,肯定没闲功夫去忆苦思甜,所以嚼舌根的人只能是杨桢。   他小时候家里有钱、初中破产、毕业后成了个无业游民,权微听过的议论多了去,他以前特别在意别人的看法,但随着年龄渐长,慢慢就也看开了,臭美地将这些议论都当成嫉妒以后就省了老心,反正都是闲杂人等,统共在他眼皮子底下活不过几秒。   可是杨桢不一样,这人跟他住一起,每天在他眼前晃,权微要失忆的话那难度就太高了。   而且他就不明白了,他自我感觉对杨桢还挺好的,又是打折又是照顾生意,某些人不知道感恩也就算了,还在背后吃他的瓜,这不是简单的八卦,而是没良心。   权微看着杨桢,喜怒不明地对人挑了挑下巴,说:“问你呢,跟嫂子热火朝天地聊什么了?”   先不说当事人逼问的压力,光是杨桢内心的尴尬就烧得他脸上红得能滴血,违和的热度不止在脸上肆虐,一股脑也烧进了心里,杨桢整个人都不太好,但目光了浮游片刻,还是鼓起当家的气势接住了权微的眼神,致歉应该越早越好,因为越晚越开不了口。   他坦诚地说:“我们在说王立。”   话题人物权微听见了,他不解地是另一个问题,权微皱着眉头说:“无缘无故的说他干什么?”   杨桢被他问得脑中肃然一静,心想是啊,王立跟他有什么关系?他又有什么立场过问呢?   生前在大漠,蒋寒身上有疤、行事里藏着秘密,章舒玉都能管住口和心装聋作哑,怎么换到权微身上,言行似乎就身不由己了呢?   杨桢自己都觉得反常,他心里有些乱,莫名地也不愿意多想,干脆集中注意力来跟权微说话。   他已跨过了茫然的过渡期,视野和思维初具格局,脑子转起来飞快,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杨桢半真半假地说:“我对王立不是很有好感,正好又是他要买秦女士的房子,我就想打听一下这个人的信誉怎么样,对不起,话题不小心波及到你了。”   第一句话十分拉升好感,但直觉告诉权微这个答案不太可信,不过他清晰听到的内容又只有倒数那两句。权微大可以继续不依不饶,但对掐的终极目的无外乎是让对方服软,杨桢这个人都不用他撕或掐,二话不说先道了歉,要诚恳有多诚恳。   这就像走在路上忽然被人踩了一脚,火气还没涌到嗓子眼,先被对面一叠声的道歉给堵了回去,权微眼下差不多就是这种情况。   说是相生相克也好,性格互补也罢,他似乎天生就拿温吞性子没办法,权微眼角一抽,忽然感觉为了享有他大爷的福利不动摇,他是不是该离姓杨的远一点。   而且杨桢挑明了他关心的人是秦女士,自己的戏份就是人歪楼了赠送的,这种买一赠一的感觉真是让人不爽!   权微讽刺地说:“你对那个秦女士还真是挺上心的,连别人的客户之一都要瞎打听。”   杨桢笑而不语做默认状,心里却在想,要是对面这人知道秦如许是在替他挡枪,不知会作何感想。   不知情的权微看他那个俯首认罪的样子,脑子里忽然冒出了“见色忘义”,这个词让他忍不住停下来想了几秒。   要是杨桢有了女朋友,那么应该很快就会搬出去,搬出去之后呢他就一个人住,一个人就、一个人。   问题是孙少宁也是,杨桢也是,大家都热衷于找个伴侣,找完之后吵架比炒菜还勤快、芝麻大小的事也能闹矛盾,最后多半都还分了,那找对象到底是图什么呢?   以前太后哭爹喊娘不奏效,也绞尽脑汁地骗他相过亲,个别女生是真的骑驴找马,但多半都是好姑娘,有的性格好,有的家里条件好,可日久生情那套权微不信,他总觉得缺点什么,但权诗诗问他提要求,他又什么都提不出来。   反正权微就是没办法像孙少宁那么容易心动,看脸看身材再不济看技术也行。能打动他的东西权微也不知道,但他知道他不怕孤独终老。   权微伤感了不过3秒,就在心里打定了主意,心想要是杨桢脱单出去了,万一要是谈崩了,再要回来租他的房子,到时候就一个折扣都不给他打。   因为他自己都还在倒卖房子的物质生活里扑腾,别人就已经上升到追求精神生活的层面了,高度不够,可怜不起。   乱七八糟地想了这么多,权微将思路扯回正事,他见着王立不扎一顿就不舒服,但也不屑于编排坏话。杨桢这么做他也觉得不对,跟男人女人关系不大,做人就该堂堂正正的,任何时候见了谁都不用气短心虚。   看看杨桢就知道了,这位平时人五人六的,像这样由内而外挂不住面子的时候不多,机不可失,权微看戏一样多看了几眼。   杨桢脸上那阵几乎滴血的猪肝红是褪下去了,但耳朵边上那一圈仍然明显,看起来有点……权微对着那张天天见的脸,愣是没好意思说傻,然后他想了想,脑海里飘荡的不是“可爱”就是“好欺负”,都是那种感觉黏糊糊的、特别不合适的形容词。   文盲词穷起来要人命,权微总结不出来,只好用一种见了鬼的心情说:“那你打听出什么来了?”   杨桢见他没有露出更生气的发展趋势,本着不想在更多人面前丢脸的初衷,刚柔并济地说:“权微我俩拦着收银台了,厅里头也有点呛,咳!你要是没别的事,我们到外面去说吧。”   权微要是没听见他俩的对话,这会儿已经告别老板驰骋在路上了,这里又是味儿又是烟的他也无意久留,权微闻言抬脚就走,他去后厨门口打了个招呼,杨桢趁机对老板娘说了声“不好意思”,然后两人一道出门上了车。   杨桢将老板娘的话删删减减,接上了出门前的话题:“也没什么,我跟老板娘一轮话还没说完,你就出来了,我就得知王立小时候心思比较多,其他没了。”   权微明明听见自己了,他似笑非笑地说:“不止吧,你不是还得知我老是针对他了吗?”   杨桢好笑地说:“听实话吗?”   权微:“听。”   杨桢:“这个不需要经过‘得知’,那天去看房的时候,我就看见了。”   “那你是怎么对他没好感的?”权微斜了一眼过来,说,“他后来又招惹你了?”   “没有,”杨桢疑惑地说,“你怎么会这么问?”   权微挺有自知之明地说:“那天我怎么对王立的你也看见了,我要不是我,我看到王立对面那人的德行,我肯定会觉得他像条疯狗,而且王立跟你都没说两句话,应该没有我招黑吧?”   他自黑起来肯下血本,可是杨桢不爱听这话,他越想反驳的时候接话就越慢,一方面有时间措辞,另一面显得镇定,过了一会儿杨桢才说:“可能是你给我打过好几个88折,我拿你的手软,没敢对你有意见,只好往他身上抹黑。”   权微觉得他有点没出息:“900块钱就把你收买了?”   “我不是这么算的,”杨桢一本正经地说,“雪中送炭,一毛顶一万。”   文盲上学的时候数理还是及格的,权微一秒之内发了个大财,直接乐得笑出了声,他笑了一会儿之后说:“行了别吹牛了,先把你那债还了再说吧。”   他笑起来的样子简直像要发光,杨桢有点移不开眼地说:“我会还的。”   权微笑完心情也好了,一副唠5毛钱的架势说:“就算你欠我9000w,那我还是没明白,王立怎么得罪你了?”   “他没有得罪我,”杨桢看着窗外流动的街景说,“我就是不能接受他对他旁边那姑娘的态度。”   权微当天的注意力都在王立身上,虽然听见王立呵斥那女的了,也觉得王立窝里横,但更多的感触就没有了。   在跟着罗瑞笙生活之前,权微是他姥姥江芮养的,这老太太的性格和魄力和男人还强势,而且赚钱的能力也是镇里当之无愧的大佬,权微一直没有女性在社会里处于弱势的意识。   那女人挨了训却闷不吭声,权微就觉得那是她的主观意愿,不是家庭社会或是任何人逼她要这样,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当事人自己都没说什么,也就不需要他一个外人来不平衡了。   权微不知所谓地皱了下脸,忽然从后视镜里瞥见了杨桢的大半边脸。   刚还笑着拍他马屁来着,这会儿看起来却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伤心事,脸上罩着一层不需要借助表情,就已经浓厚到让人无法忽视的悲凉。   一种说不清地冲动忽然裹住了权微的意识,他放轻了声音问道:“怎么了?你以前……是不是见过他那种态度的人渣?”   “我见过的那个,”杨桢笑了笑,但声音里没有开心的成分,只有一点点心灰意冷,“态度比他差了不止多少。”   有些话注定要憋在心里,有些话只能说给懂得人听,可对于杨桢来说这两者都不是,只是权微正好在问,而他又刚好想起了阿晚。 第50章   因为料不到未来会有诸多联系,杨桢这时也就没有想那么多,比如给阿晚编造一个堂妹、表妹或远房亲戚的身份。   他很快就陷入了久远以前的痛苦里,视线有些发飘,一边却还要留心措辞,让自己别大意地蹦出些现在不会用的词。   “我以前有个妹妹,小名叫阿晚,跟现在喜欢用女汉子自居的小丫头一样,性格大大咧咧的,后来嫁的丈夫,家里在当地算是比较有钱有势的。我们是高攀,她出嫁之后个性收敛了太多,回回问她过得怎么样,都说一切都好。好什么呢?孩子还在肚子里,跟着她一起被她男人打死,一尸两命,只能去跟阎王爷诉冤情了。”   “在那之前是我没注意到,她在她丈夫跟前总是畏手畏脚的,就跟那天王立训斥完那姑娘之后,她给我的那种感觉有点像,地铁上这几天还挂着倡导言论自由的公益广告,什么叫‘没你说话的份’?说白了,他心里还是那套男尊女卑的谬论罢了。也许事实上王立并不是这种人,但我觉得他是。”   近些年家暴的新闻越来越多,前年就在海内菜市场附近就出过一起十分轰动的案件。   就在杨桢被摁进水里的那条街上有家照相馆家,女主人挨打多年,权微妈还去劝离过,面子和孩子让她不肯,然后终于忍无可忍,那天两口子上午吵架,男人照样打了她一顿,中午吃饱喝足在睡午觉,女人就提着菜刀,对着他的颈部不知道剁了多少刀。   权诗诗去看过热闹,说是满床满地都是血,那个死人的头只有后边那层薄皮还是连着的,惨的要命。   罗家仪虽然不挣钱,但他脾气好,别说打,就连吼都没吼过太后一句,当然就他那细嗓门也吼不赢,权诗诗的重点教育于是落在了权微头上,语重心长地叨了半天,警告他以后千万别动他媳妇一根汗毛。   要是能有个让他愿意娶的,权微觉得自己估计得拿对方当个宝,但他不向来打空头支票,所以当时回话说,以后就找个像太后一样厉害的,自己就像老罗学习,当个沉迷书法的妻管严。   权诗诗觉得十分可以,想了想又觉得自己的容颜虽然美,但到底是有些胖,于是措蹿权微将像她的条件限定在了性格上。   长期被家暴,更严重的是导致死亡,施暴者不用说必须负全责,但受害者也该有保护自己的观念,这些话生前可以多劝劝,但人都死了,对着当事人家属再说就是风凉话了。   权微听完觉得妹妹和杨桢一家都可怜,但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人是件难度很高的事,最关键的前提是对方需要你,希望从你这里汲取温暖。   虽然打了折也住在一起,但权微没觉得自己有这么高的治愈值,他沉默了半天,最后在最近的红灯路口拍了拍杨桢的肩膀,不知所云地安慰道:“节哀……就我对王立过去的了解,他是有点大男子主义,但打人应该不至于。”   肩头传来的拍打有点重,但是不疼,阿晚过世好些年了,杨桢提起她情绪还算平静,比起这个,他讶异地说:“我这正质疑王立的人品,你跟我一条线上的,怎么还替他说起好话来了?”   “我这么说就是为了安慰你,”权微补充道,“你别真信了啊。”   后半句充满了此地无银、欲盖弥彰的味道,而且敌人的好处在于他不会出卖你,杨桢被他一搅合,消极的情绪登时变成了稀巴烂,他哭笑不得地说:“好的,我信了。”   权微见他又笑了起来,目的达到就不再提王立,不动声色地将话题转移了:“明天我们去哪儿?”   这是在烤串店里才被提起的事,杨桢还没时间做攻略,他想了想说:“我回去查一下,睡前……不,明天10点以前告诉你。”   只负责开车的老司机也没资格有什么意见,遵守交通规则地将车开回了家。   杨桢到家就回屋里摆弄手机去了,在地图上找了几家土酒作坊,位置确实都像权微说的,不是在老到不在发展的老城区,就在交通不便的城中村。   因为时间太晚,他记下了地址和联系方式,第二天起来才打电话联系。   ——   养父的炎症一直褪不下去,手术没法做,方思远就在东城的一家青旅用短租的方式住了下来。   青旅的老板是他以前代练过的一个客户,认识有3年多了,在生活在对他也比较照顾,让他跟家里人一起吃饭。   其实像方思远这种活跃在网络上而且小有名气的群体,去哪儿都更容易找到地陪甚至地主,他一路不停留,到处见知根知底的粉丝亲友,日子其实挺逍遥,就是感觉没有根。   加上方思远有点依赖性人格,自由的漂泊生活对他来说有点寂寞,这时有人乘虚而入,就给他造成了不小的困扰。他想找个人说说,然后发现除开游戏圈子孙少宁那一票人和通过养父认来的亲戚以外,这个城市里就剩下一个认识的人了。   杨桢像老太爷一样泡完脚,准备看一眼时间后立刻躺平,结果计划赶不上变化,看见了方思远的消息。   小方:小杨哥,你睡了吗,陪我聊几句行不行?星星眼.jpg   方思远是个善良有心的小年轻,杨桢离开之后陆续收到过他很多次问候,跟黄锦有点像,不过比黄锦粘人。跟黄锦淡去联系以后杨桢一直都有些遗憾,任何关系都需要好好经营,不能收了别人的关怀,却只在想的起来的时候才去搭理别人。   他解了锁靠在床头上,点开消息回复道:没睡,可以的,你说。   小方:你知道我有个代练群吧,就那群里的一个老人,我不是说不了话嘛,他就说我不开麦一定是妹子,喊了我2年的妹子,总来挑我的事,最后给我揍服帖了。上个月这里有个漫展,群主提议说聚个会,我就是为这事回来的,谁知道遇到那二傻子,他一看我是男的,就到处跟人说我欺骗了他的感情,还给我把群名片改成了艹过6号代练的渣男,啊他大爷,我被人问的快烦死了!!!   杨桢不是很懂游戏人的世界,他跟方思远合租的时候,这小孩脸上也总是咋咋呼呼的,键盘敲得震天响,群里和那个YY上滚动的字幕也比较……比较的性情中人,老公夫人情缘等字眼满屏乱窜,杨桢一早长过见识,现在只有身为过来人的淡定。   他输入道:我感觉他在跟你开玩笑,你不回应他,过几天把戏玩腻了,就不会招惹你了,你要不把他先屏蔽一段时间?   小方:……已经屏蔽过3次了。   那这人是真的有点无聊了,杨桢简单粗暴道:拉黑呢。   小方:拉不过来,这贱人的小号太多了!   杨桢:你问过他了吗?为什么这样没完没了?   接下来的5、6分钟内,方思远就一直处在“对方正在输入中”的状态。   方思远有些难以启齿。   他的朋友圈基本都是志同道合的年轻人,基友、搅基天天挂在嘴边,杨桢好说话,但方思远拿捏不准他能不能接受同性恋,这是一个逐渐在扩大和浮出水面的群体,但在总人口中比重仍然很轻。   有些人是好哥们好兄弟,小事找他们有求必应,但观念上的东西改变起来很难,很多直男提起同性恋上来就是一句恶心,方思远就怕杨桢也是这种人。   他纠结忐忑了半天,最后还是将心一横,发了两段话过去。他的性向已经是既成事实,杨桢要是不能接受,他们迟早都得回归陌路,所以也不用藏着掖着。   小方:问了,他说他那是想引起我注意,他   小方:喜欢我orz   现代人表达喜爱的方式总是直白得让杨桢吃惊,搁他们苦屿城里,爱情萌芽的这个阶段还在绞尽脑汁的抒情,藏头诗、绣花手绢、表妹表哥带的话等手段层出不穷。   杨桢看见后话,第一反应是好事,又过了两秒忽然回过味来,方思远打的是“他”,杨桢犹豫不决地在框里输道:这个6号代练,是男的吗?   方思远紧张地咽了口唾沫,秒回:是。   这个简单肯定的答案让杨桢忽然就想起了那天宏哥叫他去还债,他在酒吧门口看到的两个男人接吻的画面,他当时被吓得不轻,现在被方思远的话勾得回放一遍,虽然仍然不太愿意细想他人亲热的细节,但那种难以置信的荒唐感却已经消失了。   他来到这个时代,才是生命中最荒唐的事。   杨桢发了会儿愣,心里觉得对这个女性和断袖都能兼容并包的社会真是了不起。   方思远那边却是度秒如年地没等到回复,委屈、失望地追问道:杨哥,你是不是接受不了朋友是同性恋?   杨桢的消息是自动接收不提示,等他回过神,方思远扔过来的表情包已经从迎风流泪变成了躺在泪水哭的小线人。   接受这个字眼对他来说太浅,作为一个莫名奇妙来到这里的古人,杨桢一直像只往肚里塞货的填鸭,比起世界是圆的、他们漂浮在太空、头顶的天空之外存在着脑袋像三角形石头的外星人等等消息,男人和男人在一起根本就是小巫见大巫。   杨桢正儿八经地解释了半天。   没有瞧不起。   刚没有立刻看见消息。   ……   真的,没骗你,我有什么好瞧不起你们的,你看我还欠着贷,你们活得都比我自在,要是可以在欠债和同性恋里选,我还宁愿选后者呢。   别人都愿意加入他们的队伍,诚意可以说是十足了,方思远不得不信地说:杨哥你怎么会欠高利贷的钱呢?   杨桢当时不能对黄锦说真话,很大一方面是想求助黄锦来熟悉环境,对上方思远他没有这个顾虑,不遮不掩地说出了实情:以前赌博吧,我也不太清楚,头部受过伤以后,之前的事就记不起来了。   小方震惊地发了一长串省略号之后问道:……摸头,那你现在还赌不赌?   杨桢:不赌了,赌瘾好像一起给忘了。   小方:跪天跪地.jpg,那太好了,恭喜杨哥重获新生!托腮.jpg,话说回来,你说我该把这个6号怎么办!!!   杨桢活到这么大没给人当过感情顾问,憋了半天问了个老套的问题出来:他喜欢你,那你喜欢他吗?   方思远过了会儿才回:不喜欢。   杨桢:那你跟他说过这个问题了吗?让他别白费力气。   小方:暴哭.jpg,说过了没有一百次但十次肯定有了。   杨桢:那这个6号有点没脸没皮。   小方:法式震惊.jpg,这就没脸没皮了?哥你是不是没谈过恋爱啊?   杨桢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羞愧的:是。   小方:那你有喜欢的人吗?   杨桢刚想打没有,脑子里却忽然闪过了一张脸,他手指一抖,乱七八糟地扫中了“哦也”。   方思远八卦得来了劲,打字速度蹭蹭的:→_→这么嘚瑟,陷得有点深啊哥,来说说,是哪儿的小姐姐?长得有多美?干什么的?平时又爱干些啥?   杨桢已经顾不上他一串戏谑了,他心跳擂鼓似的在胸口搏动,心虚地看了眼墙壁,脑子里“铮”的一下,像是崩断了某根弦似的。   方思远半天没等到回复,以为杨桢是玩着玩着手机迷过去了,他的问题虽然没有解决,到找到一个自己人也是好事一件,方思远心满意足地切进游戏群,跟群友道了晚安下线睡了。   可他倾诉的对象却被祸害得睡不着了,杨桢翻来覆去到凌晨3点,才心力交瘁地睡了过去,入睡之前他还在头疼,琢磨着不是在说没有喜欢的人么,他怎么会想起权微来呢?   他……喜欢权微吗?可是这怎么可能呢?   除了职业炒房和喜欢捏鸡之外,他都完全不了解这个人。   杨桢熬夜打小九九,早上果然就睡过了,叫醒他的还是熟悉的销魂鸡,睡前的心思还新鲜地要命,往常醒了他就该出去了,可这天他坐在床边上,忽然就对以后怎么跟权微相处产生了茫然。   权微以后肯定是要结婚的,他这个见不得光的心思最好是自己理解错了,否则越早掐灭越好。   杨桢心事重重地洗了脸,拿着记着酒作坊电话的小本下了楼,打了没两个线被权微截断了,那人在早市的背景声里问他吃什么,杨桢告诫自己不要多想,像往常一样报了俩莲菜包子。   吃过早饭,杨桢又打了会儿电话,约好了3家酒作坊,9点多两人就上了路。   权微已经跟他混熟了,状态放松地在车里放歌,还会征求杨桢的意见,问他听不听这种歌。   杨桢要求不高,问什么都点头。   酒作坊位置偏僻,两人像是郊游一样穿过大半个城市,来到了到处都是废弃铁轨和老工厂的西城。   杨桢没见过这种大面积聚集的老东西,贴在副驾的车玻璃上往外看。   权微看他样子就感觉没来过,不过他看钱的时候还总觉得少呢,所以还是尊重事实地问道:“以前来过这里没?”   这里有时代感,是文艺和边缘青年的聚居地,以前有个豪华摩托车的展期,权微陪着孙少宁来过一次,里头的艺术都张牙舞爪的,权微不太欣赏得来,但杨桢是诗人书法家嘛,说不定会对这里有共鸣。   杨桢回头看他,脸上的笑意浅而愉悦:“没。”   “看看去吗?”权微眯着眼睛想了想,说,“刚路过那公交站,站牌上贴了个画展还是什么展,今天好像还在展期。”   杨桢没想看画展,他就是图个新鲜,闻言点了点头。   老厂区倒是都是路障,权微将车停在路边,两人从车门晃进去,到处都是潮男潮女和老外。   里头没了外面那种荒废感,商业化程度比较高,弯弯绕绕的巷子里藏满了袖珍的小店,从书画到扇子到小工艺品都有。   杨桢看了一会儿,千篇一律地就失去了兴趣,好在展馆已经不远,两人沿着路标摸到门口,右边立着一副两米多高的绢花卷轴,用行草写着这一期展画的主题:岁月忽已晚。   字是大师作品,很多人都在门口合照,一个女生跑到杨桢面前来说:“小哥,你帮我们拍张照好吗?”   杨桢说好,女孩跑回卷轴前摆好姿势,对他比了个“OK”,杨桢移动这摄像头将那3个姑娘都放进来,刚要点拍摄,让他照相那女孩说着说着自己就笑了:“小哥你蹲下来照嘛,这样能显得我们腿长一点。”   杨桢好脾气地蹲下来,权微弯腰瞥了一眼,觉得杨桢就是趴着估计也不知道拍照的格局是何物,他用膝盖弯蜻蜓点水地在杨桢后背上顶了一下,说:“起来,给我吧,一会儿你照完了,别人还得跟你说,小哥你腿太长了,没蹲下来。”   杨桢将手机递给权微,蹲着往旁边挪了一步,一边偷师一边笑:“你就直接说我照得丑,我会承认的。”   权微表里不一地狡辩说:“你这个人,对世界的恶意不要这么多,我在夸你腿长,没说你照得怎么样。” 第51章   杨桢的腿长不长他没注意,他的重点落在了“夸你”上。   没事忽然就被夸了一通,虽然明知道权微是在开玩笑,但杨桢还是高兴得莫名其妙。   这种状态让他觉得危险,但又难以抗拒地想要沉迷,因为人生里痛苦总被拉得无限长,而快乐再多都觉得短暂。   臭美的人照相就好看,权微在屏幕上东点西点,又将手机上端朝内倾斜了一些,很快就拍好了3张。   肤白腿长还没有过多的路人误入,妹子先放大自己的脸看了看,发现笑得相当完美,接着不忘出于真爱地替闺蜜检查了表情,也没发现闭眼和怪脸,怎么看都是朋友圈装逼的首选,于是特别开心地向两人道谢。   出门旅游请人帮忙照相的事权微没少干,对于杨桢来说也只是举手之劳,还是干打雷没下雨那种,权微说:“小事,你们照完了吗?”   他的本意是照一张大师的字给老罗欣赏,可那女孩以己度人,一下就误会了,她礼尚往来地笑着说:“完了完了,帅哥你们也要照是吧?我帮你们啊。”   权微看不出好赖,并没有想要入境的欲望,但是杨桢怎么想的他就不知道了,他转头问道:“你照不照?”   杨桢喜欢这幅提字,意境温柔,而且最后面那个“晚”字特别潇洒,他有点想跟那个字留个影,但顾忌到自己拍照的经验少,怕立在镜头前傻里傻气的,于是违心地说:“不了。”   女生见他们不不需要,耸耸肩伙同小姐妹一边分享照片一边进了展馆。   杨桢抬脚也要进去,结果发现权微在旁边自顾自地打开照相机在对焦卷轴,原来相还是要照,就是不要人。   然而在这种人流如织地商业区,权微“不要人”的摄像计划很难完成,他刚蹲下来,一个小男孩就在他妈的指挥下跑到卷轴正前面比了一对剪刀手,等这个正在换大门牙的小孩走了,立刻又插进来一个老大妈。   后面还有一些人在等,权微找不到空镜头,干脆将home一摁不照了。   杨桢看他一张没拍,见微知著就知道了,这人一点不肯将就。   画展主打是中国水彩画,幅面都比较大,权微走马观花,也就是个看看画名再看看画家,然后发现一个都不认识的审美水平。   杨桢画画也不怎么样,于是两人十分钟不到完成了绕停一圈游,立刻就出来了。   卷轴那儿还是人多,权微没有再碰碰运气的迹象,手机揣得四平八稳,走得是毫不留恋。   杨桢暗戳戳地看了眼那个“晚”,觉得它跟阿晚一样,跟自己没什么缘分。   两人过来的名头是看画展,这会儿看完了直接折返,回去还是来时的路,就是换到了马路对面。   走着走着杨桢看到了一家叫做“精打细算”的店,透过橱窗能看见里头摆的是各式各样的算盘。   “权微,”杨桢走不动地停下来,冲人往店里指了指,“我想进去看看。”   权微瞥了一眼店面,那次杨桢在他工作间里偷打他老爷子算盘打到流泪的画面从权微脑中划过,他发现杨桢真是对算盘有种不解之情。   “精打细算”的老板是个不差钱的算盘迷,热衷于收藏古往今来各式各样的算盘,摆在店里卖的虽然是仿品,但样式和做工都不含糊,从九档到十五档、木料到金属都应有尽有。   杨桢绕着中央货柜转了一圈,看见喜欢的就拨几下,他手速快,噼里啪啦就能打出一串听着很爽的连击脆响。   权微对装饰的流苏坠子比较有兴趣,他看杨桢看得仔细,随口便问道:“你喜欢这个啊?以前学过?”   牙行的继承人从小就要背数法口诀、练筹算功夫,杨桢笑着说:“还行吧,以前用惯了,手边没有就觉得缺点什么,学过一段时间。”   权微感觉他以前应该是个学霸,虽然算盘现在的实用性不大,但是会珠算也是一门古老的技艺,传承需要好好保护,权微忧国忧民地说:“那你接着挑,有喜欢的就买。”   杨桢转了一圈,好不容易在第二个转角位置找到了一个带尺度的算盘,材质是不锈钢的,白溜溜的颜色看着十分寡淡不说,而且也没有称量的功能。   但它融合和了算、量两种功能,已经脱离单一的算盘,成为了一个度量衡。   杨桢乍然看见它,心里就涌出了一股惊喜,每一次靠近带着过去痕迹的东西都会让他觉得亲切。   度量衡的制式有成千上万,既然这种出现了,那么他惯用的那种一定也存在,杨桢将不锈钢算盘拿起来,准备去问问老板还有没有别的样式。   权微没见过刻度的算盘,好奇心作祟地说:“这啥?”   “是度量衡,”杨桢说起这个是专业的,“就是以前的生意人,带在身上,方便随时随地衡量货物的一种工具。”   一个算账的算盘还成衡量货物的工具了,权微毫无概念地说:“怎么量?”   杨桢解释道:“你看,古代的人流通性低,有人一辈子都不会离开自己出生的地方,所以各个州府的计量标准不太一样,甲城一尺是21cm,乙城一尺24cm,丙城又是一个数,这样商人的生意就没法做了。所以工部会采集各地的差异,造出一个标准尺,针对不同的地域有不同的折算比。”   他停下来想了想,然后打了个通俗易懂的比喻:“你可以把度量衡当成人命币,折算比就是汇率。”   权微也就是随便问问,没想到杨桢会不厌其烦地解释一大堆,而且听起来还有鼻子有眼的,他听完科普不好不给反应,于是干巴巴地说:“你真有才,懂这么多。”   个中的滋味杨桢不好跟他说,只能笑着摇了下头,到收银台去找老板打听:“大哥,这种带着尺度的算盘,您这儿还有其他样式吗?”   老板是个有点谢顶的中年大哥,闻言推了推眼镜,说:“你要啥样子的嘛?”   杨桢比划说:“大小跟这差不多,东北角上挂个可以斗量的空心秤砣,十档,黄铜的。”   老板“哟呵”了一声,笑道:“老弟啊,三式的度量衡我倒是见过,就是这个纯铜的要求,要是有,那家伙独一无二,就是国宝了。”   杨桢也就是来砰砰运气,闻言也不特别失望,谢过老板之后,空着手跟权微一起出来了。   “不买吗?”权微看他好像挺喜欢打算盘的,“还是你只买国宝那一款?”   杨桢好笑地心想什么国宝啊,就他们私牙的一个小玩意而已,不过他喜欢跟权微打趣,这可能是情窦初开的人的特性,他说:“是的,就跟淘宝上那么多小鸡玩偶,你只买尖叫鸡一样。”   那要是跟他一样专情专一,就十分值得鼓励了,权微友好地建议道:“你上淘宝看看有没有定制算盘的?”   杨桢还没见识过淘宝的无所不能,不抱希望地笑道:“好,我回去看看。”   离开老工厂以后,两人直奔第一家酒作坊,杨桢一早打电话问过了,要调和的原浆食物酒。   老板带着他们进入存酒的仓库,一小桶一小桶地舀着试喝,权微要开车,滴酒不能沾,只能带着3M口罩给杨老板当跟班。   别说杨桢还真有点老板的架子,权微看他用一副行家里手的样子说酒酸了酒冲了,那小样还挺有威严。   第一家上一批的酒没酵好,杨桢意思性地打了几斤,指挥着权微往下一家跑。   第二家作坊背面靠山,口气很大地挂了牌叫“龙泉”,这家造酒的历史要老上很多,酒把式的年事也高达70,作坊有点古色古香的味道,晒场围栏是木头做的,四周堆着干稻草,院子门神一样放了两口大酒缸,左“福”右“来”的贴着角部朝上的红纸。   事实上这家也确实有实力,调出来的酒温和醇厚,杨桢按照房东的指标,浓、清、酱香型的各来了十斤。   权微本来是来学习杨桢的买酒技术的,但来了之后发现那人也没什么废话,都是直接上嘴喝,喝完就知道好坏了。这品鉴的功力权微铁定没有,因此他以后想买酒,照样还是得求着杨桢。   任务完成的两人没事干,就在老板的指引下,去了10多公里外山脚的老城门,那里靠山有好水,产的豆腐是本市一绝,时间还早,权微带着杨桢先把附近的景点城墙根给溜了一圈,然后摸到作坊老板推荐的农家小院,对着吃了一顿豆腐。   全是豆腐,锅底根本都没分口味,但却是个鸳鸯锅。权微觉得这老板对单身人士不是很友好。   这一天他俩过的像一日自驾游,别人就没这么悠闲了。   下午快下班的时候,有人上安隅门店找过杨桢。   同时王立那边也七窍生烟,他急着结婚,好不容易碰上一个他跟女友都算满意的房子,被权微一刺激,更加坚定了买定的决心,然而就在昨天中介告诉他,有人出 2w的价格要买房子,并且房东已经动心了。   接着在他的追问下,中介遮遮掩掩地透露买方就是那天看房撞上的先生,王立气得吐血,下定决心要找权微撕一通。   他没有权微的联系方式,中介心怀叵测,有也不会给他,不过王立也不傻,他虽然不认识杨桢,但是认识他挂的橘色牌子,那是安隅的代表色。   第二天早上权微没有在屋里发神经,杨桢起来的时候他就出门了,杨桢收拾完来到公司,将早操当广场舞一样跳完,回工位的时候被前台叫住了。   “小杨,昨天有人来店里找你,你看看是不是你的客户?”   杨桢接过他递来的来访记录,看见来访问自己的人叫“黄小明”,他按照留下的电话拨回去,提示音说这是一个空号。   不管来人是谁他都错过了,杨桢根本纠结不来,平常心地回到自己的工位,刚坐下却又接到了一个电话。   “你们真是无耻,真当自己有几个钱就能万事如意了?还有那个房东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明明是自己开的价钱,一眨眼说变就变,我也算是开了……”   对方语气激动,语速连珠带炮,杨桢没有防备被轰了一通,反应了一会才打断道:“您是哪位?还有说的这些话,我也没明白指的是什么?”   “别装了,自己干了哪些事心里没点谱是吗?我是王立,那天看房我见过你。”   “我记得您,”杨桢越听越糊涂地说,“但是你说的干的哪些事,我倒是真的没什么谱。”   王立语气嘲讽地说:“为了让我买不到房子,权微伙同你找房东抬价,说实话抬得这点我还买得起,但我就是窝火。是,你的客户有钱了不起,2w对他来说不算什么,但对我来说不是!我先看的房子,我先下的定金,你们在中间掺一脚,合约诚信就全是狗屁了,呵!怪不得别人说你们这个行业,都是见钱眼开的骗子!”   杨桢虽然满头雾水,但也不能平白被人骂,他严厉地说:“王先生,关于秦女士那栋房子,权微没有找我,我也没有找房东,抬价的说法更加没有,其实我们现在的沟通有点多余,我说什么你都不会信,而你的每一句话对我来说都是诽谤。”   “合约和诚信不是狗屁,你看谁都像骗子,那应该是你眼神不好,永远只盯着阴暗面在看。下次再接到您的电话,希望关于是我无耻的真凭实据,或者是道歉,祝您生活愉快,再见。”   杨桢挂掉电话,心里的疑问慢慢浮了起来,真是权微在背后捣鬼吗?   10点多的时候,蔫巴巴的太阳藏进云层,依稀有了阴雨的征兆。   杨桢将疑问存在了心底,开始忙他今天的单子。   他按照对方留下的号码,给那个预约今天看秦如许房子的客户拨了过去,接电话的是个年轻的男声:“喂,你谁?有事说事,我忙着呢。”   “您好,我是安隅的杨桢,前天跟您约好下午去看秦女士房子,提前跟您确认一下,看您原定的时候还方便吗?”   “诶哟,”男声抬了点音量,疑惑地说,“杨桢?哪个zhen?怎么写的?”   杨桢蓦然听出了一种不怀好意的感觉,“木贞的桢。”   对方得意地笑了起来:“方便,特别方便,那到点儿见啊。”   下午果然淅沥沥地下起了雨,杨桢撑着伞来到秦如许的小区门口,没见着人,于是打了个电话:“您好,我在小区门口,您过来就能看见我。”   “我看见你了,站着别动啊。”   通话还在继续,道边停着的丰田霸道车门一开,钻出一个人来。   杨桢定睛一看,发现对他热情挥手的人是周驰,杨桢眼神一动,戒备起来之后发现车里没有人跟出来,又将心放回了肚子里。   周艾国没时间,把绕着房子转圈拍照的烂活扔给了自己,周驰本来是100个不愿意,但中介要是杨桢的话,那他就有点愿意了。   少买一套房没关系,还有很多其他的房子可以让周艾国炒,但是整杨桢的机会不容错过,上次被他在医院里溜了,周驰呕得吐血,这次天可怜见再遇上,他不把这厮耍到团团转他就不姓周。   周驰内心肮脏表面和蔼地笑道:“嗨大中介,人生何处不相逢啊有没有。”   杨桢有感这一单岌岌可危,不过专业素养还是要保持,得体地微笑着说:“有,现在上去吗?”   周驰穿着防水的运动鞋,有恃无恐地说:“不急不急,先在外头逛逛,我看下环境。”   于是杨桢的皮鞋没拐弯就浸水了。   绕了到3/4圈,周驰自己先累了,自伤八百地上了楼,套上杨桢给的鞋套,进屋里先歇上了。   杨桢耐着性子在旁边等,周驰吃了饭来的,有心整他,于是不紧不慢地开手游进副本打了起来。   他玩的也是神州,人物金光闪闪的,一看就是个人命币玩家,但是有钱也救不了手残,杨桢在旁边听他左一句“操”右一句“尼玛”,打得义愤填膺的。   时针很快越过了8点,从这里回去还得要1个多小时,那时商铺都关了门,杨桢又不想深夜里开火,于是就给权微发了条短信。   [权微,你在不在家?我叫个外卖,你帮我收一下行吗?]   权微的回信很快就过来了。   [在家,不过收不了外卖,扭到腰了,得瘫痪几天,你搁外头吃了回来。] 第52章   扭到瘫痪……那该是有多严重?   “不好意思,我出去接个电话。”   杨桢实在是有点担心,说完根本没管周驰的反应,点开通话就去了秦如许的阳台。   周驰正在激动亢奋地杀boss,连眼角的余光都没给他一个。   而权微那边,这时正忙着阻止孙少宁过来同床共枕,手指在屏幕上蓄势待发,因此杨桢的电话一来,第一时间就被他接了。   “是我,”杨桢叹了口气,“你感觉怎么样?屋里现在有人照顾你吗?”   权微平平地躺着尸,男子汉痛也不吭声,语气听起来跟平常没什么不同:“感觉还行,人刚走,你忙你的,不用管。”   那就是没有,杨桢直觉就很孤苦伶仃:“那就你一个能行吗?”   比如人有三急中的前两急忽然来袭,那就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杨桢关心则乱,一下将周驰抛到了脑后,反正不抛那小子也没什么买房的诚意,这一刻杨桢心里真是这么打算的:“不然你叫人回来坐会儿,我这就回去了。”   能在困难时分第一个赶来的都是亲生的兄弟,本来有个孙少宁就不错了,现在因缘际会又多了个杨桢,权微动容地笑了笑,没个正形地说:“行,你回来吧,最好把从明天往后一星期的假都请了,待在家里给我端……茶倒水,然后底薪被扣个精光,喝一个月的西北风。”   他本来想说的是端屎端尿,话到嘴边觉得有点恶心人,杨桢毕竟不是孙少宁,跟他有着相互荼毒到免疫的交情,权微忍了半秒瞬间给改了。   杨桢被他的“得寸进尺”点醒,一面放了心,想起权微不像他,在这里有家人有朋友,第一个要依靠的怎么也排不到自己身上,另一面理智回到线上,就觉得自己未免有点太在意这人了。   如果这是喜欢,姑且撇开道德伦常,单说身家和条件,别说一事无成,他连安居乐业都还差一大截,在肃清债务之前他什么不该想。   但理智要是时刻都管得牢情绪,那他早该看破红尘了。   不过这些纷至沓来的念头,霎时还是在杨桢小有躁动的心上泼了盆冷水,他难免有点低落低落,一边又被权微披露的冰冷现实给气笑了,只好苦笑道:“那还真是回不起了,你先休息,我也不问了,这边结束了我就回去,有事电话联系。”   权微是个很不容易断茬的人,首尾呼应地说:“行,那外卖的事你自己想办法解决。”   杨桢没想到他还记得这个,心口有些发暖,“好”了一声,挂掉电话转身回了屋里。   周驰还在打本,杨桢觉得这人今天的目的可能也就是换个地方玩游戏了,客户爸爸要陪好,但是身体也要顾好,他犹豫了片刻,用手机点了份沙县的瓦罐汤双人套餐。   下完单之后,他才马后炮地去问周驰:“周先生,我看你一时半会儿也看不完,就点了个宵夜,咱吃完再慢慢看。”   周驰今天第三次被ot,正好气得不想打了,干脆一门心思来难为杨桢,他将手机往旁边一扔,心里还挺门儿清地说:“不需要,我不饿,还可以看个一天半夜的,别破费,退了吧。”   杨桢胡说八道:“选的特价促销,退不了。”   周驰独断地说:“那就扔了,我妈从小就教我,不能吃陌生人的东西。”   杨桢本来也没打算他会吃,点双人套餐也就是个好看的幌子:“那我爸也教过我不能随便浪费粮食,宵夜你别管了,我会处理的。”   “草!”周驰气得直笑,“明明是自己想吃,还非说是给我点的,要脸不?”   杨桢一团和气地说:“要是要脸的结果是得胃病,那就不要了。”   周驰:“……”   不过他也不能真把杨桢饿出胃病,横眉冷对地“哼”了一声,拿起手机迁怒游戏里的队友,不是嫌奶胸小,就是嫌坦克脆皮。   杨桢看他对着手机咆哮的样子,忽然觉得这年轻人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不可理喻。   等周驰不说话了,他才开口说:“周先生,你歇好了没有?现在开始看房子吗?”   周驰玩游戏感觉岁月如梭,一看手机才发现已经8点多了,又是晃又是坐的已经来了2小时,难为杨桢忍到现在才开始有意见,他自己差不多该回去了,但周驰就是想跟杨桢对着干。   他吊梢着眼睛说:“急什么急!催什么催!你们中介不是最有耐心的吗?为了让我买那个精装,连续给我打了仨月电话,比我跟我爹伸手要钱还勤快,现在态度这么差,是不是因为这二手房子赚不了几毛钱?”   一天之内被两个认识的人恶意揣度,杨桢冤枉地叹了口气,碍于这是服务业的日常,也没让这些话往心里去。   “你误会了,我不急,也没催,以前的事我是真的忘了,我手机里有病历照片,不信可以给你看,你要是没法信我,我可以让店长换个顾问给你。但我今天对你的态度没问题,而且这二手房子要是成交了,佣金对我来说也是挺大一笔钱的。我问你看不看房子,一是时间确实不早了,既影响你休息,我回去也没地铁了,二是我家里有个行动不便的人……”   杨桢顿了一下,对周驰笑了笑说:“没人照看,我不太放心。”   周驰被骗过还不长记性,懵逼地说:“真的假的你?”   “我倒希望是假的,”杨桢翻出短信记录,把权微说瘫了那句放在屏幕中间给他看。   周驰一帆风顺地活到现在,家里又娇惯,看着横其实有点单纯,一见短信气势就萎了三分,而且杨桢表现得情真意切,他心里有一点点过意不去,就反咬一口地嘀咕地:“那你不早说,不是要看房子吗?你倒是带我看啊。”   杨桢错愕地看了他一眼,求之不得地站了起来,开始给他做官方的介绍:“这是客厅,采光好、方正、也很宽敞,面……”   周驰是奉命来拍照的,不耐烦听他介绍,挥了挥手说:“我自己看,你别在我旁边一劲儿叨叨,你去把屋里的灯全打开,我要拍照,还有你就跟我说下房东最少能出到多少,就行了。”   他根本没个买房的样子,杨桢一边去开灯,一边疑惑地说:“你是想自持?做投资?还是帮别人在看房子?”   “帮我爸看,他不是你老客……算了你肯定也说忘了,杨桢你来,”周驰蹲在地上照地板接缝,嫌灯不够亮,指挥道,“用手机给我打个光。”   然后杨桢就拿着手机当手电,临时成了他的专用打光师,满屋子地找接缝、照整体。   周驰平时粗心大意,但对于周艾国的任务不敢大意,细致地拍了有半小时,刚好收工杨桢的外卖就来了。然后他一看是沙县,登时就对杨桢翻了个大白眼,一脸嫌弃地说:“我天,你请的这夜宵也太磕碜了。”   杨桢淡定地笑着说:“什么样的经济水平就请什么样的客,这样才能够可持续发展。”   周驰敬谢不敏地抽了抽眼角:“我看完了,你是要在这儿吃,还是直接跟我一道儿下去?”   杨桢想早点看到权微的情况,提着餐盒就走:“我送你。”   两人下了楼,周驰爬上suv,谈着身体从车里往外喊:“你往哪个方向走,往东我就带你一段。”   周驰今天后半段的和气表现已经严重超过了杨桢的预期,他挥了挥手,笑着说:“谢谢,我往西走,这房子稍后有任何疑问,你都可以随时来问我,多的话我就不说了。对了,我有个朋友也是神州的玩家,玩的还不错,有机会介绍你们加好友。”   高手才敢自夸还不错,热爱到处抱大腿的周驰下意识问道:“他id是啥?”   方思远的账号有一大把,杨桢报菜单一样说:“他号挺多的,雪满刀、一页纸、素叶绿、闭口禅、花瓶插草……”   雪满刀在神州界面里是一个大名鼎鼎的id,周驰大吃一惊,眼底差点没炸出一排小星星:雪神带我飞!!!   ——   收线之后,权微继续跟孙少宁扯淡。   聊天已经被雪姨敲门的表情包给叠满了,权微看了下未读消息17条,全是这个表情包,他无语地输入道:今天还有几小时就过完了,还不够来回跑的,你明天白天再过来。   权微刚说他扭腰那会儿,孙少宁以为他在鬼扯,还问过他作为一个肩不扛手不提的单身狗,哪来的机会能扭到腰?   然后权微给他发了张在床上躺尸的照片,孙少宁这才眼见为实地吓了一跳,发了条“我马上过来”的语音就换衣服去了,结果换好了回来权微也没理他。   孙少宁打电话过去发现对面在通话中,误以为撒娇宝在跟他爹妈诉苦,于是就在屋里坐等。这会儿看见权微的回复,立刻打了行字:跑屁,我住你那儿不就完了吗?   权微:次卧租出去了,你来了只能跟我睡一屋里。   孙少宁将这事给忘了,他连吃的都要单独弄的小冰箱,跟权微一起睡才有鬼,孙少宁知道自己今天是过不去了,但为了表现出他对权微的深厚感情,他还是锲而不舍地出了个馊主意。   你跟你室友你是处得还挺和谐嘛,你俩睡一屋,我睡一屋不就完了?   权微不知道gay是不是都这么不见外:那是我室友,不是炮友,没你这么熟,别胡扯。   孙少宁倒打一耙:睡一块就炮友了?不是纯洁的兄弟情吗?小脸同志,我发现你这个思想有点危险。   权微对于该基友一天到晚、有意无意想把他往歪路上带的调戏早就无感了:滚,就这样吧,你今天别过来了,老老实实11点之前就睡吧。   孙少宁发来一个ok,干脆利落地下了线。   手机举得手软,腰部还一阵阵地泛起剧痛,醒着、躺着还动不了,权微闭着眼睛养神,没多会儿就睡了过去。   杨桢的手脚平时就轻,他开门进来的时候主卧的人根本没反应,也许是为了方便叫人,这个晚上房门没关,杨桢走了几步,看见权微规矩地躺在床上,搁在被子外面的手臂上贴着纱布,比起扭,更像是摔过。   杨桢心口忽然就像被细针蛰了一下似的,不疼,但是有点凉。   大灾化小、小灾化了,杨桢在门口念了两遍,几乎没有声音地敲了敲门,掩耳盗铃地进去了。   他没想干什么,就想看看,看权微伤得重不重?睡得安不安稳?   权微是被吓醒的。   他平时的睡眠比较深,但危机意识也重,以前初中他初中住学校宿舍,小偷进他们寝室偷东西,才在他下铺的床头蹲下来,权微就察觉到有东西靠近地醒了过来。   这次情况的情况大同小异。   权微觉得床边好像有人,出于直觉他眼睛都没睁随手那么一抓,一截温热的、略微有点硬的实物就被他抓在了手里,他心脏猛地一缩,瞬间睁开了眼睛。   在他戒备地问出“谁”之前,权微先看见了杨桢的脸,就在他自己脸的正上方,距离也就一尺的样子。   这姿势和距离实在是不怎么纯洁,而且光线也不是特别光明。   之前权微为了睡觉,屋里只留了床尾那边的一排小顶灯,投过来的漫反射微弱到只够上厕所用,杨桢又是头朝下,面部的光影晦暗不明,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居心叵测、不怀好意这一类词。   这会儿权微的眼神虽然看着清明,但神智还有点稀里糊涂,他本能地捕捉到了一种像是暧昧的气息,于是张嘴就是一句质问:“你想干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周驰:莫黑友军,谢谢。   权微:扭了腰的我还是攻,谢谢。   杨桢:我什么都没想干,谢谢。 第53章   杨桢本来没想干什么,但被权微这么一问,就像腼腆的人不善于应付刁难一样,没来由地红了耳根。   权微捉贼似的握住了他的手腕,也许是为了防止人逃脱,用上的手劲特别大,他的腰部不能动,躺着的状态又低,因此握拿的动作上不可避免带上了拉拽,杨桢呈L形地弯着身体,加上又被吓一跳,本来就不稳的重心登时摇摇欲坠,上身直接往床上栽去。   他手忙脚乱地用手去撑,一不留神右手就杵在了权微的肩膀上,这下画面更加难以描述,看起来就像是他将权微压在了床上一样。   权微生平第一次体验这种姿势,懵了下神,还没反应过来,杨桢就闹了个大红脸,心脏跳的动静大到他自己都听得见,扯着手臂闪电般地站了起来。   青春期的时候暗恋一个人,就连到食堂跟对方站到一条队伍里打饭都觉得脸红心跳,杨桢现在差不多就处在这么一个阶段上。   “我……”他行的端也站的正,但还是一派狼狈地说,“我就是看你的手机放在枕头旁边充电,觉得不安全,想给你拿到柜子上去。”   前两天刚爆过一个新闻,讲的是一个女生边充电边玩手机,结果半边脸都被爆炸烧焦了,然后小编在文末特别强调过手机充电时要避免使用,并且放在空旷且没有易燃物的地方。   作为手机高频率使用群体,这事在杨桢的办公室还掀起过一小阵恐慌。   权微扭头一看,手机果然就在脸旁边充着电。   杨桢每天几乎都有1/3以上的时间在他眼皮子底下晃,权微总觉得他傻,还没机会觉得这人奸诈,这使得权微已经潜移默化地形成了一种智商上的优越感,那就是杨桢一看就不会骗人。   而且自己选的室友自己就要信,不然疑神疑鬼的没法相处,权微得了个理由立刻就接受了,他一边放了手,将半边脸缩进被子里打了个提神醒神的哈欠,一边抓瞎地摸到手机挪到了床头柜上。   “谢了中国好室友,”权微打完呵欠又露出脸来,眼底有层亮晶晶的水光,“不过你下次别干这种事了,胆子小点的能给你吓死。”   杨桢转了转发红的手腕,不是因为疼,而是心理性地觉得那块的皮肤比别处热,权微态度正常,导引得气氛也恢复了安宁,杨桢不再局促,对话也就从容起来,他说:“下次不会了,我是看我敲门你都没醒,还以为你睡觉熟,不容易醒。”   昏黄的光线让权微忽视了杨桢的脸色,他直接把这话题揭了过去,指了指桌子跟前的椅子说:“坐,晚上你是不是带人去看秦女士那房子了,怎么样?有戏没有?”   杨桢过去坐下了,想起周驰前后差异巨大的态度,啼笑皆非地说:“我也不知道,反正挺巧的,是个你也见过的熟人,就我肚子疼那次你送我去医院,在病房里碰到的那个,找我算账的年轻男的。”   权微已经记不清周驰长什么样子,但对这人张牙舞爪的做派还有点印象,他同情了杨桢一秒钟,又想起外卖那一茬,没忍住多嘴道:“他今天又干什么了?威胁你了?不让你吃饭?”   杨桢今天对周驰印象还不错,连忙摇起了头:“他又不是我脑子,他不让我就不吃了?我就是没想到他那么能墨迹,坐了2小时才开始看房。”   “坐2小时?”秦如许那房子也就60多平,不是什么三层小洋房,而且时间多珍贵啊,权微无法理解地说,“你是怎么忍得住不赶他走的?”   杨桢实话实说:“因为他是客户爸爸。”   杨桢有点NL不分,权微之前听串了,闻言较起了真:“你的嘴脸是不是变得有点快?你刚还说他又不是你老子来着。”   杨桢卡了下壳,反应过来开始解释:“我说的是老……不,脑袋的脑,不是、老师的老。”   他认真地停下来,艰难区分前后鼻音的样子像个结巴一样,权微以前没发现室友这么搞笑,他今天在家虚度了半个晚上的人生,实在是有点透支性地无聊,笑点低到不行:“好好好是口误,我知道了,比较常见的还有调尿、资源开花、团结就是你娘什么的。”   杨桢:“……”   他没能很好的领悟到这个新时代的南方北方梗,只好拿谴责的眼神盯着权微。   权微笑够了,这才恢复了人性关怀,三餐对他来说是大事,他的重点就一直在上面打转:“那你吃了没?”   杨桢点了头,权微就觉得他怎么到处倒霉,好不容易摸到个抢手的房源,却又碰到了有过节的买家,这交易一看就有点悬,可是杨桢又说不知道,那就是说对方并没有明确的表示出拒绝。   权微绕口令似的说:“所以那个周驰到底是什么意思?想买?不买?还是想买但不想从你手里买?”   杨桢:“他对我有意见,我就没问太多,怕遭他烦。”   中介就是要死缠烂打,权微每天都有种他还不上债的隐忧:“那他烦你也得问啊。”   杨桢倒是有心想问,就是周驰后面的频率压根就不在房子上面了,张口全是方思远的八卦。   雪神到底是男的还是女的?网上传他是个人妖?他到底艹没艹粉?你跟他什么关系?他真的会加我当好友吗……   “我缓口气在问,追得太急了别人也逆反。”   杨桢乖乖地应了,想问的事却是另一件,他其实很想打听王立那个抬价2万的事权微知不知情,但这人目前伤筋动骨的,他又不想惹权微不高兴。   杨桢沉默了几秒,暂时将王立从脑海里撇开了,他说:“你这腰和胳膊肘是怎么弄的?明明早上还好好的。”   早上他压根没见着权微的人,但看见车不在停车位上,能开车就说明是全胳膊全腿,谁知道晚上回来就成这样了。   权微言简意赅地说:“爬台阶的时候打滑,当时还扛着东西,一个狗吃屎摔下去,然后就爬不起来了。”   这里的人看见摔倒的人都太敢上前去扶,杨桢想象了一下权微趴在地上没人管的画面,心里就一阵不是滋味,他连珠带炮地追问了一大串:“你在哪儿摔的?当时旁边有没有人?谁送你去的医院?就医快不快?还有医生是怎么说的?”   权微有点跟不上他的语速,但那种掩不住的关心又让权微特别窝心,觉得那些乱七八糟的折扣都没白打,他一个萝卜一个坑地答道:“在朝瑞大市场的档口街上摔的,到处都是人,老乡打的120,快不快我到是没注意,当时就记着疼了,不过医生说不要紧,就是急性腰痛,老实躺着就行了。”   杨桢稍微放下心,注意力留在了朝瑞市场上。   他没去过,但是知道这个大市场,因为门店每次来新人,带新人的经理都会耳提面命,采集房源的时候要密切注意插花地带。   朝瑞市场就是位于城北的一个插花地带,那边都是外地来做生意的人,口音杂、治安差,归属的两个区谁也不管。北城区带山靠水,以前还走水运,铁路发达以后水路被废弃,一直发展不起来,渐渐地变成了小商品批发交易区。   那边没什么有价值的房子可供交易,而且离家有2个多小时的车程,杨桢想不通地说:“原来你那么早出门就是为了去朝瑞市场,可是你跑那么远去干什么?”   “上次吃烤串不是跟你说了吗?”权微跟他东拉西扯的,彻底清醒透了,“过去给老乡送酒。”   杨桢忘了这回事,被他一提想起来,登时就有点羡慕传说中的老乡。   他已经慢慢观察出来了,权微对路人比较淡漠,但是对亲友掏心掏肺,会亲自陪他爸过生日、吃个豆腐会微信他妈要不要带、还不怕烧油地满城乱转,就为了给老乡打几斤老酒,这些都是很细的小事,但却有种纯粹的用心在里面。   要是有天权微喜欢上一个人,那人一定会常常能感觉到自己正受人珍重。   “想起来了,”杨桢轻轻地说,“那这次的酒老乡中意吗?”   “中意得眼睛都笑没了,”权微架子挺大地说,“你挑的都不中意,那我就再也不给他们买了,我买的更遭人嫌弃。”   杨桢从他话里听出了信任和亲密,他心里有点甜,就想替人说好话:“礼轻情意重,你就是打白水过去,也没人敢嫌你。”   权微不可置否地睁了下眼睛,他躺了5个小时一动没动,有种后背都捂烂了的错觉,他面露痛苦地说:“杨桢,我要翻个身,你去沙发上拿个枕头来给我挡下后背。”   说着他就掀了被子,上身就穿了件灰色的背心,浅浅的胸线露了一半在外面,深陷地锁骨里盛满了阴影,给人的第一感觉不是健美或性感,而是瘦。   杨桢站起来自然就看见了,他就不是很明白,权微吃那么多喝得也不少,营养都不知道吸收到哪里去了,他拿手在空中虚护着说:“要不要我帮你?”   权微独立成性,下意识就拒绝了:“不用,我翻得过来。”   杨桢见他这么倔强,也就不献殷勤了,他去沙发上拿靠垫,结果发现茶几的角上搁着几百块钱,一个苹果在上面镇守。   过于私人的物品两人都不会放在公共空间,杨桢觉得有些奇怪,拿着俩靠枕回主卧问道:“你怎么把钱放在茶几上了?”   权微在床上继续咸鱼翻身的艰巨事业,头也没抬地说:“什么钱?”   杨桢等他侧躺好,立刻将枕头垫在了他后面,背后一个,屁股后面一个,放好靠枕以后他给权微牵了牵空调被,接着走到门口用手机拍了张照片,折回来给权微看:“红色的钱。”   权微一看那张照片就皱起了眉:“好室友,你帮我把钱拿过来一下。”   他浑身的现金不足200,这不是他的钱。   杨桢出去拿钱,拿起苹果的时候顿了一下,先去厨房冲洗了一遍,捡了个盘子将苹果搁在上面,又从冰箱里拿了两瓶酸奶和一瓶矿泉水,一道端回去把钱给了权微,把吃的喝的放在床头了。   “我去洗了,给你放点吃的在这儿,苹果洗了,凉的等常温了再喝,晚上我也不关房门了,你要起夜或是不舒服就叫我,我听得见的。”   权诗诗照顾他都没这么细致,权微拿着钱愣了一下,一句“谢谢”到了嗓子眼,终于还是被他咽了下去。   他就是觉得太见外了,杨桢应该会不高兴。   杨桢洗完澡出来,老妈子心作祟地从权微房门口“路过”,屋里的灯已经关了,他只看得到床上有团安分的人形。   而屋里的人看外面就清晰得多,权微看见杨桢在他门口站了一会儿,穿着灰底蓝色卷云纹的棉布睡衣,气质安静。   这天夜里杨桢定了3道闹钟,从1点起,每隔两小时就有一道,怕牛皮吹下了,然而万一权微叫他的时候却听不见。   接近凌晨3点的时候权微果然被尿憋醒了,他烦躁地醒过来,还在纠结要不要吵醒杨桢,门口就燃起了一道亮光,明度很淡,是次卧灯光投过来的漫反射。   权微天真地想道:什么叫心有灵犀,这就是!   把权微弄到卫生间,在体力之前它首先是个技术活,杨桢怕二次伤害到他的腰,走的像是蜗牛过桥,提心吊胆地将权微安置在了马桶上,连脸贴脸这种亲密接触都没顾上心猿意马。   而权微整个挂在室友身上,由于浑身炸汗,也压根没像别人一样闻到室友身上的气息清不清新、宜不宜人,他只是再度躺平,看见杨桢弯着腰给他盖被子的时候,忽然觉得这个人真的是好。   就像玉石一样,相处得越久就觉得越舒服。   作者有话要说:  权微:完了完了,我快把持不住了。 第54章   权微不能随便翻身,睡了一夜屁股和腿都疼,不到6点就醒了。   他怕总要上厕所,昨天晚上就没怎么喝水,这会儿渴得嗓子冒烟,看到床头的水时忍不住又感动了一小把。平时他醒来就要捏鸡,这天顾忌杨桢夜里照顾过他,权微改行拿ipad刷起了新闻。   杨桢是6点40起来的,起来就到主卧门口探了一眼,看见权微脸上投着屏幕的光,白惨惨的像在演鬼片。   他一出现,权微立刻就察觉到门口有人地抬起头来,两人的视线霎时撞到一起,然后异口同声地说了句早。   说完两人都有点愣,愣完了杨桢先笑起来,说:“你这是醒得早,还是不舒服,压根就没睡着?”   权微瞥了眼pad上的时间,说:“睡了的,能吃能睡,有福气的很,你平时不是7点出头起么,今天怎么早了这么多?”   权微生平上就没上过几天班,那会儿有天离闹钟还有5分钟的时候他醒了,愣是闭上眼睡到闹铃响了才起来,因此20几分钟就显得很多了。   杨桢不可能告诉他这半小时是给他留的,于是说:“不知道,莫名其妙就醒透了,睡不着了,起来活动活动。”   权微也想活动,但他又瘫得深沉,只好将希望一并寄托在杨桢身上地说:“活动好啊,2#楼旁边的小广场里有个老头,姓龚,免费教人打太极,适合你,你可以去看看要不要拜个师。他穿白色的练功服,你一去就能看到。”   杨桢平均每天要坐10h以上,腰部确实已经感受到了负担,权微这建议十分可取,不过杨桢今早估计很难约,他在心里存了个档之后说:“好,我一会儿去看看,你要不要上厕所?”   买早饭的路上顺便看看。   权微:“现在不想,你去洗你的。”   杨桢应了一声从他门口走开了,水龙头哗哗地冲了几分钟,他在出现在权微房门口的时候手里就端着一个盆,盆里有两个指头深的温水,水里还搁着一个装满水的口杯。   “洗漱的给你放这里,”杨桢将他那个每天坐着泡脚的小马扎垫在了脸盆下面,这样高度正好合适,他交代道,“你自己转半圈,趴床头将就着收拾一下,我下楼买饭去了,你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权微本来对他的期待就是扶自己上个厕所或者拿点东西什么的,没想过杨桢会把牙膏都给他挤好,他一边惊讶一边有点受宠若惊,满脑子全是这个人友好到犯规,根本没有食物的立锥之地,不过他没敢说随便,因为本来就给别人添了很多麻烦,还让人在吃的上多费神不太好。   “豆腐脑,俩奶黄包,再要一个菜的,”权微在床头抽屉里摸了张100往杨桢跟前递,“我请客你跑腿,完美。”   这是昨天茶几上那一小沓钱里的一张,杨桢没接,笑着说:“书法家和诗人的钱包里有钱,请你。”   他还记着那个写字得来的200块红包,权微知道他视别人的金钱如粪土,便将毛爷爷塞回抽屉里,服气地说:“行吧,反正我是会向有钱势力低头的。”   欠了一屁股债的“有钱势力”跑步下楼买早餐,刻意绕到2#楼那边看了看,广场里果然有道白色的身影,老当益壮地在打太极。   十多分钟以后杨桢就回来了,他用钥匙拧开门,听见权微在屋里说话。   “……杰,城里的人情跟农村不一样,要么你路过这里的时候来把钱拿走,要么我微信退给你,你要哪样?”   对方说什么杨桢就听不见了,但是他感觉权微的通话人跟昨天茶几上那一沓钱脱不了干系,也许是送权微就医的老乡,也许是他其他的朋友,总之杨桢对这人的朋友圈是一无所知。   他想知道权微的过去,想认识这人的朋友,想跟他们打成一片,可这些也就是想想而已,了解和融入需要大把的时间,而这个条件他刚好没有。   权微已经洗漱完了,仰躺着将头挂在床沿上拉颈椎,头发或翻或倒竖,炸开了就衬得脸更小了,杨桢想起权诗诗扯着嗓子在菜场喊他小脸,就觉得这小名真是简直了,自己也想跟着喊一声。   既贴切,又可爱的感觉。   杨桢将盆端走的时候注意到盆沿上一点溅上的水雾都没有,显然是使用者刻意擦过了,他一边将水倒进洗脸池,一边觉得权微的心比他面上看起来要细太多了。   都瘫了也就顾不上什么味不味儿了,两人在权微房里解决了早饭,杨桢同时还在操心他今天的看护问题,他喝着豆浆说:“你白天怎么办呢?家里人会过来吗?”   权微还没跟他爸妈说,不过这不是因为他喜欢报喜不报忧,父母担心他是应该的,而且多心疼才不会总嫌弃他,所以苦是一定要诉的,但要等过两天能动了再说,不然太后非要来给他擦鸟洗屁股那就真是玩蛋了。   权微没发现自己有点享受杨桢忧国忧民的模样,悠哉地啃着包子说:“孙少宁一会儿就过来了,你赶紧吃完了出门,迟到了不是得扣钱么。”   原身接触过孙少宁,不过杨桢没有,他有点好奇地说:“孙少宁,他不用上班吗?”   权微跟老铁天天互黑,不过对外肯定会选择维护基友,他说:“上,就是不用坐班,他是文字工作者。”   那听起来像是一个自由而高级的职业,使得杨桢一下将孙少宁误判成了正经人,于是他放心地出了门。   离开小区之前,杨桢按照权微的叮嘱,将大门钥匙放在了小区外面铁栅栏上的一个密码挂锁里。   密码挂锁是近些年民居短租业务发达之后,市场发明的一种带密码的小盒子,这样房东就不用守在房子周围频繁地给租客送钥匙了,每换一次租客就修改一次密码,对于同时出租多间房的房东尤其有利。   杨桢出门40多分钟以后,孙少宁在小区门口下了的士。   他本来以为会看到一个眼屎糊满睫毛还有口臭的基友,谁知道开了门却见权微趴在沙发上用电视机开着大音效在玩游戏。   “谁把你扛到这儿来的?”孙少宁先去洗了个手,来到沙发跟前坐下的时候,猛然发现他备好的台词用不上了。   他的小微一点都不可怜。   权微容光焕发、吃饱喝足,操纵的赛车一个不慎撞到墙壁上倒着飞了起来,他才得空搭理老铁,用一种“拜托你说话之前过过脑子”的眼神说:“我室友。”   茶几上吃的玩的应有尽有,收拾这些东西的人显然很会投其所好,左边是吃的右边是尖叫鸡,中间还放着笔记本电脑,权微看起来简直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孙少宁一个自由人,油然感觉自己过得竟然还没有这个伪瘫人士舒适,他“啧”了两声,在盘里扒扒捡捡地挑了颗冬枣出来吃:“你室友对你不错啊。”   权微觉得自己对杨桢也挺好,受之无愧地说:“那是,我这么好的房东。”   孙少宁不爱跟他住,对这答案有些不屑一顾,他掀着权微的T恤下摆看他的腰,什么伤也没看见地说:“你怎么搞的?三年不感冒,一装歪就玩大的,腰对男人很重要的,知不知道?”   再重要也没用过,权微没有体会因此响应地比较敷衍:“朝瑞市场的千门梯上摔的。”   孙少宁脸上的戏谑陡然凝固了,他不可置信地说:“你……还在朝瑞搬东西啊?”   有人坚持减肥、有人坚持健身、有人坚持工作……只要是坚持得下来的都值得佩服,权微看起来好像也在坚持,一年又一年地到劳动力廉价的老市场里搬东西,但孙少宁并没有想要敬他是条汉子的感觉,他只是觉得权微吃饱了撑的,但心里又很羡慕他。   羡慕他有个爱到舍不得忘记的人。   2002年,辍学的权微跟着罗瑞笙再次回到青山市来上学,寒暑假期间爷孙俩就住在这里。   那时高利贷还在纠缠,罗家仪两口子躲在外地,托孙少宁的妈看着点孩子,孙少宁跟着他妈来到乌烟瘴气的千门梯,看见老爷子扛着比他身体大一倍的包,权微就跟在他旁边爬台阶。   他们没钱,也没有固定的住所,穿得衣服也老气,应该是惨的,但孙少宁看得出权微挺开心,因为那老头走三步就要看他一眼,是真正把他捧在心上在养。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要么缺钱、要么缺爱,孙少宁跟权微出身好,他们都属于后一种。   罗瑞笙去世后的第二年,权微就开始往这里跑。   孙少宁起初并不知道他有这个疑似抖M的爱好,权微也没跟他说,就是当年冬月,孙少宁泡了个热爱摄影的男朋友,那文艺人说要记录底层人民的一天,满城郊到处疯跑。   有天他得意洋洋地拍回来一张照片,说是终于给他捕捉到了美丽和苦难共存的原始面貌,孙少宁将头往电脑跟前一凑,才发现这张命名为“苍生”的主人公就是他老铁。   那是一张黑白照,镜头朝上,权微背着一个大包袱,额头上的青筋和汗都清晰可见。   那一年他们上大一,不在一个学校,孙少宁跑去问权微是不是缺钱,权微说他不缺。   直到孙少宁感染了艾滋病毒,每天都在死去和被忘记的痛苦里挣扎,两人掏心窝子聊了半宿,然后孙少宁才明白,他说当年他们住在朝瑞,受过很多大哥叔伯的恩惠。   而且他不想忘记那种重量,不想忘记罗瑞笙。一个人付出了所有,在他不能继续付出之后很快就被忘记,这是忘恩负义。   孙少宁心想人都死了,你记得有什么用,可他私心里却也很想让权微多记得他几年。   孙少宁早就忘记了这件事,没想到权微还在继续,震惊完了他又觉得事实就该是这样,权微一直很轴,说一是一、有恩报恩,有点特别长情。   所以他以后处对象,最好是找个能活得比他久的……   想起对象孙少宁就打起了精神,他抽掉权微手里的遥控器说:“对了,我上次跟你说的那个女生,听了你的情况以后对你还有点兴趣,你找张全身照给我,我给人看看。”   权微兴趣缺缺地说:“瘫了,没有全身。”   孙少宁妥协道:“半身的裸照也行。”   权微嫌他烦:“我怎么就这么不爱跟你说话呢。”   孙少宁:“那你爱跟谁说话?除了房产中介。”   权微刚准备说我室友,一想杨桢也是中介,于是撑着下巴做冷漠状:“那没了。”   孙少宁是带着电脑来的,主业办公,副业才是照顾权微的膀胱和肚子。两人鬼扯了一会儿就到了10点,孙少宁雷打不动地搬着笔记本进了权微房里。   权微就在客厅里用手机刷楼盘信息、看电视、咸鱼翻身。   12点左右孙少宁出来,两人凑在一起点了个外卖,等餐的时间里杨桢来了微信,问权微吃饭没。   孙少宁以前是忙碌的回消息一族,现在孤家寡人,调了两个台转头一看权微在手机屏上忙得不亦乐乎。   杨桢的称呼权微一直没改,还叫锦城三期.中介,孙少宁瞥见是中介,于是纯洁地没多想,买房、卖房赚钱嘛,聊到发笑也正常。   吃完孙少宁要消食,就在屋里转来转去,杨桢房门没有关,孙少宁走来走去地瞟了几眼,看见杨桢屋里挂着很多毛笔字,就笑着说:“你室友感觉挺文艺啊,叫什么?做哪行的?”   杨桢确实喜好写字,但他从没跟权微谈过诗句、文学、艺术之类的话题,权微虽然开玩笑叫杨桢诗人,但从没觉得他们有什么文化上的差距,权微说:“文不文艺倒是没觉得,叫杨桢,干刚被你除掉的那一行。”   时隔太久,孙少宁听到“杨桢”一点印象没有,只是好笑地说:“你这人有毒,整天跟中介打交道还不够,还要弄一个一起住。”   ——   杨桢这一天被周驰烦得够呛,这人老来问雪神怎么还没加他。   杨桢给方思远发了消息,但那边没回,不是在忙就是上过夜班,他让周驰等等,可周驰要么是耐心为零,要么就是记性太磕碜,还是没多会儿就来骚扰。   杨桢不知道的是周驰已经在群里吹破了牛皮,说马上拉个大神进来,结果过了过了一上午,大神还是一个“狼来了”似的传说。   周驰为了面子,已经不惜开始跟杨桢卖萌,让杨桢给雪神打电话,杨桢才不会替他背锅,一边敷衍他一边忙着打电话,一天过得就特别快。   权微在家也不知道怎么样了,杨桢将通讯录揣进包里,一下班跑得比谁都快。   他在地铁上问权微吃饭没,问要不要带什么,那边回复他说正在做,让他回来吃,什么也不用带。   权微行动不方便,杨桢不用想都知道是谁在做饭。能让权微有事第一个想起来的、而且还会做饭的朋友……杨桢忍不住对孙少宁产生了好奇心。   他回到家,发现茶几上已经丰盛地摆开了。   孙少宁坐在权微对面的地上,他反正不跟这两人一起吃,于是也没等权微的室友,自顾自拿个勺往自己的盘里腾着菜,听见门响侧头一看,眼熟之后想了想,终于从记忆库里拽出了杨桢这么个人。   就是那个自己给权微找的、据权微说把他耍得团团转的神经病中介。   孙少宁看看老铁再看看中介,就不是很明白,这两人不是话都说不到一个频道上吗?咋还在纠缠呢?   作者有话要说:  孙少宁:朋友,我有个外号叫青山gay达,雷达的达,你怕不怕? 第55章   “嗨帅哥,又见面了,”孙少宁盘着腿说。   杨桢知道他是谁,但是不太理解这个“又”,于是他一脸茫然地去看权微。   权微一直在等他开饭,视线本来就在杨桢身上,他知道室友的毛病,跟孙少宁玩笑开惯了立刻就说:“你长得太平凡,他不记得你了。”   孙少宁当年好歹也是酒吧炙手可热的纯1,加上也够臭美,隔着茶几伸手就要去扇权微。   权微趴在沙发上,头部正好处在一个好摸易揉搓的高度,他的发质天生不错,柔顺而且光泽度很亮,给人一种摸起来很舒服的感觉。   昨天杨桢给他拿手机那会儿,就特别想上手摸一把,不过贼胆不够没有下手。   男人的头不能随便给人摸,权微手边就是遥控器,他拿起来准备丢向孙少宁,好让这手贱的患者从攻击转为自保,可脱手的瞬间想起孙少宁的体质,登时快如闪电地换了个塑胶做的鸡,横着放在了头顶上。   于是孙少宁这一爪下去就捏住了小黄空心的身体,魔性的叫声呜咽响彻客厅,他胆寒地撒了手。   权微冷笑一声,接着给见过的两人做前情提要:“杨桢之前脑袋伤过,以前的事不记得了。杨桢,这我发小孙少宁,锦程三期那个楼盘的样板是他帮我去看的,你们见过。”   杨桢旁观他们动手动脚,权微那个换东西的小动作没有逃过他的眼睛,目前还谈不上嫉妒,杨桢垂下眼帘,只是有一点点羡慕,他们很熟悉,而且十分亲密。   他洗完手过来坐下,应该是孙少宁吧,饭都给他盛好了。   茶几上的菜色丰盛,清蒸鲈鱼、口蘑肉片、蚝油生菜、凉拌木耳,外加一个山药鸡汤。   孙少宁厨艺很赞,而且清楚权微的口味,权微端着碗扒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食不言。   大厨见杨桢动筷子不勤,用筷子指了指盘子汤碗说:“杨桢,我没跟你一起吃过饭啊,不知道这些合不合你的口味?”   “合的,很好吃,”杨桢一边真心的夸赞,一边忍不住想起自己那顿咸齁了的家常菜,莫名其妙地竟然有点自卑。   这比较之心来得幼稚而可笑,杨桢自嘲地笑了笑,自己居心叵测,就看谁都是疑似情敌,这样胡思乱想实在是不太妙。   前半段大家都饿了,处于闷头干的阶段,肚里有了点货之后话才多起来。   权微想要舀碗汤喝,伸手去拿抓勺子。   他趴着不方便,也不太看得清碗里的内容,杨桢看了孙少宁一眼,见这个一直只在自己盘子里吃独食的人根本没有帮忙的迹象,这才伸手去接勺子:“我来吧。”   孙少宁是能不沾别人就不沾,他就是被杨桢那一眼看的有点纳闷。   看我干什么,孙少宁在心里说,我不是客人吗。   “不要肉,只要汤,”权微没跟他客气,想起什么似的说,“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杨桢就是担心他,不过孙少宁就在跟前,这么说显得不信任别人,于是他心口不一地说:“打了一天电话没什么收获,不想打了。”   他一直都挺努力的,权微接过碗说:“慢慢来,急也急不好,昨天那个看房的,今天联系你了没?”   杨桢想起周驰就头大,说了两句忽然扫见孙少宁被晾在旁边,连忙打住了跟权微的二人话题,不动声色地将孙少宁扯了进来:“……就一个小孩,不说他了,你俩白天在家都在干什么?”   三个人吃饭,必有一人落单,孙少宁万万没想到,他跟权微20几年的交情,竟然会成为剩下的那个。   权微跟他的室友有房子这个共同爱好,你一言我一语地嘀咕个不同,孙少宁抬不起一点兴趣,就在旁边暗戳戳地在打量杨桢,这中介跟他印象中的那个压根就不像一个人。   大概是半年前,他替权微去锦城三期看样板,那时杨桢上前来搭讪,不仅热情而且健谈,走哪跟哪儿、一口一个帅哥,衣服都是特别贴身那种,孙少宁差点以为这是个gay。   但事实上并不是,直男也有权利有骚气的审美,别人只是想卖房子给他而已。   接触了几天孙少宁觉得杨桢圆滑功利,但业务水平起码还可以,可现在这个话不多,目光撞上了就点头微笑,穿得西装是挑不出差错的大众休闲款,舀完汤顺手还会把勺柄转到自己和权微中间的方向上,别提多安分守己了。   虽然说有的人工作和平时的作风不同,但这种换了个人的既视感还是让孙少宁觉得神奇,他正观察得起劲,杨桢却将话题引到了他身上,孙少宁叹了口气说:“还能干什么,我写稿子他捏鸡,室友,我问你个严肃的问题。”   杨桢听出了他深深的无奈,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你是怎么受得了他的?”孙少宁嫌弃地说,“你不觉得他很吵吗?”   也就早上那一阵子,听习惯之后有时还觉得挺搞笑的,杨桢一本正经地说:“还好,为这个他还给我打折了。”   权微听见有人站街,二打一地说:“听见没,是你有问题。”   孙少宁:“……”   可以的,王八和绿豆系列。   这个话题没法往下聊了,孙少宁白天没要到权微的全身照,一会儿吃完他就走了,于是他又将这茬提了起来:“单身狗,照片你是不是没有?没有我明天来给你照。”   权微心态不端正,就是无差别地抵制相亲:“没有,不照。”   孙少宁斜着眼睛,用食指指着他,拖着调子说:“真不照?”   权微没将他的威胁放在眼里:“不照。”   孙少宁嗤笑一声:“不照拉倒,你这刺猬德行配我的妹子我还觉得亏了呢。”   说着他将头一转,和蔼和亲地说:“室友,你喜欢妹子还是汉子?有对象没有?”   权微:“……”   杨桢:“……”   一般的“媒婆”根本不会问人的性向,默认的选项都是异性,孙少宁忽然这么问,杨桢没觉得对方有什么问题,心里“咯噔”一响,差点没以为这人是看出了什么,心虚使得他没有立刻答话,而是细致地观察起了孙少宁的表情。   没有鄙夷、没有审视、没有冷眼,应该就是无心之言,可孙少宁要是认真的,那么问题就来了。   对象确实是没有,可他是该答妹子,还是汉子呢?   杨桢难以回答,他不想撒谎,或者离权微越来越远,鬼迷心窍之下他扭头去看权微。   权微没看他,正眯着眼睛用一种不太愉快的表情盯孙少宁,他觉得老铁这事儿办得不地道。   就是上菜场买大白菜也有挑三拣四这一环,给人介绍对象更应该慎重,随便就把两个不清楚底细的人拉在一起,结果别人不合适,既浪费时间又影响心情,那就是好心办坏事。   好心也该有点分寸,别人需要才该帮忙。   权微心直口快,有疙瘩立刻就挑开了:“孙少宁你什么意思?”   孙少宁在等杨桢的回答,就见这人顿了下竟然去看权微,这动作的含义可轻可重,真分析起来就有点意思了。   以前有个人一被人表白就来看他的脸色,后来果然是喜欢他。   孙少宁还没来得及仔细研究杨桢的表情,就被权微打断了目光和思绪,他什么都没干,不知道哪儿惹到了这大爷,孙少宁懵逼地说:“我怎么了,吗?”   权微刚要说话,瞥见杨桢在旁边,脸色倒是没有不高兴,就是在自己跟孙少宁之间来回看,一副担心他们吵架的样子,权微心里一软,临门一脚把话憋了回去。   他跟孙少宁是惯性吵不起来,最多一人10句就闭嘴,所以没什么好顾忌的,让权微住嘴的是他要说的话会让杨桢尴尬。   权微收放自如地熄了火,端起碗继续吃饭:“没怎么,就是嫌你话多。”   没有人跟孙少宁眼神往来,他只好孤独地在一旁眼观四方,权微瞟出去那一眼和忍气的小动作尽落他眼底,孙少宁是个情场老手,这些不自觉的窥探都是他玩剩下的。   他太了解权微了,当他开始顾忌一个人的情绪的时候,那人就在他自己人的那道线里面了。   孙少宁眼神一动,心里觉得这两人是不是和谐得有点过分了,他带着基情的眼睛看世界,于是整个世界都不单纯。   一个假设在孙少宁脑中油然而生,可以解释他眼前所有的疑惑,他将对面的两人放在视野里同框打量,严格来说目前还看不出什么猫腻,但他的感觉要是没错的话,那就有点操蛋了。   孙少宁虽然平时口无遮拦,有事没事就要带着权微搅基,但这并不是什么时髦而让人羡慕的好事。   当个随大流的正常人,其实才是最轻松的活法。   孙少宁有了心事,在嘴上做了个拉拉链的动作,接下来真的就不多话了。   吃完饭孙少宁就走了,开的是权微的车,反正他明天还来,走前他还让杨桢点菜,问他明天想吃什么。   杨桢一个蹭饭的,哪里敢对大厨提要求,他说他不挑食,什么都吃。   孙少宁心想你还挺好养活,他走了没多久,到家之后发现权微在微信上找他算账。   权微:你是不是有毛病,给我物色的女生,不同意转头就介绍给杨桢,这么草率,你到底是没把谁当盘菜?你朋友还是我室友?   孙少宁在心里劝自己,心说他都还没开窍,你跟他说个蛋。   孙少宁回复道:怎么就草率了?我妹子人好,你挑的室友也差不了,我这是相信你,而且对你死了老心,才要给你室友介绍的,别人想要我介绍还没这好事呢?   权微被他拐弯抹角地吹捧了一通,仍然无法释怀。   孙少宁接着发消息:不闹了,你好好想想,实在不愿意我也不勉强你,我也不草率了,赶明儿我跟你室友好好聊聊,问问他的情况。”   权微登时就觉得孙少宁这个媒婆模式真是特别烦。   孙少宁给他介绍他拒绝,给杨桢介绍他也想拒绝,但是杨桢谈朋友关他屁事?   权微烦躁地回了句:随你。   孙少宁抱着刺探的心态说:人姑娘特别好,你别后悔啊?   权微明显是不想再谈这个话题,直接转移了:我在建新街那套群租房,住里面的人为了煤气还是天然气闹起来了,一人一个说法,我也不知道该信谁,你明天过来之前,帮我去看一眼。   孙少宁开着他的车,去哪都方便,没当回事的应下了。   杨桢说不想打,结果收拾完厨房之后就在阳台嘀嘀咕咕地打个不停。   权微听了一会儿,在心里批评他,钱没赚几毛,桃花先有了一大把,还还不还债了? 第56章   青旅今天装修,方思远请了天假,被他的老板朋友使唤到晚上九点多,才腰酸背疼地闲下来。   他看到消息的时候,距离杨桢找他已经过了10个多小时。   方思远:杨哥我今天在帮老板搞装修,才看到你消息,加游戏好友没问题,我一会儿上线就加他,是你朋友吗?   杨桢当时也就是看周驰菜而不舍,想起小方玩得比较溜,看能不能带带他,哪儿想得到周驰竟然是个脑残粉。   粉对方思远的诉求肯定要比路人复杂,要是周驰打着自己的名义对小方要求这要求那,那杨桢介绍的初衷就变了味。   他想了想坦白地说:不是朋友,是个客户,不太熟悉,我看见他玩神州,为了搭话就说你也玩,然后才知道他是你的粉丝。他人挺好的,就是性子好像有点急,他要是找你,你方便就回他,不方便就回绝。   方思远:get,杨哥我去洗了,你以后有事就给我打电话哈。   杨桢笑着输入道:知道,有要紧事我会打给你的,收拾完了早点睡。   方思远:好咧,等你放假我去找你玩。   下线后杨桢将打过的号码用笔划掉,拾起本子笔进屋了。   孙少宁走前把权微扶进了卧室,杨桢过去一看,发现他躺得四平八稳但是没睡,手机也不玩,鸡也没捏,就说:“老是躺着很无聊吧?”   权微其实是在听他打电话,杨桢说话不急不慌的,一直被拒也不显急躁,声音好不好听倒是其次,但他语气里有种踏实的感觉,听他说话就很舒服。   “还行,”权微没话找话说,“你忙完了?”   忙是忙不完了,今天努力过了明天再说呗,杨桢笑着说:“嗯,你现在要不要洗?”   他说的肯定是洗脸,但权微更想洗澡,昨天他也没洗,但是他能让杨桢给他洗屁股吗?不能。   权微:“你先去洗,洗好了来把我弄到卫生间去,稍微等会儿再睡,还得你捞我一趟。”   杨桢怕他不能久坐,关心道:“你腰受得了吗?”   权微不是很认同孙少安那句“男人的腰很重要”,是个人的腰都重要,不过这种质疑总归是不中听,他糟心地说:“受得了,我的腰很好,也很耐造,跟我这个人一样不娇气。”   要是他平时不喝那么多饮料和奶,这句话可能更有说服力,杨桢哭笑不得地附和他说什么都对,然后好说话地出去了:“那你等我会儿。”   十分钟左右后他再进来,身上穿的就是睡衣了。   杨桢的睡衣都是棉布灰,上面的花纹都老气,不过权微觉得他穿起来很有味道,有点古典气质。   权微单手搂着杨桢的脖子,杨桢的胳膊从他腋下穿过去架住他,权微看起来高一点,但那纯粹是瘦显得条儿长,两人个头其实差不多,所以杨桢要扶着他,就得屈着膝。   两人第二次勾肩搭背,明显就比第一回协调多了,边走还有余力说话。   杨桢在权微卧室里走动了两天,一直有点觊觎人屋里那排书架,他说:“权微,你书架上的书,我能不能借两本看看?”   权微书架上好多书的塑封纸都没拆,他没什么看书的耐心,只是因为那书架是他自己打的,书就是他趁网站打折瞎买来配书架的。   杨桢要看那真是皆大欢喜,买了也看过,显得不那么浪费,权微答得飞快:“可以,你自己拿,看完自己换。”   杨桢开心地将他安置在了马桶上。   卫生间不到3平米,马桶又在洗浴和洗脸台中间,杨桢看他伸长胳膊牙刷、毛巾什么的都能够到,就直接出去了。   权微坐着冲了十几分钟的水,被热水烫得浑身舒坦,除了老腰越坐越疼,不过这老太爷病他也没办法,只好嗷嗷待哺地喊杨桢。   杨桢心情愉快地来到书架前,权微是看封面买书,装帧设计顺眼他就买,结果买回来的书逼格还挺高,不是国学就是得过奖的文学小说。   杨桢估计他洗不长久,就在权微书架上抽了本“笑林广记”,这本是拆开的,而且书腰上写的是“古代人的段子书”,看起来比较适合做碎片式阅读。   杨桢坐到沙发上翻开,发现内容是文言文加翻译结合那种,没隔几页还会有插图。他虽然过来半年了,但中原是他的根,看起文言文来津津有味。   权微叫他的时候杨桢刚看完一则短篇,进了卫生间后笑意还在。   权微莫名其妙地说:“乐什么你?”   杨桢让他把胳膊搭在了脖子上:“看了个笑话。”   权微正好躺得生无可恋,特别需要笑点:“什么笑话?”   杨桢给他讲了“抛锚”,权微的反应不是特别捧场,杨桢给自己打圆场地笑道:“你是不是觉得我笑点有点低?”   嘲讽恩人是不道德的,权微正儿八经地说:“没有,笑一笑十年少,我嫉妒你。”   杨桢笑得不行,投桃报李地说:“那我再给你讲一个吧。”   本来笑点不同不相为谋,但权微不好泼他的冷水,只好说:“好。”   杨桢立刻给他讲了刚看的“田主见鸡”。   地主租地给张三种,租地的时候让张三额外交一只鸡,张三抱着侥幸的心理,见到地主把鸡藏在背后,地主不租给他,张三只好拿了出来,地主立刻改了主意。张三装傻问原因,地主一语双关地说,一开始是无稽(鸡)之谈,后来是见机(鸡)行事。   权微站在文盲的立场上,重点十分的与众不同:“那张三还挺有文化的,听得懂地主吊的书袋子。”   杨桢:“……”   权微看他有点无语,想起来这是在讲笑话,立刻找补说:“不过我觉得这个比上一个要好笑。”   然而杨桢并没有感受到多少诚意。   关说不笑假把式,权微可能也觉得这样不太好,就礼尚往来地说:“那我也给你讲一个吧。从前有个老太太,养了条小狗叫'哈哈',有一天她的狗丢了,她就在小区里喊它,哈哈哈哈哈哈……”   他一边“哈哈哈”,但是语气和表情又像演讲一样正式,反差大得简直魔性,杨桢特别明显地笑了半天,再也不想给权微讲笑话了。   班门弄斧,自取其辱。   — —   今天实在是不宜出门,然而孙少宁没有看黄历的习惯。   权微一早就用老年作息的时间告诉孙少宁,他硬躺了两天感觉好多了,生活勉强可以自理,让孙少宁时间充裕地去建新街,不用急着赶过去。   那既然这样,今天又是周日,有法定假的员工都休息,大多数人都倾向于睡个懒觉,孙少宁于是在家里磨蹭到十点才出门。   权微在建新街那套房子在全市最密集的人口居住区里,说是人挤人一点都不过份,六十平的loft改成5居室,平均每间房租金还是一千多。   孙少宁没有租过房,不知道房主房客里有个别奇葩,权微这房子里就有一个。   他到了之后还没开门,就听见里面在吵吵,人声狗叫声交织成一片,幸好权微的房子隔音还凑合,不然难保邻居不会上来拍门。   孙少宁敲了几声门,里头闹得激烈没听见,他又用力敲了一遍,门这才从里头拉开了一条缝,一个女的出现在缝隙后面,脸上还带着吵架的余怒,眼圈红红、一脸陌生地问孙少宁是谁。   孙少宁提起钥匙晃了晃,接着当着她的面擦进了钥匙孔里拧了两遍锁舌,说:“我是你们房东的朋友,他有点事,托我过来看看你们是怎么回事。”   其实他大可以直接登堂入室,但里面是租出去的私人空间,就是房东也不能想进就进。   女生一听是房东的委托人,立刻委屈地将他请了进去,一边走一边义愤填膺:“帅哥你来的正好,你给我们评评理,怎么跟这种人一起住嘛!”   进门之后,孙少宁才发现这小跃层的一楼里站满了人,其他6个都面向着铁楼梯,而楼梯第一坎上坐着一个油头疮面的年轻男的,明显是个众矢之的。   从以貌取人的角度来看,整个屋里孙少宁对这人最没好感,在室内有多半是女性的前提下,他还穿着件松垮到乳头都露在外面的小背心和短到大腿根的运动短裤,完全不顾忌公共空间,感觉像是个挺自私的人。   然后他跟前杵着个抱着泰迪的卷毛高个子男,一副怒气冲冲恨不得踩死他的样子,旁边有个女生拉着卷毛的胳膊,看距离和情侣装应该是他女朋友。   屋里弥漫着一股硝烟的味道,孙少宁不明所以地说:“怎么了这是?聚众吵架啊?”   开门的女孩气得够呛,嗓门一下就爆了:“他!这个傻逼!真的是在用生命抠门,平时坏了个灯泡、水龙头的就哔哔个没完,还能用、他会修、这个他用得少、谁谁用得最多,明摆着就是不愿意出钱换,妈的!几个钱啊那么计较,老子不要你出钱了行不行???”   “哦!然后别人说,不行,他不想占我们便宜,真的,我就没见过这么搞笑的男的!权哥说他都管用,那我们也不说了,偷偷打毛毛也认了,谁叫主人把狗放到公共空间里溜达,问题是这次真的没法忍了。”   “帅哥,你知道他干什么了吗?打火灶的燃气管漏了,他发现了不告诉大家,自己偷偷用胶带缠起来了,六儿老说厨房有味儿,喊小熊下来找了半天,发现燃气管上面缠着胶带,之前是没有的,问是谁缠的,他也不吭声。”   “刚刚我们集体开会,他不仅不承认,还莫名其妙地踹了毛毛一脚,神经病啊!反正我们是不想跟他一起住了,想让权哥让他走。”   孙少宁听得目瞪口呆,没想到还有燃气管缠胶带这种自杀式的操作,他也不能只听一面之词,就挨个探了了口风。   结果屋里住了7个人,就有6个站在统一战线上,当然背心男也不承认。   孙少宁了解了基本情况以后,出去给权微打了个电话,权微一听也是无语了。   背心男是抠得挺执着,权微也不太喜欢他,但他作为房东也不好随便赶房客,和稀泥能过去的也就过去了。   但情况发展到燃气管的份上就有点危险了,权微说让他走,孙少宁回去反馈,才走到门口发现里面赫然已经打起来了。   卷毛跟背心四肢交缠着扭打在一起,狗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冲向门口,卷毛的女朋友在后面追,其他人在试图上去劝架。   孙少宁站在门口,看见泰迪像是被吓傻了,“嗷嗷”叫着朝他冲了过来……   杨桢接到权微电话的时候,组里正要开会,权微连客气都没有一句,上来就说:“杨桢,帮我一个忙。” 第57章   眼看就要开会了,杨桢其实不太方便帮他的忙。   但权微语气里有种很严肃或是凝重的东西,让他觉得这个忙他要是不帮,那以后想帮估计都难得有机会了。   幸好权微坐拥多套小居室,随随便便就能成为一个“卖家”。   杨桢略一思索,心里就有了主意,他立刻说:“好,什么事你说。”   孙少宁在群租房,被狗咬了。   这对普通人来说也许也就是及时打个预防的事,但孙少宁免疫力低,寻常的感冒病毒都可能要他的命。   通知电话还不是孙少宁打来的,是他那个群租房里养狗的卷毛,大家叫他小熊。   权微干什么都喜欢简单着来,对租客一般不爱计较,有背心男做衬托,权微本来觉得这小熊人还不错,但这点好感也就到此为止了。   这个小熊打电话过来,并不是为了告诉权微孙少宁的伤势或成因,而是异常崩溃地质问权微,今天来那人有艾滋病,而他自己的狗碰了这人的血,要是死了怎么办?   有时候人真的能自私到你根本无法想象的地步,狗对他来说重要,难道孙少宁对自己就不重要吗?   而且孙少宁为什么会流血?又是怎么被他的狗碰到的?   因为宠物狗有时候想吃点人肉?可去你大爷的吧。   要是他不叫孙少宁去看就好了……权微一瞬间特别自责,加上又起不来,气得直捶床,他凶巴巴地打断道:“你他妈闭嘴!我一会儿再找你。”   说完他直接掐了线,改为去问孙少宁情况。   “什么情况?”孙少宁的声音听着倒是很正常,他用三言两语简单概括了燃气管事件,然后无语地说,“别提了,人倒霉了喝凉水都塞牙缝,狗忽然发疯,见人就咬,我正好在它奔来的方向上,好家伙,一口就撩我腿上了。”   权微紧张地说:“伤口多深?你拍个照我看……算了看屁!你给老彭打电话,问他像你这样的情况要怎么处理没有?”   孙少宁:“打了,老彭让我不要慌,他说宠物狗带病毒的可能性相对更低,让我去疾控检查一下,之后打疫苗就行。”   权微提着的心稍微放下了一点:“那你现在在哪?在去检查的路上了没?”   孙少宁一下就笑了,声音里有种浅淡的嘲讽:“我也想去,可这狗的主人不准我走,他的狗咬了我,就因为我有艾滋病,所以错的就是我了,是不是有点搞笑?”   不是搞笑,是分不清是非曲直,权微皱着眉说:“不准你走?别人放高利贷搞的艾滋病催款大队,都在街上横着走的,怎么到你这儿就这么怂了,你非要走他们谁敢拦你。”   那边安静了有一会儿,然后孙少宁才轻轻地说:“小微,我不想拿这个来威胁谁,它是我的病,不是我的武器。等到有一天我起了这种心思,你最好也离我远一点。”   久病的人心理上多少都会有不同程度的扭曲,孙少宁其实已经变了,他封锁了他的圈子和感情,一心一意地活着,心如止水地等死。   活着的希望都能被消磨掉,人性的底线想想也不会是铜山铁壁。   这个话题永远沉重,最要命的是权微也不敢斩钉截铁地告诉孙少宁,他一定不会成为那种人。   权微无法反驳,不高兴地说:“这种话你以后别跟我说,我看你不顺眼的时候你求我都不搭理你,过好你自己的日子就行了,我还用不着你操心。”   孙少宁本来有点郁闷,挨他一顿训,心情竟然像以毒攻毒似的又好转了,他受教地说:“权哥我错了,我不该质疑我们铁打的友情。”   权微没心情跟他扯淡,说:“是谁不让你走?他想干什么啊?”   孙少宁:“用胶带缠燃气管那个和养狗那男主人,都不让。”   “挂了你电话之后,我不是进门去传达你的旨意嘛,然后那泰迪嗖一下冲过来把我腿咬了,它那俩主人就上来阻止和道歉,边说边解释要不是缠燃气管的将狗砸到地上,毛毛也不会这样,都怪他,我受伤他该负直接责任。”   “那个一听就怒了,说谁的狗谁负责,两边争个没完,差点没又打起来。”   “没吵出结果呢他们就开始冷战,狗的女主人为了安抚它,抄起来就要摸要亲,我腿上见血了,怕那狗误伤他们,就说了下我的情况,然后就人生如戏了。”   “养狗的不抱狗了,狗蹭他们就躲,骂缠燃气管的是罪魁祸首,缠燃气管的牛头不对马嘴,问那女的抱狗之后是不是拿手推他了,说他要是得了艾滋病,就是这女的害的,然后他们吵吵吵,矛头就统一到我头上来了,是不是很日狗?”   权微说了句赌气的话:“你是爱跟他们说,别人领你的情吗?”   “不领,”孙少宁装腔作势地后悔说,“诶,怪我这张嘴。”   权微:“那你现在在干什么?”   孙少宁丝毫没有被禁足的觉悟,说:“在你的客厅里,围观3个年轻人崩溃的过程,顺便给他们科普艾滋病常识。”   他说得轻松,但实际情况比这要严峻。   卷毛和缠燃气管杵在他跟前,神色惊恐非常,艾滋病患者被失去理智的人打死的案例不在少数,屋里的氛围并不是很好。   狗是不会感染艾滋病毒的,而且病毒离开人体很快就会失去活力,在场的人基本没有感染的可能,但是他们情绪不稳定,谁都不肯相信他。   权微听不得他鬼扯,果断地切换了话题:“那你在那等会儿,我现在叫人去接你,完了你就直接去老彭那儿,我这边你今天就不用来了,我让我妈过来。”   然后不等孙少宁说话,他就挂了机。   杨桢听完他的转述,也觉得情况有点危险,他对孙少宁印象不错,又有权微发小这层爱屋及乌加成,闻言立刻上了心。   “知道了,我马上就过去,不过我们组马上要开会,你先帮我打个掩护,我换座机给你打电话,问你有没有卖房的打算,你就说有,座机跟公司内线连在一起,通话都有录音,这样组长问起来,我就也算有正当缺席的理由。”   杨桢编借口也是为了帮他,权微自然全力配合,两人装作不认识地打了通公事公办的假电话,断线之前权微欲言又止,最后不知道是出于室友情还是其他,对杨桢提了个要求。   “杨桢,就算少宁见血了,你身上要是没有伤口,碰到他的血也不会感染,你过去以后,要是他需要你扶他啥的,你……你能不能别做出避开他的动作,他对这个蛮敏感的。”   “放心吧,我记住了。”   杨桢去组长那里打了个外出的申请,提着包就出去了。   他这样其实有点不务正业,但谁家都有个三长两短,而且权微还是他很重视的人。   杨桢出门打了个车,赶上周末路上有点堵,他就在最近的地铁站下了,坐地铁接共享单车,以最快的速度赶往建新街。   在他赶路的途中,权微给群租房里的小熊发了视频。   “你开扩音,让大伙都听听,我们也赶个时髦,开个视频电话会议。”   小熊六神无主,正好也要找他理论,求之不得地开了扩音,问他为什么要派个艾滋病来协调纠纷。   这房里的其他人听见这话都皱眉蹙额,像是觉得不太中听,好几个人出声想阻止小熊,都被他瞪到闭了嘴。   权微心里的火气已经烧穿了天灵盖,他恐吓地说:“为什么不是很明显吗?因为你的房东也有艾滋病,你这么歧视我们,看来是没法愉快地继续租房合同了,你今天就给我退租,我给你3天时间搬走。”   小熊:“……”   孙少宁在旁边听得酸爽无比,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就是底气和真理。   不过权微其实完全没必要用这种方式替他出头,孙少宁从来不是打落牙齿往肚里咽的类型,早在他发现单方面的和颜悦色不管用,立刻就换了副硬碰硬的嘴脸。   他直接打的李维的手机号报了警。   民事纠纷本来应该是民警出勤,可李维作为公安干警也来凑了个热闹,谁叫他以前为了升迁,跟省公安厅常委家的小儿子走得近。   虽然是有点包藏心机的朋友关系,但多年的交集下来,还是有了真感情。   李维接到电话,第一反应跟权微半斤八两,往下听才发现他是被人“扣留”了,承诺马上就过来。   杨桢抵达的时候,客厅的氛围十分压抑,泰迪在笼子里呜咽,屋里的人神情或同情或惊悸,总之是让人不舒服。   门照样是以缝隙的方式打开的,屋里的男人问杨桢是谁,杨桢说找孙少宁,开门的女生疑惑而不满地说:“怎么又是个找他的?” 第58章   “又”字前面的那一个,指的是李维。   接到孙少宁的电话之后,李维开着公车就过来了,他来的时候屋里暂时偃旗息鼓,斗争的双方都负了伤。   卷毛鼻孔里塞着两团卫生纸,背心的下嘴唇肿得像根香肠,各自占据着一个角落在用手机搜索,碰到艾滋病人的血是否会感染这种问题。   至于卷毛的女朋友,蹲在狗的旁边抚摸它,一边摸一边哭。   反倒是孙少宁作为他们公认的“罪魁祸首”,因为艾滋这个原罪而独善其身地在旁边围观。   李维穿着警服,浓眉、国字脸、个头中等,职业加重了他身上威严的气势,他一进门什么情况都没问,先关心了孙少宁的伤势。   李维看了看他的腿,皱着眉头说:“这个……严不严重?”   自己的身体他自己有数,孙少宁被咬后立刻把情况向老彭反应了,得到的回馈是问题不大,不过最好还是立刻就医。   不过他跟李维不是这么说的,比起以德报怨,他更喜欢以牙还牙,孙少宁把头一摇,面无表情中透着一丝的生无可恋地说:“不知道,不过我的主任医师让我平时尽量不要受伤。”   李维不像权微,跟着孙少宁在疾控中心进进出出,知道艾滋病人的免疫力虽然一塌糊涂,但也没有一碰就碎那么脆弱,闻言表情瞬间严厉起来。   “有人报警说这里有人限制别人的人身自由,是怎么个情况?你们谁跟我说说。”   那个小熊和背心见他一副护犊子的架势都有点懵,他们就是下意识反应,在自己可能感染的恐惧里觉得孙少宁不能走,但限制人身自由这么严重的念头却是没有想过。   “没有没有,”卷毛毕竟年轻一些,遇事容易慌张,立刻摆着手开始辩解,“情况其实是这样……”   他在警察面前倒是不敢撒谎,因为孙少宁就在当场,他要是瞎编立刻就会被戳穿,而且是个人都会选择相信他的关系户。   小熊基本按照事实的说了经过,就是将他堵在门口指着孙少宁说“你敢出去试试?”这一类恐吓性的细节给跳过了,并且将主要责任甩给了背心。   要是背心不打狗,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背心能服才怪,两人继而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口角。   李维听得心烦,用一声吼震住了场面。   他们吵吵嚷嚷地根本说不清楚,而孙少宁的检查治疗又宜早不宜迟,李维就让同行的民警带两个肇事者回派出所录口供,自己准备带孙少宁去检查。   杨桢就是这时候来的,他从门外进来,正好碰到李维带着3个人往外走,4个人甫一照面,好不容易达成的平静再度被打破,背心忽然激动起来,刚说了一个“你”,就被李维从后面拍了一计沉重的巴掌。   这时4人的位置关系是小熊在最前,后面依次跟着背心男、李维和孙少宁,李维看不到背心的眼神,误以为他又要跟卷毛吵架,于是立刻给他喝止了。   “喊什么喊!”他扯着嗓子吼道,“不会好好说话还是咋的?”   背心回过头来说:“我……”   李维的注意力又不在他身上,已经将目光移到了杨桢身上,一脸审视地说:“你是谁?来这儿干什么?”   杨桢看了孙少宁一眼,微笑着说:“您好,我是孙少宁的朋友。”   他其实注意到穿背心那人充满敌意的目光了,但他对这人毫无印象,唯一的解释就是原身为他带来的另一个锅了。   这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不过敌不动我不动,别人没挑事,杨桢就假装没看到。   李维去看孙少宁,后者对他点了点头,李维于是跳过杨桢,将卷毛两人连推带搡地带出了门。   对于杨桢那句“朋友”,孙少宁自觉目前还是当不起的,杨桢会过来估计是受过不来的某人唆使的,而且杨桢今天还要上班,孙少宁感激地说:“谢谢,是不是权微让你来的?他啊就是小题大做,耽误你工作了吧?”   杨桢摇了下头,指着孙少宁的腿说:“没什么好耽误的,你要不要紧?”   “没事,”孙少宁提了提裤腿,伤口在脚脖子上面10cm 的位置,那里有两个小血洞,昭示出狗的齿尖已经刺到了真皮层。   杨桢没有被狗咬过,不知道这伤是轻是重:“现在去检查吗?我陪你去。”   “不用,”孙少宁婉拒道,“就破了点皮,又不是断了腿,我自己去就行,你回去忙吧。”   杨桢笑着说:“我陪你吧,我上午申请了去看房主权先生的房子,现在回去就露馅了,给我个机会偷偷懒吧。”   可怜权先生现在要给他开个门都难,孙少宁在心里调侃了一句,看他十分坚持而且自己也有话想问他的份上,犹豫了几秒之后没再推辞。   两人一起下了楼,李维正单手抄着兜在绿化带旁边抽烟,见了孙少宁就迎面走过来说:“上车,我送你去医院。”   孙少宁跟乌龟相依为命久了,一下这么受重视还有点不习惯,他停下脚步对李维说:“别,你们都去是能替我抽血还是怎么?你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杨桢跟我一起就行。”   李维将烟蒂在垃圾桶顶部摁灭了,说了句“也行”之后,犹豫了片刻指了指前面,意思是要借一步说话。   孙少宁往前走了几米,听见李维在背后问他:“你爸最近身体不太好,你……要不回去看看他?”   孙少宁脸上闪过一丝痛苦,可他头也不回地说:“不了,我回去了对他对我都不好,他生气我憋屈,再说我哥在他身边尽孝,够了。”   李维本来想说书记还是惦记你的,但这几年他们放任孙少宁自生自灭的态度李维也看在眼里。虽然俗话说可怜天下父母心,但父母也有好坏亲疏之分,李维欲言又止了一会儿,最后只说:“你自己拿主意吧,反正情况我给你带到了。”   “谢了,”孙少宁心如铁石地说,“不过下次别给我带情况了,既然断了,就彻底一点。”   而且通过别人传话有什么意思,孙家不主动找他,他的自尊心不允许回去求和。   李维的好心被当成驴肝肺,竟然也没生气,只是觉得忽然就觉得每个人的福分都是相同的,在这里享受了比别人优渥的待遇,在别的地方终究都是要还回去的。   杨桢不会开车,所以还是伤员在当司机,他就低着头给权微汇报情况,权微直到听到李维出现,才回了句“那就好”。   经过刚刚跟李维的谈话,孙少宁情绪有点低落,一直在淡漠地开车,杨桢却误以为他是在租房里受到了歧视,频频地从头顶的后视镜里观察孙少宁的表情。   孙少宁不经意发现杨桢在不动声色地看自己之后,好笑地问道:“你在看什么?”   杨桢被当场撞破察言观色,抿嘴笑了笑说:“我怕那些租客影响你的心情。”   “不至于,”孙少宁见怪不怪地说,“我以前上班的时候,要请一天假,领导主动给批到周末,同事倒贴过来交接工作,要是这点恶意都扛不住,早就郁闷到跳楼了。”   杨桢看他若无其事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点难过,他没话找话地说:“权微很担心你。”   孙少宁“嗯”了一声,笑着说:“感受到了,他自己爬不动,就派你来当前锋来了。”   杨桢哭笑不得:“哪有我这样的前锋,还让伤员当司机。”   孙少宁奇怪道:“你没驾照吗?”   杨桢:“有,不过不会开了。”   原身本来是有驾照的,就是那次黄锦丢东西的时候一并被宏哥的人给摸走了。   孙少宁以为他就是纯手生,就说:“权微还有一辆占着车牌号的破捷达,车还没有牌照贵,你问他拿钥匙练练手,他会给你的。”   杨桢敬谢不敏地拒绝道:“他就是给我,我也不敢开。”   “有车开干嘛不开?不会开车的话跟领导出去多尴尬,”孙少宁恶趣味地说,“你跟权微关系好,让他把车给你他都肯你信不信?”   杨桢的理智应该是不信的,但感性又让他有点开心,他避轻就重地说:“不了,为了大家的安全,我还是再回学校学一遍吧。”   安全问题再重视都不为过,孙少宁点了点头,沉默就是默认地开了一段路,忽然没头没脑地说:“杨桢,你有女朋友吗?”   杨桢被他问得一愣:“没有,怎么了?”   孙少宁笑得有点鸡贼,爱好一秒就变了个样:“我这个人平时没有别的爱好,就是喜欢给人凑做堆,你要是单身的话,我可以给你介绍对象。”   杨桢没想到他的爱好和外貌上的反差如此之大,吃了一惊之后想都没想就拒绝道:“不用不用,我目前还没有心力考虑这些事。”   孙少宁从后视镜里看着他说:“感觉的事哪有那么多需要考虑的东西,有意思去追、没意思拉倒,考虑得越多往往就越没戏,你说对不对?”   杨桢总觉得他话里有话,又觉得自己可能是听者有心,他应该是对权微有感觉的,但说到要主动去追求,想想感觉还是不敢,一是他有古人更为克制内敛的性格,二是权微给他的感觉有点惹不起。   孙少宁的各项指标没什么大幅度的变动,当天就注射了疫苗,老彭念了他2小时要注意安全云云才肯放他走。   杨桢全程陪同,他对人待事比权微礼貌多了,疾控里多半医护人员都认识孙少宁,见这次换了个人陪他来,有个很开朗的男护士还打趣地问他是不是男朋友,孙少宁还没说什么,杨桢就已经在撇清自己的连连摆手了。   注射结束以后,孙少宁将杨桢送回了门店,杨桢回去工作,孙少宁则去了权微的家。   果不其然家里并没有权微爸妈的身影,权微自己在沙发上躺着,脸上盖了本书,就是杨桢拿出来那本《笑林广记》,被他当成了眼罩在用。   开门的动静惊醒了他,权微探起头,发现来人是孙少宁,例行的嘘寒问暖结束以后,孙少宁跟他说:“中午杨桢陪我去打疫苗,姚医生和小刘都在问他是不是我男朋友,还说我俩有夫夫相,太逗了,我反正是看不出来,你看我俩有没有夫……”   权微脑中立刻响起了高能预警,他护犊子一样说:“你俩没有,完全没有!杨桢是个直男,你别打他的主意。”   孙少宁看他的眼神登时带上了鄙视,这人,自己是直是弯都搞不清楚,还在给别人打包票,真是搞笑。   杨桢一直记得黄锦说李根生夫妇还在找他租房子的事。   权微在建新街那套房子正好离华馨街不远,距离也就2公里多,这次租客又跟孙少宁闹得不太愉快,要是那对老夫妻还在租房,而权微的房子又空出来,说不定还能介绍一下。   他给李根生打了电话,那边竟然还在租房,杨桢晚上回去问权微,这位爷的意思果然是打算把卷毛和背心一起赶走了。   杨桢跟他说了李根生夫妇的情况,房租800显然不可能,但是同比便宜点倒是可以商量,杨桢给老俩口反馈过去,那边高兴地谢了他很多遍。   在杨桢不知道的情况下,黄锦同时也在帮老两口找房子,李根生有了房源以后回头知会了黄锦一声,黄锦一听给他找房的人是杨桢,举着电话愣了半天。   这天临睡前,杨桢收到了来自黄锦的微信,一排文字一张照片。   黄锦:我看见那天在锦程售楼处推你的人了。   杨桢点开照片一看,赫然发现那人他今天刚见过。   就是权微租房里那个背心男。 第59章   对于黄锦单方面的消失,杨桢一直无法释怀。   因此比起这条消息的出人意料,杨桢更高兴的是收到了黄锦的消息。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吴杰的推搡促成了他的到来,杨桢并不感激他,却也没有多想报复他,那是原身的恩怨,对他来说跟路人没区别。   杨桢希望的是跟黄锦的关系能恢复到以前那样,他问道:好久不见了,你还好吗?你在哪看见他的?   背心男叫吴杰,是黄锦在搬家的时候遇到的。   离开幸福花园之后,他租了一个季度的房子,新室友是个艺术生,每天夜里11点开始歌兴大发,唱不满2小时停不下来。   黄锦不堪其扰,好说歹说让他别吵,别人听的时候好好好,就是不长记性,他剃头挑子一头热了一段时间,最后累到嘴都懒得张了。   合拍的室友可遇不可求,夜里睡不着的时候黄锦想起杨桢,更多的还是记挂他的好说话。   租期一满黄锦就没再续了,在网上找了个搬家公司,过来搬货的师傅里就有吴杰。   在一种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冲动驱使下,黄锦偷拍了吴杰搬东西的照片,然后直到今天他才明白,自己心里还是渴望跟杨桢再有交集。   所以杨桢的消息一发过来,他立刻就回复了。   其实他过得不怎么舒心,但要面子是人的惯性,黄锦违心地说他挺好的。   两人气场不对地聊了会儿,言语间的气氛一直热络不起来,杨桢不喜欢这种陌生的感觉,迟疑了一下,喊他有时间出来吃饭。   黄锦在想见和不见之间摇摆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同意了。   两人在折中的地方选了个商场,约定第二天下班之后碰面。   权微躺了两天,短暂的行走已经没问题了。   早晨被尿憋醒的时候,他看时间离杨桢起床还差一会儿,干脆自己爬了起来。不巧杨桢今天醒得早,两人在门口撞了个正着。   这两天权微的下盘不是很稳,为了保持平衡,情急之下他眼疾手快地搂住了杨桢的腰。   杨桢正要去扶他的手僵在空中,被他的体温隔着衣服一烫,脸上登时就红了半边。   权微几百年没见过这么容易害羞的人了,新鲜地盯着人看了半天。   杨桢被他看得有点囧,转移注意力地说:“医生不是让多躺几天么,怎么自己起来了?”   权微将搂腰的手改成搭肩,半个人挂在室友身上说:“躺得骨头疼,起来活动活动。”   杨桢默契地从另一边捉住他的手,挂着边走边说:“那你要不要下楼透个气?”   权微感受了一把腰部的抗议,很有自知之明地说:“再过两天吧,我估计走不了那么远。”   杨桢说:“走不回来我可以背你。”   杨桢每天在办公室里坐10个小时以上,不锻炼、吃得也没他多,权微对室友的体力十分没信心:“算了,别把你的腰也给整闪了。”   杨桢据理力争:“又不要爬楼梯,你我还是背得起的。”   权微仍然表示拒绝,就算杨桢背他跟背小鸡儿一样轻松,让室友背上背下的也不像话。   吃早饭的时候杨桢说:“我今天晚上估计会回来得有点晚,跟你说一声。”   什么时候回来是他的自由,权微“嗯”了一声表示他知道了,喝了口牛奶随口问道:“要加班吗?”   杨桢:“不是,约了个朋友吃饭。”   杨桢过来跟他一起住之后,除了上班就是窝在家里,两点一线的模式化生活比权微更具有光棍日气息,他今天不说这两个字权微还以为他没朋友。   人都该有一两个朋友来分享和依靠,权微还挺希望他偶尔出去聚个餐什么的,他说:“吃饭的地方定了吗?”   杨桢点了头,接着不太放心地说:“少宁今天过不过来?”   权微跟孙少宁一般都是现场打call,他心大地说:“不知道,一会儿他醒了问问。”   杨桢有点无语:“……万一他临时有事呢?”   权微心说他一年到头都无所事事的,今天能有什么事,嘴上却退而求其次地说:“他要有事,我可以叫我妈过来。”   杨桢听见这句才忽然发现他很久没见过罗家仪夫妇了,时间过得这样快,他的债却岿然不动,他苦笑了一下,心里却知道急也急不来。   早饭之后,杨桢将权微扶到了客厅让他自力更生,然后坐车去了公司,他登上微信后接到的第一条消息是周驰发来的。   昨天晚上方思远加了周驰的好友,杨桢应该跟雪神关系不错,雪神对他竟然十分客气,这待遇让周驰有点飘飘然,他在群里炫耀完,立刻就来骚扰杨桢了。   周驰:我爸对那房子挺满意,这几天估计就会联系你了。   杨桢:好的,谢谢,你能把你爸的手机号给我吗?   周驰:你想对我爸干什么!   杨桢发了一排省略号,这是权微教他的,不想说话和不知道说什么发这个准没错。   周驰:我爸每天电话蛮多的,你打的时间不对他会烦你,你等着就行了。   有些人确实不适合死缠烂打,饶是杨桢没有拿到潜力买家的联系方式,这对他来说依然是一则好消息。   他唯一可以分享的人只有权微,杨桢在电脑上跟权微说这个事,那个懒得打字的家伙给他发了一串鼓掌的表情。   杨桢:你好敷衍。   权微:并不,我想敷衍的人都被我删掉了。   杨桢:……   权微:等你这单谈成了我再夸你,保险。   杨桢笑得不行,觉得权微可能是被自己坑怕了。   有了意向买家之后,中介都需要知会卖家,杨桢给秦如许打电话,那边接电话的人却不是她,而且她妈妈杜鹃。   杜鹃: “诶小杨啊,小如现在说不了话,你找她有什么事吗?”   杨桢心里忽然就有种不祥的预感,三个星期前秦如许动完手术都能说话,没道理恢复了一段时间后状态还不如以前,他问了下秦妈是什么情况,杜鹃的情绪一下就崩溃了。   杨桢听见她在那边呜咽着说: “……手术啊,第一次手术很顺利,恢复的也挺好的,化验结果也是良性,就是……就是有一次检查医生忽然说里头还有东西没割干净,她就又遭了一回罪,现在状态可差了……房子便宜点卖就便宜点,啊?你们不要一遍遍地总找她了。”   杨桢错愕了好一会儿才说:“对不起,我不知道她不方便,阿姨你别哭了,在她身体恢复之前我不会为房子的事找她了。”   事实上反复在找秦如许的人是和兴的那个中介,他一直在怂恿秦如许抬价卖房,不过这些杨桢目前不知道。   “小杨,谢谢你,”杜鹃并不想在小辈面前失态,但女儿最近的遭遇实在是让她太心疼了,而且她们在这个城市无亲无故,所有的困难都只能自己扛。   杨桢有点担心秦如许:“阿姨您别这么客气,我今晚想过去看看她,您有没有什么需要我带的?”   杜鹃说没有,又语无伦次地谢了半天,才将电话挂了。   — —   孙少宁今天还真的有点事。   李维一早就来了通电话,让孙少宁联系权微那俩房客协商赔偿问题,这事迟早要来,让孙少宁意外的是李维的小道消息。   李维:“你跟那个杨桢是怎么认识的?”   孙少宁不知道他忽然问这个干什么:“在售楼处认识的,他当时在那楼盘当中介,他怎么了?”   李维:“这个人在数据库里有些不良记录,干过不少缺德事,我觉得不太可交,你要不是知根知底,最好离他远一点儿。”   孙少宁对杨桢印象还可以,闻言懵比地说:“他都干什么了?”   李维翻着文件说:“卖K粉、参与诈骗、恶意透支,主要就这几宗吧。”   “不可能吧,”杨桢给孙少宁的感觉不像是会干这些事的样子。   李维:“假不了,白纸黑字记录在案。”   孙少宁目瞪口呆地说:“不是,我还是觉得这个发展有点魔幻。”   “管不了你,”李维连续遭他两次反驳,不高兴地说,“你爱信不信,反正我对你的义务是尽到了。”   “爱你兄弟,”孙少宁八卦道:“这些事你是怎么知道的?无缘无故的你们不会去查一个普通人吧?”   “鬼的无缘无故,诈骗这事儿就是昨天权微屋里那个吴杰说的,他认为你跟杨桢是一伙的,怕你因为杨桢故意刁难他,就一个劲儿说杨桢诈骗。我看他说的有鼻子有眼的,怕你被人坑,就去翻了下档案。”   其实无论杨桢的真面目怎么样,跟孙少宁关系都不大,他们交集很少,问题是权微跟杨桢有点亲密,孙少宁沉默了一会儿,说:“相关的档案你能不能拍个照片给我,我想看看。”   李维说了一串“不行不行,这违反纪律”,但唠了会儿还是软下了口风,因为他知道就是他不给,孙少宁铁了心也弄得到,届时还会暴露他自己,不如爽快一点给他。   上午10点左右,孙少宁收到了李维发来的照片,他放大缩小地看了半天,脸上露出了少见的严肃。   杨桢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 —要是单从李维发来的资料上来看的话。 第60章   餐厅还是以前一起吃过的杭帮菜,口味清淡,适合杨桢。   这家向来火爆,等位基本成了来吃饭的固定环节,杨桢来的时候,黄锦已经在等候区坐了一会儿。   他根据微信提示来到前室友跟前,两人对上眼神,杨桢眼底是久别重逢的欣喜,黄锦则比他复杂一些,表情平平地盯着他看了半天。   黄锦性格开朗,换做是以前,打破沉默的一定是他,但这次他只是站在那里,给杨桢的感觉是陌生要比熟悉多。   两人不能对着当木头人,杨桢主动打破沉默地笑道:“我是不是变样了?你怎么一副不认识的样子。”   黄锦心想知人知面不知心,还真不敢说是认识。   “没,你跟原来差不多,”黄锦有点强颜欢笑的意思,“就是很久没见你了,有点感慨。”   杨桢隐约感觉到他在掩饰些什么,温和地问道:“什么感慨?”   他越是若无其事,在黄锦看来就是越有心机,愤慨和纠结在他心里翻滚,黄锦按捺住追问的冲动说:“叫到我们了,进去坐着说吧。”   杨桢没意见,两人在小包间里对着坐下,昏暗的灯光深化了黄锦的黑色情绪。   他装做关心、实则刺探地问道:“杨哥,搬出幸福花园之后,你不是到隔壁市去了吗?怎么又回青山市了?是不是在那边不适应?”   “不是,”杨桢看着他的眼睛,因为愧疚已久,所以破釜沉舟地说,“其实我没有去隔壁市。”   黄锦猛然抬起了眼帘,里头的震惊难以掩饰,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   但他知道他心里希望杨桢能跟他说实话,在他开口质问之前。   杨桢想了一晚上,已经打定主意要向黄锦坦白,这个年轻人是他来到这里遇到的第一份温暖,见证过他最初和最不适应的状态,杨桢不想对这人有所亏欠。   而且黄锦的言行中透着一股敌意,杨桢敏锐地察觉到他可能已经知道了什么。   一个谎言需要用一千个来圆,宏哥的人还去找过黄锦的麻烦,露馅其实只是迟早的事。   杨桢的目光不闪不避,直直地落在了黄锦身上:“我一直在青山市,当时因为……”   他在这儿停顿了一下,舔了下嘴唇又继续说:“因为高利贷一直在追我,去隔壁市是我打的一个幌子,对不住,虽然不是有意的,但总归是骗了你,黄锦,这些你是不是都已经知道了?”   黄锦咬了下嘴唇,心里堵得一塌糊涂,他激动起来:“是!那什么皮哥都告诉我了,欠高利贷的不是你爸,而是你,我的电脑和毕业证是怎么丢的你也心知肚明,可你还是假装出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陪我在派出所进进出出,你……你他妈把我当傻子一样耍得团团转!”   杨桢被他瞪得心里发紧,郑重其事地解释他没有。   “我在锦程的售楼处里醒来的时候,以前的事就都不记得了,然后忽然有陌生人拦住我,说我欠了他们十几万,我不知道换作你会有什么样的反应,但我肯定是不信的。”   “他们为了逼我还钱,就撬了权微的房门,本来是想吓唬我,却误打误撞搜到了你那两样值钱的东西,我曾经带着钱想去给你赎回来,结果没有成功。你很好,帮过我很多的忙,我拿你当朋友,没有耍过你。”   杨桢被诊断为脑部缺血的时候,黄锦也在医院的现场,关于杨桢记忆缺失引起的生活不能自理他也是深有体会,但这又怎么样呢?   黄锦板着脸说:“别说得这么好听!拿我当朋友你冷眼旁观地看我急成狗?”   隐瞒这事的确是杨桢不地道,他那时茫然无助,怕黄锦知道原身的劣迹后疏远他,在利人和利己之间选择了后者,现在黄锦的怒火就是他该承担的后果。   他无话可说,只好沉默: “对不起。”   同时他心里清楚只要他还叫杨桢、用着这幅身体,他就永远也解释不清楚。   那杨桢能说他是一个穿越过来的中原人吗?黄锦大概会觉得他不仅撒谎成性,而且有点精分吧。   这顿饭果然不欢而散,黄锦没吃先气饱了,对着菜修仙,杨桢不太好吃独食,只好趁热让服务员打成两包,将点菜装成了两份外卖。   黄锦有他的小倔强:“我不要。”   杨桢好说歹说:“菜是无辜的,而且你不是老说要化悲愤为食欲吗?”   黄锦一反平时的嘻皮笑脸,愣是两手空空地走了。   饭菜都是一口没动,杨桢看他消失在餐厅的隔间后面,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有心力强行乐观地想道:饭局散得早也好,他可以早点去探望秦如许,然后早点回家。   杨桢提着餐盒边走边给权微发微信:家里除了你还有谁在?需要我带饭吗?   家里除了权微还有孙少宁。   两人都没吃饭,不过目前根本顾不上口腹之欲,两人在探讨关于房东室友的二三事。   权微仰躺在沙发上,右手举着张软趴趴的纸,左手伸着根食指撑着,眯着眼睛在看,胸前还有一小沓,都是杨桢的个人记录打印件。   有档案学籍、竞赛证书、征信调查和口供纪录,单看前两项活脱脱一个数理化学霸,后两项画风突变,直接质变成了让人退避三舍的不良青年。   孙少宁其实很少在人背后讲小话,但杨桢在口供和吴杰嘴里显露出来的人品确实让他有点担忧,他琢磨了一上午,还是将李维给的照片都打印出来,带到了权微家里。   权微本来侧躺着在家刷楼盘新动态,看见孙少宁给他这一沓,手都不愿意伸出来地说:“啥玩意儿?”   他不爱看文字类的东西,最近翻的几本都是杨桢没看完搁在沙发上,他无聊透顶想睡觉的时候拿来催眠用的。   孙少宁往他跟前递了递,玩笑话说得一派严肃:“葵花宝典,不看悔三年。”   权微当然不会信他的鬼话,但老铁不会没理由地坚持,他接过来的时候瞥了眼封皮上的五号宋体字,登时就眼神一凝。   然后他翻了半个身,半小时以来一句话都没说,专注度比高考复习时还高,看不出太明显的情绪变化。   权微不怎么想事情,孙少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用小黄的鸡头啄了啄权微的脑袋说:“我费老大劲弄来的东西,看完不鼓掌,好歹也给个响啊。”   权微屈指在纸面上弹了一下,纸张应声“嘭”地发出一声细响,权微说:“给你。”   孙少宁无视了他的歪楼行为,紧扣中心思想地说:“别闹,我在问你看完这些以后,你对你选的室友有什么感想?”   权微想了想以后,正儿八经地说:“觉得他失忆了挺好的。”   他跟杨桢认识不是三两天,靠一点一滴地好感拔除偏见然后走到同居,杨桢是什么德行,权微自己比这个不知道谁说谁写的东西要清楚得多。   以前的杨桢他不认识也不评价,但他屋里这个,连见义勇为的奖金都会拒绝,会去诈骗才怪。   权微因为先入为主,对于杨桢那些缺德的记录他都带入不了,他看得津津有味是因为档案里有些东西,跟他的认知是对立的。   比如档案里显示杨桢是个语死早,高考语文不及格。他得过奥数二等奖,但是没有珠算奖状。学生会长给他的评价是学习好、一杯倒,但杨桢能喝倒一头牛。   还有最不像话的一点,就是他家的户口本上显示杨桢是个独生子,连妹妹的头发丝都找不到一根。   就是最后一条能用表妹、堂妹和干妹妹来解释,但档案里的杨桢写的字比权微自己还丑,难道撞个头还能把字儿撞到好看起来?把酒量撞开窍?把品性撞好?   不管有谁信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反正权微不愿意信,他有种种如芒在背的违和感。   孙少宁对这个答案既错愕又不满意,他一惊一乍地说:“失忆?挺好的?好个毛线,你屋里住了个疑似坑蒙拐骗的家伙,你他妈是不是有点太淡定了?”   权微将纸从脸上拿开,指了下自己的眼睛,无语地说:“跟淡定一毛钱关系没有,就是你相信这些纸,我相信我这个。”   孙少宁刚要说他不瞎则已、一瞎悔恨终身,然而电光石火间想起他自己也是个浑身非议的家伙,瞬间就不吭声了。   就是因为权微比较自我,所以他才剩个老铁,他无法反驳那一句,只好沉默地在心里说,我祝你看人从不走眼。   此时权微看不走眼的那个人正走在去肿瘤医院的路上。   因为来过不止一次,杨桢轻车熟路地进了秦如许住的那一层,这会儿是夜里8点多,正是广场舞称霸天下的时刻,病房里很多病人和家属都去医院马路对面的绿化广场里散步或锻炼了,病房里没几个人。   杨桢从病房的条窗里看见秦如许的床头坐着一个人,他没细看以为是秦妈杜鹃,去敲那扇虚掩着没关的门时,才听见传出来的一个男人的声音。   “……钱可以问我借,房子升值空间那么大,这是你拼了那么多年的心血,是你在这个城市里为自己扎的根,卖了会后悔的……” 第61章   秦如许转过头闭上眼,一阵热流在她的眼皮里蠢蠢欲动。   这个月她经历了两场大手术,跟癌症擦肩而过、失去甲状腺、被疼痛折磨得彻夜难眠,为了不让杜鹃担心,这些她都强颜欢笑着扛下来了。   她万万没想到打倒她的不是疾病,而是前男友居高临下的送温暖。   这也太软弱了……秦如许一边嫌弃自己,一边却是真的想哭。   一个人很好,自由、简单、清净,然而疲惫和无助的时候,也会忍不住奢望有个可以依靠的人,但沈浩永远不可能再成为她能心存幻想的对象了。   秦如许稳定了一下情绪,睁开眼拿起手机在备忘录里输入了一行字。   沈浩会意地接过来,看见屏幕上写着:你准备以什么立场借钱给我?   这话让他一下愣在了当场,沈浩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他只是心疼这个倔强的女人,希望她不至于被生活逼到绝路上。   秦如许的房子买得不容易,过程他是亲眼见证过的。   沈浩是本市人,家里拆迁赔出了3套房子,理解不了那种拼命的劲头,但他本身就不太喜欢那种太黏人的姑娘,没事喜欢到处去摄影,所以在父母介入之前,他跟秦如许的感情还算和睦。   然而青山市的房子值钱,沈母心心念念想让他找个本地有房的姑娘,这样才算门当户对。   秦如许第一次跟着他回家吃饭,被他妈不阴不阳地晾了一次,她自尊心强,那时候又还没跟沈浩处到七年之痒,打定主意就要自己买套房。   从她工作第三年起,沈浩就有种自己根本没有女朋友的错觉,晚上睡了秦如许还在加班,早上没醒她已经出门了。   然后她越来越忙,忙到两性生活都自顾不暇,他们的爱情之花终于在鸡毛蒜皮和家庭的阻力中凋谢了。   沈浩沉默良久,才怅然若失地说:“我们还是朋友,你有事开口,能帮的我一定会帮。”   秦如许不领情地咬着内唇上的软肉,心里有种被打脸的屈辱。   她这个前男友,浑身最大的优点就是大度,就是过犹不及,似乎有点拧不清状况。   他都已经结婚了,还到她跟前无事献殷勤,他老婆要是知道了,电视剧里的狗血就要破屏而出了。   秦如许头痛欲裂地输入道:我们不是朋友,而且我有能力给自己治病。   她一直都是这样,什么事都想自己扛,但女人一旦太能干,让男人找不到被需要的快感,他们就不会那么珍惜她了。   秦如许明明有副小身板,可她似乎永远都不明白,越娇弱的女人越容易受宠这个道理。   但这也许就是自己眷恋她的原因,那么独立,像是一个人就能打下一片江山。   沈浩心烦意乱地说:“你能不能别意气用事了?有人借钱你就拿着,管他是谁不行吗?”   他苦口婆心地说: “这房子好在是你买得早,现在你要是卖了,再想买个新的就轮不到你了,等你出院了你住哪?还有租房那种满城搬的日子你受得了吗?”   尽管他说的都对,但路人的指教总是让人难以恭维,秦如许不高兴地垮了脸,忍着手臂上的酸软将屏幕用指甲敲得砰砰作响。   不能,借钱也要分人的,受不受得了是我的事,就不劳你操心了。沈浩,你以后别来了,非要来就带上你媳妇儿一起。今天谢谢你来探望我,我累了,而且一打字就头昏眼花,就不留你在这儿坐冷板凳了,拜拜。   打完字她将手机递出来,然后闭上眼睛开始假睡。   沈浩看完咬肌紧绷,目光灼灼地盯着躺平的秦如许看了好几分钟,觉得她真是个不识好歹的祖宗,然而后者像是真睡着了一样无动于衷。   向来有钱的是大爷,还没有借钱还要上赶着的,沈浩的一片好心被照进沟渠,冷冷地嘀咕了一声“你以后别后悔”,生气地站起来大步走了。   椅子被他粗鲁起身的动作推得退了一截,掉了塑料角的金属凳腿在瓷砖上刮出扎耳的动静,秦如许被刺得鼻子一酸,泪水开始在闭上的眼里打转。   她不知道是每一段失败的感情都像狗皮膏药一样甩不掉,还是她自己太不干脆,都过去这么久了还不能将前男友视为路人。   沈浩脚步匆匆地拉开门,发现门口站着个男人,西装革履的有点引人注目,他瞥了一眼擦过这人的肩膀出去了。   由于门只开了半边,杨桢被他轻轻地撞了一下,他见这人脸上带着怒容,连忙探头往病房里看去。   秦如许的头蒙在被子里,不难猜测目的是想挡脸。   古人讲求非礼勿听,杨桢之前刻意避到墙壁后面,所以秦如许和这人谈了什么他并不清楚。   杨桢没有立刻进去,在走廊里站到秦如许露出脸来才进去。   可能是杜鹃提前告诉过她杨桢会来,秦如许见了他一点意外的表情都没有。   就这么一小会儿她看起来和平时已经没什么两样了,素面朝天地指了指凳子示意他坐。   杨桢放下水果坐下来,习惯性地说:“感觉怎么样?要不要喝水?”   他的语气有点过于顺溜和温柔,纯粹是伺候不爱叫唤的权微养出来的毛病,加上颜值也赏心悦目,秦如许被治愈了一点,勾唇笑了一下输入道:刚喝过了,过来是房子那边有什么事吗?   周驰的爸还没联系他,而且杜鹃有要求在前,杨桢说:“房子没事,有事我会跟你汇报的,就是顺路过来看看你。”   所有的中介里就属他的电话最少,这么不会来事儿也不知道能不能卖得出去房子,秦如许跟权微操起了同一份心地打字说:你这边还是没有买家吗?   她三句不离这个话题,跟她母亲一点都不心有灵犀,杨桢言简意赅地说:“有个意向买家,不过还没联系我。”   秦如许:你抓点紧吧,已经有两家中介给我报价了。   被买家嫌弃工作不积极的杨桢可能是头一份,他笑着说:“好,我会尽力的。”   秦如许跟杨桢关系其实一般,但这人身上有种聆听者的气质,而且正因为不太熟,所以才容易开口倾述。   秦如许安静了一会儿,忽然特别想说点什么,关于再也回不去的沈浩,和人人趋之若鹜的房子。   她打字给杨桢看:刚刚你在门口吧,我看见你了。   杨桢愣了一下,怕秦如许误会他听墙角地解释道:“在,我进门之前看你床头有人,就去等候椅上坐了会儿。”   秦如许要说的就是那些,所以根本不在意杨桢听没听到,她打字说:我心情不太好,你给我当个树洞好吧?功劳我给你记在房子上,优先考虑你找到的买家。   杨桢有预感接下来的话题他不会很爱听,但秦如许既是业主又是病人,于公于私他都没有拒绝的理由。   秦如许一开始脸上还有开玩笑的意思:假如,我说假如啊,要是你处在我这个情况,摘了甲状腺,一辈子需要口服胰岛素,欠了接近10万的医疗费,以后也不能再做强度高的工作,你是会去借钱?还是卖掉市中心的房子?   房产中介是个三句不离房子的工作,杨桢无法理解这个时代的人对房子狂热的追求感,他认真地说:“我的答案对你来说没什么参考价值。”   秦如许:没关系,你说。   杨桢用他的古人思维说:“我对房子没什么执念,我也没有能借钱的朋友,我应该会卖掉房子治病。还有那么多房价更适合自己的城市,哪里不能住呢?”   秦如许表情淡淡的,写道:是啊,那么多城市,为什么非要挤在这里呢?   人们觊觎大都市的各类资源,一股脑地涌进来,实际上资源没有享受到,先被过于集中的竞争压力逼得只会工作和睡觉,一边美其名曰是奋斗,一边说小城市的人安于平庸。   然后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房子成了压在这代人身上的一座大山,是迈进体面生活的门票、是组成家庭的基础、是取代“吃了吗”的新时代问候语,你在xx 城市买房了吗?   可那些所谓平庸的人活得水生火热吗?其实没有,他们时间自由、笑容轻松,得到的不是好资源,而是甘于平凡的闲暇。   所以困住人们的不是高房价,而是一颗随波逐流、追求物质的心。   前男友得知她要买房,还要刻意过来提点她一遍,要不是两次瘫痪着从手术室出来,秦如许可能也对房子一样执着,为它熬干心血、耗尽青春,可现在她要放手了。   [决定要卖房那天,我矫情地在家里坐了一夜,特别惶恐,感觉自己马上就要流落街头了。然后凌晨扛不住晕过去了,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脸朝下的趴在地上,从穿衣镜里看见自己像一条死狗一样……]   秦如许的眼泪忽然就掉了下来:那个样子真的太丑了,我觉得我活得真可怜啊,就为了这么个房子吗?它给我什么甜头了,让我这么死心塌地的?所以卖了吧,回家多陪父母几年,起码能尽个孝。   杨桢安静的像个真正的树洞一样,什么都没说,唯一的动态就是给她抽了几张纸擦脸。   漫步人生路,唯有选择不同,你爱你的家,我爱我自己,各取所需,仅此而已。 第62章   秦如许总共也没哭几分钟,她发不出声音,只有眼泪滚滚而落,这种无声深处的悲哀比嚎啕大哭显得更加浓厚。   杨桢不忍直视,错开眼给她倒了杯热水,倒完又拿了个苹果开始慢慢地削,也没催着她吃或喝,纯粹只是为自己找点事做。   她虽然暂时情绪失控,但却不是随便谁都能同情的起的,秦如许有房有工作,按照如今世俗的标准,她不失为一个比下有余的成功者。   杨桢从不对人指手画脚,脱颖而出也好、归于平凡也罢,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怎么好过就怎么做。   至于别人会怎么看,有人在意、有人不在意、有人从在意到无所谓,然后大家活出来的结果,无外乎是一句性格决定命运。   秦如许地骄傲决定了她不能容忍自己崩溃太久,发泄完之后理智上线,尴尬的感觉就上来了,她竟然对着一个不熟的朋友哭到忘我,要是杨桢刻薄一点,私底下就不知道会怎么嘲笑她了。   秦如许用指背蹭了蹭鼻子,输入道:[不好意思,让你看笑话了。]   杨桢摇了下头,温和地说:“别这么说,谁还没个失控的时候。”   为了缓解秦如许的尴尬,他又用同一种处境、谁也别瞧不起谁的善解人意补了一句:“有一次我还因为想家,在我房东面前这样过。”   说话的同时,他还说演兼备地手指在眼睛和下巴之间从上往下地划了一道。   秦如许没想到他这么的……恋家,惊呆地打字道:你房东男的女的?   杨桢:“男的。”   秦如许钢管直地感觉是异性的话可能还会好一点,毕竟杨桢的脸和身材在这里,而且男的都比较自大,她的心思已然转到了八卦上:那他什么反应?   “什么都没说,”杨桢抬了抬削了一半的苹果,被脑海里重现的记忆画面暖得微笑起来,“就是出去削了半天水果。”   不打扰就是最体贴的温柔,秦如许感同身受地输入道:那你这房东还挺善良的。   虽然权微刺了吧唧的看着不像,但心软的人就善良,杨桢发自内心地“嗯”了一声,鼻音里有点闷闷的笑腔。   喜欢的人被别人夸奖,很难不让人生出一种沾沾自喜的得意。   秦如许以前租过房子,跟房东基本都只见两面,租房一面退房一面,可杨桢似乎跟他的房东处得像朋友一样。   秦如许误会大发了地以为是房东人好,鉴于她即将加入租房大军,她未雨绸缪地告诉杨桢:挺好的,我就喜欢这样的房东,以后有需要介绍给我。   杨桢十分愿意以个人的身份给权微介绍靠谱的租客,这样双方都不用多付一道中介费,他大方地说:“没问题。”   又坐了十几分钟之后,出去张罗的杜鹃就回来了,见闺女跟杨桢虽然没说但是有笑,看起来挺般配的样子。   事实上除了沈浩,她看个子和形象差不多的适婚男青年都觉得般配。   床头有人,杨桢就该走了,晚上遇到的两件事都有点丧,杨桢本来以为下坡之后就该是上坡,可等他回到家之后才发现,今天的坡底原来在家里等着。   他到家的时候是是9点多,家里没人,黑灯瞎火的,给权微发信息和打电话都没回应,也不知道干什么去了。   杨桢纳闷地到厨房放下餐盒,准备先回次卧换家居服。   次卧更靠近阳台,茶几在他的必经之路上,权微当惯了房东,不喜欢在台面上放过多的东西,平时茶几上除了果盘和抽纸盒,基本就剩一个烟灰缸,因此上面一旦出现点新东西,就十分引人注目。   今天茶几上放了一小沓纸,尽管杨桢无意偷看,可目光被新东西吸引是种本能,当封皮上的字跃入他眼帘的时候,他抬起的左脚都不自觉僵停在了空中。   个人档案、征信调查及相关案件记录— —第二排居中空着的横线上写着两个字:杨桢。   杨桢脑子里一瞬间冒出了大堆理解不透和捕风捉影的问号。   自己的资料怎么会出现在家里?   为什么收集这些,目的是什么?   调查他的人是谁,是别人还是权微?   这些东西里的内容又是什么?权微不在家,跟这个有关系吗?   这些纸张里装着原身的过去,种种坑爹的经历告诉杨桢内容绝不会是什么让他愉快的东西。   看自己的记录不算侵犯隐私,抄起那沓薄纸的时候,杨桢紧锣密鼓地在心里建设防线,想着无论看到什么都要平常心。   可当他一页一行地看下来,连自己都忍不住觉得他附上的这个原身真正是个品行不端的坏人,那权微会怎么看他呢?   好像一直一直总是这样的死循环,麻烦不断、恩怨重重,安稳的日子平静不过三天。   直到10点多,给权微打的电话一直没人接。   没有回应加重了杨桢的胡思乱想,坐着坐着他蓦然想起很久之前在酒吧的后花园,这人冷眼旁观着离去的眼神,心里一阵阵地发凉。   没了权微那道人气,屋里冷清了不知道多少倍,触景生情更添愁绪,杨桢终于坐不下去,揣起手机和钱包锁上门出去了。   这时秋季已然过半,深夜里刮着北风,梧桐树梢上所剩无几的枯叶被卷落,像是某种凋零和结束。   杨桢迎着北风走了很远,并没发觉兜里的手机悄然被冻得关了机。   — —   孙少宁是关心则话多,老想叨叨权微防杨桢之心不可无。   可权微装聋作哑,孙少宁就觉得自己特别像他的奶奶,为了保持冷酷,干脆给自己找了个事做。   权微躺久了浑身不得劲儿,在沙发上烙饼的频率有点高,他自己没觉得怎么样,娇生惯养的孙少宁先看不下去了。   他把权微忽悠出门扎针去了。   零一酒吧的酒保是个资深的腰椎患者,对腰部护理深有研究,朋友圈里关于针灸、正骨、牵引、理疗的心得一条接一条,孙少宁跑去刷了一遍,发现针灸的镇痛效果最佳。   权微反正是没意见,他以前没发现不能行动这么痛苦,只想尽快活蹦乱跳。   两人一拍即合,你搀我扶地来到了酒保推荐的中医诊所一条街。   出门之前,权微将还没研究完的杨桢的资料顺手塞在了沙发垫子下面。   权微是个炮仗脾气,打了火当时没溅火星,八成这一发就是个哑炮了。   他莫名其妙地对杨桢的人品有信心是他的事,但从孙少宁的立场来说,他还是会尽自己的努力来保护一下朋友。   杨桢要是有点良心,看见自己的“光荣”事迹怎么都会有点反应,孙少宁就想看看。   世事无常,基本到了他这个阶段,基本是想干什么都不会太迟疑。   孙少宁将权微的举动看在眼里,他当时没说什么,可将权微搀出门之后,他借口要尿个尿,回屋里将纸抽出来放在了茶几中间。   杨桢回家的时候,权微正在诊所的单人床上接受酷刑。   酒保跟孙少宁应该是有仇,推荐的针灸十分的不普通。   毛衣针那么粗的针,用火烤了从传说中的穴位里扎进去,搅水泥似的在穴位里打转,一遍没扎开就再来一遍,权微疼得鼻尖上的汗都串成滴,一边挨刀一边在心里骂孙少宁是大胆刁民。   他也是猪油蒙了心,才会跟孙少宁出来遭罪,不然这会儿早就在家里幸福地躺平,实在是无聊还能让杨桢讲个笑话来听。   孙少宁更怂更搞笑,五大三粗的汉子竟然晕针,躺在诊所的木头长椅上头晕目眩,手机在兜里震了半天也没顾上。   权微总算在痛苦里找到了一点快乐,抠着中医的床垫子说:“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娘炮。”   头晕不妨碍翻白眼,孙少宁气得想笑:“我也没发现谢谢。”   平时注射的小针头他倒是不晕,就是这个比给猪打疫苗的针头还粗,实在是有点挑战他的视网膜。   开穴没有回头针,权微被老大夫从腰眼扎到后膝弯,足足疼满了两个半小时。   火烤过的针尖烫过皮肤,留下了一堆纹身似的靛蓝色圆点,绿豆大小,像星阵一样排在权微的腰腿上,基本很难自然消去,他这一身细皮算是染上了污点。   但扎完之后感觉确实不太一样,出门之前他一直腰就疼,这会儿不知道是疼麻了还是怎么,下床的时候站了几秒等孙少宁给他提运动裤,后腰上热乎乎的,竟然暂时没有痛觉出现。   权微欣喜地捶了孙少宁一拳,将功折罪地原谅了他。   中医收了像凶器一样的针以后,孙少宁也不晕了,啧啧称奇地感叹起中医的博大精深来。   大夫阻止了孙少宁要扶权微的动作,笑呵呵地说:“不用背了,他可以慢慢走,但是不要太久,回家以后配这膏药贴着,能躺还是躺着,有条件过一个星期再来扎一次,基本就没什么问题了。这几天针口要是酸胀那是正常的,拿热毛巾敷敷就行。”   权微高兴地付了钱,坐到车上的第一件事就是问孙少宁拿手机,屏幕上有5个未接电话,全部来自于杨桢。   杨桢做事很利落,但他很少催人,电话一个要是打不通,基本都是留言请人回拨,不会打出连环call,连续5个有点反常。   权微打回去发现那边竟然关机,他皱了会儿眉,心里陡然就有了种不同寻常的预感。   “饿没?要不要宵个夜?”孙少宁低头在扣安全带,没发现他的表情不对。   “不宵,”权微又拨了一次通话,“咔嗒”一声将安全扣摁进了锁眼里,“直接回我家。”   他垂着眼皮,孙少宁以为他是累了,送到楼下发现他“嗖嗖”地在前面跑,才发现他像是在担心什么。   从楼下能看见家里的灯光,权微本来以为杨桢在家,只是手机没电了,可等他进了门,才看见调查资料安静地躺在茶几上,这玩意儿得是成了精长了腿,否则不该出现在这里。   杨桢的公文包也在沙发上,他只有这么一个包,权微早上看着他背出去的,这人在他出门之后回来过,后来又出去了。   至于为什么,权微的眼神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那些纸上,要是他的室友调查他,不管是为什么,权微觉得自己得气炸。   他这时还没想到是孙少宁在做怪,只是觉得屋里安静得太过分,他知道杨桢应该不在家,可还是没忍住抬高音量喊了一声:“杨桢?”   室内只有细不可闻地回声答复他。 第63章   按照案例里杨桢这个人显露出来的人品,他应该是屡挫屡败、不要脸起家的,孙少宁没想到他竟然会离家出走。   出走就出走,该青年全手全脚、年轻力壮,一般人不聚成团也不能把他怎么样,就是权微忽如其来的这一嗓子让孙少宁有点紧张。   上天给了他gay 的眼睛,他却用它来寻找基情,孙少宁可能是有点太在乎老铁,时不时就会被权微和杨桢好像有点什么的疑神疑鬼吓一跳。   茶几上的文件整齐的呆在原地,但孙少宁以小人知心度杨桢之腹,觉得这人一定是看过了。   他忍不住就开始想杨桢回来又出去的原因是什么,无颜以对?恼羞成怒?   可他永远不会明白,杨桢真正的心情是含冤受屈,一直一直。   权微喊完发现没人理他,当时心里还没有太大的反应,他已经习惯杨桢围着他嘘寒问暖的模式,潜意识里就觉得过一会儿杨桢就会回来了。   惯性思维要人命,权微自顾自地进门换了拖鞋,走到沙发跟前像截被锯断的木头一样倒了下去。   扎针的时候他流了很多汗,现在嗓子眼渴到冒烟,不过他意识疲懒,不太想动。   孙少宁跟进来喝了口水,见他反应平平,心里莫名就松了口气,觉得一定是自己想多了。   普通的朋友,普通的室友,世界因此更和谐。   权微冷眼看他喝独水,想起这要是换了杨桢,肯定会问他渴不渴,真是人比人气死人,他瞥了眼手机开始赶人:“很晚了,你赶紧回去休息。”   孙少宁的生物钟蠢蠢欲动,他珍爱生命地走了,走前他不动声色地扫了下杨桢的房门,因为没有人追问资料长腿的事,他也就没有不打自招。   权微趴了一会儿,终于是扛不住身上的汗气和酒精味,打了盆水避开针眼地擦了擦,然后直到他熄灯躺平,都没有听见开门的动静。   黑暗渐渐肃清嘈杂和混乱,只余安眠的清净,然而随着时针分秒趋近垂直,权微老年作息却忽然失了效,他不仅没睡意,反而越来越清醒。   杨桢到底去哪儿了?   这个念头是如此的后知后觉,却又相当厚积薄发,顷刻就侵占了权微的整个脑海。   所谓一念成佛、一念成魔,经历或许要千山万水,但觉悟真的只是一瞬间的事。   众多耸人听闻的负能量新闻开始在权微的意识里串频,他燥热地将胳膊抽出来,搭在被子上贪凉。   5个电话也没什么,有时候移动会抽风。   回来又出去也很正常,比如领导、同事、朋友忽然邀约。   关机的理由更是多得没法说,没电、手机被偷甚至是不小心碰到了飞行模式等等。   然后胳膊上是凉得鸡皮疙瘩都集体起立了,可权微心里却越来越烦。   他睡意全无地开了灯,坐起来,下床到客厅,躺平又起来,捏鸡都变得索然无味,他无头苍蝇似的在屋里晃了一圈,看见了厨房的打包盒,最后进了杨桢的房间,才反应过来自己是在找人。   他在找杨桢,这个老实巴交、像是没有脾气、每天两点一线的人忽然联系不上了,权微担心他,遇到任何一种让人猝不及防却损失惨重的意外。   电话还是关机,权微迁怒地将手机扔进主卧关了起来,自己在客厅开电视转移注意力,可过了不到10分钟,他又患得患失地将手机刨了出来。   杨桢失联的第3个小时,权微担心到差点报警。   这天……不,已经是第二天凌晨,在权微无规律地拨出了9个未接电话之后,杨桢的电话终于不再是电子音模式了。   — —   晚风越来越大,杨桢吹了会儿,感觉呼吸开始没那么通畅了,一抬脚进了路边的书店。   书店24小时营业,面积大、图书多,二楼还有个咖啡馆。   青山市的房价高,与之匹配的生活节奏也快,想要见识这个城市人们的努力程度,最好的去处就是早晨5点的第一班地铁,和凌晨之后的咖啡馆和书店,基本都是人满为患。   有些人觉得委屈、觉得付出和回报不成正比,很多时候其实是误判了努力这个词,努力就是连抱怨的时间都拿去拼搏和投入,少说多做,接受结果。   书架里到处游弋着人头,混入人群之后,孤独和失落才被驱散了不少。   书不会说话,但它们给人的感觉是治愈的,杨桢在书脊堆成的阵列里晃荡,尽量将权微和锅一起放在脑海之外。   地下一层的暖气很足,杨桢不用担心衣服没穿够,他随手翻翻畅销书,虽然看不进去,但时间一样打发了。   随着时间的流逝,书店里越来越安静,这本该是一个由于误会而黯然失色的夜晚,可老天爷喜欢设计“意外”和“惊喜”,杨桢在“现代文学”区碰到了一个熟人。   那个捧着本红黑色封面、低着头读得暗自发笑的人赫然就是吴杰。   权微家茶几上那一沓纸的案例里,吴杰占了2张投诉的戏份,杨桢明知道自己是在迁怒,可是迁怒就迁怒,他惯常背锅受委屈,又没立志要去当圣人或菩萨,难道还不能冲动一次?   而且权微找人查他……这事一过脑子杨桢就觉得如鲠在喉,像是被人从没设防的背后捅了一刀。   查他干什么呢?对他持有怀疑和意见大可以光明正大地问,藏着掖着才最伤感情。   提起“感情”这两个字杨桢又是一阵悲哀,他也是不争气,权微否定了他的人品,连基础的信任都没有,他不思离这个道不同的人远一点,反而只想避其锋芒,溜得像个逃兵。   他以前明明不这样的,那就怪这个陌生的世道,和这些有过节的狗皮膏药好了。   杨桢揣着一腔复杂的情绪,几大步冲过去拍到了吴杰的肩膀。   他用的力气不小,吴杰接受到了不友好的信号,端着书不悦地抬起头,就看见了杨桢锁眉沉眼的严肃表情。   “干什么?”吴杰不逊地道。   对于这个骗子,他要不是体格不够,能动手的绝不废话。   杨桢沉声道:“有事问你,这里禁止大声喧哗,我们出去说。”   吴杰“砰”一下合上了玄幻小说,蓄意挑衅说:“你特麻以为你谁啊,命令谁呢这是?”   杨桢身体力行地扣住了他的肩头,同时用上了力气和语气,说:“走!”   吴杰被他捏得龇牙咧嘴,一声准备吸引别人注意力的哀嚎刚到嗓子眼,就听见杨桢小声地说:“你要敢喊出来,我就告诉这里的人,你有艾滋病。”   虽然检查的结果是正常到不能再正常,但孙少宁的血真是把吴杰吓坏了。   有句话叫怕什么就来什么,他歧视孙少宁,更怕别人歧视他,让别人拿他做艾滋病的谈资,吴杰想想都觉得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因此杨桢这么一说,他登时就不敢嚷嚷了。   他表面乖巧、内心操他大爷地跟着杨桢出了书店,在冻到拉肚子的西北风里瑟瑟发抖地说:“你到底想干什么?”   杨桢烦死这些无穷无尽的黑锅了,他说:“你说我骗了你的钱,我怎么骗的?你原原本本给我讲一遍。”   吴杰小声咧歪道:“你自己干的事心里没点逼数吗?”   不巧就不是他干的,杨桢不受攻击地说:“没有。”   口供的记录是管中窥豹,杨桢根本捏不出自己骗了吴杰的来龙去脉,所以他还是得听听吴杰的描述。   不过这人似乎不太配合,杨桢没什么表情地做势要喊:“艾……”   吴杰受不了地说:“行行行你牛逼,操!”   “去年我在网上找房子,你那个骗子单位挂的价格最低,我贪便宜就给你打了电话,然后见面、看房子、押一付十二,完事儿了……才怪。”   “这里才是真正的开始,我住那房子不到4个月,房东大妈找上了门,问我要房租,我他妈交过了啊!”   “房东说你只给了她3个月的房租,那我他妈交了1年的,还有9个月的你没给她,那是你们跟她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就没理房东,又住了1个月,然后下班回去就看见我行李堆垃圾一样被扔在楼道里,租那房子门也打不开了,一问房东她没收到房租,不能白给我住了,尼玛!!!”   “我找你,你态度好得像儿子,说你忙成了傻逼,明天就给我补交过去,然后明天的明天之后,你就联系不上了。”   “你跑路了,那我去找你公司投诉,去了之后前台告诉我说你根本不是他们公司的员工,是他们分公司的,我又去分公司找,嗨!这回直接告诉我没你这么个人了,我去报警,警察说像你们这种挂靠在别的中介公司下面骗租金的骗子太多了,像大海捞针不知道从哪里查起,让我回家等消息。”   “我之前所有的存款都拿去交你那一年的房租了,一下被坑走小2万,我一毛钱没有,还要租新房子,就差去捡破烂了,所以那回在那楼盘看见你,当时杀了你的心都有。”   你确实杀了他,杨桢冷冷地说:“那你现在呢?还想杀我吗?”   这人身上忽然就冒出了一股有些摄人的气势,吴杰欺软怕硬地摇着头说:“没没,杀人是犯法的,而且那回……那回你躺在地上像头死猪的样子,也把我吓到了。”   杨桢继续严肃:“我差一点就死了,脑部缺血,治疗花了很多钱,比2万还多,所以你觉得我们现在应该怎么算账?”   吴杰愣在当场,切身感受到了什么叫倒打一耙,可他明明是个受害者啊。   — —   嘟……   那边接得很快,但是没人说话,权微等了几秒,忍不住打破了沉默:“杨桢,说话。”   他的语气非常的不客气,有种即将暴跳如雷的感觉。   然而说话的人却不是杨桢,是个陌生的中年男声。   “喂,是杨桢的亲属不?他在八七路派出所,你过来把他接走好吧?” 第64章   派出所?   一听就不是什么好差事,权微的胃口被吊起来,可不等他问是怎么回事,听筒的背景里就铃声、喊声四起,跟他说话的民警对他说了句“那就这样”,之后就急忙慌地把电话挂了。   去,还是不去,这对他来说已经不是一个问题了,杨桢不回来他睡不着,明天开盘都没这么惦记过,也不知道是得罪了哪路神仙。   感谢老中医丧心病狂的打猪针,权微活动起来只是隐隐作痛,车被孙少宁开走了,他拿上手机钱包很快就出了门。   深夜的马路有点空,随处可见出租车停在路边,权微敲了敲离他最近的一辆的车玻璃,窗户摇下来露出一张疲于奔波的脸,司机打着哈欠问他:“去哪儿?”   “八七路,走不走?”   车程太近司机不愿意走,这年头顾客太多慢慢开始失去了上帝的待遇,权微没多纠缠,退了两步放弃了试探其他车的打算,打开软件在路边叫车。   接单的司机十多分钟才来,他大概是开车太过疲劳,冷不丁地跟权微唠起了瞌:“这么晚了还在外面,加班了吧?”   权微都不知道加班长什么样,这要是搁在平时他懒得理路人,图方便也就“嗯”一声了事,不过他一共不到公里的车程,这大哥愣是从2公里之外的地方赶来接他,这要不是有过不去的难处,没人愿意比别人更辛苦。   “没加,”权微难得跟路人谈起了隐私,“出门接人。”   司机笑呵呵地说:“那感情够好的,用你们年轻人的话说,这深更半夜愿意出门的都是真爱。”   生活简单又重复,一天一天地溜过去,十分的顺其自然,权微从没考虑过他跟杨桢之间有没有爱,这会儿被师傅提到点子上,这才愣了一下之后发现,他半夜出门接过的熟人,除了他爸妈和孙少宁,就只剩他今天去接的那个了。   至于真爱,自己什么时候跟杨桢这么好了,别人都不用提要求,他屁颠屁颠就上了接人的路……权微发人深省地走了下神,心想他图什么呢?   然后过了会儿等他抵达派出所之后,权微才陡然明白他身残志坚出来的意义在哪里,这会儿时机未到,他只是有些心事不想说话。   师傅打了个冗长地哈欠,看得出是个腼腆人,没再无话找话。   离目的地还有1公里的时候,计价器提示已经停止计价,权微不喜欢无端占车人的便宜,就提醒说:“还没到。”   司机笑着说:“放心吧,不会给你送错地方的,这是我开车的规矩,感谢你们愿意坐我的车。”   权微第一次遇到这种画风的司机,不过他急着下车,没功夫研究和感慨这司机跟杨桢比起来到底是谁更傻。   凌晨12点半,八七路派出所。   吴杰困成智障,哈欠一个接一个,无论谁问他什么反应都慢两拍半,心里充斥着一种睡不了觉的仇恨,觉得杨桢这个人脑子有问题。   作为被骗房租的人他还没说什么,这个骗子倒先嚷嚷上了,他要报警,让警察来判断谁欠谁的钱,还清了再无瓜葛。   于是混乱之中吴杰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杨桢提溜着进了派出所,那是强迫性的行为让吴杰十分不爽,两人为此有了肢体上的冲突,在书店外头的石雕下面打了起来。   杨桢个头上占便宜,但他生性不好战,而吴杰虽然矮他一截,但在搬家公司准时练出了一把好力气。   最后杨桢没能讨到好,混乱之中被拳头砸到鼻梁,把领口上都染到了血。   开打之前他就报了警,以当街斗殴的名义,很快就坐进警车里被拉到了派出所。   吴杰简直要气死了,明明他才是妥妥的受害者,就因为那天推了杨桢一把,然后录着录着口供,自己也不知道怎么搞的,稀里糊涂就被扣了顶负债的锅。   他炸得差点蹿起来打人:“你他妈分明就是讹诈!你呆那皮包公司都解散几百年了,人除了你一个都找不着,你让我上哪儿去给你找证据?”   杨桢不依不饶:“那是你的事,想要赔偿就得拿出证据来,只凭你的一张嘴我没办法跟你达成和解,毕竟我这失忆的毛病还是你害的。”   “扯鸡巴淡!”吴杰听说医疗费要2万多,一点都不想跟他扯上关系,“什么失忆不失忆,你就是为了逃债装的。”   杨桢转向警察说:“诊断结果我还有存档,我当时的主刀医生也还在医院挂专家号,您这边随时可以查证。”   吴杰:“你放屁!警察同志你不能相信他,他是职业骗子,就拿我的例子来说吧……”   然后故事就得再重来一遍,民警试图打破这个没意义死循环,而后发现双方都十分坚定地各执一词,谁也不肯退一步海阔天空。   对于这种黄瓜菜都凉透了的互联网诈骗事件,回去查无异于大海捞针,民警表示很无奈,并不是很待见这两位的针尖对麦芒,因为接警的电话响个不停,就只想将这对很难得出结果的两人给打发走。   吴杰困到投降,巴不得早点回去躺平,可是杨桢今天心里憋了一股气,原身的烂账不能就地解决他就不想走。   而且他根本不想睡觉,因为他没地方可回。   到了后来,为了给其他更迫切地案腾出位置,民警主动承担起为两人找亲戚朋友来接的任务。   吴杰忙不迭地报了一个人名和号码,是他一个还挺亲的亲戚长辈,杨桢一言不发,连手机都是被迫才拿出来的。   它在带着体温的兜里捂了半天,悄悄又恢复了关机之前的电量,民警将它重启之后,刚连上移动信号就有电话过来了。   正是他那个莫名失眠的房东的电话。   权微到的时候,吴杰住在外环很远处的亲戚已经来了有一会儿,吴杰走都走了,又咽不下心里那口闷气,专门折回去给杨桢找不痛快。   “这么久了都没人来接你,可见你的人缘有多差,这都快1点了,我估计也没人会来接你这个骗子,你就安心在这儿睡一……”   然后他的“晚”字还没出口,就被一道寒意凛然的男声打断了:“杨桢,走了。”   杨桢错愕又不可置信地抬起头,在门口看见了一个熟悉到入梦的身影,脸上的表情是他惯有的不耐烦,但更多的情绪却没有了。   杨桢很难兄形容这瞬间心里的感受,有点委屈,却又过于容易感动的有点感激。   他站起来迎着权微走过去,心里想着要是一会儿权微要是对自己不客气的话,那就去他妈的跟他摊牌算了。   他要是不信,那吓他一顿也不亏。 第65章   “你……怎么来的?”   权微刚进那道塑料帘子,他不喜欢走回头路,于是就停在那里等。   杨桢在离权微1米的位置止住了脚步,他心里有芥蒂、感动和疑惑,稀泥似的合成一团,最后还是忍不住打破了沉默。   这人早上还在家里躺着,晚上却跑到派出所来,杨桢不知道他这么身残志坚地跑过来是抱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反正他自己比较消极,倾向于权微是过来兴师问罪的。   “打车来的,”权微注意到他领口上有片干涸的血迹,左边的眼睛好像也比右边小,心里就明白他这是跟人打架了,至于是哪个人傻子都知道。   他眯着眼睛去看吴杰,后者跟他碰了下眼神,像是无形中感受到了一种针对,连忙催促着他的亲戚脚底抹油地溜了。   吴杰想嘲讽杨桢什么时候都可以,但权微最近因为孙少宁被狗咬的事致力于将他们扫地出门,他不想放弃这个便宜的租房,所以能离房东八百里坚决不靠近一米。   纠纷的一方迅速退了场,走廊里现在就剩下同一个屋檐下的两人了。   杨桢没接他的话,也没继续靠过来,他整个左眼眶又热又胀,让他有种随时都会飙泪的错觉,所以还是少受刺激比较好。   权微等了一小会儿,见他一副要在原地站到地老天荒的模样,几米的距离里透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疏远意味,权微心里那根名为“不爽”的筋登时就绷紧了。   姓杨的在给他摆脸色,权微匪夷所思地想到,他自己夜不归宿、联系不上、还连个矮子都打不过,他还有理了?   有衣服遮挡的地方不可见,就看脸和衣服的话明显就是杨桢更狼狈,权微也不是鄙视他是战五渣,他就是看见杨桢那只充血着、慢慢肿起来的眼睛泡就来气,觉得他白瞎了那么大的个子。   私下调查他是孙少宁不对,自己看了自己也不对,但有意见就提啊,长了嘴不就是用来说的吗,闷不吭声是什么意思?难道还指望用沉默让自己和孙少宁良心发现?这怎么可能。   沉默向来只能带来纵容。   “走呗,”权微摆出一副同款冷漠的嘴脸说,“这儿不像家里,你爱站哪儿站哪,一会儿别人又来赶了。”   杵在局子里不走确实有点奇葩,杨桢跟着他走到外面,一下就被秋末最深的寒意扑了个正着。   所里开着28度的空调,室外这个时刻是10℃左右,温差让杨桢刚伤过的鼻粘膜发痒,他打了个猝不及防的喷嚏,再睁眼的时候发现权微正跟自己脸对脸,睫毛抖水似的眨了又眨,五官全都皱着,眼底全是嫌弃。   “不好……”   一个喷嚏的时间显然不够回头,杨桢虽然不知道自己喷出了多少唾沫星子,但对于它们的去向心里还是有数的,他有点尴尬,刚说了两个字鼻腔就酸出了一股凉意,紧接着冷热交替,温热的液体飞流直下。   派出所门口铺了防滑垫,夜里的风声盖过了走路的动静,权微走着走着就觉得杨桢不在后面了,他只是想转身确认一下,谁知道正好跟杨桢的喷嚏来了个无缝对接。   细密的凉意顷刻罩了权微满头满脸,口水是很私人微妙的一种成分,会让恋人觉得甜蜜、亲人觉得无所谓、路人觉得恶心,权微倒是没有恶心的感觉,他的碗啊筷子什么的早都给杨桢用过了,还在一个盘里吃过菜,现在来嫌弃别人的口水已经晚了,而且他本身不是一个特别计较的人。   权微就是觉得杨桢今天干的事都不太像是人会干的,特别的仇将恩报,可他还没来得恼火,杨桢的鼻血就下来了。   那个流量有点汹涌,两三秒的时间就淌过下巴开始滴落,杨桢自己看不见,只是觉得鼻酸,权微却无论从身高还是朝向上来看都是最佳视角。   血没法给人好的联想和感觉,权微看他这手忙脚乱的样子,心里忽然像是被带棱角的东西顶了一下,有种不疼但是无法忽视的在意感。   你说这人怎么搞的,整个晚上都惨兮兮的。   这种情绪使得权微抬手就捏住了杨桢的鼻翼,几乎没用什么力地牵引着说:“头往前低一点。”   权微的指腹凉凉的,存在感很强,贴在有些发烫的鼻翼上有种镇定的作用,杨桢顺从地低下头,也许是鼻血流多了有点脑缺血,他竟然觉得权微的声音温和,比平时的态度似乎还好一点。   可前脚查他的文件就放在茶几上,这点温和也只能是错觉了。   杨桢鼻子不通,嘴巴又要呼吸又要说话,音色登时就哑了,他不想麻烦权微,抬起手准备自己捏鼻子:“可以了,我自己来。”   然而权微没松手,于是杨桢这准备接班的二指禅只能悬在空中,放下也不是、举着也不是。   权微捏着他的鼻子,像是抓着多大一个把柄一样说:“不要你来,就这么说,今……不,昨天晚上你给我打了5个电话,是想跟我说什么?还有我压在沙发垫子下面的东西,没经过我的同意你凭什么把它刨出来?”   这一波恶人先告状杨桢是服气的,原本因为止血带来的和平荡然无存,杨桢想起那沓纸就如鲠在喉,鼻子在流血也给气忘了,只想挺直腰杆跟权微正面杠。   他猛地就要抬头,权微是想给他止血不是想让他窒息,手劲捏得很松,杨桢这一动他差点就脱了手,权微的身体比他的头脑要灵活,想都没想就用另一只手压住了杨桢的后脑勺,站着说话也腰疼,相互伤害地教训道:“说话就说话,瞎蹿什么蹿。”   杨桢被他按了个趔趄,一头杵在了权微的下巴上。   从他背后的角度来看,就特别像是权微摸着头、借了肩膀在安慰他,可实际上杨桢是身理上被压迫得抬不起头来。   不过他的骨气不肯屈服,语气里立刻就带上了质问和愤怒:“权微你别血口喷人!我又不像你,每天在沙发缝里往外掏尖叫鸡,你要是真放在垫子下面,除非是我要洗沙发垫子否则我根本发现不了。我回去的时候那些文件就放在茶几上,我要是不看,就对不起封面上硬币那么大的‘杨桢’两个字。”   “你刻意摆在沙发给我看的东西,我看了,所以打5个电话还能问什么?”杨桢咄咄逼人地说,“问你凭什么查我?用你们这里的话说,你这是侵犯我的个人隐私,你要是觉得我这人不行,直接退租就行了,就冲你给我打的那些折扣,我就不会问你要违约费,何必弄的这么侮辱人,让我这么难堪呢?”   杨桢上次这么冲他嚷嚷,还是在菜市场那个巷子里,而且那会儿没有这么连珠带炮的一大串,权微被他炮轰得都懵了,没想到杨桢的火气这么大,大到他自己那点不伦不类的小情绪都被杨桢的给碾压没了。   不过气归气,权微的理智都还在,他听见“刻意”那一句就觉得不对劲,他是刻意过,但目的是将东西藏起来,而不是给杨桢看,那各执一词还对不上,问题就浮起来了。   首先杨桢确实没有翻沙发的爱好,其次文件的内容才是重点,杨桢既然已经跟他撕破了脸,那么为了它是在垫子下面还是茶几上跟自己纠缠就是多此一举,杨桢不至于撒谎,自己又没有精神分裂的话,那么……   昨晚出门扎针之前,孙少宁确实回去过一次,而且结合老铁防火防盗防杨桢的倡议,权微觉得搞小动作的八九不离十,也就是他了。   这个他稍后会再确定一次,目前姑且当做事儿就是孙少宁整出来的,但孙少宁也是为了他,所以把朋友推到前面来挡枪的事儿权微干不出来,他夹在中间两面不是人,不知道怎么办地站了会儿,最后哄小孩似的拍了拍杨桢的后脑勺,背起了来自老铁友情的黑锅。   “我……”权微一边在心里骂孙少宁,一边组织着怎么编都差不多的语言说,“我没想侮辱你,也不是刻意给你看的,我就是、就是忘记了,我记得我是藏起来了才出门的,假设你要是没看到,今天就什么事儿都没了。”   杨桢直接气笑了,刚要说祸心包藏起来,是不是就可以当做是不存在了。   权微却没给他反讽的机会,接着说:“当然,我的意思不是说我没有错,只是想说我顾忌过你感受,这个心意是有的,就是没想到结果会这么操蛋。”   “不管是出于什么考虑,只要我看了那份文件,我就是侵犯了你的隐私,这个我承认,我向你道歉,对不起,但我不是觉得你这个人不行,或是怕你问我要违约费,你挺好的,跟你住在一起也很省心,甚至你现在提出要无限续租我恐怕都会同意。”   权微压根不知道妄自菲薄怎么写,用一种“香饽饽就是我”的语气说:“你看我跟孙少宁认识20几年了,他求我我都不跟他住,这回是好心办了坏事,我从来没有一口气给人打过4个折,我对你好着呢,你别难堪了。”   “这个事是这么来的,乱七八糟的原因都凑在一起,初衷就变了味道。少宁被狗咬那天,我让你帮我去看看,吴杰看见你了,碰上李维又在,吴杰这个人有问题,李维问他狗咬人怎么算,他却一直说你诈骗的事,李维以为你是少宁的朋友,怕你坑他,就查了下你的老底,然后资料就传到我手里来了。”   杨桢扎了这么久的头,后颈上的皮都拉直了,可比后颈皮更直的是他的眼睛,他两眼发直,被哄得有点搞不清状况了。   这不是他预想里的发展,一个劣迹斑斑的人终于露出了铮铮原形,他身边的人不该是草木皆兵,或者痛恨自己遇人不淑么?   可是权微居然在跟他道歉,为什么?   “那你呢,”杨桢忽然说,“你不怕被我坑吗?案底里那些事,板上钉钉,都是我以前干过的。”   “行了,应该没流血了,”权微先后松了双手,杨桢头上的桎梏一松,听见这人的声音在风里飘动,“也怕,不过我遇到你的时候你就摔了脑袋,你都不记得自己以前是什么样子,我就更不知道了。”   至于那些文字记录,给人的感悟肯定比不上切身经历,不然喝鸡汤的人早就一步迈上了人生的巅峰。   杨桢抬起头,用手背揩着鼻血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万一我是装的呢?”   “我以前也这么想,”刚得知杨桢欠高利贷那会儿,权微戴的有色眼镜上面就写着这8个大字,不知道什么时候这种定视就没了,他说,“现在觉得不信只是因为没见过,你要是能装成这样那也是你的本事,我一样服你。”   杨桢心里仿佛揣了个活火山,烫得他陡然生出了一股冲动,抬手将权微连胳膊带腰地搂住了。   你这个人真的,不要这么好,他在心里说,我居心不良。 第66章   杨桢忽然来抱他,权微意外地瞪大了眼睛,但也没抗拒。   他不喜欢陌生人碰他,但他瘫着的前两天,杨桢早晚扶进搀出,比这更亲密的肢体接触多的是。   权微只是理解不了杨桢今天的火气和委屈怎么都这么大。   他小时候姥姥忙,父母都是老小孩,只有保姆带着他,对他的要求就是只要不哭不闹,干什么都随便,后来也没有谈过恋爱,自然也没人翻他的手机查他的短信,权微属于野生放养的那种人,不是很能理解被人刺探隐私的愤怒,杨桢的表现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但他跟孙少宁错了就是错了,活该承受别人的怒火。   有本事就别犯错,错了就不能怕别人说,因为其他人怎么样都不是你能控制的事情。   杨桢抱他的姿势跟抱着一根树没什么两样,力度也很轻,离“紧紧的”还有一段质变的距离,权微除了手不方便,其他也没什么不得劲儿的地方,而且搂着还怪暖和的,他犹豫了一瞬间,最后站着没动。   杨桢用了一会儿才缓过神来,心里一把糖搀着一把玻璃渣,吃得是难以下咽也甘愿,一边情人眼里出西施地觉得权微好,一边又觉得这么好的人自己竟然还吃他的豆腐,简直是缺德。   不过杨桢摸着他的良心说话,他希望时间能在这一刻多停留一会儿。   阴霾刚散,无数有关无关的人都睡了,世界清净,他喜欢的人也温暖。   不过煞风景的人无处不在,派出所的玻璃门猛然从里面拉开,接警出勤的两个民警走出来,一眼看见门口两个爷们搂在一起,黑灯瞎火的也没看清,提起嗓子就吼了一句:“诶你俩,堵门口干什么呢?”   杨桢吃豆腐被人撞破,心虚加不好意思立刻就松开了,朝民警尴尬而不失礼貌地笑了笑,拉着权微的胳膊就走。   权微是典型的遇凶则凶:“没干什么,我们之前失联了,刚重逢,有点激动,安慰下彼此受伤的心灵也不行啊?”   民警“哦”了一声,这次用的是正常说话的音量:“那没事儿早点回吧,这小风嗖嗖的也挺刮人的。”   还受伤的心灵——杨桢听他胡扯,用手碰了碰胀痛的鼻子,在心里想了想,发现他们的“失联”满打满算也没超过5个小时,确实有点感人。   两人迎着夜风到路边去打车,半夜里车少,等了小十来分钟都没人接单,杨桢怕手机又关机,就将它插进了袖口,隔一会儿拿出来瞅一眼。   他穿得有点薄,大衣又不防风,不知不觉就把手也揣进了袖子里。   权微戴着套头衫的帽子,运动服又是太空棉的,他将两手往兜里一插,背着风一站,简直无所畏惧。   人冷的时候即使不瑟缩也会很僵硬,杨桢都冻成了一个袖着手的小老头,还在坚强地打车,权微觉得他这样有点好笑,又见他的手指点在屏幕上反应都没有,忍不住拿自己的手背一碰,然后拧着眉头直接将手机抽走了。   手机的电还剩半格,权微抬起眼皮子撩了杨桢一眼,知道这人关机的原因不是因为没电了,他一边将杨桢提溜到了自己面前挺近的位置给他挡风,一边低头在软件上加了一笔感谢费。   加完钱以后他抬起头,开始秋后算账:“你大半夜的关机干什么?不关这会儿你就在被窝里,而不是在这儿挨冻。”   杨桢被他推着挪挪走走,两手空下来,见机行事肯定要捂起来,他口袋里没什么热气,但心里攒了一点,挨了教训也想笑地说:“我没关,它自己冻关机的。”   权微吹毛求疵地在心里说我的手机怎么没关机?真是什么人用什么手机。   他将杨桢的手机一并揣进了兜里,然后像个大领导一样总结道:“那也没差,反正结果都是找不到人。”   杨桢的火也发了,误会也解开了,这会儿好说话的不行,承认错误特别积极,半眯着眼睛求饶似的说:“对不起,让你……操心了。”   他本来想说“担心”,又觉得自己可能是自作多情,话到嘴边临时改了。   “事不过二,”找不到人的感觉太糟糕了,权微未雨绸缪地说,“反正下次有事我再找不到你,以后我就不会找你了。”   “不会了,”杨桢保证说,“我以后看手机勤便一点。”   权微叹了口气,不是特别信这话,杨桢确实不喜欢抱着手机,在家的时候不是在写字就是在阳台上蹲着剪盆景的树杈子,业余生活更靠近六七十年代,不过人没事就行。   然而他惦记了半晚上有点怨气,怎么都要刺两句来表达一下内心的不满,于是他说:“4个小时你就一眼也没看手机,你还是不是社会主义的接班人了?”   杨桢的呼吸猛然一轻,他明知道权微不可能会信,可倾诉的机会太渺茫,他不愿意放弃每一个机会,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说:“不是,我……不是你们这里的人。”   他说得谨慎而认真,可权微还是会错了意,一来神鬼玄学本世纪还被科学视为谬论,但它究竟是不是高维度的科学谁也不敢确认,二来是大城市漂泊说本身就是这个时代的主题,人们拼了命地在一线城市扎根,但因为落不了户,便口口声声称自己为城市里的外乡客。   权微以为他的意思是说自己是青漂一族,没当回事地说:“是哪里的人都行,关键你不是得入乡随俗么。”   杨桢假装同意地点了下头,心里却有点苦涩,入乡随俗,说得简单,可对他来说就是有难度。   权微毕竟还是个伤患,医生交代尽量平躺,可光是在这儿等车就站了快半小时,杨桢有点担心地说:“你就这么出来走动,腰椎受得了吗?站着疼不疼,不然你趴我背上吧?”   这人的鼻血彪得跟喷泉似的,权微哪敢趴他背上,这个馊主意必须拒绝,可杨桢的眼神在这个角度上看去剔透得发亮,瞳孔上盖着一层深琥珀色,专注看人的目光像猫一样柔软,权微的语气忍不住也软了一点,他说:“现在不疼。”   现在总是会过去的,杨桢有点愧疚地说:“回去了我给你热敷一下,去去寒气。”   权微昨天被扎惨了,短期以内只想忘记这件事,他刚想说不用了,却陡然想起自己还没告诉杨桢他没接电话是为什么。   他向来不肯受一点委屈,牛头不对马嘴地说:“昨晚你打我电话那会儿我在扎针,那儿不许接电话,不是我故意的,反正你以后就记着,联系不到我的话你就等我打回来。”   “好,”杨桢表示同意地眨了下眼睛,发自内心地说,“那扎针感觉还挺有疗效的。”   权微露出了一种不堪回首地表情:“别提了。”   杨桢:“怎么了?”   权微一脸冷漠:“那不是扎针,那是扎铁棍。”   意思就是针有点粗呗,杨桢暂时没看见针眼不知道心疼,和稀泥地安抚说:“长痛不如短痛,还是值的。”   权微疼是挨了,但这道理他认同,于是用沉默终结了这个话题。   又过了大约五分钟,终于有人接了单,等车来了权微一看,司机竟然还是送他来的那一个,主动跟他寒暄起来:“接到人了啊。”   说着还拿眼神瞟了外头的杨桢一下,没想到这小伙子没反驳的“真爱”是个男的。   权微钻进后座,被这缘分惊到了,笑了一下说:“又是您啊。”   师傅将“空车”牌翻上去,笑着说:“我就估计你打不到车,没敢走远,在前头加油站补了点油,听到这儿有单子,就掉头回来了。”   这是个敦厚善良的老司机,权微身上没烟,招呼都没打就往杨桢裤兜里摸,杨桢不怎么抽烟,但他平时要应酬客户,随身有个10支装防压的扁烟盒。   那只手毫无预兆就贴在了腿上,而且还在往口袋里摸索,杨桢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用手捂住了口袋。   权微在摸烟盒,手指有的屈着有的张着,被他忽然这么用手一压,个别手指就扭曲着戳在了杨桢的腿上,这个不疼倒是没什么,问题就是权微的手还没伸到他口袋里去,杨桢这一巴掌糊下来,正好摁在了权微的手背上。   一瞬间两人各自心怀鬼胎,权微觉得他的手凉的像冰块,而杨桢觉得自己像个非礼的变态,而且主观意向上还不是很想放开。   奈何古人皮薄血浅,杨桢不仅耍不动流氓,还像是被烫到一样拿开手,在温热的触感没散掉之前握成了拳头,若无其事地笑着说:“你想偷什么?我给你拿。”   权微的中指已经碰到了一个金属硬块,他一边摸一边说:“偷烟,已经找到了。”   杨桢忍着麻痒没动,心里真是万分感谢秋裤,毕竟是挡了一层“伤害”,温度和力度上的感官都迟钝了很多,还能保持君子的坐怀不乱。   权微给了司机一根烟,这是寻常东西,师傅谢过着接了,挂在耳朵边上也没敢在车里抽。   汽车平稳地驶过沉睡的城市,车里没开空调,温度比室外略高,但也没好多少,中途杨桢因为手僵搓了下手,仰着头打盹的权微忽然就醒了,拉过他的左手腕往自己胳肢窝下面一塞,接着又像是睡着了。   杨桢愣了一下,然后被左边手背外侧的温度捂得笑了起来,他躺回椅背上去看窗外,路过的每一盏路灯看着都像太阳。   师傅仍然是提前1公里结束了计费,杨桢在小区大门前跟他道完别,接着被权微推到另一边,夹着他的右手回了家。   地上的人影很长,像是他挽着权微的胳膊一样。   回到家已经2点多了,可是仍然不得安宁,杨桢的鼻血是停了,但是此消彼长,眼睛又肿了起来,上眼皮发面一样发了两圈,眼圈周围有片土灰色的淤青,要是放任不管,不知道明天起来会变成什么鬼样子。   “你去睡吧,”杨桢边说边打开了百度,正在往框里输入关键词,眼睛被打肿了有淤血怎么办。   权微的腰还在恢复期,他白天可以睡大觉,因此并不是那么珍惜夜晚,他对于跌打损伤比较有心得,回家先进厨房往锅里扔了三鸡蛋,然后才回卧室去换衣服。   杨桢坐在沙发上,正对着的茶几上那沓文件已经不见了,他笑了笑,被权微这种无声深处的周到被戳到心上。   然后网上说眼睛肿了可以用热的水煮蛋剥皮滚揉,杨桢跑去厨房,发现锅里已经煮上的时候,心里忽然就产生了一种无以为报的感觉。   可也许这对权微来说,只是举手之劳的一件小事,所以以身相报什么的就太过了。   杨桢将手罩从锅盖边缘逃逸出来的蒸汽上,觉得自己的心意就像这锅里的水,从平静到沸腾,最后按捺不住。   鸡蛋是权微煮的,伤口却是杨桢自己揉的,他在客厅里笨拙的忙活,不知道主卧里的人听着他折腾出来的动静,一直都没有睡。   权微在反省,或者说是在回味也行。   他今天的节奏明显就不对劲,以扎针回来为分界,前半截跟平时没什么区别,可之后就一直紧张到现在。   真的紧张,心脏砰砰直跳那种。   他回家的时候发现杨桢不在,有点急,打了n通电话没人接,有点慌,人没回来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有点担心,看见他在警局带伤,就很想把吴杰打一顿,后来……   后来杨桢来抱他,他虽然杵得像个定海神针,可心里还是有想太胳膊的念头,然后抬起来干什么呢?   当然是抱他了。   还有在出租车上,杨桢误打误撞地将手盖到他手背上的时候,权微很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心重重地跳了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  权微:为了现代人的尊严,主动权不能给小黄。 第67章   杨桢今天的生物钟彻底失了效,闹钟震到第三遍他才醒过来。   左眼被眼眵糊了个密不透风,昨晚吹的冷风也一点都没浪费,全部置换成了头疼脑热,杨桢艰难地将身体从床板上撕下来,有点眩晕地完成了洗漱程序之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尖叫鸡的歌喉一直没有“如约”而来。   他到权微房门口瞅了一眼,卧室里拉着遮光窗帘,亮度跟夜里差不多,被子隆起了弯虾似的一条,底下的人丝毫没有动弹的意思。   权微纠结到5点才迷糊着,这会儿才进入深度睡眠。   思考人生打破了权微的老年作息,他今天是个还没醒来但情窦初开的年轻人。   杨桢没有叫他,发了条微信说自己上班去了,将平时买早饭的时间拿去买了感冒药。   他眼眶上的浮肿下去了一些,但淤青比凌晨更深了,由于睡眠时间不够,整个人的精神显得有点枯萎,而且祸不单行,发烧引发了一系列炎症,嗓子眼火辣声音也嘶哑,遵照医嘱的话他今天不宜多说话。   到了门店之后,在走道上遇到的同事都关怀地问他眼睛怎么了,杨桢不能说自己跟人动过手,只好胡诌说走路的时候不小心,用脸撞到了墙,好在大城市的人都没有那么强的好奇心,大家立刻接受了这个不太真诚的回答,各就各位地开始了一天的工作。   然后倒霉终于亮出了它的下限,9点37分,杨桢接到了周驰他爸的电话,约他两小时之后到核心商圈的万盛酒店大堂咖啡厅见面。   从门店过去就要1个小时多,杨桢连忙请示组长、收拾东西,大步流星地往地铁口走去。   鉴于周驰的爸出了约定碰面一句别的话也没说,杨桢拿不准他会面的意图,边赶路边给周驰打了个电话。   周驰正走在收租的路上,他有个好爸爸,活得比很多人都轻松。   方思远在游戏了带他打过几场竞技,他的大腿抱得开心,对于介绍人杨桢也就客气,听明来意后卖爹没商量,大大咧咧地说:“你别紧张,我爸这个人比较装,就喜欢高冷那一套,你见到他了以后他一定会表现得特别冷淡,但心里不是那么想的,他买房的瘾比我女票买口红还大,你这单子妥妥的。”   杨桢虽然喜欢听最后一句,但周艾国怎么都是他亲爹,杨桢哭笑不得地说:“你这么说你爸是不是不太好?”   周驰说着就打了个哈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啊,你不就是来找踏实的嘛。”   “是的,谢谢你,”杨桢没想到他还挺通透,开玩笑说,“你跟我说这些,不怕我坑你爸吗?”   周驰嘲笑他说:“诶哟喂,他要是会被你坑,那就是白活这么多年了,行了我有电话进来,不跟你扯了。”   杨桢挂掉电话,切进微信去看了一眼,权微没有回复,也不知道是看了没回,还是仍然在睡。   ——   权微已经醒了,孙少宁来把他吵醒的。   昨天孙少宁回去以后,觉得按照权微的脾气,杨桢回来以后这屋里铁定会变成一个修罗场,虽然记录里的杨桢不是什么好鸟,但孙少宁心里总归是有些过意不去,他跟杨桢接触的那几天,这人对他挺好的。   这就是人性的矛盾之处,心里想的和身体力行的,基本都是背道而驰的。   然而今天孙少宁抱着一种劝架、打圆场的心态过来一看,发现权微居然还睡得老稳。   这是权微身上让他最服气的一点,什么时候都睡得着、而且几乎从不做梦,但你要说他心大吧,这人的心可一点都不大。   已经日山三竿了,孙少宁一点没客气,直接把权微推醒了。   大爷的被子上可能长了眼睛,头都没转过来就骂了一句:“孙少宁你大爷。”   “我大爷就是你,”孙少宁胡乱在被子上拍了一下,催促道,“快起来,好让大侄子伺候你。”   权微一个咕噜翻坐起来,头顶上炸了几撮呆毛,他将眼睛眯成缝地说:“你很烦。”   孙少宁谦虚地说:“还好还好。”   权微是醒了就睡不着那种,只有起床一条出路了。   他去洗漱,孙少宁在书桌上翻开电脑坐了一会儿,脑子里只有八卦,完全没有给稿子让内存,不太坐不住,干脆站起来出去了。   权微在刷牙,他是天生丽质难自弃,镜子里的人眼睛没肿、脸色也如常,丝毫看不出昨天辗转反侧了一个通宵,可心思是用心来琢磨的,痕迹都在他心里。   凌晨他想过什么,现在都还记忆犹新,杨桢这会儿不在家,权微就开始想他。   不过不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那种思念的想法,而是在纠结这个人,对自己对他有意思这件事,会有什么反应。   目瞪口呆?气成鸡崽?避而远之?还是不歧视不支持、就是我们不能在一起的平静?   权微这居心起的太急,因为平时对于相处细节的关注不够,现在有点想象无能。   不过他基本能确定自己应该是对杨桢有意思的,权微虽然没有恋爱经验,但他不是傻子。   他跟孙少宁的关系铁了十几个春秋,在那纸检查报告出来之前,两人勾肩搭背、穿一条裤子甚至睡一张床都是常有的事,但所有的身体接触都单纯而且有理可据。   勾肩搭背是因为高兴、穿一条裤子是审美相同、睡一张床是因为没有两张,然后搂了就是搂了,拼床就是拼床,不会有任何的然后。   可是对杨桢的感觉就明显不一样,被他靠着会想去搂、他笑一下了还想看一下、他冷了就想给他捂热乎,对他每一种狼狈的样子都特别不顺眼,他不开口也会为他做点什么。   虽然目前只是帮他往锅里丢个水煮蛋的程度,但这种默默付出的样子,跟权诗诗最爱看的狗血肥皂剧里的一种经典形象简直是如出一……   “微啊,便秘应该去厕所,”孙少宁是先闻其声、再见其人,大头忽然从镜子里冒了出来,看着他不解地说,“你在想什么啊?这么苦大仇深。”   权微此刻的表情就跟他含在嘴里漱口的不是自来水而是泔水一样,满脸都是不情愿,他被孙少宁的打岔惊回魂,低下头将那个垃圾结论和着漱口水一起吐了出去。   呸——要是他这样的都会变成备胎,那还有男主什么事儿。   权微从镜子里瞥了孙少宁一眼,想起这人是个情场老手,可能会有些过来人的建议,心思转了两圈,直言不讳地说:“在想感情问题。”   这可真是铁树开花,哪怕是在替别人操心,至少说明他到了关注这些事的时候,孙少宁的眼睛一下瞪得溜圆,往洗脸台跟前凑了一大截说:“谁感情问题?”   权微最好的朋友就在背后,背后这个的感情问题他都不关心,拿关系更远的比如李维之流来充数的可信度显然更低,而且喜欢谁对他来说是挺光荣的一件事,权微诚实地说:“我的。”   孙少宁其实有点预感,闻言并没有特别惊讶,反倒有点不愿意往下听。   现在人的核心价值观比以前自我得多,传统的结婚生子的婚姻体系也正在朝更自由的选择上转型,同志的路从受歧视这点上来看,要比以前好走得多,但从物质上来说,感情变得更容易变质了。   这不是同性恋之间的问题,而且所有情侣必须面对的现实,面对不断上升的社会高压,疲于奔命让人们正在丧失拼搏的动力,更善于逃避和自我安慰,欲望变低、责任感变低、耐心恒心变低,酝酿出一种除我之外、都是累赘的冰冷情怀。   有生之年想看见权微有人陪,但陪他的人不该是一看就是拖他后腿的……这个念头冒出来的时候,孙少宁忽然被吓了一跳。   他曾经是个坚定的爱情和享乐至上主义者,放浪形骸只是因为这样做能获得心理上的自由和痛快,世俗和家人怎么看都无所谓,然后生活并没有用什么风暴来洗涤他,只是时间悄悄地过了几年,他自发自动地就世故了起来。   变得像他的父母和亲人一样,开始不自觉地否定权微的选择了。   怎么会这样?   孙少宁觉得迷茫,人是不是某种被设定好程序的生物,到了一定的时期,不管经历是丰富还是空白,都会不可避免地进入下一个阶段。   这么一想挺让人心寒的,什么活出自我全成了狗屁。   权微见他反应冷淡,倒是没受多少打击,除非是对方明确拒绝他提问,一般他都会说完他想说的,因为要是意会错了对方的表情,就会错过沟通的机会,要是对方真有敌意,那就更不能如他的意了。   “大坑,”权微跟没看见孙少宁心不在焉的表情似的,“我问你一个问题。”   孙少宁情绪暗自低落,面上却勾唇笑了笑,说:“来。”   “我对一个人有意思,但又不知道他对我是什么想法,”权微将牙刷扔进口杯里,专门回过头来说,“怎么办呢?”   孙少宁强行摈弃掉内心对杨桢的芥蒂,一语中的地说:“撩啊。”   权微:“怎么撩?”   孙少宁耸了下肩,开始传授秘籍:“二话不说就是约、逮着机会就耍帅、见缝插针地增加肢体接触、夜里学习白天装逼、法式到处巧遇、无脑刷存在感、故意找人看他醋不……”   权微听不下去地打断道:“还有别的吗?”   孙少宁想了想,把以前压箱底的攻略献了出来:“让他知道你的钱多的是。”   此路压根没法通,权微说:“他知道我的按揭多的是。”   孙少宁惨不忍睹地闭了下眼睛:“那你完了,没钱又老实,标准的备胎命。”   权微登时就觉得这个人的眼神有问题,孙少宁的馊主意都很傻逼,不适合他,权微觉得他还是得靠自己,这不是一个看脸的世界吗?   他有脸啊,虽然有点小。 第68章   权微打着他的小算盘。   孙少宁不甘寂寞,问出了他内心的疑惑:“杨桢昨天是几点钟回来的?”   权微闻言猛然想起还有账没跟他算:“这个你先别管,我问你,杨桢那沓个人资料是不是你从垫子下面拿出来的?”   孙少宁不痛不痒地“嗯”了一声。   权微有点来气,但原因他又心知肚明,开不了骂他的口,只好气压很低地说:“你以后别这样,干什么事不要背着我。”   孙少宁振振有词:“不背着你还干个屁,用屁股想都知道你不许。”   权微一根筋地说:“那你的屁股比你的脑子好用多了,知道你还干?”   孙少宁服气地笑了起来,“我的控制力要是有这么强,当初就不会得艾滋了。”   这是一句玩笑话,孙少宁自己都不在意,可是权微听不下去,他冷硬地说:“闭上你的狗嘴。”   孙少宁特别吃这一套,伏低做小地说:“好好好。”   只是刚答应完他就失忆了,继续坚持自我地说:“所以杨桢看到这些东西以后,是个什么反应?”   权微简单将昨晚的情况复述了一遍。   孙少宁听完后,表现出了一种事不关己的无动于衷:“我觉得杨桢的反应有点过,现在隐私泄露这么严重,就我俩说话这会儿,说不定就有人在查你有几套房、卡里有多少钱呢,这个都认真那就太玻璃心了。他身上有黑点,我揭发一下都不行?而且我觉得我还怪厚道的,没有当面怼他,他难堪归难堪,但起码我没看到。”   权微撇了撇嘴,难以苟同地说:“一边提防别人,一边还惦记着尊重别人,又当又立,你这是精分。”   他没有立场责怪孙少宁,但宁愿孙少宁直接一点,要揭发就撕破脸,别弄得像昨天那样偷偷摸摸的,不上不下、不尴不尬。   有着20多年抬杠经验的孙少宁的脸皮和血防都厚得惊人,他眼皮子都没眨一下地回击道:“我精分那你就是圣母,家里住了个前科累累的家伙却跟没事人一样,也不知道是……”   后面那句他越念越小声,最后偃旗息鼓到权微根本听不见了,他眯着眼睛问孙少宁:“你后面嘀咕的是什么?大点声,再说一遍。”   孙少宁闭上眼翻了个白眼:“没什么,我说着说着脑子断片儿了,什么也没说。”   还能嘀咕什么,问你是不是精虫上脑呗。   ——   上午11点,万盛酒店的咖啡大堂高调奢华,茶饮的价格是市场的好几倍。   杨桢比周艾国先到,考虑到他们不可能干坐在这里聊天,他点了一杯铁观音,等了将近半小时,周艾国才姗姗来迟。   周艾国看起来五十多岁,不苟言笑有些严肃,臂弯里夹着本挺厚的书,就那么保持着通话来到了杨桢所在的卡座。   杨桢收起手机,站起来笑道:“周先生您好,第一次见面,我是杨桢,您可以叫我小杨。”   周艾国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态度颇为居高临下:“你好,坐下说。”   两人坐下后,服务员上来给他递menu,周艾国没接,直接摆手报了杯雪顶咖啡,连请客说辞的机会都没给杨桢,给人的感觉有点难以沟通。   杨桢直觉他应该不喜欢听废话,于是开门见山地打开了话题:“周先生,您今天约我过来,是不是想谈谈秦女士的房子?”   周艾国将手机和书摞在一起,一并放到了矮桌上,他很轻地点了下头,说:“是,我这个人不喜欢拐弯抹角,我就直说了,那套房子我很喜欢,就是觉得价格有点高,市场上相同小区相同户型的房子,比这个便宜5个都不止,如果能在目前的基础上降个几万,那我可以直接付全款。”   杨桢觉得这话有点奇怪。   拍板价格的人只能是房东,周艾国对价格有异议的话,只需要打电话告诉他,杨桢再反馈给秦如许,等秦如许考虑好了给他回复,这中间的时差可能是一个小时,也可能是一个星期,所以周艾国叫他出来如果只是为了谈这个,那很大的可能就是暂时没有结果,他们两人都白跑一趟,不如电话来得省时省力。   可是别人有这么闲和傻吗?有这念头的时候,切记默念三遍傻的人是我自己冷静一下。   从私心上来说,杨桢希望秦如许能卖个她自己满意的价格,而且她也不缺买家,犯不着一开始就把姿态做得太低。   而且讨价还价是顾客的一种隐形乐趣,价格下去的太容易,对方得了便宜还会疑神疑鬼,琢磨卖家是不是有什么问题才急于脱手,杨桢矜持地说:“您的眼光很好,该说的都在网上说过了,我就不再反复吹捧它的优点了,您的要求我会马上转达给房东,她答复了以后第一时间通知您。”   周艾国:“那我什么时候能收到回复?”   杨桢笑着说:“这个得看房东的考虑了,我现在没法给您明确的时间,不然您稍微等我一下,我出去打个电话。”   周艾国强势地说:“不用了,就这小几万的事,我不问房东,我就问你,谈不谈得下来?”   杨桢愣了一瞬,反应过来他的意思是让自己去说服秦如许降价,可总价降了他的佣金也会降,而且可能还会面临秦如许对他不满意,撤销对他的代售委托,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他凭什么要干呢?   周艾国像是看出了他的疑惑,目光沉沉地伸手比了个5的动作:“谈下来的差价,我抽5成给你当感谢费,比你死拿佣金赚得多得多,你考虑一下,要不要跟我合作。”   这才是今天这次碰面的真正目的。   安隅的佣金的抽15%,周艾国直接翻出了3倍还多,虽然是以降下去那点钱为基数,但秦如许要是降个3w,那么杨桢从周艾国这里一次性就能拿到1w5,对目前的他来说也是一笔数额相当可观的外快了。   其实很多中介都在这样干,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在房主那边怂恿加价,房主卖得贵中介抽成高,双赢。然后到了买家这边,买家都希望物美价廉,最好折上折还能领个优惠券,在很多真实的交易中,降下来的价格里都有着中介三寸不烂之舌的汗马功劳。   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杨桢一样不可免俗,他需要钱,这点毋庸置疑,可他没法直接接受或拒绝周艾国的提议。   接受了就是要坑秦如许,拒绝了就是直接将周艾国往外推,杨桢只好先打太极,请周艾国让他回去试探和考虑一下。   跟周艾国分开之后,杨桢直接去了医院。   虽然他答应了杜娟别总拿房子的事去叨扰她女儿休息,但他是靠联系买卖双方吃饭的,他尽可能地少找秦如许,但该找的时候还是得打扰。   杨桢到了之后,才发现来打扰的人不止他一个,他上次看见的秦如许的那个前男友竟然又来了。   ——   沈浩也不知道怎么是怎么搞的,也许是婚姻生活没有父母描述的那么美好,又或者是距离才能产生美,他结了婚之后每天下班不想回家,却控制不住地老想往医院跑。   他在心里将这种行为粉饰成了关爱朋友的义气,秦如许一问他来干嘛,他就回答说病床前头没个有力气的男的怎么行,至于他内心深处是不是想跟前任再有点什么,他自己也没敢想。   秦如许却快被他烦死了。   什么男的什么力气,她跟她母亲都不需要,再不济她可以请力气比沈浩还大的女护工,她的事不劳他操心!   她说话还是不方便,多说或是声音大了,立刻就会失声,沈浩因此装聋作哑,今天上午出来开会,就神他妈“顺路”地又来看看了。   杜娟性格软,不会说重话,秦如许一激动声音又没了,指着门口用眼神瞪他,示意沈浩好走不送。   沈浩这人也是有点贱,假装没看见地要给她削梨,秦如许正准备拿手机打110,侧着找手机的头对着门,正好看见杨桢抬手在门框上准备敲,她是病急乱投医,心里瞬间有了个馊主意。   杨桢在门外就看见秦如许在对他招手,笑得有点过于热情,他当时没多想,等走到病床边被她一把拉住手,还是手指相扣那种拉法的时候,心里就产生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沈浩用一种几乎要将他手背钉穿的眼神说:“你谁啊你?”   这人十分不客气,杨桢对他印象不好,又忙着悄悄地挣脱秦如许的魔爪,慢吞吞地敷衍道:“我是……”   秦如许暗自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拽着杨桢,费了老劲才憋出一句:“我对……” 第69章   其实秦如许坚持一下,再憋出一个“像”字没问题,但沈浩变了的脸色告诉她这人已经误会了,关键时刻她犹豫了几毫秒,还是决定不再祸害杨桢的清白了。   看破不说破,这样等沈浩走了,她还可以圆回来。   我对什么?对托儿啊,杨桢可不就是她对面的那个托儿吗。   不过秦如许有点担心杨桢不上道,拆她的台,于是用离前任比较远的那只眼睛对着杨桢一阵猛眨,给他一种“快点配合我演戏”的提示。   因为她侧脸对着沈浩,单边眨眼可能又是练过的,后者完全没察觉她的小动作。   杨桢被迫牵着一只女性的手,小而柔软,跟权微那种薄薄的皮层下就是骨头的手感大相径庭,他心里有点局促,但看得出目前的形势是秦如许想刺激这个男人,他欠着这姑娘一个天大的人情,借一只手给她当枪使也没什么好推辞的。   于是杨桢站着没动,手上也没用力气,一旦秦如许卸掉力气,他的手自动就会落下来。他不能辩解,只好少说少错地当哑巴,迎着沈浩的目光笑而不语。   沈浩心里瞬间有种说不出痛。   人一般只有过得不如意的时候才会想起前任,而且就算嘴里说着希望他或她过得好,但一定不能比自己好。   现在他希望回到过去,秦如许却已经开始了下一段生活,赤裸裸的现实摆在面前,告诉沈浩他才是最后被抛弃的那个,这让顺风顺水长大的他有点接受不了。   有句话叫失宠和嫉妒能让天神都堕落,何况沈浩只是一个普通人,他魔怔而恶意地想到,两次见面这位都穿着同一套正式得过分的西装,公文包和皮靴的质量看起来都不怎么样,除了模样凑合能看,浑身没有一点有产阶级的气质,秦如许怎么会看上这么一个人?他是哪里比自己好了?   沈浩不动声色地掐了下手心,迅速将脸上复杂混乱的表情换掉了,他浮于表面地笑了一下,站起来要跟杨桢握手:“你好,我是沈浩,是小如的……大学同学。”   秦如许的心比金刚钻还硬,不把他当朋友,可同学的身份永远是客观事实。   杨桢因为不是秦如许货真价实的男朋友,对沈浩也没有任何了解,对他没有太多的偏见,正常的礼貌和客气还是会维持,就是沈浩伸出来的是右手,而他被秦如许拉住的也是右手,他去看秦如许,后者满脸都是不屑一顾,但还是乖觉地松开了。   杨桢将手搭上去说:“你好,我是杨桢。”   至于他是秦如许的房产中介和曾经的小弟,这点秦如许可能不会想听,他就不用告诉沈浩了。   沈浩像所有刚认识的陌生人一样,状似无意地笑道:“小如有新男朋友了都没跟我说,杨桢你是干什么的?跟她是怎么认识的?你们认识的时间应该不长吧,不然我不可能到现在才知道有你这么个人。”   第一句和最后这句都有种昭然若揭的占有欲和醋意,是个男朋友都会受到挑衅,好在杨桢的醋坛子上面贴的标签是“权微”,他心如止水地说:“是不长,也就几个月,不过认识的再早要是留不住,那跟不认识也没什么两样,你说对不对?”   秦如许用眼神给杨桢这一波回答点了个赞,机智。   沈浩不偏不倚被戳中痛脚,眼底浮起了细碎的痛苦。   “我是卖房子的,”杨桢有始有终,还记着问题没回答完,接着说,“跟她是在工作上认识的。”   沈浩一点都不赞同秦如许卖房子,闻言目光一动,刚要问杨桢秦如许的房子是不是委托给他在卖,但秦如许忽然打了个哈欠,用手拉住了杨桢的袖子,眼泪稀里哗啦地指了指自己,又将手在腮帮子旁边托了一下,意思大概是她困到爆炸。   杨桢也不是很想跟无关人士沈浩打交道,他就坡下驴地看着沈浩说:“她困了,我们让她休息吧。”   沈浩被这个刚认识的男人下了道闭门羹,心里有点不舒服,但他本身不是什么尖酸刻薄的性格,只好识相地站起来走人,他看着秦如许在心里叹了口气:“你好好修养,我有空再来看你。”   秦如许想说不不不你别再来了,就是身体没允许。   沈浩站起来挎上包就走,走了两步忽然又折回了杨桢面前,朝他递出了一张小卡片:“杨桢你是房屋中介对吧,我俩换一张名片,这样有需要我可以找你,起码是个认识的人,这是我的。”   杨桢接过来一看,发现正面上写着一排字,青山市白云区人民法院,不过这是一张执行名片,上面没有写职务。   沈浩离开以后,秦如许立刻就不困了,请她妈帮她把床摇了起来,拿着手机打字给杨桢看。   [刚刚对不住,强迫你客串了一把“男朋友”,他在这里真的影响我心情,你别介意。]   杨桢就是有什么意见,碰上她这么积极的道歉也不能真的计较,他笑了笑:“没事。”   秦如许见他没往心里去,一拍即合地将这傻缺事揭了过去,她输入道:你怎么过来了,是不是房子那边有动向了?   杨桢点了下头:“买家今早联系我了,说房子他很中意,就是觉得贵了点,问你愿不愿意降价。”   秦如许笑了起来,十指如飞地敲着屏幕:他还嫌贵?和兴那边一个劲地在怂恿我涨价,劝的我现在都动心了,什么都不干就能多赚2w,然后你的买家张一张嘴皮子,他又能省几万,看来房子这上面的钱很好赚啊。   “看起来是很好赚,只要你满足这两个条件其中的一个,”杨桢温和地说,“有房,或者有钱。”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也没有好赚的钱,就拿权微来说,别人看他手里拽着7套房,不上班到处闲逛,感觉很有钱很风光,但羡慕的人谁也不会关注他背负的压力。   权微每个月的月供加起来超过3w,而且并不是每一套房子都租出去了,租金对于月供来说是杯水车薪,他手里有一把信用卡,三天两头在琢磨买入换出,或者买不起直接卖,他赚的是心跳钱,很多人根本扛不住这种负债累累的压力。   秦如许飘起来还没有三秒钟,就被杨桢不留情面地拉回了地上。   看别人炒房是一赚赚个盆满钵满,可别人有房或者有钱买房,那就是自己一开始就输的地方。   富人越富、穷人越穷,并不是这个时代才开的先例,其实从始至终都是这样,只是现代信息的便利让财富积累的速度提高了太多,冲击性也强烈到让人无法忽视了。   秦如许的青春基本都献给了这套房子,就算现在房产证上写的是“秦如许”三个字,但她还欠着26年、每月接近4000块钱的按揭,每个月的税后工资前脚进工资卡,后脚就被划去还债,剩下一部分生活和应酬费,应付完不断加压的通货膨胀,攒钱就成了26年以后的梦想。   她不敢生病、不敢失业,每天兢兢业业,活得像一只背着壳的蜗牛,什么享受、旅游统统靠后,这个结节不是癌症,医保赔付以后也就是她几个月的全额工资而已,可这几个月她有工资吗?有,青山市的最低工资标准,1800块,够干什么呢?够支付3.6天的住院费。   就是因为舍不得房子,她推迟了两个月才肯住院,期间房价又涨一轮,她的病情又恶化了一点。   沈浩让她别卖房子,她确实可以不卖,问公司领导或朋友借点钱,实在不行走小额借贷,撑到她可以重新上班,可是沈浩不明白的是,她这次卖的不是房子,而是要终结过去的生活方式。   供房让她觉得很痛苦,说明适合留在大都市的那群人里没有她,所以借着这次生病的东风,她决定告辞了。   但她不接受沈浩的怜悯,房子买下4年,市值涨了近80w,卖掉房子之后她兜里的钱比沈浩多几倍,她不需要沈浩低头看她。   秦如许横了杨桢一眼,打字说:对于一个即将失去房子的人,你这么说就很扎心了。   杨桢安慰道:“没失去,就是换了一种存在方式而已。”   秦如许承认中介都很会捡好听的说,她正色起来,输入道:当初我挂到网上的售价,是和兴的中介建议的,他给了我一个价格区间,我参考网上挂的其他房子定了个数,然后中介说没有不讲价的买家,劝我在心理价位上加了2w。本来这2w是我能妥协的区间,但现在发现有利可图,我不想往下降了,我不做投资,也不需要下家付全款。杨桢,我很想照顾你的生意,但我没道理舍高取低,希望你能理解。   杨桢平静地点了下头:“能理解。”   秦如许:然后呢?你不劝劝我,什么临时加价容易黄、反悔的人不讲信用什么的?   杨桢好笑地说:“你根本不愁卖,危言耸听也没用,而且我也不想忽悠你。”   他欠的人情,如果还不清,他就一直记着。   秦如许愣了一下:那你的债怎么办?   杨桢轻轻地说:“也不是这一单就能还清的,慢慢来吧。”   路是走出来的,急也没用、愁也没用,从利滚利到固定的17w已经是一个巨大的进展了,他慢慢在适应这个社会,有了偶尔会惦记的人,已经不像前几个月那么紧绷,仿佛双脚踩在虚空中了。   至于原身带给他的债务,这个世界日新月异,谁也预测不了以后的事,说不定在他攒够钱之前,利君那个借贷公司先倒闭了也说不定。   当然这只是一种用来放松的自我调侃,不是不思进取的理由,杨桢只是想稳妥一点地待人处事,不想为了还债而去坑蒙拐骗,那样的话他跟梁丕军之流在本质上就没有区别了。   他是一个落后的古代人,心里装着过时的老一套,信奉脚踏实地和以诚待人,才能有江海开源似的人际关系,而欺诈只能带来一次性的利益。   秦如许见他这么想得开,觉得跟他相处挺舒服的,她心情不错地往框里输了一行字:我这套房子最后估计谁出价高我就卖给谁了,不过也不会让你白忙活,你把名片给我一盒,以后我们公司谁要买房卖房,我让他们都去找你。   这就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熟人拉熟人,人脉的圈子就有了雏形,杨桢求之不得,笑着说:“等你出院了,我就给你送去。”   秦如许比了个“ok”,又想起了一件事:再过一周我就出院了,住的地方还没找,你那个房东的联系方式给我一个,我问问他有没有合适的房子。   杨桢不方便直接把权微的联系方式给别人,因为他没问过权微介不介意这事,顿了一下说:“你最近说话也不方便,把你的需求用短信给我,我帮你问吧,要是他有,回头会联系你的。”   杜娟给秦如许喂了点温水,她润完嗓子又能说话了,嘶哑地笑道:“收中介费不?”   杨桢:“不收,友情介绍。”   转达完情况之后,杨桢就该回门店了,他从住院部出来,在穿过连通到门诊的绿化小广场时,看见一个小女孩独自在小水池前面玩水枪。   她带着白口罩,头顶剃得比小男孩还光溜,要不是穿着粉色的公主裙和白色带花纹的打底裤,杨桢可能会将她错看成一个5、6岁的男孩子。   那个水池很小,水也很浅,但她一个人在这里也很危险,杨桢在旁边的休闲椅上坐下来,摸出手机准备查一下住院部的热线,让医护人员关注一下她。   就是热线一直在通话,杨桢等着打第4通的时候,她的家长小跑着出现了。   “小渔啊,你怎么跑这儿来了!你这孩子,我不是让你在门口等……”   杨桢坐在走道口,那人要跑到女孩身边去,就一定会路过他旁边,那老人跑着跑着刹住脚,有些吃惊地回过头来说:“杨经理,真是你啊,我就说看着像呢。”   杨桢看见正脸才认出他是李根生,几个月不见老人像是老了几年,但脸上笑容满面,一副见了他特别高兴的样子,杨桢被感染的笑了起来,说:“您这么叫我,我不是什么经理,叫小杨就行了,您老好久不见了,和大妈身体都还好吗?”   李根生不放心孩子,一边回头对她招手一边说:“好,挺好的,谢谢你给俺们找房子,房东说他是你的朋友,给打了88折,嗨真是……不好意思,不过我们孩子以后就不用那么遭罪了。”   杨桢懵了一下,既没想到权微动作这么快,也没想到会因为他打折,不知不觉他的面子在权微跟前竟然已经能值钱了,这想法让杨桢莫名有点想翘嘴角,不过李根生一家能找到房子算是解除了他对这老人心理上的一点亏欠,杨桢愉快地说:“恭喜,不过您别谢我,是房东自愿租给您的,您有什么想说的就给他打电话。”   李根生喃喃自语地说你们都是好人。   一生很长,念想也很多,杨桢从不敢以好人自居,权微同样是一个复杂的个体,但杨桢听见别人夸他,心里还是有点开心和认同,这说明他喜欢的人别人觉得好。   那小女孩滴溜溜地跑过来靠在她爷爷腿上,用戴着口罩的脸仰头看杨桢,她脸上有种很浓的病态,手腕上也埋了针,但是眼睛很大,见人就笑。   李根生让她叫叔叔,她听话地弯了眼睛,一点不怕生地喊了一声,杨桢对她笑了笑,但身上没有任何小玩意可以送给她。   这是李根生的孙女李渔,今年才5岁,患有淋巴恶性肿瘤,老家的医院根本无能无力,只能到医疗水平更先进的青山市来“走疗”。   后来他们住进权微那套群租房,杨桢才知道一个小小的孩子身上疾病的力量,能摧枯拉朽地榨干一家三代,让人绝望到无路可走。   比起这平凡却又遭遇噩运垂涎的一家人,如果不要太贪心,那杨桢其实已经足够幸运了。   ——   恢复就要好个踏实和彻底,不搞夹生那一套,权微虽然能走能坐,但他不敢大意,除非必要还是乖乖在沙发上躺平,正好思考他的感情问题。   可有孙少宁面面俱到的撩汉经验珠玉在前,他也想不出什么新花招来。   表白吧,不知道杨桢是直是弯,外面又有没有青睐的人,万一要是有,摊牌之后立马被甩,权微觉得他一伤自尊可能会把杨桢扫地出门。   那要是按照孙少宁的建议先撩吧,杨桢太忙约不起来,他本来就帅也用不着耍,至于学习更别提了,他怎么学也不可能比杨桢有文化,就在一个屋檐下也没法巧遇,肢体接触倒是近水楼台,就是杨桢要是对他无感,那性质就是性骚扰了。   权微思来想去,最后还是选了传说中的备胎之路,决定全凭自己高兴地对他好,看他到底开不开窍。   这天杨桢还没下班,破天荒地收到了权微的消息:晚饭吃没?没吃8点之前回家,我就等你。 第70章   吃饭稀松平常,可是等他——   以前黄锦也等过他,可是感觉和想法完全不一样。   杨桢盯着那行字,心脏慢慢被一种缱绻的喜悦给裹住了,像棉花糖那么软、云雾那么轻,让人忍不住想自作多情。   世界还是这个世界,由此可见心情对所感所见的影响有多大。   站在奋斗的立场上杨桢不该回,可他渴望跟权微接触,不管多忙多烦恼,都想将时间留给这个人。   章舒玉直到在中原死去,都没能留下一份感情,这一生他总该有一次,不要那么理智,也别考虑那么多后果地在某个人身边随心所欲地待上一些时间。   杨桢十分确定他现在想回家,坐到权微的饭桌对面去。   想到这里,他迅速将半盖在键盘上的通讯录拨开,一气呵成地输入道:还没,下了班我就回,饿了你就先吃。   小窗口顶部立刻出现了“对方正在输入”的提示,很快一个对话泡冒出来:知道了,那你想吃什么?   某位房东这话问得大方,但实际上厨艺只是入门级的能弄熟,杨桢不敢乱点,就报了个权微自己开火时的必备菜:地三鲜。   权微:还有呢?   两人顶多也就三菜,杨桢不能跟大厨抢菜单,于是“哒哒”地敲打道:你定,我不挑食。   权微这会儿不是要跟他搭伙,而是半个约饭,杨桢不说他爱吃的,那要自己怎么抓住他的胃?权微有点无奈:你可真好养活。   杨桢:这样不好吗?   依照现在很多男人找妹子的趋势这样还真就不太好,不造不作的没人重视,好在权微的口味跟大众不太一致,他想也没想就敲出了一行字:好啊,我就喜欢你这样的。   文字由眼入心,杨桢心口陡然有种挨了一记空枪的惊悸感,要是来个断章取义,那他就已经心想事成了,杨桢有点窃喜又有点赧然,手指在键盘上悬了好几秒,然后才沉下去:法式乖巧.jpg。   心虚到觉得说什么都有问题,发个表情包冷静一下好了。   权微不知道对面的人心跳有点微微地错乱,注孤生地终结了聊天模式:妥,你上地铁了给我来条消息。   杨桢:也妥。   之后权微就安静如鸡了。   杨桢心旷神怡地将通讯录又拖过来,在多巴胺的作用下,这项重复了一天的枯燥工作似乎都显得没那么机械了。   接下来他的状态看着好像是沉迷工作无法自拔,可7点一到杨桢就拎上包溜了,上了地铁以后他挤在人堆里给权微发消息。   权微刚开始勾搭计划,还没抓住聊无止境的精髓,回了句“知道了”,舍本逐末地撂下杨桢进厨房折腾去了。   他下了个美食天下的app,点开了用挂钩将手机勾在墙上,划拉着页面翻锅铲,占着手脚都快的便宜,竟然有模有样地弄出了两荤俩素和一个汤,没糊的味道都还凑合。   杨桢开门的时候,玄关的灯是开着的,一路亮进餐厅和厨房,厨房的玻璃门上糊满了雾气,权微被蒙成了一道细长的人影在里头晃来晃去,让人心里都是烟火气。   客厅没开灯,杨桢踩在客厅和餐厅的黑色分界砖上,心头一阵柔情一阵心酸,两种浪潮在身体里前仆后继。   他不清楚权微今天为什么忽然厨艺大发,但这人真是不能为他做一点事,他很容易就会被感动,要是一不小心露出了居心叵测的痕迹,好不容易发展到现在的关系可能就到头了。   但这层美好的迷雾又太让人沉迷了。   油烟机轰轰隆隆的,权微没听见开门的动静,他只是刚好忙完了,准备把案台上的盘子往餐桌上搬,然后他一拉开厨房的门,正好看见杨桢在餐厅前面发愣。   当初权微因为好看,在餐厅里挂了个暖黄色的球状镂空灯,锅盖那么大的一个,打开的时候会在光源过处投下细碎斑驳的阴影,杨桢站在那个吊灯的后面,浑身落满了神秘的花纹,眼底有层若隐若现的亮光,向来以文盲自居的权微脑中忽然就蹿出了一句诗。   蓦然回首,那人就在灯火阑珊处。   “阑珊处”里的人没料到他会忽然开门,脸上先浮起了一点错愕,然后就笑了起来。   这个人一直都很安静,很少乐到“噗呲”一声笑出来,权微看见他的嘴角无声无息地翘起来,动静不比一朵昙花开放更大,权微当时就觉得杨桢是他生平见过,最适合“温文尔雅”这个词的人。   爱慕使人理智顿失,明明什么事儿没有,权微看见他笑,自己也跟被传染了一样,绷不住地亮出了一排大白牙,他一边得意这个默契也是没谁了,吃个饭一分钟都不用多等,一边开始催杨桢:“你别焊那儿,换衣服、洗手、拿碗和筷子,选个事情干。”   权微现在的形象十分的不酷,卫衣的袖子撸到了手肘,身上的围裙上是不知道买什么送的,布满了密集的紫色小碎花,加上手里端的那个大盘子,活像个居家的奶爸。   杨桢第一次看见他这么生活的样子,差点生出一种在跟这人过日子的错觉,这种感觉幸福得他想拿手机将这一刻拍下来,但被权微一催又没好意思,三两步地跟出来的权微擦肩而过,进厨房洗了手帮忙往桌子上搬吃饭的家伙。   几分钟后两人坐下来,深秋低温,食物上升腾起来的热气袅袅地隔在两人中间。   追人就要有追人的态度,权微给他递了双筷子。   杨桢接过来,手指跟权微的若即若离地刮蹭了一下,他看着几乎铺了满桌的碗碟,因为实在是莫名其妙,暂时没能注意到权微的厨艺在色泽上有了突飞猛进的发展,杨桢试探性地笑道:“今天是不是有什么喜事,怎么突然厨艺大发了?”   “没有啊,”权微拿眼神盯了他两秒,在心里说这不是为了泡你吗。   被泡的人毫无自觉,还在客随主便地等权微动筷子。   今时不同往日,权微巴不得他来自己的碗里吃饭,看他迟迟不动就觉得见外,夹了一筷子地三鲜就往对面的碗里去了:“傻了你,快吃,吃完了好夸我。”   怎么会有这种人,给人做饭就是为了挨夸,杨桢一下笑了出来,觉得权微不要脸的德行也挺有趣,这个人的臭脚他还是愿意捧的,杨桢没有原则地说:“没吃我也可以夸你。”   权微扒了口空饭,这是他吃米饭的习惯,他还有很多鸡毛蒜皮的小规矩,杨桢用了很多年也没挖掘干净,好在他不会要求别人也这么干。   这一刻权微嘴里都是米饭纯粹的香气,有了感觉之后不知道为什么他老想看杨桢的脸,然后时不时就能看出新发现来。   比如以前他看杨桢眼底下那两团是眼袋,现在发现是卧蚕了,笑起来眼底嘟嘟的,难怪看起来脾气好。左边下巴上有颗小黑痔,眼仁很白,眼珠子是暗棕色,额头上有两道抬头纹……   老看脸必然会增加对视的几率,然而对上就对上了,权微既不尴尬也不闪避,直戳戳地盯着杨桢说:“胡说的我不听,你这样不利于我进步知道吗?”   “那好吧,”杨桢边笑边往嘴里塞了条茄子,几口嚼碎咽了,弯着眉眼真诚地评价道,“好吃。”   一点都不咸。   权微每样菜都是分好几次丢盐的做法,就是咸也咸不到哪里去,厨艺不可能一步登天,下料和火候且得练,这个他自己心里有数,不过杨桢捧场他就高兴,他本来也没准备整出什么山珍海味,就是让下班的人有口热乎饭而已。   权微心里有点得意,只是脸皮傲娇一点,这么晚大家都饿了,饱暖之前其他的都思不上,权微冲桌面扬了扬下巴,说:“好不好吃也就这样了,吃吧,后吃完的洗碗。”   杨桢夹了颗虾仁和着饭扒了,声音闷闷地抢答道:“我洗。”   权微虽然想宠他,但又觉得做饭的不洗碗,分工协作才像是两口子,立刻就答应了:“行你洗吧。”   家常菜不在于多好吃,就是吃的人肠胃舒服,杨桢用一碗素汤收口,喝完了背心里蹿着一层潮湿的热气。也许是撑过了头,又或许是这顿饭吃的太过和睦,他放下筷子了还不想下桌。   然而权微搁那儿都是一样地追,并不留恋这一桌残羹冷炙,他只是吃完了才想起来,对于这标志性事件的第一顿饭,妈的忘记拍照了。   权微开始摞盘子,杨桢就是不舍也只能起来洗碗,然而他没想到的是权微今天好像特别闲,他在水龙头下面冲碗,那位就往水池对面的墙上一靠,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洗了个苹果,咬了一口,才空出嘴来开始跟杨桢聊天。   “你上午去见买家,情况怎么样了?”   杨桢头也没抬地说:“嫌贵,想降几万,但是秦如许不同意,和兴那边在给她推高价,这边降那边涨,相差就有4、5万了。”   听起来他这单子好像是黄了,不过价高者得是交易的规律,权微说:“你的买家呢,态度是一毛钱也不肯加吗?”   杨桢:“这个倒是没有,下午我打电话他那边一直占线,明天早上再说吧。”   权微看他老神在在的样子,就想调戏他:“你还挺淡定,像是做大事的人。”   杨桢满手都是洗洁精泡沫,好笑地回过头来看他:“并不,我心里可苦了,不想影响你心情,才装成这样的。”   “为了我啊,”权微忽然往前一凑,将咬了个豁的苹果递到了杨桢嘴边上,哄三岁小孩一样说,“乖,吃口甜的就不苦了。”   杨桢下意识就在红皮里露出的那块白肉上看了一眼,尴尬和暧昧的感觉“腾”一下从心里蹿了起来,他心里有鬼,这一口下去吃的可不是苹果,而是权微的豆腐。   权微见他盯着自己咬过的地方不动,心里有点不乐意,在主动自发的事情上他还没被人这么嫌弃过,脑子里的小人登时分裂成了两个,一个掀桌地说不吃算逑,另一个又嚷嚷着要耐心温柔,权微凝固了两秒将眼皮子一搭,边后退边把老铁拉出来背了个锅:“伤感情了,孙少宁说你嫌弃我,我本来还不……”   这颠倒是非的污蔑让杨桢简直欲哭无泪,他稀罕都来不及哪敢嫌弃,为了不造成误会和疏远,杨桢闪电般地在裤子上蹭了下手上的泡沫,抓住的权微举着的手腕,二话没说就着苹果豁的地方来了一口。   他也没敢回味,立刻吞下去了开始亡羊补牢:“这个锅我不背,我是怕你嫌弃我。”   权微这下满意了,后背又贴回了对面的墙上,啃了口苹果继续说:“我要是嫌弃你根本就住不进来,说好的不嫌弃,那以后就要相互珍惜了。”   杨桢克制着不去招惹他,权微却一点自觉都没有,说他在上演兄弟情吧,偏偏杨桢又能咂摸出基情四溢,他那颗本分的老心脏简直是在经历万箭穿心,一半来自于丘比特射,一半来自于他良心的拷问。   杨桢一边甜蜜一边心有余悸:“必须的。”   权微就当间接接了个吻,心情有点美:“还来不来一口?”   这真是帝国主义亡我之心不死,杨桢恶向胆边生,自暴自弃地使劲刷起了碗:“嗯。”   权微的苹果有点甜,真是要命。   权微这次没再让他吃自己的口水,从橱柜下面拿了个新的,挤在杨桢身边冲水洗了,自己吃自己的,看见杨桢腮帮子不动了就伸着胳膊喂他一口。   权微来喂杨桢就啃,直到他将碗盘推进橱柜解放出双手,他才大梦初醒一样反应过来,他虽然只有两只手,但可以停下来吃完了再接着洗碗,为什么要让权微杵在后面喂呢……   因为你色令智昏,理智在杨桢脑海里振聋发聩地吼道。 第71章   杨桢吃完苹果,就提着包去了阳台,他为了吃饭溜得早,但离开办公室并不意味着下班,他还得再忙几个小时。   超过8点之后还打电话就很讨人厌了,加班的时间里杨桢一般都在做收集客户和回访的工作,电脑要方便许多,但是为了参加权微的饭局,他这会儿只能用手机了。   权微上了个厕所出来,他要撩的人就开始忙了,从他的角度只能看见杨桢的侧面,挺着背低着头,正伏在桌上投入地写写画画。   权微心里忽然就觉得很踏实,可能是有人压在心上,形成了一种无形的重量。   平时他们吃完饭,都是一人占一块场地互不相干,但是从这一顿饭起模式就要变了。   为了以后的缠缠绵绵,现在要看似不经意但积极努力的纠缠,说干就干的权微搬着一堆东西,溜溜达达地挤过来凑热闹。   双人的咖啡桌难得满座,杨桢抬起头,看见权微往桌上摆着东西,电脑、手机、本子笔,以及一盏台灯,他有点纳闷地说:“你怎么也出来了?”   权微坐下来,立刻就觉得藤编的椅子有点软,适合窝着靠躺,长久用来办公不行,而且混混沉沉的,在这种环境下写字肯定会近视。他隐约听出了一种不欢迎的意思,于是睨着杨桢说:“我不能出来?”   “不是,”杨桢一开口,呼出来的热气就被风吹走了,“这儿有点凉。”   权微刚来还没感受到,他本来牵着插头准备弯腰去怼插线板,闻言看了眼杨桢的穿着,发现这人还是一身秋装,这让权微陡然意识到杨桢好像没几身衣服。   也许该找个时间去逛逛街,权微心里琢磨着怎么约,嘴上说:“凉你还坐这儿吹,房里的椅子坏了还是怎么的?”   从夏末开始,杨桢就坐在这里加班了,循序渐进练出来的体感比较耐寒,他笑着说:“没有,我不冷,这儿空气好一点,我是说你刚扎了针,在外头吹冷风不好。”   原来是在替他考虑,权微什么意见都没了,通体舒泰地接好线摁亮了台灯,财大气粗地说:“不要紧,我衣服防风的。”   好,你衣服高级听你的,而且能多待一会儿都是赚来的,杨桢将桌上的摆设和杯子都往自己这边拖了拖,将大半壁桌面都让给了他:“行,那你忙吧,完了好早点进去。”   然而权微根本没什么好忙的,他过来只是因为觉得杨桢一个人加班孤独寂寞,自己闲来无事就给他一点人气上的支持好了,他占着电脑不干活,慢悠悠地在杨桢对面刷网页。   杨桢每天在这儿忙的好好的,这天被权微打乱了计划,时不时就想抬头确认他的存在感。   权微不知道什么时候歪七扭八地窝进了椅子里,为了按住鼠标胳膊伸得老长,一条腿还踩着椅子的边缘,膝盖不雅地冒出桌面,给人一种懒洋洋又很惬意的感觉。   杨桢忽然就觉得桌上要是再有一碗温酒和两个小盏,场景和氛围就是他们中原掏心窝子夜谈的标配了。   在他不自觉又不知道看到第几眼的时候,权微忽然抬起眼皮,心有灵犀一样接住了杨桢的目光。   暧昧像是深秋里金桂的香味,猝不及防就将靠近到一定距离的彼此扑了个满头满脸。   有美颜效果的灯光和恋人滤镜双管齐下,那一刻两人心头的感觉半斤八两,都觉得这一瞬间很长,而对方像一个不该被惊扰的黄粱美梦。   权微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但是只有空气被咽下,他的眼睛明明看得停不下来,心里却在虚伪地说:你别这么看我,小心我把持不住按头亲你!   杨桢也许是接受到了他的“恶意”,终于扛不住地率先错开了视线,他费力地从被心跳打乱的脑子里抽出一根名为借口的线头,定神似的用笔杆轻轻地敲了敲桌面,说:“方不方便?有事情跟你说。”   权微松了口气,心里对于这个没有耍成的流氓却又有点遗憾和可惜:“方便,怎么了?”   杨桢万分感激刚在厨房被权微一个苹果喂掉了智商,晕乎乎地忘了说秦如许求租的事,现在赶紧拿来救场,他装出一副立刻进入了工作模式的样子说:“就是我在跟的这个单子的房主,她的房子挂出去交易了,自己下周要出院,想找个能拧包入住的房子,让我问问你这儿有没有合适的?”   权微一下就想起了这个房主是个女的,姓秦,还是杨桢的恩人。   那回他们去看房子遇到王立,权微想抬个价,杨桢一副宁死不从、用目光谴责他的样子权微到现在都还记得,他本能的就不想杨桢跟这个秦女士有过多的接触,立刻就说:“合不合适只有她自己看了才知道,你让她直接跟我联系。”   “我也这么想,”杨桢看着他笑道,“我就是怕你不愿意接陌生人的电话,觉得给之前应该跟你说一声。”   这逻辑足够尊重他,权微受用地说:“可以,你给她吧。”   杨桢很轻地点了下头,权微又想起什么似的说:“你收她中介费了吗?”   杨桢这个傻子将头一摇,权微意料之中地吐槽说:“这个也不收那个也不收,回头你吃什么?”   “不好收,”杨桢条分缕析地说,“一边是认识的人,一边是你,都得交钱给中介,算了吧,反正租房的提成也没多少。”   权微看在他的考虑里有一半是在维护自己利益的份上,就没再说什么,反正都木已成舟了,而且他现在惦记着杨桢,难道还能饿到这人不成?   今天的楼盘权微已经刷完了,圈了几个从明天开始去看,这会儿没事干,完全可以洗洗睡了,但杨桢还在手机上点一点、本子上记一记,目前肯定是没法睡一起,但是可以一起睡啊。   权微将碍事的电脑压下来一截,隔着桌子问杨桢:“你还有多少要弄?要不要我帮你。”   杨桢觉得他今天真的是和蔼可亲到有点不对劲,但这正好又是他奢望的,他有点感动地笑着说:“差不多了,你忙完了就去洗吧,洗完了我来接班。”   接什么班啊一起洗。   权微的贼胆还不够明目张胆地开黄腔,“好”了一声收了电脑和本子,转身就进了折叠门。   “台灯没拿呢,”杨桢在后面提醒他。   权微已经进了卧室,声音从里头传了出来:“给你用着,外面黑不拉叽的,你小心近视了。”   桌上的干莲蓬在台灯的照映下,在纸上投下了一朵花一样的影子,杨桢心里暖融融的,他坐了会儿,用签字笔绕着影子的轮廓描了一圈,然后在旁边写了一句。   故人早晚上高台,赠我江南春色,一枝梅。   就这么吃了两天晚饭,权微的厨艺小有长进,就是菜式从四菜一汤回弹成了三个菜。   即使是这样,杨桢也觉得自己占了太多的便宜,每天回去的路上都在问权微要不要吃什么水果、家里缺不缺什么日用品。   权微平时是不买则已、一买就要屯一堆,家里基本什么都不缺,就是咖啡伴侣这种不常用的东西即将见底。   咖啡这东西只有长时间用电脑的时候,权微才想的起来要泡一杯,他下午去抽屉里摸了个空,正好碰上杨桢在献殷勤,立刻就在对话框里撩闲:回来的时候帮我带个伴侣。   浓汤伴侣、五谷伴侣那么多的伴侣,杨桢哪儿知道他要什么,满头雾水在微信里问:什么伴侣?   权微故弄玄虚:你猜。   杨桢:猜不出来。   权微:那你就空手回来。   你可不就是个伴侣么。   杨桢没反应过来,还在锲而不舍地问:别玩了,说吧,要什么?   权微:咖啡。   ——   自从权微扭了腰,俩人就谁也不关卧室的门了,今天起来之后权微在杨桢房门口倚门交叉了个腿,看了两分钟还是没进去。   比起做贼一样摸进去偷看杨桢还在睡觉的样子,他宁愿趁这人头脑清醒的时候将人摁到墙上来个壁咚,要当攻,就不能怂。   问题是怂了也没什么用,进去了也只能干瞪眼,杨桢的睡眠向来很浅,还没摸估计就醒了,所以权微深思熟虑后还是决定不给某个地方的海绵体增加负担了。   昨晚他应该是做过一些有辱斯文的梦,醒来的时候勃起得离射只有一步之遥,但可惜权微不记梦,他没什么印象了。   洗漱之后他就下楼了,期间杨桢被闹钟震醒,看见家里空无一人,还以为权微已经出门了,然而等他收拾完,那人提溜着早饭又出现了。   很快两人上了饭桌,权微往自己的粥里加了一大勺糖,然后提着勺子问杨桢:“你要不要?”   杨桢第一次见人吃甜粥配咸菜,敬谢不敏地端起了碗,用实际行动表示拒绝。   客厅里的电视开着,声音被权微放到了最大,播报员的声音传进餐厅,说是沿海有台风登陆,冷空气即将北上,提醒广大市民注意防寒保暖。   权微的筷子在咸菜碗里顿了一下,立刻把逛街提上了日程:“你今天晚上加不加班?”   本来应该是要主动加的,不过因为这话是权微在问,杨桢犹豫了片刻之后打了个马虎眼:“不确定,怎么了?”   “不加你陪我去趟商场,”权微睁着眼睛说瞎话,“我没冬天的衣服穿了。”   杨桢才是真的没有,原身可能是北极熊投胎,留给他的最厚的衣服是夹绒的外套,杨桢本来也得加冬衣,闻言十分地想答应,用仅存的上进心艰难抵抗道:“等我下班就有点晚了,你怎么不找少宁陪你去?”   为了搅基大业,权微只能将老铁弃如敝屣了,他一本正经地说:“我跟他审美不一样。”   杨桢看了他上衣胸口处的蜘蛛网一眼,心说我跟你的审美也不一样,不过这种奇奇怪怪的衣服权微穿起来都挺合适,可能是他不上班,不用那么一板一眼,身上有种难以捕捉的散漫气质。   杨桢沉默了一会儿,最后还是被一起买衣服的亲密行动给迷惑了。   两人约好下班之后见,吃完饭权微去扎针,开车把杨桢捎到了地铁口,杨桢到了门店以后,先做了早操又开了个会,然后才回到座位上,给周艾国打电话反馈情况。   周艾国听说房东坚持不肯降价,反应冷淡地问道:“小杨,有个问题我想请教你,除了在我和户主之间传达信息,作为中介,你还做了什么其他的工作吗?”   杨桢其实明白他在说什么,埋怨他劝诫的力度不够,没能满足买家的要求,但他假装没听懂地将问题抛了回去:“没有,我入行的时间不长,工作上要是有做得不好或是不足的地方,还请您指出和提点,我肯定积极改正。”   周艾国没听见一句难听的话,这说明杨桢有分寸,知道什么话不该说,说话不容易得罪人的家伙都是聪明人,而杨桢没法成功的原因就是他太轴了,正直、老实在这个时代,几乎已经成了傻瓜的代名词。   “没有,你很诚恳,这一点做得非常好,”周艾国话中有话地说,“但是中介不该只是传话筒的角色,你要促成买卖,大家才能互利多赢,否则你再诚恳也没用,你只是在浪费我们大家的时间。”   杨桢明显感觉到了冒犯,为了按住脾气他好一会儿都没说话。   “看不到成果的时间都是浪费的,这一点我赞同,我也很迫切地希望交易能够达成,但在我看来,在房屋交易的这个阶段,中介就该只是一个传话筒。目前的价格就是户主的心理价位,房子的质量您随便检验,值这个价钱,如果我想办法把价格压下来了,以后您自己卖房子的时候就绝对不会找我了,您觉得我说的对不对?”   周艾国沉默半晌,说完就把电话挂了,“我很遗憾,这次合作没有成功。”   杨桢有点失望,但这结果也在他的意料之中。   在他不知道的背后,和兴那个代理中介已经忽悠好了王立,让他下定决心早买早好,王立正在问朋友筹借这笔祸从天降的首付增加款项,看形势杨桢的这一单好像已经黄在了路上。   权微扎针之前,照了张针头的近照准备发给杨桢看看,这大概是所有陷入爱河的年轻人都会干的事,靠分享鸡毛蒜皮来增加和制造共同话题。   不过发之前他不小心看见时间,又把相册退出去了,然后权微忍了一整个白天,都没有去找杨桢扯淡,这个克制的行为后来证明大错特错,但他的追求才起步,很多脚印都踩歪了。   这个时间段权微是觉得自己随时随地都可以闲下来,但是杨桢是早9晚9一周6天班,权微想了想,觉得上班时间还是放过他吧。   7点刚过杨桢就收到了消息,权微已经到了,他就迅速将手机和文件往包里收。   因为过几天就是双11,工位上很多单身青年们都在兴高采烈地订巧克力和玫瑰花,门店里脱单的氛围很浓厚,有个风吹草动大家都喜欢往对象上想。   杨桢这两天都溜得积极,靠走道的一个同事见他急匆匆地要走,闲得发慌就调侃了一句,问他这么积极是不是要去跟女朋友约会。   杨桢听了这话本来觉得没什么,可一出门店看见权微的车,脸上登时就有点发热,没有女朋友,只有一个男的,朋友。 第72章   晚高峰不堵的就不是大都市。   权微混迹在速度约等于爬行的车流里,难得对于时间的流逝感觉到了痛心。   杨桢的时间要比他好打发一点,上车没多久就接了通电话。   电话那边的人是周驰,他今天乖溜溜的什么也没干,然而这样也能锅从天降,被周艾国骂成是长了眼睛没卵用。   “杨桢,我真是信了你的邪,”周驰意见很大地在那边嚷,“我跟我爸吹牛逼来着,说你是销售精英、舌灿莲花,碰到直男都能给他说成gay,结果我爸说你业务不积极,你积极一点咯大哥,你这样让我很没面子的。”   杨桢简单给他描述了一下情况,周驰听完就不吭声了,周艾国炒房炒得有点走火入魔,直接把他的家庭背景炒成了单亲。   等周驰挂了电话,权微猛不丁地来了一句:“你确定你这个客户叫周艾国?”   这有什么确定的,杨桢有点莫名其妙:“确定,怎么了?”   “要真是周艾国的话,”权微偏过头来对视道,“你这个秦女士的房子估计就是他的了。”   可能是心理作祟,杨桢觉得这句怎么听着怎么不对,秦女士就是秦女士,什么叫“你这个”。   不过因为权微的结论让他意外,杨桢直接忽略了内心的别扭,追问道:“为什么这么说?你认识周艾国吗?”   权微:“认识,他是炒房圈子里挺有名的一个老家伙,我以前待过的那个炒房群的群主就是他的熟人,还请他给我们上过课,满嘴都是什么私人财富管理和最大杠杆之类的鸟语。就他这种大忙人,一般不是看准了要下手是不会亲自出面的,他估计是在诈你,让你沉不住气了,去房东那儿磨。”   如果是这样那周艾国也是个心机人物,杨桢说:“那要是我还没去磨,房东就在别的中介那里把房子卖了呢?”   现在的情况就是这样,秦如许在和兴那儿卖房的意向已经很明显了。   权微一脸“你怎么这么天真”的表情:“你以为他跟你签了看房确认书,就真的只在你这一家买房啊,不说周艾国,就是我自己,买房之前也会货比三家。我打赌其他中介的价位周艾国肯定知道,他来你这儿问,差不多就能说明你是同比里报价最低的一家了。”   而且同行的手都挺脏的,为了赚钱散播点谣言都是小儿科。   杨桢一点就透:“你的意思是,他还会回头来找我?”   权微:“如果买家里没有那种人傻钱多、付钱快到让周艾国来不及反应的土豪,我觉得他会。”   杨桢感觉上午产生的那点沮丧正在慢慢地瓦解,不管权微说的是真是假,这一刻他确实被安慰到了。   半个多小时之后,权微终于将车停进了商场-4F的停车位里。   杨桢在这个深度有点缺氧,偏偏缴费手续还特别麻烦,他脸上不自觉露出了抗拒,腮帮子上也憋出了一层浅红。   权微将缴费的小票交给工作人员,一回头发现室友有点不对劲,问出原因差点没笑死,没过脑子就来了一句:“需不需要人工呼吸?”   杨桢被吓得一瞬间都不会呼吸了,脸上的红色猛地往上提了一个度,心肝颤得差点没上手抽他。   年轻人你这样下去会出问题的,能摧毁我们友情的严峻问题!   收费的大哥正在他俩身上狐疑地来回看,杨桢扛不住这种拷问的目光,强行淡定地说:“暂时不用,需要的时候会叫你的。”   “别贫了,你脸上都快滴血了,”权微没用力地推了他一把,“你先去按电梯。”   杨桢的注意力本来全在窒息感上,被他一提才觉得脸上在烧,此地不宜久留的念头如火如荼,杨桢立刻“好”了一声,转身大步地走了。   电梯口有3部电梯,然而基本都在-1F以上来回,总也不下来,权微的人是来的晚,但架不住他不耐烦,拉着杨桢就去走楼梯了。   双11在即,实体店也掀起了促销狂潮,两人进的这家店的噱头是买一赠一。   年轻的男导购跟过来,笑着问两人是要看上装还是下装。   杨桢主要是陪他,自己没动在这儿买衣服的念头,这里的服装对眼下的他来说有点贵,他往旁边一站,准备当个安静的背景板。   权微却忽然按住了他左边的肩膀,推着人在店里晃荡:“都看,冬装在哪?”   “在这边,”导购做了个请的动作,一边将两人往里边引,一边问两人穿什么码。   “我不需要,”杨桢笑着婉拒道,“你给他拿就行。”   权微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扫了一眼,没说什么,等导购拿来合适的码以后他套在身上,没先去照镜子,反倒面对着杨桢退了两步,将拉链一口气拉到了锁骨的高度上说:“怎么样?能看不能看?”   杨桢心里有他,觉得他披抹布都好看,已经没法说出完全客观的评价了,不过他还是装模作样地说:“挺好的,你转个身,我看看背面。”   权微转了个180,杨桢还是那句话,然后权微自己冲着镜子看了看,感觉只是还行,他一下就得出了结论,杨桢的审美不如他。   不过不如他也要问,因为杨桢会夸他,这件挺好的、那件也好看。   两个人都很没诚意,导致的直接后果就是全程不到半小时、还没踏进第二家店就买完了。   两人在过道里面面相觑,对于一起出行都有点意犹未尽,权微当机立断,先拖着杨桢上5层吃了顿简餐,然后杀进了旁边的电影院。   8点~9点只有一部电影待播,片名叫《重返少年时光》,看荧幕上的预告就知道走的是无科学、狗血青春幻想风格,权微没得选,而且重点也不是电影,而是一起看。   两人取了票,坐在塑料排凳上等电影开始,杨桢第一次到电影院来看电影,盯着头顶的预告屏看得还挺投入。   权微在旁边用胳膊肘捅他的肋排:“吃不吃爆米花?”   杨桢不太吃甜,在外面捧着东西吃得咔嚓响也不是他的作风,而且他四下观察了一圈,发现捧着爆米花的大都是一男一女或是两个女生,他跟权微这样的纯爷们组合比较少见:“不吃。”   “那我吃,”权微说完就走开了,两分钟之后回来,臂弯里夹的桶比谁的都大。   杨桢接过他递来的一瓶水,有点震惊地问他:“这么多你吃得了吗?”   权微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心说吃不了拉倒。   这是用来吃的吗?不是,这是用来秀的。   十分钟以后工作人员通知进场,权微也是到了影厅门口才发现这么个电影还是3D的,他用票换了两眼镜,杨桢在他后面抱着爆米花桶和水,像是他的男朋友。   座位是手机自动推荐的,在影厅前后左右都靠中间的位置上,熄灯以后过了几分钟,杨桢的椅子被人从后面敲响了。   “不好意思啊,”出声的是个嗓音温软的妹子,她好声好气地说,“帅哥你有点太高了,能不能往下坐一点啊,我看不见中间的字幕了。”   杨桢立刻就往下溜了一截,膝盖抵到了权微装衣服的纸袋,纸袋发出了簌簌的细响。   权微将摸到指尖上的两颗爆米花扔进了桶里,心里不是特别乐意。   后面这姑娘的态度是好的没话说,但让杨桢屁股只有半截在椅子上看一场电影也得累死他,传说中不打扰别人是最高级的教养,但杨桢也不是故意坐到她前面来的。   这么着肯定不行,累着腰了得不偿失,权微扭头一看,发现昏暗的光线里后头竟然乌央乌央的都是人,目光所及之处没有两个挨在一起的空位了。   就这么走吧划不来,让杨桢坐起来吧他肯定也坐不直,权微敲着杨桢的椅背,隔着椅背问那个女生:“你是一个人还是几个?”   女孩凑过来小声说:“啊?我们三个人。”   这样座位也换不成,权微转回来,想想用膝盖拐了下杨桢的腿:“你起来,跟我换个位子。”   杨桢哭笑不得:“你比我还高,换哪门子位子啊。”   “我自然有办法,”权微抱起爆米花桶,“快点,我起了。”   这阎王是个效率派,杨桢不想过多的影响其他人,只好勾着腰跟权微换,坐下来三秒钟之后,无需多说他就知道了权微所谓的办法。   这位大佬将两个座位中间的转动扶手往上一掀,上身一斜、头一歪,将头靠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大银幕上正出场的这个赞助商家的品牌效应做得恰到好处,一束烟花陡然迸裂,碎成星点之后再度聚拢,变成了一行字。   但是杨桢目光虚化,已经看不见屏幕上写的是什么了,那束烟花好像从眼里直接钻进了他的心里,让他一瞬间闻到了心花怒放的味道。   就是权微身上,洗发水、沐浴露或是须后水的气味。   头发扎在脖子上的触感痒中带麻,杨桢用力地捏着那瓶没地方放的矿泉水瓶,没敢随便乱动。   权微自然感觉到了杨桢身体的紧绷,这种警惕和不自然的反应让他思考似的眯起了眼睛。   不习惯是吧,没关系,多接触几下就习惯了。   一种泛着点甜气、有点温热又有点硬的东西忽然就压在了嘴唇上,杨桢下意识抿紧了唇,然后听见权微在耳根子旁边说:“张嘴,超好吃的爆米花,不甜不要钱。” 第73章   杨桢心慌意乱哪还管得了什么味道,只想赶紧叼走了息事宁人。   其实根本没人看他俩,让他紧张的是自己心里的那面镜子。   要是他对权微没意思,从那天晚饭以后房东很多的言行举止都可以说成是骚扰,可惜两人是王八看绿豆,虽然对眼的速度有些愁人,但对于种种试探和轻微的越界都是欲拒还迎的态度。   仓促间杨桢用舌头一卷,目标只是那粒爆米花,就是他没料到权微的手指捏得那么靠前,杨桢明显能感觉到自己舔到了对方的指腹和指甲盖。   平时因为触摸和出汗,人的体表带着微微的咸度,可是权微的手在桶里搅合了半天,糊了一层烤玉米的甜味。外面售卖的爆米花甜度都高,口感应该说十分霸道,可杨桢的味蕾却神奇地压制了最突出的甜味,从其中剥离出了权微指尖的触感。   有一点点凉,指甲短而不扎人,刮过舌苔的瞬间让他觉得羞耻。   权微却是跟他截然不同的感觉,对方的舌头湿滑、唇瓣暖软,因为部位过于私密,无端让权微意会出了一种类似于情色的意味,这种想法让他的手瞬间重若千钧,意识里有种贴上去容易下来难的兴奋,指尖不自觉地在杨桢唇上摩尼了一下。   杨桢的手在裤子上无措地搓了一把,然后他瞬间偏过头,握住权微的手腕将它塞回了那个金黄色的纸桶里。   甜甜甜,给你钱!拜托身旁的朋友大发慈悲,不要再动手动脚了!   “看……电影吧,”杨桢被刺激得都有点结巴了,手指松开又立刻收拢,在桶里抓了一大把让他这老心脏跳得没个轻重的爆米花,“要吃我自己拿。”   权微遭拒后陷入了一种透支的安分,按在桶里的指尖相互捻来捻去,他有点想看看刚被舔过的手指,但又觉得这种行为十分变态,为了让手忙起来,他直接从片头吃到了结尾。   《重返年少时光》讲的是一个抛弃糟糠之妻的渣男一觉醒来,重新回到高中时代开始改邪归正的故事。   权微喜欢看纪录片或是那种不惊悚的悬疑片,这种不切实际的假设题材不是他的菜,他吃得认真、看得敷衍,虽然将头靠在杨桢肩膀上有点浪漫,但坚持一个多小时也会腰酸脖子痛,不过权微愣是没怎么动。   也正是因为这种姿势的死角,他错过了杨桢脸上所有的风云变幻。   说实话这个片子拍得不怎么样,悲得不够深刻、喜得又略为浮夸,不过对于杨桢来说,他的观感可能跟所有人都不一样。   重生是他独自背负、无人可说的秘密,杨桢从男主角宿醉后醒来,发现日历退回了14年前的震惊那里开始走神。   也许是为了制造出哭着笑的效果,银幕里的男主表现出来的震惊夸张而卖力,在座不少人发出了一种“快看,那里有个傻子”似的笑声,杨桢就在这么多人轻松的快乐里,无声地攒了满腔的悲凉。   这个男主比他幸运,重生在自己熟悉的世界,遇到的人也都是旧时的记忆,他甚至有重新开始的机会,可是章舒玉什么都没有。   他只有一身的债,一个冷漠的家庭,和一缕误入他乡的孤魂。   脑中闪过的片段如同走马灯,当杨桢快速回首来到这里之后的往事,他的血液凉透又沸腾,好人坏人的剪影忽而飘过又相继远去,纷纷扬扬最后只留下了一个瘦长却挺直的人形。   对于他在这个世界的立足,权微的每一次出现都至关重要,这个人也许是芸芸大众,但是对于他来说与众不同。   在电影的结局里,重回过去只是男主死前的一场梦。   那一瞬间杨桢心里产生了一种身临其境的恐惧和刺痛,如果来到这里也是章舒玉死前的一场癔症,那他是愿意梦醒了被埋入黄沙深处,还是永远沉溺在这个有着权微的梦里?   清场的灯光陡然亮起,观影的人们赶场似的起身离去,权微伸完懒腰,发现杨桢仍然坐得如同石雕。   这人魂不守舍的,目光看着前方的某一个座位,脸上有种沉重到几乎能将周边的空气化成结界的悲戚。   明明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可权微忽然就有种杨桢离他千里万里的错觉,他浑身的每一个细胞都抗拒这种想法,然后权微醍醐灌顶地意识到,他又是撩又是泡,心里还觉得贼稀罕这人,可事实上他并没有多了解杨桢。   这一刻杨桢心里在想什么,为什么难过和沉默,权微根本毫无头绪,可他看见杨桢不开心,心里就产生了一种想说点什么但又不知道说什么好的顾虑。   在乎才会谨慎,克制方见情深。   一个特别会处理情绪的人忽然低落,那一定是遇到了束手无策的难题。   权微心疼之余又有点逆反,觉得杨桢既然不愿意跟他说,那就是不需要他来掺和。   别看权微平时什么难听的都敢说,但在爱情这条刚刚铺开的大道上,他也只是一个笨拙的新手,不够成熟、内心的戏也多,唯一可圈可点的只有喜欢的心态,还和少年的欢喜一样纯粹。   就权微在原地默不作声站着的这两分钟以内,工作人员以及拖着大号的垃圾袋进来清场了,哪怕他愿意给杨桢一片黯然销魂的净土,别人也会来捣乱,前后都是清净不了,那存在感不如给他自己刷。   不说就不说,他可以主动问,要是问了还不说,接下去怎么办……那就看当时自己的心情而定了。   “杨桢,”权微按住他的肩膀用力地捏了一把,然后放缓了语气说,“你是不是不舒服?”   杨桢打了个幅度很大的激灵,猛然从无法置信的震惊里找回了魂,他仰头盯着权微,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堪的笑容。   他觉得自己像一个反复无常又贪得无厌的叛徒。   苦屿作为遥不可及的故乡,在电影结局触发的想象里被他亲手抛弃了,在死去和是续梦之间,杨桢几经摇摆,内心的天平逐渐往后者上缓缓倾倒。   可留在这里有什么好呢?甚至都没人知道他是谁。   杨桢扯出一点笑意作为遮掩,捡起空塑料瓶站了起来:“有点,肚子不太舒服。”   肚子不舒服会产生那种被全世界抛弃的生无可恋吗?   权微心里存了点疑,但仍然对不适上了心,皱着眉毛说:“怎么个不舒服,疼还是胀气?要不要去医院?”   这也就是个解释反常的托词,杨桢连忙表示拒绝:“不用,我去趟厕所就好了,走吧。”   出了影厅杨桢直奔厕所,权微在过道的卡座上等他,杨桢在男厕的隔间里整理了一下情绪,脸色往常地出来了。   这时已经快10点半了,杨桢明天还要上班,加上刚刚那么失落的一出,权微也没有心思继续逛,直接取车回家了。   路上权微挑起了话题:“你肚子还疼不疼?”   杨桢偏头看他:“不疼,就是普通的人有三急,你别老问了,整得跟生病一样。”   关心你还不领情,权微转移话题道:“这个电影是不是无聊透顶?”   杨桢跟他体验不一样,犹豫了一刻,横下心说:“还好,我挺有感触的。”   电影的内容权微没认真看,他最大的收获就是吃爆米花吃到舌头起泡:“什么感触?”   “重生,”杨桢不许自己移开视线,从头顶的后视镜里看着权微说,“我摔到头、失了忆、性情大变,日子过得跟以前完全不一样,是不是有点像电影里那个男主角?”   “像个鬼,”权微觉得完全没法比,“你卖菜那会儿露八块腹肌了?做中介那些早操的时候举着喇叭喊谁谁谁我爱你了?还是跟你的室友强行卖腐,被个西瓜皮什么的飞出个嘴啃嘴了?电影里那男的重生就是来搞笑的,你别上赶着往谐星的热闹上凑了。”   杨桢跟他是没法好好聊天了,他一本正经在寻找机会挑明自己的身份,权微却胡说八道断他思路。   腹肌、喇叭示爱等都是电影里的情节,被权微往他的日常上一套,杨桢登时有了一种天雷滚滚、无法直视电影的感觉,他被雷得酥嫩且无奈,绷不住地笑了起来。   他是来搞笑的,可我不是…… 第74章   又是那种让人看不懂、假装轻松的笑容。   权微从后视镜上收回目光,继续开了几公里,反向盘猛地往右边一打,将车拐上了去江滩的匝道。   他一个要当杨桢爷们儿的人,跟这人讲个毛线的隐私。   杨桢每天坐地铁线来回,对于城路公路的走向没什么认识,他没有怀疑这不是回家的路,只是觉得车速很快,疾风从缝隙里彪进来,吹得他不得不闭上了窗户。   然而汽车停下的地方十分陌生,放眼望去全是绚烂的夜景照明,杨桢在照明的高点上看见了“青山外滩”的灯光logo。   权微抡着方向盘将车停进车位,拉起手刹招呼杨桢下车。   这人在商场取车的时候说是要回家,结果却开到这么个热闹到一看就像是要接着浪的地方,杨桢心里暗暗叫苦,他每天上班加班的时间12个小时根本打不住,加上刚刚那个主题扎心的电影,现在有点身心俱疲,只想回家躺平。   他赶了两步撵上权微,被江边的风吹得打了个哆嗦:“我们来这里干什么?”   权微这时超出他两步,没看见杨桢这个被冻到的动作,他随便窜改城市地图地说:“路过这里,下来转转,你以前来过这里没有?”   原身的情况他不清楚,杨桢站在4月份以后的经历上来说:“没有。”   权微迈上台阶:“没有我给你当个导游,这儿夜景是全市最好的。”   好不好都已经来了,杨桢打起精神,陪他在小碎石走道上往前逛。   江滩是个旅游景点,夜深了仍然不改繁荣景象,烧烤的味道在空气里飘荡,偶尔有呐喊和惊呼声从灯光最明亮的那块地方传来,正好他们走的这条小道直指那里,杨桢不明所以地问道:“那边在干什么?这么……热闹。”   他为人比较厚道,用了个带有节日气氛的褒义词,但实际那边的动静唱歌不像唱歌、闹事不像闹事,也不知道是在作什么幺蛾子。   石子路不长,视野里亮度越来越强,喊声也随之增大,杨桢捂住耳朵都能听到有个男的扯着嗓子在喊慧慧你为什么不爱我,听起来像是个表达爱意的地方。   “在说心里话,”权微有点嫌弃地眯着眼睛科普,“这儿是个景点,以前叫石花台,石头开花的石花,清朝改成了实话台,说实话的实话,每天都很多人在这边鬼吼鬼叫。”   他话音刚落,刚叫着慧慧的男声又吼了一嗓子,“啊”了很长一串。   杨桢被吓了一跳,他性格安静,不是很能理解这种声嘶力竭的爱意,但说不定这个男生正常状态下也是一个冷静的人,只是感情沸腾的水汽冲破了理智的壶盖而已。   他目前离这种失控的状态还有段距离,杨桢压抑住那点兔死狐悲的心酸,目光清亮地戏谑道:“你半夜忽然转到这里来,是不是也有什么心里话要说?”   权微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说:“没有,我的心里话基本都活不到过夜,这里比较适合那种什么都放在心里磨的人。”   杨桢心说是我,可嘴上没法承认。   这里虽然叫实话台,可是没有人会真的过来说实话,充其量只有求而不得、酸溜溜的小年轻会过来发泄,说的话不是爱谁就是谁不爱我,万变不离爱情这个宗旨。   他喜欢权微,权微又带他到这里来,承认自己有心事的话,就好像是在宣告他心里有人而不敢说似的。而且杨桢的心里话不止有感情问题,还有来历不明,两者都不好说,不可说。   杨桢不搭腔,脚步不停地上了实话台。   这是一块由巨大的天然石材拼凑成的平台,石头上有着像是沁纹或是等高线似的密集花纹,石头半面傍地半面临水,沿着水的一圈修着木质的防护栏杆,不少年轻人就在栏杆边上,偶尔冲着夜空挥舞和嘶喊,有人欢笑有人哭,脸上的甜蜜和伤心都浓得扎眼。   权微从旁边冒出来,没头没脑地催促说:“你快过去吼两嗓子,然后我们就走。”   “吼什么?”杨桢下意识顺着他的话在作答,说完又觉得逻辑不对,哭笑不得地问道,“不对,我为什么要过去吼?”   权微半侧着身体,忽然抬起左手,自下而上地用屈着的食指侧面在杨桢的下巴上蹭了一下:“因为你是个心里磨,演技很差那种。”   这个动作自然而亲昵,像只冰凉的羽毛一样从下巴上刮过,杨桢怔在原地,差点以为权微是知道了什么,十八般心思霎时如同滚滚红尘一样向他扑来。   在自己是一道霸占他人躯体魂魄的事上,杨桢确定自己掩饰得很好,脑缺血这个病症也恰到好处,以权微连玄幻小说和电视都不看的正常思维来看,他应该猜不到自己是个黄沙里来的古人。   那么权微能知道自己心里在磨什么呢?   实话台演变成的表白台无形中误导了杨桢的想法,他以为权微是窥破了自己的心思,知道了态度还能这么温和,也许是心智开明对gay一视同仁,又或许是……   杨桢浑身的肌肉一瞬间绷紧,险些被脑子里的假设电得眼前发光,他去看权微的眼睛,嗓音油然暗沉了两分:“我怎么了我?”   他心里兀自翻江倒海,但传达到脸上的却不足万分之一,在权微看来杨桢的变化也就是没笑了,要感应他这分秒之间的开窍根本不可能,因为连最先进的科学实验都做不到。   意念翻不动一张薄纸,也很难真的靠心有灵犀传达什么,如果想表达一件事,只有语言最为清晰明了。   权微心里的疙瘩还是看完电影之后的那一颗,他见杨桢反复装傻,牵着不走的样子让人来气,不过他不了解杨桢在愁什么,没轻没重没立场也不好教训他,只好耐着性子跟他说话:“你又没跟我说,你怎么了只有你自己才知道,看完电影你就不对劲,问什么都说没事,没事的时候你可不是这种表情,你有事,只是不想跟我说而已。”   杨桢一听见“电影”两个字,就反应过来自己是想岔了,自作多情其实没什么,让人难过的往往只是发现了这件事,他在心里调侃了一下自己的想象力真是高明,同时又对权微递过来的台阶心动又犹豫。   他想说,但是怕被权微当成神经病。   权微没有责问的意思,见杨桢不吭声心里顶多是有点怒其不争,这本来也是他带杨桢过来的用意。   实话台是孙少宁发现的地方,在赶被父母赶出家门那段时间,孙少宁每天都会来这里,那时他觉得自己苦成黄连,但倒着倒着安眠药片就会抖成筛糠,活成这样了还是怕死,这里就很好,痛苦的人一抓一大把。   “不跟我说无所谓,我也根本不会安慰人,但憋着容易出问题,有需要你可以到这里来坐一坐,”权微顿了一下,“孙少宁以前喜欢到这里来找平衡,他说这里哭的人每个都比他惨一百倍,他最难的时候也哭不成这样,你看这里能不能让你有点平衡。”   孙少宁当时笑着总结,这叫我道不孤。   权微却宁愿孙少宁嚎啕大哭,他是一个有点顽固的直肠子,很多的隐忍都做不来,最温柔的姿态可能就是当哑巴的时候。   从电影院里好几遍的“肚子疼不疼”,到这里的“找平衡”,杨桢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权微这个时间到这里来,原来是为了开导他。   安慰不在于能说出什么,而是让对方感受到关怀和在意的用心。   说实话权微要是继续追问他为什么这个表情,杨桢疲于应付可能会更加沉默,但眼下的空间是如此的自由,这人只是给他提供了一个去处,内心有秘密的人会自动聚集的去处。   这种能止住好奇心的让步和关怀,对杨桢来说能胜过很多好听的言语,他心里的动容厚积薄发,四肢百骸里浮起一种被烫到的战栗感。   没有人能永远理智,被人问起的机会难得,更不用说这人正好是想要倾诉的首选,过了这个村以后可能再也没这个店了,杨桢的顾虑和冲动在心里厮杀,属于章舒玉的记忆像一阵风沙在脑海深处扬起。   大漠里的驼铃、眼角满是褶子的赵叔、从不离身的饮岁、蒋寒闪着寒光的长刀和嚷着要保护他的阿晚……它们如同隔在一层薄纱之外,不知不觉竟然有些模糊了。   有时候他太累了,来不及回忆就会昏睡过去,不知道是不是想得少了,所以记忆里内容正在褪色,等他更老一点,记性更差的时候,会不会连阿晚长什么样子记不得?   这种想法让杨桢觉得可怕的同时,无形加重了他要倾诉的欲望,他伪装得已经够久了,而且这是权微自己问他的。   千种顾虑万种担心,临到嘴边了心情却是一碗水端平,杨桢抬起眼皮,脸上是一种豁出去地镇定,他牛头不对马嘴地说:“权微,你相信世界上有鬼神,或者外国人说的上帝吗?”   作为接受九年义务教育长大的现代人,权微不是很信这个。   他姥姥江芮以前供奉关二爷,晨昏定省一天不落,可家底照样赔了个精光,不过他跟着罗瑞笙在乡下生活那阵子,倒是见过不少迷信。   什么鬼写字、鬼附身、坟头诈尸、中学的自行车棚里有古代的女人在跳舞、村口的泥塘里有青龙摆尾,有一阵子给他忽悠的根本不敢关灯睡觉,但后来被揭露说不是化学反应就是造谣,权微活到这个年纪,还没亲眼见过任何一件有悖科学的事件。   他应该说“不信”,但杨桢神情之间有种说不出的郑重,这是一个无聊的问题,但是杨桢为人较真,他会忽然问起这个,一定是有什么话在后头。   权微以一种超常发挥的敏锐说:“我……没怎么想过这个问题,不过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你信不信?” 第75章   “我以前也不信。”   这里背景嘈杂,不是一个说话的好地方,但杨桢觉得适合他,过于安静的环境会让他将注意力都放在权微的反应上。并且为了降低这种干扰,他边说边往前走去,一直到摸到栏杆才停下来,让自己的视野里只有茫茫的江水。   杨桢自己都觉得奇怪,他心里出乎意料的平静,就好像冥冥之中时机到了,这就是他该倾诉的时候。   脑子里根本就没有退堂鼓,杨桢说话的语气平和,但面由心生,悲不自抑悄然覆了他一脸:“后来眼见为实,找不到不信的理由了。”   权微开始好奇这人频频产生这种消极情绪的原因是什么,他追问道:“你看见什么了?”   杨桢闻言却忽然转移了话题:“权微,我们认识多久了?”   权微想听的事没有回答,耐着性子想了一会儿,才记起他们是在锦程的售楼处里碰见的,然而开盘具体是哪天他不记得了:“有半年了吧。”   “还差9天满半年,”杨桢不费吹灰之力地报出了时间,因为后天就是重阳九月九。   这个不会放假所以被现代人普遍忽视的节日之后再过两天,就是他二十五岁的生辰,没人替他庆祝,过不过其实意义不大,但他就是惦记,因为那是还属于章舒玉的东西。   “我们第一次见面是4月6号,我躺在医务室里,你冲进来问我为什么放你鸽子,我当时脑子混乱得要命,根本没法好好回答你的问题,你还记不记得我说了什么?”   初次见面不怎么愉快,因此权微的印象比较深刻,他接过话来说:“记得一点,我问东你答西,说话怪腔怪调的。”   “我当时说,”杨桢忽然转过头来看他,吐字清晰地说,“客官见谅,我们牙行不卖房。”   回忆一下涌上了心头,就像第二次看书总有新发现一样,权微依稀想起那个医务室的光线很亮,曾经的对话开始在他脑子里成型。   说来也奇怪,大学时候宿舍里有个喜欢背诗写诗的大才子,别人肚子里也确实有墨水,唐诗宋词张嘴就来,但权微就是觉得这人装,但杨桢拽古文就没有这种感觉,语气、语态和语速都不奇怪,好像他本来就是这么说话的。   权微笑了一声,发出了很轻的气音:“对,是这一句,你还说你们卖大米、炭啊柴的,经营范围广得不行。”   杨桢:“你当时什么感觉?”   权微顿了一秒:“觉得这个人脑子怕是有病。”   杨桢为他的乌鸦嘴点了个赞:“结果没想到是真的有病吧,除了有病,你不觉得我说话的措辞很怪异吗?”   权微点了下头:“觉得,文艺腔,不接地气,还听不懂。”   杨桢明知故问:“什么听不懂?”   权微:“你们是中介,不是什么牙行,那是哪两个字我都不知道。”   杨桢:“牙齿的牙、行业的行,牙行。”   文盲望文生义地说:“牙行是什么,口腔医院?”   这想象力也太直球了,杨桢哭笑不得:“不是,牙行是360行里的一种行当,靠口才来撮合买卖,简单来说就是古代的中介。”   有人喜欢用网络流行语,相对的有人喜欢返古也没什么不对,而且杨桢当时脑子不清醒,胡说八道也正常,权微忽略掉心里的违和感,夸他说:“你真有才。”   杨桢摇了摇头,微笑着说:“你看过我的个人调查,有没有发现我曾经是个理科学霸?”   杨桢的高考理综是一个碾压智商的成绩,权微还有印象:“有,两百九。”   杨桢:“那你记不记得我高考语文考了多少分?”   这个就更难忘了,权微当时的语文考了72,杨桢比他还磕碜,他报了个数说:“好像是69。”   杨桢:“可自从我摔到头之后醒来,直到现在都不会一点理科上的东西,什么几何证明、动力学原理、化合反应一窍不通,但要是背个五经三礼之类的完全没问题,但是这些东西我根本没看过,你说这是什么原理?”   权微又不是脑科专家,就是有原理他也不知道,他胡扯道:“大脑不是分很多区吗,管运动的、管语言的、管智商情商的,可能你就是把管信息处理的那块脑子给激活了。”   这理由有鼻子有眼,换个真的脑缺血患者来听说不定就信了,但杨桢无法苟同,因为他是直接换了个脑子,他接着说:“还有啊,我以前性格傲慢、人缘很差,喜欢赌博还敢借高利贷,不会写毛笔字、不会画画、不会记账、不会打算盘、不会挑酒也不会卖菜,从那次受伤之后改头换面,一下就都会了。”   “我到海内菜市场的时候,是受伤之后一个月左右,可是你爸说我写字里功力起码有十年以上。我算盘打的也不错,百位级的自问不会比你们按计算机慢。挑酒的功夫也凑合,反正不至于买到假酒。”   权微到现在还没捉住他想表达的主题,五官不自觉皱了起来,想问杨桢到底想说什么,但又心疼他那种孤独的样子,于是耐着性子没话找话:“你那次受伤还算是因祸得福,get到了很多别人学都学不好的技能。”   杨桢看着他笑:“可是你不觉得这不科学吗?什么技能和手艺,不练个几年都拿不出手的。”   权微反正是怎么都有话说:“过度相信科学不也是一种迷信么。”   这句话正合杨桢的意,他的心跳略微有点加速,他一眼不眨地盯着权微说:“那次在菜市场的小巷子里,你逼我离开菜市场,说被高利贷找到会被剁手,我反过来呛了你一句,你还有印象吗?”   权微对于他吐了自己一脚印象更深:“你说随便剁,反正也不是你……”   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下来,目光凝滞而带上了沉思,同时他本能地察觉到了一点类似于前方高能预警地不详预感。   后来眼见为实、五经什么的不看就会、古代的、牙行、重生、改头换面、不科学、不是他的手……   不是他的,那是谁的?   这瞬间权微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忽然就想起了杨桢床头那张密密麻麻的小楷名录,叫什么他忘了,但是记得“牙行”两个字,当时因为太详实,还以为杨桢是要写小说。   可小说是虚拟的东西,他没必要这么代入,说话学古代人,行为也学,现在整个人都窜屏了,说话没有重点还神神叨叨。   权微的脑子里乱成了一团,还没理顺杨桢这么一通的东拉西扯是想干什么,对面的人却已经不打商量地劫走了他的话:“的手。”   “你当时问我是什么意思,我拿禅宗的活人刀来忽悠你,但解释就是掩饰,前面那句才是我的实话,”杨桢给自己打气似的吸了口气,接着一口气吐到了底,他对着权微举起双手,投降似的亮了个正反面,仿佛是在表达我两袖清风、没遮没掩。   “这不是我的手,我不是杨桢,借尸还魂你听过吗?电视上老在演的。”   说着说着他就轻松而坦荡地笑了起来,放下双手背到后腰上,心头的重担一瞬间被抽离,时隔半年、沧海桑田,他无限久违地尝到了什么叫无事一身轻。   没有权微、没有感情,也没有自导自演的顾虑,只记得他是章舒玉。   可他对面的人就没有这么自在了,要是用一个词来形容权微这一刻的状态,那就是死机。   他整个人都懵逼了,程度严重到连“这货一定是在逗/耍我”的念头都没有,就那么杵着站了好一会儿没动。   都说现实的荒诞足以让最离奇小说都甘拜下风,但之前听得最多的都是人性的丑恶和奇葩,像杨桢这种情况肯定是造谣或精神分裂。   想到分裂权微终于回过了神,为眼前这一幕找了个科学合理的解释:杨桢可能是脑子受伤之后还没痊愈,现在是在发癔症。   权微心说别闹了,嘴上却笑着问道:“那要不是杨桢的话,你是谁?”   “你满脸都写着不相信,”杨桢有一点难过,但发展成这样也只能破罐子破摔地面对,他笑着说,“跟你说了也没什么意思,行了,我说完了,谢谢你今天带我到这里来散心,你现在可以报警了。”   权微跟他隔着一根栏杆立柱,尽管心里仍然有一万只尖叫鸡在进行大合唱,但更让他闹心的是杨桢的态度,他连看都不正眼看自己了,垂着眼皮一副失望透顶的模样。   权微还是不相信借尸还魂,但现在他心里还是喜欢杨桢。   天气预报里的阵雨,终于赶在午夜之前前来赴约了,杨桢感觉脸上一凉,正在心里自娱自乐地感叹老天可怜他掉马又失恋,接着脖子就被人揽住了。   “傻子才报警,”权微箍住了杨桢脖子,因为有点生闷气也没等他一起,夹着别人的头就走,嘴里做着本世纪最大的青天白日梦,“我得把你供在家里,研究一下你要是说的实话,就把你拿去申报吉尼斯纪录,发家致富、富可敌国就靠你了。” 第76章   权微要是比他高一个头,箍他的脖子才算是正好,可眼下这几乎能够忽略不计的一两个厘米让杨桢根本直不起腰。   鹅卵石的路面凹凸不平,他被拖得踉跄,但因为脑子里还在播放着权微刚刚说话的慢镜头,所以根本没顾上揭竿而起。   一般人听到这么惊悚片既视感的言论,脸上能装出若无其事就是顶天了,身心多少会因为忌讳而避之不及,可是权微不仅动手动脚,还说要把他供在家里,这话翻译过来,就是不会将他扫地出门。   杨桢意外之余,手脚虽然忙乱,但心里慢慢竟然有了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原来他的顾虑都是庸人自扰。   可要是今晚要是没有走到这一步,他也根本料不到会是这种结果,也许这就是智者所说的幸运和爱,与勇者长随。   这么走路根本没有平衡可言,可杨桢越走心里越踏实,现实比他想象的要温暖,这世上也没有比心安更稳的平衡,走了一会儿杨桢忽然闷头闷脑地笑了起来,强调道:“你真的不怕吗?我借尸还魂……”   剩下的“诶”字还在嘴边,就被权微不留情面地打断了:“借尸还魂了不起哟,你想对我干什么?还想让我怕你。”   “没想干什么,”杨桢否认到一半,忽然有点内心发虚。   坏事歹事一概没想,就是偶尔想过一些不可描述的事。   “所以这个事你以后别到处说了,”权微就不爱听那一句,什么尸啊魂的,明明就是活生生的一个人,“到我为止,明白吗?”   “放心吧,我不会跟别人说的,”他也没人可说,杨桢仰起头来看他,“你是跟我关系最好的人,你都不信。”   权微感觉自己一下就被看透了,这让他怎么信?他的三观建立在唯物主义的基础上,要是就凭杨桢的几句话就能把他的世界变成山海经,那他估计离神经也不远了。   “我……”权微顿了一秒,在他头顶顺毛摸了两把,安慰道,“以后会信的。”   杨桢走得实在是辛苦,心里想着希望如此,嘴上开始挣扎:“你能不能高抬贵手,让我起来?”   “可以,”权微一副万事好商量的语气,“不过你要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最大的秘密已经和盘托出,其他的问题都不叫问题,杨桢十分干脆:“好。”   权微在有人嘶喊的背景音里说:“你的大名,是不是还没告诉我?”   杨桢拽着他背心维持平衡的手指猛然一紧,他从来不知道自我介绍竟然会让人紧张。   “章舒玉,立早章,舒华的舒,玉树的玉,”他轻轻地说,“我叫章舒玉。”   爷爷那一辈以前的人名字都很有内涵,这个名字属于那一波,权微觉得这名字带着一种书香门第的气质,同时隐约又觉得耳熟,他应该是在哪里看过,但过目的时候没走心,一时半刻也没想起来就在杨桢床头的那张纸上。   “章舒玉,”权微连在一起念了一遍,然后评头论足地说,“好像是要比杨桢好听一点。”   顶着杨桢名字的章舒玉听他叫自己的名字,浑身霎时就冒出了一层鸡皮疙瘩,好像这不是一声叫唤而是一种认同,他鼻子发酸地说:“多谢夸奖。”   “不谢,”权微说着就松开了锁他脖子的手臂,“雨好像变大了,走吧。”   阵雨来势汹汹,两人蹿回车里的时候外套差不多都淋透了,权微开完暖风就脱了外套,从后座上拖来购物袋开始拆小胶皮,杨桢没有衣服可换,于是就坐着没动。   然而没几秒权微“哗啦啦”地从纸袋里拉出棉服,先劈头盖脸地扔了杨桢一个乌云盖顶。   等杨桢揭开盖在脸上的衣服,才发现权微手里还有一件一样的,他愣了一下,有点搞不清楚状况地说:“你不是买了一件上衣一条裤子吗,怎么成两件上装了?”   “你记错了,”权微套着袖子一脸笃定,“我买的就是两件上衣。”   杨桢有点不能理解:“干什么买一样的?那四件不都挺好的吗?”   权微心说你知道什么叫情侣装吗?这就是。   可现阶段他送出去杨桢不会要,他只好胡说八道:“买一件、扔一件,体会一下当有钱人的感觉。”   杨桢不会信他的鬼话,湿气已经渗穿了后背的毛衣,他识相地连忙换上了这件“要扔的”。   很快豆大的雨点就砸得挡风玻璃噼里啪啦响,路旁的香樟也被狂风吹得张牙舞爪,路况十分的糟糕,权微不敢分心驾驶,剩下的路上两人就都没有说话。   回到家之后又太晚了,两人着急忙慌地依次冲了个澡,直接回房烙大饼了。   时间带来缓冲的劲头,之前由于孤勇或震惊而麻木的思维开始蠢蠢欲动。   权微这辈子就没想过要富可敌国,所以要把杨桢供在家里这句话的水分很多。   在他狭隘的认知里,杨桢的精神应该是有点问题,也许是受伤的后遗症,也许是一直没卖出房子还贷的压力太大,产生了一定程度的错觉。   现在很多人的心理都有点毛病,权微没觉得这有多像洪水猛兽,而且杨桢没有反社会人格。退一万步说,这人以前品性恶劣而且赌博,现在反倒成了个礼貌勤奋的好青年,要是后遗症都这么积极,其实来个一打也没问题。   就是杨桢这个借尸还魂的癔症吧,听着还是挺渗人的。   权微没打算惊扰他,但总归是觉得应该找医生看一看,他被室友的惊天言论吓了一跳,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凌晨起来撒尿,关了灯晃到杨桢门口想看这人是不是也一样辗转反侧,谁知道黑暗里的人呼吸深沉绵长,睡得不知道有多香。   权微当时就觉得杨桢果然是个缺心眼,因为不在意自己是哪位,所以该吃吃该睡睡,他一想就觉得特别吃亏。   杨桢掏空了心里的秘密,倒头直接睡到了天亮。   权微没说信他,反倒更让杨桢放心,这人虽然有点刺,但身上有点君子遗风,不欺不瞒、说一是一,而且权微对他的态度没有变化,这说明他们关系并不会因此疏远。   杨桢不急,不急着还债,也不急着证明自己,他一直相信珍贵或隽永的东西上,都需要凝聚很多的时光。   权微夜里打小九九,白天活该爬不起来,杨桢关门的时候他还在周公的邀约里无法自拔。   然而上班的杨桢也有人约,他连续“早退”两天,今早一进门店,立刻就遭到了组长的围追堵截。   组长姓刘,是个刚过不惑之年的矮个子大哥,天生一副笑脸,但要是以为他不会生气那就大错特错了,谈话的第一句就不怎么客气:“小杨,你最近工作的热情好像不是很高啊。”   杨桢前面自动加的班仿佛都是过眼云烟,不过跟领导对呛的都很想不开,他没反驳,顺着坡就下:“这两天家里有点事,不好意思。”   组长心里有气并不是因为他早退,所以他态度够怂也没用,刘组长严厉地说:“谁家的经都不好念,家事要处理好,但也不能耽误工作,这是上班的职业素养,明白吗?你看看你这个月的成绩,比上个月还不如。”   他说着狠狠地用马克笔敲了敲小黑板上,上面用粉笔拉了表格,写着组内人员的名字和本月得分,最高是16分,杨桢是5分,他皱着眉毛说:“你来店里这么久了,连租赁的单子都没有开一单,这不像你的实力啊小杨,你简历上的成绩很漂亮,模样啊口才都很优秀,我不是很明白你怎么会落到垫底?”   杨桢心说我也不是很明白,现在的人撮合买卖双方靠的几乎都是左右逢源的骗。   房产中介的存在很有必要,没有他们到处打听来的房源和提供的平台,要买要卖都会麻烦出三五倍,但名声真的是走哪儿都臭气熏天,而且很多业务员辞职的理由都是良心难安。   有次杨桢心血来潮,在搜索框里输了一行字:你碰到过靠谱的房产中介吗?   然而搜出来的页面匪夷所思,没有一条正面评价,清一色全是不靠谱、无良、风险、伤钱等等。   正直的中介肯定存在,不过杨桢目前没遇到过,因为他入职以来接受的第一次培训,被教的内容就是些歪门邪道。   劝人假离婚获取低利率首付、传授获取大额的个人信息的方法、带看房的次序里大有玄机、如何“钓鱼”、如何技巧性地隐瞒房子的缺点、恶意抹黑对头的房源、找托抬价杀价等等。   从你还是个业务员的时候,就被灌输了世界是方的理念,因此之后的每一步,就被设定成了离原点越来越远。   杨桢倒不是不会忽悠,就是这种一次自杀性的交易风格不是他认为能赚钱的方式。   挨训的小罗罗闷不啃声就好,杨桢被危言耸听地训了一通,还是同事过来敲门说是他的手机有来电,组长才意犹未尽地放他走。   杨桢回到工位上,发现电话是秦如许打来的,这女人在那边说,今天下午她跟王立签购房合同,提醒杨桢不用再出力了。   杨桢想起那一笔轻而易举就被抬起的2万,唏嘘之余还是恭喜了秦如许,挂掉电话之后他将贴在电脑下边的便利贴给撕了。   这是他唯一一张在跟的备忘录,撕掉之后电脑上就比光棍还干净了,然而万事没有绝对,没过几分钟前台的美女忽然在门口喊。   “杨桢,有人找。”   喊完之后她立刻从工作模式切换成了狗仔队,握了个拳头在心口,对着自己在办公室的小姐妹意图小声实际上一点都不小地说:“帅哥出没。”   杨桢认识的帅哥屈指可数,不是他房东就是房东的老铁。   作者有话要说:  权微:不搞悬疑,是我,来秀恩爱。 第77章   权微醒来一看时间,已经10点了。   他最近的作息混乱无比,半夜不睡早上不起,这样十分不利于展开各种事业,比如当个合格的炒房客、包租公,甚至是拓展他的搅基之路。   权微的梦里向来啥也没有,因此白天的脑力活动更加丰富,今天他醒来的第一个念头,还是杨桢借尸还魂的“高谈阔论”。   勤劳的室友已经上了有小半天班,权微心情复杂地收拾好自己,在回自己的屋和杨桢的卧室之间犹豫了两秒,不打招呼地进了别人的房间。   首先杨桢没关门,其次他扭了腰那会儿,睡着的时候杨桢也进过他屋,他进来就当是扯平了。   杨桢卧室里的东西不多,一眼就能尽收眼底,没有装饰没有摆件,最引人注目的就是墙上那些字画,权微想起牙行,径直走到了床头前。   名册静静地贴在墙上,第二竖行就是章舒玉的信息,权微的目光从“东家”滚到“卒”,心里就特别不是滋味。   杨桢的话他今天仍然不信,但一个人既舍弃了身份证,又把虚拟的本尊设定成死亡,再看名册上的其他人,清一色全是长命百岁地祝福,对比来看就显得更凄惨了。   权微没有逐个地数,但这名册上的人很多,哪怕真的是要去写小说,也没见着哪个作者会为一个小商铺的所有人都取个名字,他很好奇杨桢到底是什么毛病,也想了解,但一时也是狗啃刺猬无处下嘴。   玄乎的事就要问神叨的人,三庆凤爪的二舅老爷就是权微脑子里的首选,他回自己屋里拿了电话,立刻给老头打了电话。   老人睡眠少,每天都是起个大早,二舅老爷接到电话的时候正好就在剑门花鸟市场,离权微的家不到2里地,权微让老头等等他,换上衣服就过去了。   杨桢第一天住进权微的家,中午出来采购看到过市场的路标,当时心里就想有空了就去逛逛,谁知道这么久了还没去成,倒是权微无心插柳,先他一步到这里观了趟光。   剑门的经营模式有点像帝都的潘家园旧货市场,就是规模小些、东西更杂,连踩风车的荷兰鼠也有得卖,权微穿过重重玉铜瓷绣的小排档,来到了舅老爷所在的三生鬼街。   鬼街没有鬼,相反还是一条分了类的旧书街,两米宽的青砖道上对着摆开,装神弄鬼地挂满了烂到抽丝的老幡布,只卖周易风水易经八卦这些撰本,假货居多真货也有,就看买家是什么样的利眼了。   舅老爷章其就混在一众书摊中间,他不卖书,只是帮老朋友看看摊子,但在他摊位前停留的人一半都不是为了买书。   章其是个老相士,在青山市看相的圈子里有点名气,传说他那只没有玻璃体的右眼能看见前世和今生,这特异功能显然是神化常人,但多数时候他就是说得很准。   不过章其不太给人看相,他这一辈子是孤独终老,看上的女人年轻时早夭,连自己也说不好是不是说人的命理折损福气。   权微看见他的时候,老头正裹着件军大衣坐在折叠小马扎上赶人。   “说了不看不看了,你个小辈怎么比我还聋啊!你越坚持我越烦你,更不给你看了,忙去吧,啊,别挡着我做生意。”   权微走到他摊钱蹲下来,假装自己是个买家,翻着一本蓝皮线装书询价:“老板,这个怎么卖?”   章其一看是他,一收怒容又笑了起来:“你小子半个月不见人影,怎么忽然想起找我了?”   “想你了就来看看你,”权微法式乖巧地说,“还能是怎么的。”   章其人老眼不瞎,笑着骂他:“你就算了吧,有事赶紧说,趁我耳朵还听得到。”   这大庭广众的权微根本没法跟他说,非要借一步说话。正好他没吃早饭,章其又对市场外头的烧饼情有独钟,两人将贵重的书锁起来,剩下有明码标价地撂在摊上请左右的老板帮忙照看,少的扶着老的,慢悠悠地混进了人潮中。   10分钟后两人坐在古建装修风格的壕气烧饼铺里,权微狗腿地倒茶倒水,一边“隐姓埋名”地将杨桢的情况叙述了一遍。   “舅老爷,我有个朋友,表面看起来跟我一样正常,就是坚持说他是借尸还魂,不叫身份证上的名字,还说得有鼻子有眼的,您老在贵圈里,遇到过这种或类似的情况没?”   章其喝了口大叶茶,类似的情况多了去,他还遇到过声称自己是妲己转世的小姑娘,把自己打扮得特别狐媚,但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忽然文不对题地用惨白的右眼盯住了权微:“你说的是你上次带到店里去的那个朋友吧?”   权微心神一震,觉得这舅老爷还真是有两把有点吓人的刷子,他惊悚地说:“您这就知道了?你不会是早就看出他魂魄不对来了吧?”   在老人沉默的片刻里,杨桢的说辞在权微的脑海里因为震惊似乎变得可信了起来。   章其没法跟他说,他们这行学艺精不精还是其次,最主要就是得管住嘴,像他学的这个分类叫“哑金”,看相的时候不能开口说话,不闻也不许人问,坏规矩的再亲近也一生拉黑。   老人敷衍道:“这还用看吗,你以为你有很多朋友啊?”   权微无法反驳,刚产生的幻觉瞬间散了个干净,他上下求索地说:“那您觉得他说的可不可信?还是我该带他去看看脑科?”   章其吹开茶叶,水蒸气在他眉眼跟前蒸腾,给人一种看不透的感觉,他笑呵呵地说:“你对你这朋友挺上心的嘛。”   “可不,”权微笑得没脸没皮,“我就这么俩朋友,不珍惜等人跑了,哭都没地方哭。”   “那你带他去看脑科么,”章其说完,垂眉搭眼地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补了一句,“不过有时间你让他上我那院子里去一趟,你别跟着来。”   不许去跟回头算出个子丑寅卯来也没人会告诉他是一个意思,那他跑这一套的意义在哪里?   权微不乐意地皱起了眉毛,不过最后还是乖乖地答应了,在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之前,他希望杨桢是健康和正常的。   将章其送回摊位之后,权微穿过旧物区,在连老师电话机都有得卖的诸多物件里看见了一把破算盘,杨桢在他工作室里流泪的画面猛地蹿进了他的脑海,权微当即又跌入了矛盾的境地。   一方面他认定杨桢的精神有问题,但每每又会有一些所见所闻让他觉得这人说的就是事实。   现在权微听从内心的感觉,假设杨桢说的都是真的,那么章舒玉是怎么死的?他活着的世界是哪个朝代?他就这么原生态地穿过来,又是怎么适应这陌生的社会的?   一定特别艰难……要是活得顺溜和快活,也不至于对着个算盘触景生情。   要是假的话,结论也是半斤八两,杨桢因为压力过大产生了癔症。   爱他不能只是说说而已,杨桢这么难了还想着替他省钱,权微投桃报李,直接开车去了安隅的门店。   ——   孙少宁的不少大作,出于朋友的礼貌杨桢都去网上拜读过。   作为一个犀利的喷子,孙少宁打死不为楼市筑基添砖加瓦的决心跃然屏上,想来也不会来买房子,杨桢觉得来的是权微,出来看见本尊便一点都不惊讶,只是有点好奇:“你怎么过来了?”   早上没打照面,他心里还有点忐忑,怕权微醒来之后变脸,这时看他神态自然,说完了就像傻子一样抿着嘴笑。   权微胡扯道:“来质问你为什么没给我买早饭。”   要是这话的对象的孙少宁,权微肯定会被槽一句“你又不是霸道总裁的小娇妻”,而且杨桢又不是他爹妈,管了是情分,不管他也没资格问,这野撒得都越过边境线了。   然而杨桢这种不分彼此的感觉,画大饼说:“没来得及,明天给你买。”   “逗你玩的,”权微好笑地说,“这也信,我过来找你租房子。”   杨桢眯了下眼睛,没意会到他想干什么:“租还是出租?哪套房子?”   墙壁后面有人在探头探脑,有女生也有男性,权微瞟了一眼,搭住杨桢的肩膀将人往外面带:“有烟吗?给我来一根,我到外面跟你说。”   他最近爱上了动手动脚,特别是搭肩膀这个动作,特别的能让人产生占有的感觉。   哥带着你,说往东就东。   杨桢不知道他正在膨胀,给他抽了根烟,又拿火机准备点火。   抽烟就是权微的一个借口,他就是觉得跟杨桢说话,闲杂人等来凑什么热闹,他接过烟挂在了耳根上,摆了下手示意不要火,拿出正形来跟杨桢说正事:“出租,就是要租给李大爷和秦女士的那两套。”   杨桢霎时满头雾水,说好的给他省钱,说好的不通过中介直接签呢?   他委婉地复述了一下之前的谈话内容,然后听见权微说:“我占了便宜你就得吃亏,没有这样对自己人的,上回答应你是我没走心,我已经反省过了。”   说着他伸出拳头在杨桢肩膀上杵了一下:“开单大吉,开不开心?”   这人根本没用力,杨桢却感觉肩膀上的力道震到了心里,他呆了一下,忽然拉住权微的胳膊往自己的方向拉,同时用身体撞了上去,两副胸膛顷刻间撞到了一起。   遇到不会让朋友吃亏的人,就……杨桢嫁不过去,也娶不起,这阵感动的怂恿里他想了想,觉得只能从了。   胆怯的人没资格拥有爱情,因为会被勇敢的人捷足先登。   “开心,”杨桢也想不起什么大庭广众和授受不亲了,有点找不到北地说,“给你打call,请你吃火锅。”   权微被那两个韵脚笑得不行:“你们古代人都这么6,出口成诗是吗?”   “这不是诗,”杨桢顿了一下还是扼杀了矜持的心,“这是要约的饭局,赏脸吗老板?”   权微求之不得:“赏,脸都给你,不要了。”   这边的两人乐此不彼地捧着臭脚,另一边的秦如许在签合同的现场上,被王立的老婆一巴掌扇懵了。 第78章   在接了数以百计的电话之后,秦如许的房子终于进了最后的交易阶段。   和兴那个中介将签合同的地点选在了市中心的一家咖啡馆,该谈的前期已经说完了,秦如许本来以为今天也就是签个字的事,然而现实却切身让她体会了一把什么叫无处不反转。   到的时候咖啡店的座位所剩无几,而中介和买家都还不见人影。   秦如许给中介打电话,那边着急地说他在赶来的路上,秦如许听他的气息是真急促,就没好说什么难听的话,赶路的人是不能催的,在路上不当心容易出问题。   然而秦如许嘴里说着让他不要急,挂了电话心里还是有意见,像她干催债这行,最烦的就是谁不守信用。   杨桢其实是她最愿意合作的中介,人基本都有两套标准,一边提醒自己不能当吃亏的老实人,另一边又爱嫌弃别人太不老实。   在秦如许看来杨桢的话是能信的,就是杨桢运气不好,碰到的客户太强硬。   等了差不多有半个小时,中介和买家小两口终于姗姗来迟,中介是跑进来的,见了她就是关于迟到的一叠声的道歉,秦如许本着好聚好散的原则,对他还是一副笑脸,王立两口子就是这时候进来的。   两人的眼神都不对劲,目光不礼貌地盯在自己身上,秦如许不知道他俩为什么不开心,但这跟她有什么关系呢?   这种事不关己的念头一直持续三人走到跟前来,然后被王立女友猛然抡过来的耳光给碾成了粉末。   “你这女人怎么这么不要脸,自己干的什么勾当心里没点b数吗!!!”她动手的同时还动了口,脸上又是鄙夷又是嫌恶。   剩下两个男人谁也也没料到她会突然发难,都是一副呆滞的模样,亏得是秦如许反应快,在耳光即将糊到脸上之前用手臂格住了对方的巴掌。   落在小臂上的耳光经过几层的衣服缓冲,已经没剩多少威力,不过秦如许一下就被激怒了,她要是受了委屈只会忍气吞声那也当不了大姐,而且这是哪来的泼妇啊,从洽商到现在跟她说的话一共没超过十句,秦如许翻来覆去也想不出哪一句有恶意,就跑来打自己的脸,真是有毛病。   秦如许的眼神瞬间降温,反手抓住对方的手腕往自己的方向猛地一扯,冷冷地问她:“把话说清楚!谁不讲信用?谁恶心?说不清楚就换你爷们儿来,你别以为我是病人你就讨得了好,告诉你,我他妈现在就是被砍几刀,撕你照样绰绰有余。”   她力气不小,王立的女朋友被拉得撞在了桌沿上,痛感并不太强,但她被秦如许这陡然爆发的女流氓气场给震住了,普通的姑娘家威胁人没这么江湖,女友受惊吓地去拉王立,被拽在秦如许手里的那只手扭来挣去都没能摆脱桎梏。   桌子在地上擦出的动静引来了不少人的目光。   王立到底是未来的一家之主,虽然也觉得秦如许貌似有点惹不起,但也就是愣了那么一下,很快就收拾掉了瞠目结舌的表情,过来颐指气使地打圆场:“你别激动,先松手,买卖不成仁义在,我们有话好说。”   “天,你可真有意思,”秦如许暗自将吃奶的力气都用在了手上,嘲讽地说,“刚刚我要是没挡住,这一巴掌就扇我脸上了,要是得逞了后面还不知道有没有拳打脚踢呢,现在没打成你想跟我好说了?你是不是看见我脸上写了两个字了?”   王立没懂:“什么字?”   秦如许笑着说:“智障啊。”   王立倒打一耙,脸色十分冷峻:“拜托!是你骗我们在先的,我们才是受害者,这里要是有人是智障,那一定是我跟我媳妇儿。我们这么有诚意,都没跟你杀价,直接就要买你的房子,可你……”   没人关注的中介忽然用手指盖住脸,像是头疼地搓了起来。   王立的愤怒值迅速飙升,他用食指将中介狠狠地一指,咬牙切齿地说:“还有你,早听说你们这些炒房和卖房的心都脏,这回我算是亲眼见识过了,明明都说好了又忽然抬价也就算了,还想空手套白狼,中介的套路真是可以的!”   秦如许越听越糊涂,她茫然地说:“你等等,什么空手套白狼,你能说人话吗?”   王立冷笑一声,扔下了石破天惊的一句:“别装了,那房子根本都不是你的吧?你这个假房东。”   秦如许简直是呆若木鸡,这房子不是她的,她跟房产中心怎么都不知道呢。   中介从来了到现在都一言未发,秦如许就是再迟钝也知道问题的症结在中间人身上,她放开了王立的女朋友,转头去看中介,然而中介在做眼保健操,根本不看她。   秦如许心头起火,抬手就不客气地推了他一下,抬起来的嗓门气势逼人:“诶,说话!这是什么情况?”   和兴的中介根本无话可说,他今天的经历用一句来概括,就是阴沟里翻了船。   中介每个月都有既定的任务量,找到的房源、潜在客户、带看次数乃至于成交量等,超标了有奖励、不达标就罚款。   上个月有个男生找他租房子,看了好几套房子都不满意,他为了拿下这个带看记录,就将人带到秦如许的房子里转了一圈,跟租给别人无关,就是为了忽悠人签个协议。回头告诉他房东反悔涨价不租了,给他找别的房子不收中介费就完了。   然而这男生是个事儿逼,非要见房东才肯签,秦如许当时在医院里,就是不在中介也不敢给她打电话,因为人的房子是挂出去卖的。   但是这事儿也好解决,中介手里有秦如许的房本复印件和钥匙,“房东”就是一个ps的事。他找同事当托,将户主p成了同事,让同事跟男生见了一面。   那单子当然是囊中之物,然后一个月后也就是今天,那个入住不成的男生叫搬家公司将所有的行李都搬到了和兴的门店门口,然后坐在翘着二郎腿在自己的电脑转椅上坐了半天,也没人敢上前轰他,人在背包里放了把40cm长的西瓜刀,见人走近就扯拉链,年纪轻轻就社会的不像话。   王立现在租的房子正好离和兴的门店不远,他纯粹是好心,准备将中介捎到咖啡店,谁知道过去竟然碰上了一场大戏。   由于那男生时不时在外面喊中介的名字,王立两口子过去之后被吊起了好奇心,跟那男生一打听,见他口口声声说房东是个发际线高的男人,登时就起了疑心。   不仅如此,被中介坑过的人到处都是,围观的一个路人听见这事,也愤愤地分享了自己大同小异的遭遇,曾经有个中介偷偷复制了房东的钥匙,假装成房东骗了他的首付,然后就溜得无影无踪了。   王立两口子听得产生了无数的不好的联想,又遇上中介的电话一直打不通,两人兴师问罪地跑过来,正好看见中介从另一边的入口方向冲过来。   其实这人根本没看见他俩,纯粹是在赶时间,但由于两人已经先入为主,不约而同地认定中介是出于心虚在跑,因此等他们抵达咖啡店的时候,秦如许在他们心里已经成了一个“托”。   要理清这些来龙去脉并不容易,四个人咄咄逼人地坐下来掰扯了将近3个小时,才将缠成麻球的误会解开。   王立的女朋友有点愧疚,道了歉但秦如许没理她,她这人有一点好,就是特别不圣母,秦如许将披肩一裹懒得伺候奇葩了:“这房子我不卖了。”   中介和买家一个都合不来。   中介一听急了:“美女你怎么能这样呢?你看程序都走到这一步了,不卖你可就是违约了。”   王立也不依,涉及到利益问题登时没了隔夜仇,立刻站到了中介那边:“就是。”   “我违约?”秦如许被雷得笑了起来,吓人她才是专业的好吗,她敲了敲桌子说,“弟弟你说话注意点,你带租房的人去看我要卖的房子,是你先违的约,你别存着侥幸的心思觉得我没工夫告你,我们公司一个月告的人没有100也有80,把你夹在中间还真不是什么事。所以你呢、还有你们俩要是想纠缠我,就先去查一下我是干什么的,下午我会叫人上你们门店取我的资料和钥匙,就这样,回见。”   她离开的背影还算风度翩翩,可是一出商场就原形毕露,气得盯上了门口右侧的垃圾桶,想上去踹一脚又不敢这么没公德,就在原地狠狠地跳了会儿脚。   ——   有权微替他刷单,杨桢下午就高效率地出门带看了。   中午他没能兑现火锅的承诺,因为下午还要工作,不能满身都是调料的气味,于是拿一顿小面先凑合了。   说是带看,其实也就是走个过场,不然足不出户就能租出房子,作弊也就太明显了。   今天周六,建新街那个群租房里的人大部分都在,饭后两人磨叽了一会儿,过去的时候差不多是2点,李根生带着他孙女已经等在了小区门口。   李根生本来说不用看,他相信权微不会骗他,但权微非让他来,重点不是看房,而是赶人。   在狗咬伤孙少宁之后,权微给这小熊和吴杰下过通牒,让他们一个月内搬走,然而打电话他们就说好好好,挂了电话却没一点要搬走的意思,同时绝口不提孙少宁的疫苗赔偿。   对付赖皮好说没用,权微就准备直接耍流氓了。   上次见了这小丫头之后,杨桢回去就往包里塞了把门店招待客人的糖球,以防以后会遇到小朋友,这次他包里有货,打招呼的时候就不是简单的摸摸头了。   糖球的包装纸五颜六色的十分可爱,李渔眼里全是垂涎,可是她不敢接,仰着头看她爷爷。   李根生被她这眼神给刺到了,眼神抖了抖,呼噜了一下女孩的脸,对杨桢摇头:“她在化疗,吃不了这些东西。”   杨桢觉得有点扎心,将糖往回收的时候发现李渔直勾勾地在看,他将多余的漏进包里,留了一颗在手里剥了,蹲下来凑到了她的鼻子下面:“那就闻一下,香不香?”   李渔贪婪地吸着气,被冲进鼻腔的橘子和奶味逗得眉开眼笑。   权微对老人有耐心,但是不喜欢小孩,不过这会儿他看杨桢哄小丫头,又觉得这画面很有爱。   然而没一会儿上了楼,租房里的气氛就没这么温柔了,权微敲开门,发现大家都在客厅里聊天,门打开后目光齐刷刷地射向门口,不约而同地汇聚在了李根生和他抱着的李渔身上,眼神或吃惊或抵触,反正是没有人欢迎。   其实也正常,本来都是年轻人,忽然插进来一个老头简直是画风突变,一般人跟自家爹妈住一起都矛盾丛生,更别提要跟素不相识的老人家隔着门板共处一室了。   这也正是李根生租房难的原因,他租不起独门独户,参与合租的大多又是年轻人,别人不愿意跟他们一起租,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房东怕李渔在自家房里……   李根生被看得局促,悄悄往旁边挪了一点,让门框的边挡住自己,明明他付一样的房租,可就是抬不起来。   杨桢察觉到他的紧张神态,往前走了一步,跟权微并在门槛上,将探究的目光挡了个七七八八。   小熊笑着跟他打招呼:“权哥,租我那间房子的人就是这大爷啊?”   他这话有挑事的嫌疑,而且带头的作用极其明显,其他人的不情愿逐渐堆在了脸面上。   其他人要是都不愿意跟老人合租,向权微投诉,到时候老人住不进来,他也许就不用打包铺盖了。   “不是你那间房子,”权微驳回说,“是我那间。”   李根生尴尬而仓促地完成了他的看房,纵然室内被还在居住的年轻人弄得有些乱糟糟,但家具齐全、采光也好,绝对不是800多块钱就能租到的房子,他不可能感觉不到年轻人的不乐意,但为了方便李渔治病也只能装瞎了。   天气预报没说有雨,然而从楼里出来却碰到了小雨,李渔乖得权微都讨厌不起来,主动问道:“大爷你去哪儿,我送你们。”   李根生脱了衣服裹住了孙女,憨厚地笑道:“不用不用,已经够麻烦你们了,孩子他爸过来接,马上就到了。”   权微:“那上车里等吧。”   李根生还要推脱,杨桢直接拉开了后座的门,十多分钟后一辆出租车慢慢地停过来,跟着李根生的电话也响了。   有个人从车头的方向绕过来,直奔站在车外接孩子的李根生而来。   “爸,你让让,我来,”这人说着就弯腰将上半身探进来,一边抱孩子一边抬头准备说谢谢。   然而前后车厢的三个大人一照面,各自都愣了一下。   李渔的爸爸,俨然就是杨桢跟吴杰打架那天,权微半夜打的去接他的时候滴到的那个,提前一公里结束计费的出租车司机。   世界真小,又或许是善有善报。   回去的路上,杨桢接到了秦如许的来电。   “杨桢,找你卖房子,降价的事我同意了,你约一下你那个买家,然后尽快给我一个碰面的时间和地点。” 第79章   本来以为没戏的事忽然垂青,感觉有点像天上掉馅饼。   杨桢虽然好奇,但还没傻到去打听秦如许为什么变卦,他简洁地说了声“好,约好之后我立刻把时间地点用短信告诉你”,挂了电话后脸上的笑意一下就深了。   不过顾虑如影随形,杨桢之前跟周艾国表态坚持要维持原价,现在要是回过头去妥协,面子上好不好看先搁置不谈,问题是容易引起周艾国的警惕,对方很可能会追究忽然降价的原因,继而进一步地提出压价。   要是周艾国沉不住气来找他,这么降下去才不会顺理成章。   权微听见他说话就朝旁边瞥了一眼,这种句式权微平时听得多,闻言十分懂行地问道:“是不是客户?租还买卖的?”   杨桢对他没什么好隐瞒的:“还是那个卖房的客户,秦女士。”   交易途中反悔的人多了去,权微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那估计是跟王立谈崩了,不过这对你来说是好事,花过的时间和精力都没白费。”   杨桢点了下头,想起什么似的笑道:“这下真的是借你吉言、开业大吉了。”   权微立刻真把自己当成预言家了:“咱先不骄傲,等积累一段时间,我再祝你月入百万。”   杨桢笑得不行:“好,要是真实现了,好处咱们一人一半。”   “好,发财……牛皮吹到这里就差不多了,”权微一改玩笑的态度,开始琢磨他感兴趣的事,“不过我没想到王立竟然没买,过了这么一阵子,那房子早就涨过2w了。”   “应该不是这2w块钱的事,”杨桢猜测说,“要是对价格有疑义,根本走不到见面签约这一步。”   权微用一脸“过来人”的嘴脸说:“难说,现在借贷、中介之类的机构都很贼,拿的都是空白合同,就是之前谈出一朵花来,最后看的还是下笔那瞬间填的数目,也许是你那个卖家临时又涨价了。”   杨桢的意见跟他相反:“不是,刚秦如许给我打电话,就是同意降价,让我把周艾国喊回去签约。”   权微听到降价就眼神一动,反应神速地说:“不要降价,你就说这是最后一次机会,问他签不签。”   这么当中介是会被人打的,杨桢开玩笑地说:“然后他要是不签,我就再给他一次机会是吗?”   “哪有那么多机会给他,他要是不签,”权微的司马昭之登时暴露,“你就带我去签降价的合同好了。”   杨桢愣了一下,很快就回过了神,认识这么久以来,这是他第一次产生这种感觉,那就是权微虽然闲散,但仍然是个炒家。   他会在背后搞小动作,也会抓住机会跳坑,不一定全然光明磊落,但他自己一点都不心虚,杨桢欣赏这种底气。   要是有权微保底坐庄,那他对周艾国的态度就真能变成爱买不买了,杨桢心领神会地笑了起来:“你这是拦路打劫啊?”   “是啊,”权微笑得有点纵容,“帮凶。”   杨桢一想还真是这样,有时看似很小的一件事,背后或许都有千丝万缕的分叉,促成结果的不是天意,而是局中人有意无意的选择。   周艾国正在通话,杨桢看了眼时间,准备等到下班时间再给他打过去。   在送杨桢回门店的路上途经了一个叫不出名的寺庙,权微受它提醒想起了章其的交代,于是对杨桢说:“三庆凤爪店那个右边眼珠子全是白色的老头,你还有印象没有?”   这老头当时吓了他一跳,杨桢不解地说:“有,怎么了?”   权微:“他以前是个相士,就是给人看相算命的,他让你有空上他家去一趟。”   杨桢虽然自己是穿来的,但算命的对他来说仍然还是街头巷尾糊弄人的假瞎子,就是真的有蓬莱高人,也不会叫他这种平头百姓遇到,他大概猜到是权微去找过老人,他沉默了一会儿后笑道:“老人家听了我的情况之后,有说我是妖魔鬼怪吗?”   “也许他心里说了,但是没跟我说,”权微真不是嘲笑他,就是觉得有点乐,“就你还妖魔鬼怪,别拉低群体的惊悚系数了。”   杨桢从没想过摊牌之后会是这样,对灵异事件该有的敬畏或对神经病人该有的忌惮权微一概没有,不仅没有他还老瞧不起自己,他啼笑皆非的同时又觉得自己幸运,找对了坦白的人,对他十分一视同仁。   今天杨桢没有早退,他要为秦如许的单子做好准备,权微见他不回家吃饭,一个人连洗菜的欲望都没有,就到海内菜市场蹭饭去了。   权诗诗难得逮到他,立刻将家里最迫在眉睫的问题拧上了台面。   不过百战百殆的她已经学乖了,不会再那么按着鸡头喝水一样生硬地要求儿子去相亲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她们愁婚父母也是进化阶级。   权诗诗给权微舀了三精肉丸子,不怀好意地说:“小脸啊,一会儿吃完饭,你把仓库里那箱倭瓜送到你石阿姨家里去,她白天就要,我给忘了。”   平时只要权微过来,跑腿搬货的杂活都是他干,而且这是权诗诗第一次套路他,权微没有防备,只有答应的份儿。   等他下楼以后,罗家仪一脸不赞成地说:“你小心他回来给你甩脸子。”   权诗诗死鸭子嘴硬:“我还没给他甩呢,老娘的脸是他的两个大!老罗我说你能不能着点急啊,你儿子老大不小了,一不丑二不穷的,连个女朋友都找不到,什么情况啊!”   罗家仪往茶壶里注了捧水,心平气和地说:“他不想找呗。”   权诗诗差点被他急死:“想,想个屁!我还不想长这么胖呢,那谁遂我的愿了吗?他要是到了40还不想找,我看你还能不能这么淡定?”   “那我不知道,”罗家仪诚实地说,“只有到了那一天,我才能知道我是什么心情。你看你自己,前两年还在得意,我儿子这么帅,倒贴的小姑娘肯定有一个排,去年是自己心里着急但是不敢催他,今年变本加厉,为了让他相亲连骗术都用上了,人都会变的,小微也一样。”   权诗诗将海绵摔进洗碗槽,无法反驳地回屋里生闷气去了。做这些的时候她也心虚,但这就是她们60年代的人爱护子女的方式,笨拙冲动而又自以为是。   权微将货框送到筒子楼的6楼,开门的不是石阿姨,而是一个戴眼镜的年轻女性,边打量边细声细气地请他进门。石阿姨抄着毛线针后来居上,笑容满面地一边谢他,一边热情地给他介绍说那是她的侄姑娘,还要留他下来喝茶。   权微就是再迟钝,也察觉到了这是一个伪装过的相亲会场,然后他的第一反应竟然不是上火,而是他的爸妈还完全不知道杨桢已经有了新地位。   他没留下喝茶,他都有目标了哪还能跟别人随便喝茶,信口胡诌室友就在这楼下等他,好像室友吹两秒冷风能死一样坚决地走了。然后他前脚刚走,后脚石阿姨的投诉电话就打到了权诗诗那里,太后准备好了满腔的怒火,准备问问权微是不是想气死她。   然而她发火的对象根本没给她这个机会,权诗诗在客厅等了半个多小时,还没见权微回来,打电话一问,别人比她横几倍,二话不说直接开车回去了。   “妈,你下次再这样,你的电话我就不接了。”   权诗诗拿他完全没辙,心里委屈得要命:“你以为我想这样啊,别人都在背后议论你是不是有问题,人言可畏你懂不懂,以后你想找都辟不清谣了。”   权微一听就想这谁啊,这么能透过现象看本质,他笑着说:“那你有没有想过,别人也许不是在造谣,我是真的有问题。”   权诗诗被他隔空吓得打了个嗝,语气反倒轻到像是怕刺激他了:“儿啊,你、你别吓你老娘。”   问题就像癌症,会越拖越严重,性向这一关迟早会来,不管以后权微带回家的是不是杨桢,起码这段时间里他喜欢的确实是男人,这就是他的现状,家里人也有义务知道。   先让权诗诗知道他喜欢男人,等她们震惊完了、否定过了、最后接受了,才是杨桢可以出场的时机,那种父母不同意还直接带着对象杀上门的人在权微看来就是傻逼。   他虽然心疼权诗诗今晚可能会失眠,但还是说:“我体检指标全部正常,没病没灾,你别怕,我就是发现我的性向好像有点不对劲。”   正常是性向的男配女,不对劲的已经没剩下多少想象空间了,男男或女女。   孙少宁也是权诗诗看着长大的孩子,当年坏事传千里,权诗诗心里警铃大作,因为知道太多,瞬间脑补过头了:“啊?你是不是被少宁传染了啊?我就让你别跟他一起玩,你个狗日的就是不听,他还生着病呢,你不会、不会……我的妈,老罗!老罗救命啊……”   海内那边为了隐形的他闹得人仰马翻,杨桢这边一概不知,这会儿他刚接到周艾国日理万机回过来的电话。   周艾国:“小杨啊,不好意思我刚忙完,我看见你发的短信了,那房子的主人很珍惜她的房子,很坚持,我也一样,以后要是还是原来的情况你就不用来通知我了,不过还是谢谢你,费心了。”   杨桢:“周先生是这样,和兴的中介为秦女士谈了个更高的价格,比挂牌价还高2w,买家还没最终点头,不过他们是刚需,年底结婚,需要婚房,他们已经约了三方面谈,我希望您还是考虑一下,当然说实话,我这也是为我自己争取最后一次。”   他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就是隐藏掉了时间线。   周艾国这次回答的语气有点慢,但态度还是一毛不拔:“我还是那句话。”   杨桢反正不愁卖,只是想为秦如许多争取一点的好意没达成,他也不至于失望,干脆地结束了通话:“好的,打扰了,以后有升值的房子我再向您推荐,再见。” 第80章   欲擒故纵的套路周艾国见得多了,杨桢算是很沉得住气了,隔了这么久才来拐弯抹角地催他。   人过于世故了确实难以吃亏,但有时难免会聪明反被聪明误,周艾国自以为是地觉得杨桢一定还会再打过来,喝了杯养生茶准备睡了。   不料周驰今天喝得多,直接上周艾国这儿来了,他醉醺醺地开门进来,周艾国见他那个放浪形骸的样子就来气,本能一样开始训道:“你看看你像个什么样子?整天游手好闲、到处瞎玩,你介绍来那个杨桢跟你一般年纪,人比你稳重不知道多少倍。”   周驰早就被嫌弃出了抗体,无所谓地说:“你这么欣赏小杨就多照顾下别人的生意,哦对,那房子你买了没?”   “没有,”周艾国皱了下眉,“户主那边不肯松口,我准备再磨一磨。”   周驰觉得他小题大做:“至于嘛老周,几万块钱你磨了快一个月,少给你姘头买个包就省出来的事。”   周艾国立刻就沉了脸,周驰很有经验地趁他开吼之前溜进了卫生间。   然而杨桢那边已经放弃了周艾国,诚意和斗志一样都是消耗品,只有简单的东西才能长久,他收拾好东西直接回了家,屋里没开灯也没人,权微并不在,杨桢打电话去问,那边响了会儿才接。   权微语气如常地说:“我在海内这边,今天不回去了,你把门锁了再睡。”   背景音里有女人在哭,加上地点又是在菜市场,不难猜出情绪失控的人是权诗诗,作为外人本来不该介入别人的家务事,但杨桢忍了忍还是关心,便拐弯抹角地问了一句:“好,代我向叔叔和阿姨问好,很久没到那边去了,大伙都好吗?”   “跟你在这儿的时候差不多,老样子,”权微就是有这种迷之自信,一点对方的意思都没察觉到,就敢默认别人已经是他家的人了,他说,“过阵子带你回来玩。”   梁丕军那么一闹,杨桢走的时候在菜市场留下了一系列向古惑仔看起的传说,而且许诺给介绍人大姐的摊位承诺也没兑现,他回去绝对不会受欢迎,杨桢敬谢不敏地笑道:“别,我在那儿欠了一屁股人情债,你有空还是带我去别的地方玩吧。”   权微心说你以后总是要回来认……算了,到时候再说吧。   罗家仪在客厅里叫他,权微这节骨眼不宜跟杨桢多说,就让他早点睡,自己转身回了客厅。   客厅里愁云惨淡,权诗诗满脸纵泪,看见他就捂住了嘴。   罗家仪不知道什么时候拧了瓶一斤装的牛栏山回来,没看见杯子,但撕碎的封口包装纸散在茶几上,瓶里已经空了一半,被他岔开两腿低着头提在手里。   他爸大半辈子都是文人做派,没有公道杯不泡茶,不点线香不写字,眼下直接对瓶吹成了绿林好汉,可见是被刺激出血性了。   他们两家就这么一根独苗,权诗诗盼孙辈都快魔怔了,罗家仪端着架子不说,但每次别人来说媒,他都无一例外地要假装“路过”。   父母抱着殷切的期望,结果独苗说他要去搅基,这玩笑开得太大,连一向温吞的罗家仪都急眼了,声色俱厉地打电话把权微从半路上薅回来,连夜开起了批斗会。   就是临到批前才发现哑炮了,不知道该怎么绑架儿子。   权微独立之前的十七八年,他们也就抱着他玩过,后来为了躲高利贷,又分开了很长一段时间。   权微不问他们要钱,也不粘他们,一个人过得提溜转,就连他们住的这套房子也是权微掏钱在供,两口子根本没法把儿子赶出家门,而要是断绝母子关系的话,这三个人里最先妥协的肯定是比较依赖人的权诗诗。   太后无计可施,只好泪如雨下地将那句不如意的母亲十有八九都会说的话颠来倒去地念:“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权微不搭话,坐在对面给她揪抽纸,一张接一张地递给她。   权诗诗不要嗟来之纸,挥着手给他拍烂了好几张,权微于是将纸捏成一团,半站起来隔着茶几将纸团往她眼睛下面按,动作很轻,也很亲密,就是绝口不提让她别哭了之类的话。   这种时候提要求,就是伸着头说给你砍,权微看她哭成这样也不好受,但他宁愿坐在这里相互伤害,也不想逃避一时地说我什么都听你的。   他爸妈又不是什么玻璃制品,受点刺激怎么了?而且他在这儿守着呢,在他们稳定下来之前,权微不会离开这里,自由职业的好处在这种情况下发挥的简直是淋漓尽致。   权诗诗性格本来就不强硬,权微向她示好,她舍不得这点温情,可是心里又无法接受,一时陷入了钻进死胡同的绝望,拉着罗家仪的胳膊一通猛摇,让他来扛炸药包。   罗家仪的小身板被她摇得差点散架,瓶里的酒此起彼伏地晃动,像是海啸掀起的浪潮。   震惊和混乱之下,罗家仪的头脑也没比媳妇儿清晰多少,生气之余他更自责,因为这一瞬间才猛然惊觉自己没有尽到为人父亲应有的责任,不仅没有引导过权微,而且一点都不了解他。   罗家仪能够心安理得地入赘到权家当女婿,对儿子的姓氏也完全无所谓,他并没有那么在乎别人的看法,但他自己的看法很重要。   他到了该当爷爷的年纪,也希望有个小布丁来承包他心里的柔软,然而权微今天打破了他的希望,他的眼泪一下就出来了,“唰唰”地往下掉,砸的木地板上的动静十分微小,可还是把权微惊呆了。   太后咋咋呼呼,哭起来倒还是常态,可罗家仪有种文人的傲骨,就是哭也会躲在背后,不肯让人看笑话。   权微懵了几秒,忽然有点手足无措,他这亲爸一直活得像块背景板,但他的地位仍然是有着靠山既视感的父亲。   罗家仪的嗓子眼被酒辣得生疼,现在脑子里还是一群狂魔乱舞。   半个小时之前,他被权诗诗那声凄厉的“救命”误导,以为权微跟孙……跟别人出去鬼混得了什么病,吓得差点没心肌梗塞。   有这个身患绝症的惊吓垫底,喜欢男人的冲击就要温和多了,可在温和也有断子绝孙的杀伤力,可怜罗家仪一个资深的语文老师,在儿子的性向问题上竟然有些语无伦次,他欲言又止地捋了半天思绪,结果却是越理越乱,他烦躁起来索性不理了,借着酒劲随心所欲地嘀咕起来。   “小微,你、你怎么会喜欢男的呢?你妈以前给你介绍那些姑娘,有几个你不还说挺漂亮的吗,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啊?有时候我们以为的东西不一定就是事实,你明白吗?”   “爸,我明白,”权微肯定地说,“权微,27岁,性别男,性向男。”   罗家仪狠狠地闭上眼睛,告诉自己不要发火、要晓之以理,可他也知道自己劝不动儿子,只好胡言乱语:“你这样不对,你爷爷会死不瞑目的。”   “跟他没关系,”权微直接地说,“你不要随便替他表态。”   “好,不替他,”罗家仪伤心地说,“我替我自己表态!你这是给我出难题,让我对不起你爷爷。”   权微一点不退让:“爸,要是这么说,在我看来你也是在为难我,逼我违背本性。”   罗家仪被他刺得没话说,沉默半晌难受地说:“我……我就是担心你。你看少宁和他圈子里那帮朋友,得病的得病、自杀的自杀,就是在一起的也没长久的,有哪个是有好结果的,你条件又不差,何必要往别人接受不了的路上走啊?你要是……要是过成少宁那样,我跟你妈……”   罗家仪忍了半天最后还是崩溃了:“没、没有他爸妈那么好的……心理素质。”   这一生中总会有几个扎心的时刻,让你意识到父母老了、脆弱了、不堪一击了,而亲情又是温暖而有迷惑性的东西,权微浑身的每一个细胞都感觉到了不孝的谴责,但心疼的后面是感激,谁也没有口不择言,他跨过茶几,在罗家仪旁边蹲了下来。   “那你跟我妈就好好替我把把关。”   罗家仪摇着头,心说你不要找我,你不要为难我。   权诗诗倒抽了一口凉气,以一种胖子不该有的灵活在沙发上来了个鹞子翻身,趴在靠背上捶着哭:“我不把!不,我不是你妈!”   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权微知道不可能一蹴而就,不过他也不急,毕竟他的追人计划也才刚开始没几天。   ——   要他带早饭的人不在,杨桢不用下楼再上来,猛地多出了一段时间,用来给章其打了通电话。   凤爪店下午才开始营业,章其上午在家,说择日不如撞日,让杨桢今天就过去。高人给人的感觉都比较特立独行,杨桢不好挑三拣四,将中午吃饭的时间拿去打车了。   不过他最近的访客运比较旺,上午每天只能在朋友圈里看见的周驰忽然到店里来了。   周驰是不太美丽的路人,二十多分钟以前,他从来路上一家网红店家买了两斤刚出炉的板栗饼,一口气吃了6块被齁倒了,不巧车上又没水了,他在找到路边的便利店之前先看到了杨桢的门店,于是无耻地过来蹭水了。   不过他不说他是来喝水的,他说他是来送饼的。   杨桢并不需要追究他的本意,感激地收下了这份“包藏祸心”的礼物,给他倒了杯冷掺热的温水。   周驰鸠占鹊巢地坐着杨桢的工位,桌面上正在做的购房合同霎时直接冲进了他的眼帘,甲方秦如许,乙方权微。   他看过秦如许的房产复印件,知道这房子就是他看的那间,可他老头周艾国昨天晚上还稳得很,说要磨别人,周驰目光复杂地闪烁了一会儿,接过杨桢取回来的水就走了。   杨桢还不知道机密被窃取了,中午在超市买了个面包,马不停蹄就赶去了章其的住所。   老人独居在老城区的筒子楼里,小区的外观跟权微爸妈住的地方差不多,杨桢照着权微发的地址,摸到东南角的一栋楼门口,锈蚀的铁栅栏对着的首层就是章其家的大门,野蛮生长的花草十分茂密,有种强烈的荒废感。   栅栏没锁,杨桢也没推门而入,在门口给老头打电话,对方接了说大门虚掩着的,让他推门进来就行。   杨桢进去之后,发现老头在院子里吃午饭,见了他还问他要不要一起。   杨桢架不住他的行动力,问着就去拿了筷子,就客随主便地跟章其一起吃了顿饭。   权微说他是相士,但杨桢看章其跟普通的老头没什么两样,日子过得有点糙,和气也不故弄玄虚,跟自己聊些鸡毛蒜皮,问自己是干什么的、工作顺不顺利。   吃完饭章其一句都没提借尸还魂的事,就是拿了筷子碗进门,出来的时候抱出来一个木箱子,一样一样掏出来摆在桌上,有罗盘、算筹、签、一大盘水、一块画着符的黄布和一把黄铜小匕首。   章其:“一会儿我会蒙住你的眼睛,让你抽一根签,然后用刀划你的某一根手指,你别怕,也别动,听懂了吗?”   杨桢点完头,就被章其用折起来的黄布蒙住了眼睛,接着是竹签碰撞的声音,过了会杨桢感觉左手的无名指痛了一下。   在他看不见的跟前,章其用手指在盘子里将血搅散,然后诡异的事情稍纵即逝,水盘上浮出了一层淡淡的血字。   啻:   主人章舒玉,六合三合入命,主将星华盖宿,言和貌悦、聪慧疏通,虽举事多遂,亦有福神来往。   将星终、亡神临,辰甲相逢、破祸成福,谓之长生禄。   然太岁克当生时,灾来,以子位断之。 第81章   那匕首的表层也不知道涂了什么,一点血丝都没挂,不过章其还是拿纸巾擦了擦,垂着眼帘一副魂游天外的神色。   如他所料,对世人来说,这人确实是个异类。   他的躯魂不一致,从掌纹和面相里什么都看不出来,章其那只看不见表象世界的右眼里全是混沌状的旋涡,只有血中藏气,而气从精魄中来,昭示出这人虽是孤魂,但并非无主。   装水的盘叫求源盘,是章其从他师傅那儿继承来的法器,据说是用轮回台上的碎石板凿的,有通晓前世今生之能,这百分之百是在瞎掰,不过这盘子终归是他在用,而是很有脾气、时灵时不灵,所以章其看相要蒙对方的眼睛。   求源盘里有名有姓,躯中的魂魄叫章舒玉,不邪不妖,看血水吐字本该是福泽绵长之人。   将星、华盖都是四柱中的神煞,命出将星的人聪慧,理带华盖又有富贵之意,可惜乱世倾覆天地人神,直接拨乱了所有的命盘。   将星终、亡神临,说的是在他官星将陨的时候,有八字为双甲子的帝王之星降世,对冲了他的命格,造出了罕见的命盘长生禄。然而或许是本体的血肉已冷,于是换了这么一种奇特的存在方式。   然后这人今年犯太岁,年终之前会有灾坎,破局的方式就是拿身后人丁兴旺的福泽来换。   至于换法是失去生育能力或者其他,那就是不是现在能够看到的东西了,因为人的气运每时每刻都不同,今天和明天看出来的结论都会有差距。   章其回过神,端起盘子将水泼在了花圃里,然后去给杨桢解封眼布,他正在犹豫,要不要给年轻人提个醒。   越是上了段位的术士反而越沉默,因为算出来的东西都是顺其自然状态下的趋势,而一旦人能够预知祸福,就会产生趋利避害的倾向,这样就像考场作弊,谁能侥幸谁会被抓包,这都很难说。   杨桢重见光明,等了半天却不见大师发话,只见老头一脸沉思,神色略为纠结,模样十分符合语境“我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然而不论好坏,他还是想知道这个第二知情人是怎么想的,杨桢主动问道:“老爷子,您有什么话就直说吧,我有心理准备。”   章其立刻瞪起了眼皮子:“我又不是乌鸦嘴,说个话还要你做准备。”   杨桢听得出他在开玩笑,因为语气里一点不满都没有,老人有点像老顽童,动不动就爱开玩笑,杨桢被他带得放松下来,好脾气地承认错误:“我错了,我嘴笨,不会说话,您别介意。”   章其乐得跟听了个笑话似的,呵呵地说:“你的嘴不笨,笨的是权微,那小子,说个屁话都觉得自己可有道理了。”   杨桢直觉就想加一,但又没忍住护短,抿着嘴笑道:“他就是,比较自信。”   章其“嘿”了一声,也不知道是难以苟同还是不屑,不过他放过权微回到了正题,将东西珍重地收回箱子里,挂上搭扣说:“我没什么想对你说的,不过你要是有想问的,可以问。”   杨桢没法确定章其是不是在诈他的话,因为这老头算命不走寻常路,到现在还一个相关的字眼都没说过,不过杨桢愿意赌一把,因为章其是权微的长辈。   他顿了会儿,觉得权微肯定已经把自己揭了个底朝天,死鸭子嘴硬只能导致谈话不欢而散,杨桢定了定神,开门见山地说:“我的情况您应该都知道了,这具身体叫杨桢,我叫章舒玉,用这里的话来说就是个来自于架空年代的古代人,我说的这些,您相信吗?”   章其笑了笑,苍老的姿态里有种包容和睿智:“我信啊,没听过的、没见过的并不一定就不是真的,你看看头顶的天,再看看自己,咱就是这么小的人,哪儿能什么都知道呢?”   他们术士相信宇宙里有很多世界,时空里有很多的折叠,那些人们不能理解的怪现状,就是时空撕裂的瞬间渗透出来的产物。   未来的真理一定比现在先进,而现在的科学在后世看来也可能是一种迷信,所以人可以有信仰,但在反对他人的时候,声音不宜太响太坚定。   权微说信,但杨桢知道他是口是心非,这人没有正常的好奇心,比如打探自己原来的身份和背景,但同一句话被章其说来,杨桢感受到的诚意和分量就截然不一样,他的直觉告诉他老人是真心的。   因为在那只乍看之下效果恐怖的白眼珠的衬托下,章其那只正常的眼睛深邃得惊人,大千世界和自己都倒映在其中,像是一起被看透了。   杨桢心里骤然浮起了一种类似于知遇之恩的感激,他猛地站起来,眼眶发热地对着章其鞠了一躬。   章其在他肩膀上拍了拍,叹息似的说:“你是个好孩子。”   对于重生这件事,杨桢表面上默然接受,但心里一直都惶惶不安,然而从这一刻起,他不想再质疑自己是一个怪物,或是什么反科学、不正常的存在了。   杨桢恢复情绪之后就提出了告辞,章其喊他有空来喝茶,杨桢仔细地问了章其的喜好,赶回门店上班去了。   章其从屋里抱了床被子出来,躺进摇椅里眯了个午觉,微风掠过这个老院子,卷起了挂在门口的日历的一角。   2017年10月28,星期六,丁酉年[鸡年],九月初九,宜沐浴、理发、开市。   ——   权微已经有两年没在父母家过夜了。   罗家仪喝多了,半夜上吐下泻,权诗诗又气又心疼,故意大声地骂骂咧咧,存心让权微也睡不好。   权微反正也没睡着,听见动静就出来搭手,然而罗家仪借酒发疯,直接甩开了他的手,冷漠地说不要他管,那不管就不管,权微照样跟进跟出,表现得像一个哑巴孝子。   这天晚上这一家三口,谁也没睡着。   凌晨两点左右,权诗诗在翻了无数个身之后,忽然说:“老罗,你睡了吗?”   罗家仪立刻回了声叹气:“没,我又不是缺心眼,出了这么大的事,哪儿还睡的着啊。”   权诗诗像个慢几拍的复读机说:“是啊,这么大的事,怎么办啊?”   罗家仪头疼地翻了个身背对她,摆出了一副逃避的姿态。   权诗诗心想他都没办法了,我能有什么办法呢,然而到了4点多,她又忍不住开始碎碎念了起来:“你说小微他是什么时候有那种心思的?我咋一点都没看出来呢,他瞒着我们多久了,心里……心里一定很苦吧。”   罗家仪直接被气笑了,翻回来训她:“做梦吧你,你看你这儿子像是能受委屈的人吗?他苦个屁,肯定是刚发现就说……”   他说着说着意识到不对,停下来理了一会儿思绪,才犹豫地说:“你儿子、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   否则无缘无故的怎么就忽然喜欢男人了呢?还要刻意跑来跟他们说。   权诗诗惊呆地说:“应该、没有吧,初恋不都挺黏糊的吗?我没看他拿着手机一直发信息啊。”   罗家仪可能也是感觉到了儿子身上的光棍气质有些浓厚,反驳不出来就不吭声了,冰冷的沉默开始在空间里蔓延。   一墙之外的权微也有烦恼,他每天跟杨桢抬头不见低头见,忽然有一晚上没见到人,虽然没有如隔三秋那么夸张,但就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孙少宁要保证健康的作息,杨桢还被蒙在鼓里,都不适合求教或吐槽,权微百无聊赖,戴着耳机打了半个晚上的愤怒的小鸟。   第二天早上,出柜的创伤立刻表露无遗,都六点多了还没人起来忙活。   平时要是不出意外,5点半太后就得起来,楼去仓库里喷水、接货、给爷俩张罗早餐,今天主卧的房门紧锁,别说早餐,看样子那两口子是连摊位都不想出了。   权微在寂静的屋里站了一会儿,觉得这样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外头的天色还是蒙蒙亮,他将屋里的灯开了个遍,制造出灯火辉煌的假象,又提着水壶把罗家仪的盆栽一通乱浇,然后下楼买早饭去了。   海内这边的早市里有一种菜籽油烙的梅菜酥饼,杨桢好像很喜欢吃,以前他们关系还不好那会儿,权微每次过来都看见他提着一两个。   他摸出手机想给杨桢打电话,然而一看时间又有点早,那边估计还在睡大觉,就拍了张照片准备发给杨桢云吃饼,然而背后的大姐一喊让让,他临时又给忘了。   早饭买回来之后,权微去敲了主卧的房门,他爸妈一起在里面装聋,像是打定了主意不想理他。   权微本来准备早上就走的,然而一看这样又不太放心,就在客厅里喊了声“我走了”,然后去开了入户门又直接关上了,制造出一种自己已经离开的假象,光着袜子回了自己那屋,准备看看他爸妈这到底是想怎么样。   十几分钟之后,孙少宁的电话追了过来。   权微因为“不在”屋里,挂掉之后给他发了微信:不方便接电话,你发语音。   孙少宁入乡随俗,用闪电般的手速扔过来一行文字:[鼓掌.jpg x3,出柜技术哪家强,青山市里找权哥。]   权微的心情不是很好,不想听这话题上的玩笑:别涮我,现在很烦,什么都不缺,就缺出气筒。   “我哪敢涮你啊社会人er,你是我爸爸,”孙少宁这次发来的是一段语音。   美好的清晨他刚醒,正在享受上班族难以拥有的摊着等瞌睡醒透的幸福时光,结果手机一响起来,砸过来的问题直接给他震得整个人都不太好了。   他刚背了口不能承受之重的冤枉锅,现在只想控诉权微,他哭笑不得地说:“你妈刚哭着问我,是我这边的哪个小骚年勾了你的魂,求我给她联系方式,我也是服了你,摊完牌还能让杨桢全身而退,你很6,真的。”   权微的注意力一下就被引走了,拿起手机就要语音,凑到嘴边又放下去,飞快地敲着字:为什么提杨桢?我妈跟你说了什么?   孙少宁差点笑出猪叫,语音说:“老子想提就提,还要你妈跟我说?你以为你表现的很含蓄吗?”   权微自己是觉得挺含蓄的,然而他想反驳的时候心里又生了个念头,于是输入道:真有这么明显?   孙少宁不留情面地说:“没瞎的人应该都看得出来。”   权微看见这句莫名有点窃喜:那杨桢应该也看出来了。   孙少宁心说哈哈哈哈恭喜你,他比你还瞎,然而嘴上却说:“杨桢比你有心机,他怎么想的我就不知道了,不过你搞清楚,他要是知道了还装糊涂,那这种人就太虚伪了。”   权微:没你虚伪,都说不知道了,还那么肯定地diss别人。   孙少宁被呕得简直没脾气:“护短也得有点限度吧,我他妈不是友军吗?你跟杨桢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你跟我讲讲。”   权微跟他说了些日常,孙少宁听得直翻白眼,嫌弃他备胎和墨迹,权微说他乐意,孙少宁听他一副“不要你管”的语气,愁人之余又有点羡慕。   如今到了该成家立业的年纪,很多人已经现实到不敢谈情说爱了,权微还能怦然心动,并且还暗恋得像个不敢轻举妄动的小年轻,这本身就是一种福气。   孙少宁沉默了一会儿,问他:那你为杨桢等这等那的,他为你做过什么没有?   权微立刻回了条消息,快到好像没过脑子。   [他为我改个性向就行了。]   ——   周艾国接到儿子的电话以后,就有点无心工作了,心里习惯性地想了很多。   难怪杨桢对他不冷不热,原来是根本不愁卖。   这事实让他坐立难安,周艾国纠结了不到十分钟,还是决定当机立断,提上包直接去了杨桢的门店。   杨桢在回公司的路上,接到了周艾国命令式的电话。   周艾国:“我在你店里,你怎么不在,你在哪?什么时候回来?我想约房东签合同,你回来我们面谈。” 第82章   不降不买是他,着急签约的也是他,总结起来就是反复无常。   杨桢还在地铁上,虽然不是很明白周艾国陡然改变主意的动机是什么,但还是立刻赶回店里面谈去了。   私心来说,比起权微,他更宁愿让周艾国来接手。   炒房就像是在高空走钢丝,每次政策一吹风就险象环生,房价越涨大家就越是跟风,但总有一天房价会涨到一个人们砸锅卖铁也买不起的高度,届时他们会在政策的导向下流入下一线城市重复昨天的故事,而那个被离开的城市中的炒房客就会瞬间变得负债累累。   权微的贷款已经不少了,杨桢不想让他背太多的债,不过这条动态还是得跟权微说一声。   权微还是没接电话,让杨桢给自己发语音。   那边杨桢看他连电话都不方便接,就发的容易查看的文字:周艾国刚刚同意原价买了。   权微明知故问地输入说:嗯,然后呢?   杨桢:然后我还没帮他约房东,你要是对秦女士那套房子有意向,现在还有机会降价交易。   权微说到做到地发来一段话:你帮他约,我对那房子没有那么执着。   杨桢回了个“好”字,有点想问他家里的事处理好没有,又怕权微不喜欢别人打听,顿了两秒说:我先回店里看看,晚上回去跟你说结果。   权微答应后忽然想起了早上拍的那张照片,立刻就给他发了过去:吃不吃这个,给你带点回去。   这些事情都太微小,杨桢也不记得自己有没有跟权微说起过这个饼的相关话题,反正不贵,1块5两个,他也就没跟权微客气,回复道:吃,要两个。   权微:好,给你买10个,你去忙你的,忙完了给我打电话。   他们社会人跟普通人就是不一样,就敢理直气壮地让别人给他打过来,好在杨桢是愿打愿挨,被使唤得还挺高兴。   杨桢退出微信界面后,立刻联系了秦如许:“秦姐,之前谈的那个买家现在在我们店里,你今天什么时候方便,能不能出来见个面?”   秦如许正在病床上剪指甲,闻言立刻进入了雷厉风行的工作模式:“我现在又没上班,什么时候都方便,几点、哪里、需要带什么?你告诉我。”   杨桢考虑到周艾国的谨慎,觉得他交易之前很可能还会想再看一遍房子,想了想说:“4点半,就去你家里吧,证件你手边有的话就都带上,我估计这个客户可能今天就会想定下来。”   秦如许:“知道了,一会儿见。”   她说着就要撂电话,然而杨桢还有最重要的“口供”没跟她串好,连忙阻止道:“先别挂,价格的事我想再跟你汇报一遍。是这样,这次交易你的房子不降价,还是按你挂出去的价格成交,一会儿你见到那个周先生,别说漏嘴了。”   秦如许被这从天而降的2w砸懵了:“不是,等等,你这个客户有点意思,我不让价他不买,我让了他还要用原价买,要不要这么有个性啊?”   杨桢觉得怎么说都圆不好周艾国忽然拔毛的态度转变,犹豫了一小会儿,还是将权微在这件事中的作用给和盘托出了,人有私心很正常,而且主要是自己的初衷和结果对于秦如许来说都不坏,不至于连个实话都说不出来。   秦如许听完后目瞪口呆,没想到中间还存在这么骚的操作,她好笑地说:“你这房东怎么感觉有点鸡贼啊。”   杨桢只觉得权微很机智:“有吗?我没觉得。”   “你当然没感觉了,他护着你,心眼当然都用在别人身上了,”秦如许一不小心就爆了个料,“他上星期给我打电话说租房的事,说名义上还是从中介手里走,想给你添个单子,但收费还是按照房东直租的,我说你们俩,不只是简单的房东对租客的关系吧?”   杨桢知道添单子的事,但不知道权微已经打过了招呼,这润物细无声的执行力让他愣了一下,猛然发觉权微似乎在背后对他有诸多关照,杨桢当然希望关系能更深刻,就是现实不会以他的意志力为转移,他笑了笑,说:“可以说是朋友吧,我们认识很久了。”   秦如许有点羡慕:“那也挺难得的,我好多同学认识十几年了,跟我的关系可没你们这么无话不说。”   杨桢心说是比很多人都难得,毕竟他是从另一个时空来的。   周艾国在门店的沙发上等他,等待的时间里也没闲着,面前摊了一堆户型图,还有个同事在旁边解说。   杨桢等同事说完了那个户型的种种优点,这才走进店里去打招呼,周艾国跟在自己家里似的指了指拐角的沙发示意他坐,上来就开门见山地问:“你约上房东了吗?”   杨桢转达了会面的时间和地点,周艾国应该是对他的效率和考量都比较满意,这回没端架子,开自己的车将杨桢载到了秦如许那个小区,他们俩先到,毫无疑问是趁机又看了一遍房子。   十多分钟后秦如许准时到来,周艾国老练地问全了核心问题,有没有按揭、出租或抵押之类的情况,秦如许都如实做了回答,最后两人又仔细校了一遍合同,各自在房屋买卖合同上签了字。   从楼里下来的时候,秦如许跟杨桢走在一起,周艾国见状就自己回去了。   秦如许说:“你帮我赚了2w块钱,我得请你吃饭,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怎么样?”   然而杨桢今天不是很方便,因为早上权微说要给他买10个饼回来,他婉拒道:“今天有事,改天吧,我请你,这一单没你照顾也成不了。”   “这话说的,咱们这是互利双赢,相互照顾,”秦如许不赞同地笑了起来,“我赚大头我请你,就这么定了,那你等我好全乎了,约你一个麻辣火锅。”   以后的饭钱以后再说,杨桢笑着给她打了个车,然后走向了地铁站。   秦如许的房子总价不低,安隅的佣金收总价的2%,个人的提成占5成,杨桢这一单的提成接近3万,然后开门大吉,之后会有新气象。   然而他带着交易成功的喜悦回到家里,却发现家里既没有饼,也没有人,仍然是一片清冷。   权微这时正在医院里。   ——   他们家向来没有在卧室里吃东西的习惯,寂静的气氛持续到中午,终于被饿得不行的太后给打破了。   她心宽体胖、食量不小,一顿不吃饿得发慌,又以为权微两个小时前就“走”了,从心地跑到厨房下了锅面条,结果一转身瞥见权微从他房里冒了出来,她当时端着锅在往汤碗里倒面,手一抖就全灌到腿上去了。   太后发出了一声惨叫,凄厉得将罗家仪吓得从屋里冲了出来。   权微第一时间就往她腿上泼了瓢冷水,但是厨房的洗菜池不满足持续冲水的条件,两个男人合力将她转到浴室,用冷水喷头冲了半天都没奏效,权诗诗大腿上已经起了巴掌大范围的一层燎泡,罗家仪只好给她换了衣服,使唤权微往医院里送。   权诗诗疼是疼,但是心气更大,在路上仗着受伤给权微施压:“你看都怪你,要不是你跟我胡说八道,我也不至于掂个锅都不在状态,这次只是烫了两个泡泡儿,下次说不定就缺胳膊断腿了。”   权微听得直皱眉,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罗家仪先听不下去地拍了她一下,小声地警告道:“呸!一把年纪了没点分寸,怎么什么话都敢往外说。”   权诗诗挨了顿训,但是没敢回嘴,因为罗家仪就缺了胳膊,虽然他很少抱怨,但生活有多不方便她都看在眼里,她立刻软了气势,搂着罗家仪的胳膊说她就是嘴快讨人嫌。   罗家仪看她这么识相,习惯性地也服了软:“我也不对,我就是担心祸从口出,有点急了……”   权微从风暴中心摇身一变,成了个旁边看戏的,虽然这两老的免不了吵架,但这么多年下来感情还是挺虐狗的。权微看在眼里念在心里,想着以后要是他跟杨桢过日子,他一定比他妈还怂,不分青红皂白地盲目认错就对了。   权诗诗疼了会儿慢慢习惯了,智商上线开始审讯权微:“你不是走了吗?怎么又还在屋里呢?”   权微:“是走了,走到门口不放心,怕你俩饿出个好歹来,于是又回来了。”   都说养儿子没良心,但这小崽子有时还是有那么一点点的,权诗诗被他戳了下心窝子,短时间内没再发难。   她烫得不算严重,医生给她挑了水泡,领完药就回家了,她其实自己能走,但是为了让权微内疚,愣是装得娇弱了10倍,非说她太胖了罗家仪的小身板扶不动她,让权微来当拐杖。   权微杵着他妈回到家里,又被她使唤得团团转,一会儿要喝水一会儿要吃葡萄,事儿都是作出来的,但意思非常直接明显,那就是不想给机会让权微开溜。   作为伤员,她今天肯定要远庖厨,但是罗家仪又不会做饭,权微临时肩负起大厨的重任,就地取材地整了个四菜一汤,权诗诗刚吃了一口就觉得味道有点好过了头。   她的儿子她了解,厨艺那叫一个垃圾,可今晚这顿色香味都还不错,唯一的窍门只有多练,那么问题就来了。   权微一个人练了四五年,厨艺一直是钻石恒久远的老三样,没道理他要出柜的这个月,就忽然突飞猛进了,权诗诗一改凌晨反驳罗家仪的立场,以女性特有的第六感强烈的意识到,她儿子肯定是有了个饭搭子。   杨桢一个人懒得折腾,下了一锅饺子蘸醋吃了,洗碗的时候手机在客厅里响,他擦了水去接,不出意外发现是权微。   杨桢就“喂”了一声,权微就竹筒倒豆子似的交代道:“之前在医院,没听见铃声,我妈烫伤了,不严重,就是借机想使唤我,你打电话是不是想跟我说房子的事?”   杨桢吃了一惊:“不严重也要多注意,是,你回来了我再跟你说吧,你好好照顾阿姨,我……”   权微听着感觉他像是要挂,连忙打断道:“不许挂,聊一会儿,这两天净听我妈念叨了,你说几句让我换换脑子。”   杨桢觉得这话里肯定有水分,在他的印象中,权诗诗属于闲话不多的那种妇女,不过他对权微特别宽容:“那你想聊什么?”   权微:“聊点开心的,比如你跟的那个房子。”   杨桢笑得不行:“你都不知道结果就要聊那房子,万一开心不起来呢?”   权微:“没有万一,我跟你心有灵犀。”   杨桢心说你要是灵犀那可完蛋了,我的心思就藏不住了。   两人东拉西扯地聊了会儿,权诗诗又在屋里喊,权微不得不挂了电话:“你别忘了锁门,欠你的饼我记着在,早点睡。”   杨桢直到挂了电话,都没问出最简单的一句话:你明天回来吗?   明天是章舒玉25岁的生辰,不需要蛋糕,也不需要愿望,他就是想跟权微一起吃个饭。   然而快到凌晨12点的时候,睡着的杨桢忽然被铃声给吵醒了,他接通电话,听见权微在那边说:“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我给你点了一首歌,听着啊。”   生日歌的旋律立刻冲向了杨桢的耳膜。   我从远方赶来,赴你一面之约。 第83章   那个耳熟能详的旋律还在继续,但是杨桢已经听不太清了,惊讶和感动暂时麻痹了他的五感。   权微竟然会记得他的生日,而且祝福的时间还掐着点,一看就不是临时起意,但是权微对孙少宁也是好的没话说,因此杨桢也不知道,掐点放歌这种行为在权微对人好的级别里算几级,不过他还是被感动得一塌糊涂。   “你……”杨桢的脑子有点卡壳,“你”了半天不知所云地说,“谢谢,我没想到你会记得。”   然后他一边说着,一边就忍不住走了神。   他对权微心有爱恋,然而又似乎根本没为这人做过什么,债务和忙都不是借口,杨桢一直觉得他缺一个立场,然而有人用行动在告诉他对人好根本不需要立场,只要有心就够了。   凌晨的公路前方几乎空无一人,权微一路畅通无阻,身心都沉浸在一种淡淡的愉悦里,杨桢在对面愣了一下,他就估计杨桢肯定感动得不行了,洋洋得意地说:“你在台历上划了鸡蛋那么大一个圈,我就是想不记得也有点困难。”   杨桢眼神很好,一抬头就能看见床尾对着的电脑桌上的台历,10月的尾巴上是有个圈,但顶多只有豌豆那么大,杨桢好笑地道:“你什么时候进我房间了?”   权微撒谎不打草稿:“扫地的时候进去过,怎么了,你屋里有秘密,我不能进去?”   杨桢既没有写日记或情诗的雅兴,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对此无所畏惧:“没有,我就是怕你进来查卫生,然后给我一个不及格。”   权微一副对他的信心比自己还强的语气:“放心,有孙少宁比在前面,你的室容打个五星没问题。”   杨桢谢过了他的谬赞,大半夜因为有爱发电,不仅不困还越聊越精神,他隐约能听见对面有呼呼的风声,就若有所察地说:“你是不是在开车?”   权微的打算是给他一个惊喜,于是玩了个文字游戏:“是,离我妈家很近了。”   青山的大医院资源从来都很紧张,杨桢想起权诗诗烫伤的事,立刻就被误导了,还以为他正在医院和家的两点一线上奔波,登时就有点心疼:“那你别跟我说话了,开车不安全,到了给我发条消息。”   权微应下后就挂了,然而杨桢等了半小时也没收到消息。   半小时的车程能有二三十公里,怎么都不能算是“很近”,这种情况很难让人产生好的联想,杨桢没法克制担心的念想,直接拨了通电话过去,然后稀奇的事就发生了,他竟然听见了权微的铃声。   杨桢愣了片刻,举着手机迅速掀开被子下了床,下一秒连线被接通,杨桢走出卧室,入户门在同一时间被从外面打开,一道人影站在走道的黑暗里,只有脸侧有点荧荧的屏幕光,打出了半轮刀削似的轮廓。   杨桢的呼吸一下就乱了,脑子里陡然生出了一种小别胜新婚的……错觉,这种感觉有点可怕,大概是有点迷魂香的功效,让他满脑子都是跟权微在一起多好。   说起来可能有点矫情,没见着的时候杨桢还没觉得有什么,这会儿忽然来了个大变活人,他才发现自己好像是厚积薄发型。   想立刻开灯看看他,想知道他怎么忽然回来了,想听他当面说一句话……反正就是有点超出预料地想他。   权微的感觉跟他差不多,就是没那么多问号,简单明显的只有一个主旨,就是可算是看见人了。   杨桢这次比较干脆,一抬手摁亮了客厅的灯,朝门口边走边笑边说:“不是去海内了吗?怎么忽然回来了?”   人在跟前还用什么电话,权微用眼角的余光掐了线,进来反手关了门,语气如常地说:“就是从那儿过来的,杨桢你别装傻,歌都给你点了,你说我回来干什么?”   他是回来给章舒玉庆生的,杨桢心里明白,可因为连夜赶回来的情分太重,他慢慢地竟然高兴不起来了。   权微对他越上心,他就越觉得受之有愧,他暗恋已久,要是自己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倒还好了,过一阵子自己就冷了,但怕的就是权微这种,没搞清楚情况,把他的心意当成兄弟情,吆五喝六地一通厚待,他的居心总也不死,到头来只会越陷越深。   杨桢用力握了下手机,手心里立刻传来了一阵压力,借着这点钝痛他将心一横,想起了那句流传了几千年的老话,当断不断、必受其乱,而且权微应该会念在他今天生日,对他比平时更容忍一点。   摊牌吧,杨桢在心里说,你已经从他这儿得到很多了。   权微欢天喜地地跑回来,见他不仅不说话,而且脸上的笑意都淡了,登时就纳了闷:“怎么了,瞌睡没醒?”   杨桢抬眼跟他对视,脸上有种破罐子破摔地神色,但是语气温柔地问道:“权微,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或者说是我意会错了,你对别人都这么好。”   这跟权微设想中的场景差了有8条街,他本来以为杨桢会笑得眼睛都眯成缝,现在看来好像是高估了自己的魅力,他伸手去摸杨桢的额头,不答反问地说:“你忽然问这些有的没的干什么?”   杨桢去拦住他那只想确认自己有没有发烧的手,犹豫了一小下,在一种觉得以后可能没什么机会吃豆腐的心态驱使下,直接握住权微的手指将它拉离了自己的脑门,然后他郑重其事地说:“不是有的没的,答案对我很重要,你回答一下我。”   权微瞥了眼一握既分的手,意会成了分手和拒绝,眉毛直接皱了起来,但是顾忌着杨桢是要哄着的对象,忍住了心里绝大多数的不耐烦:“想怎么对你就怎么对你,想怎么对别人就怎么对别人,谁会刻意想这个。”   这回答很权微,不纠结也不烦恼,随心所欲的特别自由,可惜杨桢是个居安思危的性格,他做事不喜欢瞻前顾后,但是感情上竟然也懦弱了这么久,也许是因为生疏,也许是因为在乎,但凡事都该有个尺度。   他希望权微能保持这种纯粹和直接,自己也要磊落光明,这样才资格给人当朋友或者其他。   但是说出这一句,长久经营的和平也许就轰然崩塌了,这次杨桢沉默了很久才说话。   “我有喜欢的人了,”他盯着权微,心里有种自豪而柔软的情绪,“你做的这些事,会让我很为难。”   孙少宁的那番高谈阔论一下就在权微脑子里重播起来,说他表现得超明显,还说杨桢揣着明白装糊涂,是因为不想搭理他这个傻帽。   你有喜欢的人了我他妈才为难好不好!   权微硬邦邦地说:“你什么时候有喜欢的人了,谁啊?住一起这么久我怎么没看见你勾搭过谁?还是就是那个帮了你的大忙,说起话来声音像个糙老爷们的秦如许?”   秦如许的声线是有点哑,但不骂人的时候语速很合适,而且普通话标准,杨桢觉得跟她说话还挺舒服的,结果到了权微这儿就成了糙老爷们,这明显就是欲加之罪和人身攻击。   杨桢哭笑不得,但这会儿又不想提及其他人,就自动屏蔽了后面的几句,有些忐忑又有点解脱地说:“你刚说的第一个字。”   权微一下没反应过来:“什么第一个字?”   杨桢没想到还要再经历一遍,只好刺激地重复道:“我说我喜欢的人,是你说的那段话的第一个字。”   权微心里想的是卖什么关子、什么鬼,但是稍微往前想了一下,登时露出了目瞪口呆地表情,杨桢的“是你”,就是他的“是我”,所以翻译过来,就是杨桢喜欢的人是我。   脑子里“砰”的一声,像是炸开了满天的火树银花。   权微回过神来,脸上瞬间从雷阵雨变成了多云,站在原地眉眼弯弯地笑得还带响,猛地捧住了杨桢的脸不分目的地随便亲了一口。   在他沉默的那几秒,杨桢就做好了下一秒他要发火的准备,然而权微的表情直奔他预想的反方向,杨桢怕他是怒极反笑,正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就被当头在左边眉毛上糊了个吻。   眉毛上的触感不如皮肤上那么直接,但温暖和柔软的感觉还是印入了脑海里,由于这是一个杨桢做梦都没想过的大写的he,他震惊成了一座雕像。   权微却还在耀武扬威,他捏起杨桢的一块脸皮,啧啧称奇地得意道:“你这个暗恋我的人,也太沉得住气了。”   双向暗恋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正确答案是一个大写的懵逼。   屋里的两人一个懵一个洋洋得意,谁也不知道咫尺之外的门外的黑暗里,站了个独臂的人影。 第84章   作者有话要说:  我不是很清楚晋江V章是怎么计费的,要是修改章节添加字数了需要重新购买,请留言告诉我。   门外的人是权微他爸罗家仪。   他因为要照顾烫伤的媳妇儿没敢睡得太死,被权微半夜出门的动静弄醒之后,就再也睡不着了。   权诗诗偷偷跟他说了权微厨艺大增的事,罗家仪本来就站权微有了喜欢的人这个观点,这个辅证无疑是火上加油,他如坐针毡地爬起来,挠心挠肺地想知道儿子这么晚起来是为了什么,又或者是为了去见谁?   加上权微这两天似乎也没睡好,白天一个劲儿地打哈欠,一个人开夜车罗家仪不是很放心。   他自己开不了车,没出小区就失去了权微的踪迹,罗家仪茫然而凄凉的在路灯下站到寒风透骨,最终临时起意,决定去儿子家里看看。   他跟媳妇儿一直在菜市场的小圈子里过活,已经很久很久没去权微家里了,不知道哪里变成了什么样,以及有没有新的人住进去。   罗家仪打了辆快车穿过半个城市,到的时候一度还有些找不到权微那栋楼的路,他绕了点路才找到门户,然而防盗门严丝合缝,一丝灯光也透不出来,要不是屋里传来轻微的说话声,他或许会以为家里没人。   出于一种想要窥探儿子秘密的隐秘心思,罗家仪没有敲门,而是站在离门很近的地方听墙角,然而里头的人说话轻,外加门和墙壁不是一张纸,有一定的隔音效果,罗家仪基本也没听到什么。   再之后动静就离门更远,渐渐变得听不见了。   罗家仪没敲门,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他可能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但他是个聪明人,知道自己要是现在出现就是跟踪,这要是让权微知道了,他能嚷得比他们两口子还有道理。   罗家仪心想他已经知道权微家里有人了,以后多来串串门,不可能看不出端倪的。然后他一边条分缕析,一边被这种调查犯人一样的相处模式给伤到了心,胸口堵了团棉花似的回去了。   这边屋里的杨桢还在震惊的余韵里灵魂出窍。   人的情绪着实玄妙,收敛的时候很难看出什么来,但外放之后却又能清晰得仿佛比语言还深刻。   杨桢在被亲了一口之后,猛然像是打通了任督二脉一样地从权微身上接受到了一种强烈的信号,那就是这人也对他有意思,他严格还没法回过神来,但要是用一句话来描述他此刻的心情,那就只有一句诗里的感觉最符合。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激动不知道从身体的哪里涌了出来,杨桢莫名其妙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权微说的什么他根本没听清,只觉得自己这心愿得偿的猝不及防,让他短时间内有点不知所措。   至于权微说的什么他根本没听见,杨桢回过神来,茫然地“啊”了一声,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权微自己追得劲劲儿的,本来还没想好要怎么浪漫又难忘地摊牌,结果车到山前自有路,他先被看中的家伙给表白了,这种低概率的幸运儿事件难得一遇,他蹬鼻子上脸,立刻开始觉得杨桢的表白含糊不清,必须重来。   不然就太对不起他的初恋了。   权微将人往后挤,逼得杨桢整个人贴到了墙上,然后他也不玩什么壁咚,一点肢体接触都不放过挂着杨桢的肩膀,整个胸膛跟人贴在一起,要是他能矮个半截,这架势就跟特别爱扑人的拉布拉多犬没什么区别了。   在他还是章舒玉的时候,他也被人近身束缚过,但那是有的是恐惧和强装镇定,此刻的场景差不了多少,然而心里感受却是翻天覆地。   杨桢的背后是有点凉的墙壁,身前是一具成年人的身体,感谢深秋里裹洋葱似的着装,才使得对方体温的侵略感没有那么强势,而且权微不喷香水,也没什么与众不同的气味,但杨桢的心跳还是坐过山车似的飙了上去。   荷尔蒙或是多巴胺铺天盖地的塞满了整个近处的空间,杨桢觉得紧张,隐隐又有一种期望发生点什么心悸,灯光下他的目光控制不住地在权微的嘴唇上掠过。   也许是水果吃得多,维C维E全部管够,权微的嘴唇上很少起皮,他的唇色偏白略微透点粉,看起来仿佛是个常年素食的健康人士,但天地和熟人都知道他更爱吃肉,不过眼下重要的根本不是他吃什么嘴唇不起皮,而是杨桢想亲他的嘴。   杨桢看一眼错一眼,一边觉得自己这样好像有点色,不是君子所为,一边又在心里为自己开脱,说食者性也。   既然身体都贴到了一起,没道理脑袋要远离,权微笑得像只偷到了鸡的狐狸,拿起手机找摄像:“我说你一句简单的‘喜欢我’,说得跟绕口令一样,稍微傻一点的都听不懂,这样不行,你重新给我表个白,我要录下来。”   他的呼吸全喷在了自己脸上,距离太近热得烫脸,杨桢的脸直接红了。   表白的关键是水到渠成,心意、气氛、时机和默契等缺一不可,可他倒好,不仅强买强卖,他买卖完了还要回味,这就有点特别过分了,然而被恋爱的酸臭味冲昏头脑的杨桢介意不了。   他是讷于言、敏于行的性格,基本干不出在大庭广众之下呐喊“权微权微我爱你”这种行为,好在这里没有众目睽睽,而且权微眼里的星光和期待鲜活而可爱,让人不忍心让他失望。   杨桢由心而发地笑了起来:“我喜欢权微,因为他也喜欢我。”   权微的耳朵和脑子都得到了满足,他的镜头本来随便对着地板,当成一个录音机在用,可是杨桢说完的瞬间,他忽然像自拍一样举起手机,然后迅雷不及掩耳地凑过来亲在了杨桢的嘴唇上。   然后镜头没能活过几秒,因为正事当前,其他的一切都是不务正业。   温软的触感传达到脑海的时候,杨桢觉得权微像是带了电,一碰到他自己就有种心跳骤停的错觉,然而就是心跳停了本能也不肯停。   权微先轻后重地在他唇上碾,即使由于经验欠奉鼻尖打了两次架,初吻接得并不是那么琴瑟和谐,但刺激、舒服和酥麻还是无孔不入,两人呼吸交缠,被一种密不透风的亲密裹得难解难分,什么激烈的行为都没干上,就不自觉地带上了喘,而喘息又特别能撩拨心脏。   这么近的距离里,两人都看不见对方的整张脸,只有彼此的眼睛拉近放大,近得像是能看见对方心里的躁动和欲望。   权微已经顾不上手机了,他胡乱垂下来往兜里插,结果没对准口袋,手机“啪”地一声摔在了地上,像是一声宣布开始的发令枪响。   权微因此空出一只手,直接按到了杨桢的侧脑上,他将人更紧地压在墙上,无师自通地偏了下头,又将杨桢的头往对向按了一点,然后舌头一划,探进了杨桢的唇缝里。   杨桢本来自然地垂着两只手,被他欺到身前之后,不自觉地环住了权微的腰。   因为权微一直在他唇上碾压,杨桢不知道为什么特别想舔嘴唇,然后他这一个动作,使得舌头正好跟权微的在牙关门口狭路相逢,那种自己察觉不到、但又无与伦比的滑软湿热让两人都为之一震,美妙而神奇的舒服感登时在意识里轰炸开来,让人自然而又贪心地想要得到更多。   权微头一次开小荤,舒服得有点找不着北,近乎粗鲁地在杨桢口腔里扫荡,从舌头到黏膜再到舌底凹凸的脉络,每一寸都细而强势地画上了标记。   杨桢的后脑勺上有点压力,纯粹是被权微挤的,这人虎得很,横冲直撞地磕破了他的舌头和下唇内壁,但应激而生的口涎太多,将血腥气冲了个七七八八,只剩下一点伤口带来的咸味,被权微集中地舔来舔去,杨桢的老心脏慢慢适应了这种亲密至极的接触,张着嘴巴开始笨拙地回应他。   权微好不容易慢下来的节奏又开始发疯,他卷着杨桢的舌头,漫无边际地想起自己的口水自己吞了二十多年,从没觉得有什么存在感,可一到别人那里就成加了糖的,也是造物神奇。   有种光亲不摸叫手白长了,权微本来抵在杨桢肩膀上的那只手,不自觉就搓过了脖子然后觉得不得要领,瞎摸乱凑地隔着衣服开始寻找落点。   杨桢则是一边云里雾里,另一边整个人都热了起来,他听得见自己喘气的声音,重而暗哑,陌生得仿佛发自另一个人。   传说接吻能减肥,说明这是一项体力消耗巨大的互动,杨桢喘得他的血一股脑地往下面奔腾,但是作为一个自以为的攻,权微可以负责任告诉大家,他一样差点喘成狗。   当无法呼吸的感觉开始在肺泡里无限堆积,杨桢终于抬手捧住权微的下巴,将他的头掰开了一小截,然后他轻轻地张开胳膊,穿过权微的腋下在他背后结成环,拥抱他也倚靠他地,将头枕在了对方的肩膀上。   心愿得偿的愉悦像海啸一样扑来,姗姗迟来地将他整个人都淹没了。   谢谢你爱我。   ——   两人站着不嫌腰疼,大半夜的愣是在玄关这儿腻歪了半天。   杨桢搂着本尊,明确知道这不是做梦,但心里还是疑惑,想为权微喜欢自己找到理由。   这倒不是妄自菲薄,只是人总是更难发现和欣赏自己的优点,杨桢想了想又觉得自己只是个普通人,除了“脑洞”可能比较新奇。   然而他又一点都不想找权微答疑解惑,一是所有的感情都很难靠语言来说清,二是这本身就是他所期望的,它来了,杨桢只想顺应时机地接受它。   就像那个忽如其来的吻一样,美妙的像是为人生翻开了某种新的篇章一样。   对于权微来说,接受这则喜讯就简单多了。   他觉得自己优点一大堆,长得可以、算有产阶级、爸妈的问题也不用媳妇儿操心,最重要的是在他能做到的范围里,他对杨桢已经不能再好了,所以像他这么优质的对象,权微觉得以杨桢的智商来看,怎么着都不该错过自己。   他掐了下杨桢的腰,结果没摸到肉先捉到一把棉服,有点嫌弃衣服多地问道:“要是我今晚没回来,你准备等到什么时候才跟我摊牌?”   杨桢老实地说:“不知道,一直都想的都是怎么才能瞒得更好。”   权微虽然没有刻意隐瞒,但同样也没有挑明,在这个问题上他没资格说教杨桢,但是今时不同往日,他开始约法三章:“孙少宁说我在感情上缺根弦,你估计也就随我了,以前怎么样就不说了,但是从现在开始,咱都是有家室的人了,就不能再干那种无依无靠的事了,以后有什么事我都不瞒你,你也不能瞒我。”   “比如你觉得我这人哪哪儿有点你接受不了的毛病,你不用忍,你告诉我,我能改就改,改不动的你就迁就一下我,行不行?”   权微绝对是把相处想得太简单了,但要是一开始就不能对生活抱有美好的幻想,以后要怎么熬过生命中那些艰难的时刻呢?杨桢爽快地跟他达成了共识。   权微听见他笑,心情莫名也好,一转头不小心蹭到了对方的耳朵,就恶劣地往里面吹了一口气,然后他感到杨桢猛地抖了一下,像是耳朵那块特别敏感一样。   这可太好玩了,权微将头压得更低,嘴唇直接贴到了杨桢耳廓上。   现代的处男都是老司机,刚上车的老古董有点吃不消,杨桢被他叼住耳朵的第一反应,就是在想自己昨天洗没洗澡。   洗了,还是没洗……他脑子里全是酥麻心悸的电流,终究是连水花都没想起一丝来。   这个夜熬得特别值,行动的巨人权微同志,直接将杨桢拐进了卧室,他的床不是kingsize,睡下两个大男人刚刚好。   不过床单是没有滚成,家里要啥没啥,而且房东本人嫌弃GV太造作或辣眼睛,一股清流地抵制到现在,要耍流氓了才发现似乎不得要领,还得回头去认真取经,而且杨桢明天还要上班,权微占够了口舌上的便宜,就心满意足地搂着人睡了。   然后处上对象的第一天清晨,杨桢就被……冻感冒了。   他醒来的时候身上只剩下半拉被子,而他上任的对象则卷着被子在一臂之遥外蜷成了一条温暖的毛毛虫。   杨桢手脚冰凉,头也有些昏沉,想起睡前权微非要搂着自己,结果睡着了之后却独占着被子不认人的反差,就觉得磨合之路还很遥远。   他轻手轻脚地下了床,发现没几分钟闹钟就该响了,回头看权微睡得挺香,于是直接关了闹钟去洗漱了,然后买完早饭回来发现权微还在睡,就用电饭煲温在锅里,然后给他发了微信提醒。   权微这两天都没怎么睡,回了家一觉睡到了9点半,没摸手机之前他也不知道是几点,反手一摸没摸到人,才发现杨桢已经起来了,再一看手机,得知早饭还得孤家寡人地吃,他单身的时候待遇都比这个好。   不过权微现在有了正儿八经的身份,想慰问根本不用犹豫,哈欠连天地打了通电话过去:“你起来怎么不叫我,我开车送你去上班啊。”   杨桢领了他的心意:“早上这边堵车,我坐地铁方便,你吃早饭没?”   权微:“还没,才起来,一会儿回菜市场那边看看,你今天有没有哪儿的盘要跑的?我送你过去。”   杨桢日常都是坐公共交通来回的,权微忽然动不动要送他反倒让他觉得不习惯,他好笑道:“不用,我今天就在店里,你去忙你的。”   权微心想要是去了菜市场,今晚又不知道回不回得来了,谈恋爱的第一天就异地也太惨绝人寰了,他说:“那不行,这是我去看你的借口。”   杨桢刚要笑,结果喷嚏先发而至,还一次就是行云流水的3个。   一般这么大的规模基本就是感冒了,权微感觉耳朵里似乎在灌风地说:“你是不是感冒了?”   杨桢吸了吸鼻子,说到做到地将“不用忍毛病”家规提上了日程:“好像是,这个怪你,你夜里把被子全卷了,给我冻成这样了。”   权微也没人一起睡过,不太可考也不愿意相信自己的气质竟然这么光棍,他迟疑道:“不可能……吧。”   杨桢愉快地低笑声登时从听筒里传了过来:“骗你的,我这也是在给你找借口,比如我有病,你来送药什么的。”   这种不吉利的借口可拉倒吧,权微反驳道:“别扯淡,你健康得很,要借口还不简单,想你了。”   杨桢很少见到这么肉麻的人,偏偏他鬼迷心窍,竟然还觉得气管里像是化开了一块巧克力。 第85章   权微的打算是跟他一起吃个午饭,然后自己转战菜市场,然而他过来的时机不巧,杨桢好像在接待客户。   权微的车还没溜到路边上停靠,就见自己对象跟一个牵着柯基的女人在路边说话。   那女人面对着他来的方向,直发齐腰、瘦而高挑,五官并没有多出众,就是肤色比权微还白两个度,笑起来不晃不动也不捂嘴,看起来很有教养的样子。   两人个子都高,颜值也不赖,站在路边略微有些扎眼。   权微一眼看见了,压根没想起吃醋这档子事,他们gay对女性比较友好,而且这年头美女好找帅哥难寻,不是谁都能让他当假想敌的。他就是觉得这姑娘看着挺有钱,要是能在杨桢手里买套房就完美了。   可惜大马路上没有那么多土豪,钟秀停下来的原因只是因为她的狗把杨桢的裤脚给啃了。   她养的柯基本来就是人来疯,加上杨桢刚刚在卖烤肠的便利店门口派了会儿传单,它把人当成了移动的烤肉,直奔过去刨小腿、到处乱嗅胡咬,等钟秀收着牵引绳跑到跟前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柯基叼着杨桢的裤脚,在有限的空间里翻着白眼地左蹿右跳,将人的裤线绷成了弦,就是没啃穿,惊吓的罪名也是板上钉钉,然而狗是不会道歉的,于是钟秀只好拽着牵引绳,一口气向杨桢说了3个对不起。   “我这狗比较疯,不好意思,吓到你了,你介意……我看看你的裤子吗?”   杨桢所在的组今天的计划是上路做推广,但因为权微中午之前要过来,他就没有走太远,在门店这条路上来回溜达,见人就笑,如果对方回以微笑,他就发一张印有优选房源的广告纸。   这小黄狗是从背面蹿过来的,杨桢被它扑到腿的时候吓了一跳,但这姑娘态度好,而且那狗腿短没尾巴,仰头看自己的小眼神黑亮而湿润,让人根本生不起气来,再说他的裤子不贵,就这么站着也看不出什么问题,杨桢笑着摆了下手:“没事,不要紧,你的狗很可爱。”   生活中有无数的小摩擦,遇到计较的人能败坏一天的心情,遇到大度的人就成了温暖的萍水相逢。   钟秀特别不好意思,见杨桢手里拿着广告纸,出于一种补偿心理主动问他要了一张。   杨桢在每张广告背面都钉了张名片,结果钟秀是买椟还珠,没注意广告内容,先看上了他的名片。   同事们会用马克笔在广告下方手写自己的名字和电话,方便有意向的人回线联系,但杨桢更喜欢发名片,这样显得更正式,而且也节省时间,他自己掏钱印了十几盒名片,见人就发,见几次发几次。   这年头干什么都得有点新意,才能吸引住别人的目光,杨桢这个名片是方思远找朋友免费弄的,像他这种网络小神,朋友圈里充满了各路才子佳人,牛逼的美工自然也不在话下。   由于是朋友的朋友这设计没收钱,但行家一看还是高低立显,更小巧低调的竖版,色号调得十分完美,层次也跃然纸上,印出来的金色乍一看有立体烫金的效果,钟秀觉得这个设计感很厉害,回去的路上将广告纸撕下来扔了,但是留下了那张名片。   女人牵着她的狗走了之后,权微才从车里出来。   人对在意的人事物的敏感度会莫名提高,早在他靠边停车的时候杨桢就看见他了,狗和主人一离开他立刻就朝权微这边来了。   两人在马路边上碰了头,都被大太阳下对方清晰明朗的脸帅得直想笑,权微当街将他一揽,勾肩搭背地开玩笑:“杨经理,刚那姑娘买了几套房?”   杨桢一边笑一边谦虚地答道:“不多不多,也就零套。”   权微翻起搭在他另一边肩头的手,在人脸上公然揩油:“那也很不错了,起码人停下来搭理你了。”   杨桢正好在迈左腿,闻言笑道:“这要感谢她的狗,对我的裤子青睐有加。”   权微一下没听懂,问清缘由后蹲下来看了看他的裤子,确实被犬牙撕扯出了一个变形的洞,但比起裤子人没事才是重点,权微怕他心里有意见但是不说,于是站起来说:“中午吃火锅吧,狗肉的。”   除了市场上常见的鸡鸭鱼猪牛羊肉,其他肉类杨桢基本不碰,他心里对于杀生总是有些敬畏,他没用力地撞了下权微,笑着说:“你自己去,我不去。”   这时离12点还有一会儿,两人就这么搭着在路上晃,遇到人了权微就从杨桢手里抽一张广告发给别人,发完就走人,比起发传单更像是在散步。   中午两人在就近的商场美食城里解决了午饭,权微拿不准晚上回不回,交代杨桢说下午再给他关于晚饭的通知。   然后他前脚刚到菜市场,后脚杨桢就接到了李根生的电话。   建新街的群租房到了约定入住的日期,但是前租客还住在屋里,李根生根本住不进去,他给那个小熊打了许多电话,对方以忙碌为缘由拖到现在,他没办法,比起房东跟杨桢更熟悉,就到他这里来求助了。   这大爷的租赁名义上也是杨桢的单子,他有正当理由去处理,杨桢挂掉电话直奔建新街,路上又给权微转达情况。   太后饭后躺在沙发上看电视吃提子,一见儿子就变成了十万个为什么,问他什么时候出去的?哪儿去了?   权微见她活蹦乱跳的,又有正事找上门,就开着车又折回去了,他倒不是要回去搅基,纯粹是忍不了不讲信用的人,他跟杨桢说:“你先过去等我,让大爷别急,我先问问小熊是什么意思,一会儿给你回电话。”   杨桢已经在地铁上了:“我已经问过了,小熊说他忙,一直在找,就是一直没找到。”   权微冷笑道:“谁不忙?忙就有理由影响别人了?还是得寸进尺,欺负我们老实人。”   人大爷是真老实,杨桢心想但你就算了吧,他听权微语气不爽,像是要发火,连忙问道:“那你准备怎么办?”   “我刚说了啊,杨七秒,”权微宠溺地笑着说,“我打个电话问问他。”   也许是真忙,也许是杨桢的电话打草惊蛇了,权微第一遍打电话的时候没人接,他只是一个房东,不是人口普查者,小熊那个女朋友的电话他没有,不过他也不需要。   他直接给小熊发了条短信:[半小时内回我电话,不回我就报警,说我的租客失踪了,让他们去找你。]   威胁比劝告要立竿见影,不到两分钟他就接到了来电,小熊在那边卖惨,说他最近天天加班到凌晨,也请不到假,根本没有时间去找房子。   权微不吃他这一套:“你连住的地方都没有,还能安安心心地天天加班,你老板知道了一定很感动,说不定直接给你们解决租房问题,时间我已经给过你了,是你自己没抓紧,搬吧,不然我找人给你搬,现在你或你女朋友,随便回来一个。”   小熊还要说话,权微直接将电话挂了。   半小时后他来到租房,发现电梯口全是纸盒和袋子,装的都是家居用品,杨桢来回在替李根生往租房的客厅里搬。   老人见了他,一个劲儿地赔笑,说是耽误他们时间了,但其实是权微自己没太上心,以为一切靠自觉,提前没有来查退房情况。   又过了十多分钟,小熊面色不快地回来了,跟权微打商量说今天打包好东西,晚上一定搬走。   权微这次不信他,坐在屋里等他打包,小熊见他这么坚决,没办法只好把自己女朋友也叫了回来。   杨桢看屋里不知道得收到几点,就拉了拉权微让他出来:“今天肯定是住不进去了,你把大爷送回家,然后到你妈那边去吧,这儿我盯着就行了。”   确实是没必要都在这里等,权微本来也是这打算,让杨桢和李根生回去,但罗家仪打电话来让他回家,权微说有事,那边还是坚持,杨桢也说没问题,他就回去了。   9点半的时候搬家公司开始进进出出,所以不是忙,而是以自己的方便为前提拖延。   杨桢一直守到了晚上10点,小熊离开之前,站在客厅里对着杨桢特别阴狠地冷笑了一下,杨桢当时没理解,直到李根生住进去两天以后,给他打电话的时候说着说着老泪纵横,他才明白那个笑容里的满满恶意。   “……太坏了,真的,年纪轻轻的,怎么就这么损哪!!!我们孩子跟普通人不一样,住的地方的地板缝我们平时都要用酒精擦几遍,他们倒好,在床垫子里塞了条死鱼……” 第86章   杨桢听完直接冷了脸。   权微的房子不是托管出租,按理来说出了问题中介不需要介入,但老人家的孩子是个癌患,将心比心,杨桢很难开口告诉他这事跟自己无关。   李根生其实也知道找房东才有用,因为脏的是房东的家具,但权微的面相不够温厚,虽然到现在为止都很好说话,但李根生在他面前有距离感,不太敢打扰他。   但杨桢他就敢找,因为这人身上有种亲和的气场,不管是对他对李渔还是其他人,都是一个样子的好声好气。   杨桢立刻去找了组长,刘组长听完也是目瞪口呆,他们中介见的奇葩多,房东和租客都有好有坏,但坏成这样却真的是少见。组长家里也有孩子,而父母心里都有块圣地,他二话没说就让杨桢出来了。   即使不考虑此举对李渔病情的影响,哪怕根本没人住进来,这种行为也充分暴露了这个小熊的品性太差,逾期不退房还报复房东,他是觉得留下这条鱼之后就再无交集了是吗?   依照权微的脾气,杨桢直觉这事儿没完,他边赶路边先问了李渔的情况。   李根生:“她说头疼,我让她奶和她爸带她回院里检查去了,现在估计还在路上。”   杨桢安抚道:“您别担心,小渔肯定没事的,您安心等通知。我在过去的路上了,鱼在哪儿发现的?您拍个照片法给我看看。”   李根生手上的洗洁精水还没干,闻言支支吾吾地说:“啊?还、还要拍照啊,可我已经扫出去了,现在它在垃圾桶里,我拍给你看。”   杨桢不敢说懂法,就是感觉位置如果动了的话,可能就没法算证据了,不过他还是让李根生挂了,几分钟后手机屏上弹出一条新消息,杨桢点开看了,发现黑色的垃圾袋上面躺着一条手指长的死鱼,被压扁了,但好在这时节气温低,没有烂成面目全非,不至于那么碍眼。   看完他又给李根生拨了回去,问他是在哪儿发现的。   李根生说:“在床垫子下面,靠近床中间,我找物业的大兄弟来帮忙把垫子掀了才发现的。”   有物业的人看见的话,要是以后对质就会好很多,杨桢又仔细问了还有没有其他的死鱼,感觉了解得差不多了之后才拨了权微的电话,那边闹哄哄的,听得出是在售楼处里,他说:“现在方便吗?建新街的房子出了点问题。”   “是你的话就方便,”权微就是这毛病,什么时候都不忘秀一把真心,他拒绝了滔滔不绝向他兜售房子的经纪人,穿出大门到了绿化区,“房子怎么了?”   杨桢迟疑了一下,估计他听了得发火:“李大爷那屋里臭了好几天,刚刚他在床垫下面找到了一条死鱼。”   权微第一次被租客扔死鱼,听完被恶心得够呛,干这事的人除了前租客他也想不出还能有谁,这可真是鱼死网破的有骨气,权微怒极反笑地说:“知道了,我这就过去。”   杨桢听他还在笑,就感觉这是暴风雨的前兆,他本来想劝一句不要生气,转念一想小熊这种人可能就是被太多的大度和不计较给惯出来的,登时就改了口:“好,一会儿见。”   清理过后的床板和垫子上已经看不出原来这里放过鱼了,就是丝丝缕缕的腥味一时半刻散不掉,在屋里顽强地弥漫着。   李根生将杨桢接进来后,颓然地坐在床沿上,边着床板上的湿痕给他看,边说饶不了小熊这畜生。   杨桢拍着他的肩膀,转移他的注意力:“这事儿肯定不会就这么算了,权微跟我会去找他要说法的,孩子怎么样?检查完了吗?”   李根生叹着气说:“早呢,医院里人挤人,没有半天完不了事的。”   权微从郊区过来,抵达的时候已经是下午1点多了,他出门的时候没想过需要到这边来,便没带钥匙,他在门口敲了两下,杨桢下来给他开门,见权微皱着眉毛,心情一看就糟糕透顶,就希望他能笑一笑,排排负面情绪。   他没有立刻让权微进来,反而堵在门口审视地问他:“你是谁?”   谁遇到这种事都难免糟心,权微不可能缺心眼地笑着过来,他本来绷着个脸,一见杨桢装不认识他的样子又假又莫名其妙,登时就有点想笑,他说:“是你男人。”   今天是工作日,房子里除了在门口装傻的他们俩,就剩楼上的李根生了,权微肆无忌惮,说话连音量都没收一下。   “你不是,”杨桢伸手压住他的嘴角往上推,一本正经地说,“他的嘴角是这么长的。”   “那我给你表演一个大变活人,”权微心情松动,嘴角就勾了起来,“现在是了。”   杨桢见他眼神没那么沉了,这才撒手将门口让了出来。   收拾过后的卧室里已经恶心不到谁了,权微看完的第一感觉是还好,但李根生真的是无法释怀。   他几乎没有免疫力可言的孙女在鱼的尸体上睡了两天,小熊也许就是头脑一热想单纯地出口恶气,但是对他来说,这条死鱼说成是凶器也不过分,他哆嗦着嘴唇问权微要小熊的联系方式,说他要去找对方理论。   权微没给他:“对不起大爷,他的电话我不能给你,你把鱼也丢了、床也刷了,去找他什么证据都拿不出来,他说他没有你拿他肯定也没办法,现在最重要的是孩子,其他的事都往后押,先等结果出来,你想不想去医院?我送你去。”   就事论事,小熊是个毋庸置疑的傻逼,但作为房东权微也不甩锅,没发现他出租的房屋不够整洁,不整洁是小熊造成的,那他就去找小熊,不整洁造成了女孩不舒服,那他就该管接送。   李根生巴不得瞬间就能出现在医院,闻言立刻立刻抓起了外套。   权微回头问杨桢:“你是回店里,还是一起去?”   杨桢出来是跟组长打过招呼的,而且这租约是他牵的线,结果没出来他心里也不踏实:“一起。”   三人赶到医院,李渔还在等着照CT和抽脊髓,精神很差,蔫得像一朵脱水的花,李根生上去嘘寒问暖,这个似曾相识的画面一下就刺痛了权微的眼睛。   医院里有种别处都没有的特殊气息,就是不管开多少窗、供多少暖气、有多少人来往都驱不散的阴冷和昏暗。   罗瑞笙的最后一段时间,也是在医院里度过的,治疗就是一个黑洞,多少钱都能吞噬殆尽,权微记得特别清楚,倒数第二期医疗费他借遍了所有认识的人都还缺446块钱,最后还是当学生的孙少宁卖了装逼用的小提琴凑给他的。   至于王立,权微听他父母念叨了无数句我们家里也很困难,然而等他一走,王立就骑着辆山地车开始上学,那车在当年价值不菲,是王立拿着全校第一的500块奖学金给自己买的生日礼物。   别人愿不愿意借钱其实是自由,但权微从此膈应王立一家,罗瑞笙助学的时候肯定没想过收到回报,不过权微没老头这么高尚,他比较功利,他怎么对别人,就希望别人怎么对他,这原则反过来也成立。   一堆人在医院继续等了一个多小时,才做完了检查,结果明天才能出来,但医生都宽慰说没什么问题,李家人提心吊胆地离开了。   权微一直是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上车之后杨桢握了下他的手,问道:“想什么呢?心不在焉的。”   权微在想的内容有点报社,杨桢听了估计不会赞同,他转着手指插进杨桢的指缝里跟对方扣在一起,拉拉扯扯没个正形地说:“想我都被人欺负成了这个鸟样,我对象怎么还不来安慰我。”   杨桢好笑道:“啊,有吗?我没看出区别来,你跟平时一样帅。”   权微被夸顺毛了,瘫在靠背上笑:“真会说话,气都快给你夸没了。”   杨桢:“没了给你打,我还挺生气,这事你准备怎么办?”   “我估计是没法有话好说,但还是先试试吧,”权微坐起来,直接拨通了小熊的电话,他按了下扩音,很快电子女声响了起来。   您好,你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请稍后再拨,sorry,the……   两人等了会儿,再拨过去又变成了关机,两人对视一眼,心里都明白权微的手机号应该是被拉黑了。   杨桢换了自己的手机打过去,这次接通了,那边传来的声音是小熊本人,但杨桢才做了自我介绍,电话就被切断,然后再也打不通了。   权微就知道会是这样,嗤笑道:“你看,他更喜欢我去找他面谈。”   小熊既然给他送了条鱼,那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他给小熊送一箩筐好了,眼下最紧迫的问题就成了收货地址要填哪里。 第87章   离开医院之后,权微转到建新街的辖区派出所里报了个案。   其实很多情况下报警的结果还是双方协商,但有了一个公证方,起码能杜绝恶人先告状。   问话的民警见多识广,刚开始听说权微是为了一条鱼,觉得他还是闲而天真,没遇到过真正恶心人的家伙,但后来听到接租的是个癌症家庭,倒是提起了注意力。   不过当民警问到小熊对小女孩的病情知不知情的时候,权微实际上并不清楚,但他眼睛都没眨地说对方知道,这下小熊的行为性质一下就变了味,从恶作剧升级成了恶意伤害,但污蔑又怎么样呢?有意见你就出来解释。   杨桢作为证人,被另一个民警拉到旁边记录去了,等两边问完天色已经灰了,两人肚子里的空城计都演得热火朝天,就直接回了家。   摊牌之后杨桢就不在公司加班了,权微的电脑随便他用,也不让他回次卧,杨桢通常赶回来跟他一起吃饭,打算是饭后接着忙活,但热恋初期计划基本都以失败告终了。   然而今天权微有点沉默,很多事严格算不上有什么损失,但就像走路踩中了狗屎一样,让人的心情一落千丈。   简单地吃过晚饭以后,权微坐在沙发上摆弄手机,一会儿发微信一会儿打电话,杨桢大概能听出他是在找人打听小熊的地址,然而没什么结果。   这再正常不过,城市越大人的交集就越浅薄,没人有功夫和兴趣打听别人的隐私。   杨桢擦干手,坐到他身边来明知故问:“你是不是在找小熊?”   权微转了转身体往下一躺,将头枕到杨桢大腿上,自己翘着二郎腿说:“嗯,不过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杨桢用手垫住他头靠外的那一侧:“我应该找得到他。”   权微笑着挠了下他的下巴:“什么叫应该?”   杨桢文不对题地说:“这个待会儿跟你说,你先告诉我,找到小熊之后,他要是就是不承认,你会不会跟他动手?”   不论是非曲直,先动手的就是没道理,权微被他防好战分子的模样给逗笑了:“你对我有什么误解?我们文明人,从不主动打架闹事的。”   杨桢给了他一个无法信任的眼神。   权微觉得他这眼神有点性感,就手痒地去撩他的睫毛,杨桢被逼得闭上了眼,听见他在自己腿上坦白以鱼还鱼的粗暴计划。   “你看我妈他们菜市场,处理不掉的死鱼多的是,我也给他送一点算是回礼,顺便祝贺他的乔迁之喜。”   杨桢没睁眼,但脸上依稀是不赞同:“我觉得这样不太好,小熊要是买房了,自己住一屋,那你寄给他我没意见,但就他的经济水平来看,合租的可能性比租一户要大,你的鱼要是进了别的房东的家里,我觉得要扯皮。”   权微知道他说的有道理,但他不能平白受气:“那要是顾忌这顾忌那的,我就只能吃哑巴亏了。”   “不会的,”杨桢顺毛摸道,“就是你不计较,我也是要去找他的。”   权微来了点兴致:“你怎么找他?他的新房子是在你们公司租的?后台里能查到?”   杨桢:“不是,是那天来给他搬家的人,走之前在你家门缝里塞了张名片,被我收进门背面的袋子里了。”   权微捧住他的脸拉下来亲了一口,夸他说:“聪明!那找到之后他一样无视你,你还能有什么办法治他不成?”   杨桢抿着嘴笑:“我还在想。”   那还是他的计划最大快人心,权微又来了:“我还是想给他寄一筐鱼。”   杨桢低下头来哄兼色诱:“真的不妥。”   原谅他这颗古人的大脑,死鱼的寓意不太好,习俗里常讲年年有余,鱼就是积财累富的意思,给别人家里寄死鱼这种行为,杨桢总感觉十分缺德。   进入二人世界就没小熊什么事了,杨桢先是被挤到了靠背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滑着卧倒,被权微压得差点喘不过气来。   次天一早起来,权微就给李根生打了电话,让他把入户门背后的搬家公司名片找出来拍给他看。   医院上班以后,杨桢又给李根生打了电话,老人这时已经在医院里了,正坐在塑料排椅上后怕,李渔的血常规各项指标都有点浮动,医生没说什么坏消息,但需要立刻入院观察,这一来二去的立刻销掉了好几千。   虽然很难直接断定说是那条鱼恶化了李渔的病情,但到了这份上小熊一定得有点表示,杨桢嘱咐老人保存好收据,让他回去的路上顺便去派出所报录个笔录,还找昨天6点多值班的那两个警官,交代完之后,他又去给权微当传话筒。   权微效率神速,已经联系过了搬家公司名片上的人,他忽悠对方说那天搬家以后,家里丢了一台价值上千的万用宝,问师傅来搬家的时候有没有看见过,师傅一听就有点生气,觉得这人是在怀疑他们搬家公司。   他没好气地说没有,让权微找搬家的年轻人问问,是不是塞哪个箱子里不小心捎走了。   权微一听这话赶紧就坡下,说他被搬走的年轻人拉黑了,目前找不到人,师傅不知道内情,加上搬家那天小熊在路上骂了半天,让人感觉很爱抱怨,师傅受引导地理解成了偷窃,就把小熊的小区和栋数告诉了权微,但单元和门户他就不知道了。   知道了栋数就离找到人不远了,权微又回头从屋里其他租客的嘴里问到了小熊大概的下班时间,找个工作日来逮人就行了。   杨桢心事重重地投入了今天的工作,然后生意牵着不走打着倒退,不期而遇地上了门。   十点左右,他的官网交流平台上收到了一条消息,有位不知名的客户问他青山财大旁边那栋房子今天能不能看。   杨桢联系了维护人,落实了钥匙和其他细节,回复对方说今天下午1点半到2点半之间可以。那边相当急迫,立刻就发来了自己的电话号码,要求杨桢带他去看房。   杨桢刚跑完一个买卖单子,立刻又来了一个,这频率有点幸福,他摸鱼给权微发消息,说今天的运气貌似有点好。   权微正在西边的城郊开车压马路,停下来歇息的时候看见了他的消息,回复说:什么运气?这是实力。   以杨桢目前的水平还不敢谈实力,真正懂行的中介不仅得能说,而且得懂很多东西,比如法律、合同、房屋的基本问题等等,他还差得远,但恋人的马屁总是让人愉快的,他笑着输入道:你说什么都对。   权微这次直接发了个红包:[杨桢卖房一卖一打],金额666。   杨桢没有往回发,因为这样会没完没了,他只是笑着写道:爱你。   权微下个月过生日,他虽然还没想好要送什么,但诚意至上,钱先备下。   吃过午饭杨桢就离了店,提前到那个挂出来的所谓的老学区房去熟悉情况,谁知道他这一查,竟然查出了一个致命的bug。   一点半客户准时抵达,是个带着眼镜的中年女性,穿着朴素但手包大牌,不过杨桢不认识,这女人身上有种教育工作者的气质,话不多,只跟杨桢打了个招呼。   杨桢将她引进小区,这是96年建的小区,小6层、没电梯、防护栏安得到处都是,外貌一点都不讨喜,绿化、车道等设计也远不如新建的合理,但就是贵得离谱,因为它的名字叫学区房。   这客户基本没怎么正眼看过环境和房子,明显不是买来自住的,她转了一圈就问了一个问题:“这房子的学籍被占了没有?”   杨桢欲言又止,想想还是说了实话:“不瞒您说,这房子虽然在学校旁边,但它不是学区房。”   女人没料到他会有这种“自杀式销售”的言论,惊得愣了几秒:“可卖房的信息上写的是啊,而且就在财大跟前。”   “学区是教委根据当地的生源和需求划的,跟房子在不在学校跟前不是正比关系,房子没建成之前冠名学区房的也全部都是噱头,真正的学区房是旁边那个小区,这小区因为地形是个异形,导致这栋楼伸学区房里来了,当初这两个小区之间应该是有围墙的,可能时间太久被拆掉了。”   女人听完不仅没有释然,反而沉了脸色:“你们挂的房子信息上那么大三个‘学区房’,现在却告诉我不是,这不是浪费我时间吗你们?你们这是挂羊头卖狗肉,是欺诈,我可以告你们的!”   房源信息是维护人挂出来的,杨桢也就是负责跟进的中介之一,今天要是换了其他人,或许因为不清楚,或许知道也不说,可能稀里糊涂就成交了,过后发现了再来扯皮撕逼,但有这处理纠纷的时间,杨桢觉得他都能多卖出一套了。   “现在网上虚假的信息成灾,这个确实防不胜防,我也是在您过来的前半个小时,试着给教委打了个电话,这是我第一次核实学区,因为刚接触到这个概念,才知道这个小区不属于学区,其实我按着不说,您买下之后直到需要用到学区房之前可能都发现不了。”   女人皱着眉头,嗤笑了一声:“那你怎么又忽然良心发现,告诉我了呢?”   杨桢笑着说:“因为我希望您买二套、三套房的时候,还愿意联系我。” 第88章   女人还是板着脸,但怒气好歹是收敛了一点。   总体来说,讲道理的人在慢慢变多,虽说一棍子打死的观念有失公正,但房产中介确实背负着满是骂名的原罪。   这小伙子人模狗样的,临门一脚也还算诚恳,就是浪费了半天,没有造成真正的损失,但她的需求就是学区房,这不会因为杨桢诚恳就签下这单子,但杨桢向她递名片的时候,她看了几秒,还是将它塞进了手袋里。   “我真的每看一次房子,就对中介失望一次,好几个像你这年纪的小伙子小姑娘,姐前姐后叫得像我家亲戚,回头照样把我骗得团团转,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那边收了房东一个点的佣金,这边跟我说房东不愿意出,得由我来付之类的,我真心买房子也不差多出这一个点,就是让人心里不舒服,觉得这家伙得防着。”   杨桢没法为中介群体正言,也不会搬弄别人的是非,闻言只是微笑。   女人见他修养不错,火气就又下去了一点:“这房子不满足我的要求,不过就冲你最后那句话的态度,我也不为难你,你回去吧。”   这煮熟鸭子一样的单子就这么黄了,杨桢有之前一个月不开张的经历垫底,也没觉得有多失望。   他离开了这个老小区,沿着来时的路往地铁站走,然后在这不到1公里的距离里,看到了不下10拨的中介带着客户在路上走,基本都是和兴的,3、4个人跟着一个客户的模式,有点倾巢出动的意思。   自杨桢入职以来,楼市在新一波的限购令下维稳低迷,这种盛况着实有点少见。   反常即是妖,商人的敏锐让杨桢意识到了不对劲,在他还活在中原的时候,每逢粮行大肆收粮,那涨价就是指日可待。   这种蝴蝶效应似的危机感让他停住了回店里的脚步,而是决定在这周边观察一圈。   杨桢打开导航,在地图里了解了他周边的小区概况,接着像扫楼一样开始巡视,路上每遇到一个带着客户的中介他就在备忘录里打个1,两个小时里他穿了12条街,走了接近9公里,遇到了17拨中介。   这带看频率他是觉得有点高,但杨桢对这城市的认识只有半年多,不是土著也不是城市通,他拿不准,于是打电话跟权微探讨了一下。   权微能从无产炒出7套房来,也是有点商业头脑在里面,他是个所有的偶然都是必然论者,一听就认定是市场在躁动,兴冲冲地跟杨桢说:“你定位给我,我过去找你。”   杨桢给他发了定位,又转了一个方形闭合的街道,路过一家炒栗子的店,上去尝了一颗,又在篮子里看了看,见栗子皮色鲜亮而油润,就等了一锅刚出炉的。   他不怎么吃栗子,一个是甜一个是噎,但是权微喜欢,像红薯、魔芋、土豆之类口感绵面的东西这人动不动就能吃一大碗,虽然不怎么健康,好在也不是天天都吃。   这时节板栗上市,前天杨桢还听他在碎碎念,说是路上买板栗的难吃得要死,买一斤能有半斤霉烂,一股味儿冲得人食欲全无。   对于这种情况,杨桢从最开始的不可思议,已经慢慢变成了见怪不怪。   中原的人是不敢这么做生意的,很多人一辈子不会离开出生的地方,每个人几乎都认识家周围方圆几里的街坊,失诚失信的代价极高,人们轻易不敢让他人对自己产生微词。   但这里的人动不动就能失踪,找他的力气比自认倒霉还花得多,骗人害人的代价越变越低、惩罚的规则也是鞭长莫及,所以有些人做坏事的胆子越来越大。   就好比今天这个假学区,绝对忽悠得住99%的买房人,还有前几天那个小熊,拉黑之后一走了之,正常上班的人谁都跟他耗不起。   纵容会无限助长这种风气的火焰,但杨桢从来没有操心过世界的走向,也没彪炳过他是清流或者清高,他就是觉得骗人是在给自己挖坑。   识货是杨桢的特长,他能为权微做的不多,但给这人承包日货吃食里更好用、更好吃的东西却是易如反掌。   偏偏权微又很好哄,有时杨桢分不清他是真喜欢还是装的,买点核桃他说比自己买的新鲜,称两个火龙果又说贼拉甜,总之就是能让人的觉得自己生了双买好东西的神来之手,在钱包允许的情况下什么都想买给他。   虽然都是些不值钱的小东西,但是对方领情,就值回购价了。   权微走辅路过来有点堵,栗子外面已经摸不到热气了,杨桢本来准备拿回家用微波炉转一圈,但权微扒拉着袋子抓出一把,立刻就剥上了。   从动作能看出他是个吃出来的熟练工,用指甲盖在顶部一掐,指头用力就将壳捏成了两半,果肉一点不粘壳,他抠出来往杨桢嘴里一塞,说:“哪家买的?感觉怪新鲜的。”   他们老权家就是宠媳妇儿,甭管吃的精不精贵、对方爱不爱吃,第一口总是对象的。   “不知道,没注意,”杨桢买炒货的水平甩他这种只会看牌子的十八条街,笑着嚼了满口的粉甜,低头去纸袋上找店名,可惜买的那家就是小巷子里的不知名店铺,袋子上就印了板栗的产地,他又说,“就在这条街背面,在一家水果店旁边。”   权微往嘴里丢了一颗,吃着碗里的瞧着锅里地说:“一会儿带点走,路过少宁家让他下来拿。”   孙少宁是个板栗狂人,可以一个月天天吃板栗炖鸡那种,不过现在不行了。   杨桢很喜欢他这一点,有什么好东西会念着自己人,杨桢“好”了一声,神色间都是温柔的纵容,提着袋子一边给他供零食,一边还负责收垃圾壳。   路上的人行色匆匆,同样是中介带着客户,别人就没他俩这么和谐了,一边走一边嘀咕一边吃,吃了会儿权微觉得口渴,还买了一杯金桔水,跟杨桢分着喝。   两人小情侣一样逛街似的压了几个红绿灯后,权微也觉得出没的中介多得有点不日常,但搜了搜新闻又还没有任何风吹草动,这时他们正好走到一个小区大门口,有中介带着客户在跟门卫报门牌号,权微拉着杨桢,堂而皇之地混了进去。   中介都是清一色的黑西服套装,门卫以为杨桢跟进去的是一波人,而喊开门的中介根本没回头,他俩直接辍在别人后面,听走在最前面那个中介向他的客户介绍。   杨桢小声说:“我们跟着他们干什么?”   权微指了指那个客户:“这个时间段在看房子,一下还有好几个中介陪看,那男的估计是个炒房的,一般楼市有动向,反应最快的就是ZF、开发商和这波人,其次你们中介,再是新闻媒体,最后才是老百姓。我觉得应该是有政策要出,一会儿有机会我找他聊聊,探探口风。”   行情好的时候,同时来看一个房子的人有7、8波,带钥匙的中介默认杨桢约过房东,没有跟他交流,自顾自地带着自己的客户。   权微在屋里晃着晃着,就晃到那大哥身边去了。   他其实不是话不多,而是懒得跟你说,杨桢见他行云流水就跟那大哥聊上了,吐槽这房价真他妈贵,投个资都快投不起了。那大哥说可不是么,但投不起也得投,不然房价蹭蹭往上涨,不咬紧牙板只会越来越穷。   两人带着对房价的爱和恨,很快就聊得仿佛特别投缘,权微存了他的联系方式,说有空出来吃饭,聊聊共同话题。   其实他要是没退出炒房群,这种消息根本不用打听,但退就退了,权微也懒得回头去求郑飞,他宁愿去拍陌生人的马屁。   不管看没看上都不会就地做决定,看完之后中介就把那大哥请回店里去了,杨桢跟权微出来之后,绕了个圈,一边继续观察,一边朝板栗店靠近。   接着权微打着给孙少宁送板栗的由头,明晃晃地带着家属过去蹭饭了。   孙少宁说他只提供技术不管食材,两人进小区之前便又去了趟超市,依旧是权微的惯例,给孙少宁带了一大堆日用品,不管别人缺不缺。   孙少宁体重没变化,但人隐约瘦了一点,见那两位一人提着个巨大的布袋子的一边横着进的门,登时没眼看地说:“权微你能不能行了?这么点东西还要杨桢帮你,你以前没这么虚的。”   权微为了秀恩爱可以忍受各种诽谤,不肯炸毛:“管得着吗你。”   孙少宁“啧”了一声,没想到他耍了个对象画风竟然日益趋向傻白甜了,看着真是有点别扭,不过多看两眼这傻样就习惯了,可能是因为笑容是最顺眼的表情没有之一。他招呼杨桢说:“你随便坐,喝什么自己上小冰箱拿,我就不跟你客气了,反正这也是你男人的家。”   他们三可以说是相互了解点老底,杨桢放松地“好”了一声,看他起身将东西拖进厨房去,顺便将权微一并使唤了进去。   要是在家里,杨桢只要不加班晚点,基本都会去帮权微理菜,但在这儿他就坐着没动,别人哥俩可能有什么悄悄话要说。   他的猜测是对的,那边两人一进厨房,孙少宁就回头挑了个眉毛,猥琐地说:“睡了没?”   睡了,还睡得有点食髓知味,不过权微没有跟人分享这事的癖好,他说:“滚,别瞎问。”   孙少宁鄙夷地说:“老司机想带带你这个土老帽儿,你还不领情。”   权微心说不用你带,一辈子那么长,什么事他都不需要捷径和别人的经验,他可以自己慢慢地探索。   孙大厨速度感人,不到40分钟完成了4菜一汤,上桌之后三人用果汁代酒地碰了个杯,孙少宁做了个开场白,说:“这一顿呢,祝贺咱们在座的两位同志成功脱单,来,走一个。”   杨桢喝果汁的时候,心里感觉特别温暖,好像爱人和朋友一下聚全了似的。   阿晚,你别担心,你看,我过得很好。   没有酒一下省掉了无数废话,三人撂下杯子就开始狂吃,吃了大约有一刻钟,步调一致地饱了又停下来聊天。   权微说起今天下午的怪现状,孙少宁作为半个专业人士,琢磨了一会儿说:“我倾向于相信有新政策要出台。”   至于是限购还是加推楼市,目前还没有露出端倪,但有一点毋庸置疑。   每次有新政策出台,都会让一批人发横财。 第89章   吃完之后也没人下桌,三个人对着剩菜剩饭说说生活的小烦恼。   孙少宁这边没什么好说的,他每天打打小游戏锻炼下身体,什么幺蛾子都没有。   不过说到游戏他倒是想起来了,前阵子给权微没牵成的那根红线有一丁点后续,他捏着牙签叉了块苹果,对权微说:“我上次准备给你介绍,结果又熄火的那个妹子你还记不记得,她最近在找网上找写字博主,给稿费,我觉得你家杨桢可以去试试。”   爱好要是能挣点零花那是本事,权微觉得试试就试试,关键是他这个问法有点别扭:“本人在旁边你不问,你问我干什么?”   孙少宁觉得他在这方面的情商简直是低:“避嫌你懂不懂?”   他分别给这两人提过要介绍这姑娘给他们认识,虽然最后因为这俩搅基作罢了,孙少宁对杨桢没有十年八年的了解,不知道这人会不会介意,所以还是挑明了比较省事。   权微的确不是很懂,在他看来要是自己不够格,怎么防外人都没用,他敷衍地对孙少宁点了点头,侧着脸去问杨桢:“你有兴趣没有?”   杨桢不像他那么没骨头,坐得四平八稳地笑道:“先看看要求再说吧,少宁你回头把链接发我一下。”   手机就在手边,根本不需要回头,孙少宁划开屏幕,瞬间在微信里拖了个小群,名字叫团结友爱,接着他在里头扔了个微博链接。   杨桢响应地点开来看了一眼,权微歪着身体搭住他肩膀过来蹭屏。   孙少宁也是有点闲,眼皮子一抬正好看见杨桢歪了下手腕,不动声色地将屏幕朝向了权微的脸,正在阅读内容的两人谁也没注意到这个小动作,但孙少宁心里没来由地忽然软了一下。   这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照顾,就像雨天里自然歪向某一边的伞,或者并肩散步时主动选择靠向车行道的那边,可能是因为爱,所以下意识里都是保护。   孙少宁垂眼无声地笑了笑,心想真是风水轮流转,连权微这种刺头都有人来保护了。   桌子对面的两人翻着图片,谁也没注意到他忽然就感慨万千了。   博文的诉求简单明了,就是求字,字体风格参下图,请写得好的大大们踊跃投稿,图片栏贴了6张图,都是微博上小有名气的博主的字。   权微是外行人看门道,觉得别人写得都好看,但杨桢的字也是真漂亮,他也不知道哪来的信心说:“我觉得这个对你来说好像不是很难。”   杨桢对行价毫无概念,只是忽然发现原来写字也有稿费,而且还是按字计价,他笑着说:“可以试试。”   孙少宁闻言将妹子的微信名片推在了小群里:“那你自己联系她,我就不掺和了。”   杨桢现在不方便聊天,暂时也就没加她。   其他两人的话题跳跃,不知怎么又到了父母身上,孙少宁说:“你们爸妈现在知道你们俩在一起吗?”   前天罗家仪有打电话,说要到家里来看看他,但当时权微在外面跑城市地图,其他好像就没什么异常了,权微说:“还没跟他们说。”   原身的父母对他不闻不问,杨桢失去了亲情的依傍,在择偶这事上又找补了回来,他这边可以说是没什么障碍,面对孙少宁求索的目光,他笑了笑然后坦诚道:“我以前跟他们关系不好,现在……没什么来往。”   听起来像是一个不孝子,但就孙少宁家里这一堆乌七八糟的事,他也没资格在孝顺这点上怀疑杨桢,他叹了口气,用一种好自为之的目光看着他俩说:“不管怎么样,还是早点打算吧,把各种极端可能出现的情况都想一想。”   医生说他要保持愉快的心情,权微消化不良地说:“我跟杨桢还没叹气,你倒先叹上了,忧国忧民哪你。”   孙少宁一秒破除忧郁,拧着眉毛说:“滚!”   杨桢在旁边看戏,笑着笑着就想到了一个词,叫以毒攻毒。   不过拜他提醒,权微倒是想起了一件事,他防他父母是挺紧的,但不怕一万就怕有个万一,保险起见他叮嘱杨桢说:“要是我爸妈找你,让你离开我什么的,你就说可以,分手费要8套房。”   孙少宁:“……”   传说中的坑爹货色,他今天算是见到了一个活的。   这比直接拒绝还羞辱人,因为他总共只有7套,杨桢憋着笑说:“8套+吧,毕竟你是我这辈子唯一的挚爱来着。”   权微被最后那个名词取悦到了,夸他说:“上道。”   孙少宁被肉麻得有点受不了,皱着脸打断了话题:“行了啊,我知道你俩都很牛逼了,家丑家美都请回家商量。”   权微大发慈悲地结束了这个虐狗的话题,转而吐槽起了小熊。   孙少宁听得嘴角直抽,那个小熊在狗咬人事件的时候人设就挺酸爽的了,这回直接跃迁成了奇葩。   法律是他的第二专业,孙少宁推断道:“你们报警也没什么用,首先是动机问题,他完全可以说成是他忘了,虽然没事在床垫子底下埋条鱼挺变态的,但他非说他属猫,闻不到鱼腥味就睡不着觉,你也拿他没办法。”   “其次是从鱼到小女孩病情恶化之间的因果关系没法鉴定,我估计派出所没法受理,这不是包庇谁,因为法律是最低的道德底线,希望你们多理解一下公检法的基层人员。但是以我对你的了解,你不干点什么的话,感觉都有点对不起你的大名。”   潜台词就是说他是社会人,权微受之无愧地说:“我知道他的新住址,我说给他回寄一箱鱼,可是杨桢不赞成,为了保持我在他心里的优秀形象,我现在也没辙。”   说的好像他跟小熊是一伙的一样,杨桢不背这锅,顺势就将问题抛给了孙少宁:“小熊做错了事,你只要不违法,怎么对他我都无条件拥护你,我就是觉得要是有不影响别人的办法,咱们就再想想,少宁你说对不对?”   孙少宁第一次、隐约、含糊地觉得杨桢不像他面上看着的那么老实,但孙少宁既然羡慕权微任性,就说明性格和行为模式跟老铁都不同,他为人要理性一些,不违心地话只能站杨桢,他说:“对。”   投票二比一,不能送鱼。   权微有点失望地撇了撇嘴,但是没说什么,虽然他还是很想送。   杨桢觉得他这样子像办公室女生天天喊萌的那只网红胖橘猫,表情里透着一种“委屈,但我坚决不认错”的意味,总之就是挺可爱的。   他心里其实有个主意的雏形,但因为有点嗖和损,所以还在犹豫,但杨桢心里也明白,当他一边在想办法扳回一城,一边又在顾虑小熊损失的时候,在报复这件事上他就先输了。   等他再想想,克服心理障碍了再跟权微商量。   两人耗到9点才回家,到的时候将近10点,因为时间太晚不便打扰,杨桢于是将写字的事按到了明天。   因为不按也不行,权微这几天开荤,对于和爬床相关的事十分积极,洗澡要一起,说是为国家节约用水,洗完又说要看电影,结果一点开就是两个“急功近利”的裸……完了他还要美其名曰,振振有词地说是观摩学习。   圣人说非礼勿视,杨桢第一次看直接从额头红到了脖子根,捂着眼睛笑了半天,因为实在不好意思。   他们中原人盯着大姑娘多看几眼,都会被人骂成是登徒浪子,这么露骨和刺激实在是有点挑战他的羞耻底线。   然而难为情是真的,但反应也假不了。   权微干什么都直接,喜怒哀乐全挂脸上,脱衣服上床也是,估计天生就没脸没皮,但杨桢没有他这么先进,他的觉悟还停留在结了婚才能办事的古早阶段上。   为此他还专门在办公室摸了半天鱼,查两个男人怎么才能结婚。   前天权微将他推到床上,衣服穿全着接吻倒是渐入佳境,滚得浑身燥热,觉得所有衣物都是阻碍和谐的巨大障碍,就是等权微坐着脱成了一个光膀子,杨桢乱七八糟地喘了一通,鼻子里忽然就有了呛水的涨涩感。   然而事实上那不是水,而是鼻血。   权微先是有点懵,着急忙慌地给他抽纸擦完鼻血,又被这种面对绝色才有的影视情节给笑过了劲儿,得意地在床上窜改歌词,说都怪他太性感,太性感,把所有魅力都……   杨桢被他唱得直叹气,躺在旁边装尸体,这不是他没出息,权微也没有凹凸有致的那么性感,他的肌肉很薄,骨头又特别硬,压人的时候还有点烙,杨桢就是有点,瞎激动。   怎么能不激动呢?他心里盛着沸腾的爱情,而他爱的人正在回以共鸣。   再说昨天,因为心情和时间都不太合适,他们回家的时候很晚了,而且小熊的事让人郁闷得慌,洗完还在床上感叹了半天。   然而今天气氛刚好,吃饱喝足了刚从孙少宁那里秀完恩爱回来,身心都愉快且亲密,胳膊挽着胳膊地进的家门。   权微在后面,用脚踢上了门,从背后搂住杨桢的腰,一边将人伸向开关的手猛地按在了墙壁上,一边在黑暗里贴上来去咬杨桢的耳朵。他有点撒娇的意思,声音压得很沉,带着点尾调上扬的鼻音:“我是你这辈子唯一的挚爱啊。”   杨桢的耳廓被他的唇瓣抿住了部分,煽风点火的舌头在上面游走,湿而滑腻、痒而酥麻,杨桢心里打了个机灵,抵在墙上的手指捉住了他的小拇指,有点无措而又像回应地搅在了一起,他特别郑重地说:“嗯。”   权微用牙齿挫了下他的耳刮子,按住他的腹部往后推了推:“那完了,我得意过头,好像有点膨胀了。”   杨桢立刻就发现了,他说的大实话。 第90章   闹钟的第二遍都了快响到头,杨桢才从昏睡里被震醒,他睡得太晚,而且累懵了。   浑身都疼那太夸张了,他们菜鸟别说高难度体位,连基础姿势都成问题。   每一步都进行得举步维艰,要磨合、要调整,就是心急成狗也一样激烈不起来,而且昨晚出的洋相比享受要多,囧、尴尬、想笑、克服心理障碍、相互威胁,忙到半夜才和谐上。   过程几乎没什么美感,扩张有点脏,配合的又不好,只有最后都没什么力气了快感才姗姗迟来,但就是心花怒放,感觉像是真正进入了对方的生命里一样。   杨桢掀了被子的一角,其他地方没什么不舒服,就是身后的异物感有点强,一动就觉得想上厕所。   他昨天在下面,自愿的。   两人都是一样的配置,总得有一方得妥协一点,杨桢并不觉得他就因此失了男人的气概,或是慢慢就要变成娘炮了。   况且昨天还是还是权微先妥协的。   当时亲完也摸够了,也泄过了一次,气氛、气味、情绪、环境各种蜜里调油,权微目光沉沉地过来掰他的腿,结果两下都没掰动,那边按着他的膝盖,不知道是在措辞还是在酝酿情绪,看了他好一会儿没说话。   杨桢以为他是被扫了兴,有点不高兴,自己也不是故意要煞风景,杨桢就是别扭,换谁第一次都差不多,而且退一万步说,他也是个年轻力壮、有七情六欲的大老爷们,权微想干的事,他也一样想做。   情愫在沉默的对视里以秒为单位开始降温,杨桢刚想和点稀泥,抱住权微道个歉再哄一哄,让他给自己一点适应的时间,就是刚要张嘴,那位爷就拧了下眼皮,接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床上摊成了一个大字。   然后他将润滑剂塞过来,两条腿无敌霸气地岔到了朝杨桢的身体两侧,声音沙哑地说了一句:“你来。”   杨桢手上一沉,忽然有点不知所措,在他遇到的所有人里,干脆成这样的也就眼前这一个。   权微总是一副义无反顾的样子,衬得他仿佛又谨慎又小气,但其实他真的更爱自己吗?如果参照人是权微的话,那就是吧。   杨桢蓦然就羞愧起来,既然有人教他别想那么多,那就及时行乐吧。   他将液体倒在手上,垂着眼睛沿着权微大腿内侧的皮肤上往后探索,对方的肌肉越绷越紧,但是没有明显的抗拒,不过在那儿安分不下来地提要求,说杨桢的动作太轻了,摸得他痒的想打人。   杨桢试了好几个力道他还说痒,其实原因跟杨桢一眼,就是别扭,生扛着没动,所以怎么摸他都有意见。   杨桢后来被他指挥得都忘了自己本来要干什么,自暴自弃地在他腿上拍了一巴掌,伏到他身上扳住肩膀连同自己一起滚了一圈,跟权微换了个位置,然后闷闷地笑着说:“算了你来吧,我老觉得你要打我。”   权微当然不可能真的在这节骨眼上打他,但他不能算了,这是杨桢自己说的。   而对于杨桢来说,权微开心,他也高兴,这就是他们在一起的意义。   人们东奔西走、辛勤劳作,不就是变着法的想活得舒心一点吗。   权微霸占狂的品性不止体现在卷被子上。   他这几天倒是不卷被子了,因为同床共枕的第二天,杨桢自己带了床被子过来,权微怎么看怎么像同床异梦,将被子夹在臂弯里扔回了次卧,发誓绝对不卷被子了。   适应了两天这毛病是有点好转,结果打地鼠一样又出了个新的问题,他又不放过枕头了。   权微的适应性应该很强,因为他养成一个习惯好像只需要3天。   他这两天喜欢贴着杨桢睡,就是忽然对皮肤相贴和摩擦的感觉上了瘾,睡着了都在到处撵人,前天夜里杨桢被他无意识地赶得差点掉下去,半夜可怜地翻过他这座大山,睡到了他原来的位置上。   今天他没有那么过分,只是歪着整个脑袋,侵占了杨桢的半个枕头,隐约睡成了一个颜好、看不出臭脾气的花美男。   杨桢扭头看了他一会儿,并没有想在他额头上来一个早安吻的冲动,睡得好好的,可别招人烦了。   然而他一坐起来,床垫这边起那边沉,微弱的“咯吱”了两声,权微自己却醒了,闭着眼睛在被子里捞人,从杨桢的大腿扒拉到腰,脑袋追过来往人的腿上枕,哈欠连天地说:“每天都起这么早,怪不得长得这么帅。”   这个梗杨桢听得懂,他正在往上身裹睡衣,闻言就笑:“起得再早也没你帅,松手,我得去洗脸了,你再睡会儿。”   权微眯着眼睛拿手机看了眼时间,忽然带着被子翻起来,将杨桢埋头盖在了下面:“一个人怎么睡?孤枕难眠,还早,我开车送你,再睡30……35分钟。”   杨桢被他压倒又慢慢扳正,胳膊腿齐上阵地缠了个动弹不得,笑得有点无奈:“那你之前这20几年是怎么睡的?”   权微的脸杵在枕头里,想睡又想说话:“那不一样,那是狗生,这是人生,困!”   杨桢笑得更清醒了:“这么困还要起来送我?”   权微又把头抬起来了,在咫尺的距离里跟杨桢对视,表情睡眼惺忪的,懒出了一种奇异的温柔感,他跟杨桢脑门抵脑门地笑着说:“你辛苦了嘛。”   杨桢慢慢摸出了规律,他的句子末尾只要一加象声词,那八九不离十是在撒娇。   就是这话杨桢没法答,男欢男爱是你情我愿,他……不辛苦。   “我很好,”杨桢捏着他的耳垂搓了一下,“你可以再赖会儿,不用送我。”   权微说了几句慢慢清醒了,他仰着躺倒,将手臂从杨桢脖子下面穿过去,半抱着他丧心病狂地说:“要送,年纪大了,再不抓紧整点甜蜜的回忆,老了就没东西想了。”   杨桢是有点甜蜜,好笑道:“先河不能随便开,今天管送明天不管,那就不是甜蜜,而是落差了。”   权微公然鄙视他:“你就算了吧,我说我送你,你说不用堵车,我去做地铁,这话我听了都有八百遍了,我估计你都不知道得寸进尺怎么写。”   杨桢是习惯自己搞定一切了,不过这样对自己人可能会有点见外,虽然初衷是想体谅对方,好在杨桢上手快,从善如流就闭上了眼睛说:“我现在知道了,我要睡了,到点你叫我。”   权微就看着他装睡。   杨桢奇妙地能感觉到他在看自己,装了两分钟睡不下去了,闭着眼睛开始笑。   大清早的没刷牙就别乱啃了,权微没去招惹他,只是在被子里摸了摸他的肚子,说:“问你个正经事,你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   他执行之前还是做了点功课的,看别人的回答都是事后除了一支烟,还要特别注意配偶的肚子或括约肌撕裂。   杨桢扣住了他滑动的手指,摇了下头,辅证道:“你晚上看看,你朋友圈上计步排行榜的第一名肯定还是我。”   权微心想看把你能的。   两人干躺到时间点,赖不下去地起来了,今天赶时间,洗脸台让给“辛苦了”的杨桢,权微背对着他,蹲在卫生间门口刷牙。   ——   手背上的针眼扎成了马蜂窝,秦如许终于迎来了她的出院。   她在这个城市已经没有“根”了,出来只能租房子住。   杨桢和他那个房东最近不知道在忙什么,谁都没有联系她租房的事,秦如许觉得这两人有点不靠谱,只好给杨桢打了电话。   杨桢正在权微送他上班的路上,刚加了孙少宁介绍来那个妹子,给对方回了个“你好”,屏幕就被来电切走了,他看见来电是秦如许,一时还没想起来她今天出院。   最近他过得太充实了,工作和自由时间都被填了个满满当当,所以秦如许上来就问他明天跟房东约在哪儿见面的时候,他还沉默地反应了一会儿。   秦如许见对面没声音,联系他以前的人品,还主动递了个台阶说:“喂?杨桢,你听得到吗?是不是信号不好?喂?”   杨桢回过神来,看了眼左手边的房东,心里有点愧疚,他无中生有地说:“可能是吧,不好意思,我再确认一下时间地点,马上给你回过去,稍等。”   挂了他转头跟权微现约,自家人不会掉链子,秦如许帮过杨桢,权微对她无条件客气三分,直接给秦如许回了电话,不仅迁就她出院的时间,约定在明天上午10点半,还问她要不要车来接。   秦如许跟杨桢一样,是自力更生派,说:“谢谢,我们东西不多,打车很方便,就您房子小区门口碰面吧。”   权微卖了人情还省了事,不可能有意见,直接收了线。   通过秦如许联想到医院,杨桢想起李渔的事还悬而未决,跟权微打了个招呼,给报案的派出所去了通咨询电话,得到的答案跟孙少宁猜的一毛一样。   民警让他们协商解决,不行就走民诉或刑诉,杨桢因此拿到了小熊的具体住址,他们少不了要找小熊面对面地感受一下态度。两人约定好,今天杨桢下班之后就带上李根生去找小熊。   将杨桢送到门店之后,权微转头又去了银行,他的贷款基本都固定在两个银行,跟办个贷的经理混了个浅显的眼熟,一般市场有异动,银行的贷款政策也会立刻做出调整。   另一边坐办公室的杨桢注意到,今天跟组长报备要出门带看的人,比昨天要多。   新一轮的城市限购令才搭出骨架正在添砖加瓦,无数的风声就已经沿着各种通道来到了市场里,被耳聪目明的人利用上了。   后来人们称这一时期为青山楼市的“铂金时代”,不过眼下普通人并不知道机会或飓风正在降临。   小熊像往常一样混完了这一天,一路拨弄着手机回到了新租的小区,他的新房东姓郑,签合同那天没见着人,今天忽然说晚上会过来查下房。   小熊当时没以为意,这跟他又没什么关系,然而一个多小时以后他才发现他错了。   权微三人上楼敲门的时候是晚上8点,小熊的新房东刚来查房,正在客厅里认人头,然后门一拉开,小熊还没惊吓上,他那个圆脸胖子的新房东先抢了他的台词。   郑飞有阵子没碰见权微了,最近势头来了,他正在到处招兵买马,偶然撞见权微了十分高兴,笑呵呵地说:“权哥这是,干什么……”   然而他的话没说完,眼角的余光瞥见了杨桢,猛地愣在了原地,盯着杨桢一通上下打量,接着似乎不太有底气地说:“你……你是小杨吧?你那个同学王小川,他现在恢复得怎么样了?” 第91章   猝不及防被人打招呼,先不说不在场的王小川,连眼前的郑飞杨桢都不认识。   他怔了下迅速回过神,笑了笑客气道:“不好意思,您是?”   权微既没想到会遇到郑飞,更没料到他竟然还认识杨桢,一时好奇得没说话。   小熊则是对那声“权哥”有点害怕,权微看着比郑飞年轻一大截,竟然还是“哥”,要是他对郑飞说点自己的坏话,那还能不能住在这里就玄了。   要是路人或只见过几面,不记得倒是可以理解,但这人以前在他手底下工作过几个月,就是忘性再差也不至于毫无印象,郑飞感觉杨桢是在假装不认识自己,但这有什么必要呢,他们又没仇没怨。   普通人谁也不会有事没事就往失忆上想,郑飞感觉有点被冒犯了,但他更加费解地说:“我,郑哥啊,一三年的夏天,你跟王小川在我手底下跑业务,你一点印象都没了?”   那就是曾经的领导了,按理来说是该有印象的,可惜他不是本尊,杨桢礼貌地摇了下头。   换了别人,自讨没趣到这地步上也就消停了,但郑飞的领导欲比较强,被无视了就难受,他不放弃地说:“那王小川呢?他……哎,他也是傻,被逼得再没办法,那也也不能、不能跳楼啊,给家里人造成多大的伤啊!你后来也不来了,电话也都打不通,这一转眼就3、4年了,太快了。我看你现在过得好像还不错,那他呢,他应该也挺好的吧?”   杨桢眼底浮起了吃惊,没想到这个“素未谋面”的同学竟然选择了自杀。   由此可见高利贷的利字,既是利益的利,也是利器的利。   郑飞看他一副“怎么会这样”的表情,好像不知道王小川的事情一样,心里就觉得很奇怪。   当年杨桢和王小川焦不离孟,都是被高利贷坑骗的大学生,而且王小川跳下去之前,就跟杨桢一起在天台上抽烟,警察来问情况的时候,王小川还剩一口气,杨桢情绪失控,脑门上都是青筋地吼着要去找高利贷拼命。   那场景郑飞是看在眼里的,悲哀、绝望,除了一腔临时被激起来的孤勇,啥也没有。   “你不知道啊?”郑飞问着问着想起了那道黑影从窗前闪过的画面,嘀咕着“不知道也好”,抬头对杨桢感叹道,“你比他要幸运,挺好的,你那债务还完了吗?”   权微带头来找茬,愣是被晾在一边成了个酱油党,不过事关杨桢,他的耐心也爱屋及乌,而且郑飞平时比较虚伪,这会儿神态难得真诚,看着倒是顺眼多了,他就站在头阵上等杨桢聊完。   “在还,”杨桢和气地答道,“谢谢您的关心。”   这年轻人变了很多,郑飞心想,也许经历了很多吧,那会儿杨桢刚从校园里出来,有点沉默寡言,精神时刻都紧绷,外出总是用手抄着裤兜走路,郑飞后来才知道那裤兜里有把小三棱刺,准备跟高利贷同归于尽用的。   也正是因为亲眼目睹过这件事,郑飞虽然炒房疯狂,但也不敢去沾高利贷,做起了小范围内的众筹投资。   不过不管过程怎么样,杨桢也算是扛过来了,郑飞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对坏人还是心有畏惧的,他疑惑道:“还得起吗?”   这个问题权微前几天刚跟杨桢聊过。   就是权微不是这么问的。   难以想象这么冷了还有蚊子,前几天权微去杨桢房里扒电蚊香,结果拉开抽屉看见了那张借款合同。   杨桢基本没在嘴上念叨过债务的事,权微也没想起来,当时一看见,心头立刻就压了件事。   17万对于他这种收入水平来说,其实也不是小数目,得卖套房子套现,但杨桢都是他的恋人了,要是假装没看见,那就是钱比杨桢重要,他干脆闷头一心赚钱去算了,也不用跟杨桢处什么对象了。   但要说二话没有,倒贴上去给杨桢还债,权微在几套房子里过了好几遍,发现哪套都卖不下手。   奥维德说,要是为自己的利益而争论,那每个人都是雄辩家。   自私是人的天性,权微也不能免俗,当时他将合同放回了原位,心想离还款日还早,等一阵子,房子升值个十万八万的根本不是问题。   然而借口就是借口,17万像一根刺一样扎在权微心里,加上杨桢下班回来总喜欢给他带零食水果,严格谈不上阔绰,但在欠债的情景下还能这么舍得,嗑的每一颗瓜子都成了权微心灵上的拷问,让他比房价跌了还心烦。   在这事成为心事的第二天夜里,权微拿着合同出来了。   杨桢正蹲在阳台上当园丁,用小铲子逐个松土,盆盆罐罐摆了一长溜儿。   自从他来了以后,阳台上就开始欣欣向荣,权微用废木料给他钉了个简陋的花架子,他就每天都来这儿蹲一会儿。   权微拉开藤椅坐到杨桢背后,摊开那沓合同,像盖头一样从左右方向盖在了杨桢的头上。   杨桢低着头,稍微一动合同就掉了,他伸手去捡,但是先回头跟权微说话,笑着看他:“又干什么?”   他被权微偷袭惯了,袭胸、摸屁股、进了家门就变成背缚灵,让自己把他拖进去,所以这问句基本已经成了一个无奈的陈述句。   “来请示一下杨园长,”权微一边说话一边用脚背撬他的屁股,示意他起来聊五毛,“我们什么时候还债?”   杨桢这时已经看到了合同,心里刚准备琢磨权微的意思,紧接着就听见了一个“我们”,他心肝颤了一下,指了指椅子让权微拉给他。   我们是个随处可听的词语,但在债务上不能随便说。   他跟权微在一起,不是让权微来给他还债的。   权微将另一把椅子提溜过来,杨桢摆在他对面,坐下来没说话,先笑了半天。   权微没发现笑点,用膝盖蒯了下他:“笑什么笑?”   杨桢提着合同继续笑:“笑杨园长好像一不小心,找了个田螺小哥,什么问题都能帮他解决。”   权微都被夸成是无所不能了,必须飘飘然:“所以按照剧情,你只能跟小哥结婚了。”   “要结的,做梦都在攒机票钱,”杨桢笑眯眯地说,“但高利贷的钱我自己还,我还得上,你相信我。”   他的承诺不像别人那么用力,指天发誓或是信誓旦旦,还是平时说话那种语速和语气,但权微莫名其妙地一下就信了。   俗话说没两把刷子,闯不了江湖,心里没底的人会慌得很,但杨桢一直都很淡定,该吃吃该忙忙,不仅不失眠还有心情摆弄花草,这是装不出来的。   权微昨天还在犹豫,但这会儿的话是真心的:“信你,就是怕你累到。”   杨桢每天忙得团团转,权微的作息又自由,衬得他看杨桢简直是要过劳……呸!   “不累,”杨桢觉得自己这样有点市侩,说着说着就抿着嘴笑,“我喜欢赚钱。”   “我也喜欢,”权微说话都不带停顿的,“但我更喜欢你。”   杨桢拿出手机点了两下,往他手里一塞,眉眼弯弯地说:“那我不能让你吃亏,这是我赚的钱,都给你。”   权微低头一看,差点被余额吓一跳。   钱到是不多,离还债还差半截,但数目明显上浮了一倍还多。   3个月前杨桢住进这里的时候,交完房租基本就剩下8000多块钱。接着他上班之后,只是成交了秦如许那套房子,抽成了3万,加上他这两个月的底薪2500,除掉生活开销,权微不知道要怎么算,才能算出7万来。   他问杨桢是不是有新的买卖成交,杨桢问了下原因,笑着给他解释。   “没有,多出来的那3万,有1万7左右,是之前在菜市场认识的二道贩子老板给的回扣,他有时候会让我帮他选一下水果和蔬菜的货源。剩下那1万3,是上次去剑门市场买茶具,看见堵文玩核桃的过去凑热闹,运气好开出了一对南疆石狮子头,有个大爷出13600块钱收,我也不好那个,就卖给他了。”   权微:“……”   这些都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他每天跟杨桢住一起,竟然一无所知。   7万在有钱人手里还不够买一个包,但对于普通的白领来说差不多也要攒一年,他的对象可厉害大发了,一个月不声不响地就滚出了一倍,难怪说自己还得上。   这不是他第一次觉得杨桢厉害,但权微的身份变了,他就是忽然感觉到了一种骄傲。权微有点没法想象,要是杨桢有本钱、有路子,他赚钱的速度会变成什么样?   这瞬间权微忽然有点愿意相信了,那个关于章舒玉的离奇故事。   “这么多钱,”权微装出了一堆见钱眼开的星星眼,“我感觉我要被大佬包养了。”   ——   多数欠了高利贷的说的都是还不上,郑飞看杨桢一不愁二不苦,应该是经过努力达成和解了,他祝福道:“早点清了,跳出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黑心圈子。”   杨桢说“好”,又谢了他一遍。   郑飞的思路这才回到正轨上,看着权微三人说:“你们这是,看房子敲错门了还是咋的?”   权微扫了小熊一眼,皮笑肉不笑地勾了下右边的嘴角:“没有,我们找人,熊哥,找你好几天了,给个面子,出来聊个天呗。” 第92章   郑飞看得出权微是来者不善,好奇地八卦道:“出去干嘛,外头坐的地方都没有,进来聊嘛。”   小熊不想出去,但更不想在屋里聊,“权哥”要是在他的新房东面前搬弄点儿是非,他估计又得搬了,念及此他主动打断道:“不用了郑哥,我们还是出去比较好,屋里还有好些女生呢。”   说完他生怕郑飞挽留,脚步匆匆地出了门。   郑飞不明所以,看着权微敷衍地跟他告了个别,转身投进了阴影里。比起他来杨桢就客气多了,向郑飞点头致了个意,日后好相见地说了再见。   先出门的小熊没等他们,一个人坐着电梯先下去了,杨桢三人随后下来,看见他立刻放下了手机。   权微停在他跟前,等了一两分钟没见他吭声,就说:“没什么想说的,是吗?”   小熊先是忽然接到警察的盘问,接着又被他们堵门,即使曾经有过一点心虚,眼下也被这死缠烂打给烦没了,但他有点怕权微,没敢将这种情绪挂在脸上,只是装傻道:“权哥你这没头没尾的,是想让我说什么?”   李根生一看他这个态度,一点悔过之心都没有,心火霎时就浇了油一样往上猛蹿,恨不得冲过去打他。   杨桢的表情也严肃起来。   权微眼底浮起讥诮,懒得跟他绕圈子:“说说你在我房里床垫子下面塞死鱼的心情,是不是很爽?”   小熊搬出了他对上民警的那套说辞,略瞪着眼皮做惊讶状:“什么死鱼?权哥你在说什……呃!”   权微没等他说完,抬腿就给了他一脚。   小熊没有防备,只觉得腹部传来一阵带着后推力的钝痛,还没来得及低头去查看原因,整个人就往后撅去,维持不住平衡地跌了几步,一个屁墩摔到了地上,被震出了一声难受的呻吟。   权微的动作很快,而且毫无征兆,等杨桢反应过来的时候,小熊已经到地上去了。   杨桢向来奉行和气生财,吃点小亏也懒得计较,下意识就想去抓权微的手腕,担心他还要追上去揍人,但手臂抬起来之后又想起脸色惨白的李渔,又将胳膊放了回去。   李根生是直接被这大动静吓了一跳,没想到权微看着挺秀气的一个人,骨子里竟然这么暴躁。   小熊缓回一口气,捂着肚子边爬起来边破口大骂:“你他妈有病吧!啊?”   权微朝他靠近道:“我没兴趣跟你耍嘴皮子,我问你问题,你能答就好好答,不能答我就揍你。完了你赶紧去报警,到时候人给我打电话,我也就学你。”   说着他话风一变,学着小熊刚刚的语气说:“啊,什么打架?警察同志您在说什么?我有点没听懂。”   小熊被噎得想吐血,腹部上疼得眼睛冒金星的劲头已经过去了,但牵扯到了还是隐隐作痛,他站起来,记吃记打地后退着跟权微保持安全距离,一边眼观四路一边危言耸听:“这是公共区域,到处都是摄像头,你、你最好别这么嚣张。”   “有就有,无所谓,”权微继续朝他逼近,语气里满是不在乎,“就是运气不好被拍下来了,撑死了无非就是上法庭,我不上班,有时间,我也有钱,不在乎那点医疗费,但你恶心我的这口气要是出不来,我连赚钱的心情都没了。”   小熊知道他有多处房产,但并不清楚具体数量,而且权微长得矜贵,小熊给他套的人设一直是富二代,而且十分任性。   打架他不怕,他这么大个头也不是白长的,拼起命来不一定就会输,但他怕权微用钱摆平。有钱能使鬼推磨,新闻里爆出来的黑幕已经够让人失望了,假设真上法庭去打官司,自己拿什么去打赢?   小熊信了权微的鬼话,心里就开始急了,他仓促地看了眼手机,边退边说:“权哥你冷静一点!你想问什么就问,我这次好好答,真的。”   杨桢目光一动,借李根生的遮挡开了手机的录音功能,大步走到了权微的近处。   权微说:“鱼是不是你放的?”   小熊刚要开口,他又补充道:“不要说废话。”   小熊暗自吸了口气,嘴巴张开来,确实转身拔腿就跑。   事态已经发展到他不敢承认的地步了,他当时在垫子下面放鱼,目的只是想恶心一下权微,没想过下一任租客家的癌症小姑娘会因此……他不知道,因为他对癌症的认识只有可怕这两个字,其他的一概不知。   如今自己要是承认了,要么赔钱,要么为了不赔去打官司,可他要是有这个钱,早就开心而迅速地搬出了权微那个群租房,整租一间过起了悠哉的日子。   权微不可能让他就这么溜掉,回头冲杨桢说了句“在这儿等我”,抬脚就在后头追。   杨桢不放心他一个人,怕冲突起来没人拉架控场,会一些不可控的意外,于是他也跟着跑了:“大爷您到门口值班室那里等我们,我跟去看看。”   李根生在后头“诶”了一声,想追但速度跟年轻人实在是比不了,也就听指挥了。   小区外头停满了共享单车,然而三人都没有跑出很远。   杨桢追到权微身边的时候,小熊已经被4个跟他年纪差不多的男生给护在了后面,那4个人面色不善地看着权微,一边还在跟小熊窃窃私语。   也不知道小熊向他们传达了什么样的精神,4人里头的那个国字脸就冲权微嚷道:“你们别太过分了。”   这人一看就啥情况都不知道,权微压根没理他,只是盯着小熊笑道:“你可真是个好朋友,分分钟就将一堆人拖下了水。”   根据小熊的说法,这瘦子就是个神经病,但国字脸看权微又像个体面人,他疑惑地说:“你什么意思?”   小熊需要同学帮忙,自然就将自己放在了受害人的立场上,但双方要是交流起来,他今天可能会失去援助,于是他立刻打断道:“别跟他废话,我们走!”   权微:“连话都不敢让我说,你说你得有多心虚?”   小熊呼吸一窒,狡辩道:“我只是不想跟你浪费时间而已。”   “那如果是我们伤害了你的利益,”这次权微还没张嘴,杨桢先截住了话题,他冷厉地说,“那你应该就愿意了。”   小熊想问你们他妈想对我干什么,然而杨桢没给他提问的机会。   “你可以走了,跟你这几个被你骗的朋友一起。但希望你心里有数,今天我们自己出面找你,还有协商和解的意思,但你顾左右而言他,完全不接受交流,那就没法谈了,明天我们会委托一个专业的第三方来找你,回见。”   小熊理解的是律师,但杨桢所谓的第三方,指的却是秦如许的催债公司。   经济纠纷基本都很磨人,第一次声讨不了了之,将李根生送回群租房后,两人才转道回家。   路上杨桢的微信接到了新消息,是求字那个妹子,id有点嚣张,叫皇天在下。   [皇天在下]:抱歉抱歉抱歉,白天在山里,手机没信号,请问怎么称呼?是妹子还是汉子?   杨桢网聊的不是熟人就是客户,全都用的真名的打交道,他保护隐私的概念也有点弱,他输入道:你好,我是杨桢,男。   [皇天在下]:哟,是个正经的小哥!小哥你能不能写个试稿给我看看?   杨桢:可以,你有固定的要求吗?   [皇天在下]:有哒~“两袖清风”这四个字,草书,随便什么草都行,就是要飘逸!写完拍张照给我,可以吗?   杨桢:可以,有截稿时间吗?   [皇天在下]:这个嘛,越快越好啰。   于是40多分钟以后,[皇天在下]遇到了她悲惨的催稿生涯里的一道快到让人热泪盈眶的曙光。   图片一看就是直男拍的,但好在内容高端大气,那是一手笔势流畅,飘逸得让人眼前一亮的今草。   可网上没有哪路大神的id叫“杨桢”啊! 第93章   也许是某个大神的小号,[皇天在下]不死心,问杨桢要了微博。   以前跟黄锦住在一起的时候,黄锦喜欢刷微博,经常会在转发抽奖里艾特杨桢,那会儿杨桢为了给他点赞,隔三差五会上上微博。后来跑路以后,没有刷微博的老司机带他,不知不觉杨桢就离那个平台远了。   其实他也没近过,那会儿他整个人都在混乱里,没有粉丝、没有男神女神、没有八卦、没有辟谣,根本没法领会微博的精彩。   权微倒是刷,但基本都是背着杨桢,他们在一起的时候还算有点默契,谁也不会独自沉迷手机,而把对方晾在一边。   直到字老板忽然提出这个要求,杨桢才恍然想起自己还有这么一个账号,登陆早就过期了,他重新输了遍账号密码。   原身的微博id土而简单,就叫[阿真],首页有点空旷,为数不多的内容也丧得要命,抱怨社会黑暗、法理不存。   窥屏的[皇天在下]看的一腔激动慢慢冷却,简直以为自己遇到了一个重度抑郁症患者。这使得她对杨桢的印象大打折扣,回了句“我拿你的稿子去跟组员商量一下哈”就技术性地遁走了。   杨桢不知道自己躺着中枪地被发了烂人卡,以“谢谢”结束了这场对话。   权微洗完澡出来,见他都开始收拾桌子了,就问道:“这么快就写好了?对方看了怎么说的?”   杨桢:“拿去跟朋友商量了,过后才会给答复。”   意思就是没有好到让人立刻采用的地步,然而权微探头看了看他的字,感觉龙飞凤舞的十分帅气,就狗腿地捧场道:“我出一万两,这字我要了。”   杨桢笑得不行,将宣纸往他身上一贴,朝他摊手说:“成交,一万两,来。”   “拿不出来,”权微十分没有节操地说,“肉偿吧。”   杨桢斜着眼睛看他,心里全是拒绝,谁偿谁啊。   权微没读懂他的眼神,就觉得这个眼神有点撩人,其实床单就在后边,要滚说实话就是平移一米的事,但权微心里还有点事,于是一屁股坐到了床尾上。   两个小时前小熊叫来了帮手,但权微根本也没想走,然而杨桢拉着他走,权微不好扫对象的面子,到门口接了李根生就折返了。   权微说:“路上老李在车上,我就没问你,你跟小熊说的找第三方是什么意思?找第三方干什么?我隔两天就去堵他一道,要是他有本事让他那4个同学不嫌烦的天天给他当保镖,那死鱼这事儿我就算了。”   杨桢有他的打算,他笑着说:“我知道,论耗他绝对耗不赢你,但最近市场不是有点回温么,我感觉我要开始加班了,你也得多出去转转,每天的时间本来就不够用,花在他身上不值当。现在的人戾气比较重,动不动就伤人,而且过了今天他肯定对你有防备,这跟你能不能把他揍趴没关系,只是你一个人去找他我不放心,但我又没条件每次都跟着你。”   “我们的本意其实就是让小熊赔偿,但是讨债比打人更难,你自己也说了,愿意倒贴钱揍他,可我知道你,也就是吓吓他,不会真的把他怎么样的。”   杨桢的目光里有抹笃定,权微虽然恨不得将小熊揍成妈不认,但面对这句话也没有反驳。   正常人即使在愤怒的状态下,心里也有杆点到为止的标尺,要是没有那就不是人,而是亡命之徒。   杨桢还是笑,但这次的神情有点细微的不同,眼底精光一闪,正经人的底蕴里油然多了一丝腹黑奸诈:“既然是花钱吓唬他,那你的花样肯定比不上专业人士,我呢,想建议你找个催债公司找他代我们要赔偿。首先是你更安全一点,其次他们要到钱的概率比我们要大,你要是想解气,最后你的时间会更自由,有事有人代你出马,要是你觉得不解气,随时可以自己跟去看。”   权微一下就指出了关键问题:“听着好像不赖,但现在的人工贵得吓人,催债又是个技术、体力都需要的高难度工作,就我晚上用来忽悠小熊的那点医药费,估计连催债的牙缝都不够塞。”   杨桢现身说法道:“其实这么小的额度,催债公司确实不会接受委托,但我们明天不是约了秦如许送钥匙吗?她在单位人缘挺好的,请她帮忙找两个师傅接个私活应该问题不大,当然要提前交代好,吓唬吓唬小熊就行,多的动作不要有。”   权微倒是忘了,这个曾经被他当做过“情敌”的大姐大的老本行。   ——   因为有求于人,杨桢一早就给秦如许打电话,问她出院要不要帮忙。   帮忙倒是还不需要,就是一连接到房东和中介的人性关怀,秦如许的心情有点锦上添花,打车过去的路上一直带着点不自觉的笑意。   快11点的时候租赁双方加中介在小区楼下碰面,秦如许下车的时候看见杨桢旁边站着个人,那眼皮子顺便扫了一下,登时就觉得眼前一亮。   她这人比较专一,青春期的时候喜欢花美男,到了现在审美依然在原地踏步,权微的长相是她的菜。   她心里猛然有点可惜,要是早知道杨桢的房东这么帅,她分分钟就能装成林妹妹。   秦如许跟她妈直接从医院里打包出来,带着一堆生活用品,司机开了后备箱后杜娟在车屁股后面往下搬,一个行李箱一个大包两个小包,都塞成了濒临爆炸状。   这种时候最需要绅士风度,杨桢跟权微过来搭手,杨桢作为熟人,走在权微前面,他选择权优先地扛起了那个大行李包,挂在肩膀上,勒得西服上全是道道。   权微看不过眼,没打招呼上手就从他胳膊上往下撸提手。   包里都是丝绵被、枕头之类的轻便东西,杨桢压着提手回头跟他讲小话:“不重,就这样吧。”   权微不由分说地往下扯,声音也很小:“一会儿卸了包,你外套就成咸菜干了你信不信?”   杨桢的西装质量一般,全靠烫得勤,看着才有点档次,权微说了要换,就是还没找到时间去定制店。   杨桢下午还得回店里去,确实还得尽量注意下形象,这才撒了手,一手提了个小包。   杜娟觉得全让别人拿着不合适,坚决拉着箱子,初愈的病号秦如许落了个两手空空,因为别人在帮她的忙,她不可能事不关己地仰头45°看天观赏蓝天白云,目光一直就在好心人身上。   那两人窃窃私语得很起劲,贴得近,说话的神态也随意,秦如许知道城市里同性恋群体越来越多,但她还一个都没接触过,因此没有圈里人那么敏锐,只是觉得这俩像是亲生的朋友。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上了12层。   权微这房子之前租给了楼下开水果超市的大哥,大哥在小区里有房,偶尔会把寡居的老娘接过来住几天,但媳妇跟老人处不到一起,他也舍得,按年计地租权微的房子,给老人住个十天半个月的。   今年大哥也续了整年的租,但5月份的时候老人在老家去了世,大哥月前才想起退租的事来,这房子才刚腾出来。   房子是个标准的套一,因为使用少,装修保养也很新,秦如许挺满意的,撂下东西差不多就到了饭点,就邀请他俩留下来吃顿便饭,庆祝她出院,同时顺利地找到了房子。   杨桢求之不得,等杜娟下楼去卖菜,就跟她提了催债的事。   秦如许一听这小熊都快赶上老赖了,加上权微的颜值加分,就特别义愤填膺:“我问问跟我关系好的大哥,回头给你们准信。”   杨桢谢过了她,吃完饭就告辞了。   下午杨桢的平台上照样有客户主动联系,看房的态度比较迫切,他跟人约好在小区门口见面,到了却发现小区门口等了2波带着人的中介,更巧的是跟他带看的是同一套房子。   房子优缺点都很明显,但也不知道是不是有竞争力的关系,杨桢的这一单顺利得像是白捡的一样,看完一出来,他的客户就要求约见房东。   房东就住在附近,卖小买大也比较诚心,双方一拍即合,连讲价的艰难环节都省了,当场就签合同下了定金。   这种情况无独有偶,其他同事的带单量也同步上涨,这天夜里,青山市相关部委出台了一项政策,声称为抑制房价溢出,本市将开始限地价、竞地价,大力扶持租赁业务。   按理来说,大力推租,租房的人多了,没那么多人疯狂的买房,房价应该会下跌才对,然而在政策出台的前夕,房价俨然开始剧烈的反弹。 第94章   杨桢的直觉准得惊人,他们果然都顾不上小熊这个闲杂人等了。   中介公司迅速组织了为期一周的轮岗培训,白天干活,晚上加班上课。   此时交易已经开始有了上升的征兆,出门带看5次,基本就能签成一单,为此部分同事不愿意在培训上浪费时间,想方设法地逃避上课,杨桢对这却是求之不得。   他没上过大学,也没人跟他系统地讲过中介和房地产产业链上各方的联动关系,这次公司派来的讲师的内容正好。   讲师姓罗,是个中年人,气质儒雅,看着像是学校的老师,他的演讲风格不够激昂,但夹带着很多硬货,听着也很轻松。   杨桢觉得这人是个内行,还带着笔和本子抄重点。   不过他的主角光环不够,罗老师没有一眼就从人群里发现他,只是坐在讲台上,像聊天一样坐着在说话,他先讲了一下时下的政策。   所谓的限地价、竞地价,就是相关部门事先给定土地的出让价,同时限定未来该地块上的商品房最高售价不得超过多少,能接受这个价格的开发商再报出自己的销售价,由价格最低者中标。   这是相当明确且强力的一项调控手段,听起来能直接将如今市场上房价一天一个样的恶劣局面来个一刀切。   然而事实上政策还没实施起来,以抑制为目的的房价就开始上蹿了。   罗老师说:“……正常的人没事不会去吃药对不对?为什么要调控呢,因为感觉有点刹不住了,但调了房价就能刹住吗?我个人的观点是,难。”   “来,我们看一些曾经的调控政策,从2009年开始,陆续有不少一、二线城市推行了保障性住房,我当时听了这个消息啊,开心得不得了,觉得我终于不用露宿街头了,结果呢是我想多了,我申请了2年,都没批到我头上,倒是我领导跟他媳妇儿人手先拿到了一套,因为住不上,租了一套给我。”   “可我也是有尊严的啊,”这位罗老师将两只手一摊,风趣地说,“所以住满3个月我就辞职了。”   满堂轰然大笑,一些躲在桌子底下玩手机的员工又将目光短暂地投向了他。   罗老师继续说:“需要保障的没保到,不那么需要的反是房子成堆,行话里呢把这叫‘骗购’,当年非常普遍,有兴趣你们可以自己去搜一搜。”   “还有那个房屋质量,简直是无法恭维,你要说那楼板是用纸糊的那是有点假,但也真好不了多少,你家楼上的人夜里起来上厕所,那拖鞋啪嗒啪嗒的,就跟在你屋里走似的,所以种种利益盘剥之后的呢,政策的走向就被带偏了,人们拼了命,还是回到楼市里来了。”   “话说回来,为什么我觉得目前这个政策限不了房价呢,说白了就是三句话,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羊毛出在羊身上,和无利不起早。”   “你们看啊,假设我是开发商,因为这个政策,我的成本和毛利润一早就固定好了,那我想落成尽量多的净利润,这是商人的天性,谁谴责也没用,就只好在建筑成本上动手脚,品牌的给你改成三证全无、准备冲鲁班奖的结果奔向了豆腐渣,反正你也不懂,房子嘛,粉饰加忽悠,一样好卖。”   “但过个一年半载呢,口碑就臭了,业主维权、物业不作为、闹事、打压、上报、起诉等等,一通下来大家都很累。下次政府再拍一块地呢,我就不参与了,恶性循环几次,有品牌效应的开发商就开始退场了,我去别的不限价的城市发展,你们自己玩儿去吧。没人来竞标,但城市发展的步伐又不能停,那就只能把这个政策停了。”   “至于扶持租赁这件事,听起来好像是租房一族的春天来了,但我个人的愚见是,它甚至会对房价造成一定程度的反向刺激。”   “我们分析一下,我是租客,政府支持租房,我特别开心,压力顿消,继续租。”   “一小段时间以后,我是房东,来找我租房子的人变多了,我要涨价。我是炒房客,我囤积的房子卖不掉了,为了还贷或盈利,我只能涨租金。”   “我是开发商,我的楼盘大量滞销,影响了公司的利润,我要造势,送阳台、送装修、支持团购,吸引大家来买房。我是银行,从房地产这块上吸收的资金打了折扣,为了重新让资金回流,你现在买房的话,贷款我给你打折,打个历史上史无前例的低折。”   “我是中介,买卖交易减少,直接影响了我的收入,我想挣钱,我疯狂地给你灌输各种优惠。我是刚需,本来准备买房,出了政策决定观望,租了个房,一个季度完了房东涨价,态度强硬、坐地起价,我想起我手里有个首付,现在又优惠多多,不买房那还是人?”   “从这里开始,市场开始解冻,然后重复昨天的故事,买房热、涨价、贷款加息、政府限购、进入小低谷期,以此为循环。”   “有限的历史证明每次调控以后,地产销售都会进入一个爆炸期,我呢,没什么销售技巧能教给大家,只能按照老总的要求,给你们勾画一下潜力巨大的职业前景。最后,今天在座的各位,我衷心祝愿这一轮楼市热过去以后,你们能在这个城市里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谢谢大家。”   话音落后,掌声雷动,一小半鼓掌的目的是终于下课了。   但杨桢脑子里乱得很,他感觉自己像是窥见了房地产这行的冰山一角,然而想想又觉得自己似乎还是一无所知。   权微到郊区去装修那套还没装完的房子去了。   这种节骨眼是抛大买小的良机,刚需是楼市的主要战力,手上钱不多,只负担得起小户型,权微准备收拾完卖掉这套,到学区附近去买小套二,或地铁旁边买套一。   杨桢10点多到家,发现他也是忙得八百里加急,还没回来,他打了个电话问情况,那边说在路上,杨桢洗了澡就在客厅里等他,一边用电脑搜房地产的相关书籍。   秦如许今天没有给他回信,但求字的妹子回了。   五分钟之前,[皇天在下]给他发了条微信,不过杨桢在搜资料,没能立刻看见,就是瞥时间的时候发现图标在闪,这才点开来看。   [皇天在下]:杨神,我们一致决定约你,你给个价吧,求不要太高,爱心发射.jpg。   她今天跟基友商量了半天,另外几个是地地道道的颜狗,看见图片就开始嚎叫,说什么字如其人,这么久没更新大大的微博肯定被盗号了,发的表情包里全是粉色的小桃心。于是她只好回来找。   杨桢根本不了解行情,回道:你们本来的预算是多少?   [皇天在下]:难以启齿.jpg,一个字50,20多个字。   那就是小一千,足够给权微买一个月的零食了,这比杨桢想的要多,他说:那凑个整,1000吧。   [皇天在下]看了微博,先入为主地认为他肯定很难沟通,这价格在她们约的博主里算中档,她本来的打算是杨桢要是嫌低,就看他的态度再决定涨不涨一点。谁知道别人不仅没疑义,反倒还给她让了个利。   不斤斤计较,加一分。   [皇天在下]:谢谢杨神!我能把你的字po到网上去吗?会注明出处的,乖巧.jpg。   杨桢不是很在意这个:可以。   [皇天在下]:那就说好了,明天我把要写的字和要求整理出来发给你,顺便给你下定金,本月月底交稿,有问题随时叫我,最重要的是,求不跳票!!!!!!   她是被拖稿的拖怕了。   杨桢从那一大串省略号里感受到了一种恐惧,他笑了笑,输入道:好。   权微就是这会儿在外头开的门,抬头就见杨桢在沙发上敲键盘,他进来边换鞋边说:“这么高兴,遇到好事了?”   杨桢侧头去看,见他浑身都是装修的灰土,看着风尘仆仆的,就放了电脑朝他走去,一边说了零花钱的事。   权微一听他又赚了钱,比他还得意:“我就知道她肯定得回头来找你,一千块,还将就吧。”   杨桢的架子被他给端走了,只好笑着说:“是是是,比你的一万两差远了。忙活到这么晚,饿不饿?”   权微不饿才有鬼,他东搬西跑半个晚上,晚饭早就化成了汗,他进卫生间去洗澡,杨桢去厨房给他下面。   权微洗完出来,面条和小咸菜已经摆到了餐桌上,他在这边吸溜面条,杨桢在对面给他削苹果,边动作边漫不经心地说起了今天讲师说的内容。   权微揶揄道:“你们这讲师感觉挺有文化的,我还以为你们的讲师都是那种鸡血流。”   “之前的培训,确实老在喊口号,像这样,”杨桢笑着来了个现场版,“我们是谁?中介!我们的目标是什么?签单!遇到对手怎么办?干翻!”   权微笑得不行:“我怎么感觉你每天在外面和家里是两幅面孔。”   “那肯定的,”杨桢开玩笑说,“特别的爱,留给特别的你嘛。”   权微立刻就不挤兑他精分了。   “我好像还没问过你,”杨桢笑着说,“自由职业那么多,你是怎么走上炒房这一条的?”   “不知道,”权微想了想,发现自己没想过,就耿直地说,“遗传?我姥姥,是90年代楼市还没起来那会儿的第一波炒房者,当时赚得自己姓什么都忘了。”   然而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她后来还是翻船了,所以炒房的时机和度都很重要。   同一时间,[皇天在下]将杨桢的字发在了微博上,她写道:给你们看一个,新上任的字爸爸。 第95章   基于为数不少的粉丝量,二线汉服店的老板娘兼客服和二线神州系列coser[皇天在下]的评论区热火朝天。   [卖蘑菇的小美男]:好看的er   [魏晋风]:是是是为新款找的执笔吗?适合诶。   [兰竹菊]:请恕在下眼瞎,没看出这个哪个爸爸。   [关关准鸡]:摸楼上的头,但我这双老眼已然洞悉了一切,小黄你居然约到了我村儿婶!!!   [素还村的妹妹]:卧槽真的诶!但wuli四体不勤蠢大哥不是敲核桃砸伤了手嘛哈哈哈哈   [我很迷因为我本身就是个迷]:楼上+1,小黄123,请揭开大手的神秘面纱。   [十一桐]:楼上醒醒!不是男神,笔锋不一样!但也吼吼看啊!   [苍天啊大地]:我的妈!这个草书相当大侠了!我喜我喜!   [要什么双手剁了算逑]:江山代有才人出,每出一个都比我牛!   [天天不开心]:嫉妒使我成变成粉丝orz   ……   16万粉丝迅速给评论添砖加瓦,被反复艾特的村婶是写字博主里粉丝量最庞大的一个,脾气好、经得住调侃,长得也足够像小白脸,加上能写好几种字体,在微博上是大红大紫。村婶在网称的大神里算很平易近人的一个,见了这热闹登时也过来凑。   [素还村]:诶妈呀这谁写的,叼叼的,大拇指.jpg。   评论区又是一波热度爆炸。   [橘胖最可爱]:打雷啦下雨啦踢馆的来啦,村儿拼一个吗?   [四不知]:求拼   [歌小情]:求   [三天不洗头]:我们村婶谦虚可爱,见人就夸。   [茶深几许]:连村婶都夸叼,我要倒戈了朋友们。   [沉迷学习]:先不倒,存入预粉待观察栏。   [板栗壳烧鸡]:楼上别闹,连个鬼影都没看到。   ……   午夜到来之前,这条微博辗转转发到了方思远的首页,他还没那份眼力,能一眼就认出这是他杨哥的手笔,但是方思远也转了,因为原po妹子跟他一样是神州榜上有名的玩家,只是他走技术流,而那位是土豪派。   [雪满刀]的粉丝也不少,于是杨桢这几个字的关注度居高。   土豪小黄求字是为了筹备店里的新品汉服,这一版走侠客风,但设计妹子忽然抽风,要将系列名称也表现在衣服上,为此工作室全变成了老大难,要字好看还要契合设计,难度一下就上去了。   但咸鱼也得有梦想,而且理念也挺好玩,大家七手八脚地去骚扰各路大神,头一个约的就是村婶,但这位目前右手“残废”,而且现实里也是个大忙人,婉拒得十分坚定。   工作室只好转战其他博主,但要么是没档期,要么是风格不适,难产到搁置了两个月,因为无聊又把这事给捡起来了。   求揭杨桢马甲的小可爱不在少数,[皇天在下]看在眼里,觉得有点难办,倒不是她舍不得带杨桢草流量,就是这位的微博历史绝对打破少女们的幻想,但她们三次元的人又乐于分享,有好人好事都捂不住,而且别人的字确实好看。   小黄纠结了一会儿,决定先看这人的实力和诚信,要是都可以,那收稿的时候她就问问杨桢,愿意上微博玩儿就带他出场,但得提醒他先删掉历史。   ——   当事人杨桢远离网络,对自己在网上造成的浪花一无所觉,正在贤惠地刷碗。   权微其实根本没有累到苟延残喘,连个汤碗都洗不动,他就是享受杨桢迁就他的感觉,明目张胆地站在厨房门口拍照。   杨桢瞥见他在搞小动作,配合地侧过脸来,对着镜头比了个剪刀手。   室外黑得糊成了一片,开了灯也没什么好光线,杨桢的袖子被撸到手肘,拍出来的照片还带着麻点,但粗糙里夹带的自然气息让权微很满意,他不喜欢任何刻意的东西。   好在杨桢还算上相,多数照片只是比较平凡,离表情包素材还有一点距离。权微不定时就会拍一张,等存够了就去洗出来,封到相册里放起来。   从吃完到洗碗,房子的话题还在继续。   权微身上已经没了出身富贵之家的痕迹,购物节会凑单、逛超市会多看一看打折物品、开着一辆低端的雪佛兰,但这些都没法抹灭他是含着金汤勺出生的。   他小时候上学都是好车接送,没事就见他姥姥在家里点钞票,然后一捆一捆地贷给别人。而且江芮有心培养他当接班人,上了初中就带着他在店里玩,服装店、小商品店、大排档,接着就是炒房。   江州炒房客一人背着一包现金,像割韭菜一样横扫整个楼盘的盛况权微是亲眼见证过的,接着就一人搬个板凳守自己那层,等中介带着人来看房交钱。   他被那种数额巨大交易和利润养叼了眼光,以至于后来家产虽然败光了,但观念却改不过来,对钱斤斤计较不来。   “我坐不惯办公室,受不了别人使唤,也看不上那点固定工资,”权微挺有自知之明地说,“就是没什么本事还眼高手低,当时青山市发布了一条新政,买商品房可以销售契税100%的补助,90平以上的还有补助,我觉得楼市要起来,就在城中心最好的位置贷了一套可以改成三居室的大两居。”   一个刚毕业的学生敢孤注一掷地赌还没起来楼市的看涨,这种气魄要是不能成事,就只能输得掉裤裆。   但权微当时笃定会涨,或许是江芮教导有方,又或许他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人,翻过一个年头之后,市中心的楼盘一扫而光,价格开始向周边慢慢扩散。   杨桢敏锐地发现了重点,好奇道:“炒房跟做生意一样,首先得有本钱,你不是刚工作么,那第一套房的首付是怎么来的?”   这事说起来有点伤感,但时间能淡化所有情绪,权微如今提起来已经不觉得那么扎心了,只是光阴似箭,这一晃,拉扯他长大的两个老人先后都故去10多年了。   权微:“我家老爷子给的,他过世的头一天,给了我一个存折,里头有30万出头,说是我姥姥生前塞给他,供我上学用的。”   江芮去世的时候权家已经砸锅卖铁了,谁也没想到这老太太未雨绸缪,竟然偷偷为她的外孙攒了一笔钱。   都说狡兔三窟,这笔钱是她没放在眼里的私房钱和收藏着玩的一些金条,当年江芮一看投进楼市的钱血本无归,趁着要债的还没上门,把钱和金条用报纸和泡沫捆了又捆,塞进一蛇皮袋小米里,辗转托人送到了罗瑞笙手里。   罗瑞笙一辈子没跟她们有钱人家来往,是促成这笔钱成为漏网之鱼的主要原因。   然而罗瑞笙人穷志不短,别家的孩子都资助了一个又一个,自己的孙子上学,还用不着这趾高气昂的亲家老太太来出钱,于是这笔钱被罗瑞笙低调地存了4年,直到他查出癌症,拖到时日无多了才将折子拿出来。   权微当年看到余额的感觉是眼前一黑,震惊、愤怒和啼笑皆非交织在一起,让他抖得不知道该怎么动作才好。   他放下自尊到处去借钱,可原来他手里竟然就有这么一笔,他大声地问罗瑞笙为什么不早点拿出来,可是老人对于疾病和生死有他自己的觉悟,只是交代他需要钱的地方多了去。   权微揣着那笔钱去上班,性格本身就刺,遇到的领导又刻薄,赚到了第一桶金之后,他就辞职入了楼市。   杨桢看他现在的身份,就知道他第一次试金肯定藏到了甜头,但炒房终究是一种投机行为,而且出来混都是要还的,杨桢笑道:“你从开始炒房到现在,中间有没有赔过?”   权微:“走路还摔跤来着,怎么可能不赔?规律就是赚一把赔一把吧。”   杨桢戳他的痛处说:“赔得最惨是哪一次?”   “14年吧,”权微边想边说,“那年的优惠政策是首付降到20%,杠杆1比4,结果市场是谁也没料到的无量下跌,房价跌破了20%还多,房子卖了本金没了不说,还欠了银行的钱。”   杨桢:“那后来你是怎么回本的?”   权微面不改色地说:“去银行买了几套价格很低的拍卖房,拿在手里观望了几个月,市场又变了。”   杨桢:“什么是拍卖房?”   权微:“就是房价跌破杠杆以后,买房的人一看本金都没了,不准备还贷款了,房子变成烂账,银行就收回去降价拍卖那种。”   杨桢消化了一下,不知道该说他是有远见,还是闭着眼睛瞎出招,刚亏完连口气都不缓,就又上了楼市这座虎山,杨桢笑道:“你就不怕楼市不会弹吗?”   “怕,但还是贪心,想花最小的力气赚钱吧,这个赚得肯定没有做大生意那么多,但比小本买卖和老实上班要强太多,”权微冲他眨眼睛,“现在房子也是你的了,你很快就会有体会了。”   “拒绝,”杨桢笑着说,“我胆子小,老老实实地干我的中介事业就好。”   权微看他擦完了手,就过来牵着人往卧室里拉,边走边耍流氓:“撇不清,你都睡过我了。”   杨桢在后面用空着的那只手捏他的后颈窝:“喂,还有没有脸了?”   权微摸到后颈上握住他的手腕,拉到前面来往自己脸上贴:“还有,你自己摸。”   他脸上的皮肤温度比自己掌心要低,触感微凉的十分细腻,杨桢下意识用指腹刮了两下,有点心猿意马,他故作惊讶道:“哟!竟然真的有,真没想……”   话没说完权微忽然将他贴在脸上那只手拉了下去,同时猛得弯下腰,用脊背将他顶得背了起来。   “再调戏我就给你来个过肩摔。”   杨桢双脚离地,嗓音里全是笑意,平铺直叙地求了个饶:“不敢了,好汉饶命。”   “好汉”觉得他比较识相,就把他摔到床上去了。 第96章   装修结束之前,权微天天都得跑郊区,因此对于房源这一块,就只能交代杨桢帮他多留意了。   他的目标简单明确,锁定地铁沿线的套一或小套二,或者是新盘的小户型。   在网上挖掘房源是杨桢每天的固定工作,权微的嘱托对他来说根本就不算工作量,看见合适的点下收藏就行了。   杨桢滚动着鼠标,开着房源的页面缓缓上提,入职3个多月以后,他明显感觉到自己关注的信息变多了。   他刚入这行的时候,看一个房子好不好的标准就是照片,那些窗明几净、装修高档的房源在他看来就是“好”的,但看房的学问绝对不是如此浅薄。   房屋保养程度、位置、交通、学区、配套、产权、年限、在租或待租情况等,甚至看得多了,连室内装修的优缺点也能一眼从户型图上面扫出来,进而省掉一部分白跑的功夫。   杨桢虽然没接触过建筑和装修,但牙商的看家本领就是识货,纵然没人像赵荣青那样手把手地教他,但人只要有学习的能力和欲望,无处不可为师。   加上权微在楼市里沉浮了几年,看户型很有两把刷子,是个免费赠送的师傅,杨桢有事没事就会问他,这个户型怎么样,权老师教得也算有模有样。   最近通过平台询问的客户量陡增,杨桢每天有一半的时间是在回复问询,上午他回复的一批人里,有一个提出有兴趣看房,杨桢问他要了电话,约好下午带人去看。   11点半的时候秦如许打电话来说:“给你们找了两个以前的同事,现在没干这行了,但帮个小忙没问题,人很稳妥,报酬什么的你们自己商量,规则你懂,过得去就行了,联系方式我一会儿发给你。”   杨桢在心里给她的效率点了个赞:“谢谢,事了了之后我让权微请你们吃饭。”   帅哥的饭局还是可以赴的,就是秦如许稀奇道:“先别画大饼,你让他请他就请啊?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房东他是租客呢。”   杨桢心里有一句“这事你有所不知”,就是不方便跟她讲,笑着和稀泥说:“他不请那我自己请,谢谢你和两位师傅。”   “啧,”秦如许感慨地说,“你可真大方。”   杨桢避而不答地另起了一个话题:“你身体恢复的怎么样了?”   “能吃能睡能跑能跳,”秦如许叹了一大口气,说,“就是被我妈叨得头疼。”   杨桢没意向打探她家的私事,笑着道:“阿姨也是关心你。”   秦如许心里自然明白,但还是忍不住地心烦,她广撒网地说:“反正我帮了你的忙,你也帮帮我,要是认识的人里有事业心强的单身大哥,记得介绍给我。”   杨桢一愣,下意识屏蔽了权微,然后在脑内飞快地过了一遍认识的人,失笑道:“这个帮不了你,我目前认识的男士,经济水平都还达不到你的水准,不适合你。”   秦如许听惯了亲戚们热情主动的打包票,猛然听见这道不同的声音,立刻觉得这才是做媒的人该有的觉悟。   而且杨桢这话无形中就将她吹捧了一把,秦如许听得是身心愉悦,但她阅人无数,看权微身上没有小家子气,对他印象也还不错,可惜权微看着还没她大,她不吃嫩草。   秦如许就是暗爽完了又有点失望,觉得现在的男人是什么情况,混得竟然还不如她,那她还不如嫁给自己。她难以置信地求证道:“不是吧,你房东的经济水平,感觉高我一大截啊?”   杨桢直接呆住了。   秦如许没听到回答,带点疑问意味地“喂”了一声。   杨桢受声音的刺激回过神,震惊于她打的竟然是权微的主意,心里霎时又是好笑,又有一点后知后觉的……危机感。   权微的交际圈比普通人要窄,又有点黏糊的小情调,杨桢跟他蜜里调油,意识里有种全世界只有他们两个的安全感。   但秦如许的这句话一说出来,万千心念应运而生,杨桢的第一反应是该带着权微离她远点,接着又觉得自己是风声鹤唳,不相信权微,最后反省成自己气度狭小,做了个敌不动、我不动的决定笑道:“那我就不太清楚了,不过他不满足‘单身大哥’这个前提条件。”   秦如许不是那么关心权微单不单身,“哦”了一声,带着对广大男人的例行失望挂了电话。   杨桢回味着刚刚那种“想得很多”的复杂心情,觉得这也许就是传说中的吃醋。   “杨桢,有人找。”坐台的同事忽然在门口喊了一嗓子。   杨桢走到外间,在看见来人之前先瞥见了那条在地上团团乱转的短腿柯基,找他的人是钟秀。   店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杨桢带着钟秀离开了门店,在附近找了家袖珍的水饮店。   钟秀直接说明了来意:“我堂哥年底回国,没地方住,想找个房子,让我帮他先看着,等他回来选,可我对市里也不熟悉,今天出来遛狗路过这里,就想着能不能问问你。”   杨桢发出过很多名片,回头来找他的人寥若晨星,这个狗啃裤子的缘分倒是意料之外的长远,他笑着说:“乐意效劳,具体有什么要求吗?是买还是租?我帮你留意一下,有合适的房子就通知你。”   钟秀边想边说:“租,具体要求啊,他这人比较龟毛,对装修很挑剔,倒时差嘛,环境要安静,采光好一点,房子要大,因为他养了两条狗……目前就这些吧。”   杨桢一听这房子就便宜不了,问了被她忽略地最关键问题:“请问你堂哥的月租预算是多少?”   钟秀根本没租过房,而她堂哥一直在国外上学,对市场行情又一概不懂,她一本正经地报了个让杨桢虎躯一震的价位。   不超过1000。   按照目前的市场行情,1000只能在市区租个单间,还是只能放下一张床和一个柜子的那种空间,要是愿意往郊区走走,倒是可以淘一淘。   杨桢问了她堂哥对交通和配套的要求,钟秀根本答不上来,干脆把她哥钟海涵的微信名片推荐给了杨桢,他申请了添加好友,但那边一直没通过。   因为下午有带看,杨桢提前吃了午饭,他在沙县喝老鸭汤,一边给权微打电话,接通以后那边的背景音嘈杂,听起来正忙。   权微被吵得不行,走到室外去跟他说话:“这个时间你不该在发愤图强吗?”   “我在发,就勉强抽个空出来慰问一下你,”杨桢捏着汤勺说,“快到饭点了,你们怎么吃,订饭了吗?”   “没订,”权微嗓子眼里糊满了灰,时不时就要咳两声,他说,“我们下馆子。”   杨桢又听见他在咳,心里留了意,鸡毛蒜皮也聊的有滋有味:“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巧了,我也在下馆子。”   权微笑了一声,说:“你没有‘们’,肯定吃的很寂寞。”   吃个饭哪儿有那么多情绪,杨桢笑着说:“没有,我吃的挺有滋味的。”   权微想给他看看房子,立刻找了个新的借口:“那我看看,你背着我在吃什么好东西,挂了,接视频。”   没两秒手机就震了起来,杨桢身上没带耳机,左右看看,先点了接通,后端着盘子坐到了角落里,权微的脸很快出现在屏幕上。   为了防灰,他将棒球帽倒着扣在头上,上面已经蒙了一层灰,羊毛衫外头套在他当木工时穿的劳保服,乍一看还有点装修师傅的样子。   杨桢觉得他该戴个口罩,但那明显不是干活的架势,就没提这个不中肯的建议,只是笑着说:“权师傅今天忙得怎么样了?”   “除了不能跟你共进午餐,其他都挺好的,”权微靠在墙上说,“来,我看看你有滋有味的大餐。”   杨桢转换了一下摄像头:“羡不羡慕?”   费了体力的人一般对清汤寡水都兴趣全无,权微脸上都是嫌弃:“并不,我出钱,给你加个小炒肉。”   “菜单之外,别给老板出难题了,”杨桢笑眯眯地说,“我都吃完了,明天加。”   这不是他平时吃饭的时间,权微问道:“你下午是不是要出去?”   杨桢:“嗯,有个带看的。”   权微:“看完记得告诉我,装修费给你挣回来了。”   就是带看的没签单,也可以从其他的路子上挣钱,杨桢笑着附和道:“好,晚上我给你备点宵夜,有想吃的吗?”   权微想了想大脑里没什么菜谱,就说:“没有,只想跟你一块儿吃。”   杨桢笑着说:“行,那我看着弄了。”   ——   [皇天在下]是个夜猫子,半夜不睡,上午不起,等她整理好需求已经是下午一点了,立刻打包甩到了杨桢的对话框里。   杨桢正在地铁上,用手机搜清肺的食材,最简单的就是粥配凉菜,用百合、莲子、银耳来一锅乱炖,再用黑木耳拌个凉菜,复杂一点的就是各自血豆腐。   屏幕顶上闪出消息提示,杨桢切进微信,回了个“收到”以后查阅了一遍要求,才发现这字写了后期是要纹在衣服上的。   他根本不懂服装设计,但感觉上好比是给画提字,总要看见画了才知道该怎么下笔合适,杨桢迟疑道:什么样的衣服?   [皇天在下]:图样还没出来,暂时不能给你看啦,不过你可以参考一下店里的成品,差不多都是那种风格啦。   说完她扔了个淘宝链接过来。   杨桢点开一看,登时就眼皮一跳,宽袍箭袖、深衣右衽,虽然服饰不尽相同,但也有他熟悉到骨子里的影子。   世事有时真的奇妙,他穿越时光而来,小心翼翼地学着作一个现代人,而这里的人呢,又在回溯历史。 第97章   只是任凭衣服再怎么相似,故人离他都遥不可期了。   杨桢关掉图文界面,神思却还在触景生情里勾连,中原、战火、赵叔和牙行众人……一切都还好吗?   也许他永远都没有得知的机会了。   凄凉像是带着寒意的山间晨雾,不知不觉就将他裹了个密不透风,等杨桢的视听恢复如常,才发现自己已然坐过了站。   妹子的消息他还没有回复,杨桢回过神,隔着一刻钟左右的时差输入道:写好之后立刻发给你。   [皇天在下]瞬间发来一条:坐等,对了,交稿的时候要扫描件,这个你知道吧?   杨桢刚刚知道,家里没有打印机,不过无非就是花几块钱上打印店的事,他说:了解了。   [皇天在下]感觉他不是很健谈,不是很投机也就下线做饭去了。   杨桢抵达小区之后,先到这片的门店取了钥匙,照例先沿着小区外围溜达了一圈,接着才进去熟悉环境,在哪一栋、怎么走、有没有门禁、楼道黑不黑,这些要是不了解而带错了路,那就有失专业了。   今天的客户是一对看起来有点淳朴气的小夫妻,两人个头不高,颊上有些酡红,身上有种葱油的气味,应该是餐饮从业者。   这是一个多层的老小区,物业很松,相当于没有,杨桢带着两人穿过门房,里头的保安抱着胳膊在打盹。   网上有很多中介的话术,目的都是怎么避开房子的隐患,或是怎样给房东、客户制造心理压力,促使他尽快达成交易。   多数人一辈子都只会买一套房,想也没什么预防的经验,所以这些话术盛行到被人编成了书,挂在各大书店的销售板块里售卖。   杨桢粗略翻过一本最畅销的,被里面一本正经教人怎么忽悠别人的主题精神给惊到了,他不想评判这世道怎么样,只能说自己不喜欢,不喜欢那些书,也不喜欢这个行业的氛围。   但他也不会因此就抽身离开。   房产中介是一个四通八达的行业,上到上市公司的总裁、下到底层打工仔,都需要买房或置换,杨桢想要接触不同阶层的人,这是最省时省力的一条途径。   牙商广纳四海的交易,什么行当都沾一手,没有规定要求他只能一根筋地当一个房产中介。   杨桢初来时处处捉襟见肘,但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爱情都丰收了,事业心自然也活泛了起来。   他有一个名片夹,专门用来装比较熟悉的客户的名片,没有名片的他会手写一张纸条,在上面记载姓名、联系方式和职业,以防以后有机会能接着打交道。   就比如上个月末,那个在他手里想买套三却没买成的年轻女人,家里开着个铺面不小的私房菜馆,肉类、生鲜都是日需,杨桢问了她采购的途径和价格,转头就把明水村的二道贩子兄弟介绍给了她。   这个居间只是举口之劳,不要钱,但生意线牵得是互利双赢,二道贩子抱着希望他有了新的老板还能介绍过来的初衷,提高了杨桢的回扣,后者心照不宣地笑纳了。   名片夹里目前没几个人,但积少成多,慢慢来就是了。   中介的第一要务是跟客户有话说,不能冷场,杨桢笑着打开话题道:“这里好找吗?您二位是怎么过来的?”   那大哥似乎不善言辞,接话是他老婆:“还可以吧,俺们在地铁站问了个人,直着走就到了。”   客户自己感受过交通的便利性了,杨桢一边引路一边继续道:“二位这看的是首套房还是多套房?是自住还是投资用?”   大姐抱怨地笑着说:“房价贵死个人,一套都买不起啰,还多套个啥?俺们自己住,带个娃。”   5楼挂出来的这房子建面54平,套内实得40出头,一居室强改的两居,一家三口能住,就是挤得慌,不过挤不挤主要还是看经济水平,杨桢说:“咱们今天看的这套房子,优点就是在二环里,地段好、不临街、交通便利、配套齐全,但价格说实话,在这一片来说属于低档,您二位提前肯定了解过市场,知道我说的是实话。”   大姐没吭声,但心里认可了这句话,并且觉得不像是一句好话,他们在网上选来选去,只有这个的价格看着还承受得起。   说着几人进入了单元楼道,光线登时大打折扣,大姐辨认着台阶说:“这楼道也太黑了吧?”   “是有点黑,二位小心点,”杨桢说着在墙壁上摸了一下,头顶一个老式的黄灯泡亮起来,照得墙壁、楼道里灰蒙蒙、破破烂烂。虽然不一定用得上,但他还是交代道,“每层的照明按钮都在楼梯的转角平台这里。”   大哥扫视了一周,脸上露出了一丝不满意。   杨桢假装没看到,兀自带着两人往上,心知可能还有更大的失望在等着他们。   高档公寓和别墅除外,第一次看经济型商品房的人,基本都会有这种感觉,那就是这还是我在网上看到的那间房子……吗?   这房子也不负众望,崭露头角的瞬间就镇住了两口子,大哥眨了下眼睛,感觉自己看到了一个假房子。   大姐划开手机,用一种上当受骗的表情说:“不是!我们在网上看到的,没有这么……破啊。”   美化房屋、扬长避短是户主和中介的共同期望,这跟淘宝上林林总总的物品一样,有的图货无差,有的则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但想通的道理就是粉饰过多的,价格必定趋向于便宜。   权微有个强盗理论,就是贵的就是好的,这话不一定绝对正确,但却是他这些年在楼市里没有吃大亏的护身符,因为低于市场价的房源他看都不看。   小贪怡情、大贪伤身,杨桢认可这个理论。   杨桢一边觉得卖家和平台都挺损,一边碍于身份又不得不替官方辩解:“图片这事怎么说呢,跟拍摄机器有关系吧,有的自带补光功能,房子的情况还是得以实际看为准,来,我带二位看看功能分区。”   然而夫妻俩都没动弹,先看了图片之后,这房子破得简直是辣眼睛。   杨桢也没有强买强卖的意思,笑着说:“看一下吧,要是不满意这套,也得去看其他房子,顺便我也给二位说明一下,看房需要注意哪些事情。”   他没有一个劲儿地说这套房子多好多好,还能免费取取经,倒是让两口子没那么反感了,大姐率先跟了过来。   “您亲自下手来买,就会知道没有十全十美的房子,当然肯定有全方位都很完美的,但那些就一点不好,贵。二位可以多看看,权衡一下哪些缺点是完全不能接受、哪些又是能够忍受的,就拿这套来说。”   “这房子既然会卖得比周边小区、相似户型的便宜,最主要的原因就是房子老、装修不好、没有电梯,但其实当初房东要是舍得花钱,花3、4万稍微装修一下,价格会比现在高不少。然后其他方面的条件也比较优秀,地段之类的提过,不重复了。”   “首先是保值,老小区的升值空间说实话比新建的要慢一截,但地价是一涨同涨,不会跌就是了。其次是产权很清晰,没有贷款、没有抵押,权属也唯一,归房东单独所有,过户比较方便。最后是房东急着置换大房,需要钱,所以价格相对于那些按着看涨的房东来说,要优惠不少,也更容易成交。”   他说得头头是道,但那房东舍不得花钱装修,就得接盘的来花了,大姐为难地说:“这不装根本没法直接住,可是俺们付了首付,就没钱装修了。”   没钱真是干瞪眼,杨桢目前也很贫穷,善解人意道:“我明白,但要在这个位置找个装修不错,又满足三口之家居住的房子,预算差不多得往上抬20%左右,二位考虑往外看看吗?”   两人闻言对视一眼,互相小幅度地摇了个头,大姐说:“没考虑过,这儿离俺们干活的地儿已经老远了,就是离娃的学校近点儿。”   在钱和缺点之间必须妥协一个,杨桢换了个思维,拿出手机问道:“大姐您还有看中的房子吗?有产权没问题、不需要预约的咱们就去看看。”   大姐捅了下大哥的胳肢窝,后者掏出手机递给她,她解锁了之后进了安隅的app,杨桢在后台查了下她收藏的那几套房子,看看地段再看看价格,就知道图片一样是“美颜”过的,而且不是还有贷款,就是只接受全款,再要么就是在出租,看房需要预约。   两人十分失望,不甘心地在屋里又转了两圈,还是被处处剥离的涂料和满是污垢的油烟机、蹲厕刺激得不忍直视,直说要走。   杨桢也没强留,锁上门跟他们一起下了楼:“二位可以给我一个大概的预算和区域,我帮你们找一找。”   反正让他找也不要钱,大姐嘀嘀咕咕地报了她的要求,挺长一串,说实话十分考验她给的价格,杨桢笑着都记下了。   房子看着看着,期望自然就下降了,不需要他来劝或是挖苦。   走了一段路大姐忽然说:“小杨,就按照这个房子的,你帮俺算一算呗,首付、月供啥的。”   这个其实很容易算,app下方也有相关的计算器,但他们估计没发现,杨桢肯定不会拒绝,他低着头边点边问:“二位有公积金吗?打算贷多少年?”   公鸡倒是有,但公积金没有,大姐摇着头说:“30年吧,俺侄女说,贷款是国家给的福利,不用白不用。”   权微也这么说,高杠杆、现金流,房价一涨蹭蹭地赚,杨桢笑着去输数值,手指点到一半,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他抬起头说:“大哥,我问一下,您今年贵庚?”   大哥全程打酱油,被问得一愣,但还是如实地答了:“43,咋了?”   杨桢:“没事,是这样,商业贷款有个维度,贷款人年龄+贷款年限不得超过70年,您家的情况,贷款的最长期限是27年,有的银行上限是65,这个您留意一下,到时候签合同能省点事。”   大姐稀奇道:“还有这说法,好咧知道了,谢谢你哈。”   三人边说边走,迎面碰上一波中介带着客人,杨桢起先没留意,就是忽然觉得有人在看自己,抬头的瞬间意外对上了一张久违的脸。   是黄锦。   作者有话要说:  权微:你以为不给我戏份,我就没办法出场了吗? 第98章   最近市场复燃,一月没到过半,黄锦就签了3个买卖单,金钱就是最好的鸡血,他每天都充满了干劲。   分别已久,杨桢早就被他抛在了脑后,猝不及防在这里遇上,黄锦呆了一下,不动声色地将杨桢打量一遍,脸还是那张脸,穿着也是中介的老三样,说不上有什么变化,就是感觉他似乎过得不错。   头发乌黑、面容清爽,着装是单调白搭的黑白灰,脸上的错愕之下,原先的笑意还没褪去,乍看像是特别温和的一个人,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   黄锦对上杨桢的视线,这时后者已经回过了神,敛去惊讶微笑着对他点了下头,黄锦的心情瞬间复杂起来,要是他自己骗了别人,他绝对做不到这样像个没事人。   他眯起眼睛,在心里冷哼了一声,错开目光抬脚就走,免得自己的报复心发作,忍不住对杨桢冷嘲热讽。   杨桢碰了个钉子,心里有点郁闷,暗自叹了口气,将这对夫妻俩送到了地铁口,又给了张名片让对方多联系。   无独有偶,黄锦今天带看的正好也是杨桢代理的这套房子,无形无知中跟杨桢形成了竞争。   方思远最近忙得晨昏颠倒。   他养父的手术费需要先垫上,治疗完全了才能报医保,然而继母又是个全职主妇,住院输液都要钱,为了钱的问题整天哭天抢地。   方思远是有一天过一天,身上余钱不多,每天接一堆代打的单子,加上他的青旅房东将篱又是个爱折腾的人,开了间以梦为马的旅社还不够,还要去漫展凑热闹,申了个摊位要去卖周边,方思远打完就睡,醒来就收快递,忙得顾不上去找杨桢玩。   不过有事没事还是会扯几句,下午方思远忽然来了微信:杨哥,有事求你,朋友要买房子,这个你懂,能不能陪我们去看看?   杨桢好笑地输入道:这有什么好求的,不敢说懂,时间允许的话没问题。   隔了一小会儿方思远才回复,应该是去问过当事人了:这周五,上午。   杨桢这周还没休息,可以调一下:可以,哪个楼盘,我了解一下。   方思远:半度君山。   杨桢搜了下,发现是个三环外的新楼盘,两人又约定了碰头的方式,由方思远的朋友开车来接他,这事就算定下了。   权微下午安静如鸡,估计忙得十分深沉,杨桢下班时心血来潮,忽然上了对面的地铁,坐着车往郊区去了,一来看看装得进度,二来可以顺便当个送外卖的。   那房子很偏,下了地铁还得换40分钟的公交,杨桢觉得时长太久,于是打了个快车。   权微越往下装修,就越不想卖了。   给他装修的基本都是自己人,朝瑞市场的老乡里有泥匠和电工,他自己算半个木匠,室内设计有固定合作的私人工作室,小工又一抓一大把,几个臭皮匠乱七八糟地就干上了。   结果不知道是因为自己出了一份劳动力,还是有了对象之后才更想有个家,踢脚还没贴完,他就觉得这是他看中的最顺眼的房子没有之一。   空间够大、安静、亮堂,出了后门一排连着有3个大公园,天然的养老圣地没跑了。   不想卖那就不卖了,权微打定主意以后跟杨桢到这儿养老,就更加亲力亲为了。   杨桢到门口的时候,屋里的切割机咆哮着吐出了扬沙一样的厚重粉尘,他正跟一个师傅在往外抬废料,背对着门,根本没发现来了人。   杨桢也不叫他,等他且退且走地靠到门口,从余光里看见门槛外头有双脚,回头露出了一个惊讶的表情。   “你怎么跑来了?大老远的。”权微边笑边对他扬了下头,示意他往自己偏头的方向让让。   杨桢顺势让开门:“我来看看,你们忙得怎么样了。”   “忙出了一朵花,你自己进去看,”权微跟师傅将废料暂时抬到电梯门口,折回来杨桢已经进去了。   屋里粉尘浓得呛鼻,杨桢西装笔挺地进来,一下就吸引了众人的目光,不过大家都在忙,再说噪音也大,也就暂时没人打听他。   杨桢尽量避开有人、工具和材料的地方,绕着客厅走了一圈,这房子目测在90平以上,只做了2居室,每个空间很大气,这格局要是放在二环里,没有300万下不来。   权微靠到他身边来,聊胜于无地将挡灰用的鸭舌帽扣到了他头上,揪掉手套用指背擦了鼻尖邀功:“怎么样啊领导?给点指导意见。”   落地窗上照出了自己不伦不类的装束,杨桢笑着说:“没有意见,谁有钱谁是老大,你是我的领导。”   “这个时候就别装低调了,不然以后后悔的是你,”权微身上灰多,于是没有搂他的肩膀,只是捏住了手肘推着他往前走,拉开四扇保护隐私用的磨砂玻璃折叠门后,外头是一个进深2米多的大阳台。   杨桢顺着他的力道走进阳台,目光越过栏杆之后,立刻被眼前的美景给缠住了眼神。   只见目所能及之处,是一条锦带似的银杏树林,时至深秋,叶子黄透,在路灯下虽然没有日光下的那种灼灼其华的金色,但也足够让人惊艳了。   现代房屋密集、pad手机,适逢节假日人们才会疯狂出游,漫山遍野全是人头,来过拍过就算欣赏过,但在科技落后的中原和苦屿,人们只能用眼睛来纪录山河。   杨桢立刻就知道自己喜欢这里,很安静,安静出了一种意境。   但是权微的话有点奇怪,杨桢不舍地将目光收回来说:“关我什么事?我怎么就要后悔了?”   权微趴在栏杆上说:“这是你度假和养老的林景房,你上点心好不好?”   林景房真是个陌生的概念,杨桢有点跟不上他的思维,愣了下懵道:“这不是要卖的吗?”   权微:“装完一看觉得很适合住,不卖了。”   任性一哥就是牛逼。   杨桢眼里都是昏黄色的银杏林,良辰美景,心里暖得一塌糊涂。   “那就不卖,要求我想想……屋里的你看着办吧,你的审美全家最好,你给我在这里打一排花架,以后阳台我就承包了。”   这要求小菜一碟,相当于没有,两人看了会儿林景,浪漫归浪漫,但还是得吃饭,权微招呼了一声,师傅们断了电,各自带上工具,一行人杀向了饭馆。   坐上饭桌人就熟络了,菜没上之前就是嗑瓜子聊天环节,操作切割机的师傅是这伙人的工头,跟权微也熟,笑呵呵地说:“小权,这谁啊?是你那个搞内装的设计吗?”   这是我对象,但说出来估计会吓到老大哥,权微喝了口杨桢指明要的菊花茶,低调地说:“不是,这是杨桢,跟我住一个屋,管我饭的人。”   工头就是权微扭到腰那次,送他回家的人之一,知道他家里还有个室友,闻言倒是没多想,给杨桢介绍在座的人。   饭后两人开着车沿着银杏树林那条路往回走,开了差不多有1公里,视野里才恢复成寻常的绿色。   除了坐办公室和在家里,杨桢的手机都是铃声,两人刚进小区停车场,他的手机就“叮咚”作响,杨桢翻起来一看,发现钟海涵通过了他的好友申请。   钟秀这个表哥的头像是只卖丑的大头狗,看起来跟权微的小黄鸡有异曲同工之妙,杨桢看着挺亲切,率先做了个自我介绍。   杨桢:钟先生您好,我是安隅的杨桢,是钟秀介绍来的,说您年底需要租房。   钟海涵消息回复的很快:是要租,你有房子吗?   杨桢心说我没有,但我知道别人有,他输入道:你方便说下你的需求吗?我对着你的条件去找房子,有的话就发给你看。   钟海涵发了一大堆,基本跟钟秀转达的差不多,但杨桢没能立刻看懂,他对着那些中文里夹带的英语单词干瞪眼,权微停好车,见他目光发直,凑过来一看,登时有点毛了。   “假洋鬼子,”他嗤笑着按了下杨桢的安全带,接着才解自己的,说,“拉黑吧,钱少事儿还挺多。”   杨桢跟他的思考方式不同,他只是忽然意识到,或许他该国际化地去学个英语,但在这之前还是先把本职工作做好,他哄着权微给他翻译了一下,接着问道:对交通和配套的需求大吗?   钟海涵还不知道自己聊个天就得罪了人,很快就回了。   他高中毕业就出了国,在美国一所野鸡大学里念本硕连读的临床生物,今年是第6个年头,一口中文崩成了中西结合,几乎每句话里都要带两个单词,可惜杨桢的英语阅读理解是零分。   杨桢又把手机往权微跟前伸,权微冲天翻了个白眼。   只见屏幕上最新出炉的一条上赫然写着:能有当然wonderful,要是不行,能收快递、有地方吃饭就行,anyway,有时晚上再联系,现在有点事。   钟海涵的委托听起来像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大千世界终归是无奇不有。 第99章   趁着权微洗澡的空档,杨桢把他的毛笔字作业写了。   一共27个字,11个词组,都是酒痕、风一更、暮成雪、烽火等偏向古风的字眼。   杨桢每天都会写几个字,因为还没交过稿,没有被退的经验,平常心下的效率卓然,除了个别词组返了几遍工,其他基本都是一次过。   权微哗啦啦冲完了澡,回到卧室往床上一倒,累得不想动了。   杨桢将写废的纸叠成方块扔进脚边的垃圾桶,又将能用的东西全压在摊开的纸上,洗完回来钻进被子里,权微闭着眼睛但还没睡着,翻身给他让了点位置。   后天就是周五了,杨桢跟他打招呼说:“后天我休息,小方的朋友想买新房,我答应陪他去了,跟你说一声。”   权微满城跑,新房二手房都不放过,闻言有点兴趣地睁开了眼睛:“哪个盘?”   杨桢已经顺手查过一边情况了:“西北三环外的半度君山。”   这盘权微知道,他实地去营销部看过。   前年北边设了个新火车站,那边的发展就被带了一波,君山是大开发商旗下的综合体清水盘,自带五星级酒店,开盘价单平2万起,有点贵,目前很荒,但规划里那边设了地铁站,有钱的话拿来投资没问题,权微就是缺点钱,所以很少赌长线。   但不买并不妨碍他跟着去,杨桢好不容易放天假却不陪他,这样有点说不过去,他说:“我也去。”   杨桢看着他笑:“也去买房?”   “不买,”权微坦白从宽地说,“看完了房子带你去玩。”   杨桢不解:“玩什么?”   权微特别言简意赅:“玩水。”   杨桢还要问,后者为了保持神秘感,凑过来用嘴堵住了他的问题,明日事明日说,眼下还是先玩个火吧。   ——   上班之前杨桢给草书挨个拍了照片,准备先给字老板看看,要是过关了再去扫描。   他一口一个您,叫得[皇天]妹子有点惶恐,求让杨桢叫她小黄。   权微在房门口等他,看着那些不接地气的词语,勤学好问地说:“这些都是干什么用的?”   经过几天的接触,杨桢已经知道那些跟自己还在当牙郎时穿的衣服很像的服饰叫汉服了,他说:“小黄说是她们店里汉服的系列名字,写成字样好绣到衣服上去。”   路上时不时就有穿古代衣服的女生,权微视野里有,但没关注过,而且他没见过男生穿汉服,一时就没有往古装制服play上想,点了下头,在脑内给小黄安了个女裁缝的人设。   杨桢拍完后用文件袋将纸装起来放进包里,坐着权微的车去了地铁口。   做完早操之后,他一边回复平台上咨询消息,一边开始给钟海涵筛选房子。   1000价位档的房子倒是一搜一大堆,就是都没扛过钟海涵的众多要求,杨桢也不急,这男孩1月底才会回来,2个月的时间很充足了。   中午吃饭之前他将草书照片打包发给了小黄,然后一整个下午基本都用在回复昨天带看那对夫妻的问题了。   那大姐姓郑,是家里的掌钱人,饭后杨桢给她打了电话,目的是跟进她们对昨天看的那套房子的意向,郑大姐说那房子太破了,她没看上。   没看上那就没办法了,无论买卖还是租赁房子都是要眼缘的,杨桢说:“没关系,那就再看别的,我有合适的房源就发给您看,您要是有想看的,也欢迎找我咨询。”   大姐听见这句,挂掉电话以后没多久,就在平台上给杨桢发轰炸链接,东南西北方向只要价格符合她条件的房子,通通扔过来问杨桢怎么样。   稍微急功近利一点的中介要是遇到这种情况,分分钟就能来一个“忙遁”。   忙遁就是懒得搭理的时候设置的默认回复:您好,我现在有事不能立刻回复您,您可以给我打电话或者发短信。   不过杨桢不这么想,任何付出都是积累,答得上别人的问题是一种才能,而且帮别人分析房子能多看多查,对提高自己的眼力有帮助。   最重要的是以己度人,要是他作为买家,找个中介问两个问题就玩消失,那这个人就不用再打交道了。   整个下午杨桢就追着她给的房源,看完后台信息看户型,看完户型再看全景地图,给她分析哪里不行、为什么不建议入手。   大姐一听这也别买那也别买,那好像没有可买的了,心里慌得迟迟没觉出不对劲来,发现小杨这个中介画风不对。   杨桢见她不扔链接了,感觉今天谈到这里差不多可以结束了,于是在框里输入道:买房是大事,不要磨叽但也不能急,其实判断标准很明显,掉头就想走的都不合适,犹豫却不想走的就可以选择下手了,我们保持联系,有房子我就通知您。   大姐发语音说了谢谢,杨桢退出平台,点了下隐藏了半天在闪动的微信图标,接着被弹出来的500多条消息给吓了一跳。   他被人拉入了一个叫“八荒”的陌生群里,成员加上他7个人,除了小黄他都不认识。   杨桢翻了遍记录,发现这些人都是小黄工作室的成员,消息一开始都是他膜拜他神一样的交稿速度,让人感激涕零,然而估计是见他久久不出现,话题逐渐就歪到了太平洋,八卦、美妆、动漫、游戏等无所不包。   杨桢见没自己什么事,就没再往下看,退出来直接找了小黄:不好意思,才看见,请问为什么要拉个群?   小黄除了睡觉的时间基本全天在线,本来觉得没什么,可被他一问才反应过来,一声不吭就把人拉到群里好像有点没礼貌,于是她开始卖萌。   [皇天在下]:向大佬下跪.jpg,抱歉抱歉,是我考虑不周,忘了征求你入群的意愿了,收到照片后激动过头了,效率超出我的预计一万年了有,我这么可爱原谅我呗.jpg。   杨桢没有责怪她的意思,就是不明白这个群的功能,小黄见状立刻给他解释,这是不同板块之间交流用的,要是杨桢不愿意进群,她就让每版的负责人单独加他,然后她们再整合。   杨桢还没这么大牌,他就是工作原因,没法实时跟进这些消息,而且这些妹子百无禁忌地什么都聊,他一个男人在里面不合适。   这就有点罕见了,这年头还有不喜欢被众星捧月的人,那还怎么带他上网去飞?   [皇天在下]:安啦,我让她们到别的群里去扯淡,八荒群里有事说事,可以吗?我这么可爱答应我呗.jpg。   完工了杨桢是要拿她的钱的,分内的配合都是应该的,他说:好的,谢谢理解。   [皇天在下]:杨神你不要这么一本正经好吗orz,我老觉得在跟我爸爸说话。   杨桢性格就这样,他准备与时俱进地回个表情包,就临时抱佛脚到在常用聊天人里去找。首当其冲的人肯定是权微,就是杨桢点进去翻了翻,立刻表情诡异地退了出去,只回了个默认的ok手势。   权微最近倒是乐此不彼地用着几个表情,就是随便发送不是泄密就是耍流氓,因为都是这样的:你真好看我可以睡你吗.jpg、早晚把你弄上床.jpg、帮我关一下灯谢谢,我要跟杨桢睡觉了.jpg。   跟小黄说好后,杨桢到群里冒了个泡,措辞十分老套:大家好,我是杨桢,很高兴认识各位。   剩下6个人就开始复制拜大佬撒花,杨桢隔着屏幕都有点不自在,他不是什么大佬,只是一个放在人群里也许只有权微找一找才能看见的普通人,受不来这些忽如其来的夸奖。   不过可能是小黄私下沟通过,群名称很快就变了,id之前都带上了版块,也开始将正事提上了台面。   [纹样-柳中青]:执笔好,你的字我们看了,感觉很贴,就是为了配纹样,有些要调,而且可能会反复调,希望你不要嫌我烦oyz。   [执笔-杨桢]:不会,配合不好的话我肯定也有问题,能力范围内我尽全力配合你们。   [印花-灼其]:楼上真谦虚。   [统筹-皇天]:那是,我找的人!   [布样-汪星人说什么都对]:歪楼了回来,柳儿,你跟小哥说一下,哪些要重写?   ……   杨桢今天下班回来,一开门始料未及的饭香味猛然扑进了鼻腔,他进到厨房,跑到权微身后探头看锅地笑道:“今天怎么回来的这么早?”   权微从锅里挑了块肉,伸着锅铲往他嘴里喂:“你明天放假我不平衡,就给自己也放了一个,烫,上牙。”   杨桢用牙齿叼走投喂,转了个面相笑着弯腰去洗手:“我就没法给自己放假,我也不平衡。”   菜要出锅了权微需要盘子,转过来压着杨桢的背在搁碗架上取了个盘子,戳穿他的谎言说:“不平衡你别笑。”   杨桢虚伪的不平衡登时就露陷了,直接笑出了声。   临睡前方思远来了消息,问杨桢明天到哪儿接他,杨桢回复说:楼盘碰头吧,权微也要去看房子,他带我去。   方思远:行,明天见。   周五是个万里无云的大晴天。   杨桢今天不用上班,可以随便穿,权微就人手一件,非让他跟自己一起穿买一送一的那件外套,兄弟款嘛也说得过去   半度君山的售楼处相对偏远,但一样人声鼎沸,方思远跟他的朋友小蒋先到,进去凑热闹了,杨桢跟权微进售楼处的时候,目标人物小蒋已经被置业顾问天花乱坠的说辞给煽动得晕头转向了。   “帅哥真的,我们这里,未来的双学区房,1公里内有地铁线,配套是喷泉景观,楼盘内部设商业街,还有吸金的五星级酒店,大阳台、飘窗全是免费赠送,特别抢手,抽根烟说不定就没有了,你要是想买,尽快下个定金保底肯定没错……”   小蒋明显还在犹豫,但又被催得有点懵,频频去看方思远,然而方思远比他更不靠谱,东张西望伸着脖子在找杨桢。   杨桢如今再踏进这里,听见这些话的感觉就是处处漏风,句句都是忽悠。 第100章   方思远视野里出现了熟人,眼前一亮,心想谢天谢地救星来了。   杨桢被他挥得卖力的“勾魂手”招过去,权微跟在他后面,视线在正中间的沙盘上停留了几秒。   在中介的畅销压力引导下,小蒋脑子里刚萌生“不管三七二七一,先交定金保个底”的念头,被两人的到来打断,得了一口喘息的机会。   方思远说tali杨哥比地基还靠谱,小蒋肯定是信他的,一双眯眯眼登时笑没了,对着新来的两人就叫上了,就是他不知道这两个哪个姓杨哪个姓权,只好将两个哥连在一起飞快地喊道:“杨哥好、权哥好。”   杨桢笑着对他和中介点了下头,当着外人的面不好自我介绍,不然经纪人就看出生疏来了,就温声问道:“看得怎么样了?”   权微在他旁边用手抄着上衣口袋,眨了下眼皮就算打过招呼了。   小蒋心说十分、相当地不怎么样,看房这事他是大姑娘上花轿,第一次的纯外行,虽然来之前在网上看过一些攻略,但一进来就火辣辣的气氛震了一惊,才感慨了一句“卧槽怎么这么多人!”,接着又被迎上来的中介的疯狂安利给带得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看什么?怎么看?这儿没楼没房,除了人就是人,小蒋跟方思远不懂装懂混在人群里,别人去哪儿他们就去哪。   沙盘看了,知道这回卖的是里头的哪一栋,顺便随便数了数模型里每个方向的小车有几辆。   户型看了,因为他只买得起面积最小的98那种,所以113和128㎡的一个眼神都没多给。   样板间看了,有点想日狗,他以为起码有个房子,能进去参观那种,结果根本不是,就是个跟沙盘那玩意儿一样的小模型,里头有小床小人,制地挺栩栩如生,然而总共就他5个巴掌大,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未来的房子是个什么样。   茶水点心区看了,水果、小蛋糕二三十样,是目前唯一看得懂的地方。   然后除开这四样,就没东西可看了,只剩下中介的听力题。   内行的从天而降让小蒋欣喜,他笑着说:“刚就顾着吃了,还没仔细看,哥你们来了,我们再走一圈嘛?”   杨桢没意见,回头去看权微,权微转了个身,说:“那走吧。”   客户向来是多多益善,中介就地挖掘,立刻从兜里掏出了名片,笑着双手递出来:“两位也是来看房子的吗?我们的楼盘位置好、升值潜力巨大,自住和投资都特别适合,两位有看中的户型吗?”   杨桢接过名片:“谢谢,没有,我们不买,你去忙吧,我们随便看看,有意向或疑问再给你打电话。”   这个中介有点经验,知道热情太少或太过都招人反感,而且现在大厅里人多,他大可以广撒网,不用巴在一棵树上吊死,闻言笑着走开了:“那我等您几位的电话。”   他一走,小蒋就眼巴巴地看着两人,茫然地说:“那哥我们、从哪儿看起啊?”   现成就有个资深的看房人士,杨桢笑着推了下权微的手肘,重复道:“权哥,我们该先从哪儿看起?”   玩水才是权哥的主场,看房他纯粹是来打酱油的,而且事先没有沟通,权微并不了解小蒋的需求,他斜了杨桢一眼,说:“先从钱包里的余额看起。”   小蒋的笑点比较奇特,一听就开始哈哈哈。   方思远无语地看了基友一眼,觉得他有点傻。   杨桢最近热衷于向他讨教,想知道他对这个楼盘的观点,一本正经地点了头,笑着问道:“自己住的话,你觉得这里值得买吗?”   权微只适合一个人发财,没有当老师的慧根,他直白地说:“这个问我没什么参考价值,还是看钱,有条件就往环里买,没条件考虑太多也白搭。”   “刚需的话最好别等,看钱办事,越往外环境越好,这个没什么说的,开发商要保证楼盘不死,规模不好说,但超市、菜场肯定会配齐,问题就是交通,能接受这个上班出行距离的,那就买,接受不了的,那就回城里买个小的先挤着。”   小蒋一听就感受到了自己的贫穷,苦哈哈地说:“我也想在城里买个小的拉倒,可我爹妈不同意,说我在三环里买个50、60平的,结婚了连个身都转不开,住得不憋屈死。”   权微心说我也买的是转不开身的60平,结了婚应该也不会憋屈,反正就他跟杨桢,而且买在郊区的刚需人群,以后肯定也会往城里置换,因为人群越密集的地方,房子才越有价值。   不过每个人买房的诉求和条件都不一样,他没反驳,只是平淡地说:“自己买房自己拿主意,看你自己了。”   一般会把父母的意愿加在自己的之上的,基本都仰仗着家里的经济支持,没有底气再正常不过。   小蒋无形中流下了两行宽面条泪:“我没有主意,我表示很懵逼。”   “那就先看看,没说非要你买,或者说这个不买,以后就要住大马路,”杨桢安慰说,“刚刚那个中介跟你说了很多,对你来说,有吸引力的是哪几项?”   小蒋想了想,这么一会儿工夫,就已经记不全别人吹嘘的内容了,他捅了捅记npc很厉害的方思远,小声问道:“有酒店、送阳台、有、有地铁线,还有嘛玩意儿来着?”   方思远的注意力都放在找东张西望地找杨桢了,闻言乖巧无害地勾了勾嘴角,去他兜里掏名片,示意他再把中介叫回来说一遍。   杨桢听见了,他是专业的会记关键词,笑了笑补充起来:“还有双学区、喷泉景观、自带商业街、送飘窗。”   “啊对!”小蒋拍马屁说,“杨哥你记性真好。”   杨桢笑了笑:“每一项都让你愿意掏钱是吗?”   小蒋根本没想那么多,他妈说这个盘不错,他就指哪打哪地来了,这会儿杨桢问他,他卡了半天壳,自己剖析了一下内心,把飘窗、喷泉和星级酒店给干掉了。   杨桢闻言,带着他们往沙盘走。   方思远落在后面,看着权微的背影,心里有点想打听孙少宁的近况,但理智让他没有开口。   那次在明水村碰面以后,孙少宁就再也没有在他眼前出现过,但方思远心里都是难以平息的涟漪,总是忍不住琢磨孙少宁为什么去找他,找了又没有然后,简直让人抓狂。   众生百态,这世上有人多情、有人薄幸、有人爱得轰轰烈烈、有人一生未尝爱恋,有人平庸有人独特,多他一个傻子也不奇怪。   即使孙少宁不喜欢他,方思远曾经也愿意代替这个人去死,傻、愚蠢、盲目、没有自我,这些他都知道,但用错了对象的感情,身在局中的时候也以为就是真爱。   方思远如今对谈情说爱毫无兴趣,但是孙少宁还能活多久?他每次一想起这件事情,就会焦虑得睡不着,再一想这又关他屁事?就憋屈得喘不上气来。   他不喜欢孙少宁了,方思远咬着嘴唇,眼底一阵发酸,但是希望孙少宁能长命百岁。   权微这不知道说是第几感合适,就是觉得如芒在背,猛地回了个头,将方思远悲哀复杂的目光逮了个正着。   这瞬间两人仿佛心有灵犀,一个察觉到这表情跟孙少宁脱不了干系,另一个直觉被对方看了底朝天,方思远狼狈地撇开眼神去看地面,觉得自己今天就不该来。   两人都是一种瘦法,但耐不住方思远个子不高,垂头丧气地又矮一截,权微这时看他跟个小矮人没两样。   有了杨桢之后,权微才有点能理解那种比亲情还浓稠的惦记和在乎了,不过杨桢安分又爱他,出不了什么幺蛾子,他的情路来的晚但是很顺,不像早恋的方思远,对比一看简直就是个小可怜。   好的感情能让人柔软,权微有点不忍心,停了一步等方思远走到平齐,忽然伸手环住了他的肩膀,说:“小哑巴,一会儿我准备带杨桢去海洋馆,你去不去?”   方思远两边的眉头往中间堆了一下,对那个伤人的称呼有点排斥,但因为权微搂着他,听着隐约又有点不一样的亲近感,似乎是关心他的意思。   这点思绪打断了他的自怨自艾,方思远摇了下头,低着头去按手机:我就不去了,我要回家补觉。   权微也就是假客气,要是方思远去,他的后话就是让人自己一边儿玩去,不去正合他意,他拍了下对方的肩膀,撂下人追他对象去了:“没事到家里来玩,有朋友买房记得推荐给杨桢。”   方思远听着这话,怎么感觉都觉得古怪,他不是杨桢的妈,给人操这么多心?   君山的沙盘做得比较精细,楼宇高低交错,大片的绿化里还有微缩的儿童游乐区和老年健身器材,连车道上的分道线也没落下,给人一种宽阔高档的感觉。   杨桢笑着问小蒋:“看着是不是很气派?特别想买?”   小蒋眼里的半个小区都是绿化,看着环境很好的样子:“嗯。”   杨桢:“别看这些,变数太多,销售口头许诺的也不要全信,他们得知的情报都是开发商给的,你就按照现有的条件选,交通、位置、周边的发展怎么样,目前的情况要是能达到你的预期,那就下手。”   “不过我当中介的时间不长,有些观点不一定对,你看着听,回头自己也查证一下,刚刚中介跟你说的那些亮点,其实都是空头支票,我们先说学区。”   小蒋摆出了一副好学生的架势。   杨桢:“所有没有建成的房子,打学区房的口号都是耍流氓,因为各地主管的教育部门会根据实际情况调整学区划分,是不是学区房开发商说了不算,得问教委,但房子都还没建成,根本就没有人,这个学区教委没法划。所以期房的学区房,基本只能做个参考,并且要注意合同条款,看里面有没有关于本盘属于学区房的条款。”   “地铁线这个是政府的规划,一般不会跳票,但建议你别只听销售的一面之词,要注意自己动手去城市规划部门查规划,因为有时候他们会口头窜改距离,比如把需要换乘的2~3公里,说成步行可以抵达的1公里以内。”   “再来就是喷泉景观和商业街,这些不要过于期待,开发商在建设的过程中向来都是在做减法,买房之前最好先当它没有,买了之后没有不会有落差,有就是锦上添花。”   “阳台要是合同里有,应该没什么问题,但肯定不是你占了便宜,因为羊毛出在羊身上。”   “最后就是不要慌,新开的楼盘是不会一次性清盘的,开发商会留着最好的部分房源,等到市场看涨的时候按需求抛售,但面上都会做成供不应求的状态,你看中了哪套就买哪套,买不到也不要听说只剩之后一套,着急忙慌地就签合同,强行买不那么满意的,比买到涨过价的还难受。”   “我想的起来的就这些,”杨桢侧过头笑道,“权哥还有没有什么要帮忙补充的?”   这些真不像是中介该说的话,但这才特别,权微想了想,补充了一条:“你回头查一下,这楼盘附近有没有什么污染源,垃圾场、变电站、化工厂,甚至飞机航线之类的。”   小蒋听杨桢一口气把别人的宣传否了个遍,已经不是很想买了。   但此时在售楼处的其他人仍然是盲目相信。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买房已经成了一种赌博,多数的人选择参与,天平已经倾倒,不跟进,就出局。 第101章   照杨桢这样说,那大厅里就没什么好看的了。   小蒋现场百度了一下周围的大型设施,但是不得要领,没搜出什么信息来,摊着手机对杨桢讪讪地笑。   杨桢会意,将手机开了锁教他搜索:“你这样搜,像君山这种刚开的盘,没人住过来,评论少也浅薄,你就搜它附近已经建成的楼盘,以它为关键词搜索,顺便多下几个卖房软件,进去它们的业主评论。全是夸词的就是托,不看,捡挑毛病的看,像周围有大型污染源这种根本没法整改的硬伤,要是有的话,肯定有人会抱怨。”   小蒋恍然大悟地点着头:“好好好,谢谢哥,那我们接下来……看啥?”   杨桢:“看户型,你选的是建筑面积98平两居室的那个吧,除掉公摊后套内还剩多少个?”   小蒋:“……”   他不知道,宣传册上没写,他也没这个意识打听。   杨桢:“高层的公摊是建面是20%~25%,就按最高的来算,合同出来之前,这个阳台到底送不送的很难说,这个户型套内面积70个出头,作两室还是挺宽敞的,我看下你的宣传册。”   小蒋将卷成筒状插在屁兜里的铜版纸取出来展开了递给他。   杨桢接过来,跟权微凑在一起看,两人都是看图的老鸟,一眼就明了这个户型怎么样。   杨桢:“户型还是挺方正的。”   权微“嗯”了一声,胳肢窝挎在他肩膀上,明显没什么带新手的兴趣。   杨桢只好伸着手指在图上的标尺上比划,对小蒋说:“进门是客厅,主卧室带飘窗、次卧带阳台,飘窗稍微有点窄,但采光应该足够了,就是主次卧门对门,居住感会差一点。”   “阳台1米5、1米3,送了不到2个平米,明厨明卫,客厅、餐厅一体,进门就是餐厅,没隔开的客厅进深过长,其他的功能区面积都是住起来比较舒适的面积,这也是新盘的好处,设计比老房子要合理很多。”   “户型上看着是朝南,但实际不一定是正南方向,要考虑这栋楼在整个小区的布置。一般像这种大盘,都会在户型下面会附一张简化的总平图,让人能看明白买的是这群楼房里的哪一栋、哪个位置的房子,一会儿找个中介问问。”   小蒋探着头,根本不知道一张图上能看出这些来,他拧出中介的说辞质疑道:“啊?那他们还跟我说,户型是南北通透的。”   杨桢用手指户型图上开户门那边划了一道,笑着解释:“北边没窗户,南北不通也不透。”   “南北通透这种户型,较真的话基本都是噱头,这种户型在要求主要的透气采光朝南之外,还要在北面开窗对流,在两个面挨左靠右、一个面正对走道的一梯多户经济适用格局里基本没法实现,只适合一梯两户的高档住宅或别墅,不用太纠结。”   说到底还是钱不够提要求,小蒋撇了下嘴,随口叫住了一个匆匆路过的经纪人,问他B2户型的朝向是什么,对方说朝南,再追问他的东南还是西南,居然就答不上来了,显然是甲方的团队没给他们培训这个问题,又找到经理那里,才得知朝向是东南。   其实只要朝向沾南的房子都可以,正南最好,其次是东南,西南会有点西晒,但也不失为一个好朝向,另外还要结合楼间距、层高、有无遮挡来看实际的房子怎么样,不过这些对于期房来说意义不大。   看完了户型之后,杨桢让权微开车,带上他们两个,绕着导航上的道路走了一圈。   方圆还很秃,马路斜对面1公里远有个建好了几期的楼盘,带着一点冒着人气的饭馆和超市,沿途有些工厂和林立的塔吊,又往城区的方向开了将近10公里,才出现了一个规模小成的商圈,有个大商场。   4个人实地进去逛了逛,里头的配套倒是齐全,吃喝玩乐一应俱全,就是不知道是不是工作日的原因,看着没什么人。   杨桢说:“就按照目前的便利程度,上班、购物、休闲和周边,要是觉得没什么问题,那君山你就可以考虑选楼层了。”   小蒋贪图君山的价格偏低,但想起沿途路过的风景,又仿佛感觉自己回到了老家的农村里,心里登时一阵纠结,他愁眉苦脸地变换了一会儿表情,说:“我去打个电话哈。”   权微和方思远心里同时打起了赌,觉得他肯定是请示爹妈去了。   小蒋叽歪了半天,退回来说:“我还是回售楼处去选个房号吧,要是开盘的时候不想买了,再让他们退定金好了。”   杨桢笑了笑:“看你自己。”   以现在楼市的热度来看,这个盘开的时候还要靠抢,开发商这边不至于那么小气,为了黑他认筹那房号的一万块钱,而罔顾一个大盘的名誉。   4个人回到售楼处,等小蒋取好了预定房间的收据文件之后,双方在路边的停车位上分开了,小蒋带着方思远回去睡大觉,权微则带着杨桢去“过周末”。   因为权微问了也不吭声,杨桢到现在也不知道他们要去哪,好在他也沉得住气,压的住自己的好奇心。   君山在城区的西北方向,这会儿他们改道往东,沿途有很多孤零零的楼盘,远远看去也不知道是死是活,这对杨桢来说,几乎也能算是一个怪现状了。   手机“叮咚”一声,屏幕上出现了一条微博推送消息,这是给小黄微博账号的“后遗症”,杨桢仍然不刷微博,但这个app每天都要自己跳出来好几遍。   杨桢竖起来看了内容,正好是一则关于楼市的。   博主说楼市火爆的一个二线城市忽然冷却,开发商到处推销楼盘,建议在其他城市追逐高房价的人注意风向。   这消息姑且不论是真是假,但青山市的涨幅正是如火如荼,杨桢起了聊天的兴致,说:“我们同事这两天都在开玩笑,说不调控,涨上天,一调控,涨无边,调不调控好像都没差别。”   “还是有的,”权微说着说着就笑了起来。   “这是好前几年的一个经典段子,说是今年房价1万,明年1万5,涨50%,开始控制。今年房价1万5,明年2万,涨33.3%,调控效果显著。今年房价2万,明年2万6,涨30%,调控已见成效。今年房价2万6,明年3万3,涨26.9%,房价涨幅在控制内。今年房价3万3,明年3万9,涨13%……最后的结论是,过去5年成功遏制了房价过快上涨的势头!”   这大概是一条成了精的段子,几乎就是现在楼市的真实写照。   杨桢乍一听是觉得这个段子手的算术学得真是溜,转念又觉得里头的讽刺意味昭然若揭,最后笑完之后,却是觉得跟自己、权微乃至于这个城市的绝大多数人,都处在一个越做越大、摇摇欲坠的局里面。   “房价一旦超过了多数人的负担水平,”杨桢思索且求证道,“再怎么遏制上涨不是都失去了作用吗?”   权微很少有耐心跟人正儿八经地谈楼市分析,但是杨桢的问题一定得回答,而且必须答得漂亮,因为这是他身为一家之主的尊严。   权微基本是靠直觉赌涨,但为了不被形势落下,也会到处看一些网友的言论,网络是一个能人辈出的地方,有很多透过现象看本质的观点,有一条关于限购的发言他到现在都还记得。   “反正怎么着都已经降不下来了,”权微边回忆边说,“有种说法是调控、限购的目的,就是为了给刚需画三八线,有能力的和没能力的,有能力的套牢,没能力的淘汰掉,腾出位子吸收潜力股。”   “被套牢的供上全部身家,住进房子里,带着房子一起退出市场,住的多,交易的少,房价慢慢就稳了,开始酝酿新一波的涨势。没能力买房的人熬几年,越熬越买不起,只能退二线或回老家,新加入城市的接盘侠给他们替上,这是个死循环,能循环下去的原因可能是我国人民都特别努力上进,贵也买得起。”   杨桢想想也是,人是活的,人心更活,怎么可能让楼市这座通天大厦轻易崩毁。   然而人们追逐的到底是泡沫,还是归宿呢?   路上杨桢的微信一直在闪,他点开一看,发现是郑大姐。   这位女士应该是个体户,除了转发来的房子链接,基本没有发文字的习惯,全是一排排带着小红点的语音,上班的时候杨桢会戴耳机,但今天休息,他就直接点开了。   郑大姐:“小杨啊,俺前两天收藏的几个房子,今天好几个都成交了,昨天也有几个,这几天房子是不是卖得特别快啊?”   除非是很熟的人杨桢才会用语音,对上客户他还是打他的字:是比政策出来之前要快一些。   郑大姐:“那咋办啊?房价又不得要涨吗?你给俺找房子了没有嘛?”   杨桢:在找,不过暂时都没有比上一套更符合您的条件的。   郑大姐:“唉愁人!不然你再带俺们去上次那个房子看一看?我男人现在又觉得那个也还可以接受了。”   看房都是这样,底线会被现实慢慢压低,最终落到跟自己的条件差不多对等的水平上。   杨桢:可以,我约下看房时间,定好了通知您。   郑大姐被涨价的恐惧笼罩着,一刻都不想多等:“还要约啊?就今天嘛,俺们正好在外面。”   杨桢的手指还没触摸到屏幕,权微就横着伸出食指来在他眼前左摇右晃,说是提醒也行,说成威胁也罢:“这位经纪人,注意劳逸结合,这是属于我的私人时间,你要是拿去加班,我就要闹了。”   杨桢没想去加班,但他想看权微能抽什么疯,就笑着说:“那你闹一个给我看看。”   权微斜着给了他一个“小样儿还治不了你”的眼神:“你再调戏我,我就靠边停车脱裤子。”   杨桢:“……”   不要脸的惹不起。   离海洋馆还有5公里的时候,权微的手机忽然响了,他在开车,杨桢不见外地抬手就拿了来接。   屏幕上显示的来电人是小熊,杨桢先按了扩音又按了接通,电话那边登时就传过来一声怒吼。   “权微我草你大爷!!!” 第102章   小熊最近过得有点提心吊胆。   他这几天到处挨堵,下班回去的租房门口、临上班前的办公室门口,那两个男的块头大嗓门更大,剃着光头穿皮夹克,看着就不像好人,一说话隔壁门都听得见,十分地引人注目。   他们上来就问自己要钱,拿着一大沓内容不明的复印件,沾着唾沫边翻边数,说他在委托人的房子放死……   小熊听到这里,立刻在满头雾水里回过神来,明白这个所谓的委托人就是权微。   以他这种走前能在屋里放鱼的思维,撞了南墙都不一定醒悟得过来是自己有错在先,别人不计较是大度,计较也是理所应当,一瞬间他只觉得怒从心起。   不就是一条鱼吗?怎么会有人这么无聊、这么小气、这么闲,竟然找了两个打手来逼他赔钱,分明就是讹诈!!!   同事和室友好奇的目光和坐等后续的表情让小熊压力很大,现如今人言可畏,要是放死鱼、乃至于导致小女孩病情恶化的事情被这两混子添油加醋地抖开来,那别人会怎么看他?   解释吗?被人相信的人的解释才会有人听,小熊想想自己,在公司名不见经传,在租房里人还没认全,还是算了吧。   他压制住内心的烦躁和担忧,装得没听懂对方在说什么,强装镇定说:“你们是不是找错人了?说的话我怎么都听不懂,你们再去核实一下信息好吧?别从天而降就给我扣一口锅,我比窦娥还冤哪。”   说完他也不给对方反应的时间,一闪身进了办公室。   秦如许找的两个人是催债的老手,没有上来就下猛药,只是给小熊发了条短信,说改天路过再来找他聊,而且他们也就是友情赞助,吓唬吓唬小熊,根本没有全力施压。   但即使是松绑之后的纠缠,也足够小熊吃不消了。   催债的两个大哥上门和电话轮番上阵,小熊一拉黑手机号,立刻就会收到另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说要亲自来办公室或家里找他,小熊为了躲他们,主动跑去外地出差,然后惊悚的事情发生了。   到一个城市有两样东西不能错过,那就是景点和美食,有天小熊利用下班时间去当地一家盛名在外的鸡仔面里尝了个鲜,隔天催债的问候电话就来了,问他鸡仔面好不好吃?需不需要哥哥给他推荐别的美食?   小熊当即吓出了一身冷汗,在公司的办事处里东张西望,感觉权微不是找了俩流氓,而是找了两个FBI来整他。   苍天饶过谁,就像他拉黑权微一样,权微也把他拉黑了,小熊唾骂无门,气得差点吐血。   可实际上催债的两位谁也没离开青山市,这年头流行大数据,他们催收的也紧跟时代潮流,50块钱就能买到一个人在打车软件里半年的行车轨迹,信息丰富到连司机的姓名和电话都能拿下。   但小熊不知道,脑子里的电视剧演得跌宕起伏,以为那两人跟踪他到这里来了。他开始变得疑神疑鬼,走路喜欢猛回头,夜里只要有点动静,都觉得是有人在外头开锁,精神状态崩得很紧,人自然也累得要命。   他给催债的大哥打电话求饶:“大哥你们别玩我了,我知道错了,我自己去找你们的委托人,你们歇歇好吗?”   当谁还不是人精了咋地,大哥之一他不依:“兄弟,收钱办事,委托内容就是要债,不是让你跟委托人联系,你别难为哥儿几个。”   要付房租要喂狗,要冲点卡要旅游,要生活还要攒钱结婚……细细数下来就是两个字,月光。   出差的好日子很快就到了头,小熊心有余悸地回到青山市,怕那两位社会大哥又到公司来闹,果断采取了拖字诀,说他赔,但要给几天时间筹钱。   这一筹又是好几天的杳无音信,那两个大哥每隔几天都会给权微反馈下情况。   前天的汇报过后,临睡前权微忽然跑到淘宝上下了一单。   于是这天午饭之前,小熊收到了一个快递,有时候一些大件不好拿,他女朋友会寄到他这里,小熊收件的时候没留意寄件人,拿到座位上就开始拆,然后纸盒一打开,猛地从里头弹出了一条手掌长的咸鱼。   这阵子由于催债的搅扰,小熊肠子都悔青了,后悔自己没事去惹神经病,归根结底都怪那条鱼!   他见了鱼就烦躁,连单位午饭供应里那种被剁成块裹了面粉炸过的鱼块都要丢进垃圾桶,然后快递里猛不丁弹出一条鱼来,一下就引爆了他积压的怒气。   权微曾经说过,要涌泉相报地给他寄很多的鱼,人是来真的!   小熊只觉得脑门上的青筋狠狠地一跳,太阳穴胀痛得像是被人闷了一拳,他深吸了一口气,去看那条罪魁祸首。   那条鱼弹到了他旁边的工位下面,座位上的女生瞥见有东西掉下来,视线移过去立刻吓了一跳:“我去!小熊你有毛病吧?把鲫鱼买到公司来干嘛,生吃吗?”   小熊刚要解释这不是他买的,附近的同事却闻言抬起头来围观奇葩事,然后发现那不是一条活鱼,而是一条乍看之下能以假乱真的猫玩具鱼。   大家都知道小熊养了条狗,狗吃“鱼”也说得过去,同事们你一言我一语,话题从宠物玩具扯到人不如狗,可小熊心里却仍然恼怒,跑去翻快递纸盒,果不其然在底下找到了两张纸和一枚黏住的小弹簧。   一张是卖方的货单,上面印着买家的型号和备注要求,另一张是一张大幅空白的A4纸,上面只写着3个加粗的硬币大字。   吓你的。   小熊倒是没怎么被吓到,他就是烦炸了,脑子里“铮”的一声,一瞬间只想把权微像拖把一样抡到头顶再砸到地上,摔折!   他气得打摆子地拿出手机,浑然忘了自己在黑名单里,然而权微就在等着看他跳脚,淘完宝就把他拖了出来。   ——   迎头就是一口愤怒的唾沫星子,杨桢不知道权微的小动作,忽然被喷愣了一下。   权微却从小熊那种暴跳如雷的语气里找到了笑点,他根本没有大爷,即使有也不会在意大爷的节操,乐起来说:“我大爷不同意,说丑拒。”   小熊一口气被他憋回来,郁闷得两眼发红,粗着嗓子阴森森地说:“你不要逼人太甚!”   看,就是这样了还意识不到问题的本质,觉得苦主是在逼他,权微的笑意冷下来,冷漠地说:“听你这意思,是还要继续报复我了?”   小熊在心里将他千刀万剐,可实在是跟他耗不起了,他每天上完班筋疲力尽,没余力跟权微死磕,这不是因为他内心幡然醒悟,而是现实逼得他不得不出此下策。   要是没有权微的穷追不舍,他现在大概活得十分滋润。   “没有,”小熊内心淬血地嗫嚅道,“我、我刚刚情绪不好,我知道我错了,对……对不起,权哥你订个时间,我请你和租房子的大爷吃饭,当面向你们道歉。”   但是赔偿,小熊的主意是到时候能不给就不给,是在赖不掉就卖卖惨。   谁料权微不接受马虎眼:“赔偿呢?这个才是重点,你道不道歉不重要。”   小熊又是一口老血:“……我、我尽我最大的努力赔,反正我卡里有多少钱,盯我那俩大哥比我媳妇儿心里还有数,我不敢骗你的。”   这倒是实话,秦如许那个催债公司神通广大,年初还给一个欠贷的找到了被拐骗多年的亲生儿子,简直厉害过警察。   挂掉小熊的电话之后,权微皱着眉眼说:“影响心情。”   “不要紧,”杨桢在旁边泼冷水,“我的心情没受影响,还能继续好好地玩耍。”   权微听得出他在逗自己,捧场地翘了嘴角:“你给我下车。”   “下就下,”杨桢笑着说,“到目的地了我立刻就下去。”   权微用一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的表情说:“我文盲,不跟你玩文字游戏。”   杨桢俨然有了种仗才欺人的错觉,笑得不行:“那我给你讲个笑话,糟心的事儿先搁下好不好?”   权微对他的古代笑话不抱希望,心想你讲的都不好笑,但嘴上还是“嗯”了一声。   杨桢摸出手机,还没开讲,先把自己给乐翻了:“来了,今天跟一个投资大鳄聊天,他跟我说,经过他多年的精心研究,他发现了一款保本保息、又有机会冲击高额回报的理财产品,我一听赶快请他吃饭虚心求教,他说……”   权微有闲钱的时候也会理理财,没有太深的研究过,只知道利率高的风险就大,不输于体验感犹如坐过山车一样的炒股。   谁都喜欢低投入高回报,他听得正投入,杨桢却买起了关子:“他说……”   权微气得给他当起了和声:“说…………………………”   杨桢的气息没他长,终于正经起来,开始给他解密:“存三万到余额宝里,每天拿两块钱的利息去买双色球,剩下一块钱存起来。”   一个冷到结冰的笑话,听起来竟然有理的无懈可击,权微无语之余还是服气的。   笑话讲完,海洋馆也进入了视线,权微将车停进地下,带着杨桢从地底上来,这次他留了心,车一熄火就问他对象:“要是这里也觉得缺氧,记得向我申请人工呼吸救助服务。”   杨桢过来的路上已经看见了海洋馆的外形,有点像个不规则的环,金属板上抠出了很多海洋生物的孔状,对于一个出过海但是没有见过海底世界的人来说,这里相当新鲜。   杨桢惦记着上去见世面,冲他直摆手:“不缺不缺。”   权微带着他的“土包子”对象,动作迅速地买票、过安检,进了馆里卧筒状的观赏通道。   纯净温柔的海水蓝这里没有,加入了灯光之后的水色或深或黑,并不自然,但处在水中无数大小的鱼、贝、龟、澡类还是能让初见的人终身难忘,这是一个热闹至极却又无声无息的世界。   体型巨大的鲸鱼从头顶缓缓游过,解说从扩音器里流泻出来,说它们是古生物,寿命可达500~1000年,杨桢仰着头,忽然被那种温柔的游姿感染到,忍不住在人群里抓住了权微的手。   天地转,光阴迫,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就是这瞬间他心底的感觉。 第103章   两人来得巧,正好赶上潜水员的水底喂食节目。   游过来的潜水员朝通道打了个招呼,随后从随身的兜里掏出了一把饵料,瞬间众多巴掌大小、周身泛银的鱼开始在他周围集结、绕圈,轻若飘带、快如旋风,饵料一尽忽的又慢下来,恋恋不舍地在潜水员身边徘徊,人、鱼之间仿佛有种奇妙的羁绊。   虽然任何事物一旦与商业接轨,就会失其本真,但这种被驯养的画面仍然震撼到了杨桢,这是章舒玉毕生都不该见到的美景。他痴迷地盯着水底的生物,问权微这是什么、那叫什么。   权微差不多是个一问三不知,声东击西地说:“看,海龟!”   这简直就是鸡同鸭讲,但杨桢没得到答案也很高兴,这里有数不清的奇形怪状、色彩斑斓的生物,名字叫小丑却很漂亮的小丑鱼、长得像蝙蝠一样的蝠鲼、梦幻柔美的水母、有着宝宝眼的海豚……组合成了一个仿佛与世无争的美丽世界。   有些鱼不怕人,会贴到玻璃壁上来,杨桢就贴着墙拍那些游到跟前来的鱼。   权微对鱼没什么兴趣,就在后面拍他照相的花絮,然而因为馆里人多,离远了路人就会入境,因此他选的角度都很刁钻。   杨桢有次回过头,逮住他的手机对着自己,凑过去看到刚出炉的那段,发现俯视角度里自己用一颗大头占了半个屏幕,甚至还拉了个弓步来拍照,自己看不见自己的时候没觉得有什么,站在旁观的角度就觉得浑身透露着一种气息,太傻了。   “你没事能不能,”杨桢用一副商量的语气说,“别老黑我。”   “不能,这是真爱……”权微拒绝得飞快,但在这里忽然顿了两秒,接着说,“的镜头。”   杨桢想起他在家里脚踩茶几捏鸡的画面,瞬间如释重负:“那我也可以给你拍很多真爱的镜头。”   权微本着两种自信,根本没将这个威胁放在眼里,一来杨桢是个君子,不是很善于“偷鸡摸狗”,二来他自觉帅出了361°,一般两般都黑不到他。   每个人大概都会爱上海洋馆,因为这里是人们所能看见的,生命起源之地的冰山一角。   巨大的豆腐鲨游走又游来,在头顶留下了一片阴影,杨桢很少拍照,但不知怎么就想留下这一刻,他箍着权微的肩膀将人拉过来,另一只手将手机伸出去,笑着下指标说:“看镜头,预备,笑。”   权微照他说的做了,就是这个低头45°的角度实在是考验长相,权微不知道他是想让鲸鲨当背景,托着杨桢的手臂就往上抬,即使不能仰头45°望天,那么来的平视也比低头好啊。   杨桢拒绝配合,指着头顶说:“别抬,我要照那条大鱼。”   权微闻言又将他的胳膊拉了下去,跟他头挨头,晃着手机找角度,但结果都不如人意。   首先是前置摄像头不如后置清晰,其次是光线暗,最后是手臂的长度有限,头顶的豆腐鲨没能整体入境,只能看见一团遥远的带斑点的黑底。   这个时候要是有个自拍杆,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车上就有这个神器,但现在也没法出去拿,权微让杨桢站在原地,自己拿着手机面对他往后退,退到蹲下来杨桢的肋排以上和鲸鲨都在镜头里了,先照了两张存起来,接着才转头心机深沉地叫住了一个脖子上挂着相机的小孩爸爸,请对方给自己和杨桢拍张照片。   现在出去玩,遇到的多数人都很和善,大哥满口答应,蹲下来之后却犯了指挥病,一会儿让两人转过来一点、一会儿让左边的下巴收一点、一会儿又说等那对情侣走出去了,给他俩照个看起来没人的半身照,因为对自己要求太高,拍了半天也没拍好。   周围有的人意识到他们在拍照,有的闪避有的缩脖子,渐渐使得两人周围空出一小块来。   权诗诗就是这个时候看见他们的。   菜市场的石姐有个亲戚在这个商场里卖女装,商场为了回馈店家,送了十几张海洋馆的门票,石姐看她最近心情不好,加上也想逛逛街,就邀请麻友们组了个一日游。   权诗诗本来不想来,但待在家里又忍不住胡思乱想,于是就来了。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们家最近乌云盖顶,她心不在焉、罗家仪闷闷不乐,左邻右舍聚着唠嗑的时候关心她是不是跟老罗吵架了,权诗诗不想泄露权微的性向,自己觉得抬不起头,也怕别人指点孩子,于是就没反驳。   可她越是不敢说,心里就越憋得慌,一到独处的空间就想掉眼泪,反复在心里问自己怀孕的时候是不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药,才让儿子变成了这样。   她接受不了,但想起孙少宁治疗的结果,又觉得强逼也奏不了效,只能暂时逃避地心存侥幸,希望权微只是窜错了门,胡闹完了还会走回正道上来。   权诗诗本来想的是眼不见为净,就是没料到权微非要往她眼前凑。   她们到的早,刚开馆十多分钟就进来了,那会儿还没什么人,看看看、拍拍拍,走到拐弯处觉得没有可看的了,就坐在石台上聊天。   馆里是一片蓝色的天地,粼粼的水波和不急不缓的游鱼给人一种时间都慢了下来的感觉,即使坐着什么也不干也很舒服。   直到有人说饿了,麻将天团才起身开始往外走,准备随便找个地方吃饭,然后再去逛街。走到中段这里的时候,权诗诗目光一凝,忽然觉得4、5米开外的那道背影分外眼熟。   但让她内心一瞬间警铃大作的却是眼熟那人旁边的那个,如果背影真是权微的,权微又说他是同性恋,那跟他走得近的男生,很可能就是……   喘不过来的气的感觉再度汹涌而来,权诗诗心下剧痛,不自觉加快了脚步,很快走到了那对后脑勺上没长眼睛、状似很亲密的两人附近。   熟悉的人能从背影里看出很多东西来,近到这个距离,权诗诗已经不需要看脸了,她可以肯定瘦的那个就是权微,那他旁边那个呢?是他的……那什么吗?   她想喊、想骂、想扑上去打他们没有廉耻,可是却被心里那种“终于来了”的恐惧钉在原地,眼泪瞬间就下来了。   大家走得好好的,石姐见她像个炮筒一样蹿出去,觉得不对劲,追上来一句话说到一半,看到她表情那刻也懵了:“你跑这么快干啥……诶!怎么了?诗啊,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权诗诗不想在这里发难,哮喘似的倒抽了一口气,试图压住气息说她没事,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权微听见背后有人喧哗,正好跪蹲的大哥拍完了照片,他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猛然对上了他亲妈泪流满面的脸。   同时,大哥过来还手机,边走近边笑:“我拍了好几张,你们看行不行?”   权微不知道在看什么,没回应别人,杨桢只好去接手机,低头看了眼照片,第一感觉就很满意。   大哥不愧是背着相机出门的人,取了个仰拍的角度,他被权微搭着肩膀,整个上半身都入了境,看不见其他人,整条鲸鲨也在头顶,表情也经得起放大,都在笑,看着挺幸福的。   权微有种他妈随时都会冲上来大义灭亲的感觉,这种情况要是发生了,他的面子不算什么,但要是丢了杨桢的脸,那就是爷们儿不给力了。   为了将这个后果扼杀在摇篮里,他松开杨桢转过来,讨巧地笑出一边梨涡,叫了声“妈”。   权诗诗见他这会儿还有敢嬉皮笑脸,陡然感觉到了自己在他这里的分量还不如一根葱,她用尽了浑身的克制,才没有说出不该说的话:“你到这儿来、来干什么?”   权微挡住了她往后探究的视线:“过来玩。”   这时杨桢正忙着道谢,大哥摆摆手示意这是举手之劳。   权诗诗想问“你跟谁一起来的”,然而出口就是一声没控制住情绪的哽咽,听着比歇斯底里更伤心。   上次想把侄女介绍给权微、结果没成的石阿姨一看她这难过到变形的模样,心下叫了一声不好,瞬间自成一套逻辑,拍着权诗诗的后背心,一边教训一边对权微使眼神。   “诗啊,怎么了嘛?消消气消消气,是不是小权惹你生气了?儿子嘛都是这个德行,你瞧我家那个,更不成器,比起来我们小权已经算好孩子了,有意见有气你骂他,实在不行抽他两掸子,别跟自己过不去。小权,还不过来给你妈道歉!”   权微不肯道歉,只是放轻了嗓音哄她:“妈,有事我们回家去说,你顺口气。”   麻将天团的余下成员这时也跟了上来,三人七嘴八舌地劝起来,众志成城地谴责权微,权诗诗在站队的鼓励里找到了一点平衡,刚抹了两把泪,感觉自己这样很丢脸,然而背对着她的人忽然回过头来,权诗诗的目光里瞬间满是不可置信。   拍照的大哥离开以后,杨桢才得空去看背后,谁知道一转身,等着他的竟然是未来的丈母娘。   权微的妈哭得肝颤寸断,投过来的视线先惊后恨,杨桢心里醍醐灌顶,立刻就明白了她哭成这样的原因,他有要坚守的感情,也有尊老爱幼的同理心,一时觉得十分煎熬。   萍水相逢,杨桢其实还挺喜欢这对夫妻的,可是缘分走到这个地步,眼下看来是很难善了。   权诗诗做梦都没想到,权微的那什么竟然是个熟人,她惊出了一个鼻涕泡,紧接着心跟这个粘液泡一起破了。   怎么会是杨桢?权微不是整个菜场看他最不顺眼,还在自己跟老罗面前说了这人很多的坏话吗?这是造了什么破天荒的孽,两人最后竟然搞在一起了?有没有搞错?不对,这不就是搞错了吗。   权微起初看不上杨桢,那一定、一定是杨桢倒贴的她儿子……权诗诗慌不择路,好不容易想到一个权微无辜的台阶,思想连滚带爬就下去了,仇视地盯着杨桢,用一种手撕的架势朝他冲了过去。   然而权微就在她跟杨桢的连线上,一个跨步用合抱的方式拦住了她,他将权诗诗的头按在自己的胸口上,低头小声对她说:“妈,我跟杨桢从在一起到现在,快4个月了,从来没有骂过他、打过他、连大声说话都没有过,他是我对象,你们认就是一家人,不认就是陌生人,他怎么样归他爹妈教训,你只训得到我。”   “我还是上次那个态度,我喜欢谁,你跟我爸就要喜欢谁。” 第104章   怎么喜欢啊?一个男媳妇,还欠过高利贷,人际关系乌烟瘴气的,真是想夸都没地方下口。   权诗诗万念俱灰,在权微身上又捶又打,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语无伦次地说:“你说的容易,可我跟你爸就是接受不了啊。”   权微觉得她言之过早了,但这里不是能推心置腹交谈的地方,于是他在权诗诗背上安抚地拍着说:“回去说行不行?好多人在看我,家丑丢在外面就不好了。”   权诗诗比他要脸,闻言自己从包里拿出纸巾,把眼睛周围的泪水吸掉了,红着眼睛强撑门面:“石姐对不住,我有点不舒服,先回去了,你们慢慢逛。”   石姐虽然心里全是八卦,但情商在线没有多问,抓着她的手说身体要紧,让她回去好好休息,又交代权微照顾好他妈。   权微满口答应,单手揽着太后往外走,边走边冲背后招手,杨桢已经被他们冷落半天了,老这样是要产生家庭矛盾的。   杨桢眯着眼睛动作幅度很小地摇了下头,又指了下权诗诗,意思是他不过去,怕老人看了难受。   聪明人懂得给大家留情面,所以受人尊重,权微觉得他对象全世界第一善解人意,笑了笑作了罢,但走一段就要回个头,看杨桢在没在后面。   因为他老回头看,弄得权诗诗心烦意乱,有一次被他传染了,转头看见杨桢跟权微的外套一模一样,心里登时又窝了一把难以言喻的无名火,到了没什么人的地下停车场权诗诗才敢发作。   她挡着车门,眼眶通红地对杨桢说:“我们回家,你、你别跟着我们了。”   她是个心软的人,恶意最浓的刁难也没什么气势,眼神躲躲闪闪的,杨桢不仅没有被她吓到,反而还有点于心不忍,他冲太后笑了笑,温和地说:“不跟,我就送送你们。”   权诗诗一拳打中了一团棉花,呆了一瞬,鉴于没什么扮白脸的经验,一时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权微却听不下去,糟心地拉开车门将太后往车里请,等人上了车之后自己却不立刻上去,反而是将杨桢拉到对面的停车位前讲起了小话。   太后不想看见杨桢,罗家仪估计也要先惊掉下巴,这些通通不是欢迎和善意,杨桢就这么过去九成会受气,权微觉得这次最好还是不要带他去。   但这个选择不该由他来做,权微犹豫了片刻,在车道上压着杨桢的肩膀,十分民主地问他:“你是想跟我回菜市场挨打,还是自己寂寞地回家?”   杨桢即使再明事理,权诗诗的抵触终究是在他心里留下了痕迹,如果可以,他并不想贸然去自讨没趣,权微的台阶给得很及时,他看着权微说:“回家不叫寂寞,叫幸福,就是挨打的话,你一个人扛得住吗?”   权微点了下头,语出惊人:“就我这体能,一个人吊打我爸妈应该没问题。”   杨桢没想到他会说出这么一句大逆不道的言论,可以说是把儿子当出了爷爷的气势,杨桢绷不住笑了起来,拍着他的胳膊说:“那我就放心了,你去吧。”   权微“嗯”了一声,转身走了两步忽然又折回来,一把将杨桢抱了个满怀。   他今天可以说是亏大了,浪漫的双人游夭折了不说,还要回家被棒打鸳鸯,简直就是双输。   权诗诗还在对面的车里看着,杨桢没有回抱他,只是说:“怎么?舍不得我?”   权微胡说八道:“你想多了,舍不得汉子套不得娘,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我就是自己不高兴,用这种方式通知一下你。”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啊,杨桢故意触他的霉头说:“不好意思,我并没有感觉到你不高兴。”   “所以我才通知你,”权微抱着他晃了晃,催促道,“快点安慰我,我赶时间。”   权微很少藏情绪,所以他们吵不起来,杨桢被他这么一闹,被权诗诗影响的情绪顷刻被搅乱,哭笑不得地说:“安慰安慰,别生气,晚上带你去逛夜市,你上次不是说想赌核桃吗?今天就去。”   “什么时候去都行,骗你的,我没什么好气的,”权微在他颈侧蹭了一下,说,“我就是怕你不高兴,又不好意思说,就给你做个正确的示范。”   杨桢心口发暖,认真地说:“知道了,我没生气,有得有失,可能是你对我太好了,家里人再不来制造点困难,老天爷估计都看不下去。其实也不算什么困难,你妈心软,也没有给我难堪,过一阵子可能就好了。我真没事,阿姨在看了,你别让她老等。”   “我们杨桢就是大度,”权微拍完马屁就松开了他,但没忘记随时揩油,用指头趁机搓了下他有点冰的耳垂,语气忽然正经起来,“我妈今天态度不好,对不住你,等以后关系改善了,我让她给你道歉。”   杨桢摇了下头,不觉得这算个需要放在心上的事。   权微没再强调,心里却觉得十分必要,道个歉又不会少块肉,什么尊敬长辈、拉不下脸,都是惯的。   他们还没来得及吃午饭,回家了又冷锅冷灶的,麻烦不说,总觉得有点凄凉,权微给自己加戏说:“你自己找东西吃,要是没有我,不知道吃什么,就去少宁家里蹭完饭了再回去。”   杨桢跟孙少宁的交情还没有好到可以将人当烧火丫头来使唤的地步,闻言就拒绝道:“下次一起去蹭,我回去吃,吃完正好去看看小方。”   有事干就不会胡思乱想,权微觉得这样也行,正琢磨手机就震了起来,他翻起来一看,发现是给杨桢叫的快车到了。   把对象丢在大马路上这种行为太丧心病狂了,可是权微自己又没条件送,只能请个不认识的司机先来救个场。   杨桢未必就缺他这点打车费,但这是一个态度,虽然什么事都不可能做到两全其美,但他费过心,起码比听之任之要好一点。   路上权诗诗一直低着头在折腾手机,不用想都是在打小报告,回到筒子楼的老家,一开门静得过分,果然是满屋子的低气压。   罗家仪仰躺在沙发上,听见动静了也不睁眼,他看起来有些憔悴,向来干净的下巴上露着胡茬,精气神也差了许多。   权诗诗为了出门,穿了一堆紧身的衣服,到了家就钻卧室里去换家居服了。   权微换上拖鞋来到沙发前,叫了声“爸”,然后坐下了。   罗家仪像是睡着了,好一会儿没回应,权微也不急,靠在椅背上给杨桢发消息,问他到家没。   海洋馆离海内更近一些,杨桢还没到,更没想到回家接受质问的权微竟然还有闲工夫发消息,登时就松了口气,输入道:马上到,你那边情况怎么样?紧张吗?   权微如实交代:不紧张,没人搭理我。   然而这个flag刚立完,装睡的罗家仪就睁开了眼睛,忽然问道:“你4个月前就有了……有了男朋友,为什么一直没跟我和你妈提过?”   其实这话里有水分,4个月前杨桢刚住进家里来,他们的关系才开始破冰,权微这么说,只是用来忽悠权诗诗,免得她说相处太短不了解对方。   父亲的语气比较平静,听起来理智完全在线,权微收了平时那种刺头的作风,淡淡地说:“知道你们不会同意,没什么解决办法,就先瞒着了。”   罗家仪眼球上血丝密布,显然这段时间过得煎熬,他说:“那现在瞒不住了,你想到办法了吗?”   权微没避讳,直接说:“没有,我没想。”   罗家仪:“那你都在忙什么?”   权微:“跟你和我妈一样,忙着过日子。”   罗家仪的眉毛终于皱了起来,他沉默了半天,说:“我听你妈说,跟你在一起的人是……是杨桢?”   “嗯,以前你老说在我面前吹他,怎么怎么好,”权微拉他下水地说,“我就看上他了。”   罗家仪:“……”   他对杨桢印象很好,即使是亲眼见过他被高利贷追得鸡飞狗跳,但杨桢再有才华,总归是个男人,男人跟男人怎么能过日子?罗家仪无法想象,更别谈理解了。   “你别拿我说事,我说的好,跟你说的完全是两回事,”罗家仪痛苦地揉了下太阳穴,沉声说,“你的态度你妈转告我了,我也跟你再说一遍,没法接受!”   权微嗤笑一声,像是听了个什么笑话一样,他说:“以前你们让人给我找对象,我说不见、不合适,想想你们都是怎么劝的?”   “没兴趣?人条件多好、性格多好。没话说?处一处就有话说了。我不同意的时候,你们就有一堆理由,轮到你们不同意了,就一句商量的余地都没了?这不是父母,这是独裁份子。”   “如果我伤了你跟我妈的心,那对不起,真心的,我希望你们每天乐乐呵呵,爱打牌的打牌、爱写字的写字,不用愁没钱也不用愁钱多,没病没灾地过一辈子,那么换个立场来看,你们对我的期望,不该是我过得好就行了吗?我现在过得很好,从来没有这么好过,拜托你们,也别为难我。” 第105章   “不紧张”之后,权微就没有再回复,杨桢猜他应该被拉去“吊打”了。   其实以罗家仪夫妇的脾气和权微的权威,应该不会被关起来或打断狗腿,但患得患失的人骨子里的本能,杨桢一样忍不住总要去想,权微现在在干什么。   好在他即使不上中介平台,微信里的聊天记录也够他忙。   继他上条有事,稍后回复您的托辞之后,没有得到答案的郑大姐仍然锲而不舍地发来了新的问题。   郑大姐:“小杨,俺还有个事问你,你们中介都是怎么收费的?为什么卖家的费用也归俺们出啊?”   这个问题很简单,但是提问的动机有点意思。   杨桢总共就带她看过一套房,当时因为她看不上装修,没到谈佣金的地步就结束了,所以她肯定是在别的中介那里看了别的房子,又对那边提的要求抱怀疑态度,于是过来找自己确认来了。   就像中介会带好几个客户看同一间房子一样,实际上客户在同一时间,也联系着好几个中介,就是这种事情理应看破不说破,因为对方一旦察觉,心态不好的积极性立刻就下去了。   不过杨桢这会儿正好需要干扰来分散心神,乐得给她认真做答。   杨桢:我们公司收房子总价的2.5个点,客户出1.5,房东出1个,这是硬性规定,每个门店里都贴着通知,一般都是按这标准操作。客户替房东出费用的情况也有,在卖方主导市场的时候比较普遍,不过也不排除个别中介仗着信息不对称,讹收买家的佣金。   输入框里排了一大段字,看着有点乱,杨桢于是点了发送,准备重新起头接着发。   然而郑大姐是个急性子,立刻扔来一条语音追问:“咋讹的啊?你给我讲讲。”   杨桢:套路差不多是这样。对客户说房东很强势,不肯出佣金,房东的点数得由客户承担,实际上房东可能并没有这层意思,等到面谈的时候,因为很少有人能面面俱到,有时候漏掉了佣金的问题,中介就能多捡1个点的收入。   郑大姐吃惊地说:“这么不靠谱啊,难怪都说中介黑呢。”   杨桢笑了笑,没回这句。   郑大姐可能是反应过来自己一棍子把对面的小杨也给打死了,又笑着找补道:“不过俺说的不包括小杨你啊,你跟他们不一样,你从来没瞎保证啥。那俺要是没见到房东之前,怎么知道中介骗没骗我呢?”   知道他靠谱却还是在其他中介那里广撒网,说到底还是自己的业务能力不过关,没法让对方全然信任自己,口碑绝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建立出来的,杨桢平常心地敲下了一行又一行。   杨桢:谢谢,有适合您的房源我会立刻通知您,现在我先回答您的问题,其实最好的鉴别方法就是找一个您信得过的中介,要是暂时没找到,那就这样看。   杨桢:一般房东在卖房的时候,会尽量提明白自己的要求,比如需要对方全款、帮忙还贷款、还抵押、出佣金、家具会不会打包一起卖等等,因为这涉及到他自己的利益。   杨桢:这些信息在买家使用的客户端可能并不齐全,但中介公司的客户端里基本都看得见,你可以请中介给你看他的客户端,顺便问一句房子都卖得这么贵了,房东为什么还不愿意出费用?或者是问他为什么要操作违背公司规定的房子交易,不是买家1.5,卖家1个点吗?基本上中介只要知道你并不是什么都不懂,就不会动歪心眼了。然后到了约房东签合同的时候,再亲自向房东核实一遍,基本就不会有什么问题了。   郑大姐是个生意人,虽然书读的不多,但在人情世故上还算圆融,她干笑了两声,实话说:“小杨,其实俺和家里那个,都觉得你挺靠谱的,就是这个……好几天没见你推房子过来,问你呢,又说这也不合适那也不合适,俺看着房价每天都在涨,心里着急呀!就跟当初找你一样,在软件上面找价格合适的房子问,东看西看吧强迫自己看上了一套房子,谁晓得见到房东才知道人家要一次性付清。”   “那俺们要是手里有那么多钱,谁不知道享受国家贷款的福利,拣那种有电梯的漂亮新房子看哪!房东也不高兴,说俺们浪费他时间,然后骂中介,说他出了上万块钱的中介费,这是咋个样在给他卖房子,俺们这才晓得,中介那小伙子说房东不肯出费用是在骗人,诶!”   杨桢安慰道:不要紧,这么想吧,幸好房东要求全款,不然就多出了1个点的费用。   郑大姐叹了口气:“嗨,也只能这样了,那你啥时候能带俺们去看上次那个房子嘛?”   上午因为权微的“管制”,杨桢还没来得及问,他回了个“稍等”,立刻给保管钥匙的门店核实好之后,告知道:明天下午6点以后,您有时间吗?   郑大姐:“有有有。”   杨桢:那就明天下午5点50,我在上次碰面的地方等你们。   郑大姐:“好咧。”   杨桢退出这个对话框,看见方思远给他发了好几条消息。   小方:杨哥你要过来啊?   小方:几点?怎么过来,打的还是坐地铁?   小方:打的就到瑞景街633号,坐地铁就到升仙桥E口。   小方:杨哥!快来快来,小弟有买房的大计邀你相商,权哥有空没?叫他一起来,晚上约个火锅嘛。   最后这条语音是挂羊头卖狗肉,说话的人实际上是小蒋。   杨桢切出去看了看,小黄鸡的头像上空空如也,权微仍然没有回消息,杨桢叹了口气,心底那种压抑的感觉却挥之不去,他很想去菜市场看看,可权微目前不希望他去,那就等着吧。   要是权微搞不定,杨桢在心里盘算道,或者罗家仪夫妻搞不定儿子,肯定会主动上门找他的。   杨桢低头准备去回方思远的消息,本来“去而复返”的郑大姐头像上却瞬间挂上了一个红圈1。   郑大姐:“对了小杨啊,俺刚忘了个事,垫资是个嘛玩意儿?有个中介讲了半天,俺也没听懂,真的一点风险都没有吗?”   期望的不出现,不期望地却不断刷屏,杨桢心底忽然涌出了一股焦躁,这种情绪驱使得他重重地按了下home键,让手机回到了菜单界面上。   静谧让思绪活跃,让人无所适从,他坐了会儿,不经意在沙发缝里瞥见了一只长脖子埋在垫子以下、两脚朝天的尖叫鸡,想都没想就拿过来捏了两下,惨叫声霎时跌宕起伏,将冷清搅得荡然无存,杨桢想起权微在这里对着酷狗练鸡叫歌的画面,终于露了个笑容。   笑出来之后,心理上的牢笼仿佛就有了一个缺口,杨桢站起来,回房间写了一页纸,放下笔的时候心情才平复下来。只见纸上密布的蝇头小楷,列列都是相同的内容:爱是理解的别名。   他用墨水瓶压住页脚,这才回到沙发上继续为潜在客户答疑解惑。   杨桢:把钱存在银行里都有风险,垫资一样也有,只是高低有区别。二手房垫资简单来说,就是你买房的钱不够,要找人借钱,这个借钱的跟你非亲非故,不能白借给你,要收点利息,等你的房贷放款了,你再还给他。风险就是尽量找口碑好、财力雄厚的大公司垫资,不然小公司收到利息一跑路,不仅耽误了你的时间,而且维权很难,你很难再找到它。”   郑大姐心有余悸,就房东要全款的那套房子在谈的时候,中介和同事疯了一样推销垫资,说垫资零风险,就是要多出一点钱,她当时是舍不得花钱,所以坚决不同意,现在看来那小子就是在满嘴跑火车。   真是气人。   之后这大姐就消停了,杨桢随便吃了点,出门去看方思远。   对于他的到来,老板小蒋比方思远还高兴和欢迎,亲自骑着小电驴到地铁口接人。   他的旅馆走民族文艺风,挂着一些少数民族的编织物,进门就是照片墙和真心话留言,密密麻麻地贴成了一个中华版图的轮廓,方思远就裹着空调被在墙边的沙发上整理明信片,上印的不是古风人绘就是兵器,能看出来是神州那个游戏的产物。   方思远见了杨桢十分高兴,蹦起来去屋里兜了一筐子零食出来,坚果、肉脯、豆干和糖炒栗子。   杨桢看见板栗,被勾得又想起了权微,他甩了甩头,立刻去问方思远:“这些是干什么的?”   方思远摸出手机准备打字,小蒋却闲得没事凑过来,刷存在感地解释:“哥,这是我们准备拿到漫展上去卖的周边。”   漫展杨桢有点耳闻,上次去孙少宁家里,孙少宁还有免费的票要送给他们,就是权微兴趣不大,聊着聊着就忘了。   方思远对于基友这种无事献殷勤的行为十分不齿,打了一行字给杨桢看:杨哥,他有点买房的事问你,你先帮他答一下,不然他能拐弯抹角地烦死你。   杨桢笑了笑,抬眼问了小蒋的大计,小蒋说:“那天去君山看房,分开的时候权哥跟我说了句话,让我别听爸妈的买这么远,先回市里来买个小的,小方说他是个炒家,我……呵呵呵呵我觉得他说的肯定错不了,我打算背叛我爹妈,回市里看个小的,哥你帮我看看呗。”   今天是杨桢最没心思卖房的日子,生意却滚滚而来,由此可见祸福相依。   “好,你把需求和首付数目给我,我回去给你找房子。”   小蒋嚷嚷着要去吃火锅,杨桢惦记着“杳无音信”的权微,没什么娱乐的心思。方思远觉得他情绪有点低,问了问也没问出什么,杨桢连晚饭都没吃,借口公司有事,一个人回了家。   他备菜做了饭,自己吃完了码在桌上也收拾,接着在家里打扫卫生、浇花、接受小黄的新反馈,一直等到9点40,才接到了权微的电话,跟饿死鬼投胎一样:“我在路上了,40分钟到家,没吃饭,给我弄点吃的。”   杨桢提着的心这才落下来,舔了下嘴唇,说:“我、还以为你今天不回来了。”   “不回来我去哪?”权微一副理所应当的语气。   杨桢:“我以为你要留在那边陪父母。”   “我都陪他们27年了,”权微说,“现在得陪你。” 第106章   杨桢没法形容心里的感触。   动容?戳心?意料之中?或许更准确地说,应该是一种幸福的惶恐。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已经习惯了很多事都跟权微一起去做,并且思维里好像已经形成了一种定势,觉得权微晚上肯定会回来。这样期望好像对罗家仪夫妇有点残忍,但他心里也备受煎熬,只是没有表现的那么明显而已。   权微到家的时候是10点半,进门就嗷嗷喊饿,那精神状态离食不下咽不知道有多远。   杨桢误以为他跟罗家仪两口子聊得不错,不自觉松了口气,飞快地将提前热好温着的饭菜往桌上搬,然而坐到人对面才发现,权微身上带着伤,伤在右边的眉骨上,一条暗红色的挫伤,还没消去的肿胀打破了五官的协调性,让人一眼就能看见。   当时本来是一句玩笑话,谁知道他竟然真的挨了打,杨桢心里特别不是滋味,想问又不想耽误他吃饭,于是按捺着闷气没发作,给权微递了副碗筷。   权微两顿饭没吃,老人家里又不像自己家,被杨桢跟喂仓鼠一样屯的到处都是零食,他这会儿饿得前胸贴后背,提着筷子就开始扒饭。   杨桢根本没饿,但还是端着个只有一口饭的碗,坐在对面陪他吃,目光时不时在他脸上流连。   权微胃里有了点热气,才发现杨桢也盛了饭,诧异地说:“你怎么到现在还没吃?”   “吃了,现在是在给你助兴,”杨桢笑了笑,交代道,“你吃慢点。”   权微要助兴那你应该给我跳个舞,但速度还是慢了下来,眉毛那块早就不疼了,于是他自己也忘了,杨桢又一眼一眼地看他,权微莫名其妙地说:“我脸上是不是有饭?”   “没有,”杨桢给权微舀了勺肉末茄子,用手指了下自己的眉骨,温声问道,“这儿是怎么弄的?”   权微拿着碗来接菜,将芡汁和饭搅合到一块开始扒,相当地有问必答:“跟我爸一言不合,被他用抓痒扒扫了一下。”   要是自己受了一样的伤,估计连洗澡都不会刻意避开,可加入目前这个尴尬的处境以后,杨桢心里忍不住揪了一下,这点伤喊疼都嫌娇气,他就是觉得心酸。   权微觉得搞定父母是他的事情,但以己度人,在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杨桢也想为他做点什么。   他往权微脖子下方看了一眼,因为不是透视眼,看不出他身上有没有伤,碍于现在正在吃饭也就没问,杨桢想着觉得睡之前检查的机会多的是,便只是说:“是不是谈不拢,吵起来了?”   权微从碗里抬起头,继续老实交代:“没吵,越吵越上火,什么卵用都没有。”   杨桢不信:“没火气就不会动手了,你别瞒我。”   权微看忽悠不了他,只好简单地讲了下经过。   实际上也没什么好说的,就是权微说完那句拜托父母别难为他之后,罗家仪不知道哪根筋被触动了,忽然就发怒了,站在父母的立场上,他觉得权微简直是无可救药,恶人先告状!不知悔改!   但也就打了那么几下,第一次权微条件反射地躲过了,第二次好像抽在右膀子上了,后面的不太记得了,罗家仪见他还东躲西藏,动作大开大合,挥舞的扒子没控制好,照着脸上就去了。   权微没躲过,当时就倒抽了一口气,用手捂住了眼睛,权诗诗惊叫一声,冲过来要看他的眼睛,罗家仪手抖的不像样,可嘴却硬得像死鸭子,说瞎了正好,跟心将将能配成一套。   权诗诗拉不开权微的手,气得开始跟罗家仪吵架,可能母性天生更心软一些,搞男人跟瞎眼睛比起来,后者更让她一听就两眼发黑。   之后就变成了父母之间的战争,权诗诗骂罗家仪冷血,罗家仪说她糊涂了一辈子,两人越扯越远,连双方的父母都拉了出来。   权微被冷落在一边,看他们用激烈的言论相互伤害,原来再融洽的伴侣,心里都藏着怨气,那杨桢呢,对自己有没有什么意见?   争吵之后就是冷战,家里的气氛难受的要命,权微想走了,可他妈这会儿正在怀疑人生的峰值上,觉得他走就是为了去跟杨桢鬼混,老母鸡一样地拦着大门,不肯让权微离开。   权微不好火烧浇油,只好在沙发上干坐,待到了入夜才回来,走前给那两位叫了外卖,但没有自己的份,他心里很明白,他现在只能算半个家里人。   “一五一十、原原本本,”文盲一口气用了两个成语,举着筷子说,“就这么多了。”   杨桢点了下头,表示了自己的信任,这是绝对的糟心事,但权微的情绪还算平常,没把父母家的阴霾带回家里来,这一点挺让人佩服的。   权微看他不说话,心里没底,就交代道:“我觉得这回他们的态度,比起上次来说已经软化了不少,再磨几次估计就要倒戈了。万一,我说万一他们背着我找你,让你离开我什么的,你别忘了我们8套房的约定,听见没?”   在他说话的时候杨桢扒光了陪吃用的那口饭,舀了勺汤在垫底,闻言像个一诺千金的江湖人一样,以汤代酒地比了个花架子,仰头喝光了:“铭记在心了。”   权微这才放心了,给了他一个碗,表示自己也要干一碗。   考虑到权微是个臭美的家伙,脸上的伤处理一下才能早点恢复帅裂苍穹的状态,睡前杨桢找了管红霉素软膏,又翻出几枚创口贴,等权微进来了准备给他糊上软膏了贴上。   权微洗完溜进被子里,心有点累也调不动情,躺得平平的,一副乖宝入睡的架势。   杨桢却不遂他的愿,掀了被子又去掀他的睡衣,权微以为他是要去火,但自己实在是提不起什么兴致,一堆人焦心灼肺的时候自己要还浪得飞起,那不叫洒脱,那叫缺心眼。   权微压着衣摆说:“杨哥,我今天早泄,给个面子,改天约。”   杨桢愣了一下,好气又好笑地抽了他胳膊一巴掌:“你脑子里能不能少装点黄色的东西!我是想看看你身上有没有伤,你给我正经一点。”   权微出了个乌龙,自己也笑了起来,把睡衣一下从腹部撩到了脖子上,晾着肚皮说:“现在脑子里都是红色的了,八荣八耻,来,需要翻面你叫我。”   杨桢大概看了看,发现应该是罗家仪独臂的原因,淤青都集中在右边的肩胛和手臂上,不算严重,就当是走路摔了的算了。   体检过后,还有最重要的脸部问题,杨桢拿起红霉素就往权微脸上涂,权微一直往后避,杨桢没法操作了,就说:“你别动行不行?”   “不行,”权微的身体在床上都快拉成了后弯弓,“红霉素太臭了。”   杨桢闻了闻,没闻到氨气的类似气味,就揶揄道:“你嗅觉是不是有什么问题?这个味儿是臭吗?”   权微从小就不喜欢这种油糊满鼻腔的气味,歪曲事实地说:“是!”   反正也不是什么皮层伤,杨桢也不难为他,闻言开始拧盖子:“嫌臭那就算了,我只是觉得涂点能好快点。”   早点消了早点眼不见为净。   权微求之不得地“好”了一声,翻身抱住了杨桢,没多久就安静了下来,呼吸匀称地睡了过去,他们鸡星人可能比较反常,累的时候觉就多。   杨桢将药膏轻轻搁在床头柜上,钻进被子里,在他有点肿的眉毛上面亲了一下。但凡伤口处总有一股腥咸,杨桢苦中作乐地想道,卿本鲜肉,奈何放盐。   权微要是知道他诋毁自己是腊肉,估计得要收拾自己。   ——   周六是带郑大姐夫妻再次去看房的日子。   杨桢跟他们在约定的时间和地点碰了面,这次更巧,直接跟黄锦在那间房里碰了个正着。   在高峰期的时候,一套房子同时会有6、7个中介带客户看房,杨桢会再次遇到黄锦,除开缘分的因素,还有就是楼市的升温。   黄锦这次带着一个新客户,见到杨桢表现得完全像个陌生人,杨桢尊重他的态度,也没跟他打招呼。   郑大姐看来看去,底线已经越来越低了,这次里外顾盼了没几分钟,因为不太懂规矩,当着房东、中介和竞争客户就对杨桢说:“俺觉得可以,就这套吧,接下来是找房东面谈吗?”   黄锦眼神一凝,脸上透出了不高兴的意味,他就是有点想对着干,自己不能成交也就算了,但这屋里的中介随便挑一个签单他都没意见,除了杨桢。   于是他张嘴就说:“大姐,我劝您还是再考虑一下,您找的这个中介,以前有点不老实。”   一时包括房东在内的、近处的人,都看了过来。   郑大姐皱着脸打量了黄锦一会儿,忽然说:“啊呸!俺看你才不老实呢,俺们看之前你不说话,就俺刚说看上了,你就来提醒俺们,你什么居心以为别人都看不出来还是咋地?跟你讲啊年轻人,少把别个当傻子。” 第107章   黄锦好心……他掺了私人情绪,已经不能叫好心了,他只能说是从事实出发,想要给这女人提个醒,谁曾想她竟然会像个斗战的公鸡一样公然维护杨桢。   中介之间的竞争向来乌烟瘴气,言语攻击、抹黑随处可见,目的无外乎是为了摧毁对方的单子,可只要客户不买账,那多少口舌都是白费。   而且郑大姐这些话说得义愤填膺,先从气势上将黄锦谴责成了一个挑拨离间的小人,围观者你一眼我一眼地看向他,脸上或多或少都有点“你活该”的看热闹的意味。   黄锦脸上有点发烧,心里却堵着团棉花一样郁气丛生,有阵子他简直是唯他的杨哥是从,可结果是什么?他丢了财物,还被蒙在鼓里了很长一段时间。   信任是一种无法修复的易耗品,因为从它凋零的那一刻起,怀疑的种子就生根发芽了。   “您愿意相信他,那是他工作做得好,”黄锦说话的内容明明是说给郑大姐听的,可眼睛却看着杨桢,说,“是我多嘴了,您听不进去,就别往心里去。”   杨桢不闪不避地接住了他的目光,他不知道梁丕军曾经造访过幸福花园的合租房子,但却明白黄锦对他成见已深,第一次解释没有奏效,后面的想必也是徒劳。   原身的纠葛是杨桢永远摆脱不了的东西,所以黄锦这个朋友,无论是有心还是无心,差不多都留不住了。   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郑大姐的维护是杨桢没有料到的,这举动猛然让他有些感动。   既然黄锦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杨桢不能假装没有听到,他刚想谢谢对方的夸奖,却被郑大姐抢先了一步。   杨桢是郑大姐找过的中介里最老实的,她有为时不短的直观体验,这点印象不是黄锦一句话就能带偏的,于是在她的判断里黄锦才不老实,主观意向决定着一个人的态度,大姐横竖看黄锦都阴阳怪气的,对他一点好感都没有。   她将黄锦斜着眼瞥杨桢,看起来既不是很尊重自己,又有点正话反说、挖苦杨桢的意思,便好笑地打断道:“诶俺说,你这小伙子说话咋这么不清不楚,告状的是你,夸人的也是你,那小杨到底是不老实,还是工作做得好啊?”   黄锦哪知道这个看起来没什么文化的妇女会有这么刁钻的逻辑,一下被她给问倒了。他的本意是想给杨桢添堵,事态却发展成了他自己下不来台,众目睽睽之下黄锦有点恼羞成怒,忍不住脱口而出道:“他……他欠过高利贷!还把当时跟他合租房子的我的财物消息卖给了高利贷抵债,这种人是老实还是工作做得好?你自己看吧!”   过去从来不会过去,它将伴随人的一生,众人都是一愣,齐齐去看杨桢。   杨桢听见这个爆炸性消息,一时也怔住了,脑子里电光石火间满是回忆和分析。   黄锦的东西失窃是在章舒玉到来之后,不管是财物还是消息他都没卖过,要是真的,那就是原身泄露的,但这么拉仇恨的事,杨桢从来没听黄锦提起过,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但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就对黄锦说:“你过来一下,我有事问你。”   黄锦连珠带炮地倒完心里的霉豆子,内心畅快之余,见大家都在看杨桢心里又隐隐有点后悔,但他强行将这种念头压下去了,抬杠道:“就这么说,还是说有什么话是不能让别人听的?”   “那算了,现在是工作时间,本来也不该说私事,有机会我再找你说吧,”杨桢没跟他对着掐,说着转向郑大姐道,“郑姐,你要是看完了,我们就回店里去说。”   郑大姐虽然好奇,但买房才是头等大事,闻言配合着就要走。   黄锦见他无视自己,愈发觉得杨桢是心虚,不敢跟自己当面对质,他快步走过来说:“那就下去以后约个时间,我看你想问什么!”   杨桢点了下头,这次脸上没有笑容,他不想失去朋友,但也知道很多人都得分道扬镳。   在回托管钥匙的门店的路上,郑大姐频频看他,杨桢察觉到她的视线,就问道:“郑姐,您有事吗?”   郑大姐笑着说:“俺看你这样子,怎么也不像会欠高利贷的,还有那男的说你卖他东西,你跟他是不是有仇啊?”   “没有,”杨桢裹了裹毛呢大衣,有点怀念地说,“我们以前是朋友。”   “那他咋还……那么说你?”郑大姐十分诧异。   杨桢眼底有点遗憾:“有点误会,解释不清楚,就成这样了。”   郑大姐反过来安慰他:“解释不清楚就甭解释了,费那老心的,城里那么多人,你就去交新的朋友嘛。”   杨桢点头笑了起来,也许很多纠结在别人看来,都是一眼就能看出好歹、毫不犹豫做出选择的事情。   道旁的银杏也黄了,落在地上显得秋意绵绵,有时候凋零竟然也是一种美。   既然房子看上了,那约见房东事不宜迟,杨桢匆匆带着大姐夫妇回了这所房子托管钥匙的门店。几分钟后维护人给出消息,说房东今天没空,但明天10点半可以过来,杨桢于是交代大姐明天带好身份证和定金,准时到这里来面谈。   接着他又让维护人把房子屏蔽,省得还有下家要见房东。   于是黄锦还在那间房子里陪他那个谨慎的客户,拿出手机一看,这房子的状态已经成了“已停售”。   权微又去了父母家。   权诗诗的元气恢复的比上次快,已经在摊位上卖菜了,就是把权微当空气,跟没看见他一样。   权微又跑去仓库里,发现罗家仪在整理叶菜,他只有一只手,干什么都慢悠悠,权微用脚挑了个凳子过去献殷勤。   罗家仪一开始没理他,等菜堆慢慢变平,材抬起头忽然说:“你天天往这儿跑,杨桢没有意见吗?”   权微勾了下嘴角:“他又不是圣人,意见肯定有,就是没说。”   他们这儿子十分独立,就是说话太直接,一般人不都该说“没意见”吗?   罗家仪想起杨桢是个好孩子,心里除了叹气,实在是对他俩祝福不起来。   两家长都对他爱理不理的,权微顶着冷处理的家庭氛围在菜市场呆了半天,下午就回市里去了,他也要吃饭,得去跑房子,不能每天都那么自由。他本来想让杨桢陪他去看套房子,不巧杨桢下午没空。   之前不欢而散的周艾国再次上门,杨桢有点诧异,但还是客气地将人请进了店里。   周艾国还是一派雷厉风行的作风,坐下后废话不多,开门见山地说:“我想在你这里挂一套房子卖。”   杨桢心里其实有点疑惑,最近楼市有点轻微的跳价,房源是中介抢着在争的资源,周艾国作为资深炒家,通讯录里的中介没有100也有80,怎么会想起要便宜自己这个在他看来轴的没救的人?   不过杨桢还没有傻到当面问原因,他按流程去查了周艾国的房本,然后将房子收进了系统。这是一套十分过硬的学区房,片区内小到大学应有尽有,就是房子年龄老,建在1996年,因此楼里楼外都破破烂烂,看起来让人没什么下手的欲望。   杨桢下班回家的时候,阔别厨房好几天的权大厨总算回归了,两人吃了顿长长的晚饭,又到阳台上踩着电火桶喝了会儿茶,乱七八糟地聊了今天各自的经历,总体觉得比昨天舒坦,主要原因是权微爸妈那边今天没吵没闹。   回到卧室里权微就钻被子里了,杨桢还有事要忙,小黄和方思远等人都是夜猫子,毛笔字还在逐个逐个地做调整,二手房新人小蒋也有问题要问。   杨桢拿着权微的电脑,敲键盘的速度与日俱增,频率听起来有点日理万机,权微被他“哒”得睡意都没了,闲不住地爬起来,光明正大地审阅杨桢的聊天记录。   小蒋:杨哥我明天去看房子,具体我该看点啥?   小黄的右上角还挂着消息提醒,杨桢正要输入,权微的爪子从他脖子两侧伸到键盘上,假冒杨桢的对小蒋说:去百度。   他的胸膛在自己头顶上,杨桢用头撞了下他的锁骨,笑着说:“别捣乱,我快忙完了。”   这时小蒋回了个“哦”,紧跟着没有再回消息,像是真的去百度了。   权微看小蒋挺上道,没有接着问“那我该搜些什么”,就开始教育杨桢:“这些网上一搜一箩筐,坚决不能惯伸手党,不然忙不死你。”   杨桢觉得哪有那么严重,笑了笑但没反驳。   小蒋看来是真搜上了,权微越俎代庖地敲着字:你先搜,有问题明天再说,睡了。   杨桢“诶”了一声:“我才跟小蒋说了两句话,你就给我下了线,这也太敷衍了。”   “买房又不是一天的事,”权微一堆大道理,“而且这都几点了,年轻人不该体谅体谅你这个上班族吗?就像我这样。”   杨桢回头看了他一眼,用胳膊撑着椅背说:“你哪样?”   权微揪着他的脸说:“监督你早睡早起,快点,我等的电热毯都凉了。”   杨桢眯着眼睛看他,心想那还有资格叫电热毯吗? 第108章   杨桢已经形成了生物钟,有时闹钟没响自己先醒了,他醒来的第一件事基本就是拿起手机看时间,顺便把睡下后收到的消息扫一眼,今天他解锁了一看,然后直接把权微给笑醒了。   权微在睡梦里感受到了震动,意识清醒过来,才发现震源是自己压着的身体,他慢吞吞地在被子里摸爬,将脑袋枕到杨桢的肩膀上打哈欠:“放着懒觉不睡在这里笑,什么事情这么好笑?”   杨桢将手机举起来,让他也能看见屏幕,权微睡眼惺忪地凝神一看,发现大清早作妖的居然又是昨天那个小蒋,这人大概是个当学生的命,自己的问题自己知道了还不算完,又给杨桢发了一串顺口溜。   小蒋:杨哥,我差不多知道该看什么了,喏,这是我在网上搜到的“不就你就亏大了”的看房12口诀。   小蒋:不看白天看晚上,不看晴天看雨天,不看装修看格局,不看墙面看墙角,不看窗帘看窗外,不看电梯看楼梯,不看电器看插座,不看家具看空屋,不看地上看天上,不看客厅看厨厕,不看电器看插座,不问屋主问警卫。   小蒋:对不对?   权微看着满屏的“不看”,觉得这个小蒋似乎有点百度过头了。   买二手房的口诀其实只有一个,那就是顺眼,这个词能简单粗暴地将那个12口诀全部概括。   其实看房有点像学自行车,第一套浑然不知道该看哪里,而且会觉得网站的照片根本就是在骗人,但三、四套走下来,顶多花上小半个月,自己就会练出主见和评判,能说得出哪儿不好、为什么不想买。   “这货是个萌新,”权微看着杨桢,像电影里领头人发出行动的信号似的,将眼神往屏幕上一划压低声音说,“宰他!”   “不宰,”杨桢没看他,从小蒋的对话框里退出来,又去看小黄的消息,边操作边说,“良心会痛。”   权微大早上就开始发疯,伸手就去解杨桢睡衣的扣子,耍流氓说:“心痛啊?来我看看。”   杨桢占着坐起来的高度优势,消息还没看到,手机也不要了,一只手摁住他的头往被子里塞,另一只挡在胸前,义正言辞地说:“光天化日、朗朗乾……哈哈哈……”   权微看揩不到油了,干脆相爱相杀,毛手毛脚地在杨桢身上一通瞎挠。   杨桢中等怕痒,扛了几秒还是丢盔弃甲,笑得重新倒了下去。   权微将他两只手腕抓在一只手里,长得不威严,装也要装一点出来地问他:“以后还敢不敢反抗房东?”   杨桢能屈能伸,笑得发热了:“不敢了。”   权微这就满意了,刚准备松开桎梏,又听杨桢有恃无恐地笑道:“哪儿有房东?”   权微愣了一下,第一反应是有人要上房揭瓦,反应了两秒自己也没有原则地叛变了——可不,他的地位,哪里是区区房东比得上的!   他这边在暗自得意,杨桢那边抽空捡起手机,看了下小黄的消息。   小黄:杨神,灼灼说“烽火”这个“烽”还是有一丢丢细长,你得重写一版。   “烽火”这两个字杨桢写了不下十遍,还是没能过,由此可见50块钱一个的字不是那么好赚的。   杨桢:我晚上回来发给你看,白天没时间。   小黄:乖巧.jpg,可以的,就是尽量早点可以吗?因为快要到下印时间了,我们今天得把这俩字给过了!   杨桢:好,我尽量。   小黄:谁敢说你不是天使老子就打他.jpg,谢谢理解与配合!对了,杨神你逛不逛漫展?我们有票,送你来玩啊~   杨桢基本没看过什么展会,漫展对他来说更是陌生,他从来不排斥接触新事物,去也行不去也行,就是玩的话不会自己一个人去。他转头去看权微:“少宁上次提过的那个漫展,你有没有兴趣?”   权微初中就不看动漫了,作为自由职业也忙得起来,网游便也不怎么打,他是个离三次元有点远的年轻人,闻言说:“我对赌核桃的兴趣比较大。”   那就去花鸟市场吧,杨桢回头婉拒了小黄的好意。   时间不早了,他就没立刻回复小蒋,因为涉及到房子就是公务,打算到了公司以后再处理。   有了家之后,两人你一个喜好我一个偏爱,吃的就比单身的时候讲究多了。   权微喜欢奶制品,这个不管鲜的还是塑封的,都是现成的,加热用微波炉两分钟就能搞定。   但杨桢偏爱豆浆,他将权微买来后用过两次就封印的豆浆机刨了出来,对着食谱买了一堆杂粮,每天早上淘米洗豆子,在那儿研究配比,配完了又乐于分享,一打就是两杯以上,权微不喝也不行,表情苦大仇深,每天都很败家子,希望豆浆机出故障。   主食也丰富起来,什么馒头夹牛排、没有高汤的过桥米线、剩菜汤拌面,并且这些稀奇古怪地品种还在持续开发中。   权微灌了一口黑豆豆浆,立刻将小笼包按进了油炸干辣子和醋混合的蘸碟里,边翻面边说:“下午你有事没有?没有帮我约套房。”   杨桢想都没想就说:“有也可以走……”   然而话到这里他猛然停顿了一下,脸色霎时微妙起来。也许是污者见污,他现在连“走后门”都不太好意思当着权微的面说出口了。   “……关系,”杨桢迅速补救道,“你要看的是哪里的房子?”   权微只是觉得他的停顿有点突兀,看不穿杨桢脑子里在想什么,一本正经地用二指禅压着屏幕,将手机从旁边拖过来,解锁进平台从收藏里将房子点了出来,接着将手机转了个方向,推向了桌子对面。   杨桢探头来看,发现小区叫新野二期,2003年建成的房子,刚出二环外,西偏南方向,片区发展挺成熟,有小学有地铁线,楼下还有个沃尔玛,最后级别还是一个顶着皇冠的优选。   杨桢一边上翻一边说:“目前看起来还不错,等会儿我再看看后台信息。就是55平98万,首付加税35个起,郊区的房子你不打算卖了,手里的钱够吗?”   权微虎得很:“不够,先看,看上了就去卖一套凑钱。”   杨桢性格稳妥,总是不能习惯他这种赌徒作风,好笑道:“你的房子都有贷款,不也得还清了才能卖吗?”   权微没当回事地说:“便宜一点,要求客户帮忙还呗。”   杨桢不太严厉地批评他:“就是像你这样的人,带坏了市场的交易风气。”   权微将蘸了料的小笼包往杨桢嘴里塞去,一边用吃的堵对象的嘴,一边胡扯:“我跟你讲,你抬举我也没用!我要是有带动市场那么大的能量,第一件事就是去世界广场的大屏幕那里喊,杨桢我想跟你结婚,你愿不愿意?那么直男就是看不下去也只能忍了,因为我一生气,他们就要买不起房了。”   这脑洞也是清奇的没边、牛皮吹破天,杨桢笑得不行,不踩反抬:“你去喊吧,我保证配合你,在后面喊‘我愿意’。”   他因为要说话,没能立刻顾上接受投喂,说完才去咬包子,谁料权微的筷子忽然一缩,原路返回自己一口吞了。   桌上还有5个小笼包,少了这一口还有替补队员,但这种殷勤没有献到位的行为疑似挑衅,杨桢看着他笑:“不是给我的吗?”   权微左边的腮帮子被撑起来,闻言立刻从盘子里夹了个没过蘸料的伸过去说:“必须只能愿意,不过你刚说我坏话,给我气懵了,这个才是给你的。”   这瞬间杨桢福至心灵地反应过来他“出尔反尔”的原因,心口登时像是被浸在了温水里。   最近白天开空调晚上烤暖气,杨桢的嘴角内侧生了个溃疡泡,权微自从发现它开始,接吻的时候舌头就总在那处舔,还美其名曰是口水治百病,杨桢已经被他的花式借口荼毒惯了,即使有个如山的铁证也懒得跟他讲了——我自己也有口水,谢谢。   他看着权微说不出话,眼底有道清晰的人影,腮帮子鼓起了一团,咀嚼和说话让包一动一动的,感觉像只正在进食的松鼠,可爱而且柔软。   权微的二道投喂已经送达,碍于杨桢好几秒没张嘴,他就用筷子施了点压。   杨桢应激回过神,张嘴接了包子,将跑偏的话题拉了回去:“要是客户不愿意帮你还,我手里差不多有8万,明年7月份之前才用的到,你要用钱先找我拿,剩下的再去想办法。”   炒房是权微的工作,即使不喜欢这种风险级别过高的事情,但该给的支持杨桢会给,一家人的钱应该和到一起用,这是一条心的觉悟。   “不帮忙还就不买新的了,摊子只有这么大,摊不出天大的饼,”权微笑着看他,看起来有点得意,“而且你手里的都是我的零食钱,动不得。”   这是一个热衷于追名逐利、但还算有度的人,杨桢心里不知道哪来的安稳,将高利贷忘掉了爪哇国,只想笑着附和他。 第109章   早饭以后,权微将杨桢放在地铁口,依旧去了菜市场,他每天待在那边的时长在缩短,从一天到半天再到露个面,但中心思想表达到了,并没有有了媳妇就忘了娘,不远半个城市跑来跑去就是证据。   罗家仪照样不理他,权微在摊位和仓库间晃来晃去,刷够存在感就走了。   接着他去了自己距离菜场最近的一处房产,那是权微买的第三套房,那会儿他刚尝到炒房的甜头,心大又没眼光,贪图便宜下了手,结果因为在一楼又潮又暗,墙里有破裂的水管但买之前又没发现,最后只好自认理亏。   凿墙换水管动作太大,这老房子不值得他花钱装修,权微嫌麻烦,干脆租给楼下小卖部的老板堆货用,因为这样基本不用走水。   每年的楼市都有自己的峰值,但涨幅本就相对温和,老小区的幅度更弱,就算是转手也没多大差价,权微就把这房子便宜租着了。   然而今年的市场给他的感觉跟以往不同,进出楼市的人好像忽然就多了起来,而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权微认为这是暴涨前的征兆,早上跟杨桢唠完之后,就动了把这套房子收拾收拾挂出去的心思。   这边他跑到超市去跟老板谈可能会解约的事,那边中介的门店里,杨桢正忙着回复小蒋。   杨桢:对,你搜得很全了,就是我们带人去看,也很难面面俱到都注意到。   小蒋夜里修仙这会儿还在睡觉,杨桢没有得到回应,接着将好几天没顾上、那边也没消息的钟海涵给拉了出来。   这位海外党也不知道是没上心,还是对杨桢太信任,从不主动问房子的事,杨桢在平台上给他找了几套房子,基本都在地铁无法直达的郊区,距离主城区跟明水村不相上下。   杨桢将链接一次性发给了钟海涵,心知他那边这会儿正是休息时间,便只是留了言,让钟海涵先看链接,有合眼缘的在谈实地带看的事。   留完言之后,刘组长组织了一个会,目的在于提醒大家最近的市场,让每个人都打起12分的干劲。   打鸡血期间,杨桢手机接到了一个来电,是公司其他门店的一个同事。   “维护人你好,我是你的同事,蕙兰苑A店的谢震,我想跟你核实一下730大院5栋2单元303那套房子有钥匙吗?客户想看的话最快能约在什么时候?”   730大院就是周艾国委托的那套学区房,他不接受钥匙托管,杨桢回答了第一个问题,后面那个说联系完房东再给答复,断线之后他立刻打给了周艾国。   周艾国密切关注着自己每一套挂出去房子的动态,比如关注人数、带看数量,在杨桢来电的这天早上,730这套老房子的关注量已经超过了10个。   听明杨桢的来意以后,周艾国说:“明天吧,我不在市里,明天下午2点到3点之间吧,我让周驰把钥匙送过去。”   杨桢将时间节点反馈给那个谢震,那边的声音离远了片刻,絮絮叨叨的像是在跟客户对时间,等通话再度清晰起来,告诉杨桢没问题。   散会以后,醒来的小蒋又来了消息,给杨桢发了两个他在网上看中的房子,问道:杨哥这两个好像还可以,能看不?   杨桢先回了一句“我看看”,然后才去点链接。   第一套是个大标间,2015建的新房子,除了卫生间以外的其他功能区全开放,不到60平的面积硬是被摄影师拍出了120平的既视感,买来出租没问题,但自住不适合,尤其是市场上还有套一可选,这类选项建议先跳过。   杨桢:这是个标间,你不介意买标间是吗?   小蒋:不知所云.jpg,标间……是个啥?   很多人看房都是从萌新起步的,杨桢耐心地解释道:标间就是标准间,我这么说你可能比较容易理解,标间这个概念是从酒店里发展出来的,标准间、大床房,熟悉吧?标间跟酒店的分区一样,客厅、卧室、工作区都在一个屋里,卫生间独立,当然,不一样的是保洁你得自己做。你要是自己打算加墙隔开,那也行,但是卧室和客厅有一间是暗厅,因为只有一面窗。   小蒋安静了一会儿,觉得自己有点介意,他还没开始看房,底线不用这么低,他回复道:杨哥,我不要标间。   在他沉默的功夫里,杨桢已经看完了第二套,从中间截了张图,回到微信界面上输入道:嗯。第二套位置不错,附近有地铁,楼下有生活区,装修成色实地看了才能确定,先不说。户型方正,利用率很高,卧室大飘窗,客厅带推拉门阳台,我看简介里说朝向西南,采光应该不错,有点夕晒。卫生间和厨房没窗,活动时间不多,也不要紧,就是这个位置你注意看。   杨桢点开相册,找到刚截的那张,用编辑功能在图片右上角划了个红圈,然后发了过去:图片.jpg,这里有道梁,看起来还不小,拍照的时候刻意避过了,只照到了一个角,我现在不能确定梁是在客厅的几分之几,要是梁在坐下位置的头顶上方,人坐在下面肯定会有压迫感,你实地看的时候,自己记得感受一下。   建筑风水上将叫横梁压顶,是大忌,但跳出迷信的范畴,从室内设计的角度上来说,这样违反常规的设计本身也不合理,好端端的头顶长期有一截突兀的东西,会给人的视觉和精神上造成压力,就好像总担心头顶的吊扇会砸下来一样。   小蒋点开图片看那个红圈,还真有一道蠢大笨粗的梁,因为跟墙面是一个色,但杨桢要是不提,说不定他去看房子也不会注意。小蒋看着杨桢的两大段,心里陡然觉得专业人士果然不是盖的,他犹豫地说:那杨哥这个有梁的房子,咱还看吗?   杨桢:看,看又要钱,看多了你心里才会有比较,而且房子或多或少都会有点问题,不介意者得了,而且室内设计师肯定没辙,先看眼缘,合了想办法,不合下一个。   小蒋心里有个疑问,想着带着看了自己又不买,那杨桢不是白费力吗?但他没好意思问出口,只是表态道:好咧哥,我听你的。   而杨桢想的却是先建立信任,一旦得到了客户的信任,那在他手里签单就只是时间问题了。   房产中介靠出售信息信息,谁能更快的发现房源,再将它的价值传递到客户手里,他就赢了,信息公平真实,才是交易的价值和本质,放眼去看全球最顶级的销售王牌,没有一个人能靠欺骗和忽悠上位,将心比心,才能各得其平。   杨桢笑了笑,敲着键盘道:那我先去落实看房时间,回头再来通知你。   小蒋:乖巧.jpg,好。   杨桢给梁压房的维护人打了电话,对方告知他租客出差了,下周三才能回来,杨桢谢过同事,暂时让小蒋留出下周三的时间。   接着他又咨询了权微看中的那套房子,权微的运气比别人看,一挑就是随时都能看的房子,杨桢无端有点开心,他带别人看房叫工作,但是带权微就像是出去玩。   开会打字打电话,好像没干什么,一上午就没了,再过半小时就是吃饭时间,杨桢先给他预约上了,接着假公济私地给权微打电话,用的是系统里根本就不存在的VIP功能,人工智能语音提醒道:“经纪人杨桢已为您安排看房日程,时间14:00~15:00,见面地点新野小区东门。”   电话那边权微跟超市老板和平协商完预备解约,因为年轻饿得快,正在店里的关东煮区吃白食,他对这种小吃喜爱度一般,也许是没吃过好吃的,纯粹是早上吃咸了口渴,端着半碗水煮萝卜在去火。   他接通以后听见杨桢的官方播报,明知道杨桢不会平白念这一堆模板短信,嘴上却装傻:“然后呢?”   杨桢:“然后想问你方不方便,提前2到3个小时先见一面?”   权微继续无聊地抬杠:“那么早见面干什么?”   杨桢头头是道地说:“想贿赂你,请你吃个午饭。然后你吃了我的饭,就要买我带看的房。”   “鸿门宴哪这是,但我这个人富贵不能淫,这招对我没用,想要贿赂我,”权微架子端上天地说,“你可以试试色诱。”   杨桢用正经人的道德底线骂他:“去你的。”   权微神经性耳聋地说:“啊,你说什么?你要娶我?”   “一个午饭都约不到的人,”杨桢一副望尘莫及的语气,“娶不起。”   “娶得起,”权微生怕被抛弃,将竹签插到萝卜块上,一并抄起碗站了起来,“我已经在路上了,马上来,我想吃鱼。”   杨桢不挑食:“吃。”   两人在杨桢门店附近的商场里找了家川菜馆,点了一大盆水煮鱼片另加两个炒菜,权微先吃过一小顿,饥饿感过去了,就横扫了大半盆鱼片,米饭都没怎么动。   从门店开车到新野小区驾车40多分钟,吃完两人就没动弹,还在饭馆里坐着扯淡,说起周艾国,权微小人之心地说:“他那房子铁定难卖,你别花太多功夫,随便应付应付就行了。”   杨桢虚心求教道:“怎么说?”   权微的逻辑无懈可击:“他事儿多啊。”   杨桢:“……”   1点半权微开车从杨桢的店里出发,40多分钟后抵达目的地新野小区。   权微看房子很快,每个区间逛一圈,墙上敲敲地板上踩踩,不到10分钟就出来了,跟杨桢说想买,让他去杀个5万下来就谈。   这房子各方面水准都确实不错,而且权微是懂市场的,砍掉5万后也是诚意价,杨桢当下答应了他,可一起回去的路上还没到家,立刻就反悔了。   刚刚杨桢接到电话,新野那房子的维护人打来的:“我日他妈!那个房子里面死过人,房东瞒着不想报,我跟物管聊天的时候才知道,你立刻通知到客户,房子我先屏蔽了,回头聊。”   杨桢也有点傻眼,购房合同里专门有一条是约束房子是否为凶宅的,一经查出房东和担保方都得认赔,中介在签约的时候必须得口头加视频,反复跟房东确认这一点,死过人的问题比什么梁压房严重了不知道多少倍。   “立刻通知”对杨桢来说连电话都省了,他转头就给权微通知到了。   权微也是一脸酸爽,这次不是什么鬼,而是真的有鬼,人心里有恶意期满的鬼。 第110章   今天这算是出师不利,杨桢看权微一脸酸爽的表情,就安慰他说:“没事,我们再去看别的房子。”   权微其实只是普通的吃惊,他以前碰到过凶宅,知道这种房子非但不是没有市场,在房价蹿升的节点里甚至还能摇身一变,成为市场的超级宠儿。   “嗯,”他表情如常地应了一声,因为想起些相关的往事,就跟杨桢分享道,“我以前在郑飞那个炒房群的时候,他们就专门收这种房子,在网上发消息求凶宅。”   对于有些人来说,房里死过人并不影响什么,但多数人对这类事件还是忌讳的,杨桢疑惑道:“求来干什么?”   权微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老房子就买来放着,等到它拆迁,新一点的就重新装修,等风声过了挂出去租或者卖,都销不出去就拿去做银行抵押贷款,反正价格低得离谱,基本亏不了本。”   杨桢以身说法,不得不相信这世间存在一些怪力乱神的力量,他问权微:“那你参与过吗?”   “没,”权微好笑地瞥了他一眼,“太麻烦了,下家没发现这钱是赚了,但是一露陷就要纠缠起码半年,我赚不动那么操心的钱,他们觉得我不配合组织,老阴阳怪气地挤兑我,我就把群t了。”   事实附和杨桢的心里的期望,不信神佛也该敬而远之,因为宇宙太大了,他露出一点笑意,转而又有点好奇:“我听你的意思,郑飞他们是被下家发现过了?”   权微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次数干多了,概率也就上来了。我知道的一次,是买家是个看起来年龄很小的女生,郑飞卖房的时候不忍心,还给便宜了5万块钱,结果便宜出了好歹。那姑娘跟楼下带孩子的阿姨聊天的时候发现房价不对劲,打听出来买了个凶宅,气得一个电话打回了老家。”   “人老家有道上混的亲戚,没两天就来人把郑飞给堵在门口,扒得只剩一条裤衩推到了小区外头,结果是郑飞不仅退房赔了精神损失费,还糗得抑郁了半年。”   杨桢没笑,只觉得也许这就叫世道好轮回,但根据有钱能使鬼推磨的原则,他觉得郑飞应该没有长教训,但他们之所以这么做,无非也是因为有利可图。   中介向来善于挖掘,下班之前新野小区那个维护人就发来了消息,这时杨桢跟权微正在回家的路上。   维护人:“小杨,弄清楚了,4年前这房子里面死过一个租房的女生,在卧室里割腕自杀的,不过那时候到处都是禽流感,这事就没受到媒体关注,网上搜不到什么报道。我去问房东为什么事先不告知,结果你猜他说什么?”   言外之意就是杨桢肯定猜不到,他是个实在人,直接放弃了努力:“猜不到。”   维护人只是想过个卖关子的瘾,重在吊人胃口,对方的回答对他来说不重要,维护人啼笑皆非地说:“房东说他买这房子的时候,也没人告诉他这是凶宅,后来他去找上一任房东扯皮,人卖掉房子就跑路了,加上当时他们走的小中介,公司倒闭了好几年,谁也找不到,只能自认倒霉了。”   “而且这房东卖之前还是查过资料的,知道现行的法律法规上都没有‘凶宅’这个概念,打官司的话买家的赢面也不大,他没有主动告知的义务,这态度虽然有点流氓,但想想也能够理解,毕竟他也是受害人,就是怎么说呢,还是挺缺德的。”   杨桢笑了笑,没去评价房东,只说:“我知道了,谢谢。”   按常理来说,说到这里维护人就该挂了,可实际上他却没有,杨桢只听他话锋一转,接着打探起了权微的态度。   维护人:“小杨,你的客户知道这情况了吗?他怎么反应的,是很气愤,还是比较淡定?有没有说要投诉我们平台?”   就是权微真是个大迷信,为了杨桢的评分他也不会去投诉,杨桢说:“没有,核实不严这确实是我们的失误,但主要问题在房东身上,我的客户还是讲道理的。”   “讲道理”的人听见夸奖,飞快地侧过头来看了一眼,一丝的好感也不能错过。   维护人一听是客户是理智型的人,立刻觉得还有戏,开始口头攻势:“市面上这类房子其实不少,只要信息透明且双方都能够接受,一样能参与交易。其实这房子没什么问题,房东买来后持续在出租,租客因为不知情,租完退、退完租,也没听谁说过闹神闹鬼,不信迷信的人现在下手正合适。”   这些应该都是实话,核实起来也不难。而且明明是人犯下的罪过,后果却要由不能说话不能动的房子来承担,说来也是世事如常,唯有人心复杂。   杨桢知道他还后话要说,于是安静地听着没吱声。   维护人继续说:“现在这事儿被我们忽然捅破,房东还有点慌,立刻松口了10万,听语气好像还能再谈谈,这个价格就这个地段来说,很有诱惑力了。房子的产权和质量都没什么问题,你问下你的客户,能议价的情况下愿不愿意考虑一下?”   反正自己不会去住,杨桢拿不准权微会不会在价格的诱惑上妥协,其实妥协了也没法说明什么,人吃五谷杂粮,衍生七情六欲,一生太长,谁还能没几个亏心的时刻?   杨桢挂掉电话,将维护人的劝说转达给了权微,传达完之后不偏不倚地说:“你要是有意向,我就先去帮你压一轮价钱。”   权微一心二用,一边开车一边听安利,听完后想都没想就来了一句:“没意向。”   杨桢并不认为他是会怕鬼的性格,而且权微从不掩饰他喜欢钱的德行,杨桢不明所以,便笑着问道:“拒绝的这么快,十几万不是小数目,在楼市低迷期都能当一次首付用了,你什么时候这么心如止水了?”   “从来没心如止水过,”权微毫无偶像包袱地说,“我对那房子没意见,人又不是它杀的,我就是不喜欢那个房东,没诚意,这次他能捂着瑕疵,下回100%还有别的幺蛾子。我只喜欢跟爽快的人打交道,效率高、心情好。”   任性的感觉听着就是爽,杨桢假装附和地点完头,笑着唱了个反调:“那是因为你不是刚需,你有得选。”   权微一点也不谦虚:“刚需要是有我这种胆子,他也可以有得选。”   杨桢想想也是,归根结底好像还是应了那一句,性格既是命运。   不过话说回来,动辄几百上千万人口的城市里,每一寸人们生活过的土地上,曾经都有着逝去的灵魂,只是在平地起高楼、高楼夷为平地的交替里被忘却了而已。   借着下午看房的东风,两人今天回得早,路过海鲜市场的时候停了车跑去买螃蟹。   权微觉得麻烦,带壳的肉食他平时都不怎么买,吃倒是爱吃,就是懒得去壳。但是杨桢喜欢吃螃蟹,他耐性十足,喜欢剔蟹腿,而且钟爱蟹黄那种油脂鲜美丰富的口感。   权微进市场的时候,心里只是想着家里的锅一次能蒸几个,可一到水产的摊位上,看见杨桢煞有介事地拒绝了老板的殷勤推荐,自己蹲在捆成阶下囚的螃蟹阵前挨个地翻肚皮捏腿,这才猛然想起牙行的大佬挑的都是好货,物美价廉,是拿去收买人心的上上之选。   于是他往杨桢旁边一蹲,小声说:“东家同志,给我爸妈挑一锅。”   杨桢忽然听见那个熟悉的称呼,一瞬间竟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漫长感。   权微喜欢给他乱取外号,什么杨七秒、杨长腿、桢帅、桢有才等等,杨桢已经习惯自己的身份多重了,唯独在穿越这件事上他自己都有点讳疾忌医,权微却是一副能随时拿来讨好或取笑的态度,这让杨桢在他身边感觉非常放松。   他眉开眼笑地看了权微一眼,手上动作不停地说:“好,多大的锅?”   权微两手比做八,虎口相对地比了个轮廓:“差不多这么大。”   其实几锅都没问题,又不常吃花不了多少钱,而且海鲜市场水产比超市便宜一大截不说,新鲜度也略高一筹,反正技能不用花钱,就是螃蟹性寒,打个牙祭就行了。   杨桢取了个吉利的数字,挨个看来看去,又往箩筐里加了6只,翻着翻着他又想既然是送礼,手眼不停地说:“那给少宁也带几个好了。”   权微一听就搭着杨桢的肩膀开始自卖自夸:“跟着权哥有肉吃,你要跟好我,听见没?”   也不知道是谁在给他挑肉,杨桢哭笑不得:“跟着在,就差亦步亦趋了。”   既然都便宜了孙少宁,也不能落下自己的小弟方思远,这导致他们离开市场的时候,权微抱着个怀抱大的白色泡沫箱子,杨桢也闲着,提着两塑料袋的皮皮虾。 第111章   古语有云,右手持酒杯,左手持蟹螯,拍浮酒船中,便足了一生。   实际吃起来可没这么有美感,要扒要撬要咬,手上沾得湿乎乎的,压根优雅不起来。   杨桢挑的螃蟹不是盖的,圆脐揭开以后,蟹壳内的膏体丰厚、金中带橘,糖心似的油脂似流非淌,引得人食指大动。权微觉得这个厉害了,不吝夸奖地说:“你怎么什么都会挑?”   杨桢在对面拿着根擀面杖,正在擀蟹腿,压着木棍的两段在切开的蟹腿上一压一滚,整条的腿肉就被挤了出来,这办法是他从万能的网友那里学来的,效率堪称无敌。杨桢笑了笑说:“怎么可能什么都见过,就是以前倒卖过毛蟹。”   权微来了兴趣:“你们那里又没有火车又没有飞机,怎么倒,用马吗?”   杨桢:“嗯,平川走马,水路走船。像螃蟹这种不易保存的,只能用毛毡密封了捆在驿马上,连夜兼程地送到京城,只有达官贵人才吃得起。”   说着他同时又碾出几条蟹腿肉,用筷子扒到一处并起来夹了,放到权微的酱油碟里打趣道:“可以吃了,权大人。”   权大人没点贵人的样子,捡现成地立刻送进了嘴里,然后礼尚往来,舀了一勺蟹膏送进了杨桢嘴里。   鉴于毛蟹凉了腥味就会反扑,所以要吃就要趁热,两人忙活半天,一共没倒腾出二两肉,过了个嘴瘾开始正常吃饭,吃完杨桢泡了一盖碗茶水用来洗手,收拾完厨房就回电脑桌前忙去了。   这时刚过8点,小黄就已经来敲了:杨神,看见消息到群里冒个泡。   杨桢于是点进“八荒”那个群,负责纹样的妹子瞬间出现,发来一条消息:杨神晚上好,“烽火”这两个字,我想要有点杀气的感觉,上一版偏瘦,锋芒不够,你稍微拉宽一点点试试可以吗?   权微没事干,本来坐着在看杨桢卖字,可一看见这么玄乎的描述就大脑空空,忍不住捅了捅杨桢:“你们平时都这么聊天的?这么不接地气,什么叫有杀气的字?”   杨桢侧头仰起来看着他笑:“我也不知道,瞎写。”   权微这才觉得他们还是有共同语言的,他晚上吃快了有点顶胃,坐着肚子里像是怀了个铅块,于是摸了把杨桢的脸出去了:“那你写吧,我出去躺会儿。”   杨桢朝他比了个ok的手势,回头在群里回道:可以,还有其他不对劲的地方吗?   柳中青:暂时没有了,辛苦杨神orz!   杨桢一直让她们别这么叫,但网络上大家都用的id,只有他的称号太像名字,大家都有点叫不出口,就延续了之前的老称呼。   杨桢:那我先下了,写完再发过来,今晚交。   皇天:速度,比心心.jpg   灼其:让人感动到痛哭流涕的速度,给大佬下跪.jpg   汪星人:让人想向全世界安利的写字博主,本爸爸允许了.jpg   柳中青:楼上注意,他还!不!是!一个博主,杨神来微博上玩啊,我们可以把你卖给约字稿的妹子汉子和伪娘们,让你的稿子接到手软,日进斗金、财源滚滚……   皇天:柳儿别尬吹!这是宁少三次元的老铁,牛皮不保险,低调低调。   宁少指的就是孙少宁,他在神州里的角色是个浪迹天涯的少爷剑客,id叫宁不折,碍于“江湖”太大,为了图方便,大家都是在id里抽个字加上职业做称呼。   柳中青:卧槽!   灼其:按照宁少颜狗的尿性……   汪星人:那杨神……   皇天:黑人问号脸.jpg   杨桢只见屏幕刷刷往上滚,省略号前后的话竟然还能连成一句完整的话,可见这几个人默契已深。   柳中青:绝壁……   灼其:是个……   汪星人:帅哥!   反应慢一拍的皇天:我、我竟一时无法反驳,字好看+人好看=网红写字博主指日可待,杨神爆个照,稿费给你加5毛,星星眼.jpg   余下3个也开始起哄,杨桢假装已经下了在勤劳地写字,没有回复这个话题,这些女孩都很爱开玩笑,很多话看看就行了。   就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右下角跳跃的图标显示着还有来自别人的消息。   钟海涵:agent杨,你发的房子我看了,都不合适。   那几套已经是1000价位档里面品质看起来比较好的了,要是这都不行,那……杨桢询问道:具体是哪些地方不合适,你能不能跟我说说,方便我更准确的把握你的需求。   钟海涵回了个“ok”,拿出批改论文的架势对每套房子做了缺点分析,这套没有落地窗,采光太差,那套不是独门独户,他不喜欢和别人一起住,最后那套整租的,在6层没电梯,对他的狗太残忍。   杨桢看完忽然觉得,这年轻人好像不是来找房子的,而是来找茬的,房价早已不能同日而语了,1000块钱在合租的选项里都不能太挑剔,但杨桢也没找过几套房子,所以不敢跟钟海涵夸口,这个价位里就真的找不到他想要的房子。   杨桢敲着键盘道:那我再找一找,有的话就给你看。   权微在沙发上这里呆了没多久,在跟朝瑞的老姚打听他元旦前后有没有时间,有就替自己收拾下房子。老姚跟他说没问题,权微谢过老姚,接着打开电视准备挑个视频看,可不知道是吃了凉物胀气还是怎么,居然此起彼伏地打起嗝来。   打过嗝的人都知道,打嗝不是病,可烦起来要命,“嗝嗝嗝”地打个不停,权微脸上渐渐露出了一种停不下来的烦躁。   卧室的门没关,杨桢隐约听见了一点动静,起来走到卧室门口一看,发现让权微差点打成了一只近乎失声的尖叫鸡,他好笑又担心,连忙跑出来用老方法给权微掐人中。   可这法子的效果是有人灵有人不灵,杨桢掐了半天没用,只好放平大拇指的指节,去抚摸那几道凹陷的指甲印,就他知道的还有几个办法,一个是惊吓,一个是闭气,杨桢打算挨个试试看。   然而他性格温和,别说惊吓,连惊喜都会选最温和的那种,杨桢心念电转,视线瞥到沙发缝里的那抹明黄时才猛然有了个下策,于是他开始转移权微的注意力:“你是不是刚躺在这儿凉到胃了?”   权微像是被碳酸饮料充到了一样皱着五官说:“应该不是,我刚趴着在……嗝!”   话音刚落,有个鬼鬼祟祟的鸡头悄无声息地靠近了他的脖子,下一秒毫无征兆地发出了一声惨叫。   咯!!!   权微被吓了一跳,新来的嗝卡在嗓子眼,噎得他心口上不来气一样疼。   指使尖叫鸡吓人的杨桢捏着犯罪证据,怕他想起打嗝的事来,便盯着他没说话,看他还打……谁知道这念头还没琢磨完,缓回一口气的权微立刻打破了杨桢的期望。   他先打了个气势不减当年的嗝,气得一把夺过小黄,捏着鸡脖子用一只鸡爪抵在杨桢的眉心上说:“人吓人吓死人你……嗝……不知道?”   杨桢根本不忌惮这只假鸡腿,还有点嫌弃他:“你的嗝怎么这么顽固?再闭气试试看,你吸一口长气,别吐出来。”   权微再信他就活该被鸡吓死,闭个毛线的气,还是转移注意力吧。   他将鸡往旁边一扔,用空出来的手突袭地抄住杨桢的后脑勺,拉过来的同时自己的脸也凑过去,用杨桢的唇堵住了自己的嘴。   对象吃完河蟹没刷牙,唇齿见有点淡淡的腥气,要是初吻可能会有点败兴,但他们早就亲过百八十回了了,默契的交融和舒服感更胜一筹。   权微一下就从打嗝的烦躁了跳出来,将舌头塞进杨桢嘴里,在脉络明显的上颚刮了一圈,杨桢可能是因为痒,抿了下唇,唇瓣内侧光滑的黏膜蹭到了权微的舌面,摩擦出了星点微弱而让人心颤的电流,权微激动起来,退出一点含住了杨桢的下唇,用上了吮吸的力道。   回过神的杨桢被吻得有点发飘,可心志坚定、有始有终,脑子里还在想他好像是没有打嗝了。   几分钟以后两人闭完气出来,权微就身心愉悦、百病全消了,只是他又出了一个新的问题,起反应了,于是他将杨桢推起来说:“去去去洗澡!我拿个睡衣就来。”   杨桢也有点淡定不下来,但他还惦记着跟钟海涵谈到半截的对话,有突发状况没法继续聊,但哪怕是回一句“现在有点事,稍后再回复您”也好。念及此他笑道:“你去放水,我去拿睡衣。”   反正跑得了浴室跑不了卧室,权微好说话地跟他交换了任务卡,就是他等到这一箱的热水都快放完了,杨桢和睡衣还是没有来,睡衣不重要,可是人么?   权微跑回卧室兴师问罪,发现杨桢两只手悬在键盘上,一副不知道该怎么打字的模样,他凑过去一看,立刻也被钟海涵的野心给镇住了,他笑得不行:“你有没有问过他,他是几几年出的国?”   原来,在杨桢跑出去给权微治嗝的这十几分钟里,钟海涵因为担心杨桢抓不住他的point,就给杨桢发了一张参考用的房子图片。   那是一张客厅的一角,大面积通透的玻璃让视野直透室外,能看见外头的旅游业草坪和小花园,看那规格,一般的别墅还入不了钟同学的眼。   杨桢跟权微面面相觑了一会儿,消化完这张不知道是笑话还是惊吓的图片,笑着摇了下头:“没问过这个。”   权微又点开那张图片看了看,他跟杨桢的林景房都没这么高级,嫉妒使他在床沿坐了下来,胳膊肘压住椅背,将下巴杵在杨桢的头顶上说:“他的月租跟要求差太多,我觉得你早点把他回绝了,还能节约点时间。”   杨桢因为要顶一颗头,坐得四平八稳,牙商的思维让他看到的是另一点,他温和地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试试吧,要是没成就把责任推到小钟身上,要是成了,有提成、多了人脉还能有点成就感,是不是感觉十分的双赢?”   上次公司培训,罗讲师的ppt里有句话不在他的重点之内,但杨桢对它的印象却很深刻:你必须向客户提供多于他们需要的产品,才能赢得成交的资格。   其实新政颁布之后,他现在挺忙的了,但最年轻的时候不努力,往后的阶段就只能心有余而力不足了,而且权微发现自己还挺喜欢他这个凡事往好处想、不怕做无用功的态度,所以气质才能这么温润。 第112章   上午杨桢搜到了一套打着“优选”标签的房子,然而小蒋还在睡觉,他发的消息便暂时石沉大海了。   权微今天没有去菜市场,打了个电话说他有事不过去了,权诗诗阴阳怪气地说:“不来就不来呗,反正又没人欢迎你。”   这种口不对心的话伤人伤己,但不知道很多人为什么就是控制不住要虐人虐己。   权微权当没听见,打了声招呼把电话挂了,秦如许租的那套房子该缴物业费了,他向来不喜欢拖延,接到电话立刻过去了。   那边的权诗诗举着手机怅然若失,心里有点后悔,但又不想主动道歉,她神情凄楚地站了一会儿,忽然眼神一凝,拿出手机在通讯簿的搜索框里输了“小”字,下面顷刻弹出了一列名字,她胖胖的手指在列出来的名字里逡巡,最后顿在了一个点上。   权微租给秦如许的那个小区的物业设在2号楼,他的房子也买在这一栋,权微驱车来到这里,说明来意后工作人员为他找出缴费条,他拿钱换了条子,趴在柜台上在物业的登记簿上签字。   这时挡风帘“哗”的响了一声,有人从外面进来了,权微写完了撂下笔,站起来准备里去,一转身正好跟来人打了个照面,那人愣了一下,接着对他笑了笑:“嗨,杨桢的房东。”   权微喊杨桢七秒,其实自己的记性也不好,这一点在闲杂人等和事物上体现得尤为明显,站在他跟前的是一个不怎么修边幅的女性,小个子、裹着宽松的珊瑚绒居家服、头上带着顶带毛球的毛线帽,脸上似乎什么也没搽,黑眼圈浓得吓人。   他反应了一会儿,才认识这个气色不太好的女人是杨桢曾经的领导,看在她帮过杨桢的份上权微对她还算客气,点了下头扯出了一个淡淡的笑:“你好。”   秦如许是来取快递的,在她休假养病的这段期间,她每天的消遣就是买买买,因为买能治百病。   她早就能自理了,可杜娟不放心,一直不肯回去,秦如许要是赶她走,那估计得遭天打雷劈,可一起住吧又总是忍不住吵架。成年以后要是跟父母的关系还能圆融自洽,绝对是一件让人羡慕掉大牙的幸运美事。   在父母眼里,多大的孩子都只是孩子,他们总希望孩子能活成他们眼中最好的样子,可时代却让年轻人的世界日新月异,让两代人从来都谈不到一起去。   秦如许只想自己好好地度过今天,可杜娟要替她操心过去和未来,刚刚为了卖房子的事差点又杠起来,吓得秦如许赶紧溜了下来,取个快递冷静一下。   房价忽然开始上浮,杜娟不知道在楼下哪个大妈的刺激下又伤到心了,这几天动不动就直抹老泪:“都怪我跟你爸没本事,你住院那点钱都拿不出来,好啦,现在房子卖亏了不说,你以后想要再买可就更难了。你说你也是,倔什么倔?小沈当时巴巴地要借你钱,说房价要涨,让你等一等,可你就是吃了秤砣铁了心,非要卖。”   “现在好了,楼下举牌牌儿租房子给别人的那个陈阿姨你记得不?她们老家一个大侄子前几天就买的你之前那个小区,跟你一样的房子,买的时候比你卖的贵了7万多,唉!”   秦如许本来想跟她解释,二手的房子不是二道贩子摊位上大白菜,一样的品种就都是一个价,这跟保养、楼层、装修、朝向等等都有关系,可是杜娟打心眼里不想听,所以她说再多都是白搭。   而且比较之心实在是人性里最具有毁灭性的一种本能,也不知道是不是杜娟念叨得多了,秦如许上网搜了搜,发现她卖掉那个房子所在的小区均价果然是涨了。   就这么一个月左右的功夫,平米均价就上调了接近1300块,她的房子68平米,大概娄个数就是8万,而她在岗位上骂天骂地地骂半年,税后的工资加起来还达不到这么多,一种嫉妒的、错过的、像是后悔的火种在她心底亮了起来,难怪人们都说房地产赚钱,她虽然没有赚到抓住市场的那份利益,但却擦肩而过地感受到了它那种能扭曲人心的能量,利益巨大,似乎唾手可得。   秦如许蓦然感觉到了一种不平衡,并且这种感觉进来越发强烈,使得她刷卖房网站的频率越来越勤,渐渐陷入了一种稀里糊涂的焦虑之中,她有点茫然,不太明白那种便宜的时候卖、贵的时候又想买的心理是不是不正常。   手术之前的那些日子,秦如许确实心力交瘁,想要离开这座将生活过成了生存的大城市,可等到身体和情绪慢慢恢复以后,拼搏和不甘又在房价的刺激下自她的血脉里迸发出来,她又贪婪地忘记了疾病的教训,不想走了。   如果房价等她离开以后再涨,如果她不曾见过机会,就好了。   杜娟觉得可惜,秦如许自己也有点闷闷不乐,因此扒开帘子遇见帅哥,绝对是糟心事里难得让人想笑的一件事了。   秦如许寒暄道:“过来办事啊?”   权微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没有交谈诚意地说:“你忙,我先走了。”   秦如许压根不忙,也看得出权微态度冷淡,但她记得杨桢的房东是个炒房客,她心里有个大疙瘩,遇到权微正是时候,秦如许在原地犹豫了几秒,很快拿出大姐的气势转身出去了。   “帅哥,”前面的人个高步子大,秦如许裹着家居服在后头追得小跑起来,“问你个问题。”   车就停在单元门口的车道上,离物业办公室也就十来米,权微已经摸到了车门,听见问题止住了拉门的动作,侧过身去点了下头。   从物业到这里一共没跑几步,别说剧烈就连运动都算不上,可秦如许的心跳却陡然快了起来,她说:“你最近还有在买房子做投资吗?”   如果炒房的都在买,那就说明可能还会继续涨。   ——   午饭之前,杨桢打电话去跟周艾国核实送钥匙的事,那边不知道在忙什么,用一句话把他打发了。   周艾国:“我现在有事,周驰电话你有吧?你联系他。”   杨桢听他的声音偏小,可能是在开会,于是又给周驰打电话,游手好闲的周公子和蔼可亲,上来就跟他称兄道弟:“销售大哥有何贵干哪?”   “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杨桢微笑道,“老周先生说730小区房子的钥匙在你手里,我想确认下你下午过来的时间。”   周驰:“2点半左右吧。”   杨桢:“好,那下午2点半,730大院门口见。”   下午那个叫谢震的同事领着他的客户准时前来,是个异常高大的年轻男人,说是买房以后留着做婚房,一点不介意房子老破小,目光看起来比年龄要长远,这种客户最好带,心里的标准清晰明确,看上了立刻就会下手。   周驰这边也没出什么岔子,踩着点在路边停的车。   杨桢觉得有阵子不见,他似乎胖了一圈,看起来生活十分滋润,人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闲闲地走在自己旁边打听八卦:“哥,最近市场火爆,挣了不少吧?”   其实没挣多少,确定签约的只有郑大姐那一套,其他的客户如小蒋之流都在咨询和带看期,但就是这样,环比来说已经很不错了,杨桢微笑着说:“比上个月好点儿。”   周驰却不信只是好“点儿”,神秘兮兮地凑过来说:“咱俩都这么熟了,你就别谦虚了,我爸跟我说了这两个月市场跳涨,没便宜房东、没便宜买家,净便宜你们这些中介了。”   这话说得好像涨上来的市场价都被中介净赚了似的,但截止到目前为止,杨桢没感受到自己占了多大的便宜,他以开玩笑的方式反驳道:“是吗?那我可能是一个假中介吧。”   周驰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忽然放声提醒道:“前头的两位别走了,右拐,就是这个单元。”   一行4人沿着老旧的楼梯爬到5楼,防盗门锈迹斑斑,周驰用钥匙捅了半天才拉开门,没收拾的老房子藏污纳垢,看起来很容易让人失去居住的欲望,但就是这种配置的房子,因为处在好地段里,随便挂到网上去,整租也在3500以上,租金实在是有点吓人。   谢震的客户里里外外地连看带拍照,捣鼓着手机又给熟人发视频,走到厨房的生活阳台上去窃窃私语了。   周驰就是一送钥匙的,根本不关心这房子卖不卖,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拿出手机开五杀。   过了会儿客户走出厨房,目光在乱敲手机屏幕的周驰身上停留了两秒,招手让谢震过去。谢震过去了不到两分钟,就走回来跟杨桢说:“哥,客户看完了,我们先出去嘛。”   杨桢去叫周驰锁门,周驰一局还没杀完,疾风骤雨地在屏幕上乱点,无暇他顾地说:“我还得要几分钟,有事你们就先走。”   客户大哥看房东这儿子头都没抬,十足一副“你爱买不买”的架势,心里登时有点没底,但还是转身出了门,中介说要避开房东和他的家属,先回附近的门店坐着说。   杨桢跟周驰说不上熟,但勉强能算个脸熟级的朋友,就单独留下来等了会儿。   几分钟后对方的水晶被推掉了,周驰没拿到MVP,心里骂着MMP,抬头一看沙发角上有个人,吓得心脏突了一下,骂道:“卧槽,没走你吭个声啊大哥!”   杨桢:“我看你有点忙,没忍心打扰你。”   周驰翻了个白眼,站起来拍拍屁股说:“你是在等我吗?是不是还有啥事儿要说啊?”   杨桢:“没事,走吧。”   那就是纯粹在等他了,周驰心里有点感动,张了张嘴似乎要说什么,最后戛然止在了牙关跟前,他虽然是个坑爹儿子,但被周艾国好吃好喝地养了这么多年,到底不能做白眼狼。他蹿起来一巴掌拍熄了客厅的灯,说:“走起。”   从小区里出来以后,周驰开车走了,杨桢则回了就近的门店,谢震和那个高个子在会议室里坐等,已经愉快且迅速地达成了协议,要约房东面谈。   杨桢给周艾国打电话约会面时间,但周艾国却说:“不巧,我今天出差到临海来了,最快也得下周一才回得去。”   于是会面就暂定在了下周一,谢震为了确保后面没有横插一杠的竞争者,就说:“杨哥,我的客户很诚意要买了,这样,你帮我们把这房子先屏蔽,等我们见完房东了再放出来,行吗?”   先约先谈先得,这本来就是约定俗成的规矩,杨桢利用维护人权限将730这套房子暂时屏蔽了,然而隔天,他就接到了周艾国愤怒的质问。   “杨桢,我那套房子,为什么看不到了?” 第113章   杨桢听见这话的第一反应,就是权微果然是个乌……不,预言家,他有种不好的预感。   “有客户约您见面,我们就暂时将房源屏蔽了,”杨桢虽然不是很懂他为什么这么激动,但还是客气地回答道。   周艾国冷冷地说:“可是这事并没有经过我的同意。”   中介并不是周家开的,将房源挂到网络上去需要房东签字同意,但屏蔽或下架就是中介自己的事了,杨桢客观地说:“您愿意卖,买家也愿意买,现在只是缺一个碰面的时间,先约先谈,对买家公平,您也落得清净,这种情况下我们都是这么处理的,您是卖卖房子的老前辈,应该对这个规矩不陌生才对。”   周艾国当然不陌生,但前提只有在他的身份是买家的时候,他才愿意接受这个规矩。他被杨桢不温不火地刺了一下,冷笑了一声,没做其他回应。   杨桢习惯了这人不好相处,也不往心里去,转而问道:“关于下周一跟买家见面的时间,您想定在上午还是下午?”   周艾国沉默了半分钟左右,忽然不按常理出牌地说:“房价一天一个样,我关注的几套房子已经调价了,这让我觉得按照之前挂出去的价格卖就亏了。”   话说到这份儿上,言下之意就很明显了,杨桢皱了下眉头,揣着明白装糊涂说:“所以,您的意思是?”   周艾国的年龄和脸皮都在这,没必要跟杨桢不好意思,他语气丝毫没变地道:“你马上帮我调个价,把总价从82调到86,不允许议价,我的费用客户出,那边要是同意,那就周一见,要是不同意,那就很遗憾了,你立刻给我把房子解锁了。”   所谓坐地起价,说的就是眼下的情况了,杨桢一边觉得周艾国没有契约精神,但另一边市场确实又是这样,如果自己是房东,杨桢肯定也希望自己的房子卖价越高越好,这种行为可以理解,但旁观起来还是会有种利字当前、人太善变的感觉。   杨桢明知道会是徒劳,但出于希望顺利成交的目的,还是劝了劝:“买家很有诚意,是个跟您儿子差不多大的男生,要是手里还有余钱,用年轻人的眼光来看肯定愿意买电梯房,房价是在涨,但您早卖了也有资金好早点再买,肯定亏不了,一口气涨4万,可能会吓退不少有意向的客户。”   “我也不急着卖,”周艾国想也没想就答道,甚至还笑了起来,“总价高了,对你们中介也是有利无害啊,去年7月份那会儿你们天天措蹿着我们涨价,现在是良心发现了还是怎么的,我主动要涨,你倒还不愿意了?”   不是良心发现,而是去年7月份他还没来,杨桢眼神一动,总算听到周艾国表明了他的立场,这个炒房客不急着卖,他是在试探市场。   那要是试探的话,杨桢打赌调价肯定不止这一次,这样看来,这中老年果然不是在照顾他的生意,而是在拉他共沉沦,他可能会白忙一场,而且被诚意购买的客户当成那个没诚意的房东的同谋。   “不是不愿意,”杨桢用开玩笑的口吻说,“而是怕不知足、一场空,您坚持要涨4万,没得商量,是吗?”   周艾国是个比权微疯狂几倍的赌徒,语气坚决地说:“对。”   杨桢挂掉电话叹了口气,唤醒电脑切入后台,将周艾国那套房子的价格抬了4万,然后立刻去通知谢震。   谢震听得直嚷嚷:“我日!这也太不讲信用了吧,以为别人买房都跟买大白菜一样啊,哥你稳一稳呢?”   杨桢:“稳过了,没什么用,很强势,态度就是爱买不买。”   谢震气得想笑:“唉,希望客户别冲我撒气。”   杨桢安慰说:“应该不至于,多数人素质还是挺高的,不过之后咱们也留个心眼,涉及调价、要撤房等是房东那边出问题的事,尽量跟他们用文字交流,客户质疑起来也好解释。”   谢震“嗯”了一声,憋了几秒评价道:“操蛋!”   两则通话的功夫里,中介平台上就来了好几条消息,都是问房子的,杨桢放下手机,双手移到键盘上的瞬间又想起了一件事,拿起手机出去了。   他走到店外面打了通电话:“大姐,我让你们备的材料,身份证、户口本、婚姻证明、收入证明还有半年的银行流水,你备齐了吗?”   郑大姐:“啊?还没呢,不是说下周之前备齐就行了吗?俺们那收入证明还没开呢。”   “那赶紧去开,”杨桢语气如常,但内容里满是催促的意思,“最近房价在涨,有些房东已经开始观望了,我怕拖出问题,咱们不等下周了,你今天就去开,开出来了立刻拍照给我看,没问题我们立刻就约房东,面签和申请贷款的流程放在一天走完。”   对于郑大姐来说,楼市怎么样都是听中介说的,杨桢这么一说她就慌了,满口答应下来,生怕房东反悔。   ——   2号楼下的车道上,小雪节气过后的室外风刮的人脸疼。   权微忽然被一个不怎么熟的人问起职业动向,怔了一下没太明白秦如许提这个问题的动机,他说:“你问这干什么?”   秦如许感觉自己像是在打听别人的商业机密,但这点感觉还不足以阻止她继续打听,她坦白说:“我之前不是把房子卖了吗,手里现在有一点钱,这年头也就房子保值,要是还有上涨空间的话,我就想买个小的,投资用。”   这思路听起来似曾相识,权微脑海里记忆划过,然后他才反应过来,曾经的自己也是这么打算的。   那时他握着30万,一脚踏入了青山的楼市,如今的秦如许也因为实现了一定程度上的财富自由,而靠近了这条让人嫉妒和唾骂的路。   权微心里门儿清,知道一旦她买了个小的,很快就会想再买一套。   别跟他说什么别同流合污、要做股清流的屁话,对财富和权力的追逐是人本能里的东西,那些自命清高的人,或许就是没见过诱惑。   炒房是暴利,但倾家荡产的危机也如影随形,权微当然听得懂秦如许的潜台词,就是想要跟着自己买,但权微不想带她,因为他心里有个原则,做生意或是做投资,绝对不招惹熟人。   他跟秦如许不熟,但她是杨桢的熟人,权微没那份领人进门的师傅能耐,他冷淡地说:“市场这东西没法统计,这几天是在涨,但涨到什么时候和多少,现在的专家预测都不敢说死了,我也不知道,我最近没买。”   秦如许最近有点魔怔,一门心思想买房,闻言有点失望,但还是没放弃地说:“那你什么时候想买了,能不能告诉我一声?我自己吧,不会看。”   权微心想跟你又不熟,直接岔开了话题:“齁老冷的,你进去吧,我还有事,先走了。”   然后他所谓的“有事”,就是跟杨桢一起慢慢的……看房子。   早上出门前两人就约好了,杨桢下午带他看两套房子,两套不在同一个小区,但“客户”自己有车,那就无所谓麻不麻烦了。   照样是权微去店里接人,在杨桢钟爱的瓦罐汤店里对付完午饭之后,因为天冷室外没法呆,只好直接开车去了目的地。   第一套房子在一环线上,附近还有一个寺庙的旅游景点,户型是一室一厅的套一,建面48套内不到40,卧室朝东南,客厅借的是卧室和厨房的采光,其实40平米一个人住也够了,但这房子隔得不太合理,客厅和卧室感觉只有巴掌大,呆着让人很难受。   权微跟杨桢形影不离,厕所都要一起去看,但托管钥匙那家门店的中介就是觉得奇怪,这个叫杨桢的同事工作怎么这么不积极?怎么一句推销的话都不跟客户说?于是他只好自己亲自上阵,谁叫他们是利益共同体呢。   “帅哥,这房子,一环内,1公里有地铁口,旁边就是财富大厦,卧室里还能俯瞰问津寺,户型也方正,租客刚退租,没有漏水漏电隐患,一个人住舒服得很,价格在这地段里来说也很便宜,买来投资也稳赚不赔,你觉得怎么样嘛?”   权微对小哥点了下头,示意他听见了,但转头就把问题抛给了杨桢,眼睛朝东西各瞥了一眼,说:“怎么样嘛?”   杨桢现在的身份又是以销售王牌为目标的中介了,他笑着说:“特别好,买!”   权微恬不知耻地当起了他最不齿的伸手党:“你出钱我就买。”   杨桢立刻变了脸:“那你还是再考虑考虑吧。”   开门的中介看着他俩旁若无人的瞎掰扯,前两句觉得这位杨姓同事跟他客户的关系处得可真好,简直像朋友一样,后两句又觉出了不对,考虑是你中介该说的话吗?   队友不给力,开门的同事只好操碎老心,继续发起劝说攻势:“帅哥,最近的房子卖得很快,挂出来用不了多久就成交了,这房子真的蛮不错的,你要不跟家里人商量商量?”   权微往旁边瞥了一眼,揽住杨桢的肩膀往上面一压,意味深长地说:“商量过了。”   同事两只眼睛都没看到他打电话,但没有情商低到当面让客户下不来台,只是笑着询问道:“还是不满意吗?”   “嗯,”权微指了指入口门说,“小区就一栋楼,连个院子都没围,直接插在火锅店和印度飞饼店上面,这么高应该不至于吵,就是乱,我要是租给小姑娘家,可能还得给她配个保安。”   同事笑了笑,给杨桢甩眼神,杨桢对他摇了下头,示意不用劝了,中介都是被拒绝惯了的,同事摊了摊手,没说什么将他们带下了楼。   杨桢在餐饮一条街里谢过同事,跟权微直奔第二套房。   这套在二环外的西北边,权微看房子照片觉得还不错,地板干净得发亮,可真正开车过来了才发现这边的沿途很秃,基本没有大规模的发展,没有人聚集的地方短期内肯定是看不到什么升值空间的,权微直接就没去,让杨桢在平台上取消了看房事宜,带着他跑去逛动物园。   在去动物区的路上,道旁都是茂密高大的竹林,风一吹哗哗作响,但丝毫不会让人觉得吵,反而有种宁静在躯体里滋生。   杨桢心虚地说:“我怎么感觉我天天都在玩。”   权微:“怪我啰?”   杨桢停下来对他作了个揖,笑着拍马屁:“没有没有,就是觉得很幸运,托您的福。”   权微也对着他拜了一下:“一拜天地了啊。” 第114章   动物园里草木洁净,常青种看着比市里的要绿上不少。   “在我去过的所有动物园里,”权微以偏概全地说,“放在最前面的好像都是鸡。”   此刻这群品种不同的鸡正在舍里刨土,毛羽灰扑扑的,连“咯咯哒”都不叫一声,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   “这不正好吗,”杨桢揶揄道,“鸡是你最爱的宠物。”   权微耳朵尖得很,立刻就提取出了话里的取笑意味,斜睨了杨桢一眼:“你有什么意见吗?”   杨桢耸了下肩,十二级识趣地转移了话题:“把鸡放在前面是有什么讲究吗?”   权微不负责任地说:“不知道,孙少宁说是动物不够,拿鸡来凑。”   杨桢瞥了他一眼就开始笑,说到后面声音就下去了,怕被别人听见:“不晓得就不要乱猜了,鸡也是珍稀动物,你看那个红头、白尾巴的,我在中原的时候也见过。”   权微找到了他说的那只长尾巴山鸡,好学地说:“那是啥?”   “是白鹇,一种观赏鸟,”鸡舍里的品种并不是每一种都有介绍,杨桢在记忆里搜肠刮肚地给他科普,“啼声暗沉,据说如果在上山时看见白鹇,那无论是遇上雷雨或是雾瘴都能平安归来,所以山地的猎户又叫它哑瑞。在大偃朝堂里,五品官员常服上的补子图案就是这种鸟。”   然而历经白云苍狗,如今它自己都没法平安归去了。   文化人就是不一样,权微看见了一只鸡,可他对象看见的却是来龙去脉,这种随时随地带免费导游的高级待遇不是谁都能有的,权微点着头,随手又指了一只长得像鹦鹉的彩色长尾巴鸡:“那个呢?你们那里有没有?”   杨桢:“也许有,但没见过。”   在杨导不给力的时候,男朋友就要积极地给他查漏补缺,权微看着解说牌现学现卖:“现在见过了,它叫红腹锦鸡,公的,特长是吃得多、溜得快。”   杨桢看着立牌上的六、七行的习性介绍,忽然发现自己对象这个概括能力堪称登峰造极。   两人沿着小道慢慢往前晃,沿途杨桢把偃朝官员的补子解说给凑了个七七八八,有些动物他生平第一次见,但印象最深刻的还是一只小黑熊,应该是刚从山林里过来的,不停地撕扯着铁丝网在哀嚎,同行而来的一个女孩看着看着就哭了,也许是觉得它应该回到大自然里去。   杨桢忍不住也走了下神,心想笼子究竟是保障,还是牢狱。   谢震的电话比较的识相,在两人离开动物园之后才才打来,杨桢听见他在那边说:“哥,我的客户接受涨价,也不议价,诚意杠杠的,请你务必给我把那房东稳好了。”   周艾国作风独断,杨桢没敢把话说死:“我尽力,好吧?”   权微听他的口气,感觉像是遇到了难办的事,就问道:“怎么了?什么事情要尽力?”   杨桢简单地说了下周艾国抬价的事,权微之前告诫他别搭理周艾国,这会儿又怕杨桢郁闷,冒着打自己脸的风险来安慰他:“调价很正常,我也调过,最多的一次调了4次还是5次,最后那房子太贵了没人买,价格一跌吓得赶紧便宜卖了。他要是太作,市场也会收拾他的,甭理他。”   杨桢十分好劝,听完注意力就不在周艾国身上了,只是八卦地问权微:“当时你反复调价的时候,有没有一种‘我这个人真是毫无诚信可言’的感觉?”   “没有,”权微耿直地说,“那会儿只顾得上琢磨一件事,那就是房价肯定还要涨,我定这个价是不是低了?我要不要再等等?”   杨桢:“那现在呢?”   权微:“现在有了点经验,不会那么魔怔了,但一样还是跟着市场跑,所以你得管管我。”   杨桢希望他严于律己:“不管,你自己老实点。”   权微嬉皮笑脸地说:“求你了,管吧。”   杨桢及时止损地转移了话题:“开车开车。”   别人都是这么说的,我这辈子从来没有求过谁,可权微明显不是这一挂的,他有事没事就要撒个娇、求来求去张嘴就来,但神奇的是杨桢从来不会觉得他娇滴滴,只是觉得他很坦率,也有点可爱。   这一天有始有终、跟鸡有缘,晚上的大菜是尖椒鸡。   这回买的二荆条辣味十足,权微无知无畏,直接上手切了,当时只觉得辣起冲鼻,闻着爽,手上倒是没什么不适,等吃完了手上才开始起火,他也许是天生角质层比较薄,指缝里被灼成了粉色,有的位置甚至还起了几个肿起来的小泡。   杨桢刷了碗从厨房进客厅,看见他摊着手,一问发现是辣到了,立刻百度了去翻了几样东西出来,醋、风油精和一截剪自阳台花盆里的芦荟茎,给权微一样一样地试。   然而这三种神器对他都没什么太大的舒缓效果,但权微还是悠哉得差点拿手去撑下巴,摊成一个贵妃侧卧,因为他对象已经开始揽活了。   杨桢将卫生纸折成指甲盖宽的条,倒了点醋在他手心里,用纸往四周抹开,边忙活边说:“以后辣椒、洋葱什么的,都我来切吧。”   权微发现了一个规律,事情抢着干的时候,才能长久的保持积极性,他随口应了一声,实际心里根本没打算切个菜都两个人上,趴着抬头有点累脖子,权微还没“蘸料”的那只手刚准备往耳侧撑去,就被杨桢眼疾手快地拉开了。   “别一会儿脸上又辣起来了。”   权微猛然意识到辣味能接触传播的问题,脑子里刚开始想睡觉的时候怎么摸……又感觉杨桢晃了晃自己那只手腕,嗓音里都是恶劣的笑意:“不对,脸上应该不至于,毕竟皮厚,拿去撑吧。”   “爱和良心呢,”权微用目光谴责他,就是意味有点敷衍。   杨桢用给他刷醋的纸条指了指心口,一本正经地保证道:“都在这里。”   权微动了下眼皮子:“看在你笑起来好看的份上,再信你一回。”   杨桢笑了笑,说:“换只手。”   涂涂洗洗用处不大,时间倒是一下溜走了半小时,杨桢吃完辣的口渴,强迫权微陪他喝了一水壶的绿茶,近来他感觉视力有点下降,网上说喝绿茶防近视,他是每天都会泡两杯,但权微只喜欢喝饮料,只能捎带着能喝一口是一口了。   毛笔字的讨论修改已经成了杨桢每天晚上的公务,他在桌前敲字回复,权微平时喝不了那么多水,跑了两趟厕所后忽然醍醐灌顶,发现家里缺个茶叶柜,就拿着pad进工作室折腾去了。   字样依旧是改来改去,消息闪烁不停,杨桢起先没注意到有个好友提示混在消息里,等他点到那则消息,发现提示框上赫然写着:如诗如画请求添加您为好友,接受/拒绝,备注:我是权微的妈妈。   然后杨桢的第一反应是8套房的分手约定总算是要派上用场了,他点了接受之后主动打了招呼:您好。   前天权诗诗就想给他打电话,但号都拨了,临时却又失去了对质的勇气,她说不过权微,感觉也不是杨桢的辩论对手,虽然长辈总觉得年轻人这不行那不行,但实际上后浪基本都比前浪汹涌。   当时权诗诗点了红色的挂机,这两天她反复在做心理准备,思来想去选了这么一个不对面对面的办法,杨桢的微信好找,每天来给她送菜的菜老板就有好友。   文字携带的信息远没有语言丰富,因此也更具想象空间,权诗诗见杨桢没像往常一样喊她阿姨,内心的揣测登时就跑偏了,以为杨桢心里也窝了一团火,也许是因为上次海洋馆的待遇,又或许是因为她跟罗家仪反对他们的态度。   然而杨桢只是单纯地觉得,权诗诗可能并不想看见自己跟她攀亲附会。   反正没想过能好好相处,权诗诗开门见山地说:我想跟你谈谈。   杨桢不用想都知道她的主题是什么,他有心理准备,瞥了一眼卧室的门,镇定地回复道:您说,还是您想约个时间,见面再谈?   权诗诗:不见面,就这样说,也别告诉权微。   杨桢没傻到接受不平淡条约,不退不让地输入道:这个可能得取决于您跟我谈的内容和时间,要是我的情绪不对劲,权微肯定会问。手机有时候也是混着用的,比如看个时间、临时转下账之类的,所以瞒着他这件事,我没有办法跟您保证。   权诗诗看他回绝得头头是道,心里的气愤、埋怨、无力、凄惨交织在一起,使得她用力地敲着屏幕哭了起来:你们到底图什么啊?怎么都这么不听话?你们是想逼死我们吗?   杨桢闭了下眼睛,心口有种刺痛,既心疼自己和权微,对老人也十分不忍心,他吸了口气,回了一句:阿姨,过几分钟接下我的电话,挂掉的话,以后您的消息我就让权微来回。   后面立刻又紧跟着一条难得卖萌的消息:骗您的,我没有恶意,别紧张,比心.jpg   打完字杨桢站起来,走到工作室门口张望了一眼,交代道:“我下楼去丢个垃圾。”   里面的权微背对着门坐在椅子上,两条腿架在长凳子上刷pad,闻言转过头来蹭福利:“帮我带瓶旺仔牛奶回来。”   这个任务比起“丢垃圾”来说毫无难度,杨桢比了个ok的手势,将家里的垃圾袋全收走了,从这天起,他就开启了时间并不固定的丈母娘陪聊模式。 第115章   因为客户源源不断,杨桢这周的调休没有了,于是权微的花鸟市场之行也泡汤了。   好在他对核桃也没有赌瘾,就是图个新鲜想耍一把,便自卖自夸道:“看我多有先见之明,提前带你去动物园把假休了。”   杨桢抱着拳给他戴高帽子:“您高瞻远瞩,在下佩服。”   权微靠边停了车,笑纳完了说:“下午再给你放个假。”   “谢谢大领导,”杨桢捧完臭脚,提着公文包下车去了,下午他给权微约了套房子,上午也没闲着,要带小蒋去看房。   最近店里的人都忙,有的早上9点半就给客户约了房子,人凑不齐,那个有点傻的早操活动也就消停了,大家来去如风,奔波在不同的小区之间,为自己的钱包付出努力。   为了照顾小蒋的作息,杨桢将房子约在了11点,店里的同事出动了一半,剩下的也积极万分地在电脑前忙碌,鲜少有人走动,除了他。   自从杨桢发现视力下降,就打起了12分的注意,只要是长时间坐在电脑跟前,大约每隔1小时就要放松下视力,看窗外、接水、上厕所、浇花草等,反正能活动的小事多得很。   10点零几分他起来浇吉祥草,绿植放在角落的窗台上,开了扇窗,不知道是谁为了通风,用窗帘盖住了窗户缝,使得外头的空气和动静一起涌了进来。   “……没问题的,你他妈就这么点胆子,还想赚钱?……个房东有点憨,人稀里糊涂的,根本不知道现在的行情……他的房子4月份挂出来过,小半年都没卖出……估计是受挫不想卖了,我昨天去找他签的同意书,给的价格是……不是便宜!根本就是白菜价!我就问你一句话,干不干?没时间给你考虑……现在就回复,不干我就去找别……”   室外刮着4级的偏北风,气流从窄窄的窗户缝里刮进来,呼呼作响,干扰了杨桢的听墙角活动。   虽然偷听不道德,但外面那位字里行间透露出来的感觉都像是要坑人,并且他还在持续地施加压力,杨桢实在是有点好奇,犹豫了片刻,放下喷壶出去了。   开窗的那面墙边果然站着一个同事,是个刚入职不到两个月的年轻人,长得浓眉大眼的,大家都叫他小冯,此刻他正侧对着杨桢,一手举着电话,一手捏着根烟,但一直没顾上抽,全贡献给风享用了。   也许是察觉到了目光的分量,小冯回过头来,脸上瞬间划过一抹像是愕然又像是慌乱的神色。   然而如今的年轻人脑子都活,他迅速镇定下来,将只剩下屁股的烟塞进嘴里,另一边猛地将手机揣进兜里,视线刻意避开了杨桢,快步越过杨桢回到了店里。   连个招呼都不敢打,问题就显得更大了。   杨桢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但碍于时间不早,只好将这个疑团暂且按下,就骑着自己买的、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根本不受堵车影响的带看房利器电瓶车,去地铁口接小蒋了。   小蒋还是个要风度的年轻人,这冷天的竟然大无畏地穿着件机车服,是比别人显瘦也显高,但也比别人冻得透骨,走路还勉强扛得住,可一旦加上电瓶车的敞篷和速度,还没到小区就在后座上打了5、6个喷嚏。   杨桢感觉他像条水蛭一样紧紧巴在自己后背上打哆嗦,怕他冻成面瘫,只好靠边停了车,解了围巾问道:“嫌不嫌弃?”   方思远这大哥向来头发清爽、肩头干净,一看就是个精细人,小蒋忙不迭接了抖开,像个披风一样将自己连头裹了:“谢谢哥。”   这围巾也是权微买一送一便宜杨桢的,不算厚,但聊胜于无。   杨桢带小蒋看的这套房子在一环外,大牌开发商和物业,其他条件都没得说,唯独户型先天不太好,带个尖角,以至于挂出来了半个月仍然人气稀少,但胜在价格相对便宜,而且小蒋说他不迷信,杨桢这才带他来看。   室内的装修是日式和风,用了大面积的实木,刚装修完的时候肯定高档感十足,但如今地板开裂、壁柜损坏,看起来有点旧了,但是没有低档的感觉。   房子是个直角梯形,东南向有个锐角,也正是拜它所赐,吓退了一众购房者。   房子带角在传统建筑风水上叫尖角煞,说是会破财和导致家庭缺人口,这说法有迷信色彩,从现代设计的概念上去解释,带尖角的房子利用率低,这种角落空间逼仄,久居会对居住着造成压力,但如果除掉这个角后使用面积还足够的话,大可以找设计师将它藏起来。   这套房子的角就被修饰过,房东在角落里打了一道顶天立地的木柜,将一个锐角切成了两个钝角,后面的空间做成了杂物间。   “房东当时装修请的是著名的室内设计刘焱,将很多人都担心的风水问题给破了,”带钥匙来开门的女中介笑着介绍道,“这房子其实非常超值,没来看房的人是他们是损失,这位有眼光的帅哥,你觉得怎么样?”   不知道房东当时是怎么想的,将一室一厅的户型改成了大开间,卧室和客厅暂时是用一道布帘隔开来的,但这个还有得改,看在格局的份上不算硬伤。   小蒋的表情应该是看上了,但他又有初次购房者那种本能的迷茫,闻言就去看杨桢,小声嘀咕道:“哥,咋样?”   杨桢好笑地说:“满足你的‘不看后悔’12招吗?”   “诶日,进门就忘了,”小蒋气笑了,翻出手机来看他的看房笔记,“来,我逐条对一下啊,夜晚看不了,雨天也看不了,格局杨哥帮忙看了,墙角……”   等他嘀咕着又再屋里绕了好几圈,招手让杨桢上了阳台,小蒋学乖了,避开了那个女中介说:“哥,我觉得可以,这房子我喜欢,价格能不能再下来一点儿?”   真心想买和想卖的都是这样干脆,杨桢:“不能保证,但可以去谈了谈,你想下来多少?”   小蒋说:“哥你觉得呢?我也不了解市场。”   “市场”两个字猛然勾起了杨桢浇草时的记忆,他呼噜了一把小蒋的头,语重心长地说:“谢谢你信任我,但买房子是大事,你得去了解,因为价值太高了,买定离手,就只能愿赌服输。”   “要了解行情很简单,比如你今天要看的是这个小区,你就搜小区名,看面积、户型相当的卖的是多少,差个5万以下可以是在装修上,要是有了10万左右,那就一定要注意。等你以后想换房,当了卖家也一样,可以不去提防别人,但自己务必做到心里有数,因为出钱、收钱的人是你,明白吗?”   小蒋懵逼而迟疑地说:“哥你的意思是,这房子有问题?”   杨桢心说我的意思是你的态度有问题,但嘴上却正色道:“房子没问题,便宜就在套一改成标间这点上了,你要是喜欢的话,还是很值得下手的。”   小蒋点了点头,又说了一遍“可以”,杨桢这才去跟女同事沟通,请她联系维护人帮忙约下房东,并且问问价格的口风。   两分钟以后回复就过来了,房东不同意降价,但愿意自己给佣,小蒋溜进厨房给他爸打了个电话,回来时就定下了,将面谈约在了明天晚上。   小蒋跑房子算是火速,权微这边就是乌龟散步了。   权微上午跑到超市老板那个小区,去监督别人搬货了,来不及一起吃午饭,杨桢自己去的待碰面的小区,权微比他先到,坐在车里吹暖气,杨桢一来两人就上了门店,带上这片的两个中介一起上楼,结果让人啼笑皆非的是,租客根本不肯开门。   4个男人站在走道里面面相觑,权微立刻就沉了脸色,杨桢也觉得不靠谱,无语地说:“这是什么情况?”   片区的同事除了苦笑还是苦笑:“上午过来敲门的时候他们还是同意让我们来看的,现在不开门,明显是在耍我们。”   原来,房东看见房价上涨,临时想要卖房,但租约没到期,房屋使用权在租客手里,双方协商不成闹僵了,住在里面的一对情侣的作息也是360°无死角,一个白班一个夜班,时刻都能把门从里面反锁,房东自知理亏也不出面,拿想赚佣金的中介当了挡箭牌。   于是这套房子又没看成,然后在在周一到来之前,杨桢跟权微陆续又出去看了2套房子。   一套因为房东有按揭但要求买家先帮忙还,另一套的房东是个不倒翁,一会儿说卖一会儿说不卖,权微架子也大,不愿意跟这些自己的房子都扯不清的卖家接触。   道上稀稀拉拉地铺着掉落的银杏叶,权微抄着口袋说:“我发现了一个规律。”   杨桢搓着手,侧过头来看他:“什么规律?”   “自从我开始跟着你混以来,”权微笑着说,“好像就跟房东无缘了。”   杨桢回忆了一下,接着发现好像还真是这样,于是他不再走肩并肩的直线,而是斜着拉开了两人间的距离,边走边笑:“那你离我远点儿。”   权微碾了过来:“那不行,我宁愿不买房子,也不喜欢被人当傻子,我就喜欢跟着你看房。”   “那愿打愿挨,”杨桢不再横着走了,笑着说,“不能再给我扣黑锅了。”   权微:“哪来的黑锅?我笑着跟你说的。”   杨桢本来准备了一脸冷漠,结果说了半个音节就笑了起来:“哦。”   说完他脸上倏忽一凉,杨桢停下来,仰起脸说:“权微,好像下雪了。”   穹顶上泛着一层阴霾的灰色,细如粉尘的雪点起初不太看得出踪影,不多时慢慢稠密起来,洋洋洒洒自高处坠落,今年的第一场雪,在毫无预报的情况下就这么来了。   但与天气里的寒流截然不同的是,楼市一夕变天,以一种连中介和炒房客都始料未及的热度席卷了整个青山市。   第二天下午,杨桢给小蒋发了提醒短信,让他6点半到尖角房子小区楼下的门店,可自己刚出门,就收到了维护人的电话。   “杨桢,你们今天别来了,房东刚刚改口了,说她老公不在,她不敢一个人先签字,要等她老公回来了再谈。”   这是违约之前最常见的托词之一,杨桢心里划过一丝不详的预感,连忙通知了小蒋。   翌日上午周艾国来电话,说他暂时不想卖了,让杨桢直接将730的房子加100万,让之前约谈的买家知难而退。   下午,杨桢上后台的时候发现他之前带看过的好几套房子都停售了,其中还包括那套死过人的凶宅,真是应了那句玩笑话,这么高的房价都不怕,还怕鬼?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市场像是火上浇了油一样的疯狂起来,网上只要价格在片区的空间里、又没有重大隐患的房源,挂出来两天之内绝对下架,已经售出了。   各路中介带着客户跟投胎一样着急忙慌地去看房,顾不上勾心斗角、没资格跟房东议价、要求全款的越来越多,挂出来以后又要求撤销的也越来越多,买家当场做决定,然后中介连夜开车带着人,上门去找房东签合同的情况比比皆是。   所谓物以稀为贵,没有新盘上市,二手房东开始捂房,房价飙涨,即使坐地起价,局面也成了有价无市。 第116章   楼市的妖风越演越烈,房东捂房、价格朝出夕改、看房的人成群结队,这两天不止是刚需人群,连中介的自己人都开始骂了,因为他们之中的很多人也还没有买房。   杨桢背后的同事刚刚又接到了一通房东的撤房电话,挂掉之后心里不平衡,倒转了椅子面朝过道邀人聊天解闷。   “房东是不是都疯了?就刚刚给我打电话这个,他的房子2015年买的,136万,现在挂220万还不卖,是想攒着卖1000万还是一个亿啊?”   类似的事情大家差不多都遇到过,他旁边的胖子听见他话里有气,笑呵呵地转过来和稀泥:“平常心平常心,管他220还是一个亿,反正咱也买不起,静静得当一个历史的见证人吧。”   “就怕是你想静静,人房东也不许,”另一个同事加入了话题,冷嘲热讽地说,“兄弟我点子更背,已经签定的合同,因为贷款审批慢,过户撞上这波涨幅,房东一看尼玛不干了,果断违约同时找好了个下家,超级爽快赔了上家客户双倍定金,赔完还是赚了50多万。可怜客户被拖到现在,拿着原来的钱,只能买到掉一挡的房,还有老子的佣金也他妈打水漂了,气死!”   “草!我这儿也遇到这种情况了,我客户刚下完定金,那个狗房东就反悔了,也不肯赔双倍,我跑前跑后跑断腿,一毛钱没看着。”   “风水轮流转呗,去年年底市场不景气,标了急售、房东诚意买、跳楼价都没人买,那些房东巴巴地天天打电话来问,今天有没有人看房、价钱好商量,憋屈得跟孙子一样,倒是买家咄咄逼人的,价钱砍了又砍还不满意,所以出来混都是要还的,就是我们好像从来没讨到过好,什么市场都要受气。”   “就是。”   “说多了都是泪,不,是血。”   “此生不悔生在我大中华家,但下辈子不想再做无产阶级的接班人了。”   ……   “唉,房价要是一直这么涨,我啥时候才能在这里买上房啊?”   “给你一个大赞,你还想过这个事,我连想都没敢想,直接放弃治疗了,租着过吧,等租都租不起了,就收拾铺盖回老家住乡村别墅去。”   “租肯定是租得起的,你没看有些鸡贼的银行已经开始办租房贷款的业务了吗?”   “租个房都要贷款了?那我他妈还是贷款去买房吧。”   “买房好啊,就是一定要趁早啊,2015年那会儿,贷款买房有优惠,首付也只要两成,我跟我媳妇儿说,先买个套一过渡地住着,她没远见,嫌屋小,死活不同意,现在我们只租得起那么小的房子了,想想就遗憾得肝儿疼。我拖家带口的,已经攒不到钱了,你们单身的年轻人还可以奔一奔,都加油。”   心情浮躁的同事纷纷加入了茶话会,话题越跑越偏、由小变大,升华到了房价为什么年年上涨、目前的市场是不是泡沫,以及什么时候会破。   起先他们骂炒房客,说都是这些天杀的有钱人,将房地产市场搅成了一滩浑水。   但眼见为实,始终活跃在接触买家第一线的中介又练出了火眼金睛,看得出目前市场上的炒房客基本都闻涨而退了,剩下那群最不分青红皂白、急于下手的,基本都是铁打的刚需人群。   之前在开发商、中介、各种利益群体的煽动下,房价在涨,但涨势从来没有达到如此凶猛的地步,所以也许涨价最有力的推手,其实根本就是失去冷静的刚需。   每个家庭其实都有点钱,首付凑凑能够,就是付了口袋精光,没有余钱心里不安,就决定等等看,然而眼看着浮浮沉沉地离自己越来越远,终于有一天达到了让他们感觉再也承受不起的时候,就会不顾一切地跳下水来,成为被稀缺的市场牵着鼻子走的羊。   接着有人开始骂开发商,说是开发商的新房越卖越贵,城市是个一荣俱损的整体,二手房的价格就被带上来了,等二手涨完一圈以后,开发商竞的地王价又得破纪录,新建的房子就更加贵,由此形成恶性循环。   然后是政府、关系户、广大人民群众全谴责一遍,最后连自己也不肯放过,怪自己不如别人出身好、不如别人勤奋等等。   小蒋坐在杨桢旁边,闲话听得是心惊胆战。   他10点半要去见房东,怕今天起不来,昨晚特意睡了个早觉,但心里担心房东出变故,一晚上迷迷魅魅也没真正睡着,为了踏实一点,大清早就跑到杨桢这里来求镇定了。   杨桢本来在给他算税钱和月供,顺便给他讲讲流程,但同事闲聊起来以后,他就停下来了,让方思远去听八卦,自己则收拾起东西来,方便一会儿说走就走。   上次罗教授来做演讲,只说了房价不会跌,但没说趋势它上涨的原因是什么,于是这时杨桢听了听同事的高见,感觉似乎有点道理,但又处处散发着怨气,缺一点让人信服的说服力。   “杨哥,房东真的都这么不是东西啊?”小蒋压低了声音打探道。   “肯定不是啊,”杨桢好笑地说,“要是所有的房东都这样,现在就没有市场可言了,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们平台上每天都还有交易,你别听风就是雨的,要不要去卫生间?不去就走了。”   “希望如此,祝我好运吧,”小蒋念叨完,跳起来去厕所解决了紧张出来的那泡尿。   出乎两人的意料之外,小蒋的房东是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大爷,不算老,头发乌黑、精神抖擞,见人来了就笑眯眯地问:“是你们哪个要买房啊?”   自从那场降雪以后,室外就有了天寒地冻的气象,杨桢和片区的同事都是西装外头裹着大衣来的,工作牌被藏在衣服里,小蒋又像个跟屁虫一样跟在他后面,不仔细看裤子的话是让人有点分不清谁是中介谁是客户。   小蒋冒出头来,心里带着一点道听途说的心有余悸说:“大爷好,是我。”   “这么年轻就能买房了,”大爷盯着他的娃娃脸说,“年轻有为啊。”   首付的钱主要还是爸妈给的,小蒋受之有愧地呵了两声,三方便坐下来开始谈。   大爷没有一点违约的姿态,就是杨桢的同事在录入信息的时候说了句,有点舍不得。   小蒋一听就紧张起来,生怕这老头下一句就反悔,但大爷并没有,这种行为明显不符合目前市场的潮流,小蒋以小人之心揣度了几秒,担心房子有什么问题,就说:“大爷,您老卖这房子,是不是急着用钱啊?”   “不是,”老头落寞地笑了笑,“我就是,图个清静。”   图个清静……个清静……清静……静……买不到房子的他才不清静好吗!还是说这房子闹鬼?   小蒋脑子里自动产生了回音,心想这是什么世界首富的离奇原因啊!   杨桢闻言也是一懵,不过他比小蒋稳重,和气地打听了几句,很快明白了其中的原因。   感情这大爷看着不起眼,实际上却比权微还高级,人家是老城区土著拆迁大户,几次拆改下来拽了5、6套房子在手里,但还是一直在开出租车挣钱。他儿子前年移民了,自己有能力不缺钱,房子全留给他养老,但房子多了没人,大爷溜达不过来,四处空落落地心里看着难受,就准备把这套卖了。   “这是我儿子过年回来落脚的房子,家具什么的都不算老,用的也是好料,我也没地方放,送你了,你想换就换,不换还能省点儿钱,以前那会儿,谁知道房子会贵成这样,你们都不容易啊。”   小蒋运气爆表,碰到了一个不缺钱的房东,他看房子严格来说没多久,而且父母也算有点家底,总体比很多人要有福气,但他感受过楼市疯狂时期的忐忑不安,骤然听见大爷这句带着叹息和心疼的话语,眼眶控制不住就热了。   这瞬间他心里想他以后要是卖房,也要这么对他的买家。   你不需要知道这世上有多少个好人,只需要在遇到温情之后,记得将它传递给别人。   ——   最近市面上缺房子,权微就不跟市场主流正面杠了,他没有周艾国那么有钱,于是转变规则开始抛。   老姚带着队伍进驻了堆货的那套老房子,为了最大程度的缩短房子装修过后通风的时间,能不用胶的地方全都不用,墙上贴的是墙纸,地上铺的是地板纸,吊顶刷了个大白,厨房跟卫生间污垢倒人胃口,只能全铲了重新来。   有熟人加班加点,这小房子一星期就收拾出来了,权微一边往里面倒腾家具,一边开着大门通风,家具配齐了就给杨桢挂到网上去了。   这间翻新的老房子,以一种前所未有的热度刷新了权微的卖房历史,在它挂上后台,通过系统审核的半小时以内,杨桢先后接到了两个中介同事的联系他看房,并且此后预约电话一直没停,截止到第二天的看房时间下午两点,杨桢一共收到了8组要求带看的电话。   连权微都被电话轰炸懵了,去问杨桢:“我卖的是房子,不是大白菜吧?”   杨桢作为维护人,也是第一次这么受欢迎,他忽然有点能明白了,房东纷纷撤掉房源观望的那种心情,要是用一个词来形容,就是奇货可居。   一房难求,就是这个年尾里楼市的写照。   而没有经历过的人,永远不会明白那种攒来买房的钱花不出去的、担心被楼市的巨轮抛下的、烧手灼心的焦躁和绝望。 第117章   翌日下午1点58分,8组带看,21个人,三两做堆地聚集在物业的栅栏后面,组成了一种让权微和杨桢震撼的画面。   新开盘的售楼处里人满为患,到场人数和房源形成几比1的情况都不稀奇,因为那是新房子,有营销、有座位、有零食,这儿跟售楼处根本比不了,可竟然也能形成蜂拥之势,由此可见楼市眼下的恶性竞争。   前些天权微带着装修队进出的次数多,物管对他有印象,看见他就善意地喊了一声:“房东来了啊。”   下一秒不同的目光汇聚过来,人群也开始朝他们收拢。   这些动作落进权微眼里,刹那间就在他心里搅起了一阵涟漪。   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扛得住从未经历的聚众和追捧,膨胀是本能也是必然,利益在权微脑海里瞬间张开獠牙,有道意识在提醒他,他的房子炙手可热,要是他开口,他一定能够获得更……   可是动摇之余,权微心里也多了些茫然,青山这个城市,楼市热了冷、调控松了紧,这么多年过去了,竟然还有这么多人要买房?那之前买房的人,和卖掉的房子,都去哪儿了?   杨桢则是不自觉地顿了一步,他还没有完全融入这个世界,无法理解这里的人对于房子的追逐和狂热,乍一眼看见此情此景,第一反应就是火焰聚集之处,必成灰烬。   也就是前些年各路专家推行的楼市泡沫终将破灭的理论,可是2012、2016年都过去了,泡沫非但没有破,楼市反而欣欣向荣。   权微在前头带队,身边是杨桢,后面呼啦啦跟着一个纵队,利字当前他心里有点平静不下来,边走边跟杨桢讲小话:“我现在算是能理解那些反悔的房东的心情了。”   这还没踏进大门呢,杨桢看了他一眼,低声说:“那你要反悔吗?”   “想,”权微一点不掩饰财迷本性,抬起右手搓了搓大拇指和食指,意思是有钱不赚王八蛋,然而搓完了他又说,“但我应该还能再坚持一会儿原则。”   杨桢有点疑惑:“什么原则?”   “拣了芝麻就会丢西瓜的原则,”权微说完就进了楼道,他的房子在一楼,潮是潮了点儿,但有个花园赠送,面积还不小。   他目睹过贪心不足的失败,江芮的教训离他很远,但权家破产给他带来的痛苦却蔓延了整个青春期,如今伤疤好了,也不疼了,就是留下了一些像是十年怕井绳的后遗症。   杨桢感觉他还是理智的,就手动给了他一个赞,他希望权微能坚持到底,谁也预测不到房价这一轮的拐点,到这一步已经获利很多了,应该见好就收。   人们总喜欢拿未来不确定的高房价和现在做对比,却总是选择性忘记眼下的房价比起他们买房那时候,已经涨了太多太多。   接下来的看房,再一次刷新了权微对楼市的认知。   这些购房者进进出出,拍照摄像,看起来一派认真仔细,可实际上落在同来的竞争者身上的目光比房子上要多,生怕对方比自己先做决定。   杨桢从来没有这么省力过,他一句话都不用说,只需要不挡路地站在一旁,看那些客户自己将自己劝服,现在不买还要涨、我不买他就要买、再不买就买不起了……   权微靠在墙壁上,自己在心里作斗争,琢磨着是干脆一点现在卖,还是等个十天半月地再多赚一笔,他窃窃私语地问杨桢:“卖不卖?”   杨桢不是很喜欢眼下这种全民疯魔的气氛,仿佛房子就是一种信仰,但他不会去提意见,因为他也不懂,杨桢笑着说:“卖,为了原则。”   权微视原则如粪土地说:“要是钱多,原则也可以没有。”   杨桢哭笑不得:“那你用专业炒房的眼光预测一下,看不卖了钱会多出多少?”   权微斜眼看他:“我要是有那个眼光,现在估计都富可敌国了,算了不为难你,我去问网红喷子。”   杨桢反应了好几秒,才想起网红喷子指的是谁。   这边他俩刚说完话,跟前就来了两个人,是一组中介和他的客户,想将权微请到走道里去说话,几人过去以后,权微发现这两人是要现场给他下订金。   这种事他曾经也干过,就是场所是在售楼处的新盘,别人都这么干,亏也不亏他一个,要是维权也能喊出声音,但二手房这个单打独斗的市场,这么操作风险非常大。   权微似笑非笑地说:“你们就不怕我收了钱,忽然又不卖给你了,反正空口无凭,你们拿我也没什么办法。”   客户讪讪地笑了笑,并没有答话。   作为习惯了去哪儿消费都被人当成上帝来对待的买家,难道他就愿意慌慌张张地倒贴着给钱吗?是时代、社会和市场逼得他只能铤而走险,不比别人胆子大,机会怎么会眷顾他?   中介在旁边说好话,夸权微一看就是很讲诚信的人,然后话说到一半,另一个机警的中介发现房东“失踪”了,循着声音找到了这里,根据羊群效应,大家都不看房了,一股脑跑出来看着房东。   权微觉得这情景有点可笑,但莫名地却又没笑出来。   走道里就有4家先后拍板,想约他到中介的门店里去谈,这4个中介分属不同的片区,而且因为谁也不肯放弃优先面谈的机会,在走道里吵吵嚷嚷的,几户开外走出来一个老太太,生气地轰他们走。   谁也不愿意退让,没法达成共识,还是杨桢出了个主意,权微无条件附议,让他们按规矩去后台约房东,谁先约上就先跟谁谈。   权微受了这么多买家的刺激,今天也想回去缓缓,带着杨桢脚底抹油地溜了,开车直奔孙少宁家。   天冷了,乌龟冬眠了,孙少宁能干的事就又少了一件,他的免疫可以说是没有,为了降低感冒的几率,阴雨的这几天根本没出过门,在家写稿子。   众所周知,前几年每逢楼市的天要变不变的当口,不少知名的经济学家、财经评论家就会纷纷跳出来各抒己见,什么万恶的房产泡沫即将走向灭亡,国家将要为过度依赖土地财政付出血的代价,然后一年一年地被打脸,到了楼市依然坚挺的这个年底,大家终于学会了安静如鸡。   只有孙少宁无所谓名声,眼看没钱了就接稿,洋洋洒洒地逮谁骂谁,反正他是被死神选中的男人。   上周末责编来找他写一篇关于眼下楼市的通稿,孙少宁还差个收尾,权微就赶巧来了。   杨桢来的次数多了,也跟着权微失去了来者是客的地位,三个人挤在厨房里,大厨掌勺其他人打杂,不到30分钟就将阵地从厨房转移到了饭桌。   权微说了下今天的见闻,孙少宁听得是目瞪口呆。   2016年权微连夜去林景房排队抢房的时候,孙少宁就觉得他脑子进水了,事实证明孙少宁的反对有效,半年之后房价经历小涨慢跌,最后回落到了符合地价的水平,也就是跟疯抢之前几乎持平,土地的价值跟人口经济的聚集密不可分,不可能存在一个地方人口稀缺、经济落后,房价却一路高歌猛进的情况。   即使是因为炒作、诱导或者其他因素暴涨,没有能填满暴涨空间的经济作支持,房价必然会跌回去,国内不少城市已经为这个规则买过单了。   新盘有人抢,是因为它有炒作或优势,可权微那套产权不足50年的老房子竟然也变得让人趋之若鹜,足以说明当前国内房地产炒作的理念已经强过安利、胜过传销,给国人彻彻底底地洗了个脑,让人坚信买房就是赚钱。   所以如今的人们一边唾骂甩出工资十八条街的高房价,骨子里却又不希望它下跌。   最直观的证据,也许就是一边高喊要稳定房价,一边马不停蹄地制造地王,谁都知道,地王一出,刚需就要痛哭。   这个时代悲哀吗?携带HIV病毒的孙少宁持反对意见。   每一个时代都太长,不可能只有一种形态,悲哀只是其中的一种,开放、宽阔、辉煌、腐败、现实、疲惫……经济在明面上飞速发展,各种思想野蛮生长。   房子是这个时代初期的绝对主题,往后的几十年间应该也无法光荣退场,但21世纪当真就一无是处吗?不是,每个从饥荒年代过来的长辈都在说,年轻人赶上了衣食足而知荣辱的好时代,他们羡慕我们,就像我们会羡慕下一代一样。   孙少宁认为,以静态的目光、以空口无凭的推断来预测泡沫都是错的,泡沫不可预测,因为国人的购买力比专家们所能想象的还要强大成百甚至上千倍。   你对房价望尘莫及,以为所有人都跟你一样囊中羞涩,可实际上并不是,土豪、富人、有钱人、有点钱的人、家里有钱的人和至少比你有钱的人,在你生存的这个国度,多得超乎你的想象。   这也许是房价居高不下的原因之一。   权微:“我还是挺想卖的,就是这个市场煽动性太强了,让人一看就想涨价,专家你说点什么,让我冷静一下。”   孙少宁一直是权微炒房路上的……泼冷水狂魔,他是职业使然,而权微需要反对的声音,来冷却有时候被市场和群体煽动得狂热的头脑,这些年都是这么相爱相杀地搀扶过来的。   以前权微是个光棍,他的财产由自己全权做主,然而今时不同往日,他家里多了个人,孙少宁就不能再那么肆无忌惮了,他先朝杨桢扔了个眼神,接着才对权微说:“你对象不是中介吗,消息灵通得很,没跟你发表点高见?”   杨桢没法告诉他自己是个牙商,只好笑着打太极:“中介现在也懵了,第一次见到这种盛况,全民炒房。”   纵观中外各大发达城市的房地产历史,虽然周期和规律不尽相同,但全民炒房都是城市扩大和发展的必经之路,孙少宁本着盛极必衰的真理,真心实意地说:“卖了吧,摸着良心想想你买入的价格,现在已经很高了,年底之前肯定不会跌,但你观望了一次基本也停不下来了,一旦过了年,中间出现一个缓冲期,到了明年3月,跑得心累腿也累的买家很可能会进入观望期。”   不过涨了他不赚、跌了他也不赔,本着不想为说过的话负责的心态,孙少宁立刻补充了一句:“不过这些都是我觉得,实际情况市场说了算。” 第118章   孙少宁说完没几分钟,杨桢的手机又响了,这次不是约房东面谈了,而是有新的购房者要预约看房。   三个人隔着餐桌面面相觑,从过来蹭饭到现在,杨桢的电话几乎就没断过,下午8组看房人里有4组先后来约面谈,剩下4组也许是主动放弃了,但新增的看房人仍然在叠加。   孙少宁眼见为实,感慨难怪权微摇摆不定:“要是换了我被这么不得喘息地上赶着,估计也很难扛住诱惑。”   权微往椅背上一躺,房价跌了他不爽,涨了他惆怅,反正人生而忙碌,就是安生不下来。   刚吃饭的过程中,权微随口问过一句孙少宁这阵子都在家干什么,杨桢听他说在写稿子,本着转移话题的初衷说:“少宁,你的稿子写完了吗?”   “差不多了,”孙少宁剥了一瓣橙子皮,凑在鼻子下面慢悠悠地闻。   这次权微跟他对象没默契,一下又把话题拽了回来:“是不是又在骂我们这些炒房误国的投机分子?”   “你去照照镜子再来跟我说话,”孙少宁鄙视他脸小脖子细,“投机分子这么高的帽子你就别戴了,小心折了脖子。”   杨桢努力过了,但当事人非要揪着房子不放,也许痛并快乐是种乐趣,就也不再咸吃萝卜淡操心,笑着在旁边作壁上观,权微跟孙少宁每次说话那种你怼我、我噎你,但是没有恶意的气氛很好玩。   权微被他夹带在网页里骂习惯了,心里像是有本谱地说:“那就是在骂政府了。”   孙少宁对他竖起了中指,除了骂人自己就不能写点别的了?他怎么说也是一个被赞过文笔细腻的文艺男青年。   权微从这动作里看出了否认,大发慈悲地给了他一次解释的机会:“那你写了些啥?”   孙少宁找掐地说:“说了你这个文盲也听不懂。”   权微将杨桢的胳膊一挽,往自己身边拉了一点,借位也自信:“说!我们家杨桢,比你有文化。”   孙少宁没眼看地板上瞥了一眼,还没说自己先笑了起来:“写的是,揭秘让房价降无可降的十大原因。”   权微诧异地动了下眼皮子:“你什么时候研究起这么高深的问题了?”   下午在权微那套房子里,络绎不绝的急躁买家们刚刺激杨桢产生了这个疑惑,晚上就有人来答疑了,他感兴趣地朝前坐了坐,准备洗耳恭听。   可惜孙少宁天生没有专家命,一张嘴就是大实话:“从接到稿子的那一刻起开始研究的,这标题是编辑定死了的,是不是特别适合在眼下的楼市新闻里博眼球?”   杨桢:“……”   权微早知道他是这种德行,这话题太大而笔者又太敷衍,权微嗤笑道:“这才几天就‘研究’得差不多了,我看你是在找骂。”   喷子就要有喷子的立场,批判人事物和被人骂,都只是工作内容,孙少宁在这方面的心已经宽阔得像大海了,摊了摊手,表达出一种无所畏惧的态度。   因为老铁一点都不神秘,所以权微对他的揭秘也不感兴趣,杨桢却因为没有过去和时代感,好学地问道:“少宁你方不方便跟我讲讲,原因是哪十个?”   虽然稿子还没发表,但孙少宁信任他们,倒是没什么不能讲的,只是……孙少宁不在意地往卧室一指:“年纪大了忘性差,你现在让我讲我也想不全,电脑开着,自己看去吧。”   这是杨桢第一次意识到孙少宁是专业出身,他的通稿是标准的论文式,先上概括再解释,文档里他用了大量的数据和图表,但碍于新闻的篇幅,发表的时候肯定会被砍掉很多,但他还是洋洋洒洒地在往上堆砌,好像是要先说服自己,才能拿出去给别人看。   出口、外汇、货币的流动性泛滥、民营企业融资难这些专业术语杨桢都看不明白,但其他浅显一些他能看懂。   土地国有制度和人口经济聚集结构这是国情,腐败哪里都有,贫富差距贯穿着整个上下五千年,穷人通胀、富人通缩是历史惊人相似的循环趋势,真正关心廉租房的人有,但被淹没在大多数里了,在层出不穷的楼市欺诈的现象中政府始终缺位……让杨桢最能感同身受的是最后那条下面一句不起眼的话。   别的有的,我也要有,我要是没有,我就完了。   杨桢心想,今天下午的那些买家,可不就是这种状态吗?   这些见闻和理论让杨桢有点睡不着,临睡之前忽然问道:“你觉得楼市会不会崩?”   权微差不多快睡着了,思维困成了一摊浆糊,一边叽歪一边将脸往被子里钻,表示说完这一句,他就要睡着了:“宝贝儿那不是你该操的心,睡了。”   杨桢觉得挤得慌,往旁边挪了一寸,睁着眼睛在黑暗里胡思乱想,他的思想不够现代,总觉得欠债是天大的事,权微那一堆房贷在他看来就是一具无形的枷锁。   权微睡觉的习惯太差,非要贴在一起,杨桢避开了他又追过来,杨桢心思不静,就觉得他有点烦,所以在权微又碾上来的时候用胳膊侧面将他往外推了推。   权微这回被他推醒了,手指瞎子摸象地从被子里爬上来,揪住了杨桢的耳垂,他闭着眼睛问:“是不是不想睡?”   杨桢明天还要上班,闻言就叹了口气:“想,就是睡不着。”   耳垂软凉软凉的没有骨头,权微用指头碾了碾,困意浓厚地威胁他:“不睡就起来了嗨了啊?”   杨桢看他那个困得七荤八素的样子就想笑,给他递台阶:“不嗨,今天累得很。”   他每天要处理好几件事,上班、卖字以及拉拢丈母娘,最后那件事还要避开权微,体能和心力的消耗都是别人的好几倍,再浪白天就只能哈欠连天了。   权微都快迷瞪了,腰也睡软了,就是心有力也干不动,他就是看杨桢失眠,扛着睡意跟杨桢说说话罢了。既然杨桢关心楼市,权微于是攒起所有还没睡过去的神经元开始答题。   “我是感觉楼市这几年崩不了,崩了对谁有好处?谁也讨不了好,楼市一崩经济就要乱套,有房的没钱还,房子被没收了,开发商破产,银行一堆烂账,政府跟在后面擦屁股,为了刺激消费,只能印钞票,这样没房的钱贬了值,一样跟着倒霉。当官的个个不是博士就是博士后,反正比我聪明,只要他们没集体移民,国家大事就让他们操心去吧。”   “房价最多也就是涨到一个即使疯狂地炒作,大部分人也不会再买的地步,借了钱、贷了款,还是买不起,没办法可想,就安分了。”   杨桢:“那没人买,房价不就得跌了吗?”   权微:“得跌,跌一阵子,开发商就要坐不住了,跳出来刺激你买,给你打折、给你补贴、给你建小户型、给你降低首付比例,上一次首付要60万起你付不起,这次只要35万你还买不起吗?而且人兜里的钱会变,去年没钱,今年就有了。城里的人也不固定,今年走一批,明年再来一批。城市的政策也一年一个样,所以楼市这个问题,想再多也是白想。”   他这话说的轻松,但这一套一套的说辞,想必也是用无数的思考和焦虑熬出来的经验,杨桢也不知道为什么,暂时性地被他的歪理劝平静了,天塌了个子高的顶着。   虽说人是有思想的个体,但进了楼市里,就像上了阵的棋子,任人摆布、身不由己。   但每一代人似乎都得追求一点什么,上一代是粮食,这一代是房子,下一代会是什么?   睡个好觉对新的一天来说十分重要,杨桢一觉醒来,昨晚的忧心就被抛在了脑后,因为新的烦恼已经来占位了。   上午他要带郑大姐两口子和房东去银行面签,面签就是选定一个银行向它申请贷款,递交材料给银行做初审,看借款人满不满足贷款条件。   为了节约办理的时间,大型的中介公司会为面签单独开辟一个办事处,里面有各大合作银行的办公室,邀请银行做个贷的经理在这里驻扎办公,保证这个银行审批不过,立刻就能换到下一间办公室去,不用满大街跑来跑去。   进来市场火爆,做贷款的人也多,考虑到房东要上班,三方人赶在面签中心开门之前就过来了,门口的走道里果然已经等了有十几个人。   杨桢最后一次向郑大姐做确认:“您确定没有其他的欠债和不良信用记录吧?”   郑大姐都被他问烦了:“没有!俺们连钱没向人借过,哪儿来的欠债啊,快点快点,有人来开门了。”   不良信用记录就更没有了,她跟家里那位都不太会使手机,信用卡也不明白是个啥,用微信收个钱已经是最赶潮流的行为了。   这样最好,审批基本是一星期,要是因为事先没掌握好,漏了征信上的内容,耽搁时间不说,还可能让房东产生变数。   很快玻璃门被人从里面打开,郑大姐第一个冲了进去,杨桢只好在后面叫她:“大姐,这边,过来复印资料。”   郑大姐两口子是小摊贩,没有正规工作,找开工厂的亲戚盖了个章,自己按着月供的2倍还多一点填了工资,用中介这边的术语来说,就是做了个假按揭。   面签这边的资料提交地很顺利,就是离开大楼的时候,杨桢接到了周艾国的电话。   周艾国:“杨桢,我那套730大院的房子,你先给我撤下来。”   自从直接加了100万以后,这房子就没人要看了,卖家不诚心,杨桢也没想在上面浪费时间,他说:“这房子不卖了是吗?”   周艾国不按套路出牌地说:“不是,还卖的,就是挂牌时间太长了,而且调价记录也能看见,对我的房子不好,你先给我撤下来,再开一个链接挂上去。”   杨桢:“……”   这个中老年是不是以为他每天闲得都没事干? 第119章   “我马上就帮您撤下来,”杨桢平易近人地说,“但重新上房源这事我就不参与了,您另找一个中介,让他帮您操作吧。”   由于前半句过于顺耳,导致后半句让周艾国愣了好几秒,他这是,被中介给撅回来了?   众生百态,炒房这些年,周艾国不是没跟中介闹翻过。   曾经有一个中介跟他找托哄抬房价,后来房子卖了高价,周艾国又不想给他那么多“好处”,对半打了个折,那穿得人模狗样的中介气得要来打他。有一回是他当买家,那个中介做了个阴阳合同,被识破的他投诉到丢饭碗……然后最近的一回,好像去年房价涨得最厉害那阵子,有一个刚入职的小孩替买家鸣不平,骂他们炒家都是国家的蛀虫。   类似的冲突不在少数,总之周艾国是一个有精力的资深炒家,什么情况都见怪不怪了。   而且杨桢的拒绝很体面,不至于让他下不来台,周艾国只是有点好奇,像杨桢这么当中介,他真的不会因为单子太少而被辞退吗?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烦?”周艾国的语气里听不出恼怒或生气,还是平常那个腔调,他打开天窗说亮话地问道,“反反复复的,一会卖一会儿不卖?”   杨桢肯定不会说“对”,他的处事原则是只要没有尖锐的矛盾,一律都要留一线,他笑了笑说:“我能理解您的考量,只是最近是脱不开身。”   后面这句双方心里都门儿清,是个大谎话,如今智能手机功能逆天,挂出和撤下房源动动手指就能搞定,可以说是不费吹飞之力,所以不是脱不开身,而是不愿意跟你一起玩了。   “你不能,”周艾国语气如常,但言辞犀利地说,“你是觉得我这人不诚心,挂上去撤下来地忙半天,最后要是还不卖,你就白忙了,所以你不想在我身上继续浪费时间了。”   杨桢就是这个意思,但跟人打交道不比暗戳戳地在心里想那么随心所欲,他将答案润了润色:“您肯定是想卖的,只是想等市场最好的时候出手,这一点我不怀疑。只是我们中介找业主拿房子,过程一般都比较困难,您却是主动将房子送到我手里来的,我的同事都说我是被馅饼砸到了头,我很感激您,心里也很惶恐,怕杂事太多,没法及时地跟进您这套房子。”   “幸好我们公司是居间服务完结之前不收费,不然我心里这负担就更重了,您在二手房市场的活动时间比我长,肯定认识很多比我更有经验的中介,我这儿就不帮您推荐了。”   周艾国一听就笑了。   语言艺术博大精深,说得好听一样能啪啪打脸,从他的角度来看,杨桢这席话剥掉客气和情面,剩下的中心思想就是这样:不是你的问题,是我惶恐,然后你也没给钱,爱祸害谁就去找谁,我这边就好走不送了。   “我确实认识不少中介,”周艾国忽然说,“但你知道我之前,为什么要委托你来卖这套房子吗?”   杨桢对此一直都很困惑:“不知道。”   “你是个不错的年轻人,”周艾国也难逃别人家孩子的魔爪,觉得杨桢至少比自己那混球儿子要成器,他倚老卖老没什么顾忌,难听的好听的想到就说,“虽然有点轴,但人很实诚,没那么多花花肠子,让人愿意把事儿交给你。”   没人愿意跟骗子打交道,说到这里周艾国有点遗憾地“啧”了一声:“我是真的想在你这儿成交,就是没想到你还不乐意,可惜了,周驰有事没事就在我面前念叨,让我照顾照顾你的生意。”   感情这从天而降的馅饼是周驰的功劳,杨桢笑了笑,虚伪地说:“您帮我谢谢周驰,下次吧,等你再有需要我们再联系。”   周艾国竟然笑了笑,心知肚明地说:“应该不会有下次了,杨桢,我有个问题问你。”   杨桢:“您说。”   人会不自觉关注自己在意的人事物,最近周艾国走到哪里都能听见周围有人在议论房子,贵、吓人、买、买不起,午饭时他在港式餐厅吃饭,邻桌两个女人就在讨论房子。   一个说首付又不够了,另一个说她本来够的现在不够了所以放弃买了,让不够那个需要就问她拿,不够的那个就开始骂,说房子涨得比坐升降机还快,炒房的害死人,再过几天她就是借了也不够了。   周艾国觉得这俩女的肤浅,但也没闲到拍着桌子去找人理论,这会儿他忽然就想问问杨桢,看他的思想境界在哪一层,周艾国说:“你觉得这一个月房价蹭蹭往上跳,导致很多买家想买房却买不着,是我,或者说是像我这样的人推起来的,是吗?”   这问题要是摆到刚抢到房的小蒋和郑大姐面前,他们毫无疑问会说是,但杨桢先有必须爱屋及乌的权微同志,再有昨天跟着孙老师上过课,学了个半罐子水响叮当,反倒是不敢随便回答了。   ——   孙少宁昨天在饭桌上跟权微东拉西扯,话题放荡不羁,从“你怎么一个叶菜都洗不干净”跳跃到“小黄求我把你家杨桢拐到漫展去卖脸,你就不用去了”再到“元旦干什么”,最后绕回了权微的老本行,由孙老师主讲经济和楼市之间缠缠绵绵到天涯的联系。   话题是权微起的,他老人家的脑子跟别人长得不太一样,在这太平盛世不知怎么竟然想起了金融危机下的楼市。   当时孙少宁打了个悠长的嗝,开始了他的演讲:“这方面最典型的两个例子,一个是1990年日本房地产形势,还有一个是2007年美国次贷危机引起的弃房断供,再早的统计资料,就只有美国一个教授研究的芝加哥市房地产周期百年史,不过这个我就翻了翻,不清楚。”   “先说90年的日本楼市,专家说的哈,楼市崩盘的起点就是1985年的《广场协议》,之后日元开始升值,国外的热钱涌向东京,股市疯涨、楼市爆炸,4年以后,日本的房价翻了两倍。你们看现在我们帝都的房价,十几万一个平米,贵出翔了有没有?”   权微跟杨桢点了点头。   孙少宁潇洒地并起食中二指将两人一指,嫌弃地说:“一看就是贫穷限制了你们的想象力,在1989年的东京,最好的商业地段的地价是100万一平米,牛不牛逼?”   权微不是没见过钱的人,但听到这价格还是有点懵,100万一平的地,一天不赚个小目标都不好意思在上面做生意,可哪儿那么多亿给你挣啊,他试图化不可能为可能地说:“100万的单位是不是越南盾?”   杨桢有点茫然,自力更生地开始用手机查越南盾和人民币的关系。   权微却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凑过去对杨桢讲悄悄话:“越南盾也是外国的一种钱,咱们的1块钱,差不多等于他们的3000多。”   杨桢的心算能力一流,瞬间完成了100万越南盾和300块钱人命币的换算,然后觉得权微又在胡闹,他想听孙少宁继续讲,就瞟了老师一眼,声音很小地对权微提要求:“你别打岔。”   “滚!”孙少宁削了权微一眼,觉得他在侮辱经济,“是100万人民币。”   权微仇富地说:“那是该崩了。”   有房的都希望崩,无产阶级就更喜闻乐见了,孙少宁如丝般顺滑地转入了下一个例子:“然后是2007年美国的次贷危机,还是专家说的。”   权微没觉得老铁像讲师,只觉得他像个复读机。   复读机认真地讲述着别国的伤痛史:“2001年美国互联网泡沫破灭以后,隔年他们那个美联储的主席,叫什么来着,哎哟,我就是记不住外国名字,这不重要,这主席打肿脸充胖子,不肯承认经济衰退,就把贷款市场转向了房地产。”   “当时他们的贷款是这么弄的,如果一个人想买房子,那就准备好首付,去找房贷经纪人,经纪人再帮他们联系房贷公司,公司核实他们的身份、职业、收入和信用度。美国的信用调查比咱们简单,人口基数不一样嘛,你有没有逃过税、欠过债,一刷卡就能看出来,所以贷款按理来说,应该是很有保障的。”   “但钱这小妖精的诱惑谁扛得住啊,于是美国传奇的华尔街就把房贷公司的贷款给买了,包装成了一种证券,叫担保债务凭证(CDO),很多人看见房价涨了,就开始狂投CDO。这么火爆的证券不加码那多没市场,更多的房贷就成为必需品了。”   “然后房贷公司就开始降低信用标准,降低、再降低,没得降了,就作假的。另一边房价呢,蹭蹭蹭地涨,最后给你作假你也买不起了,楼市就开始跌。房价上涨了,通货肯定也膨胀,美联储没办法,只能加息,这一加就完蛋了。还不起贷款的人从少变多,最后大家像跟风买房那时候一样,开始跟风弃贷,金融机构破产了,楼市也就崩了。”   权微:“那个信用贷款,跟开发商降低首付比例、打折的套路有点像。”   “是有点,但国情还是不一样,”孙少宁接着科普,“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爆发的时候,我们也受波及了,但官方给出的数据很有意思,美国那边纷纷弃贷,但我们国内的弃贷率,只有5%。”   “撬着高杠杆的炒房客,不用说,肯定是金融风暴最先冲击到的阶层,一旦经济危机来了,第一个被套牢的就是他们,这5%的弃贷率,简单粗暴一点来理解,可以猜测是炒房客和少数真的还不起贷款的工薪阶层。”   “全国人民都在骂炒房客,说炒房误国,可他们只占5%,当然现在肯定不是这个数了,但比起基数来说,有钱人还是占少数,所以房价为什么一直涨,跟这95%的普通人也脱不了干系。”   ——   周艾国见杨桢好一会儿没说话,于是自问自答起来,这次他的声音里有点嘲讽:“房价平稳的时候,大家有钱也拽着不买,非要等到房价上涨,下饺子一样都跳进这口锅里来,谁拿刀架在他们脖子上、用喇叭怼在他们耳朵边上,逼他们这时候来买房吗?没有,他们自愿的。”   杨桢脑子里一瞬间冒出一个词来,人性—— 第120章   周艾国也没打算让杨桢回答,他就是内心对吃不着葡萄却说葡萄酸的刚需有些讥诮和怜悯,想起来了就抒发一番,抒发完了继续忙他的正事。   杨桢不想当他的维护人,没关系,现阶段房源紧俏,有的是中介争这香饽饽,周艾国说:“哪天周驰路过你店里,我叫他把收据条带给你,就这样。”   杨桢礼仪周全地跟他道了别,然后从这天起,炒家周艾国就消失在了他的通话名单里。   下午权微跟买家面谈,作为维护人的杨桢必须随行,不过午饭凑不到一起了,因为权微一早就到菜市场去了。   权微在他爸妈的摊位上扫菜叶子,时不时抬头看他妈一眼。   权诗诗打电话叫他过来,权微起个大早来了之后她又不说有什么事,就是一边卖菜,一边拿一种欲言又止的眼神频频看他,像是在算计他。   权微的直肠子脾气受不了这个,在不知道第几次逮住她偷看之后直接揭穿了她:“妈,你是不是有话跟我说。”   权诗诗也不知道在打什么主意,心事重重地否认说没有,权微猜也知道她这别扭的源头是什么,乖觉地没去触她的霉头。   可惜他就是不挑事,该来的冲突还是会来,过了会儿权诗诗忽然说:“下周五你就28了,那天你回来吃个饭吧。”   日子稀里糊涂地过,杨桢没提,权微也没想起这事,这一刻被太后提到台面上,他才猛然发现往年还能收点礼物的节日到今年直接变成了搞事的一天。   太后背对着他,权微看不见她的表情反倒更干脆,笑着试探道:“杨桢正好周五休息,有他的饭没有?”   权诗诗就不说话了,低着头在兜里数那几张心里本来就有数的票子。   如今吃得饱、节日多,生日带来喜悦有时还不如天猫双11,反正他跟杨桢天天都在一起,这天凑不到一块也不会少块肉,但就是这种逼人做选择的沉默让权微压抑,错觉相互的理解的日子似乎永远不会到来。   于是他也不说话,将扫帚往旁边一搭,单手拧起箩筐走了,去倒垃圾。   罗家仪兜着一捆大葱从仓库里出来,看见儿子不高兴的侧脸,跟谁都欠了他似的,罗家仪叹了口气,走到摊位上边放东西边说:“没事你又招他干什么?”   权诗诗侧过身来搭了把手,也许是出了口恶气心里美,凶狠的同时又很得意:“他活该!”   罗家仪觉得家里这两口人都挺幼稚,没理她,只是看了眼时间说:“他下午有正事,午饭早点吧。”   “他都不听话,我还管他吃不吃啊?”权诗诗嘴里说着风凉话,可心不对口,眼睛又忍不住偷偷地去瞟时间。   她最近比以前看得开了一些,也许是因为杨桢太会狡辩了。   杨桢善不善于狡辩先不考证,但他店里有个同事正在狡辩。杨桢回到门店的时候,门口已经不知道为什么乱成了一锅粥。   因为天冷,路人不多,因为包围圈也不够厚,杨桢老远就看见那天被自己听过墙角的小冯在大声地骂着谁:“你这人有神经病吧?再乱说我告你诽谤了啊!”   店长、组长和同事组成人墙拦着他,一边训斥他不该这么对客户,一边安抚双方,说外边冷,让进店里去说。   挨骂的是个男人,背对着杨桢,穿着件灰黑色冲锋衣,他的声音听起来也气愤,但说话慢吞吞的,不如小冯有气势:“不用你告我,我已经找好律师,准备告你跟你的同伙了。”   小冯脸色一变,目光里瞬间被不信、慌乱、强行镇定等情绪充满,他吼道:“你少在这里胡说八道!即使是买了房子之后看房价在涨心里不平衡,也不该这样毁我的名声,你赶紧给我走!”   这话一出,围观的人霎时议论纷纷,最近的市场行情让房东有点招人恨,不少人开始指点那个房东。   冲锋衣房东被气得脸通红,环顾四周地对着路人喊道:“大家不要听他扭曲事实,这中介是个骗子,他跟别的中介串通好,骗了我唯一的一套房……”   不管是谁骗谁,对于门店来说都是丑闻,店长不是白当的,一马当先地从刺激中回过神来,用吼的音量好商量道:“先生,先生啊!外边太冷了,人多嘴杂也不好说话,有事您跟我们进办公室里去说吧,好吗?”   房东并不傻,他需要路人的见证和帮忙站队,就在这里说的态度十分坚定。   但中介结伴劝人的威力强大,让人连根一样的房子都能卖掉,瓦解一个立场也不在话下。众人七嘴八舌、无缝衔接地将这房东劝了个头昏脑涨,众星捧月地将他推进了店里,随后店长和小冯的组长以及两对当事人就进了办公室。   然而因为愤怒,那扇由两层复合板做成的门板拦不住声音,被办公室不约而同保持着安静的同事们听了个八九不离十。杨桢也总算明白了那天小冯那句“根本不知道现在的行情”是什么意思。   同一时间,在跟现实并肩的网络上,#安隅白云分店黑中介#的视频也扩散开来,一石虽然没能激起千层浪,但值此敏感时期,关注本地楼市的博主们还是活跃地发表起了自己的意见,一半站中介黑,一半占房东活该,双方势力在评论楼里吵得可以说是不亦乐乎。   权微在父母家没事干,刷完了朋友圈又去刷微博,一不小心赶上这条冒出头来,就点开视频在人头里找了找,不过没找见杨桢。   11点刚过几分,太后就做完了午饭,权微一看时间还早,菜量4个人绝对吃不完,一颗红心就朝着因为不喜欢在外面吃、食谱单一到只剩瓦罐汤的杨桢直奔而去了,他跑到柜子底下摸了俩乐扣碗,提着筷子问太后:“妈,我带点儿走啊。”   权诗诗正在用水流冲油锅,回头看他的筷子尖离菜顶多只有2cm,不用想也知道他是给谁打包的,她明知故问地说:“有什么好带的,你想吃随时过来就行了。”   权微嬉皮笑脸:“妈你不能这样,你吃的、发给别人的那些阿胶、螃蟹、野山货、沁州黄小米啊什么的,都是杨桢给你买的。”   时刻在父母面前给媳妇儿刷好感是必备节目,然而除了螃蟹是自己买的,其他都是商贩子送的。   杨桢进了一个叫“南北杂货”的生意群,是被海内那个二道贩子大哥拉进去的。里头有50来号人,都是些走南闯北的商贩子,业务含括水果、鱼、海产、山货、果蔬、粮酒、棉花、茶叶等,大家在里面分享信息和需求。   他有时会帮这些人看看货,鉴于一次两次谈不上合作,就没收钱,说得准的那些贩子们觉得他有眼力,花钱想拉拢他去帮忙收货,高利贷解决之前杨桢不打算挪窝,逐个婉拒了,但对方有心跟他打好关系,出货了都会给他寄一批。   家里这些平时吃得不多,但出去买却贵得吓人的礼盒慢慢堆了起来,权微隔三差五地捎点过去,正好用来侵蚀太后的心防,纯天然、无污染、无毒无害,返璞归真到让人防不胜防。   权诗诗根本不识货,只是下意识觉得权微随便提溜过来的东西能有多贵呢,而且充话费、买家具都会送粮油,权微忽悠一下她也就信了,要早知道那是杨桢送的,她就不要了。但吃也吃了、送也送了,反正原封不动地还回去是没有了。   权诗诗吃人的嘴短,一时没有说话,权微趁她发愣,一鼓作气地四处扒了个将满不满,然后放下筷子扣上了玻璃盖,回到客厅去给杨桢发消息:中午给你送饭,12点15左右到。   杨桢接到信息的时候,店里的讨论已经飞满天了,没人干活,杨桢也大隐隐于八卦,摸鱼跟权微聊天:你不是到海内去了么,哪来的时间给我送饭?   权微:我的时间不都是你的吗。   杨桢已经有点习惯他这个好听的话不要钱的套路了,但心里还是很想笑:也是,你整个人都是我的。   权诗诗在饭桌上喊人了,权微只好先结束了聊天:你的人先去吃个饭,你饿了先垫个零食,我马上来。   杨桢:我不饿,你开车慢点。   那边权微暂时没再回,杨桢的注意力从电脑上撤下来,四面八方地探讨登时开始朝他耳朵里钻来。   “啧啧,真没想到啊,小冯这小子看着挺乖,没想到胆子这么肥。”   “什么什么?我刚回来,咋个情况啊?”   “3组的小冯,知道吧?跟和兴的一个中介搭伙,房东挂165万,买家出了185万,他跟搭伙的净赚了20来万的差价。”   “卧槽!现在程序这么透明了,他怎么赚的差价?不科学。”   “签中介合同的,跟贷款的不是一个人呗。”   “现在要资金监管,这一招不是行不通了吗?”   “那谁知道呢,就没有人钻不了的空子。”   “也是,这房东也是够虎的,买房的和贷款的不是一个人,他也敢卖房子。”   “房东吧,看着就挺憨厚的,没什么心眼的一个人,小冯说他估计就信了。”   “那是有点可怜,卖房这么大的事,以后可涨点心眼吧,上涨期就别换房子了,这边贷款、那边还款,随便那边耽搁点时间就悲剧了。”   “我听的版本怎么不是这个,是这个房东卖掉之后,过了两星期发现房子卖低了,想违约,买家这个时候怎么可能同意嘛,于是这个房东就开始造谣,一边拖延时间,一边给小冯和买家制造压力。”   “真的假的?”   “……”   “哎哟我说你们可真有意思,自己还在为房租发愁呢,还觉得别人有房的可怜,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此时网络上,#黑中介#这个热度不怎么样的话题,不知道怎么忽然窜上了热门,众多被安隅坑过的房主和买家开始现身说法,讲起了自己被骗的那些年,并且呼吁网友们奔走相告,别让更多的人上当受骗。   小蒋就是被奔走相告的吃瓜群众里面的一个,亲友知道他找的中介就是这家,在这条血泪漫漫的评论楼里@了他。小蒋刷了半层楼的评论之后,差点没产生一种被洗脑的错觉,那就是珍爱money,远离安隅。   在房源凋零、房东傲气十足的形式下,闹出这么一出,对公司的名声和信誉度实在是重创。 第121章   说好的12点15,权微到底是晚到了十多分钟,高架桥出口处发生了一场没伤亡的追尾事故,他在那里堵了一会儿。   杨桢是个危机意识很重的人,打电话只要听见权微在开车,基本都会自己先挂掉,等权微停车了再给他打过来。   权微来的时候看见他路边上等,跟煎饼餐车的老板说着什么,对方笑呵呵的,看起来聊得似乎十分愉快。   权微跟很多人都不太处得来,杨桢正好跟他相反,除了适婚年龄段的女性他主动在回避,其他上至老人下到小不点,他跟谁都能笑起来。就拿小区那几个物管大爷来说,权微在那儿住了好几年,一个都不认识,结果杨桢来了不到小半年,那几个老大哥天天跟他打招呼,上班去啊、回来了啊、出去玩啊,活像杨桢是他们邻居家的大侄子。   此刻他又成了煎饼大哥的邻家兄弟,老板揭开了摊饼用的圆铛,让他的胳膊越过早餐奶和辣条,悬在炉火口上方暖手。   杨桢翻转和搓着手指,见大哥在餐车里挑起了靠近中介门店的那边眉毛,津津乐道:“诶,我听人说早上那阵子闹哄哄的,是因为你们店里有个小子骗了别个房东的钱啊?”   杨桢不想议论小冯,就笑了笑:“我上午不在店里,这个不太清楚。”   大哥怎么都能挑到刺儿,嫌弃道:“这么大的事儿你都不知道,你们这个店的那个什么,哦对,管理也太那啥了。”   其实店长已经拧着小冯,协同两个组长跟着被骗的那个房东去看证据了,出了这种违规操作,要是处理不好或者放任影响过大,店长和直管的组长也得丢饭碗,所以从会议室出来就风风火火地走了。   但这大哥说的也没错,中介门槛低、体量大,市场秩序混乱,从业人员的素质良莠不齐,而且企业精神功利,处罚说实话,非常轻。   就小冯这种情况,卖家的损失他赔不起,只能转嫁给公司,然后被辞退,对他来说最严重的影响,无非也就是安隅门下任何一个门店都不会再录用这个人,但这家不留他,还有下一家。   人性化是非常美好的一种理念,但对于善于钻各种空子的不法分子来说,这又何尝不是一道避风港?   当然,杨桢并不是乐于见到小冯被怎么样,他只是觉得一个心术不正的年轻人,被迫离开这里,似乎并不足以让他幡然醒悟,不过这是小冯和未来他周遭的人该操心的事,跟自己关系不大。   有人在后面拍了下他的左肩,杨桢扭头去看,左边却空无一人,想想估计也只有权微会这么无聊,大白天的在他后面装神弄鬼,杨桢收回烤火的双手,接着去看右边,他眼底很快就印上了一张熟悉的脸,但他假装没看见,盯着权微颈旁边的那颗树说:“见鬼了,谁拍的我?”   “我刚还是你的人,”权微对他有意见,“现在就成鬼了,你亏不亏心。”   杨桢这才正眼去看他,一秒缴械地笑了起来:“亏,不止亏心,连胃都一起亏空了。”   权微也就来晚了一点点,心里并不抱歉,将布兜隔着衣服往杨桢肚皮上一抵,说:“来,你的粮来了,拿去补仓。”   杨桢接过来感谢皇恩浩荡,跟煎饼老板打了个招呼,快步提进门店里上微波炉伺候去了。几分钟以后,两人一前一后坐进车里,杨桢一个人在后座上吃得有滋有味,边吃还不忘捧太后的臭脚,挑一个菜就说一句好吃。   虽然夸奖是促进家庭团结的良好品质,但权微还是笑他像个狗腿子。杨桢不以为耻,节约粮食地将碗里来了个一扫光。   由于传播的时间不到半天,权微的房子离杨桢工作的白云路又有一段距离,下午第一个约见他的客户对“黑中介”事件并不知情。   这个80后的男人在一路奔腾的楼市里焦急了半个月,见了房东什么要求都不敢提,价钱少点、有没有隐患、房东出不出佣金、送不送家具都不重要,唯独问了一个问题:能不能贷款?   当下的风气是半数以上的房东都要求买家付全款,而且隔天要是看见附近哪个房源涨价了,二话不说就不卖了。   买家提心吊胆生怕房东变卦,于是只要你爽快地签合同,什么要求都能答应,至于找金融公司垫资费用的那3.5个点,照这房价的涨幅,一个星期就涨回本了。   权微不是个很好说话的人,但他此刻的态度对买家来说简直比天使还善良,因为他轻飘飘地说:“可以。”   说见面就见,见了还不需要他去垫资,这么帅的中国好房东哪里找?买家感动得不行,兄弟兄弟地叫个不停,要请他吃饭。权微只是卖个房子,没打算组个饭局再认个朋友,不冷不热地说不用。   既然双方一拍即合,那下一步就是中介向双方陈述购房过程中的风险和注意事项,然后打印中介合同。   签合同的时候一个中介根本忙不过来,杨桢作为维护人,就里里外外地帮他们到打印机那里取文件。   合同号需要找店长备份和盖章,这个过程稍微有点长,买家心里有点小九九,打着抽烟的借口跑出来找他的中介,两人就在店门口嘀咕。   杨桢从打印室里出来,就听见买家在问:“小张,定金下多少合适?我听人说,多给点定金,房东不容易反悔,我可以给高的一点。”   按照房东违约赔双倍、买家违约没收定金的固定条款,买家定金下的高,房东不履行合同就赔得多,定金最低基本是一两两万,最高是房子合同价的20%。   中介哭笑不得:“我跟你说的就是合适的价,100万以下房子的定金5万,200以内的10万,都是这样的,你下多了也没用,不然房东要是赖皮了我们也赔不起。”   这也是楼市火热期里才有的独特现象,名为上帝的出钱的顾客绞尽脑汁地想花钱,还担心别人不肯收。   合同虽然都是大众模板,但从头到尾看一遍还是很有必要,然而实际签约途中,大家基本都是闭着眼睛瞎签、蹭蹭蹭地盖一堆手印,然后卖家下物业保证费,买家出佣金和贷款服务费,之后去给房东转定金。   不到半个小时,权微就收到了10万的定金,名义上算是将他的房子无比顺利地卖了出去。   买家兴高采烈地走了,午后的阳光灿烂,照在人身上暖融融的,杨桢和权微也就没急着上车,在马路牙子上慢慢往前晃。   杨桢看权微的表情像是有点惆怅,就笑道:“怎么了?舍不得了?”   权微被太阳晒得眯起了眼睛,懒洋洋地说:“没有,就是有种亏本的感觉。”   “没亏,”杨桢开导他,“想下你入手时的房价,再看看这个价,都快翻倍了。”   权微好笑道:“要是参照可以是入手价,那些房子我早就跳楼大甩卖了,跳完比买那会儿还是赚。”   “你就当是众人皆醉你独醒了,”杨桢敷衍地安慰完,接着将手一摊笑着说,“不醒也没办法,合同都签了。”   权微想了想违约这个事,没人谴责他,可自己都觉得亏德行,他说:“卖房真是伤老心。”   杨桢无情地戳穿了他:“别装了,你不老。”   收下定金之后,下一步就是等买家开具收入证明和银行流水,再由中介牵线叫上买卖双方去银行面签。   时间还早,杨桢便决定回门店再奋斗一把,权微将他送到公司之后,自己开车先回家了。   事实证明杨桢这个决定是英明的,因为他刚到店里没多久,微信上就收到了银行的反馈,在本次房贷之前,郑大姐还有一笔2014年申请的、为期5年、金额25万的民间借贷还没还清,因此她的购房申请被驳回了。   接到这个消息的郑大姐懵得晕头转向,在电话里跟杨桢嚷嚷:“25万?怎么可能?俺从来没见过那么多钱,几个零都数不清楚,还借呢。”   杨桢看这大姐朴实节约的性格,也不像是能欠下25万的作风,他安抚道:“大姐您冷静一点,您要是真的没借过这笔钱,那就是误会,误会肯定是能查的清的。”   郑大姐“哎”了一声,听起来慌而崩溃:“你叫俺怎么冷静嘛?没头没脑地多了那么大一笔债,俺们家最多最多的一回,就是问亲戚借了2万块钱装修老家的房子,可那也是给的现金打的欠条啊,跟银行有个锤子关系哟?天老爷,你把那银行的电话给俺,俺自己问问去!”   杨桢可不敢给她,他办按揭的这个银行职员,还是公司给分配的重点保护资源。   目前银行发放贷款的门槛是申请人得有固定工作,但有相当一部分人都开不出来,因此假的工作证明一抓一大把,这里就需要银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这种操作模式有点像2007美国推行次贷,但会不会因此衍生楼市泡沫的破灭危机就不得而知了。   郑大姐要是恼了,最坏的情况是她不买房子,但核贷的人要是被惹毛了,就得有一批人跟房子失之交臂。   杨桢晓之以理地说了半天,这火爆的大姐才安分下来,开始思考她2014年到底干过什么。   “俺真没借过那么多钱,”良久之后郑大姐异常坚决地说,“俺可以发誓,那绝对不是俺借的。”   杨桢引导说:“那您的家人呢?也有可能拿您的身份证去贷款?”   “不可能,俺们家那口子老实得很,再说他借钱也没……等等,你让俺想想,身份证……2014年……身份证……”   郑大姐像和尚念经一样重复了这几个词好几遍,接着忽然说:“俺想起来了!俺男人有个大侄儿,是做收购粮食生意的,那年问俺借了身份证,说是用俺一个什么、什么资质还是嘛的,说啥也不影响,俺、俺就借给他了。”   杨桢直觉问题就出在这里了,他一个从前没有身份证的古人都知道,这种重要的证明凭证绝对不能随便借给别人,不是不盼别人好,而是人这一生里很多资源,都只有一次享受的机会。   这个问题一出现,杨桢一边着手找解决办法,一边立刻给小蒋打了电话。   “小蒋,你去人行营业厅查一下你的征信,回头告诉我有没有什么不良记录。”   小蒋刚自我消化完“黑中介”事件连带扣在杨桢身上的黑锅,闻言奇怪地说:“查征信干嘛?我信用卡每个月都按时还了的。”   杨桢跟他说了郑大姐的突发情况,小蒋吓一跳,但还是有顾虑:“不是说征信查多了不好吗?会影响银行放贷。”   “你听谁说的?”杨桢不是第一次听见这个谬论了。   小蒋:“半度君山的售楼处里的中介说的,说是查的越多,银行就会怀疑你是不是常常要借钱,或者是信用卡办得太多,自己都搞不清楚还没还,只好不停地查征信了。”   上次杨桢刻意问过人行的个贷经理,对方告诉他,这纯属以讹传讹,他好笑道:“他说的不对,你只要自己没逾期、没欠债,信用就不会用问题。我专门问过,查几次是你的自由,网上查征信不收费,但有延迟,柜台上每个月能免费查2次,第2次开始收费,25块钱一次,人行欢迎你去给他们创收还来不及,你去查一次,稳妥一点。”   小蒋挂掉电话又去百度了一圈,发现回答的人都说没事,这才决定去查。 第122章   小蒋的信用没问题,但郑大姐面临的情况却是一团浆糊。   于是接下来的几天里,杨桢一门心思在为这事奔波,向店长取经、在各个银行之间来回跑,看起来像是问几句话的小事,但耐不住别人是真忙,有时候他一等就是半天。最后还是本地的银行小,要求没那么严格,给了这死胡同一条岔道,让贷款人去找人来做担保。   既然钱是侄子借的,那这擦屁股的纸就应该由他来出。郑大姐风风火火给侄子去了电话,鉴于她说不清这些门道,就还是杨桢在中间当传话筒。   郑大姐的侄子是个声音粗犷的打破嗓子,说话直来直去,在电话那边问:“哪么个担保法嘛?”   杨桢:“需要您提供一些资料,身份证、户口本、月收入证明和银行流水,还有在郑女士面签的时候,您本人必须在场。”   他大婶没提防过他,侄子倒也是个爽快人,就是最后一条是在是为难他,他正在新疆收棉花,十分不乐意地说:“老子忙得唾沫都是泡泡状的,哪有那个国企时间到青山去,不能委托给我叔吗?”   杨桢第一次听人这么形容特别忙,忍着笑借店长讲的疑难案例恐吓他:“不能,面签的时候担保人必须到场。这还是因为年底忙,银行没时间跟我们按部就班的走流程,简化之后的最基本条件。年中那会儿比现在麻烦几倍,担保人不仅要到场,还必须要开亲属证明,能证明你大婶真的是你大婶,而且你要是结了婚,你媳妇儿也得一起过来。”   中国人的性情是总喜欢调和,折中的。譬如你说这屋子太暗,须在这里开一个窗,大家一定不允许。但如果你主张拆掉屋顶,他们就会来调和,愿意开窗了,鲁迅先生诚不欺他。   郑大姐的侄子闻言吓了一大跳,嘀咕了一句什么杨桢没听清,但不难猜测应该是在骂银行闲,接着通话里有一阵沉默,再有声响就同意了:“过了这星期吧,我就过去,没事我挂了啊?”   杨桢连忙阻止:“等等,做担保人是有风险的,这个您事先必须了解。”   “干啥没有风险?”生意人胆子总要大些,这大侄子无所谓地说,“什么风险,你给我说一说?”   杨桢:“风险就是郑女士夫妇要是还不起房贷了,银行把他们告上法院之后还是没办法还债,那她们的债务,就得由你来还。要是他们中途因为忘记、暂时资金不足等等问题出现逾期不还款的情况,您的信用也会受影响。”   “什么信用?”对面的人不屑一顾道,“我就是有没及时还钱的历史,揣个成百上千万的存款当银行那么一晃荡,你看他们嫌不嫌弃我信用不好,行了我知道了,回头让我婶子跟你说,我忙着哪。”   说完他就挂了,郑大姐见机过来找杨桢问情况。   相比来说,小蒋的流程就要顺利得多,首先他不用坐班,其次他的房东是个自由的老司机,会面的时间基本是一拍即合,杨桢这一单顺得简直让人感动。   二十五六岁的人贷款最好通过,一来是年轻,二来是毕业了几年,即使首付是父母给的,自己也该有了工作,理论上来说最有还贷款的能力。   贷款审批下来那天,小蒋强烈要求到旅馆来吃火锅,方思远为此发了一长串翘首以盼的星星眼,杨桢不忍心拒绝,只好厚着脸皮带着家属一起去了。   不厚着不行,因为权微一个人他不做饭,然后他去了又不跟别人说话,自顾自地在锅里捞肉吃。   小蒋的火锅虽然看起来简陋得像大学宿舍聚餐,折叠桌子小马扎,上面搁一个电磁炉,超市买来的海底捞底料在里面热情翻滚,但一切的不足都能用分量惊人的肉来挽尊。   牛羊肉卷牙签肉、骨肉相连鸡胸肉、鸭肠鸭血猪脑花、黄喉牛肚和虾滑,火锅店里有的他差不多都有,此消彼长,肉多菜就少,不过这桌上4个人,就有3个人不关心青菜。   小蒋还整了一箱啤酒两瓶一斤装的白酒,想要来个不醉不归,可惜剩下3个集体无视他,筷子齐刷刷地在汤里来去。   方思远看着乖,但吃东西最重口,用漏勺兜着脑花就要往锅里扎,权微看见这像是用肠子扭出来的异端就掉胃口,眼神里全是小飞刀,意思是敢放下去就抽你。   然而有杨桢在方思远根本不怕他,虽然方思远并不清楚这种安全感和自信来自何处,他将手腕往下一沉,漏勺和脑花就消失在了茫茫地火锅汤里。   权微眼皮一窄,后半场筷子就只在自己那边的锅里挑东西,像是生怕碰到那个需要煮半天的猪大脑。   可他千算万算,没算到方思远那么乐于分享,漏勺从出锅到移到杨桢碗上那么一翻,用时大概不到两秒,然后那小畜生眉开眼笑地指了指脑花,又在嘴边做了个扒饭的动作,最后竖起了大拇指,手语清晰明了,就是这个超级无敌好吃。   杨桢也不是很习惯这种食物的形状,但脑花已经泡进了他的酱里,这里他能并且好意思转赠的人只有权微,但权微的仇恨情绪一早就暴露过,杨桢没办法,只好忍着在吃脑子的心理障碍,用筷子夹了一块。   这导致回家的时候权微在路上抖鸡皮疙瘩:“你居然吃异端,我以后亲你要有心理阴影了。”   脑花的口感有点像细腻的豆腐,但里头有种难以描述的油味儿,可能是煮熟的智慧,杨桢下次不会再尝试了,他反击地笑道:“有本事你以后离我远点儿。”   权微立刻从善如流:“我没本事。”   ——   市面上的优等房源还是少得可怜。   年底贷款紧张,晚一天,也许就会跟今年最后一个季度的放款失之交臂,因此所有的中介最优先的工作,就是跑完手头已经签定的合同。   权微这边也开始配合买家跑面签,买家其实有带看的中介,别人一个人搞的定面签,但权微非要杨桢跟他一起,因为最近市场火热可成交量萧条,为了帮助同志们鼓舞士气,杨桢的门店又开始做早操了。   权微根本不屑于掩饰他的嫌弃:“能逃一次是一次,你们那个早操太傻了,简直拉低你的气质。”   杨桢没觉得自己有什么气质,但早操确实有点招摇,不过他已经在还债的压迫下习惯了,杨桢不受打击地说:“就当是做锻炼了,比如,拒绝活在别人的眼里,一门心思做自己什么的。”   向来都把路人当空气的权微告诉他这种酷人真正会做的选择:“那你就不该去做操。”   杨桢做不到这么一枝独秀,笑了笑,换了个话题:“我去跑盘也可以不做操,做按揭那办公室小人又多,你非拉上我干什么?”   权微目视前方地当着一个称职的好时机,语气特别理所当然:“你是我的配偶,卖房子你不到场那哪儿行?”   杨桢心头怦然一动,本来想纠正房子是权微的个人财产,但“配偶”这个身份又让他说不出拒绝的话来。他是一个还没结婚、不用签字、也会不受人承认的配偶,但有人记得替他保留了权利。   这世上正有很多人,正在为房子焦躁、争吵、骗人、离婚、驱赶老人,可他遇到了一个人,愿意无偿跟自己分享,这是他的爱情,也是他的幸运。   杨桢心里暖融融的,笑容满面地整了整西服领口,在有限的空间里翘了个逼仄的二郎腿,谦虚地说:“不好意思,低调惯了,都忘记我是有身份的人了,这个事确实是不能没有我。”   不知道的能以为他的身份是什么地产大鳄或商业巨贾,然而实际上这个看起来架子忒大的身份只是自己的配偶,权微扒着反向盘笑了半天。   根据经验,周三的上午是面签的人最少,这里也没有时间看文件,工作人员指哪签哪,然后按手印,不到半小时就申请完了,然后买家回去等通知。   从大厦里出来还不到10点,权微再不务正业,也不好意思在这个时间拉杨桢去吃午饭,只好将他往门店那边送。   等他在目的地的路边停车的时候,正好有个路人在往店那边走,权微在这方面的直觉向来快准狠,立刻弹了下杨桢的膝盖骨,用下巴指点道:“那个人,看见没?不是要买就是要卖房子,你快去问问。”   那是一位个子中等的女士,裹着墨绿色的长妮子大衣,离店门口还有个七八米左右,但面相和步行轨迹确实是在向门店靠近。   放在春夏秋这三个气候宜人的季节,这客户八成早被里面值班的火眼金睛们瞅见了,但冬季天寒风大,门店入口挂上了遮风帘,白蒙蒙地拦住了来自室内的视线。   中介的规矩就是谁第一个跟客户说上话,其他人就得避嫌,于是在人进门之前,杨桢小跑着将人截了胡。   权微应该带点儿偏财运,用大白话说就是旺夫,这女士果然不出他所料,是要卖房子。   一般在跟客户建立起信任合作关系之前,中介不会将人带进店里,以防有些不按规矩办事的同事在背后撬墙角,于是杨桢将这人带到了附近的肯德基。   权微没事干,看热闹地跟过来,点了杯喝的坐在了杨桢走道对面的桌上当零零七。   “不好意思,”杨桢礼貌地说,“我想了解一下您卖房的原因,可以吗?”   房东纷纷捂盘,导致诚意成了比房源、价格的优先级别还高的情报,如果房东的态度微妙,那放在他们身上的精力和希望就可以仁者见仁了。   这女士跟杨桢是本家,说她姓杨,她的精神不太好,脸上有种遭遇不好的事的愁容,但嗓音柔和平静,看起来十分通情达理:“家里人生病了,需要用钱。”   杨桢愣了一下,轻声说:“抱歉,我问了个错误的问题。”   会在这时机卖房子的人,几乎都是缺钱缺到没办法可想了,不过比起缺钱又没房可卖的人,还是要幸运一些。   杨女士摇了下头,善意地勾了勾嘴角,也许是因为忙碌,都不需要杨桢问,她就竹筒倒豆子似的说:“我的房子在阑珊大道上的乐松园小区,2012年买的,是个51㎡的一居室,房本上就我一个人,没有贷款,我的要求是185万,要全款,要卖的快。我听说你们这里有个速销协议,能保证我的房子在1个月内卖出去,不然就要赔偿我的损失,有这个事吗?”   速销协议就是独家代理,只有安隅能够代理这套房子的出售工作,其他中介都只能干瞪眼。   权微从来不签什么速销协议,一方面是他不急着卖,另一方面可以当做是他的一个偏见,觉得速销协议就是个坑。   但对于业务员来说,拿到速销的房源提成要比正常的高20%,185万的房子要是签独家的话,杨桢就能多赚个1000多,权微撑着下巴,悠哉地看杨桢上班。   乐松园这个小区……的大门杨桢还算熟悉,小区高档,就是价格稍微高点儿,但这在眼下的市场形势下这个不是什么问题。   “我们有速销协议,也叫独家协议,就是您的房子只能在我们公司挂牌和成交,卖出去的承诺时间不是1个月,”杨桢纠正道,“是3个月。”   杨女士愣了一下:“这么久?我等不了。”   “公司内部统计的平均出售时间是50天,但这个数字跟房源、买卖双方、贷款机构等都有关系,因人而异,”杨桢实诚地说,“这还八字没一撇,我就不跟您空口瞎承诺了,我跟您说一下这个速销协议的优势和缺点,您自己选,好吗?”   杨女士听到的速销协议被吹得像狗皮膏药似的,竟然还有缺点?她矫正了一下坐姿,点了下头,显然是来了兴趣。 第123章   一般在市场行情低落的时候,签独家协议会更有利。   “独家协议,您可以理解成书本里的重点加粗内容。”   杨桢将两手松松地扣在桌上,官方的像是在背教科书:“您的佣金跟不签独家一样,都是一个点,费用方面您不用担心,在钱上的区别可能主要还是在我们这边,公司多一套没有其他公司来竞争的房源,为了感谢房主的这种信任,公司会在网站上加推送,发动片区所有的中介优先向心理价位在这个区间的客户推荐,增加它的曝光率和带看率,一般看得人多了,被买下的几率必然会变大。”   杨女士眨了眨眼睛,表示自己在听,也听得懂。   杨桢继续:“但您想必也清楚,协议这种东西,本质上就是一种约束,如果它承诺能给您带来超乎寻常的利益,那肯定是有代价的。”   有得必有失,这是质量守恒的老规矩。   “这个协议的代价,就是您的房子在我们公司的平台和客户群上曝光率会很高,因为公司有销售压力,3个月卖不出去,白费时间和力气不说,还得倒贴2000块钱给您,相信会算账的人都不会做这种亏本生意,我们这边肯定会不遗余力地帮您销售。但相对的,您的房子在其他中介平台上的客源就被一刀切除了。”   “我做个假设,假设其他中介公司……”杨桢忽然顿在这里,在脑子里想了想措辞,“复制了您的房源信息,又机缘巧合地得到了您的联系方式,即使他们先我们一步找到了更为适合您的客户,您即使跟他们签了合同,也必须付我们这边的佣金,不知道我说明白了没有?”   权微喝了口热牛奶,在旁边偷听得翘起了腿。   他跟杨桢熟到了别人都达不到的深度,无论是买还是卖,这些前言和预告都是直接跳过,这会儿权微以一个旁观者的立场欣赏杨桢侃侃而谈,心里唯一也莫名其妙的感觉,竟然是专业。   专业是一个含金量很高的评价,要拥有别人不会的技术、达到别人够不到的高度、享受别人信赖的权威等等,似乎和乱象群生的中介行业以及入职不到1年的古代人杨桢搭不上边,但权微就是觉得专业,即使现在还不够,以后也会磨砺出这种光环的。   因为专业说白了,可能就是一种安全感。   杨桢身上就有这种感觉。   首先他形象不赖,其次吸收东西快,并且愿意了解更多,最后就是说话很含蓄,难得伤到人,这里杨桢就刻意避开了某些中伤性的用词,比如将“剽窃”说成了“复制”,“通过不当手段”改成了“机缘巧合”。   不说别人的坏话在攒人品这件事上,绝对有意想不到的奇效,因为一旦人管住了嘴,气质和亲和度便会突飞猛进。   当然这条规律并不绝对严谨,因为权微一样也管得住嘴,可他的路数是生人勿近,所以人和人之间的区别还是挺大的。   安隅这个公司的员工守则里没有“不能诋毁其他中介”这一条,但杨桢之前在龙头老大和兴家待过,平时对这一点十分注意。   事实上杨桢不止在对话上注意,在对话框里也一样保持着统一的作风,在对话的间隙里他会留一眼给微信,因为半米之外的权微在跟他飞……微信传书。   权微:我对象果然是个做大事的人,视金钱如粪土,送上门的独家协议都不要。   杨桢:错,我视金钱为目标,就是你在旁边,我不敢不说实话。   权微得意:是不是怕在我面前坑了人,我会对你有意见?   杨桢:是,特别怕。   权微不信:你个骗子,也就只会骗骗我了。   杨桢忍着笑:只有骗你才不会伤感情。   权微:谁说不伤感情?   杨桢:我说的。   权微:光脸就这么大.jpg   杨桢差点笑出声,只好退出微信开始管理表情,将注意力转回到客户身上。   杨女士的理解能力满分,概括能力也出类拔萃,她点了下头,求证道:“意思就是你们的平台上,假设有1000个人可能会买我的房子,你们能保证有900个人看到乐松园,但其他公司那里不管有多少个人,8000也好10000也罢,他们都看不到我的房子,即使看到了找我买了,你们根本没经手买卖,也要收中介费,是吗?”   那叫违约金,这条款虽然有点不要脸,但在独家房源的推送上,也不能说公司没出力气。   杨桢喜欢跟这种一点就透的人交流,他笑了笑:“对,就是这个意思。因为市场每一刻都在变化,其实谁也没有办法保证,合适的买家是会先出现在900之中,还是10000里面。”   中介自己都说不确定,那卖家就更不用猜来猜去了,杨女士说:“那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办呢?”   这是对方的救命钱,杨桢沉默了几分钟,开始说自己的思路:“其实房子只要值这个价,都会比较好脱手,目前的市场还是偏向有价无市,乐松园的房子虽然比周边略贵一点,但下手的买家我觉得应该不少,这一个月以来的涨幅把很多人逼得都失去了底线。”   “您要是愿意的话,我建议您先把房子挂在我们公司,设个时间限制,比如1个星期,期间我会尽力帮您推荐,并且在定金的比例上要求买家多付一点,这是不用等流程的快钱,有需要可以先应个急。然后您回去也有时间考虑,1周以后要是还没脱手,那么是签独家还是一房多方挂,这样您觉得可以吗?”   杨女士包里是揣着房本来的,但被杨桢这么一说,心里又觉得独家好像也就那样,这小伙子给她的印象不错,不吹不黑也不急迫,能觉出诚信来,杨女士点了点头:“那就按你的说的做,我需要干什么?”   杨桢:“您需要跟我们签个委托卖房的协议,这个现在就可以,不过也不急,看您什么时候方便。然后就是您得抽个时间,让我带摄影的同事去一趟您家里,我们要拍5张左右房子的照片,测一下房子的尺寸数据,以及看一下您的房本。”   “那就照相的时候再签吧,你用手机给我打个电话,”杨女士从包里找出时间,焦头烂额到连找出杨桢的名片对着存号码的时间都没有,“我存一下你号码。”   杨桢对着她给的名片给她拨了个号,边动作边交代:“我建议您再去办一个手机号,房子挂出去了之后,可能会有很多电话打到您的手机上,会比较吵。有事的时候您就把新号静音或关机,房子的事处理完了就可以销掉,方便的话我加一下您的微信,我也尽量少给您打电话,没有紧急的事就走留言。”   杨女士要照顾病人,对清净环境的要求更高,闻言受教地表示记住了,并且对杨桢的周到表示了感谢。   杨桢将她送出快餐店以后,过了会才折回来,权微买了一杯牛奶和一份蝴蝶虾,各给杨桢留了一半,杨桢坐下来,先拒绝了喂到嘴巴边上了蝴蝶虾,接着自己动手地喝了口奶,天干物燥、空调烘烤,说了半天他也渴了。   至于杨女士,进来的时候杨桢问她喝不喝点什么,她显然没那个闲情逸致,摆着手开门见山地咨询了起来。   其实到快餐店来请客户喝东西有点没诚意,但杨桢目前的经济也就是这水平,不签单之前他就只有底薪,目前一周带看不下于10次,咖啡馆显然不适合他,所以认清自己比有格调重要。   杨桢放下打包的纸杯:“我一会儿回店里了,你呢?”   权微将没奉献出去的虾扔进了嘴里:“我回家看房子,刚卖了一套,看有没有物美价廉的,赶紧补个仓。”   炒房的工作就是买入换出,一刻都停不下来,杨桢不算意外:“你要什么样的房子,我给你留意一下。”   权微边嚼边在对面沉思:“你说我是继续买小户型呢,还是往大的上面投?”   杨桢一针见血地说:“看钱吧,有钱投大的,没钱就投小的。”   权微瞬间顿悟:“那就还是小的了,面积小点儿无所谓,好地段里的、年代新一点的、便宜一点的。”   杨桢:“知道了,那我走了?”   权微:“再坐5分钟。”   又赖了会儿,权微将杨桢送到店门口,自己开车回家了。   杨桢往店里走的时候,正巧小冯搬着纸箱子在往外走,小冯脸上带着些讥讽,不过不是针对杨桢,快要碰面的时候他对杨桢笑了笑,神色间依稀才有了点属于年轻人的朝气。   其实很多人进入这行的时候,都是涉世未深、老实巴交的毕业党,只是后来被社会和经历推向了不同的方向。   小冯骗购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中介公司的购房合同、提交给银行的贷款申请等都是白纸黑字的证据,公司在买卖双方之间斡旋,力求协商解决,不上法庭。当事人则被扣掉薪酬和奖金,片刻不耽误地被公司辞退了。   中介是一个流动和替补性都很高的行业,第二天店里就来了个新人,年纪不大,才22,因为年底比较忙,他被抓去培训了2天,就赶鸭子上架的上了岗。   然后上岗的第一天,带他的前辈就撂了挑子,气得跟店长唾沫横飞地抱怨:“这尊神仙我带不动!店长你让别人来带他。”   店长看了眼缩在后面的新人,满头雾水地问情况:“怎么了嘛?这小孩不是挺乖的吗?”   同事一提就气个倒仰:“是挺乖的!我就出门接了个电话,回来他就跟客户聊上了,那租客让他去跟房东讲下价,结果你猜他说什么?他说……”   同事憋着嗓子鹦鹉学舌:“那个,姐,要不,你自己去跟房东讲吧,我……我不好意思,我新来的。”   以往有客户质疑中介没卵用的时候,他都能找到说辞,即使不能说服对方,至少也能出一口恶气,这次却是真不知道该怎么反驳了,直接被自己人从根本上捅穿了!   你他妈一个中介,上来就让客户自己去讲价,你怎么好意思? 第124章   新人顶着一张粗犷的国字脸,大名却剑走偏锋比权微还秀气,叫董如秀。   董如秀不是杨桢组里的人,所以即使是一头撞入他的挨骂现场,这个包袱并没有被甩到杨桢身上,店长给新人换了个女师傅。   可惜小董来得时机不对,楼市热正是中介拼搏的好时机,大家都卯足了心力为自己的工资添砖加瓦,师傅也不太顾得上他。   作为一个新人,董如秀搜索无门,女同事带他出去过一回,不知道这小孩又干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导致从昨天下午起他不是在店里形单影只,就是一个人拿着楼盘分布图在大马路上孤独地闲逛。   在群里说话没人理他,个别人是懒得理他,其他人却是真的忙,弄的这新人在办公室里简直是格格不入。   杨桢很难不注意到这个垂头丧气的年轻人,因为他从这个世界醒来的时候,对这一行的茫然比董如秀只多不少,热情地帮衬他站稳脚跟的黄锦如今已经走散了,遗憾之余,杨桢忍不住想帮帮他。   他回家跟权微絮叨这些办公室的小事,权微听完觉得这个新人有点傻,但他见过更厉害的,便挤兑杨桢说:“让客户自己讲价算什么,我是中介但是不卖房才是真绝色。”   真绝色撩起眼皮子无奈地看了他一眼:“这件事你到底要挖苦我多少遍?”   他听得耳朵都快起老茧了。   这绝对是权微这辈子最难以忘怀的初次见面,会回忆多少遍他没想过,先设一个最低限制,他乐呵呵地答:“要说到老。”   这个故事告诉杨桢,不能随便被自己人抓到黑历史,因为他会比任何人都不遗余力地黑你。   权微乐够了,总算肯回到正事上来了,他阴谋论地说:“你带这个新人,万一他不上道,你不还得给他擦屁股?”   杨桢很有自知之明:“我这种半桶水哪儿好意思带别人,我的意思是要是他不介意,上级又同意的话,我就去找他做搭档。”   权微用审视的眼光看他:“你还半桶水?你是中介这行的老祖宗。”   杨桢不接受自己人的吹捧:“时代变了嘛,以前好多东西都被淘汰了。”   很多手工业和技艺确实淹没在历史的长河里了,但权微时刻关注着自己的零食钱,心里揣着一股嫉妒:“剩下的已经够你捧稳饭碗了,我要是不炒房,我现在都配不上你了。”   等这个月的工资下来,杨桢的存款估计能一口气蹦过10万,并且还是税后减过了开销的余额,这位工作才大半年,月均1万5,照这么下去相信用不了多久,他就是自由身了。   兜里有粮、心里不慌,杨桢对这两个月稳步上升的收入也很满意,闻言笑着抽了一下权微,让他别胡说八道:“你昨天把我兜里掏了个底朝天,我是什么经济情况你心里没点儿数吗?”   权微被抽到胳膊,却只有嘴皮子在动:“有,越发感觉到,你是咱们家未来经济的中流砥柱。”   杨桢叹为观止地对他抱拳:“我刚发现你打鸡血的水平比我们店长厉害多了,再这么被你吹下去,我明年估计能生出爬上富豪榜的信心了。”   权微没点儿正形,凑过来就朝杨桢脸上吹了口气,顺便吃了口豆腐:“不用爬,我直接把你吹上去。”   先被当成牛皮吹过,再以良家妇男的身份被非礼过的杨姓富豪用手捏住他的下巴闷笑:“我以前大概是瞎了,还觉得你不爱说话。”   权微用手指挠了下他的睫毛,安慰道:“这不能怪你,以前你还没进咱家的门,而我在外面走的又都是高冷男神路线。”   然后杨桢想了半天,也没想起这位男神的任何一个粉丝,笑了半天才续上原来的话题:“跑题了,我在跟你说小董。”   权微回忆了片刻,这才正经起来:“你说你要找他当搭档,那他什么都不懂,不会坏你的事吗?”   杨桢对待客户的方式是温水煮青蛙,不是时下最流行的制造心理压力火力围攻,他看着权微笑:“就我知道的,搭伙其实没什么太多的技巧,跟他说两遍应该就明白了。”   权微炒房这几年下来,看人的眼力倒是练出了功力,哪些中介实诚、哪些中介狡猾,其实很容易感觉出来,不过这个前提是他了解基本的购房常识以及有看房的经验,实际上对于第一次买房的家庭,可能中介说个屁他们都会觉得有道理,因为整个人都是懵圈状态。   但即使懵圈也有办法一招试出中介老不老实,那就是用私单诱惑他,要是对方不为所动,他90%就是一个遵守规则的好同志了——这是权微从他姥姥那儿偷窥来的伎俩,钱虽然不是万能,但用来考验人,那是一考一个准。   然而对于中介内部的门道,权微就是外行看热闹,知道些找托、压心理价等你知我知大家都知道的常识,他好奇地说:“搭伙还要技巧,什么技巧?”   权微不爱跟陌生人交流,因此杨桢并不怕他会泄露商业机密,说:“我们每次带客户看房子,基本都是2个人一组,其实看房子又不是搬家,开门、讲解,1个人完全够了,可为什么至少要有2个呢?”   权微觉得是劝人时候能轮番上阵,造成你一言我一语,不给客户反驳的局面。   杨桢点着头夸他:“对,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主要是防人,防止看房的时候客户和房东偷偷地取得联系方式,然后撇开中介去进行租赁或买卖。”   权微愣了一下,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场景的模糊片段。   那好像是前年初秋的一个傍晚,他去建新街的群租房见租客,在电梯厅里碰到了一个打电话的中介,年纪看起来比他还大一点,嚷着嚷着转身对着墙壁擂了一拳,眼眶里都是闪亮的泪水。   听他质问的内容,好像是他带人看的房子成交了,房东和买家都皆大欢喜,唯独没他什么事。   当时因为事不关己,权微还觉得他大晚上的有点扰民,又或许是服务的过程里有让人不满的地方,所以才被推出了三赢的圈子,然而事实到底是什么,如今已经无从考证了。   权微现在只能设想,要是杨桢被人放了鸽子,那肯定是买家和房东不是东西,用了中介牵的线,然后一接头眼都不眨就把线给剪断了,因为甩掉了中介各自都能省下一笔。   “你被人撇开过吗?”权微问道。   杨桢面色如常地点了下头,心想基本是个中介,都应该会遇到这种事,并且不下一次。   权微:“当时什么心情?”   “有一点郁闷,”杨桢实话实说,“谁的钱都不是大风刮来的,中介也一样。白跑一趟倒是没什么,就是次数多了心态就容易激进,一想起现在的人怎么都是这个样子,只好你不仁我不义了。”   权微听见这个“不义”,立刻斜着眼睛打量他:“我卖房的时候,你有没有干过什么对不起我的事?”   “有,”杨桢做了个指头搓钱的手势,深沉地一笑,“我收你的佣金的时候,收的比谁都快。”   收来收去还不是他的零食钱,资本在内部流通那就不怕,权微胳膊一伸,揽住了给他顺陈年老气:“不生气,我不撇开你。”   杨桢顺势靠在了他的肩膀上:“其实也没什么,本来像防贼一样防着客户和房东就是个歪路子,而且别人绕过中介也能达成协议,也确实能说明中介在其中的作用不是必需品,没有那种缺了它就不行的价值,别人自然也不会心甘情愿地掏钱,可能以后慢慢会正规化吧,而且那种客户也不是主流,多数人还是很客……诶,又跑题了。”   这说明小董那个年轻人跟他们家的气场不合,纠结会死星人权微一锤定音:“你要是觉得不碍事,那就跟他组呗,不行再换。”   反正董如秀也没人稀罕。   这小可怜确实是备受冷落,杨桢出现的时机可谓是救苦救难。   因为有权微这个实力勉强算雄厚,并且还能循环利用的托,杨桢的签单率还算不错,有点发展潜力,配新人有点糟蹋了,店长劝他三思而后行:“你要不再想想?新人搭档可有得带啊,小半年都是短的。”   而且这个小董有点缺心眼,第二回被带出去的时候差点又坏了事。   昨天他的前任师傅出门带租单,出门之前捎上了他。然后带看的租客借口上卫生间,在房东洗脸台旁边的化妆品架子上放了张带电话号码的小纸条。   期间女同事出去接电话,并不知道有上厕所这个过程,后来还是秉着女性的第六感觉得哪里不对劲,将租客送走以后又折回来,这才将纸条给扼杀在了房东回家之前。   这个失误导致董如秀二度被抛弃了。   杨桢深思熟虑到家里人都同意了,闻言便笑着说:“谢谢店长,我想好了,我可以先试着跟他磨合一下,不过要是有人愿意带他的话,这话您就当我没说。”   要是有人愿意带,那店长自己分吧分吧就完事了,哪里还需要在杨桢矛盾的潜力和意愿之间纠结,不过当事人都这么说了,店长也不再劝,晃到工作间将董如秀拧进来,就算是诞生了一对新搭档。   董如秀第一次被抛弃那天,在门口叫过杨桢一声前辈,这会儿他看着这个和蔼可亲的前辈,乱七八糟地竟然找到了一种归属感,他被像个皮球一样踢来踢去地踢怕了,他恭敬地喊了声:“前辈。”   杨桢被他喊得差点没感觉自己又穿回了中原去并且正在当大侠,笑了笑示意他放轻松:“你别这么叫我,我入职时间也不长,我叫杨桢,杨树的杨,木贞的桢。”   董如秀被冷落了几天,脸皮自学成才,嘴甜地卖乖:“杨哥好。”   其实他上学的时候是辩论队的,口才不是盖的,就是那些论题不太接地气,比如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强权胜于公理、劳心者比劳力者对社会更有贡献等等,但是这些磨炼到了社会里似乎都不太能用上,大家更关注的问题好像是这个多少钱、能不能少一点、又怎么能多一点。 第125章   找到搭档的第一天,杨桢当了整天的老师。   上午例行公事,轮到他做社区推广,杨桢带董如秀出去宣传,小伙子虽然经验竟然不足,但为人十分勤快,抢了那两块贴着房源的人字板一溜烟就跑了,到了目的地架好之后,他又开始积极地派传单,并且专门找老年人搭讪。   有个老大爷应该是刚买完菜路过,他愣是举着宣传单跟着人走出了半里地,结果老头儿也没理他,于是他垂头丧气地又回来了。   杨桢在路边溜达来溜达去,找人推销十分不积极,纯粹是因为天冷,为了运动自发热。   奔波的小董将他的悠闲看在眼里,碍于收养的恩情和前辈的威严,不敢怒也不敢言,南来北往地复读广告词。   “您、您好女士,我……”   “大爷早啊,去锻炼啊您,我们公司新推出来的超值的临湖别墅群您有没有兴趣看一……”   “……生态半岛,湿地公园,南面还有大型高尔夫……”   杨桢也不是故意要看他的笑话,刚进社会的人大多都有点抹不开面子,觉得这样的工作掉价,董如秀也有一点,跟人搭话的时候眼睛不知道在看哪里,声音也总被呼啸的引擎盖过,这个只能靠熟能生巧,毕竟沟通是中介最基本也最重要的技能。   等他能笑着直视对方的眼睛的时候,杨桢让他停了下来:“小董,可以了,歇会儿。”   董如秀听话地顿住脚步,将传单卷成筒插进侧兜里,摩擦着双手一顿猛搓地蹿过来,年轻人穿得单薄,以至于半个鼻头被冻成了暗红色。   杨桢好歹还裹着棉大衣,除了手也就只有脸上冷,见状将兜里的电热饼掏出来递了过去。   这是权微买的,他冬天手指头冰冰凉,杨桢又时常得在外面跑,他就买了俩,一人一个带出门,然后他付钱,杨桢就负责每天充电。   跑起来还好一点,一停下来就被风刮得想打摆子,董如秀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抗住温暖的诱惑接了过来,双手捂着那个巴掌大的热源对杨桢咧嘴笑:“谢谢杨哥。”   杨桢笑了笑,示意小事不用提,然后朝他刚跑回来的方向说:“你好像很喜欢老年人,我看你的传单都发给长辈了。”   董如秀可能也知道自己死缠烂打的姿态不太好看,笑得有点不好意思:“也不是,我就是看之前带我师、前辈们都是找他们发的。”   杨桢夸他:“那你观察的还挺仔细的,我都不知道有这个窍门,为什么要专门找老人发传单?”   董如秀就是有样学样,没有往深处想,他想了想,随即胡诌了一个理由:“老人有钱一些吧。”   “你看你自己都不确定,”骗人缺德,骗老人更恶劣,杨桢说,“其实是老人更好骗一些。”   老年人大多都已经居有定所,对房子对钱对任何东西的心思都不多,他们不太会上网,对真相的分辨率也低,因为儿女不在身边,所以更容易相信对他们充满热情的年轻人。   董如秀的眼睛立刻瞪成了半对铜铃,其实他心里隐约有种预感,专门挑老人肯定有原因,但猛然直面这么扎心的答复,一时还是有些无法置信,忍不住为自己的行为辩解起来:“怎么就是骗了?生态、湿地、价格低,这些都是现成的啊。”   “但我们最终的目的,真的是要他们买打广告的这些房子吗?”杨桢面不改色地问他。   董如秀呼吸一窒,泄气地摇了下头。   杨桢一脸“所以说”的表情:“我们要的是套到他们的联系方式和居住地址,要是没说两句他们有意向卖房子,或者是对五环外的湿地公寓感兴趣,愿意卖了自己住的这套去那边买,那就是超额完成目标,会有一笔还算可观的提成。”   董如秀回忆了一下自己这半周以来被人拒绝到怀疑人生的经历,小声反驳道:“应该没人会卖吧。”   “还是有的,去年5月份,青山法院就判过一起黑中介骗老人房产的案子,网上管这类事件叫‘银发分割’。”   所谓的“银发分割”,还是权微无意间跟杨桢说起的,去年权诗诗和罗家仪就差点掉进这类陷阱里去,幸好房本在权微手里,权诗诗忽然问他要房本,说要拿去做投资,权微觉得反常,回海内一问来龙去脉,直接报了警。   杨桢:“有的老人就是像这样,被中介的说辞打动了,卖了住了几十年的房子,跑到郊区去买那些所谓的养老房,过去看了之后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但之前的房子已经卖了,即使走法律的手段也很难夺回产权。”   “还有一种情况,就是那种不正规的机构,可能是中介,也可能是借贷公司,打着‘以房养老’这个试点政策的幌子而设的骗局,花一点小钱就能将人好几百万的房子骗到手。这种情况放在整个城市的房子买卖里很少,但去年一起维权的老人不下10家,你回头可以去了解一下。”   董如秀没法一点就透,因为前面那种情况还比较好理解,就好比他双11那会儿根本不需要买东西,但还是脑子一片空白地剁了手,可那什么“以房养老”就太高深了,他满头雾水地说:“那他们是怎么用一点小钱,就弄到几百万的房子的?”   楼市1:5的杠杆就已经翘起了GDP,这个小钱比了几百万,岂不是要上天?   杨桢笑了笑:“那你可能就得先弄清楚‘以房养老’这个政策的操作模式是什么。”   董如秀作为一个热爱NBA并且忧国忧民的小年轻,这个政策曾经在他眼前惊鸿一瞥过,他记得是为了解决未来人口老龄化严重时期沉重的养老问题的一个设想。   操作模式好像是用房子来做反按揭,老头儿老太太们将房子抵押给银行或者是保险公司这类金融机构,每个月拿利息当养老钱,等到他们寿终正寝以后,金融机构就能将房子收回。   这样老人的晚年有保障,在独生政策下走向“4+2+1”的家庭结构的子女的压力也能豁然一轻,听起来十分的一举两得。   然后董如秀就没有关注后续了,世界瞬息万变,他虽然很平凡,但是也很忙,国家大事他要了解,娱乐八卦也不容错过,每天恨不得不睡觉。   杨桢简单说了下模式,跟董如秀记得差不多,模式之后就是有心人怎么钻空子了,杨桢接着说:“我举个例子吧,比较好理解。假设你现在是一个老人,在这个小区有套房子,市值300万。”   董如秀点了下头,一本认真地开始给自己洗脑,我今年70,有套300万的房子,我今……   杨桢又说:“而我,名义上是某理财公司的专员,其实就是一个在打老人房子主意的骗子。”   “有一天我忽然找上你,告诉你我们公司有一款理财收益很高,银行的平均年化差不多是4%,我们就能达到它的5倍,假设你能有个80万的现金,那么我每个月就能返给你1万3千多块钱的利息,按月到账,一天都会不推迟,比年轻人累死累活地上班赚得还多,到时就不用担心老了会拖儿女们的后腿了,这可不就是‘以房养老’,积极响应国家政策吗?”   “至于80万那么多的现金你没有?没关系,你不是有房子吗?拿你的房子,到金融机构去抵押几个月,先借个百八十万出来理财,利息月结,单独划入你的账户,到期了本金自动返还,再去把抵押一还,房子回来了,利息也到手了,多好啊。”   董姓老人皱着五官,脸上就差写上一排“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智障”。   杨桢继续卖虚假安利:“听起来很假对不对?我就知道你不会信,为了骗你的房子我很有耐心,而且不会空手就上门。我会反复给你灌输,这个理财的额度有限,一般人我还不告诉,之所以告诉你,是因为你是我们那个客户的老朋友。但看现在你的态度,我也不多打扰,祝您身体健康。”   “然后我拍拍屁股,站起来就走了,你要是不缺钱,一点都不为所动,那很好,我就白来了。但你只要有一点贪便宜的心思,迟早会去找我说的那个客户打听,只要你去问,那你被套进来的可能性就会非常高。”   “因为这个客户,要么是我的托,要么就是我专门为了套你和其他人,故意亏本让他在赚钱。你不信无所谓,我大可以去骗其他老人,这种事的概率就是瞎猫碰上死耗子,但只要有一个上当,那就能赚翻天。现在我假设你入套了。”   董如秀点点头。   杨桢:“我带你走所有正规的流程,抵押、公证、涉及到钱的都写收据,让你不觉得这是一个骗局。我会让你签很多的文件,多到你就算有年轻人那么好的眼睛都看不完,然后在你签的上百个名字里,就有一张或两张,是经过公证处公证的借款合同,写的是你同意将房子使用上的某些权力委托给我。”   “然后80万的抵押借款,也一分不少地准时进入你的账户,然后80万存进我的平台开始理财,为期3个月,每月1万3的利息,按时打到你的卡里,看到钱你应该会放心了。等理财到期了,我带你去还钱,劝你再抵押一次赚取利息,循环几次之后,你坐着就赚了十几万,而我获得了你的信任,届时流程上的事你愿意委托给我代办,因为你年纪大了腿脚不便,然后我开始替你代办。”   “到了这个时候,只要抵押到期了,我不替你还,但口头告诉你已经还了,同时利息还是打给你,等逾期累计到一定的时长,你借款的平台,也就是我的同伙,就会起诉你,要求法院以超低价将你的房子判给他,你就失去了你的房子。”   董如秀听得目瞪口呆,一方面是惊讶于还有这种流氓式的神操作,另一方面是觉得这些骗子都丧心病狂,一骗就把人的家底骗个精光,他以后不想再追着老年人做推销了,感觉像是在造孽。   但是不找老年人,年轻人一个比一个谨慎,他还发个屁?   杨桢像是看穿了他的心事,答疑说:“所以传单随便发一发就行了。” 第126章   权微今天早上恢复了光棍时期的作息,出门跑楼盘去了。   他后天过生日,心里有两个自相矛盾的矫情小人在作斗争。   一方面他还没想好怎么跟杨桢说,自己过生日得单独撇下对象去跟父母过,不过这问题不难办,白天的时间还是挺长的,他总能留出时间来给杨桢。   另一方面就是初恋的情怀和期待作祟,在一起之后的第一个生日,怎么都该给点表示吧?   权微暗戳戳地在等杨桢给反应,哪怕只是落实下日子也行,可惜杨桢这个人觉悟好像有点低,到现在都对这事只字没提。   权微有时想揪着他的耳朵让他想,但转念又觉得掉面子,讨来的礼物还能有个屁的惊喜?但架子虽然是这么端,当天杨桢要是真忘了,不得寸进尺显然不符合他的作风。   这些设想都是后话,反正截止到目前权微还能装得像只大尾巴狼,把日子过成稀松平常。   今年的新盘供应量虽然比去年差得远,但城市这么大,施工塔吊的身影仍然是随处可见。   售楼处向来独立于灰土满天的施工现场之外,光鲜亮丽的引人停驻,就是很多都让人高攀不起,权微沿着二环线往外开,接连看见了4个壕气冲天的楼盘,售价根本不提平米价,而是论套来买,最便宜的1800万起。   同样冠着商品房的名号,普通人买不起这样昂贵的房子,富豪们则是缺一套不多、少一套不少,贫富差距一改过去财不露白的含蓄作风,如此透明而高调地摆在了人们的眼前。   权微不以房子贵而愤青,也不以买不起为耻,无动于衷地从这些工地外侧过去了,直奔他今早的目的地,观山小筑3期的售楼处。   在网上观望房价跟实地去了解的差别非常大,权微就正在切身体会这种落差。   网上发布的房源信息里说,这个3期将于11月8号开盘,清水平米价1万6,升级为精装每平米加五千,有优先选房的福利,可实际上到了今天盘还没开,而且逾期了不说,售楼处的服务也是一问三不知。   售楼处里人来人往,都是过来咨询的客户,混迹在其中的权微叫住了路过的一个售楼小哥:“你们这房子哪天开盘?现在大概多少钱一平?”   经纪人挂着得体的笑容礼貌地说:“不好意思先生,开盘的时间我们也在等公司通知,至于价格,按户型、楼层各有不同,但均价基本还是网上通知的价格。”   一问三不知是捂盘惜售的经典套路,继二手房东的捂房之后,价格本来就高的新盘竟然也开始等着看涨了。   权微:“那你们公司什么时候通知,今年还是明年?”   经纪人:“真的很抱歉,开盘时间变更是公司的决定,我们只是按通知执行。”   权微为难他也没用,直接跳过了这个话题:“你们这儿的小户型还有吗?”   经纪人带着他往前台走,旁边有个户型的介绍牌,他指着右下角的一副图说:“我们的小户型只有C1这一种,建筑面积48平米,精装均价在2万,全款96万左右,先生,请问您是准备付全款还是贷款?商贷还是公积金?”   炒房哪有付全款的,权微说:“商业贷款。”   经纪人:“那您的首付准备付几成,7成、5成还是3成?”   销售是向别人介绍东西的,而不是查户口的,权微被接连问得有点不爽,表里如一地表现到脸上,眉心就微微地有点皱:“怎么?付多付少待遇还不一样是吗?”   那是肯定的,前阵子网上针对这种现象总结了一句顺口溜,叫全款买房地往里走,按揭地不要堵门口,公积金贷款地靠边站。   经纪人直言不讳:“全款的客户可以优先选房,之后按照首付比例的顺序选,比例高的客户更容易选到楼层和朝向都优质的房子。”   权微似笑非笑地说:“政府前不久刚警告过,说不能给全款、高首付开绿色通道,一经发现就要罚款,你们这么卖房子不会出问题吗?”   经纪人打得一手好太极:“不会的先生,目前我们……”   “不会才有鬼!”旁边忽然有道陌生的男声插进来,冷笑着说,“都这个时候了还没开盘,不就是搞这个优先搞出来的问题吗?”   权微回过头,看见测后面站了个不认识的男的,年纪比他大,梳着个大背头,听话里的意思似乎是个了解一点内情的购房者。   经纪人被这个半路杀出的程咬金愣了两秒,但迅速回过了神,不管他信不信都准备解释。   可对方却明显不耐烦听他说话,一挥手让他闭嘴,接着同仇敌忾、苦口婆心地告诫起权微来。   “弟弟,我跟你说,别信他忽悠你的那些,这房子老早就号就排满了,我9月份就来认筹了,到现在还没开盘。根本不是什么开发商想捂盘,而是被首付低的人联名举报了,政府让开发商别弄全款优先,引起众怒了,但有现钱不收开发商怄得都睡不着,跟政府较劲儿呢。”   “唉,这么说虽然有点缺德,但目前就是这么个心情,那些首付3成的就别来凑热闹了,我这死皮赖脸到处借来的7成首付,跨个年不知道跌得剩下几成了,我快急死了,你要是没交订金,去买个现成的清水二手房拉倒,不够操心的!”   首付只有3成的权微听到这个信息,不知道怎么就感觉退隐了几年的摇号买房政策又快重出江湖了,这政策要是一出来,那估计又有得热闹了。   中午权微随便吃了点儿,又跑到二十多公里外的另一个售楼处去体验眼下新盘的排队情况,结果跟观山小筑是半斤八两,也是贷款的靠边站。   那要到处都是这样,“房子是用来住的”这个口号就会更加遥不可及了。   下午杨桢也在外面跑,带小蒋和他的房东大爷到房管局去过户。   自从房地产成为GDP里的重头戏之后,这个机构就成了火车站一样的存在,人潮从来都汹涌,于是一下午就交代在这儿了。   等待是一件磨人的事情,大爷亲和力一流,不多时就跟隔着座位的老太太唠上嗑了,话题从房子奔向孩子,最后以叹息结尾,以前的人可以四世同堂,现在是年轻的时候两世同堂,老了家里就自己一堂。   杨桢楼上楼下地复印材料。   小蒋举头望号码,低头玩手机,玩着玩着听见旁边的人在说话,内容诡异得让他忍不住抬起了头。   只见走道里站了个神色焦急的男人,正满脸通红和惭愧地问自己旁边逗弄着婴儿车里的小孩的女人……借孩子用。   小蒋怕是这是人贩子,游戏也不打了,聚精会神地旁听起来,听完满头都是涨了奇葩知识的无语和黑线。   杨桢回来的时候见他一副呆愣的表情,就笑道:“你受什么刺激了?”   小蒋不敢让大爷听见,就幽幽地跟他窃窃私语:“杨哥,我们也去借个孩子好不好?这样就不用排队了。”   对于抱着小孩的人,青山的房管局允许他们使用绿色通道。而绿色通道原本是为70岁以上的老人,和怀孕7个月以上的妇女准备的。   因为小孩这个不是明文规定,所以杨桢也不知道,他纳闷地说:“谁跟你说的?”   小蒋于是描述了一下自己刚刚的见闻,那个借孩子的男的有急事,所以带着小孩的女人在自己老公的陪同下,最后答应帮他了。   杨桢用软趴趴地几张纸抽了下他的头顶:“你要是上了公交是一屁股坐在老弱病残座上不肯起来的那种,那你就去借吧,我在这儿等你。”   小蒋没能扛住那种不要脸的谴责感,怂在原地打了3个小时的游戏。   绿色通道是为了方便真正有困难的人,而不是给偷乖躲懒的人钻空子用的。   权微从城外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过了下班时间交通也没那么拥堵,杨桢还没下班,他就过去接人,各自说了说了说平凡的今天里发生的小事。   晚饭之后杨桢还有公务,坐到电脑跟前开始打字,今天小黄没有再要求重写,只是隔着屏幕给他发了个作揖的动态表情。   小黄:最后一个字/今天早上/也过了啊哈哈哈,感谢苍天感谢有你!谢谢杨神这段时间以来的花式配合,我们集体国家一级爱你,稿费已经打到你支付宝里了,杨神记得查收,下次还约请不要拒绝!比心.jpg   那今天可以早点睡了,杨桢很容易满足地高兴起来:不谢,应该的,也谢谢你们这些老板,好,有需要再联系。   小黄:没需要也要联系!杨神真的不来漫展上玩嘛,我们美少女天团请你吃饭啊,世界上最有诚意的的邀请.jpg   杨桢:你们好好玩,我就不来了,没事的话我就先下了。   小黄:我就知道会这样,好的~啊朋友再见.jpg   杨桢关掉这个对话框,刚要关机了去烧水泡个脚,微信却瞬间弹出一个新消息,发消息的人是权微的妈,如诗如画。   这时权微正在客厅里与时俱进,对房产类新闻进行每周一次的屠版,根本不知道他对象跟他妈在卧室里聊过天。   星期四的早晨雾茫茫,杨桢还是没有给权微一点他期待的反应,杨经理今天依然很忙,上午要带他的新搭档,下午据说那个事儿多的郑大姐带着她的大侄子又要去面签,连消息都没太理他。   权微备受冷落,憋到晚上耐心的气球终于爆炸了,把杨桢压在床上连亲带摸,体力耗尽了就挠人的胳肢窝,反正就是不许杨桢睡觉。   时针越过零点,又往前走了几分钟的时候,权微从温暖的肢体摩擦里抬起上半身来,不要脸地捧着杨桢的脸自力更生:“现在该说什么你知不知道?”   杨桢之前被挠得笑岔了气,累得有点懒洋洋的,闻言疑惑地眨了下眼睛,提供了一种可能性:“该睡了?”   睡屁……权微将他的两片嘴唇捏在了一起,瞬间又放开说:“你该说,祝权微生日快乐。”   杨桢脸上立刻露出了一种大吃一惊的怔忪,像是真的忘了或没想起来。   可是权微不相信他,摸着他光溜溜的皮肤鄙视他演技差:“别装了,你进单元门的时候我看见你了,提着个盒子的,可进到家门口就没了,藏楼下物业了吧?”   杨桢记得某个人,说过他平生最恨伸手党来着。 第127章   既然都被他看到了,杨桢自认点子背,当机立断地说:“没放物业,藏在鞋柜里了。”   他回来的时候权微就在客厅里,当时只有玄关是死角。   看那个尺寸应该是一个蛋糕,权微虽然不是特别讲究,但吃的跟臭鞋放在一块,便立刻露出了一个拒绝的表情。   杨桢控制着不让自己笑场,嘴角还勉强抿得直,眼尾就管不住,开始往上翘。   权微思来想去都觉得杨桢不像是会干这种事的性格,但考虑到纯洁的古代人已经在现代社会这个大染缸里泡了半年,没有初遇时那么可信了,便将身体放松又摊了回去,怕给杨桢压断气,滚到床单上才开始长吁短叹:“你真是厉害,居然给我买了个鞋拔子味的蛋糕。”   真是一个闻所未闻、耸人听闻的新口味,杨桢直接笑出了声,顺着他的胡话往下编:“是不是从来没吃过这个口味,期不期待?”   权微特别实诚:“不,期待。”   虽然这句子断得没什么诚意,但杨桢还是感受到了他的迁就,投桃报李地开始进行商业互吹活动:“谢谢捧场,没你厉害,随便在阳台上望一眼,就能在一堆人头里看到我。”   权微在被子里戳着他的心窝说:“谁跟你说我就看了一眼?我回来就到阳台上去了,专门在盯你的梢。”   杨桢被他点得有点酥痒,干脆一伸手握住了他的手指,摸索着往自己的指缝里扣,笑他道:“你怎么这么闲?”   权微还有一只手是自由的,照着他的头顶就来了一记爆栗,就是没怎么用力就是了:“文化人请注意你的用词,我这不叫闲,叫浪漫,是希望某些具有纪念意义的日子过得跟平常不一样,富有诗意、充满幻想,说人话就是有情趣。”   这位爷平时自诩是文盲,让他动脑筋他就说自己书读得少,但一到强词夺理的关头总能超常发挥,要多能掰扯就多能掰扯。   杨桢忙不迭地表示附和:“对对对,你最浪漫,你最有情趣。”   “你不配合,”权微刨了下墙头草的头发,笑着骂他,“我一个人浪漫有毛毛用?”   “我配合了,就是水平不够,你可能没感觉到,”杨桢说着说着,声线陡然就沉了下去。   他的声线比权微要低一点,在情愫的蒸腾下顷刻显出低哑和磁性来,从人的耳朵里飘进去,带着绒毛似的扫进了心里。   权微的心脏控制不住地抖了两抖,这瞬间难得一见地感受到了没脾气的杨桢在硬件上的男友力,这让这人身上似乎多了种性感的味道,权微心神一荡,有点想耍流氓,但又舍不得中断这种如胶似漆的对视。   然后他心不在焉地一合计,感觉流氓能常耍,但你侬我侬的走心氛围不常有,于是身心愉悦地躺平卖脸,他喜欢并且享受杨桢现在看他的感觉,也许是因为那视线饱含爱意。   杨桢爬起来了一点,将胸膛斜着抵在权微身上,彼此的心跳在皮肤之间无声传递,搏击出了一种舒适的温情。   他的笑容柔软眼神专注,目光慢慢地从权微五官上淌过,这张脸他朝夕相对很久了,但还是不能细看,一看眼睛就挪不开,觉得这人长得好。   其实权微脸上也长黑头也有毛孔,但杨桢的注意力在这些瑕疵上停不住,也许是他先入为主地觉得权微好、性格也有趣,该忍的时候怂得狠,该叫唤的时候又嗷嗷叫,所以看他的时候不自觉带上了无数层美化,耽于美色无法自拔。   心里更平静不下来,什么非礼勿视、坐怀不乱都忘得精光,每次反应过来手脚都没少动,蹭头摸脸拉手更甚者脱衣服,像是言语和眼神没法尽数表达心里的喜欢,非要加点亲昵隐秘的小动作才能完美。   当然,大多数情况下都是权微手痒先撩他。   之前时不时会刷点存在感的喇叭声、交谈声、风吹树叶哗哗响的动静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只剩下两道浅浅的呼吸,时间在这里仿佛被拉长了一截。   杨桢心里本来有很多的话要说,自己的狗腿立场、喜欢和乐于纵容他的心情、每天都很踏实快乐,以及也想在上面但从来没争过的欲望……   很多很多的心里话,多到必须整理半天才至于说得颠三倒四,但说出来却又会显得像诺言,正经得不像是过日子。   杨桢酝酿了半天,最后什么都没说,只在伏下来,在权微眉心上印了个安静短暂的吻,然后褪下来一小截,跟他额头抵着额头,两手从他后颈窝里穿过,亲密无间地搂住了这个人。   这么全神贯注地对视下来,之前说到哪里杨桢一时想不起来了,不过那根本不重要,他笑着说了句最平平无奇的祝福,热气全喷在权微脸上的时候,他的语气和气息一样温暖。   “祝我们权微生日快乐,托你的福,我也很快乐。”   连句生日系列的经典高潮“我爱你”都没有,但权微仍然将梨涡笑成了一个深而长久地小圆坑,因为大家快乐才是真的快乐。   被爱情冲昏的头脑冷静了半天以后,权微不吃亏的作风又回来了,他枕着手臂从不到10厘米的高差上“俯视”杨桢,开始卖惨:“我看你这几天忙得陀螺带旋风,还以为我在你这里不说七年,连一年都没扛过就是根草了,这两天给我忐忑的。”   杨桢心里好笑,腹诽他不是撒谎就是会装,但嘴上却实力辟谣道:“草个鬼?你是宝还不来不及,我本来是想给你准备个惊喜,哪里想得到会变成现在这样。”   权微自作自受,自己戳破了他准备的惊喜,忽然抱出个蛋糕来这种惊喜说实话不算新颖,但寿星自己乐开了花就没办法了,他善解人意地给杨桢铺起了台阶:“现在这样好,你的惊喜提前了,我早上起来估计得笑醒。”   而且真正的惊喜不是蛋糕,而是礼物,杨桢会送个什么东西给他,权微还真是拿不准,他忍住了没问这个,就是想留点期待和神秘,跟小孩儿一样。   杨桢不知道他在得寸进尺,感激地说:“你真是全世界最给面子的人。”   权微很有自知之明:“那是因为我把所有的面子都给你了。”   杨桢笑着说:“谢谢,我特别无以为报,以身相许你也不稀罕了,明天尝尝我给你买的鞋拔子蛋糕,很好吃的。”   挑货的能手说好吃权微还是信的,就是他刚要答应又有始有终地想起了一件事,执着地说:“你真把我蛋糕放鞋柜里了?”   杨桢一本正经地松开他翻了个身:“不然呢,你在客厅里盯着我,我能藏到哪里去?”   其实蛋糕盒只是先在门把手上挂了一会儿,很快就被杨桢趁他不注意的功夫转移到阳台上去了,阳台是开敞的,这季节能直接当成冷藏柜用。   “我还是不信你,”权微坚信这个受过伺候的小户人家少爷比自己穷讲究,扳着杨桢的肩膀换话题,顿了下才说,“明天我爸妈叫我回海内吃个饭,你要不要赏个脸?跟我一起去。”   权诗诗明白说了不许杨桢去,但表达是有技巧的,权微觉得不管怎么样,他先得表明自己的立场,不能上来就是我妈说,让杨桢从头到尾都难堪。   杨桢在被子里原地翻了个身,面对面地问他:“这是你请的我,还是你爸妈?”   权微笑出了一排大白牙,没敢骗他,也没必要,杨桢心里估计门儿清,他说:“我。”   杨桢看了他一会儿,什么事儿没有就觉得有一点点心疼,夹在父母和伴侣之间的滋味想想也不好受,他温和地笑着一口回绝道:“我的架子非常大,你请不动我,让你爸妈来一个。”   杨桢从来都很识相,权微准备的劝说都没用上,心里不为难了,立刻又觉得有点心酸,他跟杨桢天天窝在一起,对他的喜怒哀乐比对父母了解,心随眼偏,就倒向了杨桢这边,总觉得杨桢更委屈。   “我不想让你一个人吃饭,”权微忽然来了这么一句。   和谐相处不过一句体谅,杨桢心里其实并不委屈,权微偏向他,说实话那两个老人更委屈,作为回报,杨桢觉得自己就是该让一让,不要让权微那么纠结,那么里外不是人。   人活一口气是没错,但又没人耀武耀威地跳出来给他气受。   “我不一个人吃,我中午跟同事一起,晚上订个又浪漫又有情趣的烛光晚餐等你,”杨桢换了种拒绝意味不那么明显的说法,“我改天我再跟你一起去,生日就好好过,我也不想让你连这一天都过不好。” 第128章   权微早上果然是笑醒的,不过不是因为开心,而是因为惊吓。   凌晨两人都闭上嘴的时候都快2点了,也许是过了平时睡觉的时间,下半宿权微睡得不太踏实,半梦半醒间做了个很神奇的梦。   他穿越了。   梦里权微穿着古装电视剧里那种鞋子能提到下摆的衣服,头发到腰那么长,被同色的布条扎起了一半,像个浪迹天涯的大侠一样,在夕阳西下的时候牵着一匹驮着两个红布包袱的马,跟着排队的人进了一座古城。   城门上那两个字不知道是篆书还是繁体字,反正权微不认识,他只是沿着大块青砖铺成的官道穿街过巷,跟很多贩夫走卒、车马轿辇擦肩而过,没有人看他,他看见那些穿得跟演戏一样的人们也不觉得新奇,一人一马自顾自地走街串巷,最后停在了一个水泥青色的大院跟前。   这个院落没有象征富贵的垂花门,只是在墙壁上开了个两扇的门洞,檐角挂了一溜红灯笼,墙壁左右各有一个白色的大圆圈,左右分别用墨泥写着铜盆那么大的“诚”和“信”,抬头的门匾用的是用金粉写的三个汉字,和兴元。   权微无师自通地将马栓在了门口的老柳树上,卸下那一对打结的布口袋挂在肩上,转身进了那个院子。   穿过遮挡用的照壁之后,开阔的大院显露出来,左边是栈房右边是货仓,货仓门口正在过粮斗,吆喝声、谷物声交织在一起,显得十分热闹。   有个眼尖的灰色布衣伙计迎上来,要替权微扛那对包袱,一边热情地招呼他:“客官,这边请,歇一脚,先喝碗茶。”   权微用手挡了挡,示意那包袱不用他管,然后跟着伙计正对门的大堂。   大堂有点像古代酒楼的大厅,摆了不少桌子和椅子,但是没人吃饭喝酒,有的在拨算盘,有的在记账,还有的在抖腿。   伙计安排权微坐下来,一边给他上茶一边笑着问:“客官您是朝资,还是犹贩子?”   朝资是章舒玉生活的中原,对买家的一种代称,犹贩子则是卖家,伙计是在问权微,是要进货还是销货。   这话要不是放在梦里,权微估计只听得懂“客官”这两个字,但梦里他不知道怎么就博学多才了,毫无障碍地回答了起来:“都不是,我找你们掌柜的。”   老板不是谁想找就能找的,伙计的套路跟现在差不多,跟他打马虎眼:“客官真是不巧,我们东家今儿个不在,上三千尺码头去了,晚间估计都赶不回来,不若您留下名姓和落脚处,东家回来了我们差人去叫您如何?”   权微冷淡地说:“不用了,我就在这里等他。”   伙计轰不走他,面露难色地在原地站了会儿,请他自便后一溜烟地跑了。   然后权微就在店里坐冷板凳,过了会儿旁边的商人闲极无聊凑过来攀谈,问他是做什么营生的,包袱里装的可是货物,权微没理他,眼睛一直盯着院子。   等到华灯初上,大堂里的客人要么在栈房里住下了,要么办完事离开了,只剩下权微一个人。   这时过来了一个管事模样的老人,浑身灰扑扑的,和气地问权微:“客官,您急着找我们东家,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权微将那两个包袱提溜到桌面上,说:“我来提亲。”   老管事脸上闪过一抹错愕:“可我们东家唯一的小姊妹已经出嫁了,客官不知道吗?”   小姊妹嫁不嫁又不会碍着他,权微平地一声雷地说:“知道,可我中意的人是你们掌柜的,我找他。”   老管事被这道天雷震得呆在了原地,半晌才回过神来,气得胡子都哆嗦了起来,指着权微骂道:“你……放肆!我们牙行虽小,但也不是你能随便羞辱的地方,你现在立刻离开,否则老夫对你不客气!”   权微没将他的威胁放在眼里:“是你在羞辱我。”   老管事气得鼻孔里差点冒烟,朝东边看西边招手地唤道:“来人!把这个无赖给我轰出去。”   伙计们收到指令,一窝蜂地围了过来,就在有伙计的手刚要抓到权微肩膀上去的时候,院子外头传来一阵吁马的声音,紧接着脚步纷杂,迅速进了院子。   一道身影从照壁后面绕进来,长身并不玉立,因为是跛足,从他腰带上垂下来的碧玉丝绦晃得厉害,仿佛他整个人沐风而来。   在现实里权微从没见过他,或许是不想触景伤情,杨桢从来不画自画像,但梦里权微看见这身形,就知道这是章舒玉,他跟杨桢长得不一样,要矮一点点,但五官更文质,也显得更精明一些。   章舒玉进来后走了两步,被围结的人群吸引住视线,很快就隔着青砖、花草和竹篾灯笼,在一堆人里看见了权微,他愣了片刻,下一秒整张脸都舒展开来,朝大堂的门箭步而来。   权微也大步流星地从屋里出来,像是久别重逢一样在院子中间将他搂住了,堂屋里的一众管事和伙计登时集体惊掉了下巴。   那个老管事顶着一张道德沦丧的脸过来问来龙去脉,章舒玉简单跟他解释了几句,然后牵着权微回大堂里去坐,他笑着道:“你怎么来了?”   “我来向你提亲,”权微将包袱往章舒玉那边推。   章舒玉看了两眼,抬起头不解地说:“这是?”   权微解开红绸布,里头包的漆木盒子露了出来,他翻起搭扣,将盖子揭开后说道:“我的聘礼。”   章舒玉定睛一看,发现里面一本叠一本,全是红艳艳的房产证,一盒目测有二三十本。   这要是放在现实里,这份聘礼少说也值个上千万了,可在梦里它们没那么值钱,因为章舒玉看见房本后吓了一跳,问道:“你怎么会有这么多房子?”   权微:“炒出来的。”   章舒玉看着房产证,表情怎么看都不像是越来越有钱的那种高兴的劲头,权微问他怎么了,章舒玉欲言又止了半天,最后还是说道:“权微,我告诉你一件事,你听完之后不要激动。”   权微满头雾水地点了下头,接着他听见章舒玉说:“楼市崩了。”   朗朗夜空里猛然炸开一个晴天霹雳,三千里苍穹一分为数瓣,权微就在这个将黑夜照得如同白昼的闪电里吓醒了。   ——   醒来那瞬间满脑子的失重感让权微下意识地在床上抓,离他零距离的杨桢首当其冲,活活被他掐醒了。   不过这种误伤的痛感还比不上被权微睡熟的时候压到肉,杨桢习以为常地闭着眼睛醒自己的瞌睡。   然而他不跟罪魁祸首计较,那位却不肯善罢甘休,无缘无故地在被子笑出了一长串,还是越演越烈那种,像是睡个觉睡出了刺激一样。   杨桢莫名其妙地翻过去看着他说:“大清早的,你这样有点吓人知不知道?”   他一说话权微就想起了最后那个高潮,又接着抽了一会儿疯,然后才冷静下来,将这个荒诞不羁、乱七八糟的梦讲给杨桢听。   杨桢没想到他居然会梦到自己的牙行,和兴元跟权微梦里的不一样,他们的院墙是白色,门口也没有老柳,不过杨桢没提这些,因为结尾那一句实在是抢戏如段子,杨桢笑了半天,完了才想起来八卦,他问权微:“你看见的我长什么样,帅不帅?”   权微说:“帅,我看见你那会儿,心里‘蹭’一下就冒了个成语出来。”   杨桢阴暗地说:“希望是个褒义词。”   权微抽了他一下:“我夸自己的时候都没用过这么帅的词。”   杨桢有点不想听了,然而权微还在说:“盛世美颜,褒不褒?”   杨桢笑了起来,说:“你到底是把谁的脸安到我脸上了?”   权微自己也不记得了,梦里要是出现一些从没见过的面孔,醒来基本都记不住,章舒玉的脸已经是一团云雾了。   因为权微中午要去海内,早上杨桢就给他下了碗长寿面,两人就着蛋糕吃的早饭。   有得有失才是人生的真谛,虽然杨桢不能去,但好在蛋糕不是鞋拔子味。   口味是权微喜欢的芝士奶油,因为只有两个人吃,所以杨桢买的是一磅重,十分小巧的一块方形,抹开的白色奶油上撒了几瓣娇艳的红色玫瑰,模样大方,颜色对比也鲜艳,很能提起人的食欲。   权微顶着烘焙店送的硬纸壳生日王冠,杨桢坐在对面给他拍手唱生日歌。   权微没几个朋友,平时吃喝之前也没有拍照的习惯,但这个蛋糕他刻意拍了一张,留着待会儿秀恩爱用。   蛋糕被横竖切成了4块,权微一个人就干掉了3/4,他吃的有点多,到后来觉出腻了,但还是没停下来,因为这个奶油的甜度很淡,回味悠长,让人有些欲罢不能。   杨桢不是很爱吃这种糊嗓子的东西,就提着小叉子在对面看他吃。   至于那种青春电影里经常出现的,往寿星脸上糊蛋糕的场景,在这儿是不存在的,因为没人愿意洗衣服。   吃完之后权微发了条朋友圈,附的照片是他非要杨桢双手入镜捧着的蛋糕,配的文字是:二十八了,也脱单了。   杨桢在底下第一个点赞加评论:恭喜。   权微回复:同喜。   孙少宁一起来就被闪成了老花眼,强烈谴责楼上的两位:回你俩的对话框里聊天去!   权微:嫉妒使人的更年期提早来到。   孙少宁:越来越贱了你。   权微:晚上出来宵个夜?   以前过生日的蛋糕他们都是相互买的,但今年不用他操心了,孙少宁心想你个龟儿子想骗老子去吃狗粮,门儿都没有,他连击屏幕道:不去。   权微:来,我们不歧视单身狗。   孙少宁:可我歧视情侣狗。   权微这一天已经掰成了2半,孙少宁不忍心再来分一杯羹,让他连正常的夜生活都过不上。   出门之前权微以为自己能收到礼物,然而杨桢没表示,他想着晚上还有烛光晚餐,也许杨桢会在那个时候送。然而权微做梦都没想到,杨桢的礼物不在早上也不在晚上,而是在他父母家的这顿饭上。 第129章   杨桢今天调休了,没有他的护持,董如秀心里的鼓打得震天响。   作为一个新人,他翻不出什么浪花,只能坐在办公室里无聊地刷房源,从公司的网站一路刷新到青山同城、帮你找房等外部网站。   这是一种没有技术可言的重复劳动,董如秀刚入职没几天,就已经开始觉得这项差事枯燥得让人坐不住,可是看在温饱线的份上,他也只能忍了。   董如秀也是进了这行以后才知道,那些自诩为中介勿扰、纯属个人的房源,实则90%以上仍然来自于中介。   一般的流程是中介发现个人房源以后,就会想办法联系上房东,劝说房东把房子挂到他们的网站上去卖。   如果房东同意,那么他的房源就会立刻被录入中介公司的网站,同时中介也会在房东发布信息的这个网站来一份,这样等客户上来搜索的时候,同一套房子就会出现多个版本不说,最有意思的是最真实的房东版本能被人看见的概率却是最低。   为什么呢?因为中介公司跟这些网站无一例外,都有合作。   像董如秀现在用的这些登陆账号,就是最开始带他的那个师傅给他的,而师傅的账号也是从领他入门的那里得来的,要是再往前追溯,源头就是公司。   公司会购买各种相关网站的付费账号,发给员工使用,比如这个青山同城网的付费账号,使用人每天就有80次刷新的机会,每刷新一次,自己发布的房源就能被置顶一次,从而大大提高它被人看见的几率。   所以那些能在网上找到真正的房东的朋友们,靠的不是人品,就是运气。   眼下楼市处在发热期,有点资历的员工都愿意带买卖单,因为佣金可观,但董如秀还没有挣过钱,所以他来者不拒,租房、买房、卖房的他都不放过。   就这样勤奋地刷了半个早上之后,董如秀瞎猫撞上死耗子地刷出了一栋出租的别墅,月租不多不少,正好是1000块。   董如秀两眼冒金光,私心还没生出来,已经手快地复制粘贴发给了杨桢:杨哥你看下这个房子,怎么样?   杨桢这会儿根本顾不上工作,他在当地下党。   ——   权微到菜市场的时候刚过10点,他爸妈将菜摊子丢给隔壁照料,已经在筒子楼里的厨房里忙活开了。   罗家仪的手剥葱切菜都不方便,只能干些剁大块的活儿。   权诗诗能者多劳,左边烧着开水锅,她在案台上切西兰花,右边还有一个热气熏天的蒸笼,看架势跟要做满汉全席似的。   权微扶着墙换鞋,侧头看见那一片由电和天然气造出的人间烟火,不是一点温暖都没感觉到,只是杨桢没法来,他虽然不好在父母的兴头上明说,但心里终归是有点不舒服。   权诗诗察觉到余光里有动静,后倒着探出头来看见是他,连忙抓起抹布擦了下手,从围裙兜里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接着就出来了,虚伪地笑着说:“这么早就来了啊。”   权微晃了晃手机,权诗诗瞬间就领会到了他的意思,因为她早上8点就给他发过信息,问他大概什么时候过来,她好开始弄菜。   气氛隐约有僵化的趋势,权诗诗立刻转移了话题:“你看电视去吧,我跟你爸还得弄一会儿。”   权微幅度很小地点了下头:“别弄太多,吃不了。”   权诗诗没从他的语气里琢磨出怨气,一时无法确定他这一句到底是话里有话,怪她不许杨桢过来,还是纯粹是基于事实出发,说他们家人口少。   权微就是随便一说,说完心思立刻转移到厨房门口了,朝罗家仪说:“爸,我来吧。”   罗家仪闻言抬起头,还没来得及说话,先瞥见权诗诗将手背到身后对着自己在摆,没头没脑的他也不清楚这是什么意思,但他向来不求甚解,立刻就说:“没必要,我这马上剁好了,你去坐吧。”   权诗诗也不需要他帮倒忙,权微只好到客厅里去玩手机,太后戴着围裙,转身之后权微才发现她今天穿得十分洋气,套着她那件酒红色的毛呢料子连衣裙,面上还有手工绣的一枝梅。   那裙子挺贵的,也很难洗,所以天天在菜摊子上蹭来蹭去的她平时不太穿,今天混厨房却都穿上了,也许心里真的特别重视他吧……权微呆坐了一小会儿,觉得自己真是得寸进尺的课代表。   昨天他还在担心杨桢会不高兴,结果杨桢表完态,他又开始计较杨桢不能来了,人性真是要不得,权微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告诉自己既然都来了,一会儿上了饭桌要记得多笑笑。   客厅里就他一个人,权微遥开了电视,随便点了个纪录片,也不看,只是想让屋里多点儿响声,然后他低下头给杨桢发消息:杨总在忙什么?   杨总过了会儿才回他:在带客户的路上,你呢?   权微:天哪这个人又赚了一个小目标.jpg,我在当蛀虫,等着吃饭。   杨桢:我的小目标是带你去吃大餐,你爸妈是不是给你弄了很多好吃的?   权微:应该是,不过你别羡慕,她的菜没有你订的餐厅的大厨做得好。   杨桢:晚饭我订都没订,你就知道大厨的水平了?   权微:我夸你你都要抬杠?   杨桢:逗你玩呗,我到了,先不跟你说了,饭局上见。   权微回了张比心的图片,有一搭没一搭地看起了纪录片,厨房里时不时会暴起查炸油锅的躁响,燃气像是连绵不断的风声,烹出了不同的食物香味,四五十分钟以后,厨房里的节奏开始慢下来,这时罗家仪出来穿羽绒服套皮靴,像是要出去。   权微问他干什么去,罗家仪指了指厨房,说:“生抽没了,我到仓库去拿一瓶上来。”   仓库就在楼下,总共没几步远,权微也就没跟他争。   然后他前脚刚走,后脚太后就在厨房里喊人:“老……小脸啊,你来,把这些垃圾袋什么的给我拿下去丢了,都没地方下脚了我。”   权微听指挥地进厨房去当搬运工,先被墙根上正好能凑成两桌麻将的垃圾袋吓了一跳,他说:“我的妈,你这是做了几十个人的饭?”   权诗诗忙得很,不耐烦跟他说话:“没多少,很多调料、干货都过期了,我懒得整二遍,一起丢了,诶你赶紧去倒吧,我还有一个菜就完事了。”   权微只好一只手拧4个袋,像个挑水的和尚一样爬楼梯下去了,在2.5楼的平台上碰见了他爸。   小区里的垃圾桶比仓库还近,出了单元门口就是,等权微回去的时候,菜已经有一半都上了桌,权诗诗和罗家仪还在继续转移工作,权微打定主意今天不扎他们的心,也往厨房里凑,准备当个纳于言而敏于行的美男子。   可权诗诗嫌弃他碍事,觉得一个厨房挤3个大活人她都转不开身,就赶苍蝇似的使唤道:“权微你别来了,你去你房里把蛋糕拿出来。”   权微指哪打哪,没注意到他背后的两人鬼鬼祟祟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加快步伐跟了出来。   之前为了避免窜味儿,权诗诗将卧室的门都带上了,权微转动门把手顺势推开,比桌子上的蛋糕盒子更先跃入他眼帘的,却是坐在他床上的一个大活人。   权微脑子里“轰”的一声,电光石火间意识到自己被人给耍了,被他自己亲生的爹妈,以及那个传说中正在外面带客户的杨总,联合起来耍得团团转。   然而这么恶劣的行为,这一刻却没能激怒他,权微不可置信地眨了下眼睛,床上的人还在冲他笑,只是从坐改成了撑床起身。   权微仓促地回了个头,看到了他妈红通通的眼圈和已经淌到了嘴唇上方的眼泪,她看着难过得一塌糊涂,可杨桢能凭空从房里冒出来,肯定少不了她的一份鼎力相助。   罗家仪忙着安慰她,拍她的肩膀和她讲小话,头朝侧面低着,权微看不见他的表情,也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但他可以确定此刻身体里最强烈的情绪,就是高兴。   那种强烈的情绪轰炸着他的每一缕神智和每一个细胞,权微心跳鼓动,某一瞬间感觉自己脚底踩的不是地板而是棉花,因为他有点站不稳,脑浆好像也全被打成了流不动的奶泡,看着突发情况却想不起来要思考为什么,除了想笑,还是想笑。   权微笑得眼尾都皱出了一条褶,他先是冲过去用力地搂了一下杨桢,然后也不管老年宜不宜,照着杨桢的脸上就啃了一口,吸住肉用牙板搓了两下,这才感觉自己没那么像傻子了。   他脑子里疑问重重,比如杨桢是怎么跟他爸妈勾搭成奸的,又是怎么在他根本没离开单元门口,而且这个单元只有一条楼梯通道的情况下出现在这里的,但这些都可以延后再议,他的笑声很大,有种很快乐的东西在里面,他说:“我吃不下饭了,笑饱了。”   杨桢的头本来跟自己的抵在一起,权微感觉他双手往上攀了攀,接着头往旁边忽然一歪,一道线状的东西从权微眼前闪过,落到他的脸下面去了。   权微疑惑地松开了他,低头一看自己胸口挂了个陌生的玉佩,水青色,油汪汪的,雕的好像是个观音菩萨。   杨桢的手绕在他脖子后面,正在给他调松紧带,一边拉红绳一边笑:“早上那个没带礼物,没诚意,我再来一次,祝权微生日快乐。”   权微摸了摸玉佩,触手沁凉,指尖似乎蹭到了水汽,感觉就很不便宜,他不懂玉,也不装逼,好奇就问:“送这个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意思?我没get到。”   杨桢的声音温柔平静:“特殊的意义没有,我就是……你懂的,现在很多的送礼招数我都没见过,我们那里的人比较简单,定情定亲传家宝通通都是玉。你属马,本命佛是大势至菩萨,聚财守财,顺利平安,我觉得很适合你。”   而且玉佩就是个添头,杨桢的主要目的,还是过来一起吃饭。   希望你这一生里多数的欢喜,都跟我有关,而所有的烦恼,源头都不是我。 第130章   “我也觉得适合我。”   玉佩的温度正在被体温迅速同化,刚戴上的物件存在感很强,权微隔着羊毛衫摸了下那个菩萨,接着杨桢的话自己就夸上了。   开玩笑,他这种级别的潮人,戴什么不合适?   权微不信教,所以并不在乎菩萨能不能招财,他喜欢的是玉佩是玉,章舒玉的名字里也带着玉,这下连刻字的工序都省了,他直接就把杨桢带在身上了。   他喜欢这个所谓的简单礼物,跟玉佩贵不贵、有没有特殊的寓意没关系,它讨喜的要点在于,首先送礼的人他喜欢,其次送礼的地方戳到他的心。   因为早就是一个被窝里的人了,谢谢权微就不说了,他捧着杨桢的脸晃了晃,窃窃私语道:“费心了,回去以后再报答你。”   杨桢轻轻地点了下头:“好说,你先松开我,你爸妈看着在。”   权微将下巴杵在他肩膀上回过头,发现自己果然被围观了。   权诗诗跟他一撞上视线,立刻躲闪地移开了,她的表情复杂古怪,像是疑惑、惊讶、好奇、惆怅等搅合在一起,拌出了一种看不下去的既视感。   她确实不习惯,看男的跟男的以爱人的名义抱在一起。   权微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反感,不过因为父母已经退了一大步,他也愿意服个软。   他这个人本来就挺肉麻,成年人该有的矜持和面子他都可以没有,这会儿高兴,巴结人的热情高涨,松开杨桢转身走回去,在二老的不明所以的注视下,长胳膊一伸,一个搂俩。   权诗诗已经擦掉了眼泪,见权微过来抱她,一开始还有点受宠若惊,攀住他的后背拍了两下。不过激动和被蒙蔽都是暂时的,她转念一想起权微之前的态度,脑子里登时只剩5个散发着恶意的大字:不爽!不平衡!   用吃里扒外都不足以形容权微的所作所为,权诗诗记得他在自己和老罗面前可从来没有笑成过这种德行,现在就因为一个杨桢,给了他一个玉牌牌儿?这也太好打发了吧!   而且这众目睽睽的,他冲着杨桢脸上就来了一口,虽然权诗诗爱看肥皂剧里的壁咚,她儿子长得也不比某些明星差,但那个画面还是让权诗诗别扭得看不下去。   两个男伢子,一般般高、两头短毛、胸前平得一个赛过一个,硬梆梆地杵在那儿,一点柔美的感觉都没有,这会儿你侬我侬在那儿恶心她,可万一在家里生出点口角,那岂不是分分钟就能抄起板凳儿干起架来?   但权微笑起来的样子,只要是长了眼睛的人,都看得出那是掺不了假的开心,他跟杨桢耳鬓厮磨,你一言我一语地小声嘀咕着什么,谁也不知道这两人在笑什么。   听不见的内容让权诗诗清晰地意识到,比起她和老罗,权微已经有了更亲的人,他在这人面前的放松而没防备的模样让她觉得陌生,然后这种陌生感在她心里慢慢划下了一道楚河汉界,从这一刻开始,权微的第一身份不是她的儿子,而是别人的爱人了。   这种认知让她觉得难过,罗家仪的心情跟她也差不了太多,两人看着吧觉得眼睛受罪,不看吧又克制不住发自本能的好奇心。   权微抱完了退开了一步,真心地说:“谢谢爸,谢谢妈!”   权诗诗正不好受,看他笑得欢快,忍不住就想埋汰他。她“哼”了一声,阴阳怪气地说:“前阵子也不知道是谁,没事就给我摆脸色看,现在又这样,诶哟喂,过几天可别又变回去了。”   权微的脾气暂时还没回归,立刻就否认道:“那不能,我已经定型了,以后都这样。”   权诗诗受了这么久的委屈,舍不得一口气就原谅他,嫌弃地用眼神横着他说:“你看我信不信你呢?”   然而她信不信权微根本不在乎,这一刻他心里的前途都是康庄大道,光明得一点阴霾都容不下。   再拌嘴菜就要冷了,罗家仪用膀子拐别了自己的媳妇儿,公平公正地说:“行了,他郁闷你不高兴,难得他想讨好你,你又来挑他的刺,和平相处就浑身长毛是吧?”   权诗诗见内援都倒戈了,将对面3个男的挨个看了一眼,倔强地甩了下肩膀,瞪着罗家仪用口型说:闭嘴,你个墙头草。   罗家仪笑了笑,没理她,转身招呼道:“都别站着了,有话坐下说吧。”   权微回去把杨桢拉了出来,边走边八卦:“我有点好奇,你是怎么把我爸妈给收买的?”   这可就说来话长了,从卧室走到餐厅的这点距离根本不够开场,杨桢说:“我回去跟你说。”   权诗诗看不习惯,但又管不住自己那双眼睛,看完就在心里批评他们,腻歪!   4个人很快就转移到了饭桌上,清汤的鱼火锅煮得刚好,“咕噜咕噜”地冒着汤泡,红白绿黄的炒菜围在电火锅周围,使得屋里弥漫着一种温和不呛人的香味。   罗家仪坐在对着门的那方,左边是权微,右边的权诗诗,对面才是杨桢,他第一次抬头的时候还有点晃神,特别不习惯。   以前这个方位要么是空的,要么就是权微坐在这儿,这是第一次以家庭为单位坐满,杨桢是个好孩子,就是……罗家仪心里蓦然涌起了一阵悲怆,心想他们家以后可能都不再需要添椅子了。   这个念头让他愧对列祖列宗,但儿子已经这样了,他总不能逼死权微或者让这个家四分五裂,时代不一样了,罗家仪在心里告诉自己,他伸手去提酒壶,准备来个难得糊涂。   权微这点眼力见儿还是有的,立刻抢过来,给他爸满上了。   罗家仪接过来,目光在桌上扫了一圈,问道:“都倒上吧,今天日子好,都喝点儿好吧?”   权诗诗不喝白的,自己去拿了瓶红酒出来,杨桢帮着她开了,等4人都倒上了酒以后,作为这个家里的户主,按例罗家仪得做个开场白。   然而他从来都不是那种能言善辩的人,杯子伸到桌子中间后酝酿了半天,然后才叹息似的说:“权微,你这又长了一岁,我跟你妈……已经管不了你了,多的话我也不想说了,你自己的事情,自己负责。”   他是个普通人,过着最接地气的平凡生活,忽然让他来抒情、说道或是教孩子们做人,这差事事先没打草稿,罗家仪有点干不来。   说这话的时候,罗家仪还以为自己的情绪控制得很好,然而他硕大的眼袋一直在细微地抽动,由此可见内心的剧烈挣扎。这个决定让他觉得痛苦,但往好处想,起码他们打破了僵局。   权微难得这么顺从,点了下头,用左手托住杯底将被子口降了一截,摆出了一副敬重的姿态:“谢谢爸,我会的。”   说着他碰了下罗家仪的杯子,“叮”的一声过后,他又跟权诗诗碰了个杯,表示感激母亲的宽宏大量。   可是权诗诗真的有那么大度吗?她没有,只是不管她怎么期望权微能娶妻生子,她总归还是想盼他好。   如果权微真的对姑娘家站不起来,她也狠不下心,去将一个无辜的女孩牵扯进来,所以权微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权诗诗扔掉大脑来安慰自己说,最起码他还是找了个知冷知热的人,而不是一辈子都在打光棍。   从她答应让杨桢过来吃饭的那一刻起,就注定她默许权微不用结婚了,这将是她一辈子的遗憾,但好在她还算喜欢杨桢,权诗诗忍着热泪上涌的冲动,转头对杨桢说:“小杨,欢……欢迎你到我们家里来,权微他有时候脾气不太好,你能让的就多让让他。”   罗家仪点头附议,杨桢慨尔慷、理所当然地会答应,在座只有权微一个人听不下去,脸皱得像抹布,心说他在家脾气不知道有多好,但他没吭声。   他妈跟杨桢揭他的短,那是有意向跟杨桢结成内部小同盟,将他发展成自己人的意思,这是好现象,只要他还没傻,权微就不会在这种时候为自己做辩解。   喝过这杯之后,气氛慢慢融洽起来,罗家仪含着满口的酒气,用下巴点着桌子说:“都杵着干什么,吃啊,小杨,你别客气。”   杨桢从善如流地提起了筷子。   权诗诗的厨艺肯定比不上大厨,但家常菜的舒心是外面的吃食所不具有的特殊风味,几轮热酒菜下肚之后,也许是情绪激烈的时候人更容易醉,罗家仪和权诗诗都有点喝高的架势。   这边罗家仪红着眼圈跟权微说对不起,说权微小时候他们都还没有当父母的心境,没有怎么管过他,每次想起来都觉得错过了很多。   那边权诗诗在叮嘱杨桢,什么性生活千万要记得戴套、酒吧不能瞎泡、不能出去乱搞……   权微听得一愣一愣的,有点不是很明白,她一个老太太,怎么好像懂得比孙少宁的腐妹子还多? 第131章   这顿饭吃到最后,谁也没想到竟然是权诗诗喝得最多。   古人都说一醉解千愁,可实际却是醉得越深回忆越凶猛,至少她就变成了一个话痨,拉着杨桢不停地说往事。   “……小杨你不知道,权微出生的时候长得那叫一个丑,脸皱巴巴的,还全是那种看起来油呼啦差的壳儿,浑身都红彤彤的,我看了一眼就受不了,让护士赶紧把他抱出去,回头问他爸,别是抱错了。”   “那会儿我跟老罗,可能都还没成熟到可以当父母的心境,没耐心带孩子,小脸都是保姆在带,现在回头想想,自己的亲孙子天天带都烦得很,更何况是别人家的小孩。”   “你别看他现在耀武扬威的,其实小时候傻得很,3岁了还只会喝奶,吃不了要嚼的东西,还是他姥姥觉得不对,在家里装了监控,才发现保姆为了省事,只给他抱奶瓶儿,基本没喂过主食,他根本就不会吞食物,我……”   权诗诗忽然就哽咽了,眼底浸出了一层泪水:“我当年特别生气,觉得都是保姆的错,我们花那么多钱请她,现在可能是年纪大了,每次想起这事来,反倒是自己更惭愧,在父母这个身份上,我跟老罗都不及格,很多人都不及格。”   “所以我也想通了,不会逼你们去找代孕,你们好好过日子,别吵架、和和美美的,别让我跟你叔有机会觉得,今天这个决定没做对。”   杨桢握住了她的手:“谢谢阿姨,我会的。”   权微靠在椅背上,觉得此情此景,特别像是他妈在嫁闺女。   饭后4个人用相机照了张合照,看起来有点全家福的意思,权诗诗说要去洗两幅出来,一边家里挂一个,权微将照片传到自己的手机上发给孙少宁看。   老铁这次没羡慕嫉妒恨,回来一句特别正经的语音:恭喜你。   权微:以后有事临时找不到我,就找杨桢。   孙少宁笑着说:用你说。   然后下午的时间,就在麻将声声里飞一般地度过了。   杨桢生平第一次搓麻将,刚开始不懂规则输得惨兮兮,权微上了牌桌六亲不认,谁的牌都敢糊,罗家仪纯属凑数,打得马马虎虎,权诗诗作为菜市场的雀门一霸,欢天喜地地赢了个大满贯。   中午的菜还剩了一大堆,晚上热巴热巴就那么吃了,吃完饭又喝了两壶普洱,权微和杨桢才开车回家。   路上权微才有时间打听:“你背着我干什么了?我爸妈这态度转变也太大了。”   杨桢好笑道:“没你说得那么大好吧,他们本来反对的也不是特别坚决。刚开始我主动联系你爸妈,他们不太愿意理我,过了差不多半个月,估计从烦得不行变成麻木了。然后我找了章其老先生,请他帮我说了些好话。”   受江芮拜关二爷的影响,权诗诗有点敬神畏鬼,罗家仪就更不用说了,他钟爱国学,而周易是其中相当难啃的一部著作。   再加上章其在看相这一行小有名气,跟杨桢串通起来说一些自己跟杨桢天生一对、自己命中无后无子之类的话,权诗诗和罗家仪就算不信,但多少都会有点动摇,因为谁也违不过命。   但这样似乎还不足以让他们改变心意,权微疑惑地说:“这就完了,不可能吧?”   当然不可能,所谓话不投机半句多,只有那些有过相同经历的人,才可能真正走进权微父母的心。   杨桢因为工作原因,每天刷屏的时间比较多,那天他浏览网页的时候忽然看见了一条新闻,内容是男同志和他们亲友的真实访谈案例,发布时间是2015年8月,然后不知道在谁的点击之下,从恒河沙数的信息流里被顶到了杨桢的首页。   那个流着泪的母亲、那个只愿意背对镜头的父亲,还有一个牙都掉光了的老太太,他们的痛苦、妥协、豁达等都被永远地定格在了这篇报道里,杨桢从头看到尾,被字里行间的爱和理解感动得浑身都是力量。   现实肯定没有这样和睦,有以死相逼的、有断绝关系的、还有限制子女人生自由的,但这些被挑选整合的家庭就像星星之火,让置身黑夜的人看见了,能在万千绝望里看见一点光。   这个访谈的评论区里有个点赞数量很高的回复,评论人自称是第4个访谈的母亲本人,她说她申请了一个群,希望有相同经历的父母能一起交流。   “我当时想的是,如果这个群真的是同志的父母群,那里面的很多人应该都能够理解你爸妈的心情,他们更容易聊到一起,所以我在申请入群栏里说了我的情况,管理员同意了我的申请,我在里面待了一个星期左右,听很多人分享了自己的经历,发现你跟我还是幸运,然后我觉得胜算很大,就把你父母都邀请到群里去了。”   他跟权微的经济都算独立,也不会出于冲动做决定,而权微爸妈虽然没同意,但也没表示过激或带威胁性的行为。   之后的一切就顺了起来,人云亦云非常影响人,权微爸妈之前被异性的父母包围,难免觉得同志没活路,但一旦发现有足够多的同道中人、了解更真实残酷的现状,他们就会慢慢会习惯同性恋是一件普遍也普通的事情。   权微永远不会知道,权诗诗进群的第2个夜晚,吓得一晚上都没敢睡觉,因为一个以过来人身份劝她不要逼孩子的母亲告诉权诗诗,她的儿子曾经在左腕子上一口气划了4刀。   权微显然不是这种性格,他活得不知道多自我,但权诗诗还是害怕,当时罗家仪已经睡了,权诗诗找不到人说话,凌晨2点给杨桢发消息,3点多杨桢被尿憋醒,看见后跑到阳台上打电话安慰她。   从那以后,权诗诗开始伙同罗家仪在网上提问、查资料、找专家,甚至还找群里有过伤痛的父母要对方孩子的qq、微信号,问他们跟父母对峙的感受。   然后很多这样的点滴交织在一起,才有了眼下的局面。   “你看,我赢了,”杨桢显摆似的地说,“今天是你爸妈请我来的。”   权微看他像是有点得意,心里说不明白是感动还是心疼,杨桢用三言两语将时间就拉到了今天,但过程想也没这么轻巧,最起码他肯定没少挨骂或是吃闭门羹,就是为了让自己高兴。   当然,他真的很高兴。   “是是是,你完胜,”权微拍完马屁,叫了他一声,“杨桢。”   杨桢不明所以:“嗯?”   “我特别爱你,”权微忽然对着马路前方喊了起来,“你知不知道?”   杨桢猛不丁地被他吓了一跳,但随即眼尾和嘴角也跟着心跳上去了,11月底的深夜,他在飞驰的小车里竟然闻到了桂花的香味,然后杨桢也说不准,那是真花,还是心花。   “知道,我也爱你。”   快到家的时候,权微才想起来另一个疑问:“你是怎么到我房里去的?我到了之后还回房里去拿了个喝水的杯子,当时你肯定不在我屋里,而且你从地铁站过去,不可能比我开车还快。”   杨桢也不卖关子,笑着说:“你下楼丢垃圾的时候,我就在你头顶半层楼的位置,你下去的时候我进去的。”   难怪,权女士要准备那么多垃圾袋。   这个一年只有一天的特殊日子,注定得有一个不能纯盖棉被聊天睡觉的夜晚,杨桢都不用想,就知道权微今晚得翻点儿浪。   其实他们俩都比较保守,情趣用品基本没用过,至于频率也不是每天都会有睡前活动,因为有时候白天就累成了硬不起来的稀泥,所以在杨桢有限而羞耻心在线的想象里,他也不知道权微会干什么。   而权微的答案是不再纯占杨桢的便宜了,要1:1平。   但话是这么说,他的表现即使是为了爱都不值得鼓掌,不止僵硬,身体还特别不服从意志,屁股上跟长了眼睛一样,杨桢的手还没过来,他的尊臀就感应到了危险,开始不自觉闪避了,一直往杨桢手的反方向挪,一边躲他还要一边笑,就跟那种极度怕痒的小孩屁股上打针的情形一模一样。   加上他力气还大,杨桢有时根本压不住他,被他挣脱滚跑了,气得直抽权微的大腿,那位又恬不知耻自己滚回来躺下的。杨桢自己都不知道到了床上还能变成这种画风,还没那啥上,先笑得没泄劲儿了,简直有毒。   然后每次杨桢抽他,权微就狡辩:“痒!哈哈哈哈哈哈哈。”   杨桢看他笑得跟尖叫鸡似的,一时也分不清楚他是真的痒,还是故意在作妖:“我又不是没摸过你屁……这里,之前你怎么不痒?”   “那能一样吗哥,”权微笑出了崩溃的感觉,“之前我注意力在前面,现在全在后面,懂?”   懂也要装不懂,杨桢拍了下床中央,说:“那不归我管,过来。” 第132章   权微不是故意拖延,但比起杨桢的任君处置,他的事儿是真的挺多的。   摸他的腚他说痒,为了便于扩张,杨桢用手伺候他前面,可一摸到后门立刻前功尽弃,权微的肌肉绷得像是伸手就能把杨桢掀下床,放松的目的没达到,弄得杨桢也跟着紧张了起来,两人急得干瞪眼。   权微还不肯背锅,拉着杨桢的手摸自己的脑门,有理有据地说:“这不能怪我,你看,我这忍得满脑门子都是汗。”   杨桢触到一层温热的湿气,知道他没有狡辩,但还是又好气又想笑,有一刻竟然产生了一种自己躺着享受不好吗?为什么非要造这种孽的错觉,不过他也就是心里这么假模假样地想想,本能里完全是另一种反应了。   “不怪你,”他伏低身体,侧着头去跟权微接吻,话从嵌合的唇齿间溜出来,低沉得权微根本就没听清,满心眼里都是他比心肠还软的唇和唾液丰盈的口腔。   快感细而密集,像烟花绽放之后的漫天火星,没有地动山摇的动静,于无声之中让人目眩神迷。   杨桢的吻就像他那个人,不急不缓的,几乎没有什么压迫感,但力度或轻或重,让人的心跳也跟着浮浮沉沉。   权微承受且回应的时候,不知道怎么忽然想起了他第一次亲杨桢的画面。   那天两个傻子刚开窍,亲得嗑牙咂舌、爽中带痛,然后短短的大半年之间,他们就已经熟悉至此了,知道对方的偏爱和习惯、能从脸色猜中心思,甚至内敛自持的杨桢,都学会了很多种流氓的接吻花样。   两人的气息都越见急促,时不时喘进对方的耳朵里,都被煽动得有些失了控。   室外天寒地冻,屋里因为开过空调,温度勉强有个20出头,平时不穿衣服还会有点凉飕飕,但此时此刻杨桢觉得热,躁动不安的那种,像是一把火从心底烧出来,随着血流蔓延进了四肢百骸,他的身体和灵魂都知道自己在渴求什么。   杨桢没有摸过别人,所以无从比较,他只觉得权微的皮肤摸起来顺手,像丝般顺滑那么夸张的肤质权微肯定没有,毕竟这是一个如果杨桢不碎碎念,他连搓个洗面奶泡都会三下五除二的懒家伙,权微腿上零星的也有少量毛周角化的小疙瘩,带着一点这个季节不可避免的干燥,气温让汗发得慢,有种畅通无阻、不粘手的清爽感。   杨桢用掌心贴着他的脸往下滑,感觉接触面上有一种微磁似的吸力似的,根本抬不起手来。   权微靠在床头上,看见杨桢跪坐在自己用腿圈出的领地里,脸上带着隐忍、迷离和一种近乎虔诚的热切,又不厌其烦地哄着自己放松,他伸手去摸杨桢的喉结,杨桢被碰到脆弱处,忍不住咽了下口水,他的喉结滚下去又浮了起来,但权微心里却“咕咚”一声,连带着决定一起沉没了。   权微的自制力其实不赖,先前他就是仗着杨桢容忍,在那儿逃避责任,这一刻他要来真的,就收起左腿从杨桢身前穿到右边,翻了个身趴在床上,还经验丰富地拉了个枕头给自己垫在了胯下,让杨桢从后面来。   但他愿意忍,杨桢又不敢硬来了,直肠壁十分脆弱,前戏不到位很容易撕裂,视严重程度有的甚至需要做缝合手术,绝不是什么拉开腿就能开干的草率之事。   不过权微趴着对杨桢就友善多了,因为武林高手都说背后是空门,这是一个比他们第一次滚床单更加兵荒马乱的夜晚。   中途又闹了个大笑话,杨桢忙活半天,临门一脚权微又崩起来了,杨桢累得直接叠在他背面当起了尸体,不知道是在休养生息,还是根本就不想干了。   权微于是又犯了病,杨桢睡他他不配合,不睡他了他又危机感爆棚,觉得杨桢年纪轻轻的就对他的身体没性趣了,那老了还玩个蛋?   然后他倒贴过来开始劝,什么他这个人体格比较纤细,所以直肠也窄,让杨桢耐心一点,杨桢笑得只想拿胶带来封住他的嘴,心想这些乱七八糟的都是什么鬼。   在权微是非暴力、也合作的前提下,过程虽然艰难险阻,但杨桢最终还是尝到了在上面的体验,比起快感,他心理上的满足倒是更胜一筹。   爱一个人,渴望与他合二为一,看别人都无幸得见的风景,本来就是理所当然的事,当然,这说成是占有欲也可以。   ——   权微早上醒来的第一件事是套裤子,第二件事就是蹲厕所,这是两个身理系统初次串线的必然反应。   至于书里写的那些合不拢腿或是腿脚软得走不了路的情况他都没有,他跑进厕所的步伐不知道有多健步如飞,权微只是涨知识地想到,原来被日完了是这种感觉。   这么说虽然不文明,但他确实是觉得自己时刻都想大号。   权微说心里话,在下面的感觉出乎意料,不是好也不是坏,就是一半一半、在这事上也得讲究平衡那么掺杂着来的。   疼倒是还好,撑死了也就是片刻间,磨合有点难熬,但杨桢在他后背顶撞和急喘的声音带着一种力量和激动,让权微觉得很新鲜,而且他也不是没有快感,有几次杨桢可能是擦对了地方,权微从头哆嗦到脚,像是被慢镜头效应的电流击中了一样,感觉非常强烈。   但大多数时候他都在……受苦,虽然这么说对不起杨桢,但权微是个公平的人,他现在回想起自己第一次在上面那次,杨桢肯定也受了大苦。   扩张是最不能忍的一道流程,那种让人头皮发麻的侵略感让人特别想开溜,而且因为是第一次,手生没分寸,两人都忍得满头大汗,但进一厘就要问一句,疼不疼、怎么样,实在是不够水到渠成。   总体来讲,反正谁也没觉得吃亏就是了,因为真正过日子的人都知道,现实里很少有泾渭分明的0和1,人性趋向享受至上,只要是舒服,上下根本无所谓,什么男性自尊、什么在上面的优越感,关起门来都得放下。   杨桢对后遗症深有体会,因此牙刷握得老神在在,隔着卫生间的门跟他对话:“你是肚子疼,还是后面疼?”   那叫……难以言喻的酸爽,还够不上疼的程度,权微有点倔强:“我好得很,你是不是要用厕所?我出来了。”   杨桢体贴地说:“我不用,你呆着吧。”   权微呆得也差不多了,出来收拾好牙口和脸,吃完饭活蹦乱跳地将杨桢送到了地铁站,自己跑去找孙少宁了,去问漫展的事。   之前孙少宁邀请过两次,他都用毫无兴趣的斩钉截铁给拒绝了,这次忽然倒贴上来,换成孙少宁对他爱答不理了。   孙少宁将两手一摊,恶劣地说:“没票了,送你你不要,我丢垃圾桶了。”   权微不信他,伸手党的气场十分强大:“拿来。”   孙少宁十分好奇:“你先跟我说一下,怎么忽然对漫展感兴趣了?”   权微就是那天梦见章舒玉了,起来之后忽然想起[皇天在下]好像是做汉服的,杨桢写字那会儿那小姑娘还邀请杨桢去展会上玩,权微就想让杨桢穿来看看。   不过这梦他没告诉孙少宁,章舒玉是他和杨桢的秘密,别人不会信,也不用知道,权微说:“杨桢的字不是被弄去做汉服了吗,我去看看。”   孙少宁鄙视地看了他一眼,大概意思是杨桢杨桢,你现在就知道杨桢。   票是别人送的,权微就是不要,孙少宁也不至于丢掉,他还有一皮条的网友,前阵子送人了,现在两手空空,权微来打劫都没有了,不过好在门票也不贵,孙少宁决定自掏腰包给他买了:“行了你滚蛋吧,当天你要是过去,我自然把你弄进去。”   再见到杨桢,距离董如秀给他发消息已经过去了将近24小时。   杨桢休完一天假,准时出现在店里,看起来跟往常也没什么不同,不比昨天红光满面,或者比前天更意气风发,第一次在上面貌似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但对他而言,只是多了一种愉快的生活体验。   董如秀被晾了一整天,到底是个年轻人,沉不住气地凑上来问道:“杨哥,我昨天给你发了消息,你是不是没看见?”   杨桢听见这一句,才猛然从喜事连连的昨天里扒拉出这个小插曲,有点抱歉地笑道:“我看见了,不好意思,昨天事很多,当时没顾得上回,后来也没想起来,我马上看看。”   董如秀:“没事没事,这个不急。”   反正这房子是给杨桢找的,他要是不急,董如秀也没租客。   杨桢当着他的面浏览了网页,又上地图上去看了下小区的实景,看完发现这是一个豪宅别墅区,虽然是在远郊,但一套房子2000多万,户主应该都不差钱,这个月租1000实在是没必要。   “你联系过房源发布人吗?”杨桢开始登陆青山同城网。   董如秀有点欲言又止:“联系了,接电话的是房东的妹妹,她说房子是真的,租金也就这么多,就是……就是他们租房子有个前提条件,租客得跟他们家老爷子一起住。”   杨桢眯了下眼睛,听起来感觉像是骗子。 第133章   对于这种非常规的租赁条件,董如秀还是了解过缘由的。   “她没跟我说,”他死缠烂打的功力还没练出来,对方一拒绝他也就只剩“哦”了,“就说这是她租房子的条件,能接受的就见个面,不能就算了。”   这样爱答不理,又不太像是骗子的套路了。   但莫名其妙的房子杨桢也不敢租给钟海涵住,于是他跟董如秀商量了一下,说:“那就再打电话问问,问清楚了再说,好吗?”   董如秀没什么意见,但他心里更想让杨桢去问,然后刷刷平台、回复了一些消息,一上午就过去了。   中午吃饭董如秀坐在杨桢对面,用油泼辣子拌汤泡饭,看见杨桢在对面低头打字,他下意识地瞟了一眼,不小心就看见了一句“在哪呢,吃饭了没?”,这明显就是男女朋友的套路,看杨桢的性格,董如秀不知道哪来的邪教念头,觉得他的女朋友应该是个气质如兰的女生。   可实际上杨桢只有一个气质魔幻的男朋友。   男朋友离开孙少宁的家以后,找了个公园晒了会儿太阳,他下午要配合买家做资金监管,出示身份证和银行卡用来收首付款,于是就没回去。   资金监管是通过正规中介买卖房屋,过户之前的必备手续,程序就是合作的银行出具一个账户,将买家的首付款划进去保存,等过户成功后买家拿到房本,再将首付转给卖家。   这样做的好处就是能化解是先付钱还是先过户的矛盾,买家希望先过户再付钱,卖家则正相反,在监管政策出来之前,过户这个环节出过不少问题。   有的是过完了户,才发现买家的首付还没凑够,有的是还没过户,房东卷着首付跑路,最夸张是有一个案例,一个做小生意的大哥背着50万现金,承诺过完户立刻将钱交给房东,可没等他走到房管局,半路上先被拦路打了劫,如今这类情况就比较少见了。   收到杨桢消息的时候,权微正在监管银行附近的小巷子里吃煲仔饭,他给杨桢拍了张照片,按着语音说:“我在东码头这边,你下午是出去跑还是在店里?”   快餐店里有点吵,杨桢将消息转换成文字看了,又敲着字回道:出去,下午杨女士有时间,我带摄影组的同事去看房子,拍几张照片。   权微近水楼台地说:“拍完了给我看看。”   杨桢肯定这房子他不会买,一来是钱不够,儿来是权微入手的标准一直是性价比,投资方向是刚需,而杨女士这房子的价格偏小资,但不买他也要看,可能是一种职业病。   下午两点,杨桢和同事在乐松园南门跟房东碰了面,这位女士的家十分整洁,装修看起来也新,除了价格赶超均价小几千,户型、光线都很不错,是一套让人有购买欲望的房子。   杨桢按照公司的规定,跟她签订了委托代售单,同事抽着卷尺蹲在墙角丈量,量完了之后找角度架三脚架,将房子拍得比实际看起来大了许多。   很快,在银行柜台上等业务员打印监管协议的权微就收到了照片,他翻了一遍,站着说话不腰疼地说:“要是能便宜个30万,我现在就过去签约。”   私相授受的杨桢回复他说:最好还是不要钱,白送给你。   权微不受资本主义侵蚀地说:“不好,拒绝天上掉馅饼,白送的东西我只收你送的。”   杨桢笑着说:“然而我送不起。”   权微的回复是一张照片,画面里脸没入境,只有一截脖子,和一块从毛衣领口里拽出来的玉佩,杨桢却是猛地一闪神,看的是他脖子左侧的一小块淤痕。   他自己的身上也有,所以今天出门两人都穿着高领毛衣。   权微都说要现场来签约了,说明杨女士这房子的成色很好,果不其然,杨桢将房源一挂到内部网上,产权还没审核,收藏的数量就蹭蹭见涨。   这时市面上的房源已经十分稀少了,部分频频碰壁的买家无声无息地退出了市场,但追涨的仍然还有人在,所以这个阶段挂出来的房子交易最快,被逼急的买家下手极度干脆,分分钟不是全款就垫资。   第二天上午,杨桢去查了产权和过往交易史,这套房子都没有问题,他将房源从内部转到公司平台上,当天下午就有同事来电询问,问什么时候能看房。   钥匙在杨桢手里,房东急着收现钱,当然是越快越好,杨桢先通知杨女士已经有了客户,下午就带着董如秀就去开门了。   客户是一对80后的夫妻,看房时间不超过5分钟,越溜达越喜笑颜开,因为这房子连装修都可以先不用,清扫过后直接住问题不大,所以他们还没出门就说要见房东。   其实纵观这一个多月的楼市热潮,入市的客户5成以上都是夫妻或准夫妻,剩下的5成里分别是炒房客,会投胎、靠拆迁分到数套房的本地人,以及家里支持或是工作能力突出,供个房子当婚前财产的小年轻。   杨女士接到通知也惊呆了,早知道是这个出手速度,她不仅不用签独家,而且估计再贵个几万,卖出估计都一样容易。不过她是诚意卖房,涨价的念头只在心里想了想,很快就被自己按下去了。   “今天就可以,”杨女士干脆地说,“晚饭那会儿我走不开,8点左右吧,我有时间。”   杨桢转到给中介同事,经由他跟客户商量了之后,都怕拖延生变数,同意今晚就见面。在等待的时间里,买房夫妻离开了一小段时间,去吃饭和消磨时间了,杨桢和同事则回店里去联络人手和齐备合同,坐等8点到来。   离8点还有几分钟,买卖双方如约而来,价钱不用再谈,两边协商了一下家具的归属和交房的大概时间,很快就达成了签合同的意向。但因为杨女士这边要求定金2成,数额比较高,ATM机一天内转不了,双方只好约在第二天的工作时间再碰一次面。   这是杨桢截止到目前为止,经纪人版购房合同签得最快的一个单子。   晚上10点半了他才到家,权微披着丝绵被在沙发上用电脑,不知道在看什么,一副全神贯注的模样。   杨桢凑过去,发现他搜的是东南方向苡仁区的房子,正在浏览的是第7页。   苡仁那边以前是老工业园,有点偏远,后来建了很多高层的新小区,本来的房价不高,但追着这一波涨势,均价竟然也飙过了2万,权微比较欠揍,之前说过苡仁的开发商倒贴他都不会过去置业。   杨桢看见他貌似在打自己的脸,就奇怪地笑着道:“你看苡仁的房子干什么?”   权微:“我下午过去看一个新盘,沿路看见了好几家不同的中介,都觉着牌子在推那边的商铺和住宅,而且价格比网上低。”   杨桢也是行内人,一点就透:“你是说,网上是在炒,实际销售情况可能并没有那么好?”   “我觉得是,”权微是个实干主义者,他说,“不过几条街、一两个盘也说明不了什么,明天我到别处去看看。”   杨桢点了下头,思绪忍不住发散起来。   房价大体是这样,一荣俱损、牵一发而动全身,之前涨势汹涌而起,迅速从主城辐射到郊区,假设权微看到的情况不是个例,那就可以说,苡仁这个区的房价已经差不多熄火了,那其他区想必也不会太远了。   房价会降下来?或是稳定住吗?   杨桢不知道,但对权微来说,降或稳都不是他乐于见到的局面。   翌日一早倒是有个好消息,经过董如秀的锲而不舍,他终于问到了房东妹妹愿意1000块钱出租别墅的原因。   “这大姐吧,也住在那个小区,房子是他哥的,人到外地工作去了,钥匙就给她了。本来她也没想出租,就是她家老爷子忽然得了老年痴呆,老往她哥那房子跑,没人开门他就气得不行,她要上班,也不能全指望保姆,干脆找个人租房子的人进来住,要是老头过去拉栅栏,让租客帮忙开一下门,让他进去呆会儿就行,不是真的让租客跟老人一起住,就是这么说的。”   董如秀转述完,兴高采烈地说:“杨哥我觉得这房子挺好的,我约了大姐下午过去看看房子,回头拍照片给你哈。”   杨桢说好,即使钟海涵不租,董如秀拉过来做个租单也不算白跑。   中午他没在门店吃饭,而是带着购房合同去了杨女士丈夫所在医院附近的银行,鉴于她没有时间,买家愿意迁就她,到这里来转时定金。   买家稍微来迟了一点,但合同签了,定金也成功地转了。 第134章   几乎是买家定金被划走的同一时间,杨女士就接到了收款短信。   她要照顾病人,没时间应酬,离开柜台立刻就得走,于是她跟杨桢说:“小杨,后面还有一堆事,麻烦你帮我多操点儿心,你知道我的情况,越快越好。”   杨桢将她送到路边上去打车:“我知道,客户那边我和同事会催紧一点,您放心。”   杨女士是财务人员,受工作上往来的风气影响,迟疑了片刻,忽然从包里抽了张卡递给了杨桢:“小杨,我这边实在是抽不开身,这个你收下,就当是我请你吃饭了。”   送礼的风气自古就有,并不是这些年才开始越演越烈,反正不送点好处,就总感觉别人不会上心办事一样。   杨桢愕然地垂下眼,发现那是一张超市的购物卡,面值看不清,不过是多少都跟他没关系,佣金他已经收过了。杨桢用手臂挡了一下,牛头不对马嘴地回了一句:“车来了,您路上慢点儿。”   杨女士没想到会被拒绝,将卡片翻进手心里捏着,心里不知道为什么,凭空多了股不期然的、淡淡的喜悦。   金钱实在是考验人性最快的途径,能让人一瞬间辨别出哪些人可以接近,哪些人转过身就该忘记。   她有个闺女,上学那会儿喜欢玩网游,杨女士陪读的时候总能听见那些角色一边扭来跳去一边念自己的口头禅,有一句是她偶尔听见之后心里忽然一震,一直到现在还能一字不漏记得的台词。   叫好人都死了,但我选择活下去。   杨桢的行为没有这么深刻或夸张的情境,但感觉有一点类似,让杨女士觉得他是个好人。   她没说什么,道过谢拉开出租车门上去了,随后杨桢回到门店,没多久就收到了董如秀发来的照片。   那是一间面积很大的别墅,进了门先是一个院落,庭中有颗枇杷树,树下的泥土上有桌椅压过的痕迹,现在可能是收起来了,墙根处栽了几丛孝顺竹,挨着邻居的墙上还开了一扇海棠窗,看起来十分讲究。   屋里就更不用说了,大量运用原木的中式装修风格很合杨桢的眼缘,房屋中央还有一个封闭的采光天井,阳光从屋顶照进来,让人晒得到深冬的暖阳,又能不受低温和寒风侵扰。   董如秀第一次进豪宅,被各种智能电器唬得一愣一愣,站在阳台上偷偷跟杨桢开玩笑:“1000块钱,住这么壕的房子!杨哥,你看我要不先辞个职,过来感受一下什么叫富有了之后再回去奋斗,怎么样?”   不怎么样,杨桢扎心地问道:“那感受富有的期间,你吃什么喝什么?”   董如秀叹了口气,从不切实际的梦里醒了过来:“哈哈哈,大概是要喝西北风吧,不扯淡了,杨哥我去跟房东落实一下别的情况。”   杨桢说好,接着等到董如秀的新消息回过来,说这房子不是凶宅、水电气都没有隐患之后,才将照片转发给钟海涵,一并说清了租住条件。   钟海涵那边还是凌晨,直到晚上9点多,才给杨桢回来消息。   按照董如秀的观念,要是他能便宜住上这么便宜的别墅,别说隔三差五给老头儿开开门,就是真要一起住,他都没意见,可钟海涵持反方观点,几乎是一口就回绝了。   钟海涵:房子很好,但杨哥我不想跟房东打这种contract上面没有的交道,你再帮我找找别的吧。   权微在旁边冷眼旁观,虽然他一直在嘲讽钟海涵在国内的楼市上是个睁眼瞎,但一码归一码,这次如果他是钟海涵,他也拒绝。   那根本就不是月租1000的房子,这种便宜最好还是别占,租个房子还要绑定个老大爷。也不是说人家房东就不是好人,只是自己的老爹还是自己照看的好。   杨桢也不兴强买强卖那一套,钟海涵觉得不好,他就继续找,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只是顺便刷刷网页、打打电话的事。   自从家里的礼盒堆得像要开杂货铺,权微也不劝他甭搭理钟海龟了,杨桢做事自然有他的想法,不是每件事都带着功利性,但也不是滥好人,权微自己不那么做,但并不是说杨桢就是错的,所以与其有这个指手画脚的时间,他还不如跟杨桢商量明天早上吃点什么好。   而且到了这个节骨眼,闲着就真不是谦虚的话了,毕竟市场再火热,没有房源供给,中介也只能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只有董如秀觉得超级可惜,那别墅的录入提成就记在他的名下了。   权微的生日过去之后,11月底最后的一个星期存在感全无,杨桢感觉自己好像也就是带杨女士和买家去做了下面签,日历就猛然斩露出新面目,告诉他2017年只剩下最后一个月了。   这些天权微都在郊区跑,早上送杨桢去地铁站,晚上天黑了才回来,中午就在外面随便解决,他手里还握着6套房子,心理上的压力不可小觑。   虽然权微认定几年之内楼市不会崩,但如果楼市一见疲软,交易就会迅速进入寒冰期,短期内他会被套进去,那几套房的租金根本不足以支撑权微的房贷,他必须赶在热度还没褪下去之前,赶紧将部分杠杆换成足够的现金流。   抛吧,抗不过天性里的贪婪,总觉得还可以再等等,但时机又捏不准,不抛就只能每天吃瓜,看两路专家、大神、证券、银行、地产大军各执一词,一边说要崩一边坚持看涨,两极分化的像是活在两个世界。   与此同时,国家的调控也没有松绑,一路高歌猛进,从提倡推出租赁市场到落实到城市试点只用了短短的一个月,效率之高让国人瞠目结舌。   网络上铺天盖地的都是又有一城市响应“租售公举”政策,大力推进长租市场,长租公寓或成未来城市的新商机等等言论,可实际效果可能只有天知道了。   权微盖章似的跑遍了两个郊区的路网,发现当地开发商甩盘的情况比他想的要好一点,而且还出现了一种他以前没遇到过的新的卖房模式。   以租代售。   “什么意思?”杨桢也是第一次接触这种读起来都拗口的买卖模式。   权微嗤笑道:“意思很多,就是这房子本来是开发商不能卖,拿地的条件是企业自持,或者买家没有购房资格,那就不卖呗,我租给你总行了吧?你要是愿意,70年我都租给你,马上就结账,付款方式跟首付买房一样,你先付我个二三十年的租金,什么时候把剩下的租金给我,我就给你房产证。”   还一些是房东买入了不满2年、5年,有5.6的增值税、1个点的个税、1个点的契税等各种税,买家不愿意交,那就先租给你,这个跟刚说的那些连性质都变了的比起来,就是小巫见大巫,不值一提了。   杨桢抓重点的能力有100分,疑惑地说:“那企业持有的房子,怎么办个人的不动产证?”   没有购房资质的倒是好理解,等交满要求年限的社保、积够多少分就有了。   权微简单粗暴地说:“帮你注册一个公司就行了。”   杨桢被噎了一下,心想这可真的是人有多大胆、地就有多大产的典型例子,他惊讶完又奇怪道:“一方钱没收齐,一方证没拿到,楼市以后会怎么样谁也说不好?这样不会闹起来吗?”   “一听你就是个局外人,想着以后可能会不好,”权微屈指去弹杨桢的鼻尖,说风凉话,“开发商和租着买的人不这样,他们一方是就怕捞得不够,一方是就怕房子买的不够多。”   至于以后,头脑发热的时候要是就是一个不管不顾。   12月的第一个周末,新一波的冷空气自北方袭来,一觉醒来树枝上都挂上了剔透的冰晶,媒体又开始大惊小怪,说这是青山市40年以来最冷的冬天。   杨桢的花草冻倒了一片,被他挪进权微的工作室紧急避难去了。权微刨了些木卷儿打成碎屑,覆到种植土上去做保暖。   跟冰雪气象相得益彰的是买卖交易的市场,成交量直线下滑,中介们只能纷纷转战租赁平台,借此让自己忙碌起来,而新人的运气似乎总要优越一些,这周六董如秀约到了一个要在年前租房的客户。   杨桢已经带他出去过不少次了,这回就让他自己去的,董如秀欢天喜地地离开门店,回来的时候却俨然含怒地垮着脸。   店里有个同事刚成交了一套300多平的高档住宅,在请店里所有人喝咖啡,杨桢去拿了杯玛奇朵,放在董如秀的面前温声问他:“怎么了?”   董如秀用手捂着纸杯取暖,垂头丧气地说:“碰到和兴横插一杠,房东跳价了。那个隔间他之前挂的是2000,被我们讲到了1900,今天一去忽然要2100,说和兴那边2300,保证能给他租出去,他说我们既然都来了,给2100就租。”   “客户快了气死,跟房东吵了一架,说他出尔反尔,结果房东怼了她一句,为了200块钱至于吗……”   董如秀顿在这里,没再往下说,心里到现在还不舒服,他也是租房子住的人,那是200块钱的事吗?是,但也不是。   200块钱省省其实也就出来了,但让人害怕的不是这次涨了200,而是这一年加起来,已经涨了好几个200了,并且谁也不知道,还会不会再涨几个。   人们常说中介是房价高的罪魁祸首,可董如秀今天丝毫不这么觉得。   中介、政府、开发商、炒家等角色都是煽风点火的助攻,只有房东永无止境的盼涨欲望,才是眼下这盛况的祸根。 第135章   董如秀闷闷不乐,低落得像一只斗败的公鸡。   消极的时候做事没劲头,杨桢在他肩上拍了拍,安慰道:“行了,郁闷半天也够了,这种事迟早都会遇到的,平常心了。没心情上班你就早点走吧,去看个电影或者回家玩个游戏,组长问起的话我给你托着。”   他今天也得早点走,权诗诗给权微发消息,说托人从山里带了两只野山鸡,让他俩过去吃小鸡炖蘑菇。   齁老远的权微不太想去,但想起刚刚承了父母一个天大的人情,只好发动起浑身的勤奋细胞答应了下来。   董如秀气瞎了,什么都不想看,只想谴责房东,他撑着下巴仰头看杨桢,心里十分羡慕这个人,基本看不见生气的时候,也不知道脾气是怎么练的。   “杨哥,你遇到过这种情况吗?”   杨桢喝了口拿铁,不是很习惯这种浓郁的口感,说:“我带的租客不多,没遇到过跳价的,不过前阵子带客户看二手房的时候有类似的情况,房东忽然改口不卖了,情况还挺普遍的。”   那比租赁单子更操蛋,董如秀沧桑地叹了口气,假夸实讽:“有房的就是牛逼啊。”   “别人辛苦攒钱买的,”杨桢笑着拆他的台,“牛不是应该的吗?”   董如秀被哽了一下,泄气地抄起纸杯灌了一口,又被烫得嗷嗷叫。   “牛是应该的,”他坚持狡辩道,“可很多人的房子根本就不是靠自己的努力得来的啊,那些拆迁的、富二代,不就是投胎投得好吗?就上午那个房东,他那房子就是拆迁来的安置房,反正我不觉得他牛,只觉得他很缺德。”   世间从来没有绝对的公平,非要这么比较,那就是存心给自己找不痛快,只能说那位房东是借了父母的光,比非本地人更轻易地得到了房子,但在其他方面肯定有不及别人的地方。   杨桢没说话,只是安静地听他抱怨。   董如秀叨叨了一会儿自己想通了,做了个略带人身攻击向的总结陈词:“唉,反正多了那几百块钱,他也发不了财,太斤斤计较的人都没有发财的命,我不能这样!”   杨桢看他那个惶恐的小样,觉得这小孩心态倒是不错。   人们总说好人有好报,现实未必真的是有什么好报,只是这类人想得开,不会长久地抱着痛苦不撒手,活得就更开心一点。   只是受这个房东的影响,董如秀心里已经树立了一个阴暗的小目标,他想着以后等自己有房了,也得感受一下这种能自由自在反悔的滋味,说不卖就不卖、想涨价就涨价,反正不用付任何代价,不是吗?   作为每天都处在直面房价上涨的第一线的中介,时不时就能听到同事调侃自己要去睡大街,不过杨桢很少参与话题,这么淡定感觉像是有房一族,董如秀忽然没头没脑地说:“杨哥你买房了没有?”   话题的跳跃性让杨桢顿了一下,他笑着说:“还没,怎么了?”   “没怎么,”董如秀摆着手,心里的压力陡然大了一层。   杨桢性格平和,很少显摆什么,董如秀只能通过店长、组长对他的态度来判断这个人的业绩应该不俗,有成绩的中介都还没买上房,那他要哪年哪月才买得起?回农村吗?董如秀想起自己连韭菜和麦苗都分不清楚,回去大约只能入不敷出,人生实在是进退维谷了。   因为要去菜场吃饭,杨桢一下班就走了,董如秀亦步亦趋,跟着他一起进了地铁站。   他们一个住东边一个靠西,平时都是背着上车,今天董如秀挥手拜拜之后,转头发现杨桢竟然还在,于是理所当然地说:“杨哥这是,晚上有活动啊?”   杨桢挤在人头里笑:“去我妈那边吃饭。”   他本来叫的是叔叔阿姨,可权微整天打断他,听见了就要“哎”一声来纠正,不依他的根本没法好好聊。   董如秀却是立刻就误会了,心想难怪他没买房,感情压根就是个有本地继承权的土著!敌视这位一分钟。   杨桢看不透他内心的恶意,见他不搭话了,就低头去回权微的消息。   权微:我在B口了。   杨桢:马上来,30分钟。   权微:也就你家的马上有这么长了。   杨桢:自己到早了别赖我,我一下班就走了,一分钟都没耽搁。   权微:全世界都可以说我的不是,但你不行.jpg   估计只有杨桢会用文字来回复表情包,因为要斗图就得时刻更新,他手机内存不够,只能打字:没说你。   权微:也没赖你,是我迫不及待的想来接你。   杨桢内心觉得此人是个当之无愧的大马屁精,但表里却不够如一,低着头只顾闷笑。   “卧槽!”身旁的董如秀忽然爆出了一声粗口。   杨桢闻声抬头,看见董如秀一脸震惊,以为出了什么事,连忙问道:“怎么了?”   “杨哥你看,”董如秀将手机朝向他,点开他群里的一张图片说,“刚我朋友说,互联网的整治机构前段时间发通知,说要清理网上的小额贷款平台,但是没人当回事,今天才发现政府是来真的,好几个信用贷平台的网站都被关了。”   “我朋友在这个那个平台上,总共欠了差不多3万多块钱,上星期还说还不起要去跳楼,现在忽然就不用还了,在群里说要请客,这也太……柳暗花明了吧?”   杨桢垂眼去看那篇新闻的截图,发现标题是:现金贷行业“老赖”丛生,逾期风暴已然到来。   新闻在开篇里说,本月初,国家出台了针对网络借贷业务的专项通知,里面有多条明文规定,比如不得采用任何方式引诱公民过度举债,使其陷入债务陷阱,不得暴力催收,细则明确到不得侮辱、诽谤、恐吓、骚扰等等。   这个通知传到某些借贷成性的个体耳朵里,立刻就变了味道,他们集结到一起,开始怂恿其他借款人也不要还钱。   理由是不还平台也不敢拿他们怎么样,因为国家说了不能暴力催债,平台要是敢恐吓,就去派出所告他们。   还有的言论是,这些小贷平台个个堪比高利贷,本身就是“违法”操作,既然违法合同就无效,他们为什么要还钱?   于是,网络借贷平台的逾期还款瞬间飙升,去年赚的盆满钵满,今年直接损失千万,整个行业全乱套了。   董如秀等了一会儿,估计杨桢看完了截图上是信息,收回手机按住语音,难以置信地说:“不是吧?真的、不用还了?”   那边很快回过来一条语音消息,董如秀点开来听,杨桢因为离得近,也听了个七七八八。   [应该是真的吧,我那个“誓不还”群里好几个大哥,20多个小贷,欠了上百万,每天蹦跶得可欢了,叫我们只还上了征信的,其他的别管。]   董如秀一脸无语,叮嘱对方还是小心一点,接着摁黑了手机,明明还是略显稚嫩的年轻人模样,可神色间已然有了对漠然无奈的痕迹,他不无感叹地说:“说好的反悔了,借的钱不还了,这年头竟然连高利贷都干不过老赖了,真是活久见,你说对吧,杨哥?”   杨桢觉得不对,他还欠着从前身那里继承来的一笔高利贷,他还在还。   而那些试图打破规则的人,向来不是功成名就,就是被规则吞没了。   ——   权微开着暖风,脱了羽绒服放倒了靠背,在车里放一首听不出是什么语的歌,有点民间小调的风格。   杨桢从冷风里钻进来,瞥到车载屏上的两行字,发现歌词竟然还挺有哲理:世事无常即道理,随我念歌诗。   他手上冰车里热,被交互刺激得有一点胀痒,便搓着手问差点睡着的那位:“你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   权微等得有点昏昏欲睡,坐起来降下窗户将头探出去醒神:“我下午在西边,跑完就过来了,去菜市场要经过这边,懒得先过去再回来接你了。”   杨桢笑他傻:“你过去呗,我打个车不就完了。”   权微吸够冷了气回来坐好,瞥了他一眼说:“那怎么行,显得我多不重视你?”   杨桢被熏得有点热,边解拉链边笑:“稀奇了,你什么时候开始在意别人怎么看你了?”   权微刚扒了会儿窗户,手指上的温度迅速被寒气同化了,见杨桢脱了左半边羽绒服,立刻将自己的右手从袖口笼进去,蹭着那一点刚离体还没冷却的暖意说:“看上你的时候。”   杨桢笑得不行,心想就你家好听的不要钱,他笑了一会儿才提起正事:“你下午在西北那边,感觉那一块怎么样嘛?”   权微发动了车,说:“那边的情况比较糟,不少路口都有立牌的,地铁口也有挺多中介,晚上回家了咱们合计合计,挂两套房子出去卖。”   杨桢想起刚在地铁上看到的现金贷折戟,感觉金融形势确实不太稳的样子,权微要是肯抛出,那是最好不过的事。   结果权微听他说了这事以后,忽然来了一句:“我记得那个利君,是不是也有做网贷业务?”   杨桢点了下头,就听他在旁边异想天开:“那它这次最好能跟着一起亏到倒闭。”   他显然已经忘了,自己说过要拒绝天上掉馅饼的话,杨桢好笑地推了他一下:“开你的车吧,对了,年前我打算去报个驾照,以后可以跟你换着开。”   “年后吧,”权微专横地说,“年前你没有时间,因为你要跟我出去玩。”   杨桢懵了一下:“去哪儿?”   权微:“去度蜜月。”   杨桢的心肝忽然颤了一下,听权微的语气,感觉好像到春节假的时候,他们已经结婚了一样,他都不知道自己有几天假,就忙不迭地答应了:“好。”   火锅的蒸汽是冬天里的一抹让人难以抗拒的温暖,尤其是清汤锅。   权微大概是个贫民舌头,下了汤料锅他也没吃出山鸡和肉鸡的大腿肉有什么区别,但还是乖乖地听太后在那儿嘚瑟,说这个鸡多么营养、多么劲而不柴,一个劲儿地让杨桢喝汤。   权微看杨桢抬手一碗又一碗,有点担心他夜里会找回失传多年的绝技,尿床。   杨桢听见这个担忧之后,气得没多想,张嘴就反击了一句:“尿你身上。”   权微就不要脸地喊开了,非说杨桢对他耍流氓。 第136章   杨桢当然不会尿床,只是权微还要卖房。   作为一个自由职业者,他要是做不到说干就干,早就懒成了一个拖延癌,回家之后权微就翻出了自己的房本,摊在茶几上一本一本地看。   有的还是房本和国土两个证,有的刚买不久,只有一本不动产证,这些年楼市浮浮沉沉,经历了很多起伏和变迁,只是刚入市的人们并不知情罢了。   不曾拥有也谈不上放弃,杨桢不痛不痒,看他那个不舍的表情就好笑,感觉虽然还不到卖孩子的深度,但离割肉也不远了。   权微心里正在滴血,这些严格谈不上什么成就,但到底是他自己一点一滴挣来的,他挣扎得厉害,一抬头发现杨桢竟然还在笑,登时就举起手里那个红本在杨桢的脑袋上来了一下,指责道:“我说你这个同志,还能不能统一战线了?”   头上只传来了一阵风,杨桢绷住笑,一本正经地说:“能的。”   权微可能也是觉得没一点革命基础,就要别人跟自己同仇敌忾有点困难,便唤醒了电脑又指使杨桢拿手机,开始卖儿子。   然后这不数不知道,一数吓一跳,权微猛然发现傍晚他在地铁站说要卖2套的言论,竟然是托大了。   父母那套用的是罗家仪的资质买的首套,权微没算在自己名下,他有6套,除掉他和杨桢、孙少宁在住的2套,郊区那套大的说是要养老,但穷起来以自己和杨桢都还年轻为由卖掉也不是不行,就是时不我待,已经错过了最好的出手时间。   剩下3套在租的,李大爷一家子住的那个群租房收益最好,幸福花园第二,最低的就是秦如许住的那套,所以似乎有且只能卖这套了。   权微将那套的产权证从桌上捡起来说:“忽然感受到了自己的贫穷。”   杨桢便将剩下的都合起来往一处摞,头也不抬地笑道:“麻烦你说话之前,也顾忌一下我的感受,一个资本为负,房产为零的人。”   权微没说我的就是你的,反而笑着来了一句:“为负为零那你不慌,我哪好意思顾忌你?”   杨桢竖起红本子在桌上杵平,觉得这理由有点强词夺理,于是他故作冷漠地说:“哦。”   权微不以为杵,又拉着杨桢讨论挂牌价,把杨桢的手机霸占了半天,因为那上面有中介内部的app,可以看见一些他用客户端看不到的信息,比如房东有多拽、净收还是实收等。   翌日一早,杨桢就将这个房本带到了门店,不过在他录入之前,权微这边还得通知到租客,9点过后,在家的权微给秦如许打了个电话。   秦如许忽然接到帅房东的电话,诧异地笑着说:“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权微开门见山地说:“这房子我打算卖了,所以这回租约到期以后,你得去找新的住处了。”   秦如许听到这消息的第一反应不是“又要搬家”的狂躁,而是有种正中下怀的欣喜。   其实她一直在暗戳戳地关注房价,但因为上次杨桢不建议她高价入市,所以她就没有动作,然后就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卖掉的房子又蹿升了十几万,让她越发觉得亏大了。   秦如许心想要是她没听杨桢的,在上个月就直接下手,现在估计就已经赚了。然后她也不是说不信任杨桢,但却隐约或许有一点,觉得杨桢不是那么专业,于是她之后看房子,就没有再找杨桢。   之后秦如许有空了,或者心思忽然起来了,就自己上各大房产app去搜索,不过她比较倒霉,问过的那几套房东前前后后全不卖了,给她气得够呛。   眼看着房源持续稀少,秦如许本来都死心决定不买了,谁知道权微又忽然跳了出来,她歪打正着撞了个大运,连忙从骂声四起的办公室里走到外边,兴致勃勃地说:“那个我问一下,这房子你准备卖多少钱啊?”   权微报出了他昨晚跟杨桢敲定的数目:“233万。”   秦如许只觉得贵,没觉得这数字有什么不对,她只是接着打听道:“能讲价吗?款项怎么收,要求全款吗?”   权微听得出她言下的意思是想买,就是不知道买家是她自己还是朋友,在公务上他还是很有耐心的,说:“付全款可以少5万,贷款不讲价,首付5成以上,费用买家出,你要买吗?”   秦如许肉疼地地:“想买,但是好贵啊。”   权微也不跟她磨叽:“那你再想想吧,有事找杨桢就行,我的房子买卖租赁全在他那儿,再见。”   他说完就挂了,一点寒暄的机会都没留,秦如许将手机从耳朵边上拿下来的半途,才想起自己有句需要他传达给杨桢的话还没嘱托出去。   最近放贷的公司都被老赖惹毛了,手段有点激进,昨天就有一起控制借款方人生自由的情况被民警当街撞上了。   秦如许在群里看到过视频,镜头里那个40多的男人,先是故意抱住了身旁一个年轻的小姑娘,以猥亵的名义吸引了群众的注意,然后在众目睽睽的舆论之下求平安,宁愿去蹲局子,也不愿意面对催债的人。   其他市还有跳楼的、自杀的、投河的,只是消息在刻意地控制下没扩散开,秦如许是从公司领导那里得知的,知会她们中层干部,让底下的同事最近收敛一点,说是小贷平台的踩踏事件已经是必然的趋势了,叫他们不要去蹚浑水,随便接业务。   这年头有资本放贷的,肯定不是吃素长大的,国家说不许暴力催收,他们就真的能放任老赖不还钱,自认理亏吗?不可能的,人为财死,更可况这些本来就是该还的。   秦如许本来是想让权微去提醒一下杨桢,让他不要动赖账的歪心思,可权微挂得太快了,秦如许就想着还是等碰到合适的时机,自己去跟杨桢提好了。   ——   董如秀羡慕得眼睛发亮,他觉得杨桢真是很厉害,也没见他比自己多干什么,但买卖的单子就是一茬接一茬。   杨桢受之有愧,但又没办法告诉他,自己大概有3成左右的单子,都是家里那位实力捧得场。   中介的佣金分了很多份,房源录入提1成,上传照片提0.5成,拿到钥匙提1成,维护房子提1成,成交占2成,协作成交占2成,剩下的才是公司的份。   所以只要这房子成交,杨桢起码能拿走3.5。   房本也在他手里,产权半天就查了个通透,下午权微的房子就上了客户端的线,收藏量随着刷新稳健上升,杨桢一边等待,一边在催杨女士房子的流程。   她的交易已经到了打印网签和资金监管合同的地步,杨桢和同事先后各自联系过买家夫妻,他们都有工作,无法随叫随到也可以理解,于是只能等到下一个工作日。   在等待的期间,杨桢先后带郑大姐和小蒋去领了自己的不动产证,眼下房价还在高位,买到的人都很开心,并且表示很感谢他。   接着二次元的狂欢日依约而来,12月12日,青山漫展在市体育馆拉开了序幕。   权微想去看热闹,杨桢还在班,但因为他是卖家,喊中介出来提点要求啊意见什么的再合理不过,于是杨桢轻松就被他撬了出来。   漫展10点钟开馆,可不到时间就排成了一望无际还带拐弯的长龙,权微和杨桢停好车过来差不多11点,不约而同被人头攒动的大队吓了一跳。   要是真排队,他们两个外行估计会选择直接撤退,幸好孙少宁今天带着摊主的牌子从人堆里冒出来,将这两个吃瓜群众给捡了进去。   体育馆迎来送往,各种展会都能包罗万象,权微记得他上次来,这里展的是军工设备,入眼全是直男风的展位和硬汉的迷彩绿,这次的打开方式跟那次截然不同,到处花花绿绿的,各个摊有各自的BGM,混在一起就成了嗡嗡嗡。   奇装异服遍布,高矮胖瘦年轻老幼都有,每个人都很激动,到处地瞟、不断地议论,显得他跟杨桢特别格格不入。   权微跟着孙少宁,走了不到100米远,就有小姑娘蹿上来,乐呵呵地问他:“小哥哥能不能跟我们合个影呐?”   权微比她们平均高1.5个头,看脸比她们大一轮,用一种爷爷辈的冷淡语气说:“不能。”   小孩儿也没纠缠,遗憾地嘀咕了一句“这样啊”,拉着她的小女伴一溜烟跑了。   可走了几步又有人找他照相,而且还是个男的,画着明显的眼线,跟权微说话的时候还捂着嘴笑了一下,眼神怪怪的。   权微被他看得不爽,立刻板了脸,神色不悦地拒绝了。   然后他就不是很明白,平时他在大马路上走,也没觉得自己有帅出明星的风采,怎么一到这儿人气就起来了不说,还成男女通杀了。   其实是这几年流行他这样的长相,看电视剧的选角就能感觉到,而喜欢二次元的人又更单纯或大胆一些,但孙少宁不想让他太得意,于是昧着良心撒弥天大谎,他说:“可能是因为在我们3个人里,你长得最娘吧。” 第137章   娘?   权微觉得孙少宁这是嫉妒成狂。   他不吹嘘自己是扛得起机关枪的铁血真汉子吧,但一个人揍三个现在的孙少宁没问题,结果弱鸡居然说他娘,真是槽多无口。   权微刚准备怼回去,谁知道队友不给力,杨桢没绷住,捧场地笑了一声,他和孙少宁的目光立刻汇聚到了声源上,当三人行又意见不统一的时候,剩下那个的意见可太重要了。   杨桢猛不丁听见这个词,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好笑。   他并不是真的信了孙少宁的邪,就是忽然听见一个来自于别人口中,对自家对象作出的新评价,他下意识想要观察一下权微是不是真这样。   杨桢第一次看见权微,自己懵着而权微带怒,谁都没心思关注对方长得是不是玉树临风,后来磕磕绊绊地熟悉起来,有点温水炖青蛙的意思,因此杨桢自己也有些一锅乱炖,没逐条分析过权微怎么怎么样。   通常“娘”字用在男性身上,通常指的是此人外貌女性化,同时态度软弱。   可杨桢上了心来一看,发现权微光是态度就出线了。   自打权微脱单以后,浑身带刺的气场已经收敛了不少,但在这一行3人里他还是最拽的,气焰嚣张的人通常更容易被人注意到,他这么受欢迎,可能跟臭脾气也有点联系。   再说长相,他的五官要是单个拧出来比较,眉毛没有孙少宁浓,眼睛也没有杨桢的大,眼皮要单不双的,一边双一边有些内双,经常用左边的牙嚼东西,所以左脸上的咬肌比右边稍微大一点。   权微主要可能还是赢在脸小和皮肤上,脸小模样就显得秀气,而肤白堪可遮百丑,再说权微原本就长得不错。他的五官很协调,颧骨、颌骨都柔和,但没有女性那么柔润,脸部线条明朗、个子高力气大,都是很男性化的特征。   非要为说娘炮强挑刺的话,那就只有右边耳垂上有颗径围2mm左右的痣,不细看注意不到,猛然瞥见可能会被误认为是耳洞。   杨桢看来看去,觉得娘这个评价调侃的成分过高,权微顶多是有一点点长相上的秀气。   可权微就没法跟他心有灵犀了,被杨桢打量得频频皱眉。   孙少宁嫉妒他由来已久,相爱相杀多年,说什么权微都能左耳进右耳出,污蔑就是嫉妒,吹捧就是有事相求,以最大的恶意揣度对方进而获得最大的优越感,就是他们不存期待的友谊天长地久的最佳打开方式,但杨桢又笑又看的,就是对孙少宁无声的附议了。   天大地大,不如家里起火事大,权微给了孙少宁一个回头再来收拾你的眼神,转而去质问杨桢:“他人身攻击你男人,你还笑得这么欢乐?你的笑点是不是中毒了?”   杨桢登时更乐了,指了下孙少宁狡辩说:“没有,我在笑少宁,这么假的话他都说得出口。”   孙少宁:“……”   他冤得慌,能指天发誓,杨桢笑的时候一个正眼都没看过他!   对于权微来说,这言辞就很动听了,窝里没反,他才能放心地抵御外敌,他看着孙少宁,话却对着杨桢说:“因为他的良心早就痛毙了,我这样的都叫娘,那他这样的,就只能当大太监了。”   孙少宁十分鸡贼,立刻拉杨桢共沉沦:“我什么样啊?我跟杨桢一个样。”   权微还没嘲笑他跟杨桢差十样八样,杨桢就自己站起了队,好笑地说:“不不不,不一样,你长得比我帅,我也不觉得权微娘。”   这是一个看起来光风霁月的好同志,却甩得一手不假思索的好锅,孙少宁觉得他可能错看杨桢的本质了,这种左右逢源的人才是最可怕的,他哂笑着说:“你就谁也不得罪呗。”   杨桢谦虚起来:“毕竟你们这种感情深、见面就损的友谊,我也不是很懂。”   权微对孙少宁说:“他都不得罪是给你面子,不然你还想让他跟你一伙儿来骂我啊?”   孙少宁想想也是,别人两个是一家人,不团结友爱来对付自己一个就是有竞赛精神了。   惹不起惹不起,孙少宁对权微敷衍地竖了个大拇指,比完抬脚开走,他老是忘记权微今时不同往日,出门加他必定是三人行,二比一,他选择溜之大吉。   展里十分热闹,人声鼎沸得有些冲击耳膜,人流也密集,有些带cos出装的,服饰和道具上带着塑料或木质的尖角,孙少宁戴着牌子左闪右避,后来被权微和杨桢夹在中间,队形一会儿走成“1”,一会儿走成“一”。   孙少宁很快就忘了两分钟之前的唇枪舌贱,意识里充斥着一层淡淡的感动。   世上有多少人能真正心无芥蒂地将艾滋病人当正常人处?孙少宁知道答案,是很少很少。   很多人可能愿意在大街上,给求温暖的HIV患者一个拥抱,但这个患者要是真的住进他们的家里,用他们的筷子吃饭、马桶方便,那调研结果估计会让测试者掀桌。   人性是经不起测试的,因为人在不同的情境下,可以有一千一万个自我,善良的、邪恶的、积极的、悲观的、温和的、执着的、热心的、无动于衷的……   权微就算了,他们认识太久了,而且还有些小恩小惠牵连,可杨桢和小黄那个妹子,孙少宁觉得他们真的值得尊敬,当然这份尊敬的前提也是自私的,因为这两人接受的人是他。   所以这一刻,在体育馆密集如蛛网的钢桁架下面当夹心饼干的孙少宁,觉得自己还是挺幸福的。   参展的有公司也有个人,有的摊位排长龙,有的无人问津,卖的东西也千奇百怪,印花T恤、明信片、小手本、水晶手串、人偶、胸牌、钥匙扣、面具、油纸伞等等。   权微新鲜了没多久,大概的展品都看到之后就失去了兴趣,杨桢关注的点和他不一样,因此仍然在左右张望。   那些画册上的纸片人形象杨桢一个都不认识,但这并不妨碍他计数,旁观不同摊位的询问和交易情况,有的角色明显更受欢迎,明信片似乎也比其他东西好卖。   孙少宁以为他想买,还善良地停下来说:“感兴趣你就去看看呗。”   杨桢笑了笑,真就上摊前去了。   他是商人天性,也乐于见识新东西,但其实真正提起他兴趣的不是卖的那些东西,而是他发现有些摊位收钱收得挺快,有些小孩花钱花得不眨眼,感觉很有市场的样子。   徒留孙少宁在后面,向他的临时保镖权微感叹:“我之前让你去捏个鸡,上网去奏一曲,明天上热搜、后天成网红宠物博主,然后苦练歌单发家致富,你不去,天天在路上憨跑。现在好了,你家这位比你上道,一看就是我们2.5次元的潜力军。”   前半句是扯淡,孙少宁用来吐槽权微年纪轻轻,却不紧跟时代的网络浪潮瞎说的,网上有很多赚钱的职业这确实不假,但竞争和成功率跟现实一样,都是大基数下的小概率,普通人还是脚踏实地的赚钱养家比较好。   后半句才是孙少宁本次的重点,因为杨桢看着特别稳重,特别不爱玩耍,使得孙少宁一下产生了一种反差萌。   不过杨桢是不是2.5次元的潜力军权微不清楚,不过以他对这人的了解,是生财有道的潜力军倒是真的。   他跟杨桢处久了,有了一点不消言说的默契,权微看他那个每个都摸但不是都会问价的风格,就觉得这跟杨桢还在海内的时候,教他妈辨认西红柿、老南瓜的技术有异曲同工之妙。   权微:“他要是想入你们的道,你就带他飞呗,你不是大腿么。”   孙少宁在网上也就打打游戏,水平不上不下、一般的菜,真要带杨桢他还飞不起,更别提杨桢本来就有个大腿小弟。   他们3人就这么一个问、两个傻等,东穿西逛地走了大半个场地,不知不觉间靠近了签售队伍强大的游戏区。   此时直线距离20米之外,杨桢的隐形大腿方思远正蒙着口罩,在埋头乱划他练了3天的艺术签名,少年游/雪满刀。   他养父的医疗费已经开始拖欠了,可是方思远开不了借钱的口,小蒋刚刚买了房,杨桢还欠着高利贷,他倒是有不少土豪粉丝,但他不想打同情牌。   亲友七嘴八舌地出主意,最后还是决定让他来签售,画手基友给他雪满刀那个门派角色画了些同人图,他画稿费买下来,小蒋攒助印厂和摊位,说白了他就出了个人。   网络时代虽然虚幻,但给他带来的这些朋友,却是倾盖如故、实打实的珍宝。   方思远之前邀请杨桢,后者不来,所以下笔如投胎的他并不知道杨桢就在会场里。   而人多的地方就是热门元素,杨桢本来是准备上长队伍那里去凑个热闹的,但孙少宁接到小黄的电话,让他回去帮忙,3人只好在大队伍前拐了个180°的弯,径直去了小黄姑娘的汉服摊。 第138章   杨桢在几米开外就认出了小黄的摊儿,摊前左右各架着一副易拉宝,左边印着“寰宇八荒”,右边的是“锦绣霓裳”,看起来规模还不小。   摊位是一块搭出来的U形场地,像购物街里的格子间,服装成套的挂在横杆上,大多都是女式,杨桢越走越近,心里有种神奇的亲切感。   他们走到门口,一个举着撑衣杆的女生立刻就蹦了出来,她穿着一套上红下黑的汉服,头顶扎着高马尾,左胸上绣着被盘龙纹包裹“八荒”标识,眼神都还没稳住,嘴里就噼里啪啦地冲孙少宁念了起来:“诶哟你说你去接个人,半天都不回来,我还以为你被小妖……”   话到一半她就没有再看孙少宁了,视线飘飘忽忽地停在了杨桢和权微身上,眼睛冒金光地左瞟右瞟,发现他们谁都没有继续走,像是跟着孙少宁来的。   正缺男模特,就来了两帅哥,嗯哼哼哼……3人就见这妹子翻脸如翻书,瞬间露出了一种邪魅奸诈的笑容。   杨桢一下就认出了这个声音,语速飞快、听起来活力满满,100%是小黄本人无疑了。   孙少宁不确定权微会不会来,所以票买了,但是没提前知会小伙伴,只是之前接到权微的电话,临时才跟小黄摊主说他有朋友过来玩,因此小黄并不知道,她正觊觎的男模特之一就是杨桢。   她只是跟杨桢对上眼神,见那位主动对她笑了笑,心里登时就有了种这人好说话、拿下应该问题不大的小惊喜,她报以一排小白牙的微笑,一边挥手打招呼,甜甜地笑着说“嗨”,一边悄悄抡起膀子打了下孙少宁,对他甩眼神:快点!给我们做介绍!   于是孙少宁开始拉二道皮条,他言简意赅地说:“你们都是老相识了,这是你们的毛笔字长工杨桢,那个是我发……”   小黄目瞪口呆地凝固了两秒,由于过于惊喜,“最娘”的权微她都顾不上了,只是忽然倒抽了一口气,小声地“啊”了几声,笑容在脸上遍地开花地嚷嚷了起来:“诶嘛,杨神!天惹你怎么来了!!!欢迎欢迎欢迎,我小黄啊,话超多的那个,你还记不记得我?”   杨桢被她欣喜得就差原地蹦跶的劲头弄得有点受宠若惊:“你好,记得,你一说话我就听出来了。”   “你要来也不说一声,我也出去接你嘛,”小黄还在瞎激动,杨桢的字给了她们很美好的期待,真人也没有让她幻灭,有颜有身高,加上特长和礼貌,魅力值在她这种半粉丝眼里能碾压权微。   杨桢:“谢谢,孙少宁去接也是一样的。”   小黄:“别这么客气嘛,你们过来是看展,还是有事?”   杨桢心说主要目的,可能还是过来试你店里的衣服。   因为大前天权微忽然跟他说,又想去漫展了,杨桢问他怎么忽然改了主意,权微就说:“这几天在路上看见别人穿古装,就想看看你穿起来是什么样子,跟我梦见的像不像。”   杨桢客观地说:“应该不像,你都没见过我,而且我们那时候没有素描,民间的人物画像也很……抽象,跟真人差挺多的。”   权微登时想起了语文和历史书上长相奇怪的皇帝和诗人们,笑得乱七八糟,当年他年少无知,还以为古代的人都长得很丑,后来才知道是古代画师的审美作祟。   穿件衣服并不难,难的是杨桢眼下的头发不足2cm长,别说束发,连扎个垂髫小髻都做不到,穿原来的常服绝对不伦不类。   但权微说无所谓,只是试一试新的穿衣风格而已,于是杨桢就答应来了。   只是这么坦白不太礼貌,杨桢便粉饰道:“忽然又抽得出空了,过来看看。”   小黄乐于接受这个理由,话题闪电跳跃:“那你能不能跟我合个影?我喜欢你的字,特别帅。”   杨桢没想到她会提这种要求,愣得十分明显。   小黄以为他是担心自己泄露他的隐私,立刻说:“我不会发出去的,就是存着自己看,记录一下我认识过这么多厉害的人。”   既然她的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杨桢虽然有点囧,但也只能答应了。当小黄举起美颜相机,权微就只能退到一边,安静地当起了男神背后的男人。   鉴于他比小黄高不少,为了照顾小黄,杨桢主动蹲了下来。   小黄本来还在仰视的镜头里痛苦抉择,自己是像真的勇士一样低头露出双下巴,还是扬起高傲的头颅悍然露出鼻孔,杨桢这么一蹲,难题登时迎刃而解,这是一个不起眼但却很温柔的小动作,小黄开心地举起了手机,不知情的人看他们就像对情侣。   孙少宁看着那个郎才女貌的画面,采访权微说:“心里酸不酸?”   杨桢没搭妹子的肩膀也没搂腰,头也没有靠到一起,权微不疼不痒地说:“酸个球。”   孙少宁闻言还有点不信,权微的性格偏强势,这种人控制欲比较强,而且他好死不死还是天蝎座,脾气可以来得十分莫名其妙。   爱情总让人变得不像自己,而权微以前没谈过,孙少宁还需要且行且摸索,涉及到杨桢的哪些事会趟到权微的雷点,他求证道:“真的这么大方,不介意杨桢跟其他妹子玩得好?”   权微没觉得这跟大方有什么关系,杨桢还在写字那会儿,每天跟这几个女生聊半个晚上他都没盯着,如今在眼皮子底下照个相就会怎么样了?简直扯淡,权微说:“无所谓,平时要不是我叫他,他最远估计也就会上2公里远的花鸟市场去转两圈。”   意思就是全世界只有他的脸最大,其他人的呼唤杨桢都会装聋作哑,孙少宁一边觉得权微是盲目自信,不知道很多的劈腿原本都只是一念之差,但另一边孙少宁又跑题地想道,爱情果然不该降临得太早,否则年纪太小、容易作妖,要是他当年耐心等到了权微这么老,结局是不是不至于这么糟糕?   权微没注意到老铁失魂落魄的瞬间,他只是答完之后,见孙少宁没再吭声,就转头去看挂起来的汉服了。   距离在梦里跟章舒玉喜相逢已经过去了好几天,有时候越是想记住的东西就忘记得就越快,权微已经记不清章舒玉的详细穿戴,只记得他的长袍是浅色,外头罩个走路带风的深色斗篷,但这个临时搭建的格子间里似乎没有。   孙少宁低落了一小会儿,很快就用一句“世上没有后悔药”把自己从过不去的淤泥里拔了出来,他看权微像刘姥姥进城,盯着别人家的汉服猛看,就错以为权微是感兴趣。   这大爷勉强也算个中产,孙少宁就开始为妹子谋福利,推销员上身地说:“喜欢不?买10套!”   权微:“你出钱我就喜欢。”   孙少宁指着杨桢说:“看那边,那个才是有正当理由给你买买买的人。”   权微实话实说:“我比较喜欢给他买。”   孙少宁觉得这个天是没法聊了,动不动就要受到恩爱弹的袭击。   小黄跟杨桢拍完照之后,举着手机蹿进了摊位里,那里面还有3个跟她穿一样衣服的姑娘,一听说杨桢来了,都八卦兮兮地跑出来围观。   长发及腰的是柳中青,个儿最高的是灼其,剩下那个斜跨着一个挂着小狗布偶包的女生是汪星人,她们看见杨桢都很意外惊喜,七嘴八舌地问成了一片。   柳中青:“黄儿你藏得挺深啊,杨神要来也不告诉我们?”   小黄:“天地良心!是宁少没有告诉我好吧。”   大家目标一致,不约而同地去瞪孙少宁,后者老神在在地笑道:“给你们一个惊喜都有错了?”   “这倒是没错,”汪星人接着凑热闹,对着杨桢犯花痴,“字如其人,这回我信了,杨神请记住我,一个养狗的美少女。”   孙少宁煞风景地打断道:“记住你也没用,他有cp了。”   灼其对鲜肉更感兴趣,上下路下三路地偷瞥权微,但又对男男的甜恋虐恋很感兴趣,忙里偷闲地抢问:“谁?”   “说了你也不认识,”孙少宁这是实话,之前因为小黄的打断,他还没来得及向她们介绍权微,导致这位现在还只是个停下了脚步的路人身份。   灼其不以为然地努了努嘴,又笑眯眯地对杨桢说:“杨神,你旁边的这位是?”   权微一直在旁边当陪衬,杨桢深藏功与名地介绍道:“这是我亲友……”   到这里他忽然就卡住了,在场的人用的都是昵称,杨桢虽然是真名,但合作的过程里也都是叫的代号,电光火石间杨桢忽然发现,匆忙之间要给权微取个昵称,竟然还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叫小微、小脸都不行,一个是真名一个是小名,而且只有亲朋好友才这么叫,而权微的微信和微博又叫小黄他爸,所以小黄涉嫌重名,他爸又似乎不尊重人,无奈之下杨桢脑子里忽然冒出了一个好笑的念头,心想要是自己像权微那么会取外号该多好,分分钟取出十个来随挑随捡。   但事实上他却只能像个老领导一样说:“……小权。”   身份证上比他大一个年头的“小权”愧不敢当,转头看了他一眼。   从称呼来看地位,孙少宁霎时觉得权微在家的地位,估计是低到了尘埃里。   4个妹子毫不知情,对小权哥表示出了热烈的欢迎。   出于某些免费看帅哥和即使是临时增加的模特也不能放过一个的目的,摊主们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劝说杨桢3人去看和试穿。   小黄不愧是外联版块的负责人,不去搞销售简直有些可惜,众人被她的口水洗涮了一通之后,最后听她总结陈词。   “一次着装上面的小小尝试,你不会吃亏、不会上当,但说不定因此就帅出了人生的新高度,好了我亲爱的朋友们,更衣的时辰到了。” 第139章   权微表示无动于衷。   杨桢的大号是古人,穿古代的衣服是追忆和情怀,但他作为土生土长的现代人,既不是爱好者,也不想帅出新高度,轻便的羽绒服穿着不知道多舒服,才不想缠缠裹裹折腾半天。   而且他对裙子有种来自于童年的阴影。   他过生那天,权诗诗把以前的相册拿出来跟杨桢分享,结果杨桢没认出来,指着第三张穿着蓬蓬裙、眉心还用口红印了个小红点的小孩问这是谁家的小丫头,权微的脸当时就黑了。   权微明察秋毫,看见这里一溜在售的男士汉服,那褶子打得可一点都不比百褶裙少,所以他拒绝:“我不用,让他俩去试就行了。”   但小黄舍不得放弃平白撞上的好资源,继续游说:“权哥试试吧,你不穿我怎么给你们拍好基友合照?而且我们今天还带头发了,汪汪可以免费给你们做造型的。”   权微面不改色,孙少宁知道他难得听劝,只好插进来转移话题:“小黄算了,他脱衣没肉,你不用管他了,我跟杨桢是自己去选吗?”   小黄叹了口气,不到一秒又笑了起来,拍着自己的胸脯说:“我给你们选怎么样?服装师,专业的。”   孙少宁今天是八荒的杂工,摊主说什么就是什么,没意见地去看杨桢,杨桢也不可能指手画脚。   小黄打了嘎嘣脆的响指,对杨桢得意地笑道:“试试我们合作的新款好吧?杨神我跟你讲,贼拉帅了。”   新款全都挂在格子间最上面的横杆上,要是过来的小伙伴们诚意不够,一般连试都不会让试。   小黄跑过去,4人火速聚成一团开始窃窃私语,没两分钟又鸟兽状散开,各自举着撑衣杆取下了几套衣服,统一交给小黄层层叠叠地抱着过来一人发了两套,抽掉了他们暂时都用不上的束发带。   小黄:“宁少试下这两套,杨神这是你的,嗯,因为不是量身订的,所以可能会有点短。”   杨桢立刻就看见袖口和领子上的花纹里夹着熟悉的字眼,是他写了很长时间的“烽火”和“人如玉”。   孙少宁则是满头雾水地看着胳膊上挂的一堆布料,再去看杨桢的,立刻就有了意见,他好笑地说:“你等等,为什么给我选的颜色这么……丰富?”   红黄蓝白应有尽有,一点都不符合他本人浑身的颜色从不超过3种的高级穿衣风格。   而杨桢的就低调多了,不是黑的就是灰的,虽然好像有层纱,但看起来仍然像是男主角会穿的颜色。   小黄有条不紊地说:“杨神的气质跟这种水色系的比较搭,这件黑的其实更适合权哥,因为他比较白,大红大黑都hold得住,但我喜欢这套‘烽火’,而且字是杨哥写的,所以我想让他试一下,你长得洋气,适合这种华丽丽的。”   说到“华丽丽”的时候,她还用手在空中从上往下画波浪,生怕孙少宁get不到她的良苦用心。   孙少宁跟她显然没什么默契,皱着个脸忍气吞声。   小黄解释完之后,猛然想起他们可能根本不会穿,就开始操心地进行场外指导,挨个拿起衣服套在身上比划:“这个系在这里,带子像这样绕,缠到旁边了这么打个结就行了。”   权微不用听讲,觉得这对杨桢来说应该也是小菜一碟,就趁人不注意跟他咬耳朵:“这跟你以前穿的衣服像不像?”   杨桢已经研究过一遍了:“穿起来之后应该是像的,不过我们那会儿是日常穿戴,要上轿骑马,外衫底下还得穿一层中衣。”   权微心想男的本来就没什么腰,裹几层再缠几层,那还能看吗?   好在如今的汉服都是改良后装装样子用的,没有那么繁复。   小黄指导完之后在外面等,权微跟着进了试衣间,一个人揣着3个人的钱包和手机。   唯一全程都在认真听讲的孙少宁仍然手忙脚乱,他的下裙是两片式的,拉着前半片就顾不上后面了,杨桢是个好人,就过来帮他整理,孙少宁看他手法娴熟,就纳闷地说:“杨桢你是汉服爱好者吗?”   杨桢笑着摇了下头,怕吓到他而没答话,他是汉服其中一代的使用者。   孙少宁以前十分地浪,脑中不假思索就冒出了一个念头,觉得他脱权微的衣服应该很6,咳!   权微没察觉到这个人的龌龊,只是用胳膊夹着孙少宁的外套,看他在裤子外面套上了长裙子,形象看不习惯之中还带着一种淡淡的娘炮,不过腰带都快系到了胸肌下面,因此显得腿很长。   孙少宁上上下下一共被杨桢打了6个结,眼花缭乱地往镜子前面一站,“噗”地一声笑了场,镜子里的形象果然是雍容华贵。   金色的领子、大袖口和六七厘米宽的腰带上都绣了墨绿色的花,大面是带点丝绸珠光的纯黑,腰上还系了条金、绿两色的长围裙,孙少宁觉得自己浑身正散发着一种强烈的暴发户气质。   权微旁观者清,见缝插针地扎心道:“是挺华丽的,你现在看着像个刚上位的土皇帝。”   孙少宁跟他是英雄所见略同,一听就笑得不行,提起嗓门说:“大胆……哈哈哈哈……刁民!”   因为他身上这套叫“王侯”,孙少宁穿的时候看见吊牌了。   杨桢刚忙活完,退开端详的过程里就听见他们在插科打诨,连忙抬头一看,忍不住也笑了。   小黄估计的一点没错,衣服确实不够长,孙少宁还有一截自己的裤腿露在外面,脚上穿着大头皮鞋,从头到脚穿越到古代又穿回来,看着确实有点喜感。   不过只看小腿以上的话,形象倒还过得去,因为这种从上筒到下的衣服,会遮去屁股和腿上的缺点,衬得人更挺拔一些。   金色是种很难驾驭的颜色,但杨桢觉得孙少宁穿着还可以,不过另外两位少见多怪,连孙少宁都觉得自己惨不忍睹,新鲜地甩着两个大袖子,在那儿模仿电视剧里的振臂一挥和拂袖而去。   权微看他的眼神就像看着一个大傻子,他的目标不是孙少宁,见老铁完事了就开始赶人:“可以了,你出去给她们看。”   孙少宁半推半就地被他轰到外面,一抬腿就觉得别扭,因为裙子带来了一种陌生的阻力。   柳中青正面对着他,瞥到帘子这里有动静,一抬眼就隔空挑了挑眉毛,乐颠颠地过来双手推出一记抱拳,摇头晃脑地说:“这位可是,人称玉树临风胜潘安、一支梨花压海棠的宁不折宁公子?”   孙少宁脑仁都是疼的,就觉得自己和她都特别中二,警告她说:“别发神经。”   柳中青吐了下舌头,还准备继续调侃他,然而眼尖的灼其又过来了,她绕着孙少宁转了一圈,看到了他的裤腿和鞋但仍然不吝惜赞美地说:“要是衣长再加一点就完美了,宁少你果然是我三次元男性朋友里最帅的!”   孙少宁根本不信她:“你们淘宝店里那几个男模特不是挺帅的吗?”   柳中青随随便便就泄露了商业机密:“ps、美颜、摆拍,昂得屎蛋?”   孙少宁:“……”   灼其等了等还是没看见权微出来,失望地说:“权哥和杨神还没好啊?”   烽火是她替权微挑的,半高领的黑色长袍,盘扣典雅、束腰潇洒,在左肩和左下摆绣了两幅形如动态的红色火苗,冷冷的帅哥遇到古装剧里永恒不变的杀手色,让她脑子里瞬间只剩下两个字,江湖。   可惜知情的小黄萌友没来得及告诉她,权微这个小白脸果断选择了浪费国家资源!   权微不由分说就将他往外赶,只留下一片二人空间,孙少宁以己度人,觉得他肯定是想干点什么,于是他善意地提醒道:“他们还早得很,忙你的去吧,来生意了。”   帅哥诚可贵,但金钱价更高,灼其怨念地瞪了一眼厚得吓人的帘子,风风火火地跑走了。   然后她们像在玩接力赛一样,灼其刚腾出空位,小黄又来顶替,真诚地给孙少宁用双手比赞,夸完力臻完美地呼唤起了造型师:“汪汪,过来,该你上场了。”   “来了您叻!”挎着小狗的汪星人应声拖来了一个大箱子,脸上的表情有点类似于磨刀霍霍。   然后孙少宁就被按在角落的椅子上,被劈头盖脸地糊了一顶及腰的假发。   同时一道帘子之外,杨桢扎好腰带,又从权微手里接过禅衣套上,垂下头掸平轻薄的布料,接着放下手臂对权微说:“好了。”   权微的目光早就在他身上扫荡开了,这时正在原路返回,忽然被杨桢的笑容一晃,时空在权微意识里便骤然停顿了下来。   事实摆在眼前,古不古风,跟头发长不长真的没什么必然的联系,权微觉得这个远道而来的灵魂,就足以赋予这身模仿的衣裳一种呼之欲出的时代感。   权微心里清楚,这个头顶短发却身着长衫的杨桢,跟他梦里跛脚的章舒玉长得不一样,但分秒之间他似乎产生了一种时空分裂的体验,此刻的杨桢似乎触手就可及,但又遥远的像是个一千多年前的梦。   因为早些年不肯勤奋学习和泡妞,这一刻他的脑子里既没冒出“有匪君子,如琢如磨”,也没有“列松如翠,积石如玉”,权微只是特别简单直白地在脑子里刷了一万条呐喊。   什么叫有气质?这就是!   “八荒”家的衣服质量偏中高档,所以即使杨桢套着一层在权微看起来就是纱的外衣,都仍然不显得骚气或浮夸。   那套颜色不是直白的彩虹七色,灰不灰蓝不蓝的,权微有些描述无能。   里面那件比电脑上护眼模式的豆沙绿再暗几度,一般懂行的人叫它水青色,外面那层像是墨汁滴进清水之后,还没完全搅合透的那种缠绵勾连的水墨色,是一些很低调但又不会感觉单一的色彩。   权微觉得很适合他,穿起来十分长身玉立,虽然他也有一截相当不和谐的裤腿。   杨桢看他一言不发,没有长头发护体不太自在,忍不住摸着一头短毛笑了起来:“是不是很奇怪?”   权微应激回过神来,立刻否认道:“不怪。”   杨桢:“那你还半天不吭声?”   权微左颊上的梨涡若隐若现:“你不知道个词叫‘帅呆了’吗?”   杨桢哭笑不得:“你就会拍马屁。”   权微找茬地说:“那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又不是马,你是羊。”   杨桢服气地笑了半天:“咱要不试试,去当个段子手吧?”   权微对逗乐群众没兴趣,跳回马屁那句,接着据理力争:“你就说你信不信吧?”   “信,”杨桢的态度俨然十分迁就他,绕口令似的说,“信了高兴,我为什么不信?” 第140章   汪星人给戴着假发的孙少宁编小辫子的画面,吸引了一波人进来围观拍照。   孙少宁知道她们可能要是就是这个效果,但抬头看见一片摄像头又莫名感觉自己像猴,他坐不住地说:“黄儿,你给我找块布来。”   小黄满头雾水地说:“干啥嘚?”   孙少宁指了指对面的围观人士:“蒙脸的,我晕陌生人的镜头。”   小黄还准备让他去摊前卖笑,一听这话就有点怒其不:“你说我要你有何用!”   孙少宁没理她,语气赶鸭子似的:“去。”   小黄怂怂地去架子翻架子底下,手帕吧太小,披帛吧又都是轻纱,裹在脸上像印度舞娘,她正左右为难,机智的柳中青适时过来献了一计,小黄喜笑颜开地混进人流里消失了。   不多时她再跑回来,手里就多了一打从别的摊上买来的周边面具,都是半脸,用塑料材质仿的银或铜色,跟汉服倒也搭配。她给人手发了一个,大家都觉得统一戴起来很神秘,好玩地扣在了头上。   孙少宁藏起了半边真面目,这才开了盘益智小游戏,安静如鸡地打了起来。   扎堆效应使得摊子里的人逐渐增多,虽然大多都只是路过,但看衣服的人也不是没有,这就使得试衣间成了不宜久留之地。   那两位进去也有一段时间了,小黄这边招呼等候的软妹稍安勿躁,那边就隔着帘子冲里面喊道:“杨神你好了没?”   这时杨桢刚乐到一半,闻言答应了一声,抄起自己的棉大衣出来了。   权微没阻没拦,如影随形地跟在后面,臂弯里夹着那套“烽火”和孙少宁的外套,在某些方面他还是挺大方的,没有那种杨桢这个模样只能他一个人偷摸欣赏的霸道心思。   小黄就见前一秒帘子入口处还是空的,后一秒忽然冒出一个人来,薄纱质地的禅衣在走动间衣袂飘飘,看到杨桢整体形象的瞬间,小黄立刻就觉得这人跟这个颜色、这套衣服,真的太有缘了。   她学艺术出身,学校和圈子里长得比杨桢好的人不在少数,但也只是有些人才适合古装造型,也就是俗话说的古典美人。杨桢真的很适合穿汉服,他身上有那种文人或公子的感觉。   小黄两眼冒桃心地溜达过来,一言不合就开始夸自己:“啊尼玛,我这个挑衣服的眼光,叼叼的有没有?”   柳中青眨巴着眼睛说:“有!从现在起,才华什么的都不重要了,我现在是颜粉。”   汪星人百忙之中抽出空来一看,简直恨不得自己有4只手:“等我!宁少这儿很快就好了,我好期待他们完整的造型啊哈哈。”   杨桢已经习惯她们咋咋呼呼的了,不骄傲也不反驳地笑了笑,没说什么,只是看她们脸上集体多了副面具,不知道这又是哪一出。   只有灼其对杀手是真爱,没太受杨桢的改变影响,看见权微怎么进去就是怎么出来的,难掩失望地说:“权哥你怎么没试啊?”   权微反应平平地“嗯”了一声,说:“他们试就行了。”   小黄感觉权微不是很好说话,就过来撞了下灼其的肩膀,嘀嘀咕咕地说:“不要强人所难啦,权哥不想试就算了。”   灼其很好玩地说:“知道了,自己粉的冷门人设,跪着也要走下去。”   汪星人的动作很快,不到10分钟就结束了孙少宁的发型,其实古代的男人成年之后,头发基本都是束上去的,但披下一半来确实更好看,所以在尊重历史和好看之间,她毅然选择了向后者低头,只用人工合成的白玉冠和簪子束了一半。   完事了她还想给孙少宁画眉毛和眼线,吓得孙少宁游戏都没打完就起来了,赶紧拉杨桢来顶缸,然后他自己又被小黄推到了门口去站岗。   孙少宁本来就高,穿着汉服带着面具,走过路过的都很难忽视他。   他倒是不介意被看,就是干站着没事干,孙少宁就想拉权微来扯淡,只是权微没工夫理他,一门心思杵在角落里看那个女生给杨桢弄头发。   孙少宁给杨桢留了个面具,杨桢戴上了,五官看不清楚,于是有的围观妹子就偷偷地拍权微,权微察觉到以后,也问小黄要了一个面具,把自己的脸给糊了一半。   汪星人有一本画册,里头有很多发型,她递给杨桢说:“你看你喜欢哪个?”   杨桢翻了翻,发现里面竟然有很多十分复杂的女士发髻,他诧异地说:“这些你都会绾吗?”   汪星人注意到他用了一个古色古香的字眼,耸了下肩膀笑道:“只会依葫芦画瓢,用假头发拼巴拼巴凑出个差不多的样子,而且就是我盘得出来,现在也很少有妹子有这么多这么长的头发。”   “那也很厉害了,”杨桢真心地说,“其实真要全用真的头发来盘这些发髻,那古代应该也少有够这种发量的姑娘,很多人也是用的假头发。”   汪星人从小就对做头发感兴趣,在这方面的研究颇深,知道古代的贵妇人都是用的义髻,但是杨桢作为一个男人了解这些就很神奇了,她惊奇地说:“这你都知道啊?太博学多才了吧我的哥。”   杨桢受不起地对她摆了摆手,推脱说:“看小说的时候看到的。”   接着好笑地去跟权微交换心知肚明的眼神,这博学的高帽子他还戴不起,他充其量只是有些亲身经历而已。   昔年中原的京城里特别流行义髻,材质有铁丝编头发、麻布粘头发的假髻、木质的木髻、宝髻等等,有段时间游郎在城里大肆收购少女的秀发,只是因为前有受之父母的规矩,寻常人家不到万不得已轻易不会去卖头发,所以头发的价格还不低。   杨桢忽然想起一件事来,阿晚的头发就不多,她自己都知道不好看,跑去城里的净发社那里花钱买了一把长发,缠在自己的头发里狐假虎威,不过这些都是久远以前的往事了。   汉服是权微想看的,所以发型杨桢也让他来选,他摊着画册抬头问站着那位:“选哪个?”   权微:“你说了算。”   杨桢于是选了一个侠士头,一半用发带扎起来,一半就那么披着。   这个发型很简单,只需要一根橡皮筋,再从扎起里面挑出一部分来绕着马尾转到底,再用发带紧紧地缠上,让别人能从正面看到发带上的装饰物就可以了。   汪星人两分钟就可以搞定,不过她刚扎完高马尾就出现了小插曲,杨桢的手机响了,她只好松了手,让杨桢低头去接电话。   电话是董如秀打来的,他在那边说了句什么,但由于会场的喧嚣和信号问题,杨桢只听到了半截。   董如秀:“杨哥,那个别……主问咱……什么看了……又没人来……”   杨桢的理解能力也悟不出他原来想表达的是什么:“小董,我这儿通话条件不好,听不清你在说什么,你听得见我说话吗?”   董如秀艰难地在一堆杂音里辨别他的声音,但结果并不是特别乐观,他大声地说:“也听不清楚,杨哥你能看微信不,我给你发微信?”   杨桢好歹是听见了“微信”两个字,连忙说好。   然而他的手机移动网又抢不过别人,权微就给他开了个热点。   董如秀:暴汗.jpg,杨哥,达观园别墅那个大姐问咱们,说好给她找的租客,怎么到现在还没动静?   杨桢没想到这个事情还没结束,打字问道:租客不能接受她的条件,你没跟她说吗?   汪星人百无聊赖地站在他背后,视线不小心扫过他屏幕的时候,目光忽然在某处顿了一下,不过没人注意到她这个微小的动作。   董如秀:泪流成床.jpg,没,我忘了。   杨桢:下次别再忘了就问题,你拿客户挡一下,说客户那边还没给消息,你现在问问,然后再跟她说结果。   董如秀这次输入了半天:杨哥我犯了个错误,我去录房子的时候,就跟她说了些客户肯定会满意,保证很快就能给她租出去之类的话,我怕她投诉我。   杨桢一时不知道该说他什么好,教训就免了,现在他是来求助的,但说同情这显然又是活该,因为中介这行最忌讳随便向客户做承诺。   权微看他对着手机发愣,弯下腰来问道:“怎么了?”   杨桢将手机屏亮给他看,权微跟董如秀没有人情往来,看完上手就在框里输字:你要是不想不断的撒谎,那就跟别人说实话。   只是权微敲完之后没有点发送,这只是他的看法,是删是发还得杨桢说了算。   杨桢犹豫了七八秒,还是原封不动地发了过去,他十分不喜欢得罪人,但人这一辈子,也确实不能每一句每一刻都是好听的话。   董如秀一时没有消息回过来,也许是伤了自尊,也是有心在反悔,杨桢不得而知,便暂时放下了手机,跟等待的汪星人说:“不好意思,我好了。”   “没事,”妹子笑了笑,并没有继续未完的工作,而是忽然说,“杨神我刚不小心看到你手机的聊天界面上有达观园,我不是故意的,你不要生气哈,我就是觉得很巧,我家就在那里。”   杨桢愣了一下,虽然他跟达观园只是从同事口里听说的联系,但能跟刚见面的朋友多一句话的谈资,还是让他觉得世界挺小的。   他说不要紧,汪星人又断章取义地说:“杨神你们是不是要租达观园的房子?我有业主群,需要的话我可以帮你问一问。”   杨桢万万没想到,钟海涵要用1000块钱租的别墅,就在这次汉服购买和面基大会上凭空出现了。 第141章   杨桢想的是或许达观园里有闲置的房子,而且房东也不介意别人住,顺便还能收个三瓜两枣的,于是就把事情经过简单跟汪星人说了说。   汪星人的侧重点比权微还偏,一下就跑了题,她感兴趣地说:“养狗的小哥啊,他养的什么狗?”   钟海涵养了一条疯得不行的拉布拉多和一条蠢到笑死人的哈士奇,朋友圈里不是转发的行业动态就是人与狗的日常,杨桢调出来给她看,汪星人看见那条龇牙咧嘴的哈士奇就笑成了老姨母,哈哈哈地说:“诶哟天,这不是我二哥吗?”   她也养狗,前年送走了一条陪伴9年的萨摩耶,哭着发誓说再养她就是狗,可今年平复过来又开始垂涎满大街的小可爱,屁颠屁颠地从她大哥家拐了条灰色的贵宾犬回家伺候。   远渡太平洋也要带着狗来来去去,可见钟海涵是纯种的爱狗人士,汪星人对这个试图用1000块钱租大房子的二百五印象不错,毅然决然地将这差事揽下了:“了解了,忙完了我去问问,回头给你消息好吗?”   她哥养的狗比钟海涵还多,还有一堆空着积灰的房子,简直就是冤大头的不二人选。   杨桢这时并没有抱太多的期待,只是谢过了摊主的热心肠。   汪星人摆着手说小事,掰正杨桢的头继续麻利地干活,很快她就缠好了发带,让杨桢站起来她看看。   杨桢依照指使往后退,一边退一边对权微苦笑,他前生只有被应将军的亲兵包围的经历,还没有被人用好奇的眼光围观过,这时只觉得很想走开。   然而权微完全没有要救他于水火的意思,反而围观的比谁都近和专注。   面具的效果好得阴差阳错,遮去了杨桢的半张脸,也掩去了由于处理简陋而难免明显的纱边,只露出了眼睛和嘴唇以下。   杨桢眼睛大,眸子也亮,眼底有种黑白分明的神气,唇尾带着一点似笑非笑的菱角,他的下巴生得要比权微的好,线条丰隆到底部缓缓收平,属于那种很端正的下巴面相。   颜色低调但纹理复杂的长衫让他显得十分挺拔,半束半披的头发精神之中又不乏飘逸,脸上那张面具越发加深了围观的人对他长相的探寻。   权微将他从头盯到脚,虽然被皮鞋扎了下眼,但眼里的画面仍然很舒服,这瞬间他竟然才情大发地想到了一个不知道哪一年学到的成语。   芝兰玉树。   杨桢即使穿了汉服,也不至于从略微出众的长相“嗖”一下升级为倾国倾城,他只是这么穿着并不突兀,整个人看起来有种别人没有的范儿和风度,可能是他本能地知道古代人站着是什么样、坐下来又是什么样。   权微心里油然而生一种优越感,想着他先下手就该有眼福,孙少宁要是这会儿才来说买10套,老铁就是想出钱,权微估计都会让他靠边站。   像所有陪恋人选衣服的普通男人一样,权微看完了正面还不算完,笑着说:“侧过去我看看。”   杨桢顺从地转了一个差不多的90°,用肩膀和侧脸对着他。   因为里面还穿着厚毛衫和秋衣,杨桢的肩膀和后背上稍微有些显厚,脱掉毛衫以后效果可能更好,但给这么多人看的也就不用折腾了,权微用一个字表达了他的态度,买。   杨桢本来就是在满足他的要求,闻言感觉像是完成了任务,立刻就要往帘子后面走,准备去换回他之前的装备。   但先被惊艳、后来又开始得意自己有双巧手的造型师及时反应过来拦住了他,汪星人“诶”个不停地说:“杨神你往哪儿走呢?”   杨桢:“去换衣服。”   汪星人不能理解地说:“换了干嘛啊,这身多拉风啊,必须出去溜两圈。”   杨桢笑着说他不想去,但汪星人已经雷厉风行地招来了她的小伙伴。   她们凑在一起向来什么事没有也能聊得火热,本来打5分的能夸到10分,虽然夸张和叽叽喳喳,但是不算惹人讨厌,至少权微这会儿就很有耐心,听她们在那儿一顶一顶地给杨桢扣高帽子。   柳中青捧场:“潘安!”   小黄眨眼睛:“宋玉!”   灼其捧哏:“美男纸!”   汪星人要求高,还在反省自己的不足:“要是杨神能让我化个妆就好了。”   柳中青鸡贼地笑了笑,小声说:“来日方长,先给人留下一个好的印象。”   另外3个人唯她马首是瞻。   孙少宁见这边似乎扬起了一股邪教的气氛,也玩忽职守地跑过来围观,目光往杨桢身上一扫,登时被震了一下,这个形象怎么说呢,有种说不上来的魅力,由此可见权微的眼光怪毒辣的。   这时他旁边的小黄学着表情包做苍蝇搓手状,说:“这个系列叫人如玉,还真被穿出了翩翩君子的感觉,超级开心!”   汪星人附议:“嗯,我也没想到第一次真人试穿就能达到这种效果,除了缘分我什么都不想说,杨神字约完了,咱再约个片子呗?”   小黄猛然想起了之前邀请杨桢玩微博未遂的念头,“贼”心不死地笑道:“求约!杨神来玩微博嘛,想把你卖……啊不!介绍给更多的人认识。”   灼其:“这个可以有,顺便也把权哥一起约上,噗。”   柳中青估计是嫌场面还不够乱,挑事地说:“你们这些女人对我们宁少太薄情了,这还在利用期间呢,就把他当跟草了,宁少不哭,我还没有忘记你。”   孙少宁巴不得当隐形人:“我很平衡,请忘了我,要是能让我换衣服的话我会更感谢你的。”   小黄狞笑道:“你想得美!去,给我接客去。”   孙少宁伸了伸他那把老骨头,开始转移炮火:“你让杨桢去,他招来的人绝对是我的两倍+你信不……”   权微面不改色地踢了孙少宁一脚。   小黄正有这个打算,11点半她们会出去发宣传卡片,造势肯定是人越多越好,于是她开始恳求杨桢:“杨神能不能帮个忙?一会儿我们出去做宣传,你跟我们晃一圈行不行?不用你发卡片的。”   要是杨桢现在穿的是西装,那发广告页可谓是他的老本行,只是小事一桩,就是他穿得走路带风的,自己觉得招摇,可他看见汪星人也双手合十地在拜托拜托,拒绝的话就没说出口,于是几分钟之后,杨桢捏着一打精致的宣传卡,跟在了小黄等人的后面。   权微将衣服留在摊上,交给汪星人看着,混在汉服队伍之外的人群里,不过手里倒是给面子地拿了一打卡片,遇到有人看他的脸或者面具,就给人递一张。   他们一行人算是小团体聚众,大张旗鼓地满场溜达还是挺显眼的,时不时会被人拍摄,也会有人上来问能不能合照,前面3个女孩表现得稀松平常,可杨桢跟孙少宁就有点尴尬了。   杨桢觉得自己并不适合亲身参与这么热闹年轻的场合,心里打定主意下次即使权微要来,他也不会奉陪了。   一行人兜兜转转,收获了不大不小的关注。   游戏周边区的方思远差点写断手,终于签完了他印刷的海报,到了这里他才发现自己的人气比他想的要高,1000张海报连卖带送一上午就没了。   他是个真正的哑巴,可那些来排队、不知情的朋友们还夸他高冷到家,方思远简直哭笑不得。   鉴于暂时没他什么事,小蒋就让方思远赶紧去吃饭,吃完了回来替他看会儿摊。   方思远跑进卫生间,释放完生理需求,取下口罩塞进兜里,晃晃悠悠地钻进人少的走道里去寻找餐车。   路上他看见了一些出着神州角色装的coser,有长得漂亮身材好的妹子,个子不够顶冠来凑的小哥,也有矮墩墩还不到他大腿高的小正太等等。   被养父治疗带来的烦恼暂时远去,方思远发自内心地露出了一个微笑,心想正是出于相同的爱好和坚持,他跟这些本来没可能相遇的人,今天才能在这里擦肩,这种自己人无处不在的感觉还是挺不赖的。   他带着这点忽如其来的好心情,走到了体育场差不多中间的位置,适时左边垂直的走道里忽然传来了一阵喧哗,方思远脚步没停,只是下意识转头去看。   闹声中心是两个扭打在一起的女孩,离他大约三四米远,她们尖叫着唾骂对方,这个说不要脸,另一个就回击丑八怪,又撕又打地十分疯狂,有人正在上前拉架。   这么多人,应该不至于出问题,方思远不用八卦都猜得到她们的故事,能让两个年华正好的女生在公共场合不顾形象地攻击对方,除了所谓的爱情,好像也找不到更有力的理由了。   他曾经也这么疯魔过,现在想想也觉得愚蠢,但蠢也没办法,他可能天生就是活该吃亏的那种人。   特别一根筋、记吃不记打,别人对他好一点,他就心心念念回味半生,而不好的对待呢,磨着磨着就忘记了。   就拿孙少宁来说,也许有点大哥对小弟的喜欢和投缘,可孙少宁根本不爱他,孙少宁谁都不爱,他年轻的时候就是爱玩,因为吃穿用度什么也不缺,心里就全是风花雪月,浪的没边。   后来浪出了性命攸关的问题,方思远一直都没机会问,孙少宁自己后不后悔。   不过后不后悔都跟他没关系,他现在都见不到这个人了,方思远这么想着,抬脚就准备离开,可转头面向前方的一瞬间,他忽然在紧靠纠纷场地的人群里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蒙着半边脸、穿着汉服,但他知道那是孙少宁,因为方思远在那人旁边,看见个子同样出众的权微。   猝不及防的相遇让方思远脚底生根似的顿在了原地,他心想他怎么会到这里来,并且还穿成那样?   然而这些问题都还没来得及思索,会场里就变故陡生。   只见那两个争吵的女生在推搡间失去了平衡,一起倒向了后面的展会铁丝网架,那货架有2米多高,垂直走道放置,上面挂满了撑开的油纸伞,被两人合体那么一撞,瞬间立不稳地晃了两下,方向看着是要往孙少宁那边倒的样子。   方思远的心一下就提到了嗓子眼,脑子里空落落的,除了恐慌什么都没有。   孙少宁不能在这里见血! 第142章   按理来说,展会架应该朝左右倒下,然而因为固定和挂重不均匀,货架后面又有受惊吓的人在推耸,使得它歪倒的方向竟然斜向了走道。   会场里陡然炸开了几声惊叫,本来悠闲的脚步一时间纷纷错乱。   这货架虽然是加粗版,但因为重量有限,杀伤力其实不算大,但猝不及防总会造成恐慌。   这时,在货架倒下的阴影区里,权微比孙少宁更靠近它,即使上面挂着一些木骨架支棱的纸伞,这百十来斤的物件权微也不是不能撑一撑,可坏就坏在其他人胡乱奔走,连顶带撞使得他根本没法站稳,现在根本也说不清被人撞倒和被砸到,哪个的后果更严重。   仓促之间权微不得不侧过身来,在近处的杨桢和孙少宁之间迟疑了片刻。   要护的人是孙少宁,这点权微并不含糊,杨桢不会为此跟他闹情绪,让权微迟疑的原因不是别的,只是孙少宁身上的传染病,优先为自己着想是每个人骨子里的本能,所以面临考验的时候他也会犹豫和顾虑。   他跟孙少宁一起长大,铁到房子都能白送了住,但之所以能够不离不弃,是因为权微笃定他对孙少宁好,孙少宁也会投桃报李,会尤其注意会传染给他。   专门买的小冰箱和从来不给他们洗碗就是证明,平常的相处没什么问题,可像这种突发状况谁也没时间深思熟虑,所以权微的第一反应还是害怕,担心万一中的万一,在混乱之中沾到了孙少宁的血……   孙少宁并没有注意到权微的反应,小黄等3人还在他跟前,像很多有担当的男人一样,他的下意识反应也是保护女生,只是当他抬起手臂准备遮挡的时候,自己的毛病强势跃入脑海,孙少宁目光一恸,寒意自心底滋生,将他整个人冻在了原地。   如今他是一个让人畏惧的易碎品,早就失去了为人遮风避雨的权利。   孙少宁在混乱之中轻轻地将手握成拳头,暗自将注意力集中在下盘,他心想只要自己不摔倒,蹲下来一点应该不会有什么事,但心里又开始自嘲,反省自己不该为了寻开心,跑到这里来凑热闹。   这念头刚升起,还来不及形成情绪,孙少宁就感觉左手和右肩先后被人抓住了,他应激转过头,发现摁住他肩膀正往下压的人是权微,而牵他的人是杨桢,这两人在移动中一左一右地贴过来,胳膊一个竖着一个横着,姿态虽然不尽相同,但气场般配又神似,像是护崽的老母鸡。   权微犹豫了几秒,最终还是选择了护着孙少宁,他这么大的人在这里,出不了什么事的。   而杨桢最开始准备挡的人是权微,缓过劲来才不约而同地转向孙少宁,他们都知道这个时候谁最脆弱。   孙少宁心说这一对也是绝了,关键时刻谁也不管自家对象,都选择了保护弱势群体,弄得自己好像一个蓝颜祸水。   他刚还在悲伤,立刻又被脑子里的比喻逗笑,然后乐极生悲,接着他就看见了方思远。   这小孩正在飞奔,步伐很大,用力得帽子上的松紧带都飘了起来,他说不出话但满脸惊恐,默契隔着时光和黯然重新回归,那瞬间孙少宁发现自己真是鬼迷心窍,竟然能从他脸上看到了担心。   方思远已经26了,不少跟他同龄的游戏朋友孩子都上幼儿园小班了,可孙少宁仗着这小弟是他捡回来的,默认为自己高他一辈。   孙少宁呆若木鸡地想到:小方是在……担心我吗?   在场可能根本没人能理解他的复杂心情,感动、错愕、想不通、承受不起,完全符合那句一切尽在不言中,心寒不可说,感动不可说,很多事情都不可说。   在这种悲伤逆流成河的文艺气氛中,煞风景的人不在少数。   小黄暴躁的嗓门忽然从喧哗之中杀出重围:“夭寿啦!谁踩着我裙子了!!!”   “推你妈!”   柳中青焦急:“你个傻子!撸起来走啊!”   “别挤别挤,这儿有小孩。”   灼其农药打得有点多,张口居然来了一句:“稳住别慌,我们能赢!”   ……   或移或走,或推或挤,在一锅乱粥似的人头上方,展会架雷声大、雨点小,带着旋飞的油纸伞,算不上轰然地砸了下来,因为那些蹲着或勾着腰的人,虽然被砸得嗷嗷叫,但摊平的展会架却被顶得东倒西歪。   好在这是冬天,虽然为了出装多数人穿得都不厚,但被压坏的伞骨架强度还不足以刺穿衣服,大家都没什么事,只是被压得跪下,或者一屁股墩在了地上。   不过还是有些人倒霉受了伤,有的崴了脚,有的被砸中了后背,有的手指卡近铁格子里掰折了,有的被折断的木棍挫伤了裸露的皮肤,会场这一角变得乱七八糟。   小黄被裙子害得跌了一跤,灼其眼明手快地抄住了她的腋窝,还没站稳架子就下来了,于是除了头和手,其他三体都投了地,恍恍惚惚地不知道被谁踩了几脚,裙子上灰尘伴脚印,人倒是没受伤。   她最忧国忧民,横在地上问道:“大家都没事吧?”   灼其和柳中青就是受了些压迫,回应的声音中气十足。   孙少宁是本场当之无愧的主公,被两个侍卫舍身相救,他除了被权微压得差点大头栽到地上,其他倒是有惊无险,他说:“我没事,权微呢?”   权微整个人几乎趴在孙少宁背上,因此脊背要比别人高一截,首当其冲地挨了砸,他穿得多,背上估计也青了,但孙少宁的话让他放下了提起的心,权微无声地笑了一下,说:“没事,杨桢你呢?”   杨桢是一行人里最倒霉的,被一根折断的竹骨误伤到,剌出了一道伤口,不过他就是被割伤那瞬间觉得有点辣,现在勾腰低头动不了,也看不见伤势,就以为自己也挺好地说:“那就好,我也没事。”   场外闹哄哄的,参展的人和保安先后上阵,过来抬架子和扶人。   方思远离得远,冲过来连架子边都没摸到,就眼睁睁地看它倒了下去,他心里特别急,但连孙少宁的名字都喊不出来,只能手忙脚乱地蹲下来掀架子,眼眶迅速被发泄不出来的悲愤给逼红了。   他觉得自己不争气,但有什么办法?他的腿不听使唤,跑得比脑子快多了。   架子挪开之后,底下被压低了半截的人重获自由,参差不齐地站了起来,方思远很快就看见了孙少宁,被权微压得缩得像个球,看那个密不透风的防护,应该没什么事。   方思远含在嗓子眼地一口气松懈下来,才跑了不到10米,竟然感觉到了腿软。   大家“哎哟、卧槽”相互搀扶地站起来,小黄的角度最低最广,爬到一半忽然叫了起来:“杨神你手怎么了?”   柳中青瞥到一抹特有的暗红,登时两眼翻白、胸闷气短,连忙仰头用鼻孔朝天,她晕血。   孙少宁在站起来的途中,注意力就到了几步之外的方思远身上,这小哑巴胸膛起伏,似乎喘得厉害,孙少宁想起他不管不顾奔过来的样子,心里感激的成分没有感伤多。   他是情场老手,看得出方思远对他余情未了,这就有点糟糕了,一个小傻子,远走了好几年还没走出来,而太重感情的人,一般都活不好。   方思远直直地盯着自己,孙少宁正愁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应对他,就听见了小黄天籁一样动听的打断,孙少宁就坡下驴,立刻去看杨桢的情况,这一看逃避都变成上心了。   杨桢左手上血呼啦喳的,除了大拇指,剩下四根指头上跟带了4个戒指圈似的红黑色,明显是被划伤了。   孙少宁记得当时这只手是就捂在自己左边的脑袋上,要是没有杨桢挡这么一下,那被割伤的地方可能就是他的头皮了。这假设吓得他寒毛直竖,什么情啊爱的都顾不上了,脱口而出道:“杨桢手给我看看!”   可是跟杨桢平行站位、导致绕了一圈才看到伤势的权微不给他看,自己捞住杨桢的手搭在了手板心上,他不是咋咋呼呼的人,所以没有惊呼或喟叹,只是将碍事的面具一掀,顺手就塞给了孙少宁,自己低头去看伤口。   伤口应该是断裂的竹丝划的,不算太严重,但也到了皮开肉绽的程度,在权微看来是不用缝针,不过还是去医院查一下肌腱比较保险。   权微看完后手指一翻合拢,将杨桢有伤口的4个指头用力地捏住了促进止血,疼不疼在这时就是一句废话,疼肯定免不了,但也不至于不能忍,不然杨桢也笑不出来。   大家,主要是孙少宁完好无损,让权微的心情还算明媚,他用空闲的那只手指刮了下杨桢的腮帮子,气场温柔地教训道:“都这样了还有脸笑。”   伤口大概是麻了,被权微用老大劲握着也没什么感觉,杨桢暂时没受疼,不笑白不笑:“怎么样了?大家都没事,不是挺好的么。”   权微知道他是个天生的和事佬,拉着人就要走:“我有事,后背疼,要去拍CT,你赶紧带我去医院。”   杨桢信以为真,别着胳膊去摸他的后背。   孙少宁受不了老铁连伤患都忍心欺骗的烂德行,但看在天长地久无绝期的塑料花兄弟情谊上,只是觉得油腻地皱了下脸。   柳中青晕血,正在80°望天,灼其蹲在地上给她的裙子扑灰,于是“八荒”的店里,只有小黄目睹了蹭腮帮子那一幕,她的直觉告诉她,这两个人绝对有问题!   权微根本顾不上她的猜忌,简洁地跟小黄等人打招呼:“我带他出去买个创口贴,衣服先穿走了,一会儿给你们还回来。”   小黄忙不迭地说:“行行行,快去吧。”   杨桢被他拽着,自顾不暇了还在操心,交几个女生注意完安全之后,这才看见不远处的方思远,不过小方没有看他,只是盯着孙少宁,杨桢脑子里登时冒出了一排问号,小方和少宁认识吗?   权微抬脚就走,走了两步想起自己似乎漏了东西,回过身来将孙少宁一起拧走了,留在这里他不放心。   外面天寒地冻的,离开之前还得回去取外套,权微拉着两个人,慢慢离方思远越来越远了。   孙少宁没有回头,但他觉得如芒在背。 第143章   孙少宁忍住了回头的冲动,只是拐弯的时候瞥见方思远还站在原地,没有离开,但也没有跟过来。   小孩出息了,知道倒贴很难看,懂得珍惜自己的尊严了,孙少宁觉得挺好的。   他垂眼笑了笑,神情有点落寞,但心里却是欣慰的,方思远就像是他没有血缘的小弟,他跟这人很有缘分,也喜欢他,但却不是想跟他同床共枕过日子的那种喜欢。   孙少宁现在已经能接受人生会有各种各样的遗憾了,包括他活到现在,都没有刻骨铭心地爱过谁。   年轻的时候,他只是想带方思远出去玩,看这小哑巴脸上不断出现那种刘姥姥进大观园似的惊讶表情,进而获得一种自己耽于玩乐的这个奢侈世界是让人的羡慕的虚荣,而不是他父母抨击的游手好闲。   方思远看他的眼神就像小奶狗,让孙少宁错觉自己特别重要,加上这个人又不会说话,省去了很多很多的聒噪,从此即使一个人呆在家里,也不会显得那么无聊了。   人不无聊了,也就不会胡思乱想,心情自然而然也就好了,孙少宁家里不算最有钱,但他不至于缺这个,所以养个呆呆乖乖的跟班何乐而不为呢。   第一次发生关系那个夜晚,孙少宁是真的喝醉了,他以为自己是在梦里浪,梦里的人也纯属臆想,可是方思远没有抵抗,所以就出了问题。   想要那什么一个男人其实不容易,但孙少宁年纪比方思远大,而且明知道这人的心思还把人放在身边,所以错在他身上。   后来就不堪回首了,那时作为天之骄子的孙少宁还没有遭遇人生重创,性格远不如现在理性,他信奉享乐至上,方思远要上赶着,你情我愿的成人游戏,他断然没理由拒绝。   而且孙少宁的朋友都是留学党,在性这件事上十分开放,他们都是用身体享受、用心来寻觅真爱的游戏姿态,只有误入贵圈的方思远当了真。   可他当真的反应也就是默默地等,孙少宁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招惹了一个痴汉,直到他HIV的检测结果变成阳性,被科室的人畏如洪水魔兽、跟家人交恶,方思远还敢来解他的皮带,孙少宁手忙脚乱地捂住命根子,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那时他的脾气像疯狗,整个人十分堕落,他的出发点是好的,但表达的方式不太得当,孙少宁以为自己凶狠一点,就能吓退这个闷葫芦,可方思远不滚。   这一刻孙少宁还清晰地记得,当年方思远在他的手机上写下“离开你的人已经够多了,我要留下来陪你”的时候,自己心里的那份震撼。   一无所有的人最容易看见希望,可能就是那句只能通过手机来传达的话,给了孙少宁一点必须将这个哑巴送走的慈悲。   那是一种十分奇妙的体验,也许就是人们常说的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孙少宁认认真真地跟方思远长谈了一次,可他说了很多为方思远着想的话,哑巴只是冲他摇了下头。   方思远不想走,他也无所谓,自卑的他比谁都明白,一帆风顺的孙少宁根本不会需要他,现在才需要,所以他要留下来。   只是这样卑微的爱,向来都是以失败告终,因为人们骨子里有得寸进尺的基因。   孙少宁没想到他这么坚决,为了让方思远死心,他单方面的切断过联络,也说过一些口不对心的话,甚至还躲到其他的城市。   方思远没有为爱追到天涯海角的经济条件,但只要孙少宁回来,只要他知道,哪怕是深更半夜下刀子,他就都会去出站口等人,因为他们在gay圈有几个共同的朋友,有时孙少宁忘了保密,方思远就从别人的口中打听他的消息。   他方思远是苦水里泡大的人,对于这些力所能及的事并不觉得苦,可看在孙少宁眼里,就成了过度付出,孙少宁不是铁石心肠,他心软过,也被打动过,使得两人的关系忽近忽远可就是断不掉。   可疾病不是大家都绝口不提、它就会真的消失的东西,当免疫力开始崩塌的迹象显露出来,身心受创的孙少宁的想法随身体状态在变,他越来越受不了那种拉人共沉沦的亏欠感,所以他干了一件老套而狗血的事,在疾控中心“勾搭”女病人。   疾控的彭主任是个负责的好医生、大圣人,他不仅有个病人群,时不时还会担心大家因为无法跟正常人相处而患上社恐,进而隔三差五组织病人进行交流,帮助他们成为同一个圈子里的朋友。   孙少宁在他的热心撮合下,认识了一个还算投缘的女病人。   这姐们比他小两岁,但非要孙少宁喊他大姐,而且明明是被吸毒的男朋友传染的艾滋,却逢人就说她是双性恋,就是不按常理出牌那种,挺有趣的人。   在艾滋病这个群体里,无辜群体确实存在,比如受父母遗传,或者是在各类伤害性事故中不慎接触到了携带者的体液等等,但多数人都是因为性或毒品注射,说是咎由自取并不冤屈。   别人说他们活该,有些病友一听就要跳脚,可孙少宁觉得可不就是么,那女病人跟他英雄所见略同,所以他们聊得来。   不同于别人的凄风苦雨,她笑起来阳光灿烂,抽皮扒筋地戒掉了毒瘾,健身跑步翻译旅游,生活还像没有遇到渣男以前那么过,只是从一堆人退居成了一个人。   她说她还想找男朋友,所以在病友中选了孙少宁。   面对这么坦诚的人,孙少宁也不忍心欺骗她的感情,一来二去他们熟络起来,这小大姐在疾控外面看见了方思远好几次,一八卦发现小哑巴这么纯情,而孙少宁这么渣,就扎心地让孙少宁别祸害人。   孙少宁愿意给自己插刀地选择加1,可方思远是属牛皮糖的。   小大姐听完后反正闲着没事,每次看见方思远就要装出跟孙少宁很亲密的样子,孙少宁说这波操作没用,可这大小姐说死马当做活马医呗。   就这么“医”了好些次,方思远就是泥人也有了脾气,他气的一是孙少宁又伤了他一次,二是竟然找女人也不找他,三是那个女人也带着病毒,孙少宁是在想早死早超生吗?   天知道方思远虽然装的若无其事,可心里惶恐得要死,怕孙少宁真的时日无多,孙少宁这下是瞎猫碰上死耗子,踩中了他最响的闷雷。   方思远终于从劝到忍无可忍,然后他们开始冷战。   无独有偶,方思远上班的按摩城被人污蔑举报涉黄,他被拘留,托民警给孙少宁打电话,让他来保自己,他的养父是个聋人,这么晚早就睡了,即使打电话也打不醒。   可接电话的是个女人,说孙少宁没空,让他去找别人。   那天方思远在看守所呆了一夜,夜里温度很低,执勤的小民警看他可怜,趁别的人都睡了,从栅栏缝里塞了很厚的大衣给他。   然后方思远永远都不会知道,那是孙少宁交代李维,再由李维叮嘱小同事专门给他的照顾。   再出来就是第二天了,方思远去堵孙少宁的门,他死缠烂打了很多次,多这一次也不多,他要当面问清楚,因为心里还有期待,然而孙少宁打开门,出来的却是两个人。   小大姐的情况不太好,疾控又加急来了几个疑似感染者,像他们这种情况去住宾馆也不好,孙少宁当时还没跟家里彻底闹掰,在疾控附近有套一居室,彭主任跟他关系好,出面问他能不能借宿一晚,孙少宁平时也不住那里,朋友需要他也没二话。   只是他过去送钥匙,碰上民警打来电话,小大姐又故技重施,酝酿了半天还说了句重话,挂掉电话之后还开玩笑,说自己像是小三打原配,要遭天打雷劈的。   谁也没想到这竟然是个flag,孙少宁还在交代阳台的推拉门不好锁,让她提起来一点再转把……然后就听背后“噗通”一声响,继无缘无故发起了高烧之后,她又晕倒了。   孙少宁连夜送她去疾控,值班的医生忙到天亮,他就在外面等。   那时候他想的是如果昏迷的是自己,醒来之后却发现没人在等,期盼他醒过来,那下一次再昏迷了,会不会就不想醒了?   好不容易等小大姐醒过来,她赶过来的母亲也下了飞机,正在过来的路上,孙少宁带她回房子里去取根本没用上的行李,方思远又在这时跑过来,孙少宁跟病友对视一眼,直接让这个误会无言了。   然后心寒的方思远智商下线,跑去找孙少宁的妈告了一状,他的本意是想让这个铁娘子管管她儿子,打断孙少宁跟那个女的之间的来往,因为吸毒的人最容易复吸,孙少宁会很危险。   但当时孙少宁的爸爸正在职业上升的关键时期,孙少宁乱搞得艾滋的消息瞒不住,但他是同性恋的丑闻却还被捂着在,她一直想把方思远弄走,可这年轻人像是没脸一样。   所以来了个女的可谓是正中孙少宁妈的下怀,如果她儿子结婚了,同性恋的猜疑不攻自破,而方思远这个人,也没理由再跟孙少宁住在一起了。   之后方思远被赶出去、被辞退、接到孙少宁要结婚的消息就是孙妈妈一条龙的服务,孙少宁不住家里,他妈也瞒着他在运作,所以传说他要结婚了,可他自己都不知道。   最后婚肯定没结,但是方思远不告而别了,他像是一滴水,融进人群的土壤里不见了,孙少宁也跟家里闹掰了,他爸没升上去,对他有诸多怨气,争吵升级到反目,落了个不相往来。   孙少宁住进权微房子的第二年入秋,小大姐在疾控中心去世了。   她从看起来跟正常人没什么区别到形容枯槁,只用了短短的7个月,孙少宁不知道他自己有几个7个月,但他记得她断气之后,病房里其他人安慰她母亲时说的话。   你也可以解脱了。   一般情侣分手,说的最多的是受够了,然而如果当无药可救的病人的家属,即使是解脱,可能都诉不尽他们承受的痛苦。   孙少宁心想自己有权微和杨桢帮衬,而方思远也有自己的朋友和生活,他们不需要新的交集,相安无事最好不过。   如果有人说方思远爱他,心甘情愿陪他走完最后一段,那孙少宁也不愿意,这不是一道选择题,而是态度问题,他没法回馈方思远的感情,所以不能接受这人的付出。   他还没有完蛋,而方思远也还很年轻,他们都会遇到更多的人,来刷新陈旧的记忆和疤痕。 第144章   三人回到“八荒”的摊位上,全须全尾的孙少宁脱掉了他那身招摇的汉服,但杨桢的伤口还没凝固,权微本来说的是之后再给小黄还回来,但离开了倒塌区他又没那么想走了,杨桢也觉得是活浪费时间,3人于是就等了一小会儿。   杨桢取掉发套之后,将大衣披在身上,拒绝权微作陪地去找卫生间洗伤口,洗了半天才回来。   他“洗”回刚刚出事的地方去了。   方思远还在那里,只是改站为蹲,旁边有个被展会架扫倒的钥匙扣小摊,他也不帮别人捡,就像只呆头鹅一样蹲在那里。   杨桢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只觉得他似乎有点伤心,就过去将他拉了起来,然后一拉就触到了一手板心的冷汗。   方思远察觉有人在拽自己,仰头才发现是杨桢。   之前他看见带着面具的杨桢来着,不过注意力都在孙少宁身上,没认出来,所以这会儿一愣,才反应迟钝地去摸手机:杨哥你怎么在这儿?   还穿成这样。   杨桢没料到他会问出这么个瞎子问题,不过敏锐地感觉到他精神有点恍惚,就没说自己跟权微孙少宁一起来的,只说:“有个朋友在这里摆摊,过来捧个场,马上就走了,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方思远摇了下头,他独自蹲着本来好好的,可杨桢这么关怀备至地看着他,方思远就感觉自己快崩溃了。   有时候他也会觉得自己非常神经,比如现在,上回住在明水村,孙少宁去找他,是方思远懒得理这人,可这次孙少宁看都没看他一眼,方思远又觉得不平衡。   他不甘心,他在旅途上遇到过很多对情侣,有相互对眼的,也单边倒追的,别人都很幸福,为什么就他不可以?   如果他跟孙少宁不合适,那合适的在哪里?小蒋跟他说合适的还没出现,方思远心想那就等他出现了再说吧,现在破罐子破摔,也就是这样了。   方思远差点把手机捏变形,才忍住了想造反的泪腺,然后在屏幕上敲击道:没,我就是没来得及吃早饭,有点饿了,杨哥有事就去忙吧,我去买饭了。   杨桢摸了下他的头:“好,有事电话联系。”   方思远心下一暖,扯起嘴角对他笑了笑。   杨桢示意他去买,方思远转身走了,杨桢跟在他后面,餐车在最靠外的走道上,卫生间也是。   洗完手回到摊位上,杨桢脱掉汉服换回了自己来时的衣服,跟着权微带着孙少宁,在仍然不断有人入馆的时候离开了。   这一路孙少宁都没什么话,一个人坐在后座上看窗外。   直觉告诉杨桢,孙、方两人不单纯,但他看孙少宁一派深沉,便也没打听,只在副驾上跟权微丢眼神,提醒他关心一下自己的基友。   权微看了看后视镜,觉得孙少宁一没哭二没闹,三摆的姿势还有点酷,就示意杨桢稍安勿躁。   杨桢不知内情,接受到的信号是不太妙,权微却觉得比起上次得知方思远回来那会儿的坐立不安,这次孙少宁的表现已经算是可圈可点了,没有没话找话,走得也干净利落。   进步这么大,不用给他加苦情戏了。   公立医院的队向来排得人心碎,权微用导航顺路找了家小诊所,诊所的男医生年纪有些轻,指示杨桢动动手指回答问题,最后给杨桢用酒精洗了洗伤口,用创口贴暂时贴上了,然后开了些消炎药和万能软膏红霉素。   杨桢下午还要去店里,孙少宁那样子一看炒的菜就不好吃,所以权微就近找了个家常菜馆,3人在外面解决午饭。   进到店里坐下以后,他们来了3个人,服务员按人头上了消毒碗筷,但记完点菜后她刚要走,孙少宁又把她叫住了,说:“帮我拿副一次性碗筷,谢谢。”   服务员以为他是抠门,想闪避封装餐具的那1块钱,就说她们这里没有一次性碗。   孙少宁最后要了个打包盒,收费的餐具他也拆了,用来给自己当公筷,往打包碗里夹菜,再换成一次性的筷子吃饭。   早些年权微还会觉得他是闲得慌,说来说去孙少宁不听,他也就随便了。   孙少宁也很少夹那种需要留渣的菜,比如排骨、鱼等等,吃完将碗和筷子往垃圾桶里一扔,用权微的话来说,就是他刚坐过的位子比狗舔的还干净。   其实共同用餐不会传染,但孙少宁觉得再注意也不过分,起码能够锻炼意识,时刻不忘这些脆弱的人类需要特别关照。   服务员见的奇葩多了,将他“作作的”吃饭流程看在眼里,心里只有一声冷笑,想着那个一次性筷子和打包盒,不见得就比他们店里的家伙要干净。   孙少宁有些过意不去,一抬眼就能看见杨桢指节上那4张明晃晃的创口贴,可又看杨桢夹菜端碗应付自如,连权微都没献殷勤,他也就假装忽视了。   饭后权微将杨桢送回了门店,又将孙少宁送回了家,为了顺便蹭晚上的饭,直接就赖那儿了。   杨桢不在孙少宁才更自在,他想起杨桢的伤口就后怕,本来准备跟权微下次再遇到这种情况,让权微护好自己,别管他了,但转念一想自己以后都不会再去这种场合了,也就闭嘴了。   权微正在看市场新闻,表情怀疑中带着嫌弃,孙少宁问他为什么这么酸爽,权微将电脑屏幕翻过去给他看:“有人说要征房地产税了。”   孙少宁一听就懵了:“一个地动山摇的税务法雷都不打直接下雨?这有点吓人了。”   权微说:“我就是人。”   孙少宁觉得不太可能,2012年房产税就开始讨论了,但不到1年就没人提了,他说:“税改是大事,得立法投票决议了再试点,感觉没个十年八年的下不来。”   权微思索道:“从9.30到现在,不到4个月,政府出了150多道楼市调控政策,平均每天1道多的效率,我觉得不好说。”   孙少宁竟然无法反驳。   据他悄咪咪、可能就是开玩笑的小道消息称,青山市房管局光是征收的房屋契税、个税、增值税加上印花这点零碎,一天就有七千多万,再加一条房地产税那就更可观了。   孙少宁自己不买房,房子上面的税也是众多商品中最很低的了,但私心来说,孙少宁还是觉得人们缴税的压力已经够大了,因为大多数人买房不是做生意,他们没法谈赚或者赔,只是纯粹地居住而已。   这边杨桢回到公司,同事正凑在一起聊八卦,说谁谁刚在富人区带看了一套房子,出了小区才反应过来,那个带墨镜的女的好像是某个明星,追出去想跟人合影的时候已经没影了,惋惜得不行。   董如秀听完,表情有些不屑一顾,想当年他上大学的时候,没事就到会展中心去兼职保安,50块钱一天从早站到晚,工资虽然低但好处就是演唱会随便听,对于明星没有那么稀奇。   杨桢看他神色比较轻松,敲了下桌子问道:“达观园的事后来怎么样了?”   董如秀缩了下脖子,有点不好意思:“我跟那大姐说了实话,她说我这人怎么这样,我说我刚入职,这是我个人的第一个单子,特别飘,没跟客户落实好就跟她承诺是我的错什么的说了一大堆,大姐人好,跟我说这次就算了,主动提出要把房子撤下来了。”   杨桢笑了笑:“那你运气还不错,碰到了一个好说话的房东。”   董如秀高兴地“嗯”了一声,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房东的善意,对方的大度让他汗颜,为了不辜负人与人之间的信任,他决定以后要脚踏实地地做事了。   下午杨桢在坐办公室,同事跟他的境况差不多。   自从上上周,房东纷纷撤下房子开始观望起,楼市就进入了静水深流的状态。   从市面上看,零星挂出的房源都比上周要高好几万,但因为总体的入市房源少,所以成交量直线下跌,到了这个星期,杨桢所在的门店的同事80%以上都在坐办公室,而出去的20%里,大部分都是在处理之前成交的后续事宜。   而成交下跌就代表着市场遇冷,会极大的影响人们入市的积极性,当买房大军开始观望,房价高歌猛进但是无人响应的时候,之前笑的人就该哭了。   眼下正是一段沉寂而难熬的博弈期。   之前忙碌的时候,店里的管理就松,因为总的业绩在那里,可这周成交量滑下来,没有成绩可抓的上级就只能抓管理了。   所以杨桢今天回得晚,平时7点下班,今天开会加到了8点半,晚饭是权微从孙少宁家里给他带回来的,用微波炉打了几分钟杨桢就吃上了。   他吃着孙少宁炒的菜,心里出于关心和好奇问道:“少宁和小方是不是早就认识,还有点误会之类的?”   权微一天到晚可以不停嘴,他看杨桢吃了几分钟自己也有点饿,就跑去拿了双筷子,正在菜碗里挑肉吃,闻言抬起头来看杨桢,不是不想告诉杨桢,只是那两位的事儿太臭太长了,像他这种话不多的一时还不知道该怎么讲。   于是他只好吩咐已经做出了聆听状的杨桢说:“吃你的,我组织一下语言。”   杨桢:“……”   权微应该还算是比较公正的叙述者,孙少宁当朋友够格,舍得,但当对象不行,他就是个明目张胆的花花公子,要是没有倒大霉,其实适合找个跟他一样花的,这种倒贴给权微他都不要。   至于方思远,从朋友的角度上权微跟他交往不多,只觉得他没什么坏心眼,但在感情上问题就大了,像个单细胞动物,都苦成苦瓜了还不知道什么叫知难而退。   杨桢听完这么曲折的一段往事,只觉得他的这两个朋友,确实没什么缘分。   孙少宁今天的态度很明确,是想老死不相往来,也许小方真的可以爱他一辈子,单方面的推开方思远错误而可惜,但孙少宁这个选择,杨桢个人认为是对的。   有句古话叫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我先为你着想,才值得被厚待。 第145章   今早风力有点强,门窗紧闭着都能听到气流在呼呼作响。   年底房价高而且也没什么房子,秦如许租的那套挂出去又没人约着看,权微没什么事,就在床上抽懒筋。   杨桢收拾完回来打领带,看见他还是自己起来时候的姿势,只有一颗头在被子外面,就笑着说:“我走了啊,早饭你起来了自己下去吃热的,我就不管你了。”   权微答应了一声,想起什么似的说:“你晚上回来的时候,给我带份独家协议回来。”   这话没头没脑的,杨桢乍然没明白他的用意:“带那干什么用?”   “我要签,”权微打了个哈欠,“秦如许租的那套房子挂出来这么长时间都没人来看,我感觉不太好,签了之后加点推荐看看。”   杨桢不由好笑,半个月前房价每天几万几万地蹿,他舍不得卖,现在无人问津他又坐不住了,说到底都是钱字惹的祸,不过杨桢自己也是半斤八两。   前生他在中原,有批私盐被扣在了迷津渡口,他走了4天的水路过去周旋,事情解决之前没有一个夜晚是睡着了的。   大笔得失的金钱确实有种让人迷失的魅力,卖不出去权微坐立不安也正常,他那房子的关注量其实很高,但就是没人打电话来看,这种情况在二环里的租赁市场上也出现了。   昨天就有个同事回来说,在租房最抢手的上班族密集区,这个月的租赁单也是史无前例的惨淡,大家都在奇怪租客都上哪儿去了。   另一个同事开玩笑说,那些租客可能都加入了半个月前的买卖成交高峰,已经成功地从漂客升级成了房奴,然后这个假设不出意外地收获了一阵嘘声。   不过无论是权微想降价,还是房子没人租,都不具代表性地说明了一个问题,那就是城市的房屋有富余量,之前人人抢购,担心买不到房或者没地方住的初衷是多余的。   但买卖和租赁的交易都冷,房价不可能仍然一路上升,其实真要是跌或稳了,那样或许才是可持续发展的。   就拿最典型的案例来看,今年第三季度,国家声称要建设一个疏解首都压力的国家副中心,于是这个被选中的小城市,在事先根本没有大肆宣传的前提下,3天之内房价翻了7倍、 租金涨了400%,完成了别的城市十几甚至几十年都达不到的大跃进,惊得全国人民目瞪口呆,本地人见钱眼开。   于是一时间自建、违建、乱建遍地开花,市场操作各种公然违法违规,导致政府不得不强势叫停了交易,规定房子只租不卖。   在这个小城市的房价火山喷发之前,没有任何人和机构料到之后会是这种结果,所以楼市的冷热是一个很难预测的玄学问题。   杨桢现在要还贷,帮不上权微什么忙,因此乐于见权微积极买房。   杨桢答应着出门之后,权微又眯了一会儿,闲不住地拿出手机看了看中介app上的收藏数量,又用计算器算了算,以平均1年为一个楼市的低谷期的话,他大概需要备多少钱来还月供。   然后得出来的数字告诉他,秦如许住的那套还是得卖了才扛得住,权微将手机往旁边一扔,翻了身开始考虑,他要不要降个价?   不同于他的未雨绸缪,在同行中,郑飞和他的“一屋不扫”群正在乐此不彼地卖小换大,他们想的是这批刚上楼市这趟车的年轻人,三五年之后就会因为结婚生子而面临更换N+1户型的困境,所以二三居室的市场会继续谱写上涨的传奇。   而更有实力和人脉的大炒家比如周艾国,则是频频出场饭局,跟他的开发商、银行高管乃至为官的朋友们喝喝茶聊聊天,掌握一手的政策风向。   然后他聊完之后的举动就是,指使周驰满城跑那种带小户型酒店式公寓的楼盘,这一类房子不限购不限贷,使用年限从40~50年不等,如果租售比乘以年限接近1的话,那么买来投资也不失为一种好选择。   ——   杨桢来到公司之后,接到的第一条消息竟然是汪星人发来的。   汪星人:杨神,房子的事我问过我哥了,他说可以,但是有个条件,我真是难以启齿,心怀鬼胎的眼神.jpg   杨桢心想不愧是物以类聚,这姑娘跟小黄一样风风火火,但这个所谓的“难以启齿的条件”还得问一嘴她才肯透露,于是杨桢捧场地输入道:很多房东都会自己的要求,没事,你说吧,再过分我们都还是朋友。   汪星人:哈哈哈我没有笑.jpg,爱护室内设施、保持干净的这些我就不转述了,我哥说,他要是出差的话,你那个要租房子的小哥……得帮他养几天狗orz   这要求看着似乎比上次那个让给她家老爷子开门的女士更严苛,杨桢虽然没养过,但在路上看到过不少被打扮的像小孩似的宠物狗,感觉养起来似乎没那么简单。   他没法替钟海涵做决定,只好跟汪星人说:我问问他,再来跟你说可以吗?   汪星人觉得他哥简直就是在刁难人,昨天在展会上她给杨桢弄发型的时候,为了更全面的向她大哥介绍租客的情况,她让杨桢从钟海涵的朋友圈里存了几张狗狗的图给她。   她大哥名下空房子倒是多,就是根本不差钱,刚开始一听觉得她在胡闹,可等汪星人发了宠物照以后,那边忽然又松了口。   汪星人的大哥养了4条狗,平时他不在家,狗就交给保姆,但保姆有点怕狗,跟狗处不来,送到宠物商店去那4个恋家的小狗贼又死活不配合,每次给他拉出一头汗不说,时不时还会勒伤到狗的咽喉。   至于他的妹妹就更靠不住了,嫌他的狗4只里面有3只都太丑,丑拒的不知道有多坚决。   汪家大哥是看见钟海涵的两条狗都养得油光水滑,才临时起了这个念头,要是租客答应,那他不在的时候他的狗应该能得到好的照顾,要是对方不答应也好,省得他妹妹天天念,说他小气。   汪星人心想她要是租客她就不租,可她跟杨桢都没想到,这两个人真是王八看绿豆,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收到杨桢消息的时候,钟海涵那儿才夜里不到11点,他还没睡,并且一听更兴致勃勃了。   钟海涵:让我帮忙养狗,什么狗啊?藏獒那种巨型犬我可养不动。   杨桢在他和汪星人之间当传话筒,很快向他转发了一张汪星人大哥家狗的全家福照片,钟海涵一点开就妥协了,因为那群狗里有只威风八面的杜宾。   这种智慧与高贵并存的狗他一直都想养,跑起来就像一阵风,但因为攻击力高风险不可控,他还没开始自己赚钱,非常忧伤地养不起。   现在一个机会近距离接触的摆在眼前,狗奴钟海涵连房子都不想看了,捡到便宜一样答应了。   后来钟海涵回国以后,因为临时宠物保姆当得优秀,房东不仅把租金退给他了,并且连他那两条狗的口粮都包了。再到后来钟海涵毕业回国,觉得这套房子住着舒服,回头找杨桢在达观园买了一套,服务的走向诡异而充满惊喜,就都是后话了。   租单暂时看来是解决了,可杨女士那套房子就没这么顺利了。   下班之前杨桢又替房东约了一次客户,那对夫妻还是说没空,忙碌的推辞杨桢已经听了好几遍,让人感觉诚意欠奉,杨桢再三追问,才得知买家的资金出了问题。   “小杨,我们真的真的不是故意的,8月份我一个兄弟问我拿了50万去放贷,我们关系很铁,我跟我媳妇都信得过他,我没问利息,他肯定按市场还往上了给我加,这没得怀疑。”   “给他之前我就说了年底可能要买房,他说12月怎么都能给我,保管没问题。可坏就坏在出了个整治信用贷的政策,他给我看了他们内部的数据,坏账率有7成多,又都是小几千小几千那么借出去了,雇人到处去要也不现实,他们现在没什么钱,但50万还是有的,就是他们公司的资金被整顿给暂时查封了,一解冻就能还给我。”   “小杨你能不能给姐说说好话,让她再给我们一段时间?”   杨桢简直不知道是该夸他仗义还是说他糊涂:“房东那边要的是治病的钱,签合同之前就说了很急,我说再多好话别人等着用钱也没法往后推啊,我试试,您这边也再想想办法,实在不行就考虑一下第三方垫资,可以吗?”   买家说得诚意满满,但就是因为不想垫资才支支吾吾了这么久,本来那房子就不便宜,等待的这阵子回去查市场,又发现房价似乎有转凉的迹象,再等等对他们有利无害。至于房东的家庭情况,他们除了偶尔愧疚,也没有更多的压力了。   “好好好,谢谢你啊小杨。”   杨桢给杨女士发了微信,向她说明来龙去脉,不巧杨女士心情本来就不好,闻讯连杨桢都一起怪上了,她指责道:“钱不够的买家你找给我干什么?你们中介连这个关都把不好,还让我怎么相信你们能办好其他的事啊?”   买家的资金到没到位一直都是个疑难杂症,公民个人的财产他们是无权查证的,除了基于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口头询问,中介也没法再进一步了,杨桢不能做过多的反驳,只好替那对不靠谱的买家承受怒气。   “抱歉,我没想到会是这种发展,您什么时候方便,我约上买家夫妇到医院附近去跟您谈一谈好吗?”   杨女士不耐烦地挂了电话,过了会儿杨桢才在微信上收到她的回复。   这个时候,杨桢的这个买家还是相信兄弟很快就能将钱还给他,但在他们视线不可及的地方,小贷事件正在滚雪球似的继续恶化,收不回来钱的放贷平台不肯坐以待毙,开始走上了非暴力但也只是之前手段稍加伪装的催债对策。   电话催收仍然是起步手段,但不走以前的轰炸模式,四五天之内借款人还是不为所动,额度小的就直接上征信黑名单,让这人借钱成性的人慢慢失去这种他们已然十分依赖,但却并不属于他们的收入来源。   额度较大的就找人24小时盯梢,挨个问候他的亲戚朋友,让他在还钱之前,哪儿也去不了。   更狠的如果欠的是信用卡,几次催问之后还是装聋作哑,够了数额就直接让警察以诈骗罪直接抓走。   因此前阵子拉帮结党说要拒不还债的老赖们,这阵子几乎都失去了音讯,有的跑路了、有的被限制了、有的被教训了,还有的看实在躲不掉,要么跳楼、要么找豪车碰瓷,再要么就是喝了安眠药。   全国各地因为天灾人祸的事故频频,这种由借贷引发的惨剧有的报道了,也有的没报,不过涉及的数量和省份也足以引起重视了。   为此地方的社会频道策划了一期名叫“你所不知道的信用贷”栏目来警示广大市民远离小贷,节目里邀请了3名受害人来讲述他们的故事,其中2位带着面具,还有一个高位截瘫也没用化名的年轻人,笑对着镜头跟大家打了招呼。   “大家好,我是王小川。” 第146章   屏幕上的王小川剃着平头,皮肤透着一股少见光的苍白,因为长期吃药的关系,他脸上有很多色素斑,表情也没有见到大场面的局促和不安,反而平静而麻木。   他坐在轮椅上,毯子从脚一直盖到肩膀,遮去了他那具扭曲而萎缩的躯体。   王小川有副适合娓娓道来的好嗓音,可说出来的话却一点都不动听,他说:“我今年27岁,但5年前就已经死了。”   这不失为一个具有冲击力的开场白,镜头见缝插针地切到观众席,摄下了人们脸上的哗然和错愕。   主持人机智地说:“我们小川不愧是重点大学的高材生,说话就是有意思,你让我想起了一句话,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来,我们继续今天的正题,小川你介意跟大家分享一下你的经历吗?”   王小川都来了,自然就是不介意,他对主持人笑了笑,对方会意后再次将麦克风放到了他的嘴边。   “5年前,我还是一名在校大学生,学校还不错,我没有瘫痪,站起来有1米78,在班级里当个小干部,喜欢组织活动、吃饭喝酒还有泡妞,当年班主任夸我有前途,那时候我觉得他说得没错,我都没有前途那谁会有?”   “可我就是没有。”   说到这里,他脸上才产生了一丝波动,王小川垂下眼帘咬住了下唇,眼皮再抬起的时候,神色里终于迸出了一些痛苦。   “我……接触了网络赌球,瘾越赌越大,整个人都走火入魔了,开始是将自己所有的生活费拿去赌,后来是编借口问父母要钱赌、问同学借钱赌,后来借无可借,开始借校园贷。”   “我是2011年上的大三,那时候大家还在用黑莓和索尼爱立信的全键盘手机,网络没有现在这么发达,有花呗白条、要钱进、1秒贷等各种各样不需要门槛的贷款方式,我当时只有一种选择,就是学校电线杆子和告示栏里贴了撕、撕了贴的校园贷小广告纸,那是我这辈子打过的,最后悔的一个电话。”   主持人:“你那次打电话,问校园贷机构借了多少钱?”   王小川:“2500块。”   主持人天真地说:“那还好,不算多,那后来你需要还多少?”   王小川:“26万。”   剪辑将这个数字着重播放了3遍,主持人震惊地说:“从2500到26万,我的天,这中间用了多长时间?你是还了又借了数额更大的钱,还是就以这2500块钱为本金利滚利,直接滚到了26万?”   王小川:“差不多11个月,没有还,后来还有再借。”   这听起来就像是活该了,主持人用一脸“你怎么这么糊涂”的表情说:“我们先不谈论这个校园贷他们合不合法,就说这个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当时是怎么想的?为什么不还呢?”   王小川:“我是想还的,那是我第一次欠社会人士的钱,你跟他们接触就能感觉到,他们跟学生完全不一样,欠同学的钱顶多是骂几句、不跟我来往,但放贷那些人却是真的敢对我干什么,我是真的害怕,但因为该伤的人都伤过了,父母也对我失望透了,所以没凑到几个钱。”   “我也去发过传单、做过家教,但赌徒跟正常人不同的地方就在于,赌徒手里哪怕只有一分钱,他都会拿去赌博,因为他永远都在做同一个白日梦,下一把就是翻身的机会。所以约定的时间越来越近,我连吃饭的钱都没有。那会儿是大夏天,我实在是走投无路了,就……”   他欲言又止了好几次,最后闭上眼睛露出了一个苦笑:“就从路边上一个老乞丐的碗里抓了一把零钱。”   观众席上霎时议论纷纷,谴责他的为人。   王小川没受影响,继续说:“我那把钱吃了顿饭,还剩下几块全买了冻成块的矿泉水,放在洗脸盆里泡着,然后用那个凉水洗头,晚上不睡觉、白天不吃饭,因为没钱吃饭,把自己弄成了重感冒,靠着这个感冒,好歹了打动了我一个以前关系特好的哥们儿,不过他一分钱都没给我,他带我去了校医院。”   “我当时在医务室打点滴,心里可恨他了,骂他是狗拿耗子,我不想透露他的信息,就叫他小郑吧。如果他能看到这个节目,他一定知道我在叫他。”   他不想透露杨桢的私人信息,就临场胡诌了一个称呼,杨桢前后鼻音不分,“郑”跟“桢”他听来差别不大。   “校园贷的人来找我,我做好了要杀要剐随便的心理准备,可他们很好说话,答应再给我一段时间。可只要赌瘾没戒,过几段时间我都不会有钱,就这样3个月以后,我旧债没还,又借了一个2000和3500的新债,这时利滚利上了万,我根本就还不起了。”   “这时候他们就向我抛诱饵,让我加入他们,替他们在学生之中发展借款人,发展3个人进来,我就不用还钱了。”   “我当时觉得很奇怪,我说我的同学又不缺钱,平白无故地谁会来借钱,然后我才发现,这些放贷的跟我赌球那个网站是一伙的,他们先通过赌博网站坐庄,先赚一笔利润,再通过放贷把人榨干。我那时脑子不太清醒,不清不楚地答应了,然后将小郑,也就是我最好的兄弟给害了。”   “我引诱他来参赌,但是不说那是赌博,只告诉他这跟体育彩票一样,是一种合法的赌球方式。那个网站把负面消息打理得很干净,小郑什么也搜不出来,他也是足球迷,我就带他赌了一盘,他100%的赢了,然后就进来了。”   “他变成了之前的我,而我因为心里已经有了还债的压力,后面2个人迟迟钓不到,看他那个起来就往电脑前面蹲,越来越宅、精神越来越差的样子,忽然又觉得赌球没什么意思了,我很后悔、很想上岸,也想拉着他一起。”   “我向他摊牌,被他打了一顿,他还赌,我就打他,我们冷战、挣扎、相互监督,向研究生师兄借西装,每天揣着食堂的馒头出去找工作,不让自己停下来。可校园贷那伙人看我们不肯当乖乖地肥羊了,嘴脸一变很急迫地让我们还钱,那阵子过得猪狗不如,我不知道小郑有没有想过用死亡来解脱,但我受够了,所以我从上班那栋大楼的屋顶上跳下去了,现在终身瘫痪,是个废人。”   主持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别这么说,我们知道你在残疾人学校义务教学,是小朋友们最喜欢的王老师。”   王小川自嘲地笑了笑,没有接话。   主持人:“听说高利贷催收的手段很残忍,小川你能不能讲一讲你当时都遇到过哪些事?”   “可以”,王小川边想边说,“最开始就是电话,频率是从通知到呼死你,语气是从和气到威胁,然后是到我们的学校和公司闹事,让大家对我们避而远之,更方便他们下手。再就是到我们的租房门上泼油漆,在墙壁上写‘杀’,在人少的地方堵到我们就是一顿毒打,假冒公检法的人,将我们关起来,哄骗我们去其他的借款平台借钱还债,还有就是,提供器官买卖的渠道,让我们去卖肾。”   主持人:“我光是听到这些,尤其是最后一条,就觉得汗毛倒立,真正经历的人可想会有多么恐惧,你们没有报警吗?”   王小川:“报过,很多次,不过民警也没什么办法,这是经济纠纷,想走法律程序就得打官司,可我们根本就没钱告他们。”   主持人:“那你现在,跟那个放贷机构还有往来吗?”   王小川:“没有了,他们催收也是看情况的,我的医疗费花光了我们家所有的积蓄,连房子都卖了,他们就是逼死我们一家也得不到什么,从我住院之后,他们就没再出现了。”   主持人:“好的,谢谢你的分享。我们看到无论是赌博还是借贷,小川已经为他的行为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如今的他已经涅槃重生,光荣地加入了教师的行列,希望大家能给他一些掌声鼓励。”   掌声响彻之后,主持人又说:“小川到我们的节目来做客,其实是带着一个目的来的,他想找一个人,并且向他说一句话。”   话筒来到嘴边的瞬间,王小川一直平静的情绪忽然波动起来,两行清泪顺着他的脸庞往下淌,而他根本没有条件去擦拭,只能放任自流,哽咽地说:“小郑,对不起,比对不起我爸妈更对不起你,我走不动了,没法去找你,也不敢找你,希望你还活着,好好的。”   气氛一度低落,主持人从观众席借来了一包纸巾,呼吁“小郑”如果看到了节目,欢迎拨打屏幕下方的电话,节目组将为他转拨王小川,之后就将王小川送出了现场。   主持人继续报道:“现金贷不是天上掉馅饼,据说是披着各种马甲的高利贷,那么它们到底是不是高利贷,又是否受法律保护呢?近年来关于现金贷、信用贷的话题越来越多了,今天我们节目组就邀请了一位处理债务债权纠纷的专家……”   在这个卫视台的节目播出的同时,骑着自行车在路上横穿马路的黄锦,也遇到了一个跟现金贷相关的人。   跟杨桢一样,黄锦最近也没有什么单子,他就在给新城区做公寓销售的同事带客户。   每次住宅类的房源降到低点,公寓楼就会翻身把歌唱,带着强势的广告和宣传杀进人们的视野。   公寓都是40~50年的产权,不限购随便买,而且房源丰富任君挑选,但自己住的人考虑到年限和商用的水电气收费,一般不会考虑公寓,只有那些需要洗钱或者是投资高租金回报的人才会感兴趣,因为受众有限,卖起来要比住宅难。   但闲着也是闲着,黄锦想着带一个客户过去签约成功了,他能有20%的提成,每天便也挺努力。   上星期他磨破了嘴皮子才约到一个愿意去看房子的客户,今天就着对方的时间,一大早就在往那边赶。   上班高峰期的地铁人山人海,黄锦等了好几趟才挤上地铁,出站口的时候时间就有点来不及了,他开了辆共享单车,心急火燎地往目的地小区赶,结果因为速度太快,在路口跟一辆右转起步过来的小车正面杠上了。   好在那车刚起步,速度很低,黄锦只是被回震了一下,人和车倒是都还站着,他吓了一跳,车主却是极为恼火,人还没下来就先骂上了。   “你个小狗日的,赶着投胎不要命了啊,没看到这是行人红灯吗?啊?!!”   黄锦跟车里出来的人一照面,登时虎躯一震,有点条件反射似的紧张。   跟前是个有着小圆眼睛、倒梨形脸的胖子,虽然上嘴唇不知道怎么的翻了起来,但黄锦还是立刻就认出来了,这是杨桢最开始那个催债的老大,顺便还给黄锦也“抄”过家的宏哥。   宏哥怒气冲冲地出来,看到黄锦也是一愣,他对这小年轻还有印象。   因为4月份黄锦的毕业证和电脑被他们拿走以后,就放在他办公室的抽屉里,他家幺妹过来看见黄锦的毕业照之后让他给介绍个对象,宏哥也是被雷得外焦里嫩。   黄锦是属于证件照张张都帅过本人的相机亲和体,宏哥觉得他不如他那个室友长得好,不过那个赌博、高利贷样样都沾,是最要不得的一种男的。   既然是有过交集的人,而且当初拿走他的电脑威胁他室友也是自己不地道,宏哥没有继续唾骂,只是板着脸说:“出门看路,不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黄锦有点怵他们社会人,说什么应什么。   宏哥看他缩头缩尾的十分怂,一挥手让他走。   黄锦刚将脚踏板勾回来踩了半圈溜出去,背后的大哥又忽然叫了声停,他七上八下地回过头,就见那胖子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你……让你那个室友,最近关注一下利君借贷那个公司的动态。”   利君到年底的坏账太多,收回借贷的手段更激进了,而且公司内部据说也不太平,宏哥没有过多打听,梁丕军回来以后,他早就不在利君上班了。   他也不是同情杨桢,只是一时念起,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要这样做。 第147章   宏哥说完开车走了,留下黄锦一个人在冷风里凌乱。   他本来想问“你又不是没他的电话,要提醒怎么不自己去”,可又有点怕这个混子多想,就又憋回去了。   为什么要让杨桢关注一个借贷公司的动态?   信用卡晚还一天都会担心征信出问题的黄锦不明白其中的利害,所以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关注了好再借钱,害人害己吗?   虽然他们没有往来了,有时候忽然碰上黄锦也很难摆出好脸色,但不见面、脑子冷静的时候,黄锦还是希望杨桢能离赌博远一点,正经安分地当个普通人。   他并不是心肠歹毒的人,当然也不圣母,只是天意如此,让他跟杨桢的交情之间永远隔着一层误会。   黄锦回过神,往冻僵的手上呵了口气,他不会告诉杨桢的。   ——   为期3天的漫展有惊无险,热热闹闹地谢了幕,网上互关的小圈子之间铺天盖地的全是这几天的po图。   这个叫着“啊啊啊这个384酱太有气场”,那个带着一排红桃心在喊“这个小姐姐好美好瘦好气质好温柔好想娶她”,都是各自在展会上收获的中意的亮点。   买汉服的小黄也不甘示弱,po了好几条九宫格,全是到她们摊位上试过衣服、又不介意她暴露美貌的同好,受限于美女严重多过帅哥的残酷现实,图中的女孩居多,男的稀少,于是关注她的人就在评论里玩闹。   黑色的黑领巾:阿黄你这就不厚道了,有帅哥不云共享,你的钱包会痛的,这是铁证[网页链接]。(赞367)   链接里一张照片,画面是“八荒”组满场发传单的某一个瞬间。   这张照片的镜头十分取巧,距离不算近,但没有闲杂人等入境遮挡,摄下的瞬间传单5人组又几乎是个平行的队列,脸看不太清,但看每个人的汉服上身图足够了。   小黄3人是专门做这个的,尺寸都是量体裁衣,给自己穿的材料也是往好了上,所以远看都是长头发的仙女。而孙少宁和杨桢都是要个子有个子,要身板有身板,腰带一束腿仿佛就变成了2米8,看起来有点汉服圈帅哥潜力股的意思。   小半天之后,这条带图的评论被赞上了首楼,并且不断有热心人士添砖加瓦,在这条的回复里贴了自己拍到的近照,就是汪星人在给孙少宁和杨桢弄头发、以及小黄她们在摊上跟这两人合照的照片。   素纸:卧槽真的耶   酒无痕:流口水.jpg   小熊维离:天了噜,不止是帅哥,还是两个!(赞19)   灯塔里的蚱蜢:求高清无码正脸照^_^(赞151)   沉迷学习个屁:莫慌,这两人的近照我都有,嘿哈.jpg[网页链接][网页链接](赞103)   小张有点嚣张:夭寿噜!水墨色这套是不是人如玉!这小哥哥穿起来吼风流啊,青山嵇康,就是他了!(赞111)   俺就是名媛:楼上走开,定风波小哥才是真绝色好吗?你看他那个倒三角,眼冒桃心.jpg。(赞107)   一二一:喔唷青山嵇康这么炫的艺名,另一个也别冷落啊,叫青山兰陵王怎么样?   丑陋的误会:那我就勉强当个青山潘安好了。   哒哒的机关枪:素州宋玉在此!   莫问归期:不才凉山韩子高。   carry klt:都闪开,西南卫璧人来了。   瓶子菇娘yat:哈哈哈哈救命,你们是不是有病!   花开要纪年:握住楼上的爪,我当时也在摊上,我要告诉你们一个秘密,黄黄摊上的帅哥不是两个,是三个![网页链接](赞99)   非理赔:不瞒楼主,我也注意到这个穿常服的面具小哥了,感觉颜值非常的高。   小骨头:不是感觉,我赌一毛,是就是高。   咿呀咿呀哟_:蓝瘦香菇,他为什么没有穿汉服,想看。(赞99)   卑之:爆料谁不会,这小哥,跟青山兰陵王好像有奸情,[网页链接](赞63)   学习你为什么不爱我:我、我、我无法反驳!   lysntys:这个誓死护他周全的动作我给一百分还嫌少!   竹枝词:cp大旗已经扛起。   ……   评论里一堆人在求小哥的去面具照,小黄非常想发,但挨个问了3个当事人,却窒息地收到了2份撒娇卖萌都没用的拒绝,以及1个未回复。   孙少宁觉得不怕一万怕万一,如果他的病情泄露出去,可能会对小黄和她的工作室造成负面影响。   权微是房子卖不出去,一天恨不得刷10遍房地产平台,没心力更没兴趣去让网友点评他的长相。   小黄也不太敢朝他撒娇,这位不是装出来的高冷,可能在你还是腹诽他是不是在装逼,要怎么顺毛摸才能往下谈的时候,他就已经叉掉了对话框。   至于杨桢,他接到了一个严重出乎意料之外的电话,还没腾出空来看小黄的提问。   电话那边是原身的妈妈,忽然打电话过来问他现在怎么样,杨桢有点摸不着头脑,只好拿出了对待陌生长辈的态度:“谢谢关心,我挺好的。”   杨桢的妈妈语气有点犹豫:“你……欠的那高利贷,现在还了吗?”   杨桢:“还没有。”   “那,那些追债的人,没有找你的麻烦吗?”   杨桢:“暂时没有。”   短暂的沉默之后,那边忽然说:“你跟我没话说,你心里恨我们,是吗?”   杨桢记得5、6月份,她们夫妻在通话中流露出来的,就当没生过这个儿子的强烈诉求,现在这态度跟那时太过矛盾,杨桢没有天眼,不知道她转变的原因是什么,他只能实话实说:“我不恨你们,我现在过得挺好的。”   “别撒谎了,”杨桢的妈妈反驳道,“那个跟你一起回家来避过风头的男同学都上电视了,高位截瘫,只能一辈子害自己最亲的人,我看着心里都是凉的,你欠了同一伙人的钱,你能好过到哪里去呢?”   既然她笃定自己一定得过得糟糕,杨桢也就没有反驳。   原身跟他父母的缘分,早在他独自挣扎着还债未遂,家人对他避之不及的时候就断了,而章舒玉走到现在,也从来没有受到过她们的丝毫恩惠,他并不欠他们的,也不是很在意她们的看法。   他说:“您打电话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杨桢的妈妈察觉到了他客气下的逐客令,异样的感觉霎时从心里漫了上来。   这个大半年前还在电话里失声痛哭,求她和他爸救救他的、不成器的骨肉至亲,这一刻却疏离得像个陌生人了,都说血缘斩不断,可事实证明它没有那么强的羁绊。   她和老伴看到了王小川那期节目,立刻就明白“小郑”指的就是杨桢,王小川最后的道歉在他们脑海里挥之不去,原来杨桢不是自甘堕落,而是被人引诱的。   这话很早以前杨桢就说过,不过当时她们因为心灰意冷,所以将它当成了又一个谎言,5年以后有人公开证明这是真的,这个反转搅得她这半天都在琢磨杨桢,越回忆就越想问问他,现在是死是活。   也许在她心底,看到了杨桢还有可信任的一面,便存了零星一点家庭复合的希望,只是她万万没想到,这时的杨桢已经不再需要他们了。   原来离开了付出和收获,所有的关系都不过只是一个冷冰冰的词语。   “……没什么事,我挂了。”   杨桢在会议室站了几秒,觉得从对话中来看,刺激她忽然这样的东西,或许就是原身那个上电视的同学,上次郑飞说同学叫王小川,杨桢还在网站上搜过相关。   不知道王小川在电视上说了什么,杨桢想着等自己有空了,可以找来看看。   接着他回到工位上,保持队型地拒绝了小黄。   小黄愤愤地说:卧槽你们什么情况啊,一个两个明明都是光棍,为什么要拒绝认识很多小姐姐的机会?多少男的求之不得哦。   杨桢觉得她们说话很好玩:你从哪儿看出我们都是光棍了?   小黄:很多地方都能看出来好吗?参展半天,不看手机、不打电话,没有人关注女式的汉服,还有我们热议口红色号的时候你们不偷偷小笔记,你们在扯什么美联储加息,这么直男,你告诉我要如何脱单?   杨桢有点囧,心说我们两个内部消化了,还有一个同志,他准备孤独终老。   小黄在他们身上连连碰壁,恼羞成怒地抹黑他们三没意思,在杨桢这儿消停下来,又不知道去哪儿群聊了。   杨桢关掉摸鱼的对话框,加入了同事们找啊找啊找房源的队伍。   午睡之前孙少宁由于无聊,跑去小黄的微博下围观了一圈评论,他虽然不能借这个东风出道,但看看人怎么夸他帅也不错。   孙少宁点开评论,最热的几条回复都在上面,他很快就看见了热心的网友们为他和权微组的cp。   ……   介米高:看起来像是受,实际却是攻的攻x看起来像是攻,实际却是受的受   fairy:我从未见过如此拐弯抹角的cp属性orz   琉璃哥:反差萌可以有!   努力的结果是:哈哈哈大哥你可以说是hin坏了。   ……   他将这个截图,以及兰陵王有奸情那张一并扔进了他们三人小群里,说:看见没,你俩一点夫夫相都没有。   权微看完来了句:什么鬼。   杨桢在上班,没有冒泡。   孙少宁:看到这个我才想起来,你俩谁上谁下啊?   权微:滚。   孙少宁热爱搞事:可怜我们杨桢,明明看起来像攻。   权微回了张图片给他,是他们群的聊天成员界面,孙少宁的头像右边有个勾,被权微用一根加粗的红箭头,指到了右上角的[删除]上。   孙少宁已经笑够了:睡了睡了。   ——   漫展回来之后,方思远的注意力就一直难以集中,这使得他在直播中出了好几次错,输在了不该输的地方。   虽然多数人是鼓励的态度,但玩游戏的人群里有一部分人的素质确实不怎么样,高亮的脏话夹在弹幕里,让他的心情雪上加霜。   但他又缺钱用,不肯退下来好好平复,焦虑得眼睛里的红血丝都快赶上红眼病了,小蒋觉得这样下去不行,就给他出主意说:“要不咱找个代打,反正你直播从来不露脸,我们自己不说,也没人知道角色是谁在背后操作。”   方思远摇头,他直播的时候有人打赏,跟钱的多少没关系,但确定属于商业行为,这样做就是欺诈。   再说不露脸但是露手了,把网友当傻瓜的下场就是人肉上天涯,这方法正经上路肯定行不通。   但小蒋也想不出其他办法,倒是方思远反过来在安慰他,说没事的,过几天就会好的。   对于失眠这件事,方思远已经习惯了。   ——   如果你的朋友圈里有房产中介,那么这几天你很明显就能感觉到,他们发布房源的次数变得多了很多,但却动辄都是七八十平以上的二、三居室,一室一厅的小户型十分少见。   少见并不是说就没有,权微那套就是一居,但仍然没有人来问,这时距离挂牌的那天已经过去了整整一个星期,无关的人可能没什么感觉,但是对于权微来说,这一天天的就有点扎心了。   不过权微富过也穷过,他就能够盲目自信,觉得他自己穷不了,所以权微的日子还是照样过,杨桢不放假他没法出去旅游,于是就每天在家刨木头,锤炼他的半吊子木工手艺。   偶尔他也搭理一下小黄,因为他委托小黄给杨桢做一套展会那天穿的衣服了。   而杨桢那边,手头的最后一个单子终于有了进展。   杨女士运气不好,遇到了一对口头态度极度好,但就是按兵不动的买家,在第三次见面的要求被拒绝以后,杨桢也觉得这两人不止是诚意,连诚信都露出马脚了,就联合杨女士一起施压,告诉对方房东现在不卖给他们了,反正没过户,而且是他们不遵守合约在线,定金也不打算退了,要是有意见,那就法庭上见。   买家怕大额的定金真的被卷跑,不情不愿地同意了和平解约,他们是没什么损失,可房东错过了最繁荣的市场,而杨桢失去了一个单子。   与此同时,最热的涨势过后,受紧急利益驱使的房产类纠纷慢慢暴露,相关的新闻开始充斥人们的眼球。   比如房东见房价疯涨在过户环节公然违约被告、买家购房资质做假被取消资格、小中介卷款潜逃、卖房遭查封,原因竟是开发商还有抵押未还……   相应的,红火的土地拍卖市场,出现了今年的第一宗流拍,有一就有二,慢慢辐射到全国。   部分行业领先的地产老大哥也开始抛售部分已竞得土地,声称要向轻资产模式的方向发展。   分析师、财经专家粉墨登场,有条不紊地讲述着2018年楼市的未来是稳中小跌,“房住不炒”的目标不再是目标。   一二线的土地供应本来就不多,机警的投资客刹住脚步,开始大隐隐于市,而三四线往下的城镇却像是与网络信息脱了节,还在疯狂的囤地开发。   面对两极分化严重的年终市场,政府亮出了它更加严苛的调控,房地产税的出台终于从愈演愈烈的流言,变成了官方的声音。   一时有人欢喜有人愁,这个年底仍然和平,但却并不太平。 第148章   楼市中有个很好玩的现象,就是平稳期出现了,预测和点评才会像雪花一样洒满网络。   在众多展望2018看跌看涨的分析中,今年年底出现频率最高的就是去年起火爆的“地王”。   严厉密集的楼市调控让房价没能达到开发商预期的高度,面粉贵过面包,开发出来了就是等着亏,于是全国各地“地王折戟”、“地王辉煌不在”、“地王资金断裂”的相关新闻层出不穷。   而相较于骑虎难下的“地王”,政府的土地供应量却仍然势头不减,据地产公司的数据显示,今年有8个城市的土地出让金破了千亿。   这种落差不禁让网友戏谑地吟起了一句诗:我待土地如初恋,土地却虐我千百遍。   然而即使有这么多的前车之鉴,蜂拥挤向拍卖会场的开发商仍然不在少数,大家都是孤注一掷的赌徒,奢求抓住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让自己有机会平步青云。   而在青山这座房价仍然在涨的城市里,多数有房的人们也在做着跟开发商相同的梦。   这一点从权微的房子无人问津,可挂出来的房源却不仅没有降价,反而还在以之前的惯性往上涨的情况上推断出来。   权微想要降,可大家都还在涨,他要是反着来,就会有人质疑他的房子是不是有问题,于是他还是维持着原价,只让杨桢帮忙加推。   他的房子装修新,在门店的领导那边一下就通过了,被内部操作顶到首页推荐上,只要有人想买他这个价位区间的房子,第一眼就能看到他这套。   独家协议在市场不温不火的时候,还是有一定作用的,在独家推送的第5天,杨桢接到了谢衡的电话,说他有个客户想看房。   杨桢愉快地说:“随时都可以看,钥匙在我手上。”   “哥啊,是这样,”谢衡无奈地说,“我这个客户要求比较刁,他不想透露他的个人信息,所以什么看房、签约的现场,都委托给我了,包括购房合同都是我帮他代签,他的身份证和复印件都不会给你们看,你要是信得过我,那我就去你那儿拿钥匙。”   杨桢这么好说话的人都听懵了。   一个隐藏自己身份证的买家,听起来就很不保险,而且这不是信不信得过的问题,因为再好的关系也得白纸黑字红手印,谁也不想出问题,但世上的万一太多了。   杨桢:“我信你,但这房子不是我的,还得房东说了算,我马上就去跟他说,但在这之前我想了解一下,为什么买家的身份证不能给我们看?”   谢衡“嘿嘿”地笑了两声:“你下午在不在店里?我过去找你。”   杨桢让他来,挂断之后向权微转达了这个客户奇怪的要求,权微之前见过类似做派的人,迅速而犀利地get到了要领,铁口直断道:“肯定是个吃皇粮的。”   中原有“三年清知县,十万雪花银”的民谣,杨桢了然地笑了笑,说:“那你同意吗?”   权微的心情一秒放晴:“同意同意,好不容易遇到这种能大开方便之门的贵人,你看着吧,这房子卖起来绝对快。”   杨桢好笑地说:“那行,我就拭目以待,钥匙我下午给谢衡带走了啊。”   权微:“给吧。”   下午谢衡过来,拐弯抹角透露的意思,跟权微猜的差不多,杨桢有点好奇:“你跟这个客户是怎么认识的,按说他这么谨慎,怎么又信你了?”   谢衡:“他跟我二伯好像是战友,我二伯给的电话,让我一切听他这个老弟指挥。”   杨桢点了下头,想起什么似的说:“你们哪天、几点去看房?那儿现在有租客,我提……我让房东提前知会别人一声。”   谢衡:“说的是明天上午,不过有可能变卦,落实了我告诉你。”   拿到钥匙谢衡就走了,杨桢转头去给秦如许打电话,告诉她这几天可能有人去看房,让她收拾好贵重物品,如果见到有人入室的迹象不要慌。   秦如许从接到权微的通知就将金项链、户口本之类的锁起来了,不过她还是揶揄说:“权微真是会使唤你啊,自己的房子让你来通知我。”   杨桢这通电话是自发的,他替权微昭雪地说:“没有,我要打的,主要是有段时间没联系你,想问你恢复的怎么样了?”   “挺好的,”这么久了还能收到他的问候,秦如许觉得挺窝心的。   杨桢又说:“权微这套房子要是卖了,你有地方住吗?”   “别提了,”秦如许的语气有点糟心,“我之前不是说要买个便宜的住着,省得出租金嘛?可一进楼市才发现,这跟在外面看均价根本就不是一回事,40几平的我付完全款卡差不多就秃了,我都不敢去看我卖掉的那套现在涨到什么价了。看房子影响心情,每天烦躁得很,我就把app全删了,准备安心租房子。”   “然后那个长租公寓不是上线了吗?我之前申请了一间,昨天刚去去看过,屋子里刚装修的味儿太浓了,转了几圈就熏得人晕头转向,我不敢往里面住,还是准备出去租,啧,你要是有跟权微这套差不多的房子,记得推荐给我啊。”   杨桢:“肯定的,有事联系,我挂了。”   秦如许“嗯”完脑子里才灵光一闪,想起公司大领导的指示,如下这些公司的业务不要接的表格里,好像就有杨桢接触过的那个公司,秦如许拖出表格搜索了一遍,确认之后给杨桢拨了回去。   “杨桢,我跟你说个事,今年年底,很多中小型的个贷公司可能都扛不过去了,利君就是其中之一,那个什么‘凉皮’哥人品太差,他们老板敢用那种人,想必也不是什么讲道理的好东西,小心驶得万年船,你平时外出多观察一下,好吧?”   杨桢的还债时间在明年7月,眼下还有大半年,高利贷在他的生活里已经消失了许久,以至于忽然听到秦如许的提醒,杨桢竟然有点反应不过来。   他怔了两秒,熟悉的灾难感才重新回到身体里,杨桢心有余悸,但还是感激地说:“我知道了,谢谢。”   网上搜不到利君的最新动态,这天下班之前,杨桢还真的在门店的遮风帘后面左右观望了一遍,才踏上回家的路。   这事不管是确有其事还是疑神疑鬼,杨桢回家就跟权微说了,不说要是被他发现了,事后他的情绪能比事态还严重。   权微听完后说明天送他上班,自己顺便再去利君那个公司附近瞅瞅情况。   然而他过去之后才发现,这个高利贷公司藏在正经的办公楼里,平时门就关着,不敲门根本看不见里面的状况,权微认识梁丕军,不敢贸然进去,只好悄悄地走了。   于是从这天起,他就开始接杨桢上下班,持续了一星期,杨桢因为堵车就迟到了3次,他看风平浪静,就不要权微大老远跑了,权微不同意,也不整天在家里刨木头捏鸡了,他给汽车加满了油,早上送杨桢上班,工作时间就在路上当快车司机,下班的时候只接杨桢门店这边的订单,仍然强行绑定。   权微之所以这么痴汉,其实更大的原因是经济危机。   谢衡那边的进展陷入了僵局,那位吃皇粮的客户看了房,但没说满不满意,谢衡打电话对方不接,他也不敢问。   随着年底一天天逼近,等过完春节,楼市肯定要低迷一段时间,到时候要是价格低,那还不如硬扛着月供,等到楼市回暖,做着这样的打算,权微就得开源了。   在这段期间,各种成果、各种统计数据一股脑地新鲜出炉。   首先,是传说中2017年作为租赁市场的元年,全国至少有超过12个身份、50个以上的城市加入了大力发展租赁市场的队伍,在政府的展望中,振兴的租赁市场将会成为拉住房价快狠猛涨的一根强有力的缰绳。   而在实际市场上,多方联合、时间短、推出快的长租公寓刚刚上市,一系列问题就暴露了出来,甲醛严重超标、家电家具靠二手海淘、假公房出租诈骗等等,由此可见,一个健康而拥有制衡能力的租赁市场,还需要经年累月的规划和发展。   其次,医学界再掀惊人进步,新闻称CAR-T细胞免疫疗法,将有可能为艾滋病患者打开治愈的希望之门。   这篇文章非常的长,孙少宁一字不落地看完之后,一半因为术语看不懂,一半因为难以置信,愣了半天,最后抱住头在电脑前失声痛哭。   他其实不喜欢看见这些东西,他好不容易才做好从容赴死的准备,如果希望只是一个大饼,那他可能就没有力气,再振作起来养乌龟了。   方思远并没有及时看见这个好消息,他的养父即将出院,他打算离开青山市,这边小蒋磨破嘴皮子劝他留下,那边的工作室全员上阵,诱惑他到工作室所在的城市去,其中以6号代练的演出最为卖力。   最后,是财政部长在官方媒体上发表了文章,声明将在2年之内,完成房地产税的立法和落实。   这记重磅一出,网络上仍然是白子黑子各一方,有的看好房地产税能让房子慢慢降成白菜价,有的深信房价一跌经济就完蛋,可经历过大跌大涨的普通百姓不会看这些专业八级的分析,他们相信自己看到的,房价是一个不会跌的神话,于是茶余饭后仍然在热议“早买早好”、“再不买更买不起”之类的话题。   权微做好了涨跌都生扛的准备,税不税的他无所谓,反正这个税那个税很多他自己都稀里糊涂的也交了,要说高也不算高,毕竟这些给了他一个和平的生活环境,但要说低也不低,因为税种越来越多了。   按照他看事情最简单的角度,反正别人都交得起,他就交得起。   杨桢的生意仍然冷清,忙碌的时候需要鸡血,失意的时候需要鼓励,于是心灵导师罗教授又要来讲课了。   门店的群里已经下了通知,他们全员将于本周六,也就是今年的平安夜那天下午,到白云区的大教室里去做培训。   杨桢很尊敬罗教授,又有课听还有点开心,下班后在车里还在跟权微卖瓜,说:“要是你能进去,我觉得你也该去听一听。”   权微好多年没听课,十分钟都扛不住估计就能睡过去,拒绝的那叫一个忙不迭:“你听了回来给我讲就行了,正好我还能检验一下你听课认不认真。”   杨桢不可置否地看了他一眼,没戳穿他。   权微又说:“那培训完你们是不是就下班了?周六不是平安夜么,我带你去赶时髦,凑个洋节日的热闹。”   过节路上更堵,杨桢不喜欢那样浪费时间,他刚露出想拒绝之前的为难神色,权微就心有灵犀地说:“坐地铁,我们坐地铁出去。”   他都自我牺牲到这个地步了,杨桢要是还不答应他,那就很不识相了。   周六这天早上节日的气氛就已经很浓了,现代人最厉害的就是什么节都能过成情人节,权微在城区兜了一天,除了看见满大街的苹果之外,全是摆摊的鲜花和干花。   他心里只想着带杨桢去吃一家很好吃的水煮鱼片,没打算买花,可巧的是他去找杨桢的时候顺路带的最后一个乘客,是一个拧着鲜花桶准备到商圈去卖的花店大哥。   大哥估计是看他为了躲避拥堵路段舍得拐弯和烧油,没有耽误自己的时间,会错了意,下车之前送了权微一根玫瑰,祝他跟恋人永远幸福。   权微从后视镜里看见那只被压花纸裹住的玫瑰花躺在后座上,第一次觉得这花挺好看的,因为以前都跟他无关。   然后他将车停在杨桢培训的那栋楼下面,看人群从蜂拥到稀稀拉拉,最后到根本没有人出没了,还是没有看见杨桢。   权微的眼皮当即就跳了起来,心里涌出了一股不详的预感。 第149章   门店的培训地点在二环的一家连锁酒店的多功能大厅。   公司不负责交通,得他们自己过去,杨桢跟董如秀还有几个同事就坐的地铁。   董如秀担心自己一会儿上课不可控地睡着,还小鸟依人地将头靠在杨桢肩膀上睡觉,可手不住的同事一直在撩他,不是秃噜他的发型,就是将冰冷的手往他后颈里伸。   董如秀炸毛地蹿起来跟跳蚤势力作斗争,质问同事:“诶你这人怎么这么贱呢。”   同事笑他:“你看你头这么大,别把你杨哥的肩膀压脱臼了。”   董如秀是个大头青年,有点忌讳别人踩他这个痛脚,据理力争道:“你才头大,我他妈个子这么高,头大一点那是应该的。”   同事继续逗他:“屁,杨桢跟你差不多高,你的脸是全屏,他的是0.75倍。”   围观的同事看热闹不嫌事大,起哄的笑成了一片,一个女同事打岔说:“我还看见过0.5倍的哈哈哈哈,就是这段时间老是来接杨桢的帅哥。”   “你不说我也看见过,杨桢那谁哟?”   自从权微开始接送以后,董如秀在去地铁站的路上就少了一名队友,他也好奇过,杨桢说是他的亲戚。   这会儿杨桢也是这么答的,到站以后他从C口出来的时候,外面正在飘雪花,天空又沉又低,让人特别想打道回府。   有些同事吃饭慢,出发得比他们晚,有的嫌冷组团打的,拜城市里最准时的轨道交通所赐,杨桢一行人到得偏早。   这时要开会的大厅还在布置,负责人在往桌上摆纸和笔,杨桢他们过去帮忙,几分钟后店长的头忽然从门外探进来喊道:“你们来几个人,跟我到7楼去搬东西。”   杨桢当时在靠门的位置,起身就跟另外2个同事一起去了。   店长因为要开会和接待讲师,昨天就住到了酒店里,公司的学习手册、饮用水、纸杯等全堆在他房里,为了减少上下的次数,大家就将箱子全搬到了电梯口,预备等会儿再一次性送下去。   他们在走道里来来去去,3个人效率很高,店长的房间眼看着就快空了,杨桢在侯梯厅卸掉学习手册,空手往回去搬最后一箱的时候,他右手边即将路过的房门忽然被人从里面拉开了。   杨桢没有防备,顿着反应了一秒,目光下意识看了眼“吓”自己的人。   这人捂得相当严实,头上戴着一顶几乎盖到眼睛的灰色毛线帽子,厚实的围巾不仅将脖子裹成了水桶,顺带从下巴遮到了鼻梁上,使得他整个人就露了一双血丝密布的眼睛。   那人也在看他,眼神对上杨桢的脸时,迅速从一点正常的愕然,变成了某种强烈的、逮住肥羊似的、不太善良的喜色。   杨桢没有火眼金睛,片刻之间并没能从这种捂得亲妈都难以认出的打扮里认出这个人是谁,他只是从对方的眼睛里察觉到了一种让人本能就想避开的恶意。   他也正有此意,行进路线立刻往左边让了让,准备大步走到几户开外的店长的房间里去。   变故就是在这个走道里空无一人的时刻发生的。   裹住脸的人闪电般伸出双手,一只去拽杨桢的手臂,猛的将他扯进了房里,另一只手精准地捂住了杨桢的嘴。   杨桢没想到他会忽然发难,身体没来得及释放出抵抗的力道,就被他迅猛地拉进去捂住了嘴。   身体被迫歪倒的瞬间,杨桢心里“咯噔”一响,他的头磕到了墙角,疼得思维都中断了一瞬,但手指却在挥舞中勾住了门框,死死地扒住了。   挟持他的人还在用力将他往里面拖,杨桢的体重不算轻,那人箍着不配合的他退得举步维艰,较劲之间杨桢听见他在背后低吼:“还不他妈来帮忙!”   这声音挑得杨桢的神经跳了一下,合着身后响起的光脚在木地板上快跑的动静,电光石火间杨桢脑中肃然一静,他知道拖他进来的人是谁了。   是消失了很久的梁丕军。   这一晃神的功夫,危机就将他笼罩得更为彻底了,杨桢看见一只手贴着门板伸到了自己扣们的手指附近,往自己手背上重重地捶了一拳,受力下滑的手指在与酒店钢制门剧烈刮擦的过程里劈了一只指甲盖,它要翘不翘地离开了骨肉,鲜血溪水出石缝似的冒了出来。   杨桢万万没有想到,他跟权微谨慎来谨慎去,最后还是没能避开这个心狠手辣的流氓,也许他命中注定有此一役。   这个房间的门很快就关上了。   而在侯梯厅这边,下行的电梯已经来到了楼层,两名同事将所有箱子转移进去之后还不见杨桢回来,警报器又一直在发出超时的“嘀嘀”声,同事以为杨桢是被店长留下来交代事情了,想着反正只剩下一箱,他顺路带下去更方便,于是便没有等,先下去了。   至于7楼房间里的店长,打完电话之后发现还有一箱没有人搬,唏嘘了两句现在的年轻人都不行之后,自己搬着下了楼。   此时与会的人员陆续来到,周围10多个门店好几百号人,谁也不知道缺了一个杨桢。   董如秀给杨桢在前排留了位置,东张西望到培训开始也没见着人,他打电话去问,发现杨桢的手机提示是已关机,他觉得很奇怪,让同事帮忙叫了离他好几米远的组长,向他反应杨桢帮店长的帮的不见了。   组长打电话也是关机,便击鼓传花似的去问店长,店长更加莫名其妙,说杨桢不是早就下来了吗?   他们正嘀咕,麦克风的声音就响了起来,青山分部的负责人在台上请大家保持安静,大家不想被领导抓到讲小话,而且意识里也没什么危机感,觉得一个头脑清晰的大活人会出什么生命危险,于是暂且将杨桢的话题按下,开始随大流地鼓掌。   董如秀茫然地拍着双手,如果他跟杨桢沾亲带故,或许现在会因为担心出去找人,可惜他跟杨桢只是同事,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打开了手机的录音功能,将杨桢很尊敬的罗老师的讲课给录了个满场。   而他们在听演讲的时候,杨桢在几层楼板之隔的7楼某个房间里被人威胁。   梁丕军和同伙将他制服之后,用折叠刀撕掉落地窗帘将他捆了起来,嘴里也塞了布条,防止他喊人呼救,同时为了不让杨桢的血沾到房间里引起保洁的注意,他们还给杨桢包了下手指头,之后关掉了他的手机。   他们很聪明,知道从贴着墙角的地方撕布条,这样窗帘拉开的时候很难看出来缺了一块。   做完这一切梁丕军燥得满头大汗,揪了帽子扯了围巾,弯下腰来用刀尖指着杨桢的鼻子说:“我只要钱,你最好配合一点,别吵别闹,我说什么你就做什么,否则把我惹毛了,我他妈也不知道会干出什么事来,听明白了就点头。”   大半年不见,梁丕军好像枯老了一大截,眼神阴鹫、嘴角纹也深,昭示着他近期过得不太开怀,身上的戾气隐约有了吓人的势头。   钱是身外之物,没了可以再挣,脱身之后报警也有机会追回,杨桢没想跟他硬碰硬,立刻点了点头。   梁丕军将他还算识相,边耍着刀花边问:“你还欠我们公司17万,我现在让你提前还,你有没有意见?”   杨桢没意见,可他钱不够,于是他慢慢地摇了三下头,停顿片刻又轻轻地点了一下。   可这个自相矛盾的答案让梁丕军皱起了眉头,他用折叠刀的托照着杨桢的头就来了一下,骂道:“你现在没有摇头的选项!”   杨桢被砸得眼冒金星,可身体上的疼痛比不上内心的惊悸,他觉得梁丕军整个人都不对劲,似乎受了什么刺激,连虚与委蛇的“合法”手段都抛弃了,上来就用以前压轴的暴力来达到目的,像是一个亡命之徒。   这个认知让杨桢浑身的细胞都响起了警报,因为如果真的是这样,那梁丕军说的每一句话都将毫无信用可言。   杨桢的心跳逐渐快了,他是死过一次的人,可还是怕死怕伤,他留恋这个世界,他不想离开权微。权微说晚上要带他去见识洋节,天知道他有多想赴约,而不是被困在这里任人宰割。   梁丕军的精神不稳定,直觉告诉杨桢不要刺激他,杨桢尽可能的将自己诚恳的态度用眼睛表达出来,他看着梁丕军顺从地点了下头,同时大脑像是疯跑的CPU一样运作起来。   怎么会这样?发生了什么?梁丕军为什么要躲在这里?他在躲谁?   杨桢想起他刚要出门时候的打扮,觉得用“躲”绝为过,梁丕军一定是犯了事,具体是什么,杨桢目前不得而知,他唯一知道的,就是不管是直接还是间接,这一生都不该跟高利贷沾上关系。   利字头上一把刀,砍的是脑袋。   ——   杨桢从来不关机的,出门在外他用铃声,回了家他就开震动,半夜睡觉的时候他的电话都打得通,要说是忘了充电惹的祸,这理由用在杨桢身上就行不通。   权微感觉不太好,又打了两通还是相同的结果,于是他直接冲进了酒店的前台。   他问安隅在哪儿开会,前台小姐看他着急忙慌的,先关心起了他有什么事,权微知道现在是在求人,耐着性子说他找人,可他摸到厅里之后,只看见了几个打扫的女服务员,根本没有杨桢的影子。   关系要用的时候方恨少,权微没有杨桢门店同事的联系方式,不过他比较机智,立刻进了安隅的app,在杨桢维护的房源下面找到了董如秀,他就用这个给董如秀发消息。   Screaming chicken:我是杨桢的哥哥,他下午去参加培训,到现在手机都打不通,这是我电话,麻烦你看见了马上给我打过来。   他将这条消息刷了3遍,又用相同的招数找了几个同事,然后抱着一种杨桢可能已经回家的期望,开着车又往家里赶。   可是杨桢没回家,电话依然关机,董如秀暂时没回,可有一个中介打来了电话,权微辗转了两个人,才问到了一个下午跟杨桢一起去搬过东西的人,可遗憾的是这个人不知道杨桢下午缺席了,因此什么信息也提供不上来。   这通电话还没挂,董如秀就打过来了,权微连抱歉都没顾上说一声,直接就切进了董如秀的线,得知杨桢下午根本没参会。   也就是说,杨桢上7楼去搬东西,搬完之后就不见了。   ——   这个平安夜,过得却是史无前例的不平安。   权微跟杨桢提防了这么久的高利贷,杨桢一出问题,权微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那拨人。   他给酒店打电话,想要查电梯口的监控,对方表示没有公检法的协助作案指令,他们不能让个人以任何名义查看监控。   时间分秒流逝,暮色悄悄来临,权微的脸也黑成了锅底,雪天路滑,他开了很快的车,而且边开边打电话,没有杨桢在旁边碎碎念,他觉得心里很空。   他本来没打算跟权诗诗和罗家仪说,因为他妈太咋呼了,屁大点事都能喊破天,更别提这么严重的恐怖事件,可他实在是有点慌,需要陪伴和鼓励。   权诗诗一听果然就抽了一口无敌长的长气,要嚷,权微头疼欲裂地打断了她:“妈,我头疼,你别喊,你就跟我说这句话,说十遍,杨桢不会有事的,你别把自己给吓死了。”   权诗诗哽咽着说了一遍,因为太亏心了,捂着嘴将电话给罗家仪了。   罗家仪比他媳妇还是要顶事一点,镇定地念了10遍,然后说:“小脸,你现在哪儿呢?爸跟妈现在就过去。”   权微吸了下鼻子,报了个地址,他在派出所。   高利贷不就是要钱吗?他有,钱和房子他都有,所以,权微心想,快点让杨桢向他的亲戚朋友打电话拿钱吧。   孙少宁找来的时候,这傻子就站在派出所结了冰的台阶上,看见自己来了,第一件事不是过来抱团取暖,而是抬起了一边的胳膊。   夜里的光线很暗,孙少宁看不清楚,只是心里一震,心想他该不是……哭了吧。   权微倒是没哭,他就是被冻出了一条擦不干净似的鼻涕,擤得手上黏糊糊的,而他破天荒地竟然没觉得自己邋遢。   孙少宁走进以后,才发现他只有鼻尖通红,眼底干干净净的,眼神里还有主心骨,他松了半口气,捶了捶权微的肩膀,开了个古早前就已经失效的玩笑:“莫慌,省公安厅政治部主任家的公子来了,你就说你要什么监控。”   权微勉强地笑了笑,这回没抬杠,向有权势力低头地“嗯”了一声。   他一直觉得自己什么都不至于做得比别人差,可一到亲近的人需要的时候,权微才发现自己什么都做不到,这种挫败感才是最伤他斗志的地方。   李维看见孙少宁就头大,苦哈哈地说:“报失踪也要有条件啊大佬,要么满24小时,要么提出证据他的人身安全受到了威胁,你自己学法的,别来搞我了。”   孙少宁退让道:“那你陪权微去查个监控总行吧?”   李维:“行个毛,你让我拿什么理由去打报告?”   孙少宁:“你就给孙留芳打电话,说我的现任炮友失踪了。”   孙留芳就是现任公安厅的主任。   李维嗤笑道:“那挂了电话我估计就下岗了。”   权微看他们打了半天机锋,离了他爸,孙少宁不是什么二公子,他就只是孙少宁,权微见李维没有帮忙的意思,转身就要走,这不是他心气傲,不肯为杨桢低头,他只是觉得自己家里的问题杠不过李维的原则。   李维没错,只是他觉得李维错了而已。   所以与其在这里浪费时间,还不如去取个十万八万,去找酒店消控室的保安,那个帮他的可能性更高。   可就在权微刚转过身的瞬间,他的手机忽然就响了,权微心里重重地“突”了一下,手忙脚乱地去掏手机。   李维也紧绷了起来,跑过来喊道:“接了就开功放啊!”   孙少宁凑过来,3个人眼巴巴地看着屏幕顶上徐徐冒出了3个字,李大爷。   权微大失所望,根本不想接,可手机又响又震弄得他心里特别烦,于是他接通立刻就来了一句:“我现在不方便接电话,有什么事改天再说,挂了。”   可他挂了之后,李根生孜孜不倦地重播了3遍,权微终于是没控制住火气,语气里头带点吼:“您到底有什么事?”   “没……就是……”李根生被他吼得支支吾吾的,“那个……俺老伴腌了些红油鸭蛋,让俺问你跟小杨爱不爱吃,吃就给你们拿点过去。”   权微那儿还有心思吃什么鸭蛋啊,不耐烦地说:“不吃谢了,我真有急事,你别打了。”   “还……还有个事,”李根生抢着话,但又不快点说,像是非要权微首肯了他才敢上奏一样。   权微被他拖得快没脾气了,暗自吸了口长气:“您说。”   李根生:“小渔儿他爸下午跟俺说,他跑单的时候看到小杨了,他说……”   这次是私人电话,权微没开扩音,孙少宁就见他翻脸如翻书,表情迅速从不耐变成了眼睛放光,并且语气也温和下来,像个骗子一样说:“大爷您等等,您说小渔的爸爸下午看到杨桢了?什么时候?在哪儿?”   李维神色一凝,推了下权微示意他开扩音,可是权微没感觉到,李维只好蹲到他对面去将头往手机背面凑。   李根生:“啊,那俺都不知道,他只说小杨脸色不太好,他叫也不搭理,托俺问问小杨是不是生病了,可小杨的电话俺没打通,你问这个干啥子用喔?”   救命用!   这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权微喜上眉梢地说:“我要小渔爸爸的手机号!大爷你马上给我。”   李根生记不住号,又不会复制粘贴,只能挂掉之后去找了纸笔,往纸上记,记完了再打过来给权微报。   权微等得焦心灼肺,恨不得遁地过去偷老头的手机,孙少宁跟李维只好组着队地劝他曙光就在前方。   电话号码发来之后,事情就明朗多了,杨桢明显就是被人挟持了。   根据李渔爸爸的叙述,杨桢跟两个一看就不像好人的社会青年勾肩搭背地上了一辆车,他脸色惨白,自己喊他也置若罔闻,并且上车之前还似乎踩空了一脚,在车门口摔了一跤。   权微三人迅速赶到目击地点,这是一排露天的停车位,没人管,附近也没有小报亭,根本找不到固定的目击者询问,可权微心里有种信号似的感觉,觉得这里一定有什么。   他在杨桢跌倒的地方来来去去,最后皇天不负有心人,让他在这时节干燥的排水沟里找到了一个小指长的钥匙扣,它躺在一茬冰渣子上面cos同类,属于轻松就能被漏掉的风景。   权微将它捡起来,提现木偶一样吊在半空里的心才像是依附到了一丝安定感,终于见到个东西了。   那是权微送给杨桢防身用的pvc尖叫鸡钥匙扣,弹开的箭头上沾了点儿血,在纯白的底色上触目惊心。   权微脑子里“嗡”的一声,他不肯被吓倒,但心里还是受不了,立刻就把眼神错开了。   杨桢到底被弄到哪儿去了?梁丕军这个畜生到底想要什么?   孙少宁蓦然就有点心疼,他这辈子面临的最可怕的场面,无非就是艾滋病检查揭晓的那一瞬间,可是现在他才发现,这种恶意人为的无妄之灾,才是最让人不知所措的。   权微没吵没闹,自己打电话、问情况、找东西,已经表现得很像个一家之主了。   有了这个带血片的小玩意和李渔爸爸的证词,李维总算是找到了立案的理由,然后警方调出监控来一看,立刻引起了高度的重视。   因为这个涉案的梁丕军,是近期别的区一桩杀人案的犯罪嫌疑人。   三天之前,江舟区的一个高层公寓里死了一个年轻女人,死亡时间不超过24小时,死因是窒息,经过调查取证,警方发现她是梁丕军老板的情妇,在她的死亡区间内,监控里只有梁丕军出没过,这个前科累累的犯罪嫌疑人十分冷静,离开之前将室内和门把手上的指纹几乎都掩耳盗铃地销毁了。   江舟区已经发了拘捕令,但梁丕军就像是一滴水,融进人海里不见了。刑侦队真愁寻他无门,这人就敢趁热打铁,丧心病狂地又干了一票。   考虑到这个疑犯超乎寻常的公众危害性,两个区的警方火速并案,连夜组成了专案组,开始扒监控。   从监控里能看出,梁丕军在酒店7层的走道里挟持了杨桢,不过因为他的动作够快,而且事发时并没有走出来,所以不注意看的话,就会以为杨桢是自己进去的,虽然姿势有点奇怪。   然后2小时又16分左右,杨桢才再度出现在走道里,这时梁丕军搭着杨桢的肩膀,身上披着一件大衣,像是喝醉了酒似的,被杨桢搀扶着,可事实上他搭肩的手心里握着刀柄,刀片抵在杨桢的颈动脉上。   之后就是李渔爸爸看到的画面,3人乘坐着一辆黑车扬长而去。   下午4点37分,杨桢的银行流水显示,他有4张银行卡里共计11万多,辗转在盘龙区的ATM机上提了现。   盘龙区是老工厂区,主路上都有电子眼,但有很多小村路没有架监控,杨桢的踪迹就断在了这里。   这一整夜权微都没有睡,他不困,他在等天亮。   他父母睡在他跟杨桢的房里,孙少宁在杨桢原来的卧室里打盹。   ——   杨桢也没有睡,他暂时没有人身安全问题,他就是冷。   这是一个位于偏僻郊区的废品站,站里没有人,四处漏风,只有一堆老鼠和流浪狗。这两个人也不怕有什么病,当即就用砖头拍死了一条看起来最肥的狗,梁丕军的同伙提着出去,一个小时之后回来,锅碗瓢盆就都有了。   想想也是,只要有钱,这些东西到哪儿都买得到。   梁丕军和他的同伙也毫无睡意,就着咕噜作响的狗肉火锅一口肉一口酒,喝到后来明显有些上头了,开始吹牛逼和发泄怒气。   杨桢没得吃没得喝,只能在旁边静静地听八卦。然后他发现原来不止高利贷会害人,他们自己人也经常狗咬狗。   在12月的老赖事件后,梁丕军催收的佣金越收越高,利君的老板也不是什么善茬,起了几次冲突之后,将“辛苦费”一扣,直接让这个不识抬举的混子滚蛋。   断了财路的梁丕军再狠也不好过,他准备上门去和解,和解不成再威胁,可他老板不在家,开门的是他老板的情妇。梁丕军发现家里只有这个女人的时候,心里就想着既然他压不过那个肥猪老板一头,那压压他的女人也不错。可惜这女人看不上他,挣扎地非常厉害,梁丕军失手掐死了她。   而比起那个不识相的女人,杨桢简直像天使一样顺眼。让取现就取现,让走就走,没跟他们玩什么心眼,梁丕军觉得这小子还算听话,一路上没怎么虐待他。   遇到杨桢也是纯属偶然,所以梁丕军也还没想好,是要继续敲诈他的家属再捞点跑路费,还是尽快脱身,到别的城市去东山再起。   伴随着这阵纠结,梁丕军两人先后进入了睡眠,可杨桢却没能像电视剧的必备情节一样,找到帮助自己脱身的碎玻璃或瓷片。   他看见梁丕军睡觉的手势了,手心里有刀,而指头丝毫都没离开刀柄,这说明睡着的时候也在警戒,即使是手脚自由的情况下,杨桢也没把握从这两人手里逃脱,权微肯定知道他出事了,会报警找他,杨桢心想他管好自己的安全,就是最大的自救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梁丕军翻了个身,很快就醒了,杨桢赶紧闭上眼假寐,听见他出去了,过了几分钟再回来,就给了自己一脚,开始迁徙。   路上两人在杨桢的剩余价值问题上进行了探讨,然后结论还没讨论出来,呼啸的警笛声就让两人成了惊弓之鸟。   其实这警笛根本不是针对他们,而是在追他们后面那辆肇事逃逸的车主,可人就怕心里有鬼,梁丕军以为是逮捕他们的警察找上来了,在路上疯狂超车,这下想不注意到他也难了。   于是后面地追、前面地逃,过热的刹车片使得制动忽然失灵,当前方盆大的坑来到眼前的时候,梁丕军已经刹不住车了。   杨桢只觉车身一抖,紧随着一声巨响,霎时地动山摇地失去了平衡,他并不晕车,可这瞬间却眩晕得厉害,然后他就被一股无匹强大的力量倒掼在了地上,杨桢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旁人就见整辆车以陷进坑里的左前轮为支点,原地翻了个盖之后惯性还没卸掉,打着旋地在从路的右边转到了左边。   权微接到通知赶到医院的时候,手术室的灯还是绿的,医生护士全在里面,门口只有一个跟来的警察,他一句“杨桢怎么样了”迟迟都不敢问。   因为这世上只有他一个人知道,杨桢并不属于这个时代和他。   在这场事故中,同伙因为断裂的肋骨扎到了心脏,在手术台上抢救无效死亡,梁丕军则是颈椎、脊椎、腰椎多处严重受伤,预计以后的生活都无法自理,比起他们,杨桢伤得还算轻的。   人生像是一个首尾相连的圆环,他再次伤到了头部,医生给他做了开颅手术,之后转进了住院部观察,可这次他没有4月份那么幸运,醒得那么快了。   权微并没有一直在医院陪他,权微忙着起诉梁丕军和利君,去找章其信迷信,他在外面跑了6天,权诗诗根本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一直到跨年夜这天权微才闲下来,整天都在医院里。   方思远、小黄她们都来看望过杨桢,董如秀从微信端给杨桢传了一个音频文件,一直也没人听,眼看着马上就要失效了,权微闲着没事忽然看到了它,于是跟杨桢一人一只耳机,点开听了听。   “……鄙姓罗,感觉不用自我介绍了,啧,上次那个坐在这里,记笔记特别认真的年轻人我怎么没看到呢?不会是我来晚了,他对楼市失望的辞职了吧?开玩笑,活跃气氛用的,当真你就让我下不来台了,我们言归正传。”   “众所周知,网上有句话,叫人生有三大错觉,我真帅,她爱我,房价会跌。现在房价看着像是到了要跌的时候了对不对?”   “对!”   “所以我来了,当然大家请不要以为我来了就能有什么卵用,市场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我的作用呢,只是来给大家讲一讲,这个楼市过去的规律,未来的我不管,因为咱们业界内最有名的分析师和财经专家的预测准确率都只能常年高达0%,我根本不敢说话。”   “先来看看,从1987年商品房纳入国家计划,到今年的30年里,楼市最具代表性的一些节点。”   “1987年底,全国土地第一宗拍卖。1990年公积金制度出台。95年第一个城市的地产泡沫破灭。96年把住宅建设作为经济增长点。98年买房抵税,之后一直到2000年,鼓励买房。”   “2001年,炒房团席卷神州大地,炒得人心惶惶。03年非典爆发,楼市遇冷,房地产很快就成了国民经济支柱产业。04~07年,都是整顿。08年,世界金融危机,楼市冰封。2010年救市,大力发展旅游岛,一下蹦出了3个地王。”   “2011年开始全面限购。调整到2013年,除了一线其他城市都跌了。2014年松绑,取消限购。2015年继续松,提出要去库存,房价翻了一倍不止,2016年国庆又开始限购。”   “今年就不用说了,调控前所未有的严厉,五限政策那是压得开发商都喘不过气,然后调控的结果我们看一下数据,一线城市的房价横盘止涨了,调控很给力,但是因为一线被逼出来的热钱涌向了二线,于是二线以下的房价是越调越涨。”   “没有地方跌,那调控的目的没达到,明年我估计要继续快马加鞭地继续调控,具体是什么政策,明年年底我可以告诉你们。”   ……   “其实还是有点儿规律的对不对,那就是我们的政府是有能力控制房价的,想让房价下跌,非常容易,让银行把房子这块的贷款一刀切除,没有地方赊账了,交易数量分分钟就能下来,可政府不会这样干,我们心里都明白。”   “房价必须有跌有涨,才能维持在一个比较平衡的状态,作为中介,我们自己也得平衡,不然就有点太贪了,个个月都想赚个十万八万的,政府的印钞机直接给你好喏。”   “都说买房买房,可我们在座的谁没有房子呢,你父母的房子就不是房子了?它是房子,只是不是大城市的房子。”   “在上一个20年,城镇化的程度不够,城市不够住,现阶段的情况变成了住得不好、住得太贵,即使是租,但起码也有的住了,是个巨大的进步。那么下一个20年,会不会变成人人都能在喜欢的城市里安居乐业呢?”   “如果这是一种可能,那么你们就不愁没有房源和买家,因为会有源源不断的人来到这里,加油,2018年的楼市在等着你们!”   这个录音还挺长,权微还没听完,就已经快到凌晨了,这一周内青山的楼市成了什么样,他根本没工夫去看一眼,他只关心章舒玉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跟他一起回家去。   一阵风漏进来,吹得权微打了个激灵,厕所的人又没人关,他刚要起身去带上,撑在床沿的手却忽然被一片温暖给盖住了,权微抬起头,在小台灯只有房源的幽暗光源里,对上了一双睡得眼皮浮肿、可眼神却很亮的眼睛。   这时窗外窗外远远地传来了一声巨响,不知道是谁在主城区放了烟火,火星在夜空里崩裂开来,绽成了一朵花的模样,凌晨已到,新的一年已经开始了。   “权微,新年快乐。”杨桢说话还很费力,比气流声大不了多少。   可权微脑子里却全是不可置信的回音,他心里委屈,觉得快乐个毛,他都快苦死了。可上身却不受控制地伏过去,在久违的唇上落了一个吻。   “新年快乐,章舒玉。”   杨桢这个名字太晦气了,权微前几天出去给他改了,户口落在了章其的老家章家屯,新的身份证等天一亮,应该就能到了。   家财万贯,不如平安。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我昨天吹牛了,虽然我每天好像都在……hhh信用估计已经破产了我,抱歉。正文到这里就跟大家说再见了,法式鞠躬!非常喜欢可爱的大家~   文不对题、节奏拖沓的情况非常普遍,感谢大家愿意破费,听我啰嗦。   我没有当过中介,很多地方不了解,bug肯定很多233,《牙郎》全靠搜索和胡咧歪,说什么参考性都是笑话。   过一天或两天就回来更番外~   下一本有缘再见,比心!!! 本书由 ゝ婲落唸伊亽つ 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