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 黑夜戴墨镜 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穿到明朝考科举》 作者:五色龙章   文案:   现代大学生崔燮穿越了,穿成了明朝一个五品官的儿子,可惜刚穿越过来就被父亲驱逐回迁安老家。他带着两个仆人在小县城里住下来,从此好好生活,好好赚钱,好好考科举,一步步回到京城,走上青云之路。   本文有很多章读书考试的内容,枯燥的八股文比较多。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穿越时空 美食   主角:崔燮   作品简评:   大学生崔燮意外身亡,带着寝室同学赠送的化学书和移动硬盘穿越到了成化十八年的大明朝。谁知他刚穿越过来就被扣上推伤弟弟的罪名,被送回迁安老家反省。回乡途中崔燮一个不小心成了协助锦衣卫千户谢瑛擒住白莲教妖人的义民。在老家迁安站稳了脚跟后,崔燮认真读书,准备科举,并凭借超越时代的饾版彩印技术出版画笺与插图小说就此开启了自己的大明人生…… 作者文笔细腻生动,故事温馨有趣,日常经商与读书情节穿插推进,字里行间充满浓郁的明代风情,值得细细品味。 ================== 第1章   六月将近,临近毕业的大学生们都是步履匆匆,在一场场招了聘会间辗转,努力求一份满意的工作。男生们白天穿着职业装在外奔忙了一天,回到宿舍就都换上邋遢的背心短裤,靸着拖鞋蹲在窗台吃西瓜。   崔燮回到宿舍,就看到三个吃瓜群众蹲在窗口盯着自己,屋里闷热得跟蒸笼似的,他的桌子上还摆着一角切好的西瓜。   他身上只穿着薄T恤和牛仔裤,额头半点汗珠都没有,就像不是在外面的大太阳底下走回来似的。宿舍老大盯着他看了好几眼,啧啧地说:“你这夏天不出汗的体质真让人羡慕嫉妒恨啊!早知道你一点不热,就不给你留西瓜了。”   崔燮笑了笑,从包里提出一袋冰棍,在三个羡妒交加的舍友面前晃了晃,迎着他们热情友好的大白牙问:“大热天的怎么不开空调?你们是打算找不着工作就进山当野人,提前体会没电没空调的自然环境了?”   “楼下电力检修,没看见我们连游戏都没敢打吗,就怕等不到来电就把电池里那点存电耗光。”老大把手里的瓜皮随意扔到地上,挑了根老冰棍,撕开包装咬了一口,惬意地笑道:“当什么野人啊,要当野人还不如穿越到古代去,到时候找个地方开荒种地,就不用愁找工作的事了。”   化学院的老二也咬着冰棍说:“穿越多好啊,穿回去咱就造玻璃,酿酒,炼钢……古代就缺我们这种专业人材,把我搁在这时代跑招聘会就是浪费我的学识了!”   老三把拆下来的包装袋往地上一甩,坐在椅背上笑话他:“就你那期末考前才翻书的学法,估计穿过去没几天就忘了自己学的是什么了,也就跟我们学英语的一块儿干个山贼什么的还有点前途。老大是经济系的,穿回去还能做个小买卖,不过要说最适合穿越的,肯定是老四啊!”   另外两人也笑着说:“对啊,就老四是学文学的,到古代也算是个学问人。”   老大用力点头,拿沾满西瓜汁和冰棍汁的脏手在他肩上拍了拍,语重心长地说:“四儿啊,都要穿越了,你得把你那毛笔字捡起来,还有水墨画,古代文人都得会点。等回头再买本诗集好好背背,将来穿越了好抄。”   老二叼着冰棍到自己床头找了本书,不由分说塞到他手里:“这是我从二手书网上好容易买着的,傻瓜级古代化学,你好好看看,将来穿了也给我们搞化学的争口气!”   老三朝自己的桌子看了一会儿,实在没什么可拿的,索性拔下自己的移动硬盘,珍重地交到他手里:“那帮古代皇上都挺喜欢房中术的,你要混不好就在这里多学几招,回头说不定能当个国师呢。”   崔燮摸了摸肩膀湿乎乎的布料,手里粘乎乎的书和光盘,微微蹙眉,细长的凤眼扫过三位舍友,清冷又充满正气的目光看得他们纷纷惭愧的低头。   他就那么抱着书和硬盘,盯着三名室友看了半天,抿得紧紧的嘴角忽然挑起,露出一个带点狡黠的笑容:“我已经考上咱们学校图书馆员了,哥们儿们自己穿越吧。”他一个学现当代文学的,要是穿到清朝晚期到白话文运动兴起之前的那个时代,还不如学英语的呢。   三人惊讶地抬起头盯着他:“你考上图书馆员了?留校了?”   “好你个老四,回来还假装板着脸,不早告诉我们这么大的喜事!走走走,喝酒去,让老大请客!”   舍友一拥而上,拉着他到校门外的烧烤摊吃烤串,还点了几瓶啤酒庆祝他有了稳定工作,也纪念他们即将结束的大学生活。四个人边喝边回忆大学四年的事,抱着酒瓶子哭得稀里哗啦,直到快熄灯才回宿舍。   宿舍楼直到晚上也没来电,四人只好摸黑睡了。   半夜崔燮醒过来,觉得口渴难耐,就摸下床去拿水。喝水时他看见自己那台旧笔记本的呼吸灯一闪一闪,好像是来电了,就放下杯子去拔电脑插头。谁知拔线时杯子被电线带倒了,水从键盘上漫过,不知哪条线连了电,一道蓝色弧光从键盘上冒出,划过旁边堆着的化学书、移动硬盘,咬上了他浸在水里的手指。   说不出的疼痛与麻木直击崔燮的大脑,他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就失去了意识。   =====================================   再度清醒过来时,他只觉得全身疼痛,下半身火烧火燎的,肩膀也特别沉重,像是被人用力按着。而且脸颊、胸口、腹部一片冰凉,似乎不是躺在宿舍或医院的床上,而是趴在冰凉的地砖上。   难道他失去意识的时间不长,舍友们都还没被吵醒?   他下床的时候天还是黑沉沉的,要是真的捱到舍友们酒醒过来发现他,那他身子都得凉了!   崔燮心口猛抽了一下,呼吸间似乎也带上了冰冷沉重的血腥味。他不敢再耽搁,强忍着眩晕和疼痛深吸了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叫了声“救命”。   然而嗓子里挤出来的声音极为细弱,连他自己也听不清。   背后却忽然有人压低了身子,重重地压着他的背,在他耳边问道:“大哥说的什么?”不等他再挤出声音,就自顾自地说:“哥你别再闹了。好好地跟爹、娘和二哥认个错,一家子至亲骨肉,有什么过不去的?二哥已经不怨你推倒他的事了,难道你倒记了恨,爹教训你几句还委屈吗?”   什么爹娘二哥?他还以为是自己受风了才觉得肩膀疼,原来是被人按着的?   可他根本就是独生子,一个弟弟也没有!他父母在他初中时就过世了,他是在叔伯们家里这儿住一年、那儿住一年地长大的,怎么又冒出来个爹娘教训他?   他在做梦吗?还是他已经被电死,穿越了?   崔燮疼得麻木的大脑重新活动起来,努力睁开眼,抬头看周围的环境。只是背后那个“弟弟”用力压着他,他只能将脸抬起来,看到房里的青砖地面和实木家具腿,还有一双离得很近的墨色绸布长靴。   靴子的主人在他面前来回踱步,步子又疾又重,看得他头昏目胀。额头渗出的汗水顺着眼窝渗进眼里,杀得眼泪直流,他不得不闭上眼,将水挤出来。   那个在他面前踱来踱去的人忽然停下,在他头顶怒骂:“你娘去世得早,我怜惜你幼年丧母,这些年对你一直多有偏宠,却想不到我宠出一个欺压幼弟,不敬继母的畜牲来!直到现在你还不肯认错,是以为我奈何不得你这畜牲吗!”   崔燮茫然。   他刚穿过来,没继承原身记忆,不知道怎么配合这场演出。   好在他本来也不是这场戏的主角,没等他再发出声音,一道倩影就扑进黑靴主人怀里,娇娇柔柔地哭诉道:“老爷这是想要了燮哥的命吗?他们小哥儿们不过在园子里玩,偶然失手推了谁也是有的,衡哥只是额上破了个口子,晕睡过去,你难道就要打死燮哥给他赔命么?就是你舍得我也不舍得,燮哥可是读书种子,将来要中进士,光耀咱们崔家门楣的,你把他打伤了,叫他弟弟往后依靠何人去!”   老爷狠狠一跺脚,冷冰冰地说:“我还敢让衡哥依靠他?读了几年书,把这孽障的心读大了,现在是欺侮兄弟,将来若叫他中了进士,怕是连我这个老子也要生吃了!”   他重重地呼吸了几下,对夫人说:“衡哥也不比这畜牲差什么,人又聪明,何必依靠他过日子!明日我就打发他回老宅,以后在家乡爱惹什么祸惹什么祸,我只当没生这个儿子,我还多活几年!等衡哥大了,就让他荫入国子监,好不好等到年纪授个官,你们母子也用不着指望别人,只要我活着一天,就替你们安排得好好的。”   夫人又哭了几声,老爷就愤怒地一甩袖子,喝令道:“看什么,还不把这畜牲拖出去,明天就打发回老家!”   崔燮迷迷糊糊地被人拖出门外,安置到一间空屋子里。房子有些阴湿,但外面阳光正烈,这样湿凉的屋子待着更舒服,而且身下垫有床有被褥,比刚才被按在冰冷的石板上时强多了。   他满足地轻叹一声,闭上眼重新回忆了一下刚才那场大戏,确认了两件事——   他穿了。   现在这个身体也叫崔燮,不用改名了。   至于这家的兄弟纷争,继母继子关系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就先顾不上了。   昏沉中有人撕开他的裤子,往他臀部涂抹冰凉的药膏,还有人在他耳边痛哭,说他受了苦,怪自己没保护好他。这哭声奇妙地有种让人安心的效果,崔燮感觉自从穿越以来就紧崩着的那根弦慢慢放松,身上的疼痛越来越模糊,伴着哭声陷入了沉眠。 第2章   崔燮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梦里他又回到了前一天傍晚,听到舍友们给他提点穿越的注意事项。   他想说自己并不想穿越,可是才刚开口,三位室友和住了四年的宿舍就忽然全部消失了,四周一片黑暗,他的手里却抱着两样东西——一本古代化学,一块黑色硬盘。   他低头看了一眼化学书,那本书就自己飘浮到空中。硬盘也落到另一侧,在他看过去时就展开了一个窗口中,里面整整齐齐排列着几十G的视频软件,名字从御姐到萝莉样样齐全,还有几个文件夹里藏着一堆TXT格式的网络小说。   这是梦,还是穿越附带的福利?   崔燮不想看舍友下了什么片子,于是伸手拿过化学书,翻了几页,里面有文有图,前几章的冶金、烧瓷等技术都配有十分详尽的化学式,他仔细看了看,基本上一个公式都看不懂。   太真实了!太现实了!   他吓得一个激灵清醒过来,睁眼就看见一床花花绿绿的褥子,他仍是趴在床上,双手搭在枕头两侧,掌心空无一物。   原来是梦。   他果然是魂穿到了古代人的身体里,现代的东西什么也没带来。这时候他反而有点怀念化学书,哪怕里面的内容都看不懂,那也是现代的东西,看着就亲切。   他一想到化学书,那本古代化学忽然出现在他视野中心,吓得他差点爬起来。炕边上就是来往干活的小厮和仆妇,足有五六人,幸而都在专心收拾东西,没人注意他,才没发现他的异状。   崔燮自己倒是有点心虚,转头看了在旁收拾东西的仆婢们一眼。   就这么稍一分神,那本书便从他眼前消失了,于是他又把头埋进褥垫里,集中起精神想着化学书的封皮,眼前很快地又浮起那本书的投影。   他试了几次,终于确认,舍友给的那两件东西是跟着他一起穿过来了。只要自己集中精力想着它们,就能召唤到面前,用意念翻开书页或点开硬盘文件。   这大概是因为他被电死时,这两样东西也传递了电流?崔燮脑中浮现出穿越前最后的记忆——蓝色电弧从笔记本上冒出,划过化学书和硬盘扑到他手上。之后他大概就被电死了,灵魂离体,穿到了这个古色古香的世界,它们俩也跟着附到了自己的大脑里。   可是冒出电弧的笔记本怎么没一块儿穿过来?他的电脑里还下了些古代文学资料,要是穿过来了,不比这俩有用多了!   别人穿越,不是带个空间,就是带个会说话的系统,有的还带兑换商城,能交易到异位面的便宜物资。到他这儿倒好,别说高级的人工智能,连个笔记本的WIN10系统都没有带来,只有一本看不懂的古代化学和一块装满黄色废料的硬盘……   算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他父母过世,寄人篱下这些年,不也是一边读书一边打工,赚到了大学四年学费,还考上了本校的工作吗?现在他手里至少有本化学书,就是炼不出钢铁也能烧炼铅丹,当个假道士,将来想法儿离开这个家,到哪里不能赚口饭吃呢。   这么一想,他倒放稳了心态,闭上眼,集中精神召唤出那本古代化学翻看起来。   细看才发现,书里虽然有不少公式,可也有简单的配方和工艺流程,只要不管它们背后是什么化学原理,读起来也很轻松有趣。他看得渐渐投入,遇到实用的内容便用心记下,看不懂的偶尔皱眉思索,因着精神都集中在书里,身体上的痛楚也模糊了,倒比刚醒来时好受了些。   可在外人看来,他这模样却像是伤重昏迷着,偶尔皱眉就是疼得狠了,梦里也不安稳。   给他端药来的小厮看着这模样,也不由有些担心,摸了摸他的额头,小声叫着:“大哥,该吃药了。”   崔燮早已听到脚步声,便睁开眼,伸手去接药碗。那小厮没有给他,而是拿瓷勺舀了药汤,吹凉了才送到他嘴边,边喂边说:“大哥,你这回的祸闯大了,二哥脑后给你磕了个枣核大的肿包,现在还在床上躺着哩。虽是娘说不是你的错,可爹这回下了死令,今日就要把你送回老家,而且只让我爹跟我陪你回去,别人都不许带,说要磨你的性子。”   什么你爹我爹的,这家人怎么这么多爹?崔燮蹙了蹙眉,喝下递到唇边的药,慢慢套他的话:“二弟伤得如何?我也不知当时怎么就推到他了,本当去看看他,当面赔礼的,可现在我也动弹不得,只能问问你。他摔倒后下人可及时照顾他了,大夫怎么说的?”   小厮猜不到他换了个芯子,便老老实实地答道:“二哥一直昏睡着,大夫说磕到了后脑,给开了几副药。他摔倒时正跟大哥在园子里说话,说的仿佛是读书进学的事,我又听不懂,二哥又带着几个姐姐,我就走得远了些。后来也不知怎地,就看到二哥慢慢地朝后倒了去,你伸着手不知是推他还是要抓他。等我挤进去,那些姐姐们就叫着杀人,说你故意把二哥推倒了。”   这小孩说是没看见,倒是把前因后果都说得清清楚楚。   原身父亲昨天说到国子监,荫监,选官,那他父亲至少是七品官,才有资格荫一子入监。原身和他弟弟应该都是读书人,都想进国子监念书,但他们的父亲可能是想送原身进国子监读书,继母和弟弟要抢这个机会,就故意摔倒诬陷原身,做父亲的也不分青红皂白,一怒之下就叫人打了长子。   还打死了,不然他不能穿过来。   有这种查也不查就把儿子打死的父亲,其实继母吹吹枕头风就能把荫监名额弄到手,却为此害了一条人命……   他是要去迁安,而原身已是实实在在地“回老家了。”   崔燮心里叹息着,接过那碗药吹了吹,就把还烫手的药水一口饮尽,对小厮说:“我觉着脸有些烫,你去拿面镜子来。”   小厮应声跑出去,一会儿便拿着面光亮的铜镜进来,递到他手里:“大哥的镜子已经收拾进行李里了,我借的梅枝姐姐的镜子。”   他也不在意镜子是谁的,随意点点头,便接过来照了照。   镜子里那张脸稍有些模糊,但还能看出这张脸和他自己十分相似,也是长圆脸,一双凤眼,下唇略厚,只是鼻尖微微翘起,显得有点过于秀气。他前世活到大学毕业,骨骼轮廓都已经长开了,脸庞更立体,这副身体看着不过初中生的模样,两腮还带着少许婴儿肥,下巴圆圆的,稚气犹存。   最吸引他的却不是这张相似的脸,而是戴在头上的黑色网巾。网巾原本是道士装束,是在明初时被明太祖朱元璋定为君民都必须裹束的首服,到了清朝就不再使用。只看见这圈网巾,他就能确定自己穿到了明朝,至于哪个朝代就得想法问问了。   他稍微想了想,便问床边那小厮:“你是哪一年生人,今年几岁了?”   小厮不疑有他,利落地答道:“小子是成化五年生人,今年十四了,只比大哥晚落生两个月。”   这孩子跟他都是成化五年生,古人出生即算周岁,那么今当是成化十八年?   明宪宗朱见深在位的时代?   成化、弘治、正德、嘉靖……这几个朝代数下去,都算是比较安定的,避过了正统、景泰的土木堡之变,离着明末后金之乱也还有几十年,除去中间出了个宁王造反,基本都可算是太平盛世。   虽然他身为穿越者,有信心能在任何环境下好好活下去,可得知自己穿到这么个安稳的时代,崔燮还是松了口气,提在半空的心也落下几分。他把镜子递给小厮,随口问了句:“咱们此去迁安是怎么去,那儿的房子能住人吗?”   他不愁了,小厮倒是满脸愁容:“家里只给一辆车,我爹已经去套车了,就咱们三个人去。大哥的书和药都是要带走的,箱笼也得带几件,听说那边的老宅空了一年没人住了,也不知现在是个什么模样。”   说着说着,看到崔燮垂着眼,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怕他听着难受,影响身子,忙又打起精神安慰他:“其实迁安离京城不远,赶着车走一两天就到了。老宅却比京里这房子大得多,也是在县城里的,不是那等荒僻地方。纵去了那儿也不耽搁读书,京里的举子们不都嫌城中吵闹,借住在寺里读书吗?咱们回乡清清静静地读两年书,比在国子监还好呢。”   其实崔燮并不担心迁安远,再远能远得过五百多年后的现代吗?再说他是个穿越货,离原身亲人远些倒更安全。   他方才只是为这家人的冷酷而齿冷,也为原身的无辜丧命而叹息。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刚受了这么重的杖伤,连休养的时间都不给就要送到多年没住过人的老宅去,这根本就是成心要他的命。原身哪怕还活着,也得被这场远行磋磨死。   虽然这别人还知道真正的崔燮已经死了,可他心里清楚,也会牢牢记着——崔家这一家三口都是杀人凶手,无论下令杖杀的,还是在背后陷害挑拨的……总有一天,他会给小崔燮讨个公道。 第3章   崔燮把镜子交给小厮,让他还给主人去。   那小厮应声离开,刚走到门口,外面忽然响起一道有些刻薄声音:“捧砚拿着镜子在这儿晃什么呢?东西还没收拾好吗?老爷上衙前吩咐了,今日必须把大少爷送回老家,如今都快过辰时了,还有这么多箱笼没装车,是想等老爷回家来再发作一次么!”   他趴在床上不好转身,只看出是个穿蓝色长衫的人,一脚踩在门坎上,像监工似的指指点点。   门外又有一个人说:“崔明,你也看见了大少爷的伤情,怎么忍心这样催逼?”   崔明冷哼一声:“源大叔,你老只看到大少爷有伤,没看到二少爷的伤吗?你这话是抱怨老爷不仁,还是夫人不慈?我看在你老跟我爹多年交情的份上只当没听见,你叫你家捧砚也别再里里外外地闲晃,有空还是去帮忙装车,早点上路大家都安生。”   有他盯着,仆婢的动作明显加快,捧砚送了镜子回来也加入了搬家行列。箱笼一只接一只地往外送,搬得差不多了,外面又进来两个高大的男仆,架着崔燮就要往床下拖。   “源大叔”连忙扑上来拦着,叫人找了张春凳进来,铺上几层被褥,那两名仆人往凳下穿了杠子,大步流星地把他抬到后院。那里已停好了一辆青油篷小车,里面堆满了各色箱笼和包袱,车顶还捆着几个,只在厢门旁留了窄窄的一块地方,他得蜷缩着才能躺下。   崔源叹着气说:“这样窄的车子,路上颠颠簸,碰到少爷的伤口怎么办?”   崔明淡淡一笑:“大少爷是受罚归乡,又不是领了差事回去打理家业,还能要多好的车子?咱们家总共才几辆车,老爷要会客,二少爷要请医官,夫人也得吩咐下人出去办事……哪处离得开?依着老爷的意思,本是要在外租车的,还是夫人心疼大少爷有伤,特地给你们腾了这辆车出来。源大叔回乡后也多多规劝大少爷,若他将来懂事了,夫人说不得还要劝老爷接他回来的。”   外院的门槛已经拆掉了,几个健仆拉着车出去,崔源也顾不得和他打口舌官司,出去驾上车,而后吩咐儿子:“你在后头跟车,小心看着大少爷,别叫他碰了伤口。”   捧砚老老实实地跟在车后,时不时掀开帘子看崔燮一眼。崔燮是现代社会长大的,哪儿能心安理得地看着个十来岁的大孩子跟在车后走路,在他掀车帘看自己时,便伸手攥住帘子,硬声说:“你到前面坐着去,我要用人就在后面叫你了,不然你这么一会儿一看,我也待不安稳。”   他说了几回,捧砚才赶到车前,和父亲并排坐着赶车。   车子走出没多远,那扇院门便被人从里面砰地合上,关得严严实实……   =====================================   路上天气极热,车箱里却窄小憋闷,两个透气的小窗都给箱笼挡住了。崔源怕小主人伤口化脓,离开崔府不远就停下车,走到车厢后查看他的伤口。   路上人流熙攘,不少人打马从车旁边过,好奇地朝车里张望。崔燮拉着腰带宁死不放,坚决地说:“我的伤我自己知道,敷上药就凉凉的,不碍事。咱们在路上看了也是白看,万一再沾上灰土,弄脏了伤口,反而容易感染,等到了住的地方我会自己换药的。”   崔源无奈地说:“人家受了伤的,还要撮把细土洒在伤口上止血呢,便是沾上些飞尘又能怎地?少爷不愿叫我看也罢,等出了京,咱们先去寻间干净客店住下,请个医官来看伤。”   他摸了摸崔燮的额头,觉着有些烫手,叹了口气,重回前头驾车。   他虽然担心崔燮的伤,可也不敢在京里找地方住下。他怕投店养伤的事叫那些一心巴结夫人的人听说了,背地里添油加醋地告诉崔榷,更伤了他们父子的情份。好在京城里外的官道十分平坦,马车走快些也不太颠簸,他便急赶着车离京,赶在午饭时分就进了通州。   他也不大认得地方,进城后问了几个人,便顺着大道而下,直奔临街客栈。   这客栈是个两层小楼,外面看飞檐斗拱,彩绘雕砖,建得十分华美,大堂里面却不知为何有些冷清。   崔源父子驾车靠近店门,却看见里面的客人个个低眉顺眼地坐着,也不见他们动筷。店外倒有几个布衣裹帻的汉子把住大门,个个生得高大雄健,身上带着戾气,鹰钩般锐利的双目盯着来往客人,路人都被逼得闪向官道另一边。   另有几个让伙打扮的人拘拘缩缩地站在那些大汉身边。崔源不知出了什么事,便停下车,远远问了一声:“小二哥,你们这店今日还纳客不纳?我家小主人急着要投店,这里不行便去别家了。”   小二们不敢出声,门口站的一个壮汉却扫了他一眼,沉声道:“你官话说得倒地道,看你这身打扮,像是京官家的下人,你家主人是哪位?你说后面车厢里是你小主人,怎么车辙这么深,倒像是堆了货物?”   他问话时,客栈楼上忽然传来几声重重的响动,像是有人在摔桌子,还有呼喝声,只是隔着窗子看不清。   崔源越看越觉得不对,有些后悔听人指点来了这家客栈,便抖了抖缰绳说:“你们这店既然不能住,我们走便是了,何必拿人当贼问。我家小主人是正经官家子弟,岂能随随便便拉出来叫人审问。”   他心里有些气恼,却不愿多事,便要拨转马头,避开他们重新上路。那大汉却向左右打了个眼色,带着人迎上马前,淡淡地说:“锦衣卫在此办案,你们自己撞上来,形迹可疑,不说明白却是走不了了。”   他走到车前,撩起衣摆,露出一柄细长的绣春刀,在他们父子面前晃了晃。   崔源在京里见过锦衣卫抄家,顿时脸色发青,颤声道:“大人,我家少爷是户部云南司崔郎中的长子,今日还是头一回出门。我们因是要回迁安老家,多带了些行李,才会压深了车辙,与大人要找的歹人绝无关系!”   那名大汉沉吟道:“是崔榷崔郎中之子?可有路引在身?”   崔源立刻从袖中取出路引,又从怀里取出一封整银,一道塞给他。那名锦衣卫却不接银子,看罢路引交还给他,摆摆手道:“算你们运气不好,撞上我们谢千户在此办案,妖人还没擒获之前我也不能放你们离开,且在这里等等吧。”   崔源叫苦不迭,恳求道:“我家少爷身上有伤,这么热的天气,他闷在车里,只怕伤口发起来,可是要命的!”   锦衣卫纳闷道:“你家这小公子得罪什么人了,竟要带着伤回乡避难?我怎么不曾听说近日有哪家勋戚、大臣与人结怨了。”   崔家父子是做家人的,又不能说是自家主人偏心继妻幼子,把元嫡长子打成这样,只好都憋得面红耳赤。那名锦衣卫也不逼问,挥手叫身旁两人到后面检查。   两名锦衣卫便绕到车厢后,敲开车门,还算客气地叫道:“车内可是崔大公子?请下车一见,我们要查查车里的东西。”   车门从里面推开,门扇边扣上五根苍白修长的手指,随后便露出半张带着病容的脸。那张脸也和手一样苍白,两颊烧得嫣红,虽然被车厢和袖子遮了大半儿去,露出的眉眼却像跃动的火苗般明艳,顿时照亮了见到之人的视野。   他的眼底布满血丝,鼻尖也有些红,含着薄薄的泪光朝两名锦衣卫笑了笑,哑声说:“抱歉,我在车里蜷缩一路了,腿有点发麻,劳两位等我缓缓再下去。”   二人看着他的模样,简直觉得自己早前怀疑他是匪类的念头是亵渎,和颜悦色地说:“不要紧,崔公子身上不是带着伤么,莫要硬撑,我们扶你下来。”   说着便拉开车门,把他从车里架出来。   崔燮在车里闷了一路,虽然自己一直在脑内看书没什么感觉,实际上腿上的肌肉已经绷得失去知觉了。直到被人喊起来,他才感觉自己两条腿根本撑不住身子,又麻又疼,脚一沾地就差点直接跪了。   幸好旁边两人扶了他一把,他扶住车身,硬扛着腿麻站在车后。那两名锦衣卫还要检查里面的东西,看他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便主动提议:“崔公子也不必在这儿站着,叫你家仆人扶你进店歇歇,等我们千户大人拿下妖人再做打算。”   崔燮便拱手道谢,扶着车厢慢慢往前挪。捧砚匆匆跳下车来扶他,手里还拿着父亲交给他的纸包,悄悄塞给那两人。   谁料两名校尉也不肯收,苦笑道:“谢千户规矩严,我这里收你几两碎银,还抵不了一壶好酒,回去倒要挨罚,不值当。好生扶你家小主人进去吧。”   崔燮道了声“辛苦”,扶着捧砚往前走。刚走到车头附近,客栈二楼忽然传来重重的轰响,临街一面窗子猛地飞落下来。   他们俩被低空坠物吓得停了脚,朝上面看去,那窗户后紧接着跳下来一个四十来岁的精瘦汉子,轻盈地落到地面,右手提着柄倭刀,脚尖一蹬,直朝着他们主仆冲来。一名穿着青绿曳撒的男子跟在他身后冲到窗边,倚窗棂看了看,朝身后挥挥手,一翻身跟着跳了下来。   捧砚吓得尖叫起来。崔燮也有种穿进古装武侠剧的错乱感,愣愣地看着他们,直到前面那人快冲到面前才反应过来,条件反射地把捧砚推向远处。   那人看也不看捧砚,右手长刀搭在他颈边,身子一转,便用右臂夹住了他的脖子。 第4章   崔燮抓住那条勒着自己的手臂,用力往外扯,绑架他的人便倒转刀柄,在他锁骨上重重敲了一记,叫他别乱挣扎。捧砚在地上看见他挨揍,哭叫了一声“大哥”,恨不能扑上去救他,崔源也从车前冲过来,跪在地上苦锦衣卫救他。   那些闲汉打扮的锦衣卫早都抽出佩刀虚指着劫匪,慢慢逼上来,可到底顾忌着被挟持的是户部郎中之子,并没直接动手。   楼上跳下来的那个青衣男子站在离他们十来步的地方,手提绣春刀,神色淡淡地对那个劫匪说:“徐祖师,你们白莲教的四天王都已落网,锦衣卫缇骑现正在抄你们藏身的码头,你还想往哪儿去?”   白莲教!不就是那个专门起义,在哪个朝代反哪个朝代的著名邪教吗!   崔燮忍不住转过脸,瞥了徐祖师一眼。徐祖师满面怨气,右手紧紧勒住他的脖子,在他耳边低喝道:“我只求逃出这里,不想伤人命,你是个大官的儿子吧?你要想活命,就叫那些锦衣卫让出条路来,你跟我上车,送我一程!”   先前拦车的锦衣卫立刻上前提醒:“千户大人,这是户部云南司郎中崔榷之子,正要出京往迁安去,不合撞上咱们锦衣卫办差,属下就把他们拦下了。”   谢千户点点头,站在那里,倒提着刀说:“别说他只是品官之子,就是崔郎中本人落到你手里,也只得为国尽忠了。你便杀了他,也不过多添一桩罪名,逃不了一死。你们白莲教不是号称救世济民的,死到临头还要徒造杀孽吗?”   他神色微冷,却偏偏生了一双天生上翘的嘴唇,说起话来轻声慢语,就像在和这位徐祖师聊天。   可惜徐祖师没有这个闲情逸志,勒着崔燮的手臂肌肉绷紧,厉喝道:“救世济民?杀了你们这些狗官和鹰犬便是救世济民!我们都是些念佛拜菩萨的仁善居士,朝廷却无缘无故要我们好百姓的性命,难道我们就该低着头让人来杀?你再敢上来,我就先砍了这小狗儿的胳膊!”   谢千户叹道:“可惜了。崔小官人放心,等你殉难后,本官定会上表为你请功,天子仁慈英明,会推恩于你父崔郎中的。”   崔燮咳了两声,苦笑着说:“那就多谢大人好意。不过大人能不能帮我换个恩典,请皇上表彰我生母?”   谢千户的目光终于移到他脸上,唇角弯得更深,点头道:“难得公子深明大义,谢某应下了,必然替你求到。”说着右手提刀,挥了挥手,带着锦衣卫拥上前去。   徐祖师咬着牙说:“好好,你不怕死,我就先杀了你,替本教兄弟偿命!”   他之前为了方便拖拽崔燮,是用手臂夹着他的脖子,刀尖向外,既然下了杀心,就把手一转,要换个顺手的姿势砍人。就在他转刀的空档,崔燮忽然抬头看向房顶上,厉声叫道:“白莲圣母!”   徐祖师下意识看过去,手也在空中停顿了一下。崔燮趁机抓着他的胳膊往外推,脑袋猛地朝后一撞,也不知撞到了哪儿,反正自己疼得疼得头脑懵懵的,连腿上的伤口也被牵扯到,双脚一软,整个人堆到地上,连那徐祖师的胳膊都坠了下去。   徐祖师的身子跟着他往前抢,手里的刀也险些拿不稳,斜垂的刀刃在崔燮肩上划过,翻开一条浅浅的血口。但他此时屁股狠狠墩到青石路面上,伤口疼得钻心彻骨,根本感觉不到肩膀那点浅伤,落地之后就地往侧面一滚,换成趴着的姿势才能呆住。   这一串反应已经用尽了他的力量和忍耐,就是徐祖师再举刀砍他,他也动不了了。   徐祖师被磕得鼻酸眼花,泪水涟涟,刀也差点脱手。好容易眨掉泪水,才发现外面那些锦衣卫已层层围上来,谢千户的绣春刀更是已递到了眼前。   他自知绝没有逃跑的希望,心里恨崔燮恨入骨髓,也不管刺到胸前的长刀,抽刀直照着崔燮砍去。   可那刀刃落下去前,就有一柄细长的绣春刀拦在空中,与他的倭刀交击,发出一声击金振玉的脆响,荡开了那柄倭刀。绣春刀往前一递,顺着倭刀刀柄抹下去,劈入骨肉,再一绞便废了他的右臂。   左右自有小旗上来缚住徐祖师,谢千户收刀入鞘,俯身拉了崔燮一把,嘴角仍是似笑非笑地勾着,温声道:“看来我不必替公子请旌表了,今日你助锦衣卫捉拿白莲教祖师徐应祯之功我会如实报上去,不会令你白受这场惊吓。”   崔燮腿上的伤口刚才摔裂了,这会儿裤子都是湿的,仗着衣裳宽松,还没湿透,但伤口往下都已失去知觉,爬不起来了。   谢千户拉了他一把没拉动,先是有些奇怪,继而想到他是个书生,遇到这种事难保吓瘫了,便蹲下身架着他站起来,笑道:“你刚才不是胆子很大么,连白莲教祖师都敢骗,这会儿又怕了?我只听说白莲教是信弥勒佛的,那白莲圣母是什么,你从何处听来的?”   电影里的白莲教不都有圣母吗?不然他记错了,其实是圣女?   崔燮不敢确定,看了地上捆成粽子的徐祖师一眼,见他脸上也有几分迷惑,便垂下眼皮,心虚地说:“在下也不知他们有没有,只是觉得万物都是阴阳相对的,有祖师得有个圣母相配,随口一说而已。”   锦衣卫都笑了起来,唯有捧砚冲上来,抱着他就哭:“大哥,大哥你的伤都绽开了!求大人们先让我家公子进店休息,容我们给他找个郎中看伤吧!”   谢千户顺着捧砚的手看下去,才发现他下摆上洇出了一片血,两腿不是被吓软的,而是因为伤重才站不住。他上翘的嘴角微微抿起,扫了捧砚一眼,皱着眉问:“你家公子是户部郎中之子,怎么被人伤成这样的?谁敢在京中对官员之子滥施杖刑?你们老爷也是糊涂,竟不知上告刑部、大理寺,反而让儿子带着伤出京。”   捧砚这才想起害怕来,颤声说:“不……这是我家大人下令把公子打成这样的。只因公子之前在花园中推倒了二公子,我家老爷嫌他没有兄弟友爱之情,就叫人打他一顿,赶出京城……”   谢千户的嘴角渐渐抿起,吩咐手下:“叫人抬春凳来,把崔小公子送进客栈,再叫个伶俐人拿我的名刺,去京城请永和堂刘太医来给他看伤。”又对他说:“我们也不好管你家里的事,但锦衣卫总有几分薄面,你写封书信给崔郎中,我叫人替你捎去,免得令尊回头责怪你不尊父命,中途在通州停留。”   立刻有人递上笔纸,捧砚乖觉地转过身,让人把纸铺在背上,好让崔燮写字。   崔燮接过笔,一手按住白纸,在空中比划了半天,硬是不敢下笔——他还没见过原身的笔迹,自己那手毛笔字自父母去世后就没再正式学,也就是后世给学校写写通告、表扬信的水准,要是落笔就露馅儿了怎么办?   他急得额上冒汗,手腕也颤抖起来。   谢千户还在旁边架着他,感觉到他从两条腿到胳膊都微微颤动,以为他是受伤太重力气不足,便接过笔来说:“写字也耗力,回头我写个帖子送到府上吧。你就在这里安心休养,不必担心尊翁震怒——这天下还没有帮着办了皇差反被人问罪的道理。”   崔源父子瞪大眼睛看着谢千户,都盼着他能劝老爷把大少爷重新接回家。唯有崔燮不想回去,又不好直说,就把捧砚之前劝他的理由拿出来说:“多谢千户好意,不过迁安也是我家祖籍所在,也比家里清净,留在那里读书考试都更方便。”   谢千户地看了他一眼,见他神色通透,并无怨愤之意,似乎是真心觉得乡下好,心中颇感意外,挑了挑眉说:“既是如此,我替你安排便是。”   此时客栈小二抬着春凳过来,谢千户便把崔燮扶上去,退后一步看着他说:“我有皇命在身,要带这些妖人回去缴旨,便不多留了。崔小公子好生休养,勤读诗书,来日京中再见吧。”   崔燮趴在凳子上,连拱手都不方便,就朝他点点头道:“多谢千户关照,在下不便起身,就在这里预祝千户大人与诸位大人一帆风顺,前程似锦了。”   锦衣卫带着白莲教头领们扬长而去,客栈里外才重新活了起来。店主亲自给崔燮安排了最好的房间,连房钱也不肯收他的,还请了本地名医给他开药治伤,专门腾出小灶给他炖药膳。   崔燮过意不去,叫捧砚如数付钱,店主却执意不收,亲自到他床前说:“先前我家店里失察,让白莲教首领住进来了,这是要命的罪名。若不是小官人帮着抓住妖人,又因此事受伤,要住我这店,那位千户岂会这么容易放过我等?今日若叫徐祖师走脱了,别说我这店开不下去,店里上下也都得进北镇抚司大牢脱一层皮。小官人是我们的恩人,只管在此安住,千万别再提付钱的事了。”   这家店开在京城与北运河往来冲要之地,生意又这么兴盛,背后必定有官府中人做依靠。只要不是真的和白莲教有勾结,锦衣卫应该也不会随便抓人。   不过人家愿意照顾他,崔燮也就接受了这好意,安心住了下来。   崔源父子将他的行李搬到客房,被褥枕头都换成自家的,又找店家借了一架屏风挡在床外。早晚开窗时,捧砚便在窗口点一枚家里合的杏花香丸,借着清风将缠绵的甜香吹遍客房。   崔燮浑身是伤,鼻间一直充塞着药味和血腥气,猛然吸进这么清新甜美的空气,顿时觉得精神稍振,伤口似乎都疼得轻些了。 第5章   不到晚饭时分,谢千户请的名医就从京里赶了过来。   这位刘医官曾在太医署供职,辞官后就在京里开了间药铺,带着自家几个儿子坐堂,最擅长治跌打损伤。他进门先看了看崔燮的伤口,把了脉,很快开出两个方子,一个内服,一个外敷,自己从箱子里抓出草药,配伍好交给捧砚煎制。   刘医官抓完药,又拿出一个精美的白瓷药瓶交给崔燮,捋着胡子说:“这是谢千户叫我给你捎过来的,他们锦衣卫自用的伤药。回头把你伤口上的药粉擦掉,换上这瓶,以后每日早晚换药就好。等结了痂,早晚敷再我开的外药,不会落下疤痕。”   崔燮谢过他,便叫崔源付诊金。刘太医只说那位谢千户已经付过了,不肯要他们的,两人便在隔壁给他订了间上房,又叫了一桌好酒菜送过去,另外安顿了送他来的车夫,让他们在这里过了夜再回京。   刘太医离去后,崔燮便跟崔源商量:“谢千户先是救了我,又替咱们请大夫、又送伤药,还帮我跟父亲说情,咱们也得送些谢礼。正好刘太医认得他,就置办些东西让他帮忙捎过去吧。”   崔源为难地说:“少爷在家里这么多年,统共也就积下了三十来两月钱,虽有些香炉、摆件、玉佩之类的玩器,也都是不值几十两的便宜货。回乡之后修房子的钱都还不知够不够,又怎么拿得出锦衣卫千户得得上眼儿的人情?”   莫方,咱们虽然没钱,但有科技啊,等我翻翻化学书。   崔源给他换好伤药,先去了隔壁陪侍刘太医吃酒,他自己拿夹被蒙住头,躺在被窝里默默地翻书。   他记得宪宗皇帝特别爱服丹药,还弄了一堆传奉官,让宫里养的和尚道士都正经进了朝廷,于是就想抄个丹方给谢千户,让他炼出金丹来献给皇帝。可真正看到炼丹那一章时,他对着满眼的铅、汞、曾青、皂矾……实在不敢下手,怕皇上吃出什么毛病,反而害了人家。   再往下看,那些瓷器、珐琅、染料、日用化妆品之类的倒安全,但谢千户一个武人八成不感兴趣。   要送男人的话,还是酒最合适。   崔燮脑中忽然闪过一道灵光,立刻翻开酿酒工艺的那章,直接从清朝以后的酿酒技术和配方看起,挑挑拣拣,挑出了最适合北方酿造的浓香型大曲酒。   这种酒是高梁酿造,曲是大麦混合小麦的大曲,都是北方易得的材料,成本比起元代传入中国的糯米烧酒低一半儿多,酿出来的酒却清冽醇香,自饮或送礼都合适。书上还有一副现代微生物学家考证复原出来的蒸馏酒具图片,想来肯定比成化年间的先进,干脆一块儿抄下来。   他拿定主意,等捧砚端着药过来,便问他能不能帮自己写酿酒配方。   捧砚惊讶地说:“大哥还知道酿酒方子?可咱们家不酿酒啊?”   崔燮答道:“偶然从元人笔记里看到的,应当能用,你去拿纸笔吧,不行就等你爹回来再写。”   捧砚拍拍胸脯说:“大哥放心,我跟着你听了这么多年的课,虽说做不出文章,写几个字还不成问题。”   当下就去搬了张椅子放在床头,铺开印着一排排红色竖格的稿纸,研磨蘸笔,跪在椅子前记了起来。   崔燮拖着腿爬到床头,看着捧砚的笔尖,一边喝药一边念书,偶尔再加上一句两句的注释。   他的字写得很漂亮,格式也规整,正文就写成顶格的大字,注释则用小字,一格之内分写成两行,还用小圈标句读,就像古籍版的四书五经似的。这篇酿酒法并不长,连同工艺注释,将将写满一张纸。   捧砚搁下笔后,崔燮忽然感觉那张纸在他眼前不断放大,之后压缩成了一份标准的PDF文件,原本浮在眼前的化学书反而被它挤开。而那块移动硬盘也自己飘到他眼前,露出存储界面,那份PDF文件就缩成图标大小,存进了硬盘里。   天啦噜……这硬盘成精了!   崔燮震惊地看着硬盘,捧砚却以为他正看着自己抄的酒方,等上面的墨痕干了,便双手捧到他面前:“大哥,你看看有错没有。”   “……没有。”崔燮在脑海中点开文件,和手里的纸笺相对比,竟是一字不差,就连纸上的碎纤维絮位置都完全相同。   这简直是作弊神器啊!   妈妈再也不用担心我考试不及格了!   也不用再担心字迹跟原主对不上了!   他好歹也跟专业老师学过几年书法,虽然不能和古代读书人相比,可如果是对着原主字迹仿写,总能仿个七八分。正好他如今又挨打又受伤的,有不像的地方可以推说是因为没力气,字迹才有变化;以后多找几份不同书法家的字帖临摹,到时候自然而然转变字体,也没人能看出问题了。   他惊喜得恨不能亲那块硬盘两口,在捧砚面前却不敢太表现出来,只好低下头假装检查方子,绷着唇角说:“你去帮我找个炭条或者眉笔什么的,我还要画副酒甑图。”   捧砚担心地说:“那你的伤……”   崔燮挥了挥手:“快去吧,我不是刚涂了好伤药?根本不觉着疼。”   捧砚离开后,他才把脸埋在被窝里,咬着手指偷笑了好半天,要不是身上有伤,非得在床上打几个滚儿不可。   万万没想到,化学书是生活利器,这个硬盘也是巨大的金手指啊!   他的舍友们简直是全知全能的穿越专家,说什么有用什么就能用上。老二老三送的金手指他已经用上了,老大的话也得听,好好练字画,将来准有能用上的一天!   他闷在被窝里折腾了半天,直到捧砚推门而入才绷住,僵着脸拿过炭笔,在淡黄色的竹纸上画下蒸馏图,指点捧砚在旁边标注名称和用途。   晚上崔源回来,看了他的酿酒方子和蒸酒器图,也跟儿子一样惊讶,问道:“这般详尽的方子,少爷是哪里抄来的?老奴虽不曾造过酒,但看这九蒸九晒的工艺便知,酿出来的定是醇厚无比的琼浆玉液,这方子少说也值上千两银子。”   那是,这酒都是清后期的工艺,先进了有二三百年呢。   崔燮低调地说:“是从前在一本元人杂记里看的,说是西域那边的酿法,跟咱们大明的不太一样。当时我觉得酒方好,想着要自己酿,就记下了方子,后来书倒不知哪儿去了。源叔你看这方子足够当谢礼的话,就帮我写封书信,附上方子给谢千户吧。”   “好。那位谢千户不只是从白莲教祖师刀下救了你,看见少爷你受伤能问一句,还愿意写信帮咱们化解老爷的怒火,那就是好人,给这方子不为过。”   崔源感叹了一阵,撂下方子说:“这些书信往来,我当初跟在老爷身边也见过一些,待我写好了再请少爷修改。”   他写得十分平实,没什么文采,不过内容翔实,情真意挚,看着没毛病。崔燮当初也没怎么学过古文,给他改不出花儿来,索性就这么连着方子一并封起,交给刘太医捎回京城。   谢千户收到信之后,转头就遣人给他回了一封信。信中的文字也同样平实,没用那些看不懂的典故,就简简单单道了谢,说是酒方子不错,等酿出来会给他送几瓶尝尝,还让他等着喜事临门。   谢家送信的人走后,通州知州傅皓也遣了位姓刘的师爷,带着几个书办小吏到客栈看望他。刘师爷将他好一顿夸赞,之后细细问了他配合锦衣卫擒下白莲教妖人的过程,还夸奖他英睿忠义,为国忘身,不愧是承继了乃父忠孝门风。   这话自然不是说给他听,而是说给京里那位崔郎中听的。崔燮随便听过就算,反过来夸赞傅知州爱民如子,治下风气淳厚,是以那些妖人行事虽如夜空中的烟花一般显眼,空中却没有可以攀附燃烧的东西,那些贼人只能一时喧嚣,只要官府出手,轻易就都拿下了。   刘师爷眼中一亮,笑道:“不错,公子果真聪明俊秀,见事分明。那白莲教盘桓山东多年,徐应祯等妖人自以为根基深厚,便欲来通州散布妖言,乱我民心,扩张邪教。却不知知州大人潜心教化牧民多年,百姓依恋朝廷就如子女依恋父母,岂会与妖人为伍!他们在此便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自然‘其亡也忽焉’。”   通州出了白莲教妖人,他们知州可是要上折子请罪的。昨天锦衣卫走后,知州大人半宿没睡,他这做幕僚的自然也心急如焚,今日来客栈探病只不过是应付差事,想不到这个小公子无心一语,倒给他挑明了自辩折子的入手处。待他回去再推敲一番,说不定不仅能化解这次妖言案的危机,还能显出大人的抚民教化之功。   他一改之前的敷衍,亲亲热热地问崔燮的业师是何人,治的哪一部经,打算何时下场应试。   这些话可说到崔燮死穴上了,他也不知道前身的学习进度怎么样,只好拼命咳嗽。捧砚忙给他倒了茶,代他答道:“原先是跟着徐家舅老爷读书,四年前舅老爷选了蕲水知县,夫人又请了江西举子陆仲声陆先生教导两位少爷。中间因着陆先生要备考,大少爷便自学了两年,如今已经通读了四书,只是还不曾正式教授过五经。”   刘师爷惊讶道:“还不曾治经?”   别说户部郎中之子,就是一般读书人家的孩子,也该七八岁就学熟了四书的,这位公子生了这么副玲珑通透的模样,却才刚刚通读四书,还没正式读经?   他那阵惊讶过去,又觉得失口,悄悄垂目瞟了崔燮一眼。见他眼神闪避,误以为他是惭愧于自己学习进度太慢,便温言安慰道:“科考之要义就在熟读圣人经义和朱子的注释,站在圣人角度立言。似崔公子这样多花时间夯实基础,胸中学问自可厚积而薄发,反而比那些一味求快,尚未吃透经卷就学做题的,做出来的文字更沉稳扎实。”   虽是这么说,刘师爷还是觉得自己失言,当面戮破了上官之子不学无术的真相。他心里十分尴尬,再待着也觉无味,留下傅知州亲笔给他题的诗和一套新制的文房四宝,便匆匆离去了。 第6章   刘师爷走后,崔燮这里又陆续有许多人上门。   他以户部郎中之子,协助锦衣卫擒拿妖人的义士身份寄住在客栈里,知州又遣心腹来看过他,不管为了什么,本州上下官吏乃至当地大族都不肯落人后,或亲自上门,或遣人看望他。客栈里每天高朋来往之势,差不多就像后世网红住院,记者和媒体人前赴后继地赶来采访一样。   当然,众人都默契地忘了他的屁股是让亲爹打烂的,只当他身上的伤全是为了擒拿妖人受的。   这些人来之前得了刘师爷提点,从不提什么八股文章、诗辞歌赋,见面夸他几句“神清气朗”“龙章凤姿”,便开始说些本地风土民俗,送几套永顺堂新印的说唱词话。崔燮绞尽脑汁地学着明朝人说话,有不懂的地方就装没听见,涉及家人的直接低头垂泪,然后捧砚就会心疼地替他回答,好歹没露出太多破绽。   应付走了客人之后,他还得装着怀念父母和京城生活,慢慢从捧砚父子嘴里套话,了解原身的亲朋好友和过往生活。   捧砚特别心软,只要他叹叹气,说几句想家的话,就会跟他一起回忆在家时的情形;而崔源是从小跟着他父亲的,对父辈的情况十分熟悉,给他换伤药时也常常说“夫人若在”怎么样怎么样。   经过十来天的艰苦斗争,他总算摸清了原身的家庭关系。   崔家祖上是永乐年间从南方被迫迁到北直隶的人家之一,祖上崔老太公却很会种地经营,挣下了十来顷上好的水浇地。到他祖父这一代,因为生了崔榷这个会读书的聪明儿子,为供他上学,就将田地佃与人耕种,带着妻儿搬到了迁安县城里。   崔榷十八岁上,娶了府城一个实职千户的女儿刘氏,夫人虽然是军户出身,人却十分风雅,能跟丈夫诗词酬唱。成亲后崔榷就在科场上一路高歌猛进,成化二年考中进士,选了京官,之后便把父母妻子接进京城,县里的宅子典给了一个开馆授徒的生员。   不幸的是,他官场得意了,家里却一直不顺当。老太爷进京后两年就中风了;紧接着刘夫人因为怀着身子侍疾,累得动了胎气,难产去世;老夫人又要侍奉丈夫又要照看刚出世的孙子,没过几年也积劳成疾,得了心疼病,只得把小崔燮送到外院念书,自己在上房里念佛养病。   刘夫人去世后,崔榷觉得这都因祖坟风水出了问题,便回乡重修了祖坟,又将祠堂迁入京城,从此便不再回迁安。那之后他另娶了一户致仕京官的女儿,也就是现在的夫人徐氏主持家务,转年就生了次子崔衡。   崔家后院还养着几个妾,只有一个姓吴的妾生了庶子,叫作崔和,今年才五岁。另有两个庶出的女儿,大的叫娇姐,两年前嫁给了徐家舅爷同年举人的儿子,如今跟着公婆在泸州任上,小的叫云姐,才十岁出头,还没开始挑人家。   至于原身倒没什么可说的:从小就在家里读书,一辈子连门都没出过几回。跟异母兄弟的情份平平,外面也没交什么朋友,书也念得稀里糊涂——这倒不是崔源父子说的,而是他从刘师爷态度里看出来的。   总之,不会出门就遇上几个亲朋故旧,恩怨纠缠的就好。   这些日子他过得比大学考试周还惨烈,每句话都得斟酌再三才说,还要看着对方的反应及时调整话题走向,一天天察颜观色地过下来,累得连书都没精力看。大体套出原主的情况之后,他才松了口气,把头埋进被窝里,痛痛快快地睡了两天。   仗着这副身子才十四岁,正是身体成长最快的时候,疲劳也好,伤也好,只要得到充分休息,很快就能恢复。   在客栈趴了小半个月之后,他臀腿上的杖伤差不多都愈合了。边缘掉了痂的地方露出一片粉红色嫩肉,和周围皮肤齐平,只要将来颜色褪掉就看不出什么了。肩头那道刀口也结了痂,没有感染,起身动作都不疼,并不影响活动。   他又观察了两天,感觉身体没问题了,就叫崔源父子收拾东西,打算早点儿去迁安。   捧砚听话地去收拾行李,崔源却还有些舍不得走,问他:“能不能再等两天,万一老爷听说你帮锦衣卫逮着妖人,不再生你的气,派人来接咱们回去呢?”   崔燮摇了摇头:“源叔你还记得,咱们在客栈呆了多少日子吗?”   整整半个月。   这些天里整个通州上下都来看过他们,送来的笔墨纸砚和滋补食物堆满了箱子,还有几个清客为他写诗作文。唯有京城那个家里毫无动静,连张纸片也没给他们寄过。   崔源本不愿相信自家老爷对亲儿子凉薄到这个地步,可是算算日子,想想出门时家里人催逼他们出门的态度,也不禁有些心灰意懒。   他怕挑起小主人的愁思,就背地跟儿子叹息道:“咱们老爷是万首辅的门生,万首辅与锦衣卫万指挥又联了宗亲,老爷从前也和锦衣卫打过些交道,面子上总有几分亲的。怎么谢千户替少爷说了话,还说让咱们等着喜信儿,老爷那边却像是没这么回事似的呢?”   他这么想倒是冤枉了自家老爷。因为谢千户那封帖子递进崔府后,崔郎中根本没看到,就直接被送到了后院徐夫人手里。   徐夫人看过里面的内容,便亲手移向烛火上烧了。   她的心腹狄妈妈看着火苗一点点舔掉封皮上的“锦衣卫千户谢瑛”七个字,只觉得心惊肉跳,低声提醒她:“这毕竟是锦衣卫的帖子,说的虽是‘那一个’的事,也跟老爷外面的公务有关。夫人就这么烧了,万一那千户对老爷说起此事,老爷会不会责怪你自作主张?”   徐夫人摇了摇头,从容地说:“锦衣卫找咱们老爷能有什么事,不过是掉着花样儿要钱罢了。咱们私下送份礼了结此事,也是我尽了做母亲的责任。那信我看了,里面没说燮哥闯什么祸,咱们就当他有功无罪,送个百十两尽够了帐的,不必惊动老爷。”   狄妈妈还有些惶恐,怕崔榷将来从外人口中知道长子出事,念起父子之情来,会责怪夫人瞒他。   徐夫人温柔地笑了笑:“老爷若真心疼,还会送他回乡下?他亲娘是个军户女儿,不过是命好,趁老爷进学前嫁进崔家,才占了个夫人的位子,身份比咱们后院那几位高不了多少,能生出什么会读书的好儿子?那一个就是留在京城,进了国子监,也考不上举人进士,不如把荫生名额让给衡哥。我当母亲的也不会苛刻他,将来他大了,替他寻个能干孝顺的媳妇,让他留在老家打理产业,落得一世丰足不好吗?”   狄妈妈听夫人说得轻松,便念了声佛,起身福了福,说:“还是夫人有决断,那奴婢就去准备表礼,吩咐外院不必将这封信报给老爷知道了。”   徐夫人轻轻点头:“去吧,有什么大事呢。衡哥那边你也替我盯着点儿,让他身边的人好好服侍他养病,这两天先别急着下床。就是老爷在外头听了什么人的劝,回来看到他的伤势,自然就歇了那份心思了。”   =====================================   崔源父子收拾东西时并不避人,客栈主人严员外听说他要走,急忙赶过来相劝:“崔公子是嫌我这里招待不周吗?若是屋子不整齐,我便叫人替你重新收拾;若是店里不够清净,我家离此不远,家里还有一间空院子,就请小公子搬过去,念书上学都方便。”   崔燮在这客栈里住着,就像地下党潜进了汪伪特工76号,镇日劳心伤神,头发都快白了,好容易能起身了,说什么都要离开。   严员外苦劝道:“迁安去年夏天才遭了大水,县城里外冲垮了许多屋子,今年米粮菜蔬都极贵,不是能静心读书的地方。公子就在我们店里住上几个月,先派人回去修好宅子再搬岂不更好?”   崔燮特别坚定地摇了摇头。   这些日子他跟明朝人,特别还是官府中人打交道打多了,已经默默记了一肚子这个时代的习俗,再也不是之前那个两眼一抹黑的新嫩穿越者了。他既然下定决心要走,早就准备了一条古人无法拒绝的理由,抛到严员外面前——他要回乡祭扫。   明代讲究事死如事生,扫墓祭祖如同孝敬父母,都乃是关乎忠孝节义大事。严员外不能再拦,便叫厨下准备了许多干粮、路菜、腌腊之物,又安排雇工帮着他们把这些日子人家来探病时送的礼物都捆好装车,另租了宽敞舒适的大车送他们返乡。   他们在客栈里白吃白住白拿,临走时却不能白走。崔燮便借口写字会牵扯肩头伤口,照样叫捧砚代笔,抄了一份道光年间建厂生产的镇江香醋方子,封在信封里交给严员外。 第7章   崔燮这一走,也有不少相识闻迅来相送。众人依依惜别良久,才放他出了城门,各自回车进城去了。   崔源赶着自家小车在前,严员外寻来的赵车夫赶着租来的大车拉着崔燮和捧砚,一前一后地赶着路。到城外五里亭附近,却忽然冒出辆绿篷小车挡在途中,从里面掀帘跳下一个儒雅的中年人,竟是上次问完他治哪一经后就再没出现过的刘师爷。   他连忙扶着捧砚蹭下车,跟刘师爷见礼,谢过他和傅知州的关爱。   刘师爷抚着长须笑道:“我今日前来,不单为送公子还乡,还有一份知州准备的礼物要捎与小公子。”   几名仆人从他车上搬下两个大木箱,默默打开箱盖,而后退下,露出里面满满当当的两箱书。   刘师爷朝箱子一指,自豪地说:“我家知州深体公子求学之心,特命我送了这套《五经四书大全》来。这些书全迁安也只在县学里能找出一套,寻常读书人想借都借不到。公子拿去与四书章句、五经正义相对照,好生揣摩,多读多思,幸勿负知州大人美意。”   崔燮的神色也郑重地起来,长揖道谢。   刘师爷生受了他一礼,又朝后挥了挥手,那几名仆人便从车上搭下个稍小的箱子,打开后仍是满满一箱书。   崔燮忍不住吞了口口水,有点怀疑自己撑过了十二年应试教育和四年大学工读生涯的大脑在这古代还够不够用的。   对了,他脑海里还带着老三的移动硬盘,那盘是2个T的,虽然存了不少片子和网络小说,但剩下的空间似乎还有1个多T,应该、应该能存下这些书吧?   刘师爷看着他的脸震惊到空白,以为他是为自己的用心感动,满意地笑了笑,说:“这些是我前些日子找同乡搜罗来的,北直隶治下州县近些年县、府、道试的案首闱墨,都经过精挑细选,篇篇锦绣。你拿去认真背两年,别的不敢说,一个童生定然稳稳的。”   ……背下那么一箱子书才是个童生,刘师爷这是鼓励他还是想打击他呢?   刘师爷命人把书搬进他乘的大车里,拍着他的手殷殷劝道:“我知道你是官宦子弟,不走科场这条路也有办法选官。可捐官、恩荫出来的官职毕竟非正途,不仅要看令尊的官位,且前程有限,做个七品也就到头了。还是自己挣个两榜出身……起码像我们知州这样,正经的举人出身才有底气。”   他这几句话说得很轻,听在崔燮耳朵里却像重锤一样,一下子打散了他刚才因为书太多生出的畏惧心理。   这时是明朝,是士农工商四阶壁垒分明的明朝,官员的力量强悍到无以反抗。   如果他考不上举人、进士,那就一辈子只能俯伏在原身父亲,甚至那个能上国子监的异母弟弟之下,因为国子监出来能选官。如果原身二弟做了官,而他只是个普通百姓,到时候别说给死去的小崔燮报仇,连他自己往后的人生都在别人操纵手里。   就算他能利用化学书上的先进技术赚钱也没用。这个时代讲究“父母在,无私财”,徐夫人是他继母,有母子名分在,他再能赚钱,也是别人养的一株摇钱树,一旦供不上他们的贪欲,就会被砍掉或卖掉。   只有自己独立出来,没人敢像现在这样随意处置他,才能筹谋以后。   他深吸一口气,清空脑中思绪,抬眼看着刘师爷,诚恳地谢道:“多谢刘先生提点,在下定然好生读书,不负先生今日之教。”   刘师爷含笑点头,目送他离开,直到马车走远才收回目光,摸着胡子低声自语:“崔公子这是开窍了吗?怎么好像我劝了他几句之后,他那周身气质忽然就沉下来了,不像之前那般浮躁,一提读书就像有人要打杀他似的?”   仆从们也不知师爷自己嘀咕什么,牵着马过来问他要不要回城。   他看着凑上来的马头,忽然自失地一笑:“人家是五品官的公子,前程自有他当官的老子操心,我在这儿思乱想有什么用。后年就是吏部大计,我还是回去想想怎么理清钱粮户册,帮大人得个上等考评吧!”   =====================================   安顿好刘师爷搬的三箱书,两驾马车都压到车轴嘎吱嗄吱的,走得极慢。四人都不敢在黑地里赶路,只得早歇晚行,慢悠悠地从顺天府转进永平府,直到第三天上午才赶到了迁安城北的老宅门外。   这座宅子早年间被崔郎中典给一个和他同在县学读书的王秀才开蒙馆。不过去年迁安县与周围大片村子都遭了大水,王相公家里的房子和地淹了,父母都因水灾去世,便把院子退了,自己回村守孝。   这间院子在洪水时也被淹过,后来又空了一年没人住,就显出了几分残破相:如意门的门头上少了许多瓦片,檐下的雕花砖这儿缺一块那儿少一块,墙上爬满青苔。原本红漆大门的也处处脱漆,一把半新不旧的铜锁挂在门上,还是那秀才退房后换的。   崔源下得车来,摸出钥匙开门,叫通州来的赵车夫帮自己卸门槛。   他们这两辆大车嘎吱嘎吱地撵进来,其实早惊动了左邻右舍,周围房门后也有许多人悄悄打量他们。不过这个时候在家的大都是妇人,见赶车的崔源和赵车夫都是壮年男子,便不好上前跟他们说话。   两驾大车一前一后地进了门,赶进二重院子,贴着正房台阶下停住了。   崔源先跳下车,开了正房大门,叫着捧砚拿水进去洒扫,给小主收拾出休息的地方。赵车夫往院子里寻了块木头卡住车轮,从小车上往下搬行李。   崔燮那尊臀是受过伤的,动作大了怕扯掉痂皮,便扶着车门慢慢挪下来,先绕着院子看了一圈。   崔老太爷当初住这房子时是下了本钱翻盖过一回的,砖木都是上好的料子,砌砖的三合土里还掺了糯米汁,虽经风吹雨打多年,墙壁倒还都挺完整。   院子大门开在东南角的坎位,进门正对高高的影壁,门后是一溜倒座房,外院靠西侧有座石砖垒的马棚。影壁上的垂花门和大门正相对,过了垂花门便是主院。院子整体是细长条的,地面铺出一片青石甬道,分别通到正房和两个厢房阶下。院子两侧花圃里长满了野草枯枝,西北角一口八卦井,里面黑幽幽地已没多少水了,井沿爬满的绿苔。   整座院子是四合院的结构,却又跟北京四合院略有区别,正房当中是穿堂,透过门能看见里面二层楼高的后罩房。两侧的耳房长长地往前突,把里面半个院子围成了凹字形。院里四面建着抄手游廊,上头抱着层猪血色的漆,底下的漆皮都泡开了,露出里面本色儿的旧木头。   崔燮心口砰砰地跳,有种出乎意料的幸福感。   这院子怕不得有五六百平米,房子也有二十来间之多,还带花园。搁在前世,他连买这里一间房都买不起,可现在这么大的院子白给他住着,崔源父子还都一副他受苦了的模样。   这样的苦他愿意天天受啊!   这么大的院子就他们仨人住,什么事都能自己做主,这不比关在京城那个家搞宅斗,没事挨板子强多了?   崔燮对着院子唏嘘了一会儿,也走到那辆小车旁,帮着车夫和崔源往下搭箱子。那三个干活的都拦着他,说:“公子是读书人,别搬这些粗重的东西,仔细伤了你的手。”   崔燮袖子都挽起来了,见人家不用他,只好自己挽尊:“那我去找两块木板,你们就把箱子推下来,比抬下来搬省力。横竖箱笼里也没多少值钱东西,摔摔不要紧。”   院子角落里堆着些不知从哪儿拆下来的木板和竹竿,他过去抱了几块,捧砚忙跑过来抢了去,让他上屋里老实歇着。他们父子在车后搭了滑板,挑出几个盛着瓷器、摆件的箱笼捆上,横穿过一根竹竿,请赵车夫帮忙进屋里,剩下的就从直接从板上推下来,省了不少人力。   这边没有崔燮插手的地方,可他一个生在红旗下,长在新社会的大好青年,真不习惯坐着看别人干活,就在旁边转悠着递水、绑绳子,能帮一点是一点。   赵车夫接过水袋喝了几口,羡慕地说:“你家小官人真个会体贴下人。俺在北直隶走过这么多趟车,那些雇车的都恨不得拿人当牛马用,多沉的箱子也要人手抬肩挑,生怕剐蹭掉漆皮,更没见过当主家的亲手给家下人递水的。”   崔源却是心疼得不行:“我家少爷是读圣贤书读到心里去了,仁义……”   崔燮看着正埋头干活的捧砚,默默地想:你亲儿子才值得心疼呢,十三四岁的孩子就给人打工……没人权的封建社会啊。 第8章   天气越来越热,崔燮看着那三人胸前背后的衣裳更都让汗溻透了,喘息声也越发粗重,便撂下水囊,站起身说:“你们先歇歇,我去买点水和吃的来,就是人不要休息,马还得吃喝呢。”   崔源急忙拦他:“哪能让你买东西,叫捧砚去!”给儿子打了个眼色,说:“出门往东直走,过两条街便有卖吃食的地方,还能打酒。赵大哥一路送咱们回来也受了辛苦,捧砚多买些酒肉,请赵大哥吃了好回京。”   捧砚应声站了起来:“爹放心,我常在外头给大哥买吃的,什么好吃我一眼就能看出来。”回头按住崔燮,实诚地说:“大哥你身上没钱,又不常出门,未必找得到路,就在这儿等着吧。我先去邻居家讨些水来,给你洗洗脸。”   他精力倒旺盛,一路小跑就出门了。   对门和旁边的邻居早都注意着他们,见捧砚一个留着披肩发的小厮出来,也没什么男女大防可讲,便都出来拉着他问:“这位小哥,你们主人哪是一家的,是租了进士第的房子读书的,还是和王先生一般开蒙学的?”   捧砚挺胸叠肚地说:“什么租房子,我家老爷就是这院子的主人,我是跟着我家大公子回乡来的。”   一名老妇人问道:“可是在京当官的崔家老爷?不是听说他当了五品大员么,怎么叫大公子独自回乡了?”   捧砚不愿说出崔燮被父亲赶出家门的事,便轻描淡写地说:“公子是回原籍来应童生试的,京里喧哗,不利静心念书,所以提前带我们回来住。”   众人感叹了一阵,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忽然在人群后尖声问道:“你家公子多大年纪了?我家大儿可是十八岁就考上童生了,再考一道就能中秀才,京里的公子读书怎么也得比我们县里人强吧?”   旁边的人撇了撇嘴说:“张妈妈在我们这群妇人面前说说嘴也就罢了,那进士老爷的儿子比不上你一个做工的儿子?咱们这条街上如今住的都是读书种子,哪个不是年纪轻轻就中了童生秀才的。”   捧砚听得头疼,轻咳了一声道:“劳烦各位婆婆、婶子,我家公子才搬来,院子里的井水不干净,能否向各位家里借几桶水?”   那些人顿时顾不上吵架了,争着说:“打水不要紧,待会儿叫你家仆人来我们院子里挑,要多少都行。你家要淘水井的话,北大街上有匠户市,雇个淘井匠只消四分银子一天,若还要修房子,那儿也有泥水匠、裱背匠,一起雇来也便宜。”   捧砚不敢自己做主,便回院子里问他爹。   崔源说:“要淘水井得几天工夫,你去买酒菜时顺便看看有没有卖水缸的,先买个大缸贮水,凑合过这两天。那些匠人也得雇,不过天色不早了,先吃饭,吃过饭我跟你去看看。”   捧砚又出去了一趟,很快就有人抬着大缸敲响了他家门,连同水桶、舀子一并送来。崔源正在上房里铺炕席,没工夫打水,便多给了他们一分银子,请赵车夫带他们去邻家挑水,顺便借些鲜草、豆料喂马。   崔燮错眼看见赵车夫直接舀着挑来的生水喝,觉得不卫生,可他自己又不会烧柴灶,只得去上房叫崔源去烧水。   崔源以为是他渴了,搁下被褥就去烧水。盛被褥的箱子敞开着放在屋角,他就顺手把褥子铺上。那座炕四面还嵌着木架子,看着跟普通木床一样,他顺手爬上去挂了纱帐,还在帐角坠了香囊。铺完自己的到另一侧屋里看了看,只见南窗下光光一个土炕,便到厅里翻了翻崔源父子的箱笼,把他们俩的被褥铺了上去。   等到崔源沏好茶回来,看自到家的铺盖整整齐齐地铺在上房,吓得差点扔了茶盏,连声说:“不成不成,少爷你怎么能把我们的铺盖铺在上房!哪有家下人住正房的,我这就把铺盖挪出去,捧砚倒是让他睡在你外间,晚上给你斟茶倒水……咳,你怎么能干这种下人的活计呢!”   他撂下盘子就去抱炕被。崔燮不指望着能改变他的思想,索性只拿钱说事:“你来时不是说,咱们只剩三十多两银子了?京里还不知以后给不给月钱,这点银子就得供我养病,念书,能拨出几两来修房子?上房肯定要翻新,你们俩若住别的屋子,就得多花一份修房的钱,不如住这里,又省钱又省事。”   崔源急急地说:“那也……”   崔燮抬手朝窗外一指,打断了他的话:“赵大叔他们在外面呢,先这样吧,别让人听见咱们吵架。”   崔源顿时闭上嘴,自己闷闷地叹气。   不一会儿捧砚便带着个伙计,拎着两个大食盒和一小坛酒回来:一盒是给崔燮的白鱼羹、老鸡汤、烩鳝丝和时鲜菜蔬;一盒是给赵车夫和崔源下酒的炸鹌鹑、鱼鲊、酒浸肉、醋烹脆骨,还有满满一大盆香稻饭,酒则是店家自酿的白酒。   伙计把盒子送到上房,打开盒子,一样样把菜搬出来,又替他们锥开坛头的泥封,说了声:“几位慢用,回头把碗和坛子送回去就行,咱们街里街坊的,还望小公子以后多关照咱们的生意。”   伙计走后,崔源看着这桌至少值五六钱银子的酒菜,又想起刚刚崔燮的“歪理”,忍不住多叹了几声。   崔燮只当听不见,叫捧砚端着菜跟自己到炕上吃,让他陪赵车夫在堂屋喝酒。赵车夫还要赶车,也不敢吃太多酒,只就着脆骨喝了几盅,又痛痛快快地吃了四五碗饭,略歇了歇就辞别他们,拿车钱回了通州。   崔源张罗着收拾了碗筷,把剩菜倒进自家的盘子里,搁进厨房,悄悄跟儿子说:“你以后劝着点大少爷,他一个大家公子,又不是那等穷书生,哪儿有帮着下人干活的!岂不是要乱了尊卑吗?”   捧砚想到他路遇妖人时先推开自己,回到家也不摆主人架子,心里其实是极高兴的。可听了父亲的话,又觉得这不合大家公子的行事做派,犹豫了一阵才说:“许是大哥这些日子只跟咱们俩在一起,不大计较礼节。等他去书院读几天书,学了圣人的话,自然就好了。”   父子俩说着话收拾好剩菜,把盘子刮洗干净放回酒肆的食盒里,便准备出门一趟采买日用的东西,连着把食盒还给酒肆。   崔源临出门还要担心少爷干家务,把从家带的书箱推到床边上,叫他闲得无聊了就看看书,千万别干活。   崔燮痛快地答应了:“我就在屋里躺着,什么都不干不就行了?源叔你放心吧,我知道轻重。”   他们在这里安顿好,也就该考虑找先生读书的问题了。前些日子在客栈光忙着搞谍报工作,根本没时间摸书,得趁这几天把原身的字仿一仿,还得把入门的基础课都看一遍——虽说看过不等于能懂,至少脑子里有个PDF,万一有人考起来可以照着读。   崔源不甚放心地看了他一眼,出去套车了。   不一会儿外头大门“轧轧轧”地响了几声,崔燮以为他们走了,把头伸出窗外看了一眼,不想崔源又从二门进来,站在院门口喊道:“我请了隔壁赵员外家人帮忙看门首,天黑就回来,少爷好好歇着,也别看书看得太晚。”   崔燮连连保证自己哪儿都不去,老老实实地把头缩回了屋子里。又过了一会儿,大门被人从外面“砰”地关上,这间小院才彻底清静下来。   他找原身从小用的书箱子,坐在床边脚踏上慢慢翻看,还真找出一摞原身抄的字纸,打眼就看见一句“所谓修身在正其心者,身有所忿懥,则不得其正”。他记得《大学》里有一句“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那么这摞抄的八成就是《大学》了。   内容也看不懂,他就仔细看了一下字体。写的是颜体,可能是原身年纪尚小,字还写不出什么筋骨,但字体丰腴,排列整齐紧密,算是不错,也并不难仿。   那堆抄写的字纸底下,却是一套半新的《四书章句集注》,一套八成新的五经原文,再往下是略旧的《三》《百》《千》《神童诗》《时古对类》……还有一本翻得极旧的《孝经》,边上密密麻麻地用小字作了注。   看来这孩子的工夫都花在孝经上了,难怪学习进度让刘师爷鄙视呢。但是原身既然爱读它,他也得往脑子里印一遍,要是万一有人要拿这个考他,也能开PDF作弊。   崔燮抿了抿唇,把剩下的书摆好,翻开《孝经》一字一行地看了下去。   他看过的书页在脑内生成PDF,一页接一页地向下拉长,并不像他之前想的那样,每看一页就生成一份独立文件。他的眼睛和大脑就像扫描仪一样:若是看得清楚仔细,脑海里的文件就印得清楚;若是走马观花地扫视,文字就有深有浅,他没认真看过的部分就会模糊、缺字,甚至整个文字都不可辨识。但只要认真地重看一遍,清晰版的文字又会覆盖原来模糊的部分。   把整本书翻阅到头后,文档就自动命名为《孝经正义》,化成PDF图标,静静地躺进了硬盘里。   上次写的那张酒方子和崔源写给谢千户的信都排在这本书前面,却没个正经名字,而是用文档内容的前几个字命名。   这些文档的命名规矩跟WORD一样吗?能删掉吗?别回来随便看个字就生成PDF,白占内存空间吧?   他舍不得删掉那么长一卷孝经,就试着点住烧酒方子,集中精力把它拖到硬盘外,果然就在空中碎成粉末消失了!而且这些文档的生成也有规律:如果连着翻页看下去,就会生成连续的文档;如果看了一页或是几行字之后就闭上眼,这几个字也会生成独立文档,自动存入硬盘。   这也比WIN10差不了多少嘛。他自得其乐地想着:虽然看书会生成碎片,有点乱,但只要及时清删就好。将来把那几箱书慢慢刻进硬盘里,什么时候用到就按着名字打开,说不定还能冒充个过目不忘的天才呢。 第9章   崔燮试验够了硬盘的功能,就重新打开《孝经》,对照手边的印本查缺补漏。   看着看着,他忽然发现一个问题——   这些字他都认识!而且看着竖版的、写满小字注释的书,他居然一点不觉得别扭,读书的速度几乎比从前看横版的简体中文印刷文字时慢不了多少!   他穿越之前很少看繁体字,竖版书更是连翻都懒得翻的,怎么忽然看得这么顺畅了?这难道就是身体本能,虽然换了灵魂,可该识的字都还认得?   那背过的书呢?   崔燮有点期待,关上PDF,先回忆刚刚看过的大字内容:开宗明义章第一。仲尼居,曾子侍。子曰:“先王有至德要道,以顺天下……”   下什么来着?   他翻开书,略过一片小字看到那句“民用和睦”,脑中一转,自然而然地往下接了“上下无怨”。再往下背几段,又遇到脱漏的地方,再翻两眼,便又能接着背下去。翻了那么几次,竟也磕磕绊绊地把整本书背到了结尾。   看来他果然没继承原身任何记忆,书还得自己背。   好在这个身体毕竟是十三四岁,大脑最活跃的时候,死记硬背的能力还挺强的。再加上他的灵魂已经是成年人的,理解力和集中力胜过真正的孩子,以前又多少学过些古文,背起书来还挺顺利。回头再按着艾宾浩斯曲线巩固几次,多做几套摸拟题,不就能记得牢牢的了?   这才只有四箱子教材和真题,他前世从幼儿园起就开始学算术、英语,这么多年用的课本,做的练习册和卷子,不比这多多了!   崔燮自我激励了一会儿,闭上眼重新开始背书。如此重复两三遍,觉得差不多了,就翻开脑海中的PDF,集中精力记诵正文后面的小字注疏。   也不知过了多久,大门忽然“嘎吱吱”地响了起来,似乎有人在院外说话,声音还挺高。他以为是崔源回来了,想想他走之前老母鸡似的唠叨,便扑到床上,拽了条被子裹住自己,装出一副听话休息的模样,闭着眼继续背书。   可外面的声音越来越近,他渐渐听出来,不是崔源父子回来了,而是一对老夫妇在他家院子里说话。两人嗓门都挺大,声音直往房里灌,似乎说的还是他——   “崔家老仆只找我们借个人看门首,就是要帮忙看护小官人,挑个利索的媳妇子过来不就得了,你一个大老婆子跑来看人家年少公子做什么!”   ……难道他长得特别帅,有老太太慕名来围观他?可别的穿越者不都是漂亮的小娘子偷窥吗,怎么换到他这儿就成了老太太?   早知道来的不是崔源而是邻居,他就不拽被子了,这又得重叠上。   他匆匆起来叠被,就听见外面那位老太太也喊了起来:“崔小官人病在床上,一个媳妇子支应得了什么?我是赵家主母,当初钱太太……老夫人也常跟我来往,我过来看顾小官人才是正理!你自个儿还不是把新做的会客衣裳都穿上了,还要去陪人家说话,人家文曲星下世的小公子跟你一个村老头子有什么可说的!”   这就是源叔托付的邻居吧?真是对……爽快的老人啊……   他飞快地叠好被子,起来掸了掸衣裳,到院里迎接客人。院子当中,两位老人正气乎乎地瞪着眼互望,背后还跟着两名少妇,手里提着篮子和水壶,抱着包袱,在他们背后垂头偷笑。   崔燮快步下了台阶,拱手问候:“两位老人家好,晚辈崔燮,今日刚搬到此地。本该晚辈上门拜访的,却是有劳老人家与两位嫂子亲自登门了。”   两位老人顿时不吵了,转过头来看他。四个人八只眼睛落在他身上,目光炯炯,却半晌没人说话,盯得他有点不知所措。他僵硬地把胳膊放下,尴尬地笑了笑,回手指着厅堂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老人家请随我进厅堂坐坐吧。”   赵员外哎了两声,仿佛才回过神来,捻着花白的胡子感叹:“不愧是京官老爷的公子,好体面的一副相貌,咱们满县里也寻不出这么个俊俏小哥。”   赵老夫人习惯了跟丈夫拌嘴,听他说话就下意识反驳:“你不会说话就别开口!什么满县里寻不出来,郎中老爷难道不是咱们县的?夫人虽说是府城那边嫁过来的,可也做了那些年咱们县的媳妇。要我说,小官人就是得了咱们迁安的风水灵气才生成这般灵秀模样!”   说是府城的媳妇,那就是认得原身母亲的老邻居了,将来可以问问原身母亲和外祖家的事。崔燮眯了眯眼,笑道:“员外、夫人客气了,咱们都是邻居,也不必叫什么大官人小官人,叫晚辈崔燮就好。院子里太阳大,两位快请屋里坐。”   赵员外笑得满脸的皱纹都挤到一起了,连声说:“什么员外夫人,小燮哥既要亲近,就叫我们一声赵爷、赵奶奶好了。”   崔燮依言叫了,请他们进屋。   当初王秀才退房时因为家里遭灾,囊中羞涩,就把住在此间时添置的桌椅留下一部分抵了房钱,因此屋里家具倒齐全。崔燮把人迎到正堂坐下,想去倒点水来待客,赵家两名仆妇却已快手快脚地把竹篮和茶壶搁在茶几上,从篮子里端出一盘新核桃、一盘腌梨条、一盘红沙果、一盘奶皮酥,又给三人各倒了杯热水。   老夫人笑吟吟地说:“小官人……小燮哥快尝尝,这是自家制的茉莉香汤,外头买不到的。”   崔燮捧起水杯,就闻到一股茉莉花的清新香气。水喝起来有淡淡的蜂蜜味,清淡微甜,那股清气浸在水里,咽下去还觉着满口都是余香,感觉有点像现代的茉莉蜜茶,但水色纯澈透明,也完全没有茶味。   他刚穿来时还想着卖点儿美食惊艳明朝人民,结果一口水就被明朝人惊艳了,端着杯连喝了两口,赞道:“好香,这是用茉莉花冲泡的?”   赵老夫人略带得意地说:“这是预先在茶碗里涂上蜜,将碗倒扣在鲜茉莉花上,吸取其香味之后用水冲出来的。做法倒不难,不过迁安这样的小地方,也就只有几家人种得那南来的茉莉花。老婆子家里便有一株,小燮哥若喜欢,我叫花匠分一株与你。”   崔燮笑道:“怎能夺奶奶心爱之物。再说我家里只三个男人,都是粗疏之人,怕养不活这样的好花。”   赵老夫人看了这屋子一圈,说:“也是,你们家人少,种花也怕是没工夫照看。我认得一个姓钱的牙婆,调教的好丫头,你不如买几个人来,帮你莳弄花草,端茶倒水,人家不是说什么红袖添香……”   赵老爷重重咳了几声,数落道:“什么红袖添香,你儿子那就是不好好读书,弄个小丫头与他胡混罢!别拿你那套妇人之见带坏小燮哥,人家京里的大家公子,为了读书好都不许用丫头服侍!”   崔燮连忙端起壶给两位老人续水,打断了他们的吵架节奏,苦笑道:“老夫人的好意我明白,不过父亲是部院清流之官,治家极严,在家里也只许子弟用小厮,不敢随意买人服侍。何况我们出来也没带多少银子,说不得以后还要叫仆人经营些生意,到时候还要请两位老人家照顾。”   那对老夫妻顾不上吵架,震惊地看着他问道:“真的?怎会如此?你家老爷不是五品大员吗,怎地原先你家在咱们县里是那们个大财主,做了官儿倒精穷了?”   崔燮真恨不能把郎中夫妇的真面目暴露出来,可惜这时代讲究“子不言父过”,他要真说了实话,别人当面可能同情两句,背后就要讲论他不孝了。   而且他一个未成年人,带着两个没有社会地位的仆人回来,很容易让人欺上门。五品郎中看中的元嫡长子和不受宠的前妻之子的地位相差也很大,若让人知道他是被父亲抛弃的,说不定就有人敢来敲诈、欺凌他。   他叹了口气,忍着恶心说:“咱们两家是邻居,我家过得如何,两位隔墙便能看到。我也不想打肿脸充胖子,强撑什么公子作派。家父为官清廉耿价,京里又是米珠薪贵,祖父祖母见今还病在床上,家里弟妹又多……我家虽也有些产业,却也要节俭着过日子。”   两个老人地听得脸色变幻,哎呀哎呀地叹了几声,又不知说什么好。   崔燮提起壶给他们冲了一遍白水,笑道:“两位老人家不必这样小心翼翼,该说什么说什么,只当我是你们的晚辈孩儿相待便是。”   赵员外先把仆妇们打发出去,嘱咐她们不许在外头乱说崔家的家境。   回头再看崔燮,之前身上那股紧张拘束劲儿就差多了,倒觉得他生得可亲可怜,眉眼也不那么明亮灼目的叫人不敢亲近。   他慈祥地笑了笑:“小燮哥你放心,我跟老婆子都不是多话的,家下人回头我也教训他们,情管不让人在外头听到一丝半点风声。咱们两家也是老交情的,说一句托大的,我老儿以后也只当你是亲孙子那么疼,若有用钱的地方只管说,别跟我们见外。”   崔燮笑道:“赵爷多虑了。我从家里只带了两个仆人,几副箱笼,以后日子肯定过得拮据,邻居们哪有看不见的?我自幼读圣人书,并不以清贫为耻,与其叫人猜度我为何这样寒酸,不如说明白了,省得背后叫人猜来猜去,不知传出什么话来。” 第10章   赵老夫人听了他的话,眼圈都要红了,心疼说:“对对,大丈夫不患无妻……咳咳,不患无钱!那、我看你家里这窗纸都该换了,棚子、四壁也该糊糊了。我家里是开纸坊的,有那上等白的桑皮纸,回头就让赵奎给你送几卷纸来糊墙糊窗。”   崔燮忍着笑低头谢道:“多谢赵奶奶,等源叔回来,再让他给贵府送钱去。”   赵老夫人忍不住拍了拍他的胳膊,笑道:“我家就有个小纸坊,这些纸都是自家坊里产的,窗屉也是下人胡乱糊的,不值得你特意谢一声。说起来我家这纸坊买卖好,也借了你家郎中老爷不少光哩!   她煞有介事地抬手挡在嘴边,压低声音告诉崔燮:“要不是你家老爷考中进士,将这条街的风水抬起来,又把房子典与王相公做蒙馆,哪得那么多读书人来咱们这里买宅院、赁房子住?我家的纸亏得是卖与他们,不然这城里那么多家纸店,这老头子跟我那大儿又不是会做买卖的,哪里能做出家业来。”   他正准备找地方上学,顺口问道:“哦?这附近有读书人住?都是王先生的原先的弟子吗,是儒童还是生员?两位老人家可知道他们学问如何,能教弟子吗?”   这个赵奶奶就不懂了,只好拿眼睃了丈夫几下。   赵员外端起杯子抿了口熟水,在老妻面前摆够了架子,眯着眼讲古:“若说起这里的书生们,还得从郎中老爷中进士那年讲起。因他中了进士,搬进京城,人都说他是因为宅子风水好,搬来之后才能两榜连捷,进京做了大官。故而咱们这条街的院子都有书生要租,家里有弟子读书的富户也肯出高价买——不瞒你说,我家要不是有两个不成器的孙子在读书,想叫他借借风水,也想把房子典出去哩。”   原来大明朝就有学区房了,还炒得挺火。他住在这学区房中心的风水宝地,要不要租几间房出去赚个租金?   还是制点读书人用的东西,在外院开个小店赚钱?   眼下不是想这个的时候,他把这念头暂撂下,虚心问道:“不瞒两位,晚辈打算在家乡应试,需要找位先生正经学习经义,作文,不知这里哪位先生的学问好?束脩我这会儿还凑得出来,只要学到真知识就好。”   赵员外皱着眉说:“这……王先生走后,将学生转给了一户姓林的先生,我家二孙儿在那里念书,说是不如从前的王先生。别人却又不教学生。往年有几个中了举的,大多也都钻营着要选官,无心授客。你是跟着京里先生读过书的,本地这些开馆的酸儒还未必及得上你哩。”   崔燮无奈地笑了笑:“哪里。我自小养在祖母膝下,自从祖母病倒,这些年倒是侍疾的时候多,正经念书的时候少,现在连五经还没念过哩。原先教我念书的举人舅舅早两年选了官……”   赵员外怔怔地问:“他刘家舅爷考了举人?武举人吧?”说完忽然抬手朝嘴上轻抽了一记,皱着眉说:“是我想岔了,刘千户家早年间就抽调到榆林卫了,哪能在京里教你……那是后来那位太太的兄弟?举人选官何等艰难,他能选上知县还不是看在你爹的份上,竟不好生教你念书,真是不当人子!”   老太太这才听明白,惊讶地说:“咦!他不好生教你读书?好狠的心,有个给人做填房的姐姐,弟弟也不是好东西,就这般糟踏前房娘子的儿子!”   赵员外忙在她手上拍了一记,骂道:“看你胡沁些什么!这种挑唆人家不合的话是好说给小官人听的!”   赵老夫人也急了:“那还不是你先说的!你那张嘴才最没遮拦的……”   俩人一言不合又吵起来,崔燮眼观鼻鼻观心,只当没听见。他们吵着吵着忽然想起这是在别人家,旁边还坐着事主,各自咳了一声,低着头假妆整理衣服。   还是赵员外心理素质强点,捋了捋领子,重新说起正事:“你要真想寻良师,最好是去府城。我那大孙儿前两年运气好进了学,就在府城的官学做附学生。那里读书人多,学问也好,城外还有座孤竹书院,是从大贤伯夷、叔齐那时候传下来的,出圣贤的地方哩!”   府城吗?崔燮沉吟了一下,摇了摇头。   他们身上拢共只有三十两银子,要搬到府城去,一年房租就得十多两,剩下那点钱根本不够糊口的,更别提读书了。   何况他们是被原主的父亲扔过来的,崔家人可以不管他衣食住行,是生是死,但一定不会让他随意离开。哪怕他真去府城了,只要崔家两口子一句话,他就得乖乖地再搬回来,否则就是不孝,是要毁前程的大罪名。   还是一步一步来吧,反正这里有个先生,教学质量再说,能教他写八股文就行。   赵员外见他不答应,就知道自己刚才那个府城的说法冒进了,拍了拍脑袋说:“是我想左了,你毕竟年纪小,住在老家家里还未必放心哩,岂能自己作主就搬到外头了。那你不如先在林先生家打个基础。   “明年是秋闱之年,有才学的秀才们如今都要准备秋试了,寻不好人来。等那群书生考完回来,定有急着寻馆的,到时便叫我家应世推荐个学问最扎实的,咱们俩家合请回来,也花不了几两银子!”   崔燮谢过他的好意,又问跟林先生读书要多少银子。   赵员外这方面也有经验,便把自己孙子的束脩、节礼、讲经义的开讲费怎么交的都说了,还悄悄传授他:“马上就是中秋了,你等过了中秋再去拜师,好省两钱银子的节礼。若还不急,就等过了廿七孔圣人的寿诞,更省一笔。”   崔燮连连点头,默记下钱数和需要送节礼的日子。他倒不怕晚些去上学,因为正式读书前他得抽时间把原身会的书背下来,再仿仿原身的字,这些事就算花上一个月也并不宽裕。   说着说着,赵家女仆过来送了新点的胡桃松仁桔饼泡茶,配着一笼羊肉馅柳叶饺儿、一盘撒糖粉的炸馓子当点心。   赵员外说了一下午话,正好又渴又饿,抿了口泡茶,抄起筷子让崔燮吃点心。   赵老夫人好半天没捞上说话,终于逮着了个不谈读书的,便吩咐她:“回家拿几卷糊墙的大纸、一叠糊窗纸,两扇新糊的纱屉子,还有咱家那草珠子穿的门帘也拿几挂。看看院子里的水够不够用,再叫赵奎他们给这边挑满了……”   崔燮忙拦了一句:“我家崔源和捧砚已经去采买东西了,这些都他们会买回来的,不敢偏赵爷家的东西了。”   赵奶奶笑道:“都是自家的东西,不值什么。你家这么多屋子,就是买多了也搁得下,只当是有备无患吧。”又吩咐道:“把我窗下那盆茉莉也拿来,给小燮哥熏屋子。回来你们就把晚饭做了,咱们家的饭让阿寄做。”   仆妇答应一声,回去捧了花来放在窗下,又带了个男仆来给他这间卧室装了帘子,窗棂上凑合着糊了层油纸,从里面扣上纱屉。只是房子太旧,墙灰和糊的纸都掉了,墙纸暂不贴上去,要等人来重上一层灰浆和白粉再说。   崔燮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实收了,谢过两位老人,又说:“我家这两天要淘井,人进人出的,恐怕要打扰邻居们,还要请赵爷赵奶奶帮我跟邻居告声罪,等我们这边安顿下来,我也想摆个酒请诸位高邻过来,聊表亲近之意。”   赵员外夫妇正是喜欢热闹的人,客套了两句便红光满面地说:“这都是小事,都包在我们老两口儿身上。你孤身一个搬过来,家里事事都指着你一个人盯着,哪里忙得过这么多事来!酒席之事不如也交给我们,肯定帮你办得体体面面,又不要你多费钱钞。”   崔燮连忙起身道谢,郑重地将这些事托付给他们。   他们夫妇聊得心满意足,又揽了办温居酒席这桩大事,急着要回去筹划,又坐了一阵便就起身,只留下个仆妇帮他做晚饭。   傍晚崔源父子回来,见这房子已经跟他们离开时大不相同:灶里有火,锅中搁着半温的菜,屋里屋外的箱笼桌椅擦得发亮,窗上扣着绿纱屉,门上挂了新珠帘,总算有些做人家的样子了。   两人都有点担心崔燮在家又干了什么不合身份的事,匆匆卸了车就进门看他。却不想进房后就看见他十分老实地闭目养神,连书都没看。   崔源满意地点点头,问道:“少爷,家里怎么这么干净?这些纱窗、珠帘又是哪家送来的?”   崔燮先叫他们去厨下拿饭菜,吃饭的时候把赵家老两口来访的事说了。崔燮听着听着就把筷子撂下了,忧愁地说:“少爷这事做得却不对了。你只说咱们自己就罢了,怎么还编派家里的事。这要让老爷听见,看他不叫人重重捶你的!”   崔燮笑了笑,说:“咱们不说,人家就不奇怪我一个五品京官的儿子,怎么只带了两个人,赶着辆小破车回老家么?家里不穷,只有咱们穷,那就是父子失和,是老爷不慈还是夫人不慈?还是我顽劣不孝被赶出家门?”   他看崔源张口结舌,说不出反驳的话,便笑了笑说:“我跟你打个赌,哪天家里来人送月钱,必定进门就说京里过何等艰难,挤不出钱给咱们,你敢不敢赌?”   捧砚低声说:“还不知有人来送没有,后宅里谁不巴结着夫人……”   崔源在他脑后敲了一记,自己却也不禁叹了口气,低声说:“咱们身正不怕影子歪,邻居们看得见少爷是什么样的人,不会乱嚼舌根子。”他看见崔燮眼皮都不撩,就知道他不觉得自己胡乱编排父亲的事有什么不对。   唉,少爷自从挨了打,脾气是有些变了,不会真的跟老爷离心了吧?   这话他不敢问崔燮,也不能跟儿子说,只能藏在心里,闷闷地吃了饭。 第11章   转天鸡鸣时分,天早早地就亮了,微红阳光透过半透明的窗纸晒到床上,正照到崔燮的眼皮上。   他睁开眼睛,定定地看了一会儿天花板上的黑窟窿,掀开被子坐了起来。从今天起他就要好好学习,等把原身掌握的知识复习熟了就可以去上学了。   上辈子上了十六年学,上学的时间经这副身体的年纪都大,这辈子居然还要从头学起。   崔燮叹着气翻身下床,换上昨晚放在熏笼上的玉色直身,在水缸里舀凉水洗漱。明朝也有丸状肥皂、猪鬃牙刷、香料和药材配成的擦牙粉,只是不大起泡沫,感觉不如起泡沫的清洁感好。但他也不是很在意细微感觉的人,用了几天也就适应了。   轻手轻脚地洗漱好,把残水泼到院边的杂草丛里,对着水缸束起头发,罩上网巾,顿时就成了个标准的明朝小书生。   他摸了摸发髻,满意地走到书箱那里,先拿出原身抄写的那摞《四书》看了一遍,刻成PDF存进硬盘里,然后在炕桌上摆好文房四宝,跪坐桌边,照着眼前浮动的PDF一笔一画地临写。   写着写着,外面忽然响起清脆的敲钟声,另一侧房间里很快响起急促的脚步。却是崔源穿着短衣跑出去,在门口说了些什么,引进一辆送水车来,两人就在院子里哗啦哗啦地倒水,盛满了厨下那口大缸。   现代有送水工扛着水上楼,明朝也有人驾着大车送水进院,古代生活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麻烦哪。   那辆水车走后,院子外面渐渐就响起了各种声音。有卖豆浆、豆腐脑的,有卖果馅、肉馅酥饼的、有卖蒸饺儿、烧卖的、炊饼、肉馒头的,有卖汤面的,有卖杂碎汤的,有卖桂花粥的……   崔源顺便各捎了几样进来。虽然比不上在崔家的精致,花样却多,各家又都有秘方,闻着香气扑鼻。进门时见到崔燮已经站在床边写字了,便一叠声地叫捧砚起床,一面端着早点进去,让他趁热吃。   在崔家时都是主人先吃,仆人吃剩的。崔燮一时半会儿改不了他们的习惯,便捡出几个烧卖、蟹肉包子,盛了一碗甜粥吃,其他的都整整齐齐的没动。等他吃完了,崔源便撤下去,跟儿子去厨下吃了。   过不多久淘井的匠人便敲开了大门,在井缘树起支架,准备干活。崔源把剩的早点热了热,分给他们吃了,又倒了几碗酒让他们喝着暖身,免得下井时冻着。   淘井是一家的大事。邻居们昨日就都知道这座进士第的小主人搬回来了,赵员外家的人也帮忙传拨了一下他家要淘水的消息,自然都要来跟着看看。   赵员外家跟他们离得最近,认识得最早,关系也最亲近,自然是要帮忙的。赵员外亲自带了两个男仆过来,让仆人们拎着绳子木棍帮忙,他自己则拉住崔燮,以这边太乱,影响他读书为由,请他到自己家里做客。   崔源也劝道:“家里又脏又乱,待会儿淘澄出井底陈泥来,满院子都是味道,对身子不好。少爷先去赵老员外家坐坐,别叫我们干活时还得分心看顾你。”   赵员外满面笑容地说:“阿崔放心,我们老两口儿定将你家小主人照顾得妥妥帖帖。把他要读的书带上,等我那孙儿下学回来,还能跟他谈谈圣人文章。”   崔源激动得连声道谢,恨不能立刻把少爷扔过墙,请赵高邻那位正在读书的令孙回来给他讲解圣贤书。   来帮忙的邻居和家人们也说:“小公子只管安心过去吧,不用操心这边干活。俺们这么多人盯着,拾掇个水井不废什么事。”   捧砚进去收拾他的书跟文房四宝,恨不能把装书的箱子都给他带到赵家。崔燮还是比较理智的,知道自己这笔字还不能见人,不想在那边动笔,就只让他拿了两本《四书章句集注》跟自己过去,好趁这段时间看看,跟抄写版对照一下。   到了赵家,捧砚被下人引到门房喝茶,崔燮却被赵员外带进了后宅里。赵老夫人带着儿媳妇在上房等着他,一进门就叫人端上四色拼成菱花状的点心,又给他沏了盏看起来平平无奇的热水。   他以为还是茉莉汤,端起来尝了一口,却不是上回的香味,而是凉丝丝、甜丝丝的,口感像薄荷茶,香气却更特殊而浓烈。   老夫人略带得意地说:“这是我这儿媳妇亲手点的无尘汤,小燮哥初到迁安,喝口无尘汤,就当是接风洗尘。”   崔燮不禁赞叹道:“我在家里也没吃过这样清香醒神的汤,伯母真是心思灵慧。难怪两位世兄年纪轻轻就能读书进学,遗传……一见几位长辈便知,世兄将来前途必定无可限量。”   赵员外得意地笑笑,挥挥手说:“我家大孙儿应世还有几分聪明,应麟却不成,他还也就在县城念念书,将来还不知能不能有出息。”   赵夫人也谦虚道:“我只求他们平平安安的就好,可不敢想那么远的。小燮哥若尝着这汤好便多吃一些,改日你家办席时,我们婆媳再做些真正的拿手汤菜送过去。”   老夫人点点头说:“我儿子去问东关的德久楼、东街的久合顺、京味楼找厨子去了。这几家都是擅做京城菜的,一两天内就能有消息,小燮哥看着拈排日子吧。”   崔燮笑道:“那就赶早不赶晚,等我们这边淘完井,用水方便了,就要请诸位高邻来家里做客了。不过我年纪小,没经过事,不知道要请客要不要下帖子,也不知那帖子该怎么写。”   要是非写不可,他就只能再重伤无力两天,让崔源父子代笔了。   赵员外拍着桌子替孙儿做了主:“就让应麟请!要什么帖子,咱们家门口这些书生应麟都认得,去学里一叫就都来了。”   赵夫人也与有荣焉,没口子地夸自己儿子在学里人缘好,林先生也喜欢他。夸着夸着不知怎么就拐到了儿子大了,该相媳妇了,京里人家结婚风俗有什么不同……七拐八拐之后,就拐到了崔燮身上,问他家里给没给他订过亲,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喜欢上过大学的,现代人,跟我说得来的。   崔燮低下头,假装羞涩地说:“这种事自有父母安排,何况我现在还没有功名,想这些做什么。”   赵夫人就露出一点遗憾又不死心的神色,老太太瞥见了,轻轻拍拍媳妇的手说:“小燮哥是来咱们家清静读书的,咱们却拿这些内宅妇人的事烦了他这么长时间,也够啦。小春香,你带崔公子去东书房。”   说着朝崔燮笑了笑:“小燮哥莫怪,我人老啦,就有些絮叨,看耽搁你读书了吧?我家东院有个清静书房,你去那边念书,别叫那帮干活的声音打扰到你。”   赵夫人也只好起身相送,赵员外说:“你们妇人家家的就别送了,我带小公子去应世的书房。”   崔燮讶然道:“可是那位在府城读书的大世兄?我怎么好借他的书房。那淘井的声音也不大,我进这院子之后就没听见什么了。赵爷随便给我安排个客房就行,我自己带书来着。”   赵员外连声道:“那叫什么待客之道。小燮哥只管跟我来,远亲不如近邻,白说是他个书房,就是他那卧房,给你睡两天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话说出口来,他忽然觉得主意不错,笑呵呵地说:“就这么着吧。应世平常在府学,就中秋能回来两天,你家里又还没修好,不如先在这儿凑合两天……叫你家阿崔晚上也过来睡,我家院子大些,住得开,你们等房子修好了再回去。”   他也不管崔燮答不答应,笑呵呵地拉着他进了东跨院的书房,指着书架和下面几个箱子说:“那些都是你应世哥从前用的书,你随便看。我叫你家小捧砚过来服侍,你就当这是自己家,千万别拘束。”   他怕打扰崔燮念书,没说几句就出去了,又叫人找了捧砚过来服侍。崔家的养娘小春香端来之前吃的四色点心,饮料却换成了沁凉的桂花浆,据说读书读腻了喝一杯能祛烦躁,他们家小公子就爱喝这个。   主人家这么热情,崔燮也慢慢习惯了明代这种邻里氛围,客随主便,安稳地坐在客房的书桌前读起书来。不过他还没碰赵家大少爷的书柜,而是翻开自家带来的《四书章句》,一页页清楚地刻进硬盘里。   四书毕竟只有薄薄两册,看得再怎么精细也花不了一上午。看完之后,他就把书扔给捧砚,让他看着解闷,自己闭上眼,照着PDF一字一句地低声念了下去。   《大学章句》。大,旧音泰……   这些注疏太长,插的也太频繁了,搞得整片文章支离破碎的,看到下句原文时都忘了上句是什么了。回家还是得抄一份原文、一份翻译对比着看,起码先把原文顺下来,不然这么一句一断地,效率也太低了。   正在他艰难地熟悉书本时,书房门忽然被人敲响,小春香在外面焦急地叫道:“崔公子,你家……你家出了点事,有个京里来的人跟你家崔源吵起来了。”   捧砚手里的书“啪”地掉到地上,脸色惨白地说:“不会是老爷……”   “要是老爷在,你爹也跟他们吵不起来。既然老爷不在……”崔燮握了握他的手,沉稳地站起身来:“别担心,有我在呢。” 第12章   崔燮带着捧砚出了院门,就见到赵老员外急匆匆从前面赶过来,见着他才停下脚,扯出僵硬的笑容说:“你听见他们闹啦?其实不过是个不懂事的下人说几句浑话罢啦,也没什么。你放宽了心,咱们街坊都知道你的为人,不会听他放那臭声的!”   几句浑话?   邻居都知道了,还过来劝他,那肯定就不只是几句浑话!   刚穿来时就给他搞宅斗,他到老家来了这群戏精还要追着他过来作妖。他都忍着恶心给崔家夫妇刷白漆了,只想平平静静地在读两年书,考个进士,这些人竟还没完没了,还派人来扯他的后腿——真当他是苦情戏女主角,虐了白虐?   要战便战,看谁撕得过谁!   他穿越前见过的宫斗剧里撕逼失败被打死的嫔妃,比这群古代人一辈子见过的活人都多!   崔燮心里一阵阵翻滚,脸色却仍平静,还朝他露出一点笑容:“让赵爷见笑了,家里人不懂事,竟闹到搅扰四邻,都是我们崔家管束不严。”   他只有嘴角挑起来,眼里却殊无笑意,目光落在眼前方寸地,不知在想什么。   赵员外在门外看见了那家人嚣张刻薄的模样,又想起他家里是个后娘,不禁把他当成了个受尽欺凌的小可怜,怜悯地说:“这也不是你的错,家里仆人欺主也是……”   咳咳咳——   赵员外忽然觉出自己这又是在非议别人的家事,重重咳了几声,不敢再随便开口,一路沉默地带着他走出大门。   刚走到前院,就听到外面传来崔源有些沙哑的声音:“你有什么事到里面再说……这里人来人往的,你开口闭口就说这些没影子的话,将来少爷怎么做人!”   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响声,尖刻地答道:“我说什么了源大叔,我说得不对吗?大少爷在家里打伤弟弟,气病了老夫人和夫人,老爷是罚他到老家思过,不是叫他来乡下享福的!饶着这样,夫人还惦记着他过得好不好,才发月例就巴巴儿地打发我送过来。想不到大少爷倒是毫无自省之心,在这儿修房弄井,过起公子日子来啦……”   “你胡说,这房子都荒得不能住人了,我们能不修修吗……”   崔源吵起架来毫无战力,话音轻易地就被人打断,那人尖锐地反问:“这房子是咱们老太爷建的,老爷都是在这儿长大的,有什么不好的。源叔你真是受用过了,竟然嫌住了半辈子的老宅不能住?   “那你们出京半月,到迁安再晚也该有十来天了,怎么没空收拾宅子,难道就一直睡在这荒地里?”   “老爷叫你们直接回老宅,你们中途去哪儿了,怎么过的!”   那人步步紧逼,四下里都是邻居和路人低低的议论声。崔燮握着捧砚微颤的手,迈过门槛,看到了那个京里来的人。   他穿着一身酱色茧绸的袍子,圆乎脸儿,个子高高的,还有点眼熟。   捧砚低低叫了一声“二管事”,崔燮终于回忆起来——这位不就是他刚挨完打那天,在门口催着他们离开的二管事崔明吗?难怪听这有点儿尖的小嗓子这么耳熟了。   二管事也看见他了,立刻挑起眉头,朝他露出了个不怀好意的笑容,高声叫道:“大少爷,我在这儿等你许久了,你可算舍得出来了!”   周围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窃窃私语之声嗡然沸腾。人群中有几个格外显眼的白衫童生正往他们这边挤,其中一个少年瞪圆了清亮的眼睛,朝后面的赵员外叫道:“爷爷,你们叫我下学早点儿回家陪客,陪的就是这人?”   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就凭崔明这么几句话,他来到迁安之后给家里塑造的父慈子孝人设,就毁得彻彻底底了。   崔燮沉着脸走到那辆车子前。崔明挑起一边儿眉毛,露出个油腻腻的笑容:“大少爷恕罪,小的管教下人声音太大了,惊扰你了。小的今日是来给大少爷送月例的——夫人知道大少爷是带着杖伤出来的,怕你少了衣食药品,特地叫小的送了上好的份例来,请大少爷领进去吧。”   他朝着车夫扬了扬下巴,骄傲地笑道:“进院儿去,把咱们给大少爷带来的东西都卸下来。”   崔燮抬手拦住他,沉声问:“你说你是家里派来给我送东西的,有证明吗?有月例清单吗?”   这还要什么单子?夫人肯从手指头缝里给他漏下点儿东西就不错了,他还当自己是在家时的大少爷?   崔明抿了抿唇,鼻子里发出一点哼声,不屑地笑了笑:“大少爷,咱们家里发月例还有什么单子,还不是什么身份发什么。这都是夫人亲手给你预备的,难不成夫人能克扣你……”   崔燮忽然厉声喝道:“住口!你敢以下犯上!”   崔明吃了一惊,脸上扭曲的笑容也凝在唇边,看起来滑稽又诡异。周围看热闹的都给他这一嗓子吓着了,才意识到他还是个京里大官的公子,不由得默默收声,把膝盖弯低点儿,藏到别人身后。   那几个儒童和稍远处的书生却不禁摇头撇嘴,觉得他这样责骂父母派来管教他的家仆,是不够敬重这两人背后的尊长。   他却不理别人,上前一步,疾颜厉色地呵斥道:“你方才当众诽谤我不孝,我看在你是家里用的老下人,有祖上的面子,不想当众处置你。却不想你丧心病狂到连我母亲都要诋毁!来人,把他的嘴给我堵上,别让他口中再说出‘老爷’‘夫人’等语,毁我父母清正慈爱之名!”   崔明都想不到他能这样颠倒黑白,张口结舌地看着他。   捧砚反应得快,上去便抡圆巴掌照他的脸打了一记,崔源也赶忙冲上去制住他,生怕他暴起伤了自己的儿子和小主人。   赵老员外也看得心跳加速,连忙吩咐:“赵奎、赵生,快护住小燮哥,别叫那两个人打伤了他!”   崔家的车夫到现在才反应过来,连忙下车来帮二管事的忙。崔燮却上前一步,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问道:“你也想以仆凌主?”   车夫是外面雇来的,不是崔家的家生子,更不是夫人心腹,没有崔明那样的底气。思来想去,只能低头拱手,求道:“大少爷开恩,俺们也是听主人吩咐来送东西,二管事只是路上害了热病,因此说话颠倒……”   呵呵,路上害了热病?当他穿越之前没看过水浒吗?   明朝人说害了热病,就跟现代杀人犯得了突发性精神病一样,都是为了脱罪编的。   他心里暗暗冷笑,对赵员外那两个家人拱了拱手说:“请两位大叔帮忙,拿绳子把那个穿茧袍的捆了,把车上的东西一样样卸下来,打开来咱们一起看看是什么。”   崔明嗓子尖得几乎要破音,惊恐地叫道:“你敢动私刑!我、我虽然是奴籍,可你也没有功名在身,你要打我老爷不会护着唔唔唔……”   不等他再闹,捧砚就机灵地拿帕子堵住了他的嘴,跟父亲一起制住他。那些家人还不大敢动手,赵员外倒是很有担当地朝他们点了点头:“捆!大不了拿应世的帖子去衙门一趟,县尊老爷也得给俺老头子面子。”   他家的小孙子还想说什么,他却转过脸去不再看孙子。   不只赵家人,还有些围观的,五六个人一齐动手捆了崔明。车夫吓得转身想跑,可周围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他扎进人群却冲不出去,反被人趁乱打了几拳,也倒在地上不能动弹。   几个围观的人主动上车搬下包袱,解开来摊到了中间空地上。   崔燮打了个罗圈揖,谢过众人相助,走到那几个包袱中间,左挑右捡,挑起了里面唯一一串铜钱。   他转脸问崔明:“这是夫人叫你送来的月例?”   崔明呜呜呜地叫了几声。   他不耐烦地说:“是就点头,不是就摇头,用不着废话。有话什么等着待会儿去到县衙大堂,跟县尊大老爷说吧。”   崔明拼命摇头,呜呜嗯嗯地哼了半天,眼泪都快下来了。崔燮又问了一句这是不是他们的例钱,这回他不敢再含糊,老老实实地点了头。   崔燮看了捧砚一眼,不必开口,捧砚就接过那串钱,瞪着崔明说:“大哥的月例是二两银子,小厮五百钱,俺爹是一两五钱。这才半贯钱,只合我这个月的份例,你跟我爹的都叫……”   “是啊,母亲叫送来的例钱,都叫这个家贼偷了。”他抢先开口,压住了捧砚那声“克扣”,又从地上的包袱里捡起两件布衣,抖开给崔明看,问道:“这也是你从家里带来的?就只这几件?”   崔明不敢再点头,又摇起头来,呜呜地哀叫着。   崔燮似笑非笑地说:“我就说么。我出京之前家里就已经在裁秋衣了,怎么送来的却只有几件粗布衣,我那几套必定也是叫你暗中窃为己有了。”   我没有!不是我!你一个主人怎么能污蔑我们做下人的!   崔明拼命挣扎,想掏出口中手巾,却被旁边盯着他的崔源按住。赵家那两名仆人和围观的路人也狠狠啐了他几口,纷纷喝骂:“不要脸的东西,偷主人家的财物,还敢倒打一耙,诬陷主人不义!别说官宦人家,就俺们小户人家也没有这样贪狠的恶仆,真该拉到县里,剥了衣裳挨板子!” 第13章   崔燮平静地叫人继续翻检。   该领的米粮、菜肉,因为他身在老家,都该换成银子,那银子却没了;送来了些说是补身养气的药材,抖开却扑了满天渣末,闻起来都是一股潮霉气;还有笔墨纸砚:笔是两枝兔豪,纸是一刀软黄的竹纸,墨是二分银子一锭的煤烟墨,好些的店铺里都不给帐房用这种墨。   捧砚依次对比着说出他们在府里该领的份例,竟然没有一样能合得上。   这两人送来的东西可能都是崔家父母拨给他们的,这些话也可能是徐夫人授意的,他们只是受人指使,身不由己。可他们这场身不由己的表演,足以让崔燮身败名裂,更是会绝了他走仕途的机会。   这条街租住了十多户读书人,有些还是身具功名的秀才,再加上他们的亲友、同窗,其影响力足以覆盖一县士林,乃至左右教谕和县令的想法。崔明他们一到老宅就大张旗鼓地在门外吵闹,公然说他不孝不悌,便是说给这些读书人听的。   不孝父母,殴打兄弟,撒谎成性……条条都是要命的罪名。今天的事要是不能当场解决,任由他们给他泼了脏水就走,他就会在这些书生,乃至整个迁安县的士林中留下无可洗刷的恶名!   而明代的考生在进考场之前必须要五名童生互相结保,或是一位县学廪生担保,否则根本不允许进场。他背负这些罪名,十目所视,十手所指,到应试时就算想花钱请禀生做保人,也没有人敢冒着折损自家名声的风险为他具保。   他的户籍就落在迁安,人也在这里,不可能回京冒籍考试。而崔郎中荫监的名额已经归了崔衡,家里也不会给他钱纳监,他自不可能绕过县试直接考乡试。   如此一来,就彻底绝了他科考之路。   不愧是诗礼之族出身,当了官宦人家主母的人,一出手就不给人翻身的余地。   可是当他叫人摊开这些寒酸破旧的东西,让捧砚一一说出自己应领的份例后,围观众人的情绪也在这一次次相差悬殊的对比下被调动起来。甚至有人在围外喊着:“小公子快把这两个盗窃主家的恶仆打死,我们愿上公堂给你作证!”   街边那几名书生对他的恶感也不知不觉地转到了崔明身上,觉得方才那些话是他为了克扣财物,故意说来败坏主人名声,好让小主人不敢声张的。   崔燮把众人的反应都看在眼里,心底忍不住冷笑了几声。   崔明以为他是个失势的少爷,自己是代夫人来教训他的,想怎么克扣就能怎么克扣,想怎么欺侮就怎么欺侮。可是只要剥掉“夫人”这个名份给他的倚仗,他这样的行为就是以仆欺主,偷盗家中财物,只要往县衙一送,便是值得仗刑流放的重罪。   就算徐夫人知道此事后再怎么生气,也不能承认是自己要克扣他,更不能维护一个偷盗家财的奴仆。   说白了,宅斗那些阴私手段只适用于夫人的权势可以一手遮天的后宅,摊到阳光之下就没用了。   崔燮站在众人当中,看着崔明和车夫死灰般的面色,暗暗叹了口气,朗声问他们:“我家一向父慈子孝,兄弟和睦,何尝有过龃龉?我这次回来读书,也是因我在家里早晚为为祖父母侍疾,长辈担心影响读书,才特地遣我回乡。至于我回乡途中如何受伤的……此事涉及朝廷公事,我不敢说。但锦衣卫与通州府衙上下都知道,那位大人早就递了帖子给郎中府,父母大人又怎会责怪我?”   “锦衣卫”三个字顿时震住了崔明二人和周围看热闹的乡邻,纵然还有些心里觉得他们家有矛盾的,嘴上却都不敢说话了。   崔燮不动声色地扫了周围一圈,继续对那两人说:“你们盗窃我的东西也就算了,却不该为了贪图财物,造谣诽谤主人,更不该伪称我父母要克扣我的用度,挑拨我父子、母子之间的情份。”   他抬起头来,朝众人拱了拱手:“这样的恶仆我崔家是留不得了。我这就送他们去见官,请县尊大人主持公道,还望诸位高邻为我作证。”   他家雇来的几个淘井匠叫道:“俺们愿为小公子作证!这两个恶仆忒欺人了,青天白日就敢颠倒黑白,诬害主人!若不是小公子有见识,直接掀了那两个贼男女的底细,还不知叫他们两头瞒哄着诈去多少东西!”   几个邻家的帮工的也说:“我们这些勤恳本份人的名声都是叫这等恶仆带累坏的。这等欺主的东西,就在这儿打死都不冤!”   二管事已经被捆成了粽子,堆在地上说不出话来,憋得呼哧呼哧地喘粗气。车夫打了个激灵,跪下来苦苦哀求:“大少爷,我就是个赶车的,我什么都不知道,你千万别把我和崔明这杀千刀的贼徒看成一伙……”   崔燮摆了摆手:“这些等到了县衙再和大老爷说去吧。”   他脸红一阵白一阵,忽然叫道:“我我、我能作证,是二管事贪了你的月例!我这一路上看见他花天酒地,还去半掩门找女娘!他一个管事能有多少银子,还不都是贪了你跟崔源的,中途盗卖了你的衣裳、药材得来的!”   崔明一双眼快要瞪出眶外,朝着他“呜呜”乱叫,憋得脸红脖子粗。   车夫扭过头不理他,只眼巴巴地看着崔燮,恳求他能看在自己方才不曾诋毁主人的份上,给他一条生路。   崔燮微微点头:“也有几分道理,那你就做个证人上堂吧。”   他便叫崔源把自家那辆车也赶过来,让两个仆人分乘两辆车,免得串供,自己也跟车去县衙告状。众人都劝他:“进公堂告状是丢面子的事,你一个官家小公子,不必亲自上堂,叫你家老崔拿着状子去就是了。”   赵员外还要叫人拿自己大孙子的生员帖子递到县里,请县尊大人帮忙处置这恶仆。   崔燮谢过他们,坚定地说:“家仆作恶,全仗诸位高邻义助,方能拿下这贼奴,还我家清白家声。等将他们送进县衙里,还要劳诸位上堂作证,若我这做主人的反倒什么也不做,只在家里等着,我又怎能安心!”   崔源身份不够,人又老实。万一这个二管事到到堂上借崔郎中和徐夫人的身份压他,车夫再反了水,眼下营造出的大好形势或许都会翻盘,还是亲自去一趟才安心。   他坚持上了车,几个热心的乡邻和给他家干活的淘井匠也跟着到了县衙,为他作证。   崔源在府前街花两钱银子叫卖字的书生代写了一封状纸,要那书生将“成化丙戌年进士,户部云南司郎中崔某”几个字写得大大的,进衙递了状子。   不久便有小吏把崔燮主仆带进花厅,其余人分别带进厢房,还端上茶来,请他吃着茶等候。他叫崔源打赏了二两银子,那小吏殷勤地道了谢,悄声说:“今日有上命钦差要来本县,县尊大老爷与二老爷出城迎候钦差了。请公子稍坐,典史陈大人已接了状纸,这就升二堂问案。”   其实县内上下此时都正忙着迎接钦差,若是别的案子,陈典史就想接下状纸,把人轰走了事。可这张纸上明晃晃的“成化丙戌年进士,户部郎中(之子)”,却让他斟酌再三,不好简简单单把人打发出去。   罢了,钦差也不知什么时候进城,他在这儿不过是问个口供,把那两个送来的仆人看押起来,费不了多少工夫。   陈典史升了二堂,叫书办带原被告上堂。   因他事先接了状纸,知道崔燮是在任官员之子,就没让他跪,还命人搬一张椅子来让他坐着听审。崔明却是没有这样好的待遇,进门便被皂隶压到堂下,跪着等候审问。   因上了二堂,崔明嘴里的布也被皂隶掏出去了。   他知道这是他最后挣扎的机会。要是真被定了盗窃罪,夫人肯定不会再管他,反而会为免背上克扣前妻之子的名声而把他盗窃的罪名坐实了。只有彻底坏了大少爷的名声和前程,让夫人知道他是有用的,值得救,他才能挣出一条活路!   所以口舌甫一自由,便叫起了撞天屈:   “我真个不曾偷拿小官人的月例!这份月例是我家郎中老爷和夫人定的,为的是磨一磨大少爷的性子,免得他到了外面还像在家里一样,仗着自己郎中公子的身份在老家聚敛不义之财,欺男霸女,把持诉讼,鱼肉乡里……”   这仆人懂的词还挺多。满堂上下,从典史到皂吏都看着崔燮,怎么也没法把他和这些词搭在一起。   他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背挺得笔直,眉宇间犹带稚气,眼神却已经有了成年人都难及的沉稳,神仪清正,怎么看也不像是会为非作歹之人。   何况他生得一副好样貌,若是再大几岁,不须欺男霸女,就不知会惹来多少佳人登墙窥望了。   陈典史不禁笑了笑,指着崔明说:“你要诬蔑主人也说点儿有眉目的,竟说出这样没影子的话,我若信了,岂不要叫上官笑死。真是个贼骨头,不打不招,来人——”   几个虎狼般的皂隶扑上来压住崔明,两条杠子别住他的腿,板子尖儿已悬到了他的屁股上。陈典史抽出签子,本想打上几十板子再问话,又担心打板子的时间太长——若不巧赶上钦差来了,倒是接着打好还是不打好?   他这么一犹豫,崔明便嚎了起来:“大人莫打,小人说的都是真的!我家大少爷在家确实整日游手好闲,打骂兄弟,因此触怒了老爷夫人,才会被送到此地。我此行也是奉命问问他是否知道教训,有悔改之意,回去好禀告夫人。大人也可到京里崔府问话,崔家上下都知道此事!”   陈典史不由看了崔燮一眼,崔燮站起身来向他深深一揖,沉声道:“大人明鉴。且不说晚生与弟弟自幼亲厚和睦,不曾弹过他一指头;便是晚生真曾因故教训弟弟,那也是我身为长兄的职责。岂有父母因为长子管教幼子便怨恨长子,不供给衣食的道理?”   崔明死死瞪着他,悲愤得气堵咽喉,眼珠尽赤。   你一个从小读书学礼的公子,说起谎来怎能这么流利,比我这受命来败坏你声誉,在路上编了一肚子词儿的人还熟! 第14章   陈典史并不知道崔郎中有两个夫人,听着崔燮的话便笑道:“可不是,长兄管教弟弟是天经地义的道理,哪里有做父母的反而因此记恨的?”   这贼囚上了堂还敢恶言污蔑主人,可见在外头时有多嚣张了,还是先打了一顿板子教训教训再审。   他指间夹着的红头签子一松,清脆地摔在地上,板子声便和签声同时响起,噼噼啪啪地打在他屁股上。崔明“嗷嗷”惨叫,涕洒横流地说:“大人,小的没有撒谎!我家主母是继室,大少爷是原配所出,大少爷……”   崔燮在官椅扶手上重重拍了一记,惊怒交加地说:“请大人立刻堵上这恶仆的嘴,不要让他再污蔑家慈!他造谣损毁我的名声也就罢了,家慈乃太常寺主簿之女,朝廷钦封的五品宜人,温良贤淑,怎能因为不是亲生子就薄待我?”   怎么不能,天底下的后娘哪儿有真爱前房之子的……陈典史心里暗自哂笑,脸却绷得紧紧的,叫人把崔明的嘴堵上,尖尖地打了五十板子。   他也不愿知道崔家什么后宅阴私,直接问崔燮取了这个仆人造谣诽谤主人,盗窃、变卖主家财物的口供。旁边有书办记录好堂审内容,拿交给崔燮看了一遍,叫他在下面签字画押。   幸好他早上看了一遍《四书》,那书封皮内有原身的名字,他签字时就打开PDF文档照描了一下,蘸朱砂按了指模。   崔明在家里也是养尊处优多年,一顿板子下来,整个人都瘫了,书办对他却是既无怜悯也无耐心,塞过一枝笔叫他画押。他挣扎着不肯签,还叫着自己是郎中府二管事,老爷夫人会为他做主。   陈典史今日还等着迎钦差入衙,没空与他废话,直接挥挥手让人把他拖下去:“先关进牢里,回头等大老爷亲审。”   把他拖下去之后,陈典史便宣证人上堂,指着崔燮拿来的证物,一一录了口供。   别人还都是见着什么说什么,唯有车夫因为自己也背着变卖主人家财的嫌疑,更是不遗余力地将黑锅扣到崔明身上,连他在京里去过几次私窠子,吃过十几两银子的上等席面都翻得清清楚楚。   不等陈典史问,他就赌咒发誓地说:“少爷一个月份例内的蔬菜鱼肉也有十一二两银子,还有新制的丸药和好药材,上好绸缎的衣裳,配的荷包、玉佩、笔墨纸砚……若不是他在路上偷卖了,哪儿这么多银子供他路上挥霍!”   按大明律,盗窃十几贯铜钱就够问罪,崔明贪的不只二三十两银子,若真是盗卖主人家的财物所得,比照常人偷盗罪加两等,能活着流三千里就算运气好的。   陈典史取了口供,关了犯人,告诫证人们在县里好好住着,将来大老爷提堂,还要叫他们来作证。剩下的就是让皂隶去京城崔府和车夫所说的几个地方取证,倒没崔燮这个原告什么事了。   他从堂上下来,温和地说:“崔公子只管安心回府,此案证据确凿,县尊戚大人与本官自会为你主持公道的。”   左右钦差也还没来,陈典史也有心跟这位公子打好交道,索性携着他的手,亲亲热热地送他出了二堂。   出门就见一名小吏风风火火地冲进院子来叫道:“四老爷,钦差来了!钦差从西门进了城,马上要到咱们衙门来了!”   陈典史眉头一振——终于到了!县尊和县丞为了迎钦差的事一大早就去城外等候,等了这么久,钦差终于进城了!他振了振身上的官袍,严肃地喝问道:“怎么这等沉不住气,上差到何处了?还不快命人大开中门,备办茶点,迎上差进衙!”   陈典史几句话安排好了属下,转过身来,有些遗憾地对崔燮说:“本官此刻要带人迎候钦差,世侄先带这些人回去,下次有空再与世侄长谈。”   崔燮十分理解,拜别典使,带人跟着皂吏离开了衙门。   不想他们才从角门出去,便撞上一群皂隶清街,仪仗后面紧跟着一台绿呢大轿,两乘青呢小轿,还有一群鲜衣怒马,看着挺像电视剧里的锦衣卫的人护卫在轿旁。   旁边有人喃喃地说:“锦衣卫……小官人不是说曾为朝廷的事受过伤,还牵扯了锦衣卫什么的吗,这些锦衣卫到咱们迁安,该不会就跟你有关系吧?”   怎么会,他就只是撞上人家办案,让人救了一回,又不是真帮了什么忙。   崔燮摇了摇头,带着人加快速度朝官道另一侧走去。大车不好转弯,门口的皂隶也帮着他们推车,这么一折腾,倒让后面几乘马上的人注意到了他们,有人飞马从仪仗外侧跑过来,喝道:“什么人堵在县衙门口,还不速速离去!”   旁边的皂隶连忙转身答道:“这位小公子是到衙门来告状的,户部崔郎中之子崔燮,旁边这些是证人,他们正要离开的。”   崔燮不由抬头看了一眼。那锦衣卫头戴乌纱帽,穿着鲜艳的大红曳撒,相貌还有些熟悉,似乎就是在通州府检查过他车子的两名锦衣卫之一。那人看到他也有些惊讶,问道:“崔小官人,你来告什么状?”   正说话间,引路的皂隶向两边分开,绿呢大轿被抬到衙前,内中传来一道轻柔细腻的声音,带着几分玩味之意问道:“崔公子?可是那位义助锦衣卫擒获白莲教妖人徐某,身被重创仍血战不退的勇毅壮士,崔燮崔义士?”   ……谁?   从淘井匠到邻居到崔源父子到崔燮本人都很难把他跟那人口中的“勇毅壮士”扯上关系,皂隶就更懵了,站在那儿嗯嗯啊啊了半天也说不清。   那名锦衣卫跳下马来,朝轿子单膝行礼,答道:“正是崔燮崔义士。”   轿后打马跟上来一名穿着青碧官服,胸前绣着熊罴补子的锦衣卫,勒马停下,低头对锦衣卫说:“董校尉,你先退下吧,崔小公子不是那等会行凶的人。”   这几句话说得蔚为温柔,声音还挺耳熟,仿佛就是谢千户。   崔燮悄悄抬头看去,一身亮眼的青碧曳撒便映入眼里。曳撒胸前不像上次那般空着,而是绣着熊罴补子,谢千户直起身从马上看着他,依旧是嘴角含笑,神情温和愉悦,不像是钦差,倒像是来秋游似的。   他深深看了崔燮一眼,侧身凑近轿窗说:“高公公,外面人多眼杂,咱们进了县衙再说话吧。”   大轿里的人却掀起帘子,笑道:“不急,哪一位是崔义士?既然因缘凑巧,在这县衙门口就能见到义士,咱家倒要先一睹崔壮士的风采。”   谢千户答道:“公公请看,那位就是崔义士。别看他身材瘦小,人却灵活有力。那天在通州是他拼死血战,击伤了妖人徐某的脸面,使其失了反抗之力,下官才容易将其抓捕归案。”   崔燮默默地垂下头,长揖到地,口称“崔燮见过公公,见过诸位大人”。他身后的街坊们更是被这群难得一见的大人物吓得战战兢兢,跟着跪了一地。   高公公为表亲民,亲自下轿,托着他的胳膊把他扶了起来,笑着说:“义士快快请起。崔义士为国忘身,浴血搏战妖人,圣上听闻你的义举之后也咨嗟良久,称赞你为忠义之士,咱家怎能受你的礼。”   他越看崔燮越满意,叹道:“真是人不可貌相,只听说崔义士年轻,却不想长得也这么俊俏斯文。这样一个小公子,居然能披伤带血,力战武功强劲的妖人,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   崔燮刚刚在堂上颠倒黑白、吹捧杀身仇人都不打奔儿的人,听了他真诚的夸赞,脸居然微微有些发热。   那不是全他的功劳,而是谢千户他们和后世无数白莲教相关电影电视剧的功劳,他做的其实还很不够。   他立刻澄清了事实,谢千户却道:“崔公子不必谦虚,那天妖人擒下你为人质时,你那一撞一滚都是恰到好处。若不是你撞断了妖人的鼻梁骨,使其眼不能睁,呼吸不畅,我也没那么顺利擒下他。高公公奉中旨来表彰你的功迹,你只管安心领受吧。”   不是说他活着就不给旌表了吗?   崔燮纳闷地看了谢千户一眼,谢千户却似不懂他的暗示,微笑着说:“崔公子这是欢喜过头了。上意如此,还不快回家洒扫庭院,打开中门,备下香案准备接旨?”   县令戚胜此时也带着县丞赶了过来,连忙上来恭维了几句,吩咐自家师爷:“崔公子不曾经过这等大事,你带人去帮着布置,万不可简慢了。”   崔燮连忙向众人道别,回去准备接旨。   不想高公公却拉着他的手不放:“崔公子先不忙着走。咱家方才仿佛听到你是来县衙告状的?要告何人?若有什么委屈,就在这里诉说出来,戚县尊会为你做主——便有什么他也惹不起的人,还有锦衣卫和咱家在这儿呢,绝不能让义士受辱于小人之手。”   崔燮感激涕零地说:“多谢公公关爱。迁安乡邻亲厚磊落,不曾有人欺负我。晚生只是在乡邻帮助下拿住了个背主的家贼,衙门里陈典史已经将他下狱了,县尊决狱英明,想来不久就能结案。”   戚县令连连点头,陈典史嘴角微翘,低下头掩去了眼中的欣喜。   高公公淡淡一笑,意味深长地说:“原来是这等小事。这等背主偷窃的贼奴,便是打杀了也不算什么。崔公子既然把人送来了,大令便依律判吧,莫叫义士受委屈。” 第15章   高公公是司礼监出身,权势虽比不上几位内相,却也是皇上面前得意的人。他说要管崔燮的事,提笔写封帖子,从永平府到刑部就能打点得妥妥帖帖,没人敢驳回迁安这边定下的罪名。   崔明在外造谣诽谤崔燮不孝,又言及崔郎中夫妇有意苛刻继子一事,问了个詈骂家长之罪;盗卖主人家财又是一罪,因奴仆犯罪比常人盗窃罪加两等,也该绞首。双罪并罚,判了个绞监候。   崔燮毕竟是现代人,不习惯这种随随便便就要命的法律,忍不住想给他求情。   不等开口,高公公便看出他的心思,笑眯眯地说:“你看这贼判了绞刑,怜惜他了?这种贼骨头可轻饶不得,你一个小孩子独居乡下,父母哪儿知道你的消息,全由这等贼奴在当中搬弄事非。将来你受苦不说,他在你父母面前弄些口舌,你父母对你的情份慢慢也消磨尽了。”   他们做太监的,一身荣辱都系于皇上,最怕的就是离中枢远了,有人在皇上面前搬弄是非,抹黑诬陷。所以高公公对这个案子特别感同身受,觉得崔明这种毁人前程、断人宠爱的恶仆就该问斩,留个全尸实在是太便宜他了。   谢千户含笑劝道:“他这个詈骂家长之罪本就定得勉强,再加上盗窃也够不上斩刑。高公公虽是好意庇护崔公子,但自从三月里罢了西厂,朝中言官正紧盯着东厂与内廷,若因一个贼奴给了他们弹劾的借口反而不美。左右本案犯人还要交原籍追赃,到时崔郎中知道此事,定会严搜其家,多抄出些贼赃,这案子就定得稳稳的了。”   高公公点了点头,笑道:“还是谢千户想得周到。这是崔郎中的家事,咱们自己说说就断了也不好,得让他自己知道孩儿在外面受了委屈,他才能心疼。”   他看了崔燮一眼,抬手招他过去:“崔公子还不知道是谁帮你向朝廷请旌表的吧?正是这位谢千户——自从妖言案结案后,他就一再求万指挥替你请恩旨,前日终于请得中旨,我们才到这儿来的。咱家只是个传旨的,你得好生答谢千户的回护之情。”   谢千户给他请的旌表?   崔燮真是有点儿惊讶了,因为在迁安时正是谢千户说不替他请旌表的,想不到他背地里居然又做了这事……或许是皇上的表彰不好请,谢千户事前不说,是怕请不成了会让他失望?   他连忙起身行礼,谢过谢千户的照应。陪坐的戚县令与田县丞也暗暗交换了一个眼神,重新评估起他的身份。   谢千户坦然受了他一礼,托着他的胳膊扶起他来,唇角微翘,如沐春风地笑着:“崔公子不必多礼,那宗妖言案是皇上钦命办理的案子,事关重大,你助我抓住妖人首脑徐祖师,本就是大功一件。何况你还有一位慈母,我递帖子去你家之后,令堂特地命人赠银百两,其意自然就是请我照顾你……”   崔燮瞪大了眼睛,有些不明白徐夫人这到底是什么路数。   谢千户的声音压低了几分,轻轻地拂过他耳边:“尊翁似乎与锦衣卫有几分误会,这么久也不曾还我只字片语,倒像是没见过我的帖子似的。谢某不好揣测其意,便只能度着令堂的银子与一片慈心,给你争取个义男旌表了。”   崔郎中没收到帖子?徐夫人却给了锦衣卫一百两银子?难道是她中间昧下帖子,不想让崔郎中知道儿子在外面立功?结果这位谢千户却误会了她是在贿赂锦衣卫,所以拿钱办事,给他弄了个圣旨表彰来……   误会得好!   谢千户看崔燮努力思索,最后恍然大悟,还有点窃喜的模样,忍不住笑了笑,在他肩上轻轻拍了几下,放开声音说:“天色不早了,崔公子索性也留下,就在衙里用过午膳,随公公一道回去宣旨吧。”   高公公道:“咱家也这么想。听说崔公子懂得极好的酿酒方子,可会饮酒么?”   谢千户瞥了他一眼,微微摇头:“他小小年纪会喝什么酒,还是我与迁安县几位大人陪公公对饮吧。”   衙里早备下了宴席,几位大人在花厅里推杯换盏,锦衣卫们厅外另开一桌,崔燮独自在厢房吃着一桌饭菜,同来的证人们则都被放回家了。衙里的皂隶给他倒了甜甜的稠米酒,说是喝不醉,可这副身体似乎没怎么喝过酒,几杯米酒下去就有些眼花耳热。   他也不太想吃东西,索性撂下筷子到外面廊下吹风。   那个相识的董校尉也恰好吃多了酒,出来解手,看见他倚着柱子站着,眯着眼认了认,认出是他来,便过来问候一声:“崔公子怎么了,可是酒意上头了?”   崔燮微微摇头:“没有,董大人别担心,我只是要得圣上旌表了,高兴得吃不下。我知道这次受表彰都是谢千户出的力,真不知怎么感谢他。”   董校尉笑道:“谢什么,我们千户也不是图你谢礼才这么做的,只是看不惯你家那后娘这么欺负你罢了。”   他看了看左右无人,压低声音说:“你可知道,我们千户递帖子时,因妖言案还没结案,写得含糊了些,只说见着你受伤,代你告知家长,请贵府派几个人到通州服侍你。结果那帖子递进去就石沉大海,你还叫扔在通州没人管,你家那位夫人反倒打赏我们一百两银子,这是叫我们千户替她养儿子呢,还是嫌我们千户多管闲事呢?”   崔燮这才明白了徐夫人为什么给出那一百两银子,忍不住问道:“谢千户知道她的心思?他刚才跟我说是有感于她的慈母之心才替我请旨……”   董校尉哈哈大笑,酒都要笑醒了:“这场面话,听听也就罢了,不必当真。我们千户就是见不得这样阴恶之事,又挺爱惜你,就想帮帮你。你有了义士名声,有圣上这道恩旨护身,往后你家那对尊大人也不能动辙欺凌你了。”   崔燮听得头皮发麻,眼眶都有点红。   他跟谢千户非亲非故,要说什么擒拿妖人的功劳,那其实还是锦衣卫的,他顶多就是做人质做的比较成功,活着回来了。谢千户这么帮他,一个酿酒方子肯定不够谢人的,可他还能拿出什么东西呢?   难道真要献金丹?   他托着下巴认真地想着,董校尉抬手重重地照着他的肩膀拍下去,想安慰安慰他。掌风落下,手却没按实,有人从背后托住他的手肘,淡淡地说:“你在院子里吵什么,满院只听得你傻笑,高公公都在问了。”   董校尉打了个激灵,回头看见他的脸,紧张地笑道:“下官忘形了,下官……下官去解个手,这就回去。”   崔燮抬起头,看见谢千户就站在身前,一时激动,差点儿给他磕一个。   谢千户按住他的肩膀,把他按在柱子上,好笑地问:“你这是喝了多少酒,眼珠怎么都红了?别听董诚胡说,我请旨也没费多少力气,令尊是万首辅的门生,我们指挥使万大人乐意卖这个面子。”   崔燮说:“可是我无以为报……”   谢千户“嗯”了一声,信口应道:“我也没说不要你回报。崔公子,我在通州时不是说过了,等你考回京里,与我同殿为臣。到那时若有要你回报的地方,本千户自不会客气。”   =====================================   崔燮遇见钦差这天,崔榷也听说了他要受旌表的消息。   他散衙之后跟几个同僚到酒店喝酒,去的店里却恰好有几个勋戚子弟在。自从英庙北狩之后,这些勋贵身份一落千丈,在清流文臣面前总会避让一二,这回却一反常态地迎上他们,端着酒轻浮地恭喜他:“恭喜崔大人,大人的令郎君得了圣上中旨旌表,这可是难得的荣耀,本侯羡慕之至啊!”   崔榷眼中闪过一丝厌恶,轻轻皱了皱眉,问道:“什么旌表?下官并不曾听过。”   永康侯徐锜凑到他面前,满面笑容地说:“便是在通州义助锦衣卫擒拿白莲教妖人的那位令郎啊。北镇抚司的人亲自给他请的旌表,皇上不仅立即准了,还发下中旨,令司礼监高太监与替他请旌表的谢瑛谢千户亲自下县颁旨……   “啧啧,本朝立国以来,都是各地牧官替治下义男节妇请旌表,令郎可是破天荒头一位由锦衣卫代请的,真令我等羡慕不已!”   锦衣卫代请嘉奖?   怎么回事,锦衣卫不过是些粗蛮武夫,怎么能代牧守之职请旌表!他那不肖子不就只是在通州撞上锦衣卫办案吗,怎么竟好像和他们有了交情似的,能使得动锦衣卫的人为他求下恩旨?   这样的旌表,岂不是天下笑柄!礼部、内阁怎么能不管这样荒谬之事!   他这些年虽然有时不得已要与世俗同流,心底却一直以清流自守。这个不肖子却和锦衣卫走成了一路,还绕过他这个父亲,让锦衣卫帮他谋取义名,真是……真真像极了他那粗鄙无知,只图实利的外祖父和舅父!   崔榷只觉着同僚心底都在鄙薄他,勋戚们的恭维在他眼中也化作嘲讽,心里一口气顺不过来,匆匆辞别众人出了酒楼,满面郁色地回了家。 第16章   崔榷有些日子没这么早回家了。徐夫人在后宅听见人通报,忙吩咐厨房给他整治肴馔,又亲手剥了几只螃蟹,倒上碧绿清透的菊花酒,端到他手边。   崔榷毫无胃口,勉强夹了箸剥好的蟹黄便撂下筷子,问道:“你安排人给燮哥送月例去了吗?”   徐夫人笑容微滞,低声答道:“已经叫崔明去了。燮哥住在县上,送米送菜、做衣裳被褥什么的也不方便,我让崔明折换成银子送去的。我还说叫他去庄子上吩咐一声,中秋节礼单给燮哥送一份去。老爷可还有什么要捎给燮哥的?”   崔榷面沉如水地说:“他缺什么东西!就是有缺的,锦衣卫也给他送过去了,何须我这做老子的多管闲事!”   锦衣卫?!徐夫人心头一颤,目光游移,心虚地问道:“锦衣卫?咱们燮哥又跟锦衣卫惹上什么关系了?”   崔榷眼前闪过永康侯的笑容,心头郁闷,不愿再提旌表的事,只敷衍了一声:“我崔家耕读传家,清流门庭,与锦衣卫能有什么关系。便是恩师与万指挥联了宗亲,我和他们也不……罢了,外面的事你不必打听,下次给燮哥送东西时少送些,磨磨他的性子好了!”   徐夫人听出他的冷淡和厌弃,心跳渐缓,拿帕子遮住嘴角一抹轻笑,柔顺地说:“燮哥他只是年纪小,老爷多教教他就好了。这么着吧,下个月该送月例时,我派个家里的老人儿过去教教他规矩,教得他懂事了,也好回来过年。”   崔榷冷哼一声:“叫他回来,连祖宗也别过年了。叫他就在老宅好生反省着,等京里的人忘了这事再回来吧!”   徐夫人满心欢喜,殷勤地服侍他吃了饭,自己倒只吃了小半碗茶泡饭,两块蒸得骨酥肉嫩的红糟鲥鱼。   用罢饭崔榷拔脚就往后院去了。这回她心里倒没像平常那样含酸,而是迫不及待地叫了狄妈妈来,满面春风地吩咐道:“这些日子拘束了我的衡哥儿了,你快去告诉他,以后不必再装病了,只别在家里闹得太厉害叫他老子撞见。”   狄妈妈笑道:“阿弥陀佛,可算好了。那一个以后再也翻不起风浪来了。”   徐夫人连老爷都不管了,一天天只盼着崔明回来,给她捎回来崔燮身败名裂,在老家都不敢出门见人的好消息。可是等来等去,没等来好消息,却只等到车夫捎来了崔燮一封信,告知家里,崔明因为盗卖他的月例,已经被迁安县令下狱,判了绞刑。   徐夫人瞬间冷汗涔涔,手里的信轻飘飘摔到地上,自己脖子上仿佛也套上了一条绞索,勒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把房里几个养娘、仆妇都赶出去,紧紧抓着狄妈妈的手说:“这挨千刀的小杀胚,他是恨上我了!他这哪里是告崔明,他是杀鸡儆猴,做给我看呢!”   狄妈妈安慰道:“夫人你别看他闹得欢,他还能蹦哒回京里吗?咱们老爷最重官声,那一个把崔明送官就是丢了家里的脸,老爷心里定然恨他不懂事,那不就越显出咱们少爷听话懂事了吗?”   徐夫人把信拾回来,等着老爷回来告状。但还有人比她更早一步——刑部主事亲自通知崔榷,他家家仆因为詈骂主人、盗卖主家财物被崔燮告了,迁安县判了绞监候,永平府已将卷宗递到刑部了。   同房办公的两位郎中和过来递交卷宗的员外郎耳朵都听长了。   崔榷羞耻得待不下去,当即请了假,回家叫人抄了崔明家,抄出几百两成锭的大银,还有金银手饰和放贷的白条。   他叫人领了人牙子来,将那一家子远远发卖了,回到屋里坐了半天都没缓过劲儿来,也不知是更气崔明侵占主人家产,还是更气崔燮去县衙告状。   家丑不可外扬,这不肖子怎么就为了一点份例就把崔明送进官衙……还不如当场打杀了的好!   他在家里想到崔明就心烦,出门却又听人议论自家恶仆欺主,正好叫下县授旌表的太监高谅和锦衣卫谢瑛撞见,当场替他儿子主持公道的传奇,家里外头都是一肚子气。正不自在着,他那养病多年的母亲却忽然召他和夫人到上房去。   崔榷向来是个孝子,连衣服也顾不得换就直奔上房。   崔老太爷躺在床上,见他进来,便将脸转向他,“啊啊”了几声。他也不嫌弃屋里的混着檀香、药气和老人体臭的味道,先给父母请安问好,体贴地问道:“母亲召儿子有何事?若是两位大人身体不适,儿子再去请位太医来。”   徐夫人也在旁边殷勤地捧茶递水,问问丫鬟老太爷吃睡可好,用的药可有效,帮着卖弄他的孝顺之心。   崔老夫人摇了摇头:“我今日叫你们来不是为的这个,是我有了年纪,你爹又病着,我们两个老不死的不知哪天就喘不上这口气了,有件事不做,我怕死了合不上眼。”   这话说得就重了,崔榷忙说:“母亲说这话可不是要羞死儿子!儿子虽无能,也一定延医问药,让二位大人得享天年。”   老夫人叹道:“人活那么长有什么用,还不是叫人当成老糊涂糊弄着,连自己的孙子都保不住。当初他读书我管不了,他挨打我护不住,如今他都出去了,还有人嫌他在外面过得太好,非要派人去折腾他……”   崔榷目光闪动,强笑道:“母亲这是说哪里话……”   “你都抄了崔明的家了,满大街都说咱们家这点丑事,谁听不见?你当我跟你爹不喘气儿了吗!”老夫人重重一拍桌子:“要不是你那好媳妇叫人去乡下欺负你儿子,拿破烂东西糟践他,燮哥这们老实的孩子能去衙门告状?”   徐夫人“砰”地跪下,连声辩解:“妾身真没有,那都是崔明这恶仆自己生了坏心,偷了咱家的东西。妾身是燮哥的母亲,哪儿能害他!”   崔老夫人刚才发作一场,也颇耗力气,哆哆嗦嗦地喘了半天才喘匀了气,冷冷地说:“不是自己肠子里爬出来的,你不亲近我也不怪你。可燮哥是我们崔家的长子嫡孙,将来要给他爷和我养老送终的,我豁出这张老脸也得给他挣条活路,不然将来谁给我们摔盆打幡呢?”   老太爷也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脑袋微颤,像是在点头。   徐夫人趴在地上呜呜咽咽地哭,崔榷烦躁地叹了口气:“母亲这是说的什么,谁要害他了!是他自己打骂兄弟,忤逆父母,儿子只是让他回乡反省一阵。”   可他也没反省。要不然怎么能为了几个村钱就把崔明送进衙门,还把这事告诉了锦衣卫和太监知道?   老夫人瞪着他们夫妇,胸脯起伏许久才叹了一声:“你是不是怪他不该把崔明弄进监牢,丢了你当官的脸面?可你怎么不想想,崔明在老宅门外骂他不孝不悌,他小人儿的脸面还要不要?你做老子的都不能一碗水端平,眼里只看得见衡哥,还怨他一个孩子做事不周到?”   “他跟衡哥他们又不一样。他在刘氏肚子里时就克病了父亲,生下来之后又妨死生母,后来母亲养了他几年又落了病根……要不是这些年单门独院养着他,我还不知能不能生下衡哥跟和哥来呢!”   崔榷的声音里含着压抑不住的怒气,越来越响,听得老夫人脑袋一撞一撞地疼,老太爷也急得差点涌上痰来。   她揉着太阳穴,咬牙切齿地说:“你说这些什么意思!我知道你娶了官家小姐,又有满园子的爱妾,看不上你那大儿了。我也不求你把他接回来,接回来我们两个老的也护不住他,我就问你一句——你还听你爹娘的话吗?”   “你但凡还念着我们两把老骨头,就别让他在你媳妇手里讨饭吃,把他娘当初陪送的东西、铺子给他吧。”   徐夫人委屈的痛哭失声:“母亲以为我是那种贪图前房嫁妆的人吗?我们徐家也不是光着身子把我嫁过来的,刘姐姐家陪送的东西我一样也没碰过。可是按大明律,主母的陪送就该嫡庶诸子均分,我们衡哥是不图他的,你老就不疼疼你小孙子跟云姐?”   崔榷也说:“刘氏能有什么嫁妆。他家陪送的庄子还是在府城外的,当初进京时不就嫌那庄子来回不方便,叫人卖了吗?再就有个书坊,去年也叫大水冲了,里面的书都冲成纸糊了,倒折了咱家不少本钱。”   老夫人闭了闭眼,整个身子倚在椅背上,疲惫地说:“我知道你们当老爷夫人的,看不上我这个病老婆子,我说什么也不算了。不过燮哥才是咱家承重孙,那继室的、庶出的都不能跟他比。我跟你爹商量了,别的在你手里,我做不得主,但老宅的房地契跟他娘的陪送是我收着,我就做主给他了,你们谁也别跟他抢!”   “母亲,燮哥他懂什么!你把这些给他,岂不就叫他挥霍了——”   崔榷又气恼又无奈地叫了一声,崔老夫人蓦地睁开眼,浑浊的眼珠瞪着他们,竟闪着一股慑人的光:“东西我已经让张婆子送家去了,你们也不许再要回来,不然不光你儿子会告状,你娘我也能叫人去衙门告状!” 第17章   崔燮带着家仆、证人一去不返,赵员外夫妇在家等得心焦,吃饭都没滋没味的。   他们的小孙子赵应麟也没吃好,净听着祖父母和母亲夸崔公子这里好那里好,数落他读了这么多年书也不懂事,看见人家小公子受欺负不知道帮忙,还跟着一群长舌书生说人家坏话。   他自己也知道怪错了人,长辈们教训时就只好听着。可是听了一顿饭工夫,崔燮还没从衙里回来,三位大人轮流说话也不觉着累,只苦了他一双耳朵,听的那些话都快冒出来了。   最后还是他爷见崔燮太久没回来,才饶了他一回,吩咐他:“你是个童生,在县尊大人跟前还能稍微有点面子,去衙门里看看你崔家哥哥,别叫那刁奴颠倒黑白,害他受委屈了吧。”   赵应麟低声嘟囔着:“他那么能说会道,哪儿会受委屈。这才搬过来两天都没有,你们都快忘了亲孙儿叫什么了,一进门张口闭口地小公子……”   说归说,他跑得却是极利索,三两步就出了大门,朝街前走去。还没拐出街口,就见着一群黑衣皂隶,如狼似虎地直扑崔家。后面还跟着几个书办小吏,背上背着不知什么东西,也一语不发地闯进门去。   怎么着,刚进衙门就要抄家了?   不会是因为那仆人拿出什么证据证明自己没偷东西,县尊老爷要治他一个诬告,叫皂隶回来抄证据吧?   赵应麟吓了一跳,连忙整整头上方巾,迎上去问书办:“这位大人,我是本县童生赵应麟,是崔家的紧邻,却不知崔家主人出了什么事?诸位到他家有何贵干?”   那小吏倒是出乎意料的和气,见他一副忐忑不安的模样,主动答道:“原来是崔公子的高邻,我等都是奉大人之命,来替崔公子洒扫庭院的。赵公子只管安心回去吧。”   ……难道那位崔公子有经天纬地之才,县尊见了他就爱,想要收他做弟子?不然就一般的苦主,县尊也不至于关照到要替他收拾院子的地步吧?   赵应麟满腹疑惑,见那些皂隶不肯多说,只好回去禀了祖父母和母亲。赵家长辈也不清楚细情,只疑心跟锦衣卫有关,再往深处猜却猜不着了。   赵员外一拍大腿做了主:“管他什么事,快派人去他家看着些,别让那些衙役碰坏了他家的东西,偷拿了财物!”   不只他们一家,近处几家老邻居都被这些进进出出的皂隶惊了出来,有胆大的派了家人过来帮忙,有的只是远远看着。连林先生书塾里那些学生也出来看,见赵应麟也在那里盯着家人干活,便挥手招呼他,问他里面出了什么事。   赵应麟说:“约么是那位崔公子得了县尊大人喜爱,县尊派人给他洒扫院子来了。”   一名同窗羡慕地说:“他是这进士第的主人呀,有做京官的父亲,难怪这么得大老爷抬爱。”   也有人冷笑道:“京里来的又能怎样,咱们读书人靠的是肚子里的学问,又不是有个好爹就一定能考得取。”   一个年长的童生低声道:“我倒觉得方才那个仆人未必说谎,或许他家里给他备的就是那样的东西呢。他在家打骂弟弟,触怒父母,被送到老家反省,结果不仅不思反省,还把家长派来教训他的仆人捆了送官……别看他现在威风,哪天他家大人知道这事,要就教训他了!”   赵应麟撇撇嘴说:“我就不信他家里人能不爱他,我爷这才认得他几天,就恨不能替他爷奶养孙子了。”   再说这要不是刁奴欺主,他哪能那么理直气壮地捆人上县衙去。   “那是你年纪小不懂,儿子多了就有偏有向的,咱们县里的财主家多纳了几个妾,还闹出嫡庶争产的事呢。他家见住着京城的大宅子,爹娘若是真心爱他,哪会让他住到县里来……”   几人正议论着,赵家那辆大车忽然“吱呀吱呀”地驶进了这条街,从车上呼啦啦下来了一堆人,个个面带喜色,腰杆笔直,见了人就忍不住七嘴八舌地说:   “了不得了!咱们县来了钦差了,你们猜是为谁来的?”   “崔家祖坟的风水恁地好,出了个文曲星老爷不说,还出了个叫朝廷旌表的义士!”   “那崔小公子看着文文弱弱的,实则是个能力擒妖人的壮士,要考武举人就和吃饭那么容易。”   之前还议论着大户人家嫡庶正孽议论得热热闹闹的白衣书生们顿时瞠目结舌,半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赵应麟拉住自家家人问道:“你说那位崔公子受朝廷旌表了?还有钦差来传旨?他不是……他不是上县里告状去的吗,他那仆人告下来没告下来?”   他家两个家人激动得话都说不利落了,摆着手说:“还管什么仆人哪!钦差大人亲口说了是仆人欺主,还说要给崔小公子做主,那可是钦差大人哪!服侍皇上的!”   崔家公子皇上发明旨表彰的义士,钦差亲自问了他的案子,认定是那家仆欺凌主人,那钦差说的能有不对的?钦差大人都说了崔小公子清清白白,急公好义,说他在家里不孝不悌的,那岂不是跟朝廷作对?   几个非议崔燮最多的童生都讪讪地抬袖遮了脸,各自回家,生怕有人注意到他们。然而这条街面上人人都围在衙门回来的那群人身边,听他们说着钦差何等威仪,崔燮力战妖人如何悍勇,根本也没人注意几个不起眼的书生。   这场热闹直持续到未时初刻,一阵锣鼓唢呐声远远地顺风飘了过来,两排皂隶举着钦差仪仗清街,马蹄声随着仪仗“哒哒哒”踏至街口。   马上的锦衣卫大都穿着丹黄色潞绸团花曳撒,气势凌尘,为首的却穿着青绿补服,神情也如服色般清朗温柔。他单手控马,目光扫过崔家洗得干干净净的雕花门头,微微点头,翻身下马,迎高公公下轿。   戚县尊和田县丞自然也是要跟来的,崔燮也混了一乘小轿,缀在队伍最后。   他下了轿子,看见眼前石头都洗得青亮发光的大门,几乎不敢相信那是自己家。进到府里更是处处干净簇新:门窗上糊了雪白的油纸;青石甬道一尘不染;满院荒草垫成了平整的黄土地,还洒了清水压下浮土……院子正中摆着一张红木条案,在他进门时就点上了三柱清香。   高公公笑道:“崔公子,时候不早了,快跪下接旨吧。”   他在官衙里演了好几遍礼,闻声便依着演习的流程走到案前,恭恭敬敬跪接圣旨。   高公公打开圣旨,平素亲切的笑容就都收敛起来,神色严肃到威严,朗声地念道: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直隶永平府迁安县民,户部云南司郎中崔榷子燮。尔以舞勺之龄能忠君尚义,义从锦衣卫将士力战白莲教妖人首脑,蹈锋饮血,遂靖妖言。有司以闻,朕用嘉之。今特赐敕奖谕,旌为义民,特赐尔御笔牌匾,用副朝廷褒嘉之意。钦哉。”   崔燮俯首山呼万岁,接过圣旨,高高地捧过头顶。高公公身后的小火者又抬上一面匾来,上刻着“急公好义”四个大字。   高公公立刻吩咐:“快把崔公子扶起来,那匾叫工匠装上。”   崔燮双手高高托着圣旨,不大方便起身,后面的人还趴在地上呢,更来不及扶他。谢千户离得近些,在他腋下托了一把,他就顺势起来了,也没用别人相扶。   他在众人目光聚焦下,毕恭毕敬地把圣旨供进祠堂,而后吩咐崔源父子去赵家借点好茶和点心招待钦差。高公公笑道:“你一个小人儿独自住在这么个破宅子里,咱家哪还忍心吃喝你的。我们有迁安县招待,明日一早就要回宫缴旨,你就安心过你的日子吧,不必想着为我们破费。”   崔燮也知道,自己这破院子搁人家公公眼里都没个可落脚的地方,索性不再多留,行过大礼便送他们出门。   县衙的皂吏手脚很快,他们出门时,那块金漆牌匾就已挂在门外中槛上,艳丽夺目,特别给人安全感。   ——从此以后,他就是圣旨护身的义民了,崔家就是再有人来了迁安,看谁还敢在皇上赐的匾额面前欺负他!   他对着圣旨感叹一声,转身拱手恭送高公公上轿,心里也暗自想着该弄点什么给他跟谢千户送行。   他手里倒还有不少酒方子,可是老送酒是不是有点徐叨了?有什么新鲜、上档次,能让见多识广的高公公感兴趣,还能一晚上就能做出来东西?   他微微皱着眉,发愁地盯着轿子。谢千户跟他打过几次交道,也算熟悉他这神色,牵着马走过来,在他肩上轻轻拍了一记。   崔燮蓦地回过神,便见到谢千户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和煦地问:“你是又想答谢公公什么东西了?与其想那些俗物,不如作首诗称颂天子圣恩,或是写个送别诗送送我们,那才是你读书人的本份。”   那、那不是不会吗?!老三的硬盘里也没有明清诗选什么的可抄……   他惭愧地低下头,这么多年头一次感觉到了学渣的心虚和痛苦。   谢千户立刻明白了他的难处,忍不住轻笑出声,目光从他染满愧色的脸上移开,安慰道:“写不出来就写不出来吧,你年纪还小,跟着先生读两年韵书、对类就会了。”   十四也不小了,再过两年考上秀才都不算神童了。人家大学士杨廷和十二岁中举,十九就中了进士,他十二岁时……啊,他十二岁考上了市重点中学,十九不到就考进了重点大学本科,还能年年拿奖学金。   这么一想,他好像也不太惭愧了。   谢千户道:“你那酒方子我已经叫下人试酿了,待做出酒来也叫人给你送一坛尝尝。高公公也等着喝你那酒呢,若真的好,我便将方子给他,省得你老惦着回报他什么。”   他按住马鞍借力,利落地飞身上马,跨坐在雕鞍上,垂头朝崔燮笑了笑:“对了,你若是作得好诗,写得佳文,等我家人过来送酒时就交给他,带回京给我看看吧!”   他的声音在空中荡开,左手一控绳缰,已将马头驳转,策马汇入钦差队伍中。   作者有话要说: 圣旨原文是明英宗朱祁镇表彰真定义民赵凤的圣旨碑上的敕文,文中给改成了敕命格式   敕直隶真定府真定县民赵凤   国家施仁养民为首,尔能出杂粮六百五十石,用于赈济,有司以闻,朕用嘉之。今特赐敕奖谕,劳以羊酒,旌为义民,仍免本户杂泛差役三年,尚为蹈忠厚,表历乡俗,用副朝廷褒嘉之意。钦哉,故敕。   正统六年五月十三日   顺便说一下,蹈锋饮血出自清·吴敏树《唐子方方伯梦砚斋铭》:“公骤起乡闾,捐家室,誓徒旅,蹈锋饮血,其军最为雄健矣。”   再顺便说一下最重要的,本文处处BUG,大家看时就放空大脑什么也别想吧 第18章   崔家受了旌表,就和这一排、这一甲的人家同受了旌表那么荣耀。   钦差队伍离开后,街边恭敬肃立的人们仿佛突然活了起来,奔涌向崔家大门。赵应麟堵在门口最近的地方,扭扭呢呢地说:“恭喜崔世兄得了朝廷旌表,上午是我一时冲动错看了好人,请世兄见谅。”   他年纪也不比崔燮这副身体大多少,在大学毕业的成人眼里,还是个说风就是雨的中二少年呢。   崔燮压根儿就没把他那声冲动的指责听进耳朵里,此时见一个小少年乖乖巧巧地跟自己拱手道歉,便回了一礼,温和地说:“这是小事,世兄不用放在心上。”   他根本没把那话放在心上。   赵应麟本该为他不计较自己失言高兴,想到这一点后,心里却有些悻悻。   他还想说自己在他揭穿恶仆就一直相信他是个正直君子,没听信那些同窗背后诋毁他的话。可是没来得及说出口,他爷就从背后扯开他,热诚地握着崔燮的手说:“恭喜恭喜!小燮哥你往后成了朝廷旌表的忠义之士,看谁还敢在外头胡嚼舌根,说你跟家里有嫌隙。”   崔燮谢过他的关心,看着不断挤向崔家的熙攘人流,也实在无力挨个应酬,就对着街面朗声说道:“今日多亏诸位高邻相帮,在下才能将恶仆送官纠办,也才来得及收拾好这院子,让钦差顺顺利利地颁了旨。择日不如撞日,在下这就备下酒席答谢高邻,望各位乡邻不嫌我家酒菜粗糙,都过来舍下吃一盅水酒。”   众人都道:“岂有让小公子破费的道理!今日是你大喜的日子,该我们贺你哩。”   几家老街坊便凑了银子出来,叫酒家送上几坛清冽的烧酒,请人来现宰了一头肥壮的阉猪,并两腔口外产的绝不腥膻的黄羊。还有带着水运来的青龙河的鲈鱼,温泉堡的黄鳝,贤姑庙的嫩菱藕,三里河的团脐螃蟹……又有本地特产的大银杏、锦棠梨、无花果、甜石榴,脆李、接桃、葡萄、白檎等鲜果,以及核桃、松子、榛、栗之类干果,合起来怕不得值十来两银子。   崔家刚搬来时订过菜的那家酒馆老板主动带着厨子上门,拍着心口自荐:“不是某自夸,我这厨子做菜比京里的大厨也不差,且又手脚干净,崔公子要备办酒席,就用我们这些邻居,岂不比外人尽心?”   崔燮推辞不得,只好一一谢过,叫捧砚拿帐本记下,将来邻居有红白喜事好再还礼。   众人都喜气洋洋,只说这是多少年难得一见的大事,不在乎花多少钱。   那些个原本自矜身份,生怕跟他这个五品郎中公子来往了会被人说攀附权势的书生也都上门道贺。有钱的送些笔墨纸砚,文笔好的送上自己作的诗文,都没有的也还能对着他门上的御匾写几条“义名传千里,君恩下九重”“雏凤飞出进士第,圣恩传入义民家”的对联,总没有空着手上门的。   到了开席的时候,对街开布庄的杨财主还请了两个标致的妓女来唱曲儿,都打扮得妖妖娆娆的,一下轿就逼得那群读书人躲得远远儿的“非礼勿视”了。   这一天的宴席从傍晚直开到夜里,席面直排到崔家门外。崔燮坐在首席上,不时便有人来敬酒,他最初喝的是甜水一样的果酒,但几轮敬酒应酬下来,也醉得脸红耳热,坐在椅子上都有些坐不直了。   后来他的壶里就叫崔源换成了杏酪,颜色也像米酒似的淡淡的白,喝起来却是满口杏仁露的香甜,总算支持着坐到了散席。   这次酒宴上,他总算把邻居都认全了,还见到了那位开书塾的林秀才。他年纪大约三四十岁,是个增广生员,治的诗经,学问也算不错的,岁科两考都常在一二等。   这样的老师就不错了。崔燮趁他来道贺时敬了他几杯酒,提出拜师之意。   他身上还带着新出炉的义民光环,略有些缺点也遮去了。林先生只觉着他基础虽弱,向学的态度倒是很端正的,便应道:“我这书塾也没什么特殊的收徒规矩,你若有意,随便寻个日子上门就是。”   崔燮应道:“我才得了圣旨褒奖,想先到祖宗坟前告知先祖们这荣耀。如无意外,等祭祖回来我便去跟先生读书。”   林先生捋着长须说:“忠孝乃立世之本,你尽管去,我这边只有支持你的。”   崔燮微笑着低下头。   他要去祭祖,倒不特为了让崔家祖宗共享皇上的圣恩,而是为了看看墓碑上的名字。考科举时,首先就要在卷头写上祖上三代的名字,他却还不知祖父、曾祖之名,也不能问崔源父子。但要是去祭扫崔家祖坟,就能很自然地从墓碑上知道了。   酒宴直喝到宵禁时分,众人才帮他家收拾了桌椅碗筷,在头陀的梆子声中散去。转天清早,他们又是绝早地起了身,到城外等着恭送钦差回京。   天色才蒙蒙亮,钦差的队伍便出现在了城西官道上。崔家的小车被城里官员、富户的大车挤到了极后面,他个子又矮,索性便站在车夫的座位上,远远看着钦差车队从城门出来,从他们面前滚滚而过。   高太监撩开车帘,低声和来相送的本地县衙官员和守备武将道别,锦衣卫骑着马护在轿车旁,四顾逡巡,倒是从人后看见了他。   难为他这个个子,也能想法露出脸来。   无奈他身份不够,颁完奖的义士就不怎么值钱,凑不到钦差面前了。可是这城外人山人海,泰半是为在钦差面前露个脸,牵一条通往京中的线,唯有这么一个少年是正正经经来送行的,眼神清清正正,没有半点攀着太监往上爬的念头。   谢瑛的目光在他脸上多落了会儿,见他也看见了自己,便朝他微微颔首,算作道别。本就是萍水相逢,水势既过,这样平淡的分别正合适。   若他真有出息,以后自有再见面的日子。   车队缓缓启程,此后便再不停顿地向京城而去。各色各样的骏马香车跟在队伍后面依依相送,不知还要跟几个长亭短亭,崔燮只目送车队隐入茂林烟草后,便毫不眷恋地钻进车里,说:“回城吧。”   送行的队伍走得差不多了,官道上空落落的,倒是方便他们调头。正要却有个皂隶上来拦住他们,掀开车帘说:“崔公子且慢,我们大老爷请您到县里稍坐。”   崔燮讶然问道:“大老爷寻我,莫非是案子有什么变动?”   皂隶笑道:“一个主告仆的案子有什么可变动的,且又经了内相的手,包准刑部那边也给你顺顺当当结案。大老爷寻公子自然是好事,公子只管到衙门坐等吧。”   崔燮便请他上车,一起坐车到了县衙。   他在花厅里略坐了几刻,戚县令便亲自过来看他,身后还跟着两个书办,手上各捧着木盘,盘上堆着一封银子和几匹尺头。   戚县令郑重地说:“崔义士为国忘身,乃我迁安百姓楷模,朝廷有恩旨嘉勉你,本县亦当犒赏你这义举。这里有纹银五十两,两匹杭绸、两匹松江三梭布,聊尽本县心意,你只管收下,不必推辞。”   崔燮连忙起身行礼:“小人谢过县尊恩赏。”   戚县令扶住他的胳膊,不叫他行礼,端严地脸上露出几丝温和的笑意,问候他京里的父母可好,又问他为何独自回乡。   崔燮那个回乡读书的借口已经说熟了,此时更是滴水不漏,连自己听着都要相信崔郎中夫妇对他十分宠爱,只是为了让他安心读书才送他回乡的。   戚胜略微思索了一阵,沉吟着说:“若只是取中生员,我倒还能帮你一把——后年是吏部大计,我约么在大计之后就要调职他处了,但还来得及主持这一年的县试。不知崔公子治的哪一经,可有写好的时文在,拿来叫本县一观?”   崔燮实在不好说实话,眼眸微垂,答道:“小人读的书不多,也尚未开笔写文,但一本《四书章句》却是记得牢牢的,可说是倒背如流。”   只学了四书?那就是真倒背如流有什么用,科举又不只考一本四书!这崔公子前头那么多年才刚念完四书,剩下这两年真的够他学通一经,写出像样的八股、策论吗?   县试又不封名,上头查得也不严格,他要松松手让一个学生上榜并不难。可要是卷子差得太离谱,他点了这样的学生过县试,将来落榜的学生闹起来怎么办?   县尊左思右想,无甚心绪地说:“既说是倒背如流,你便把《论语》背一遍吧。”   四书之中,论语是记载圣人嘉言懿行的,重中之重,凡读书人绝没有会背错的,便让这孩子背来看看吧。   崔燮应道:“我须得闭着眼睛才好集中精神背书,请老爷原宥我失礼之处。”   “罢罢,你背便是了。”戚县令也不在意他背得好坏,倚在官椅中随意听着,却听他从《学而第一》开始,原文与朱子注释掺杂着背下,语音顺畅自然,如同对照书本念下来般流利,连背了几章也不见半点错漏。   戚胜心里的轻视渐渐敛去,挥手叫停,问道:“只要是四书之中,任何地方你都背得这么流利么?”   崔燮把那份PDF缩至最小,全篇页面平摊在脑海中,一眼就能扫清所有的文字。因为是在自己脑子里,也没有字迹太小看不清的问题,于是底气十足地说:“学生的确都记得,请大人随意考校。” 第19章   戚县令也有许多年没碰过《四书》,怕自己考较他时有记得疏漏的地方,便叫身边服侍的书童拿了书来,随手翻开一页,念道:“子曰:‘骥不称其力,称其德也。’”   这篇出自《宪问第十四》,离他刚背的地方不远,崔燮毫无滞涩地接着背道:“骥,善马之名。德,谓调良也……”   戚胜打断他,又往后翻了一阵,随意停在一处,手指划着书问道:“‘此言气质之性。非言性之本也。’是释哪一句的?”   崔燮应声答道:“这句是程子所言,所解释的原文出自《阳货第十七》,子曰:性相近也,习相远也……”   “子路问成人。”   “子曰:‘若臧武仲之知,公绰之不欲……”   “管仲相桓公——”   “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微管仲……”   戚县令哗啦啦地翻过几十页,猝然提高声音打断他,问道:“舜不告而娶,何也?”   这一句却是从《论语》跳到《孟子》了。好歹崔燮昨天才是拿出临考复习的态度看的四书,还有点印象,连忙往下翻了几行,找到原文接着念:“孟子曰:“告则不得娶。男女居室,人之大伦也……”   戚县令的问题一题急似一题,崔燮精神高度紧张,盯着那片书页不停寻找,找到了念几句又被打断,接着马不停蹄地去翻下一句。这半天考较下来,他就在一遍一遍统看着《四书章句》的全篇——就像平常看书能一眼看全一页文章,在里面寻找对方念到的字句那样。   在现实中人的眼睛做不到一下子看到那么多文字,在大脑里却没有这种局限,几遍十几遍看下来,他对这本书已经有了相当的印象了。   戚县令却不知道这些,只是考的一句比一句急,一句比一句快,连珠箭似地问完《论语》《孟子》,又从头翻到《大学》,问道:“‘汤之《盘铭》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何解?”   崔燮从“盘,沐浴之盘也”起,一字不错地念了下去。这回戚县令没再打断他,任由他把一整本《大学》念到“读者不可以其近而忽之也。”   戚县令合上书,打断了他流利的念诵,看着他问道:“你这些年就只读了《四书》?花了多少功夫才把书背得这么流利的?”   崔燮缓缓吐了口气,睁开眼睛,恭而不谦地说:“学生自幼被祖母抚养大,后来二老病笃,学生在堂下侍疾,有空时也不过翻翻《孝经》,跟先生念几句《四书》。但若大人要考较,随便拿本什么书来,学生看上一遍,也能有把握记住些。”   戚县令目光微滞,似信似不信地问:“你说你能过目不忘?”   崔燮垂下眼帘,含笑答道:“只是死记硬背,入脑不入心罢了。”   戚胜深深看了他一眼,吩咐道:“把我前几天做的那篇《重修县儒学记》拿来!”书童须臾拿来一篇文章,戚胜翻看无误,亲手交到他手里,说:“给你一柱香工夫,把它背下来。”   书童换上新香,白烟丝丝缕缕腾起。崔燮接过文章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闭上眼睛确认了没有脱字漏字之处,便逐句念道:“迁安县有学,创自明洪武二年,迨我太祖定天下,诏郡县饬新学宫。唯时知县箫颐建……因为志。其岁月于泮宫之左。”   这篇杂记是戚县令新近做的,又字斟句酌地修改过几遍,因此都记在脑子里,不需要和考《四书》时那样看着书本,而是看着崔燮背书时的神情。   沉稳从容,辞音畅达,令人赏心悦目。   他顺利背完了文章,戚县令却不见高兴,反而流露出几分痛惜的神色,心中暗叹:这样的资质,怎么到现在才来迁安!若早来一年,不,就早半年,只要能赶上今年的县试,我一定点他为案首——十四岁的县案首,十四岁的生员,也可以当神童之称了!   可惜了!   可惜今年的科试已过,明年又是秋闱乡试之年,没有生员试。而到后年岁试时崔燮就十六了,十四岁的生员珍贵,十六的就不怎么值钱了。   戚县令一时间怜才心切,简直想去京城崔府追问他父亲怎么耽搁了这么个好孩子,没让他正经学学读书作对。可转念一想,崔燮之前没好生读书又是因为要给祖父母侍疾,是尽忠孝大节,又不能说是错……   罢罢,学问以后还能补,忠孝才是大节。若非从小就有一片仁爱孝顺之心,又怎能成了这么个皇恩嘉表的忠义之士。   他叹了口气,说:“你既然住到县里,以后便安心读书,别辜负了上天予你的这一段禀赋吧。可惜我是个监生,若教你也是耽搁你了,你这两年先寻个先生打好基础,到后年岁试后,我想法把你推入府学,那边的先生好些。”   什么?崔燮不由吃惊地看了他一眼。这就是笃定他后年能考上秀才了?戚县令是太相信他过目不忘的天份,还是打算好要帮他……漏题?   戚县令满腹心事,没太在意他的神情,自己思考了一会儿才注意到他还侍坐在一旁,便把桌上的杂记拢了拢,说:“你这么好的记性,拿来背这样的文章实在浪费了。我书房里有一套邹阳子的《六先生文集》,你拿回去好生玩熟,来日学写八股,作出来的文章才有血肉。”   崔燮连忙起身答谢,又跟他报备了一句:“学生得了圣恩旌表,想回乡祭告祖宗。不知学生家那个案子还有什么妨碍没有,要等多久才能离县?”   案子?好好一个神童都耽搁了过岁数,还管什么案子啊!   戚县令忍住快要脱口而出的叹息,平和地说:“你要去便去吧,这案子铁证如山,府里不会提你过堂的。那车夫也没什么事,等卷宗到了刑部,他们要查,从你家里取证更方便。”   他叫书童去取了一匣旧《文集》,连同奖赏的银子、布料都搬上那辆马车,怅怅然放了崔燮主仆回家。   =====================================   从府衙回来,崔燮就叫车夫替他们捎信回崔家,自家主仆收拾了些日用家什,带上原身的蒙书,赶回老家修墓。   崔家是永乐年间被朝廷迁过来充实北方的富户,祖籍应是在襄樊一带,不过如今分门别户已久,早不再和原籍的亲戚来往。当初在军队驱赶下千万里地迁徙过来,同时迁来的亲戚有的死在路上,有的分到了别的屯子,移到迁安县东嘉祥屯的只有崔家高祖夫妇。   崔家子嗣本身就不旺,还有些夭折子、未嫁女的坟墓是不能立碑的,小小的坟包孤零零地围着几块高大墓碑,有的已被风雨吹打成平地,正经传承到如今的也就只有崔榷这一支。   崔源买了三牲酒礼,点上清香,一并供在坟场前。崔燮亲自提了水,拿着抹布一块碑一块碑地抹干净,也把碑上刻的人名尽收眼底。   他曾祖父那块墓碑是建得最显眼的,正中刻着“先考崔大人讳珏”,左下角刻着“不肖子崔云泣立”。大约因为立碑时崔父已经考中了举人,碑上还有一篇墓志铭,应当就是崔榷写的,记载崔家这位先祖平生的善行功业,妻妾子女。   崔燮默默记下了曾祖和祖父的名字,然后绕着坟找了一圈,才在高祖母房氏坟旁找到一个生满荒草的低矮坟头,墓碑上刻着“亡妻刘氏之墓,舍人崔榷立”。这座墓比别的都矮小,碑石也旧得开裂了,可见许多年来都没人好好打理。   他在坟前默默地替原身跪了一会儿,崔源嚅嗫着劝道:“咱们家老爷事忙,没空回来扫墓,想来都是看坟的下人不尽心……”   坟山旁就是一座守墓人的小屋,房子空荡荡的,里面的人却不在。整座祖坟也都不是经常打扫的样子,石碑上积满灰土,因为主人搬进京城不常回来看顾,看守的下人自然也只在有人来时才敷衍一二。   崔燮跪在那座平缓的坟前,取出圣旨一字一句地念了,然后拿出纸笔描了几份副本,点上火在崔家祖坟前烧化,同时祝告他们真正的崔燮被生父打死的消息,希望他们在九泉之下——如果真有九泉——就照顾照顾这个孩子。   祭告完毕后,崔源父子一左一右地扶他起来,劝道:“咱们这就走吧?”   崔燮摇了摇头:“咱们难得回来一趟,这边看守的人也不尽心,就趁这次把母亲的墓地重修一下再回去。”   他是长子嫡孙,修葺组坟也是份内之事。   坟地附近就有专门给人雕碑的石匠,修墓土的工人。崔源把人请来,就让石匠摹下墓碑上字回去重雕新碑,崔燮和那些工人商量着该怎样重铺墓土。   工头说:“要简单地修,就是在附近挖出土来铺在坟上,夯实了也能呆一年。但有风就不成了,公子家这坟冢就是风吹平的。再好些的是灰土,拌上进窑烧过的石灰,抹好之后结结实实的不怕风雨;最好的自然是三合土,只是贵,要好黄土、砂子拌石灰,拌好料之后还得不停翻料砸料,砸出胶性。”   他看着崔燮身上沾满尘土却依然透出柔和光泽的衣料,干巴巴地说:“小公子肯定不吝惜这么几方料钱吧?”   崔燮看着低矮的坟头和破旧的石碑,露出一点悲凉又嘲讽的笑容,淡淡地说:“不用吝惜,就要最好。你们请个阴阳先生来,看什么时候修好就好,我们就在这儿住着,到时候过来填第一铲土。”   给自己修坟,自然要修最好的。   他不能给小崔燮立冢,只能借着修他母亲坟茔的机会,将原身的旧物葬在里面,让他们母子从此后安安静静地生活在一起。   作者有话要说: 迁安儒学记抄自 《乐亭县重修庙学记》 明 冯琦   邹阳子是朱右,自号邹阳子,明初人,《六先生文集》即《唐宋六家文衡》,收录了唐宋八大家文集,三苏算成一家 第20章   崔家的墓地选在山里,离田庄并不远,但山高路峻,出入并不方便。如今管着庄子的又是徐夫人陪嫁来的一家人,崔燮懒得和他们来往,就在祖坟边的农户家借住下来,早晚仍像在家时一样写字读书,等着石匠雕好碑石,选好日子重修刘夫人之墓。   他随身带的书不多,可真学起来也是极耗工夫的:《三》《百》《千》和劝学诗,虽然常用,但科举不考,只要看一遍印在硬盘里就够了;而《对类》《韵书》却不只能草草看完了事。因为这些东西是要用的,要能一眼看出别人使用上的对错,还得靠着它们写出自己的诗文对句。   要是记不下对仗的词句和韵部,到了要写诗作文时,那就相当于一个英语学渣带着牛津大词典和语法大全去参加同传考试——就是让你开着卷随便翻,也写不出一字半句能看的东西。   对句好歹还有些玩弄文字的意趣,背韵书就纯粹是在磨砺头脑了。   顺天府人日常说话的发音也和韵书上的大相径庭,有些发音相同的字,在韵部上硬是分属两部,背起来相当反人类。   可《笠翁对韵》《声律启蒙》这种能兼顾对仗和声韵启蒙功能的书都是清朝的,此时尚未出现,他手里只得那两套基础工具书,也就只好死记硬背。先背下韵部里那些毫无关联的字,读对类再时一字一句地抠着字眼儿回忆属于哪一声部,哪一韵部,通过对照强行加深记忆。   只当是又学了一门新外语,通过长难句背单词吧……起码比真学外语容易。   崔燮抱着这两套书日夜苦读,崔源父子怕他累坏了,特地跟山里人家买了獐狍鹿兔、山鸡、鹁鸽,炖上黄精、山药、枸杞之类滋补药材给他补身子。   他自己也怕坐着读书太久对脊椎不好,早晚的饭菜又补得睡不着觉,就趁夜里没人看见时在房里练练俯卧撑、卷腹,偶尔举举凳子练臂力。   捧砚有一天起夜时隔着窗户看见他拿凳子当杠铃举,差点以为他叫鬼上身了,吓得在外面呆了呆才敢进去,悄声问他:“少爷这是练什么,怪难看的,当心主人家看了笑话。”   崔燮心脏飞快地蹦了一阵,放下凳子,绷着脸强作淡定地说:“我就是练练腕力,这两天写字总觉得力道不足,字迹不如原来好了。举这个是不好看,回头我弄包砂子挂在腕子上,悬腕练字试试吧。”   捧砚立刻认真地反驳:“没有的事,大哥你抄的那几份圣旨比原先写的字还好呢!我看你的手没问题,就是字帖不好——颜体不好写,回头你买几份杨学士的台阁体字帖对着练,肯定就写得一笔好字了。”   至于他要练腕力的事,捧砚转头就告诉了亲爹。崔源对少主人的事更为上心,转天早上认认真真地跟他谈了一场:“少爷你别自己胡乱练,看练伤了筋骨,更写不好字了。回头咱们买张小弓,在院儿里设个靶子,开弓射箭才最练臂力,还能练气息。咱们家又有马,你找个会马术的师父正经学学,没事出城兜兜圈子,猎个野鸡兔子的,也能给你练出锦衣卫那么好的身子骨。”   好主意。   骑马射箭可比在家里练蹲起、俯卧撑、绕着院子跑步潇洒帅气多了。   他顿时把练举重的木凳子打入冷宫,坐在松前月下背起了“天长地久有时尽,月白风清如夜何”。   转眼就到了八月十一。   阴阳先生看的好日子,宜修造,宜动土,石匠的新碑也刻好了,只等重修墓葬。   早在这天之前,崔燮便对着铜镜画了一副自画像。是用写字的细羊毫画的,揉和了现代的素描技法,用灵动的线条勾勒外廓,淡墨烘出阴影,五官和镜中十四岁的崔燮一模一样,只是神情画得更稚气,天真无忧。   这画他没叫崔源父子看见,而是夹在了一本原身从小看到大的《三字经》里,在墓土挖开之后,连同那本书和原身一直带着的岫玉玉佩一同放在了棺盖上。而后他亲自铲起摔打均匀的湿土,一铲接一铲地,盖住了属于小崔燮的东西。   工人们和崔源父子也一同动铲,将坟土堆得高高的,重新封好坟墓。   崔燮跪在坟前,浇下三杯酒,烧化了一陌纸钱。他的指尖摹过碑身改刻的“不肖子崔燮泣立”,默默祝福这个孩子下辈子能生在他那个时代,平平安安地长大。   也希望在那个世界,能有人在他坟前这样真心地想一想他。   祭过祖先,他们主仆三人便又回了迁安。   到家时已近黄昏了,官道上却显得比平常拥挤似的,马车走得极慢。他们还是为是城里出了什么事,快到家时才发现,影响了交通的不是别人家,就是他们自己——崔家老宅前的街口处一片工人忙忙碌碌地担土,夯实地面,竖起极高的松木杆,看形制像是个四柱三间的牌坊。   虽然崔燮不是个自恋的人,可他们这条街还没出个守节的寡妇,忠贞的义夫,能建起牌坊的好像就只他一人。   他跳下车,让崔源赶车走后门回家,自己走向督工的书吏,拱手问道:“这位大哥,我家怎么建起牌坊了?”   那名小吏看见是他,连忙拱了拱手:“公子怎么这时候才回来。小人张兴,公子直呼小人的名字就是。县尊还说想把你家也修葺一遍呢,你这在山里一待数日,我们差点进不了你家门了!”   “张大哥……县尊不是给我赏赐了吗,怎么又要建牌坊,修房子?”崔燮一转眼看见房门大开着,有人出出入入地搬挪土石,惊讶得不知说什么好,默默闭上嘴,为知县大人的雷厉风行默默感慨了一会儿。   “朝廷明发了恩旨,还赐了御书匾额,本县当然得给拨款给你修牌坊,不过修房子是大人体恤你,私下里拨的款子……”张书办也看了一眼房门,感慨地说:“要不是你家来人,大人找的工匠都进不了门,还得等你回来再说。”   崔家又来人了?又是来找他麻烦的?   不是他恶意揣测人,可他自打穿过来,跟原身的家人打过这么多交道,却还没见谁做过一件对小崔燮好的事。这次来的……   这次来的却是个四十来岁的矮瘦妇人,穿着绸衫短褂,下系大红撒金绣裙,打扮得富丽堂皇。她满脸喜气地从门里跑出来,跑得裙子在地上一拖一拖,到近前先插烛似地拜了一拜,拿帕子在脸上蘸了蘸,又哭又笑地对崔燮说:“燮哥你真出息了,你爷奶爹娘都知道你受了旌表,在家里替你高兴呢!”   这位是……在家里没见过啊!   崔燮伸手扶住她,实在是挤不出那种悲喜交集的高难度表情,索性含糊着说:“妈妈也别太激动了,这样大好的日子哭什么呢,家里人可都好?祖父病体如何,祖母这些日子可曾犯病?我父母这些日子也都好么?”   那妈妈笑着答道:“好好,怎么不好,你得了朝廷旌表,老太爷好得都能倚着垫子多坐一刻了。老夫人也高兴的不行,让我从家收拾了些东西给你,燮哥你跟我进去,看看你奶给你的心意!”   一头笑,一头就止不住地落泪。崔燮只好哄她回府再哭,回身匆匆跟张书办道别,并请他代自己向戚县令致谢,转告县令大人,今天太晚了,明天他再上衙门道谢。   张书吏好笑地拱了拱手说:“崔公子不必那么多礼,放心回去吧。看看家里哪儿有要改的、要修的,回头只管跟我们说!”   回到家里后,崔燮才从捧砚口中知道了这位妈妈姓张,是老夫人身边得用的人。原身在京城的家里独门独院地住着,她也时常去看看,送些东西。   看来原身能活到他穿来这岁数,老夫人和这位妈妈也功不可没。   但他不知原身与她相处的情况是怎样的,只能温和地笑笑,劝道:“妈妈别哭了,回去也多劝劝祖父祖母不要再担心我。我如今是朝廷旌表的义民,每常也出入县衙,已经是大人了。”   张妈妈抹干净了眼泪,笑道:“哎哟哟,我们燮哥已经是大人了,能当家做主了。这才几天不见,真有大人样子了,比前些日子在家时长进多了。老太爷跟老太太给你带了些东西,你能立起来,他们两位老人家也能放心了。”   她就推着崔源父子去廊下看着,自己打开几个箱笼给崔源看。   那些箱子跟他在家用的不一样,却都是上好红木雕的,雕工也精湛。箱子里面装着些光滑艳丽的绸缎和织锦料子,精细绣品,香炉玩器,还带了几箱子他们出京时来不及收拾的笔墨书纸,成卷的字画。   想不到原身也会画画,是跟前两年请的那位陆举子学的,能画没骨荷花,只是技术算不上精湛。   简直是意外之喜。   那位衣料玩器是家里给的,也不能典卖了换钱,摆在哪儿都一样,他倒不大在意。真正令他惊喜的是小崔燮也会画画——林先生是个纯粹的读书人,不会这些风雅技能,他还以为自己得想法找个契机才能把画技展露出来。既然原身就会,以后就可以不背着崔源父子,正大光明地捡起这项技能来用了。   日后锦衣卫要是有人来送酒,他就仿一幅郑板桥的竹石,配上那首“咬定青山不放松”,让谢千户知道他不是文盲。 第21章   张妈妈看崔燮拿着些旧字画就心满意足的模样,忍不住叹道:“这孩子也太懂事了,这才哪儿到哪儿,老太太真正要给你的是这个,你过来仔细看着。”   她从衣料箱子最底层翻出一封银子,拆开来给崔燮看过,全是二十两一锭的元宝,共是二百两。再有一个紫檀木嵌镙钿的妆奁,如抱婴儿般轻手轻脚地抱到床头,打开来推给他看。那妆奁内盖上镶着一面磨得光滑如水的铜镜,下面小抽屉里堆满了层层簪环首饰,金玉珠宝,在烛光映照下笼着一层昳丽的宝光。   最底下那层却只搁着几张叠得整整齐齐的桑皮纸。   她撩起眼皮看着崔燮,浑浊的老眼里泛起比珠宝还亮的光彩:“这些首饰是你娘当初陪嫁来的,你爹再娶时老夫人就收到手里,一直替你留着的。底下这几张契书你仔细收好了,这两张是这间老宅与你娘当初陪嫁的一间铺子的房地契,底下还有崔源父子的身契……”   崔燮心头砰然跳动,轻轻抽出契纸,展开细看:   一张是这间院子的房契,上面写了院子长宽各几弓,东南西北四至至何处,以及院落几进,正房、厢房各若干间;一张是西大街一间两层高的临街铺面,铺面后还有一个和他们这宅子差不多大的小院;剩下两张却是崔源父子的身契,都押着指模,印着红章。   这些都是他的了?   不用再担心这房子什么时候就被崔郎中夫妇收走,不用再担心崔源父子因为身契握在别人手里而被强行分开,这座宅子真正成了他可以安心停留的地方了?   他捏着那些薄薄的纸,脸颊仿佛笼上一层比珠宝更动人的光泽,安心地、欣悦地笑了起来。   =====================================   张妈妈在迁安多住了两天,帮他料理家事。   这两天他们在山上修墓,戚县令已命人把他家墙壁重粉了一回,头顶搭上新的承尘,四壁帖了雪白的桑皮纸,只有廊下立柱和院里的游廊需要上漆,地面青砖要再铺一遍。   张妈妈把他的屋子用火盆烤得干透了,崔源父子挪到东耳房——街对面的老邻居于木匠主动要替他家打家具,张妈妈便做主给他们都买了新床,重新安置了房间。还把他的书桌和那几箱书搬到西耳房里,倚着墙放上个博古架似的通透大书柜,收拾出了个小而精致的书房。   她把家里各房间的变化指给崔燮看,絮絮叨叨地说:“燮哥你别嫌我管得多,咱们这正房是主人房,哪能叫仆人住的?我知道你是怕倒座房阴寒,他们身上积了湿气,可在上房住着,他们父子心里也不安哪。”   崔燮也知道世风如此,只点点头说:“刚搬来时房子太旧,只能挑着好些的住,我们在外面也是分开睡的。”   张妈妈安慰地说:“正该这样,这才是大家公子的行事。”又给他准备了栗粉糕、藕粉糕、甜馅小饺、千层雪酥皮的月饼,让他提着礼盒去县衙拜谢戚县令。   戚县令倒不觉得替他修屋子是什么大事,含笑说:“你那门头上可是挂御笔牌匾的,太破旧了岂不是不敬御书?县里每年留存着这份嘉奖银子,多少年没花出去了,能得一个你,我用着也痛快。”   如今已是八月中旬,县里公务也忙:夏税立时就得解递入库,又要往边关输马草,还要送匠人进京轮值坐班……   戚县令也没空留他多说话,只略教训了几句让他多读书的话,说定了有空要检查他背那本《六先生文集》,便把书童叫了过来,吩咐道:“前两天不是有人送来一筐杨桃?给崔公子装几个带走。”   杨桃竟在这个时代就传进中国了?崔燮惊讶到简直要怀疑自己是不是穿到变动过的历史线了。   书童答应着,匆匆下去,抱了一小篓果子回来给他。那果篓里装的却不是黄中带翠的五瓣杨桃,而是一筐毛绒绒的弥猴桃。   ……   崔燮沉默地看着猕猴桃,书童以为他馋得忍不住了,便从筐里掏出来一个塞给他,让他在袖子里悄悄地剥:“这可是青龙山里产的野杨桃,可甜了,你们在京里也买不着这么甜软的。那些纸庄里的庄户住的杨桃藤都结不出这般好桃。”   对了,弥猴桃藤的汁液是造宣纸时最重要的纸药之一,本地产桑皮纸,古法造纸都是需要纸药防纸粘的,自然得种弥猴桃。   不过再是盛产的东西,县令原本也不必特地给他的。崔燮捏着那只软软的弥猴桃,感慨地说:“大人公务繁巨,却还如此关照我,燮真感激无地。”   书童也叹道:“可不是么,这些日子大人都没空作文章了。好在也就夏秋两季征税粮时忙,把夏税完纳上去就好了,冬天里顶多就是修修河堤、安置流民。”   说到这里,他活泼的脸上也流露出一派愁苦之色:“我们大人也是倒霉,怎么刚上任就赶上这百年不遇的洪水了,上一任倒是走得及时。”   任内出了洪水、饥荒这种大问题,等到考核时,八成便是个下等,升职绝无可能,转迁下县……迁安就已经是下县了,再下就只能当个县丞了。   书童年纪跟崔燮差不多大,正是活泼多思的年纪。平常伺候着一群严肃威风的老爷,话都不敢多说,碰上崔燮这样年纪小、脾气温和,还长得好看的同龄人,就忍不住要多说几句,把平常心里藏着、没地方说的都倾倒给他。   崔燮也有些为戚县令担心,却不知能帮他做什么,便垂下眼帘默默听了一路。书童直接把他送到县衙外,崔燮在车里拿了些点心给他,安慰道:“洪水是天灾,朝廷也不会把问题都算在大老爷身上。我看如今迁安县内县外都看不出受过灾的样子,就是大人治理的好,离考核还有一年多呢,到时候未必没有转机。”   书童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难哪。我们大人说,将来不做官了,就在老家山里建个庄子,著书作文,悠游林泉之下……”   崔燮笑道:“若县尊的文章集结成册,我一定去买几本回来收藏。那篇《迁安儒学记》写的就极好,辞清义畅,言之有物,文中深情足以动人。”   书童一下子提起精神来,捧着糕饼说:“那回头我找大人讨几篇文章给你。咱们大人私下说你是神童,极看重你,肯定乐意给你。”   崔燮听着“神童”两字,脸皮不禁还是红了红,干笑一声:“你回去吃点心吧,我要回家了。”   他家里还有人在等着。   回到家时,张妈妈便领着一个五十来岁、穿着蓝色三梭布袍的男子过来给他磕头,门外还站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也隔着门给他行礼。崔燮连忙扶起他,跟他——也跟门外那人说:“我年纪小,受不得这种大礼,以后不要这样。不知这位伯伯是?”   那老人恭恭敬敬地垂手站着,露出一个揪得光秃秃的脑门,沉稳地说:“小的是城西致荣书斋的掌柜计厚业,见过少爷。外面那小厮是店里的伙计计都,少爷有事只管吩咐他。”   张妈妈说:“计掌柜就是你娘留给你的那间铺子的掌柜,这些日子他也是想见你,可惜你都不在家里,没见着。如今你回来了,我便叫他过来给你行个礼,把帐交给你。”   昨天之前他还是个身无长物的弃子,突然之间就有房有铺,还有个掌柜能替他赚钱,这变化也真够惊人的。他一时间没什么真实感,只随着叫了声“计掌柜,计伙计”。   计掌柜紧紧盯着他的脸,嘴角微弯着,似悲似喜地说:“一转眼小少爷就这么大了。当年你还在崔家奶奶跟前时,我去交帐时还见过你几次,后来你大了,就没能再见。如今这铺子终于交到你手上了,却因为发水冲坏了库存,这一二年都只有往里赔的,老朽当真无颜来见你……”   崔燮握住他微颤的手臂安慰道:“计掌柜别难过了,这是天灾人祸,不是人力所及,店里的人没事就好了。”   计掌柜深深叹道:“人虽没事,从前的书和雕版却被水淹坏了,帐上的钱也不多,只勉强够买些制科用的书摆着,卖的却也不大好。”   迁安这么个小县城,本也没多少读书人,而且哪个读书人也不能买好几套四书五经搁着。   真正卖的好的是每年科考过后的时文集和酸文、话本,可那春秋两试的文得往顺天府花钱抄录,话本又过时的太快,有时刚刻出版来,读者就改追捧别人的了。他们书坊如今没钱了,不敢做这种大赔大赚的生意,只能靠卖些经史子籍苦熬着。   他一边说着,双手托起帐本交给崔燮。   帐都是新做的,旧年的只粗略记了出入帐和欠款,去年水灾后更有大半年没开张,到如今还欠着掌柜和伙计们的薪俸。这样的店真不如关了,把房子铺面租出去,一年赚的还够付伙计的工资。   计掌柜看着那帐册,眼眶也微微发红,悲凉地说:“当初家里陪送这店,是为了让大姑娘的嫁妆清雅些,配得上崔家的秀才姑爷。后来虽说大姑娘不在了,但老头子想着少爷将来要读咱们家的书,也往店里搜集了不少圣人、大儒写的书,可惜这一场大水,什么都没了……”   他简直立刻要跪下谢罪,崔燮连忙上前托住他,温声安慰道:“不要紧,有我在呢。那些书以后还能再买回来,洪水都退了,咱们总能越过越好的。” 第22章   计掌柜交完帐,天色也快到中午了,崔燮便请他和计伙计留下吃了顿便饭。计掌柜虽是他铺子里的雇工,但因是良民百姓,又是偌大年纪,也能跟主家对坐吃酒,计伙计则在厢房里由崔源父子招待。   午饭是张妈妈做的,备了白酒和本地自酿的葡萄素酒,按酒的是几样时新果品和京里带来的熏豆干、腌春笋、鲜银杏、新核桃、红糟鲥鱼等小菜。正菜则是现做的炒肉丝、炒鳝段、鸡肉萝卜圆子和炖肘子四个肉菜并各色清炒肉炒的时鲜蔬菜,最后端上一道奶白的鲫鱼汤。   崔燮让计掌柜喝白酒,自己斟上一小蛊葡萄酒,陪着抿了几口,却不多喝。他们买的萄萄酒不是用葡萄皮上的天然酵母发酵的,而是另添了做酒的酵母酿的,出来的酒虽也是酸甜的,酒味却不像他在现代喝的——就连网上卖的自酿酒都不如,酒液混浊多絮,还有种掺混了黄酒似的奇怪口感。   计掌柜也不太喝酒。   实际上,他自从坐在这桌上就十分拘束,崔燮给他斟一杯酒才喝一杯酒,夹一筷肉才吃一块肉。   他也是有年纪的人了,吃得这么受罪,让人看着怪不落忍的。但崔燮也不能转身出去,留他自己吃饭,只好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缓解尴尬:“我不懂出版有什么规矩,手里也没有多少银子可以投去刻书,计掌柜是做老了这一行的人,可有以教我?”   计掌柜跟他说话可比吃饭舒服多了,连忙搁下筷子,恭恭敬敬地答道:“若说起印书一行来,小老儿也略有几个法子在胸中。最简便的就是包个船,走海路去买那建阳的麻沙版。建阳的书坊多,书也便宜,打从宋朝起就是天下图书流通之地。只是咱们迁安离那里太远,若买他的书太不便运输,可以买他刻好的版回来印,只消加个致荣书斋的牌记,印出来就是咱们自己的了。”   他说起话来倒精神了不少,说到兴头上也敢拿起杯子沾沾唇,多喝一口了。   崔燮给他夹了一箸火腿,看他吃了,便托着酒杯问道:“麻沙版的书都是什么书,是朝廷授权的吗?写书的人也准他别人买了雕版翻印吗?”   他想问问版权问题,但说完了又想起明代没有版权这个字眼——直到民国都没有——只好改问官府和原作者管不管。   计掌柜笑道:“写书的只管写书,印书的自管印书,咱们想印什么就印什么,哪儿有那么多规矩。麻沙的书还不都是照着别人的书刻出来?只要不是印那些妖言妖书和不敬的文章,朝廷都不管。小少爷放心吧,我是干老了这行的,这双眼往版上一看,就知道这书犯不犯禁!”   真是如此吗?可他看永顺堂印的说唱词话话本内页里分明印着“本衙藏版,翻刻千里必究”啊。   崔燮对他的意见有所保留,但看见他说得高兴,忘了拘谨,便又给他斟了杯酒,夹了几筷小菜,让他边吃边说。   烧酒度数高,普通人家也不常喝。计掌柜喝多几杯,酒意上头,彻底放开形骸,滔滔不绝地说:“当初咱们店里有钱时,每年就去顺天府礼房抄当年的闱墨卷子,在咱们县这么个小地方都能卖二三百本,还能一版再版,多少年前的旧文章也有人买。薄薄一本就能卖一两银子,印他一回,大半年的收入都有了!”   崔燮不禁想起刘师爷送他的满满一箱子各地案首闱墨,暗吸了口凉气:刘师爷送他的东西真是够珍贵了——虽然他自己大概也靠这个赚了不少。   而且大明出版业是不收税的,只要你有本事印得出、卖得掉,挣多少官府也不管,比干别的买卖又清贵又实惠。   可他刚穿过来不久,节操还没被大明本地出版业人员同化,并没想把那些别人特地搜集来送给他的文字拿来赚钱。   不过也不只印闱墨一项挣钱,计掌柜说:“话本小说卖得也好,《三国》尤其好,可惜《水浒》给抄禁了,不然还更好卖。那书里有绣像的就比没绣像的卖的好。咱们家那时从永平府请的画师,画的三钱银子一张的‘桃园结义’,‘吕布戏貂蝉’,‘三顾草芦’……本钱是大,可是回钱也快,通卖了四五百本,连那不识字的人也肯买了看画哩!”   他连喝了几盅,脸上添了酒意,眼珠晶亮亮地看着崔燮,就跟看着银子似的:“公子你也是读书人,不也会写那小说、话本吗?咱们自家写自家印,把书卖到外地去,天底下都有人买了,你不就也成了那施耐庵、罗贯中一般的才子了吗?”   崔燮点了点头,把那壶酒拿到自己面前,给他盛了一碗鱼汤温养胃肠,起身朝外面叫了一声:“捧砚,去叫张妈妈做个醒酒汤来,计掌柜喝多了。”   当他穿越之前没看过明清小说吗,明代的话本小说里光是开场词都得写好几句!他看过那么多书,唯一一首能背完的开场词就是杨慎那首《临江仙》,《西游记》跟《红楼梦》他也都看过几遍,到现在也没说背下来人家的开场词。   背都背不出来,还让他自己写?有那工夫他钻研钻研平水韵不好吗。   快让计掌柜醒醒酒吧。   写书的任务还是得交给大明才子,他一个穿越者把时间浪费在这上才是本末倒置。他真正的优势不在硬盘里那几十本网络小说,而在比本时代多发展了几百年的,未来书籍包装知识。   没错,包装。   好文章不容易做出来,但漂亮的书封、内页和插图,却能让一本不怎么好看的书勾起人们购买的欲望。   他很小的时候就为了书皮上漂亮的漫画人像买过盗版教辅书,长大后也曾被精致的书封和彩页吸引,买下几本昂贵而不实用的设计类书籍。计掌柜也说了绣像本比纯文字的话本好卖,也就是说,古今读者的喜好都差不多,图比文字更有冲击力,让人更愿意为之掏钱。   要是明代有买零食集画片的活动,说不定也能引起一阵购买风潮。   抄书那么难,他这样种金手指的人根本不需要干!化学书里就有明代后期才发展起来的套版、饾版与拱花印刷技术,书店又签了不少会雕版的工匠,那他为什么不扬长避短,印一些好好靠颜值而不用靠内涵吸引顾客的书?   崔燮打定主意,回到桌边夹菜吃,偶尔喝一口不很好喝的葡萄酒,心里慢慢铺开一张未来的蓝图。   不过多久,张妈妈便送进来了香橙汤给他们醒酒,还端来一大碗热腾腾的汤面。汤是熬的浓鸡汤,面里不知和了什么,面条本身就有咸鲜的滋味,舌尖一抿,鲜味就融化在口腔。   从他胃里冲向脸上的酒意也被香浓的面汤冲散了。他的精神前所未有的饱满,刚签完三方协议就被硬生生打断的,初入职场的斗志重新沸腾了起来。   用罢午饭,计掌柜和计伙计向他告辞时,他就走到两人面前,微笑着说:“咱们一起去便是了,我也想看看咱们家的书店是什么样的。”   计伙计脸色微僵,看了掌柜的一眼。计掌柜却是满面红光,酒意未散,连声说:“走走走,少爷看看咱们家的书斋,那铺子可是临着府衙后街,在西城最好的地方哩!”   崔源立刻套了车,将他们一行人都拉到致荣书斋。   他年轻的时候不曾进过这门,只在外面远远看过一次,却是记得门店明亮整齐,书籍高高地堆满架子,许多读书人或站在店里站着看,或在书案前抄写。而如今再见,这间店却添了许多陈旧的气息,书架上的书也空空落落,不过摆几本四书五经,韵府对类,古诗钞选之类的书,店里也只有零星两三个抄书的书生在。   崔燮从前什么也没有过,见到这样的店铺也觉得挺好了,率先迈步进去。   店里只有一个伙计看着,因没有顾客,也不甚尽心,半睡不醒地拿拂尘赶苍蝇。计伙计上去喝骂一声,叫他起来迎接少东家,那伙计却眼皮都不撩,懒洋洋地说:“小掌柜的,咱们饭都没的吃了,还充什么东家啊。后头那家快……”   计伙计脸色涨红,连忙上去捂住他的嘴,低声骂道:“你要死了,这是咱们少东家,朝廷旌表的那个!”   伙计这才清醒过来,浑身哆嗦,挤眉弄眼地怨怪他:“你们怎么这时候把少东家叫来了,前头还好瞒,今日那家里头的来闹了,里头这行子也不是好惹的,这一上午又摔又砸,抓脸抠鼻的——好一出大戏!”   他们俩的声音极低,崔燮倒没听见,只是看计掌柜满脸通红,眼睛发涩,便问他卧房在哪里,要扶他进去休息。   这间门店有两层楼,后头还有院子,原本后院才该是伙计们住的地方。计掌柜却指了指楼上,崔燮看两个伙计忙着说话,便叫捧砚帮着自己把他扶上去,送到二楼右手隔出来的一间房子里。   才放下人,就听窗外一阵稀里哗啦乱砸的声音,从院里响起一道尖利的叫声:“我本是滦州府好人家的女儿,是这贼砍头的王项祯强奸了我,把我掳来县里,叫那么些忘八汉子和贼老婆看着我不叫我跑!高邻听见的就替我报官抓了这恶贼,叫老爷大棍子把他打死了帐!” 第23章   崔燮听得像出事了,连忙把计掌柜往床上一丢,推了推捧砚:“快去把你爹和计伙计跟柜上那个伙计都叫进来,跟我去院子里看看。”   他匆匆跑下楼,看见店里有后门,便朝店里招呼一声“后面出事了,快过来”,踮着脚摘下墙上的镇宅宝剑,也不管开未开刃,先进了院子。店面一楼的后门关着,还有几分隔音,计伙计又忙着担心,没注意后头那场闹。不意他突然跑下来就往后院走,吓得两个伙计都急忙上来拦着,却仍是慢了一步。   崔燮抓着宝剑跑进去,却见院内垂花门叫人封了,旁边倒另开了个夹道。   他顺着夹道走了一阵才进的主院,只见脚下堆着抓烂的缎子衣裳,砸的粉粉碎的瓷片,还有血红的胭脂、雪白的铅粉,糊得一地都是。院边有几个赤鼻青眼的仆人,左不是右不是地站着,当中围着两个蓬头垢面、衣衫不整的年轻女子,正慨然相对。   他一时竟看不出叫救命的是谁,抓着剑鞘问道:“这是出什么事了,我报官了!”   当中站的一个粉衫女子叫道:“报官好!就报了怎地!王项祯你个没良心的,我也生的眼是眼,鼻是鼻的,一般是个标致老婆,我爹娘也陪送了整整齐齐上千两的嫁妆把我嫁到你家,你倒好,转手拿了我的银子养外宅!咱们就到县里说道说道,你王家做的下这等没天良的事,我正要和你见官哩!”   另一个穿葱绿绣袄的也说:“好呀,就去见官,我怕什么!也叫大老爷看看,天底下还有你这等打骂汉子的恶老婆,问你个七出之罪!”   崔燮简直听糊涂了,抬剑指向那群人:“这里谁能做主?谁要报官,哪位是刚才说被人掳掠强奸的?”   人群中传来一道嘶哑却又充满傲气的声音:“谁要报官,谁敢报官!这是我王家的家事,我看谁敢多管闲事!”   计伙计跟那个看店伙计此时正从店里出来,看见这一院子的狼籍,差点晕过去,高声朝那群人吼道:“你们这是闹什么,这是我们少东家,朝廷命官的儿子,你们别伤他!王官人,你看这院子闹的,你当初不是跟我们这么说的!”   那群仆人都脸色阴沉地看着他们,两人嘴上说得厉害,身板儿却不大直,一副腿肚子转筋,恨不能马上跪下的可怜相。   崔燮把他们挡在身后,眯着眼问:“你们在我家院子里囚禁良家女子,我不能管?我是天子钦封的忠义之士,旌表牌坊都建起来了,你们这恶行我岂能放着不管!”   藏在人群后的主人迟疑地叫道:“你,你是那个崔、崔……”   “是,我就是崔燮!知道我为什么被恩封为义民吗?”他握紧了剑鞘,一伸胳膊把刚跑过来的崔源挡在身后,对眼前那群蠢蠢欲动的人厉声喝道:“别动,小心我宝剑不认人!我当初可是随锦衣卫血战白莲教妖人首脑,身当数刃,亲手打烂了那妖人的脸才得的圣上恩旨表彰,至今刀伤仍在!你们可要试试自己的脑袋比那妖人硬不?”   他拉开领子,露出肩头长而狰狞的刀疤,于是那张俊美得有些太过秀致的脸也被衬得杀气腾腾,凛冽威严。   他手里的没出鞘的长剑仿佛也闪露出了精芒,那一家的家仆不禁都缩成了一团。那个声音傲气十足的男主人就从人后露了出来,却是两眼乌青,满脸血痕,嘴角一个大长血口子划到脖子,也不知怎么还能忍着疼摆出那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只是正对上他的目光时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计伙计颤得更厉害了,膝盖一软,摔到地上再爬不起来,扒着他的大腿苦苦哀求:“东家饶命,我们父子只是一时糊涂!只是去年书斋被水冲了,先前的货款还不上,订的货也及时发不出,着实欠了不少银子。崔家也不管我们,大伙儿饿着肚子,又被催债的勒掯得走投无路,才大着胆子把院子租给这位王大官儿的。”   崔燮斜了他一眼,并未说话。   崔源一把拉开他,掼到地上骂道:“你怎么敢私下租了主人的宅子!”又给崔燮拉上衣领,把那道疤遮住,叫他小心被风拍了,嗓子疼。   那位穿粉衣的夫人却朝他们叫道:“这院子还给你,租钱我们也不要了,你把这娼妇给我打出去就行!”   男主人大怒而骂道:“你这恶老婆,当着你汉子就要反了天了!”   夫人上去要撕他的嘴,穿葱绿的女子反而护住他,跟夫人扭打起来。崔燮觉得这场戏实不大像拐卖妇女的,拎着计伙计的领子往上拽了拽,拧眉问那男主人:“那妇人是你抢来的还是背妻偷娶来的?刚才她为什么说你强掠她?”   门后院门“砰”地一响,捧砚领着几个高壮汉子,满头大汉地跑进来,厉声喊道:“都退下,不许冒犯我家少主人!”喘了两口气又对崔燮说:“大哥,这几位是街上的乡约正副和里正,还有几位肯帮忙的邻居,我怕去衙里请人慢了,先请他们来帮助了。”   乡正约副看见满院砸成齑粉,都苦着脸说:“王大官人这是怎地,青天白日地把院子砸了,还要打人?”   王项祯看着一院子认得的人,连那点傲气也丢了,臊眉耷眼地说:“这清平世界,离着县衙没几步远的院子,谁敢强掠民女。实是我这老婆太凶悍,我一眼没看好,叫她跑来打砸东西……这院子里的东西都是我添置的,其实也没砸坏主家什么。”   计伙计涕泪横流地对崔燮说:“咱们铺子当初叫水冲了,匠人家里也都遭了灾,还倒欠了几家纸坊和买家的债,东家家里又不肯给付分文,我们险些沿街要饭去……是这位王大官人替我们还了钱,又不要我们把院子卖把他,只说是租住几年,小人实在是没办法才干了这事!”   王项祯明见着崔燮紧抿的嘴角,手里倒竖的宝剑,却还理高气壮地叫着:“我可是给了一百两银子租院子的,你们不能赶人啊!”   崔燮别开头不看租院子的那一家,跟乡约正副、里正、邻居拱了拱手说:“这院子是家里的掌柜、伙计背着我租了别人,我今天也是第一次踏进来,他们家的事跟我崔家并无关系,请几位帮我做个见证。”   计伙计扑上来抱着他的腿哭:“这事都是小人自作主张,小人的父亲年迈了,经不起大刑,求公子处置小人,放过我父亲吧……”   崔源把他拉开,扔在一旁叫他待罪。那几个乡约、保证都不忍心地看着,崔燮却不再看那边,而是指着院里说:“他家的事我看不太清楚,几位久住在这里,应当知道这女人是他娶……纳来的还是抢来的,若真是抢的,各位只管告诉我,我去禀告县尊。”   那几人把他拉到边上,低声说:“这妇人真个不是掳来的。王大官人是咱们兴州右屯卫指挥使王大人的令郎,不合娶了个厉害老婆,辖制的他不敢纳妾,就趁跟朋友出游的时候从外面弄了个唱的来,却又不敢带回家,就在你店面后租了院子养着……”   崔燮将信将疑,看着那个穿葱绿的女子。那女子反而朝他娇滴滴一笑,脸上指甲印、胭脂、糊掉的白粉狼籍成一团犹自不觉,倒真不像是被掳掠来的。   他长出了口气,把剑往捧砚手里一塞,转头问计伙计:“你们这房子租了多少年?”   计伙计低着头说:“没、也没多久……”   崔燮又问:“租费怎么没入帐?”   计伙计默默不语,崔燮冷笑道:“因为帐本就是假的是不是?真帐本在哪儿?”他也是学过微积分和概率论的人,要不是看不懂明代记帐的字符,当时真应该认真看看帐!   “在……在我房里……”计掌柜从后面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满面苦涩地地说:“我们真的没敢贪少东家的银子!只是那时遭了灾求崔家拨款周转,姑爷先说了要给银子,后来我们去帐房支银子时,他们不仅不给,还说我们已先拿了银子,又来蒙骗崔家的钱,险些把我们绑去见官,我们父子也是没办法才把院子租出去的!”   这事儿……好像还真是崔家能干出来的。崔燮不置可否,又问他:“店里的伙计呢?”   计掌柜嗫嚅着说:“店里生意不好,也不能干养着他们……就、小老儿就擅自作主,叫他们自己到外面趁生活去了。”   崔燮点了点头,看着他问:“一共几个伙计,几个雕版匠,还能不能叫回来?”   “咱们这里的人都是原先好的时候签的,有个老帐房,两个大伙计,五个雕版匠,两个印刷匠,四个杂工。不过他们也有家室要养,一日不做就没有米粮下锅……”计掌柜越说声音越小,和计伙计父子们惴惴地瞅着崔燮。   他始终不喜不怒地,脸色平平淡淡,看得人心里越发没底,连那两位巾帼都不大敢对打对骂了,从背后偷看他。   王项祯有点受不了这气氛,看崔燮手上已没有剑了,不像能杀人的样子,便大着胆子凑过来,悄声说:“要不我另借你个院子?我在厢关也有个挺幽静的小院,就是你这书店地方实在好,比我往别处去方便,月姐也住惯这里了……”   他回头看见爱宠满脸是血,夫人虎视眈眈,忽然觉得这话说着有点心虚。   崔燮看都不看他一眼,冷静地说:“不与公子相干,那房子你既给了钱,自然可以接着住。今日趁约正、约副、里正和邻居们都在,我就留各位做个见证。计伙计,你去把铺里的雇工都找回来,问问谁愿意跟我干的,从今以后我供给他们衣食住宿,按月付工钱,但相应的,我要跟他们重签一份约。” 第24章   崔燮真正要他们签的是保密协议。   套色、拼版印刷都不是什么有技术含量的东西, 但在明初时代却都是确确实实没有人想到要做的。要是没有个合同约束, 今天他告诉匠人怎么拼版,怎么分出浓淡深浅、晕染皴擦, 过几天满直隶就都是彩版书了。   计掌柜父子没花多少时间就把匠人都召回了铺子里, 跟他重订协议。有几个工匠担忧他会要求自己卖身为奴仆, 期期艾艾地看着他,但想起自己在这铺子干了多年, 子女们也是在这里长大的, 终究还是没有开口,老老实实地接过了契书。   却不想拿到手的并不是卖身契, 而仅仅是一份雇工长约和一份禁止将本坊中印刷技术流传出去的保密文书。   不仅是他们在书斋工作的时候, 就是在离职之后也不许将此技艺传给别的书坊, 书坊会每年付给他们一笔保密费,但若敢犯禁就要报官拿问。   这种契书他们自然不怕签。别说他们在刻书这一行了这么多年,各家雕刻技术都没什么差别,他们会的别人也都会;就真是将来学了什么新手艺, 他们还要捂着留着, 传给子孙吃饭呢。   计掌柜和计伙计别无二话, 抄起笔便签下了名字,其他伙计、工匠见了他的榜样,也安心签了契书。两位乡约和里正也作为见证人签了字,收起那叠纸,准备送到县衙签章备案。   崔燮看看天色不早,便叫崔源去酒楼订桌菜来请中人吃, 又问那些工人:“你们都在外面接了活计?什么时候能做完?”   几个雕版、印刷的匠人接了别家书坊的活计,还得赶个四五天才能做完,帐房在一家小酒坊帮忙记帐,还要干小半个月才结帐,两个伙计倒还留在店里天天上工。   计掌柜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的脸色,但他不喜不怒的,也估量不出心思如何。   他想替这些工人请罪,让东家通容他们几天,好把这些日子的工钱拿到手。谁料他还不曾开口,崔燮便说:“差多少日子,就去干完了再说。这院子既已租给王家了,你们就把雕版工具收拾收拾搬到我那院子里,从别家交接回来就在后罩房找个干净空房干活。若有谁没地方住的也可以搬过去住。”   店伙们都惊喜交加,一个没家累的杂工当即就说愿意搬过去住。计掌柜还有些惊恐,期期艾艾地问他,打算怎么处置他们父子。崔燮淡淡瞥了他一眼,高深莫测地说:“且先记着吧。到年底结帐时再看。”   只要不把他们送进县衙,这对父子就觉得是天大的运气了。两人千谢万谢地下去,先好生把店面擦洗了一遍,打定主意以后要拼了命地经营,好让东家饶恕他们的罪过。   书店后院里闹得欢势的王家人也没走。王大官人假借给他们做见证人,从两位娇妻外室手底下逃了出来,顶着一张花里狐哨的脸跟他们坐了半天——也亏他坐得住。   待到崔燮遣散了伙计,请中人们到厅里吃酒,他才活动活动腰杆儿站起来,笑着说:“崔义士真是海样的心胸,我原以为你家仆人背着你租出院子,你怎么也得把那掌柜的拿去县衙治罪,再把书店后的院子收回去。要么我顶着这张脸在这儿坐着,我这是怕你把院子收回去,等着跟你讲理呢,想不到你是这么个讲道理的人。”   收什么房,上哪儿弄一百两银子赔他。   这群工匠伙计到现在还没跑干净了,就是模范忠诚员工,院子租就租了吧。主席还教导我们“存人失地,人地皆存;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呢,他也是个签过三方协议,差点正式上岗的图书馆员,敢不跟随着伟人的脚步前进?   反正崔家老宅有个小后院,两层临街的后罩房,足够当员工宿舍和工作室的,没必要为了这院子费钱。   崔燮微笑着答道:“公子当初既给了银子,保住了我家的雇工和院子,那这里自当是给公子住着。我还没跟公子道谢呢,当初书坊被淹事是我不知道,若早知道,早该上门拜谢王公子援手之德了。”   王大官人受宠若惊地一笑,嘴角那道血痕都快绽开了,疼得又“嘶嘶”了两下,连忙握住他的胳膊:“咱们都是豪杰义士,不用学那酸书生,一口一个公子什么的。我看你年纪比我小几岁,叫我一声王大哥就好,我就托大叫你一声崔兄弟了!”   崔燮推辞道:“不敢不敢,在下也不过是个读书人……”   “那你也不是一般的读书人。”王公子在他肩头用力一拍,要不是他坐得笔直,差点就给拍躺下去:“刚才我看了你肩头上,好狞恶一个长疤,是真见过血的壮士才有这般伤口。我平生最爱勇士,回头你到我家去,我家有好大的演武场,好几石重的角弓,口外来的良马,你爱骑射也好,比试剑法也好,我都能陪你练!”   ……谢谢,等我回家练二十年一定跟你比。   崔燮刚想谢绝,心里忽然闪过一道念头,目光掠过他青紫肿胀的脸,问道:“王兄真个会武?”那怎么让两个纤纤弱质的女子打成这个模样?   王项祯顺着他的目光摸了摸嘴角,疼得呲了呲牙:“我平生就有些毛病,看不得美人儿难过,不过是几道指甲印子,划就划了吧。我又不舍的打了她,又不忍心休了她,除了忍熬着还能怎地。”   崔燮虽然觉得养外室不对,但对他逆来顺受的态度倒也有些佩服,不由地拱拱手说:“王兄好修养。只是王兄的令正已知道了这院子里的乾坤,以后这边恐怕也难得清静了。在下这书斋却还要再开,只能请王兄多考虑一下将来该怎么安排那位……姑娘。”   王项祯不知是被打的还是吵架时喊的沙哑的嗓子答道:“嗳,回头再说吧,月姐的事我一时想不好怎么办,还得从长计议。不过崔兄弟,哥哥我有件事求你——”   崔燮抬眼看着他,无声表示出疑问。   王项祯被那双眼晃了一下神,停了半拍才想起呼吸来,低下头干笑着说:“请崔兄弟在哥哥这张脸长好之前先别回这书斋了。月姐这妇人有些水性,有你这般风流年少的人物在前头出入,我怕那书院二门不太牢靠,锁不住别人的脚。”   崔燮点点头,平和地答应了:“王兄的内眷在后面住着,我自然要避嫌。这书店平日里有掌柜看管,无事我也不会多来。”   王项祯嘴唇微动,叫嘴角那道伤拉扯得脸庞有些扭曲,按着脸笑道:“我不会让崔兄弟白吃亏,回头我带你去三间房江妈妈家,她家的……”   他一扬脸,目光扫到崔燮干净的脸庞和眼神,自己便把后面的话吞了,轻咳一声说:“回头为兄送你一匹小马吧。义士还需良马配,你骑马挎剑应该也挺好……挺好的。”   一匹马少说要十两银子,真是良马的话上百两也买不下来,这礼可不能轻收。崔燮连忙推辞,王项祯却挥了挥手,说:“行了,哥哥自有打算,等我这张脸养好了再来见你!”   他夫人闹了那一场叫外人撞见,臊的早早就回家了,那位外宅也老实缩进房里,叫人锁了院门。崔燮也不管那家人将来怎么闹,陪着几位中人吃了一顿酒,拿着店里真正的帐册回了家。   那个杂工比他们还早就到了家,让张妈妈安排到了后罩房。崔燮过去关心了他一下,只见那屋里摆上了崔源父子的旧床,有副王秀才留下的旧书桌书椅当工作台,盆桶布巾一应俱全,倒也住得人。   房间角落堆着一箱切削好木板,桌上还有些匆促堆放的纸、墨、胶、矾,李进宝局促地说:“这些都是店里见有的材料,我想着公子过不多日就要印书,索性拿来了。公子不问我们在外头私自接活的事,我也知道感恩,就想预先把板子和料制好,等匠人回来就能即时开工了。”   印刷其实也不着急,他还没定下要印的内容来呢。崔燮也不敢一下子弄太激进,便只问他:“咱们家店里印过彩版书吗?”   李进宝愣了愣,反问道:“公子是说拿杏黄纸、磁青纸的做底,往上印字?那纸不说印上字看不看的清,可是二三两银子一刀的价银,咱们印不起!印不起!”   崔燮沉吟了一下,道:“不是那种,而是在印刷中以不同颜色印字画……”   他印象里的春宫图好像都是彩色的,可是化学书里写着,最早的饾版拱花技术是从明末的《萝轩变古笺谱》《十竹斋笺谱》才出现的。不知成化年间的套色印刷技法发展到了哪一步,一次抛出最新技术会不会太惊世骇俗?   李进宝看他仿佛陷入沉思似的,忍不住开口叫了他一声:“公子?我却不曾听说书上的字有换颜色的,那看着不如墨字舒服吧?”   崔燮摇了摇头,咬着唇问他:“不提印什么,能像谢公笺那样给纸染出底色,上面更用不同的颜色印图像吗?”   李进宝“啊”了一声:“原来是要染笺纸?是你们读书人写诗作文章用吧?若只染个松花、槐黄倒现成方便,刻个花边栏也不花多少力气,叫匠人晚上赶赶就能弄出来。只是涂布粉蜡要多费些工夫。”   有技术工底,做起新的来就是事半功倍了。崔燮有些惊喜地问道:“市面上有的你们都会?”   李进宝乍着手说:“不敢说都,南面那些描金描银的我们就没做过,不过一般染色、涂布的粉蜡笺也是会的。”   崔燮垂眸思索了一会儿,微微颔首:“你明天跟你们掌柜的说,要他把染纸的颜料和工具买齐了,缺什么就找崔源要钱,你们看着把能染的颜色花样都弄出来给我看看。再问问还有哪个工人要搬进来,我好找邻居于木匠订几房家具——只是样式会简陋些。”   李进宝激动得连连点头:“多谢公子,我们但有个地方住就好,还挑什么样式?不瞒公子说,去年大水之后小人连饭都讨过,窝棚也住过,要不是掌柜把那院子——”   他蓦地住口,低下头偷眼瞄崔燮。   崔燮微微扯动嘴角,一甩袖子转了身:“天色不早了,你休息吧,我先走了。”   他今天又拿着个剑威胁要打死人,又逼计掌柜父子交帐,还把这些工人找回来签卖身契……干了这么多反派大BOSS的活,也难怪李工怕他。他还是自觉一点离开,别给人家吓出心脏病来吧。 第25章   崔燮觉得自己有无数的事要干, 但早上起来之后, 他还是硬生生把自己按在桌前,先用自己练惯的颜体抄了半天的《四书章句》。   之前临写圣旨时, 捧砚只说他的字迹比原先好看, 并不觉得奇怪, 他也就不再汲汲仿写原身的字迹,而是借着抄书的工夫, 一边练字, 一边背记内容。   他硬盘里那版书是原文、章句、集注混杂印下的,读起来不够连贯通顺。自己抄书时就把原文单抄一版, 注释单抄一版:写原文时在心里默默回忆注解, 抄注解时则回忆着原文内容, 两相对照着背记得还能更牢。   背到《论语》《孟子》,他还自己画了个树图,以各章标题为主枝,逐章细化填入原文和注释, 纸上只写上廖廖几字提示, 在脑中补完全篇。   不过这种图不好叫人看见, 他画好之后立刻就团成一团,泡进在茶杯里沤烂,连着茶渣一起倒进窗下花池里。   计伙计过来巴结主家,给他们家洒扫庭院时看见了那团纸,连忙念了几声文昌帝君,还叫崔源给了端个炭盆烧纸。崔源不特给他烧了个炭盆, 连着火箸一并送来,进门更是絮絮叨叨地说数落他:“哪有把写了字的纸张倒进土里的?写了字就是沾了文气的,须得敬惜着,若是不想要了就好好烧了,这么糟践它怎么成……”   崔燮看见火盆眼都亮了,冲着他笑了笑说:“源叔你想的真周到,我就是一时没想起要火盆来。”   崔源叹了口气:“少爷是嫌我老儿说话唠叨了吧。这是计伙计见你丢泡烂了的字纸才叫我端来的,早先不曾见你丢纸,我也没想起这事来。你往后自己记得敬惜字纸,小心文昌帝君见怪。”   “我知道,我只是一时顺手,以后再有废纸必定都好好烧了。”他认错态度相当良好,当即拿了几张写满字的废纸扔进火盆。通红的炭火舔上纸面,顿时烧得纸边焦黑翻卷,烧剩的纸灰星星点点落进盆中雪白的冬灰里,很快融成一色。   崔源拿火箸翻了翻,从白灰下露出几个油棕的大栗子,告诉他:“等不用这盆了也搁在外面让它烧一会儿,栗子煨久了更香甜。”   他自是满口答应。   崔源外面还有许多活要干,把火盆火箸撂到不碍事的地方就走了。崔燮拨了拨火,把栗子重新埋回灰底,铲抹平了一边的灰面,用火箸随手划了两下,在盆里画了个连壳带刺的毛栗子。   这不过是随手画着玩,他划了没几下便放下铜箸,回去接着在纸上画树图背四书,背累了四书就换平水韵,画完的纸团了放到火炭上烧成灰。   炭盆里的火断断续续地烧着,灰里埋的栗子很快就烤熟了。栗壳上预先划了口子,烤得焦黄的栗肉地露在外面,吹掉灰尝一口,倒真是又面又甜。   过不久捧砚进屋来斟茶,崔燮就让他自己去火盆里扒栗子吃。   捧砚不仅自己吃着,还给他剥好了一把圆鼓囫囵的搁到桌上。他先前已吃了不少,不着急吃,都先扔在桌边上晾着,抄书的间隙偶尔纸边上照着栗仁涂两笔,也只用寥寥几笔,画出栗仁的形状纹路,明面留白,阴影处略用淡墨烘托,便把栗子画得栩栩如生。   待捧砚又一次给他剥栗子送过来时,看见了他画在纸边的小图,忍不住上手摸了一把,惊讶地说:“你怎么能画得这么好?原来跟陆先生画荷花时,陆先生还嫌你画的匠气,不像真花哩。”   因为原来画画的是小崔燮,不是他这个穿越来的大人。   他心虚地低一低头,眨着眼说:“那时候不是得按着陆先生教的笔法画吗,那又是上色的,调色、下笔时就怕哪儿不对,怎么画都别扭。这是对着栗子随意画的,没有拘束,画得就好了。”   捧砚看着栗子叹息了一阵:“这真真是天份了。要是在家时不跟陆先生学,而是寻个石田(沈周)先生那样的名家,说不定你早就成了画家,老爷也能知道你的才能,看承得你好些了。”   只要捧砚不起疑就行。   崔燮穿来许久,已经对原身周围的人事相当清楚了,捧砚是原身的贴身小厮,了解他比较多,崔源原先是在外院的,其实不太熟悉他的情况。   他看着那孩子充满信任和赞叹的眼睛,默默地叹了口气,把栗仁都塞给他,笑着说:“我也觉得我有天份,自己画的反比按着先生教的画好。回头我也给你画几张肖像,说不定也能画得挺像的。”   捧砚满心欢喜地答应他,捧着几个栗仁出去帮他要点心了。   到了下晌,书斋那条街的里正便给他们家送来了盖好红印的契书,崔燮收在匣子里,从此也是个当老板的人了。   里正吃了他家的茶,没口子地夸他:“我到县里一说是崔家的小官人跟人写了契约,那门口的皂隶都不要我的好处,户房书办什么都不说就盖了印!县里都说你是皇上认定的义民,必定不会违约犯法,那些雇工倒是交了好运,赶上了积德积善的主家了。”   崔燮听得心中一动,问他:“我若想将家里的仆人放良,该怎么做是好?”   里正道:“这却好办,你做主人的出一个放良凭执,到县户房登个记,叫他们重新落户就行。不过放良之后就要应徭役,马上十月就是河工,匠人还要进京轮值……不是,你家匠人都是平民,公子要放的莫非是身边的小厮?”   崔燮倒想把崔源父子都放良了,但想想明代的徭役是从十六到六十都得服的,就没立刻答话,摇了摇头说:“我只是问问。”   里正也不多纠结于此,喝了两杯加满榛栗芝麻的俨茶,着实吃了几块夹肉馅的酥点就离开了。   他走的时候不早,崔燮估量着林先生那学堂该散了,便让张妈妈收拾了几样通州官绅送的好笔墨纸砚,一盒炒的散茶,又拿小竹篓装了县尊赐下的野弥猴桃,去林先生家里送礼。   崔源在门外见着,诧异地问道:“怎么在这不当不正的日子拜师?何不等八月十五,学堂放假,再正式买上拜师的六礼,连同礼金一同奉上?”   崔燮笑道:“拜师自是要捡好日子,今日却是有事要麻烦林先生。咱们书店不是要印新书么,林先生往来的都是生员,论学问算是咱们能找的第一人了,我想请他帮忙出一本书。”   计掌柜想出来的法子都靠盗版,买人家的版也得三四钱银子一张,路上运输又是一笔成本。要是买市面上已成的书翻雕,他们雕版的工夫,人家要看的也就都买够、传抄够了。请个人来写新的,成本也不比千里迢迢下建阳买版贵,何必非要做盗版的东西,让人“千里必究”来?   崔源心说林先生算不上什么第一人,但若加上“找的上”这个定语,他就不只是第一人,还是唯一一人了。   崔燮自去换了新衣裳,打扮得整整齐齐地,带着捧砚往至林先生租的院子。此时早过了散学的时辰,只有几个调皮的小弟子被罚在学里抄书。林先生在厅里坐着看书,见他拎着礼物进去,忙忙地起身迎了,问道:“你如今就安顿下来,准备入学了?”   他将礼物递上,长长一揖:“我家到处都在动土,还乱的让人沉不下心读书,求学之事恐怕要等到中秋之后了,今日上门是另有一事相求先生。舍下也没什么好物可以拿来作礼物,便将旧日相识的一些官绅送的文房四宝和县尊赐下的鲜果拿来了一些,望先生不弃。”   他那些笔墨纸砚都是实实在在的好物,弥猴桃个子虽小了些,却沾了“县尊”两字,好不好的也抬了些身价。   林先生打眼在礼物上转了一圈,便满意地收回目光,捋了捋胡子,笑道:“不说我心里已拿你当弟子看,就凭咱们邻居住着,什么事还用得到一个求字。”   崔燮微微垂头,很是虔诚地说:“弟子一向仰慕先生的学问,是以遇上麻烦第一个便想向先生求助。好叫先生知道,弟子家里近日将城西一个致荣书斋交给我打理。可是自打去年县里大水,那书斋一向不曾好好开张,如今也不知该印些什么。那掌柜的昨日求到弟子面前,弟子自知才学浅薄,只好请先生帮忙,或是寻人写一本长篇小说,或是挑些短篇编整成集……”   他深深作了一揖,恳求道:“这是弟子第一次自己做事,万万求先生相帮,莫教我家里对我失望。”   林先生露出一派慎重的神色,扶他起来,皱着眉说:“你今年不过几岁年纪,怎地就敢接下这编书的大事?”   崔燮叹道:“那书斋是先母陪送的嫁妆,恰好弟子又来了这县里,难道能放着先母遗泽不管,让它衰败下去么?至于编书,弟子万不敢轻狂,只盼先生怜我一片孝心,替我主持此事。”   林先生端着架子沉吟了一会儿,终究还是点了头:“我只看在先令堂的面上帮你这一回。那些话本小说都是摇荡人心志的东西,你是要走科举之途的人,该当以经书为重,不可为这些杂事分了心。”   崔燮连连点头:“这些其实也是工匠做,我自会听从先生教导,在家里闭门读书。”   他将这事交托出去,自然在家里安安心心地读书,还有闲心指导工匠在三重院里各建了两个干干净净的旱厕——虽说张妈妈就要回京,可万一将来有哪个有家室的仆人搬进来,也得给他们的女眷准备一个。   张妈妈看他把家里安顿得井井有条,书坊里的人也好好地听命于他,便收拾起自己的小包袱,跟他主仆三人道了别,带着送她来的男仆一道,赶着辆小驴车赶回了京里。   崔老太太日盼夜盼着孙子的消息,回到家就抓着她问长问短。张妈妈便把这些日子听的看的都说了,夸张地大说大笑:“咱们少爷在老家可是人人夸赞,周围邻居尽都说他是个忠贞义士,愿跟跟他结交。他又得了皇上的圣恩,连县尊大人也爱他爱得不行。老爷这回也只是一时气急了,早晚消了气,就想起他这个儿子的好处了,必定要让人把他接回来的!”   老太太坐在床边听着,开始还满面笑容,听得入神似的,后来听到“老爷”二字,笑容也淡了,叹了口气说:“我等他回心转意,等到我死了都等不来。我就等我大孙子出息了,堂堂正正从中门进来,让他老子娘看着不敢拦他,我跟他爷我们再享几天长子嫡孙伺候膝下的福。” 第26章   张妈妈走后不几天, 计掌柜便带着李进宝和一个雕版的工匠张大到前院求见崔燮, 说是染出了深红、粉红、浅绿、浅青、杏黄几样染色粉笺,还印了边框, 请崔燮赏玩。   笺纸大小近似A4纸, 略细长一些。其中有一半是纯彩笺, 另一半笺纸四边印着朱红的缠花草边框,花样描得细细的, 可见雕工不错。框中分出六行格子, 笺纸边角处还有水洇出的自然痕迹,更显雅致, 左下角印着他们致荣书斋的斋号。   若将这笺纸与现代学生用的笔记本、信纸相比, 可以说是粗陋了。可真拿在手里, 摸着那光滑舒适的手感,看着那古朴温润的配色、笔直均匀的边框线条,崔燮又觉得这笺做得相当精致秀雅。   ——至少纸面上就有格子,比他这许多天来练字用的, 要在下面加垫格才能保证字直行齐的普通竹纸、棉纸强得多。   而它所有不如人意的地方, 不就是等着给他这个穿越者改的吗?   他试着在笺上写了几个字, 果然既吃水又不晕,写字流畅顺滑,比平常的纸不但好用,写出来的字也显得更圆润秀美似的。若是最开始就用惯了这种笺纸,怕是以后再用次些的纸写字都不顺手了吧?   反正他就忍不住多写了几行,默下一整段“子夏问孝”。   两个匠人在旁紧张地看着他, 计掌柜更是心跳不已,直到他抬了笔,才憋着那口气,低低地问了一句:“公子觉着这笺制得还可入眼么?”   李进宝搓着手笑道:“这是赶工出来的,不算最精致的,还能再改进的。公子若要好看,还可加些云母粉,纸面就能有亮闪闪的光泽了。”   张大更沉默些,双手在衣袖里搅着,却是一径低着头,不敢说话。   崔燮摇了摇头,随手在笺角画了几枚或完整或半剥壳的栗子。这两天才吃的栗子,他也照着画了不少,如今没有实物也能提笔画出来。李进宝在旁边看着,见他虽然画的是些小东西,却跟要鼓立出纸来似的,不由地赞叹:“原来公子会画这般好画。”   崔燮淡淡一笑:“以前学过,也能略略画几笔。我想知道,若是这样颜色深浅不同的图样你们可能印的出来?”   计掌柜半张着嘴,不敢说不行,也实在说不出个“行”字,含糊敷衍着。   李进宝有些着急,像看不懂事地孩子似的看了他一眼,强笑着说:“这可怎么印,版雕出来,那版面刷墨的地方都是齐的,就只能印一样深浅的,这深深浅浅的可怎么印。”   崔燮也笑了笑,反问他:“怎么不能,刻出版来,涂色时有的地方涂深些,有的地方涂淡些,不就印出来了?”   李进宝习惯地说:“哪有那般容易,公子你想得太简单了,我们干老了这一行的……”   张大忽然拉扯了他一把,凑上前云,指尖在一枚线条和阴影都画得较简单的栗子上划了划,低声说:“公子若要一次印成这样恐怕不易,但可以先用淡墨印出深的地方,再拿笔对着图勾勒线条。”   终于说到这一步了。   崔燮“唔”了一声,故作漫不经心地说:“这么描得描到几时?太麻烦了。”   三人都跟着点头,以为他马上要收回这个不合理的要求。他却笑了笑,以一种外行人特有的,仿佛刚刚想到,随口说出,而不是早有预谋的神气说:“那就再雕一个线的版重印一次,要不就按深浅颜色不同,把一个版分开成几块儿上色,上完色再拼成一块印不也行?我看也没什么难的。”   张大的嘴唇张张合合,嚅嗫着说:“那、那雕版倒容易,一版两版我也都能雕,可那不容易对准,印花了怎么办……”   他们坊里没这个技术,崔燮也不知道实地该如何操作,化学书上没有那么细。但套色的思路都顺利给出去了,难道还能卡在这一步?   他拍着张大的肩膀鼓励道:“我知道我是个外行,想出来的东西天马行空,但计掌柜今天带你过来,必定因为你是咱们店里第一个刻版好手。你先给我试做一个,不非得刻栗子,就刻你擅长的,也不一定要墨色,换几个鲜明的颜色,省得不好分开。咱们都慢慢来,慢慢试。”   张大低着头想了一阵,忽然抬头望向他,大着胆子说:“公子看得起我,我必定会好生做。但这些日子我要刻新的东西,便不能给店里雕版了,望公子……”   “我自然还按你雕的给钱,无论好坏。你若做好了,还有奖金——若别的匠人先做好了,这奖金我也给他。不光雕版的匠人,还有印刷的、调色的……我这里专拨出五十两银子来,谁第一个想出法子把彩图印好,我就会给谁一份奖金。”   三人的瞳孔同时扩大,咽了口唾沫,恨不能把脸这就伸进他的银袋里去。计掌柜咬牙跺脚地发狠:“小人得蒙少东家饶恕大罪,若还敢有欺哄之心,不办好这差事,上天也不容我!少东家放心,我回去必定敦促那些工匠,尽早印出你想要的东西!”   崔燮在他们脸上看了一圈,微笑着说:“但愿如此,我等你们的好消息。”   这些技术本就是天启、崇祯年间由本朝文人和工匠研究出来的,也没有什么高深技术,之前虽然没出现,但只要点破了窗纸,并不怕这些工人做不出来。   只要攻克了技术问题,他这里可有一硬盘的各国……影片,里面的佳人美景都可入画,不怕以后印书时配不上合适的图。   这项技术交待给工人攻克,他也算了了一桩心事,暂时可以安心跟先生读书了。   待他把四书章句真正背得熟熟的,看诗时也一眼能看出格律、韵部,又背了一部诗经,便叫崔源父子收拾了真正拜师用的六礼,跟着他去林先生家拜师。   他提着礼物上门,林先生却不见多么欣喜,反而有些紧张似的,失口道:“你这么早就来读书了?”   不早了,这都过了八月十五,马上要过孔圣人寿诞了,再不入学难道等到闰八月?   他睁着一双明净的大眼看着先生,看得他心里不大自在,干咳了两声,接过捧砚手里的表礼,和声悦色地说:“好了,我知道你求学心切,今日便收下你入学。”   说着便引导他拜过堂上的孔圣人,又行了拜师大礼,戒勉了他几句,便许他进入课堂,坐在一处靠窗的好位置听课。   崔燮是成年人的心性,不急不躁,更不会厌学,上课就认认真真地听课背书,留多少功课也会及时交上,字迹也工整,满学堂都找不出这么位好学生。可林先生每每看见这位新弟子,心里却总想着他请托自己编书的事,不由得有些心浮气躁。   他先受了崔燮以弟子身份请托,转一天那位致荣书斋的掌柜又来请他到酒楼吃饭,还直接奉上两匹好料的缎子并二十两雪白的缠丝银锭。这件事若不能办得漂漂亮亮的,他这张老脸都不好见学生了。   这么日夜想着事,他连教书都心不在焉,放了学生自己在下面读书,脑子里把迁安县乃至永平府擅写小说话本的书生都过了一遍,还都觉得水平不足。   北直隶的文风到底不如江南。   林先生怅然叹然,晚上回到卧室,点灯看着江南新贩来的《李长卢石窟遇仙记》,叹着那过江之鲫般的江南才子,忽然想起来——谁说北方就没有江南才子的,京里不就有的是江南江北、两京十三省的才子寓居?   这些人里总会有愿意为书坊写几本小说,顺便也给自己扬扬文名的吧?   他精神一振,立刻提笔给自己赴顺天府考举时认得的旧友写信,足足地寄了十两银子和几块好墨当润笔。信外还附上两筐本地特产的锦棠梨,两刀好纸,拿两人多年同考同落榜的交情恳求对方,让他为自己找个真才子,集够一本辞旨俱佳,内容风流而不下流,经得起读书人推敲的好书稿。   那位好友着实靠得住,短短月余就给他寄来了一套手抄文稿。   却不是成本的长篇小说,而是四篇短文拼成的文集——都是落魄书生碰上了倾国倾城女神/女仙/女妖/女鬼,得赠千金得娶佳人的故事,作者不同,趣味却一致。细细品读,其文笔不说华彩丰赡,也能悦目娱心;诗词不说纤秀清丽,尚可咀嚼玩味。   他细细读过一遍,帮着校改了几处不够清通的文字,觉得再无可添减处,那颗久悬的心也终于落下来了。   此时天色已晚,崔燮早回家去了。他不愿再多留这烫手山芋一刻,但崔燮是他的学生,没有当老师的上门见学生的道理,便拿油纸包好书稿,叫小儿子送到崔家,并切切叮嘱他路上不许偷看。   幸好他儿子才十岁出头,又从小被父亲勒逼着读书,对带字的东西都不感兴趣,并没有看这些不良读物。他只把包裹往崔燮手里一扔,含糊地说了句“我爹给师兄的功课”。   捧砚给他拾了几块藕粉桂花糕,他便兴兴头头地吃着跑了。   崔燮看着这包的厚度,心下一动,明白了林先生散堂后为什么还送“功课”。   他这会儿正吃着饭,怕脏了书稿,便去拿香圆肥皂和胰子洗了几遍手,用新布巾仔仔细细擦干了,才揭开纸包,拜读此篇大作。   捧砚在旁边跟着看,也看得十分入神。崔源远远看着他们俩一副忘我的神色,呼吸都屏得细细的,直到他们看完了才忍不住问了一声:“怎么样,这书好看吗?”   他倒不是爱看书才问这个,而是想知道这本书能不能卖出去。毕竟家里存款有限,又养着那么多掌柜和伙计,早一天赚钱,才能早供起公子读书举业。   崔燮却无法回答。   五百多年的历史差异,让他对这几篇文章从立意到内容都没法欣赏,只想吐槽这种吊丝男傍上霸道女主,不仅被包养还被包了娶媳妇的故事太不合理。   他只好看捧砚的反应——那孩子倒是读得如痴如醉,好像看了什么绝世美文似的,还反复吟哦着男主写的定情诗,那么这大约就是好文了。   虽然他看着这几篇文远比不上四大名著、三言二拍,甚至及不上网文有爽感,可是整个明清时代的小说里也就那么几本流传到现代还有大批读者的,也不能拿名著的水准要求这种纯商业快餐文。   他想通这点,便拍了拍捧砚的头顶说:“这书稿就交给你了,拿回去好好抄两遍,我去找匠人研究研究怎么印书。” 第27章   后院的工匠们此时还没吃饭, 正在二楼的工作室里研究如何印画。   工作室是崔燮按照现代办公室设计的, 屋里摆的多是王先生留下的课桌课椅,每人一套, 两个匠人一组对面坐着工作。只在屋子中央加了一个饭馆餐桌似的长条木桌, 供他们围桌开会。   崔燮上去时, 办公室大门紧闭着,旁边特地辟出的休息室里放着大盘大碗的肉菜和杂面馒头, 已经凉透了, 却仍是没人来吃。一个穿蓝布袄裙的妇人正忙忙碌碌地收拾饭菜,好拿回厨房再热一遍。   这妇人是一名叫作黄杨的雕版工的妻子, 前两天全家随着丈夫搬进来, 看东主家主仆三人都是男子, 没个妇人打理家务,就主动替他们打扫煮饭。崔燮见他们光身搬进来,没几件像样的家什和衣裳,就先预支给他们一个月工钱作搬家费, 连黄大嫂也有五百文铜钱月钱。   崔家给的是黄黄的真铜钱, 不是外头那些掺了铁的低钱, 六百多钱就够换一两银子,因此这对夫妇十分知足图报,干起活来早起晚歇,不惜力气。   她对着崔燮福了福,叫了声“小官人”,要进去替他叫工人出来。崔燮说:“大嫂去热菜吧, 我去跟大哥们说说雕版的事,一会儿就叫他们吃饭。”   黄大嫂端着菜下楼,工匠们听到他在外面说话,也停了手里的活计,起身相迎。   崔燮一进门就看见正中的大长桌上堆了许多染色的雕版,有整有碎,桌面外侧摊了几张白纸,纸上印着浓艳的红梅图。   他这些日子为了应付入学前的准备,没怎么过来看他们的进度,今日一来才发现,他们已经能印得相当不错了。   最早跟李进宝说起套色印刷时,他连朱墨两色的套色印刷都不知道,这才一个多月,竟已印出整张的梅枝了。墨色的枝干从画面上方向下延伸,筋节外露,虬劲有力,梅花瓣疏密有致,颜色艳红,远看就如画出来的一样。   只是近看就会发现,梅干是一色墨黑,花瓣也艳红到底,缺了深浅变化。花瓣外侧和花蕊勾勒的墨线又与花瓣本身的对比太强烈,不够和谐。   大约是用原先印白描花样的版,不知想出什么法子填了线稿里的颜色,填得过实,印出来就有些僵板。   他下意识摇了摇头,手指顺着梅花枝干的线条捋过,边看边说着:“线条刻得极好,上色也均匀,只是枝干、花朵的颜色生硬死板,轮廓——墨线与红花不够和谐。”   虽有这样那样的毛病,可是能这么快就摸索着印成这样,已经是相当大的惊喜了。他原本以为会有颜色错位溢出的问题,却没想到这么多张图都印得整整齐齐的,看来这些工匠的手都极稳,眼也堪比游标卡尺。   他不禁想起了解放初八级钳工的传说,暗暗打量着那几位看似普普通通的匠人。   深藏不露,不得不服。   但看得更仔细一点,他忽然发现那群工匠脸上写满了失落,个个心慌意乱地看着他,仿佛要马上加班熬夜,重做一遍。   崔燮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说的那几点缺憾吓到了工人,忙向他们笑了笑,温和地说:“已经印得很好了,比我想象的好得多,明日便叫黄大嫂做些酒菜犒劳大家。现在印出来的图都已经能对得这么整齐了吗?”   两名印刷匠羞惭地说:“刚印时十张里九张对不准,糟蹋了主人家不少纸,如今却是稍好些,十张能对上五六张。公子再给我们点儿时间练练,估摸着再印几十张,就能找准手感了。”   他大方地说:“那不算糟蹋,该练就练。雕版也是一样,该刻多少刻多少,不必吝惜板子,咱们又不是印完一次就不要了。”   印过的美人图将来换身衣裳颜色,挖掉几根线条,还能再印出来冒充新书女主角呢。   崔燮淡定地想着,顺便宣布了开工的消息:“咱们店里来了四份新书稿,都是读书人遇见女神女鬼的题材,能拼成一本书。我想就在书里配上这种套色的美人图,诸们大哥经验丰富,可有什么建议?”   一个姓王的印刷匠看他脾气好,便大着胆子说:“我们印了几十年书,也不曾见过有书里套着彩图的,若见着外头有卖的,便为着新鲜也得买一套留着。公子倒不必担心这图印得不好影响卖书,我们只怕对版对得不准,印时费的纸多,印出来成本高了。”   张大琢磨着说:“我们这梅花也是自己胡乱刻的,所以不大好。等刻绣像时,公子若能请个好画师,画出图来我们照着刻,照着刷颜色,印出的东西必定比这个好得多。”   他们看着桌上的墨梅,眼珠心口也都有些发热。   从前还没人印书时印彩图的,更别提是这种画一样的彩图了。他们能第一个印出来,旁的不说,至少这本书一经刊发,两京十三省都得指着他们书斋说“这是那个能印彩版的致荣书斋”,他们这些匠人立刻也跟着名传千里了!   几个工人对视一眼,眉梢眼角都是期冀,又担心这一本扬名的机会失了手,都回头看了看堆在屋里的雕版、原料和纸张,想趁没印之前多练练手。   崔燮见这些业内人士都是一副斗志昂扬的样子,也觉得有了底气,笑着说:“那你们先吃饭,这两天多休息,养足精神。我已叫捧砚去抄书稿了,绣像我来准备,不会难到咱们自己刻不成的。”   天色不早,黄大嫂又热了饭菜上来,工匠们才在休息室吃了,各自回家。   崔燮在工作室里要了些画笔、颜料、胶矾、界尺回去,到了正院自己房里,就见到捧砚坐在他的书桌前,借着烛火抄写书稿。   入秋后天已短了,外面半黑不黑的,烛火昏暗,正是看书最难受的时候。他撂下东西过去剪了烛芯,又加点上两根蜡烛,自己也罕有地坐到桌前,翻出几本通州官绅送的小说画本,看里面刻的绣像。   捧砚撂下笔,关心地问了一句:“大哥怎么也看书了,不是说晚上眼睛累,不敢看书了吗?”   崔燮笑着反问他:“那天你不是夸我画栗子画得好?我如今也觉得自己有天份,想看看别人画的绣像,自己仿着画几幅美人图夹在书里,你看好么?”   捧砚不假思索地应道:“你画的肯定好。”说完看了一眼他手里摊开的那页绣像,见上面人物繁多、屋宇精丽,不由得皱了皱眉,婉转地劝道:“要么咱们画个简单点的,只要个美人,不要太多……恐怕那些匠人头一次印套色的书,印不好他。”   崔燮忍不住摸了摸他的头,安慰道:“不要紧,我以前只是没画过,照着这些多练练就好了。”   捧砚尚未成年,又没像他似的束发读书,还留着半披发,摸起来极方便,过两年头发梳上去可就没这么好揉了。他忍不住多揉了几把,才收回手翻看着那些绣像插图,将其清清楚楚地刻进PDF,省得将来要参考时还得翻书。   绣像本里的插图不多,看图又比看字简单省力得多,没花多少工夫就都印成了。然后他也借着烛火翻出最便宜的黄竹纸,用勾线笔蘸上淡淡的墨汁,从右上角开始,一排排往下画着长短曲圆的线条,慢慢找回线描的手感。   ======================   林先生这套书稿来的时候恰好,正在他们书斋差不多研究出雕版印刷的时候,拿到手就可付梓。崔燮转天去上学时,就提上一筐新上市的水红消梨,一方好清酱肉,早早到学堂去感谢他。   林先生完了这桩差事,心里轻松不少,见他这个学生时也更神气完足。收下礼物后照例教训他几句不要耽于杂书,又看看他交上的功课,点评几句,便说:“这些日子我看你忧心家务,心不在治学上,便没给你讲太多东西。从今日起为师便要从严要求你,不只是要研习经书,还要开始学作经义文章,为后年二月的县试作准备了。”   崔燮心头轻轻一跳,“八股文”三个大字便从脑海跃出。他惊讶地问:“我才跟先生学《诗》未久,就能学写八股文了?”   林先生瞟了他一眼,有些意外地说:“八股文?这概括的倒是精当,文章入题之后确实要有起接承收四部分,每部又有两股反正相比的对句,若说叫作八股倒也不错。这是你自己想的?你在家中先已做过文章了?”   ……成化十八年时,八股文还不叫八股文吗?噫,他当初怎么就选了现当代文学,没选古代文学呢!   崔燮心里汗流三千丈,恨不能穿回去换个专业重上大学。但脸上却不敢带出颜色,极力淡定地说:“不曾学过,只是原先在家时听一位客人说过,要做好八股,才能考得中科举,我就把这个词记下来了。”   林先生并没怀疑什么,只是点点头,若有所悟地说:“原来如此,官宦人家毕竟是家学渊源,先辈已总结出这们多经验来了。若是以八股形式约束文章,以对句正反相比论正主旨,写出来定然漂亮规整,就是考官一眼看见,自也会觉得赏心悦目……”   他的声音越说越低,渐渐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崔燮差点暴露了穿越者的真面目,正是低调做人的时候,也不敢打扰他,悄悄退回位子上练字。   直到下一位学生进堂,跟先生行礼问好,林先生才醒过神来。他收下功课,随意敷衍了几句,走到崔燮面前说:“你先温习《小雅》,等我抽背完你们的书,就教你做如何入手破题。” 第28章   书塾里拢共只十五名学生, 大多是临到县试来这条街沾文气的, 没几个蒙童,都早早地主动来上学了。林先生又是心不在焉地收了作业, 随意点评几句, 待人到齐了便依次叫起来背书。   崔燮是进了书塾才开始读《诗》的, 算是林先生半个亲传弟子,又是个财主, 林先生待他比待那些学生更亲切, 仅有的三个小学生背完了《三字经》,便叫他上前背书。   不知为什么, 每次他起来背书、讲书时, 就有几个学生悄悄抬头看他, 还有人在下面摇头晃脑,学着他做口型背书。要不是这些人下课之后都老老实实的,除了有时喜欢在他面前炫耀诗文,别的都不敢多说多动, 他几乎要以为他们是想搞校园欺凌了。   不过话说回来, 天天在学渣面前显摆自己诗文做的好, 算不算冷暴力?   林先生点了昨天讲过的《南有嘉鱼》,崔燮背书之前下意识侧过头看了那几人一眼。四目相对,十几岁的小书生就慌慌张张的别过头,仿佛作弊让人抓了个正着似的,脸跟脖子都红了。   啧啧,这群书生的战斗力太弱, 空是有校园霸凌的心,都没那贼胆儿啊。   他心里摇了摇头,认真地背起书来:“南有嘉鱼,烝然罩罩。君子有酒……”他背书时习惯了原文与译文夹杂而下,而诗经集传中的译文跟四书相比特别短,背起来有种瀑布奔流直落的淋漓快意。   林先生也很欣赏这种背法,闭上眼睛听他从《南有嘉鱼》背到《彤弓》,点了点头,满意地笑道:“你背书的工夫可以了,不用我多敦促。待会儿你自己复习前面讲过的,今日就不讲新篇了。”   他唯唯而退,回到坐上听着林先生叫那些学的比他多的人上去,照样抽查背诵,布置下新题目让他们自己去作诗作文章。那些童生们只差一步就是秀才,并不需要先生手把手地教,林先生飞快地把他们打发掉,就叫崔燮上去单独授课。   出于现代人对八股文这种横霸明清两代的文体的敬畏,崔燮听课时比平常更认真,恨不能拿个小本记下笔记,以后时时回顾。   林先生也正襟危坐,对他讲道:“朝廷开恩科取士,判、诏、诰、表、时务策论不过是末枝,所依准绳唯有五经四书文。我不与你讲那些‘阐发圣人精意微旨’的虚话——咱们读书人做制艺文,为的就是中试!   “辟如去年的辛丑科会试,天下才子四千人云集京城。二月初九会试,三月十五殿试,这其间五房十几位考官要判四千人的三场考卷,一位考官一天要看多少卷子?他能用心看多少?也不过是匆匆一过,只看首场首义罢了!第一篇经义文作不好,后面的写得再好,那考官也是无暇细观的。”   他说得特别投入,跟说评书那么高低错落,声韵激扬,简直要站到椅子上似的。   当然,他最后没有真的站上去。不仅人没上去,连声音也低下来了,盯着弟子郑重地说道:“今日先给你讲破题。破题虽只是用三四句话点透题目之意,看着容易,但作起来却是最不容易的。所谓‘破题之前,文章由我;破题之后,我由文章’,你的立意深浅、腹中才学多寡、笔力高下,破题这几句中便可一览无余了。”   崔燮连连点头,眼睛睁得比平常还大,显出一副又深又长的双眼皮,如同画在眼上方似的。   林先生对他这态度十分满意,从桌上拿过一本程文集,随翻几页,指着其上“周公思兼三王以施四事”瞟了他一眼:“这是乙未科解元王翰林济之公(王鏊)中试之文,你看看这文,这是天下文章的范式!我就以这篇文为例,给你剖析破题之法。”   崔燮站到桌旁,低头看着那篇文章,只见其开头两句写着“大贤论前圣欲集乎群圣而攒其旧服者,一忧勤惕厉之心也”。   他十分自觉地说:“这篇题目出自《孟子·离娄下》。意为周公想效法夏禹、商汤、周文王与武王这三代圣王:像夏禹一样厌恶会使人沉迷享乐的美酒而喜爱别人的谏言;像商汤一样执中庸之道,唯贤是取;像文王一样保养子民,已居王道犹求道若渴;像武王一样不慢怠亲近臣子,不疏远外方之臣。破题中‘忧勤惕厉’一词正出自朱子注释,以赞周公勤于政务,举凡先王善行必追而效之的德行。”   林先生点了点头:“四书背得不错。你可知为何原题中写的周公、三王,破题时却用大贤、前圣来指代?”   那是……因为自己写破题时的用词不能和题干重复?   他有点不确定,不敢说。但林先生也不用他回答,自己就捻着薄须讲了起来:“破题中不能带出人名,如三代圣王、文王、周公、孔圣皆须称‘圣’,诸子则以‘贤’,唯孟子既可称‘亚圣’,亦可称‘贤’。其余草木花鸟器用之类可以一‘物’字代称,总之破题时题目中的人与物都不可以写出原名,要代以经书中原有的别称。”   嗯……破题就像是现代写作文时的点明题意吗?崔燮不禁问道:“破题就是读明白题意之后,用自己的话解释一遍吗?”   林先生微微点头,“嗯”了一声:“简略说来便是如此,自前而后逐字逐义破的叫作顺破,反过来先破后文义,后破前文义的,叫作逆破。但并非说通就可,要抓住题目主旨,重在一个‘破’字。紧扣题面字眼逐字而破的叫作明破,若不露题面字眼,而另以一种说法指代之意的,则叫作暗破。王翰林这篇便是逐字直解周公效法先王施行仁政之举,算是明破。”   “再有破题时一个大忌,就是不能破到题中未有之句——你看这一句‘周公思兼三王以施四事’:你读题时要先记得这句题目于《孟子》中位于哪一篇、哪一句,然后将上下文贯通,明白其在文中之意,但破题时却不可牵连到上下文的文字。   “辟如你若在破题时点到三王是何人,所施四行是何物,这就算侵犯了题目上句,叫作连上;若是点到后句周公如何夜以继日思行善政,则称为犯下。你想那科举之时,考官、同考官判卷判得眼都花了,见了好的都无暇多看,见卷子先挑毛病,一眼看见你破题时侵犯上下文,是不是就赶快黜落了你,好少看一篇?”   是啊,小学生作文审题审偏了还得不了高分呢,会试这不到百分之十的录取率,题都答偏了还不干脆黜,有的是答得又正又好的等着录呢。   崔燮看他后面似乎还有许多要讲的,索性告了罪,回位子拿了个奏本式的自制笔记本,蘸着先生砚台里的墨汁开始记录。   林先生颇为赞许他这态度,把时文集侧过来摊在他面前,指着破题继续讲:“还有两大忌,就是破题时不能破完全题之义的,叫作漏题;或是虽破了全题字义,破题内容却生拼硬凑,不够浑融的,叫作骂题。能犯这两样错的,就说明你比那犯连上、侵下之错的学得好些,但到了考场上,也一样是连看都不看就黜落的下场。”   崔燮“唰唰唰”地往小本子上记着,写字时眼都不敢看纸,死死盯着先生,仿佛这样看着能听得更清楚些似的。   林先生又摇着头吟哦了一遍王鏊的破题,沉醉地道:“破题顾有破字、破句、破意三种破法,以破字为下,破句为中,破题中隐藏的圣人真意才是上品。你一个小学生,比不得王翰林那样的文章宗师,但破题时也要讲究文字简练浑融,堂皇气势,要有一口气贯通破题。若只将题目换个字眼,零拼碎凑成句,就落了下乘了。”   他摇头晃脑、慷慨激昂地说完了,忽然低头问了崔燮一句:“我这么说有些笼统,你学力还浅,未必体会得出来,我先给你讲几种破题的做法,你回去练一练,自己做过的才能体会的深。”   崔燮感觉到了庞大的家庭作业在向自己招手,心中微微叹气,低头应了一声:“是。”   林先生看着他说:“我先讲大题的做法,记下——破题可作两句,也可作三四句,但若求简明利落,最好就做成两句。或上句破题意、下句破题面,或上句破题面,下句破题意,如已矣也之类虚词,最好留在下句,上句不用虚词,方显得简明利落。   “如这篇探花文,便是上句破题面,下句破题意。上句紧扣本题逐字破解,下句则从本题散发至全章,以‘一忧勤惕励之心’之句承全章之旨,又不触及题外文字,极是清通简洁。当然你做破题时也可以上句提领全章之意,下句再扣本题。只是要小心,破题时可借题目上下句之意,万不要犯其字,落了连上侵下的大忌。”   崔燮一边点头一边猛记,脑海中的PDF也不断拉长,打定主意以后做作业、考试时都要把这些忌讳先拉出来读一遍,以免犯错。   林先生觉得这就讲得差不多了,见他也停了笔,便找他要来笔记,看着自己讲得哪儿有疏漏的地方,边看边说:“虽说童生试考的都是小题,可那些题是割裂截搭圣人文字而成的,若是初学做文就做那些,容易拘束才思。要做还是先从大题下手,才能宽阔胸襟,养出文章的气魄。我就从这篇时文集上挑几道大题给你留作功课,你一道题目破他三五个破题……”   他的话语忽然一断,眼角抽了抽,把崔燮那本笔记撂下,自然地转换了话题:“我再给你讲一个正破反破之法,你回去把这本会试程文前三篇的题目与破题抄下玩熟,自己再依次正破一遍、反破一遍、顺破一遍、逆破一遍,明天早上交给我。”   崔燮早被十二道破题震憾住了,完全没注意到他之前是漏讲了那两种破题法,只顾着屏气凝神、专心致志地听讲。   林先生又保住了师道尊严,讲得又痛快,对他这个尊师重道的学生更喜欢了,讲完之后还有些意犹未尽,觉得应该再多布置几道题才好。但他先已经说只破三篇,再追加也不太合适,于是去自己书房里取了一本沈度字的字帖回来交给崔燮,让他拿回家去,每天临二十页交上来。   作者有话要说:   修个BUG,破题时不是不能和原题有重复的字眼,只是人、东西的名字要用代称,我写错了,大家当没看见好吗 第29章   林先生又叫了别人上去细讲经义, 批改写好的文章。崔燮夹着字帖和那本闱墨集, 麻木地回座位抄题目。下去时那几个叫他拿目光点过名的学生抬眼偷偷看他,这回却轮到他面无表情地的搞校园冷暴力了。   第一篇就是王鏊那篇, 林先生刚刚讲过;第二篇也是他的, 题目是《周公兼夷狄驱猛兽而百姓宁》;第三篇则是李东阳的《由尧舜至于汤》三节。他摊开一张大纸, 在下面垫了垫格,规规矩矩的抄下题目和范文中的破题, 又在题目旁默写下前两题的前后句, 第三题的三节全部内容,最后换朱砂笔在正文后默了程朱注释。   这年代的破题还是以三四句为主。王鏊第一题破题是两句话, 第二题就是三句:“论古之圣人, 除天下之大害, 成天下之大功”。而李东阳那道由尧舜至汤,每隔五百年就有圣道传承的题目也是三句话破题:“圣人之生有常期,或传其道于同时,或传其道于异世”。   他把题目抄到纸上, 整篇文章记在脑中硬盘里, 然后上去把程文集送还给先生。回座之后就抓紧时间, 趁着刚才先生讲的知识点还新鲜热乎,对着那道《周公思兼三王以施四事》开始憋破题。   原作者王鏊的破法就是顺破,他也先仿一个顺的吧。   原文本段之前有“孟子曰”,王鏊也写了“大贤”,那他也用个大贤,底下就好办了, 周公三王都是圣。   大贤论……不,不能跟人家的太一样了,就大贤述吧。前圣也要改,改成先圣就差不多了;群圣改用众圣;“缵其旧服”改成朱子注原文里的“人谓各举其盛”。前句破题面,后句就要破题意了。题意王鏊已经说了,圣人忧勤惕厉的心是同样的,那么他就稍稍改个说法,就……   “大贤述先圣慕群圣而继盛举者,以其道相类也。”   崔燮四指紧紧抵着笔管,极认真地将这句话记下来,自己反复读了几遍。   至少格式没有问题,内容上他真的已经尽力了。他就先放下做好的这题,接照逆破法,从后面的字眼开始破起。   四事,三王,周公,孟子。   倒推下来该怎么破呢?   他一时想不出来,索性打开笔记重新看了一遍讲义,忽然看到“上句破题意,下句破题面”这条,思路豁然打开——也就是说,只要把刚做出的那个破题整个颠倒过来,不就正好符合逆破的标准了?   只是纯粹颠倒破题前后语句顺序,写出来的东西又僵又怪,不是正经文字。还是得从朱子注释里理解这段意思,再把题面的破法也改一改,不要一个词一个词的翻译拼凑,也试着概括一下……   许久之后,他在纸上另起一行,写下了“道不因时世易变,此大贤所以言先圣德行,后圣继之者也。”   上一句化用朱子注中“时异势殊”,“理初不异”一句,说周公之道与三王之道本是一体相承的;而下两句则先写三王再写周公,也应该算是逆破了。   再来便是正破和反破。正破就是依照题目本意而破,和顺破其实是差不多的,只是并不严格要求破题顺序。反破则是按题意相反的意思破——原题是《周公思兼三王以施四事》,那么反破就是周公不思兼三王以施四事会怎么样?   可林先生刚讲过,连上、侵下都是大忌。也就是重复了圣人已说过一遍的话,或是在破题这句里提到了圣人还未说的言语,都算是破题不合格。   要求这么严格,这样歪曲周公行为的破题真能做吗?   他终于怀疑,林先生当时就是忘了讲怎么正破反破,讲完之后为了不让自己意识到这一点,就随口让他再做个正破反破,根本没过脑子。   他又做了一个正破的破题,“大贤论先圣之远效群圣者,以其仁道德行一也”,反破的题目索性留着没做,也没去问先生能不能。   反正明天交作业时先生还要点评,到时候见他没写,自会有一番说法。要是提前问了,先生想起来这不能写,又给他留个明破暗破各做一道的作业,那真的是要人命了。   今天暂且做个不完成作业的差生吧。   崔燮只写了九道破题,剩下的时间认认真真临了二十页台阁体,背完了《南有嘉鱼之什》最后五篇内容,回到家依然两手空空,不带家庭作业。   但既然已经开始学作八股文了,之前刘师爷送的那些时文集也该开始背起来了,还有戚县令特地送给他的那套《六先生文集》……要学的东西太多,要做的事也太多,时间不够用啊。   他对着满满一面墙的书叹了口气,伸手抽出一本县试案首文选翻看。   童生试的题目都是些割裂截搭的小题,破题精致奇诡,和他现在走的通解经义的大题路线不太相合。但县试都是要考小题的,早早晚晚他也得熟悉这种破题思路,于是耐下性子翻开那本书,只看题目和破题两句,印进PDF里以便随时揣摩。   这些优秀程文还只是要看的,唐宋八大家的文选就得背熟了。他这个穿越者不会写古文文章,只能从背诵开始——俗话说,“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嘛。背得多了,自己大体也能凑合着写写,再套上标准的八股格式,不敢说一定能写好,应该也就是篇规规矩矩的文章了。   崔燮毕竟是当了十来年优等生的人,对学习还是有点乐观精神的,当下重订了一张更紧张的时间表,只当自己要开始考八股文学的研究生了。   还是个在职考研。   看了几本时文后,他就点上几枝明烛,继续跟捧砚挤在卧房桌子上,一面在脑海中体味破题思路;一面提肘运腕,努力勾画出流畅整丽的线条。   转天上学时,他便把做好的九道破题交给林先生,什么也不多说。林先生看完后果然也没说少做了三道,而是拿出朱笔,在他做的破题上疏疏地画了几个圈,捻着清须道:“你初学破题,我便不多作要求,能依格式而作就是好的。”   他指着第一篇文章的三道破题说:“昨日这篇给你讲的最多,你做的果然也是最好的。虽然有些割裂文字之处,但能抓住经义中众圣道统相继的意思,就算是读透经书了。”   崔燮眼前一亮,连连点头说:“原来是道统相继!我心里就觉得圣人行事之道都是一致的,不以时事之变而改变,只是写时就用不准词。”   林先生微微一笑,洒然道:“你才读了几天书,胸中积累了多少圣贤言论。若是这么容易就能写出探花文来,天下读书人岂不个个都能进仕做官了。”   他又提点了崔燮几句,帮他修改精炼了破题,最终写下一句“大贤举先圣之心法,明道统之相承也”(1),叫崔燮回去慢慢揣摩。   将三道题全数讲完,给了破题范例,林先生便泰然自若地说:“我看你自己就能领悟暗破的法度,不在破题中明言三王之四事,也算是有几分悟性。从今日起,你做破题时便自己度量着或顺或逆,或正或反,或明或暗,每次交上四道破题即可。”   林先生果非常人。   崔燮心里感叹了一句,面上却滴水不漏,恭恭敬敬地领了新作业回去了。   一天又在紧张的背诵、做题中过去。散学的钟声响起,林先生夹着书本慢悠悠地踏出课堂,屋里的学生们才像重新活了起来,呼朋引伴,朝院外走去。   赵应麟过来敲了敲他的桌子,招呼道:“重阳那天在岳孤山有个诗会,筹办诗会的沈秀才是岳师兄的表兄,能带咱们这些童生过去开开眼,崔世兄要去吗?”   崔燮抬眼看去,只见一个十七八岁,穿着白色童生服的少年正微带忐忑地望着他。其人长得挺普通,平常喜欢谈诗论文,恰好就是被他怀疑是企图搞校园霸凌、伤害他这学渣自尊心的人物中的一个。   少年的目光有些躲闪,说话支吾,那么质朴的一张脸都叫这神情破坏了。   崔燮还没见过才子,略有些意动,好奇地问了一声:“诗会是什么样的?所有人都要做诗吗,那些有学文的前辈讲不讲经义文章?”   周围响起几声轻笑,那些年长些的童生都用一种半带嘲讽和怜悯的眼神看着他。赵应麟抿了抿嘴,无言地看了他半晌:“你在京里没参加过诗会吗?诗会啊……还不就是……”他压低声音,警惕地朝院子里看了一眼,凑到他耳边说:“还不就是大家包个院子喝酒吟诗,叫些妓女和小唱来佐酒……”   崔燮抬起眼,用正气凌人的目光谴责岳师兄和他身边的几个童生。那几个少年眨眼的频次都高了许多,收敛了笑容,脖子微微前倾,似乎在等着他回答。   他又问了一句:“那讲怎么做诗吗?还是光只那些秀才诗词酬唱,我这样不会作诗的过去就跟着吃喝听曲?”   一名年长些的师兄笑道:“哪有光跟着吃的,至不济也得对个对子,行个酒令,请秀才公与那些女校书们点评啊。”他悄悄瞄了崔燮一眼,有些轻浮地打趣道:“崔师弟这样的人才,到那里自是不必做什么,请来的女校书们恐怕都要争着与你……”   他话没说完就给人扯到了后面,岳师兄似有些羞恼地看了他一眼,诚恳地问崔燮:“崔兄要不要去?”他仿佛是从胸膛里憋出了一句话,声音艰涩又低沉地说:“我……我们可以帮你应付功课。这场诗会很难得的,咱们县的大才子郭镛也要出席,他学问极好,县里的教谕都说他下科必中的。”   崔燮有点想去看看真正读书人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可是想想自己连诗都不会做,去这种诗会做什么?难道真的喝酒听曲,在女校书面前刷刷脸,体验下早恋的快感?   不过如今离重阳节还有些日子,要是能借这机会宣扬他的新书呢?   他心里暗暗思忖着,又怕版雕不出来,便只含糊答道:“多谢几位师兄相邀,如今日子还早,我也不好确定能否过去。”   几位同窗心领神会地笑道:“正是,这是岳师兄外家办的宴,总不会少咱们的位子,到开宴时再定也来得及。”   岳师兄说了声“我等师弟的消息”,便随那些童生小友出了学堂。   赵应麟家跟崔家间壁住着,便留下来等他收拾东西,一同回家。这少年虽然脑子有点直,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但真正相处起来,倒是个开朗洒脱,容易令人生好感的人。崔燮对他全家印象都很好,尤其愿意关照一下这位承负了全家宠爱和期望的少年。   于是他回家后就嘱咐崔源,等转天早上他们上学走了,就亲自去邻居赵员外家一趟,把他们孩子要去不良场所的事举报给做长辈的知道。   ——离后年的院试只有六百多天了,赵世兄,我能帮你的就到这里了。   作者有话要说: (1)唐寅:禹恶旨酒而好善言一章   “周公思兼三王以施四事”出自本章,但两道题目不同,其实不能这么用,我是找不到别的破题了,不让老师给个好的范例又觉得不合适,就借用一下类似的 第30章   告状有风险, 劝学需谨慎。   散学之后, 赵应麟怒冲冲地把他堵在书塾外不引人注意的地方,满脸被背叛后的愤怒和痛苦, 咬牙切齿, 抓着他的衣襟说:“你怎么能这样!我好心邀请你参加诗会, 你却背地里跟我爷奶告状,我……我竟然还拿你当好人!你!你……”   崔燮虽然被他揪着衣领的衣服, 拿筋骨突出的小拳头在面前晃着, 却还保持着读书人的仪态,问他:“赵世兄今天写了多少篇字?背了几十页书?作的文章叫林先生画了几个圈、几个尖?”   赵应麟揪着他的衣裳都想打他了, 听到这些就像当头淋下一桶凉水, 瘦硬的小拳头在空中晃了晃, 还是收了回去,恨恨地说:“昨天我爷奶爹娘轮着教训我,还说要告诉我大哥,让我大哥写信回来申饬我!我好意请你参加诗会, 你就这样对我!”   崔燮平静地等他说完了, 抬手抓住那只腕子往下一拉, 就把那只细瘦的手拉开了。   他看着赵应麟,诚恳地说:“赵兄不要急着生气,我做这件事自然是有原因的,赵兄愿不愿去我家坐坐?”   赵应麟别过头,冷冷哼了一声。崔燮整了整衣襟,道了声“请”, 率先走出书塾。   门外已先堵了几个赵家家人,见了他们出来就笑道:“崔公子,我爹叫我们来接二哥回家,公子随身的东西也给我们吧,捧砚小哥还小呢,我们多拿些也不费力。”   崔燮道了声谢,把书包交给他们,让捧砚回家备茶,又跟他们说:“我有些不会做的地方要请教赵世兄,还望两位大哥帮我跟赵家爷奶和伯父伯母说一声,让他去我家看一会儿书,讲几道题。”   一个小厮犯难地说:“这两天我爹娘爷奶都让盯紧了二哥,不许他在外面……”   赵奎抬手打了他一记,骂道:“崔公子是外人吗?崔家还不就合咱们赵家一样的!”骂完小厮又回头对崔燮笑道:“公子放心带二哥去吧,我回家跟爷奶们一说,保证他们老两口儿高高兴兴的,不再嗔怪二哥去外面胡闹了。”   赵应麟嘟着嘴磨磨蹭蹭地跟在后面走,拿眼角一眼一眼地撩着崔燮和不知自己姓什么的家人,满腹都是不平。   但他还是老老实实地登了崔家门,赵奎在后面帮他们拎包。   正院里有两个垂髫的孩子在追逐嬉闹,正是印刷工黄家的一对儿女,崔燮在门洞处稍停了一下,等他们跑开才拉住赵应麟的腕子说:“赵世兄,到我书房来。”   他的书房就在卧室旁边的耳房,最早是张妈妈给他挑的,在长出卧室的西墙上开了个门,可以独立出入。后来因为有两家匠户住进来,要给他们打家具,崔燮也顺便给自己订了一座现代风格的整面墙的大书架,一个长沙发,可以躺在沙发上舒舒服服地看书。   赵应麟从没见过这样布置的书房,进门见了那一柜子书,就先被震撼住了。   但他正和崔燮呕着气,不愿夸他,回过神来立刻摆出一副不屑的姿态,挑剔地说:“你这书架怎么这么难看。木头本来就不是好木头了,还只上了一层桐油,也没雕花,匡架也没有个错落变化……哪儿有桌子旁边摆床的!   “这个罗汉床他是克扣你的工料了吧,忒窄了,躺也躺不开,床架还有点儿往后斜,你怎么能要了的?上面的垫子、靠枕的也太厚了,臃肿。这布料也不行,我们家的床单订褥都是绸子的,引枕上都绣满了花,你这床单料子上连绣纹都没有……”   他是故意挑毛病的,看到哪儿嫌到哪儿,把这屋子数落了个一无是处。待到把目光从书柜那侧转过去,看到对面粉墙上钉的时间表时,却忽然哑了嗓子,说不出话来——   那面墙上正平齐木光的地方,用铁钉挂了一个薄薄的、有如比赛记分牌那样数字可以活动的杉木板子,上面写着一行大字:距甲辰年县试还有五百二十九天。   三个数字是写在可以翻动的小板子上的,每过一天翻一页,可以眼看着考试的日子一天天逼近,直到最后那天……光想想这种感觉就让人毛骨悚然,坐立不安。   赵应麟觉得自己一身的怨气在这张牌子前面都要压散了,悚然问道:“你怎么弄了这么张牌子挂在墙上!”   崔燮淡淡地说:“因为我不像赵兄这样已考上了童生,得先去应县试。县试的具体时间未定,我只好拿春闱的时间计算,前后反正也差不了几天。赵世兄是要考道试,比我多两个来月复习时间,可是两个月也是一晃而过吧?”   “那,那也还有好六百天……”赵应麟僵硬地反驳了一句,强行把目光从计时板上挪开,却又看到崔燮给自己订的时间表。   卯正晨起锻炼,辰时初刻上学,先生授课间隙复诵百行《四书》、十篇《诗》、临二十页字、做十二道破题,读一章《书》《礼》《易》《春秋》。散学回家后先看时文集破题,背三篇古文,晚饭后休息两刻再开始温习白天的笔记,背书练画……直至二更入睡。   明明也不是那种起五更睡半夜的安排,可是怎么看着他的课表也让人心发凉呢?   恰好此时捧砚进来送茶点和书包,顺便告诉他们赵奎先回家了。赵应麟叫他打断思续,才从这种考试日渐迫近,学习一刻也不能停的氛围中回过神来。   他刚来时的怒气早就忘到爪洼国去了,强撑着辩了两句:“我从不这么学,不也早早就考上童生了吗?再说你、你这个课表订的也不对,你怎么不看《律》《令》,怎么不学《资治通鉴》《历代名臣奏议》?”   因为四书五经权重高,取中不取中全看几道经义题,别的都是锦上添花的,可以往后推推。   崔燮笑而不语,请他坐下喝茶。   沙发垫子是在市场花三分银子一麻袋收的鸭鹅毛絮成的,坐上去像要陷进去似的,又柔和又松软。沙发背的曲度也正合适,又垫了鹅毛靠垫,不用像平常那样正襟危坐,自自然然就给人调节到最舒服的感觉。   刚坐下那一瞬间,赵应麟都有些愧对这沙发,觉得刚才不该因为它又窄又糙,垫子又不是绸缎包面的就嫌弃它。坐着崔家的沙发,捧着崔家的茶水,对着崔家的……世兄,他的怒气怎么也发不出来了,哼哼两声,低下了头。   崔燮平静地问道:“赵世兄生我的气了?”   赵应麟咬了咬嘴唇,愤愤地说:“你自己都要去了,为何要告我的状?早知道你是这等什么事都背后告诉家长的人,我、我就不帮他们请你了!”   崔燮正色说:“我去不去,和世兄不能去是两回事。我是京官之子,将来读书不好可以恩荫入监,选个小官;可以随父亲在任上管事;也可以娶个嫁妆丰厚的妻子,斗鸡走狗度过一生……世兄宁要与我相比吗?”   我怎么就不能与你比了!你是官家公子,我家里也开着纸坊纸店,不是那等没见过世面的穷书生!   赵应麟一股火气从胸口窜出来,有点想和他吵个痛快,他却先一步开口,郑重地说:“赵大世兄在府城读书,轻易不能回来,唯有你承欢父祖膝下,全家上下的希望都寄在你身上!你的祖父母盼着你读书成才,支撑门户;你父母指着你请封官诰,推恩双亲——”   赵应麟一怔,下意识小声说:“那还有我大哥……”   崔燮看了他一眼,沉声道:“正因为有你大哥,你才更得好好读书。你大哥从小教你读书,培你成才,将来他考中进士做了官,在朝里要人帮助的时候,你不该拿出自己的本事回报他吗?你不早日中试去帮他,是要叫他孤身一个人在朝里支应吗?”   赵应麟张了张嘴,不知怎么反驳。崔燮也不给他多想多说的机会,一锤定音:“你是全家人的依靠,肩上担着山样重的责任,怎能为了参加个诗会就伤了家人的心?好了,我这里有些顺天府各州县案首的文章,你先拿几本回去看吧。诗会上那些诗再好,院试也不考的,不如这些文章有用。”   他拿了几本自己看过的书,用油纸仔仔细细包好了,又叫捧砚去厨下提些鲜果、点心,亲自送赵应麟回家,跟他家长辈说了几句宽心话。   赵员外简直恨不能把他留下当孙子,把那个不叫人安心的活猴子换给崔家。崔燮含笑安慰他们:“其实应麟兄也不喜那些应酬,只是羡慕文人风气,愿意听前辈才子谈诗论文罢了。回头我抄录下文会上的诗词给他带回来,他也就高兴了。”   赵大伯说:“是啊,你回头抄些诗……”   嗯嗯?你这告状不让别人去的,自己怎么能要去呢?!   崔燮十分自然地说:“我和同窗都不熟悉,难得他们邀请我同行一次。若是无缘无故就推辞了,只怕别人以为我是以家世骄人,以后不愿意再跟我来往。”   原来如此。赵员外连连点头:“说的是这个理,你们读书人就该多做做诗会文会的。应麟这孩子要不是我实在不放心他,也该让他跟着出去见见世面呢。”   赵应麟气得小脸一鼓一鼓的,崔燮怕他气出个好歹来,也对他父祖夸了两句:“应麟兄是有担当的人,定然知道轻重,不会被外面浮华风气带歪了心思的。”   辞别赵家祖孙,回到家里,捧砚就有点担心地问他:“大哥真要去参加那个诗会?你身上还虚着,重阳那日山里又冷,不会叫寒气逼进伤口里吧?”   其实有谢千户送的伤药和请的御医,他屁股上的伤疤早都平了,肩上也只是一点淡红的刀痕印檩,先前还有一点微痒,现在已经完全没有感觉了。   崔燮隔着衣服摸了摸伤口,笑道:“我身上的伤早好了,只是你跟你爹担心太过了,不信你摸摸?”   捧砚摇了摇头:“我摸有什么用,我又不是太医。算了,我叫黄大嫂给你絮个薄棉袄穿在里面,宁可穿多些,也别叫它受凉。”   崔燮笑了笑,目送他跑向院子里,自己转身去了后面的工作室,询问匠户们刻版要花多少时间,能不能赶上重阳诗会。   雕版匠人都笑:“俺们极快的也要四五天才能刻出一张版。捧砚小哥给俺们数了,这书刻出来许有百来张版,单刻字也花得三个多月。图又还要印成彩版的,须得多刻几版出来套印。如今都交闰八月底了,重阳哪里赶的上,十一月里能印出书就是早的了。”   崔燮早猜道书是赶不上的,但度量了一下时间,觉得如果只刻张图,图下再配上一句文中精妙的诗句,似乎应该来得及。他这两天再练练线条,九月初便可试着模仿那些绣像画一张。若实在赶不上刻印,就只好手绘几张美人图,到诗会上纯卖人设了。   他又问了几句技术上的问题,状若不经意地提点了一下印刷颜色太实太死的解决办法——想要将颜色印得如同晕染一样轻柔,可以以手指按着那部分纸上色;而要印的深些、实些的地方,可以用指甲刮描,比全用棕耙刷的灵动。   其实他恨不得把化学书上的东西直接写下来给这些工人看,但一个官家公子不知道印刷艰难,任性的想要印彩图是正常的;一个从未接触过印书的人突然拿出超越时代的彩色印刷术,那可就是妖孽了。   所以他只偶尔提一点意见,引导工匠们突破思维局限,之后匠人们就能自出机杼地补全他没提到的技术问题,甚至研究出比全盘照后人记录下的工艺更好的印刷方法。   匠人们听了这办法,立刻就拿出颜料和雕好的板来试印——仍是那套墨梅版。印刷匠中经验最丰富的老师傅赵石亲手涂刷了梅花花朵刻版的颜料,将纸印在墨梅上,用手指在纸上轻揉,一朵朵压出颜色,提起来观察效果。   梅花印得轻柔艳丽,边缘微微润开,真像是用笔画出来的了。   赵石激动得眼眶发红,“唉唉”地叹着:“我真是老了,这们简单的法子怎生就一直没想出来,还要公子提醒!亏得公子是文曲星下凡,天生的千伶百俐,见一知十,不然光靠我们这些老糊涂的工匠,什么大事都耽误了!”   崔燮笑了笑,随口敷衍:“你们日夜浸淫在雕版里,走的深了,一时就难往别处想。我却是外行人,也不管弄得成弄不成,想到什么说什么,这才显得灵活些。”   他看外面天黑的早了,便嘱咐道:“天太晚了路上不方便,现在也不急着雕版,你们吃了饭就早些回去吧。” 第31章   重阳诗会上, 当然要做菊花诗。   捧砚从四篇文里左挑右拣, 总算挑出了一篇与菊花相关的短诗。   原篇小说写的是一位穷书生寄居山寺读书时,因自伤身世, 吟了首凄清的小诗。晚间忽然就有个美貌女子出现在寺院里, 与他春风几度, 又赠金银送他进京考试。   后来书生得中状元,回去寻找女子, 那女子才说自己是山中修行的妖狐, 因为爱慕他的诗才而找他自荐枕席的。狐妖说自己身为畜类,不配与他成亲, 于是帮他另娶了丞相之女, 然后功成身退。   不管剧情如何, 至少男主写的诗是跟重阳沾边的,拿到诗会上并不突兀。   崔燮揣摩着诗中古寺疏篱,荒草寒露,诗人亲手折来半开白菊, 对着菊花回忆家乡的意境, 模仿现代工笔重彩连环画的风格, 画了一副书页大小的美人图。   至于美人的形象,是他关着房门偷偷打开移动硬盘的文件-中国地理-香港-古代香港-已灭绝生物,翻找出了一份狐狸精作女主的小电影,认真严肃地画下了女主形象。   他画的也不特别写实,但人物比例正确,线条凝练流畅。即便考虑到印刷方便, 只用了最简单的线条勾勒轮廓,画出的人还是眼神明亮,五官端正,带着电影中人物的神情风仪,鲜活之态呼之欲出。   捧砚半途中简直要抢过画来细看,硬生生地忍了半个时辰,等他铺色题诗完成,才扑上去,眯着眼细看了许久。   画中佳人倚在破旧的竹篱旁,右袖里露出指尖粉红的纤手,斜拈着一朵清瘦的白菊。篱边扎着几本无人照料的野菊,地面向远处延伸出一片荒草,画面一角露出暗红的古寺砖墙。而那美人两颊施朱,额头敷粉,头上挽着分肖髻,穿着绿衫白裙,销金比甲,腰系鹅黄丝绦,衬出削肩细腰的身材,整个人也像一朵袅袅婷婷的瘦菊。   而时下无论文人画还是刻印的绣像里,画仕女都是细眉细眼,五官清淡的,哪儿见过这样浓丽鲜活的美人图?   他忍不住看看崔燮,惊叹地问:“大哥这画是怎么画出来的?简直像活了似的!”这么像真人,不是照着那些绣像画的吧?   崔燮对他的反应并不意外,也不担心明代人习惯了细眉细眼的画风,会不喜欢这种比例贴近真人的画像。万历年间的曾鲸就在和传教士交流中吸收了西方油画的特点,画出的写真肖像精妙如活人,不仅风靡于当世,还开创了一个流传至清代的画派。   而且这副画用的完全是传统的工笔技法,只将脸部、手部画得更合真实比例,除了好看之外并没有可疑之处。   捧砚这个问题,他心里也早有准备,淡定地朝他勾了勾手指,拖着长腔说:“我其实是照着人画的,照着我最熟悉的,每天都能看见的……”   “我知道了!”捧砚惊呼一声:“大哥是照着自己画的是不是?我说怎么你画的这么顺畅,你天天在镜子里看着这脸,可不得熟么!不过还是不如你好看,你……”   他说着说着才发现,崔燮两眼微向上翻,正一脸无奈地看着他。   “我猜错了?难道是咱们家哪个姐姐?”他仔细回忆着崔家几个丫鬟养娘,乃至姨娘小姐的模样。崔燮却不待他再想下去,伸手捏了捏他的脸蛋,调笑道:“我天天看着的人,可不就是你吗?你自己找镜子照照,看这双大眼,这张小脸儿,还有额头上发际的弧度,可不都像你吗?”   捧砚叫他忽悠的照了半天镜子,终究还是觉得他说的不对,捧着镜子看向他,又单纯又执拗地说:“我还是觉得像你。你刚才勾着手指让我过去时,那个笑的样子跟图里的美人一样,就是那种……一看就不怀好意的神气儿。”   “……白疼你了。”这孩子怎么说话呢,他能是不怀好意吗?   崔燮收起晾干的画纸,到后院交给匠人研究如何印刷。   这副画一打开就引起了众人惊叹,匠人们把画铺在桌上,凑近卷细看,也和捧砚一样忍不住问:“公子怎么画出这样的画的?简直与生人无异了!”   崔燮笑道:“不就是对着人画么。我见天儿带着捧砚出入,看他那张脸看得跟印在心里似的,画画时就照着画了。反正他长得秀气,换个衣裳发式就像美人了。”   李进宝耿直地说:“捧砚小哥不像这个,他看着挺老实的,可没这么勾人。”   崔燮也不想理他。   几个匠人研究了一阵,拿透明的白油纸铺在画上勾描,分出几个图层来刻版。崔燮上色时就考虑到了印刷难度,衣服的颜色都只平涂一次,极少用阴影,大部分色块只需印一次,唯有脸部和发际线稍麻烦些,印时要用指尖轻揉出晕色。   但这技巧他前些日子就交给了他们。   匠人练了这么多天,早已熟练,印出来的美人酡颜欲醉,秀发如云。岂止是比普通绣像版印出的人物好看,就是市面上卖的仕女图里,也不曾有过这么栩栩如生的人物!   这样的图印成绣像实在可惜了,若是印成画笺,一张卖一钱银子也有人肯买!   画印出来的时候,崔燮还在书塾里,不能回来拿主意,几个匠人就找计掌柜来商量了一下。   计掌柜留着儿子看店,回来亲眼看着绣像图和他们在几张淡色彩笺上试印的图像,心里小算盘扒拉几下,顿时算计出了哪种更赚钱,更值得印。   刻书的成本又高,速度又慢,实不如印笺回钱速度快。凭他这双做了多年买卖的眼力看来,这张图若印成了画笺,订个一两银一匣的价钱;甚或涂布些泥金泥银,就买二三钱银子一张,那些大户人家的少爷公子也是肯买的!   他身上还负着私租书坊后院的大罪,崔燮也没完全原谅他,只说到年底看帐面再论。所以他心底那股诚惶诚恐,拼命赚钱的念头比谁都坚定,看着匠人们期盼的脸色,便将手往桌子上一拍,咬牙道:“你们等着,东家回来,这事我来说!”   晚间崔燮回家的时候,就看到了容光满面的计掌柜,和一沓大小各异,印着美人图的淡黄、淡青色笺纸。大笺是横印的,比A4纸瘦长些,有的在纸左侧印着美人图,有的在右侧,有的在中间;小笺比A5纸还小,印上图之后简直就像明信片;还有一张在白桑皮纸上印的正常绣像图。   他端详样稿时,计掌柜就搓着手侍立在旁边等着。直到他放下稿子,那双老眼里才放出晶亮的光,强绷着笑意问道:“东家觉得这画笺如何?小老儿算过帐了,若咱们印一套这样的画笺,不必多印——”   他晃了晃手指:“一套四张,卖一两银子不成问题!若再多几张,还可以翻倍。外面那些卖仕女图的也没有这般好看的佳人,若用好笺纸印出来,那些风雅书生、官宦子弟,怕不都要买来收藏、送礼,一人也能卖出几套去!”   崔燮缓缓点头,去书房找了枝笔,在几张笺上各写了一篇新学的《闵予小子》。小笺上没留出写字的地方,他就毫不怜惜地写在了美人身上,还嫌弃地说:“挡笔。做成小笺不好用,就印大笺,人物在左更好些。勾线不要用墨了,用赭石水印,题诗印得再浅些,这下面给我刻一方印——”   他想了想,诗是别人的,自己也没印,索性就用书斋名号,也算是个防盗章:“刻一方这么大小的致荣书斋印,小篆字就行。”   计掌柜一叠声地应了,满心期盼地问他:“东家什么时候再画几张美人?”   东家今天又多了几份家庭作业,一时半会儿没工夫画美人,便朝他摆了摆手说:“不用急在一时。画笺再好,书也是要印的,叫他们抓紧雕书版,重阳诗会前先给我印出几十张画笺就行,剩下的以后慢慢来。”   他这画工也只沾了超时代画法的光,真论起功底来并不算太好。这副画笺要是真能卖的火爆,很快就会有仿画盗版的,也可能有人很快研究出彩色画笺印法,到时候就会有新美人淘汰这个旧人。   还是得靠故事把人物撑起来,才有真爱粉长长久久地掏钱。   ==========================   九月重阳那天,书院放了假。   岳师兄岳肃与罗进、王思等几个师兄早早穿了雪白的新直裰,乘马车过来接他,去岳孤山的沈家别院参加诗会。   崔源也早早套了车,在车里放了重阳糕、菊花酒,一提盒花色点心、肉干和清水,如同自家出游般,备办得色色周全。崔燮拿书匣盛着新印的画笺搁在车里,让捧砚随自己同去。   岳师兄说:“沈家自有侍儿童仆招待,你这老仆小童就留他在家吧,你坐我们的车去就好了。”   崔燮笑着推辞了:“我家里今天也没人,单留他们在家也没甚意思。若诗会上真不许带别人进,就让他们父子去山里玩一天。”   别人都能去诗会见世面,赵应麟却被家人盯得死紧,只能跟着父祖去寺里烧香。他站在门口送别同窗时,那幽怨的目光落在崔燮脸上,险些给他脸上烧个洞出来。   岳、王几个师兄都不敢跟他对视,偷眼瞟向崔燮。崔燮却是泰然自若地回望他,拱了拱手说:“应麟兄放心,我会给你抄诗稿回来的。”   他洒然转身,爬上了自家的小车,几位师兄也上了岳家的大车。车夫驭马出了迁安城北门,碾过一路衰草黄花,朝城东北那座孤秀的小山行去。   外面的秋景也很有文艺气息,文艺小少年捧砚就掀开帘子,趴在窗边看着景。崔燮这等曾经点开网页就看遍全球美景的人对路边荒景完全不感兴趣,闭着眼睛默诵韩愈的《欧阳生哀辞》。   背着背着,马车忽然急晃了一下,车窗外传来一道明朗爽快的笑语:“这不是崔家的老仆吗?你家公子在车里?停一停,我跟崔家兄弟说几句话!”   捧砚回头叫了一声:“大哥,咱们车让人拦了。”又伸出头往外看了几眼,皱着眉说:“不大认得那人,穿着大红褶子服,骑着一匹黑缎子似的骏马,好不光鲜。”   外面已响起了崔源客气中带些紧张的声音,问那人是谁。前车里的岳师兄他们则带了些书生傲气,搬出童生身份和沈家诗会的邀约,告诫那些人不要轻犯他们。   崔燮凑到那边车窗前,伸出头看了一眼。外头那人却是已经打马走到了车外,朝他笑了笑说:“崔兄弟,不想竟在这里遇见你了。本来我早想挑匹小马送你的,可前些日子叫家父教训得有点儿狠,一向没能出门,也没得着配得上你的良驹。今日能在此遇到,也是咱们有缘——”   他看了身后的同伴一眼,笑道:“我家有个别庄在这附近,里面也养着几匹能跑的口外马,你不如来跟我们骑马打猎,痛痛快快地玩儿一天,岂不强如和那些酸书生做什么诗会!”   崔燮这才认出来,眼前英姿飒爽的青年就是那天顶着一张花脸的王项祯王官人。他想到那天他花花绿绿的脸就忍不住想笑,强忍住了,下车对他行了一礼,客套地说:“我与师兄们有约在前,不好中途爽约。若王兄有意,来日咱们再约吧。”   王项祯也从马上翻下来跟他答礼,爽快地笑道:“既然如此,就先让他们了。不过来日我必定要去你家的!就冲你这些日子为了哥哥搬家挪业的,哥哥也得亲自谢你——你等着,过两天我寻着好马就去找你!” 第32章   沈家别院建在岳孤山半山腰, 人迹稀罕, 景色清幽。到了山庄门口,崔燮就打发崔源父子去山里登高游玩, 自己袖了画笺匣, 跟同窗们参加诗会。   别庄清溪环绕, 廊亭曲折,满庄红枫黄杨环抱着高大素雅的建筑。花圃内遍是绣球般饱满的黄菊、白菊, 廊下更以陶盆栽种着红牡丹、紫袍金带、大红狮子球、斑鸠翎、褪姿白等名品。   灼灼秋花间着满树如云红叶, 摇落秋情。还有穿着红衫白裙的侍女花间穿梭,脸上因为忙碌奔波透出红晕, 人比花娇。学子们欣逢胜景, 都是才思纵横, 诗兴欲发。   岳师兄这是这山庄半个主人,见景生情,比别人兴致都高,带同窗们往花园去的路上就忍不住吟了首诗:“重阳院落栽丛菊, 小径秋泥犹带香。老叶霜花堪吟赏, 裁成新句对山场。草木不知愁迟暮……”   走近月亮门, 众人忽听到里面也隐隐传来一道清朗的吟诵声:“……清霜数朵水边净,落日一枝风外斜。为汝秋深慰萧索,酒酣聊取伴诗家。”   虽只短短四句,但诗中意境孤高清远,压得岳师兄那首律诗黯然失色,念都不好意思念完了。   他的人也有点黯然, 驻足院边踯躅着不往里走。院里那诗人倒没有打击他的意思,快步走出来问道:“方才是哪位朋友在外吟诗?倒是我打搅朋友的诗兴了。”   从月门后走出几名年纪在二三十岁的年轻书生,那个吟诗的走在最前面,见着他们时脸上露出了一丝惊讶的神色。   他身旁一个眉清目秀,肤色略黑的高个生员出来拉过岳师兄,笑着跟众人介绍道:“这是我家姑表弟岳肃,这几位小友是他的同窗,都在适之兄座下读书,今日是跟着过来见见世面的。”   几个童生连忙行礼,沈诤又指着那个吟诗的书生说:“这位就是咱们迁安最有名的才子郭镛郭调阳。这位是丁酉科县试案首汤宁汤长平,写吊夷齐赋的虞启虞子兴,黄台张绩张博之……”   几位秀才年纪没长几岁,却都露出一种看晚辈似的宽容神色望着他们微笑,笑道:“原来是适之兄的学生,那就合咱们的学生差不多。”   郭镛还顺便提点了岳肃两句,挑出他诗中鹤膝、蜂腰、上尾的毛病。又教他作诗时要意在诗先,以意境、声韵、辞气为重,气脉通畅的诗才是活诗,那些零割碎拼只为符合格律的终究算不得上品。   岳肃听得心动神驰,憨厚的脸上露出一派向往钦慕之色,忘了适才诗词被比得渣都不剩的羞愧。别的童生也都渴盼地看着郭秀才,恨不能再听他作几首好诗。   沈诤这个主人便笑道:“咱们要教学也别在这儿教,先到席上坐着说吧。我已叫人备了新榨的菊花酒,三里河现捞的膏满黄肥的大螃蟹,还叫人请了三间房温妈妈和刘妈妈家的几个女儿。待会儿咱们赛诗,便叫她们几个佐酒,谁作得好就容他挑一个人来唱。”   几名书生的眼都亮了,这就开始搜肠刮肚地想好句子,期望待会儿一举夺魁。   唯有郭镛淡定如常,又或者说是早已胸有成竹,在别人满脑子都已是怎么作出好诗压服全场时还能想着这几个小学生,主动替他们问:“小友们是也作诗,还是作对子?既来诗会,也应有个胜负。咱们做生员的不好与他们比,倒可以给他们作个评委,选出好的也叫人度曲唱来。”   小友们也盼着作的诗能让美人传唱,打上个月就开始绞尽脑汁准备这场诗会,自然都是要作诗。   因这院子里的书生都是青衣方巾,童生是白衣儒巾,唯独崔燮穿着玉色长衫,头戴六合小帽——一试也没试过,就只能穿杂色儿——郭镛还特地问了崔燮一声:“小友入学几年了,能作诗否?”   他低了头,正好看见崔燮手里捧着个磁青纸的书匣,便问道:“你来登高秋游还带着书?倒是个好学的性子。”   崔燮低了低头,谦逊地说:“这里面倒不是书,是装了几张诗笺。晚生不大会作诗,今日来只是为了记录各位前辈佳句,带回去给我同窗赵应麟世兄看的。”   沈诤笑道:“也好,我们作诗时也得有个监场官,谁的好便记在笺上,不好的黜落。不过这笺纸哪还要你自备,我叫人给你送纸笔来。走走,我带你们去席上。”   宴席开在崔家花园里,席上先已坐了不少年长的书生,几个娇艳的妓女正在那里擎琵琶、理丝竹,陪侍着书生们说话。沈诤带着郭镛他们过去,那些生员不论,妓女们都忙忙地起身相迎,娇羞欲滴地看着这群年轻士子。   客席上的中年书生笑道:“唉呀,年轻人一来,咱们这些老头子便没人要了。”   沈悦笑道:“许兄莫恼,叫郭兄过来咱们这席坐,美人儿们自然就跟过来了。”   他把秀才们安排在中庭,童生们只能坐在廊下的副席,两厢泾渭分明。他自家表弟也没召到上席去,而是让他在下面招待自己带来的同窗们。   沈诤指了一个妓女过去陪儒童们坐着,待会儿也好吟唱他们的诗文。   那妓女虽然有些舍不得才子,坐过来后看着一群腼腆生涩的少年,还有特别赏心悦目的崔燮,那点儿不如意也就烟消云散了。她挤到崔燮身旁,含笑问他们:“小相公们如何称呼?可要听奴奴唱个小曲儿劝酒?”说着话就想往崔燮身上挨。   几个同窗以为他人小面嫩,受不得这个,连忙大义牺牲身体往上挡,倒把他挤出了席。幸好岳肃这半个主人当得称职,从外头拉了他一把,他才没被直接挤到地上。   然而他身子还没站稳,背后就传来一声颇为熟悉的,隐带怒气的叫声:“你们这是做什么!”   岳肃小脸儿一白,唰地撤了手,崔燮险些给他撂倒了,扶着桌角晃了几下才站稳。几个同学也都拼命坐直了,不敢跟那位唱曲儿女娘有半点接触。   崔燮回头望去,却见林先生须发戟张,满面目怒气地看着王罗几位师兄。沈诤这个主人和几名年长些的书生上去相迎,林先生看着朋友的面子暂饶了他们,但几个小童生也都低了头,红了脸,不敢再闹了。   惊!小学生结伴私入风化场所,却见到老师和主办人员在席中谈笑风生,还有比这更尴尬的吗?   当然有。   那就是老师还在众多受批评的学生中单独把他拉出来作了品德典范,拉出来表扬了两句。而且是点着他们的名字说:“岳肃,崔燮,你们两个是懂事的,给我把那几个混账拉起来!”   几个童生拘拘缩缩地站起来,沈诤作主人的连忙打圆场,笑道:“是我不好,不合指了个小姐服侍他们。几位小友快坐吧,待会儿你们还要作诗,可别把诗兴吓掉了。”   林先生冷哼一声:“他们会作什么诗,不过胡诌罢了!”   郭镛却替他们说了句好话:“怎么不会,我们在外院时就听见几位小友作诗了,还是有些可取之处的。崔公子虽不会作,却说了愿意替我们作个监场官,抄录好诗篇,适之兄就饶了他们这回吧。”   林先生不好驳秀才朋友的面子,也就冷哼两声,暂不计较他们,叫他们晚上回去各抄十遍《大学》——崔燮和岳肃两个没闹的不用抄。   羡妒幽怨的目光顿时都落到两人身上,盯得他们的袍子都要着了。   沈诤笑道:“既然人都来全了,那咱们就先作诗,选出诗魁来再行酒宴。肃弟代我招呼你的小友们,这位崔公子既是监场官,就到前面这桌上来准备抄写诗文吧。”   林先生说:“我年纪已大,不跟你们这些才子相争,今日就忝颜来作个裁判官吧。”   众人都是来作诗的,谁也不跟他争这个,他便起身对秀才们说:“既是重阳日,便该作重阳诗,便指菊花为题,各作一首,务用新诗,不许以旧作敷衍。”   妓女们也嘻笑着求这些才子作出好诗赠给自己。底下不管秀才童生,在美人关注下皆是精神百倍,自信满满地铺开纸笔。   沈家侍女点上了篆香计时,又给崔燮送上笔墨和精致的彩笺,供他抄录佳作。崔燮却不肯要,而是指着笺匣说:“我自有纸,有劳姐姐了。”   林先生坐在主桌上,离他不远,一眼看见他桌上摆着一个书匣,便指着问道:“你带的是什么书,莫不是留的功课还没作完?”   不,我带这么大盒子来装逼,就是为了等人问的。   崔燮垂眸笑道:“回先生,这是我家书坊里新制的菊花笺,弟子是觉得用菊花笺抄重阳诗更相配些,特地带来的。”   “菊花笺?”主宾桌上的人不怎么急着作诗的,倒是都颇有兴味地看着那盒子:“莫不是印了菊花的笺纸?倒是风雅之物,拿出来我们看看笺上菊花如何,配不配得上这迁安才子的菊花诗。”   崔燮干脆地应了一声,把盒子盘过去,露出卷成一束的画笺,两手各握一端,极缓慢地从右往左展开。   最初露出来的只是染成牙黄色,边角洇着自然水印的空纸面。沈诤还调笑道:“若只是染了黄花色,也算不得花笺,这样的笺纸可配不上咱们县第一才子的词啊。”   众人都看着郭镛笑,他似乎有些腼腆,垂下眼说:“想来是这笺纸太大,菊花印在边角里,还没露出来。”   画笺继续展开,露出一点淡绿裙角,秋色褙子,林先生脸上的笑容微敛,露出一点惊讶之色,疑道:“这是你店里请人画的?竟真在笺上作画,这是要费多少工夫,却是有些奢靡了。”   崔燮手指一错,整幅画笺展开,露出手执白菊花的窈窕佳人。这下子不只是林先生,主人沈诤和主宾郭镛等素有才名、见过不少传世书画的秀才都忍不住站了起来,惊异道:“这是谁的画?这样的画居然拿来作笺纸?”   他这才抬起头,对众人微露笑容,不紧不慢地解释道:“晚生之父只是清贫京官,又岂能奢侈到请人作画以为笺?这是晚生前些日子蒙林先生赐了一卷京里来的好文章,特地为其中一首菊花诗配的画。因其画与重阳相宜,才叫店里的工匠印出来作消遣,并不费多少物料工夫。”   他把成卷的画笺打开,每人送了一张,指着美人图旁的小诗说:“正是这首诗,晚生实在喜爱,吟咏之不足,便制以为笺了。”   众人哪里还顾得上看诗,光看着诗旁的美人儿挪不开眼,半晌才有人叹道:“这哪里是菊花笺,这分明是美人笺啊!”   林先生险些捏皱了纸,好容易才控制住自己的力道,轻咳一声,问道:“你是从何人学画的?你从何人学的制笺,怎么能印出这样艳丽的彩画?莫非是京中之法?”   这也不对啊。迁安虽然地处偏僻,靠近山海边卫,可好歹也在北直隶,京里的东西来往并不困难。他往常买的南笺北笺,可从没有过这么精致昳丽,不似人间之物的。   崔燮单纯地说:“弟子是从江西的陆举人学的画,制笺我却是不会的。只是我临时起意想要彩笺,叫那些工匠试制,他们就印出这样的了。”   ……那是什么样的神工巧匠啊!林先生的心都有些颤了,只能叹一声“不愧是郎中府的工匠”,然后问他:“你这笺有名字吗?”   崔燮摇了摇头:“也就是菊花笺、重阳笺之类,随意叫吧。不过这张画上之人是晋阳书生方宁所遇的妖狐婉宁,要么就叫婉宁笺也可?”   郭镛忽然开口,带着几分感叹之意说:“能印出这样如工笔画成的彩笺,又何须在意其笺纸上画的是什么图,应的什么时节?我看你家的笺就叫崔笺最合适,今日之后,两京十三省只怕都要争买崔笺了!”   作者有话要说: 郭镛那首取自明诗综,吴一鹏《节后见菊》   重阳已过十余日,才见疏篱菊有花。厌逐纷华供俗眼,独留冷淡伴诗家。   清霜数朵水边净,落日一枝风外斜。为汝秋深慰萧索,酒酣聊取插乌纱。   调了一下诗尾   儒林外史里写秀才之间称朋友,童生称小友,秀才不跟童生叙齿 第33章   诗会之上, 生员儒童争展诗才之际, 这些作主人的、考官的,还有众望所归的迁安第一才子, 竟扔下诗文不管, 讨论起了画笺?   还是什么美人笺?   别的名字过过耳朵也就没了, “美人笺”这香艳的名号却极是刺激士子们的心。汤宁三两下写完了诗,也扔下笔凑到首席, 想看看那美人笺究竟是什么样的。   未看之前, 他心里先预勾画出了一副美人图,准备给那笺挑毛病;看到之后, 他心中的美人便是消散得了无痕迹, 唯有画笺上浓墨重彩的佳人深深印入他的心里。   世上怎么有如此活色生香, 婉媚娇妍的美人!   他恨不能抢一张走,却又顾忌着身份和满座才子的目光,忍了又忍,只问了一句:“公子这画上的是什么人?”   崔燮也看着画中美人, 嘴边逸起一点温柔的笑意:“她本名叫阿婉, 是一名狐女, 但天性纯真温柔,因为看中夜宿古寺的书生方宁之才华,就赠金赠银送他上京考试。待他中式而归后,却自觉身为妖类,配不上进士,又费尽心思替他娶了一门佳妇。最后她取了方宁名中的宁字缀在自己的名字后, 独自归栖山野,终身怀念方宁。”   他说话时语带怜惜,完全就像是在说一位真正存在于世的可爱妖女的故事。汤宁也当作真事一般听着,叹道:“我亦名为宁,怎么就没有福气遇到这样一位佳人。”   他心绪浮动,抬眼看着崔燮说:“崔世弟能否送我一张画笺,让我为婉宁作诗一首,以彰佳人之德?”   崔燮嘴角的微笑慢慢绽开,从匣里抽出几张画笺,珍重地递给他,答道:“世兄能与我一样喜爱婉宁,崔燮心中喜不自胜,区区几张画笺又值得什么。”   汤宁抱着画笺回去,也舍不得在上面写,先拿普通笺纸打了底稿。他旁边的书生借机抽了一张过去,展开画纸,顿时也被画中美人折服。   这一天的重阳宴已经没几个人还能有心思赏菊,能将诗题在崔燮的美人笺上,也成了比被妓女传唱更为荣耀之事。连那几个请来的女儿都可以不要秀才给她们题诗,只求一张美人笺。   崔燮带了几十张画笺,重阳诗会上却只有童子六七人,冠者十余人,真要按人头分配,一人一张足有富余,而且这些人还肯给他写诗作词打广告。可他在这种情况下还把持得住理智,记得搞饥饿营销。   哪怕是给这群可能成为代言人的,也要抻着他们,不能轻易给!   他歉然笑道:“这些画笺是说好了要记下会上佳作的,回去给赵世兄看的。诸位前辈与同窗若是想要,等我回家后再教工匠们印来相送可行?将来我也会再画另外三篇小说中佳人的笺纸与大家作补偿,愿各位勿怪我今日铿吝。”   不怪不怪……只是这样的好笺,若题上一般的诗就太可惜了。   林先生挑了又挑,选了又选,才挑中了三篇值得题在画笺上的诗,剩下的就让他用普通稿纸抄了,珍惜地说:“你那些画笺是稀世珍品,题上平庸的诗就是暴殄天物了。”   前三的诗中最好的仍是郭镛,其次是个叫作王溥的年少生员,再次是个老学究赵养粹。汤宁那篇匆匆而就的诗作没有入选,但他得了足有三张画笺,简直羡煞旁人。   有几位特别爱画之人甚至按捺不住地效仿汤宁,愿为狐女写诗作文,以换得一张笺纸。此滥觞一开,其他人也开始放下架子以诗文换纸,崔燮满面喜色,一一满足他们,还很遗憾地说:“只恨我不会说话,无法将那四位奇女子的故事讲得如原作万一之精彩,倘直接背书又太僵硬,反伤了原作音辞之美。回头我家书坊把书印出来,诸位前辈兄长就能亲眼看到那些佳人的故事。”   叫他又是画笺又是故事地勾了半天,会上的才子和妓女们都涌起一股买书的冲动。就连林先生都不禁开始回忆看过的样稿,回想那套书是否真的有那么动人。   难道是那天他看的时间太短?还是光忙着修改了,没走心细看?   =====================================   评诗结束后,前三名的佳作被抄在画笺上还给作者,剩下的自有女校书拨弦度曲,细细弹唱。童生诗中没甚好的可以写在画笺上的,却也挑了头名,让诗妓唱出来佐酒。   众人宴后还到山里登高望远、佩茱萸、吃重阳糕,饮菊花酒,尽了重阳的风俗,过了午时才散席。   秀才们晚上还有一席,儒童们却是要回家住的,要早一点下山。沈诤早早安排人套了车,崔源父子吃过午饭也回来等他了,此时正好一并接着他们回去。   临别之时,还有不少人殷殷叮嘱他早些印出更多的画笺,他们回去就使人去买。崔燮十分痛快地应承了,只跟他们提了一个要求:“这画笺印得慢些,以后或有供不上的时候,各位不必到店里催促,就到我家说一声,等工匠印出来,我便让家仆给各位送去。”   这样的笺,比画出来还慢也是应该的。   众人都没有丝毫异议,汤宁还叹道:“崔公子是深情之人,深情之人往往重义,才是可交往之人,汤某往后难免要常去你家叨扰了。”   郭镛也笑道:“虽然秋试在即,我恐怕也不能不于此处用心一二了。”   有这两位才子带头,其他书生也不在意他连县试都没试过,愿意把他当个能谈论诗书的小友,而不仅仅是个书坊主人来往。   林先生这个得意弟子受人接纳,比自己结交了好友还要高兴,代他谢过众人看重,临分别时又忍不住教训了几句,让他不要沉迷小说,也别浪费太多时间在画画制笺上,还是要以功课为重。   崔燮老老实实地受教,低着头答道:“先生放心,我都是做完了功课才敢做别的。”   “嗯,那就是课业还不够紧。”林先生捻了捻胡须:“既然你还学有余力,放假回来就跟我学做承题、原题吧。”   ……要是不说学完了才画,是不是就不那么急着加新课了?   不过这念头只一晃而逝,他也并不是真的不想学习。这些日子他已经做了不少大题,也背了几十本县、府、道试的小题,什么截上、截下、有情搭、无情搭也都掌握了思路,该是学着往下写的时候了。   承题、原题之下才是起讲,起讲之后还有入题、八比、大结……若不快点往下学,剩下这五百余天里,又怎么能够写出足以通过县试的文章?   在读书人中间的声望也要刷,自己的学问也要抓。两手都要硬,才更容易通过这三关几乎全由考官本人喜好决定的童生试。   他笑了笑,恳切地对林先生说:“是,多谢先生爱重。”   林先生心里熨帖得很,点了点头说:“难得你懂事。”   几位被罚了抄《大学》的师兄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坐上车之后还悄声议论着:崔师弟居然这么好学?他一个大家公子,年纪小小凭画笺就能折服一县文生的人,要这么拼命读书做什么?二十再考生员也不晚哪!   而被他们当作志学典范的崔燮一回到家就把学习抛到脑后,诗稿扔给捧砚誊抄,自己转身就钻进后院工作室里开会。   书坊的印刷匠人们也都期待着东家去诗会推销的结果,连计掌柜都在这儿等着,进门便问他:“公子,那画笺反响如何?”   崔燮到了这里终于不用再装逼,笑道:“好,极好,非常好。今日在这里的都有数,每人三两奖金,张大和赵石两位大师傅多加二两,月底就和工银一道发。”   匠人们简直喜不自胜。   虽然崔燮一开始就设了奖金,可最后能把画笺印成这样,大半功劳在他自己画的美人图上,另外小半功劳里也有他提点之功。那些只做备版、备料、染笺等工作的杂工们更是喜出望外,口中千菩萨万菩萨地念着,恨不能去庙里替他上香。   崔燮摆了摆手说:“别忙着谢,今天起你们就要加班加点地印笺了。我也趁着有工夫再画几张彩图,大家准备制成笺——当然那头一张更要放在前头印。”   布置完工匠的任务,他又特地叫了计掌柜过来,私下问道:“我知道你在外头认得的书坊多,版工多,可知有哪个肯接私活的?”   计掌柜顿时额头微汗,脸颊发热,赌咒发誓地说:“小老儿再不敢做那事了,当初老儿叫匠人们出去接活也是一时糊涂。若早知道少东家这么快回乡,我等一定守着清贫等待你回来啊!”   崔燮微微摇头,安抚道:“我不是找你翻旧帐的。是我之前从诗会上弄来了许多才子诗,咱们出一本沈园诗集,夹上彩图,趁热先卖一阵,让书生们别忘了咱们。那四本小说若是都刻不过来,咱们坊里就主攻彩图,招短工过来刻文字版。”   计掌柜这才定下心,沉吟着说:“匠户市那里倒有个方瘸子会雕刻,也不偷主家的版,他儿子也能当个小工。东家若看得上他们……”   崔燮摆了摆手:“这些我都不管,你看着弄就是了。你和计伙计、方伙计你们是管店铺的,谁卖出一套我给他们提三分银子,他们俩卖的也给你提一分,若能卖到外地,又有别的分成。但若有人提前印了咱们的稿子,我肯定要去报官,你们也要负连带责任。”   计掌柜光听着分银子,心就跟要从胸口跳出来似的。这样的画笺即便在迁安也肯定有人肯买,要是能运去京城和南方,卖出几千几万套也不在话下!   他甚至为自己想象中的场景激动得微微出汗,擦了擦额头,挺胸扬眉地说:“少东家放心,老儿必定会为你操持好店铺!”   崔燮深深看了他一眼:“我信你。这些日子让黄嫂多做些肉食,你们忙归忙,也别叫熬坏了身子。”   安排好了这些工作,他也就能安心忙自己的了。崔燮回去便马不停蹄地问捧砚要了另三篇文里最好的诗,在桌上先铺上毡垫,上了一层胶矾,闭上眼翻开小黄片,找出与诗中美人相应的角色来画。   四篇文稿的女主角分别是神、仙、妖、鬼,妖参考了已灭绝生物,其余三种则是在古代香港-民俗传说/意识形态两个文件夹里翻找出来的。   女神头戴九凤钗,穿大红牡丹纹罩袍,拖八幅湘裙,腰间系描金凤尾裙,高贵端丽,令人不敢逼视。女仙则是黄衫紫裙,头梳凌云髻,脚下有云雾遮护,长长的披帛凌空飘拂,神情清冷,不染尘俗。女鬼则是一身素白裙衫,头上只斜簪一朵白昙花,细眉微蹙,身材纤瘦,凄清中又带些惹人怜惜的娇羞之色。   一个妖女,一个御姐,一个高冷,一个萌妹,集全了后宫漫提纯多年的萌点,足以网罗尽所有潜在顾客了!   趁着重阳节先生要留宿沈园,转天早上也放假,他连画了整整两套七张彩图。图中基本都是女主角单人,偶尔画个男主的背影、衣角,方便读者代入。   画完两套图,整个上午就差不多过去了。他看看天色,便撂下笔,带了几张画笺和自己抄下的诗稿去隔壁赵高邻家哄孩子。赵应麟本来也不是真的怪他,得了诗稿和画笺,更是没别的心思了,喜不自胜地说:“我先留着他,回头做了好诗文再用这写,我现在的字迹和文章还有点配不上这笺……崔世兄,我能把这笺给我兄长一张吗?”   崔燮笑着应道:“已经送你的东西,自然任你处置。这画笺也就是现在刚开始印,印的少,将来多了再送你几匣,不必那么舍不得。”   赵应麟连连摇头,明白地说:“这是你家卖的货品,我要就自去买了,哪有老叫你破费的。以后你印书印笺的要用好纸就来找我家,我爷跟我爹定会给你好价钱,别去外面让那些奸商坑了。”   这孩子这么懂事,崔燮也有点想摸摸他的脑袋了。可惜他头上戴了儒巾,不如捧砚那样披发的好揉,只能遗憾地搓了搓手指,点头笑道:“那我家书坊以后就靠你们家供纸了。”   两个小学生这就算是尽释前嫌,又能约着一道上学下学了。   开学之后,崔燮照旧读书、画画,盯着后院印笺、刻书两样工作。因为彩笺印得精细,速度慢,一天至多能印出几十份来,印好的书笺都优先送给重阳诗会上下订的书生,还没来得及在店里出售。   然而三天后,王项祯王公子忽然到他门上做客,当真给他送来了一匹温顺的小白马、一柄宝剑,还屏退左右,像做贼似地打开了一卷描画得精细唯美的彩图——   正是他印的妖狐婉宁!   只不过那图上是请画师放大了画成的整卷立轴挂图,画上的人物五官也还更偏向普通仕女图的圆润纤细,不像他画的那么明丽立体。   崔燮吃惊地问:“这是哪来的图?”   王公子挑了挑眉,露出一个风流的笑容,凑到他耳边说:“这是我爹手下一个镇抚的儿子弄来的,说是什么崔美人儿笺。那些个书生都藏着掖着不给人看,他也是想尽办法才找人描来的图。啧啧,也不知是什么样的美人才能制出这笺来,算得上当代的薛校书了……这画我自己还没留热乎呢,就送给你了,哥哥待你是不是够意思?”   ……神特么的崔美人儿笺!   谁往外叫的这名字,敢不敢把崔笺跟美人笺分着说了! 第34章   “没有崔美人笺, 只有崔壮士笺!”   崔燮冷硬地扔下这句话, 进书房拿出一盒刚试印出来的套装画笺搁在桌子上,嘴角挤出一丝杀气腾腾的笑容:“这笺就叫崔笺, 不叫美人笺, 是崔某名下那家书坊印的, 望哥哥回头见了那人,替我分说几句。”   这回轮到王项祯吃惊了。   “这画笺是你家印的?那小子还信誓旦旦地跟我说, 定是江南大家手制的呢!”他“啧啧”地叹了几声才拿起笺纸看。然而打开笺盒, 看到印在彩笺上容色、气质各异的四位佳人时,他脸上的淡淡笑意顿时凝住, 呼吸也放轻了, 像是生怕惊动了画中人似的。   “原来笺上人是画成这样的, 难怪那些穷酸都藏着不给人看。”看了许久以后,他才轻叹一声,就像之前许多见过这笺的人反应一样,抓着笺纸问道:“这上面画的都是谁?世上真有这样的美人?”   当然是有这样的美人了。崔燮回忆着上辈子电视剧里的女演员, 有点得意地想, 他还没把最好看的画出来呢。   不过实话不能说, 正好捧砚进来送茶,他便指着捧砚说:“可不是有原形,就是照着捧砚画的。不信你比比看,我画画可是有天份不是?看骨相,保证维妙维肖。”   王项祯看了眼清秀质朴的小书童,又低头看了看各具风彩的画中人, 微妙地笑了笑:“崔兄弟的画功果然了得,哥哥我真不知该佩服你巧夺天工的画技,还是……这双能看朱成碧的眼了。”   捧砚也是有小脾气的,重重地把茶水墩到桌子上,转身就走。   崔燮见他生气,连忙当着两人的面解释:“三庭五眼、手脚身段都是照你取的,不然我凭自己想的画,画不出那样立得起来的人。不过你是男子,我下笔时也有变化,照着心中的美人形象改了许多地方,是以落在纸上的人看着并不像你。”   在王项祯面前解释一句,既是为了让捧砚知道自己不是在拿他开玩笑,也是为了断王大公子的念头——这位公子爱美人爱到他们家书坊后院现在还藏着娇呢,万一让他误会了世上真有这几个人,以后他不得没事就来缠着他要人?   捧砚恍然大悟,含着歉意看了他一眼,低低地说:“是我误会大哥了。”   王公子也看着他,抿了抿嘴角说:“这么一说我倒懂了,你是见惯美人的,难怪你画出的人好看。”   是啊,大明朝恐怕就连皇帝都没见过他见的那么多美人。就是不提荧幕上的明星们,在艺校周围小吃街遛一圈,也能轻易碰上十来个清秀佳人呢。   想起这些,他不禁淡淡一笑,画笺被叫成“崔美人笺”惹起的愤怒都消散了不少,端起茶请王项祯喝,并告诉他笺上美人是他家要出的新书里的人物。只是书稿拿去给匠人们雕版校对了,若他实在喜欢,就先叫人抄一本给他玩赏。   王公子却是对看书不感兴趣,只喜欢美人的外表,笑着说:“若是带图的书我就要,抄的文稿就不必送给我了。你这画笺还有没有多的?就给哥哥留个几十套,我好送人。”   崔燮道:“这还是重阳新画出来的,刚刚雕好,试印几张,还没正式开印呢。王兄也不用急,再过五七日就能大批印出来了,到时我送你一百套成套的画笺。”   王项祯眼睛一亮,拍着桌子说:“崔兄弟真是痛快人!先前他们画来那么张破画还好意思跟我炫耀,赶明儿个我拿一匣子美……崔笺砸到他们脸上,也叫他们知道知道什么是真美人……”   他越想越痛快,自己笑了一场,低头看见帮他挣脸的崔燮,顿时也想让他高兴高兴,便问道:“你几时不念那书了,哥哥带你骑马去?”   读书人没有假日,重阳那天还是因为先生要去参加宴会才歇的,再放假就是过年了。   崔燮很是遗憾地说了,王大公子岂止也很遗憾,他简直是忧急了:“我是比量着你的身材挑的马,你的个子长得可没马快,等到年底再学,那马得长到你骑不上了!”   ……王公子分明都是好意,可话说出来怎么这么叫人别扭呢?   崔燮忽然想立刻长到一米九,把他团吧团吧塞到马肚子底下去。但他毕竟是个读书人,养气工夫深,硬生生咽了那口气,微笑着说:“王兄说得有道理,那我以后早上就再早起一个时辰,去城外练跑马吧。”   王公子瞪着眼说:“出什么城!你就到关公庙后身那条街找我,我们家宅子里有跑马场和校场,还有亲兵侍卫陪你练哩。”   崔燮不大好意思,王项祯却拉住他的手亲热地说:“我家娇妻爱妾你都见过了,咱们就差没登堂拜母,也算得上是通家之好了,那你没事过来拜拜不是正好吗?我们行武人家起得早,你念书之前来一个时辰骑马,什么也不干碍的。”   崔燮想想自己已经收了他的马,又要回赠画笺,虽然没亲近到真能登堂拜母的地步,也不很算疏远了。相形之下,借用校场跑跑马真是小事,生硬拒绝反而伤了感情。他于是也不客气地说:“那我明天就骑那匹马去打扰王兄,王兄记得叫人给我开门。”   王项祯摸着笺纸笑道:“我还指着你印美人笺呢,怎么敢恶了你这位大才子。”他的心全被笺上美人勾走了,晚饭都没舍得吃,又胡乱扯了几句,便抱着笺盒便跑出去找人炫耀去了。   他那群兄弟伙伴也是饿着肚子被他从家挖过去赏美人的。众人去之前心里都存着见到哪位风流名妓的期待,结果到了酒楼,佳人没见着,倒见着一个厚厚的书匣子,看得他们下巴都差点没掉下来,瞠目结舌地说:“大哥这是搞什么?就是那酸措大们要说什么书中自有颜如玉,书里的颜如玉也比不了活色生香,会唱会玩儿的啊!”   王公子嗤笑一声:“谁说我是拿书来的,我这是图!美人儿图!这上的美人可不是一般的美,若有人看过之后不叫好,我就……”   “就把大哥新得的那匹白马送给他怎么样?”一个副指挥之子眼角微挑,风流地笑了笑。下首一人却笑道:“我可是空着肚子大老远从东关厢跑过来的,这会儿倒宁愿赌一桌好酒菜,外带刘妈妈家那一个还未梳笼的小莺哥。”   王项祯拿眼角扫了他们一圈,得意地笑道:“马我是已经送人了,酒席和小莺哥倒是赌得起。不过我话说在前头,谁要是说我这画上的美人儿不美,就得找个真美的过来给哥哥们看,不然你这上嘴皮一搭下嘴皮,空口套我顿好酒饭也不行。”   底下一个急性子的子弟叫道:“哥哥说这些作什么,还不快把盒子掀开,叫我们看看是什么样的美人。”   王公子就是炫耀来的,也不多废话,伸手打开盒子,取出一张打着卷儿的雪白粉笺,慢慢地展开。   众人都伸长了脖子看着,那个送他画的镇抚公子程旭还在旁笑道:“大哥这笺难道还比得上崔美人儿笺吗?兄弟们不知道,我今儿刚得了个仿崔美人儿的画给大哥送去,那上画的人才真是艳压群芳……”   画笺打开,露出一名端正华贵,如宫中后妃般艳光照人的美女,脚下铺陈出锦毯香炉,画面一角露出半只男靴和一角锦袍。程公子蓦地从座位上跳起来,高声叫道:“这是崔美人儿笺!能画成这么逼真传神的,肯定是崔美人!我费尽千辛万苦才得来一份摹本,大哥居然一转手就拿了新印的笺纸来,真是……真是……”   他“真是”了半天,也不知该怎么比较两人这天差地别的运气。旁人都忙着看图,也没顾得上他在嚷些什么,只一径催促着王项祯快开下一张,再开下一张。   须臾之间,两套八张画笺就都叫他们打开看过,看的人却还意犹未尽。这些一向看见字就头疼的军官子弟,竟连画笺边缘印的小诗都读了,拿着图争论起是国色天香的神女更华贵还是娇媚婉转的妖女更明艳;是飘渺出尘的女仙更脱俗还是纤纤弱质的女鬼更清丽,争到兴头上,竟至于送上来的饭菜都没人顾得吃。   直到小二过来添汤添菜,问他们要不要热壶好酒,众人才从热烈的争论中回过神来,也想起了一个极重要的问题:“大哥从哪儿得来的这美人笺,还有更多的吗?才八张怎么够咱们这么多人分!怪道那些书生都藏在深室里不给人看呢。”   王公子含笑扫视了众人一圈,得意地说:“我与那制笺的主人情同骨肉,莫说才这一盒笺,就是要十盒,一百盒,他也是二话不说就肯给我的。等画笺印好了,我也送你们几盒,不负咱们兄弟的情份。”   程公子惊喜地问:“王大哥这是说……难道那崔美人也被大哥的风流俊秀折服,心甘情愿地跟了你?”   王项祯一口酒呛进了喉咙,差点喷出来,可又怕喷吐出的水沫沾湿了画笺,硬生生又给咽了回去,盯着程旭狠狠咳了半晌。   有人帮他拍了拍背,更多人却是拥上来乱哄哄地问:“那崔美人是哪家的,真个长成什么样,像画上哪个人?她家里还有没有这么好看的姐妹?”   王公子捂着嘴不知要笑还是要咳,闷了半晌才说:“以后别提什么崔美人儿笺了,人家不高兴。都给我正经点,要叫‘崔笺’。那制笺的是城西那家书斋背后的主人,朝廷旌表的忠义勇武之士,好场面的人物哩。诗后面的朱印上就钤的他家书斋的名号,你们要想买笺就去书斋买他家的笺,可别到处传什么‘崔美人儿’了。”   这群人都叹道:“那就不是美人儿了?可惜了的,若是美人制的艳笺,看着就更有味道。一想到是那般粗糙汉子画出来的,总觉得连美人也失了几分颜色。”   可惜归可惜,笺上这些脸似芙蓉胸似玉的美人可不是假的,他们还是想买,便问王公子这画笺卖多少钱一套。   王公子拍了拍额头,叹道:“忘记问了,不过想来也就是几两银子一套吧,比比外面画的美人图是什么价,再贵些也应该。回头他家人给我送笺来,我舍出面子给兄弟们要个实价,到时候你们要买的就报我王项祯的名字,估计还能便宜一两半两。”   众人各自算着要买几套送长辈、佳人,还有几个喜好不同的已经在商量着要互换美人笺,多收几张自己爱的美人。王大公子品着烧酒,翘着脚玩赏美人笺,含糊说了一句:“要说是崔美人儿笺……也是名副其实啊。” 第35章   自从美人笺在重阳诗会上露面, 每天巳初书斋开门, 店里就能挤进一群士子、武人、富户、工匠,乃至闺阁女子的丫鬟仆妇……一叠声地催着要买画笺。   因王大官人澄清了美人笺的制造者是个忠义汉子, 他那些兄弟朋友派人去挤购时就不提“崔美人笺”这个名字, 只规规矩矩地说要买“崔笺”。但这说法本来就是别处流传出来的, 排着排着队,就会听到有人要“崔美人笺”。   知情人心里默默地笑了, 却没去纠正别人的误称。而且这略带香艳的叫法十分顺口, 以至看店的两个伙计有时忙得头脑昏乱,也会顺口问客人:“今日崔美人笺已售罄, 客官可要来一本沈园集?里面前三名的诗与汤案首《咏婉宁》页后也配了美人图, 而且一本只要一两五钱银子。   “一盒美人笺八张, 也要二两银子,这才一两五钱就能买到彩印四美人图和本县才子最新的诗集。客官想想,这就相当于只花五银银子就买到了一套诗集,又是带彩图的, 天底下还有这么便宜的书吗?”   有些爱诗的人就买了, 有些不爱诗但爱画的也买了, 还有些人是单为了收藏他们家刻印品而买的。托这彩图的福,往常只有参加诗会的才子们才肯买两三本送人的诗集,这回竟也卖出了二百来本。   诗集印出来之后,崔燮还叫计掌柜给所有与会之人各送了一本。   参加诗会的书生出诗集是惯例。崔燮在园中揽下此事,他们原也都抱了为收藏自己的诗文而买几本的念头,却没想到崔燮竟把诗集印得这样精致, 还特为他们绘了新插图。而且这么一个未及志学之年的少年,竟还体贴地给他们每人送了本书,他们这群生员难道还能装聋作哑,收下书就不理人家了?   诗会主人沈诤牵头,与预定写狐女颂文的汤宁等几人联袂登了崔家大门。   他家那条街口竖着急公好义坊,几位秀才在牌坊外下车,过了牌坊不等上车,那座顶着圣旨的如意门就已在眼前。几人于是也不再上车,直接走上去敲开崔家大门,跟崔源报上了来此拜访的意图。   崔源想不到小主人竟结交了秀才相公,喜得半晌说不出话来,连忙把他们让进厅里,叫黄嫂叫她丈夫去林先生家请假,让崔燮回来待客。   主人不在,几位客人便自己喝茶聊天,顺便打量着崔家这座院子。   他就住在这么小的院子,用着这样破旧的家什……   当初在诗会上见时,他们倒没特别注意一个没功名的小学生。后来白得了崔燮的画笺和诗集,再看到他住着这样的院子,沈诤不禁就有些惭愧——沈家家大业大,印书的事就该他包下,他却未曾多想便同意叫这么个清贫少年承担了。   他还分送了参与诗会之人每人一本新书,这么多笔银子赔进去,他家里的店铺还支撑得住吗?   沈诤满心同情,甚至想掏出银子补贴他,又怕伤了他的自尊心,等到崔燮回来便纡折地问他:“崔公子那套诗集印得极精致,我有心买几百套送给原籍老家的亲友,不知你那里有多余的印本吗?”   崔燮却不知他那颗扶贫的爱心,进门先亲手替几位才子斟了茶,笑着答道:“既是沈前辈喜爱,我便叫工人早晚多干一会儿为你加印。前辈不知,那重阳诗集卖得极好,几乎每日都卖到断货,若要几百套,匆促间可能备不出来,还要请前辈见谅。”   沈诤这才意识到,崔燮虽然住着小院子,用着不雕花的旧家什,但他会画美人图、会制崔笺,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贫寒。   那这么住就是“居贫闲自乐”的名士风流了。   他看崔燮的目光顿时不一样了,含笑说:“我亦不急着要。叫你家工人按步就班地印,多余的给我留着些就是,我到年底才要往家送礼品。”   汤宁早等着跟崔燮谈狐女的故事,见沈诤说这些买卖的事说个不了,便心急地打断了他,拉住崔燮说:“崔世弟先不用理他,来看看我们给婉宁写的文章。”   崔燮朝沈诤点点头,接过汤宁等人拿来的文稿翻看。他看的时候便不时闭上眼默诵,放下文稿后仍像是沉浸在那些精致纤秀的辞句中,反复吟诵其中佳句。   他虽然一句也不曾点评,这样的表现却比什么点评之辞都让几位供稿人满足。   汤宁却叫了声“世弟”,把他从美文的世界中拽出来,说道:“你看了我们的文章,也该让我们看看你的文章吧?你那遇仙记的手稿我们在外面不好讨要,都到了你家里,还不肯让我们先睹为快么!”   若是别人要看,他还要抻抻。这些可是免费来的评论家,自然是要请他们先看看,好再多写几条评论了。   崔燮双眼微眯,露出一个发自心底的喜悦笑容:“求之不得。请各位前辈随我去一趟书房。”   哪怕沈、汤等人都是见惯世面的生员,看见他的书房那一刻,也颇受了些冲击:那么窄小朴素的房间,那么简陋的书柜,里面却放着整整一面墙的书籍!书架对面的墙上,还挂着个挖了空槽的白板,用来倒计县试剩余的时间,看得他们也不由得心颤着计算自己离明年乡试又还有多少时间。   进到崔府不足半个时辰,崔燮的形象在他们心里便从京官家的风流子弟变成了一个不图享受,不计较身外物,只爱读书,用心科举的清雅书生。   这间书房给他们的震憾还不只如此。   细观架上的书,每本背后都用不同颜色的笺纸粘贴书脊,纸上写了书名。粘书背的笺纸竟也是按照经史子籍而分成了不同色系,令人一望即知其分类。其中正对着书房门的几排书架上摆着的,竟是仅在县学里才能找齐的《五经》《四书》《性理》大全。   虽然世人都说《五经大全》仅仅拼凑了宋儒经传,是粗制滥造之作,可是普通书生又能到哪里寻得那么齐全的宋代文章?他们这些生员也是要到处借书来看,这么个居贫处素的小学生,竟备办了整套《大全》,真是羡煞了他们这群儒生。   一名生员不禁指着书柜问:“这是世弟家里给你置办的书?可、可否容我一观?”   崔燮痛快地应声:“前辈何须客气。书摆在那里就是要给人看的,前辈们喜欢便拿下来看,若是想抄写,就在北窗炕上抄,我叫人拿文房四宝来。这张窄(沙)床(发)垫子高了些,坐着看书还好,抄书容易腰背不舒服。”   那生员叹道:“世弟真是朗阔性子。那愚兄就不客气了。”   有两三名书生都按捺不住,在他书架前面浏览,翻找自己需要的,但还不好意思拿了书就抄,只坐在沙发里看。   他那沙发坐着也特别舒服,坐深了腰部正好被托住,不必绷着。这些书生多年伏案,都是挺腰直身坐着,难得这么放松一次,坐上去简直就不舍得下来。   汤宁和两个书痴倒是坐在炕上,凑在一起翻看着四本订在一起的书稿。书稿旁还放着几张他新画的黑白线稿,对比着看,越觉着故事香艳浓丽,四位佳人各有各的风采,都是令人难以割舍的奇女子。   他不由得说:“我再给你那三篇里的佳人也写篇小赋吧?同是绝代佳人,岂宜厚此薄彼,只叫婉宁独得读书人称颂?不只我,也叫徐兄、乐兄他们同下笔,你印在正文前面作个序如何?”   众人都高声答应,乐意替他写文。崔燮恳切地谢道:“求之不得,多谢前辈们厚爱这几位佳人。”   汤宁按着他的桌子笑道:“我是爱这几个佳人,只怕王兄他们爱的是崔家的书房。崔世弟,我厚颜替大伙儿讨个情,你往后能否容我们常来你家中做客、读书?我们这群人也是知事的,不会占你上学的工夫。”   崔燮看着沙发上那几人手里的《五经大全》,了然地点了点头:“前辈们愿意来我家,自是晚生的荣幸。不过这屋子太小,待不下人,前辈可略等几天,我把书房搬到西厢,多布置几张桌椅、窄床,各位愿来的便自行来看书即可。”   他答应得这么痛快,书生们反倒有些不好意思,沈诤这个财主更是提出要替他布置这个书房。   崔燮笑道:“我订的都是几钱银子的寻常家具,并不费钞,沈前辈不必替我操心。只有一件事要请诸位留意——若是看书时有什么损坏的地方,还请各位当场抄写一页附在后面,以方便后人借阅。”   这么多书他自己也看不了,索性布置成一个小阅览室,跟这些读书人以书交友,先打入其内部刷一波名声。   沈诤叹道:“崔世弟有古君子之风,竟能以这般难得的藏书尽付与人阅看,愚兄又岂能让你一个人操持。待你家的书室建好,我便派几个书房小厮帮你维护,绝不让你这屋子书有一丝半毫的损坏。”   那几位捧着书不撒手的也都说:“崔世弟肯将这样的书借与我们,我等又岂能辜负了你的信任,任意污损书籍?若有损坏,必定抄一本来赔,绝不使你有损失。”   他们在崔家看了半晌书,回去之后还对他家的沙发回味无穷,提起崔燮便不唯夸他家的笺好,还要加上一句:“好藏书,好交友,虽没进学,却有名士之风,是我辈中人。”   ===========================   崔燮在书生里刷高了声望,美人笺也跟着水涨船高,堂而皇之地成了士子乡宦案头的清供。计掌柜店里的生意也是大火,每天过手的银子便达数十乃至上百两。   他们为了印这些笺纸和沈园诗集拢共投了二百多两银子,光是重阳诗会上预定的笺纸和王公子那笔大单就回了本,剩下的全是纯利。   从前这店铺干得最好时,一个月也未必能有这么多收入。计掌柜数银子数得不只手发颤,就连心都颤,月底结帐时赶紧把银匣和帐本抱到崔家,在崔燮面前数着才安心。   崔燮翻着账户上的流水,惊讶地发现他这笺纸销量不仅没随着卖得久了而下降,反而是在缓缓攀升的。书生们虽不像刚出时那么买了,却有许多普通人家将他的笺纸当作拿得出手的表礼,有妓院买去给女儿附庸风雅,有客商捎到外地销货,偶尔还有王公子介绍来的大客户,一次订下上百两的画笺。   这么多银子,足够他考上生员后直接上京,还在京里舒舒服服地包客栈住到考完秋试了。   若到时候乡试落了榜,他就悄悄回来,不让崔家人知道他进过京;若是有幸考中,他就是有功名、有资格做官的举人,崔家人还能对他想打就打、想杀就杀吗?   他想得满心振奋,对计掌柜说:“既赚钱了,就再多招几个短工来刻版,有靠得住的长工也招来。四美人的画笺卖得这么好,就得趁热把故事投出去,别等客人看画看腻了,就不想买咱们的书了。”   计掌柜老骥伏枥,也依然壮心未已,应承着要找好版工尽快雕出小说文版,又问崔燮什么时候能再出新一批画笺。   崔燮却摇了摇头。之前又是诗会又是画笺的推广,初期宣传已经铺得相当到位了,再出新的画笺反而多余了。剩下的时间他要画小说插图和附赠的跨页大图,还有一样宣传推广必备的大招……   他捋了捋光滑的下巴,胸有成竹地笑道:“山人自有妙计。”   计掌柜很想知道东家又有什么妙计,这时候崔燮反而嘴严起来了,怎么问也不肯说,急得他抓耳挠腮地。   不过自从崔燮接手书斋,短短两个月就把这穷到要租院子的地方拧转成了日进斗金的旺铺,这简直是天生的命带貔貅。他自己反正没这样的财运,与其自己拼了老命想挣钱的方儿,不如就让这位招财的少东家自己折腾去,总能折腾来好事。 第36章   计掌柜手里过着成千的银子, 做事就敢放开手脚, 多招了五六几个短工来刻字版。几位老工匠拿到加班费和奖金,也都奋起了自愿加班的劲头, 带着儿子、弟子, 加班加点地在崔府后院的小工作室刻版、上色, 精校精印。   十月下旬,这本宣传造势已久的四拼一神魔爱情小说终于印成了。   文稿是四个作者写的, 每篇自有篇名, 却没有总集的书名,崔燮就自己为其定名为《联芳录》, 按神、仙、妖、鬼的顺序, 硬把四个毫无关系的故事联成一体。   书做成了精装版, 封皮外裹白绫,又用红绫包了书角,书皮题签上的《联芳录》三个大字是请汤宁题的,字下方印了致荣书斋的朱砂印。封内牌记上刻了致荣书斋的地址, 也不免俗地刻上了“崔氏出品, 如有翻刻, 千里必究”的警示。   书中四篇文章的题目作者各占了一页,背面书角各印着一朵盛开的彩印没骨花:女神对应牡丹,女仙对应素兰,女妖对应白菊,女鬼对应昙花。花蕊正对着画面中央,吐出一片云头向上缠绕着竖印的黑框, 框内分别印有“神品”“仙品”“逸品”“幽品”两个朱砂字。   四篇文内各夹了两张女主单人彩图,两张跨页对拼——终于有了男主角出场的——大幅彩页。男性角色没在硬盘里找到特别满意的,他只好把黑手伸向了早些年看过的武侠、仙侠剧,挑了四个堪称男神的人物入画。   文后还附了汤宁等才子写的诗赋、文评,都是用蓝色印刷,与正文的墨色区别。总共三万余字的小说塞进了几千字的评论和二十张绣像,也显得书体厚实,不负精装外皮和书盒。   有文有评有同人,每个书盒里还附赠一张跨页彩图,随机出四位女主。但因婉宁的画笺出得最早,卖的也最多,他怕读者看着不够新鲜了,就酌情让匠人少印了三分之一。   十月廿二日第一批书印成。   转天一早,迁安城四条大街人流最密集之处内便分别立起了一座高大的木架,上绷着一张三尺宽、与真人等高的仕女像挂轴。画像旁另绷了一副衬着素绫的白纸,其上以径尺大字写着“十月廿五,四美人于本城致荣书斋敬候八方客商,共阅《联芳录》”;再侧又有小字写着“精致匣装,每匣赠一幅大图,价银三两九钱”。   廿四日挂像被挪到了县衙街前后、驻军军官宅邸、富户聚居的城西等处,又摆了一天;廿日一大早便搬到致荣书斋外。   四位画中人的画笺已卖了不少,但这等身大的画像却极罕见。   一般挂在堂中的卷轴也极少有这样大的,更不会画上整幅人物,就是个活生生的佳人站在那里似的。四幅展架周围围得水泄不通,路过之人不分官、军、百姓,闲汉妇女,都要驻路观看一阵,还有人当场扔下钱,非要买了海报走。   但守着架子的不是普通商户伙计,而是指挥使王大人府里出来的家丁。兴州右屯卫指挥是正三品武官,身份既高,家里用的军余又勇悍,总算是平平安安地护住了四座展架。   到二十五日这一天,天还没亮,致荣书斋外就有各家小厮、仆妇排起了长队,等着抢购新书。   五个王府家丁如临大敌地守着挂在雕花挂落上的挂图;计掌柜带着计伙计,两个新招的小伙计和一个帐房在书斋里紧张地等着开业那一刻;几个闲下来的雕版师傅带着儿子在存货的二楼准备搬货;崔源雇了几个觅汉和老婆子守在外头维持秩序,万一出了事立刻去寻衙门皂隶做主。   辰末巳初,书斋按时下了板子,一片人流拥入,顿时挤开那伙计,堵得店铺满满地没地方落脚,撞得柜台微微摇晃,争相叫道:“我要一本《联芳录》,快先与我称银子!”   “我家的银子是铰好的,整四两,多的算打赏你们的,先卖把我!”   “我家公子要十套,这是四锭整银,能否赠我一套崔美人笺?”   “我是来买崔美人儿笺的,我不要书,让我先进去!”   书斋里外叫顾客挤了个水泄不通,还有许多不买书的闲人在路边看美人图。本街的乡约、里正不请自来,也在路旁紧张地盯着,生怕这么多人挤出了事。   崔源早在家预演了许多遍这种情况,连忙招呼觅汉、婆子上前分开顾客,叫他们依次序排队,以免有人借着挨蹭故意占便宜,也防着有贼偷东西。捧砚则在外盯着那些权势人家派来订货的家人,来的便请去旁边的茶楼叫方伙计招待,以免这些人仗着主家身份驱赶店里的普通客人。   书斋里外所有的人都忙得恨不能长出三头六臂,背后策划出这么大阵仗的崔燮却没分什么心思在这场发售上,早早起来,依然去了王家的跑马场骑马。   王项祯难得起了个大早,想去书斋里看看销售情况,却听家丁说他还在自家马场,索性先去看了他。   看见他那副心无旁鹜,专注骑马的模样,王大公子就忍不住替他着急,拦住他说:“真是皇帝不急急太监,哥哥我今天都睡不着觉了,早早起来想替你盯店,你怎么还这么不紧不慢地骑着马呢?”   崔燮一个翻身,利落地从马上跳下来,抚着小马的脖子笑道:“正因为有王兄操心,我才能在这儿悠哉悠哉地骑马。这两天多谢王兄借人给我看着挂画,不然真被人强买走了,我一时半会儿也画不出来新的。”   王项祯扬了扬下巴:“也不是白给你的,回头你这四张图都要卖给哥哥我。”   崔燮道:“这是自然,若是挂在外面有蹭脏碰坏的地方,我再给你另画几幅。”   王公子笑道:“这么一说,我倒有点盼着弄脏了。失策失策,早知不叫他们护得那么严实,我好赚你两张新图。”   他自己笑了一阵,又把崔燮拉到屋里,低声提醒:“回头你那图上也题几个字,加个款识、印钤。我爹是要将这几幅美人图送给上官的,我看你画得自成一派,未见得上面的人不肯赏识呢。若是天幸得了同知大人青眼,说不得你的画名也能传到京里去。”   ……王公子这话说的,什么叫“未见得”“天幸”,都对他的画这么没信心了,为何又还要让父亲献给上司?难道是觉得上司会把这图当等身大抱枕或是娃娃用?   王项祯约么也是觉得他的画只胜在面容艳丽逼真,背景、衣物的精细度略弱,意境也不够清远,难入朝中老大人的眼。只是这话说来伤人,他便不再提此事,转而问道:“前儿你给我那一百套书,怎么每套里才只附给一张大图?我挨盒拆开看的,拆了好几盒才凑出一套齐整的四美图,略买少些都凑不齐了!”   少年,你发现了华点啊。   崔燮笑而不语,喝了几口茶,安慰道:“回头我还给你大图呢,在意小图做什么。你那些兄弟若还想要,就拿富余的互换,不就能换出成套的了?”   王公子一个三品指挥使的公子,自不把四两银子一本的书放在眼里。自己凑齐了一套四美图,也就不再多想,摆了摆手说:“算了,剩下的反正也是拿去送人,叫他们自己换图就是了。你那店铺我也不管了,你都不急我急什么。”   崔燮在他家里喝了杯茶水,吃了两块夹果馅的酥饼,便起身告辞,回家提了一提五十本书去上学。   林先生看着那包装精致的盒子,想起价钱,就不好意思收那么多。崔燮将书推过去,诚挚地说:“没有先生帮忙,我又哪儿有这么好的书可印。这套书能成本,甚是亏得先生帮助。何况这书也不全是赠先生一人的,还有京里那四位作者应得的样书呢。”   先生只得笑纳了,又看在那提新书的面子上问他:“你今日可要去店里盯着么?若是只请一天假,我也勉强许了,只是明日该交的功课仍要交上来。”   崔燮却沉稳地拒绝了:“先生说笑。弟子一个十余岁的少年,去到店里又有什么用?那些商贾之事不是我辈读书人该亲身操持的,弟子心中唯有读书科举一事而已。”   林先生听了这话,顿时全身熨帖。前些日子在街上看见等身美人图时,担心他被钱财所误,可能不务正业,耽于商贾、绘画等小道的念头也都冰消雪融了。   他心里一宽,藏在在须中的嘴角也微微翘起,挥了挥手说:“下去复习《鲁颂》,待会儿考你的经传记得熟不熟。”   崔燮回到课堂上,仍和平常一样按部就班地背书写字。听先生单独授过《诗传》后,又领了“居则曰吾不知也”“一匡天下”“责难于君谓之恭”三道题目,从破题到入题,将时文正式展开八股之前的“题前”部分依次做了一遍。   今日是他家出的《联芳录》发售日,学堂里爱看书、想买书的童生们都有些坐不住。他这个出书的人竟坐得稳稳的,背出来的书也一无错漏,作的文章也四平八稳,还有些可圈可点之处……   这才是真正的读书人,进了考场必定稳稳地发挥出一身所学。   林先生拿着那几份功课反复看着,满意地笑了笑,按住崔燮桌上的稿纸,指尖在上头轻扣了几下:“今晚放你松泛一晚上,明日起跟我学做对句。”   他自己科场缘薄,若能教出一个甲科出身的学生,也算不枉此生了。   林先生欣慰地走了,崔燮却被他那句“对句”勾起了满腹疑惑——对句不是蒙学的功课吗?那三个来开蒙的小学生才天天做对子呢。他已经背熟了一本《时古对类》,差不多够用了,难道先生是想让他把那些大部头类书也背了?   他想找个人问问这是什么道理,可今时不同往日,一散学,同窗们就像身后有狗撵着一样往家跑。总算赵应麟没打算自己跑,而是拽着他往家飞跑,他一边跑一边问:“这都是怎么回事,师兄们都不讲读书人的体统了?”   赵应麟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今天是你家的书发售,大伙儿凑钱找人买了书,这不都奔着回家看去吗,你怎么倒跟不知道似的?”   一句话问得崔燮哑口无言。   他是太知道这本书写得怎么样,里面的插图又是他画的,所以对那书本身是没什么兴趣了,一时没想到同窗们还能爱成那样。   不过赵应麟满心也都是四位佳人,顾不得邻居小同学想什么,路过自己家时朝家人飞快地喊了声“我到崔世兄家念书”,就拉着他跑进了崔府。   进了大门,度着赵家人听不见了,赵应麟就急匆匆地说:“你家里必定有新书吧,快给我一本!我可是忍了好几天没找你要呢,终于等到开售了。”他手忙脚乱地从腰里掏出四两银子,胡乱塞进崔燮手里,低声说:“你家有四书五经什么的封皮吗,等我回去时给我粘一套,别叫我爹娘看出破绽来!”   自古到今的小学生看闲书果然都用这一手!   崔燮正在暗笑,捧砚就从门房里匆匆地冲出来,小脸绷得跟要哭似的,不知是喜是悲,满头大汗地扑到他面前说:“大哥,咱们的书卖没了,备了这一天的货,刚过下午就卖没了!计掌柜他们都在屋里等着你呢!”   崔燮听到自己的心“扑通扑通”地跳,一整天的平静在这刻反噬,在他脑海里掀起惊涛骇浪。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笑还是在哭,外界的一切也都很难进入大脑,只能听到自己的声音,仿佛还很平静说:“你带赵世兄到我书房里,找一套《联芳录》给他,先帮我招待着,我和计掌柜说完话再过去。” 第37章   这可是定价近四两银子的书, 当得林先生这样的教授两个月收入, 就这么多人买,竟致卖到脱销了?   这消息好到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他再也绷不住淡定的表现, 放纵自己激动了一会儿, 走到堂上才慢慢恢复冷静。   计掌柜也一脸被银子砸得晕乎乎的神情,托着帐簿起身, 给他看今天的出入帐和订货单据。《联芳录》卖得惊人的好, 仅仅一个上午就卖出三百多本,还是计掌柜强压着不许再卖, 才勉强留下百余本, 给明天的销售略留了些存货。   哪怕崔燮亲手策划了整个销售过程, 又是画美人笺,又是让那些读书人以文换笺,从重阳诗会开始一步步造势,也没想到能卖出这个势头。   他原以为精装本至多跟沈园诗集一样的卖个二三百本, 还想着卖不掉的发去外地, 再出黑白平装本抢占低收入市场, 总共能卖出上千本就是极限了。可今天甫一开业,店里光排队抢购的散客就卖了一百余本。卫所军官、县衙官吏、本城、外地富户等大客户也络绎不绝,根本不在乎三两九一本的价格,都是十几本、几十本地下订。   若非计掌柜见卖势大好,拒绝了一切想帮他们分销、代销的同行,连最后这小二百本书也能卖空了。而白天印刷匠、杂工们闷头赶工, 连崔笺都顾不得印了,才只赶出了一百余套,加在一起也只够卖一天的。   众人都是又喜又忧。   喜的是这本书全部成本摊下来才合一两三钱一本,订价三两九,白天卖出三百余套,纯利就有八百两。忧的则是人手不够,印的总赶不上卖的——今晚可以熬一宿,难道以后还要日日赶工吗?   不过比起几个月前,崔燮全身上下只有三十两银子,住客栈全靠老板好心施舍;比起计掌柜他们穷到只能把书斋院子都租出去换口饭吃的日子,眼下这点烦恼简直可说是幸福了。   崔燮沉吟了一会儿,对几个工匠说:“这彩印工艺,我知道大家舍不得传给外人,我也不愿让外面的书坊知道。但你们谁家中有子侄、徒弟愿意来书坊干活的,就把他们带过来签个文书吧。”   匠人们早先不愿意子弟在这个没前途的书坊里混着,但今非昔比:店里又有两京十三省独一份的彩印技术,又能挣钱,东家也宽和大方。孩子若能进来这里做工,倒强似在别的地方干了。   他们期期艾艾地问:“我们那几个小崽子才练了几年,干不了大活,东家这店里用不到这么多杂工吧?”   崔燮回忆了一下这几天在后院帮忙的年轻工匠和学徒们,含笑鼓励道:“这几天你们带来的孩子都挺好,又懂事又勤快。以后多教他们一些,不必藏私,尽快让他们学会技艺,独当一面,往后咱们还要往京里开分店去呢。”   他小小年纪,说起比他还要大几岁的学徒工却都是一副看待孩子的神色。可在场的谁都不会觉得这姿态可笑,反而只觉得他老成可靠。几个匠人互相看了看,同时应道:“公子宽仁,我们定会挑来懂事能干的孩子到咱们书坊里学徒!”   计掌柜不甘落后地说:“我那劣子也曾在外面跑过几年行商,将来迁安这边书卖得差不多了,就叫他跑跑京里,一定能把咱们致荣书斋的名号在京城里打起来!”   崔燮也笑了笑:“这些都是以后的事,暂不着急。我估摸着这书只是之前宣传铺垫得好,一开售客人们就都来买了,往后不会一直那么火的。你们这些日子多辛苦一点,本月工银全部翻倍,等这拨风头过去了,我给你们轮着放假。”   =====================================   转天书斋开门后又是一轮抢购。   崔燮到了学堂,还听到几个师兄抱怨他家的书太难买,他们下午散了学疾跑着去买,店里的书竟已卖完了,让他们白跑一趟。抱怨过了,又问他家里有没有书,他们想直接跟他买。   岳师兄那些已买着书的也苦着脸问:“你家还有没有别的大图?我家小厮手气不好,连买了三张华逸仙子的,能不能给我换张婉宁的和女鬼阿柔的?”   王师兄凑过来惊喜地叫道:“你有华逸仙子的?我有两张泰山神女的你要不要换?燮哥那图居然是随意封进盒子里,不能挑、不能换的,这要集齐四张图得费多大劲!”   几个凑钱买了一套的师兄也哀叹着一张图不知怎么分,买了四张还没集齐全套的更忙着换图。   唯有昨晚进了趟崔家书房的赵应麟笑而不语——虽然他也只收了一张妖狐婉宁图,但在崔燮书房里摆了那几张等身大挂画,他昨晚可是仔细地、单独地,看了好半天呢!   很快晨钟响起,打断了学生们不务正业的交流。林先生夹着书进到讲堂,目光对着满堂书生遛了一遍,轻咳一声,冷然说:“这两天你们都有些心浮气躁,今天我讲什么恐怕都听不进去了,那我也不讲了。”   众人心中忐忑,猜测是不是先生也买了《联芳录》,看得上瘾,今天要放他们假。   放假自然是没有的。   林先生从夹的那摞书里拿出两张抄得满满的墨卷,丢给刚才到处找人换画的岳肃,严肃地吩咐道:“你来念题,今天就默写这些帖经、墨义,有错的就等着回去抄书吧。”   满屋喜孜孜、飘飘然等着休息时继续谈论书中故事、互换画像的童生顿时都蔫了。   崔燮虽然是个不谈书画的好学生,可今天众生心浮气躁,都是他家的书惹起来的,免不得他也得跟着默一遍。   好在他开始读书的时间短,背的四书还都新鲜着,这些日子为学写八股又反复翻过,经义都记得牢牢的。抄写时仔细一点,该退格的退格,该避讳的避读,将字写得圆光黑大,不在卷上落墨点,也就没什么问题了。   林先生教完了三个小蒙童,便顺着桌子检查他们默写,有错的、卷面污损的便直接提起来,要他们回去把题目抄上百遍。   查到崔燮面前,看着那张整洁如字帖的卷子,他的脸色才好了些,微微点头,说道:“读书人要有读书人的样子。不管你们在外面有什么事,只要进了学堂,见了先师像,就要想着这是圣贤之所在,要涤荡清肠肺里那些污滥念头再看书!”   这话不唯说崔燮,更是给那些在学堂里就开始讨论仙女妖女的学生听的。   众生把头压得更低,绞尽脑汁回忆经义,生怕写错哪一处,回去还要抄书。崔燮也低着头认认真真地默写,更怕先生想起他是出书勾引得众生不学好的那个。   幸好林先生没就着这事多说什么,看完了崔燮的卷子便说:“你先写到这里,跟我过来。我问你,昨日我说要教你做对子,你可有准备?”   昨天……昨天同学们忙着回家看书,他忙着跟掌柜算帐,后来就把先生要教对联的事扔脑袋后头去了,哪里还想得起这个!事到眼前,一紧张就更想不出来了,只好把万能的答案祭了出来:“先生教弟子的自然是应考的学问。弟子驽钝,不知从何处下手,昨日只将能《时古对类》重看了一遍,还望先生赐教。”   林先生脸上微见笑模样,说道:“你学得浅,还想不到而已。我教你当然不是为了让你出去做神童,到处跟人对对子,而是要做好经义文中正文的部分,就必须有行文对仗的功底。八比对句层层铺叠出来,写出来的文辞正反相承相比,文字才工整,读起来更有音律缓急之美。”   崔燮回忆了一下县府道试的案首文集,入题之后的正文部分果然有自段这样两两相对的章节——八股之名大约就来自于此。   他若有所悟地点点头,问道:“先生今日就要教我正式做八比了么?”   林先生道:“你才刚学会写‘起讲、入题’几天,就急着学作八比,前面的也学不精,后面的更难写出来。一会儿我从四书中摘缀词语联成句子作上联,你也从四书中摘词句对出来,一则考你书背得烂不烂熟,二则经义文本身就要拟圣贤口气作文,四子书中都是圣人语,多学多练,到考场上才能随手写出来。”   就是从书里摘句子拼成对联?也没多难吧?崔燮松了心,应道:“请先生出题。”   林先生便说:“原泉混混。”   崔燮下破题破多了,下意识道:“出自《孟子·离娄下》,孟子曰:原泉混混,不舍昼夜……”   林先生挥手打断他:“不是让你背书,而是让你从四书文中找出与其相对仗的句子。”   崔燮连忙顿口,想着如何对句。   这样的四词要作对子极简单,他随便想想就能答出一堆“新月盈盈”“故园苍苍”之类的词,可林先生要的不光是对仗,还得从四书里出。   他半天想不出来,急得差点要打开文件看着对了。但出于锻炼记忆的目的,还是强忍住这念头,从《大学》开始复诵,一边背一边和“原泉混混”四字对照。在背到“所谓平天下在治其国”那段时,后面的一句忽然映进心头。   他眼前一亮,抬头看着先生,脱口答道:“维石岩岩!诗云:‘节彼南山,维石岩岩’!”   林先生捋着胡子,满意地点了点头:“就是这样。对得慢了些,但你以前不曾接触过这些文字游戏,这样也算不错了。我再给你多留几道题,你借此把四书梳理几遍,要烂熟到只从文中挑出几个字,就能知道是出自哪一篇,又有哪个词能对上。把这些玩熟了,将来县府道试的小题就考不住你了。”   他毫不客气地出了十来道题,顾着崔燮是初练,出的都是四字、五字题,叫他不许看书,只凭着记忆对出来。   这功课简直比做文章还难,崔燮一遍遍地背着四书,挨字挨词比较,回到家时累得脸都发青了。而守在家里的崔源父子和计掌柜却是一脸喜忧交加之色,捧着帐簿和银子告诉他,这一天卖得竟比昨天还好,家里只剩下今天新做的百来套书了。   ——不只昨天没挤上的客人早早排队求购,还有些个昨天买过的也要回头重买,出手就要四套,还要加银子让伙计帮他们搭配出四美人图! 第38章   《联芳录》的抢购风潮持续半月有余, 总算开始回落, 书坊上下有空轮休,王项祯也迫不及待地踏进了崔府大门。   彼时崔燮正在西厢新建的书房撷章摘句, 总结四书里的对句。王大公子推开了书房门直入西厢, 他才从坐上惊起, 起身招呼道:“王兄怎么来了?”   王项祯说:“自然是怜惜四位佳人,怕她们被人窥看羞涩难捱, 想早些找崔兄弟要回去金屋藏娇。”   这是幽默还是真成了二次元宅?崔燮沉默地思考了一会儿, 便答应下来:“既然王兄急要,这就拿走好了。你再检视一下纸上有什么破损褪色之处, 是要修补也好, 重画也好, 我都尽力为之。”   王项祯笑道:“不用了,我借你那几个家丁一直盯着呢。若有磕破、污坏的地方,我早就找你重画了。”他露出一口白牙,得意地说:“其实我爹年下才要这四幅画作节礼, 不过我提前要过来, 也能多玩赏些日子, 还能找人勾描下来长长久久地欣赏。”   崔燮看了他一眼,奇怪地问:“你还找人做什么,我再给你画一幅不就得了?”   王公子朝他案上那张纸努了努嘴:“你读书是正经事,我哪儿能随便用你,找个好画匠勾描就是了。这四幅画要多少银子?”   崔燮笑了笑:“王兄与我的交情,还用得着计较这几两银子?何况你之前买了我家那么多笺纸和书, 我搭上这几幅画当添头也不算多的。”   他亲自抱了那四幅巨形挂画交到王项祯的从人手里,叮嘱了一声:“这几幅画装裱的不好,就只在底下衬了段白绫,你回去叫匠人添些金玉重裱一回吧。谁叫你选了我这么个毫无名气的画师,画出来的东西只勉强有脸能看,别的都拿不出手呢?”   王公子展开一点画面,欣赏着画上活色生香的美人图,笑道:“不要紧。我爹是要给后军都督府的陈同知送礼,又不是给文官,讲究什么‘曹衣出水,吴带当风’,你这美人图艳态勃勃如生……”   呵呵。果然就拿我这图当春宫图往上献吧?   真不愧是出了在奏折里夹小黄文的首辅和给首辅献X药的“洗鸟御史”的成化朝,大伙儿的节操都这么低啊。崔燮脸上微笑,心里却决定誓死不把真名往画上写——就让王大公子说是请的名画师好了,反正这年头也没有人肉搜索。   王公子欣然同意,叫下人抱了画,说要去找个名家题款抬抬身价。临走之际还问他:“你过年要不要送礼回京?有要送的,叫我家的车一道捎了,也省得你那老仆冰天雪地地来回跑。”   崔府……那对父母的礼物还罢了,祖父祖母的礼备是该备的。而且他一路来到迁安,得过许多人帮助,也该给这些人送些年礼。王公子是三品指挥使的儿子,在京里的五官都督府有人脉,找起人来比他方便得多。   他凝神思索了一阵,不好意思地说:“我在京中有个想送礼的人,但不知住处,只知是北镇抚司的千户,还想请王兄帮忙打听一下他住在哪,这般会不会太麻烦了?”   王项祯惊讶得差点站起来,叫道:“你还认得北镇抚司的人?是那五所千户里的哪一位?哥哥往常是眼拙了,这样的人寻常结交都结交不着……”他忽然一拍大腿,有点受宠若惊地问:“你是特地叫哥哥送这趟的?好兄弟,哥哥不会忘了你这厚意的!”   崔燮苦笑道:“哪有什么结交,只是他对我施过几次援手,我这边想要回报一二。人家怕是连我送的礼都看不上眼呢。”   王公子方才想拉着他上庙里结拜去,这么一听就冷静了许多,不打算去关帝庙了,但送礼还是要送,便说:“这有什么,伸手不打送礼人么。我爹年年给京里送冰炭敬,那些人也不是个个都认得我们,收礼还不一样收得痛快。对了,你要送什么来着,几份崔笺,送几盒《联芳录》?”   他家年底才要送礼进京,崔燮也还没定好要送什么,便说了谢瑛的名字,请他帮自己打探。王项祯睁大眼,捂着胸口说:“锦衣卫前所谢千户?”   崔燮便把当初通州蒙他相救,后来又得他帮忙请了旌表的事说了。王项祯听得半晌没透气,许久才说:“崔兄弟,你还真是命中有贵人相济。那谢千户可是在宫里也有脸面的人,办了好几桩大案。我爹前头那位傅指挥被人诬告的案子就是他查的,那时候他才十几岁,就跟着赵同知出门办事……不行,哥哥我心跳得有点快,得回去喝口酒压压。你先宽坐,年前把节礼给我就行。”   他转身走了几步,回头又说了一句:“备不齐楚也不要紧,哥哥给你添上,保证办得体体面面地。”   王大公子踌躇满志、一步三摇地走了,崔燮送他回来,也开始考虑该送什么。原先他只当自己没机会找那位谢千户,只能等着他的人过来,既然王公子肯帮忙,那他就能赶在年前送上一份礼物了。   可谢千户是不会要他的东西的,只会催着他好好学习而已。   他满腹思绪地坐回桌前,看见那几页写得满满的四书对句,心里忽然一动——这不就是他这些日子学习的成果吗?现在外面还没几本正经的对句蒙书,他若把四书里的对句集结成册,起码也能算个著名教辅书作家,当代王后雄吧?   写这个比抄郑板桥的诗强,将来进京见了谢千户,任他怎么考他都能答出来。总比现在抄出一首惊艳给人看,之后再写出来的都是拼凑字数的烂诗强。   他沉下心,循着记忆翻找了一阵,提笔在最新写下的一句“敏于事而慎于言”后落下了“持其志无暴其气”,思虑许久后,又以“持其志无暴其气”为上句,在后面对了一句“居之安则资之深”。   他淡定地写着对句,正在后院帮忙的计伙计听说画被王公子拿走,可淡定不起来了,到前院问他:“少东家能不能再画两张画撑一下?现在买《联芳录》的人虽少了,可每天也还卖得出十来本,也有不少人为了看画才进店买书买笺。蓦然撤了挂画,小的恐怕那些客人们要闹起来啊。”   这可也没办法。借了王公子的人,借了指挥使的势,还能不付点儿代价吗?   崔燮安慰地朝他笑了笑:“不要紧,明天跟客人们说,咱们店做新活动,美人图先不摆了,请顾客们选出《联芳录》第一美人,活动结束后换新海……新的画。”   计伙计张口结舌地问:“怎么个选法?这四个美人再好也是画,又不是真美人,不会吹啦弹唱,也选不成名角、花魁什么的啊。难道找几个戏班子共演《联芳录》故事吗?”   他们这伙计很有前途啊,这么快就有翻拍大IP剧的意识了!   崔燮暗暗夸了他一句,决定以后有机会就把这事交给他办。但眼下还谈不到那么远,得先把撤展架这事糊弄过去。   他便说:“你去备四个庙里功德箱那样的大箱子,上面分别贴上‘神品’‘仙品’‘逸品’‘幽品’四个大字,叫黄工照着咱们那书里面小篇目上印的那框子描在箱子上,摆在店外。明儿要是有客人问怎么不摆挂轴了,就告诉他们店里要选第一美人,凡买了书的顾客都能往箱子里投一票,得票最多的佳人咱们就在墙上贴一幅肖像永留纪念。”   那怎么分是谁买过书谁没买过书,怎么分谁投了几票呢?计伙计苦着脸说:“这些日子买书的太多,小的也记不全。万一还有人叫家里奴婢拿着书来投……”   粉丝刷票影不是再正常不过的吗,不让读者闹起来就行。崔燮微微一笑:“你不记得内文篇名页反面页角里印的那朵花了?叫他们剪了花投进箱里投票就是。没人投也不要紧,横竖只是为了找件事拖拖时间,让他们不计较撤了挂图之事,我恐怕得过年之后才有空画新图了。”   计伙计诚惶诚恐地安排此事去了。他原以为这么干定有不少人不满,却不想撤了展画改成投票之后,闹是有人闹,可也有不少顾客回头买书,就为了多给心爱的女主角投一票,好让她中选为第一美人,新画能永久挂在书坊里。   这拨销售回春来得猝不及防,计掌柜的腰板儿又挺直几分,抖着胡子忙里忙外,纵然累得老胳膊老腿发僵,到晚间数着银子,也觉得心满意足。   过了腊八就是年,各家开始筹备年礼的日子,崔燮那本《四书对句》也编到了头。   他拿店里印的上好粉腊笺作纸,用台阁体认认真真抄了一遍,叫将人装订成册,题上自己的名字。书里从二字对编到八字对,共四百余句,满篇圣贤之语,庄重绝俗。随着书一道送去的还有一卷画——不是连环画风格,而是真正工笔重彩手法细细绘成,用一层层颜料铺出光影,立体而逼真的谢千户骑马图,题了他自己的款,钤了新刻的私章。   他也不知怎地,记忆里对那位千户最深刻的就是他骑马的模样,以至于后来自己对骑马也颇感兴趣,仿佛骑上了就能跟锦衣卫那么帅气似的。   画这副图之前,他还担心自己已经想不起谢千户长什么样子,还想着画到画不出来的时候就问问崔源父子,甚至问问县衙里那些接待过钦差的人。可是真正动笔时,他心里就清清楚楚地忆起了他双眼下的卧蚕,天生含笑的双唇,还有说话时那种轻缓得近乎温柔的神气。   崔燮忽然想到,原来他不是骑马帅,而是本身长得就帅。自己骑着小马时的模样跟人家的风姿……可能得差个几十公分。   他一向不太会画马,为画这图还花了几天在王家马场上画别人骑马时的姿态速写,还蹲在马旁观察肌肉、骨骼走势,倒耽误了不少锻炼时间。但最终能画出这张图,他就觉得这些日子花的工夫都是值得的,这才是他该拿出手送人的东西!   崔源帮他找工匠裱好图画,又看着那本薄薄的《四书对句》,忍不住劝道:“这两样礼还是太薄了点,少爷要不要再添几十套书,还有美人笺什么的?”   崔燮回忆了一下两人来往的情形,笑道:“谢千户是清正之人,那种俗人爱看的遇仙小说就不要给他了。笺纸倒是可以拿几盒,但不要美人笺,要后来咱们印的那些花果清供的小笺,拿出手才有面子。”   如此才显得我是个正经文化人儿,跟那些画小黄图的不是一路。   他把书、画、笺封在一个小小的箱子里,送往王指挥使家,请他帮自己带到。王项祯掂了掂分量,便笑道:“你们读书人送礼物可真不实惠,行了,哥哥回头给你添些金银珠玉,保证不让你的礼比别人的寒碜。”   崔燮苦笑道:“谢千户一向知道我穷,不会计较这些的。王兄只管这么送去,我一个读书人也只能送这样的礼,再多的反而不好了。”   王公子眯着眼看了看他,笑道:“也是,他那时愿意帮你,如今肯定也不会计较你的礼薄不薄,有份儿心意还不够么。”   作者有话要说: 对联选自【清】梁章钜《巧对录》 第39章   王指挥使的礼送的都是五军都督府和兵部的上官, 自然不是随便派人下人送进京就行的。王大公子身为长子, 身份足够代表父亲,这趟礼也得他亲自送到各府。   一行人正式进京时已是腊月下旬, 京城及周围州县都下了一场飞雪, 运河已上冻, 可以驰马而过。他就在那场大雪里,乘着车从东直门进了京城。   飞雪如细帘遮住望眼, 官道上也绝少有行人, 周围商家、百姓都闭门不出,乞儿们瑟缩在门洞等避风处, 盼着这场足以没踵的大雪早些停下。漫天寂静的大雪中, 却有一骑马队踏雪而来, 伴着骏马嘶鸣,转眼就从他们身边超了过去。   王项祯拉开窗帘朝外看去,视线也被雪片挡住,看不清飞掠过去的马上究竟是何人。于是他索性敲响车厢, 唤了外面跟着的亲兵来问:“什么人在这样的大雪里疾奔?”   亲兵把身子贴到冰冷的窗框上, 低声说:“穿红曳撒, 白棉甲的,想来是锦衣卫。”   锦衣卫?这条入京官道,这样的天气,果然也只有锦衣卫会飞马奔驰了。也不知是哪个卫所的,可惜天气不好,不然还能借着谢千户的名号下去结交一番。   他叹了一声, 拉上窗帘继续前行,却不知那队刚过去的锦衣卫中也有人问道:“刚才那车队是谁家的?怎么冒着这样的大雪进京?”   身后一名校尉答道:“是进京送礼的,后面那几车的箱子上有‘兴屯右卫指挥使王’的字样。”   问话的人点了点头,笑叹:“这么大雪赶着车队上路,王指挥这片心意真是炽热。也不知谁能有幸得他家人登门投帖。”   身边一骑红衣人接口道:“我倒盼着他往怀宁侯府送。可惜家父权知的是锦衣卫,不是后军都督府,那位王指挥使的礼八成是到不了我家。”   “怎么?”那人回过头,隔着风雪看了王家车队一眼,似笑非笑地问:“世子难道还有什么拿不到的东西,要迁安那等小县城的卫所指挥送?”   “谢千户一去九江数月,只顾着皇差,却不知道京里又时兴起什么了吧?”怀宁侯世子孙应爵搓了搓鼻子,兴致勃勃地说:“迁安那边出了个崔美人儿,制的一手好画笺,笺上美人如同画出来似的,颜色如生,跃然纸上。她还印了本彩色绣像书,书里四位佳人就印的是那美人笺上的美人,各个都是风流多情……”   他喋喋不休地说着,恨不能把那几个美人儿说活了给人看。谢瑛摇了摇头,笑着提醒他:“世子小心看路,这大雪天里摔着可不是顽的。”   孙应爵这才抬眼看路,脑子里却还没转什么正事,而是问他:“你八月间不是去过一趟迁安吗?那时候就没听说迁安有什么出名的美人儿?突然就冒出个崔美人来,难不成是外地搬去的?”   崔美人吗……   他在迁安倒是见过一个姓崔的,若说长相倒也……可那一位说得上是铮铮傲骨,忠义正直的男儿,怎么也不会是孙世子心心念念的美人吧?   他摇了摇头,笑着说:“高公公与我去那里时,从未听说过有什么制笺美人。或许只是商家随意托了个名字,好叫人为着这一点艳名甘心买笺?世子还是先随我回北镇抚司交了这份九江两钞关的帐簿,完纳差使后,再回家安心赏美人吧。”   路上错肩而过的队伍,没多久谢瑛就扔到了脑后,转而专心提办九江州县滥收官粮,钞关为勒索财物随意扣纳粮船,以致数船秋粮骤遇风浪,倾覆江中的案子。   直到将近年关,他又一次看到了那兴屯右卫的车队,才重新忆起那天的偶遇。不过这趟却不再是中道相逢,那车队就停在谢府大门外,仆人从车上往下卸东西,似乎是要往他府里送的。   想不到在路上随口说了句“不知谁有幸得他家送礼”,今日王指挥家的节礼就送到他自己门上了。   可他与兴屯右卫的人从无交情,他一个锦衣卫前所千户,也没什么值得三品卫所指挥结交的地方。若说迁安有一个人与他论得上节礼往来,那也该是……   “崔燮。”   王项祯见面便立落地行了个军中礼节,笑着说:“崔燮是在下的兄弟,前些日子听说我要来京里送节礼,便求我代他来给千户大人送上一份节礼。我亦仰慕大人许久,今日做了恶客,不请而来,还望见谅。”   他怕谢千户已记不得崔燮的名字了,又补了一句:“大人应当还记得我那位崔兄弟吧,他是户部崔郎中之子,也就是数月前大人与高公公到敝县旌表的那个义民。”   谢瑛嘴角微微挑起,柔软地笑了起来:“当然记得。是我亲自为他请的旌表,如何会不记得。”   在通州客栈时,本是他们锦衣卫拿人时出了差池才把那位小公子卷了进去,自己还差点为了擒杀妖人连他一同了结。崔燮得救后竟丝毫不记恨,还把他当作救命恩人时时惦记着,总想答谢他什么。   他在锦衣卫长大,见惯了人情世故,还从没见过那么温厚纯善,自身一无所有时还惦记着答报别人的人。可若说崔燮柔善可欺,他在白莲教徐祖师刀下时也是骨气嶙嶙,对付背主之仆也能雷霆手段拿下……   这或许就是所谓的君子。   他自己做不成这样的人,也不愿意看这样的小君子被人欺辱,所以勉力替对方讨了一份圣旨旌表,籍此庇护他一二。如今看来,他之前所做的还有几分用处,那位崔公子似乎过得不错?   王项祯套了交情,送了礼,满意地离开了谢府。谢瑛叫人把他送的重礼搬下去,独独留下那个小箱子,打开来看,却是一卷画、一本书和一盒印有鲜花、果品、乐器、清玩的小笺。笺上诸物皆为彩印,精丽如描画出来的,让他一眼就想到了怀宁侯世子所说的崔美人儿笺。   此崔不会是彼崔吧?   不过他两次遇到崔燮,都不曾听说他会制什么笺,或许只是在店里买的罢。那本书也并非刻印好的书,而是在上好色笺上工工整整抄写的,摘录四书文字而成的对句集,颇有文人雅趣。   上次他说过要崔小公子学好题诗作文,这就送了本圣人文字来吗?   谢瑛唇角的笑意更深,翻看过对句集,就打开了盒里最后那卷画轴。画上明丽浓艳的人物几乎从纸上跃出,他第一眼看见,脑中就闪过“崔美人”三个字——只有这般画作才当得上“颜色如生、跃然纸上”八个字。   该不会是崔小公子自己托名美人,弄了个印书的店铺?回头倒该弄几张美人笺来,看看是否是同一个人所作。   他定了定神,又细看了几眼,才认出画中之人就是他自己。   画中人与他十分肖似,但比他俊美矜贵,眉梢眼角含着温柔的笑意。五官、身材或许因为是画像的缘故而有所差别,但神情气韵无不精妙如生,活像截出一片镜子铺在纸上,将他的照影拓在那里似的。   谢瑛对着画中人物看了许久,目光移到题款处,看到其上写着“成化壬寅年腊月十三,崔燮绘于居安斋”,底下一方朱钤小印,刻着“崔燮之印”四字。   果然是那位小公子亲手画的。可是他们半年之间也只见过两面,每次皆是匆匆分别,崔燮怎么能将他记得这么清楚的?   是天生的过目不忘,抑或是只对他的印象格外强烈?   谢瑛托起画卷细看,画里那个鲜衣怒马的锦衣卫和背景中半遮云雾的楼阁、街道却都不入眼。他的目光仿佛隔着画落到五个月前在通州遇到的少年脸上,重新在脑海中勾勒出那双含着朝霞丽日般明亮的眼睛,和带些稚气的清秀脸庞。   男生女相,在科场中也算得上第二等的好面相了。只是他现在还小,不知将来考进京时又会长成什么模样。   他闭了闭眼,叫来一直守在家里的长随谢山,叫他看了一眼肖像,问道:“崔美人儿笺上的人物可是这样的?”   谢山呆立半晌,直到他卷上画卷都没回过神来。清醒之后才说:“哪儿有!这样的画岂是外面卖的笺纸能比的!这么一比,那崔美人顶多就是他妹妹,比不上他的手段!”   他妹妹就在京里,只是个普通女子,哪里会制什么笺。   谢瑛懒怠听他胡说,转而问道:“崔公子给的那个酒方子试酿出来了吗?”   谢山答道:“还没。那方子是老爷吩咐下来的,老爷不盯着小的也得盯着。眼看着还差最后一蒸一酿,至早也得过了年才得,要再多酿一阵就得到二月。老爷可是要还那位王指挥的礼?咱们窖里还有几坛南边来的清水似的好烧酒,要装一车给他们么?”   谢瑛淡淡道:“他家的礼依样回过去就是了,不必问我。过了年你替我去趟迁安,给崔小公子送些东西。”   谢山应了一声,问道:“可是也送烧酒?要么送些实惠的吧,不是小的多嘴,看这礼盒跟东西,那位崔公子不大像能过得起日子的。”   谢瑛摇了摇头,笑道:“数你聒噪。烧酒就不要送了,他年纪还小,约么也吃不得什么酒。你只拿几坛真正南洋来的葡萄酒,两匹大红纻丝,再去厨下要几样南边送来的火腿、盐肉、风鸡腊鹅之类……”   不过崔燮送他的是自制的书画、笺纸,他只回些世俗烟火气的东西也不显心意。他垂眸看向那卷肖像,忽然想起里面的白色显得太硬太浮,不够莹润,于是又说:“他是画画的人,也得有些好颜料。你去市面上淘些云母……不,把各样颜料都买上几斤,并五匹白绢一道送过去吧。”   谢山垂首应喏,顺口夸赞:“崔公子这画技直是难得,若叫皇爷看见了,说不得也能进文思院当个副使呢!”   谢瑛摇了摇头:“那传奉官又有什么好名声了。人家是能科举中第的才子,没得去当什么画师。以后在外头不要说这种话,这些书画也替我收进书房里,稳妥存放。”   谢山应了一声,小心地收好盒子,出去准备要送的礼物。   =====================================   王公子进京后,崔燮也叫计伙计套车进了趟京。他虽然不想给崔家父母送礼,但也得给养育照顾他的祖父母送些东西,让老人家知道他还惦记着他们。   可惜他店里没来得及印什么正经书,现刻也来不及了。他就买了两部印得极精的《金刚经》,用连环画的笔法在卷首画上以电视剧《西游记》中左大玢老师为原形的观音菩萨,让人重新装订好,到庙里奉上十两香油,请高僧在经卷上添了两位老人的名字,在佛前供了供。   只这两样用心的礼物,再加些本地产的榛、栗、核桃等坚果,几筐从秋初存到现在的水红消梨,并些山民卖的野味,也算是一份丰厚的节礼了。   崔源还劝他给父亲和徐夫人也单独准备些东西——哪怕是笔墨、摆件之类的小玩意儿,也叫人挑不出错。   崔燮想了想如今这社会风气,也只好从善如流地挑了一套文房四宝给崔郎中,一个白铜打的假乌银摆件给徐夫人,然后把之前要送的吃食都抹了。   崔源看着孤零零地四样礼,忍不住劝道:“这样拿回去不好看,少爷哪怕再多添些呢?家里都知道咱们得了书坊……”   崔燮打断了他,问道:“我从前在家里时,年节怎么走礼?”   崔源纳闷地看了他一眼,但还是细细说道:“也就是送些外头淘澄来的小东西,老太公、老夫人和老爷、夫人、二少爷、三少爷和二姑娘每人一份,还有徐家的表少爷、表姑娘们也都能得着些。长辈们自然有红封赐下,少爷、姑娘们自然也有送你的。”   崔燮低低地嗤笑一声:“你看,家里往年还有月例和压岁钱给我的,自然有来有往。今年我不在家,全家通就合家里没这么个人一样,我能想着他们已是守礼了,难道还能从书坊里榨出银子来全送给他们?”   他意思意思,又给弟弟添了一刀白纸,妹妹包了二两银子,便交给计伙计。   计伙计都懒得为了这点东西跑一趟,更兼当遭灾时被崔家伤了心,不想去看他家奴婢的冷脸,神色间便有些为难。   崔燮却叫他关了门,招了招手叫他过去,在他耳边说:“这趟让你进京,除了为给我祖父母送东西,主要是想让你去趟通州。我在通州蒙知州大人和一个刘师爷照顾,还在城西客栈里住了许多日子。你替我给这几家各送些笺纸和《联芳录》去,谢过他们旧日照顾的情份,以后也好借他们的人脉在通州站住脚,慢慢把咱们的买卖开进京里。”   计伙计精神一振,起身答道:“这件事我能办妥,定不负公子嘱托!”   虽然到了年底,他们的笺纸和书卖得越发的好,可崔燮早打好了送礼的主意,从进腊月就一天存十几二十套。如今家里已经存了二百多套,足够送给通州那几家恩人的了。   那位傅知州是清傲之人,不一定肯收他的礼,但刘师爷应该还愿意跟他来往。他更想结交的也是刘师爷——将来再有科考的年份,正好可以请刘师爷当个主编,帮他们出一套当年闱墨合集。   计伙计带着书、画笺和本地特产,满怀激情地跑了一趟京师,赶在年根儿才回来。去时满车礼物,回来亦是满车礼物,通州客栈的严员外与刘师爷都送了许多特产,表示愿意帮他们搭线,让致荣书斋在通州开分号,或者替他们代销也可。   傅知州则不肯受礼,照旧赠了他一副劝学的对联,写道:“富贵无常,小子勿忘贫贱;圣贤可学,清门但读诗书。”   计伙计拿出这礼物时脸色有些尴尬,崔燮倒是很习惯他这冷硬的风格,叹道:“傅知州真是耿介君子。把这副对联挂到堂上,我以后得天天看着它,免得自己挣了点儿钱就心生散漫,不好好读书了。”   众人想起他一天到晚不沾床的苦读情状,也不知他还想勤勉到什么地步。捧砚天天跟在他身边,最清楚他过的什么日子,不忍心地劝道:“大节下的,大哥歇两天也没什么,离着县试不还有四百三十三天吗?”   ……这孩子怎么说话的,这叫劝人休息吗?听得这天数,他们都想把东家送进书房读书了!   作者有话要说: 富贵无常,小子勿忘贫贱;圣贤可学,清门但读诗书   是清代蒋士铨飨堂挂的对联,原文是:“富贵无常,尔小子勿忘贫贱;圣贤可学,我清门但读诗书” 第40章   元旦前后, 迁安这边也下了大雪。王公子送完礼回来到他家坐了坐, 捧着茶杯叹道:“今年天气不好,去京里时下雪, 回来迁安又下雪, 哥哥我险些冻死在路上。幸好今年送礼送得顺遂, 还是托了崔兄弟你的福哩。”   崔燮玩笑地问:“怎么,莫非你送了我家的笺过去, 那些老大人们也喜欢?”   岂只喜欢, 还有不少人问他迁安是不是真出了那么个崔美人儿呢。不过这种事不好在本人面前说,王大少笑呵呵地看了他一眼, 改口说:“我去见了那位谢千户, 真个是和气人, 连我这没交情、没帖子就登门的恶客也招待了,还跟我叙了许久的寒温。我自知是没有这个脸面的,多半儿是托了崔兄弟你的福。”   崔燮客气道:“那是谢千户的脾气好,也是你们投缘, 我能有什么脸面。王兄这样嵚崎历落的男儿, 谁个不愿意交好?”   王项祯慢慢摇了摇头:“崔兄弟也忒看低自己了。哥哥跟你打个赌——不是年前就是年后, 他得派人给你回那小箱子的礼,你敢不敢赌?”   他离开谢家时,车里已搁上了谢家备办的回礼,却独独没有崔燮的,这能是为什么?他可不觉得谢千户是那种看礼物简薄便当没有的人,那句“是我给他请的旌表”里, 意思多着哩!   他挑了挑眉,多看了崔燮两眼。崔燮却理会不到他的深意,痛快地说:“好啊。谢千户若是真的还礼,那也是王兄替我送礼过去才得来的,里面有什么东西,我就分一半儿给王兄。”   “只怕到那时候,崔兄弟就舍不得了。”王大公子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起身离去。   他的预言倒是很准。过了大年初五,一辆普通的黑篷马车就驶到了急公好义坊前。寻常人不能乘车过牌坊,那车子里的人便跳下来,径自到供着圣旨匾额的门头前敲了敲,递上一个大红帖子。   帖子封皮上简简单单地印着“锦衣卫千户谢”几个字,整个崔家却都被惊动起来。崔燮从西厢书房里出来,看着冬日难得的晴碧天空,颇有种不种今夕何夕的感觉。   王公子随便打个赌,怎么就成真了?自己不过送了点儿不值五两十两的东西,谢千户家就千里迢迢派人回礼了?   他在外面站了站,多呼吸了几口寒冷的空气才踏入花厅。谢山连忙搁下茶盏,起身行了一礼,恭敬地说:“小人谢山,是锦衣卫前所千户谢大人的长随,今日奉老爷之命,给公子送些东西。”   他把谢千户的信与礼单递上,笑道:“我家老爷十分喜爱公子送的画像,还特地命小的采买颜料、白绢送给公子,好让公子以后作出更多好画。小人也有幸看了那画一眼,真个跟照镜子一样,单看五官模样儿,比我们千户还俊俏几分哩!”   崔燮克制地笑了笑,唇角几乎不动,只有眼中光芒闪动,稍稍流露出喜色。他谦逊地说:“哪里,是谢大人风彩非凡,崔某还未能抓住他三分神韵呢。”   谢山比较了一下温柔俊逸的画中人和自家大人带着缇骑出门时那副笑也笑得让人心冷的样子,觉得他约么是在自谦,便连声夸赞道:“公子忒自谦了。我们千户见惯了名家名作的,如何看不出你的画儿比这迁安有名的崔美人儿还好?他都收着不许人看哩!小的也在市面上见过人仿的四美图,远及不上崔公子给我们千户画的那张之万一。”   崔燮差点失态地从椅子上拔起身来,强行压抑着坐稳了,僵硬地问:“崔美人儿?”   谢山点了点头道:“我当初还想着,公子会不会和崔美人是本家呢。京里那些卖四美图的有的说崔美人是致荣书斋的幕后老板,也有的说她是老板的爱妾,公子可知道端底?”   崔美……崔老板扭过头看着门外萧索的院子,轻咳两声,僵硬地说:“那崔美人只是外面的流言误传出来的,其实并无此人。我在迁安住了几个月,岂不知真相?四美图是某位名家之作,致荣书斋偶得此作,将之印成画笺而已。千户大人若喜欢,我家里还存了几份,请小哥替我捎回去吧。”   谢山连忙躬了躬身,满面笑容地答道:“我家大人得了公子的画,哪还能看得上什么美人笺!不过真正的崔美人笺在京里极难得的,小的就厚颜谢公子赏赐了。”   他一开始光顾着美人笺了,等得着笺,又留下吃了顿酒,喝上崔家存的烧酒,才想起崔燮当初给的酒方子。   这可是谢千户叫他盯了半年的事,干都干了,岂能不表表功?   他顶着酒劲儿,特特地又求见崔燮,狠命夸张地说:“我们老爷打从半年前就吩咐庄子上试酿,可惜还差一两个月才得,不然今日就给公子送来了。老爷他实实是惦记着公子,半点儿没忘。小的那天看着公子的画都可惜——那画的怎么偏偏是我们老爷!他自己看自己有什么看头,只好收在箱子里,若是公子的肖像,肯定就挂在墙上了!”   ……在家里挂自己的肖像还正常,挂别的男人的像才羞耻好么!   崔燮简直不知从何吐槽起。不过想想谢千户一直记着他的酒,不是因为王公子那趟礼物才想起有这么个人来的,心里还微微冒出些喜意。他把临时赶出的书信交给谢山,笑着说:“请管事代我上覆千户大人,我也始终记着他的话,未敢有一天放松学业,只盼早日在京中相见。”   送走谢山,他便只留了一坛葡萄酒和那些专为送他的颜料,亲自押着剩下的吃食送到王指挥府上。   王项祯见他送了这么些东西来,便如同算赢了司马懿的诸葛亮,笑吟吟地说:“我就猜着了他得单独派人给你送一趟。这些必然是你挑过的,那你留下的那份是什么?方不方便跟哥哥我说?”   崔燮坦坦荡荡地说:“自然是挑的王兄用不着的东西。我当初送了谢千户一张画像,他看我要画画,怕我买不起好颜料,送了我几样罢了。”   王项祯“啧”了一声:“你们读书人用的东西,我这脑子还真想不到。且不说这些,哥哥我是真心要谢谢你,京里传了消息来,你那四幅美人儿图陈同知是极看中的,说不准这一二年间,我爹这个兴屯右卫指挥也有机会挪动一下了。”   崔燮连忙起身拱手,笑道:“那可要恭喜老大人了。”   王公子谢道:“同喜同喜,我若挪走了,一定把你书坊后的院子腾出来,省得你跟工匠们挤在一处。不过你那四美人书今年送的人也多了,往后就不那么新鲜了,不知你什么时候再出新的?”   去年好说,今年时间却有些紧。再者林先生天天叫他好好学习,不会再给他弄新文稿来了,一时间也没什么可印的。   崔燮想了想,问他:“王兄是要自己看还是送人?要送人的话,我前些日子送了家中老大人几套手抄的金刚经,如今正想印几本,以后年节好送人。要是自己看的话,就得等我那儿找到新书稿可印了。”   王公子把两手一摊:“我又不爱看书,又不爱念经,你可为难死我了。外面那么多话本、小说,你随便找一本,加些美人儿图不就印了么!”   那不行,他是有节操的人,要印也得印没有版权纷争的书。   他回去跟计掌柜一商量,计掌柜便拍着书案叫道:“那还要什么新书稿!再新的书也不及《三国》卖的火,公子这般好画功,画个三国一百零八将,保证比四美人儿这本卖得还好!”   那是水浒一百零八将……   崔燮摇摇头,轻笑了一声,跟他敲定了来日印金刚经和三国。这两样书外面版本甚多,他们也不用自己印,只去别的书坊买一套精校的雕版来,再搭上图就能印。两人敲定了接下来的出书计划,崔燮又问道:“《联芳录》选第一美人的计票计得如何了,要是多的明显,我这就把图画出来了。”   计掌柜捋着胡子,笑眯眯地说:“老朽每日都叫人数过,还是投婉宁的人多,足有四百一十票,那三个足足差着三四十票,到元宵节后怕也难赶上了。毕竟是公子有智计,给婉宁的赠图少印了三分,别看是她的笺纸出的早,那些客人只看书里赠的图难集,就越发想要她的画哩!”   崔燮满意地笑了笑,许诺立刻画图,让他自去准备节后开印的东西。   计掌柜走后,他脸上的笑容却收敛起来,对着画纸暗暗叹气:“可惜是跨文盲掐。要是一本书里掐红白玫瑰,那才能腥风血雨,虐得粉丝乖乖掏钱呢。”   要是能找个好写手,把现在这些无聊的故事改一改,写出些新意就好了。   他画了一年节的图,还抽空完善了那本《四书对句》。这么支离破碎地对了几个月后,他是真能对四书倒背如流,随便抽一两个字出来,都能知道是哪一篇、哪一章,前后句又是什么,不用从头背起了。   经过这场锻炼,再看刘师爷送来的那些小题集,都觉得题目十分亲切,字义文义通在胸中。自己作起“可以人而不如鸟乎,诗云穆穆文王”这种两下不靠的截搭题,也能答出个“夫人不如鸟,真可耻矣,如耻之,莫若师文王”这样扣得着经义的破题。   待出了元旦和元宵两假,已是正月二十,离着甲辰年岁试也就只有一年不到二旬的工夫了。癸卯年是乡试的年份,没有岁科两试,林先生也无意考举人,就打算按着这一书斋的小学生拼命复习,冀望能压出几个秀才。   正式开学后,他就把童生们每天的功课翻了一倍,然后单把崔燮拎到堂上,翻着他在假期做的功课和单抄的《四书对句》,满意地说:“你能作出这本书来,可见真把圣人书吃透了。如今你的诗经也做得差不多了,也该照着《四书》这么对一遍,只是不许在同一首诗里寻对句,你可做得到?”   崔燮垂着手乖巧地说:“学生自必尽力。”   林先生笑了笑,温煦地说:“我知道给你加的功课比别人多,你天天学得也累,可先生这也是为了你的前程。光咱们书孰里就十几个童生,本县在城十四社,县城外十二村社,三民屯,还有军屯子弟,加在一起至少也有几百童生,而每年迁安县学只许录二十名生员。你底子这般薄弱,若不比别人学得多,学得深,又如何拼得过这一县的人?”   是啊,迁安这么个学风不算盛的地方升学率就低到这地步。崔家二少爷是落籍在顺天府的,考试难度更高,难怪徐夫人为了给儿子抢个国子监的名额就能杀人呢。   可他也是从高考里拼杀过来的人,被985的录取的难度比这可还要高得多,哪儿能因为这点淘汰率就害怕的?他咬着唇笑了笑,抬眼看向先生,坚定地说:“先生只管放心,加多少功课我也应付得过来。明年那场岁试,学生一定要考过。”   林先生看着他灼灼的眉眼,仿佛看到了多年前初入科场,不知畏惧的自己。他心里也是一阵激动:“好!科场上就要有这么股一往无前的心气儿!今日为师便教你八比作法,往后你就要学作整篇的文章,我看你的功课时也不会再较别人放松,而是要拿你的跟那些考过童生弟子的一般看待了。”   作者有话要说: “可以人而不如鸟乎,诗云穆穆文王”连同破题都出自《明清八股小题文研究》侯美珍 第41章   崔燮这样的亲传弟子, 待遇自然也和别人不同。林先生给其他学生布置完功课, 便叫他们自习,只把他带进有火炕的内室里, 叫他坐在炕边听私房辅导。   他们师生俩早有默契, 学习的一切目的都是以考过这次生员试为准, 所以平常崔燮连诗都不怎么学:作诗和作文章的要求不同,诗句贵在简明, 经义文中相依相比的对偶句却要写得纡回婉转。学多了才子之诗, 容易影响文章的句法。   林先生先拿了他写的“题前”作业说:“你作的文字,好在紧扣圣人章句, 用词也处处有典, 是堂皇正大的路子。只是我看你词句不够雅致婉转, 而以气脉取胜,像是走了唐宋古文一脉的路子。   “可时文是当今的文体,是要写给当今的考官看的。若是考官不喜古文,就会嫌弃你的文字过于质朴。所以正文的八比对偶句一定要对得工整精丽, 把题前质胜于文的印象拉回来。”   崔燮认认真真地记下, 老实承认:“学生刚来县里时, 县尊大人说时文脱胎于古文,要我把邹阳子先生的《六先生文集》背下来。学生许是文章背多了,写时不自觉地带了古文的痕迹。”   林先生淡淡问道:“背了几篇了?”   他垂下眼,看着雪白的纸页说:“都已背熟了。”   《六先生文集》共三百二十篇,他是从闰八月下旬开始背的,最开始每天坚持背三篇新文, 后几个月功课太忙,便减到了两篇,寒假里才刚背完。他不只是背过一遍,还是按艾宾浩斯遗忘曲线巩固着背的。这中间只有少数几天因事停背新文,夜里吹了灯还要复习旧文,最多时一天得背二十几篇文章,现在也仍要每天复习十几篇旧文。   有时他自己回想起来,都不知是怎么坚持下来的。可他知道,以后他还要坚持这么背下去、学下去,因为科举是他面前最宽阔……甚至是唯一的一条路了。   林先生微微动容,感叹道:“我也没想到你有这样的志气。背古文不是错,破题到入题部分要精炼、有力,一气呵成地摄领全篇,学古人文章未尝不可。只是到了正文八比对句时,要工整严密,精炼文字,讲究音韵节奏。古文有古文的好处,时文也有时文的好处,不要一味地崇古抑今。”   崔燮对八股的敬畏可远胜于古文,好歹古文是从中学开始零零散散背过的,八股这高级文体都活了二十多年还没正经学完呢,哪儿敢贬抑它。他态度极好地应道:“学生懂了,往后一定注重雕琢词章。”   林先生又说:“也不可过于雕琢,若是太纤弱靡丽也是落于下乘了。”   ……这是两头儿堵呢?   雕也不对不雕也不对,那该怎么写?作个时文简直跟给甲方做方案一样,还没写就心塞了!   林先生颇有心得地叹了口气:“到了考场上就看你撞得上撞不上主考的喜好。撞上了你就是闭着眼作也能取中,撞不上就如新妇嫁进了丈夫薄情、婆母苛刻的家里一样:清丽不是,庄重不是,用典不是,不用典也不是……怎么做都是错。”   他素来严肃的脸上竟露出一丝幽怨神色,仿佛怀念着某任蹂躏过他的考官,崔燮忍不住偷看了两眼。他稍稍察觉,便借着喝茶掩饰面色,缓声说道:“县尊这样看重你,想来你县试一步是不成问题了,只是府试、道试时还要多揣摩府尊和提学官素日作的文章,迎合其喜好。”   林先生说到这里,崔燮倒想起戚县令平常也爱作文章。他还曾跟县里的书童说过,等县尊出了文集,自己也要买一本。既然他现在有了书坊,县试前也该揣摩一下主考的文章,那还不索性给戚县令印一套书?   反正《沈园诗集》都能卖出二百多本,戚大人那些游记包装个小清新风格,应该也能卖出不少。   读书人不都讲究“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么?他虽然没法帮戚县令捞什么政绩,进迁安的名宦祠,但至少能让他的文章流传下去,将来编地方志,说不定编者也会在《艺文》卷里录他个一篇半篇文章。   他稍稍走神了一会儿,很快又警醒过来,盯着林先生,生怕自己方才听漏了什么。好在林先生自己也正沉浸在对不知哪任考官抑或是科考本身的怨慕情结里,没注意到他的异常。   他提起笔随意记了几句,林先生神游归来,看他记下了自己说过的要求,便嘉许地点点头,继续讲:“古人文章,有骈文、有散文,时文里也分骈、散二部分。开头从破题到起讲为散句,中间八比相偶相对之句,就近似于古之骈文,但对仗要求的不那么工整,只要文义并立相对即可。八比之间又有散句过接,最后又以一段散句结束全文,总归本题,这便是经义文全篇的结构。”   这回他并未拿程墨集让崔燮看,而是专门作了一篇短短的范示文章,指给他看:“文章要承发题旨,要议论,借古人之口发你心中之声,全在这八比偶句之中。其中一二比领承‘题前’,也就是古人说‘起承转合’中承的部分。要写虚不写实,扣住题目发出自己的议论,以提起全篇之势。”   林先生那篇文题出自《论语·八佾》,题文“子谓《韶》尽美矣,又尽善也”。承题的二比便是领承起讲部分所说的“《韶》乐彰显大舜功德之盛”的意思,不沾一个美字,而从奏乐的笙箫琴瑟与舞者所持的干戚羽旄两方面写尽韶乐之美,扣住题面上半部分的“《韶》尽美矣”。   崔燮穿越之前那么多年都以为韶乐就是个琴曲,读到“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这句时从来没有代入感。如今读书多了才知道,人家看的是零距离舞台的大型歌舞剧,在东周那没有互联网,没有电影,也没多少书可看的时代,估计他看完了也能怀念三个月。   当然,不知肉味就算了。   他的指尖在桌子上敲出节拍,反复吟诵了几遍,赞叹道:“我读先生这两句,也有心融于文字之间,百读而不倦的感觉。”   先生淡然地、微微地一笑,指着那两句比偶的对句说:“这两句用的是剖一为两的手法,将韶之美分剖为音之美、舞之美。若换了意思单一的题目,就将其题外之意补进去,或是一正一反、或是一明一暗,相互呼应着阐释题目,但又不能把题目一步写尽。”   指尖一划,略过下面的散句说:“一二比提起全文后,可以在此用三四句散句点出题目,使文章处处扣题,上下浑融一体,不致散漫拖沓。若是前面入题部分已点明全题的,也可以略过不做。”   散句之后又是一对与前二比内容相承接的对句——这年头也很淳朴的叫作三四比。   这两比中以韶乐之声比凤鸟之鸣,以九韶之舞比百兽率舞。粗粗看来,三四比只是承接一二比,将题目中的《韶》尽美之意加以闸发,但凤凰鸣叫和百兽率舞在经书里又有别的意思,那是指代圣王之世的。   所以这两句不只描摹乐舞的音律舞姿,更是承上启下,往前扣了一步题目,写出了《韶》乐之善。   林先生浅浅地摇晃头颈,无声地吟咏着那两句得意之作,点拨道:“三四比是全篇的脊梁,承上落下,从题目上半转入下半,要转得利落稳妥。或用二三句,或用五六句,不要太长。之后再用几个散句过接,直入下半题。五六则算是三四比的补充,写尽下半题之意。   “这两句就是‘起承转合’中的‘合’,可以承接三四比的内容,也可以更进一步阐发题意。五六比开头要以虚字开头,承接上文的用‘盖’‘惟’‘若此’‘是故’;若不顺承三四比而另开新意,就用‘且’‘况’‘或谓’这样的词。”   他那篇文里就是顺承中二比,以“盖其声之美”开头,仍是从音容两方面作比偶句,又递进一层,深入解释韶乐之美不仅美在音律乐舞,更美在其淳化风气之德。   八比文章到此已经完了六比,只剩下最后两比和一个散句结尾。崔燮看到了下课的希望,精神微振,拉长笔记本,将笔尖虚虚提在新的一页白纸上,等待记完这最后一点关窍。   林先生也有点放松,指着文章最后那对比偶句说:“五六比之后,文题的意思差不多讲尽了,七八比就再次总归本题,呼应上篇全文。”   最后两比的要点在于收束,束而不断,引出悠悠余思令人回味不绝。毕竟底下还有个大结待写,不能真把这两比当作结尾。   “过去也有制义大家舍了最后这两比不作的,不过去年会试后出的程文是以最后两比收束全文,引出余思的。时文时文,就是时新之文,应考时要按着最新的程文范式来做,学前人文章只学思路笔法,不要学那过时的结构。”   讲到这里,林先生的神情彻底散下来,有种已经讲完课的感觉,站起来伸了伸腰,回头对他说:“大结就随你去作,此处用几句结也可,十几句也可,依着题目发你自己的心声,不必拟学别人了。”   崔燮满满地记了一张纸,也直了直腰,又拿起先生那篇文章认真研读起来。   林先生在屋内转了两圈,活散筋骨,看外面太阳快升到中天了,腹中也微微鼓鸣,便吩咐他:“今日先讲到这里,今日回去便以这篇为题,仿写出一篇来。我也不求你立刻做出好文章来,只要结构准确,对句严谨工整即可。”   见崔燮答应得痛快,又想起一件事,往外迈的步子顿住,指着桌上的程文集吩咐:“既然你能背完《六家文集》,往后也从我这里拿些当代名家的程文回去背,品味其中的辞理、文脉。”   崔燮这些日子虽然专注《四书》,也没撂下唐宋八大家的古文,每天睡前还要按遗忘规律复习十几来篇,背成习惯之后也就不怵头背文章了。何况八股文有体例在这里,保证按破题、承题、起讲……到大结的顺序来,这样有格式、讲韵律的比散文更好背。   他从桌上找出一本没看过的文集,跟先生当面借了,重回课堂自学。   午饭时捧砚来给他送了新蒸的飞面馒头和炒鸡、炒肉丝、红煨肉、黄芽菜炖豆腐几样菜。他那两只眼还都盯在纸面上,满脑子都是对仗,字斟句酌地对着上比填下比对句,只掰开馒头蘸了点菜汤就送进嘴里,浑然不知自己吃的什么。   孔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他这个小学生作着《韶》的作文,也是一整天都食不知味。好容易敷衍出一篇文章,站起身来才发现颈椎、腰椎都像快断了似的,稍稍活动就嘎吱嘎吱作响。   他吹了吹纸上半干的墨汁,卷起稿纸,万分庆幸自己前二十年不用学这东西。孔孟的战斗力可比鲁迅、朱自清、老舍他们捆在一起都强,要是他从小学就开始学作八股,估计还没上大学就得腰间盘突出,根本没机会长到一米八了。   作者有话要说: 引用的文章题目是“子谓韶尽美矣,又尽善也”,作者顾清,弘治六年进士。文中是成化十九年,没办法,只好隐去作者和内容了   八股文写法主要是借鉴龚笃清《八股文鉴赏》 第42章   一忙起来, 时间就过得特别快。   崔燮白天上学、做题, 晚上画画、背书,时间就如流水般过去, 只愁十二个时辰不够用的。书塾里再没有没有放假的日子, 他也没空看历书, 早不记得今夕何夕,只知道离着县试的倒计时一天比一天更少了。   那天早上要出门时, 他忽然发现院子里倒了一条细长的灶灰, 从井口引到厨房里。而自井口往外又铺了一条灰黄的好像是麸皮似的线。崔源就在旁边打扫,却半点儿不动那两条长线, 似乎是有什么风俗。   他驻足看了一会儿, 好奇地问:“今天是什么日子, 弄这些灰在院子里?”   黄嫂从厨房里出来,缩手缩脚地说:“回公子,这是咱们县里的风俗,要引龙入宅, 这一年才得发财哩。”   崔燮顿时就有点不敢说话了, 生怕暴露出自己不懂本朝风俗的事。好在这风俗真是迁安独有的, 京里不时兴这个,捧砚就在身边叽叽喳喳地给他解释:“我也才知道,这是咱们老家的风俗。要用米糠引到井边,再用灶灰从井里引到水瓮边上,这样就能把龙引进家来,往后有龙住在咱家井里, 就能保佑主家发财哩!”   黄嫂对着他这个小舍人有些怯,待捧砚却像自己家的小辈一样,含笑看着他说话,也多说了两句:“今日还要吃油煎糕的,不过早上吃糕不易消化,中午又怕路上风吹了,油糕不香脆。公子晚上早些回来,我给你现煎米糕,多多地洒上砂糖吃。”   崔燮点了点头,温煦地说:“好啊,我正想吃油糕。既然已经用油了,也顺便炸些芝麻球、甜麻叶、馓子、排叉……多做一些,你们在家就先吃,也送给邻居们尝尝。”   黄嫂“哎哎”地应了,回厨房去忙活。他自去赵家门口等赵应麟出来,两人依旧一道上学去。   赵家却没有早上不吃油糕的习惯,赵应麟捧着两块油纸包着,煎得酥黄油亮的米糕就出来了,顺手递给他一块,努了努嘴说:“我奶奶亲手做的,南边儿的做法,跟别人家的不一样,你尝尝,保证好吃。”   二月初的天气还颇为寒凉,刚煎出来的油糕就已经不烫手了。崔燮老实不客气地接过来,撕开油纸咬了一口。米糕里薄薄夹了一层猪油白糖馅儿,差点烫着他,不过烫归烫,的确和这边的口味不同,那糕不知怎么就更细软香甜一点儿。   崔燮不禁再次庆幸自己得了书斋,不然想跟别的穿越者一样靠卖小吃赚钱,就连这条街上顾客的口味都满足不了。   吃人的手短。吃完那块糕,他就特别自觉地拍了拍赵应麟的手背说:“今日要是先生考帖经墨义,我保准看在赵奶这块煎糕的份上给你抄。”   赵小世兄脸上的笑容就要飞出来了,还故作矜持地说:“我岂是那样的人?帖经墨义都是咱们读书人的基本功,我自然早都背熟了。”   崔燮险些笑了出来,照顾着小学生的情绪说:“应麟兄自然没这个意思,是我自己有些不确定的地方,默写时要跟你对一对。”   赵应麟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不再假装不作弊的好学生,胡乱点点头,便兴致勃勃地跟他说起上丁、上卯两天祭文武庙,先生可能要跟知县大人去作些应制诗文,说不定要给他们放假的事。   这样真正的小孩子,总是没什么心事,容易满足。就为了考默写时能抄一笔,他就足足从早上高兴到了下午,直到先生正式要他们默写帖经墨义时——   崔家忽然来了人,说是京里有客人来,要崔燮回去待客。赵应麟的欢喜顿时变成了惊恐,瞪着眼睛看他一步步离开,却没胆气拉住他,只能看着他走向明朗自由的大门外,自己独自面对满篇题目。   且不说赵家小世兄落在教室里会怎样,崔燮出门时也是有些忐忑的:京里至今也只有两家人来找过他,一家多半来是找麻烦的,另一家却是他想结交的朋友,这两个选项间的差别之大,不啻于是路上遇到劫匪,或是路上捡了五百万的现金。   他摇了摇头,问来接他的工人:“是谁来找我?”   “是个锦衣卫家里的下人,叫谢山。”那工人不住在崔家,自然不知道年节里谢山还来过一趟,也不知道他们的关系,带着对锦衣卫天然的敬畏,压低了声线说:“说是来给公子送酒的。”   崔燮的笑容便清楚了些,脚下加速,快步回到家里。   黄嫂这时候已经炸出了许多麻叶,厚厚地洒了层白糖,还有裹了豆馅的糯米团子,酥脆微咸的排叉,都拿出来待客。谢山坐在花厅里一口茶一口点心地吃着,见着他才拍拍手站起来,笑道:“小的正要多谢公子款待,你家这点心都别有风味,不逊于京中的。”   他又递上一份礼单,上面没有那么多京师特产,只有些普通的点心果品,外加十坛精酿酒。   这酒就是他给出的方子,酿出的浓香型高梁蒸馏酒了。   谢山道:“这酒是刚蒸出来的,我们老爷尝着味道好,就急急地命小的给公子送过来了。不过酒酿的时间短,虽然清冽浓香,却还不够柔和醇厚。老爷叫我嘱咐公子一句,这酒最好搁在窖里存够一二年,去去火气再喝。那时你也长大些了,正好能喝烈酒。”   崔燮握着礼单笑道:“如何当得起千户大人这般惦记。酒我收下了,还有件礼物要请小哥替我捎回去。”   他收下礼单,自己又去书房里取了一轴画卷出来。打开来却是一卷观音图,画得也像是谢千户那张肖像那么精细。观音的容貌完全取自《西游记》,但具体衣着他记不清了,是照着外面卖的观音像画的。   谢山当场就站起来,念了声佛,叹道:“这才是真佛像,公子怎生画出这般状貌,庙里供的也不如这个好!”   那是因为左大玢老师长得好,出外景拍戏时就被群众认作观音过,他顶多就是童年记忆深刻,画得比较像罢了。崔燮谦虚地笑了笑:“谢小哥过奖了。我是因上回你说肖像不好挂出来,便琢磨着画一幅能挂出来的像。也不知千户大人信佛信道,就画了这张。”   上回谢山来送了那么多颜料,他当时就想着要用那颜料画一幅叫谢千户看看。   普通的肖像不方便往外挂,自画像更不是送人的东西。但当今天子讲究三教合一,道士和尚都往朝里弄,民间的信仰风气也浓厚,大多数人家都会请一张神像或佛像回家。三清他记得有些模糊了,画不太好,只好先送一张观音像——就算谢千户自己不用,也能送给信佛的长辈亲朋。   谢山满脸虔诚之色,捧着画卷说:“我们大人也没有什么特别信的,反正过什么节也去庙里、观里的捐些香油钱。待看了崔公子这样的好菩萨像,说不定就信真了。”   崔燮微微松了口气,说:“这就好,我家还有几部新印的金刚经,都是自家书坊出的,不值什么,你也帮我捎进京里,叫谢大人拿去送人吧。”   他看着谢山捧着画都不敢动的模样,便上去帮他卷好了,用红线系住。谢山把卷轴恭恭敬敬地放在干净桌面上,起身谢道:“那我就代我家老爷谢过公子了。过了三月就是清明,四月初八又有浴佛节,都是布施经卷的好日子,有了公子印的经书,我们老爷也能省许多事呢。”   他又拖了一车礼物回去,谢瑛先把画挂在书房里,又打开一本经书,看着经书底衬淡淡的莲花与卷头、拖尾印的彩画,忍不住皱了皱眉:“这是崔美人儿的印法。你说这是崔公子自己印的?”   原来致荣书斋是他家的?崔美人果然是那个崔美……崔小公子?   谢山却不知他在想什么,点了点头说:“崔公子说是自家书坊印的,小的想着只是几卷经书,回礼也不费的什么……”   谢瑛淡淡瞟了他一眼:“你又知道不费了?他这么个清孤淡泊的少年人能有几分家底,这经书是彩印的,印书时少不得抛费许多银子,这样的画稿也不知花多少钱买,你怎么能拿他这么多本回来!”   低着头不说话,暗暗腹诽:你们这一趟趟送礼来、回礼去的,夹着他这个下人在中间来回跑腿,竟还要落埋怨。   想归想,这话他却不敢说出来,反而要做出一副积极的模样说:“崔公子说这书是他书坊印的,要么小的带几个家人回去一趟,扮作外地客商打探打探他家铺子开在哪里?若有人不长眼地欺负他,小的便往衙门悄悄递上一张千户大人的帖子,包他那店铺稳稳当当,日进斗金!”   谢瑛冷笑道:“他家顶着圣旨,又是户部郎中的亲子,与指挥使之子交情甚深,迁安哪个敢欺辱他。只是他们这些读书人不一定懂经营……罢了,你带人回去看看——不必再上门见他,只看看他那铺子里有什么滞销的书本,随便买些回来,我拿去送人。”   =====================================   谢瑛印象中清高不知俗务的崔燮,却正满脑子铜臭地想着怎么卖那些《金刚经》。   二月初四正是上丁日,县内要祭文庙,生员们正是要在这日子装幌子的,都是要跟着去祭扫、作文称颂先圣贤们。林先生一早就套了车出去,给这群小学生也放了天假,崔燮头天晚上就作完了功课,早上骑马回来,临了一个时辰字帖静气,便叫人把计掌柜叫来研究新书发售问题。   他受了谢山启发,想要多印一些经书布施给周边佛寺,借那里的僧人推销自家经书。   计掌柜沉默了一会儿,看他不似开玩笑,才试探着问道:“公子是不是只顾着读书,还不知道咱们迁安周围有多少寺观?”   崔燮眨了眨眼,大胆地问:“有很多?难道还能有五六个?”要是只有两三座庙,他们还能一座庙布施几十本,多的话就只能少布施几本了。   这些经卷搁在寺里也没用处,大部分不是卖给信善,就是赠给大财主。他这金刚经是做成了经折装的,比他过年时手绘那两本又精致了些。封面裱了提花细绫,每页纸面印有淡色莲花托底,卷首画印西天大雷音寺,拖尾画印白衣彩绘观音,布施出去一看就比那些普通经书虔诚几倍,和尚与善信们岂有不喜欢的?   他就是看好了这里面的商机,想提前借寺庙之力推广自家的金刚经。先叫人都知道了他家经好,等到清明、浴佛两节,众人争着布施经卷时,自然要先紧着他们书坊的买了。   到时候还可以搞个私人订制,购买量大的可以在经书后单印一页“某某信男信女刊刻敬施”的字样。   他想的倒挺好,计掌柜却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倒像在看不知事的晚辈似的。往常计掌柜都把他当作沈万三似的信重,倒很少这样看他,崔燮不禁也有些心虚,又加了几座:“难不成还能有十来座?”   计掌柜扔是摇头,叹道:“少东家只数数咱们这里有多少座山就该知道,寺观只有比山更多的,岂有比山更少的?咱们迁安是七山二水一分田的地方,逢山便有寺,足足建有六十二座寺庙,光是有敕赐匾额的就有两座。还有一座观音寺,公子这经卷上印的就是观音像,那里非布施不可的。”   这么个小县城好几十座庙,不合理吧?这都是谁建的?一县才五千多户人,供着六十来座寺庙,和尚们吃得上饭吗?   计掌柜颇为自豪地说:“本县多是虔诚善信,布施柴米从不含糊。发水那年师傅们也借出庙宇宫观,舍了好些米粮来救人,是以如今香火还更旺哩!纵观永平府下这么些州县,乃至府城,只除一个直隶滦州能比咱们多几座寺观,别的哪个也不如咱们!”   好好好,我知道和尚们吃得上饭了,咱们也得指着和尚吃饭,所以这回经书怎么个布施法吧?   计掌柜回忆了半晌,说:“县东有个宣觉寺是必要布施的,然后是两个受过敕匾的清宁寺和保宁寺,一个观音寺。这几家的香火也最盛,一家布施上百卷也就差不多了。咱们铺子里打年前就能有一月千两上下的流水,如今刊刻的书又不多,拿出几百两花在这上也不碍的。”   其实就是为了给东家自己祈福,花个几百两敬佛也不算多的。   作者有话要说: 民国印的迁安县志上是这么多座庙,明朝未必,但至少有个资料比自己编的准,就这么写了 第43章   经书是能长卖不断的。严格来说, 也没有几个人是为了读经才买的, 而是为了给信仰花钱。元旦、清明、浴佛节、中元时都是销售高峰,市场广阔, 虔信的客户们又都不吝花钱。只要他的印本好, 到日子就能轻易卖出去, 推销到外州府也容易,不用像出《联芳录》时那样层层铺垫地炒作。   只是印经书时, 这个店名得改一改。   他们书坊后院见住着王大公子的外室, 多少有些艳话传出。之前卖的是美人画笺和风流才子诗集、神魔爱情小说,坊市隐约的风言风语还不碍的什么。如今要卖经书了, 顶着这么个名声, 那些布施经卷的只怕也要嫌他们书坊不够清净。   只是现租房子开新店也来不及, 也没那么必要,崔燮就叫计掌柜安排,印书时在牌记里披个马甲,改叫作“清竹堂”。反正经书印出来直接送到寺庙里, 等到真正过两节要施经时, 就在庙里租个地方临时卖两天, 还方便人买呢。   哪怕大家一看画就知道是他家出的,只要明面上不揭破,施主檀越们就能心安理得地布施。   计掌柜笑着应下了:“东家想的周全,那就换个堂号吧。咱们家原先也常在集上、庙门口摆摊子,只是如今店里生意好,这些个月不用去外面卖了。换了新堂号后还要不要换个新伙计卖书, 免得人看出来?”   崔燮没去过店里,因便问他:“咱们家有几个新伙计?若实在找不着合适的,你索性挑个人往后专卖清竹堂堂号下的清雅书籍,有人要问只说他们换了东家是了。”   计掌柜道:“这样说着不大好听……罢了,日子还早,大不了咱们找牙行雇几个伶俐伙计,临时让他们负责这摊子。”   摆摊的事可以慢慢挑人,倒是布施经书的事还有点细节问题。他低头看了崔燮一眼,问道:“如今离祭扫的日子还远着,公子打算以什么名义布施经书?”   布施寺院也要有个名头的:比如某公子夜梦过世的祖先受苦,要施经给祖先赎罪;比如某财主欲求好姻缘,要施经祈求佛祖保佑;比如某书生苦读诗书以至身体孱弱,要施经化解身上的病灾……唯独不能是某书坊老板想卖佛经,请寺内的大和尚们拿他捐赠的书做推广。   “那就是我这些日子学习得太勤苦,身体不适。前两天画了佛像后才能心平气静,所以将画印成了经书,想要布施给佛门结个善缘吧。”   崔燮垂眸想了想,托着下巴说:“正好这两日祭文武庙,先生才放我们两天假,往后就没时间了。索性我趁这工夫去城东那庙里看看,顺便跟他们订下清明时念几卷经给先妣消灾度厄……”   他的眼神微微游移,目光落到窗角一点晴空上,声音极轻缓地说:“也让他们给我念几卷祈福吧。”   他自己是不迷信的,可穿到了别人身上,也愿意按时俗给身体的原主念念经,求小崔燮来世安稳,也图个自己安心。   计掌柜合掌念了句佛,笑说道:“正该如此,东家这们虔诚,佛菩萨才能保佑咱们生意兴隆。只是要念经得给寺里写下施经人的姓名、八字,和尚们写了帖儿递到佛前,那经文才能保准了是给你消灾解业,祈福延年的。东家预写张笺儿,带到寺里给他们。”   崔燮还不知道原身和母亲的生辰,回去就跟崔源父子说起施经的事,问他们八字帖儿该怎么写。捧砚倒知道他的八字,却不知道主母的,只记得是难产而死,祭辰正是崔燮的生辰。崔源年少时是跟着崔郎中的,倒记得她是天顺六年嫁过来的,然而也不知她嫁过来时几岁,因着新妇生日不大做,又不知道她的生辰在哪天。   最后给刘夫人做经忏的帖子上只能写了“迁安县在城第某社某里某排信女崔刘氏,生年失记,殁于成化五年二月三十日辰时”;崔燮那张则写了地址和生辰八字,一并用锦囊装了。如今出门也不像现代那么简单,这一天他们就在家里准备经书、银两,熏好新衣裳,转天一早才乘车去了寺里。   宣觉寺在县治东北,远隔着半条街,路上便已是一片热热闹闹的摊子:有卖黄白纸的、卖香烛、卖鲜花、卖香炉的、有卖供果点心的,有卖佛经的,有卖鎏金鎏银佛像的,有摆摊抽签算命的,还有夹杂其中的小吃摊子……三教九流,僧道俗人,挤在路边就像赶集那么热闹。   崔燮跟捧砚一路扒着窗子往外看,不时交流一下哪家切糕蒸得厚,哪家茶汤搁料多,从庙里拜回来好买着吃。   他们的马车、衣服都只算普通,但崔燮天生长得好看,又有种见惯大场面的气度,混在拜佛的人群里也颇为打眼。那知客的僧人主动迎上来接待,因见他们买的是好香,进庙捐的香火银子虽不是大锭,也是雪白缠丝的整块银子,便额外加了几分热情,问他们单是进香,还是要供长明灯、布施经卷、做水陆道场……   崔燮双掌合什,虔诚地说:“在下囊中羞涩,比不得那些心虔的善信,只是家中刊刻了百卷金刚经,想布施给贵寺,结个善缘。再就是下月便到清明,我还想请高僧为先妣诵几卷经消解灾孽,也顺便替我念几卷,积来世福报。”   知客合掌颂了一声弥陀:“施主有此心,便是一大功德。”   既是来施经的财主,那就不能只让他在院子里逛了。知客把他引到客院里,吩咐一个头陀去后院抬经书过来,自己在旁陪坐。僧院里有上好的香茶,小沙弥摆上来几盘年前存的松、榛、枣、栗和寺里做的龙须糖配茶。   知客劝他吃了茶,便问他:“不知施主从何处来?”   崔燮思索了一秒他是不是要跟自己打机锋,但转眼就想到,和尚会打,他不会打啊!虽然这句他还能接个套路的“从来处来”,甚至再来句“云在青天水在瓶”,可是再往下说准定接不上了。   那他还费什么劲儿,干脆当个好清纯好不做作的施主,任他话里多少禅机,就当直白的问话听了!   他打定主意,低了低头说:“我是从城北急公好义坊过来的,寒家就是坊后崔家。”   想不到知客僧也是那等不打机锋的爽直和尚,听了他的话便叹道:“难道施主便是急公好义坊的主人,朝廷旌勉的崔义士?施主便是大破白莲教妖人的崔义士!”   他说一句,崔燮便点点头,知客说着说着自己竟站起来了,眼睛发亮地盯着他,双手合什,颂了一声佛号:“小僧久慕檀越风采,不想今日见到真人,竟比传闻中更精彩朗阔。”   崔燮仿佛看见三个问号吊在自己脑袋上,实不明白自己一个以武功受旌表的人怎么能叫和尚仰慕上。那位知客见他神色茫然,笑着解释了一句:“那些白莲教妖人妄借弥勒佛祖之名,行大不道之恶,欺世盗名,败坏我佛门清誉,实为佛贼!崔义士能擒获那妖人首脑,消弥白莲教之祸,连坊市间妖言妖书都扫清了许多,小僧心中一向感佩。”   所以……这是原著派和OOC同人党之争?僧人们没有战斗力,掐不过会煽动百姓造反的白莲教,他挂了个帮着捕拿妖人的名,真正的和尚因此就感激他了?   不不不,真正干活的是锦衣卫,这种功劳他可不能贪!崔燮连忙解释道:“当时打伤抓住那伙白莲教众的其实是锦衣卫千户谢大人,我只是恰在场中,侥幸从妖人手下逃得性命而已。”   知客叹道:“义士何必忒谦。小僧也曾从急功好义坊下过过,那坊边石碑上刻得清清楚楚,施主分明是浴血力战、打伤妖人的!还有一位住持相熟的檀越也说过,施主身上这里至今还有一道长疤哩!”   他在脖子下面划了划,忽然眯了眯眼,慎重地问道:“今日施主来此,莫非是那些妖人作法伤你?你不必担心,敝寺虽不是那等受了朝廷敕命的大庙,却也是自唐末就建起来的,颇有些灵验。施主要若解厄,小僧这就安排,近一二日内便着僧人给你诵经!”   崔燮连忙说:“不敢劳烦大师,我平素心直气正,那妖邪不敢侵我。今日来寺里,实是因为前些日子在下日夜苦读疲惫,却又不得好睡,后来为给祖父母祈福抄了金刚经,自此疲倦渐消。因见有这般神异,便叫家人刊刻了几卷经书来布施给贵寺。”   说话间已有头陀搬了经书来给他们看,崔源也跟着过来了,在外间僧房休息。崔燮亲手打开箱子,拿出一本包着红缎皮的薄薄经书说:“只是这百卷经书,请大师收下。”   这书是选了鸠摩罗什大师的译本,统共五千余字,加上经书首尾的两张图和颂词、真言、奉请词等,仍只有薄薄一本。一百本加起来也只够攒一个小箱子的。   知客道了谢,拿起经书来细看,心里不禁赞了一声。崔家这经本虽不是那磁青纸加金泥抄的,封皮却贴了大红缎子,封面封底又有彩绘图案,画像上的人物宝像庄严,折页间还印着小小的法器图,甚是精致。   他刚要赞崔燮抄得工整,人物画得也好,忽然想起来,他刚才说这是刊刻出来的,并非抄本。   如今这迁安城里,唯有一家能印彩图,他也听说过崔美人的名声,难道这就是那印美人图的……他下意识看了崔燮一眼,崔燮也正看着他,目光清正,从容淡定地问:“我觉得带彩图的比原先只印经文的好看,就专请匠人印了彩版,大师觉得还可入眼么?”   大师微微一笑:“经书上的文饰皆是施主一片虔心,怎会不好?”   寺里的施主檀越众多,上供尽是攀比着来的,今日有财主在佛前供五十斤海灯,明日就有大户供一百斤的。只要彩印经书入了僧人的眼,自有人替他鼓吹,就不怕没有别的施主要印的。   崔燮也不跟他讲究什么言有尽而意无穷,合掌答道:“大师这般说我就放心了。这些经书便付与贵寺,只是清明节前后,还望大师留心为我挑个好日子诵经祈福。”   知客道:“我们寺里近日有个南面来的高僧挂单,念的好精熟的经文,到那日让他亲自与你主持。”   崔燮既不懂禅理,也说不出什么当世风俗异闻,只听知客讲了几个果报故事,便借口天色不早,起身告别。知客本想留他在寺里吃饭,他却推说先生留的功课还没做完,不好多耽搁,便踩着饭点儿出了寺院。   知客直把他送到大门外才回去,见太阳正顶在头上,便叹道:“可惜咱们寺里没甚出名的吃食,若有昊天观的素斋名声,说什么也得留他吃一顿。”   一同送客的小沙弥劝道:“似那么娇贵的官人财主哪里肯吃素斋。咱们又不似南边儿的和尚会做扒猪头,施主们都闻名去吃,这也是没奈何的事。”   知客也懒得管他是没奈何施主不肯留下吃斋饭,还是没奈何寺里没有猪头吃,打发那小沙弥去照管别的施主,自己带上头陀,抱着那箱经书给监寺看。   崔燮没吃素斋,却也没去吃肉,而是在寺外小吃摊上买了些切糕、蒸饺、芋糕、蓑衣饼,又叫了三碗热茶汤在摊子上吃了。回去路上遇有卖松仁糖烧饼和南京来的云片糕的,他们也买了几包,原想到家分给工人些,却不想家里已经有了客人。   说是客人,其实只是在他家书房看书,并不要人招呼的。   崔燮进去道了声“怠慢”,仔细看时,却是郭镛、汤宁等几个年轻生员,懒懒散散地坐在沙发上看书。郭镛年纪最轻,体力好些,还直起身拱了拱手,那几个却是眼皮都耷了,叹道:“这两天赶了两大场祭礼,又要作诗作文,我等真是身心两乏。回来时我们想起你书室里的床舒服,离武庙又不远,便来做了个不速之客,望崔贤弟莫嫌弃我们。”   崔燮笑道:“哪里敢。前辈们肯来,我这院子才是蓬荜生辉哩。我这就叫人备些薄酒相待,几位是在厅里吃还是在这儿?若就在这桌上吃,我叫他们把桌子收拾一下。”   几人强坐起来说:“不必不必,我们自己收拾就行,下人哪里知道该搁在什么地方。”   崔燮便从书架旁掇了个藤筐过来,叫他们把桌上的书搁里头,回头他自己往里填。几人一边放书一边说:“你这书房可比我们的有条理多了。我在家里,看过的书向来是随手乱扔,哪还想着弄个筐装他。”   也有人说:“你这书房收拾得见功夫,弄个笺儿贴书背上,找起来也省力。”   郭镛却没跟着收拾,而是拿着一本草草装订成的书问:“这是你做的《四书对句》?我今日听适之兄说了,你整理得十分齐全,对句也工整,还是按着韵部分录的,怎么却不印成书?”   他翻着书页,抬眼看着崔燮,又似严厉又似期许地问了一遍:“这本比沈园诗集更值得印,怎么不印出来?” 第44章   为什么不出对句集?   说来惭愧, 他把对句集抄给谢千户之后本就想刻版出书了。可后来要卖《金刚经》, 两下比较,就觉着这书不好加图, 又不如经文市场成熟、容易推广, 就把印书的计划押后了。   可郭镛就像林先生那么严厉地看着他, 仿佛他说错一个字就要罚抄书似的,他不敢照实说, 微微垂眸, 斟酌着答道:“我年纪尚幼,学问也浅陋, 哪里就有资格编书了。何况这是圣人书里的词句……”   郭镛摇了摇头, 斩钉截铁地说:“就是趁着年幼才出。十五岁的童子能集《四书》章句为对, 还可得称一句神童;到我们这年纪再作,就是无聊文人寻章摘句的游戏了!”   他还是这群书生里最年轻的,才二十出头的好年华,说出这种话来简直要扎死那些奔三生员的心。   好在三十岁中举的也不算太老, 众生心里暗暗酸疼了一会儿, 也就忍过去了, 跟着劝崔燮:“这是正理。你若早两个月出这书,十四岁的神童,还要叫人看重哩。郭贤弟既说你这书能付梓,那就是真没什么错谬,你只管大着胆子出便是。若再拖下去,到十六岁成丁, 就不比现在这童子身份值钱了。”   当初戚县令可惜他没能当上十四岁的秀才,如今这些书生又催着要他出书,看来神童在大明朝真值钱——话又说回来了,神童到什么时候又不值钱呢?他托了原身之福,现在还在算得上神童的年纪,又有这么些人为他打算,无论如何也该珍惜好年华,别轻易抛费了光阴。   崔燮起身朝几人拱手拜了拜:“晚生才疏学浅,读书未精,只怕书中多有谬误失漏,还要请前辈们斧正。”   汤宁玩笑地说:“客气什么,我们不是还坐着你的沙发,看着你的藏书么?何况我们乡试在即,看看这对句,也算是复习了。书你先印出来,叫郭才子替你作序,明年他考中进士,做了翰林清贵词臣,你这神童之作也就扬名在外了。”   崔燮不禁笑了出来:“不错,往后我若考不上进士,就在郭大人门下做个清客,专门编些给学童开蒙的书,也混个名士当当。”   一个年长的生员王之宁正要劝他少说这种不吉利的话,汤宁却抢着叫道:“不可不可!蒙书有什么可印的,我还等着你家的套色绣像小说哩!《联芳录》我都要翻烂了,你就没什么新书可印?”   崔燮答道:“也有的。近日要印经书,之后准备再画几幅三国名将,印个绣像版三国。我还想劳烦各位前辈们一事——若哪位前辈读三国时写了眉批,或是有相熟的名士写的,晚辈也想收来印在书里。”   明末就开始流行批评本,金圣叹的批评本水浒传到二十一世纪还在书店卖着呢,他出《三国》时要是不加个专家评论,简直对不起金才子。   不过印时还要讲究一下排版,不只一个人批一段,得几个专家搁在一块儿评,用不同颜色的墨区别,就像视频弹幕。专家们批评风格不同,对三国人物倾向不同,读者有所好恶,或者对掐,或者写文写评掐批评者,都容易炒起热度来。   他卖书的不怕掐,还就怕掐不起来呢!   他坦坦荡荡、一派正直地对前辈们说:“只是要请前辈们把关,所收的批注要批评得有理有据,或辛辣有力,或风趣诙谐,或发人深省的皆可。稿费便依着写小说的稿费,将来我这里要印成批评本《三国》,让读者边看书边看批,既能增添读书趣味,也能彰显批评者的才名。”   “就像……就像那本《联芳录》似的,正文后面夹着一页页的批评文字?”汤宁惊喜地说:“我便作过评三国的文章!还有书上的随笔记的眉批,回头我便叫人将我那书与你送来,我也不要你的钱,你只要在内封印上迁安才子汤逸安批评就好!”   两个同样爱看小说的生员陆安和徐立言也争着要把自己作过批注的《三国》送他。只有郭镛还坚持着《四书对句》不动摇,叫他先印几十本书来,把全县上下生员名士都送到了,定实了“神童”之名再干别的。   崔燮有些无奈于他的固执,更多的却是感动于这般关怀,重重点头,应道:“郭前辈放心,我明日就叫他们雕版。”   说着话,黄嫂便来送饭菜了。外间那几位生员带的书童小厮们帮着端进来,满满排了一桌子。他们先前说话时就着茶吃了不少松瓤烧饼和云片糕,垫了垫肚子,对着满桌新上的珍珠丸子、煎酥鲫鱼、红煨羊蹄、蒸羊尾等硬菜也还算从容,饮酒吃菜,聊聊诗词文章,偶尔说些考试的事。   崔燮是吃饱了回来的,不想跟着再用,就在旁边陪坐斟酒,偶尔夹一筷素菜。那些诗词散文的他插不上嘴,但众人说起科试来,他就不禁要问点儿经验。   王之昌笑道:“这倒是有。我虽是不第多年的秀才,好在也有些童试的经验,得给小贤弟讲一讲。”   他拿筷子敲着酒盅口,想了想才说:“就说说考场上的规矩吧。县试试卷和草稿纸要预先到衙门礼房买,买来后填上三代姓名,所习经业,再由礼房书办钤上骑缝章。自己的纸是一片不得带进县学的。正式应考的日子就在二月这几天,天寒地冻的,你自己备件不上面、没有毛的皮衣,搜检时免不得要脱下冻一冻,但坐进考场,有这件衣裳可是能暖和不少了。”   郭镛也一边回忆一边缓缓地说:“县府两试都不糊名,只要卷子有可取处,县尊、府尊看着你这年纪,好不好也能低低的录了你。道试这一关却不一定,学政大人都是从京里下来的,有的爱少年书生,有的爱老成的文人,看你年纪太小,为让你学问扎实些反倒要压你一压。”   他抬眼看了崔燮一下,笑了笑说:“但如果你是能刊刻出《四书对句》的神童,那又有所不同了。提学大人到永平府时不光是要主持院试,还要巡视当地学风,考核在本府生员……若是那时听说了有这么个神童,又看了这经义中摘出的对句,自然觉得你年纪虽小,却是个端方持重的读书人。到交卷时你再答对沉稳些,他不用怕你恃才傲物,自然不会刻意压你。”   郭前辈跟他年纪差不多大,对科场竟揣摩得如些深刻,难怪全县官吏和读书人都当他是最有可能中举的呢!   叫他这么一分析,他自己都觉得童生试如探囊取物了!   崔燮激动得两腮微红,给这些书生斟了几杯酒,眼巴巴地等着他们多说些。   余下三人也都说了些考场忌讳,比如进考场要提前预备吃食和打赏巡场小吏的散钱;一天只放考生出恭两趟;提前交了卷也要在门口等着,凑足人数才能出门……比较特别的是禁止在文字中自叙乡贯或是读书艰难之类的话,只要卷中略微流露这样的意思,立刻就要遭黜落。   崔燮想起各类选秀比赛和访谈必有的卖惨环节,不由佩服定下这制度的朱元璋:大家都不许卖,考生就不用绞尽恼汁编出悲惨童年,判卷的考官也就不用在照顾弱势考生和按文打分里摇摆了。   他兴趣满满地听着那些人讲考场规矩,说得差不多了,书生们的文思也泉涌出来了,汤宁便举杯说:“咱们这一屋子不是生员就是神童,也算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了,不如咱们也学小崔公子的《四书对句》,从古诗中摘些词句作联句?对不上来的便罚酒……”   王之昌道:“在崔公子家喝这么多酒,岂不是给人家添麻烦?依我说,对不上来的便罚替他理一本书。把这些书都插回去,大伙儿酒也醒了,饭也足了,也该各自回家了。”   这罚法倒风雅,众人都答应了,他便先拈了刘禹锡一句:“铜壶漏水何时歇。”   他身侧就是汤宁,应声答道:“御苑砧声向晚多,”对上之后又给身边的徐立言出了上联:“采槛烛烟光吐日。”   这些书生一个个转过来,崔燮反正是不学诗的,就在旁边作监场,拿笔记着联句。有谁对不上来便递过一本书,让他们照着背后贴的纸笺搁回书架上。   几人开始时对得极流利,到了两刻之后,也渐渐有些才思不继,慢慢地都被挤到书架前干了几趟活,倒把酒意随着汗流干了。   临别时几个书生揉着腰腿,都有些后悔似地说:“怎么说好了是来你家歇歇脚、看看书,歇得倒更累了?王兄出这主意真是累人,还不如都喝完了酒一块儿收拾,省得这么起起坐坐的。”   崔燮强忍笑意把他们送出门去,回去工工整整地抄了一份馆阁体的《四书对句》,拿去工作室让雕版工们雕出来。这份对句加在一起不过五百多句,大多还是二字对、三字对,比《金刚经》还短,也没什么图文可加,四个雕工便把《貂蝉拜月》《吕布戏貂蝉》等彩图往后推了推,赶着给他刻了出来。   崔燮想着后世教辅书的包装,还真有点儿想刻个自己的头像在封内页,让小学生在自己的阴影长大,想了想又觉得太羞耻,最终只让人在书签左侧印上“迁安崔燮编录”,因是以送人为主,也没写牌记。   刻好的书先印了一百本,给县尊、县丞,本县教谕、训导及相熟的生员、童生各送了一本,请他们点校批评。郭镛等人又多要了几套,说是要代他找人作序、作评。可惜他平常不太出门交际,相熟的文人不多,连赵邻居家在府城上学的大世兄都寄到了,还有许多送不出去的,索性扔到书坊里寄卖。   不过他心里清楚,这蒙书扔过去也只是换个地方落灰而已。一般私塾先生都有用熟了的蒙书,不大力推广很难让他们换书。而搞推广的话,费的工夫、成本又得不偿失,还不如放在《金刚经》上回报快。   何况店里的崔笺和小说卖得挺好,计掌柜帐面有了钱,还让儿子去京里进了不少乡试闱墨和时新的小说话本来,哪样不比这对句好卖?他把书交给来拿货的方伙计时,也体谅地交待了一句:“卖不动就卖不动,搁着去吧。”   虽然崔燮这么说,但做伙计的岂有不好好卖老板自己出的书的道理?方伙计回去后和计掌柜父子商量了一下,便在店外竖了大牌子,写上“蒙学奇书,本县十五龄神童集《四书对句》”,把书摆在下面,叫了个十几岁的小学徒在旁边盯着。   这牌子上又没个美人儿什么的,只几行光秃秃的墨字,看牌子的人都不多,底下的书就更没人要了。林先生家几位儒童去买画笺时见到这般凄凉情形,上学时便跟他说了,崔燮也不以为意,只笑了笑便一带而过。   过不几天,计掌柜找他交待各寺布施经书的帐目,说完后又提了提店里的情况,说到那些《四书对句》时,脸色忽然有些古怪。   崔燮奇怪地说:“卖不出去就卖不出去吧,我心里有底,也不怪你们,你这么挂心它作什么。”   计掌柜活像刚生吞了个人参果似的,噎得眉毛都皱了,不知是喜欢还是难受,咂着嘴儿说:“倒不是卖不出去,可怪的是,它竟都卖出去了!是个外地客商买的——咱们店里上好的崔笺、《联芳录》,那些客商抢着要的东西他一样都没要,只挑了些久剩的诗书集和摊上那些《对句》,连价都不还,将那三十多本全包去了。” 第45章   “《资治通鉴纲目》《大学衍义》《迁安县志》《小学》《孔子家语》……还有这摞《四书对句》?”   谢瑛翻着谢山远从迁安县提来的两摞书, 长眉微挑, 看着垂手站在堂前的长随,好笑地问:“你在家里又要钱、又要车、又要人地筹备了这么久, 带的家丁比我出门带的缇骑都多, 就买回来这么几本书?这书摞起来还没你搬去的银钱箱子大吧?”   桌旁站着的管事差点憋不住笑, 跟着去迁安的护院们也微露不屑之色,觉得谢山太小题大作。   谢山的脸红了又白, 委屈地说:“小的不是为了办好这桩差事么!是老爷说的崔家小公子耿介清高, 不通俗务,小的就想着他家纵有个铺子, 料来生意也好不到哪儿去。谁知道还没找着他那个书铺, 从路上就遇见好几波儿去迁安买崔美人儿笺的, 到了他那店里更是……”   他想起在店里排队时,看见墙上挂的那张等身婉宁秋思图,两腮不禁又涨红了几分,咽了咽口水说:“人家那美人儿图画的, 比画笺好看, 不, 比那真正的美人儿还好看——大人你是不曾亲眼看见,就云扬班那个唱旦角的小玉笙都不及那般绝色!”   那张图虽是画成的,却有真人也难及得上的妩媚风情,这一提起来,就连随行的护院们也颇怀念当时的悸动,顾不上笑话他了。   谢瑛指尖在桌上轻叩, 清脆规律的敲击声把他们的魂儿又从美人图上拉回到眼前。   众人连忙屏息低头,压抑住心中躁动。谢山也夹紧了尾巴,老老实实地说:“不是小的们办事不力,实是人家崔小公子买卖做得极好,店里的人多的转不动身,根本找不出什么难卖的书。”   他瞄了地上那两摞书几眼:“除了《四书对句》是在外头摆着,一看就无人问津,容易买回来的,剩下的还是小的逼着他家伙计爬梯子上书架,上上下下摸索了好几次才寻出来的呢。”   谢瑛料知他不敢骗自己,听到他那店铺生意这么红火,便流露出一点意外的神色:“他这些日子不是正用功读书么,竟还有精力把书坊经营成这样……倒是我低估他了。”   谢山一拍大腿,叫道:“崔小公子可不有本事么!他们店外招牌上就写了,十五龄神童集圣贤书里的句子出了对书,这神童连书都能出,管一个书店更不在话下了。”   谢家老管家却不敢相信,嘀咕道:“敢莫是他家请了个好掌柜吧,一个十五岁的小童儿哪里会懂经营?不是老朽看低他,咱们千户十五时还跟着赵同知办差呢,那小公子又不是天上神仙托生的,怎个就能顶门立户,自己管买卖了。”   谢瑛摇摇头,替他分辩了一句:“你莫小瞧他。我在他这个年纪,若落到贼人手里,进退无门,也没有他那份镇定。当初代庙考校神童李东阳,出对‘螃蟹浑身甲胄’,东阳对以‘蜘蛛满腹经纶’,代庙便称其有宰相之器,我看这位崔小公子亦有此器量。这是经营天下的人才,经营起一间铺子也算不得什么。”   他弯下身,捡起一本《四书对句》,翻看几页,见里面联缀的对句比年前给他的那本更多,眼中嘉许之色更浓,叹道:“可惜了,好好的神童竟拖到这个岁数。崔郎中真是个糊涂人。”   管家劝道:“这毕竟是人家的家事,父亲不管儿子前程,大人又能怎么帮他。就是那小公子自己也要讲孝道,不能违背了父亲的话哩!”   谢瑛笑了笑说:“这怎么只说是家事。天下英才皆是皇爷的臣民,神童也是天降与我朝的祥瑞,岂能任由他埋没了。”   这样的书本该荐给那些有清流名望的翰林学士等辈,可惜他们锦衣卫与清流天生的不对盘,他要是贸贸然去向人推荐,反倒伤了崔燮的声望。   说来说去,还是怪崔郎中给他拖到了这把年纪。   若在十岁之内,直接举荐给皇爷,送进国子监或顺天府学读书又有可难?可十五岁终究是大了些,江南才子中,这个年岁考上秀才的也不新鲜,一个童生试也没考过的白身少年,皇爷纵然知道了,也未必肯召他进宫奏对。   他想得有些投入,双眸微微眯起,上弯的唇角也抿平了,半合的眼眸间便透出一股凛冽的光芒。谢管事简直以为他要杀人夺子,急的劝道:“崔公子的事自有他老子娘打算,大人合他非亲非故的,又不是没帮过他,怎地就这们上心了?”   是啊,非亲非故的,只不过见了两面,何必这么操心。   谢瑛看着地上那两摞书,眼前闪过崔燮稚嫩孱弱的模样和与面容不符成熟气质,轻叹一声:“他没了亲娘,老子又靠不住,我不替他打算还有谁替他打算呢?当初父亲在万全都司身故,咱们府上艰难的时候,还不是赵大人提携我才有今日。得帮人时便帮一把吧。”   他拿着一本《四书对句》离开,剩下的叫人替他收到书房里,吩咐管事:“替我辞了两天后的聚会,就说我得了一本神童书,见人家十五岁的童子都能通四书,也激起读书的心气儿来了。”   谢瑛要闭门读书的消息很快便在锦衣卫两司十四所传开,同僚、下属奇怪不说,几位同知、佥事听说这事,私下也不免八卦几句。过不多久,连权知锦衣卫事的怀宁侯孙泰都传儿子过来问了一句:“他一个见任职的卫所千户,闭门的读什么书?难不成还要考进士?”   孙应爵道:“我哪儿知道,只听说他看了什么神童写的四书,自己就想发奋读书了。这年月神童是过不了几月就出一个,谁知道哪儿来的神童书呢。再说四书五经有什么好看的,外面现在都看崔美人儿的……”   孙泰待信不信地说:“不就是那个四美人合集吗?后军都督陈瑛家还有他的大图呢,我看过了,也就……倒也是挺好看的吧,他可真看那个看入迷了?那再好也是纸人儿,还不如正经说个大家闺秀成亲呢。”   “是随书赠的四幅大图吗,儿子也集了几套成套的,父亲若喜欢,儿子回头便送父亲一套把玩。”孙应爵笑道:“谢瑛倒是不大看那个,谁知道他看的什么书。父亲敢莫是想给他做媒了?是谁家女儿,容貌如何,配得上他么?”   孙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你也就知道好看不好看。人家都替皇爷办了多少差,还知道念《四书》,还要求上进,你干过什么!你至今出过京么?看你这样子,将来能成什么气候!”   将来能成什么……当然是继承怀宁侯府了。   孙应爵暗地撇了撇嘴,面上老老实实地,垂头肃手而立,说:“父亲放心,我找个时机问他一句。你老要是给他相了哪家千金,也提前告诉我一声,我跟他透个底,好叫他高兴高兴。”   他自己也好奇谢瑛这种连《联芳录》都不上心的人能叫什么样的书迷住,便捡了日子去谢府问他。   却不想他去的时候,谢瑛却不在家。谢管事将他让到花厅,亲自端了茶上来,告诉他:“我们千户看神童书看的入迷了,这两天满心都是那书,回武学拜访教谕去了。”   孙应爵支着眼睛问:“他还真打算考进士哪?这们大年纪,好好成个亲,生几个大胖小子荫袭他的武职不好么!他这么上进,倒比得我不行了,那天我爹听说他读书,可是差点儿就上鞭子打我了!这是哪个神童,直是个索命的冤孽!”   老管事也觉得冤孽,可是想起墙上那张宝像庄严的观音像,又不敢往恶处想,心里暗念了声佛,无奈地说:“可不就是云南司崔郎中家那位旌表了义士的大公子,我们千户与他也是缘份忒深,大事小情都要关照着。”   孙应爵哪里在意一个小小的义士,想了一下没想起来,便浑不在意地说:“你们谢大人真个要当文人了。罢了,你也别备茶了,我去看看他。”   他翻身便去了城东武学,看门的军士都认得他,连忙迎上前问:“世子今日也来了?敢莫是知道了张尚书下武学来,也想听听他会讲?”   孙应爵笑骂:“我都什么年纪了,又不是都指挥,还回来听这训诲?你们见着谢千户不曾,我过来寻他的。”   两个军士笑道:“回世子,谢千户早上就来了,此时还没走,世子不妨进去寻他。”   孙应爵翻身下马,把缰绳扔给他们,随意指了个人引路,整整衣冠,大步流星地进了武学大门。学里此时已经散了会讲,下学的幼官和武将子弟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说话、练武,有认得他的便上来行礼。   他随手还礼,忽见有相熟的教谕过来,便上去见礼,问道:“先生今日可曾见过谢瑛?知道他往哪儿去了么?”   那教谕也客客气气地拱手答道:“谢千户散堂后与张尚书一道走的,世子若寻他们,便到讲堂后厅看看。他如今学问精深了,竟能跟张尚书聊得起四书,真难能可贵。”   孙应爵听得牙疼,连忙跟他分手,找到讲堂后面,正见到谢瑛和张尚书在门口说话。张尚书手里还拿着本薄薄的书,封皮上印着打眼的《四书》,底下还有什么字被他手指压住了,看不清楚。   张尚书温煦地说:“我做左侍郎时便在这里升堂会讲,也算是看着你长大的,知道你一片向学之心。如今的武职子弟和幼官们可比不得你们当年……”   谢瑛垂眸微笑着说:“下官当年也是浑浑噩噩,只读《武经七书》《大诰武臣》时用心些,哪里知道圣贤之书的好处。若不是后来见那位小友读书勤苦,也生出自省之心,又怎会重燃向学之志。今日我将这些书送到武学来,也是盼着更多子弟能出勤学之心,不只作一粗鄙莽夫。” 第46章   张尚书赞许地说:“合该如此。先帝正统年间使成国公置武学教导军官子弟, 又许武学生和儒生一般科考入贡, 就是为的叫他们读书知礼。这些子弟虽有些微末职荫,又岂能抵得上正途官员的前程?回头我与林大人议一议, 着实抓抓武学风气, 从严奖罚, 俾使其等通晓圣人微言大义,熟习韬略, 谋勇兼资。”   谢瑛赞同地说:“尚书关爱, 是这些生员的福气。”   张尚书摇了摇头:“福气什么,若真从严查考下来, 他们还不知怎么恨我呢。不过武学风气是不如从前严整了, 生员怠惰进学, 有至于《武经七书》都不能通解的,出操也不勤勉——今日我下学稽查,竟就查到了十余个年长的幼官与应袭子弟逃学。也是该重重地惩处他们一回,以正学风。”   谢瑛拱手笑道:“那下官就不耽搁大人的正事了。”   张尚书微微点头, 低头看见右手握着的那本书, 不禁低叹一声:“一个乡野间未入学的少年尚肯钻研经书, 这钦命建的武学,选的进士作教谕,却教出些庸劣生徒,实在令人心惊。这些书回头便教他们放在讲堂里,让那些生员出入看着,也好长些知羞惭、图上进的心!”   谢瑛双眉一挑, 似是错愕地说:“这个崔燮并非乡野中人……”   张尚书缓缓摇头,指尖按着书签上那行“迁安崔燮编录”,看着他说:“他不是见住在迁安县里?不是正随乡间秀才读书?灵草也要生在山野间才叫祥瑞,若是长在钟鼎之家的,不过是庭兰玉树,也不觉新鲜了。”   谢瑛若有所悟地看着他,张尚书的笑容便深了些,看着那本书说:“他既是在县里编出这本书,便足以作武学生员的榜样,与他是谁的儿子又有什么关系。”   他把书卷成筒,敲着掌心悠然回了内室。   谢瑛在他背后侍立着,到他进去了,才微微吐了口气,转身离开讲堂。到得堂外便看见来寻他的孙应爵,拱手招呼了一声:“孙世子。”   孙应爵也答了一礼,道:“方才我进来找你,见你正和本兵大人答话,未敢打扰,就退出来等着了。这里不是说话的所在,咱们先找个地方坐坐?”   谢瑛答应着,与他一道走出武学,骑上马往 附近酒楼去。孙应爵腹中攒了不少要问的,到包厢就叫人清场,急不可耐地问:“方才我隐约听到两句——谢大人这是要弃武学文,改考状元了?”   谢瑛温文尔雅地答道:“哪有此事,不过是有感于别人勤学不倦,自己心里也加了警策,不敢像从前那样虚掷光阴罢了。”   孙应爵惊叹道:“那神童是什么来路,你跟撞了邪似的,看他一本书就要闭门读书了?”   谢瑛嘴唇微启,“崔美人”三个字在舌尖打了一转却又压回去,只简单地说:“不就是咱们锦衣卫替他要了旌表的义士崔燮。原觉得他是个勇毅之士,不通文墨,不想他回乡读了几天书就能集句成书了,有些触动。”   孙世子还是没想起崔义士是谁,惊叹道:“这不成了周处了?武能除三害,回头读几十年书又能科举入仕,当个名臣……”   谢瑛笑了笑,颇有信心地说:“何须读几十年。那果然是个神童,我看他用不了几年便能考进京师了。”   “他几年进京不要紧,你可别也立志苦读几年就好。你一个实职的五品千户,就读出两间屋子的论语也不能应试的。”孙应爵摇了摇头,忽然啧啧两声,倚着桌子凑向他,问道:“谢大人今年贵庚了?”   谢瑛也不管他这么天上一拳地上一脚地问什么,只正经答道:“下官今年二十有三,虚长世子两岁。”   孙世子说:“你都二十三了。我爹在你这年纪都有两儿子一女了,我儿女少些,如今也有了个小女。我看莫不是因你家里没个老小相伴,才闲的想念书了。”   谢瑛脸上的笑容一丝未变,仿佛被打趣的人不是他似的,问道:“今日世子来寻我就是为此事?我倒觉得自己还年轻,不急着套上家累。”   孙应爵仔细瞧了他一眼:“你还年轻?”   谢瑛悠然说道:“往古之时,女子二十而嫁,男子三十而娶,使其气血充足,然后行其人道,所以古人往往多寿。以此算来,我岂不还年轻着?世子的好意谢某心领了,婚姻之事倒不着急,我还是趁着为大好年纪多读几本书,往后才能替皇爷办好差使。”   罢么,谢千户着那个神童的对书魇着了!   孙应爵摇着头离开酒楼,跟他父亲说起谢瑛读书读到连亲都不想成的事。   怀宁侯这两天被儿子那句话挤兑的,正愁着给谢瑛牵一门什么样的亲事好,闻言倒松了口气,拿眼角儿夹着儿子,胡乱骂了几句:“人家就知道读书养性充足气血,你打十五六就在内闱胡混,弄亏了身子,这么多年才给我养下个孙女来,要我怀宁侯府将来给谁继承去?去!你也给我去书房清静地读两天书,不许再碰女色!”   孙应爵真个被关进书房,忍熬了好一阵子才得出来。他深悔这事先跟老父说了,借着父亲入衙视事的工夫,找了永康侯徐锜、武安侯之子郑纲等几个相好的勋贵子弟,抱怨了几句。众人摇头叹道:“你这几日是身在桃花源里,不知世事,岂不知武学里边更是折腾得大伙儿不得安生?”   他惊讶道:“怎地,武学生员们也都跟谢瑛一般立志考进士了?”   襄城候侄孙李晏悲叹道:“若都是自己要考就好了!如今是本兵张大人与提督武学的林御史要严抓风气——   “如早晚点卯,辰时初刻不到的俱都记录在案,着本营营官严加申斥;遇上本营要出操的也是先到学里请假,操练完毕还要回去接着上学。还有月初的考核,原就是学里的教官管着,如今本兵大人亲自出策问题目,还让堂下官批改,你说这可怎么过!”   孙应爵摸了摸鼻子,暗地庆幸自己年过二十,不用再上学了。   又有个在学读书的公子说:“张部堂亲自写的‘劝学篇’悬在讲堂上,写什么‘其惟处寒素然后能读书欤?抑其惟远繁华然后能读书欤’?什么‘夫道无终穷,虽圣人亦有待于学也’……还弄了几本不知哪个乡下神童编的书搁在讲堂书架上,教谕们动不动就‘十五而有志于学’。咱们又不是那靠着读书吃饭的文人,这么认真做什么!”   徐锜挑了挑眉说:“那可不是不知哪个乡下的神童,你们怎么忘了?就是锦衣卫给请旌表的那个义民,妖人案里那个,户部崔榷的儿子!我当时还想给他递杯酒同喜呢,酒也不喝就跑了,好不扫兴!”   又有人说:“一个堂下官的儿子谁记的那么清楚。迁安县我就熟一个人,也是姓崔的——”   众人心领神会,哄笑了一阵。   又有人问:“迁安姓崔的莫不是什么大姓,出了个崔美人儿不说,还出了个姓崔的神童?”   徐锜说:“这个写书的崔神童像是崔郎中能生出来的,那位风流的崔美人儿断不是那等老冬烘家里养出来的。我记得他家只得两个女儿,大的还嫁到四川了,不可能是崔美人儿。”   众人都看孙应爵——他爹权知锦衣卫事,他如今也还在卫所混着,都望着他知道崔美人的事多些。   孙应爵也摊了摊手:“这些日子叫家父把我锁在书房读书,门都没出,我还不及徐侯爷知道的多。再说哪有人家年少美貌的小娘子出书的,能自家顶门立户开买卖的,纵是个美人儿,怕也是徐娘半老矣。我是不肯去查的。不查出来呢,我就当她是个泰山神女般的美人儿;查出来是个年老貌寝的,往后我还怎么看她的书呢。”   众人纷纷摇头,不肯相信那美名是凭空传出来的,可心里堵着这个美人迟暮的阴影,再说下去也觉索然无谓。武安侯世子便说起迁安又出了一家会印彩图的清竹堂,印的好金刚经,佛像极尽庄严妍妙,他家太夫人请了几卷供在谭柘寺,连宫里几个老公都向他家打听是从哪儿请来的。   刚说完四书又说佛经,尽是些正经无趣的东西,这群勋戚听得没意思,都说:“经中附图再好看还好看得过美人图么。说这个还不如想想崔美人家新书要出什么故事……”   =====================================   崔燮也确实正在家研究着新书。   《三国演义》共一百二十回,二十四卷,若都是他们自己刻印,就是刻到明年也刻不出来,所以演义与金刚经一般,都是买了南方书坊的木版,回来自己校对修订的。   旧版也是图文皆备的,捧砚跟着他们校订好文字后印了一本。崔燮回家后就抽空看看排版,按着故事情节加入插图,叫匠人把多余的画版裁掉,两张字版排成一块;或是把字版拆开,再各拼一张图版上去。   至于收来的点评,往刻好的版框里插着并不方便,他就叫匠人用极窄的竖版雕出来拼在字版外侧。他们从东邻赵家订了长一尺二,宽八寸三分的大幅纸,装订成书后,边栏两侧各留有一寸宽的白边。   书本翻开后,左右两页空白处印的评论正好在书页中心连起来。各人评论以不同颜色印出,内容、颜色相碰撞,有互相补充的,也有互相驳斥的,既醒目又吸引人。页间评论没掐够的,就在章节后附上长篇论证,仍是以不同墨色印出,不影响读者看正文。   因为评论和图都不到位,他们就先试印了前几章出来,配上画好的何太后、伏皇后、貂蝉、二乔等美人图,请汤宁这样的资深读者和王公子这位大客户试阅。   汤才子找了几个同道共享,洋洋洒洒地写了一篇这书看着怎么舒服,评论怎么引人入胜的长文。王公子更实在些,袖着银子跑到他家来问他:“印这套书的钱够么?我先投你几百两,先订下二十套!”   崔燮这便放心了,笑道:“托王兄的福,我那套《联芳录》已是赚足了钱钞,这书也只差画图排评,工人和银子都不缺的。”   他其实最担心的是自己画出的名将不受本朝人认可——明代画中的英伟男子都要挺着一个长腰大肚,肚子不够大仿佛就没有名将名臣的气度似的。他不习惯画圆肚儿,给吕布收了腰,几个雕工还嫌他画的将军身材不雄壮,幸好给钱的大客户和评论家审美在线,让他又找了信心。   谨慎起见,他也问了王公子一声:“我把温侯的肚子画小了,不要紧么。”   王大公子不甚在乎地说:“谁看他的肚子了,看脸不够么?再说哥哥我也没肚子,哪个敢说我不长壮伟美的?”   王大官人说得对。   崔燮满意地送走了他,又挑了那张吕布戏貂蝉的跨页图,叫印刷匠人多印几份送到店里,让计掌柜他们给买书的客人们看看,多问几个人能不能接受这种画风。   谁想图还没送过去,计掌柜就来了。而且从中午就到了家,硬生生坐到他下学,连茶饭都没吃几口。   崔燮看着他一脸魂不守舍的样子,险些以为是朝廷要禁《三国》了,忙叫捧砚端碗新茶给他,坐到他对面和声悦色地问:“这是出了什么事?咱们这铺子要倒的时候不也撑过来了,怎么现在这么多书卖得正好,你倒像受惊了似的?”   计掌柜抹了把脸,把攥了一下午,纸面都湿透了的一份《京华日抄》递到他手里,颤巍巍地说:“公子自己看看吧,这是劣子从京里买来的,上面印了一份兵部尚书张鹏的《劝学篇》,公子看看那文章前面的序,尚书大人……尚书大人居然知道了你……”   崔燮心跳微微加速,伸手接过《日抄》,打开找到《劝学篇》,细看了几眼,见那序言里竟写了一句:“读迁安县学童崔某所集四书对句有感,遂为北京武学众生员作此文。”   作者有话要说: “夫道无终穷,虽圣人亦有待于学也。”出自归有光八股《吾十五有志于学》一节 第47章   大明著名八股教辅书, 朝廷屡查屡禁, 屡禁不止,开科举押题滥觞, 年年再版的《京华日抄》——序言的劝学文章里——竟然有他崔某人的姓氏家乡和他的对句书名, 这是何等的荣耀!   【距离我成为崔后雄的日子不远了。】   崔燮悄悄挺了挺胸, 打算八月乡试结束后就请刘师爷帮忙攒一份顺天府的闱墨刊印。   计掌柜眼巴巴地看着他,眼见他把那篇文章从头看完了才敢说话:“东家, 我看你这是入了尚书大人的眼, 往后就能一步登天了!咱们现在又不合从前那么穷,几千两银子总拿得出来, 你就算考不中秀才, 咱们就捐个监生, 再捐个中书舍人,有尚书大人在朝里照应着,你不就能当官了?”   崔源强按捺着激动说:“少爷你当了神童,还得了尚书大人赞赏, 那老爷是不是就能让你回家了?”   崔燮摊开《劝学篇》, 指着前面武学纲纪废驰一段跟计掌柜说:“你看人家张尚书的意思, 那就是为了给武学弟子竖个贫寒坚贞的读书人典范,我得自己读书进学才称得起人家的嘉许。要是他刚把我写成贫而好学的学童,我一转头买官去了,那些生员们要怎么看我?这岂不是逆了尚书大人的意思?”   又看了一眼崔源,直白地说:“我回去当郎中公子也是这结果。咱们大人是断断不能让我回去的。”   崔源不甘不愿地叹了几声:“少爷本来就是郎中公子,怎么能为了他一篇文章就不当呢?那尚书再尊贵也得讲道理, 再说老爷一向耿介,不是那等巴结上官的人……”   崔燮微微摇头,淡淡笑道:“这事往后再说吧。我如今已名声在外,明年岁试又多了一重保障,正该庆祝。源叔你去叫黄嫂把那只火腿炖了,晚上咱们自己庆祝一回,也别闹得太大,省得人家说咱们不庄重。”   崔源也知道崔燮如今就是别居长门的陈皇后,等汉武回头是等不来的,能得司马相如一赋就是运气。他便收起那点妄想,叫黄嫂子多备几个好菜,自己又去丰顺楼订酒菜,晚上叫书坊的人也来吃喝。   计掌柜见他走了,少东家又当不成官,便也有些失落,跟着起身告别。崔燮却抬手按住他,说道:“计掌柜且慢走,我还想问几句《四书对句》的事。”   崔燮压根儿就不想进京,更不想再见着崔郎中夫妇,相比之下,他更在意的倒是那本书如何卖进京城,又如何入了兵部尚书眼的——   这《四书对句》打从印出来就是摆在摊子上也无人问津的东西,怎么忽然就有大客户来包了圆,这么巧还叫兵部尚书看见了?而张尚书怎么就忽然对一个小学生集的对句感兴趣,看了之后不仅不曾随手抛掷,还兴起了拿他当榜样劝导生员读书的念头?   总不会是崔郎中良心发现,叫人把他摊子上卖不出去的书包圆了,还特特向张尚书举荐了他这个神童儿子吧?   就是崔郎中真失了心干出这种事,人家正二品的兵部尚书也不能自降身份配合啊!   可要说这是巧合,那就更是侮辱他这么多年看的侦探小说和电视电影了。必定是什么在京里有身份、有势力,结交得上兵部,心地善良温厚,愿意拉拔他这个孤弱少年一把的人做的……   在他极简单的人际关系网里,这些要求的每一条几乎都直指向同一个人。   崔燮垂眸思索着,指尖在书页上轻敲,问计掌柜:“你还记得买了这摊子书的客商什么样的吗?”   计掌柜不假思索地说:“记得!是个极阔气的大财主,穿着大红绸面的皮袍子,还带了几个像军汉似的杀气腾腾的家丁。那气派真了不得,一看就不是咱们小地方的人!当时不光伙计叫他们指使得团团转,店里的客人都叫挤的不敢上前呢。”   崔燮便问道:“那你可还能清楚记得他的眉眼五官?是不是特别俊秀,嘴角含笑,就像个书生公子似的?”   有些对,又有些不对。那是个高瘦高瘦的财主,长得也挺俊,但眉尾又粗又乱,颧骨凸起、两腮微凹,纵笑起来也带着几分武人的悍气,不像个书生。   崔燮也不觉得失望,打算先把人画下来,免得将来见面也不识恩人。他去屋里拿了自制的炭笔和粉笺,细细地问计掌柜那人是什么眉毛、什么眼形,怎样的唇形、脸骨、神情……反复修改了几次后,纸上便呈现出一个他看着也觉得眼熟的轮廓。   正是常来给他家送东西的谢山。   他把还没画完的图扔进炭盆烧了,只记下他背后主人的情份,笑了笑说:“行了,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你们不用再管。你先去后院把印好的‘吕布戏貂蝉’图拿去店里给读者看看,若是大伙儿都能接受里面武将的身材,我就开始画桃园三结义、张飞怒鞭督邮这些英雄图了。”   计掌柜纳闷地看着他,想问又不敢问。   崔燮看得出他好奇,却不愿意告诉他,只淡淡笑着说:“人家施恩不望报,我难道能给些许银子就当是偿还了他援手之情吗?索性我先记着这情份,将来举业有成,有资格跟人家站到一处时再说吧。”   计掌柜听得云里雾里的,摇着头去后院拿了彩图,到店里选了一张贴在柜台上,叫往来买书的人都看见。剩下十来张则压在柜里,当作买书的添头,买够百两的大客户便送一张。   他还叫工人赶着印了几本《四书对句》,仍旧摆在摊子上卖。还用红纸好墨,亲手抄了张尚书那篇《劝学篇》作招贴。凡有生员来买《京华日抄》的,看摊儿的伙计便主动告诉人家,他们店里正卖着张尚书所言“迁安学童崔某”的《四书对句》,问客人要不要也买一套。   有兵部尚书力荐,《京华日抄》绝佳的广告位,连那本向来无人问津的《四书对句》竟也卖了五六十本出去。再后来还有京里的客商来问这书,甚至找人打听崔燮的住处,想邀他再写一本神童书——或者不用他写,书商自有相熟的生员可以人笔,他只要题个名字就行。   崔老板全都坚定地拒绝了。   就是要找枪手出教参,他也有书坊可以自己搞,岂有让别人借着他的名字做的?   他这么快就出了名,几位还打算着入京秋试后帮他扬名的生员都有些惊讶,从窗课中抽了身,跟着人来恭喜他。见他还是原先那个文质彬彬的小学生,并没因为受了尚书嘉奖就把尾巴翘到天上去,这才放心了。   崔燮也不跟他们谈京里的事,只把一套贴满了用不同色笔抄着他们眉批所记评论的《三国》拿给这几个才子,叫他们自己捡选、修改,好让评论中文字更精炼,不同评论间的充突更激烈。   一千个人心里,就有一千零一本三国。不光是演义,再结合上三国志,书中人物在不同人心里足有天渊之别。这几个秀才看了别人的批语与自己想的不合,便忍不住要替自己喜爱的谋臣、英雄辩上几句。或是遇到意见相同的,就要同声赞赞书中的精妙文笔、宏大场面。直论到对方所言又有不合心思之处,再接着争辩……   这么一来二去的,就吵得太投入了。几人本是为了张尚书和那本《四书对句》来的,来到后就忙忙碌碌地修了一天评论,到临走的时候才重新想起来问他:“兵部尚书在《劝学篇》中提到你,那是怎么回事?”   崔燮淡淡一笑:“那是大人的安排,我一个小学生哪里知道。我倒不大想这个,现在要紧的是,咱们的《六才子批评本三国演义》是一卷一卷地印好就出售的好,还是都刻好后成套售卖好?”   那当然印一本卖一本!他们这些连书带评论都看过的还恨不能立刻拿到成书,再与意见不同者笔战几天呢!   看着几位才子急着要拿着书的模样,崔燮心里就有了底。他叫来计掌柜,告诉他自己打算先做一册印一册,都连载完毕后再出有函套的精装版。   计掌柜惊喜地瞪大眼睛,撩开胡子让他看嘴上的水泡,努着嘴说:“客人们都叫你那图勾的,天天逼着咱们卖书呢,我跟几个伙计都快不敢开门了。要能赶紧印出书来,哪怕不是那一册,我也跟客人有个交待!”   既然顾客们不关心吕布的肚子,崔燮就放开手脚,挑着新老三国和娱乐圈里各种帅气将军的形象开始画插图。   《三国演义》每卷只有五章,按原版的绣像位置配上张插图,一天一两张图,进度也不特别赶。他仍旧是白天学习回家画画,除了晚上背书背得更些,日子也并没因为叫尚书夸赞一句就生出多大的变化。   但他不变,外面人对他的态度却在变——若说从前别人看他只是个有资质当神童却没当成的普通小学生,现在就成了真神童了。   戚县令趁休沐时把他叫到县衙里,看着他咨嗟良久,温煦地笑道:“我固知你有天份,却不想你的天份到了这地步。你的书我已叫人送到了府城里,府台大人看了也是赞不绝口,得知你正式念书才在这一两年里,更是把你看作本府难得的神童,府试这一步估计也没什么问题了。”   崔燮眼前一亮,激动得站起身来,低下头哽咽地说:“学生何得何能,得老大人这样提携。”   戚县令笑道:“说什么提携不提携,我心里看你就如门生晚辈,难道不盼着你更上一步么?你如今可会写文章了?”   崔燮低着头说:“刚跟着林先生学了两个月,作得还不好。不过大人送学生的那套《六先生文集》学生都已经背过了,胸中也算略有些规模。”   戚县令满意地说:“好孩子。我知道你能过目不忘,背记几百篇古文不算什么。只是难得你能把我说的话放在心上,先记熟了唐宋文章,学其气脉,作文章时才能如贯珠涌泉般流利。”   崔燮恭恭敬敬地应着,戚县令在他肩上拍了拍,说道:“你学作文的时间还太短,一时半刻倒也拿不出好文章来……这么着吧,等到冬闲时候,你精心改出几篇文章,我看看拿得出手拿不出手。若是还可以,就代你送给王大人郢正——他是两榜进士出身,若能替你改一改文字,也是你的造化了。” 第48章   《京华日抄》虽被朝廷抄禁过几次, 但始终牢牢霸着最受欢迎题库类教辅榜首, 后来市面上虽又出现了《主意》《提纲》《文机》《源流至论》等几种同类教参,销量和名气却都比不得它。   张尚书新作的《劝学篇》能被此书编者选进引言, 和韩昌黎《进学解》、宋学士《送东阳马生序》等名篇并列, 自己知道后也颇为得意, 入衙视事时还私下还拿了书给同僚和下属看。   右都御使李裕与他有几分私交,听人说他文里的崔某就是户部郎中崔榷之子, 便如私下劝他:“那崔榷之子在京时不曾闻有神童事迹, 又不曾在小儿辈中有甚么才名,出了京怎么就能集对句、做神童了?腾霄兄把他当成身居穷乡而不掇诗书的学子, 就不怕这是他们父子联手作伪, 以图幸进?”   要是个五岁的孩子举神童也就罢了, 一个十五岁的白丁,还算什么神童!   李裕执掌都察院,见多了下面官员为博圣恩而造假祥瑞、假神童的,是以见张尚书这么关注崔燮, 便忍不住要提醒他一句, 免得他受了底下人欺瞒。   张鹏摇着书当扇子, 笑道:“古澹兄只管放心,这学童断然不是个骗人的。他的书是谢瑛送到我手里的,人也是得过敕书、牌匾的义士,若有什么错处,便我不查,锦衣卫也放他不过。”   李裕挑挑眉, 摇了摇头不再提崔燮,转而问他老子:“那崔榷可曾说过什么?”   张鹏道:“他还算晓事,没来说什么,也没听户部有什么动静。”   李裕淡淡地哼了一声:“有个隐逸山野的神童儿子,已是给他添了许多光彩了,他要再有动静就太不知进退了。他儿子也是有意思,在京里全无名声,出了京就又当义士又做神童,难不成迁安风水格外养人?”   张鹏笑道:“迁安那个几年出不了一个贡举的地方,有什么风水可言。八成是崔榷不擅教子,家中子女并无一个成才的,这个离了家的反而出息了。”   做官庸常,做人迂阔,连做父亲都不称职,若不是占着万首辅门生的身份,恐怕这把年纪也还熬不到个五品郎中。   两位部堂、总宪虽是为说他的事凑上的,对他却也实在没什么可说的,索性将此事扔下,改说起了近日汪直参驻奏守大同左参将卢钦与监军太监杨雄守备不利,致使虏寇入侵,在边镇大肆掳掠之事。   卢钦是有战阵之能的,只是军中权柄尽操太监之手,两个镇守、监军太监又与他素有嫌隙,焉能不败。   张鹏叹息着,李裕安慰道:“往好处看,原先汪直要拿谁便能拿下狱问罪,咱们想营救都没处下手。如今圣上却不只偏听偏信他那奏折,要将人送进京来查问,咱们就有转圜余地了。”   裁撤西厂后,汪直的圣眷渐薄,再加上擅启边衅,又不能收拾,使得虏寇连连入侵,圣上对他的宠爱眼见的薄了。两人都已看到了朝廷变动的先兆,也都引而不发,等待可以一击拿下他与其同党的时机。   整个五月间,朝中气氛都因边关守备将领与太监内讧,小王子内窥这两件事绷紧。户部要向边关调拨军粮,又要赈济大同等地蝗旱天灾,河南、北直隶又有几处蠲免税粮,上上下下都在署内苦熬,忙得不知今夕何夕。   崔榷一连十几日睡在外院,徐夫人每日早晚送汤送药,他也没工夫回去看看,只在某天回去得稍早时,召两个儿子过去教训。   小儿子崔和还没上学,乳母领过来也就是给他行礼问安;次子崔衡却已经读书了,每次见面他也要问几句书。往常他也就是念一句书让儿子接着背,这回却不知怎地,胸中忽然冒出《四书对句》上的句子,脱口道:“你来对一个‘八家皆私百亩’。”   崔衡鬼使神差地对道:“一人独占四姝!”   崔榷咂摸了一下,觉得虽不如用四书中句子对“一朝而获十禽”有深意巧思,但也还算工整。而且“一人独占四书”倒有些影射其兄作《四书对句》的意思,还显出他们家子弟间兄友弟恭,也算妙对了。   他微微一笑,赞许道:“不错,你也看了你兄长那本书了?他弄的虽然都是些小巧的东西,但多读读也没坏处……”   崔衡激动地说:“父亲说得是真的?我也这么想!母亲就不许我读大哥的书,说是那些都是败德辱行……”   “混帐!”崔榷一下子站起来,打掉了儿子的手,压低声音说:“这是哪来的浑话!你娘也是知书达礼的大家闺秀,怎生出这般念头,这是辱骂圣人,叫人听见了我的官都不要做了!”   “辱骂什么圣人……”崔衡茫然看着他,连忙解释道:“我大哥出的那个书不就是四对才子佳人故事,哪儿有圣人的话啊。难道父亲是说他新出的《六才子批评本三国》?父亲能不能让他送几本儿到家来?外面都传说这批评本好看,有印得像画儿似的英雄美人不说,那批评也精彩极了!”   他满脑子都是四美、三国,虽然听过人说崔燮出了《四书对句》,一时半会儿却想不起来的。   崔榷看着他这副模样,心头那点儿喜气早不见踪影,连日忙碌的火气反而拱起来,强压着火气问他:“你方才说的‘一人独占四书’不是说你兄长的……”   崔衡忙道:“也算是说他。那四美人不都是他寻人画出来的吗?他可不算是一人独占四姝……”   “滚!”一个茶盏当头飞来,打断了他的抱怨,崔和的乳母抱着他悄悄缩到内室,低声哄着不许他出声。   崔衡也想走,崔郎中却又起来抓住他,狠狠骂道:“孽障!你怎么不往好处比!他怎么胡闹也是在乡里没人看见的地方,还能刊刻出一本《四书对句》,入了张尚书的眼,你呢?你将来进了国子监,你也跟教谕‘独占四姝’么!”   这些日子忙碌工作累积的火气,长子跟锦衣卫撕掳不开的愤郁,一并撒向崔衡,骂得他狗血淋头。   崔衡委屈不已,抱着头挨了半宿训。崔榷骂完了心里还不痛快,索性禁了他的足,叫徐夫人好好管束他,别老叫他看那些不长进的闲书。   徐夫人心疼儿子,哀哀地说:“这哪是衡哥的错,他大哥印的书,当弟弟的怎么知道是不能看的?老太太都拿我当外人防着,不许我管他,可这孩子不管能行吗?老爷你想想,衡哥这是在京里有人约束,还从外头看了那肮脏书;燮哥就在乡里,印着这等书的,他看歪了心思怎么办?”   崔榷冷酷地哼了一声:“你管得好他?那怎么不见他在家里时受圣上旌表,得尚书青眼?”   他说了一句,又想到这两件事都是锦衣卫促成的,也没他这个作父亲的半点好处,骂徐夫人就跟骂自己一样,忍不住又重重地哼了一声:“这等孽子,叫他将来入了仕,还不得把我这好好的清流门第变成锦衣卫分司!你也不必管他,让他在那乡下爱怎么胡闹怎么胡闹,但要敢攀着锦衣卫以图幸进,我就开祠堂逐他出户!”   徐夫人顿时不哭不闹了,意思意思又挤出几滴眼泪,垂着眼说:“我听人说他那书坊里养着个‘崔美人儿’,谁知道跟燮哥是什么关系。这要是他真看上那美人儿,没成亲就作践坏了身子,将来可还有什么好人家的女儿嫁他呢?”   两人夫妻一场,她最知道崔榷多爱面子,见不得子女行事有半点不合礼仪。原以为这句话一说出来,崔榷就该放下衡哥那点事,想法教训长子,可谁知这回他却只皱了皱眉,淡淡地说:“左右是个匠户女子,就叫他纳了又能怎样。将来给他挑个身份低些,规矩老实的妻室就是了。”   徐夫人的眼泪半坠不坠地凝在睫毛上,眼看着他甩袖离开,一口气憋在胸口,又气又恼地说:“怎么着,老爷的魂儿难道也叫崔美人儿勾了,怎地不管那小畜牲了!”   妈妈、养娘都来捧着她安慰,说些老爷看不上大哥的好听话,可谁也不知崔榷此时心里的折磨——   他自知儿子没有制笺、印书的本事,前妻陪来那书坊也始终半死不活的,突然印出满京赞赏的彩图,必定是那个崔美人儿的本事。   前几个月断断续续就有不少人问他书坊彩印的事,他也想把崔燮接进京来问问,甚至将那彩印技艺献予内坊。只是碍着心底那点儿清高,怕人说他巴结内侍,以奇技淫巧希图幸进才不曾动手。   如今崔燮叫张尚书当作贫寒学子的榜样,就该老实窝在县里读书。他若把人叫进京来,再献上他妾室弄的东西,岂不是凭白得罪了张尚书,坏了圣上整饬武学的大计?   一边是工匠的手艺,一边是朝廷正事,他又怎么不知道该选哪边儿。只是想到崔燮连连得上头看重,他这个做父亲的始终没得过半分好处,心气难平罢了。   明年便是吏部大计,他在五品的位子上坐久了,要是也能挪一挪……   他纠结着要不要豁出面子活动一番,却定不下来心要走张尚书还是万首辅的路子,是要卖弄他的神童儿子还是会印彩图的儿妇。   这一纠结便等到了小王子犯边的消息,大同到山海卫处处都要加意守备,几位大学士、堂上官的脸色都是黑的。他儿子是印四书对句的神童也好,纳了个擅印彩图的妾也好,都不敢在这时候拿出来说了。   就连隐在永平府边线后的迁安县也感觉到了这种气氛。王家的校场和马场上的军士越来越多,王大公子都开始早起操练。崔燮都不好意思再过去蹭马场,便指了个要作文章给王知府看的借口,说以后学业更忙,便不再来骑马了。   王公子一眼就看穿了他想什么,笑着说:“你还跟哥哥说这虚的做什么。其实咱们迁安卫也没什么要紧的,前头有山海、卢龙卫呢,不过是提前操持起来,有备无患罢了。你该来还是还你的,这校场容几百人出操,不多你一个。”   崔燮道:“毕竟是朝廷的事要紧,你们正经训练,我夹在这里算干什么的。这几个月已经叨扰你太多了,这两个月我先歇歇,也多些时间画《三国》的插图,等鞑虏走了,我还要来的。”   王项祯顿时精神起来了,瞪着眼问:“又出新的了吗?你那吕奉先辕门射戟画得忒精神了,我这两天也练了练箭法,叫人给我打那一身烂银盔甲了,回头我打扮上,你也给我画一张,成不成?”   崔燮看了看他——王公子也算是蜂腰猿臂,相貌俊朗,身材也高大修长,穿上束腰的盔甲比例应当不错。他摸了摸下巴,笑道:“你要是不嫌弃,要不我出一个有名的武将就印一套甲胄装束图,再给你画个穿短打的全身图,你自己把衣裳剪下来换着拼上,不就能多扮几个英雄了?”   王公子眼神“唰”地一亮,拍着大腿说:“这个好!好兄弟,哥哥真不白疼你,回头咱俩是得上关帝庙里结拜去!”   崔燮笑道:“这也是我偷懒省事的法子,回头王兄要嫌印的粗糙,再找你那滦洲大家绘个精致的大图也行。” 第49章   王公子笑道:“什么大家, 阮晟画人物还不如你呢, 要不是个举子也成不了大家。他也就往你那四美图上题名题得痛快,平常要他作个画题个诗的, 就又要吃喝又要赏景, 且得一顿顿抻着我呢。”   可如今好的画家都在南边儿, 以戴进、沈周为宗主,北直隶这地方连读书人都不多, 擅画的就更少了。王公子捞着的这位虽然要求多了点儿, 但也正经学了李公麟的笔法,线条健拔, 画面精练, 仿崔燮的美人图比市面上卖的那些肖似, 颜色还更雅致。   崔燮赶着读书,一天也就那么一半个时辰能提笔画画的时间,作些小图还可以,要画数尺的大幅实在力不能及。是以王公子如今还离不开阮大家, 好吃好喝地包养着, 就让他门仿崔燮的美人图——如今又加上了将军图。   那位阮画师也挺喜欢这种仿仿图、签签名就有人包养的日子, 安心地当着王家的特供画师,今日千松岭,明天龙王坡,就连近日小王子要犯边,也没耽搁了他逍遥山水,挥洒画技。   王项祯因提到他, 就说:“他仿你的画能仿个十之八九,你就给我画张小图,回头我让他依样放大就是。”   拣日不如撞日,崔燮就让他站到院儿里,借着夏日傍晚明亮的天光当模特。   为了节约时间,他仍是用连环画的线描手法勾轮廓。但因不用考虑印刷难度,上色就精细了许多,颜色深浅错落,细细涂染出鲜明立体的五官,连衣物配饰也都画出了真实的光影效果。   王公子此时正沉浸在吕布的英武形象里,做模特儿时拿着把真弓,松了弦之后摆出个弓开如满月的姿势,也不嫌累。崔燮给他画成了半侧身像,身上穿大红窄袖戎衣,发髻高挽,不带头盔,双腿不丁不八地站着,右手拉开弓弦到颌下,双眼斜看向画面外,目光与箭尖皆欲破画而出。   只差一身甲胃,就是活脱脱的温侯再世!往后还能是关公再世、许褚再世、孙策、周瑜、赵云、马超……再世!   王项祯看到成画时,简直恨不能立刻穿上订制的烂银盔甲,手持方天画戟,像温侯转世般勇猛地杀进虏寇中,七进七出,活捉鞑靼小王子。   这幅画足足画了一晚上,再画盔甲就要到明天了。崔燮估量着时间不够,就用油纸拓下人体外廓,让王项祯把原画带走,过几天再来拿甲胄图。   王大公子虽然急的恨不能把太阳倒拽回天上去,却又不敢催他,卷了原画便说:“你念书要紧,慢慢画,不着急,我下回休沐再来拿。”   他还有一位阮画师做后备,崔燮这边慢慢画着,阮大家可以给他按着前两卷《六才子评三国演义》上的英雄各画几套。到那时他一天换一套衣冠武器罩贴在外头,岂不就是做了许多个千古名将?   回去就把这画挂在军营里,也叫将士们都看看他王大舍人的英姿!   王公子捧着画满心欢喜地回去了,崔燮就天天抽一点时间,把铠甲套装细细画出来,叫人随画随送往指挥府。   他给人画画时从不偷工减料,着实设计了好几套造型:有头戴雉翎冠、身披烂银甲、背方天画戟的吕布套装;有翠绿头巾,绿衣绿袍、提青龙偃月刀的关羽套装;还有银盔素缨,长枪白马的赵云套装;最后一套是袒胸露乳,上衣系在腰间的许褚套装……   因为衣服记得不大清楚,基本上就是新老版加各种游戏、漫画混合着出来,也不管符不符合历史,画出来显身材、好看就行。捧砚看着那些衣甲图也羡慕的不行,又不敢找他要,也就收拾书房时偶尔拿出来看看,幻想一下自己穿上这铠甲是什么样的。   崔燮便抽出点儿时间,给他拿粉笺画了一张胸像,叫印刷工多印两张整幅大小的吕布、曹操、刘、关、张单人图像,挖下身躯甲胃部分,让他自己去拼贴,也让小孩子高兴高兴。   不只捧砚,做图的年轻工匠们心里也都痒痒的,想要一份这样的贴图。他们的长辈们却觉得东家读书是正事,替将军家的公子忙活也就罢了,岂能再叫他为了这群不懂事的孩子受累,倒把他们教训了一顿。   这群年轻人心思也活络,偷偷拿棉纸印了几套粗糙的黑白线描图,挖下脸和衣甲,用自己喜欢的人物换着拼衣甲,也玩得尽兴。崔燮开例会的时候撞见两个学徒认认真真地拿纸贴图,便叫住他们问道:“你们怎么玩的这个?”   他年纪小,也不怎么严肃,平常在外面人缘挺好的。两个十八九的学徒见了他却都一副进网吧被教导主任抓个正抓模样,大气儿也不敢出了,战战兢兢地说:“小的们不敢擅动印画的颜料和画纸,都是自己拿粗棉纸印的,望公子原宥则个。”   崔燮抿了抿嘴,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问这一句其实不是嫌他们用坊里的纸墨印画玩儿,而是……恕他直言,他只在幼儿园和小学一二年级时玩过这贴纸游戏,再大一点就不买这东西了。   一个胆大些的学徒说:“我们也是看着捧砚小哥那个能换衣裳的图羡慕,一时糊涂,就自己印了……”   他摆了摆手说:“不是怪你们,只是我一时没想到大人也能爱玩这些。不过你们真个喜欢玩这种换衣裳的画片?”   不只那两个被他抓着的学徒,就连李进宝脸上都露出些许羞惭之色。满屋的匠人都劝他别跟那两个学徒计较,他们小孩子不懂事,乱用主家的东西,好在也没糟践好纸好颜料。却是没一个跟他说“这都是小孩子的玩意儿,没人喜欢”的。   崔燮算是明白了,这画片居然还挺受成人喜欢的。   他有点意外。不过仔细想想,五百多年后打开电视就能看见好几版《三国》,现在却只有原著可看,连刘关张互杀家人的脑残话本《花关索传》都风靡一时。也难怪这么大的伙计们……还有王公子那么个见过世面的大舍人都能玩变装卡片玩得上瘾。   那就试印几套,搁在店里看看吧。   因是比较低档的纸版换装玩儿法,他也不敢弄得太多,只先印了与书版同样大小的刘关张、曹操、孙权、诸葛亮、吕布、赵云、周瑜等人的常服免冠立像。每套画笺附一个三面固定的卡套,立像和附赠三张冠服、甲胄、朝服的装束笺纸套叠着插进槽里,就能达成换装效果。   为了刻印方便,主要也是画时为了偷懒,每张画上都是一样的身高、姿势,几位不长胡子的武将是可以互换衣裳的。   崔燮原以为这套卡图的主要销售对象是小学生,印好后还特别送了三位蒙童一份,让他们拿回家跟小朋友炫耀。谁想小学生的画还没拿回家,大的童生们便发现了,跑到他家问他怎么不先给自己,是不是不拿他们这群人当朋友。   崔燮只好叫人拿来给他们,教他们如何套卡换装,顺便问了问他们想要谁的卡。这些文人的爱好就跟王公子不同了,更想要陈宫、徐庶、庞统、荀彧、郭嘉等儒雅款的——还有想要嵇康的,《演义》里都没写到这人,崔燮断然拒绝了。   到了六月间,换装笺纸才正式上市。   因着永平、山海一带有虏寇内侵的传言,外地来买书的客商少了,计掌柜在书坊里就只备了百余套卡片,剩下的都叫儿子带进通州和京城,找相熟的书店代销。谁想到这卡在迁安也卖得极好,不输当初的美人笺,剩的这些也够不上这两天卖的。   三国卖得火了,倒把美人笺、清供笺这些能用的画笺比得靠后了。计掌柜忙忙地又要工匠们加印,才将将要供上卖的了。谁知那天近晚时,店里忽然又来了几个大红曳撒的军士,直接把银子拍到柜上,立逼着就要三百套换装卡片。   计掌柜翻遍全店也翻不出那么多,又不敢跟官兵强着来,便低声下气地劝:“我们店里这画都是请了外地名家来的,一时半会儿备不齐,军爷要不留下个地址,等我们找画家画好了再给军爷送过去?”   那士兵也急的不行:“我们也就能抽出这点工夫出来,立刻就得出城呢!你们有多少就先拿多少来,不行回头就送到兴屯右卫指挥使王大人家,他们家大舍人王百户知道此事,回头叫他给我们大人送去!”   能用王公子这个三品大员之子送信的必定不是凡人,他愈发谨慎地问:“不知贵上是哪位大人?”   士兵说:“王百户自然知道,不该问的你就别乱问。还有,我们大人爱关二爷和赵子龙的,回头多送些去王指挥府上,不要许褚的!”   计掌柜连连答应了,戥了银子,给他翻出店里现有的,除了许褚之外的三十余套换装套笺,剩下的赌咒发誓要尽快给他送去。那几个士兵走了,他就把店交托给帐房的方伙计,自去崔家跟少东说了这事,问崔燮知不知道有这么个人。   崔燮比他还茫然,摇了摇头说:“这两天王公子都没来过咱们家,我哪儿知道怎么又来了个能支使他跑腿儿的大人物。不妨咱们先印着,回头我去王家问问吧。”   也只好如此了。反正那个客户敞亮讲理,是先把银子搁下才拿货的,他们卖卡的,给谁备货不是备呢?   好容易凑足了对方要的数目,他正想叫计掌柜跑一趟送到指挥府,却不想王公子这时候自己来了,进了门茶都不吃就急要那些换装卡片。   正好卡片就在书房搁着,崔燮便搬过来让他自己挑,若有不喜欢的还能拿去工作室换成别人的。王公子也不跟他客气,数了三百套关羽、赵云、马超、吕布的,叫人拿布包了,封进一个木盒子里,这才吐了口气,喝下一大碗洒着碎冰茬的酸梅汤。   他叹着气说:“还是你这里舒服,这些日子我的屁股就没离开马背,往硬椅子上一座就跟上刑似的。你这沙发垫是哪家做的,哥哥也得订一套去……嗨,我爹肯定不让我坐这样的床,回头我给我娘订一套吧。”   “就是我家对面赵木匠,我刚搬来时请他做的小床,拿鸭鹅毛絮的垫子,后来他家就卖起这个来了,就是不好看,但坐着舒服。”   崔燮看他摊在沙发上,恨不能一辈子不起来的模样,忍不住问:“那位是什么人物,能让你跑成这样给他买画片?”   王公子长吁了口气,抓了抓头发,看似悔恨实则炫耀地说:“这事真怨我,怨我太爱显摆,把你给我那图挂到卫所里了。后来王镇抚他们操训时就借了我的图,让那群士兵分对操练,哪一队赢了就许哪一队挑衣裳给我换上,闹得卫所上下都想着你那图。   “结果前些日子安顺伯督驻永平,我们押粮草过去,手下那些不晓事的军士就跟人家永平戍卫狠夸了一顿。后来薜伯爷就要看看那是什么样的画,我只好送去给他看。亏得人家看不上我那张脸,又把大图还我了,只问我有没有原版的关公、赵云图。”   崔燮猜着说:“那你没说我能给他画?那毕竟是你的上官,给他画一幅毕竟于你有些好处。”   王公子笑道:“薜伯爷那么大年纪,可不跟我似的能给自己换上猛将装束,估计也就是买些笺回去送人的。毕竟小王子如今在大同一带,咱们山海、永平这边的边备也不能一直这么紧着了,他也得……”   他摇了摇头,又说:“你读书要紧,他非要画儿的话,我叫阮晟给他画几幅就是,阮晟把你那几个三国人物都描熟了,背地里还叫我催你出新的呢。”   崔燮笑道:“他又不要肖像,又不要换装,画起来容易着呢。只是要劳你的阮大家再题个名——我是要考举业的人,得跟崔美人儿这个艳名撇清点。”   他已从外面听说了,崔美人的大名已传到了京城,外面提起致荣书坊,甚至提起他那工笔连环画的画风就直接想到崔美人,这印象很难再扳回。索性他就多披几层马甲,只要别人不把那个崔美人儿跟他联系起来,他尽可以坦坦荡荡地活着嘛!   只是有些可惜……   他拿出纸笔,往画纸上铺矾水的时候,有点遗憾地想道:这么藏在马甲底下,他就不能给谢千户也送一幅这样的换装图,或是把他的脸画进书里,扮作哪位少年英雄了。 第50章   “这是真正崔美人的笔法, 跟你那几张一般的鲜活, 直似照着人描下真形似的,外头那些仿画的都画不出这样的容光和神情!”安顺伯薛珤展开王项祯献上的图, 手捻着画外托裱的绢边赞叹不已。   图中的关羽面如重枣, 长眉凤目, 威风凛凛;赵云则温和俊朗,不像一般少年英雄的锋锐, 却多了几分清澈忠直。   不愧是崔美人的画, 虽然笔力稍弱,在写神状貌上比古时的顾长康、吴道子也不差。   这还是他自己平空画出的英雄, 先头那张肖像图上, 简直活脱脱就是个小王项祯站在画上, 马上就要冲着人一箭射过来似的!   薛珤玩赏许久,才抬起头来,对着献画的王项祯笑了笑:“这虽是你的一份孝心,我做长辈的却也不能平白收了。你是花了多少银子收到这两张图的, 我定是要给你的, 不可推辞!”   王公子起身行礼, 笑道:“小子知道伯爷清廉端肃,不肯受人的好处,可我求这副画也并没花过半分银子。实不相瞒,那位画师十分淡泊名利,既不愿以画技求名,更不用它赚钱, 偶尔给人画张画也都是白送的。我又焉能用这白来的画赚伯爷的钱子?”   安顺伯捋着清须,拧眉问道:“这个崔美人究竟是什么人,我看她的笔法断不像题词的这个阮晟,可否请来永平让我一见?”   说罢又想起崔美人儿一个女子千里迢迢跑到兵营也不方便,连忙补问了一句:“我这般年纪,也不是那等贪图美色之人,只是怜惜她如此画技,不该埋没乡野,欲为她扬名而已。”   王项祯本来也想过替崔燮扬名扬到京里,可他自己就不爱出风头,又摊上了这么个艳名儿,不利于科考,此时反而不好认了,只能含糊地说:“他毕竟不爱见人,连那‘崔美人’之名也只是卖画笺时人家浑叫的,其实本人也不算……不在意美丑名声。他性子也倔,恐怕不肯过来拜见,下官在此替他向伯爷告罪了。”   安顺伯略有些失望,不过他爱的是画,也不是画师,见不着也就怕了。   他也不费心猜测那个崔美人儿是王项祯的妾室还是红颜知己,只问他:“既然她跟你是一式的,那你就说说想要什么吧。只要我能给得出,自不会吝啬。”   王公子早等着他这句话,起身拱手,声如宏钟地道:“下官不求别的,只想有机会到前线为国效力!”   最好能让他去大同,对面迎战鞑靼小王子;不然辽东也成,他就像公孙瓒般带着自己的白马义从威震边关……   安顺伯向来见他心思活络,又刻意寻的画来讨好自己,以为他该是想求官求财,却不想竟是个主动要往边关杀敌的壮士,不禁生了几分爱惜之意。   ——前些日子他看过王项祯作许褚装束的画像,那一身腱子肉结实紧凑,两臂粗壮,必定是勤习弓马才练出来的。   如此志士,埋没在寻常卫所里,或许二十几岁的大好的年纪里都难得和鞑虏一战,也是可惜了。索性就提拔他一把,于自己也不费力么。   薛珤看着王项祯问:“你真个有投身边关,报效天子之心?那些鞑靼边蛮可不似你们在关内见过的散贼流寇,小王子手下更是狡诈悍勇,每次入关掳掠,杀人皆以千人万人计,你不怕死么?”   王项祯闭了闭眼,神色反而更坚定:“正是那鞑王杀掳我大明无数百姓,下官才欲往边关拒敌。那里杀一虏便可救我大明许多百姓,下官只愿杀奋力杀敌,死亦无憾!”   他自幼勤习弓马,难道真的就为了当个百户混日子,将来承袭父亲指挥使一职么?就真要袭父职,也得有些拿得出手的功勋,只作个纨绔子弟,莫说朝廷,手下的兄弟将士们也不服他啊!   薛伯爷拊掌笑道:“好!有志气!若这些年给我送礼的人都似你这样只要为国杀敌,大明边患何愁不除,河套何愁不复!老夫便遂你一回心意又如何?”   但调兵是的兵部的事,薛珤只是暂守永平卫的坐营将领,也不好将王项祯弄到大同,便想了个迂回的法子:“你暂时跟着我在永平卫,见识真正的边战厮杀,攒几场战功,回头我把你迁进我直管的府军前卫,到京里再转寰就容易多了。”   虽说王项祯看着是个魁伟剽悍的好汉,但也得亲眼看看他战场上厮杀的如何。如果只是生了个长大身子,打仗时却不敢上前,这样的人也只得给他退回兴屯右卫;若真是个好汉,索性调进太子幼军里,不仅能叫他搏个出身,将来在京营卫间调动也方便。   薛珤督守永平卫,要调一个下面的百户作自己的亲卫,也不过是一封帖子的事。他手里见放着三百套三国名将笺,索性直接拿了一套关云长的,在那身深浓又不挡笔的翠绿常服上写了几行字,将人像与袍服叠着插进卡槽里,叫手下亲兵送进后军都督府。   后军都督陈瑛直管着兴屯右卫,要调卫所的人,必得得他这个主官同意。   陈瑛翻开信笺,看着上头龙飞凤舞,廖廖几行就要占满笺面的大字,轻笑了一声:“这是安顺伯终于得着笺纸,急得坐不住就要跟我炫耀了。上回请他来看了四美图,又没肯给他,这老爷子就记我记到今天呢。”   那三国笺纸一进通州他就去买了几匣子,早前他买的时候,安顺伯可能还不知道有这个呢。   他一面叫人拿奏本纸写请调的折子,一面吩咐下人:“装一套武将笺、一套文臣笺,给老伯爷回信时附过去。他们永平卫地处偏僻,买一张笺不容易,咱们在京里采买方便,得照应着点儿他。”   长随装了一匣子笺给他看,又问道:“前些日子崔美人儿又出了三国美人笺,端的香艳非凡,前院管事去通州采买了几套来,大人要不要也装几张送过去?”   陈瑛笑道:“不必不必,他们那打仗的地方要什么美人笺。你着人给内院送一套,晚上我和夫人共赏便是。对了,那六才子评三国又出新的了么?也叫人紧着看看,有了新的就送过来。那个汤宁点评的真深入吾心,妙趣横生,别出心裁,也不知他什么时候进京考试,倒真要见上这位妙人儿一见。”   不只他心里这么想,永平府生员进京参加乡试的时候,几乎人人都被盘问了一遍出身籍贯,能跟迁安扯上点关系的都被拉过去询问那六位才子的事。   郭镛等十位迁安考生进京后,更是成日被人堵在客栈里,今日这家诗会,明日那家游园,有公侯府包了戏园子单请他们,还有某小姐梳栊要请客的……就连下楼吃个饭都有人围观,边看边叹“批评《三国》的才子竟爱吃这个菜”。   六位写了批评的接帖子接到手软,门也不大敢出,心神不定地问客栈小二:“怎么这们多人要请我们?我们虽然给三国写了些批语,但最后刊出来的都是些平和中正、不犯忌讳的词句,这些人非要找我们是什么意思?”   小二笑道:“几位不是才子么?例来才子都是这个待遇,总要到处参加个诗会什么的,到官家门头露露脸的。会试时来的那些江南才子可比你们娴熟多了。”   郭才子头一回参加会试,不禁问别人:“莫非是我见识少?汤兄、王兄以前也是这样得大人们爱重的?”   王之昌摸了摸自己的脸,觉着这不大像是他年纪大了,留了胡子长了魅力的结果,索性问道:“可是因为崔小……”   小二一拍腿:“你们果然认得崔美人儿!”   ……我们不认得。我们就认得崔书生。   他们都知道崔美人这名号的来由,但身为读着四书长大的正统文人,也都相当不喜这名号。有人问及“崔美人”,他们自然不能说这是崔燮的外号,不然岂不就等于是替他承认下来这名头了?   众人对望一眼,咬紧牙关说:“我们只是受那编书的商人相邀才写了几句评语,不晓得那些坊间流言。”   既知道了别人找他们就是为了那个艳名,没什么正事,他们索性推说要备考,闭上门拼命临阵靡枪,生怕考不中会被人说名不符实,不配点评《三国》。   转眼到了八月初六,翰林院学士倪岳、侍读董钺被指为顺天府乡试考官,那些士子文人也没空再找他们,几人才算是顺顺当当地参加了癸卯年这场乡试。   八月初九、十二、十五三场考试下来,士子们都似脱了层皮出来。   但托《三国》大热的福,连巡场的锦衣卫都听过他们的名字,就手下留情,没叫他们在外头大汗淋漓地等着搜捡,而是提前搜了他们,还在场内给他们安排了不暴晒、不漏雨的好位置。几人顶了才子之名,考试时就加意地规划篇章,琢磨文字,务必要把那卷子做得精而又精,直到晚间场内给的三枝烛火都烧尽了才舍得交卷出来。   三场考试下来,迁安这十位考生尚不知能不能取中,却都已打定了同样的主意——赶紧收拾行李出京,到放榜日再遣人回去看,可不能再留在那儿叫人刺探他们跟“崔美人儿”的关系了!   等到参试生员们都从考场气氛中歇回来,把自己收拾出个人样儿准备结交才子,才发现他们住的福祥店已是人去楼空。而那十位迁安来的生员早早就出了京城,在城外一座小庙里包了僧舍,只等九月初二寅榜下来,看看自己取中没有就回去。   迁安城上下也紧盯着这次乡试的结果。   戚县令刚调到本县就赶上一场大水,后两年又有些旱,可说是仕途已经看见了尽头。他又不是那等有背景、有身家的人,谋到这个县官已经耗尽了一家之力,要是再落个考评下等,将来更没什么希望了。   他劳心耗力地治河修渠、劝农耕桑,押运税粮时都恨不能亲自随船上京去,就盼着大计时上官的笔能轻轻抬一抬,让他在这迁安县多坐一任。而治下贡举也是考察极重要的一环,比督粮完税还重,若在他卸任前能出几个举人,他的考评就能好看许多,多少抵折些那场大水、灾荒的影响了。   是以九月初二辰榜放榜时,他就派了心腹盯着下县报喜的人。   迁安王之昌中第一百二十名举人,王溥取中第七十九名,汤宁取中第六十四名,郭镛中第二十名……一个又一个名字传到县里,不只戚县丞激动得双拳握紧,孙教谕和两位教官更是险些流泪。   迁安往年一科仅能有一两名生员中式,三年前的庚子科更是一个也没取中,而在他治下这一年,却取中了四个举人!他主持修缮县学,作重修庙学记劝学之举总算有了回报。若这四人明年能考中进士,他这三年也算是给县里留下了些可书的政绩了……   戚县令眼睛发酸,忙吩咐人去各家道贺,县里也准备材料,等举子们回来开宴庆贺。   底下人都进来恭喜,因有人说道:“咱们六才子一举便有三个中式的,将来迁安可也要跟江南似的,也成才子之乡了!”   戚胜这才想起来,中式的四个里头,有三个是《六才子批评本三国》里选的才子,也不由笑道:“那书坊的主人也有几分眼力,取的真是咱们县里的才子啊。那来日咱们办小鹿鸣宴时也叫他来,让他们才子和书坊主人对饮一杯,也算风雅事。”   对了,那主人不会真是个女子吧?   戚胜有些拿不准,便吩咐下人:“就叫他家做主的男人来,别要女子。咱们这正经的宴会上可别男女杂坐,弄出那不好的声音。”   户房书办笑着凑上来,低声说:“那主人断不是女子。他们家契书都是小的办的,那主人家大人也认得,正是那位牌坊崔家的主人,郎中府的公子崔燮。他家那美人儿名声也有来头——他自己倒不纳姬妾,书坊后头的院子却在早年抵帐给了王指挥家的大舍人,王公子在里头置了一房外室……”   这位王指挥真是心胸宽大,爱妾给人归到崔家,称作崔美人儿,也不见他着急。   戚县令听了这香艳官司,脑门子直跳,皱着眉头道:“好好的书坊里怎么能搁那样的人,既是院子典给了别人,怎地不再租一处……罢了罢了,这些污糟流言往后不许再传,都给我规规矩矩的,坏了人名声看我不拿大杠子拶你们的。”   难得这么个神童,又出了《四书对句》那样正道学问的书,怎能叫这风流名声碍了他的前程!   书办陪笑道:“小的嘴严着呢,不是在老父母面前也不敢说这话,就是小的老婆也休想从梦话里听到一星半点儿!那这回小鹿鸣宴可还叫他来参加?”一边是指挥使,一边是户部京官,哪个伸伸手指头都能按死他,他怎敢乱传这话。   戚县令看着他重重地冷哼一声,说道:“叫!该叫还是叫,他们既然都认识,又都是本县的学子,就更该坐在一起聚聚了。不过宴会之后,我得管上一管他那书坊的事了!” 第51章   四位新晋举人从顺天府的鹿鸣宴回来, 转身就又进了县里的鹿鸣宴。   县令、县丞、典史、教谕几位县中主管官员亲自主持, 单请那四位新科举子,没考中的秀才们也被拉来坐陪。一众有出身、有功名的学子里独独掺了个连儒巾都不能戴的白身, 自然就是被县令特旨提来的崔燮了。   他被安排在廊下的小桌上, 就当个吃吃喝喝的看客。两侧乐工奏起《鹿鸣》, 县尊和四位新举人一递一答地唱着“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整个儿流程都依古礼而来, 主宾来回答礼,唱完歌又要作诗, 等正经吃上饭时菜都快凉了。   崔燮十分怀疑, 这是戚县令自己没考上个举人进士, 就办了这个小宴过过干瘾。   县尊大人命人把盏,倒了三巡酒后,对新举人说:“不想四位举人中,倒有三位是批评三国演义的才子。本县听说此事后, 觉得十分巧合, 于是将那慧眼识英才的书坊主人也叫到了宴上。几位才子何不与他那书坊题诗一首, 以兹纪念?”   四位举人和六位没上榜的陪客生员齐刷刷看向廊下的崔燮。他连忙起身祝酒,恭喜几人桂榜题名,又谢过戚县令关爱,让他这个小小白身也有机会身预小鹿鸣宴,与举子共坐对饮。   戚县令点了点头,叫他不必忒多礼, 请四位举子作诗。   作诗的先后也是跟这场宴会的座次先后一样,按着名次分的。郭镛当仁不让地先站起来,举杯说道:“多谢大人牵线,我也早想与崔小友共饮一杯,只是早不曾有机会见面。我这回能考上举人,也托了你那本《六才子批评三国》的福——我们进京之后叫人当才子当多了,生怕这科不中,叫人家议论咱们迁安才子不如人,心里憋着一股气,不敢不考好。”   说罢一饮而尽,当场给他题了一首五言八句,工工整整的律诗。   汤宁接着站起来说道:“郭兄说的是,那六才子书确实给我们添了许多名声,巡场的甲士待咱们迁安举子都比别人好了些。我只要还要添一点——我们还在崔公子那座藏书室里看了不少宋儒精解,这回我与郭兄、王兄中式,也有崔公子那藏书一分功劳。”   他也一饮而尽,念过诗便红着脸坐下了。   四位举人里,独王溥一个人跟六才子书没关系,但也在沈铮的重阳诗会上拿过崔燮的美人笺,因便笑道:“那我就谢一谢崔公子在重阳诗会上那张美人笺吧。那崔美人儿笺印得精致绝伦,我还曾怕字迹配不上画笺,苦练了许久的字,说不准这回中式也跟字迹工整有关系。”   他平常因说习惯了,随口就说了句“崔美人儿笺”。戚县令眉尾抽了抽,下意识看向崔燮——他竟也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脸朝侧面偏了偏,像是也不乐意听见“崔美人”这名字。   还知道羞耻,不曾彻底叫钱财迷了心,还算有救。   戚胜默默收回目光,听完二王作诗,又勉励了他们几句,要四人不可懈怠,还要为明年二月的会试尽力一搏。之后田县丞和孙教谕也嘉勉了几句,也顺便还劝慰那六位没中科试之人,叫他们不可因落第灰心丧志,还要以这四人为榜样,苦读三年再下场。   四位新举人和六位生员都恭恭敬敬地坐听着,又敬酒答谢三位老爷教导。   这场饮宴结束后,县衙里备了车马将人各自送回家,崔燮却被引到花厅里,书童端上干荔枝汤来给他解酒,又在案上摆了佛手去酒气。   崔燮喝着酸甜的汤水,却不明白县尊是怎么挑的人——叫他参加了这个嘉奖举子的小鹿鸣宴已是荣耀了,怎么宴后不留举人,只留他这个小小的白丁下来?   是要留他下来教导几句,让他好好读书,还是县尊大人也看他们批评的三国了,催他更新?   他苦思不得,只好问一旁伺候的书童。书童凑到他椅子旁小声道:“你那风流艳事叫人捅出来了,大人这两天可一直想着怎么教训你呢,你要小心啊。”   我有什么风流艳事……我这身高还不知过没过一米七呢。   他苦恼地挠了挠头,凑过去要书童跟他多说几句。书童先朝门外看了一眼,兴致勃勃地问他:“你书坊里那个美人是什么样的,有美人笺上的好看吗?有貂蝉好看吗?那真是王公子养的外室啊?”   崔燮“嘿”了一声:“敢情是她。我就没见过她真容长什么样,实话说吧,我那铺子已是租给她家了没办法,可我能去看别人的妾室吗?知道有这事后我就没再靠近过书坊,掌柜和伙计也不往后走的,里面闹出什么乱子来,真的都不与我相干。”   他巴巴儿地解释着,希望书童帮他转达给戚县令,加强一下可信度。书童却贼兮兮地笑说:“我替你说可以,你也给我几张崔美人儿笺呀。我要新出的三国笺,昭烈帝的、武侯的、关公的都行,不要曹贼那些人的。”   崔燮点点头道:“那我叫他们攒一套蜀国君臣的给你。之前出的画少,只能按文臣武将分,往后人出齐了,就按三国和汉臣分,各出一套吧。”   他这里说说笑笑哄着孩子,却不防外头已经进来了一个要拿他当熊孩子管教的县令,推开门重重地走进来,垂下眼看他。   书童连忙下去端茶,崔燮起身行礼,恭恭敬敬地叫了声“大人”。戚大人随意地点了点头,坐到上面太师椅上问道:“可知道我今日留你下来作什么?”   崔燮道:“晚生不敢妄猜。不过如今已近九月,离着明年县试仅五个月出头,大人此时留晚生下来,许是有些关于科考的事要嘱咐。”   戚县令又问:“你的文章写得怎么样了?”   崔燮现在每天要作三篇文章,每篇都按着八比格式,规规矩矩地写上三五百字,内容文字不敢说多好,至少破题是破题、八比是八比,结构工稳整齐,比偶对句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他起身问道:“学生这两天新作了几篇文章,大人若要听,我便背来。”   戚县令看他这胸有成竹的样子,心头的怒火略平了几分,道:“不必背了,我今日不是来考教你的,不须花太多工夫。我只出一道题,你破来就是。”   崔燮静静听着,他出的却是一道小题,截了《孟子·离娄下》第三十三章“齐人有一妻一妾”中的句子“而未尝有显者来”。这是小题中的单句题,截去本章上下相关意思的句子,独留这一句含糊而不能显示出孟子真意的断句。   然而破这种截上截下题时又只能扣着题目本身来答,不能连上触下,用到全篇中有而本句中未曾给出的字眼。也就是不能写出“齐人”“妻”“窥伺”之意,只能深挖“而未尝有显者来”背后所暗示的怀疑之意。   他找到了题眼,便扣着“怀疑”“未尝来”的主旨,斟酌词句答道:“所闻者不一见,待之愈久而心愈疑也。”   戚县令的脸色更缓和了,品味了这破题一会儿,叹道:“老成之句,真不像是才学作文章几个月的人。我曾见那些学童作文,破题一关最是难为人,尤其是这等截上截下的小题,不是连上就是触下,你这样精准的破题,倒不像是个才学作文章几个月的人。真是天赋难得……”   戚县令却是想不到,他真的是写过十几年文章,也做过这么多年阅读理解,提炼中心思想和文章主旨的人。大明科举试上只要写三到五百字的短文,后世的小学生们却是三年级就开始写三百字的小作文了。中考要六百字,高考八百字,上大学之后更是要写出上万字的论文……   就连考上举人的那几位,也没经过他这么多年的专业阅读和作文训练。   他只是经义和古文基础差了些,这几个月勤学苦背,有了足够填进文章框架的词藻和经义,写出的文章就显得老练精当,条理清晰,不像他这个年纪的人写出来的东西。   戚县令不禁又在心底叹了一声:好好的神童——   刚开始叹,忽然又想起自己这回留下他的原因,那口气堵在胸口,又转而叹息好好一个神童不懂得养望,弄出那些轻薄艳名了。   他的眉毛竖起来,教训道:“要考举业不光看重文章,人品也要好。那风流才子的名声你们这些读书人觉得有趣,搁在考官眼里就是轻浮浪荡;搁在上官眼里就是不稳重端庄,这样的人怎能得大用?”   崔燮连忙起身自辩:“晚生不敢。晚生一向洁身自好,真的不曾做过那些事。”   戚县令胡子抖了抖,淡淡道:“你当我说什么?我说的是你那个书——印书也是读书人风雅之举,可要卖书也有个分寸。我看了你印的那些彩图、画笺,都是极好的东西,为何偏又要冠个崔美人的艳名?万一将来你取中了,人家说起某县生员崔燮为了买卖经营扮作崔美人,很好听么?”   ……冤哪!六月飞霜了!   崔燮起身辩称:“回大人,这实在不是晚生的本意,都是误会——”   他便把重阳诗会上带了婉宁画笺分给书生,因当是画笺还没起名字,郭镛就替他起名崔笺。可因画上画的是美人儿,不知怎么就传混了,到出售后就成了崔美人笺,他家再出彩印的东西在外头也被人称作崔美人的书画……   全是误会!   书生误我!   难怪太祖洪武皇帝禁止生员议政,生员们是真的不靠谱!   戚县令坐着听了半天,问道:“果然不是因为你书坊后面那个王家的外室?”   崔燮无奈地说:“真的不是。大人想想,我那书坊十七年大水后就典给他家了,早不曾有恁般流言出来,却是在印了画笺之后才出来不是?我第一次听说这事,就是重阳诗会印了画笺送人后两三天时,是因为画笺上印的是美人儿,又被郭举人起名崔笺,那些见过画笺的人就混着叫,结果弄出了个崔美人笺的名号。”   当初他还叫伙计和王公子辟过谣,后来这谣言就越辟越烈,直传进京城,还不知传到南边儿没有。   这就是三人市虎、曾参杀人,把他一个好好的大老爷们儿都传成美人儿了!   崔燮悲愤不已,戚县令也听得瞠目结舌。他原以为是店里住了个女眷才会坏的崔燮的名声,叫他换了房子就没事了;却不想流言现在已传到外地,就是让主人当面辟谣也辟不回来了。   原本这样谣言就比辟谣的跑得快,信的人多,更何况是这等艳色流言。纵然后来花费大力气到处辟谣了,别人心里也还是对“崔美人”的印象深,再看他时难免想起来,对他名声也不好。   戚胜一时想不出什么法子来,便说:“那你也别再跟那女子用一座宅院了。我替你另寻了个铺子,你换个地方开店吧。”   崔燮道:“这倒也不必了……王公子前日说要去永平卫,在安顺伯麾下当差,要把那个月姑娘带去永平府安置。这样我那铺子也就腾出来了,往后开买卖也没什么忌讳了。”   戚县令皱了皱眉:“她在那里住那么久,街坊岂能不知?那铺子自然就带上了香艳痕迹,你一个读书人不该沾惹这些。既然她不住了,你索性把书坊官卖了,有本县作主,给你寻一座北大街上的店铺,让你干干净净地开个新书坊可好?”   崔燮拱手答谢:“这是大人体贴我,崔燮又岂是那不知好歹的人?只不过那店铺是先妣留下的嫁妆,我舍不得卖。既是不再用它经营了,我倒想着将它的房间收拾出来,里面分门别类地摆上书籍,让人进去坐着读几本书。”   戚县令下意识问道:“你想把它留作藏书楼?”   崔燮慢慢地说:“不只藏书,只要爱看书的人都许他来看,也可馆内阅览,也可外借。我现在能力不足,铺子里没多少书,但攒个几年就会慢慢多起来的。到时候咱们迁安的儒生、学童乃至识得几个字的普通百姓就都有可以不费几文而阅遍诗书,咱们县里的文风焉能不盛?”   他穿越前好歹也是个即将入职的图书馆馆员,原先没前没地方也就算了,如今都有了现成的院子,何不改造成图书馆,继续一下穿越前未竟的事业?   何况流言传得虽然快,被遗忘得也快,只要图书馆开上两三年后,大伙儿对这里最深的记忆肯定就是能免费看书了。等到成化二十三年的会试之年,这院子曾经住过月娘、卖过崔美人笺的痕迹也就很淡了,就是有人翻出旧帐,这个藏书劝读的名声也可以粉饰不好的方面。 第52章   戚县令是想劝崔燮换间铺子, 没想到他居然要给县里办个藏书楼, 还要免费开放,使全县读书人都能进去看书。这种事本该是他做县令的干的, 他自己没想到, 这么个孩子却能想着做, 还要以自己书坊挣的钱撑起藏书楼……   不成。   “这本该是县里施行的德政,怎么能叫你出钱出力。”戚县令皱着眉说:“此事我会再斟酌。你该做书坊还接着做, 只是那些艳情书不要再出, 崔美人儿这个名头也不要再用了。”   崔燮比他还不想要崔美人这个名字呢,便说:“等晚生搬到新地方, 就给书斋另改一个名字, 自此以后就让崔美人儿彻底消失罢。”   不过《三国》还是要印的, 印书时把牌记改一改,就说原书坊已关闭,新店买下了旧稿和彩印技术,坚持为顾客出完前店未竟之书好了。   “不过我这店铺是不好转手的, 怕下一家主人拿‘崔美人儿’这个名字招揽客人, 反而让人长记着此名。索性大人就用这院子吧。我愿出力筹备此事, 建好后捐给县里,只求县里记一笔这院子是先母刘氏夫人的嫁妆,使其一片拳拳爱子之心为后人所知即可。”   “那……”戚县令下意识要拒绝,但看到崔燮诚恳的双眸,话到嘴边便又咽了回来,叹道:“你能捐赠先母嫁妆, 为县里添一座藏书楼,这也是忠孝两全之举,我如何能说不行?改日藏书楼建成后,本县便将你捐书劝学之举上奏朝廷。此举不在旌表之例,或许圣上不会再下敕令,但本县定会令人凿碑刻传立于楼外,永志你今日义举。”   崔燮深深垂下了头:“学生是孑然一身地从京里过来的,若没有大人关爱,邻里帮助,又怎能顺风顺水地走到今天?我做此事并不敢奢求朝廷嘉奖,只要能为乡亲、为大人做些有用的事,便于愿足矣。”   一礼施毕,他抬起头来,带着几分紧张与忐忑说道:“其实学生也有件事想求大人相助——可否请大人写一篇文章为我与‘崔美人儿’那名头彻底撇清?也不必写太多,只消提一句致荣书坊停业,人去楼空就够了。”   戚胜捻了捻胡子,沉吟着不曾立刻答应。他其实倒挺爱写文章,但遗憾的是,他的文笔算不上上佳,本人又只是个监生,在文人里基本处于底层。他写出来的东西在县里的传阅度尚不高,更没信心能流传出县,压倒流言,把崔燮跟那个香艳名头撕掳开了。   当然,这也得怪方今市场上没人会取#迁安知县独家揭密:“崔美人儿”背后的男人竟然是他!#这样醒目的标题,不然戚县令也就有信心辟谣文章传得比谣言更远了。   崔燮看出他犹豫,便主动说:“晚生早前读大人的修迁安庙学志,便觉大人写景状物如画卷在眼前,因此早有心求大人几卷文章出成文集。愿大人在游记中添上一笔,将我和那艳名分开,将来游记出到哪儿,我的名声就能澄清到哪儿,往后我读书科举也都可以安心了。”   戚县令逼不得已说了实话:“我的文章实在不算得佳文……”   文章好不好不要紧,《联芳录》难道就当真好看吗?但有四个美人妆幌子,有一群文人作评作志,还有投票选美活动提升人气,还不是大火过一阵,到现在还有卖气?   戚县令那些游记往小清新上包装包装,多插几张彩图,再请才子们作个序,也足可以卖一波了。   他安慰戚县令说:“大人只是对文章精益求精,要求过高,焉知别人不觉得好?我知道大人不图文章出名,就当是为了晚生的声誉刊印一本集子吧。”   戚胜挣扎良久,最终还是从了他,也从了自己心底出书的念想:“等这座书楼建起来,我就写兴建书楼志记之,在记里替你洗清声誉。回头我翻些文章出来,略作一番修改再交给你。”   崔燮温温顺顺地应下,见他没什么事了,便要起身告辞。戚县令命户房那个张书办送他出去,顺便带他去自己挑的新书坊地址看一眼,准备搬迁。   戚县令给他挑的那个院子之前是开布铺的,地方敞阔,比他的院子宽阔些,里面又深了两层,也有个二楼的门面。原本布铺开得还算好,他们家也在这边买过几回。只是因近几个月总有传言小王子要进犯永平、山海一带,买卖清淡,进货路途也不大通畅,又加了几道税栅,索性弃了这边的铺子,带着这边置的几个妾和家当、下人回南方了,只留个半老的仆人在这里看宅子。   到得那边,就有主家的老仆和房牙带他们看房子。店面的柜子、椅子都挺齐全,后院长有人住着的,略略收拾就能搬进去。库里有些主人不愿带走的旧布、旧家什,他们洗洗涮涮也能留用。   房子是戚县尊看定的,原本打算以房换房,用典卖书坊的银子替他买下这边。但崔燮如今打算捐了那里给崔母换个好名声,就不肯占戚县令的便宜,硬叫崔源回去拿了银子交给张书办。   张书办拗不过他,只得帮他写了契书,约定以一百二十两的价钱典下这小院,十年后再赎回。因为有户房书办盯着,那老仆也不敢和他要高价,只是临签字时,还颤巍巍地嘱咐他:“你要好好爱惜这房子,我们家主人光修院子就花了不下三四百银子,若不是鞑靼犯边,我们可也舍不得典给人的。”   崔燮笑道:“老伯放心,我们也是买来做生意、住人的,岂有不好好爱护的道理?”又看那老仆年纪大了,又不像有力气的,便问他:“你也要回南方?这么大年纪,带着银子回去也不方便吧?我额外给你三两,你雇个年轻力壮的人陪着回去才好。”   老仆挺了挺腰,低头看着他跟书办笑道:“不必了,家主与贩花木的韩家亲厚,我回头搭韩家的船去南方即可。只是韩家的船得月底才走,还要请小相公容我多住几天。”   这倒不是什么大事。   崔燮道:“你安心住着,不过这些日子我家里的工匠陆续要搬进来,可能有些吵闹,老人家多包涵吧。”   新店面的房子比他原先的房子大出一倍,又因为主家蓄养姬妾之故,二三层都隔出了几个小院子,正好可以给有家室的员工住。往后他们家的后罩楼就能整个儿改装成工作间,不用再划出一层当员工宿舍了。   他回家就叫来众工匠,当众说了这消息。计掌柜当场就听懵了,急得站起来说:“好好的铺子怎么就不干了呢?咱们好容易才打出了致荣书坊的牌子……”   崔燮静静等着他嚷完,才往椅子里仰了仰,双手交叉搁在腿上,淡淡地说:“是致荣书坊出名,还是崔美人儿出名?”   计掌柜的火气顿时被一头二氧化碳泡沫迎面浇上,蔫头搭脸,不敢答话。他们这些卖书的何尝不知道崔美人儿的大名传得凶,不过一直瞒着不敢让东家知道,谁知崔燮这边早已经知道了。   会议室一片静默,崔燮道:“致荣书坊我已作主捐给县里,新院子就是北大街的赵家绸布铺。我去看了一眼,里面院子比咱们这两处都敞阔,还隔出许多小院,有谁家愿意搬进去的也便宜。   “那院子虽然只能典十年,但十年后我也该进京了,你们就把书斋搬到这边来。这里就临着牌坊,常有皂隶巡街,没有谁敢在这里闹事的。若嫌住的地方不够,还可再在北关租个大宅,也便宜,来往也不远。”   工匠们心思便有些活络,期盼地看着他。计掌柜生怕将来生意不如从前,深深地叹了几声,问道:“那店里之前出的书和画笺什么的呢?还有三国,咱们还出不出了?”   当然要出。他是要把“崔美人”这个不良资产剥离出去,又不是断了自家财路。   崔燮微微一笑,吩咐道:“先挂个牌子,告知顾客书店要关门,清仓大甩……现有书籍全部清仓,仅剩最后几百本、几十本,先到先得,到得晚的只能说声抱歉了。   “也别跟人说书坊往后改开北大街。新书坊我打算改叫‘居安斋’,店里换几个新面孔经营,专卖科考用书。计伙计带着刘师爷挑捡的墨卷出来后,咱们就开印秋试闱墨,往后可以接着卖《三国》,《联芳录》和美人笺不不在这里卖了。”   居安斋,就是他给谢千户题画时落款写的斋名,听着就像高档书斋。以后新店就专营文艺小清新,内涵高大上的散文集、教参、教辅和经史子集。将来他考进京城,人家一提居安斋主人,就会觉得他是个有才学的正派刻书家、藏书家。谢千户那张观音像拿出来,也能算是个有点价值的名人之作了。   可是那些美人儿还赚着钱呢!计掌柜失态地站起来,问道:“公子这是说真的?就真个不能接着卖了?那书如今刚在南方打出点名头来,有大客商坐船来包……”   崔燮意志坚定地说:“我的名声要紧。这店铺已捐给县里,咱们清仓几天就关了罢,别妨碍了县尊大人建书楼。”   然后可以慢慢在外地书店卖剩余藏本,可以小摊上卖私人收藏版,过两年风头差不多过去了,再托换个书坊名卖翻刻版,再过些年再卖珍藏纪念版……   不卖胜卖嘛。   计掌柜听完了这套理论,看他的眼神都不一样了——一个衣食无忧的小公子,赚钱怎么能赚得这么狠,还隔几年卖一茬儿,那些老练的刻书局主人都不带这么干的!   这要是生在三国,也得是个曹孟德般的乱世之枭雄啊!   他心里暗叹几声,回去主持店铺和工匠搬家的事。有顾客来问他们为何要关店,他便假模假式地挤出几滴泪,也不说为何要关店,只含着热泪说:“将来自然有人接手这彩印的法子,重出《三国演义》。这么好的书不会成为绝响!”   有外地的大客商想来接手书坊,顺便包下彩印技术,他便含糊其辞地说:“这书坊已是县里的产业了,岂容私人买卖。各位只管放心等着,咱们迁安是有才子文人的地方,终不会让彩印书绝迹的。”   清仓处理了几天,致荣书斋便干脆立落地关门了。戚县令向大户家筹了银子,加上崔燮捐赠的书籍,开始改建藏书楼。   他如此干净利落地捐了院子,那些相熟的才子文人都有些惊心,到他家里问他:“你那书坊说捐就捐了,不心疼吗?往后你还有什么出息的产业?”   赵家更是担心他又要过回原先那种连房子都修不起的日子,赵太公亲自过来看他,险些要把他接回自家养着。   崔燮心下感动,谢过了他们的关心,便把自己名声上的忧虑说了,又安慰他们:“我只是捐了座宅院而已,人和彩印的技术不还是我的?将来我还要再开新书局,接着刻三国的。”   他还想给王大公子解释一句,可惜他身在军营里,不好传消息。他便写了封信,连同新印的几册三国一道装好了,请相熟的军士帮忙递往边关。王项祯那里因要备战,训练极严,他的书递不过去,也始终不曾有回信,他父亲王指挥却叫人来请了崔燮一回。   这位指挥使一向公务繁忙,也懒得见儿子那些纨绔朋友,这还是头一次要见他。崔燮就着意打扮了一番,戴了头巾,穿了白色儒生袍,力争给他留下个好印象,也给王公子挣个面子。   王指挥在正堂见了他,看着他如芝兰玉树般走进来,眼神清正,容光照人,便不由暗赞一声。脸上也带上几分笑容,说道:“崔公子请坐。今日请你来,是要向你道谢的,还望你别嫌我这谢意来得太晚,往日太怠慢于你。”   崔燮受宠若惊地答道:“我不过是晚生小辈,怎敢当大人这一声谢。”   “你当得起。我后来才知道,是你给项祯弄了几幅画激起他杀敌之志,又给他画了安顺伯想要的英雄图,安顺伯才把他带在身边。我这劣子能有这番前程,多亏你这个朋友帮他筹划。”王指挥微笑着看着他,目光却有种笑容也遮掩不住的肃杀,如霜如雪,倒有点儿像初见时的谢千户。   或许上过战场的人,都有这种难以完全收起的凛冽气势。   他忽然想起,也该写封信进京,告诉谢千户他关了致荣书坊,另开了新的书斋,免得他在京里担心。谢千户前几个月还叫了谢山来买他书坊里的剩书,想来对他……这间书坊也是很关心的,这边不声不想地闭了店,消息传到京里,他会不会又派人来看他?   要不还是写封信进京,把自己要捐书坊院子建图书馆,再开个这经卖科考书的书斋的消息告诉人家吧?顺便再送几十套《六才子点评版三国》进京,这书听几位举人前辈说,在京里卖得还挺火呢,谢千户也能拿了书送人。   反正如今铺子关了,不用像开张时那样赶着卖给排队的客人,多送几套也不要紧。   他心里浅浅地转过这么个念头,一面客气地跟王指挥答对着。王指挥夸赞了他几句,又说了些王大公子的事,跟他这个晚辈的小书生也实在没什么可说的了,思索了一阵,便说:“项祯从前让你来家里骑马,你就还接着来吧。再就是我看你身量不高大,怕也是读书熬坏了身子。你年纪还不算太大,改日我挑个亲卫教你,要练些击技也是练得出来的。” 第53章   从王指挥那里回来, 崔燮就考虑着该怎么跟谢千户送信。   虽然谢千户知道他就是致荣书坊的老板, 他也知道谢千户知道,可当初谢山来迁安的时候, 是特地换了衣裳, 隐性埋名, 装作个外地大财主来的。这分明就是不想叫他知道自己的身份,更不想叫他知道主人身份, 所以他能自作聪明, 跑上门跟人家说:“我知道你关心我,我把店捐了, 怕你担心, 特地来告诉你一声”么?   岂止不能照直说, 他还没有个请假去看谢千户的理由,而要叫崔源或是计掌柜去,身份又不够。   锦衣卫千户的官职是只有五品,也就跟崔郎中平级, 可是崔郎中拿个帖儿就能轻易踏进锦衣卫家的大门吗?   别做梦了!   崔郎中不能, 他这个郎中之子更不能, 要不去年怎么想送个节礼都得让王大公子代捎呢?真是他家这些人,估计连谢家大门都敲不开。   再说,他也不能确定谢千户当初买他的滞销书是因为对他有点好感,还是单纯地想要扶贫。这要是搁现代,他一个受捐助的学生打个电话就能联系上给捐资助学的领导了;这年头儿竟就只能在家坐着瞎想,寄封信都找不着邮局!   急递铺只寄朝廷公文!   但人性如此, 越是不好做的事,心里就越想着它。乡村贫寒少年崔燮思来想去,找不上捐资助学的谢领导,只好让源叔跟谢家男保姆谢山联系一下感情了。只要谢山知道,谢千户就知道了,也就不用惦记他了——如果这不是他自作多情的话。   就算是自作多情,送一趟也没坏处。   他打定主意,用印着最简单纸框的素笺给谢瑛写了封信,在信中告诉他自己要开新书斋之事。却是绝口不提致荣书坊,就当两人间只有表面上的往来,谢千户没查过他,他也不知道谢山干了什么。   装好那封信后,他就亲自去工作室收拾了二十套一百多本书,一匣品类齐全的三国换装笺,又叫人备了些时鲜果品,山里产的整块蜂蜜。九月中旬三里河正产好大螃蟹,他也叫人买了一筐来,用麻绳一只只捆缚了,覆上一片湿麻布层层叠叠地塞进筐里。   这时候蓟北的天气已不算太热,但螃蟹是不耐久活的东西,他又叫人找来硝石,教小伙计硝石制冰的法子,先做了一盆碎冰洒进筐里降温。   这些吃食明面上就打着送给谢山的幌子,由崔源押车,带着几个伙计一路送进京,剩下的就看谢山……或者说谢千户配不配合了。   他不愿想得太深,转天一早就雇了辆大车送崔源他们出门,而后回去王指挥府上,在亲军指导下开始练骑马和花枪。   ……很好的锻炼方法,十几斤的花枪端下来,他写字时都感觉不到自己拿着笔了,字迹格外轻盈放飞。   林先生怒道:“考生最重要的是字迹,前些年本县有个生员,就是凭着一手圆光黑大的馆阁体叫县尊取中的。字迹如此重要,你要是伤了手可怎么办!”   崔燮不愿惹他生气,可更惦着前世一米八的伟岸身材,只好温声哄他:“学生是怕考场上一天要作七篇文章,手臂力量不足,才练练武技的。也就这两个月,等过年之后就歇着了,不敢在考试之前弄出意外的。”   现在练也不合适啊!林先生看着他纤瘦的手腕子,想象了一下他拎着一丈多长的大枪挥舞的模样,就觉得喘不过气来。   可这学生也是拗性子,不然怎么能短短几个月间就从连《毛诗》都没学过的蒙童变成会写文章的小学生?只要他下定决心的事,八成是要做成的,旁人也管不动他。   林先生精读《孟子》多年,也善养胸中浩然之气,知道管不了他,索性挥了挥手:“你自己把握分寸,这两天作业若写不好,就口述给我听,手臂要是伤了,我却是饶不得你的!”   崔燮看似温驯实则死不悔改地说:“先生放心,我不会为这事耽搁练字的。”现在提笔就飞还是因为练的少,练多了就好了。   不过因为手臂抖得厉害,一时半会儿写不出好字,更画不了画,他回到家后索性开始筹画改造图书馆的事。   吃罢晚饭后,他便把自己关进小书房,从里面锁上门,闭上眼打开了硬盘-文件-外语-英语-图书馆英语,运起坚强的意志看清了里面的书架结构、排列方式和阅览室内的桌椅布置。   他不大清楚明代这楼板承重多少,所以安全起见,没选择成现代图书馆常见的那种一排排书架间隔排列模式,而是贴着墙,左右各摆满满一墙的书架。书架之间再摆上四排八张长桌,每张桌子各排两条长凳,最多可供二十余人看书或抄写。   书坊后面的小院儿也是两层,正院是三间正房两座厢房的格局,按照四库书分类法,经史子集各占两间,多出一间还能做休息室。小后院的三间倒座房布置成誊抄室,房间角落里放一个书柜,里面摆上笔墨纸砚,供抄书人自己取用。借阅的书如有被污损或撕坏的,借书者也要买一本或抄一本来补上。   门面的书店因有个小二楼,楼上干燥,就用来存放富裕的书。楼下卖书的大堂改成登记处,登记身份,办理借阅手续。大堂两侧的内室则改成员工休息室,布置上沙发、茶几和办公桌,贴墙搁一个边几大小的小书架,摆些他自己印的娱乐书籍,清静舒适,还能当客厅接待上面来检查的领导。   他还给这个图书馆设计了个小小的借书卡,用淡青的松花笺印制,上面印了一朵小小的五瓣白梅,下面用朱青两色套印出假彩云体的“迁安县立图书馆借阅证”。办一张借书卡需要二两银子押金,每次许借一本;若是没有押金的,则可以为图书馆抄书换取阅读的权力,抄哪本就许借阅哪本。   出于防盗版考虑,他终于叫人整出了始终按着没舍得拿出来的拱花技术。   梅花瓣的颜料里掺了白云母粉,印出来带着一层莹润光泽。花蕊、花瓣外框线和字体外框都用凹凸两板夹印成了立体的凸起状,书笺大小的卡片夹在半透明的白油纸里,显得精致无比,随时可以拿去当笺纸写字。   保证一般人在家仿制不出来,而仿得出来的人也不用吝惜办卡的那点儿押金。   戚县令对他的防盗技术也十分赞赏,拿着那张借阅卡说:“你从前的画笺都不曾印得这么精致。若早出个这样的梅花笺,只怕宫里都要到你书坊里采买了。”   罢了,叫那些太监找上门来采买也不是什么好事。他店里能用的工人太少,真给宫里做了专供,也做不出多少往外卖的,这是擎等着倒闭的节奏呢。   崔燮垂眸听着,等他说完了,又跟他说了自己记得的借阅规定:譬如每张借书卡后要写上持卡人姓名、年纪、大概形貌;书内封贴小纸条,用印章印上借还时间;损坏、丢失书籍要赔偿……   戚县令也早研究出了控制借书的腹案,甚至曾想过要借着办图书证重理黄册,查出些隐匿人口。不过这些都不是几个月间匆促能办成的,若是他还能连任一任,明年之后倒可以试着办理此事;若是没这机会,也就只把图书馆办好,别的留待下任吧。   他想着便叹了口气,说道:“你这想的倒不错,图书馆这名字也不错,咱们这也确实不算楼。先印百十张卡出来,叫本县生员、儒童等人登记了吧。本县这就召集轮值匠人,将这座图书馆外面彩漆一遍,等各家捐的书都到了,就开始借书。”   崔燮回去便安排工匠印卡。   因为已经把拱花技术解锁出来了,他索性让匠人们把这技术也用在新的三国人物换装套卡上,武将的甲胄轮廓、文臣和美人的衣纹线都印出凹陷效果,就连许褚都依法刻了两套版,造出肌肉微微隆起的感觉。   但是美人儿们的胸绝对不印!   他就是这么有节操的人!   他这里按步就班地推装修图书馆、筹备新书店,日子过得忙碌有致,京里却为他那书坊掀起了轩然大波——   致荣书坊关门了!   以美人笺与美人记名噪一时的致荣书坊关门了!   开得轰轰烈烈,倒得无声无息。直到书店真正闭店,顺天府及通州那些书商才匆匆把消息传进京里,那些正月月盼着《六才子批评本三国》出版的顾客也才得知此事。一时之间,多少有权有钱的书迷恨不能杀到迁安,绑了崔美人,逼她重新开业。   ——就开在京里最好,迁安地方又远又偏僻,还多山路,买书多不方便。   幸好这些书店还进到了致荣书坊闭店前留下的存货,虽说价钱涨了许多,但还有书可看,甚至有两册新出的《三国》,读者的心态就稍稍不那么焦燥。再后来又有传言说彩印技术和三国全部雕版、图集都被另一家书局买去,《三国》还会如期出版,普通顾客的心态就更平稳了。   虽有几家客商悔恨当初下手慢,没买到书坊技术,但这情形和最初致荣书坊一家手握彩印技术时也差不多。反正彩印技术叫匠人们慢慢儿磨都能琢磨出几分,真正让人求而不得的是那崔美人儿的画技。   那画匠既不能抢回府里关着,那么只消画还在,他们赚个倒手的银子也不错。   真正为了致荣书坊歇业着急上火的,倒是连那里一本书也没买过的,户部郎中崔家。   崔家外院管事打听得书坊倒了,便急可可地跑去后院跟徐夫人的心腹妈妈说了此事。说时眉花眼笑,以为夫人听到崔燮的买卖叫人挤兑黄了,从此倒霉落魄,夫人心里的气儿就能顺一点。   孰料徐夫人的气儿比从前更不顺。   这消息若早来几个月,致荣书坊还不那么火爆,崔府也不缺迁安那点子小店铺的钱,她大约会在为崔燮重落回一无所有的地步而高兴,可现在不行!   现在的时候不对!现在的致荣书坊也不是那个小县城里寂寂无名的书坊了!   秋试之后崔榷跟她提过,明年吏部大计,他的考察评语大概只能得个“平常”,得不到“称职”,要留在京里就难有机会升迁。崔榷虽以耕读传家,门庭清贵自诩,可总在这五品郎中的位子上耽搁下去,这辈子就没有上三品的机会了,这时候也难免着急。   而要往上升,凭他的宦绩还有所不足,须得走走万首辅或是部院的路子。可这些也都得有足够财物打点——他家在京城的买卖、乡下的田地加起来,每年也只得千把两银子。这些年又要打点上官,又要养一家老小,府里的积蓄也不过一千多两银子,要寻一任好地方的知府外放都不够。   若是崔燮那个书坊还在,或是往万首辅手上一送,或是要他送笔银子进京,都能给他们打点个好位子,可他偏偏被人夺了去!   这一刻,徐夫人简直恨死崔燮的无能了。偏偏这个对外无能的小子,对自己家里人却是万般的能耐,她想伸手管管他都不成。崔榷晚上回来,她就直闯外书房,说了此事,问他:“你那好能耐的儿子把书坊丢了,这可怎么办!”   崔榷脸色也极难看,沉着脸说:“有什么怎么办,我难道为了个铺子跟人打官司,再把它抢回来吗?我这个五品郎中的脸又往哪儿放!”   徐夫人怒道:“面子要紧还是前程要紧?别人能拿面子换个御史,你就不能?你若舍得下那臭面子,别说升一品,将来得了万大人提携,三品二品也是有的!别人抢了咱家那店铺,难道为的不是这个?老爷就眼睁睁看着别人拿咱们家的东西踩到你头上?”   崔郎中脸色一白,重重地说:“妇人之见!你懂什么!你不要说了,我还能去谋一任外放,在府州位子上养望几年,也出几卷解析经典的书,待年纪人望都到了,自然能再回朝中!”   养望!养望!又是养望!   从她嫁进崔家,崔郎中还不是个郎中,而是个需得她家提携的行人时就要养望;坐上这个郎中位子也要养望;养了这么多年,却还是升不到堂上,又要谋外任养望!   她父亲职位升不上去,那是因为他老人家是明经科的,注定前程有限。可她嫁的这个丈夫是考了二甲进士,还有万首辅作座师的,怎么也就在堂下官的圈子里打转,说什么也升不上去!她一个黄花闺女嫁个带儿子的鳏夫,图的还能是他养望二十……三十年五十年,等她进了棺材才能得个朝廷追赠的一品夫人封诰?   崔榷甩手就走。徐夫人看着他远去,只觉着那背影简直碍眼得狠——那连问都不敢问一句自己东西在哪里的副窝囊样子简直让她想起当日被赶出崔府的崔燮……不愧是亲父子,都是一般的对外无能,只对着家里人横得起来。   可偏偏她是个束手束脚的内宅妇人,但凡她是个男人,早把这个家收拾得服服帖帖,朝廷的事也弄得妥妥当当的了!   她在夜风里站了好一会子,冻得全身衣裳都冷透了,一颗心还是燥热难当。崔燮这个没用的把产业给人了,她难道就这么看着崔家的东西白白丢了?   继子忤逆,丈夫靠不住,还是只能回娘家问问了。   她瞪着眼一夜未睡,回娘家说了这晦气败兴的事。她父亲官卑位小,也不认得什么同官,能给女儿张罗个万首辅门生的女婿已是费了不少力气,说起要夺回店铺之事,就更难伸手了。   他也只能劝道:“那崔燮可是你丈夫的嫡长子,书坊又是京里有名的,若不是位高权重,或是背后有人支持的,谁敢夺他的铺子?这事崔榷自己不动手也是对的,就算贸然打官司把东西要回来了,你再送给上官,焉知不是你要送的那人弄走的?”   徐夫人叫他说得火气愈旺,强忍着泪说:“爹你这们说,我一个五品官儿的夫人,这辈子就只剩下受气了么?受了老的受小的,受了内人受外人,我怎么熬出头来……”   这个女儿嫁得极好,夫婿有出息、有名声,徐主簿对她便格外偏宠些,看着她落泪,便不忍地说:“你哭又能怎地,我是没那本事替你夺回书坊的。有那工夫不如查查书坊是叫谁买走的,是拿去送人了还是怎么的。万一也是打算送给上官的呢?若叫御史知道了,有人从你那未成丁的儿子手里强买你家的产业,总要管上一管的嘛。”   ……   徐夫人垂头思索了一阵,低低地“嗯”了一声。   ============================   崔源进京得快,回来得也快,该送的信和书都送到了,还带了一匣好佛香回来,说是谢千户记着下元将至,该给先人送寒衣了,送些佛香给他用。   崔燮捧着香盒问道:“谢千户还信佛?”   崔源笑着说:“那可不是,岂止信佛,还把你送他的观音挂在内堂里了呢。我远远地在外头看着一眼,那画儿画得活脱脱跟真的观音下凡似的,下面供着香烛,可见他信得极真的。可惜就是咱们进京时没给他带几卷印好的金刚经。”   幸好有谢千户提醒,崔燮才想起来十月十五也是个可以卖佛经的日子。库里剩的那堆存货他原本还等着过年再出呢,看来此时正好可以卖一波,打上“传统彩印,志诚虔心”的招牌,填补致荣书坊倒闭,居安斋又未开前的空当。   崔燮手里握着香盒,念头似乎也清净了,心里那些赚钱的俗念只稍微转了转,很快就收拢回来,和目光一同落在精雕佛像的檀木盒子上。不知是佛香还是木器香的味道幽幽传到鼻间,他忍不住打开盒子嗅了一下,拈出三枝香点上,供在正堂的圣旨前。   浓烈又幽静的佛香霎时铺满一室。他站在桌前看着香灰一点点烧得发白,落进同样雪白的灰堆里,心里也享受了那么一会儿难得的空灵宁静。剩下的他便不舍得这样轻易焚烧了,就都收进箱子里,等到下元节去祖坟扫祭、焚纸衣时再点几枝。 第54章   致荣书坊歇业不久, 各家书坊也纷纷推出彩印书和画笺, 一片打着“彩印正宗”“彩印源流”“古法彩印”“聘请崔美人为画师”“崔美人嫡传”的彩图产品挤着上市。   这些书有的是印好轮廓填色的,有的是线稿分片涂色的, 有的是套色多版印刷的……充分体现了大明工匠的山寨技术和想象力。原本崔笺、《联芳录》和《三国》在市面上热卖的时候, 这些书的质量与之天差地别, 偶有打着彩印招牌上市的,读者也宁可省着银子买那家, 可致荣书坊一倒, 这些也就有人愿意买了。   就好像苹果一出,手机再也回不到键盘时代, 彩印小说出版后, 单一墨色的小说、话本、戏本就不太卖得动了。哪怕书上的彩图印得再糙, 那也是带色儿的,看着就是比墨版的舒服,拿出去也有面子。   徐夫人派出去查找接手崔家书坊技术的下人被这些店铺绕晕了:今日一家真传,明日一家正统, 还有不少自称崔美人儿和她姐妹姑侄的才女出来, 钱花了不少, 最终却没查出什么结果来。   连那买下书坊的人也不急着开业,闭门不知在里面修什么。崔家下人略略靠近了去打听,就有巡街的皂隶过来驱赶。   他说自己是这里的主人崔家派来的,那些皂隶便怪笑着说:“崔公子那是什么样的人品,他家能派你这样的人来?别又是上次那个偷主人家东西的贼奴一式的吧?走走走,抓起来着站一天笼, 看他说实话不说!”   那家仆扭头就跑。因上回崔明来这迁安县教训大公子后进了监牢,全家被发卖的下场还在眼前,他也不敢找崔燮讲理,也不敢跟徐夫人告状,自己默默地吃了这一亏。回到京里,徐夫人问起来,他也只说那家主人背景深厚,查不出什么来头。   徐夫人的私房有限,夫婿跑官又要用钱,外院的收入几乎都过不了她的手就如流水般花出去。她支持不住这样的花销,只好暂时息了心思,吩咐那人隔些日子就往迁安跑一趟,盯住了他们家书坊,待新铺子什么时候开张了再查背后的人。   那仆人唯唯地应了,转头便把此事扔在脑后,只有缺钱时借口要去迁安,问夫人要几个路费,然后也不去那边,就在外面找个地方舒舒服服地混几天。   徐家的查探暂歇,他们要找的人却在市面上露出了身影。在这场商家纷纷宣称自己是彩印源流,印的是崔美人正版画像的大潮里,一本只在小摊和书店里寄套的,打着看似俗套的“传统彩印”招牌的《金刚经》却不声不响地卖了起来。   这本书出现得无声无息,仿佛一夜之京就铺满了迁安、通州、京城的书摊,而后就得到了书商的大力推荐。   这才是真正的彩印源头!   致荣书斋还没倒时就有它了!   这画法是真正崔美人儿的画法!   那些跟风的书都是粗制滥造,清竹堂才是良心书商!   上半年买过《金刚经》和欲买而不得的人纷纷抢购,宫里那些好佛信道的老公们听说此事,连忙派家人抢购,又使人逼问那清竹堂到底是哪里的书堂,这样好的佛画师是从哪儿请的。   可惜无论怎么问,京里那些代售的书坊主人都说不出卖家是什么人,只说:“像是个私人刊刻的,虽有牌记,那‘清竹堂’的店铺却是怎么也找不着的。而且寻常也不卖,就只清明、浴佛、下元这三节里见着他家来送过几趟货,连个长年寄卖的店铺都没有。”   你一个卖佛经的,又不是卖春宫图的,怎么不正正经经开张,反而弄的这么神出鬼没的!   好歹他们这回提前知道了清竹堂名号,抢着了佛经,总算有可献的东西。可这佛经也是越少越稀罕的玩意儿,只有一本时可算是珍贡,只有一献才叫作孝心。要是人人都捧了几本几十本的进上,那就成了滥堆无用之物了,如何讨得皇上娘娘高兴?   高太监不当值的日子回了自家宅院,便跟过继到膝下的亲侄儿高谦感叹此事。   他虽比不得梁芳那样掌着东厂的得宠大珰,在宫里却也有几分脸面,高谦也恩封成了锦衣卫百户,在外面颇有些人脉。听了这消息便说:“那经书我也看了,印得其实不算精细,更比不得内造的磁青地儿泥金经本,只胜在脸好,像崔美人。父亲何不叫了画画的人进京现画几幅?”   高公公道:“咱家怎么不知道这个!可我在宫里,手底下的人又不得力,哪儿找得到那画师?我若是梁公公那样手握东厂的,何愁找不着个人呢。”   高谦胸有成竹地说:“父亲何须丧气。那崔美人儿也不难找,听说指挥同知陈瑛家就有一幅她的图么。再说如今市面上到处都是仿她的画的,便找不到原主,找个擅仿的画师,描一张经变大图进上,岂不胜如那经本上的小画了?”   高太监皱了皱眉:“那崔美人擅画艳情女子,还画了赤着胸膛的男子,想来不是什么正经良家。若真是她,她的佛像我倒不敢献上去了。罢了,我去文思院找个供奉罢,只是宫里画师的手法陛下都看徐了,总不如外头的新鲜。”   高谦道:“不然还是我去替父亲找找,画好了再题上个别人的名字不就是了。”   高公公叹道:“眼看着就是下元,再找来人也赶不上万佥事的法事了。咱家也没个东厂的番子、快手可用,总比不得前头那几位,这回还是罢了吧。你若找着好画师,就叫他细细地画幅神仙宴饮图,等元旦时献给皇爷就好了。   他能想到的,果然别人也都想得到。   下元节宫里的法事才刚开始,梁芳、李荣等亲信太监就往贵妃宫里献了画:有捧瓶观音,人面如月,白衣似水,活脱脱就是崔美人儿的笔法;也有佛祖讲经图,画中佛祖面容庄重,两耳垂肩,具足三十二像,八十种好,底下阿罗汉神情各异,也都是照着清竹堂经书的卷头、拖尾画的。   高亮没赶上献这一波殷勤,再看着那些仿如出自一人之手的图卷,心里便不禁暗暗鄙夷起他们来——都拿描的图讨好娘娘,也不知羞!还不如他,至少知道找人画个新鲜的神仙图敬上呢。   他在宫里转转脑子,嗣子兼侄儿高谦就勤谨地在外头跑断了腿。下元节这些日子,凡市面上出彩印图、仿崔美人画的,他都叫人买来比较了一番,将画得最好的几个画匠找来,叫他们画一幅仿崔美人儿画风的神仙图。   画大图太浪费时间,先画个单人图来叫他父亲品鉴品鉴。   这些画匠都是描图描熟了的,又是给司礼监的太监画图,都赶着精精细细地画出来,裱褙好了才送到高府。高谦下了值回来,便挨张打开看,要挑了最好的叫父亲过目。   岂知这一打开,险些气得他把画儿撕了——一张戴芙蓉冠、黄褐紫帔的刘备;一张玄冠青褐黄帔的曹操;一张金甲金冠的赵云;又一张女冠打扮的甄氏……更有一家敷衍的连衣裳都懒得给添换,直接描了六才子版的关羽图,题上“显灵义勇武安英济王”,就当是关圣帝君像了!   这东西岂能给父亲看?这东西岂能进上?   这还不及找人描个佛像送上去呢!   他怒冲冲地把画轴砸了,回到卫所里也还气儿不顺,跟人抱怨当今世上做买卖的奸商忒多,给太监的东西都敢糊弄了!另有几个同是太监义子、侄儿的锦衣卫怒道:“还有这样的人?别的不说,关帝那也太糊弄了,咱们锦衣卫还能受这个气?把他抓起来!”   不成,拢共就这么几家出彩版书的,画甄氏那家听说要出洛神传,画关帝那家也要出揽二乔于东南的图册,抓了可就买不着了!   卫所里有火上添油的,就有安抚平事的,消息慢慢流传开,终于也传到了正在监督前所校尉操练的谢瑛耳朵里。   他听说是高公公的嗣子,不由就想起自己那次与高太监同出外颁旨的情形:那时候崔燮一袭儒生衣冠站在院子里,看着他们时满眼都是感激。后来知道是自己给他请的旌表,险些在院子里给他叩头,临走时也恨不能送他们些什么作回报。   再后来他就送了他两幅画像,且是比送给别人都精细的画像。   如果让他知道是高公公想要一幅画儿进上呢?会不会也画出那样似欲从画中跃出的神佛图来?   可在文人眼里,跟太监扯上关系,往后的名声就坏了。而且他身上挂着那样的艳名,自己本也不愿暴露出真正身份,一直顶着别人的名字作画,若为了高公公作出那仙游图来,岂不是一切安排都白费了。   只是崔燮那样心性耿介的人,若知道高太监曾有求于他,自己却没能帮上忙,心里会不会觉着亏欠于他,想要弥补?   朝廷里可最要不得那样的心思。不然以威宁伯那样的声望、军功,还不是因汪直拖累遭了贬谪……   谢瑛再与高谦相见时,便状似不经意地提起六才子批三国,引得他又狠狠抱怨了那些画师一顿。   谢瑛耐心地听罢了,微笑着说:“高公公既是要给皇爷献画,当选名家之笔,何必一定要崔美人的?再者,我看他家的画也不难仿,市面上卖的不也都差不多么。只是百户当日催得太紧,匠人难免敷衍。若找个真正的好画师缓缓画来,定然能得着好画。百户若不信,我便叫人找个画师,着他花两个月工夫精修细改,到年底一定能拿出好的。”   高谦将信不信地说:“真个能找着?我已是叫他们重画过了,那些人离了三国的原画就画不出那样鲜活如生的人来。   他摇着头叹道:“听说滦州有个叫阮晟的仿得也好,后军府陈同知家那四美图就是他画的,我还去借看了,真个仿得和崔美人儿画的一般无二。可惜那画师早几个月就不知去哪儿了,一时半会儿找不着人,找着了又怕他跟别的画匠一样,离了原画便画不出那样的脸容来……”   谢瑛长眉微挑,露出一点淡淡的傲气:“那崔美人儿画也不过占个颜色生动,画法新鲜,难不成天底下只有他一个的画儿好了?罢了,此事我既然说出口了,必定给高公公一个交待——哪怕崔美人儿的仿画仿不出来,谢某还拿不出一副宋人的游仙图么?”   高谦也是死马当活马医,咬了咬牙道:“此事若不成,我也就认了,不敢要千户的游仙图;但若能画成,千户这番辛苦下官必定记在心中,家父也自然知道的。” 第55章   谢山又一次到了迁安。   他原以为崔源回乡时带了佛香走, 他就能躲过这回外差, 谁料都隔了那么久了,他家大人从外头转了一圈回来, 就又写了信让他捎去给那位崔小公子。   迁安多山、多水、多野林荒径, 就是不多正经能住的地方, 他跑一趟可容易么?他们家大人一个锦衣卫千户,说低一点儿是公务繁忙, 说高一点儿是皇爷离不开的人, 没事儿老叫他来这乡下地方找个文臣家的小公子做什么?   他心里抱怨着,却也不敢不办好差使。接着了谢千户的吩咐后, 照旧买了一筐品质上佳的颜料, 比着上次又加了金粉银粉, 并两刀上好的熟宣,快马加鞭赶到了迁安。他也往这边跑过几趟,崔源一见是他便连忙让进门来,叫新雇的牛厨子烹茶待客, 又叫儿子去学里请假, 把崔燮带回来。   崔燮这些日子又要盯图书馆装修, 又要产出三国英雄图,还准备着要给拿府尊大人过目的文章……再加上明年二月的考试一刻不停地逼过来,他无法再增加复习时间,是以上课时精神格外地投入,整个儿人都扎进文章里,不知身外事了。捧砚接他了书塾, 跟他说起“谢山”来家里做客了,他还是恍了一下神才想起来——   这名字有点耳熟。   这好像是谢千户家人的名字?   这不就是那个装成财主买了他们家卖不掉的《四书对句》的谢山?!   他这才彻底清醒过来,拉紧了捧砚给他披上的大毛披风,拽着他凉凉的小手,顶着寒风回到崔府。   林先生的书孰清寒,路上风霜凛冽,崔家的偏厅却是卧房改造的,里面烧着半间房的火炕,温暖如春。崔燮回家先换了薄棉衣才去厅堂待客,中间花了不少工夫,见到谢山便歉然说了句“久等了”。   谢山连忙起身行礼,笑道:“本不该在这日子打扰小官人的,可是我们千户有些事要指着小官人帮忙,特地叫我送了封信来。信和他要我捎的东西都在这里,请公子过目。”   崔燮道了声谢,接过信纸展开来看。   他看信时,谢山也打量着他。   离着上回两人见面也有大半年了,中间谢山虽是又跑迁安买过书,却避着他没见,这回见面发现他个子竟抽了不少,脸颊上的软肉也清减了,两腮微削,下巴尖尖的,眼睛倒显得比从前还大了几分,鼻子也更通更直了。   他眼底晕着淡淡青影,看信时眼睑微垂,眼中明亮的神光收敛,就显出一种叫人心疼的憔悴。   原来读书是这么辛苦的一件事,好好一个孩子,读了书就成这样了……谢山心里漫无边际地想着,恨不能劝他少念些书,好好画画,将来进宫当个供奉得了。   崔燮看完了信,将笺纸折好放回信封里,他便忙忙地直起身子问:“公子知道我们家老爷的意思了吧?你那画几时能画成?”   崔燮微微一笑:“这可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得的,你把东西留给我,等我画好了自会叫人送回京的。我估计着赶一赶,腊月中旬应该就能得了,你代我回复千户大人一声,我会用心做的。”   谢山道:“小人知道,那小人就在这儿等着,公子写信去吧。”   崔燮点点头,握着信起身,又说了句:“我这里还有些东西你拿回京……”   谢山笑道:“公子你送那些书啊笺啊的我们大人在京里还买不到吗。照我说,送这个还不如送张自己个儿的肖像呢。你看你又长高了,又长瘦了,回头我跟千户一说,他可不得想着你成什么样了吗?要是有个画像,他看着不就知道了。”   崔燮从前是那种朋友圈都不发自拍照的老干部,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那你回去就光跟千户说我高了,别说我瘦了吧。”   他比刚来时高了得有一寸呢。   他今年才十五,照这个生长趋势下去,等四年后进京时可能就不止一米八了。想想自己往锦衣卫堆里一站,不穿增高鞋也能跟他们一边儿高,甚至还能再高出一头皮,那感觉真是好极了!   谢山实诚地说:“那可不成,我能跟我们千户说那不尽不实的吗?再说那科场三日也不是好熬的,你这身子都赶上麻杆儿了,腰还没我大腿粗呢。再不补补,肚子里哪还有地界儿装学问呢?”   崔燮无奈地摇了摇头:“这有什么,过年时多吃点儿就补回来了。谢小哥少坐,我去给千户回信。”   谢千户信里写了要他画一幅神仙图给高太监,那图是要进上的,而且要的是仿“崔美人”的画风,不要画得太好——不要画得跟送他的那幅那么好,也不要题自己的款儿。   崔燮最初看见“高太监”三字时,便想起高公公当初跟谢瑛一道来迁安,握着他的手要给他撑腰的模样。   他告崔明时本来心里也没什么底气,只是不得已才装出那么凶横的样子,确实是高公公那封帖子才彻底解了他的后顾之忧。这份恩情他也一直记在心里,只是高公公身在宫中,跟他这样的平头百姓更是毫无交集的,想报恩都寻不着门路。   他心里是想竭尽所学画一幅好画的,可看到后面谢瑛要他别题自己的名字,心头蓦地一清。   是啊,他是个要科举入仕的人,若是沾了通过太监献画给皇上的名声,不是幸进也是幸进了。谢千户将此事揽在身上,不让他和高公公名声牵连上,又让他实实在在地解了心里这点遗憾,真是用心良苦。   ——不是他自恋,若不是谢千户真正在意他的名声前程,他们锦衣卫找人办事,还是给皇上办节礼的正事,用得着这么迂回吗?别说还写信叮嘱他这个那个的,直接叫谢山传个口信,限定几天要,他也不敢不拼了命给弄出来啊!   崔燮心里冒出那么点儿不讲道理的小小得意,提笔回复谢瑛,叫他放心。他自是知道轻重,必定会用纯正崔美人的手法画出能进献给皇上的真正神仙图。   从他幼儿园开始,每年寒暑假都电视上都要播一遍《西游记》,虽然他后来就待看不看了,可那些人物和画面早已深印心底。说起神仙来,不画西游记还画什么?   就安天大会了!   他活了这么大岁数,脑子里认定的正经神仙大会就应该是那样儿的,拿哪个大师的神仙图来教他也不好使!   因为学业和装修图书馆都不能拖,只好把三国后几卷的插图放一放,腾出时间给皇上画图了。   《三国》不能及时更新,崔燮心里也对读者们抱着十分的愧疚。他便叫匠人们把带彩图的书页都从普通棉纸换成浅云色粉笺,厚纸精印。封皮也换成本卷中一位英雄或美人的单人画像,再把名字改成《居安斋精校版六才子批评三国演义》,就当新书,从第一卷 重新刊发。   先前校订好,马上要刊印的第十卷 、十一卷书稿前也添了一份公告,告知读者《六才子版三国》版权已转移到居安斋。另外,新店本着对读者负责的态度,要将旧版从头校对修订,原蓝皮旧版需待校对完成再印,新版本将与旧版最后两本同时发售。   买到了快一半的平装本忽然腰斩,商家改出了更抢钱但也更吸睛的精装本怎么办?是从头买起,还是等着新版出到还没买过的地方?   广大普通书友按着钱袋犹豫不决,立刻就有盗版商看中这个市场,也找了几个才子批注,叫人仿画英雄,刊出第十二卷 以后的版本。这样的书最初也有销路,但读者买回去多是看图看评的,有的评论太迂腐不合心意;有的虽然新鲜却不够引战;有的干脆是一人装作数人自评自战……   都是圈钱之作,远不及迁安那六位才子的笔战真情实感。   批评不如,图就更比不上崔家的了。旧人物的图还能仿个形似,但新出人物的不是画得不够生动逼真,就是看着像旧人。都跟那几家糊弄高太监的一个套路:给周瑜换身儿衣裳就说是陆逊,给伏皇后画个白发只当是吴国太,庞统脸涂黑点儿就叫张松……   也没卖出多少本,读者就不上这个当了。有钱的安安心心买新版,没钱的就在书店看新版的封皮解馋,捂着钱袋等旧版再出。   安抚好读者,崔燮就能每天腾出一个时辰,心无旁骛地画安天大会了。   安天大会的场面也是极大的,主位上坐着玉皇大帝,左右手分别是如来和王母,下首神佛两人共坐一案,中有仙娥怀抱琵琶,拥着嫦娥起舞,云雾缭绍成舞池,将参加宴饮的神仙们远远隔开。他在要画出各位神仙的音容状貌,就不能一个俯视角度画完全场,得画成一幅长卷。   他光是打草稿就打了一个礼拜,废了近一刀纸才确定了最终构图。   画面就从玉帝、王母和佛祖的侧面宴饮像开始;前方引出众仙娥捧着嫦娥起舞,四面绕着白玉栏杆;围栏后方是一桌桌矮几,正对着画面的是他记得清楚的太上老君、观音、普贤,李天王、杨戬、天篷元帅、太白金星等人,不清楚的就给半拉背影充数。   在这些人之后有金甲将士从座位上半站起身,脸朝左侧迎接执玉圭而来的四海龙王、奎木狼、卯日鸡等几位他还记得的二十八宿星官……之后是七仙女捧着一篮篮仙桃迤逦而来,身后画面终隐于一片霭霭云雾。   一年多没看西游了,记忆中的宫殿纱帘、人物神情样貌依然如在眼前,落到纸上,就像截取了电视剧的片段P成水墨全景图片似的。   年轻真好,穿越之后他的记忆力好像比从前还好了!不光背书背得溜溜的,连这么久没看的电视剧都不带忘的!   他画这幅图苦得只是构图,真正画起人物来都是烂熟在胸的,都画了完才进腊月。他跟谢千户定的是腊月中旬交稿,见还差几天,便又买了些市面上仿的古人神仙图,照着添改了些首饰和装饰器用,调出金泥、银泥、云母粉勾画廊柱上的纹饰,涂了首饰和众佛菩萨头上的肉髻,又在神佛脑后勾了淡淡圆光。   这图是要献给皇上的,叫别人知道是他的手笔也不好,他索性连装裱也没做,只自己动手垫了一层宣纸,晾透后就卷好放进了木盒子里,还加了两张封条,叫崔源亲自送进京,交给谢千户。   只有捧砚是看着他画的这图,忍不住问他:“大哥怎么画出这么多神仙的?画三国也罢了,毕竟那将军再勇武也是个凡人,这些神佛和仙女你敢莫是见过吧?真个浑身都是仙气,一看就不似凡人!”   崔燮早就习惯了他这种夸法,也不担心他是要掀开自己穿越者的老底,摸着他的脑袋说:“那是要送人的,自然得想尽办法画好了。你与其夸我,不如咱们请个人来教你学画,等我明年考中了秀才,也教你我这手法,将来我当了官,你还能帮我画画出书呢。”   捧砚顿时涨红了脸:“那、那哪儿行!大哥你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才什么都能的,我一个书童……”   “那你也是文曲星的书童。”崔燮点了点他的鼻尖儿,笑道:“我不是秋月里就给你们爷儿俩放良了,还叫你爹当了居安斋的东家?你一个少东家,怎么还天天把自个儿当书童呢。你往后可得是天下第一书局的东家,不会写书画画可怎么成。”   “那、那不也是你说你还没成丁,名下不合有产业,才把居安斋落到我爹头上的吗?那是你的买卖,我们爷儿俩就是给你干活的……”捧砚越说越急,脸涨得通红。崔燮也越发想逗他,拧了拧他软软的脸蛋儿,笑道:“等你家大哥成了进士老爷,可就真不碰那些阿堵物了,小捧砚,你得努力啊。” 第56章   崔源紧赶慢赶, 总算赶在腊月初十前把画送进了京城。   谢瑛腊日进宫侍驾, 这天归家早些,正好得空见了, 崔源便把那张图和崔燮的信亲手递给他, 代主人客套道:“我家少爷年纪尚小, 若有画得不好之处,还望千户包涵。”   谢瑛笑道:“如今北京多少人指着他的画作吃饭呢。他画得若不好, 那些画匠和书坊主人都该喝西北风去了。”   崔源心里也觉得小主人一切都好, 不大真心地谦虚了几句,又说:“少爷说迁安没什么好裱褙匠, 这画就只衬了一层宣纸, 不曾正式裱起来, 还要劳千户大人多费心了。”   谢瑛握着细长的锦盒,含笑点了点头:“外面天气不好,你留下住一夜再走,免叫你家少爷担心。我先回去看看这画。”   他回到内室, 先拆了那封信。   信上的字迹比从前写的又有了进益, 筋骨宛然, 力透纸背,也不知他短短几个月的工夫怎么就练出这么笔字的。信里的内容倒是很简单,先是谢过他呵护之情,而后告诉他这幅画可称作安天大会,并写了画中人物的座次、名称。   谢瑛边看边记在心里,缓缓地读下去。人物介绍完了, 信件将收尾的部分,却很突兀地插了一句:“近日天寒地冻,家中厨子常做滋补菜肴,使余一月间发胖数斤,恐千户来日见面而不相识矣。”   上回谢山回来说他瘦了,这信里就要写上自己胖了么?谢瑛忍不住摇摇头,唇角不自觉地微微勾起。   看罢信后,他便拿小银刀划开封条,打开锦盒取出那幅卷得紧紧的长卷,将画卷徐徐展开,摊在炕上观赏。   满天鲜活如生的神佛霎时扑入眼帘:威严凛凛的玉帝,慈和雍容的王母,宝相庄严的如来,仙风道骨的太上老君与太白金星,英姿勃发的二郎神,清华如月的嫦娥,抱琵琶而舞的飞天,窈窕温柔的仙女,各具异像的龙王和星宿星官……   还有玉帝背后的玻璃屏风,环绕宫殿的玉廊金柱,满池没至脚背的蒸腾云雾……远远观之,一间天上仙宫即欲立出纸面上。   谢瑛站在床前欣赏了半个时辰,才把精神从那张画里抽出来,低低赞了一声:“画得好,只是,画得太好了……”   原先只觉得他写神状貌细腻如生,看了这幅长卷才知道,他描摩大场面的巧思也不下于文思院中的供奉了。唯有衣纹褶皱和须发线条处理得还不够细腻,喜欢靠着深浅不同的颜色对比而显出衣纹起伏——大约是因他功课太忙,年轻人也少了几分耐心,仗着自己的画明艳夺人,便不在这些水磨工夫上下心思。   这般画功且先不提,他是怎么想出这样的仙家酒宴的?   不是他瞧不起人,崔榷虽是进士出身,又是个部院官儿,恐怕也没见过什么大场面。崔燮恐怕更是连一般宴饮都极少参加过,他怎么就能平空想出这么个奢华宏大的神殿,怎么就能给两教仙佛并在一个场面饮宴,还能精当地安排座次?   一个从小长在深宅,长大后也忙着读书,几乎不近女色的少年学子又是怎么想出这样繁复的乐舞,怎么画出那些云鬟雾鬓、仙骨珊珊的飞天的?   莫不是佛家所说的夙慧?就合前朝那个不学而知的方仲永一样?   他索性把崔源叫过来问:“你家公子是如何画出这幅长卷的,可是看了别人的画作借鉴的,还是自己坐家里就能想出来?”   崔源拊掌道:“可不是现学了别人的!我们少爷从前不曾画过这样的长卷,为了这幅且费了不少心思,光那外头酸儒摹的神仙画儿就买了一筐,天天画,天天改,画得人都瘦了!起稿时我是不曾看见,听犬子说,我们公子是没日没夜地画,画废了一刀纸才定的稿。若不是给千户的画,我们少爷可从没这么用心过!”   谢瑛雪亮的目光落到他脸上,问了一声:“又瘦了?不是说家里厨子好,他长胖了几斤吗?”   崔源苦笑道:“也就是他自己说胖了,明眼人一看就是瘦的。明年二月就是县试,少爷又要读书、又要盯着书坊、天天还得早起习武,前些日子还得去县藏书楼盯着……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啊。”   谢瑛皱了皱眉道:“这还没成人呢,哪儿能这样熬着,熬坏了身子更别想考举业了。他年纪小不知轻重,你也该盯着点儿。回头叫人包些补气滋养的药材,你带回去,找个大夫斟酌配伍,每天给他熬一剂。”   说起这些,谢瑛一时也顾不上问他那幅画的事了——就算有所借鉴,短短两个月不到就能画得这么好,必定也是天赋异禀,不同凡俗。   可就这么个会读书、擅书画的神童,在家里时却默默无闻。缇骑当初带徐祖师等妖人回京缴旨时,曾去崔郎中家确认过崔燮的身份,那时候他家里人口中描绘的,简直是个一无所长的纨绔子弟。   谢瑛微微皱眉,心底隐觉怜惜:这个才气人品都如火光般耀眼的少年人,在崔家人眼前却要活成那般平庸的模样。离开家后才能渐渐崭露头角,却又因为错过了最好的时候,且没人帮衬着,只能拼尽心血,担着重责踽踽独行。   ========================   谢瑛亲自给那画题了款儿,找人刻了几个闲章印上去,裱褙得像个名家之作了,便捡个高太监不当值的日子,袖着画卷去了他宅子里。   高亮父子此时正在家闲坐,想着谢瑛许给他们的那幅游仙图。   他们也不全然指着谢瑛,也去寻了几张宋人的古画,又找人画了张仿《朝元仙杖图》的游仙图,替上仿崔美人儿画的脸容,描金添色,看着也是仙气飘飘的。可仿得总比不得原作好,人物的神情容貌也呆板,纵献上去也不见出彩。   若是谢瑛弄来的也是那样的东西,那他们还是别再争这风头,往后还是老老实实地给皇爷寻那上好的珠宝、玩器敬上吧。   爷儿俩正琢磨着,外头就有人来报,说谢瑛到了。高亮顿时一喜,他养子更是从椅子上站起来,挥手道:“快快迎进来,给谢千户备茶点,老爷要见他!”   不一时谢瑛便快步进了院子,里面早有丫鬟打起帘子,含笑迎道:“大人快请进,我们老爷和大舍人已在此专候了。”   话没说完高谦就走到了门口,抓着谢瑛的臂膀笑道:“我就知道谢兄不会叫爹爹和我失望!”笑了几声又递了个眼色,压低声音问:“你那画儿真个得了吧?”   谢瑛淡淡一笑:“若是不好,我今日还敢来这里么?”   说着顺势走到堂上,朝高公公施了一礼:“谢瑛不辱使命,总算拿来了一幅还称得上用心的图。”   他把盛画的锦盒递过去,高太监便急不可耐地取出画卷,左手一寸寸展开,先露出了玉帝、王母、佛祖三人。虽然画卷上没写着名字,装束也和别的神佛画中不同,他却一眼就认出这三人是谁,仿佛这三人天经地义便该是那位于神佛至尊位上的人。   尊贵雍容,清圣庄严。   他是内书堂出身,正经翰林的弟子,书画鉴赏力颇不弱,只看了一眼便赞道:“果然是崔美人的画法,笔力却比她又强得多了!那崔美人儿毕竟是个女子,腕力不足,线条稚弱,这画师却是笔笔都带着筋骨,力透纸背!这必定是个高大有力的男子!”   ……高大不高大不好说,不过听说他天天练武,应当是长了不少力气吧?   谢瑛知道他不过是自己看得高兴了,要点评几句,不需别人接话,便只在一旁喝茶。高谦不懂什么笔力筋骨,但看着那神仙模样也知道好,跟着喝了几声彩。   这一段看完,再展开下一段,高谦就真的发自心底地喝彩了:“这岂不是月里嫦娥!”   这还真就是月里嫦娥。谢瑛慢慢喝完了一盏茶,也听完了高谦一惊一乍的叫声,起身给他们父子指点了这些仙人的身份,笑问:“公公觉得这画还可以么?”   高亮长舒了口气,慈眉善目地笑道:“岂止可以,这就算献到皇爷眼前,也算得上佳作了。不知千户是从哪儿寻到的画师,竟画得出恁般好画?”   谢瑛道:“这倒不是什么画匠,而是寻了个会画画的文人弄的。先前我就说崔美人的画不难得不是?只是那些画匠都画顺手了,你不叫他比着原作,他就转向自己偏长的画法上了,不如这些文人的巧思多。”   高谦叹道:“岂是文人巧思,是你谢千户的巧思才是。你把那文人养在家里画了小两个月的画,着实也辛苦你了。快来人,把皇爷赏的那匣珍珠给千户取来——”   谢瑛摆了摆手:“百户这是瞧不起我了。一张画罢了,值得什么。再说那人也不是养在我家的,只是从前欠过我一份人情,愿意给我作这张画以偿情份。我也得过公公关照提携,难道还不许我也以画还情了?”   高公公笑道:“谢大人这是臊咱家呢。你放心,这画若得了皇爷和娘娘喜欢,咱家自然不会忘了你。对了,那画师真个是什么人,怎么就题了个‘林泉处士’的款儿,连个正经字号也没有?难得他作得这般好画,咱家也合该在皇爷面前提他一句。万一皇爷高兴,也赏他个出身,他才能多记你些情份,往后多还你几张画儿哪。”   谢瑛微微摇头,笑道:“那些文人都有些古怪脾气,我可懒得再折腾一回。再者公公真以为他平素就能画得这么好?真这么好,还不早出名了。这画儿也是他画遍了崔美人的图,又看了无数神仙图揣摩意境,还废了我一刀纸上好的玉版宣才得来的,自己怕也画不出第二张了。”   高亮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你不是说没盯着他画?那怎么跟他“折腾”的?怎么叫他仿遍崔美人的画和神仙图的?他怎么自己画个画儿还能费你的纸了?   谢瑛镇定地回望。   高太监自己挪开了目光,嗟叹道:“这样的画,一辈子能作一张也难得了。”他还是个尊重文人的人,断不能像那种不恤人情的锦衣卫,把人关起来画两个月的画儿。往后这样的好图怕是难再得着,能有一张便不错了。   他叫儿子留谢瑛吃一顿酒宴,自己立刻拿好盒子装了那幅神仙图,歇也顾不得歇,直入宫中,将图献给了成化天子。   当今因为有口吃之疾,一向不爱说话,见他这么不当不正的日子来献画,便皱着眉缓缓问道:“何以今日来?”   高亮恭恭敬敬地说:“奴婢偶得仙家之画,恐微贱之躯不配久持,便赶着给皇爷送上来了。”   他解开卷轴外系的绒绳,稍稍拉开一段,殷勤地笑着问:“皇爷请看,这画上的玉皇帝尊是不是与皇爷十分肖似?”   肖似看不出来,不过玉帝画得的确是端严而有重威,双眸有神,三柳清须飘于颔下,一派仙帝气势。而他下首食案后坐着清圣慈悲的佛尊,竟是个佛道一体,和乐融融的饮宴场面。   天子自己便画过《一团和气图》,倡导三教一家的,见了这般画面,不由奇道:“这、这、这图是……”   高亮脸颊微红,眼睛亮得异乎寻常,低着头答道:“这图叫作《安天大会》,便是诸天神佛庆贺天下大治大安而行宴饮的图。天幸使奴婢得了此画,不敢耽搁,立刻就送至皇爷手上了。”   皇帝缓缓展卷,将后面的仙子、天官、神将都收入眼底,轻叹道:“安、天、大会?好画,好——意头,朕这天下也算承平、承平之治了,你下去领赏,也赏那画的……”   高亮连忙跪下谢恩,又装出一副可惜的神色说:“皇爷恕罪!那画画儿的是个隐逸高士,只叫人献了这幅画,说这上画的是安天大会,再就寻不着人了!”   天子看了他一眼,眸色深深,仿佛一眼就能看透他的肺腑。   高亮头也不抬,像排练过千百遍似的,流利自然地说:“陛下且看这画上的神佛,那就是真的神佛落进了画儿里,可知画它的也不是凡俗人物。恐怕这高士只是借着奴婢们的手将画儿献到皇爷手上,以贺我皇明盛世万代,皇爷江山永固。他又是个方外处士,既给了画,又怎么会再回来见奴婢等愚拙俗物呢?” 第57章   戚县令紧赶慢赶, 总算在进腊月前把迁安县立图书馆的外装粉饰好, 表彰捐赠的石碑刊刻出来,赶在十一月廿七正式开放。   他们县里的工作是要每月一结, 递送到府里的, 十一月里图书馆开业, 腊月里府尊便能派人来确认他的宦绩。有了图书馆和治下四位举子,等到正月大朝觐, 吏部过堂时, 上官们看在这图书馆和县里四位举人的份上,总会替他说几句好话吧?   他这一任做得勤勤恳恳, 抚民从优, 不至于落个“贪、酷”的评语;年纪又不大, 算得上身精体壮,也不怕被指为“老、疾”。只要不落进处察份例剩下的“罢软、不谨、浮躁、才力不及”四目,落个冠带闲住或发配降调,准就能顺顺利利再为一任知县。那时候没了前年大水的影响, 他就不信还拿不出更好的官绩来!   戚胜雄心勃勃, 一大早到衙里, 略看了看公文,便带着属官们往县立图书馆来主持开张盛典。   图书馆里早已备好的爆竹、绸缎、乐工,院门外披红挂彩,只等他来主持。这场盛事林先生也早就知道,索性学里放假一天,跟学生们都过来凑个热闹。   崔燮早上练完武才跑过来的, 额上汗水还没干,就戴着风帽遮挡寒风,眉眼都遮在细绒绒的风毛后。但他肤色极白,身形也是在军中练出来的修长挺拔,衬着青缎面儿狐皮大氅,往哪儿一站就是竿青葱细竹。哪怕裹成个粽子样儿,也是人群里最晃眼的那个。   戚县尊从轿子里下来,一打眼便看见他挤在图书馆大门口,便招手叫他过来,温煦地问道:“怎么来得这么早?今日你就跟在我身边,等会儿上匾后还要竖碑呢。”   这图书馆办起来了,来日再叫崔燮把碑上刻的《建迁安县图书馆记》和他的旧文章一道儿刊印成册,也不负他才学和抱负了。   戚县令捻了捻清须,看本县有头有脸的人都到齐了,就迎着寒风简单说了几句话。然后便是上匾、放炮,乐工们奏起细乐。   这一天天气应景地晴好,屋里的火墙又特意烧得热热的,人走进去甚至还感觉到了几分燥热。崔燮把披风扯下来抱在怀里,跟在戚县令身后转遍了阅览室,帮着介绍里面的藏书。   藏书背后的书笺和印着的符记也是他帮着设计的,简单易记。书架格上贴着相应颜色和徽记的笺纸,墙上还贴着对比表,读者对照着一找就能找着自己想看的。   众人当场就拿出书翻看,边看边赞县尊忧士子之忧,爱百姓所爱,为本县添了一座教化风俗的劝学助学之地。这些都是他们常说的套话,但这回说得格外真心。书本就是珍贵难得的东西,寻常人家就有藏书也要束之高阁,不许人借阅。除是世家子弟、商贾巨富,谁曾见过这么多书?   县尊能弄那么多的书摆在这里,许人白看看抄,对学子和家里有子弟读书的人来说,都是极好的善政。   戚县令是听惯了套话的人,话里是真心假意一听便知,脸上的笑容也越弯越深,轻咳一声,将众人的目光引到自己身上,笑道:“还有一件事不曾做,等做完了,便有书办来替各位登记身份,发放阅览证文。将来各位便可持证进来随意阅览,或另办一个借书证,将书借回家了。”   哦哦,这是要钱了。众人心中有底,摸着腰间的荷包、袖里的钱袋,或坦然或忐忑地跟着他去到院里。   院子里原有的花木都移走了,大半个院子的地面铺着青砖,西侧移栽了两株盘屈孤贞的老松,取“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的意思;靠北还有一株树冠极茂密的桂树,这天气只剩光秃秃的枝叶,也是取个蟾宫折桂的好意头。   这几株树之间却空出了一大片土地,中间竖着一块石碑,旁边围着许多工匠。他们进院时,这碑就已经罩着红布孤零零地竖在那里,只是那时急着观赏阅书室,戚县令不曾介绍,也没人特别问起。   如今书也看完了,戚县令分明就是要介绍这碑的意思,众人自然捧场地问:“这可是记述图书馆如何建立的碑文?县尊建此馆也大明未有之善政,自是该记述的!”   戚县令淡淡笑道:“咱们县这图书馆能办起来,亦非本县一人之力,更多亏了本县诸积善人家捐资捐书,更亏得本县一位义士捐赠了这座院落。”   他含笑看了崔燮一眼:“崔义士,来。”   待崔燮上去,便拉着他的手说:“便是这位崔义士慷慨捐资捐房,才使这图书馆顺顺当当建起来的。”   崔……这个姓跟致荣书坊合起来,就格外让人浮想联翩啊。   越是不知道他是崔美人儿的想得越欢畅,真正知情的反倒都把脸撇开了。多少道目光落到崔燮脸上,他就这么坦然受之,连眉毛都不动动,满脸钦敬地看着戚县令说:“这院子本是先母遗泽,留在我手中也不过是每年收取些租银,于国家百姓又有何益!唯有献予县尊大人,建起这坐可以让读书人都来随意阅览的图书馆,方才使这院子少少有了些正用。”   “县尊大人爱护我辈读书人之心拳拳,崔燮心中早已折服。”他回头看了那群人正用古怪目光打量他的人一眼,假模假式地摇头叹息:“若非这院子早年典租给外人,晚生尚不方便处置,去年听大人感叹读书人借书艰难,欲置一书斋使学子共阅时就该把这院子献上了。”   崔燮轻轻巧巧地把自己跟租院子、开书坊的人划开界线,戚县令慈爱地点了点头,揭开刻在石碑上的红绸。   上面刻的是一篇碑文,记述图书馆建立的过程。中间写到修建、集书的艰困之处时,还特地写明这里原本是崔刘氏的嫁妆,昔年典租于人开过书坊。后其子,本县受旌嘉义民崔燮,见迁安书本价格极高,贫寒子弟往往借书而读,心中便有助学之念。在戚县令欲建县图书馆,四下寻找建馆之地时便将刚刚收回的产业与自家藏书一并捐献出来,不取分毫偿银。   当然,戚县令这夸也是雨露均沾的。虽说夸崔燮时是大雨如瀑,别人是春雨贵如油,但凡有捐资、捐书,甚至义务帮忙修整、粉刷院子的,他都在文中带过一笔,在碑文末尾还列了捐款名单。   这群大早上顶着寒风来参加开业仪式的人有是捐过书、捐过款,或是在里面帮忙整理过书的,看着石碑上的名字,便都觉得冻了一早上的肺腑暖呼呼的,心满意足。   崔燮也心满意足——从今以后那个开书坊的就是租他的院子的外人了,而他就是个清清白白捐院办馆的好心大财主,崔美人儿是谁?恕他没听说过!   戚县令衙门还有公务,主持了典礼之后就带人回去了。自有书办上来替众人依次办了阅览证,有钱的又押了银子办借书证。崔燮自己就是印证的,早在登记册做好时就先登了名字,此时也混在一群新登记的读者里,实地观察了一下自己搞出的图书馆还有什么不足之处。   图书馆这两个月还算试营,最初开放的对象是本县县学生员,未进学的儒童,县衙所有入流和不入流官吏,粮长、里长以及租税上户等在县里有信用的人。   来办的人每人免费给一张阅览证,卡背面写上持卡人的姓名、出身、外貌等信息,凭证入馆阅览。要外借的可花以四两银子办张借书卡,一张卡可借两本书,借期一个月,过期不还的加收每天六文钱的延期费,过期一个月以上翻倍。   大堂墙上挂着一对崔燮恶趣味题的“书非借不能读也理需辩斯可明之”的楹联,墨迹淋漓、挺拔雄劲。下方对摆着两个登记借还书的办公桌,由县礼房的书办负责记录往来借还。读者还回来的书隔一段时间由皂隶送到后院,按书背后贴的笺纸颜色、花押认记分开,重新摆回各屋架上。   图书馆开放后,戚县令就详详细细地写了公文总结,递交到上司。永平府依例找人查证此事,核得属实,喜得王知府忍不住在家里狠夸了他几天,开具的评语更是堆满了赞誉之词——   能立县藏书楼教化百姓,比擅长督运钱粮强多了。明年大朝觐时到吏部堂上说起来,也是他们府治下出了这等文运盛事!   戚县令忙着准备明年大计,那篇《修迁安县图书馆记》过了几天才修改完成,交到崔燮手上。正好给皇上的那张《安天大会》图也画完了,崔燮接过手来,马不停蹄地搞游记排版。   之前卖书都是以人物、场景带动销售,戚县令却是个小清新业余驴友,写的都是些游记散文,还有悼亡文。他自己不擅长山水,早早就叫一个擅画的杂工到迁安城外到处游玩写生,把那符合文中意境的寺庙、山水都描下来,刻成跨页大图,淡淡地在纸上印一层景物打底,再印上文字。   整本书几乎都是大大小小的风景图,环抱着分隔成块的文字,错落有致。崔燮没画多少图,只挑了几处合适的地方添上一笔修长的身影,偶尔单画一张他怀着忧思望向远方的大图穿插其间。   戚县令本人卖相也不错,正是那种清瘦文雅还有漂亮胡须的传统美男子,只是年纪略大一些。画画时省了皱纹、眼袋,人顿时就年轻俊俏了好些。无论是戴乌纱,穿青色补服的严谨装扮;还是魏晋风韵大袖宽袍,都显得他神清骨秀,文质彬彬,让人一看便生好感。   他那份《修迁安县图书馆记》更是重中之重,列在首篇。崔燮给这篇文配了他站在图书室一列书架前,手抚架上藏书,眼中含着欣慰笑容的图,还把这张图印成了封面。   成书的封面装法也特殊,是和现代书一样套了护封。护封两侧折进去的部分印了居安斋的堂号和牌记,其封面左侧贴着题有《戚志远公文集》的淡黄书签,封面正好容下戚县令的侧影;他背在身后的一只手和袍袖、衣摆则拖过书脊落到封底,背景是一片相连的书架。   样书很快印了出来,崔燮亲自拿到县衙,送给戚县令看。他不暇细看,打开翻了几页便不禁叹道:“我的文章竟印在这样的书里。我的文章印在这样的书里,竟有些大家之作的感觉,都不似我写的了。”   崔燮笑道:“大人的文章本就质朴自然,有唐宋遗风,何必自谦呢。”   戚县令拿着那书不忍撒手,眼却从书上抬起来,看着崔燮说:“这些日子辛苦你了,我心里都知道。我过两天就要入京准备朝觐大计,若我能过得这一关,明年还继任县令……”   他想了想,依崔燮这个年纪和文章,竟也没多少指着他这个县令帮助的地方,反倒是他自己受了不少助益。于是他低叹了一声:“罢了,你好好读书,把御制大诰和例代名臣奏议背一背,准备明年的三场童试吧。” 第58章   成化二十年的新春是在一场地震中度过的。正月初一大朝觐, 正月初二, 京师地震,人心惶惶。直隶永平等府与宣府、大同、辽东同震, 声如惊雷, 宣府地裂出沙涌泉, 京外城垣墩台驿堡倒塌无数。   外地的消息未传到京城时,众臣的关注重点都在京师地震乃是上天示戒, 皇上应斋心涤虑、省愆修德, 亲近忠直大臣,毋为妾妃内宦迷惑。成化天子却不是容易摆布的人, 何况这些诤谏中还涉及到了万贵妃, 他的战斗力顿时直线爆表, 从“你们随便谏朕反正也不听”的老好人变成了“朕有罪你们也不干净”的战斗帝。   他在诏书里将自己轻轻带过,直指众臣与皇帝“共天职”,上天降灾肯定跟朝臣怠事玩法有关,要众臣改过自新, 以称职俸。朝中御史一本本地上奏, 成化帝不是留中不发就是反指一个罪名把人打发到僻远地方任知县。   留京朝觐的北直隶外官更是人心惶惶, 一面留意朝廷风云,一面担心自己治下受灾、救灾的状况,一面还要候着吏部提堂。   幸好他们等得并不久——北直隶诸府直属六部,考察时排在前列。考过顺天府、保定府就轮到了永平府。知府王问先上堂应对侍郎、都给事中等人查问,拿出治下各县的教化、钱粮、督运、矿业、营造修筑、义夫节妇等宦绩,对着上官当面点评。   别的州县倒没什么特殊的, 唯有迁安县设了个免费借书给士人书生阅览的图书馆,稍稍引起了右都御史李裕的兴趣。待到迁安县令上堂受考时,他便问道:“你那图书馆当真是叫学子不费钱钞就能去看书的?这与那些允许人抄写的书铺有何不同?”   戚县令为这图书馆下了几个月的心力,当作是极自豪的事业,听人问到便忍不住多说几句:“回大人,敝县的图书馆其实是对士人、百姓一体开放的,其中书籍只供人阅览,并不以此牟利。馆中藏书共三百种,每种架上各放三册,库中还有备用、替换者,共三千余册。书馆每日自辰正至申初开门,凡爱书之人皆许进去自选书看。馆里常备笔墨纸砚,令人看书时抄记名篇佳句。”   李裕微微点头。吏部左侍郎耿裕却问:“你那图书馆是哪里来的银子开设,书又是从何来的?是大户捐输,还是县里截留?”   戚胜躬身答道:“馆舍与书籍是一位少年义士和许多县内大户凑集起来的。原先他是想自己办起如许书馆,供县内学子无偿借阅,下官见他家境寒薄,却有这等志气,心中不胜惭愧,便想将此事接过来。谁知他立心要为朝廷做事,仍把馆舍与家中藏书都捐赠出来,下官已为他立碑作记,志其义举了。”   耿裕叹道:“如此义举,怎地不奏请朝廷旌扬?那位义士叫什么,家里做什么的?”   李裕有些可惜地说:“毕竟他捐的不是救灾谷米,不在旌表之例里。有迁安知县为他立碑作传,将此事记入县志中,也就足够荣耀其身了。”   戚胜喏喏两声,答道:“那是受过朝廷旌表的义民,他家……”刚要说他家尊大人是户部郎中,忽然想起自己刚刚顺口说了他家境贫寒。而崔郎中的家境,就他进京这两天打听到的,似乎并不是很贫寒?   至少并不是崔燮刚到迁安时所表现出的那么清贫。   父母住在朱门绮户,家中呼奴使婢,有不少妻妾;儿子却偏居外县,只得一老一小两个男仆陪伴,得亲自经营店铺才得糊口,还要受家中恶仆欺辱。当初他只觉得那个仆人跋扈欺主,现在想想却有些心惊——万一欺辱他的不只是仆人呢?   他微一迟疑,堂上两位掌印官却以为他是忘了那人的名字,便叫他不必再想,回驿馆听候结果。他们要赶在初十前审完两京十三布政司,各府州县来朝的三千五百二十三员首领官的事迹,在戚胜这里已经耽搁了不少工夫,实在无暇等他想下去。   戚胜从吏部出来,便知道自己这回八成可以留任了。可他还是有心事萦怀,和同僚分手后,独自悄悄地走了一趟崔郎中府,从外面看着那座粉饰精致的大院。   崔家二公子此时正好出门,带着一群衣裳鲜明的奴仆,前呼后拥,意气洋洋地骑着马从他眼前路过,连个眼风都不曾给他这个青衣小官。   他也不想多看一眼这等纨绔子弟,骄奢人家,转身回了驿馆。   正月十一,吏部大计结果终于出来,呈报给了天子。戚县令不只没落进罢黜的八目,还落了个“长于教化”的考语,平平安安地度过了这回大计。   之后吏部还要推升府同知以下官员,以填补那些黜落官员的空子。不过戚县令估摸着自己的资历、宦绩还抵不过眼下这场震灾的影响,也不再留京钻刺,大计结束后就快马扬鞭地回了迁安。   其实大部分震区官员都想这么走,但很少有真能像他这样骑回去的——因为他瘦。体力好。经常游山玩水,骑惯了。   大部分外官还在京郊拖拖拉拉的时候,他已跃马扬鞭回到了县治。   好在震中在更靠北的边关一带,迁安没受什么灾,只是有些棚户在地动中震垮,还有几间房子烧着,幸而那天正有大雪,火势没蔓延开。   灾民们被田县丞就近安排在关帝庙与宣觉寺里,有衣有被,还有县大户舍粥,灾民的脸色倒还能看。戚县令长舒了口气,吩咐人到大户劝蓦米粮,还打算上书户部,请求开仓救灾。   田县丞便跟他说:“地震时就已经劝蓦过一回了,得了五十几石谷,百十匹旧布,两十车炭,如今天气已不甚寒了,再叫灾民自己去城外砍些柴,也够熬到仲春的。”   戚县令握着他的手,感动得眼眶微红:“天幸使我有有田兄相助,不然我在京师,鞭长莫及,这些百姓又当如何。”   田县丞道:“这本是下官份内之事,何敢当大人赞誉?天幸我迁安受灾不重,若如永平边卫那样,下官纵有通天的本事也管不过来了。”   两人互赞了一阵,戚县令便跟着他去看了僧舍里住的灾民:看那舍的粥稠不稠,灾民身上的衣裳厚不厚。正看着下面人做事,院子里忽然走进来一个穿着青斗篷的人,其身材算不上高挑,但腿长,步子跨得大大的,行动带风,侧面露出雪白微翘的鼻尖,十分亮眼。   一个名字蓦地涌上戚县令的舌尖。   “崔燮。”   崔燮脚步顿了顿,下意识看过去,也惊喜地瞪大眼,拱手叫道:“大人!大人这么快便从京里回来了?”   戚县令点了点头,随意地问道:“你不在家里复习,跑到这儿来做什么?”一面问,一面便打量着看着他。   他身上穿得也是皮毛披风,但料子和毛皮一看就是几两银子一件的普通货色,而在郎中府门外,戚胜见到的那位公子却穿的是上好的云锦披风,风毛也出得比这好得多。连那个公子身边的仆人也穿着大毛衣裳,料子也比这件似乎要更亮些。   但他似乎完全介意衣裳好不好,快步迎上来说:“见过县尊大人,见过县丞大人。学生是听衙差说这边驱寒的药材不够,特地叫人从通州买了些,正好送过来。”   他能想到这个,还是亏得谢千户年前送了他许多滋补药材来。他自己顿顿吃着,衙门来人劝募时,才能想起给这些灾民也买些药熬着预防。不过迁安就那么几个药铺,买买就空了,他就让小伙计去通州,叫在那边开分店的计伙计收购了些来。   戚县令不由又想起郎中府外那位骄奢的小公子,再看看眼前这个比大人还懂事乖觉的少年,只觉得替他不平。然则这世上又没有对子贬父的道理,只叹了口气,把他召到身边问道:“你捐了这些药材?”   崔燮点了点头:“正是。当时学生听说灾民只能暂住庙里,想着天寒地冻,容易生病,便捐了些药材。家中恰好还有那个绸布庄留下的余布,就也捐去了一些……”   戚县令笑了笑,温言道:“你做得不错。天灾之际,有余力者就该施钱谷药品,救济斯民。不过你还是普通百姓,若在我……若站在朝廷的位置上,救灾却不能只施舍些钱粮布帛,还有其他许多事要考虑到。你在这里看着,可看出什么了,想到什么了?”   田县丞和几个随行的皂隶见他们说话,便退开了些,去看几个老弱灾民。   崔燮倒不怯考这个,从前他在电视里看过不少:领导一般都要即时飞抵灾区视察,军人、医生进驻灾区救灾治病,建帐篷和简易活动房安置灾民,然后就是灾后重建工作。他这样的普通人,在现代时捐助灾区也就是给点儿钱,或是买点衣服、帐篷、矿泉水、食物……   他回忆了一阵,便结合当前时代,把自己能想到的,又不犯大明禁忌的办法都说了。   戚县令也不置可否,只道:“这回迁安的震灾不重,而京师至大同、辽东一带的灾情却极重。你的想法再好,若不能为朝廷所用,于灾民又有何益?唯有身居朝中,手操权柄,这些心思方能施诸天下,令天下百姓俱得安居乐业……”说到这句时,他忽然看了崔燮一眼,眼中满是郑重。   崔燮心中一动,把这句话记在心里琢磨了起来。   旁边听的人却没觉出什么,田县令模糊听了句“天下百姓”“安居乐业”,还走上来拍了他一记马屁:“大人一心为民,实乃牧民官的典范。”   戚县令也笑了笑,反夸他:“田兄过誉,这些日子全靠田兄支撑大局,本县才能平平顺顺地度过震灾,不使百姓因此流离失所。”   两人说笑几句,戚大人又看了崔燮一眼,温和地说:“你回去好生复习吧。今年上丁上巳日来得晚,本县也要待祭过文武庙再主持县试,还有一个月工夫,不可懈怠了。”   说了这些,他就不再理会崔燮,继续巡视灾民。   崔燮和他道别后,仍去知客僧那里看验收药材,点数欠缺的东西,脑中却反复回味着戚县令那句话:位于朝中,令天下人俱得安居乐业……   这话翻译一下,是不是就叫作“天下之民举安”?孟子去齐一节的“王如用予,则岂徒齐民安,天下之民举安”? 第59章   戚县令回来后, 县衙外便贴出了二月十三日县试的告示, 让学生们往县礼房报名。   正月初十至二十正是元宵节,这些日子林先生本是散了馆休假, 打算过了节再墩促学生们读书的。但看到告示后, 又感觉到了一阵考试的紧迫, 便叫儿子把崔燮叫到家,手把手地给他讲了一天的策论重点。   策论无非时务。或直言时事, 或借史喻今, 最终都要落到“实用”二字上。这一二年朝廷的大事就是小王子犯边,迁安的大事就是地震, 再不然就是粮税, 总脱不出这个范围。他们这些小儒童也不要求能写出什么高瞻远瞩的策论, 只要顺着朝廷如今的政令写,略加一些引申即可。   崔燮也是做了多少年主旋律黑板报、宣传海报的人,十分明白林先生的意思——文章写不好不要紧,只要立场站正了就行, 有什么格色的思想都老实藏着。要是不小心写了有悖朝廷主旋律的地方, 县尊大人就算再偏向他, 也是不敢取中他的。   他垂下头郑重地保证:“先生放心,弟子明白该写什么,不该写什么。”   林先生抿了口茶润喉,笑了笑说:“你明白就好。我拟了几个题目,你回去每天写上一两篇,等元宵假期回来了我要查你的。”   ……没事, 不就是寒假作业嘛。   就这几篇小作文,跟他高中语数外史地政各一本寒假作业,还加一堆卷子和练习册时根本没法儿比!   崔燮抱着新作业回家写去了,这一写就写到考前一个礼拜。按着他过去的复习经验,这段时间就不能再看书了,更需要思考,把学的东西融汇贯通起来。   于是他在东厢隔出一个小房间,把林先生那儿拿来的作业当考题,每天放学后做四个小时的模拟考。   考试倒计时只剩十天,他复习得也越来越紧张,就连二月间戚县令那本游记印出来,他也没工夫安排什么宣传。   居安斋总店这边,就叫计掌柜找人把封套上的县令侧立图改画成大图,贴在木板上立在店外;图书馆那里每间阅览室都摆上三本,沿走廊外墙贴一溜宣传图;通州那边计伙计已开起了分店,也和总店一般地描起大图张挂,请刘师爷帮忙在本地大户、文人里做个推广。   说实话,要是“崔美人儿”不是他,他是真想用最大字体写个“震惊!崔美人私宅内部高清大图曝光”的宣传海报出来,那就连图都不用配了,保证有销量。   然而即便是这么含蓄低调的宣传,《戚志远公文集》还是很快掀起了一波销售浪潮。   迁安县图书馆就是戚县令最好的招牌,凡是手头有一二两银子的读者,都肯摸出来买一本支持县令。   通州那边最初小计掌柜怕销路不好,跟秋试闱墨捆绑出售。后来卖着卖着发现,读者根本就是看封皮买的,买去只当是旅游指南和风景画儿看,不在乎里面文字如何。他们索性就把这书和闱墨解绑,只当作带字的彩画图册宣传。   这书印得实在精致,刚问世没几天就被专盯着迁安彩印书的客商带进京里,自然又有文人雅士追捧。   虽然书里没什么英雄图、美人图,只一个清矍的中年县官,但整本书几乎都是彩印,纸也厚实雪白,摸着手感就高档。而且这书里的文章也清新可爱,配图都是远山秀水,拿出去显得主人品味高雅,不同那些看书就为了看英雄美人的俗人!   恰在会试结束后,这本书被人卖进京里,就这么流行起来。会试榜此时没发下来,众举子不得回乡,闲在京师无事可干,那些南方和三边来的、难得买到正式彩印书的就要大肆采买,捎回家乡。   迁安县应考的四位新举人,又一次感受到了去年乡试时被人强请围观到只能避居山寺的恐怖。   他们当机立断,给同乡的举人前辈们打了个招呼,就逃去了京外另一座清净寺庙。剩下那几位举人是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就被人抓了也无话可说,只能夸夸他们县令建图书馆让人免费看书的善政。   俊秀清矍的、长须飘飘的、忧国忧民的戚县令,便成了京里百姓心目中好官的代表。   吏部正推选着该要升迁的五品以下官员,戚胜如此出风头,文选司的人便不免也把他提了出来。左侍郎耿裕当面考问过他,对他的印象也颇不错,因便问那主事:“他出的什么书?是解读经义还是记录本县政务?”   都不是,是游记,还是本……笔力平平的游记。但是书印的赏心悦目,记景也全,这人长得也不错,只可惜不是正途出身,顶天了能做一任知府或是太仆寺、苑马寺少卿。   右侍郎黎淳轻笑道:“又是迁安人?自从迁安出了个会印书的崔美人儿,怎么人人都能出书了。”   推出他的主事徐川应道:“岂止是出书,戚胜的文章里里还提到了先前出书的迁安神童呢。他写了篇修迁安图书馆记,就在书里第一篇,里面写了那图书馆是崔神童先母的遗赠,先前是个书坊,典租给了外人,去年他收回来的,就连房子带书都捐给了迁安县建图书馆。”   耿裕若有所思地说:“那天我跟李大人考问他时,他像是记不起那捐房子的叫什么,难不成自己写的文章也能忘了?还是后来又特地加了这一篇?”   他们不知道这几个出书的背后其实都是同一个人做推手,议论了几句,也都猜不出真相来。说着说着,倒有位员外郎提起:“还是迁安出的彩图本好,毕竟是真正彩印的源头。出这书的居安斋听说买的是全套崔美人的雕版和画稿,画得也比别家的强。”   “不就是出《精校版六才子批评三国》的那家书斋?那是崔美人的真传啊!我觉着崔美人是隐姓埋名改在他家作画师了。”   “这又何须隐姓埋名。再说那家三国现在才刚出到第十册,里面的图都是旧图,只是印得更鲜亮了些。什么时候能超过原版的册数再说是真买了他家的刻版吧!”   ……   说来说去,也没能确定下这位迁安县令该调往何方。耿裕把他的名字扣下,说:“这个先给我留着,再推几个人。对了,他那本文集在何处有售?”   徐主事道:“这书店只在迁安和通州开,如今外面不好买着,下官把家里那本给大人送过来吧。”   转天下朝后,徐主事的书就送了进来。右侍郎黎淳身兼少詹事兼侍读,下朝后还要去东宫,因他不在时便不能开会推举官员,耿裕便关着房门清清静静地看了会儿书。   戚县令的笔力不算太强,但因为是胸中有真山水的人,文字也当得上清新婉丽,跟满卷淡彩山水相得益彰。偶尔有几张大图,人物也极俊秀儒雅,神彩飞扬,正是最符合士大夫审美的成熟美男子。   耿侍郎将这一本书看完,脑中对他的印象竟有些动摇——他那天看见的,真是个毫无特色的清瘦小官,而不是这么位濯濯如春月柳的美男子吗?   他神色复杂地合上书,简直想找右都御史李裕问问那县令究竟长个什么模样。不过这心思还未付诸行动,他就被首辅万安派人叫了去,万安当面递给他一份卷宗,和煦地说:“这是我一个门生,好问看着安排一任外任吧。最好不要太清苦的地方。”   耿裕素来有些看不上这位“万岁阁老”,淡淡地应了声“是”,接过卷宗看了一眼,忍不住倒吸了口气——他今天是跟迁安结了什么缘?部里刚推升到迁安的知县,看了迁安的书,这就又见着书上那位捐赠书院的小义士的父亲?   万安看他的神情不对,便问他:“怎么,你知道这个崔榷?莫非他素日行事有什么不检之处?”   他对自己的门人弟子还都是很有点儿自知之明的,只是看在他们懂事、会孝敬的份儿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可耿裕真对得起他的姓氏,是个敢跟上官瞪眼的人,若叫他当场挑出毛病来也是尴尬。   左右崔榷给的孝敬也不多,万首辅索性大度地说:“若他真不可取,好问你只管黜落,不必看我这个座师的脸面!”   耿裕低头道:“首辅过虑了。下官只是听过他儿子的名字,见了是他的卷宗,有些吃惊而已。”   万安笑道:“原来如此。这崔榷倒生得个好儿子,叫什么来着?可是擅作诗词?”   耿裕道:“他儿子应当是叫作崔燮。倒也没做什么诗词,只是捐了座院子给县里建藏书楼,他们县令把这事写在了文集里。”   万安不禁感叹这儿子比父亲强,他父亲还没送院子给自己这个座师呢——连间屋子都没见过!这么一对比,他对这个门生的好感越发淡了,又想起他的顶头上司刘珝一向和自己不对付,于是也公事公办地说:“这崔榷虽是我的门生,但更是刘次辅手下的干吏,好问你看着安排吧。”   耿裕这个月就没打算安排他,握着卷宗去文选司,叫了一个主事:“插到下下个月待推的那批里。这是万大人叫送来的,也找人去户部查问查问吧。”   崔郎中的前程悬在吏部不上不下,只见有人来考察,就是不见转迁,急得恨不能亲自去吏部问问万首辅是怎么安排的。但且不说万首辅不是他能随意问责的人,就凭对方“万岁阁老”“洗屌相公”的雅号,他都不敢青天白日登万家门,怕沾染了自己的清誉。   好容易挑着没人的时候去拜访恩师,万首辅却又要抻着他,连见都不见。唯有一个管家出来待客,也不见上回他带着礼物来拜望时的亲厚,吊着眼睛说:“崔大人倒是生得个好儿子,可惜,子不类父。”   崔榷狠狠吃了这一场屈辱,回到家险些把外书房砸了。好在他养气工夫深,终是强忍了下来,转天到衙里,转到户部细细打听了一趟,才知道了迁安县的事。   他原以为崔燮是不善经营,把书坊卖了,却想不到他小小年纪竟就生了一副往上攀附的肚肠,把书院献给县令了。那迁安县仗着他家书坊建的藏书楼,治下今年又出了三个进士——郭镛、王溥是去年新考上举人,在他任内出息出来的。听说左侍郎耿大人看上了他抚民教化的本事,不知是打算调进京还是去南方哪个州府督学。   然后迁安县就写了篇文章,印了本书,吹捧那个不肖子!   崔榷想通来此事,气得全身哆嗦,恨不能倒回到一年多年老夫人刚把书铺的房地契给了崔燮的时候。若那时就做主叫人追回来,若是以他自己的名义把书铺,甚至把老宅捐了给迁安县建个藏书楼,现在这些赞誉岂不都是他的?   哪儿有儿子捐院建藏书楼,功业不记在父亲头上,反叫那个占了他家产业的知县白得好处的道理!   他却又不是那能豁出脸闹腾的人,只去外面酒楼喝了一顿闷酒,想着怎么把儿子叫回京里处置。到晚间他醉醺醺地回到后院,叫了个新娶的妾服侍,忍着气睡了。但这又气又醉地伤了肝,转天早上便烧糊涂了,一病不起。   那妾没经过事,吓得哭着去请夫人,把昨晚从他嘴里听来的什么儿子献书坊,县令要升迁的醉话都说了,跪着求夫人恕罪。   夫人哪里还管得着她?夫人连老爷都不想管了!   她满脑子想着那个本该是崔家摇钱树,或是崔榷升官垫脚石的书坊,眼里根本看不见这群无知妾妇。她伸手把人推开,跌跌撞撞地回到房里,咬着牙叫下人:“去,去把崔梁这瞒骗家长的狗东西拖下去打一百棍,再去给我娘家送封信——主人叫人欺负到头上了都不敢开口,仆人拿着我这个夫人当傻子耍弄,这日子我是忍不了了!” 第60章   吏部推升的最终结果, 还是没把戚县令调进京里, 而是由下县县令改迁至上县,调往山东临邑作知县。   二月下旬名单拟出来, 便由吏部尚书万首辅呈交圣览。万安看里面没有崔榷, 也没太在意, 甚至也不知道崔榷因病请了几天假,回去后只叫管家安排人去崔家跑一趟, 告知他这次没选上官, 还得待下下个月推升。   崔榷病得两腮凹陷,脸颊到胸前的皮肤涨红一片, 却还得强撑精神应对万家的人。出来听了这消息便又是一场气, 回到房里一睡不起。他的夫人也不在旁边侍疾, 任由几个平常拘束得根本近不了丈夫身的年轻妾室和庶子女在床边讨好。   他最初也没察觉出什么,但躺了两三天,病都快好了也没见娇妻嫡子守在身边,终是觉着心里不舒坦。因便问身边的妾:“夫人怎么不在?恒哥哪儿去了?”   那妾温温柔柔地说:“老爷病了不久, 夫人就回娘家了一趟, 后来就常说有事, 不叫我们打扰。二哥还要念书,没工夫过来。”   崔榷正是肝气受损,喜怒不定的时候,听到这话便勃然大怒:“这家里有什么是比我这个老爷还重要的了!我在衙里天天忙到三更天,回来也要伺候父母,那一个后宅妇人, 一个读书的孩子怎么就伺候不了我了!大的那孽障隔着几千里,我管不到他,就在眼前的我还管不了他么!去,就说是我的话,要夫人和二哥即刻过来伺候着!”   他胸中正有一股火“蹭”地顶上来,烧的坐也坐不住,在屋里踱来踱去地等着妻儿。可是等了许久,只等到了徐夫人一个,儿子却没来。   他正要发火,徐夫人忽地冷笑一声:“我是没来侍疾,比不得你这些妾殷勤,我却是却给你断你这心疾的根儿的。难不成你就想看着那个县令拿咱们家的书坊升迁么?”   崔榷一怔,压低声音问道:“你说什么?”   徐夫人慢慢地道:“那个迁安县竟然哄骗燮哥一个孩子的东西换他的宦绩,简直是没天理了。老爷忍得,我这个妇人也忍不得。大明天下,朗朗乾坤,难道就没人管他吗?燮哥去年才十五,一个未成丁的孩子,他能把家里产业献给别人?就是他真这么想,他爹娘还活着,他也没资格处置!”   崔郎中念头一转,便想到了她要干什么,涨红着脸问:“你干什么了?难道你还想说这书馆咱们不献了,再要回家来?真是无知妇人……那不是给他迁安县的,是给朝廷的东西!经了万首辅的眼的!”   徐夫人低下头冷冷一哂,再抬起头来,又是一脸善体人意的娴淑:“我也是官家小姐,岂能如泼妇一样,做出那等夺产争业的事体来?我又不要这份产业,只是要让人知道,他迁安县抢了咱们家的院子给自己沽名钓誉。到时候没了他,别人提起图书馆,还不就都记着是你崔郎中家里捐出产业劝民向学的?”   崔榷气得大红脸都黄了,怒道:“早该你管时不管,叫他把图书馆献给了别人,现在你又弄出这一出……我岂能为着个院子就去告家乡牧守?还丢不尽我的人呢!”   徐夫人眼中闪过一道厉光,终究是淡淡地说:“哪里用得着老爷,我也不敢劳动老爷贵体做什么事。我已是安排人隔门投帖,将迁安县从无知孩童手里骗取房地契的事递到了御史手里,这事自有御史管,他有罪没罪也与老爷无关。”   ==========================   吏部新推举的名单下来不久,便有御史风闻奏事,弹劾迁安知县戚胜骗夺治下一未成丁童子崔燮家中的产业,用兴建图书馆,为自己换取宦绩。奏章上称崔燮尚未成丁,虽寄居迁安,实则只是为考试而暂时离家,并未别居,手中房地契也该属于父母所有。是以依大明律‘同居卑幼者不由尊长私擅用本家财物例’,崔燮无权私自处置家中宅院,迁安县也不该不问其父母便收下这么个孩子献上的产业。   顺便又弹劾隶部大计察考不严,永平府评语不谨,让这样的人得以升迁,请天子降旨问罪三方。   他在朝上侃侃而奏,成化天子只回了“知道了”三个字,着巡按御史、锦衣卫同去迁安调查此事。   崔榷这个家长也在调查之例,叫都察院叫去问了问为何崔燮一个未成丁的孩子独自待在迁安,手里还有家中房契。这对父子的想法终于一致了一回,崔榷也嫌驱逐嫡长这个说法难听,便说:“小儿自幼读书,这般年纪也合该下场考试,我便把他送回乡里考试去了。至于那房地契,是家母疼惜孙儿,硬要塞给他傍身的。”   右都御史李裕自从崔燮那本《四书对句》被张鹏摆进武学,就觉得他们父子有沽名钓誉之嫌。不过之前张鹏喜欢崔燮,他又不是说一个孩子不是的人,一直忍着不提此事。如今崔家又闹出个被骗捐书院的笑话,便忍不住跟耿裕说:“崔榷欲图名而不能舍小利,不是能大用的人。”   戚胜被弹劾,耿裕这个推举的人面上也不光彩,淡淡哼了一声,又问李大人那位弹劾迁安知县的是什么情况——虽说御史是风闻奏事,但一般也风不到知县头上,更何况朝觐大计都过了一个多月了,真能查出他有什么罪名,拾遗时怎么不来弹劾?   李裕说:“也是有人给河南、山东、山西几道御史偷偷地投了帖儿,也不曾注名。毕竟事涉朝中大臣,又干着吏部新推升的外官,他们也不能全然不问。”   不过此事有锦衣卫跟去查,都察院的巡案御史怕就只是个摆设了。但愿这回锦衣卫派得不是太过贪狠之辈,不然那戚胜……   耿裕眼前浮现出《戚志远公文集》上那道忧国忧民的清瘦身影,暗暗摇头。   部院中有人关心这案子,锦衣卫自更关心,毕竟是要派人下去查案的。这案子落到了北镇抚司,都指挥朱骥要点人去,谢瑛便主动说:“我是曾去过迁安的,又认得崔榷之子,此事还由我承担就是了。”   朱骥拊掌道:“我正想叫你!你这些日子闭门读书,真要读成个书生了,也合该出去跑一跑……你不会是因迁安有个图书馆,就为了看书才去吧?”   千户陆玺笑道:“那可不光是图书馆,还曾是崔美人儿的香闺哩!我本还想去看看那崔美人住过的地方,不过既然谢兄要去见故人,便由你去吧。”   另一位千户姚福员说:“罢了,听说崔美人住的地方改成了藏书楼,里面的摆设一点儿不剩,也没什么看头。谢贤弟去时顺便帮我看一眼,书馆里面是不是合那本《戚志远公文集》封皮画的一样。”   谢瑛深深坐在椅子里,笑着应下来:“我到那儿看看有什么新鲜有趣的书,也给你们带回来。”   朱佥事又安排了缇骑随行,都察院也选了个年轻的巡按御史刘瓒,和锦衣卫缇骑一并出京,快马奔赴迁安。   赶到迁安县时,已是三月初了。   戚县令听闻有御史和锦衣卫下县巡按,连忙带人到城门口迎接。见到是曾来给崔燮送旌表圣旨的谢瑛,更觉亲切,连忙矮身行礼,请他们回县衙下榻,又问他们这回是因何事下县的。   巡按御史刘瓒在京里看过他的书,对着这位画里清矍英俊,现实中……胡须和身形也颇有雅人风致的戚县令猛看了几眼,下了车却要装出一副不在意这么个七品小官的样子,淡淡地说:“我等奉圣旨来查案,回到县衙自会宣旨。请戚大人前方带路,再把本县一个叫崔燮的官家子弟带来。”   查案?崔燮小小年纪,又长在他眼皮子底下,能搀和到什么御前的案子里?戚胜下意识维护了他一句:“那崔燮是朝廷旌表过的义民,又曾为本县捐赠宅院作图书馆,当下官考察时,总宪李大人也曾夸过他。却不知他有什么过犯?”   刘瓒咀嚼着他这番话,只觉其中情谊历历可见,一时并没答话。谢瑛翻身下马,走到戚县令面前问:“崔燮在么?大人这就叫人把他带到衙门吧,刘大人与本官有些事要问大人,也要问问他。”   戚县令越发感觉不对,身子绷得笔直,替他求情:“他去府里应考了。两位大人见谅,科举乃是朝廷大事,纵有什么事,又何妨等崔燮院试回来再说?”   府考?   崔郎中在都察院里虽然说了是把儿子送回乡科考的,却没提他今年就考过了县试。那有人投帖指称戚胜骗夺崔家的宅院,跟崔燮如今能去府考是否又有关系?   是戚胜主动要的,还是他为了县试或是别的什么目的给的?   他不禁问道:“那崔燮考了第几?”   戚县令自豪地说:“县试自是第一。这孩子乃是天纵之才,过目不忘,我从未见过这等神童!上回谢千户来旌奖他之后,我亲自试过他,那时候还不怎么会作文章呢,如今写出来的就已经颇具法度了!”   一个去年还不怎么会作文章的人,今年就考到了县试案首?偏偏这个小童又献了个图书馆给迁安县?刘瓒一怔,脸色又沉了几分。   谢瑛倒是一直笑意盈盈,只是他那笑容从来都那么精细地挂在脸上,不多一分,不少一分,谁也透不过那笑容看出什么来。   回到县衙里,刘瓒便展开圣旨,宣读了天子诏令,命戚县令暂时待罪,又要叫人拿崔燮回来作证。戚胜和县丞、典史、书办皂隶等人都连连喊冤,说那图书馆是崔燮主动捐献出来的,他本人就有办馆的贪头,只是知县看他家底寒薄,不忍心叫他这们花钱,才揽到县里的。   谢瑛拦了他一把,温声说:“刘大人,咱们虽是受了皇命来查案的,但国家考试之事更是至关重大,大人是读书人,更该晓得你们读书人的科考的不易,何必这时候叫他回来?咱们不如先问县里知情人取了口供,若定要查崔燮,就到府里找他便是。”   刘瓒看着戚县令,心里却想着他在书上那些不沾世俗名利的样子,忍着被人骗身骗心的愤郁说:“不急,还是请戚大人先把崔燮今年县考的卷子拿出来叫本官看看。”   戚县令也看出了他的意思,脸同样沉了下去,压着嗓子说:“大人是怀疑本官敢在县试舞弊么?”他的声音微微颤抖,青衫下的身形却越发挺拔,沉声吩咐:“取崔案首三场的卷子来,请刘大人点评!” 第61章   崔燮的案首的确是自己考的。   二月十三县考, 月初他就拿出自家预备的打格考卷纸和草稿纸各十二张, 到县礼房填录祖上三代姓名,出身, 籍贯, 本经, 具保人……写好后交给书办在登记表上印了骑缝章,由礼房收着。   隔壁赵家知道他要考县试, 赵奶奶叫人按着孙儿当初考试时经验, 提前给他备了一考篮的东西送过来。篮里有卷袋,有盛文房四宝的竹盒, 有臂搁、镇纸、铜字格等小物件, 还有个对折的小板凳, 可以在考场外坐着等进场。   她另叫人端了几样点心来,让他尝尝哪样合口味,等考试那天给他做了带上:有蛋糕一样细腻的大米发糕,茯苓饼似的雪白的薄煎饼, 夹豆馅和枣泥的千层酥皮小点心, 还有摊的软软的咸食和蛋肉饼, 都是好吃又易消化的东西。   崔燮接过点心尝了几口,觉着味道都十分不错,连连夸赞。赵奶奶听得高兴,笑着说考试那天要给他亲手做点心,他连忙拦住了老太太:“考试那天我半夜就要起来,怎么好麻烦奶奶跟着折腾?我家新雇的这个厨子也挺能干的, 赵奶若不嫌弃,就叫人指点他一二,让他给我做吧。”   赵奶奶啧啧叹道:“这有什么麻烦的,你小人家家倒爱客气……罢啦,别的倒不是什么稀罕东西,我回头把家里那个打成圆头的铜夹剪儿给你,教你家厨子做飞面绵饼。”   为了吃个薄饼还要用家什?崔燮一个大男人也不怎么爱吃甜点,就劝赵奶奶不必送家什过来,能叫人指点他家厨子做些绵软的蒸糕就行。   临考前几天,崔燮闷头把孟子去齐一段能出的题目都做了几篇,崔源父子和雇来的厨子、 长工帮他准备考试的东西,日子一天天过得飞快,转眼间就到了第一场的正日子。   应考那天凌晨三更入场,牛厨子半夜就起来蒸了发糕、蒸饼,配上切成小块的蒸腊肠和千里脯装进食盒里。崔源父子一宿没睡着,夜里听着梆子早早地起来,催着他起床洗漱,给他换上了六层拆缝单衣,薄底的单鞋,外头裹了一件不上面儿的大毛衣裳。   这次考试是林先生亲自带着崔燮过去的。他自己因是廪生,要给考生当保人的,顺便也给弟子找了几个相熟书生教的小学生相互结保。学生考试时,他也要站在龙门外,候着监场的吏员呼名时担保。   凌晨的寒风呼呼地吹,考生们就在风里瑟瑟地抖,幸好前后都是人肉阵,能稍稍挡点儿风,只是耳朵和鼻子冻得发疼。   排了一会儿,便有巡场的皂隶认出他来,扯着他说:“崔公子快别在这儿待着了,跟我到考场里暖和暖和。”   上头有人毕竟不一样。   他跟结保的几个小学生一并享受了先检先进的待遇。安检皂隶待他也特别温柔,只叫他自己脱了衣裳、鞋袜、拆了头发,又随便翻了翻考篮就放他进场了,并没像对别人那样恨不能检查到菊花里。林先生站在旁边替他们证明身份,书办翻出卷子递到他手里,让他进去按上面印的号数寻座位。   文庙里那个考棚是临时搭建的,但棚子高有二三丈,极其通透朗阔,四面苫得严严实实的。此时还未开考,考棚的窗户关着,从外头进来顿觉温暖如春。考棚里面是一排排用竹竿连起来的桌椅,坐进去就想动也动不了,以防作弊。   桌角上按“甲乙丙丁”“一二三四”的顺序贴着考号。崔燮打开卷子,按着卷首朱笔写的“甲四”号找到位子,坐进去摆好了文房四宝,伏在桌上先睡了一会儿。之后陆陆续续进人,有皂隶巡场,提着热水、拿着炊饼卖给这群考生。   巡到崔燮这儿时,他已经歇清了脑子,拿出点心来吃,那皂隶给他倒了一盏茶,笑笑就走了。崔燮也感激地朝他笑了笑,就着热水吃了两块蒸糕,几片猪肉脯,擦干净手准备考试。   天色将明,有衙役进来打开考棚窗户。阳光与寒气同时涌入,众生直打哆嗦,折腾一早上的困倦倒叫风吹跑了些。戚县令踏着阳光走进考棚里,威严地扫视过满座童子,从袖中拿出新出的题目,吩咐皂隶:“把试题拿下去叫他们抄写。”   几名皂隶捧着木板在考生间来回走,让他们抄下试题。   县试第一天只两道题,一道四书义,一道五经义。四书义只出一道,果然就是他掉着花样儿练了许多遍的“天下之民举安”;五经义则是五道题在一个题板上,由学生按着自己的本经来答,诗经题出的是《南山有台》中的“乐只君子,民之父母”一句。   他自己出模拟题做时,还把那句“天下之民举安”截上、截下、承上、冒下、隔章搭、无情搭……地折腾出许多小题来。想不到戚县令就简简单单地出了一个单句题,真是这满是小题的童试世界的一股清流。诗经题也是一整句,还是引进过《四书》的经句,哪怕《诗》学得不好,念四书时肯定也记住了朱子对这句话的解释,不至偏题。   仔细看看,易经、礼记、尚书也都是四书里眼熟的句子,只春秋用的是文公一节“公如晋”。   他先在草稿纸上誊抄下了题目,先写下了自己烂熟于心的那篇《天下之民举安》。   孟子去齐这一节,孟子所论的核心就是他是为安齐国、安天下而见其王。即便齐王并非明主,他也冀望王能悔改,重新用他,所以要在齐国停留三日,而后白日出行,令齐王有悔改的余地,起用他安国安民。   他脑中掌揣摩着戚县令那天所说的“只有身居朝中,手操权柄,才能让天下百姓安居乐业”,所以写文章时也不自觉地挑了本章中孟子欲使齐王起用自己的角度,而非仅以题目表面的“安天下”之意入手。   欲安天下,重在贤君明主,君臣相得。大贤心怀天下,必先得君王之用,圣道才能济之百姓。若有才德而不能立于朝中,纵使有亚圣之贤,也无力泽被苍生。   他在草稿上整整齐齐地写下“大贤图安天下,其所望于王者大矣”!   破题之后,承题、起讲便紧扣破题中的“天下安”三字,从百姓安危引申到“孟子去齐”这一节中孟子对齐王的期待。   “齐王天资朴实,好勇、好货、好色,好世俗之乐”,本没有安天下的资质,然而孟子为生民计,仍愿留在齐国,节制齐王之欲而长其仁乐之心。   若齐王不用孟子,只是一庸碌之君;若孟子不得见用,遗贤乡野,亦不能泽被百姓。唯有使齐王用贤,君臣相得,以王道治齐,才能使天下人才皆欲入齐,天下百姓皆乐为齐人,以齐国之泽施被天下,弥平各国攻伐暴戾之心,终成“岂徒齐民安,天下之民举安”的治世。   所以孟子不为齐王所用,而后停留三日不去,又岂是为了自己一身权势?而是身负齐国与天下百姓的重责,不得不放下自己胸中的浩然之气,冀望君王启用。   因为考场上精力极其集中,大脑在压力下倍加活跃,他那中二比又得了两句精当的对句。于是他又把那两句添入原中二股的对句之后,融成两个更长的比偶句,上下审读几遍,觉得添了之后辞气更畅达、衔接更浑融,这才连题带文誊抄到考卷上。   一篇四书文不过三百字,又是写过的熟题而非新题,虽说中间略有添减,又反复查了错别字、避讳、空格,最终誊抄完成,也只花了一个多小时。   此时许多学生连草稿还没打出几句,崔燮左右看了一眼,安心地啜了口茶,低头继续做题。   第二题是“乐只君子,民之父母”。   诗传曰:“爱利及民,故曰民之父母”。乐只君子”在《南山有台》一诗中反复出现,只在称颂赞美君子,可以不必理会,本题的关键在于“民之父母”四字。只要扣定“君子”如何施政才能当得“民之父母”,就不怕文章不切题了。   可是为民父母……是要写“爱利及民”?“保其所爱”?还是该以《四书》中所说的“民所好好之,民所恶恶之”为准?   文中需包容这些意思,却又要立意更高一层,还要扣住《南山有台》全篇。那么君子不只要作百姓父母,还要作邦家之基,不能一味从仁恕、保育百姓方面写,而要以朝中君子角度,从更高的位置看待百姓。   崔燮思虑再三,提笔写下“为民父母者,惟不以民视民而已”。题前一段先写以民心为己心,如父母掬育子女般不计自身利益,爱民之爱而利民之利。而起比先重申保育百姓,令治下生民安居乐业之意,再由此引申出欲令百姓安居,则须君子“在朝美政,在位美俗”,成为朝廷栋梁。   到此处就由题目这一句引入全诗,从君子抚育百姓的德音与百姓对君子的敬爱正反两股对比,最后重归于以民心为己心,视民为子女之意,呼应前篇,紧扣题目。   这一篇虽是现场写就的,但这种主旋律文章本就是他的专长,再加上戚县令之前提点他的那句,他也翻来覆去想得烂熟了。文章意思皆在心里,只要布局谋篇、雕琢句法,也用不了多少时间。   到中午巡场皂隶过来送水送饭时,他已经打好草稿,校改了几遍。中午稍微休息,又检查了几遍,正式誊写完成时,才刚过未时不久。龙门旁已有几个先交卷的小学生,等待凑够人数一道出去。   崔燮看看确实无误,也收起卷子拿到县尊堂前,当面交卷。戚县令也不抬头看他,先拿卷子看了一遍,脸色渐渐就舒展了,提笔在卷面上画了个圈,撩起眼皮嘉许地看了他一眼。   戚县令也知道他不会作诗,并没对像别的小学生那样考个诗词对句,挥挥手道:“去吧,后两场也要来考,别以为我圈了你后头就能弃考了!”   崔燮悬着的心一下子放松了,轻轻呼了口气,垂手听县尊训示几句,就走到龙门前排队去了。   转一天县衙外便贴出了圈案,取中的前五十排成两个同心圆,外圈三十人,里卷二十人,未入圈的考生另排一张纸。赵应麟跟着他过来看榜,一抬眼就看见了那个“甲四”的考号高高题在大圈最上头,连忙拽了他衣摆一把,兴奋地叫道:“你看!你的考号在那上头不是!”   崔燮抬头看去,果然第一个就是他。   他不知道这是因为他真的写得好,还是戚县令故意偏他,也不敢太高调,挽着赵应麟的袖子说:“看都看见了,先回家吧,还有两场呢。”   赵应麟激动得差点带他上街吃酒去,看他一副沉迷学习,无心应祝的样子,也只好摇了摇头:“那你好好复习,争取考出个县案首来,真考上了,咱们就到府城,去那最好的云翔楼吃一顿去!”   崔燮跟他保证了要好好考,回到家里接着看《大明律》和《历代名臣奏议》。   县试三天,头一天考经义,第二天也是考诏诰表判论这些应用文,第三天考时务策。临考前那几天林先生给他押了策论题,经史时务都做过,诏诰表又只格式正确就行,不需要太紧张。倒是“判”他做得略少,这两天得临时抱抱佛脚。   转眼两天已过,又到了二场的日子。   他们这些考在前十的学子待遇又和普通考生不一样了。前十名要提堂考,能在文庙堂里坐着,有更舒适的单桌单椅,喝着免费热茶,就是要在县令眼皮子底下作文章。   戚县令脸色凝重,先教训他们一番不许作弊,不许因上场考得好而有骄矜之心……训得学生们头也不敢抬,这才叫人传下了早上刚拟出的题目。   若在别的县,二三场敷衍过去也就罢了。但戚县令治下刚出了三名进士,今年的大计也过了,估计能再留一任,正是雄心勃勃要教化好学风的时候,于是加意认真地拟了两道判,一道论:   一道判是茶盐商税缴纳不足的,按欠税十分之一的杖四十,最高止杖八十,税银限年底缴清;一道是朝觐失仪的,应罚俸半月,纠察官未能发现,与之同罪。   论则是论宋代的章献刘皇后,也就是宋真宗皇后,著名的“狸猫换太子案”主角。史书上的记载没有电视里那么有趣,写史论就更枯燥,基本就是把宋史中译中地写出来,先叙她出身银匠家,以微贱之躯承幸,最后登后位、威加天下的经历。而后赞一赞她抚育仁宗之慈,不治宫室,听贤臣劝谏之贤,最后刺一刺其于李宸妃一事的过失。   这一场考得比头一场轻松得多,再三天之后的终场更是只考一道策问,题目出的是“兴水利”。   虽然不是崔燮这些日子准备的救灾,可他也不是那种四书五经开蒙,除了经义什么都不懂的书生,平常看电视也看了不少跟治水有关的。现代技术不敢写,他就写了写兴建水车,挖掘通渠引流,引水灌洗盐碱地栽植水稻之类宋明时期本就存在的技术,按照六先生文集的风格推敲文字,写出来也算得上辞理清通,言之有物。   三场考试后的县衙张挂的榜上,他的考号始终就高高悬在圈上。正式出榜时,他的名字却被单独写在圈外最高处——竟是中了头名案首。   家里人激动狠狠哭了几顿,小同窗们也纷纷来贺。林先生得意地带他出去了喝了几顿酒,毫不低调地说自己教了个神童,新举人汤宁和那些书生们都说,当初在重阳诗会上就知道他将来是要有大出息的。   唯有崔燮自己心里有些惶恐。   他一个穿越者,真能写出比这些生在大明朝,读着四书五经长大的学生更好的文章吗?还是戚县令看在素日的面子上,特地提拔他的?   县考出榜之后,准备去永平府考前,他独自求见戚县令,问出了这个问题。戚县令如今诸事顺意,容光焕发,不靠人肉修图就有了几分游记配图中那个美男子的意思。但听着崔燮这问是,他的嘴角顿时又绷了起来,沉着脸说:“你怎会有这样的念头!这是朝廷的抡才大典,本县岂能为你一个小小的儒童舞弊!”   他理直气壮,浑然不记得自己当初那句“位居朝中,使天下百姓安居乐业”是为什么说的了。   然而崔燮一点儿也不计较他这态度,甚至是非常喜欢,压在胸口几天的隐忧一下子就散尽了,笑意从心底透出来,整张脸上都透出明亮的光彩。   他觉得自己可能要失仪,连忙深深低下头认错:“是学生想错了,学生只是自觉德薄才疏,没想到能得大人这般厚爱……”   戚县令虽然板着脸,但也不是真的生气,只淡淡哼了一声,便叫他起来,教训道:“我爱的是你的科场文章,又不是你这个人,用得着你在这里自谦?自古道‘不愿文章中天下,但愿文章中考官’,你有本事写出合我这个考官心意的文章,这个县首便是你该当的。我都不怕日后上司照磨试卷,你又怕什么?!”   崔燮“唯唯”地听着。戚县令见他的态度还可取,教训完他,又提醒了一句:“前些日子府尊大人给你改的那些试卷呢?拿出来仔细揣摹他的文章手法。王大人与本县不同,不爱偏于古文的淡泊风格,爱那法度严密,矜贵庄严的。”   作者有话要说: 忘写了,《乐只君子》改自崇祯年熊开元的四书题《诗云乐只君子一节》,《天下之民举安》是崇祯元年进士金声的 第62章   永平府正月受了震灾,府治和抚宁、临榆一带受灾最重,房屋城垣倒塌无数,还有灾民被砸伤。知府王问忙着救灾,府试也一拖再拖,将到了二月底才开始。   本府六县加山海卫和几个军屯的学生都要到府城考试,考场门外人头攥动,各县的考生都站在一处候着传唤。守栅门的皂隶按着卢龙、迁安、抚宁……的顺序点学子过去查对身份、搜身。府试不只是五生结保,一位廪生担保,而是两位生员作保人。   赵应麟就让自家大哥帮忙找人,意思意思收了这群小学生一人一两银子的保费,站在龙门外替他们证明身份。   这回崔燮没有县里的优待了,着实让人翻检了一通,跟别的儒童一般蓬头跣足地进了考场。他前面还有几位被搜检出夹带的,都叫吏员拉到夹道背着墙跪下,足足要在考场外丢一天的人才许走。也有胆子小的,趁着没翻检前就把带的纸条和迷你题库扔到路边,老老实实地空身儿进场。   府试这三场考得比县试更难,毕竟过了府试就是童生,以后年年都可以直接考院试;或不了的明年再考,还是要从县试考起。府尊王大人也不是戚县令那等追寻古风,连小题都懒得出的考官。他虽也不出截得找不出出处的题目,却也是要来个隔章搭的:   府试首场两道经义文,四书题是“春省耕而补不足,为诸侯度”,原句在“春省耕而补不足”后还有“秋省敛而助不给”,之后是一句夏谚诗,其中最后一句是“一游一豫,为诸侯度”,也就是个隔句搭,也算是有情搭;诗经题则是“穆穆文王,彤弓弨兮”,以《大雅·文王》搭《小雅·彤弓》。   之后两场反而比戚县尊出得容易些,只一道论、一道策问。论是论“里闾”,策问问的是救灾。崔燮县试前模拟的都是救灾的策问,简直如鱼得水。前两场经义写完后还有些不大安心,这篇策问写出来愣有毕业论文答辩时的畅快感,天没过午就写完了,拿着面交府尊。   府试也是不封卷的,王知府虽然不熟他的人,倒也熟他的名字。连着看他提前交了三天的卷子,这最后一次见面,便忍不住叫他站着,拿着他的卷子问道:“你就是迁安县那个出了《四书对句》的崔燮?”   崔燮垂手答道:“正是学生。”   府尊问道:“你对句作得倒好,可会作诗么?”   这个真不会……崔燮心知,自己就是背了一本明清诗选,也达不到指题立作的水平,更何况还没背过呢?于是老老实实地说:“不曾做过。学生正经读书的日子短,先跟着先生学作文章了,尚未学诗。”   一个神童不会作诗,那个“神”字就要打折扣了。   王问心下失望,有心要直接把他打发回去,但想想他之前那个神童名号是写对句写出来的,便说:“我看过你的《四书对句》,你既然熟烂四书,善以书中文字属对,本府便出个上联,你来对句。”   他沉吟了一会儿,说道:“离为目为电。”   这一句出自《易经·说卦传》第三章,原句是“离为目。离为火,为日,为电”。崔燮也曾看过一遍易经,只是不作本经,只把内容刻到硬盘里就算了,此时也想不起来它出自哪里。   他不熟易经,却熟《四书》,听着上联的节奏,立刻就想到了《论语·子罕》一章的首句,“子罕言利与命与人”,应声答道:“利与命与人。”   王问“嗯”了一声,抬眼看了看他,说:“你四书确实精熟,不过四书中攒出的对句皆是短句,作得多了倒怕拘束文思,我也考你一个长句。”   因是考较一个正在府考的小学生,便出了个意头好的句子:“八斗才人,要中解元、会元、状元,连中三元,点翰林,压十八学士。”   崔燮脸都不红地说:“学生自当努力,不负府尊期许。”便朝西方拱了拱手,对道:“万年天子,必尊爵一,齿一,德一,达尊归一,宣丹诏,晓亿万生民。”   这句对子还是出自孟子,《公孙丑章句下》第二章的“天下有达尊三:爵一,齿一,德一”。   王知府会心一笑,挥了挥手道:“罢了,考你的《四书》也够了,回去仔细复习着准备院试,这回必是取中你的。”   崔燮道了谢, 走到龙门外坐等了会儿, 凑足了五个提前交卷的学生一道出了门。谁料刚走到文庙大门外,忽然有一群皂隶来拦住了他们, 当中还夹着一个披着大红披风, 戴六瓣毡帽的军士, 高声喝问:“有迁安县考生崔燮在此么?若在就随我过来,大人有话要问你。”   几个学生扭着头互相看, 崔燮心里一跳, 不知自己好好儿地考着试能出什么事——难道家里那对父母犯了事儿,他往后就不能再科举了?   他脑中霎时涌出许多乱糟糟的念头, 身上寒气愈重, 站出来答道:“学生便是崔燮, 不知是哪位大人寻学生?”   那个军士神情倒不很严厉,仿佛还有点儿闻名已久,终于见到真人的感慨,叹道:“原来你就是崔燮。跟我们走一趟吧, 我们千户和御史刘大人都要见你。”   几个一同出门的学生霎时离开他几丈远, 堵在门外的人流也自动分开, 崔燮就跟走了红毯似的,踏着空荡荡的道路走到那军士身边,低声问:“却不知我们这是去哪里?大人所说的千户又是何处的千户?”   那军士边走边低声答道:“自然是我们谢千户,莫非你还认得别个卫所千户?御史刘大人在府衙里等着问你的话呢,到那儿就知道什么事了,快走。”   原来是谢千户, 这他就放心……等等,锦衣卫!御史带着锦衣卫下乡办案!崔家到底是犯了什么事儿,连他这个在乡下的孩子都有锦衣卫千户亲自拿问?   他心忙意乱地被人推进了一乘小轿,抬进了府衙。府衙与学庙就建在一条街上,府学在北,衙门在南,相隔不过半条街,没几步轿子就扛到了衙门外。那个引路的锦衣卫叫他下来,领着他从小门进去,上了二堂。   堂上正位并坐着两位官员,都是乌纱官袍打扮,不过衣裳一青一绿,左手的一个打着文官七品的鸂鶒补子,应当就是刘御史;右手的一个……不用看补子,看脸就知道是锦衣卫五品千户。他下首还坐着个和他服色一样,只是打白鹇补子的官员,应当是五品的府同知。   虽然知道谢千户是来抄家拿人的,可是看到他的脸,崔燮就莫名觉得有种安全感,忙乱了一路的心也定下来了。他走到堂中央,稳稳当当地站在堂上,拱手施礼:“迁安县儒童崔燮,见过两位大人。”   他的个子确实长了,人也确实瘦了。   谢瑛最早见他那次,他虽然病着,脸上还是有肉的,又因当时正发着烧,两颊泛着晕红,反而显得气色好看。但这回他是刚从考场熬出来,整个儿人都有种疲惫憔悴的感觉,脸色也不知是冻的还是累的,白得透着几分青气。   但他的身姿比从前更修长挺拔了,穿着层层叠叠的玉色长衫,就如同一株玉树立在堂上,照得内堂都亮了几分。他的脸瘦了,下巴也尖了出来,却不是那种病态的凹陷,而是从小孩子般团团的可爱里长出了一股英气。   唯有那双眼变化不大,眼尾略略挑起,垂眼时只觉着温润清秀,抬眼看人时却流露出一种灼灼光华。   谢瑛是来问他的事的,却不是来看他行礼的,见他躬了身便说:“不必多礼。刘大人、张同知与本官不是讲究俗礼的人,你也不是罪犯,别站着了,到张大人下首坐着吧。”   刘大人看了他一眼。他只当没感觉到,托着茶盏说:“给崔公子上一盏茶。圣命既没说要拿问他,就还该给他官籍子弟、府试学子应有的待遇。”   居然还有圣命?不过不是来抓他的,那么说他应该是证人?不会是白莲教又闹什么事了吧……   以崔燮贫瘠的经历和想象力,也就只能想到这点了。不管怎么说,只要不是来抓他的就好,他顺势起身走到同知张桂下首,却是没坐下,而是恭恭敬敬地拱手道:“不知大人要问什么,崔燮一定知无不言。”   刘瓒对他那张脸也是很喜欢的,只是怕他德才衬不上脸,恨不能当场考校他一番,确定那三场卷子真是他自己写的,还是事先猜到题目,请了人代笔。   不过他是奉命来问案的御史,再想问也得忍到办完案子再说,因此也等不得他坐下喝口茶水,便直接问道:“迁安县县衙后街那座图书馆原是你家里的产业?是你献给迁安县的?”   不是白莲教?是图书馆?   崔燮愣了一下,落在刘御史眼里,又怀疑他根本不知道捐献图书馆的事。他微微欠身,看着崔燮温声道:“你只管说实话。本官与谢千户皆是奉皇命而来,无论有什么委屈,我们都能为你做主。”   谢瑛也笑着说:“刘大人说得不错。你有什么冤屈只管当面回来。天子圣明,烛照万里,我等深荷皇恩,岂能容那些鬼蜮伎俩戗害好人?”   崔燮回过神来,连忙踏上前一步,看着两位钦差坚定地说:“那图书馆的院子是我主动捐给本县的,不曾有任何委屈。两位大人来问这些,莫非是我不该捐这地方么?”   当然不是。   捐产业给朝廷是义举,迁安县建图书馆无偿供人看书也是德政,任谁也不敢说不对。御史要奏的,钦差要查的本也不是他们不该捐院建馆,而是这么个去年还未成丁的孩子怎么想到要捐院子的——   是真个出于本心,还是被人诱骗了?   刘瓒的身子倾得更厉害,几乎要从椅子上站起来,看着崔燮明亮清澈的双眸问:“你去年还不曾成丁吧,小小年纪,怎么就知道捐赠院落给县里建图书馆?可是有人教给你这些?还是许诺给你什么?”   崔燮眉心挤出几道浅浅的川字纹,反问他:“大人怎么会这样以为?捐赠图书馆一事是出自学生的本心,至于前后经过,戚县令那篇《修迁安县图书馆记》上写得清清楚楚。学生是为了叫先母嫁妆施用在更有益的地方才将其捐出去的,并未受别人劝诱。”   刘瓒拧紧的双眉微微放松,又问道:“那店铺既是你先妣的嫁妆,每年总也有百余两典租收入吧?你一个孩子住在外地,家里的份例要从京城送来,来往总够不方便,少了这笔生息,不怕影响你读书么?”   不怕。少了致荣书坊,还有两家居安斋和随节开市的清竹堂呢。   崔燮稍稍移开视线,正气凛然地说:“学生曾听家仆说过,先母嫁入崔家时,家父还是个生员,外祖家正是为了照顾父亲读书才陪嫁了一间书铺过来。后来家父有机会博览群书,才得顺利考上进士,报效朝廷。我来到迁安备考,重慈亦是怀着这般期许而作主将书坊交予我手上。而我也因能随意读书,故而到县里一年有余便学会作文,能赶赴府试……”   原来这书坊还有这么曲折的来由。刘瓒听得连连点头,直听到“到县里一年就学会作文”才醒过神来——   不对!那可不是有书可读就能学会的!一般人肯定不能因为多读几本书就会写文章!   经义文还罢了,叫先生多改几回也能改出清通的文句,那样娴熟老练的策问却不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孩子能写出来的。就连翰林苑的那些文学侍从官,叫他们写经义文章和古文都是花团锦簇;真到了这样的时务策上,却是十有八久都要剿袭故务的。   他正欲打断崔燮,问问那文章的究底,崔燮却更慷慨地上前一步,扬起头对着他说:“学生当日就想,天下妇人,莫不盼着丈夫读书入仕;天下母亲,莫不寄望儿子蟾宫折桂;而天下读书人……无论是寒门士子还是官宦子弟,更有哪个不愿意在藏书馆里任意取书来读?”   刘瓒一时叫他唬住了,忘了要打断他,反而随着点了点头,说:“所以你就把你那书坊捐了……”   崔燮笑了起来,和缓地说:“大人说进学生的心里了。学生虽然学问浅陋,但也和御史大人、和本县大令一样明白我朝太祖立社学、设科举教化百姓的苦心,怜惜寒素子弟求学的艰难,故此才将院子捐给县里,略尽绵薄之力报效朝廷。”   谢瑛在旁边点了点头,淡淡夸了一句:“说得不错。你能有此义举,也不辜负圣上曾敕谕嘉奖你‘忠君尚义’了。”   刘瓒微微一愣,想起崔家门上那块“急公好义”匾额,和街口的圣旨牌坊,顿时就不敢再往深里追问他小小年纪怎么可能生出这样济世报国的心思的。   那不是一般的不知财帛轻重的孩子,而是个十四岁就得了圣旨旌表的义士!   如今他又过了县试,考了府试,再考一场道试就是生员了。即是生员,也该当他是个成人相待,一个急公好义的生员将自家产业和书捐出去供人借阅,又有什么可问的?   怕只怕是戚县令知道他有这样报效的心思,以朝廷名义诱他……   刘瓒犹豫了一下,又问了句:“戚胜与你,究竟是谁先想要建图书馆的?”   建这个应该是戚县令的政绩,要不要说是他提的?崔燮下意识看了谢瑛一眼,想从他那儿得着点提示,谢瑛回望了他一眼,只笑着摇了摇头:“照实说吧。戚县令已经说过了,刘御史只要听听你的说法。”   那就得是他想的了。戚县令这个人不会说谎。   崔燮定了心思,便说:“是学生要建的。原是十七年迁安大水,书店经营不下去,只得典租与外人。那家是一个妇人住在书坊后院,又有人管书坊里印的画笺和书叫‘崔美人’什么的,学生嫌名声不好,收回院子之后不想再开店铺,又因有志向要叫学子都能看得着书,便要将其改建成图书馆。   “县尊大人知道了这事,说我一个学生负担不起这些,便要拨了县里的财税,另选址做一个图书馆。我因打定主意要做这事,自己做不成,也愿戚大人做成,索性就将那院子连里头的书一并捐给了县里。”   说到崔美人,刘御史忍不住流露出几分可惜的神色:“那崔美人儿是因何搬走的,你可知道她去哪里了么?”   一说这句,崔燮的脸色霎时比刚进二堂时还要冰冷,僵着脸答道:“学生不知,学生从未亲眼见过那个崔美人儿的脸,更不曾问过他去哪里。”   谢瑛笑容瞬间鲜活了几分,低下头微抿嘴唇,很快又恢复到了平常温和的神情,侧身劝刘瓒:“大人问这些做什么。他一个孩子,哪里就晓得美人不美人的。你只问他案情就是。”   噫……可惜这小学生太小,还不懂得欣赏佳人啊!   案情倒没什么可问的。既是崔燮自己要捐书坊,理由又说得清清楚楚,未见一丝一毫勉强的痕迹,那迁安县的罪名也就洗清了。只是当初御史上书中提到崔燮身为人子不该处置父母家产,还需当面问他一句。   刘瓒的神情已经放松下来,深深坐进椅子里问他:“你家那书坊毕竟是父母之物,捐他时可曾与家里打过招呼,得过父母允许?”   崔燮当然没问过。不过越是心虚时,就越得表现得硬气,他就看着刘瓒的眼睛,露出一点被冒犯的神情说:“当时因为县尊提起要建书馆,学生当场就答应了,一时来不及和家里商量。然而忠君即是尽孝,这等利国利民、报效圣恩之举又何须商量!大人在京里想必已经问过学生家里了,家父是朝廷忠臣,湛湛清流,怎会说半个不字!”   敢说半个不字就是不忠!   这君为臣纲、父为子纲的封建社会里,君臣大节是远远压在父子人伦之上的。拿出忠君的名号来,稍微少孝顺点儿不算什么,岂不见那么多大臣连父母的孝都不守,该丁忧的时候都想尽办法夺情么?   刘瓒点了点头,赞同地说:“令尊的确也说了愿意将产业献给朝廷。这么说来,你也不算私擅用本家财产,只是迁安隔得京里来回几日的路程,于忠义大事上立刻决断,不能待家中从几百里外做主罢了。”   崔燮微微垂着头,端正地站在那里答道:“大人说得是,我深知家父忠君之心,凡此有利朝廷百姓的事,我便做了,他一定认同,不需派人往来请命。”   谢瑛把目光撇向一旁,简直不能看他,生怕多看一眼就要笑出声来。   刘御史到此就算取完了口供,后面随侍的书办也已将问对记下来,拿到崔燮面前,叫他签押。都察院一份,锦衣卫一份,他都翻看了几眼,见没什么错漏,就都签上名字,打了指模。   同知张桂坐这儿充了半天摆件,此时也稍微舒了舒背,直起身问道:“两位大人问案已毕,皆下来可有什么安排么?”   谢瑛道:“我们是领御旨来的,如今完了差事,还要赶着回去缴旨,不必安排什么。如今天色已晚,有劳永平府备几间房子给刘大人与我们锦衣卫歇脚。”   张同知喏喏答应,吩咐人下去准备。崔燮看着没他什么事了,也要告辞,刘御史却伸手虚拦了一把,叫道:“且慢,圣上派下的差使虽已完了,本官还有一件事要问你。”   崔燮顿时直起身,无辜地看着两人,他的脸虽然是正对当中的,目光却朝着谢千户飘呀飘地飘了几回。   谢瑛道:“也没什么大事。只是刘大人听迁安县赞你过目不忘,又是只花了一年工夫就学会写文的神童,要考较你一番。”   来啊,考啊!他有硬盘在手,是真正的过目不忘,倒背如流,就是不怕考啊!   崔燮一双眼都亮了,脸庞因为激动带上了淡淡的血色,更显得容光照人。刘瓒虽有些怀疑他的文章,却也觉得这个人生成这样,真是个点状元的品格,考察的态度都不禁软了下几分,温声说:“你在迁安县县试里写的那几篇文章不错,本官也看了,确实是理法兼备之作。只是太过方正雅纯,不似你这个年纪能作得出的……”   他来之前想着严厉地问这学生是怎么做出那些文章的,到此时却厉不起来了,淡淡叹了一声,道:“以前的我索性也不问了。你不是能过目不忘么?就在这里把你这三场府试文章复诵出来,叫我……叫两位大人与本官品评品评。”   谢瑛看了崔燮一眼,笑着对刘瓒说:“这又不是监察御史问案,又不是先生考较弟子,怎么叫他站着答?给他把椅子搬到当中,叫他坐着答吧。”   便有锦衣卫搬了椅子上来,崔燮朝谢瑛拱了拱手,躬身谢道:“学生谢坐了。”   他也很感谢刘御史愿意考他一考——他的县案首到底是实至名归,还是戚县令太喜欢他了,爱乌及乌地给他那个头名,就靠这几篇文章证明了。   崔燮浅浅地坐在椅子边儿上,打开脑海里的PDF文件,缓缓念道:“‘春省耕而补不足,为诸侯度’:即一观而不忘勤民,可以为法于天下矣!” 第63章   “咦, 这句破得周密!”刘瓒指尖在案上轻敲, 曼声吟咏:“即一观而不忘勤民,可以为法度于天下矣……”   他跟张同知都是两榜进士, 四书都是烂熟于心的, 只剩谢千户一个武人, 想来不大通经书,便斜欹身子, 手肘倚在小几上给谢千户讲解:   “上古之时, 天子于春耕、秋敛二季巡狩诸侯国,游猎行幸时亦不忘观百姓所不足, 而后有所补助。因天子巡狩是为察民所不足, 给百姓恩惠, 诸侯在封地中也效法天子,常怀守土之心视察百姓疾苦,不敢无故滋扰生民。夏谚云天子‘一游一豫,为诸侯度’, 是赞天子游乐皆有益于民, 足以为诸侯行事的法度。放诸当世, 足以为天下百官执政的法度。”   张同知也不禁附和道:“原题是‘春省耕而补不足’,他那上半句破题里却不单破‘春省耕’‘补不足’的字眼儿,而是以‘一观’二字包容了天子巡狩中省视春耕、秋收之责。而后又以‘勤民’破‘补不足’——方今之世,天子持政又岂止于补贴百姓春种秋敛的不足!用勤民二字,才能写尽天子尽心于民事的态度,才足以为天下法度。”   刘御史那股说教的兴致叫他捧起来, 又深入剖析了一句:“勤民二字,不只是扣了‘补不足’,还暗合了全章‘忧民之忧,乐民之乐’的意思。先有爱民之心,而后有勤心之举,斯可以为法度于天下矣。”   谢瑛叫这两个人夹在当中,一人一句、摇头晃脑地讲了半天,仿佛是个学生在听两位先生讲课似的。   他倒也不嫌烦,认真听他们讲了一遍,随着点了点头,问刘瓒:“大人是觉着这文章作得好了?”   刘御史刚要说“不错”,又想起自己是来挑毛病的,怎么能才听了一句就说好?   起码也得听完全篇!   那句“不错”在他舌尖上打了一转,就改成了:“破题做得还不错,但还要听听底下承的如何。”说着又看了崔燮一眼:“夸了你一句也不可自傲,接着念你的承题,承得若不好,破得再好,这篇文章也无可取之处了。”   崔燮应了声“是”,凝神看着PDF,接着念“夫春有补,秋有助,先王无不为民而出也。齐备侯封,曷不念古夏谚之闻乎?”   两位进士一位点着头,一位捋着须,仿佛也挺满意这承题。   谢瑛看了刘瓒一眼,他便自觉地,摇头晃脑地说:“这句承题是用了反承之法——破题是正破天子勤民,可为诸侯范式;承题后一句便不再顺言诸侯如何依先王之法治理封地,转而诘问齐宣王身为诸侯之一,为何不依夏代古谚所言,效法古之天子补助百姓之举。”   张同知道:“这两句由叙转议,反诘齐王,引入全章的文意,也算得上纡徐委曲了。”   刘御史点了点头:“不错。破题、承题一正一反,起伏呼应,圆转流畅,词句读来也飘逸明快,议论中隐含深情,是极好的开头。”   谢瑛神色诚恳地问道:“这府试文章却是没处猜题的,崔燮能写出得两位进士赞赏的文章,那么县试几篇,也可确定是他自己做的无疑了吧?”   此时刘瓒挑毛病的心也消得差不多了,索性正经夸了他一句:“谢大人说得是。科场文章,看前三句也就差不多能定去留了。凭他这四句,和那笔工稳的馆阁体,只要下面没有犯讳的文字,卷面没有污损涂抹,一个生员是稳稳的。若要再往上一步,就要看发凡以后文字接不接得住这样的议论,是能再将文章拔高一层,还是笔力至此而竭了。   他往下看了一眼,崔燮不待他开口就乖觉地念道:“……其自祈谷以行帝藉,大享以报土功,春秋已重其事;委积掌于遗人,施惠巡于司救,补助亦兼其时。然而省耕省敛,犹复殷殷者……”   两位进士一边听着,一边滔滔不绝地给武学毕业没科考过的锦衣卫讲解他比偶对得如何工整,用词如何处处有典。   讲着讲着,刘御史自己忽然醒过神来,指着崔燮说:“你县试那篇文章没化用这么多典故啊?那篇更加辞理浑融,有古文风格,这篇怎么像是拿绳子绑上了似的,一字一句都谨守传注,讲究音律,不像那篇似的放开来写,以情带理?”   就是不敢放开啊,考试时不是得迎合考官的喜好吗?   崔燮欲言又止地看了他一眼,想了想又觉得揣摩考官喜好也是件正常的事,索性照直说了:“学生早知道县尊喜欢古文,写时便着意简炼,以气驭文。听说王大人喜欢法度周密的时文,所以场上作文时更重精炼字句,以经传文字入文。”   刘瓒暗叹科场风气不堪,如今连这么一个小学生就知道揣摩考官的喜好了。不过他跟张同知也都是揣摩过来的,这种损人损己的话就不要说出口了。   他沉默不语,崔燮就又接着背完了那一正一反、一明一暗的四扇八股比偶,最后则是以一句“盖岁时之出无不为民如此,此所谓君乐民而民亦乐其君者乎”的称颂为大结。   虽然加意雕琢过词句,处处用典,但因文中多有实意,文章倒也不显得浮华俗艳。只是这种为了迎合考官而抛弃自己风格的态度不可取,得趁他长歪之前扳回来!   刘瓒点评道:“你做古文更生动,时文略显拘束了。这府试也罢了,往后乡试、会试的考官都是临考前才指定的,那几天工夫还不够你读完考官的文章的,又如何依其喜好修改文法?索性以后就依你的习惯写,你那文章法度皆在,气脉贯通,虽然文句质朴了些,但也算得上古朴洁净,会读文章的人自然懂得赏识。”   崔燮挺直腰背,低头受教,又背了那篇《穆穆文王,彤弓弨兮》,破为“圣人之止至善,故能操礼乐征伐。”   这一篇也写得中规中矩,谨守绳墨,但立意高远,洁净雅正,也是篇不错的文章。刘御史之前该劝诫的也劝了,到这里就不再挑他的毛病,只点评了几句好处,捡着一些典故讲给谢千户。   第二场的论只是小论,取士时也不太看重这题,只要写得流畅,有自己的心思,用典无误就够了。刘御史也不在这上耽搁时间,而是催着崔燮背出自己最后那篇策问。   这场策问考的正是救灾。   正月初的京师大地震,永平府境内诸县多多少少都有些灾情。知府王问就知道这回府试中有不少学童受了震灾影响,考前复习条件不好,故而在这策问这一道放了水,考生只要稍稍留心一下本县情况,文章中就有物可写。   崔燮是在迁安县亲身参与过救灾的,就不只写了自己从后世看来的,更是依着戚县令的行事,写了如何上书朝廷请求赈灾银子,请求开仓放粮;本县又如何组织里甲百姓救治伤者,推倒危房;向大户筹募善款,发放粟粥、棉衣;施医舍药,防止疫病;让无家可归者暂住到养济院和观宇等地……   还有大灾度过后的重建工作:以工代赈,重修倒塌房屋、道路;县里出面将粮种和农具借贷给百姓,以免耽误春耕;当地牧首上书请求朝廷优免新年的力役与夏税秋粮、马草俵马等输贡,与民休息。   这篇写得比之前治水那篇更详实,句子也经过反复雕琢,一气呵成。   刘御史这回沉默地听完了全篇,点评的时候声音也有些发沉:“京城与永平、宣大一线都受了震灾,这文章你事先肯定是有准备的。”   崔燮身形挺得笔直,沉稳地答道:“是,今年有这样的大震灾,学生以为必定会考到,所以事先便自己拟题做了几篇。”   刘瓒点了点头:“这一篇比那篇水利的策问更好。是言之有物,朝廷可用的对策。我原先疑心那篇策问是迁安县预先透了题目,叫你找人做的,如今看了你府试的文章,倒不用疑心了。   他站起身来,走到崔燮面前,按着他的肩膀说:“这篇策问与你的经义是一般的笔法,若是找人代拟,也拟不肖这个口气。若是那场透了题,也不会反而不如这篇周密。是我错疑你了。”   崔燮想站起来,刘御史的手按得倒还真挺用力的,非要拦着他不可。   他试了几回起不来,索性坦然坐着,拱手答道:“这也是人之常情。学生刚到迁安时,连篇文章也作不出来,这是谢大人也知道的事,如今竟就考进了府试,学生自己都疑心那成绩来得不够实在。”   刘瓒脸上这才挂了几分笑意,重重拍着他的肩膀说:“哪里有什么不实在的,你就该这个成绩!慢说一个府试,戴兄来此主持院试时,若不取你做生员,我回京都是要跟他要个说法的!”   崔燮的心踏踏实实地搁回了心里,笑容忍不住地透到面上,垂首答道:“多谢大人赏誉,学生回去也会安心读书,争取早日有报效朝廷之力。”   神童啊!神童!   戚县令说得不错,他这天资真是难得。可惜他早年怎么耽搁了学问呢,不然以这样才读一年书就足以高高地取中生员的才力,要是在家就能安心读书,岂不也是个李东阳那样名闻天下的神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我也不知道那篇文章究竟哪里好,但他一定是好,就是好,因为它的作者是崇祯年间的状元刘子壮 第64章   刘御史还在可惜神童, 谢瑛却站起身来, 走到他身侧问:“大人可考校完了?”   这一声并不算高,却恰好打断了刘瓒的满腹慨叹。他把手从崔燮肩上拉下来, 回头看了谢瑛一眼:“是, 该问的案子也问了, 该考的文章也考了。依本官看来,戚县令确实清白, 崔燮亦是忠义可夸, 谢千户可还有什么要问的?”   谢瑛道:“刘大人问的清清楚楚,本官没什么可问的了。只有一件事, 想要请张同知着人安排一下——”   同知张桂立刻站起来, 恭恭敬敬地答道:“大人请吩咐!”   谢瑛温和地说:“张大人何须这么拘谨, 本官也不会把你怎么样。我们锦衣卫也是讲理的去处,只不过我们北镇抚司是办皇差的地方,外人不知究底,以为锦衣卫动辙就要拿人、拷问。实则那些忠义报国的百姓, 清廉能干的官员, 我们锦衣卫也是敬佩的, 遇到那些人受了冤枉,还要替他们平反呢。”   张同知的汗都要下来了,低着头只管唯唯应声,一句话不敢答。   谢瑛自己辩白了几句,又叹了口气,对张桂说:“同知大人这样与本官相处过的人尚且战战栗栗, 外面那些百姓听说锦衣卫接走了崔公子,又是监察御史问事,岂不都要吓坏了?”   张同知这才知道他的意思,连忙说:“下官这就安排人去安抚他的家人朋友。”   刘瓒也说:“千户想得周到,本官一心只想着问案,倒忘了这事。你们锦衣卫……”还真是不如不去。光接一个来府衙里也就吓唬一家,再到客栈去看看,那群考生都要跟着受惊了。   到时候院试可都怎么办呢?   他也转身向张同知拱了拱手:“那就劳烦同知派人去跟崔公子同乡解释一下了。方才查考他背文章也花了不少工夫,我看着外面天色不早了,也该……”   “也该留他下来吃些东西了。”谢瑛十分自然地接话:“科场里吃不好歇不好的,好容易考完三场,却又被咱们叫来查问,想必这学生也是心慌神乱,又疲又饿。若叫他饿着走回客栈,我心里倒有些不落忍,何不叫他随咱们吃了晚饭再走?”   刘御史有些意外,不过犯不着为这点小事驳了他的面子,便笑道:“也好。将来这也是我辈中人,张大人和我只当提前结识了科场后辈吧。”   张同知在两尊大佛面前煎熬着,且喜有个崔燮帮着挡雷,排宴时就把刘御史安排在上首主宾位,谢千户在下首,自己跟崔燮打横做陪。锦衣卫缇骑们则在花厅另开一席,有通判、经历两人陪饮。   刘御史新得了个神童,喜欢得不知道怎么考较好。在宴上喝了几杯酒,忽然想起来还没考他作诗,便指着窗外柳枝道:“谢千户和我明日就要走了,你便折一枝柳枝,作个送行诗给我们。”   谢瑛看了崔燮一眼,含笑问道:“上次我从迁安县回京,想要你一首送行诗,你说还不会作。今日我要从永平府回京,你可学会了么?”   宋朝以后的送别诗词,崔燮只记得一道“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别提应不应景,就连体例都对不上。   反正他的文章已经叫御史认可,洗脱了文盲的名号,这个诗就再往后拖一拖应当也不要紧——《儒林外史》里不是都说了,“当今天子重文章,足下何须讲汉唐”?   他越想越理直气壮,看向谢瑛,丝毫不怯气地说:“学生不敏,自来迁安后虽然读了一年有余的书,也还没来得及学作诗。但我如今已会写文章了,愿作一篇送别文赠与千户,请千户评鉴我如今的学业。”   谢瑛摇了摇头:“我一个武人,也看不出文章的趣味。你还是记着欠我一首诗,来日有再见的机会再记得给我吧。”   崔燮终于想出了一句诗回应他:“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刘御史听着崔燮真不会作诗,顿时感到了和王知府一样的遗憾——一个神童不会作诗,这哪儿是个能随便拉出去倩人考较的神童呢?   你来迁安这一年只想着作文章,可来迁安之前那么多年又不作文章,又学授本经,闲着没事怎么不学学作诗词?   他简直有些怒其不争,将筷子一按,问道:“你在家里是怎么读书的?就按七八岁才开蒙吧,依你这过目不忘的记性,十二三岁上也该熟背字类、对书、韵部,记下作诗的规矩了。你先前在家时请的先生叫什么,可是个正经的秀才么?”   岂止是秀才,还是两个举人呢。   崔燮便把两人的姓名和徐家舅爷的官职都说了,陆先生不知考没考上会试,就只说了他是个举子。   刘瓒讶异地说:“两个举子?自小教你这么个神童?愣把你教成了十六岁还不会作诗的……这样的人竟选了官!教书都这样敷衍糊涂,治理百姓又岂能忠慎勤谨!”   他简直想回去参徐举人一本,免得他尸位素餐,祸害当地百姓。   那个陆举人肯定也是个学问不精,不知从哪里剿袭了几篇陈文,糊弄过乡试的腐儒。崔燮这样一个连县里的学究都能教出来的神童,他一个举人教了两三年,居然连本经都还没治?必定是本人心思糊涂,学问庸常!   孟子所言“以己之昏昏,焉能使人昭昭”,正谓这等人!   谢瑛却用酒杯挡着脸,声音中微含笑意,说了一句:“也不是都教得不好,那陆举人的没骨荷花不是教得挺好么。”都教得他会举一反三,画美人儿图了。   连这位刘御史都买过崔燮出的《三国》和《戚志远公文集》,可见陆举人读书不成,教画儿还是可取的。   他的目光越过酒杯落到崔燮脸上,其中含着的淡淡笑意,让崔燮觉着自己不用喝酒就要脸红了。   刘御史却没听出其中深意,随口应道:“教画有什么用,该教的诗词学问一应没教,这不是耽搁人才么。这样的先生,我回京就得叫崔郎中辞了他,省得他再误人子弟。”   他越是恨那两个举人,越发怜爱崔燮,叹了口气说:“这也不是你的过错。但你要入朝为官,以后还要补一补诗词。不然哪天你名标杏榜,蒙圣上恩宠,得赐琼林宴,宴上要赋应制诗,难道你也说自己读书未久,不会作诗?”   那是肯定不行的。虽然这个进士大约不会被撸掉,但以后当官儿的前程就完了。   崔燮老老实实地垂头答道:“大人说得是,我考过院试之后,就回去认真学诗,不敢辜负大人的期许。”   刘大人对他的期许还要更多,不过这时候说着太远,就只说了一句:“不只学作诗,也要多读史书。我听你背的那两篇文章里用典虽多,却都是四书五经里的,偶尔看一篇两篇还好,将来你集结文集,读的人就能看出你读书面窄了。”   他嫌崔燮的先生不是草包就是生员,索性自己这个二甲进士撸袖子上,亲自指点他如何念书。教了一晚上,等宴饮结束,崔燮也回了下处,他才问谢瑛:“既然咱们这桩差事办完了,也该回去上奏朝廷,请皇上降旨复迁安县的职了吧?”   谢瑛喝了一晚上酒的脸上仍是平常那种洁净的白色,眼里也毫无醉意,眸光雪亮,朝着他勾了勾唇角。   这笑容和他素日的笑一模一样,却不知怎么就让人感到微微的凉意。但细看下去,又发觉那笑容其实十分斯文温雅。他的声音也柔和得很,看着西方说:“都察院的案子办到这里就完了,但是锦衣卫还有些事要查。”   刘瓒一怔,问道:“还有事?”   谢瑛缓缓说:“成化十八年十一月辛亥,陕西巩昌卫指挥使王昶被下属百户和监察御使弹劾以盗窃所守粮草等若干罪名。巡抚都御史命人查问,问了他一个监守自盗。嗣后因王家亲属再三上疏称冤,圣上遣李珑李千户去查实,才发现他其实是因公杖杀人,其罪当处流刑,其他都是诬告不实之罪。后来圣上下旨,发令巡按御史审问那些诬告之人,与不辨事实便按问罪责的官员……”   刘瓒顿时明白了他想做什么,讶然道:“你和那两个人也没什么交情,竟肯为他们揽这桩没头官司上身?”   谢挑眉轻笑:“也不算没头,细细排查那天那几家御史府门外有什么人去过就是了。若是这桩事抓不出来,往后朝中人人都要隔着门给御史投贴儿,党同伐异,诬陷大臣,言官岂不成了别人手里诛除异己的利刃了?长此以往,朝廷的脸面何在,言官的清流名声何在?”   说的在理!   想不到一个锦衣卫如此心怀正气,公忠体国,简直像他们这些清流官儿了!   难怪那个慷慨疏财、忠君尚义的崔神童跟他那么亲近呢! 第65章   两位钦差奉旨问案, 不肯搅扰地方, 转天便拖着两车书飘然离了府城。回京之后一个去都察院缴旨,一个回北镇抚司查案, 御史与锦衣卫缇骑并辔而行、路上甚至有说有笑的场景着实震惊了不少路人。   刘瓒一回察院, 同僚们就欣欣然迎上来追问着:“刘兄此行收获如何, 迁安出了《六才子版三国》的新本了么?”   “尚圭可曾去看了迁安县的图书馆?里面布置的和《戚志远公文集》上画的一不一致?”   “崔美人当初住的那屋子也许人进么?里面是可还有佳人余香?”   刘瓒叫他们堵得连都御史的房门都摸不着,只好先应付了这些人:“书和画笺都在我回京时带的车里, 等散衙后我去收拾出来, 就叫人给大伙儿分一分。那边的居安斋其实也没什么新书,好像自从崔美人离开, 他们拢共也只出了一本《戚志远文集》, 别的书和画笺都是旧物翻印的。”   众人脸上露出一派失望的神色, 都说:“我们连新版的《六才子评三国》都买了,若都是这些,也没什么趣味。”   又有个年轻御史问:“崔美人究竟是什么人物,走便走了, 竟丝毫未留痕迹么?那图书馆里总该有几份她从前的手稿吧?”   刘瓒道:“我到迁安时还真去了那图书馆——”   一句话说得四下无声, 里外都凝神屏息地听着他说话。他环顾众人, 淡淡一笑:“崔美人儿的房间早已完完全全改成阅览室,里面坐满了读书士子,全无脂粉气,一派清正书香。架上的书多是些经史子集,还有真正崔美人的彩印书在架上。”   周围一片失望的叹息声,倒也有人说:“那迁安县气概甚大, 他竟不怕有人借了书不还么?”   “自然是不怕,他那图书馆想得极周到,要看书的人要登记身份,凭证看书。”   他从袖里掏出一张包着半透明的白油纸,表面拱出立体花样,显得品格超逸的云色书签来:“这是我在那里办的阅览证,后面还写了名字、身份、品貌身材……就合科考卷子上登得那么细致。可惜现在还不能叫别人代借,不然每月让下人去一趟迁安,就能坐在家里阅尽他那儿的藏书了。”   几个同僚拿过那卡传着玩赏,叹道:“京里怎地就没有这样的图书馆。也不知迁安县那脑子里是怎么想出来这奇巧法子的。”   刘瓒与有荣焉似的地挑了挑眉:“这还不是戚县令想的,而是那位捐赠书坊的神童崔燮想出来的。”   监察御史杨英问道:“那还真是神童?比翰林院的李学士、程编修如何?这些日子常听见他的名字,可也就见过他一本《四书对句》,他在家乡做了什么好诗么?”   刘瓒想到这点就心痛,挥了挥手说:“那崔燮真真切切是个神童,可惜家里连请了两个糊涂腐儒当先生,不曾教过他作诗文,给他耽搁到今天。若是家里能请着个好先生,或是他父亲会教儿子,这孩子如今的名声也不逊于当年的程、李二位神童了。”   众人都给他说糊涂了。   一个神童,打从去年就出对句集,说是个神童,可都到十六了还不会作诗……那他到底神在哪儿?一目十行、过目成诵的书生有的是,光他们察院这些人,十有八九读两遍书就都能记住,单凭这点儿也算不上什么神异吧?   刘瓒反倒卖起了关子,叹着气,摇头晃脑地说:“我先去跟总宪大人缴旨,回头空出工夫来,把那神童县府两试的卷子默下来给各位同僚品鉴品鉴……”   他大摇大摇地挤出人群,扔下几位御史在背后目送,推开了右都御史李裕的大门。   李裕这里早有人奏报了他要过来,便撂下手头一份要给吏部的档案卷宗等着他。待他进门,便抬起头来含笑问道:“尚圭这趟差使办得如何?”   刘瓒笑道:“下官与谢千户去迁安县、永平府取了相关证人的口供,足以证明迁安知县戚胜的清白。那座书坊是崔郎中之子为使本县书生有书可读,主动捐的,戚胜也不曾隐瞒他首倡之功。两人甚是相得,绝无威逼利诱的痕迹。下官在路上整理出了卷宗,请总宪审阅。”   他从袖子里摸出一卷厚厚的供状,还有一本写好的奏折,送到李裕案上。   李裕翻看着这些口供,不时询问刘瓒审案时的情况,对得明白无误了,才在下面签章用印,准备进呈给皇上。刘瓒施一礼,正要退下,李裕忽然叫住了他,问道:“你方才在外面说那个迁安神童,他除了那本《四书对句》,当真是有才学的么?可有什么诗文上与你了?”   兵部张尚书竖他当向学的模范,吏部耿侍郎大计之后也提到他,就连他们院里的御史去了趟迁安,回来也是满口“神童”——难不成这隐逸神童不是崔家父子自己为博名声叫出来的,还真有才学?   刘瓒恳切地说:“那崔燮真有才学。他正经读书才一年多,作的文章就连我都爱不释手了。若是从小能得着名师教导,好生读几年书,文章恐怕不下于王守溪!”   王鳌王守溪可是十六岁作文便叫国子监学生争相传诵,乡试、会试两魁天下,险些三元及第的人。那一榜的状元谢迁还被人嘲为“文让王鳌,貌让谢迁”。   刘瓒特别安心地说:“那崔燮生得也好,若能进国子监读几年书再应考,绝不会有‘貌让某人’的遗憾。”   李裕摇了摇头,斥道:“谢翰林亦是才德兼备之人,岂宜这样刻薄。”   刘瓒俯首认错,又对他说:“锦衣卫那位谢千户说,要去查给御史隔门投帖,诬陷戚胜的人。还说要整肃京中风气,以免往后人人都学着这手段,操纵御史攻讦政敌,党同伐异,有损言官清誉。我恐怕那天上书的几位同僚家里都会有锦衣卫的人过去取证,还望大人提前与他们说一句,免教他们不知出了什么事,心中惊恐。”   ……前两年锦衣卫还是东西二厂爪牙,帮着内监戗害朝臣,这就要投身清流,维护言官的声誉了?   李裕直觉是锦衣卫要借此清洗言官了,连忙站起身来吩咐道:“叫他们进来,本官有事吩咐。”   他不只把那几个御史叫进来细问了投帖人的模样身份,还借着御史缴旨的机会夹带奏章替这几人辩白,企盼保住这几人,以免落入什么新兴的冤狱里。   他的折子递上去不久,锦衣卫的奏疏也送进了宫,反而压在了他的奏折上面。   因为去年汪直贬至南京御马监,今年初尚铭又发往净军,东西两厂的大珰都倒下了,高公公又献画有功,倒被提升成了司礼秉笔太监,随侍御前。他也记着谢瑛献画的功劳,看有他的奏章递上来,便主动翻到显眼儿的地方,引着成化天子看。   天子看那奏疏里一派忠直为公的态度,要整肃的也是言官常有的弊病,便轻轻批了一个“可”字,许锦衣卫彻查此事,以为后世范例。   李裕的奏折递上去,却听说皇上要命锦衣卫彻查造谣之人,心里骤升警惕,已经作好了营救那几位御史的准备。   谁想满朝清正大臣都提着心准备着,那几位御史更是连棺材都订了,锦衣卫却也始终没进他们家搜查,只去查问了各家门子与同坊邻里在收到投帖当天,可曾看到有陌生人在附近出没。   锦衣卫何时这么和善了?是万喜、万达两位准国戚见太子长大了,学会了收敛羽翼;还是因东西厂的厂督连接倒台,让这些锦衣卫也不敢太放肆了?   又或者,就是督办这个案子的锦衣卫是厂卫中的清流人物?   这个案子就在一片沉默中推动:言官不曾上疏,锦衣卫不曾抄家,谢瑛亲自提调搜查问讯诸事,将京师里外翻倒了一遍。满城都是赭衣缇骑出没,却没怎么惊扰百姓,就好像这个案子一开始就不存在似的。   就在李裕都快忘了还有这么件事,安心做他的会试读卷官时,锦衣卫忽然上奏:那件案子已查出结果,一名投帖诬告的京中无赖已锁拿到案,还有几个逃出京的也被锦衣卫搜出,正在押解回京的路上。那个在押的已审出结果,指使他的却是个与戚县令毫不相干的人物——   乃是户部云南司郎中崔榷之妻,一个致仕的太常寺主簿徐雱之女,五品宜人徐氏。   因其身有诰命,谢瑛便先上疏请旨,剥除其诰命身份,才好将人提进北镇抚司问讯。   奏疏递到内阁里,万首辅和刘次辅的脸色都是一般难看。崔郎中是他们中一个的弟子,另一个的手下,扯上这等诬陷外官的事,两位座师和上官都面目无光。   独有三辅刘吉置身事外,不紧不慢地说:“两位学士不必着急,这事恐怕与崔郎中也没太大关系,是他那继夫人自作主张呢。毕竟是小家女子,做什么事只按妇人那点儿眼界来,以为随意诽谤旁人几句也没什么大碍,想不到就能碍着丈夫的前程呢。”   两位首辅、次辅互看不顺眼了那么多年,头一次有了同样的念头:那崔榷真是不堪任用,连个后宅女子都管不住,还指着他管得了什么事!   刘珝当即上疏自劾,自省没注意属下家宅反乱,妇人作恶;万安也不情不愿地上疏自劾了几句,当众发话,要与崔郎中断绝师生关系。   成化天子在宫内看着奏章,也不由皱了眉,问随侍太监:“一个女子,她,陷害官员,有什么用?不是说,那院子,是她,儿子所献么?是她家,后悔了?”   高公公正在天子近前,看见那奏章就想起自己当初去迁安给崔燮颁了敕谕义民的圣旨,为了自己的面子和谢瑛给他的好处也不能不分说几句:   “回皇爷,那献院子的崔燮是个皇爷亲自旌嘉过的义民,那心里装的都是忠义,恨不能把家产都捐给朝廷,岂有悔的?只是徐氏妇人不贤,见不得前房的儿子行义举,得令名,才偷偷地找人抹黑他跟那位迁安县令的。” 第66章   成化天子虽拙于言语, 但只要不涉及宠妃万氏和他喜欢的僧道、内侍, 俨然也是位英察之主。高亮这几句话固然说得高风亮节,天子却只看着他道:“朕记得。锦衣卫, 请的旌表, 你传的——敕谕。你认得他, 自是要,维护。”   高公公委屈地直叫:“皇爷明鉴, 奴婢岂敢维护私人?那崔燮不过是个长在县里的小儒童, 虽说捐了个院子,传出几分神童名声, 奴婢也维护不着他。奴婢这都是为维护圣天子敕命的尊严——他是皇爷亲许的义民, 必然忠义, 那妇人诬蔑他品格不端,岂不是说皇爷看错人了吗?”   皇上笑了一声,算是满意他的答对,缓缓问问:“他也……是个神童?”   高亮只是随口一说, 倒不太清楚这神童现在什么样了, 只好把旧闻拿出来充数:“他去年攒了本《四书》的对句集, 听说是兵部张部堂说过好的。刘御史、谢千户他们回来缴旨时,不是还说他在考府试么,想来如今已经成了生员了。”   十六岁的生员……好像真不算神童,别人这岁数早都考过乡试了。   远的解缙、程敏政、李东阳不说,杨廷和十二岁中乡试,十九岁登第;杨一清十四岁举乡试, 十八中进士……十六才得中个生员的,在天子面前还真称不上什么神童。   高太监干干地咽了口唾沫,悄悄瞄了天子一眼,索性把事儿推到刘瓒身上:“刘御史回都察院后,就到处跟人说那是个神童,仿佛还抄了他几篇科场文字,说是写得好。可恨奴婢这两天只顾着服侍皇爷,倒是忘记问他要了。”   成化天子好的是万首辅夹带在奏章里的“臣昨夜夜御二妾”云云,倒不怎么喜欢经义文章。更何况殿试刚过去没几天,他才读了前十名进士的华章,对一个小生员的文字实在提不起兴趣。   不过好歹是他亲自颁旨嘉勉过的义士,受了旌表没多久就能出书混个神童名声,还捐出自家产业给本县藏书,也算是不负皇恩,知道给他挣脸的。   成化帝便问了句:“他……在京么?结了案子,召进来,朕看看。”   高亮忙说:“算来这时候永平府的院试也该放榜了,奴婢就去传旨,叫他家里把他接回京来?”   皇帝点了点头,又道:“传旨,剥除徐氏,诰命。叫谢瑛,用心审。”   高亮亲手捧着圣旨,排开仪仗,亲自到北镇抚司叫上谢瑛,命他带着缇骑,同到崔家传旨兼拿人。   刚要让人叫开中门,那门却蓦地从里头被人撞开,一群仆人厮打着出来,内中更传出一名壮年男子的声音:“我妹妹给你生了儿子,抚育庶出子女,容你纳了那么多妾,还勤谨侍奉了你那老病爹娘多年……又没给你寻顶绿头巾戴,更不曾生有什么恶疾,干犯了须义绝的国法。你敢无故休妻,我就去顺天府告状,定要叫顺天府当众扒了你的裤子着实敲八十杖。咱们两家一拍两散,你那官声和脸面也休想要了!”   另有一男子颤声说:“你妹妹诬陷官员,欺凌本夫前妻之子,我怎么不能休她!若非我给她挣了个诰命来,她现已叫人拿下诏狱拷掠死了!”   高公公不乐意了,叫小太监高声问:“崔大人怎么妄自揣测朝廷法度?厂卫都是奉皇命办事的,岂是那不分好歹就拿问人的?你自己不乐意留着犯国法的妻子,想要休妻另娶,那是你崔大人自作自为,往锦衣卫头上赖什么!”   院子里的人这才发现外头已经叫锦衣卫围住了,顿时腿软得跪了一地。连那要打要杀的徐家舅爷也低声说:“小的并不是崔家的人,求大人放过小的吧……”   谢瑛吩咐道:“把这些人无关人等弄走,让公公宣旨。”   番子、力士们上去,也不问谁对谁,把凡吵闹、哭泣、衣冠不整的都拖了出去。中间有个闹得最厉害的,叫人拉起来后还喊着:“我不是徐家人,我是崔府的公子,我爹是崔郎中,你们放开我!”   高公公拍了拍胸口说:“唉哟,这也是崔郎中的儿子?崔义士那么个可人疼的小公子,怎么有这样的弟弟。咱家可看不的这个,把他拉下去管教一下,待会儿宣旨时可不许人哭闹。”   谢瑛看着他身上那套揉得又脏又皱的天青色潞绸长袍,也微微皱眉:“这也太不体面了。”   他哥哥是个刀临颈间而不变色的义士,弟弟却见了来宣旨的太监都恨不能钻地里去,果然是因为母亲教子无方吗?   他挥了挥手,索性叫人把他拉下去,又派几个小火者到后宅叫他家的妻妾儿女出来接旨。不一时内侍便把人拉了出来,只除了一个老太爷瘫在床上,共来了一个老夫人,六个妻妾,两个小儿女,乌泱乌泱地跪了一院子。   徐夫人撕打得蓬头垢面,妾和庶子女也畏畏缩缩的,看着这群内侍和锦衣卫,活似看着索命的阎王似的。独老夫人身上虽也有些凌乱,精神气儿倒好,眼里含着泪光,一眨不眨地盯着圣旨。   高公公看着这满院子人接个圣旨这样的喜事都弄得跟要下狱似的,也不欢喜,便沉着脸叫人搬了香案,焚香传旨:“着去徐氏五品宜人诰命,下诏狱,命锦衣卫前所千户谢瑛主理其指使人投匿名文书告人并诬告二罪。”   谢瑛跪下接旨,命人立刻剥去徐氏的衣裳首饰,押上门外囚车。崔家妾侍、子女、下人都瑟瑟发抖,却连哭也不敢哭,都庆幸着锦衣卫只拿那一个,不牵连到别人。   崔榷也叩头谢恩,长跪着告诉高公公,自己早已写了出妻文书,与徐氏和徐家人再无干系。高亮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摆出一副温和态度说:“大人别担心,那徐氏的事你顶多只落个管教不利,不至于受了牵连。毕竟你家出了个忠义报国的神童,皇上喜欢,得给他几分体面。”   崔榷瞳孔猛地一缩,咬着后槽牙问:“公公说的是下官那个不……在京的儿子崔燮?”   高公公笑道:“正是他。崔大人,皇上还有旨意,等这案子结了之后,要召他进宫考较。你接了旨,就抓紧把他从永平府接回来,早些安排他到礼部练习应对礼仪。”   崔榷心里叫苦不迭——若知道那个庸碌无能的大儿子能有出息的一天,何必把他送到乡下呢?若就留了他在京,早早休了不贤的徐氏,如今崔家又得是何等荣光?   早叫他回来好了……   那孩子在外头放得心野了,才敢那么自作主张,连个招呼都不跟家里打就捐了产业。等回来了可得好好教训一番,让他懂得孝顺尊长。还得教教他进宫之后该说什么——他的前程还悬在吏部,万首辅又公开和他断了师弟之谊,迫不得已,也只得靠这孩子在皇上面前留个好印象,他的前程才能好些。   他心里想得太多,险些忘了接旨。还是老夫人起头儿叩首谢恩,吩咐仆人拿大封的银子打点高公公和谢瑛一行人等。   高公公摆着手说:“咱家传旨是为的你们这点儿银子?这都是为了给皇爷简拔人才,不然这郎中府还用不着咱家亲自过来。把你家的银子收起来,往后捡几个正经先生好好儿教导神童才是正事!”   崔榷被骂得面红耳赤,俯首唯唯而已。老夫人连忙谢过他提点,保证立刻派人去迁安接孙子回来。   谢瑛说道:“也不用太急,让他等永平府院试完毕,看了名次再回来更好。不然皇爷问他考了第几名,他自己还不知道,岂不也尴尬?”   高公公道:“正是,皇爷也是这个意思,所以叫他结了案再进宫。说来也是亏得谢千户你查案细心,不然轻轻放过了背后指使人诬陷迁安县的罪人,让她留在这家里,往后还不知要怎么暗害崔义士呢。”   谢瑛叹道:“谢某是奉命办差,理当彻查到底,安敢居功?托赖圣上英明,降旨剥了徐氏的诰命,不然有封诰的妇人依例是可以以银钱赎杖的,她岂不还要毫发无伤地待在崔家?崔大人家有这等恶毒妇人,来日官途想也有些艰难。也亏得徐家没出什么官儿,不然教育出这等犯妇的人家,只怕其家人也做不成好官。”   高公公轻蔑一笑:“她那儿子岂不就是个金玉其外的草包,叫锦衣卫一问,竟爬到地上站不起来了。”   两人自己说着话离开,崔榷挣扎起来在后面恭送,也没人理他。他脸上青红交织,满头虚汗,回去便吩咐人收拾了徐氏的箱笼嫁妆送去徐家,这回是立意要出妻了。   徐家几位舅爷还要闹,他便把眉毛一竖,厉声呵斥:“徐氏私自叫人投帖儿诬告言官的事可不是我教的!几位要闹,那我也不怕往北镇抚司走一趟,请锦衣卫问清楚是谁给她出的这该绞首的主意!”   徐氏都叫锦衣卫带走了,还不知能不能活着出诏狱,他哪儿还有心思理这群人?真正值得他操心的是崔燮,他一个资质平庸,本经都没治过的孩子,怎么好好儿地就从迁安县跑到永平府,还考了院试的?   敢情那神童之名不是为了讨好他,求他把自己接进京来,才找人传的?   他回去便吩咐管事:“赶快收拾东西,叫人去老家带他回来。也不必等贴榜,你们留下看一眼,赶紧把人带回来才是正经!” 第67章   徐夫人下了诏狱, 没两天就认了罪, 写了供状出来。   最初过堂时,她还咬死了不肯承认教人暗中投帖诬告戚县令之事, 但谢瑛叫人把受了大刑的无赖子和徐家下人带上来指认她时, 那一片片翻卷的皮肉、淋漓的血迹, 就让她那点儿胆量全消了。   她遣去找无赖投帖的,是她陪房狄妈妈的儿子徐盛。事办成后, 她还给了这人三百两银子叫他出京。却不想这么些日子没见着徐盛, 再见面就是在北镇抚司这不见天日的诏狱里了。   那徐盛已经叫拷掠得像个血葫芦似的了,见面便指着她说:“正是她, 是夫人徐氏给了小的三百两银子, 叫小的收买京中无赖、乞丐去御史府投那诬告的帖子!小的也不知这是大罪, 小的只是个下人,主人家叫干什么就得干什么,也是身不由己……”   徐氏刚想要强辩,一旁陪听问讯的理刑千户陆玺便“啧啧”叹道:“当年太祖颁御制大诰, 晓谕天下百姓, 叫人人家里都要置一套, 知道国法。你们这些人不听圣命,才有今日的亏吃——若她将帖儿给你时,你就拿将来我们北镇抚司,本千户还待奖你十两银子呢,不比吃这顿刑讯强么?”   他虽然在笑着,眼珠却黑漆漆地透着一股寒气, 仿佛浸透了层层鲜血似的。   徐盛颤抖着蜷缩在地上,俯首认罪,那无赖更是有出气没进气。徐氏膝行着往旁边退了几步,惊恐地说:“不是我,是他图赖我!我又不认得那戚县令,我怎么会叫他们去投帖!我是崔郎中的夫人,你们不能对我用刑!”   谢瑛在堂上和声悦色地说:“你的诰命已叫皇爷剥了,没有不能动刑的律例。我这里已经有了两个证人供状,有未绑进京的几个无赖待审,还有崔郎中在门外说你为陷害继子而诬陷县令,陷他于不义的证言,只差你自己招承了——皇爷有明旨叫我用心审,你再不肯招,本官就只好动刑了。”   陆玺笑道:“你跟她讲这些作什么,将那些妇人专用的刑具拿来,给她挨个儿用上一遍,也就招了。”   早有校尉拿着沾满层层暗血和锈渍的生铁刑具来。徐夫人咬着牙连叫“冤枉”,死撑着不肯认罪,谢瑛也说:“毕竟是个官家的女儿,也曾是个夫人,何须用这些。斯文些,就拿拶子来拶拶手指罢了。”   又有人拿竹拶子上来,将那十指纤纤的玉手塞进去,两头绳子一绞,徐夫人顿时惨叫起来,疼得恨不能一头撞死。恍惚间又听见谢瑛说:“放松些,别把手指拶断了。迁安县又没真的获罪,她这诬告罪最高止杖一百,流三百里。赎罪钱只折个三十六贯铜钱,为这点子钱闹出人命倒不好看了。”   陆玺笑道:“京里赎杖的多,如今铜钱比银子可贵多了,那位崔郎中不是还挺穷的,连个院子都舍不得捐给朝廷?怕也舍不得给妻子赎刑。”   徐夫人听着那句“三十六贯”,再也挨不下去了,连声叫着:“我愿赎!我认罪了,崔榷不给我赎罪,叫我爹娘给我出那三十六贯!”   谢瑛挥了挥手,吩咐人撤下刑具,又问她的口供。   她倒真想把诬陷的罪名扯到崔榷头上,可她已是叫锦衣卫盯上了,有徐盛指认,她的罪名恐怕难脱。若崔榷也丢了官,她儿子落个犯官之子的身份,前程就都完了。反倒是她一个无知妇人,不识法度,纵犯些过错也能交钱赎罪,了不起就是被休——   可锦衣卫才动,还没查到她时,崔榷不就急急地写了休书要休她么?   她被休回家也有嫁妆可度日,衡哥也还是郎中之子,能读书科举,甚至进国子监……或许名声受些牵累,总比没有那个当官儿的父亲,真成了平头百姓好。   徐夫人一片怜子情深,柔肠百转,咬牙将这桩罪揽在了身上。   谢瑛取了她的供状,又把她那位心腹狄妈妈夫妇和崔府内外的管事都提进北镇抚司过了一遍堂,总算还原出了案情真相:   户部云南司郎中崔榷二婚妻子徐氏因贪图原配嫁妆,恼恨继子将其中一家书铺捐给原籍迁安县作图书馆,更嫉恨当地知县戚胜因此馆得以升迁,故暗中使家人收买京中无赖,投帖诬告戚胜诈欺治下百姓财产。   按徐氏罪行应坐“投匿名文书告人”与“诬告”二罪,依明律“二罪并行以重轻”款,投匿名文书罪从重当绞,诬告从轻则当判杖一百,流三千里。其虽已剥除诰命,却仍是官员之妻,若有圣恩准其赎铜,则绞刑赎四十二贯,流刑赎三十六贯,折时价银子共计一百三十两银。   其夫崔榷闻知后已有意休弃徐氏,因不合七出、义绝之条,顺天府尹尚未许其离婚。是以崔榷虽不曾首告徐氏之罪,但依“亲属得相容隐”例,不坐罪。   一道折子递上去,满朝震惊。   这么个由言官奏到御前,御史下县调查,锦衣卫将京城里里外外地皮都翻了一遍的大案……查出的真相竟不是朋党攻讦,不是厂卫清洗诤臣,而是一个内宅妇人为了一个不值三二百两的小宅子闹出的官司?   这般无法无天的妇人,简直是骇人听闻!   消息传到都察院,刘瓒不禁拍案而起:“我固知如此!若非那妇人不贤,故意命其弟教坏了原配之子,崔燮又何至于到今日才是个生员!”   他恨不能立刻提笔,给提督北直隶学政的监察御史戴仁写信,让他在永平时多看顾一下这位身世堪怜的超龄神童。一时又想起来要上疏痛陈徐氏之弟徐举人品行不端,不堪为官之状。犹豫一会儿,觉得还是该将私情在后头,为了蕲水百姓民计,应该先奏罢了在那里担任知县的徐举人。   他那请人照看崔燮封信最终也没写成,因为戴仁的信先一步寄回了京师,在信里得意地跟同乡监察御史徐节说:“我在永平吊考童生时得了一个才子。”   这个才子,便是迁安县考生崔燮。   徐节把信塞给刘瓒,“喏”了一声:“你那迁安神童已取中了生员,这下子你该安心了吧?”   刘瓒抿了抿嘴,严肃地说:“那怎么是我家的神童。我只是为朝廷爱惜人才罢了。”   说是这么说,他还是展开信来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戴仁在信上写到,他初到永平府吊考时,遇上了些小状况——   他是微服进的永平,没通知当地官员出城迎接。是以到了府衙门前报上身份后,才发现当地知府、同知和府儒学的教授、训导都不在,只得一个经历宋继带着知事、照磨、检校等司狱官儿出来迎候。   他着实有些惊讶,便问:“莫非你们府里有生员闹事,不然怎么知府、同知和府学官员都不在?”   那倒不是。   知府王大人是因为永平府这回府试的时间晚了,为赶在学道来之前放案,正带了府学的教官们在考场里看卷子。而张同知自从送两位钦差回京,又亲自慰问了崔燮一趟,也进了文庙。   自从听刘御史夸赞崔燮的文章,张桂心里便不由揣测起他的意思——他是不是暗示崔燮的文章足以当案首呢?   他越往深处想,却觉得刘御史相当赏识那学子,锦衣卫待他也很有几分情面。且他自己也觉得那两篇经义文十分出彩,笔力老成稳重,丝毫没有少年才子的傲气和浮躁。那个学生本身也是忠君爱民、仗义疏财之人,人品衬得上才学;行事又沉稳有度,对答上官不卑不亢,拔作个府案首并不为过。   张同知既有此念,就怕王知府觉得崔燮年轻,刻意要压他的名次,索性闯进龙门,跟他说了两位钦差临按,调查迁安县令戚胜诈欺崔家书坊之事。   王知府担忧地问:“可是钦差问了罪,不许他考了?”   张桂道:“这倒不是,是刘御史之前看他县试文章太好,怀疑迁安县泄题作弊,当面考校了他的文章。属下看他……”   王问怒道:“他怎么会作弊!若是写得好就是作弊了,那我府试岂不也给他泄题了?罢了,你用不说,这文章我绝不会黜落,也不会刻意压低——这断乎是个经魁文章,不能再低了!”   他说着就要回房翻检卷子,张桂连忙按住了他:“大人误会了,他当着两位钦差的面就把这三天的试卷背出来了,背得极流利,文字也都好。刘大人赞赏不已,夸他不愧神童之称,所以下官觉得,这卷子似乎可以点为案首吧?”   王大人心里的火气这才平了,复又端起了考官架子,轻咳一声:“也不能说御史夸了的就一定要取生员,不然叫人知道了,岂不要说本府徇私?我看乐亭有个叫李宗商的学童文章也作得不错,年纪也大几岁,更显稳重。还有滦州这个王廷……”   张桂力争道:“崔燮也稳重,当着监察御史和锦衣卫的面毫无怯色,大大方方地受了御史考较,通背三场四篇文章都不出错,岂不更是难得?”   王知府却不肯就这么依了,非要先选出五经魁,再比较比较谁更合适当案首。张同知索性就在卷房外面等着,两人都没回府,却没想到提学官单捡着这个时候过来,恰好叫他们晾在了衙门里。   宋经历他们并不清楚文庙里那些事,只知道两位钦差过来提了一个考生问话,还留他在府里陪着吃了顿饭。两位钦差走后,张同知又去慰问了那学生一阵,就进考场去找知府王大人了。   戴仁听罢,便皱着眉问:“是刘御史要提携他还是锦衣卫要提携他?既然还没发案,你带我到学庙里看看。”   他倒要看看那考生背景深厚到什么地步,永平府又打算怎么取中他!   戴仁换上御史官服,端起提学的架子,直闯文庙。他提督北直隶一地学政,就要端正学风,哪怕只是个府试,也断不许什么人挟着京城的官威凌逼本地考官,取中个才德不济的童生!   他闯进卷房,张同知正在门外坐着,王知府和学官们拎着五经魁的卷子,讨论该点谁当案首。提学大人不期而至,他们竟没出去迎接,甚至都不知他到了,王问、张桂二人都有些惶恐,连忙起身相迎。   戴仁摆了摆手:“不必多礼,先随我进卷房吧。这里可有一位叫刘御史考校过的学子的试卷?”   你看看,监察御史看重的人,同是御史的提学大人能不看重吗?   张桂看了王知府一眼,王问默默转过头,从案上挑出他首场的四书题,递给戴仁:“这个儒童的卷子堪为经魁,下官与几位同考正在议他与另外四房经魁的卷子谁更好些,堪为案首。”   戴仁接过卷子,一面看着首页写的父祖三代姓名、官职,一面问道:“刘御史是如何评这卷子,如何评这人的?”   王知府不晓得详情,张同知便代为答道:“刘大人说他文章古朴洁净,擅以古文为时文,还说他必定能取作生员的……”   他悄悄抬头看了戴仁一眼,却发现学政大人已经不再听他说话了,整个人都沉浸到了文章中,手指在卷面上按着拍子,默诵着里面的语句。王问垂头看着案上的几份卷子,也是默默无语,教授、训导们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出,垂手侍立一旁。   过了半晌,戴仁撂下卷子,整个卷房里才像又重活了过来。王知府躬身问道:“大人觉得这考生还可取么?”   戴仁长叹了一声:“岂止可取,就是丢到南直隶也足可取中了。尚圭兄眼力不错。”   张同知的腰背隐隐直了几分。戴仁又说:“王知府这题虽不难,但也看得出他审题扣题的功力了。待我看看别房的卷子,还有没有更好的。”   他又看了另四篇经魁文。   文中“钓挽渡”的手法也都用得极熟,颇有可观之处。发凡之后的八比偶句也格式规整,用典严谨,文采清华,算得上可圈可点的好文。   只是比起崔燮那篇,都差了一段用十几年八百字以上议论文和五千字学年论文、一万字毕业论文轮出来的,通贯全篇的流畅气脉,和周详严密的辩证思维。也差了一段能让人看着看着就不觉沉进文章里,将他写的文字当成发诸己心的念头的强烈说服力。   戴仁撂下那几篇文章,指着崔燮的考卷说:“还是这篇好些。府尊发案后可将卷子贴出去任人比较。”   王问自己也看好这篇。只是他曾给崔燮改过几篇文章,关系不够清白,又怕有人说他点这么个少年是为了讨好监察御史,一向有些犹豫。既然提学大人也点了他,那他也不必再顾忌,便点了这个案首又如何?   发榜之后就把五经魁的文章都贴出去,就算有落第学子要闹,他也可以问心无愧了。   转天府里出了圈案,崔燮果然又是列在案首。迁安县的童生们都与有荣焉,簇拥着他要去庆贺,还有人喊出要中“小三元”的口号,引得别县的考生都有些不服,挤上去看贴出来的卷子,想挑出点儿毛病来去府衙闹一闹。   结果不容他们闹,也不容他们庆祝,府里就干脆利落地另贴了一张榜出来:提学御史已莅临永平府,三日后要吊考全府童生,凡考前有行为不检、恶意闹学的,一律取消院试资格。 第68章   院试临考前, 赵世兄和几个同窗的小学生紧紧拔着崔燮, 要沾他双案首的考运。捧砚和赵家跟来陪考的长随都给他们挤得没地方落脚,只好在外间转悠, 替他们准备考篮。   院试的规矩比前两试更严。考生只许带一个长耳考篮进场, 搁些笔墨和吃的, 其他一律不许多带,连砚台都是府里给准备。到考试那天, 府县学官都要陪着学政在堂前点名, 来一个学生,就要有本县教谕面认, 保证没有替考的。   崔燮应号进门的时候, 就觉得满院考官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 特别是学政大人,从头到脚,连看了他好几眼,仿佛要把他这一身儿装进眼里似的。他有点怀疑是有落第儒童偷偷告他府试作弊了, 提学大人才这么盯他, 连忙眼观鼻鼻观心, 目不斜视地捏着卷子进了棚。   直到考题发下来,他的精力集中到题上,才彻底将学政大人那目光扔到脑后。   首场照例是一道四书义、一道五经义。四书题是个截搭题,挑的是《孟子·滕文公章句上》第四章的“禽兽逼人,则近于禽兽”两句,有“禽兽”二字勾连题脉, 也是一道有情搭。   本题所出自的这一章,讲的是农家的大师许行自耕织而衣食,陈相从其学,以许子之言问孟子:滕文公名为贤君,为何取百姓之粮充实府库,不能与民众一般力耕而食。   孟子给便他讲述治天下的道理:天下之人有“大人”、“小人”之分,“大人”忧劳治天下,而“小人”操持耕织百工之事以供养“大人”,一人之身不能兼为天下事。唐虞时天下正处于洪荒之世,圣人忧心民生而无暇亲自耕作,难道三代之君就不贤明么?   自然不是,只是大人与小人职分不同。大人操心治理天下,教化百姓;而小人则在衣食饱暖后知伦理忠义,操持诸役以供养自身,供奉大人,这才是盛世之道。   所以题面虽只写人与禽兽,文章中也要点一点大人忧心天下,护持下民的意思。   大意和重点都理出来了,就要从题目所在的句子入手,整理出破题来。   题目上一句“禽兽逼人”,讲的是唐尧在位时,天下还处于洪荒时代,天下未平,生民多害,而百兽率食人。尧举荐舜接替自己治天下,而舜令益点火焚山以驱禽兽,令禹疏九河以定九州。   而下面“则近于禽兽”一句讲的是天下平定后,后稷教百姓稼穑,使民众得以饱暖安居,却失于教化。圣人忧心百姓只知享乐而不知礼教,会像野兽一样,于是使契为司徒,教百姓人伦大义。   这两句意思本不相干,只是叙述上古生民艰难之况,并非出自圣人本意。因此做这道题时,不能像府试那道“春省耕而补不足,为诸侯度”似的,将前后句贯通为一,正面破题;而要用反破的手法,从“驱逐禽兽”,“不可近于禽兽”的角度来破题。   破题时不得出现原句中的人事物名,所以原题中的“禽兽”二字就得以“物”代替。原文讲的不只是禽兽,又有洪水,所以文中不能绕开洪水,破题时也要将洪水和禽兽并为一类——即危害百姓生存之物。而从“人不可近于禽兽”这个角度来破后半题面时,也该抓住“危害”,使破题上下相应,浑然成为一个整体。   崔燮一面想着,一面在考场发的青石砚里研墨。   墨条在砚里墨条频频打滑,发不出色来,研了许久才研出半池墨汁。但院考为了防止童生夹带作弊,统一都配给这么难用的粗制砚台。他好歹练过骑射和武艺,两膀有几十斤力气,那些平常连门都不出的文弱书生,恐怕连墨色都磨不出来。   他默默吐槽了一句,笔尖稍蘸了点儿金贵的墨汁,在草稿纸上写下“靖物害者,当念人心之害矣。”   破题当以破意为上,些句背后的意思,便是人心若失于教化,好逸恶劳,虽然有圣人驱散禽兽、平定天下,百姓也不能安居。   破题之后便要承题。破题贵在暗破,贵在浑融,承题却要承得明快利落。到了这句也不用再找什么词代称原题中的人物,直接取了“禽兽”二字,依“反破则正承,合破则分承”的关窍,承接破题中“人心之害”的意思,转而发起禽兽为害,人不可自近于禽兽的议论。   “夫人非禽兽伍也,逼人已可忧矣,况复自近之耶?”   承题之后还要用一句“原题”承引本题所在的上文。上文即是孟子讲述唐虞之世圣人兴替之前,对陈相讲的“有大人事,有小人之事”,大人忧心天下,小人见识浅陋,只求自身安逸,故使大人与小人为伍,不安己位,便有危害天下之虞。   而洪荒之世圣人迭兴,皆是为了护持百姓。   之后的起讲和一二比重新扣题,先讲上半题的“禽兽逼人”:出句顺议尧舜之世有“圣人继出”,焚山泽以驱禽兽;而对句反写天道兴替,因舜居火德,尧居水德,天将令火德代水德,是以尧禅位于舜之后有益焚山泽而百兽奔逃,不能再为害于民。   之后再以一句散议“出题”,点明上半题禽兽逼之人害,再以中二比领上承下,从禽兽不待教而诛转引出人不得不教,从而领入下题“则近于禽兽”。   因中二比论得不透彻,后二开头的虚词就用了一个“惟”字,则将禽兽与人对比,将中二比的议论往前推了一步,论人与禽兽当各安其天性。以禽兽当安居山林,不得逼近危害人,而论证人——即孟子所说的小人——也该安于劳作耕织,不得好逸恶劳,如禽兽般只图饱食逸居。   后二比是全篇议论的中心,要写得舒长有力,写出这两排长句就耗了不少脑力。崔燮刚想闭上眼歇歇,一回首忽然看见提学官正从考棚右侧巡视过来,那双眼从别人的卷子上提起来,正和他的目光撞上。   他心底一激灵,立刻精神起来了,目光重新聚焦卷面,文思唰地也打通了,行云流水地写出了束二小股:仍是以禽兽比人,以禽兽趋水而畏火对照小人好逸恶劳。这句写出来,连大结也有了——来让圣人对此忧思一下,就能拔高立意照应题面了。   戴御史巡过来的时候,崔燮头也不敢抬,一笔一画精心书写,只盼着学政看在他打草稿都这么认真的态度上,赶紧相信他是个不作弊的好学生,放心离开。   他磨磨蹭蹭地写到了最后一个字,学政大人终于动了动。谁知却不是动身,而是伸手把那张草稿拿起来,低声吩咐:“你不是过目不忘么,自己把稿子默写在卷子上吧,这份我先拿去看。”   崔燮惊讶地抬起头,戴御史却转过身淡淡说了一声:“好生写,下一题也不得敷衍!”   他卷着草稿纸悠悠地巡场去了,留下崔燮一个人失落地对着空白卷纸。后面有巡场的差役过来替他续水,悄悄地作了个眼色,对他点点头。   提学大人还是很看重你的,喝水就不要你的钱了。   崔燮误以为他的意思是“提学大人很看好你的文章,不是来找你茬的”,心口一松,赶忙摸出几分碎银子给他,喝了口热水,提笔继续推敲诗经题。   院试的惯例是大宗师独自看卷,看中谁便取谁。戴仁拿了崔燮的稿纸,回去坐在堂上细看了几遍,只觉其风格和府试略有不同:不那么恪守绳墨,处处有典,以章句为己言;文笔更洒脱,更倾向于磅礴议论,以气势压人的古文气概。   他便叫了迁安县训导过来问:“这学生县考的卷子在么?他县考的文章也是这风格么?回头给我调来,我要对着比较一下。”   训导看了卷面,恭敬地答道:“也跟这篇的风格差不多。他从前受过敝县大令指点,好融古文为时文,”说着又不禁替他说了句好话:“不过文章的格式规矩是不错的。”   戴御史并非要挑毛病,只是听那训导说他的文章是戚县令指导出来的,就想起了《戚志远公文集》里那些清丽浅近的游记,不由笑道:“真是你们知县指点的?这两人文章差得也太多了,戚大令那个倒合是个十六岁的文秀童子所作,这文章反而像个老成端重人物的笔法。”   训导不敢非议上官,只站在一旁听着。   戴仁说笑了一句也就罢了,看着手里的墨卷说:“辞采不够缛丽,但议论纵横,转折奇崛。你看他时写禽兽,时写人,时引圣人……其势如山断云连,句句绾带前篇,上下浑然贯通,是难得一篇不以文字,而以篇法压人的文章。”   训导揣摩其意,带着几分喜色问道:“大人是看重这学生的?”   戴仁道:“我倒也想收他作个学生。可惜我明年就要卸了督学之职,他又是要拨进县学的,缘份浅啊。”   院试取中的生员中,一般前八成拨县,后二成留府,能拨进县学也就表明不只是要取他,名次应当也在前列。这样会作文、有科举之望的好学生也是县府二学争着要的,能落到县里,将来取中乡、会试,就是他们这些学官的政绩了!   教谕喜盈盈地起身,朝戴仁拱了拱手:“下官便代这学生谢过学道大人提携之恩了!”   戴仁笑了笑,叫他回去准备县试卷子,自己将草稿压在桌案上,继续绕场巡视。   永平府一带没什么科举大县。府试录的一百多新生,加上往年未取中的童生,寄籍的军卫生,总算上也不足二千之数。   那考棚却是永平府新建的,足可容纳两三千人,他这回是将六州县一卫的考生都纳进来同考,考场里仍显得空荡荡的,有人交头接耳、传音作弊一望即知。他在里头巡了一道,黜落了几人,也把所有童生的草稿扫过一遍,心里有了底……   眼看着一个小三元要在自己手下诞生,戴提学心里也微觉欣喜,提笔给自己的同乡写了封信,矜持淡然地告诉他:“我在永平府得了一个才子。” 第69章   院试名次排出来, 府学工匠便赶着分县刊刻红案, 跑到考中生员所在的客栈报纸。还有守着学庙门外专等发长案,往生员家乡报喜的, 一俟榜贴出来, 就用大红笺纸写了捷报, 飞奔往各县的生员家乃至其亲戚家里放炮报喜,讨要喜钱。   崔燮借住的那座客栈都是应考的童生和生员, 放榜之日鞭炮不断, 报喜的次第飞奔来报:“捷报!某县儒童某某,今蒙提督直隶学政戴, 取中为甲辰年岁试第某名秀才, 乡试联捷!”   赵应麟和几个童生等不得他们报喜, 一早就飞奔去府门外看发案他。崔燮撂下考试,就要画《三国》后十一卷的图稿,这些读者们都不敢耽搁他的正事,拍着胸脯说:“你画你的, 我们去了就把你的名字抄来。想来你两试连捷, 这回的名次必然靠前, 看着也不费力。”   捧砚也想早点儿看到他的成绩,挨到小学生们都走了,便给他端了盏茶过来,说:“大哥,我也替你看看去吧?”   崔燮笑了笑:“你去看完了,要不替我回乡报趟喜?我还得留在府城里等覆试、入泮, 送大宗师离去才能回家,你爹跟计掌柜他们在家等得也着急。”   捧砚道:“没事,咱们家那边儿肯定有报信的。我还得留在这儿给你打银花、做新衣裳、生员巾、靴袜丝绦呢,你跟新结交的生员们去吃酒也得带着我。不然别人都有书童随侍,你光身一个,叫人笑话呢。”   崔燮轻拍了一下他笼着黑网巾的额头:“你都已经是少东家了,怎么还把自个儿当书童?衣裳你爹都备好了,到时候请店家给浆一浆就能穿,用不着你干活。再说吃酒也不是什么好事,我自己都不跟他们去,你小孩子更不能去。你要去看榜就去吧,路上遇见什么吃的就买回来,别跑丢了就行。”   捧砚按着额头跑出去,笑嘻嘻地说:“你考试这几天,我已经把府城逛遍了,看个榜有什么可丢的。大哥你好生画画,我中午带捶鸡给你。”   他抄了个瓜皮帽,带上就跑,崔燮从里面插上了门闩,开始画《三国》第五十七回,“卧龙吊孝”的名场面。   看到这一话的名字,唐国强和何晴的脸仿佛就浮现在他面前:挂着雪白缦帐的灵堂,身着白衣、羽纶巾抚棺而泣的诸葛,手捧长剑,眼含热泪捧剑而出的小乔……   可惜原作里没有小乔要杀诸葛这一出,只能画个周瑜伏案呕血,在画面里添上何晴版的小乔,含惊含恸地从背后冲上来的画面。诸葛吊孝这一幕,就让诸葛亮手执祭文站在画面当中,赵云在侧后方按剑而立,鲁肃、张昭、黄盖等人含泪相劝好了。   他用界尺拉了透视线,炭笔打稿,先画结构简单的周瑜呕血图。   刚勾出人体轮廓,在脸上打了十字线,房门外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敲击声。他以为是捧砚或者哪个看榜的同窗回来了,便把画纸一卷,起身开门。   房门外却是个不认识的壮汉,额头、脖颈上浮着点点汗珠,胸膛一起一伏地喘息着,眼尾微微有点儿耷拉眼皮,不知怎么地,看着有点儿凶相。崔燮拉着门半开不开,有点儿警惕地问:“阁下来这里有事?”   那人按住门框,盯着他细看了两眼,问道:“你就是迁安的崔燮崔公子?”   ……不会真有人告他舞弊了吧?   崔燮抓紧了门框,力持镇定地说:“我就是崔燮,这位大哥是来找我的?”   那人点点头,左右看了一眼,推开门就挤进了房间,随手反插上门。崔燮有种进了密室杀人案现场的错沉,往窗口退了两步,咽了咽口水,问道:“阁下为何事寻我,怎么竟要锁上门才能说话?”   那人从怀里掏出一张写着谢瑛名字的素帖儿,垂首道:“小的是谢家家仆谢柯,受我家老爷谢千户之命来传句话。”   原来是谢千户有事,那直说不就得了,大家都这么熟了,何必弄还得神神秘秘的。崔燮暗暗吐了口气,将帖子收进袖里,客气地说:“那大哥到明间稍坐,我叫小二上盏冰的乌梅熟水来。”   谢柯摆了摆手道:“不要叫人,我是受千户之命,来告诉你一件事的。这事公子此时还不该知道,所以你听了之后先只当没听,暂时不要用动作。”   崔燮虽有些疑惑,但因为是锦衣卫的事,就老老实实地站住听了。   谢柯连窗子也关了起来,低声说:“前些日子有人隔门投帖,说是迁安知县戚胜夺占你那个图书馆的……”   这事他知道,谢千户跟刘御史还到府里来取了他的口供呢!难道这事又有后续,需要他进京给戚县令作证?   他瞪大眼睛看着谢柯,眼中满是疑问,却又怕打断他说话,不敢问出来。谢柯避开他的目光,像是怕伤害到他似的,小心翼翼地压低了声音:“这件是其实是令堂做的。我们千户已审得实情,叫小的先来永平通知公子一声,叫公子作好准备……”   准备……还准备什么?准备全家一块儿下狱?   他真的是无fuck说!   当初徐夫人诬陷继子也就罢了,打死人的终究不是她。现在她居然胆大到诬陷朝廷命官——还是个无冤无仇的,就是帮了她继子一把的命官,这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   他要进京作证,哪怕她进去了自己也得跟着进去,他也得过去照实作证,人家戚县令就是清清白白,从没强取豪夺过!   崔燮气得脸都涨红了,重重地在地板上跺了一脚:“我要进京!世上岂有这样的事,我哪儿还能在永平坐着看着!我……大不了去告御状,滚钉板,我就不信……”   他就不信天底下没有讲理的地方了!   谢柯连忙按住他的肩膀,在他耳边又急又快地劝道:“千户托我带信,就是怕你听见出事了心里着急,作出什么不智之举。虽然徐夫人是你的继母,可她的的确确是犯了朝廷法度。我们千户断的案子,一个诬告,一个匿名投帖,都是她亲口招认的,绝无屈打成招之疑。”   ……谢千户已经把案情断清了,徐夫人定罪了?这真是苍天有眼,善恶有报啊!   崔燮这么一个社会主义教育下长大,信奉唯物主义的好青年,都要改信因果报应了。他太过激动,脸上空白一片,笑都不晓得笑出来了,谢柯倒以为他听说继母得罪,伤心成了这样,不忍多看,转过身叹了几声。   他好容易回过神来,便拱手向谢柯道道:“多谢大哥捎信,你回去也代我向千户道一声谢吧。”   谢柯道:“不用谢,千户就是要我过来告知你这消息,还要我提醒你一句:圣上要召你进宫,你家里恐怕也快要来接你进京了。他知道你是孝子,进京之后必定要替你继母上书脱罪的,要你上书时多想一想戚县令的委屈。”   还得给继母上书脱罪啊……谢千户要是不提醒,他还真想不到。就是谢千户说了,他也挺不想的。   可他是皇上降旨旌表过的义士,肯定也得当个孝子,忠义两全才是大明的主流价值观。心里不管怎么样,日常不管做不做,这种万人瞩目的场面下一定要做得漂漂亮亮。   折子要写得文采斐然、感人至深,还千万不能感人到让皇上和朝臣们愿意饶恕徐氏的罪过。这样的话,折子里就得多写写戚县令如何勤政爱民,视他如弟子,让看到的人时时想到徐氏陷害的是这样一个清廉爱民的官员……   谢千户不愧是锦衣卫,段数真高啊!   崔燮微眯起眼,认真思考起了陈情书该怎么写。谢柯在旁边看着,却觉得他眉宇间承负的越来越沉重,让人不忍心看下去,索性拱手道别,悄无声息地融入了人群里。   他走了以后,崔燮仍是回到桌边涂抹,也画不出什么满意的构图来,只借着画笔发泄心中的燥郁而已。   到中午几个小学生便结着伴儿回了客舍,也带回来他上了案首的消息:   三试案首,小三元,一府几十年也难得出一个这样的才子!   必须要庆祝!   林先生那一学舍的小学生里也有四个考上的,其中就有赵世史和带他去重阳诗会打广告的岳师兄。几个人便商议着都到他这儿来庆祝,于是各自捎了吃喝的东西过来,不光是庆祝他得了案首,还算是答谢从他身上沾上的考运。   崔燮把那些糟心的事暂时扔到脑后,起身迎向他们,满面春风地道贺。   众人挤挤插插地围桌而坐,买的菜肴再加上捧砚捎的捶鸡和鱼鲊,满满摆了一桌子,还要了两坛烧酒——   从今儿起他们就不是小学生了,而是真正的府县生员了,当然要喝真正醇厚醉人的酒!   但是酒也不敢多喝,因为放榜之后还有一场覆试,提学官还在考棚里等着他们呢。   覆试却只考一场,还是两道经义题,试卷纸是进了考棚后现发的,前面是三场童试的卷子订在一起,最后加几页打格的稿纸。这场考试只是为了对比考生笔迹和文力,确认不是作弊就够了,一般不裁汰人。   考过覆试后便是新生入泮仪式,新生由各县学官领着向主考谒谢,行师生礼,而后由大宗师领着新生们拜文庙的孔圣与先贤。永平府是养马的地方,家家户户都有朝廷寄养的俵马,学政大人还叫当地乡约、里长凑办了几百匹马,叫这些新秀才也如进士一般夸马游街,绕县转了一圈。   永平府几年见不着这般热闹,百姓们都追着马看。   崔燮身着襕衫,簪着银花,打头儿跨在白马上。他长得又好看,满城人的目光都聚在他头上,小姑娘们扔花儿扔果儿也不手软,要不是他眼力好、反应快,脸上恐怕早砸出一片包了。   亏得他以一己之力吸引了多数火力,后面两位也年轻俊秀经魁就砸得轻了些,再后面那些年纪大的、长得不够俊的、排名靠后的……就没那么危险,偶尔挨个一下半下也当是荣誉,捏着鲜花、手帕,满面春风地绕回学庙。   回城途中,他隐约听到有人追在后头叫“大公子”,因为心里牵挂着徐夫人,忍不住回头看了几次。可他实在不认得崔家人,人群中也看不出什么表现特别的,只好继续策马前行,游完了这趟街。   回到学庙里,戴提学略教训几句,便放这些新秀才归家,只留下崔燮一个,拖着他的手问道:“你是几岁授书,几岁会写文章的?可曾取了字?”   崔燮流畅无比地答了前两句,而后告诉戴御史,他来迁安时才十四岁,尚不曾在县试观过场,是以父亲也没给他取字。   戴仁对这个答案十分满意,捋着下颏几茎清须道:“你年纪虽小,却已进了学,是个有功名的人了。将来要和一般的朋友往来,也得有个字好称呼。本官既取中了你,也算你的座主,便为你取个字可好?”   自然是好,他一个现代人,不是很熟悉古代取字的规矩,还怕自己起不好呢!他连忙站起身来,拱手谢道:“学生求之不得,多谢大人抬爱!”   戴御史摇头晃脑地说:“你名为燮,说文曰“燮,和也”,《尚书·洪范》又有‘燮友柔克’之句。你文质彬彬,性情沉稳端重,读书也发奋,必能燮友柔克,乃至燮和天下……我就为你取字和衷吧。《书》曰:同寅协恭和衷哉,愿你将来能与天下贤人和衷竭力,共燮阴阳。”   好,很好,只要不是崔郎中这个父亲取的就好!   崔燮应声而起,拱手谢道:“学生多谢先生赐字。” 第70章   戴大人给他取了字, 越发拿他当自己的学生看待起来, 又问他学问的事。   崔燮那点儿速成的学问在御史面前不够问的,只能摘着林先生讲的《朱子集传》和刘师爷送的《诗传大全》里的注释答, 答得干巴巴的, 再问深一点儿就只能靠编。   戴仁问了几句便摸清了他的底, 道:“你文章写得好,经义却平平, 当初选《诗》作本经, 就是为了科考吧?学子自童蒙时便开始习《诗》,科举时也是以《诗》《礼》二房的考生最多, 人都以为《诗》是最易学的一经, 却不知《诗》有正义、有旁义、有断章取义, 才是最难透彻本意的一本。”   崔燮低着头,惭愧地解释了两句:“弟子初学经时,什么也不懂,因为业师林先生治的是《诗》, 也就跟着以诗作本经了。后来也确实是忙着科考之事, 没能踏下心来读先儒的文章, 就只看了一部《集传》、一部《大全》。”   戴仁微微点头:“这也怨不得你,科场上只重《集传》,就连程子的传注,凡与朱子之意相忤的,考官也不肯取。你肯读《大全》,已经算是看得多的了。”   他看了崔燮一眼, 微微叹息:“以你的年纪和天份,不该只是为科举而读书。永平府荒僻,自来不是出才子的地方,所以童试也还能容你混过去。等到会试的时候,天下才子云集京师,一场里考试,凭你这半通不通,只晓得从传注里寻摘词句的经义文章,怎么比得过人家经学功底深厚的?”   崔燮给他说得额头冒汗,恭恭敬敬地站起来答道:“弟子年幼无知,还请老师教我。”   这声“老师”叫到了戴仁心里。他拉着崔燮的手说:“你坐下吧,好好一个小三元的案首,怎么到我这里罚站来了。我只是劝你趁着年轻多读书,别把科举作官当作为本业来经营罢了。”   崔燮点了点头,又坐了回去。   戴仁有些可惜地看着他:“我今年是最后一年提调北直隶,巡完岁考就要回京待命,以后也难得有机会说话,所以今日多劝你几句:   “孔子言《诗》‘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故治《诗》必先通训诂,迁安县里也寻不出什么好先生,你便把学籍挂在这里,回头进京或却南方游学。先研习宋人的训诂学问,再精读郑《笺》,《正义》《毛传》……虽然是前人的学问,不能在墨卷上挥洒,但你难道一辈子只作科场文章?需得明白前人如何说,将那些考辩之文互相印证,才能略窥《诗》之大意。”   崔燮认认真真地应了,对自己将来能不能去别的地方治学却还是有点儿没底。   以他对那位崔郎中仅有的印象看来,他好像是个有点儿控制欲和狂躁症的人。他是因为在迁安没人理没人问,才冒着风险出来考这个童试的。现在京里出事,他得回去进宫奏对,崔郎肯定会知道他中了秀才。   那么崔家人会不会想法控制他,不许他再出门读书了?   他不能赌这个可能性,还是趁进宫的机会抱抱皇上的大腿,能说动他允许自己出门游学最好。再不然就等戴大人回京,厚着脸皮给他求他收自己为弟子,以后就搬到老师家里住……   他深情地看着戴仁,就好像已经教崔郎中关在家里,隔着监狱似的栅栏门,看着门外来探监保释他的戴老师似的。   戴学政也慈爱地看着他,说道:“你若肯将本经改成《礼》,我便真要收下你这个弟子了。”   要不还是先努力抱皇上的大腿吧。   《周礼》四万五千字,《仪礼》五万六千字,礼记九万九千字……他治的《诗》才三万九千字,根本不是一个数量级的。他是有硬盘金手指,能在脑子里开PDF,可治经不能打开抄抄就行的,要句句会背,句句都能像在WORD里开CTRL+F搜索一样利索。   哪怕戴学政是治《易》的,他咬咬牙也改了,可《礼记》要学三礼,加起来十几万字,也就比《春秋》加上《左传》少一点儿,要背到那个地步,实在是想想就头疼。   两人正脉脉无语地对望着,外面忽然响起一串急匆匆敲门声,惊碎了这派师生相得的气氛。戴仁回首问道:“是谁?”   推开门的竟是本地经历宋继,进门便朝他作了一揖,说道:“回大人,门外有人自称是崔秀才的家人,说家中接了圣旨,天子要叫他进宫奏对,故而派人来永平接他。”   戴仁惊讶道:“我才取了他一个小三元,竟惊动圣上了?”   宋经历摇了摇头:“那家下人也什么都不知道,只说是家主崔郎中接了圣旨,说天子要召见神童,就命他们立刻来带崔燮回京。之前新秀才游街时叫他们撞见了,就循着路找到衙门这里了。大人可是要叫崔燮立刻回去?”   俩人的目光都落到崔燮脸上,微带惊疑。但崔燮提前得了人提点,心里有底,就显出一派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异的气度。   戴仁心底不免又夸了他两句,说道:“你家里断不敢拿圣旨胡说,你去认一认,若真是家里人就跟他们回去吧。”   就真是崔家人,他也一个不认识啊。   崔燮的苦衷实难明说,只好说:“我还有个旧识在文庙外等着,也是十五六岁模样,戴个瓜皮帽,穿着大红道袍,大人可否把他找来,我嘱咐他几句话?”   宋经历道:“你说的可是那个叫捧砚的?他不是你家小厮么?也正跟那几个崔家的仆人等在一起呢,就在府厅里坐着。”   崔燮担心捧砚,便跟学政告罪,要先过去看看。戴仁挥挥手道:“圣上传召是正事,你安心过去罢,我替你跟迁安县的学官说一声,叫他们替你注学籍就是了。”   “那就多谢大人了。”   他随着宋经历去了府厅,便看到捧砚和两个陌生的青年男子坐在一起,三人都不怎么说话。他一进去,那两人都立刻站起来,挤出些谄媚的笑意说:“大公子终于来了!皇上天恩,叫你进宫呢,老爷急急地命小的们来接你回京,也好给你做新衣裳鞋袜,教你进宫的礼仪。”   捧砚也激动得两眼发红:“大哥,崔兴哥说你那神童的名声都传进宫里了!天子说你又忠义,又有才,要召见你,你可不是要当大官儿了么!”   天子要见他,可不光是召见神童,估计还要问徐氏诬陷官员的案子。   崔燮暗暗叹气,拍拍他的肩膀说:“我知道了。这是天大的好事,本该带你去看看,可是你爹在县里不知实情,恐怕要担心。你就别跟我去京里,回去给你爹递个信,你们父子这几天替我上一趟坟,再到庙里请几个有道德的和尚,盯着他们念两千卷经超度先人,也算是叫先人共沐天恩了。”   他们父子毕竟曾是崔家的仆人,进京之后在崔家人面前总要低一头,若那位崔郎中知道了他们名下的居安斋,还不知要怎么折腾呢。   更何况那是构陷官员的大案子,崔家不一定摘得那么清白。万一牵连到这边,他们父子住在庙里就比在崔家名下的宅子里安全。   京里来的两个仆人听到“先人”,想到崔郎中多年没回乡祭祖,打发去的下人也一向敷衍,恐怕都叫这位大公子知道了,脸色便有些尴尬。捧砚虽然还想去,却又听话听惯了,忍着想进京的念头说:“那我就回去,往后就劳兴哥、实哥照顾大哥了。”   两个仆人说:“捧砚小哥放心,我们岂敢不精心服侍大公子。”   崔燮又去跟戴学政和府城几位大人道别,先去客栈收拾东西。   因为是入泮大礼的日子,新秀才们结伴去试祝了,客栈空荡荡的,倒也没人来问他为何要急着离开。他让捧砚留下来,替他跟同科秀才们说一声自己回家的事,略收拾了几件衣服,带了些干粮和银子,便跟崔家两个下人上了车。   那两人出了永平府,到没人的山路上才敢告诉他实话:“咱们夫人叫锦衣卫抓了,皇上召你结案之后进宫奏对呢。”   崔燮心中毫无波动,脸上却露出一副惊恐悲愤地表情,抓着他们的领子猛摇:“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这样!”   表演得略有些夸张,不过两个仆人都是早就吓掉了魂儿的,也没在意细节,抓着他的手臂低声劝道:“公子噤声,这事儿可不能叫人听了去!实情回到京里你就知道了,现在小的们也不敢说啊!”   崔燮对他们怒目而视,沉痛地哑声说道:“母亲辛苦鞠育我,如今她入了狱,我为人子当以身代刑,又怎么能冷眼旁边,只作不知?你们快说是什么事,否则我便直接去叩宫门,向天子申冤!”   那两人仆人吓得连忙把住他:“少爷息怒,我们说就是了!”   他们俩把接旨那天听到的一一说了,苦劝崔燮:“老爷发心要休了徐氏,她早晚也不算咱们家的人,你可是皇上都要见的神童,那个老公亲口说你忠义,你又何苦为了这们个不贤的犯妇动怒呢?”   崔燮慷慨地说:“母亲虽有罪,我身为人子,又岂忍心置之不顾!你们不用说了,我是一定要为她陈情的!”   两个仆人甚至拿出崔郎中已几日未能去办公事的劝他,让他多想想父亲,别把郎中府拉进这个要命的案子里。崔燮却是做足了孝子的态度,懒进饮食,日日叹息。   马车日夜兼行,三天后终于进了崔府。崔家上下都在院里相迎,连崔榷也出来了,站在院子里看着许久未归的长子,心中一阵恍惚:这是他的儿子,是皇上赞赏的义士、神童,恐怕也是他未来前程的指望了。   幸好他早早把这孩子送出京,才没让徐氏那恶妇害了他。   他振了振袖子,端起父亲的威严态度坐在正堂上等着,等崔燮从正房拜祖父母出来,走到面前大礼参拜自己。   时光在这一刻仿佛拉长了几倍,外面院子里传来的说笑声如此让人焦躁,可是老夫人偏不许他到上房一同受礼,他也只好在自己的院子里煎熬地等着。   不知过了多久,院外终于响起一阵“大哥”“大公子”的叫声。他整了整衣裳,坐直身子看向堂外,急迫地等待崔燮进来请安。谁知那队人刚刚走到阶下,门外却闯进来一个莽撞狠戾的身影,脸红目赤地冲到崔燮面前,挥拳朝他脸上砸去,大声喊道:“都是你这贱种害了我母亲!”   一声皮肉相接的脆响响起,崔榷惊得从椅子上蹦起来,厉声喝道:“抓住那劣子!给我押下去跪祠堂!”   他坐都坐不住了,冲到门外去看崔燮——他可是要进宫面圣的人,那张脸上万万不能留下伤痕!   院里只听到养娘、丫鬟们的惊叫,平常这些莺声娇语听着悦耳,这时候乱哄哄地撞在一起,也听不出什么脆嫩清婉,都叫得人心烦意乱。他连声喝斥她们,跑到台阶上从上往下看,才看到了院里真正的情况。   是崔衡从背后冲过去,抓着崔燮的衣袖,挥拳就要往他脸上打。崔燮右臂带着他的手往后一甩,脸微往后仰,避开那一拳,左手便抓住飞来的拳头往下拧了拧。   在崔榷跑出来阻止前,他的大儿子就拧歪二儿子的右手,把那只手转过了半圈压在他的胸口上,治得他动也动不得。   崔衡的哭声尖利地回荡在院子里,崔燮不为所动,反握着他的左手,在他的哭叫声中冷冷地问道:“我父亲也是你父亲,我母亲是父亲的原配,你方才叫我什么?母亲如今在狱中生死不知,你这作儿子的不思为她奔走赎罪,不知念经祈福,竟过来做这等欺凌兄长、有悖人伦的事——”   “你是怕世人不议论母亲无德,不会教育儿子么?你是怕家里丑事传得不多,父亲的前程不够艰难么!”   是啊!   崔燮在乡下都懂得这些,这个一直在家里锦衣玉食的二儿子呢?莫非徐氏天质邪恶,生出来的儿子才会是这个样子?   崔榷已然忘了自己把长子打个半死丢到乡下时想的什么,一步步走下台阶,要和这个好儿子父子团圆,共享天伦。   拦在当中的次子却不懂事,露出一副狠戾难看的模样,尖叫着:“这不都是你干的嘛!你故意把崔家的院子捐出去,给迁安县弄什么图书馆,结果你得了好处,我娘倒叫锦衣卫抓了!这都是你这贱——”   他左手一疼,不敢再喊了,只拿一双红得要滴血的眼睛瞪着崔燮。   崔燮叹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我捐的是祖母赐我的院子,与母亲又有何相干?你这指责简直是……罢了,母亲的确是有罪,可她毕竟是父亲明媒正娶的妻子,我的继母,也为我崔家生下你这个次子,是有功于崔家的。不管你怎么想,我心里是敬她作母亲的,也不会眼睁睁看着她出事……”   他抬眼看了看崔郎中,放开那个弟弟的手,抬手一揖:“我已饱受丧母之痛,又如何忍心让衡哥也受这般苦,更如何能让他因为母亲之事记恨父亲今日不救之举,进而记恨崔家?我要先上折子给母亲陈情,请父亲在家稍待,我回来便来给父亲请安。”   他转身就走,身姿潇洒超逸,众人连拦都拦不住。崔郎中急得从台阶上跑下来拦他,中途一脚登空,险些滚落到地上,幸得下面的仆人扶住,只是吃了一惊。   但他再抬起头时,院子里只剩了个疼得面目狰狞的崔衡和一群不知所措的侍女。急得他往外冲了几步,挥手叫道:“拦住他!千万不能让他去递什么折子……不能让他去惹锦衣卫,惹皇上不快!” 第71章   等崔榷院子里那群仆人、侍女追出来, 崔燮已经揪住一个小厮, 让他带自己去了崔府养马的院子。   他大少爷如今今非昔比,是个皇上要接进宫觐见的神童了, 下人自是争着巴结。说一声“要马”, 那几个车夫也不用问老爷答不答应、用不用车, 立刻鞍鞯辔头,巴巴儿地赶着送他出门。院后有崔郎中派来的仆人喝叫着让人阻拦他出门, 他却已是翻身上马, 甩开崔家一干人等奔向皇城。   他进京前就已问清了,北镇抚司就在皇城外千步廊西侧, 也紧挨着那边, 从长安右门那条街过去, 两家都能找着。这一去得先去北镇抚司探探监,再去通政司上书陈情,这才显得更真实。   虽然北镇抚司的名声不好,但是他也能算后面有人, 就在门口儿刷刷母子情深应该没问题。   途中他还去酒楼订了几样饭菜, 一手拎着食盒、一手攥着马缰, 放慢了速度朝北镇抚司走去。   千步廊西侧几座衙门挨着,锦衣卫离得长安右门最近,从长街进去第一个就能看到北镇抚司高大气派的署衙。后面相邻着有五军都督府、通政司和三司法衙门,都是刑讯、用兵的地方,建筑就显出一派肃杀之意,北镇抚司门外有侍卫按刀巡视, 个个身姿高大矫健,威仪逼人。   才要拐进镇抚司前街,就有几个崔家仆人从对面跑过来,气喘吁吁地喊着:“公子,不能去!”直扑上来,闭着眼要拿身子拦他的马。   崔燮左手挽着缰绳轻轻一拨,脚后跟在马腹上夹了夹,那匹马便听话地朝右手拐去,四蹄展开,纵身让过那一扑,从他们半倒的身子上跃了过去。锦衣卫衙门外巡守的力士见了,不由得“咦”了一声,喝彩道:“好马术!”   一个看着文文弱弱的读书人,竟有这般灵巧的骑术,直是难得。   几个一同巡守的力士闻声看过来,正好见到崔燮单手提缰避让行人,左手还稳稳提着食盒,没叫食盒有半分歪斜地模样。几个力士看他骑马朝衙门口过来,便迎上前问道:“此地是北镇抚司衙门,军民人等无故不许进入,你是何人,来这里作什么?”   崔燮双脚脱出蹬子,左手在马背上一按,轻轻巧巧地借力跳下来,又引来了远处几声零落的击掌声:“马术不错,这个书生,你提着食盒,可是要给谁送饭菜来么?”   他的声音不高,也没什么特色,但就能像楔子一般重重钉到人耳朵里,叫人不得不听他说话。   崔燮不禁跟着巡守的士兵一起看过去,只见那人约四十余岁年纪,着绯色直身官袍,胸前贴着虎豹补子,正骑在马上低头看向他,露出微黑的面皮和下颏一把硬扎扎的密须。他身后还环卫着几个穿青碧袍服的属官,身姿都挺拔精悍,配着矫健的高头大马,特别扎眼。   他从崔家骑来这匹马,站在人家那马面前都不好意思抬头。   其中有一个格外眼熟的,正半侧着头看着他手里的食盒,似乎有些讶异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力士们立刻躬身行礼,叫那位为首的大人“朱大人”,崔燮也跟着作了一揖,自我介绍道:“学生是迁安县秀才崔燮,家父户部云南司郎中崔榷,有继母徐氏因罪被拿入诏狱,学生闻知,带了些吃食来探望继母。”   迁安崔燮!   就是那个写《四书对句》,勾搭得谢瑛没事儿关屋里念书,不肯出门游乐的那个!   锦衣卫对他的观感很是复杂:一方面他是锦衣卫给请过旌表的义士,天生就该是他们自己人;另一方面,他又是个出书劝学,让人一想就脑仁儿疼的酸书生。这两种形象在他们脑海中始终难起融合起来,今日见着真人,又让人更别扭了。   这么个会骑马的俊俏小伙儿,合该是赵云一样的小将军啊,怎么就干起了酸儒的勾当呢?   朱骥不禁摇了摇头,问他:“你是来看你那继母的?你可知她干了什么?”   崔燮试图挤出一点眼泪,但实在挤不出来,只好深深垂下头:“家母干犯国法,学生岂能不知?学生亦知道,若非锦衣卫秉公执法,查清真相,便要使迁安县戚大令这般清官含垢蒙冤。今日学生来此,非止为探母,更是为感谢诸位大人能查清此事,还迁安县一片昭昭青天。”   他朝着朱骥等人长揖到地,朱骥摆了摆手道:“这倒不用谢我,是谢瑛主持此事的,换了我可不耐烦管一个小县令的事。”   崔燮嘴角微微勾起,连忙绷住,露出作揖时死命眨眼眨出的微红眼眶,哽咽地说:“多谢大人。”   探母是假的,感谢却是真的,是以这会儿他的神情倒自然了。谢瑛在朱骥身后拱手还了半礼,笑道:“你有这份心意就好。我们锦衣卫是为皇爷办差的,理当查实真相,不教皇爷受奸小蒙蔽。”   朱骥捋着胡须点了点头。   谢瑛表过忠心,脸上的笑容忽然一收,疏冷地说:“但这诏狱里关的都是朝廷钦犯,天子亲旨拿问的人,水火不得进,更不许人探望。朱大人念你孝义之心,不欲加责罚,本官也算看着你长大的,今日却要教训你几句……”   陆玺劝道:“罢了罢了,你跟他一个书生计较什么。那些读书人不都是看芦衣顺母、卧冰求鲤看傻了的么,你劝他他也不改,就叫他回去吧,大人还待看卫所出操呢。”   朱骥含笑看了他们一眼,也说:“和个孩子计较什么,好好儿叫他走了也就是了。那几个拦他的也是崔家的人吧?都捆了送回去让他们家长管教。”   几个力士早上去拿了崔家人,崔燮托着食盒躬身说:“多谢几位大人宽容,崔燮还有两个不情之请……”   朱骥挑了挑眉:“你也知道是不情之请?”   崔燮垂头答道:“家母虽于国有罪,于我毕竟有十余年抚育之恩,学生又岂能忘却。学生既不能进去探监,总要隔着院子拜母亲一拜,以表寸心。还有这食盒是学生刚从酒楼带来的,都是新做的饭菜,愿请司中看守家母的狱吏品尝,谢他们看顾家母之情。”   啧啧,这儿子的骨头比他父亲硬多了,没听见继母犯罪,就迫不急待地撇清。只是读书读迂了,有些愚孝,这样不贤的恶妇也要来探望。   朱骥朝一旁呶呶嘴,就有力士接过食盒,告诉崔燮:“我们佥事已是答应了,快行了礼就走吧。”   朱大人带着队伍先行离开了,谢瑛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像是在微微颔首,又像只是在马上颠簸导致的轻颤。崔燮目送他们离开,之后还要做戏做全套,隔着院墙叫了几声“母亲”,朗声说要替她赎罪,而后深揖到地,连作了三揖,起身抹了抹眼眶,红着眼牵马离开,直奔通政司。   通政司不只是朝臣上折子的地方,也可供军民上疏奏表,以陈诉冤情。崔燮顶着户部郎中之子的身份,又不是要越级控诉,只是上一份陈情表,倒也不算违规。   他路上反省了一下该哭哭不出来的问题,拔了根头发往眼里划了划,眼泪“唰唰”地涌出来,看着就有真情多了。   他红着眼进司递折子,通政司知事也听过他家这案子,见他要上书陈情,便好意劝了一句:“这是上命钦定的案子,事实俱在,绝然翻不过来。你父亲都要跟犯妇义绝,你还惦记她做什么?回头你买副好棺木替她入殓了,找个地方埋骨,也就算孝顺了。”   崔燮眼角滚下一滴泪,闭了闭眼答道:“学生也知道朝廷法度,只是身为人子,如何能坐视母亲受苦?家母一日是学生之母,学生便要尽人子之心,为她奔走。何况学生家中上有祖父母、下有未成人的弟妹,若家母被刑,这一家老小又由谁照顾呢……”   知事是官荫生出身,虽没经科考,也是读着经书长大的,只能夸孝义,不能劝崔燮别孝顺那不该孝顺的人。他看着崔燮两眼哭得微肿、鼻尖儿发红,不免暗叹天理不公,这等恶妇偏能得着个好儿子。他摇了摇头,劝道:“你回去等消息吧,就在我们衙门堵着也没用,我必定把你的折子送上去就是。”   他劝着崔燮走了,回去便将折子夹在各地百姓陈情、诉冤的表章里交了上去。   通政司的折子都是转天一早在御前现拆,司礼监几位内相拆检奏疏时,看见这封迁安秀才崔燮为继母徐氏上陈情表,心里都有那么一丝异样的感觉。   这徐氏不是前些日子刚因为妒恨继子,找个投帖诬陷朝廷命官的吗,怎么当儿子的倒给她写起陈情表了?   咱们大明朝还出了闵子骞了?   高公公是曾在成化天子面前给他说过好话的,立刻拿过表章,朝天子道了声恭喜,先定了调子:“人说忠臣必出于孝子之家,我看这话该倒过来说,孝子必出于忠义之士嘛。这不是皇上先表彰了他的忠义之行,他才越发以忠义仁孝自省,能有今日这样的大孝?”   另一位秉笔太监萧敬瞄了信一眼,慢声细气地说:“高公公虽这么说,可徐氏的案子是皇上钦定的,这崔燮若给徐氏脱罪,那可就是有负皇上的恩宠了。”   高太监淡淡地说:“母子本是天伦,为人子者给母亲脱罪岂不也是天理?何况这小义士也知道忠君的道理,萧公公还没看信,怎么就知道他一定是要给继母脱罪的?”   大太监覃昌一甩拂尘,替他们俩圆场:“那表可不可取,自有皇爷裁度,高公公,你且念来。”   成化天子眯着眼倚在御座上,也想知道崔燮这一表是什么意思。   天底下真有不恨继母陷害,还要替她脱罪的完人?若是有这样的忠孝双全之人,倒可以叫太子学学这般胸襟。万妃这般年纪,又是为他损了身子,没有子嗣,于权势也不多热衷,那些朝臣和太子怎么就不肯宽容她呢?   天子叹息着,听高公公念信。   出人意料的是,崔燮并没为徐夫人脱罪,甚至也没写多少徐夫人怎样照顾他。他只写自己生而丧母,自幼在祖母抚育下长大。继母徐氏要孝顺舅姑,要服侍夫婿,还要照顾自己的儿子,不能时常关照他。可徐氏主持中馈,抚育儿女,个中辛苦都落在他眼里,他又岂能不知感恩,不孝顺这个辛苦操持崔家的主母?   可是徐夫人竟投帖诬陷官员,险些害了清正廉洁、爱民如子的迁安知县戚胜。戚县令身为一地守牧,就如他这些治下百姓的父母一般,慈爱子民,还教他读书上进。若无戚县令关怀督促,他也没有如今这个小三元案首的成绩。   如今他的嫡母要害他家乡的老大人,他情义两难,不敢为母亲求情,又不能不为母亲求情。徐夫人之罪虽不容赦,可他身为人子又岂能眼看着母亲入罪?他自幼饱尝失恃之苦,又怎么忍心叫几个未成年的弟妹也尝到他当初的失母之苦?   他实在无计可施,只能求天子宽恩,许他代继母担承罪责,放她母亲这个妇人回家,由家长教管。   高公公念着念着不禁看了天子几眼,生怕天子当真允许他的请求,让他担承了徐氏的罪责。幸好成化天子度量甚大,没被这封不知好歹的信气着,反而半合着眼叹道:“这个崔、崔燮,做得不错。长子就,该有,气度,一家和气为重……”   覃昌小心翼翼地问他:“皇爷的意思是许他的恳求,赦了那徐氏犯妇的罪?”   赦……也不能就这么赦了。   徐氏叫人投帖诬告朝廷命官,是开了隔门投帖的歪风,若不严惩,朝廷法度何在?但崔燮的陈情书也确实陈到了他的心上,他又想着以后再叫太子看看这个有担当的孝子,若是一毫不许他的请求,从严纠治,将来他顶个母孝也不好进宫。   成化天子抿抿嘴,拿了奏本纸写道:“匿名投帖罪着许崔家以铜赎,诬告不许。她有亲生子在,不必继子代受刑,念其亲子年幼,许其送母戍边即回。” 第72章   圣旨传回镇抚司, 谢瑛就叫人提了徐夫人上堂, 当面宣旨,叫人拿大杠子将她架起来行刑。   徐夫人急得心惊肉跳, 冲着谢瑛叫道:“为何打我!你不是说能赎杖么, 我愿意掏私房钱赎杖!我娘家愿给我赎杖!”   谢瑛坐在堂上淡淡地说:“我说的是命妇与军官夫人许赎杖, 你入狱前就已经被剥了诰命,还赎什么?实话说与你, 你本该问绞的, 是你那长子上书请代你受刑,圣上受了触动, 特给恩典, 许你家出钱赎了绞罪, 还特许你亲儿子送你到福建平海卫受刑。”   徐夫人便闹起来,问他崔燮为什么不自己来受刑。行刑的几个力士都要笑了,谢瑛也眯了眯眼说:“我们锦衣卫听的是皇命,不是哪个妇人闹闹就行的。你有本事叫你那亲儿子也上个几千字的陈情表, 本官替你们呈进宫, 看皇爷许不许。”   别人是上表代继母受刑, 他们是上表叫异母兄长代生母受刑,敢上这表,崔衡以后就别想做人了。   徐夫人在牢里受罪忍气都是为了儿子,哪里舍得再叫儿子上这道表,落个不敬兄长的名声?她还指望着儿子将来当了官,给自己陈情减刑呢。   有这个指望, 她也不敢再闹了,委委屈屈地受了刑。两个力士用杠子夹住他,也不去囚福,从轻发落了一百杖,好教她能活着到福建服刑,她儿子的脚也得踏进平海卫地面再出来。   镇抚司这头杖了徐夫人,那头就有百户奉旨上门,到崔家讨赎罪铜钱。   匿名投帖罪该绞,赎铜钱四十二贯,因铜钱如今价贵,他们宁愿要钱。诬告罪有旨意不许赎,他们还待带徐氏的亲子崔衡随徐氏一并流放福建。   崔燮大感意外,担忧地问:“舍弟年幼,此案与他并不相干……”   崔榷暗暗瞪了他一眼:知道怕了,你上那要命的陈情表做什么!   徐氏他本就要休弃的,遇上锦衣卫差手没能休成,就让她顶着崔家妇之名死在诏狱里也就罢了。崔燮这一闹,徐氏活着,他就要有个犯罪受刑的妻子占着妻位,还要赔上一个儿子也流放到福建那不毛之地!   要不是锦衣卫在,他都想教训教训这不省事的儿子!   可那锦衣卫待崔燮的态度跟别人不同,倒似待他这个郎中的老子似的客气,露出点儿笑模样说:“秀才公子放心,皇爷有旨意,要令弟陪着生母流放,还许他回来,掌刑的人自有分寸的。”   真正杀人的是崔榷,害人的是徐氏,这个弟弟顶多算是既得利益者,却要跟着发配一趟福建。可他也知道大明与现代不同,讲究一人有罪牵连全家,子女更是父母的附属品……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上书给徐夫人开脱。   他默默咽下心里的念头,拱手叹道:“家母与舍弟从未出过远门,福建山高水远,地多瘴疫,大人可否许他们收拾些路上要用的东西再走?”   那锦衣卫看承他比别人高一眼,竟不立刻拉着人走,还斯斯文文地说:“这也是人之常情。公子只管叫人收拾,兑铜钱也不急,只要兑到那足额的金背钱才好,我们就在这儿专候。”   两人正说着话,崔家仆人已经架了二公子过来。崔衡腿都软了,看见崔燮和那锦衣卫有说有笑的,一腔恐惧终于有了发泄的地方,色厉内荏地叫道:“是你!是你故意害我娘的是不是,你记恨我们……”   崔榷唬得魂飞魄散,连忙叫人拿手巾堵了他的嘴,厉声骂道:“徐氏干犯国法,罪本当诛,若非你大哥看在你这孽障的份儿上上表陈情,她焉能有活路!只怪我往日对你疏于管教,竟纵出了你这不知人伦、忤逆大哥的禽兽!”   他一头骂,一头偷眼看着锦衣卫。那百户便道:“崔大人也别难受,你这不是还有个孝顺忠义的好儿子么。这小的我带回镇抚司替你管教几杖,情管他就懂事了。”   崔大人虽恨这儿子,可也是放在心尖儿上疼了几年的,也不忍心看他挨打,捂着胸口就要回院子去,不再问此事。还是崔燮追上去找他要了赎罪银子,倩人去换铜钱;又请老夫人安排人收拾了徐氏夫人的衣裳首饰,包了崔衡的私房;最后还给他们拨了辆车,叫两个曾在夫人院子里干活的妈妈和男仆跟着跑这一趟。   那些整包的首饰银钱,他倒直接托付给了锦衣卫。   那百户笑道:“公子真是爽快人,不像那些人,拿着几分银子还要掖进包袱里,生怕我们锦衣卫贪图他那点儿东西。”   崔衡在旁边气得呜呜直叫,想骂他拿着别人的便宜银子收买人心。崔燮理都不理他,对那百户说道:“舍弟年纪太小,母亲又是个女流,他们带着银子在外也保不住。我又不能跟着出京,唯有请大人多看顾他们母子一眼,这银子也叫看押的人零碎给他们些,免得他们一早挥霍了,到那里连个落脚之地都找不着。”   百户道:“崔案首放心,你弟弟不懂事,我们押送的人看你的面子也会宽容一二。”   他回去缴旨时便把银子也送上去,请谢瑛安排。谢瑛问了他崔家的情况,听得那般热闹,忍不住冷笑几声,添添减减写进了结案的奏疏里。   转天一早,徐氏母子便离了京。崔榷也没去送,而是又找顺天府重申离婚之义。倒是崔燮主动带人带车出城相送,也不管那对母子见着他高不高兴,尽足了他的本分。   按成化天子之前的圣旨,案子结了,崔燮也就该进宫面圣了。   他在礼部规规矩矩的演了几次礼,高太监亲自到门上颁旨,安排车轿引他进宫。进宫后高太监还安排了个义子领着他进觐见,一路上低声与他说陛见的规矩,要他牢记皇家讳称和觐见的礼仪。   因背后有高公公嘱托,那小太监又多提点了他一句:“在皇上面前说话千万不可有所隐瞒,更不可作假。皇爷不计较你有那样一对父母,只看你是个忠义有才德的少年,才要你进宫说两句话的。义父他老人家从前给你说了不少好话,你若出了错,他也要跟着吃挂落的。”   崔燮叫他说得更紧张了,决定进殿就开这几天记的笔记PDF,跟皇上说话前先看看皇室忌讳冷静冷静再开口。   进了武英殿,他连头也不敢抬,在太监的指示下跪在金砖上叩拜天子,自陈迁安县秀才的身份。成化天子看着他头戴纱巾、身着蓝色书生长衫,越发显得肤色如玉,身姿挺拔修长,行礼的姿态也稳重潇洒,一派徐苏气度,不禁叹道:“太、祖制襕衫,正为,叫这样的人穿。”   他不爱在外人面前说话,便叫身边的覃太监吩咐人上了椅子,命崔燮坐下回答:“你叫崔燮,多大了,可有字么?”   崔燮刚坐下就站起来了,垂手答道:“回陛下,学生今年十六岁,院试录取后已蒙学道戴大人取字和衷。”   天子低声吩咐道:“叫他坐着答。”   侍奉的覃太监是个老成温厚的人,便代传旨意,叫崔燮不要紧张,坐着答话即可。天子也存了几分考校神童之意,因他是个小三元案首,便问他三试考的都是什么题目,如何破的题。   这案首是崔燮扎扎实实考过来的,纵有几分人情掺在里头,学问其实也不弱于别人。成化天子少年时碰上宫变、废立之事,读书少些,服侍的太监却都是内书房跟着进士读书出来的,自然听得出好歹,覃昌便低声跟天子赞了几句。   成化帝点点头道:“叫他作诗。”   覃昌便拈了个《王道平平》的题目,叫崔燮作一首五言八韵的应制诗。   崔燮真的得跪了,伏在地上答道:“学生不敢欺瞒圣上,学生年十四始知向学,只会作文章,不曾正经学过诗词。”   但再不擅诗词,在皇上面前也不能跟对考官那样磨过去,他还是按着格律音韵相法编了一首出来:“圣道开尧舜,德音化下民。武王承大命,箕子论君臣……”   这诗写得简直跟“神童”两个字差着十万八千里,但勉勉强强也算首诗了。成化天子叹道:“可知是真、没学过。岂有,只会作文章的,神童。”   覃昌立刻代天子问道:“你从前那先生不曾教过你作诗么?”   崔燮垂手答道:“生员在家里读书时,因资质愚钝,先生还未讲到经义文章。可家父看学生年纪渐长,便叫学生先回乡观场,学生怕时间太紧,便请先生先教作文章,待这回入场考过后,不管取得中取不中,再学作诗词。”   好个糊涂老子,不知儿子学到哪里,就敢让他下场。这亏得是个神童,若换个别人,就这么胡学胡考,一辈子也别进学了。   覃昌不禁腹诽了崔郎中几句,成化天子也摇了摇头,叹道:“是先生不好。着他,进国子监,使人教他。”   覃太监忙高声代传天子旨意,叫崔燮跪下谢恩。自有小内侍将口谕传到内阁,由中书舍人起草诏令。   崔燮条件反射地行礼,高兴里还掺了几分紧张——他写的那么多文章才考进县学,这就编了首不怎么样的诗,就进了国子监了?难道天子特别爱诗人?   天子爱诗人也不爱他这样的,听了一首之后就再也不想听了,只叫太监问他,为什么明知继母害他,还要替继母上陈情表。   这个大题崔燮准备许久了,应声答道:“家母有罪于国,应受国法,此为法理;而子女孝顺父母,乃是人伦天理。学生不敢为私情违法理,又不能只顾法理而罔顾天理,既无两全之法,唯有以身相代。”   成化天子问:“她不曾抚育你,你也肯,孝顺?”   崔燮答道:“名份在先,情份在后。昔日大舜至孝,不曾要其父母先善事他。家母之罪已有国法处置,学生作人子的又如何能跳出母子天伦,只以罪人看待她呢?”   天子沉默了一阵,吩咐道:“叫他下去,赐宴。”   崔燮从宫里吃了一顿出来,要他进国子监念书的旨意就发到了崔家。   崔榷顿时领会到,天子是不打算因为徐氏之罪连累一家,要给他们崔家前程了。有这个得圣宠的儿子,往后人们议论起他家来,也就会更多地说崔燮受了圣恩,徐氏干的那些事慢慢也就淡了。再说圣上要抬举他儿子,顺天府还能再压着不许他休妻吗?   往后没了徐氏女拖累,他的前程也可展望了!   果然不久之后,顺天府尹便断了他和徐氏离婚,吏部也重新议了要推升他。   崔榷自问年初大计时的考评还算可以,这几年安安生生放几年外任,等人都忘了徐氏,他儿子再做几件得圣心的事,他作父亲的也就能再升迁回京城了。   他满怀希望地等到四月吏部推升,这回终于有他的名字在,亦是循例升了一级,外放从四品官。但那官职前缀的地名却叫他一看便心冷——   吏部公推,竟是说他在户部管理云南税粮军费,熟悉人口税务,将他发为云南布政使司督册道参议,管理当地丈量土地,户口黄册登记! 第73章   京官选了不称意的外官, 往往在京迁延两三个月, 吏部自然就会转推更近的官职。可崔榷刚皱皱眉,还没露出推辞的意思, 文选司郎中便问:“崔大人可是嫌云南偏远, 从四品的官阶不高?”   自然嫌弃, 发往云南等同流放,他这样的京官儿无故不该去边陲。   何况清丈土地, 编订人户黄册也不是什么好差事, 又苦又累,还容易得罪势家。云南多异族、多土官, 他这个流官处处掣肘, 做不出甚实事来。他这督册道左参议还是个辅贰官, 不管民政和学政,就是学着儿子建了图书馆,政绩也得落到布政使头上,自己能有几分功劳?   没有政绩在手里, 就不能轻易升转, 难不成他还真要在云南熬个九年?他是正统十年生人, 如今都四十了,身子又不甚强健,在云南那种地方熬九年还回得来吗?   他咬咬牙说:“我并非嫌弃云南路远,可我是直隶人,依例不该选云南的官儿。”   那位郎中笑了笑:“大人连累了两位阁老上本自劾,这也是没前例的, 选官时又还提什么依例不依例的?实话说罢,这个参议还是两位侍郎看在你从前勤谨的份儿上,勉强按着远方选的规矩给你腾出来的。你愿意去就去,不愿去就在家冠带闲住,也不缺国子监生和举子挨等着要去。”   云南再差,也是从四品官儿,若不去就只能以五品郎中的身份在家冠带闲住,无论选哪样,都看不见什么前途……   他捏着文书回到家,正愁着要不要去,外面忽又报徐氏的兄弟过来闹。   徐氏家里官位虽低,兄弟、女婿却多,有几个混不吝的,闹起来也是麻烦。如今崔燮正在迁安祭扫祖先,办转学籍的手续,收拾家业……没有他这个叫徐氏迫害的受害者顶着,徐家来闹得益发厉害,还威胁要上告他和徐氏一道儿图谋那座图书馆的事。   他叫这家人弄得心烦意乱,终是下了决心让管家收拾东西,等崔燮回来就去云南。   ============================   崔燮此时正在嘉祥屯祭祖。   他回乡后先去见了戚县令,为这些日子连累他的事道歉。戚县令也不怪他,大度地说:“那徐氏已不是你继母了,她作恶与你又有何干?何况天子英明,有司秉公而断,我也没受什么委屈。”   他不仅没影响升迁,反而因祸得福,在吏部挂了号,往后可能还有机会调进京里。他一个监生选官的人,原先只想着能做下县的知县就满足,现在却有了京官的广大前程在后面等着,还有甚不满的?   连他那副细瘦的身材都跟着“心广体胖”,脸上的皱纹也平了,光彩也生了,胡须也疏得通通的,不加滤镜就有文集封面上那么好看了。   崔燮恭喜了他几句,又把自己奉旨进国子监读书,要回来把县学学籍转进国学的事告诉了他。   戚县令也替他高兴,说:“当今天子圣明烛照,自不能让你这样的神童遗贤乡野。你往后也要好生念书,不辍科场,别似我这样只得一个贡监身份终老。”   崔燮应道:“学生定会努力科举,不负老大人厚望。”   戚县令如今只等着继任县令过来就要去山东上任,政务也不甚操烦,就主动替他张罗了转籍的事。县学教官和训导虽有些可惜他不能在迁安科考,但生员贡入国子监也是本地的政绩,崔燮又订了酒席请他们,几个清贫学官连吃带拿,也都满心欢喜。   办完了正事,他便带着长随回嘉祥屯拜祭祖先。   崔源父子还在庙里替他盯着念经,京里跟来的长随也被他支去庄子上准备晚饭和住的地方。他独自一个人盘坐在坟前,给刘夫人母子烧了几陌纸钱,告诉她们:“徐氏已经被崔郎中休了,陷害崔燮的罪名也大白于天下,锦衣卫判了她流放福建平海卫,她儿子送她去了。我倒进了国子监,以后还想考举人、进士,等我当了官,自会给夫人请一任诰命……”   纸钱渐渐熄灭,他用树枝翻动黄纸,叫没烧化的地方重新着起来。看看纸钱烧得差不多了,便站起身来,拱拱手道别:“以后我可能不会常来这边,到节日还会在京里祠堂给两位上香,刘夫人代令郎收一下吧。”   山里风硬,打着旋儿地吹起纸灰,扑得他满脸满身都是。他甩甩袖子,认蹬上马,骑回嘉祥屯的庄子过了一夜,转天又去庙里接崔源父子。   他们俩还住在庙里,认认真真地盯着僧人念经,计掌柜派个伙计日常通传消息,商量印《金刚经》的事。   之前因为崔燮进京,他们这对东主和掌柜的还商商量量地就散了不少经书祈福,崔燮到庙里时,崔源见他好好儿的,还成了国子监的监生,就在那里“佛祖”“菩萨”“关圣帝君”“真武大帝”地祝祷了一遍,要去庙里替他还愿。   崔燮管不了明朝人的信仰问题,便叫他从公帐上支银子,别拿自己的钱替他填补。   崔源理所当然地说:“自是要花公子的私房银子,我已被放出崔家,再花我的钱,神佛们就不能记公子的虔心了。”   崔燮差点儿叫他呛着,捧砚忙端过茶来,问道:“大哥你回京时还带我们父子不?我还想跟着服侍你。”   崔燮微微摇头:“你成天不想好好念书,想服侍人做什么。这些日子我在京里,顾不上管你,如今有工夫,正好问问你:读书读到哪儿了?别跟我说你又读了哪个才子新出的酸文,那个不算!”   捧砚低着头,抹抹丢丢地说:“我这些日子给你念经呢,等回头跟你进了京,你念什么书我不就念什么书么。”   崔燮道:“我进国子监是要住在舍里,逢初一十五日才休沐,你跟着念什么?再说你跟你爹进京也不方便,要是老爷或是哪个管事看见你们开铺子,冤赖你们贪了崔家产业怎么办?倒不如你们安安生生在这里住着,等我当了官儿再过去……”   崔源便劝他:“我留在这里不妨,我跟计掌柜我们也干熟了,就在乡里替公子印书,不会给你误事。可捧砚这小厮一直跟着你,你就留下他服侍吧?将来你画了《三国》还是什么的图稿,也得叫人送回迁安,让别人送总没他精心呢。”   崔燮看着他们父子,简直要叹气了:“捧砚今年都十六了,你不教他读书、做掌柜,倒要叫他当一辈子小厮么?你当父亲的,起码把他的名字改了吧?”   捧砚立在他面前不动,梗着脖子说:“我也不是读书的料,我也受不了跟你似的那么拼命学,你就带我回京吧?我去咱们家京里的铺子当伙计,慢慢儿也能学会当掌柜,往后还能在京里给你开居安斋呢。”   指望这个小娇气包儿,还不如指望计小掌柜把分店从通州开进京里。   可他毕竟也舍不得把这孩子真的扔在通州不管,叹了口气说:“我不能把你带回崔家了,你要进京就得先租一间房子住着,我休沐日出来找你。”   这样的挑费就太高了,进京用处也不大。崔源有些迟疑,捧砚却有主意,自己说:“那我先在小计掌柜店里当伙计,休沐日进京找你。你有什么新画儿我给你送回家,顺便还能看我爹。”   崔源也觉着这办法好,跟着一起劝崔燮:“哪个当掌柜的不是从伙计干起的,别人也不怕苦怕累,不怕往外乡跑,这两头儿还都是他自己的家呢。你给他改个合适的名字,叫他正经当个伙计学做事。”   别的不说,捧砚这个充满书童气息的名字是该改了。   崔燮在脑海中翻了翻《尔雅》,给他挑了个“启”字。启,开也。崔源从小卖给崔家当下人,也不记得自己的祖宗姓名,而从现在起,他们就要另开一支宗族,也要开辟一份自己的事业了。   “崔启,崔启……”崔源父子念了几遍这个名字,都十分满意:“现在是小三元案首给起的名字,将来公子成了三元及第的状元老爷,崔启这名字就更值钱了。我们得把来历写进族谱里!”   嗯,为了将来能写进崔源家的族谱,他也得努力考个进士!   崔燮叫跟来的长随在庙里盯着念经,带崔源父子回家收拾行李,拜别先生和邻居们。   林先生虽然不舍,但学生中了生员,本就该辞馆的,他还能忍着别情,教训几句就放崔燮离开了。赵高邻一家却是把他当成亲骨肉看承,听说他要离开,简直似丢了个亲孙子那么难受。他坐在赵家劝慰了一下午,只说年节还有见面的机会,两位老人才慢慢儿好转,又叫仆人做了好些吃的给带上。   还有林先生塾里的同窗,常在他家看书的秀才也都来看他。他吃了几天的送别宴,收了许多诗词,也作了两篇文章,送出了无数本彩印书。   王大公子如今还在永平卫没回来,军营也不许人捎信,崔燮便投帖给他父亲王指挥,写了自己要回京念书的事,请王指挥代他知会一声。王指挥收到帖子后,倒遣人来请他请府坐了坐,问问他回京之后的事。   崔燮不方便讲父母的不是,只说曾入宫问对,被天子指进国子监读书,往后就不留在迁安了。   王指挥笑道:“还是在京城好,京里名师大儒又多,离皇上也近,你有家有业的,比在这小县城里念书强。项祯他如今也操练得有些模样了,蒙安顺伯青眼,等他在口外攒些军功,也能调进府军前卫当个侍卫。到时候你们又能在京里相会了。”   崔燮点了点头:“我这些日子也一直念着王兄,知道他一切安好就放心了。想来用不了几年工夫他就能进京,此前我若有些年节礼要捎给他,还要劳大人代我传递。”   王指挥道:“叫伯父就好,叫什么大人。你与项祯情同兄弟,老夫也就托大称你一声贤侄——贤侄你那家人和产业只管安心地放在这里,只要我这个指挥使还在,凭谁也不敢朝你这儿伸手。”   崔燮大喜过望,躬身谢过他的好意。   国子监给他开的假期有限,拖了十来天,到不能再拖的时候,他才和众人依依惜别,拉着通州魏知州和刘师爷赠的书,谢千户送的颜料,捎着捧砚回了京城。   等他孤身进到崔府,崔榷已经等他等得不耐烦了:徐家天天骚扰,吏部恨不能把这个参议也收回去,他原先嫌云南远,现在云南这差都成了难得的指望。   一见长子回来,崔燮便匆匆把家里的事交托给他,叫人装了四五辆大车的行李,支了帐上能动的现银,带着两个新纳的妾和几房家人,车轮滚滚地奔出京师,去云南赴任。崔燮带着家人送他到城外,后面一辆大车里跟着被他抛下的几个老妾和儿女,都哭天抹泪,哀哀欲绝。   等到那车队隐入林后,崔燮便过去劝他们忍忍泪,那个生了儿子的吴氏悲声说:“老爷把帐上的银子都支走了,只带那两个狐狸精去享福,却不管家里二老和我们的死活,往后这日子可该怎么过啊!”   ……   崔郎中、不,崔参议老实确实能干出这种事来啊。当初就能让长子只带三十多两银子在外面自生自灭,如今又支走家里现银,让京里一家老小衣食无着,他怎么一点儿不意外呢?   崔燮冷冷一哂,低声劝她们:“姨娘们莫再哭了,家里有我在,总不能饿着弟妹。我回云看看家里有什么可当可卖的,都拿去换银子,再打发几房没用的仆人,开源节流,总能撑过去的。”   他记得崔家有几个铺子,索性挑个地方好的,左手倒右手写到崔源名下,在京城也开个居安斋。   他这么正直地算计着养家糊口,几个妾和二小姐云姐却不知怎么,像是叫他吓着了似的,立时闭上嘴,谁也不敢再哭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过度一下,以后接着读书赚钱考科举   我从前查明代官员休假时,不知怎么就记得是国子监生五日一休沐。现在看国子监资料,觉得这个休假跟考试教学的节奏对不上,再一查果然是记错了,初一十五就歇两天!五日是庶吉士的待遇!   这智商也不想再说什么,大家多原谅我几次吧 第74章   崔参议走时虽带走了帐上所有的现银, 但少了他跟徐夫人掣肘, 对崔燮来说,要在这个家生活下去反而容易了许多。他带着姨娘和弟妹回到家, 先换了衣裳拜见祖父祖母, 跟他们讲了这一路送行的事。   老夫人宋氏眼也不眨地看着他, 叫人给他端杏酪喝,拿小巧雪白的果仁蒸饼吃, 也不怎么在意儿子怎么走的。   崔燮说到崔榷“思恋二老, 哽咽不能言”时,她才叹了口气:“他这一走也得几年不能回来了, 也不知我们两个老的还能熬到他回来不能。”   崔燮曾经历过亲人死别, 听着这话就有些难受, 安慰道:“祖父祖母是有后福的人,必能看到父亲……升到部堂的。”   老夫人摇了摇头,勉强笑道:“我跟你爷这辈子能看到你读书上进就够了,也不消指望别的。”   崔家老太爷虽然瘫在床上, 人倒还明白, 只是说话时呜噜呜噜不甚清楚, 唯有老夫人这样真正亲近的人才能听懂。他的眼珠儿转过来,看着崔燮说了几句,宋老夫人慢慢点了点头,叫张妈妈去拿对牌和钥匙来,点手招呼崔燮过去,把这些都塞给他, 说:“往后这个家都是你的,你当长子嫡孙的就多辛苦些,把这家撑起来吧。”   崔燮不意这对老夫妇这么信任自己,对比他自己之前转手铺子的想法,倒叫他感觉有点儿惭愧,接过东西说:“祖母放心,我会让大家都过上好日子的。”   老太太明理地说:“你老子不省事,把帐上的银子都支走了,倒要辛苦你了。你该裁撤的裁撤,有谁不满的叫他们只管来闹我,我看这家里有谁作妖。”   她多年不理家事,私房银子也不多,便索性动了棺材本儿,拿出二百两替崔燮周转。又指了张妈妈帮着崔燮管库里的东西,找外院的管事、店铺管家查帐,并叫崔燮放开了手整顿——有那故意欺他年少的,都打发出去也不妨。   崔燮温声细语地答应着,又握着祖父的手坐了会儿,叮嘱他好好休息养生。   从上房出来,张妈妈就问他:“我的大少爷,咱们先从哪儿看起?”   先看看中午吃什么吧。家里还剩老两口、四个妾、三个儿女和十来口下人,总得先把这几天的饭食解决了。   张妈妈点点头,便领他去大厨房。厨下此时正做着饭,他们俩进去看了看,缸里还有几石存下的米、面、梁、黍、豆,年前备下还没吃完的火腿、咸肉、腌鱼之类。还有些崔榷没走时采买的鲜肉、鱼、萝卜、笋、新鲜菜蔬,搭着也够吃些日子的。   老太爷和老夫人的钱是办后事用的,不能轻易动。可家里大头的银子早因为崔参议前后跑官花了,铺子帐面的现银也叫他拿走了,得到下个月才有银子进来。如今又到了做夏衣的日子,又得发月例,崔燮又要进国子学念书……   如今改了大少爷掌家,是拿老夫人的银子先垫上,还是克扣他们的月例和衣裳?   全家上下都紧张地盯着崔燮。   他也没跟这家人客气,先找人要了家里的帐目和房地契单子,从刘、徐二位夫人的嫁妆理起。   刘夫人的陪嫁这些年抵抵当当的都添补家用了,剩的书坊和一点首饰也教老夫人给了他。陪嫁来的丫头和整房家人都叫徐夫人打发了,有几个在庄子上,有的发卖了,这家里现在也找不出个姓刘的了。   而徐夫人这些年尽心操持,也没落下什么好处:案子一发,徐家的人就尽数被崔榷打发出去了。如今崔家的店铺、庄子用的都是从外面现雇的人,家里姓徐的也清了一空,刘家那几户陪房倒翻身成了庄子管事。   但徐夫人还有一整房的家具和几大箱旧日陪送的衣料在崔家,此外又有一个南关外的小宅院和城南一个十几亩的田庄。前些日子徐家舅爷上门吵闹,就是来跟崔榷讨要这些嫁妆的。   崔老爷拖着不舍得给的,崔少爷给着却不心疼。当即拿了这两份房地契,准备清出徐夫人的嫁妆后一并还给人家。   张妈妈劝他:“这些嫁妆按理是该留给衡哥的,他们徐家讨要的也不占理。大哥就这么给他们送过去,怕是衡哥和老爷回来都要不高兴哩。再说这院子里家具一去,满屋空空荡荡的,老爷怎么住呢?”   老爷又回不来,管他怎么住。   他的心思耿直,说话还是要委婉的:“徐家前些日子来讨嫁妆的事我都听说了。徐娘子已经叫顺天府跟老爷断离了,咱们扣着东西不还,人家只说咱们崔家贪图徐氏的嫁妆,谁管徐氏还有个亲生子在?徐家要是真在意我那弟弟,等他长大了,自然要把东西给他的。”   张妈妈终究有些不舍,犹豫着说:“要么我再去问问老夫人?”   崔燮点了点头:“你便去问问祖母,咱们崔家可是要留一个出妇的嫁妆,还是想和徐家打一辈子的官司?”   张妈妈忐忑地走了,老夫人听说后,倒是连问都不问,直接吩咐她:“我孙儿是小三元案首,懂的比咱们这些后宅妇人多多了,你只管听他的命行事便是!”   有了老夫人撑腰,崔燮更不客气,立刻叫张妈妈清点嫁妆,大管事崔良栋安排人雇大车和力夫,等清理好了就带着嫁妆单子和给锦衣卫的首饰、银两单子一道送去徐家。   少了这些成套的陪嫁,崔郎中房里就只剩几件孤零零不成套的家具,看着也不顺眼。张妈妈欲言又止,想想帐上实在没银子,索性建议他:“大少爷要不把主院封了,等老爷回来再安顿?”   崔燮这样的大孝子岂能眼看着父亲的房子空置!   他毅然说:“我房里虽不是徐家陪送的那种镶螺嵌钿的苏样儿货,却也是上好红木细雕的整房家具,回头便先送进父亲房里应应急,我们小辈用什么倒不打紧。”他看见库里还有些榆木家具,能先凑合着用两天。等回头叫个木匠来,把这些家具给他当报酬,换他做套现代家具来,用着才舒心。   清点徐夫人的嫁妆时,他们还在库里翻出来积了几年的旧料子,其中大多是绸缎,几匹松江三梭布,还有不少上好的皮毛。崔燮叫张妈妈挑够了今年家里做衣裳被褥用的,剩下的全抬去崔家相熟的典当行估价,估着二两一匹绸布,五两一张皮子,也典了一百多的银子。   有这些活钱,这几天就能支应过去了。   他总算松了松心,吩咐张妈妈安排月例和衣裳的事,自己回到小院儿里,叫一个才留头的小书童松烟伺候着,磨墨铺纸,继续写陈情表。   上回上表是求皇上赦继母,这回则是要请求祭酒邱濬许他走读。   他自己写着写着都忍不住叹气——还没上大学就又请假又要走读的学生,搁哪个老师眼里都是麻烦吧?   可国子监是全封闭住宿制学校,每月初一十五日才得休沐。崔家如今又穷又乱,管事、掌柜们正人心惶惶,恨不能卷包袱逃了;祖父祖母长年病着,妾们身份不够,妹妹又才只十二岁……   他往国子监一住,自己倒是可以安安心心读书,这一家子可怎么过呢?   哪个有点儿担当的男人也不能这么干!   他丝毫没意识到自己又槽了崔老爷一把,转天一早便袖了这封信,背着书包到国子监报道。   监丞林大猷已经认得他了,见他来找自己,以为是来销假的,便说:“你来的正好,这几日有外省的廪膳生员入供,我帮你挑了几个北直隶的同号房,省得口音不通。”   崔燮作了一揖,含着歉意说:“劳烦大人费心,学生此来,却是要请大人再代我转呈一封书信给祭酒大人,请求在家住宿,每日走读的。”   林大猷讶然道:“你家又怎么了?”   崔燮惭愧地说:“家父昨日赴任云南,家中只剩下老病的祖父母,一个七岁的弟弟和未出阁的小妹。学生若住在监里,恐怕家里老幼的日子难过。”   林监丞忍不住叫道:“你这才十六,令尊怎么就……”   按律法十六倒是已经成丁了,也算是个能奉养祖父母的男人,崔老爷出去任官确乎是合情合理的。这又是别人的家事,又不干碍国法,林大猷也不好说什么,只能说:“我替你跟祭酒大人说说。你要奉养祖父母,照顾幼弱弟妹,这也是人伦大节,想来邱大人也会体谅。不过你的学业不可耽搁,否则我饶过你,教官也饶不过你。”   崔燮松了口气,诚恳地说:“多谢大人关照,学生一定努力向学。”   林监丞去替他申请走读,出门指了个斋夫带他去辟雍考试。   明朝国子监延序元代分斋教学的设置,将教室学生程度按分为六堂。新生进监要先考试,按程度分堂肄业:已通《四书》而未通《经》的,分到“正义”、“崇志”、“广业”三堂;已通本经,文理条畅的,分到“修道”“诚心”二堂;经史兼通,文理俱优的才能到“率性”堂读书。   洪武年间国子监还有签到到制度,签到七百天的才许升“率性”堂。如今因为做官都以科举为贵,国子生分不到部院的好工作,考勤、积分的要求也不那么严了,坐监的生员大多只是拿这里当个跳板,努力读书准备科举。   崔燮随着众生到东讲堂考试,默写了几条帖经、墨义、御制大诰,试了一条判语,作了一道四书题,一道本经题,便被分到了第二等的诚心堂。   ======================   他体验着大明校园生活时,家里的下人也将徐夫人的东西收拾好,送回了徐家。   几辆大车迤逦着穿过小半个京城,拉着大床、家具和箱子,送到徐家门外,几条街的人都跑出来看热闹。   崔家下人往日对着找上门的徐家人都得低声下气地赔笑,如今虽然是来送东西的,可腰板儿都挺起来了,声粗气大,敲得门咣当咣当响,高声喊着:“我们家小三元案首崔相公吩咐,让把徐娘子落在家里的嫁妆都给贵府送回来!”   徐府因着出了徐氏的事,他们在家门口儿都不大能抬头见人,家里的买卖也快做不下去了,所以才舍着面子去要嫁妆。可叫人这么大张旗鼓地送到门上,又翻起徐氏办的事,徐家的脸就更挂不住了。   徐老爷待要出门,怕人非议,待不出门,崔家的人又嚷了起来:“这里还有徐娘子的嫁妆单,和她被锦衣卫押送出京时,我们相公给她收拾的银两、首饰单子,请徐老爷拿去核实!”   邻居和外头听着热闹来的人都议论起了“徐晚娘欺凌继子,崔案首陈情救母”的故事,声音几乎不加压制,隔着院子都听得清清楚楚的。   徐家敢跟崔榷闹,是因为两方都不清白,闹开了是崔榷要怕仕途有碍,得想法儿遮掩一二。可崔燮是纯然的受害者:徐氏亲口供认了嫉恨前房之子,要夺他生母嫁妆;他却又上表陈情救母,占了忠孝大节。两家之间但有龃龉,就肯定是他们徐家的不是。   若叫他这么把嫁妆还回来,徐家就别提嫁女不嫁女,全家都甭想在京里住了!   徐老爷不得已叫人开了门,拱手说:“我女儿嫁给了崔家,生死就是崔家的人。崔家休了她,她也不是我女儿,这些东西也不是我徐家的东西。这位小哥把东西拉回去,告诉崔案首,我徐某教女不严,对不住他,这些只当是些许补偿,我们不能要!”   他表完了态,要关门进去,崔良栋却在门外抻着脖子叫道:“徐主簿千万别这么说,难道前些天不是徐家几位老爷到我们崔家要嫁妆的?我们崔家也不贪图你们家这点儿嫁妆,大公子宁可典卖家什,也要把徐府的东西补足,徐老爷可千万好生清点,别回头又到我们崔家门头闹腾少了什么!”   他叫力夫把家什搬下来,堆在徐家门外,叫儿子把写好的清单往墙上一帖,挺胸抬头地离开了徐家。   这些日子叫徐家吵上门儿要嫁妆,他们崔家总像低人一头似的,出门都要看看有没有邻居瞧热闹。如今大公子把嫁妆还了,连他们这些下人的腰都直了三分。   老爷不在,这日子也没什么过不好的么。 第75章   入学考结束后, 学正朱諲便叫斋夫给新生们分发新书, 拿了方巾、玉色襕衫和软皂绦组成的成套监生校服,让他们回去换上。   新生都往外舍号房更衣, 崔燮虽不住校, 也跟着混进号服, 坐在别人的床上大大方方地换了衣裳。   他个子还没长成,肩也薄, 还不是能撑起衣服的年纪。同样大小的襕衫, 别人穿着都合身,他穿起来襟摆却都拖在地上, 只好提起一块叠在腰间, 然后将衣袍裹得紧紧的, 用软绦连绕几圈勒住。   号房里其他监生不禁笑他:“好合体的直身,叫朋友一穿,倒穿出魏晋风度了。”   崔燮挨着人家床边走了两步,先确认衣裳不会散开、走路不绊脚, 才朝人淡淡一笑, 曼声吟道:“唯大英雄能本色, 是真名士自风流。”   这话他也不记得是谁说的,反正是个名人名言,把新同学们也都震住了。那个带头儿笑话他的中年监生叹道:“少年捷才,我倒不该以貌取人了。”于是问他:“敢问这位朋友上下?是官生、是恩生,还是举监?”   官生是指品官依例荫入国子监的子弟;恩生是指天子特下恩旨许入监的,往往以殉职于任上的文武官将之子为主;举监则是会试未中三甲, 却在乙榜上的举人。能分到诚心堂的俱是已通经书的,几乎没有纳粟入监的例监生,而捱贡入监的少说也该三十往上,甚或有到四五十的。   光看崔燮这把年纪,也没人觉得他会是哪个州县学里挨贡上来的。   崔燮低调地说:“崔某是恩生,但并非受父祖之荫,是蒙天子特旨加恩……”家里人都还活着呢,同学们不用举哀。   众监生都是刚贡入京的,消息不灵通,自然不知他是个得了皇上青眼的神童,只当是个朝廷遇上什么喜事,或家长送上什么祥瑞加恩给他的。   国子监遍地勋戚子弟,还有因杀贼立功入监的,被鞑靼掳掠后反而带着马匹逃回来,献马有功入监的……怎么来的也不新鲜。众人便也没多问,换了衣裳、互通了名字,便回去接着受学正训导。   朱諲见新生衣着整齐、长相不丑,精神也爽利,都有国子监生的样子,便微微颔首,教训道:“本监监规森严,不似你们在县、府学时,想去便去、想歇便歇。往后早晚通要点卯,须得在在讲诵簿签下一天所讲所诵所习,以备稽考。平时只许在学斋肄业,不许随意到外面嬉游。”   一群学生在下面唯唯应声。   朱学正又约束了几句纪律问题,叫斋夫出去叫了四个老生进来,给新生们介绍:“这四位是今日轮值的斋长。辟雍六堂每斋各有一名斋长,每天轮选四人轮值,便是管束你们这些监生的。往后你们写字诵书都由斋长监核,务必依序而来,不许僭越、吵闹。凡有喧哄学堂的,字体不佳的,背诵、讲解不全的,都由斋长主持惩处。”   国子监的惩处可不像县乡府学里,唯有岁科二试考到第四等才挨板子,而是稍有违犯就能“痛决十下”的。   新生们被这惩罚力度和学正大人的黑脸吓得瑟瑟发抖。四位斋长都已经习惯这场面了,在学正背后朝他们安慰地笑了笑,过来领着各堂新人往东西二堂认门。   率性、诚心、崇志三堂在东,各有十一间学斋。新生中没有能直接进率性堂的,大都在诚心、崇志两堂,总共十一人,有两个斋长分别引路;还有三四个纯粹凭年纪挨上来的,经书都记得不大全了,便发到西边三堂从头补习。   诚心堂斋长李珍将六个新生引到学斋外,指着本堂的十一间教室说:“往后除了会讲的日子去讲堂,早上点卯后就在斋里读书。每天功课须临法帖二百余字,诵讲《四书》、本经各一百字,兼习《说苑》《律》《令》。每月皆有考试,将试《经》《书》义各一道,再从诏、诰、判、表、策、论内选考两道。”   斋里的老生正在读书,见有新人过来,都伸着头往外看。李珍朝屋里摆了摆手,指了间空些的书斋叫新生们进去,拿出课表给他们传抄。   这一天是四月十三,背书的日子,明天十四会讲,后天十五就是休沐日。回来之后再背两天书,学生自己复述会讲内容一天,再背两天又到教官会讲,再背两天又是复讲……依此轮回。   计算下来,每月会讲六日,复计八日,背书十四日,剩下两天休沐,学习节奏比现代的大学生还轻松。   崔燮抄下课表,默默松了口气:以后就能在学校背书、写功课,回家专心画画了。那两套新旧版的《三国》都停在十一卷,再不出新的,读者得打上门儿了!   他以为自己坐得靠后,动作不明显,大胆地走了会儿神。可他身高不显,长得却显眼,一排三四十的乡贡里插着个十六岁的小嫩恩生,斋长在前头一打眼就瞧见他了。   李珍已经是四旬出头的年纪,家中子侄正和崔燮差不多大小。见他愉愉叹气,就像看见儿子发愁一样,不禁安慰了几句:“国子监功课虽然多,但用心些都能完成。我们这些斋长也都是你的同窗,又不是教官,略有些错漏,也不会轻易责难你的。”   崔燮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是误会自己嫌功课太多了。他也不敢实话实说,老实地低下头答道:“斋长说得是,我以后一定努力读书,不负圣恩。”   李斋长欣慰地点点头,到别的斋房拿来讲诵簿叫新生签名。   六位新生传着在讲诵簿上签名,崔燮拿眼睛一扫,脑内新生成PDF,把诚义堂近百名学生的名字都刻了进去。   他最后一个在讲簿上签了名,将簿子递还斋长。李珍道:“你们初来国子监,必定有许多要安顿的,今日便不查你们讲诵,先回去休息吧。明日卯正便起,辰初分按五经到讲堂听博士讲课。”   六位新生起身道谢,排着队往外走。李珍打开讲诵簿查看他们的名字,在末位看见“崔燮”两字,猛地抬头望向门外那队人,险些从位子上站起来——   那不是永平府小三元案首,皇上亲指进来念书的神童吗?!   他原以为这等少年成名的人多少都会有些傲气,想不到崔燮竟是这么个文弱可爱的书生。却不知他才学如何,是否能与上月入监的那位十六岁解元费宏相比?   李珍是也是北直隶人,心底有些盼着同乡的才子比江西的费解元强。不过北直隶与江西的学风相差甚远,崔燮虽是小三元案首,到底也只是生员,要与举人出身的费宏相比恐怕为难他了。   他暗自叹了口气,回去继续读书了。   ==================   新生一道出了国子监大门,那五个都往外号舍去,唯有崔燮出门就有人等着,在监门外跟他们拱手道别:“在下是走读生,要跟诸位朋友别过了。”   那几个人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往街上走,转身自相议论:“他不是跟咱们一个号房的吗?怎么就自己走了?”   “听说有家室的人住在别的地方,许是他带妻子读书的?”   “他不是个恩荫生吗,自然和咱们这些贡监不同。或许是哪家勋贵子弟,宅邸就在附近,平日就回府住去?”   他们这群三四十岁、有家有业有子有侄的人还挤着单身号舍,十几岁的少年居然就有家有业,回家住宿了!   几人在背后羡妒地看着崔燮,都以为他回去是“红袖添香夜读书”。实则他身边半个红袖都没有,回家见的一水儿都是中老年:他回家换了衣裳,拜见祖父母后,大管事崔良栋便给他拿来了崔府在京三间店铺、京郊和迁安两处庄子的帐目,还带了店里的掌柜来等他发落。   迁安的老庄子是四顷旱田,种的是小麦、粟米,一年也就四五百两收入;京郊却有两顷水田种了稻米,还有一顷棉花,每年能有七八百两收入。三间店铺有一间胭粉店,一间布铺,还有一间南货店,都是崔家进京之后置办的,本来就不是大店,还兼供着崔府自己人吃用,每年至多赚个几百银子。   三间店铺的掌柜是徐夫人用的人被罢免后才充上的,原都是崔家的世仆,都不大把崔燮这个少爷看在眼里,见了面就哭诉帐面上的银子都叫老爷提走了,生意周转不过来,今年年底恐怕不能交往府里交银子了。   这三人当初为了得这个掌柜的职位,也没少往崔良栋和他家人手里塞好处。崔良栋便特地在崔燮面前替他们辩解了两句:“这两年先是小王子犯边,京里日子不安生,上头的大人们都倒了不少,咱们的生意更是日渐淡薄。这三家店在之前的管事手里都有些周转不利,前两天老爷取走的银子又多,他们刚上任,还没完全接手,经营起来就更难了。公子体谅体谅下面的艰难,别怪他们不会经营。”   转头又对三个掌柜说:“你们难,府里的日子更难。如今府里也开不出支来,凭你们生意清淡还是怎样,府里开支的银子也得按日子交上。公子看你们这样勤谨懂事,也就不计较有疏失的地方了。”   三个掌柜的都拼命称自己勤谨清白,帐上有不对的地方都是崔榷和徐夫人取去的,要么就是前任不谨,他们上任这些日子尽心尽力地干活儿,分文未贪。只是这店铺确实周转不灵,几个月内恐难见着钱,还需要府里拨款支撑,不是他们要骗拿府里的银子。   崔燮若不信他们,不给他们钱,他们就能在这屋里一头撞死。   崔燮叫他们吵得头疼,摆了摆手说:“我不跟你们计较老爷掌家时的事,这帐我也懒得看……”   他这两年在迁安管书坊管的,其实已经会看三角帐和四柱清帐了。不过对崔家这几间店铺,他并没有认真对帐、管理的耐心,只想知道哪家盈利、哪家亏损,把不能盈利的倒换成他的书斋。要是都不盈利……他也不能全换了,还是会费点儿心,给崔家留一条明面上的收入渠道的。   他把帐目扔了,看着三位管事说:“只说今年能收入多少,明年能收入多少……做个五年计划吧。”   作者有话要说: 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   出自明代万历年间的洪应明的《菜根谭》 第76章   一个十六岁的少年, 从小除了读书没干过别的, 刚从山沟沟回城,连帐都不会看……遇上这样的东家, 是坑他呢, 是坑他呢, 还是坑他呢?   三位管事不用多思索,就都拿了主意。   那位南货店的掌柜崔大会最理实气足, 抢上一步站到崔燮面前, 手按胸口,叹着气说:“公子不知, 咱们这南货店得按季从南边儿贩运来新鲜的香糖果子、茶叶香花、鲍参翅肚、火腿腊肉、油盐酱醋……若无现银周转, 便没有新鲜货卖。还有送货雇的船、车马行还都待找咱们结银子, 那些都是万万不能拖欠的。”   他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挤出几滴泪,睁着一双浑浊的老眼看着崔燮:“不是老奴不想着家里艰难,实在是有心无力,还得厚着老脸求公子拨些银子维持过这一年。明年就能少亏些, 慢慢缓个一二年上就能赚钱了, 那时候就要年赚二三百银子也是有的。”   崔燮默默给他打了个负分——哭得太假, 流泪的速度太慢,哭不出来也不知道提前备个道具,一点儿也不敬业。   比他这种认认真真设计场景、塑造人物的表现派差远了。   他淡淡问道:“周转要多少银子?”   崔大会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明,拭着眼角说:“老奴知道家里艰难,不敢多要,只要公子能给凑二百两就好。店里的货有些陈了, 要换时新的才好卖;要给船家包船银子和沿途锐银;还有店里伙计的月钱、打点官府和钞关的银子……”   崔燮摇了摇头:“太多了,实在不行……”   崔大会急着要钱,也顾不上装哭诉苦,凑到他面前连珠炮似的说:“公子别只听银子多就不想出了,须知这银子也是有来处、有去处的。做买卖要抢的尖货俏货,咱们若不拿出本银贩好货,又有谁肯来买呢?”   崔良栋也跟着劝:“这南货店只是一时周转不灵,平常生意好时,一年也能入帐四五百的银子哩!”   崔燮笑道:“生意好时入帐四五百,生意不好时倒贴二百,那我何不关了他,把铺子典租出去?我那迁安的老院子还能典出一百两呢,京里这又是带着铺面的,租也得租他二三百一年不是?”   这个败家的少爷!   这南货店的铺子一年挣的可不只四五百两啊!就是老爷和徐夫人当家时,那里的掌柜、帐房也都赚得盆满钵满,他正想趁着少爷不懂事多揣几两回去,谁知道这少爷竟能不懂事到这地步,连铺子都不干了!   他这回是真从心底发出火儿来,就差扑上去按着崔燮摇晃了,放高了声音叫道:“铺子里还屯着几百银子的货呢,若要租铺子出去,这些可就白折在里头了。公子三思啊!”   公子不耐烦地说:“嫌货品少,不值钱的是你,说值钱的又是你,我听你哪句好?我看你也没甚成算,不是个掌柜样子。”   崔大会的眼瞪得圆圆的,张嘴就要反驳。   崔燮瞥了他一眼,拿起绸缎铺的帐簿,朝掌柜崔金枝招招手:“你来说,这绸缎铺好赚钱么。”   崔金枝吸收了前辈的教训,镇定地说:“一时之间虽大赚不了,但存货还能卖一阵。赚的钱下个月捎到南边儿上些绡纱绫之类轻盈的料子,倒几手店铺就能缓过气儿来,不过要说赚钱恐怕得到年底了。就不说店里卖的,府里上上下不也得换四时衣裳么?”   崔燮神色淡淡,不知在想着什么。出了会儿神,又问脂粉铺的掌柜崔庭:“你那店又如何?赔不赔钱?”   崔庭等他这声问等了半天了,他才落声便赶着挤出满脸笑纹说:“不赔不赔!不仅不需家里掏一分钱,也不能耽搁老夫人和二娘子、如夫人们用脂粉绢花!”   他小意儿看着崔燮的神情,卖力自夸:“咱们家铺子里的铅粉都是桂林进的,真正和尚升炼的好铅霜……”   崔燮微微一笑。他就觉得自己说到了公子心上,夸完铅粉又夸胭脂,说店里的口脂都真正是虫白腊合的。   崔燮朝空中虚按了按,叫他先停一停,招崔良栋过来说:“三位掌柜说得都有道理,只是我平素不是理事的人,光听你们说这些也听不出什么。这件事还得交给你负责——   “家里没银子,撑不住三家不挣钱的店,我打算卖一间换成活钱。剩下两间么,也得看前途如何:哪间好就把人手都并到哪间,全力经营;差的就索性先租出去拿几年稳定的租子,回头再看有什么合适的买卖。”   崔大会直觉他是要把自己这间店卖了,脸上一时都有些狰狞,暗暗握紧拳头,看着崔燮说:“大公子年纪还小,有些事不明白。咱们这样的人家哪儿有变卖产业的?一旦开了这头,掌柜的和底下的伙计们心就都散了,哪个给你好生干!何况大公子年纪还小,这家也不是你一个人当起来的……”   崔燮点了点头:“这家不是我一个人的,我也不会听听你们说这几句就下结论。我刚才说了,五年计划嘛。你们每家店做一份,要详尽一点,我拿去给老太爷、老夫人、二姐、三哥还有家里的姨娘们参详,大伙儿都说好的再留下来。”   他看那几个人都一副愣怔样,索性叫小厮松烟拿了笔墨和打格稿纸来,给他们分别写下店铺名称、建筑情况、地址、库存、员工数量、每日客流、店铺年收入、借贷状况、货款、员工薪资、意外耗损……等项目,叫他们照着表格回去填数字,再照此预测一下未来五年的经营状况。   那三个掌柜苦着脸说:“这怎么能做得准呢?谁也不清楚五年后什么样的。万一小人们做多做少了,到时候收入有差池的,我们也担不起这责任。”   崔燮道:“将来怎么样是将来的事,现在我只要你们写个计划,你们都不肯写,那就是没有做事的心了。索性大管事你再去店里挑几个肯做计划的人接手……”   别啊!   胭脂、绸缎铺的掌柜连声说:“大少爷莫恼,我们做!我们会做!”   南货店的崔大会还想挣扎一下,咬着牙对崔燮说:“大公子只是嫌南货铺回钱慢了。可那两个铺子也都要靠南货铺的人手船只捎带运来回的上等货品抬门面。大公子若一径只想着省钱,不舍得投在路上,那也只能卖些京里的陈货,赚不上什么!”   崔燮说:“我学业忙,不能去店里看,明日你们把店里最上等的货品各拿几样来给我,我看看成色。”   说罢眼珠一转扫向大管事,淡淡吩咐道:“崔大会掌柜不会做计划表,大管事你就找个人代他做。该填的数儿叫店里的人清点,以后五年的数字就按着前头的推算,要写的清楚简单些,家里人都要看的。”   他们写毕业论文时全是自己写的,还要上知网查重,谁敢说我不高兴,不写了?这个计划表他都给拟出那么多重点了,还拖着不肯做的,就是工作态度问题了!   大管事看到了插手店铺的希望,也不管崔大会脸色难看,笑吟吟地说:“公子放心,这事小人去盯着他们办,必定弄得妥妥帖帖的。”   崔燮点了点头:“也不用太急,叫店里人都帮着弄一点儿,十天后拿过来就行。”   布置完了资产评估任务,他就把管事、掌柜连同小厮一道儿打发出去,自己在小书房铺纸画画。   进京这些日子他已经打好了几张腹稿,只是怕崔榷知道了又给他找事,一直没动笔。好空易熬到这位老爷去云南上任,他也不想再拖下去,就拿出裁得和《六才子三国》大小一致的画纸,先用界尺打了画框,拉出背景的透视线,依透视关系安排家具布局,先画了周郎吐血图。   这副图他早在心里拟画过无数回,真正动手时,每一笔下去都是一气呵成,线条都不用再修改。周瑜吐血时悲凉又不甘的神情和小乔深情的凝视都在他笔下展开,他修改了一下构图,让小乔站在周瑜身侧伸手相扶,两人指尖相触,似握未握,以表现周瑜临终失力的感觉。   这种彩色印刷画上色上得简单,都是一层层的平涂。因他不在迁安,不能再等印样出来后告诉工人怎么调整颜色,就另拿一张纸分勾出上色模块,分片、分层标注颜色,写明印刷效果是该柔和些还是硬实些。   这么一张图做下来,比平常多花了近一倍的工夫。但若工匠能印出合他要求的画,不用叫人从迁安一趟趟往返送样稿校色,那就还算省了许多时间。   其实最好的办法是直接把书铺搬到京,只是书斋用的工匠都是迁安本地人,恐怕不愿意挪动。   他现在更希望的是把崔家打通的那条南北商道握在手上,从南方直招来技术好的熟练匠人,采买合适的雕版,在京里建起居安斋旗舰店。到那时京里、通州、迁安三家书斋串成一线,不仅运货方便,还能互通雕版,印刷速度也能提升上来。   将来书印得多了,还能通过这条走熟的、安全的商路将彩印书销到南方,回程时再捎几船南方的新书过来……   微凉的夜风从窗口吹来,给他头脑降了降温——后天就是休沐日,小崔启应当会来国子监看他,还是少想点儿没用的,多画两张稿子给他带过去吧。   于是他借着灯火又打了卧龙吊孝的线稿,转天天不亮就爬起来上了色。亏得灵堂里都穿得一片素白,色彩简单,连上色带分版,有一个多时辰也就收了尾。   ===================   这一天才是崔燮正式上学的日子,又赶上博士会讲。他不敢迟到,提前半个时辰就打马出门,以骑自行车的速度奔行过京城大街,提前一盏茶工夫坐进了讲堂。   早上的大课是国子监司业费訚主持,讲的是《孟子·离娄》章句。   费司业年纪只比林先生大几岁,却是会元出身,学问精熟,教课水平也明显高出林先生一大截。他讲课时不只是按着宋儒经义照本宣科,而是从经史中旁征博引,每一字、一句都有来处,听后就叫人感觉自己也有那么丰富的知识似的。   崔燮拿了枝自制的炭笔,边听边作笔记,恨不能一字不落地把他讲的抄下来。可恨这时代没有PPT,也没有黑板,不然老师在上面板书,他们在下面抄,不就省力多了?   将来他当了国子祭酒,一定下令给国子监所有讲堂、学斋都装上黑板!   他心里暗暗发誓,字也写得越发飞逸,会背的经义只写头尾两个字代表一句。记到没学过的文字时,他简直恨不能改成横排版式加快速度,可旁边坐的学生已经有几个在看他了,连那位司业也看了他两眼,他更不敢表现得太特殊,只能老老实实竖写。   费司业滔滔不绝地讲了一上午,竟连个教案都没有,所有东西都是盛在脑海里的,再偏僻的史料说起来都是挥洒自如,完全没有过停滞、思索的时候。到这一场大课讲完,他脸上也不带疲态,袍袖一拂,潇洒地从堂上走下来,叫学生们散学。   学生自然不敢走,都站起身恭送他离开,只有一个年小的学生跟在他身后同行。   崔燮低调地混在人群里送他,却不想司业走到他身边忽然站住了,还拿起了他的笔记本和笔看了几眼,问了一声:“你方才记的就是这些?不怕只顾抄记,耽误了听我讲的东西么?”   上课记笔记是每个天朝学生都有的好习惯,不然临考前拿什么背呢?   之前他在林先生那儿也这么抄,林先生没纠正过,他也就顺着习惯写了,却不想费司业不高兴这样。   他在老师面前一向老实,低下头解释道:“学生基础不好,听司业讲到不知道的地方,就想记下来回去慢慢查。若不记下,就怕回头忘了。”   费司业也不像真要责怪他的样子,翻看了几页笔记,点了点头:“知道自己不足,肯上进向学就好。只是你记得这么细,怕只专心抄写,有些该听、该思索的反而漏过了,倒失了会讲的本义。”   崔燮连声应是。   费誾把笔记放下,温和地说:“若有不懂的地方,就找本堂助教问,或者我在时来寻我也可以,不用拘谨。你家里没有的书可以去彝伦堂里借阅,你若有心向学,就该多读几本,莫辜负了这般年纪。”   他甩了甩袖子,洒然离开。身后那个年小的学生倒是驻足多看了崔燮一眼,却也不曾开口,只朝他拱了拱手,匆匆追上费訚,也离开了讲堂。 第77章   那个小书生看着也就像个高中生, 长得斯文秀气, 穿着修身的青袍,在费司业和周围年长监生的衬托下显得越发稚嫩。   崔燮不由多看了他几眼, 身旁几个监生也正低声议论他:“那是江西的十六岁解元, 去年跟他叔叔同榜中举, 一道儿进京会试的。今年会试中了乙榜,不肯还乡, 就进国子监读书了。”   十六岁的解元?真年轻啊, 唐伯虎几岁中的解元来着?   “神童啊!”崔燮跟着感叹了一句。身后忽然有人轻笑了一声:“崔案首不也是神童吗?”   那几个正在议论江西神童的监生也意识到刚才是他这个比费宏还小一岁的书生在感叹对方是“神童”,都觉得颇有趣味, 看着他笑了起来。   崔燮下意识答道:“那不一样……”人家是货真价实的十六岁解元小神童, 他光上学都上了十八年, 早已经是大学毕业两年多的社会人了。实在是生存所迫,不得已才厚着脸皮装神童的。   他回头看了一眼问话的那个人,是个约么三四十岁的文雅书生,正朝他微笑着。那人衣裳浆得笔挺, 方巾迎面镶着块碧玉, 腰间也缀着玉佩、荷包, 像是个讲究人。   他拱手道:“这位先生缪赞了,崔燮不过是侥幸蒙考官取中,又得了皇上恩典才能入监,如何能与费解元这样有真才实学之人相比。我看先生气度不俗,也不似寻常人,却不知先生尊讳?”   那人答了一礼, 笑着说:“我不是先生,也只是个学生。敝性张,单名一个峦字,是今日值班的斋长。昨日甯斋长领你们六人到学堂的时候我便见着你了,不过崔案首时没注意到我吧?”   崔燮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敢,张兄叫我的表字和衷就好。我昨日初入国子监,有些紧张,没太敢看同斋的前辈们,还望诸位见谅。”   他坐的地方是诚心堂学生听讲时固定的位置,周围都是先进的前辈生员。   这位张斋长自陈已经四十了,算是前辈中的前辈,靠年资被指为斋长。其他贡监人少说也都是三十有奇。偶见有二字打头的,不是州府县学选贡上来的俊彦,就是运气好前头没有几个挨贡的,到年纪就贡上来了。   崔燮跟这群人团团见过礼,几个前辈还拿着他用纸带缠着细炭条做成的速记笔和笔记本看了看,夸他有巧思。用墨笔作笔记无论如何也赶不上授课的速度,反而容易打断思路,用炭笔就快多了。笔尖儿将要磨平时,用小刀削掉外头一段裹纸,就又能露出可书写的部分,用着也方便。   崔燮谦虚地说:“这也是我胡乱做的,这炭条软,蹭了又容易脱色,回去还要尽快重抄一遍。”可惜他翻遍了化学书也没找着石墨的记录,不然就能做真正的铅笔了,那才是神器。   几个书生啧啧赞叹,拿过笔在自己的书页边试写了几个字,又都放下笔,摇头笑道:“看你用着方便,我们自己写起来又不是这么回事了。要练出这一笔字来,少说也得数年勤苦。你在这种小地方都要下如此心力,也难怪有今日之遇。”   墨条用着虽然麻烦些,他那笔记倒是叫人看了就喜欢。不仅内容记得周密,字体也规整,都是一格双行大小的颜体的正楷。   翻着翻着,一名监生忽地失声道:“司业释‘法则尧舜以为规矩’一句时,还引了《春秋繁露》的‘是故有巧手,弗脩规矩,不能正方员’?我记得竟有些模糊了。崔贤弟,你这笔记借我抄一笔……”   岂止这里,再翻到后面“齐景公涕出而女于吴”一句的注释时,引自《吴越春秋阖闾内传》的“齐侯使女为质于吴,因为太子波聘齐女”这段史料他也没听进心里。   他有记差的地方,别人也有。《孟子》人人都熟,司业引证的史料却有不少生僻的,只有潜心学问多年的人才能从浩繁卷帙中挑捡出来,授课时恰到好处地插在讲解中。学生们听他讲的天花乱坠,脑子却跟不了那么紧,难免有些句子记错或记漏的。   往日大家记的笔记都少,错漏的大都又是教官旁征博引的部分,无干大节,复讲时助教也不纠正,就含糊过去了。如今按着崔燮这本儿笔记一对,可就把记得不准的部分都对出来了。几人凑在桌前念着生疏的句子加深记忆,零星有路过的监生也循着声音停下来,边听边和自己记下的相印证。   不知不觉,就有一圈人开始围着那张桌子补笔记,连午饭也顾不上吃了。   崔燮被他们活活挤到外围,背着小书包倔强地站在门口,暗暗感叹:不愧国子监生,就是爱学习!比他们迁安县那些开诗会、酒会、图书馆沙龙的才子觉悟高多了,难怪年年会试中第的大头儿都是监生呢!   他觉得这笔记相当有用,下午《诗》经博士林大猷的经学课上,也照样记了笔记。不过这回记得就不敢那么投入了,目光尽量落在老师脸上,只偶尔扫一眼页面确定位置,大部分时间都靠手感记。   林教官不止是《诗》经博士,还兼绳衍厅监丞一职。崔燮请假、请求走读都是跟他打的招呼,也算是在他面前混了个脸儿熟。   这位监丞对他的境况隐然有几分同情,看他抄笔记也不那么反对,下课后反而提点了几句:“作抄记时不要这么一股脑都写下来,容易模糊重点。学《诗》时要专务解析传注,对照《左传》史料和注疏就够了,如今《公羊》《穀梁》二传为主考官弃取,当世学者研究的也少了。”   崔燮霎时心领神会——老师画重点了!   以后记笔记时得拿几枝彩笔,随记随把重点勾出来,考前复习时就紧着划过的知识点背,超纲的可以放一放。   他不禁想起自己上辈子上学时,全班同学的书都用彩色圆珠笔和荧光笔画得花花绿绿的样子,眼中笑意流转,五官舒展开,整张脸都明亮了起来。   林大猷不知他在想什么,见他听了自己提点就忽然笑起来,便以为他是学有所得才这么高兴,微微摇头,也露出几分笑意。   这学生果然是个好学的种子。   他就喜欢好学的学生,不禁又提点了崔燮一句:“你们过几天要做复讲,到时候不必全遵我课上讲的来说。我讲的以大义为多,其中也杂了我这些年研读汉唐宋经学大家之作的心得。可你们这些学生读的先儒传注少,心中还未能发自己的解释,若是按我这样通讲大义,就只能是复诵今日课程。不如先从训诂音韵入手,详熟基础,也可言之有物。”   崔燮认真记下,恭送博士离开,然后开始作每日必作的功课:写字。   不管是会讲、背书还是复讲的日子,每天都必临一篇十六行、每行十六字的法帖,写不好的要交斋长“痛决十下”。虽说如今监里管的不大严,斋长也拉不下脸来打人,但全班功课都要给斋长看一遍,写得不好自己也是丢人的。   他拿出考试的认真劲头临帖,邻座几个不大熟识的书生倒顾不上写字,而是先找他借笔记抄,好赶在散学前还他。   他把折页笔记本推过去,大方地说:“各位拿回去抄就是,别耽误了正业。那些内容我都记下了,不看也无妨。”   他脑子里有硬盘金手指,抄的笔记都已经印成PDF了,回家照盘抄就行。   那几位书生却已为他是真过目不忘,心里暗暗羡慕,叹道:“后生如此天资,又肯下工夫苦学,做前辈的只得避路,放他出一头地了。”   他们也不好意思真把别人的笔记带回号房抄,客气了几句,便将他的笔记本拉开,各抄一段,回去后好拼凑成整版的。张斋长过来巡视时,也没太约束他们,只叮嘱他们不要出声影响别人。于是抄笔记的人越集越多,抄得也越来越快。   崔燮凝神临完一张法帖,准备交作业时,众生竟已抄完了笔记,将原版还给了他。   他们可是用毛笔抄的,这得是什么手速!不是手速就是记性好,没多少要补的!崔燮不禁感叹:监生真是卧虎藏龙,将来可得加辈努力,别让人家笑话他是走后门的。   =====================   从国子监苦学回来,家里又是一片俗务等着他处置。   那三家掌柜各自从店里拿了上好的货品:南货店有鱼翅、淡菜、瑶柱等干货,有苏杭的龙须糖、蜜饯果子;脂粉店有桂粉、轻粉、沤子、绵胭脂、腊胭脂,各种香花头油,还有据说是海外来的真正蔷薇露;绸缎店有蜀锦、杭绸、丝绒、妆花绫罗,有松江的精线绫、三梭布……   崔燮仔细看着东西,不时问一声商品名和价格,偶尔看到喜欢的就多看几眼。   比如一匹大红丝绒,色泽又正又有光彩。要是搁现代,他就拿这个做成锦旗送到北镇抚司衙门,写上“立衙为公、执法为民”。只可惜他现在受孝道拘束,不能因为锦衣卫判了他前继母的刑而给人家送锦旗,只好等以后有机会了。   他遗憾地放下绒布,又看了一匹妆花绫的料子。   那匹料子也是大红的,摸着手感就特别舒服,还够轻薄柔软,做成衣裳正合适这个时候穿。他一直觉着锦衣卫的大红曳撒好看,碧绿的总不如红的衬人,这样一匹料子,要是做个红曳撒,领边儿镶上雪白的亮面绸料……   再骑个白马就更好了。   崔良栋见他似有喜欢的东西,便上前殷勤地说:“这都是小的看着他们挑的最好的东西,公子可要留用一二,或是给老太爷、老夫人尽孝?”   反正都是自己家的东西,拿了也没帐,公子还能念念自己的勤谨孝顺。   他先说了这些,三位掌柜怕自己饶着白送了东西,倒叫他得了便宜,忙也跟着表白自己就是送这些货品来给东家赏玩的心意。   崔燮原本只想看看店里卖的是什么,如今看着东西好,倒生了几分送礼的心思。那些吃喝的东西就算了,谢千户是个雅致的人,送吃的太俗,倒不如送瓶蔷薇水,送两盆鲜花儿,再送套曳撒……   不不,送衣服容易不合体,还是送料子吧。   可送料子的话,他家里也不缺那个,要是拿回去就直接压箱底,不做怎么办?   要不还是比量一下他的身材,按着电影里改良版的飞鱼服给他做一件……至少他会穿上试试吧?   硬盘里有没有张曼玉那版的《新龙门客栈》来着?里面的飞鱼服他记得都挺好看,挺衬身材的。就是没有那部,粤语文件夹里好像也有几份《金瓶》开头的文件,明代背景的电影里,估计总会有锦衣卫出场吧?   他认真思索了一阵,便点着自己需要的叫他们留下,带着几分笑意说:“这些留下吧,我得拿些东西送人。店里要卖的东西我也不能白拿,明日给你们拨银子过去。”   崔良栋急急道:“这都是家里的东西,哪儿能要大少爷的银子!”   崔燮摇了摇头。   这是他要给人送礼,怎么能拿崔家的东西?   他手里还有书铺,崔家这一家老小却都要指着这三间店铺过活。他花崔参议的钱真不心疼,可他能自己拿着别人家没疼热的银子送礼,叫那几个没有赚钱能力的老弱病残在后院节衣缩食地过日子吗?   他吩咐道:“这些东西的帐都记下吧。这些日子大伙儿都艰难,帐目更要清楚,店里的东西不仅我,别人要拿也叫他们付钱,没钱的就记下帐来报给我。今日暂且这样,回去好生做计划,我等着呢。”   三个掌柜兴冲冲的送礼,以为就跟当初夫人掌权时一般讨好他,让自己安安生生地当这个掌柜,想不到还是逃不了那五年计划,都臊眉耷眼地回去了。   转天便是国子监的休沐日,早上祭过孔子就能放假。崔燮早早叫人备了车,在车里放了几瓶蔷薇花露和两盆据说是名品的兰花,放学后在学舍外找了找,便见到崔启在国子监门外张望的身影。   他今日似乎也特别打扮了一下,穿着青色直衫,带着软巾,整个儿人带着种成熟感,像是工作这两天忽然就长大了似的。   崔燮油然生出种“我家有儿初长成”的感叹,走到他能看到的地方,招了招手。崔启一眼便看见他,朝着他飞奔过来,那股急切的模样还跟从前一模一样,之前长大成熟的感觉倒像是崔燮自己生出的错觉了。   小崔启跑过来,欣喜地叫道:“大哥你出来了?小计掌柜也跟我来了,有许多事要跟你说来着。”   崔燮抬手摸了摸他的软巾,笑道:“我正好也有事要和你们说。不过今天我得先去给人送个礼,你们先陪我过去一趟,回来再找个地方说话。” 第78章   打从上次叫崔源进京送礼, 崔燮就记下了谢千户的地址。   本当进京就拜见他, 只是这趟进京是为了那个案子回来的,到了家又是礼部演礼、又是进宫奏对、又要回乡祭祖……再加上有崔老爷在家里晃着, 他怕节外生枝, 就一直拖着没成行。如今崔参议到云南上任, 又恰好赶上国子监放假,正是出门访客的日子, 他们书斋的事等见完客再说也不迟。   崔启和小计掌柜也是赶车来的, 崔燮索性把礼物搬到他们车上,打发那个车夫回家。因说是去给谢千户送礼, 小计掌柜又嫌他的礼看着不热闹, 不像个送礼的样子, 又代他买了一篮时新的佛手瓜,两盒寿字篆香,四攒盒点心,几件象牙雕的小摆件儿。   计都原还想叫他买一条犀带, 崔燮跟着挑了几条, 都不大可心, 索性还是等做衣服时画了电影里的让人配套做来。他便扔下那些腰带,改买了一对犀角的杯子,带着两人道去了谢府门上。   门子虽不认得他们,但看到投帖上的“国子监生崔燮”字样,眼睛立刻就亮了:“原来是作《四书对句》的崔案首!案首请进来少坐,我家大人早上去镇抚司衙门了, 过不多久就能回来。”   崔燮摸出银子要打赏他,捧砚便已先送上去了。那门子连忙推辞:“我们大人一向推崇案首的书,家里也时常惦记你老,我怎么好要你的银子。”   两方来回客套了几句,那门子才肯收了银子,领着他们到客厅里坐。谢家家人大都听过崔燮的名字,知道他大体情况,见门子领着一个十六七岁、好看得叫人眼前一亮的少年监生进门,顿时都猜测他是不是姓崔。   谢山是认得他的,远远便迎上来叫道:“崔小公子,你怎么来见我们老爷了?”   崔燮笑道:“原来是谢大哥。我进京许久还不曾见过千户,今日特来拜望的。”   崔启也笑着叫他“谢山大叔”,只有小计掌柜没怎么见过他,在这锦衣卫的院子里还有些拘谨,低了头恭恭敬敬地打招呼。   谢山满面春风地答礼。他来回跑了迁安多少趟,如今见崔燮亲自上门,就知道自己往后终于再不用跑了,心里暗暗念了几声“弥陀”,格外热情地招呼他们。   谢家老管事也想来看看勾搭他们千户读书的神童长什么样,亲自领着人送茶送果,坐在偏厅里陪着崔燮说了几句话,问他怎么想要来看他们千户的。   崔燮笑道:“早该来拜访千户,只是家里出了些事,一向不得工夫。如今赶上国子临休沐,便带了些礼物过来拜访,还望老人家替我转呈千户。”   崔启过去代他奉上新写的礼单,老管事起身收下,满面笑容地说:“崔案首忒客气,等大人回来,老朽便将东西一样样搬去给他过眼,不能辜负案首一番好意。”   他扫了一眼礼单,见都是市面上能买着的东西,没有从前那些书啊画儿的,忍不住就有些可惜。   从前送的两张画儿可比这些俗物强多了,他们千户看着也喜欢。这崔公子在迁安倒爱送画儿,怎么进了京就不送了?   他一心替谢瑛着想,仗着自己年纪大,又是个家人,便老着脸皮问:“其实我们千户更喜欢案首的画儿和书,从前那两张画就一直挂在内室欣赏着,后来出的《四书对句》更是不肯离手。老奴厚颜问一句,案首如今可又有什么新作了么?”   崔燮心中一动,顺势答道:“我如今功课倒不甚忙,正在学画等身的大幅肖像,若千户不弃,我倒愿给他画一幅。只是光凭这双眼估量不准他的高矮胖瘦,怕身材画丑了,不肖似。”   谢管事见他肯揽承,还要画那种大画,便欢喜地说:“他的尺寸我都记着么!等我写下来给你……你上回画的那骑马图甚是好看,若是能画个穿官服、戴银花、装蟒带、捧玉圭的就更好看了。”   崔燮摇了摇头,专业地说:“人人画肖像时都穿官服,画出来显不出出色。千户那样的人物,穿得风流些较好看。我给他画一套穿贴里、系披风的来,保证穿上抬色,别人拍马也赶不上。”   谢管事道:“贴里怎地好看?还是直身官服好,庄重,再似顾长康画人时,给他颊上添几茎清须更有气派。”   添胡子是什么审美?顾恺之画裴楷时给他上添胡子,那是因为人家不是写实派,抓神不抓形;他可是写实派的,谢千户长什么样就得画什么样!   顶多就给加个磨皮、滤镜而已……   总之,他们艺术家就不能跟甲方低头!   崔燮提都不提他的胡子,强硬地说:“老人家想岔了,穿官袍的太拘束,不是年轻人的意思,等千户年长些再画那样的才合适。他如今这般年纪,自然要穿倜傥的衣裳。那画儿得的慢,回头我叫人先把衣裳做好了送过来,你叫他穿上了就知道,保准满北京找不着第二个这么好看的……”   “咳。”   一声轻咳从忽然门口传进来,打断了他们的艺术之争。崔燮转脸看过去,却见一道穿着青碧曳撒的身影站在门外,俊美又熟悉的脸逆着光正看着他。   他那滔滔不绝的议论蓦然卡在嗓子里,看着那人说不出话来。谢老管事忙站起身来,尴尬地说:“大人回来了?”   谢瑛在院儿里就听到他们俩热热闹闹地讨论给他添不添胡子,走到门口更是把崔燮那句“满北京找不到第二个”清清楚楚地收进了耳朵。   随行的家人都主动落后几步,低着头装没听见。谢瑛站在偏厅门口看着几人,见崔燮不说话了,便朝那三个站着的点了点头,迈步走进厅里,垂眸看着他问道:“崔案首怎么到寒家来了?”   崔燮下意识摸了摸脸皮,感觉并不发热,便自然地笑了起来,站起来拱手一揖:“千户大人客气了,我在大人面前,永远都是当初那个崔燮,大人只管直呼我的名字就是。今日来此还是来晚了,其实早该来答谢大人先前护持之恩的。”   一个“先前”,就把崔家这桩案子从头到尾涵盖了进去。   谢千户看到他递过来的眼神,心领神会,摇头笑道:“崔贤弟成日叫我大人,岂不也是客气的意思?既然你还肯亲近我这武人,我也不跟你见外,我虚长你几岁,你叫我一声谢兄就是了。”   崔燮立刻叫了声“谢兄”,说起要给他画肖像、做衣裳的事:“方才我并无冒犯谢兄的意思,实是觉得谢兄年轻俊美,平常在家合该穿得潇洒些。”   谢瑛笑道:“我诚不如贤弟俊秀,你也年纪轻轻的,该自己做几件好衣裳穿。”   他在迁安过得艰难,穿成那样也就罢了,怎么回京后也没做几件洒落的绸缎衣裳,穿着国子监的袍子就来见人?这袍子上肩膀松垮,袖口、腰间依稀看得出改过的痕迹,他们自己就没做套新的?   他却不知崔燮这衣裳前日新发的,还来不及照着样子做得,今天更是下了学直接就跑来见他,没舍得花工夫换趟衣裳。   谢瑛暗暗叹息,吩咐下人:“我回去换身衣裳,你们把崔公子带到上房招待。”   老管事引着崔燮去上房的客厅,谢山便在这里陪计小掌柜和崔启说话。谢瑛换了衣裳出来,跟崔燮重新见礼,问他:“崔贤弟这回又是来送礼的吧?”   崔燮道:“正是,如今我回到家里,手里的东西较在迁安时好些,便挑了些鲜花、花露来给谢兄熏屋子。再就是……”   “再就是崔贤弟要做件倜傥衣裳给我。”谢瑛笑着将他按到左侧的椅子上,转身坐在他右手,隔着茶几说:“我家里不缺这些曳撒、贴里和搭护,倒是上回分别时,贤弟说替我做的诗,如今可会做了?”   崔燮的嘴角往下撇了撇,很快又坚定地抿平了:“其实,我也会作诗了。”   谢瑛嘴角噙着薄薄的笑意,像是并不相信他这话。崔燮叫他瞧得反倒生出了好胜心,硬气地说:“真的会了。上回圣上传我入宫奏对时,就命我在御前做了应制诗,我也做出来了。如今想想,作诗也没什么难的,至多就是作得不大好……”   做好诗难,要做不好的诗也不难嘛。反正只要合着平仄,押着韵脚就算诗,皇上都没打死他,别人难道还能打死他不成?   他说得如此在情在理,谢瑛也无言以对。不过他们做臣子的不能和皇上比肩,谢大人便不急着领受他的诗才了,摇头笑笑说:“你倒是想得开。可是京里汇聚天下才子,国子监的还在其次,翰林院还有些举神童上来的翰林秀才,可都是些目下无尘的人。往后若有人要跟你比较,你若不能作出些好诗,面上也不好看哪。”   他说话时还指了指自己的脸,双眸弯弯,眼下方的卧蚕鼓起来,神色温柔又亲切,仿佛是跟相熟许久的好友聊天似的。   崔燮上学时跟同学打闹惯了,看他年纪跟自己差不多,这么挨桌儿坐着说笑,就像自己那些同学一样,不禁也露出几分本性,摸着下巴说:“不要紧,我长得好看。”   谢瑛的手停在空中,真正笑了出来。   他笑了好一会儿才收住,眼里却还含着笑意,看着崔燮说:“我往日只知道你画画好,今日才知道,你说话也这么有道理。我看往后我也不要你的画了,你逢年过节也不必费心寻摸什么礼送我,就来跟我说几句道理就够了。”   崔燮的眼神儿往外溜了溜,只当没听懂他打趣自己。   谢瑛看着他手托下巴,目光闪躲的样子,忍不住又想打趣他。只是顺着那只挡住下巴的手往下看去,忽然看到他袖口折缝烫得不大紧,两边滚的皂边有些支起来,谢瑛心里的笑意又淡了下来,捏住那边儿说道:“你这袖子口有些鼓起来了,脱下来叫下人熨熨吧。”   他拍了拍手,廊下随侍的小厮就走进来听他吩咐。崔燮按着衣袖说:“这不要紧,回头我叫家里人给熨一下就行……”   谢瑛道:“待会儿还要在家吃饭呢,穿着袍子也不方便,我有几件年轻时的常服,都是做了就没上过身的。你换上,在家里行动也方面。”   那时他刚遭父丧,家里的颜色衣裳都压了箱底,崔燮跟他那时身材差不多,应当能穿得上。   他吩咐人去烫了衣裳来,叫崔燮隔着屏风换了,把他这套往里缩了不知多少寸的宽大袍子拿去重缝重熨。那身衣裳也不知是怎么个巧合法儿,却是件大红洒金贴里,下面洒落着一把乍开的百褶裙式下摆,外头套着身没袖儿的白搭护。   崔燮头一回穿小裙子,时髦得都不知该怎么走路了,老觉得走路兜风,忍不住去拽那下摆,小声叹道:“这衣服还真是贵人穿的,咱这小老百姓穿不习惯啊。”   谢瑛在堂上侧身看他,缓缓笑道:“穿得挺好看,满北京都找不着第二个这么好看的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 放一下本文参考书单吧   写八股部分主要参考   四书章句 朱熹   八股文鉴赏 龚笃清   钦定四书文校注 方苞   八股文内容很多都是题目所在章节的原文或传注,配合四书看就比较容易看懂了 第79章   一时天色近午, 谢瑛就吩咐厨下备办菜肴, 把自己家酿的那高梁酒拿来。   他对崔燮说:“这还是贤弟你当初在通州给我的酒方子,我叫人在庄子上试酿了半年多才得的。我叫人在地里埋了一年多, 喝着比给你送去那时又醇厚许多。不想这高梁做饭吃难以入口, 做酒却比南边儿来的米烧酒和京里的麦烧酒好喝, 又甘又醇,也不知是谁想出来的方儿。”   那是晚清的方子, 当然比明前期的好……   崔燮干笑着答道:“反正不是咱们大明的方子, 外头来的。不都说海上有神仙么,自然比寻常酒家酿的好。”   谢瑛点了点头, 拿过一小坛酒, 亲手拍开泥封, 倒出一小盅酒,推到崔燮面前:“今日就请崔贤弟喝神仙酒,吃神仙肉。”   有小厮拿了个新李、嫩樱桃、糖蒸茄、苗瓜、天目笋、带冻姜醋鱼、酿肚子、水鸡干的八样攒盒过来给他们下酒。   过不久正菜渐次上来。先就是一个蒸得骨肉如泥的猪头,里面的作料都捡干净了, 只见一条条皮面泛着酱红光泽, 肥肉蒸到透明的肉条。再有酒和秋油蒸的神仙肉, 栗子和笋尖儿炒的川炒鸡,两面煎的家常鲫鱼,加鸡屑、火腿屑煨的八宝豆腐,一个生炒甲鱼……   只除一盏冬瓜煨的碧玉官燕珍贵些,都是些家常菜,没什么奢侈难得的东西。   谢瑛亲手替他夹了一箸肉条到盘子里:“你尝尝这个川猪头, 麻香味甚重。还是先父在四川任上时,家里的厨子还从那边儿学的法子,多用砂仁花椒,比京里的卤烧猪肉另有一种特别的香味。”   崔燮蓦然知道了他父亲已去世,心里微有些泛酸,觉得谢千户跟自己同病相怜。可他现在这个身份,实在不能像在现代那样拍拍谢瑛说一句“其实我也是个孤儿”,只能举杯说:“我竟不知尊大人已经过世,令谢兄触及伤心事,是我的不是……”   他正要自罚一杯,谢瑛却说:“这是我自己提起来的,你赔什么罪。我们做武人的哪有几个能安稳寿终,何况先父是为平苗乱捐躯任上的英烈,后人提起来也是荣耀,何需伤心……”   他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自己倒了一杯酒喝,叹道:“好酒。这连着糟蒸的烧酒果然香味更浓,比用薄醪蒸出来的好。”   崔燮也默默陪了一杯,顺着他的话头说起了蒸酒:“其实那种用酿好的酒浆蒸烧酒的蒸锅也有用处。把酿好的烧酒倒进那里反复蒸几回,蒸出的酒极浓,不能喝,但是拿来清洗伤口,可以让伤口不发脓,好得快。”   谢瑛道:“其实这烧酒就已经极烈了,我也见过拿它冲洗伤口的,的确好得快。还要再蒸出更烈的么?那种怎么不能喝,你自己蒸来喝过么?”   崔燮含糊地说:“我喝这烧酒,喝一口就觉得喉咙发烫、头晕眼花了,再喝那种蒸了更多次、更烈的,岂不是要把舌头烧烂了?想也知道是不能喝的。但是烈酒既然有益伤口痊愈,那肯定是酒越烈药性越浓,忍住一时疼痛,对身体定有好处。”   谢瑛微微笑起来,道:“是这个道理,回头我再叫人弄个蒸锅蒸来试试。”一面说着一面伸手盖上他的酒杯,直接拿到桌边,回首吩咐下人:“给崔公子澄些新酿的桃源酒来。”   新酿的酒,还没放第二投的曲麦,澄出来就跟甜米酒汁一样,喝多少也不怕醉。   崔燮从高梁酒一下子落到了含酒精饮料,喝起来就豪迈多了,一口一盅,不就菜就能喝下小半壶。谢瑛给他挑了个熟成的李子,用小银刀剖开,剔了核,搁进他盘子里,叫他过过酒。   崔燮拈起李子吃了,看了看满桌的菜,顺手回了一箸鱼冻给谢瑛搁碟子里。   他身上穿着新衣裳,夹菜时总怕沾到油,一时拢袖子,一时揽衣摆,谢瑛看得忍不住笑道:“那衣裳本来也是旧的,若不是只在家里穿一会儿,我也不好意思拿给你。这样的衣裳脏了就脏了,你扯它做什么,安心坐下吃饭吧。”   这么好的衣裳,还是全新的,哪儿有说扔就扔的?崔燮摸着垂下的小袖摆说:“就是这里垂下来的布料不利落,回头我给你做那种裹紧的袖子,外头勒上皮护腕,穿上特别精神利落。若是沾了油也别直接扔,用蒸得极精的烧酒抹在油上,稍微搓搓,很容易就洗干净了。”   酒精还真是有用的东西,回头他也得蒸几瓶搁在家里备用。   谢瑛家是世袭千户,颇有些家底,就是父亲过世后,曾有一阵子入息少了,也没难到能长出这种生活智慧的地步。听他说这些生活小窍门,只觉得他从前过得可怜,便温声道:“回头我家蒸了烈酒,就叫人给你送几坛过去。你家里没有酒,又没有蒸锅,自己弄着总不方便。”   崔燮这时候正想着怎么做衣裳,倒没注意他的神色,笑着答道:“那怎么好意思。我家里多少也有些酒,而且我本来也是要打个蒸锅蒸花露用的,要改蒸酒只是多打几样不同的配件儿换着装而已。”   蒸花露?   谢瑛吃惊地问:“你会蒸花露?你送我的礼单上,那几瓶花露是你自己蒸的?”   崔燮答道:“那倒不是,不过我从哪本书上看过,南宋时就有人蒸花露的。昨日听家下一个掌柜说,西域来的蔷薇露居然要十几两银子一瓶,我都吓着了!其实那就是蔷薇花蒸的,用玫瑰或是茉莉、木樨之类的香花也能蒸出花水来,要是咱们自己做着可没那么贵,几两银子就能蒸出一大瓶来。”   听着十几两银子一瓶就吓着了,干嘛还拿这么多瓶来送礼呢。   谢瑛一时不知说他什么好,摇了摇头道:“那你别找人打了,我叫家人找那个给我打蒸酒锅的人,替你打一套铜蒸锅。”   崔燮简直要站起来了:“那怎么行,怎么能要你破费!”   谢瑛笑道:“怎么叫不能我破费?你不是叫我一声谢兄么?做兄长的给弟弟打个蒸锅又算什么事了。再说,你做出花露来难道不给我几瓶用用?”   那倒是,这又不是一锤子买卖,往后还得细水长流的来往呢。崔燮又把屁股安回了位上,摸了摸微红的鼻尖说:“那我慢慢试,谢兄不要着急。要是真能做出来,你拿来洗脸、沐浴都挺好的。”   谢瑛自然也不会往身上抹什么花露,只是鼓励几句,支持年轻人创业而已。   他又叫人替崔燮布了几样菜,自己就着樱桃慢慢吃酒,边吃边问他回京之后日子过得如何,在家里还要管买卖不要。说到买卖,他倒想起了在花厅见着的崔启和计都,因便问道:“那两个人也跟你回京了?往后就在京里给你开书铺么?”   崔燮自己也还没想好,一手支着下巴说:“家里有三家店铺,都不大赚钱,我想转一家做书店。他们俩大约是来找我对老家书斋的帐目,我想先来拜望谢兄,就把他们一道儿带来了。”   谢瑛道:“总是京里好。迁安太僻远,印出来书总得花几日工夫才能运到京里,你卖的也慢,等着看书的也急。现下你在京里有家有业,人手又多,开新铺子极容易的。再说你是天子见过、特旨塞进国子监的人,哪怕无官无职,也没人敢欺凌你。”   成化天子能知道他一个住在乡下的,五品官的儿子?这事肯定也是谢千户背后出了力的!   崔燮心中涌起一股热意,给自己斟上一杯烧酒,起身敬酒:“我能走到今天,亏不尽谢兄背后扶持,只能祝这一杯酒,以表心意。”   他缓缓喝了酒,将杯底反亮过来,眼睛烧得亮晶晶的,诚意从眼底透过来。谢瑛也端起酒一饮而尽,微微颔首:“这就够了,再喝下去你就要醉了。”   崔燮也随着他点了点头,坐回椅子上,老老实实地说:“其实已经有点儿醉了,我老忘了自己现在十六,不像二十来岁的爷们儿那么能喝。”   谢瑛不禁笑出声来,低声吩咐小厮:“把崔公子的酒撤下去,换姜砂汤来给他解酒。”   谢家的解酒汤不大管用,崔燮离开他家时还是有些懵懵的,连衣裳都忘了换,把谢瑛的旧衣裳连穿带拿地带了好几套回去。   小计掌柜坐在车上,看着他眼神散乱,不大清楚的样子,有些担心地问:“相公这是喝了多少酒,还能理帐么?小的把家里和通州这个月的帐本都拿过来了,相公要是看不了就先拿回去,小的跟崔启在客栈住上两天,等你看完了帐再回去?”   崔燮觉得自己心里还是明白的,对着车壁看了一会儿便答道:“不用,拿银子来,我数数就清醒了。”   计都把车板下藏着的银子翻出来,让他抱着数了几遍。窗帘外偶尔透进来的光打在银子上,闪得他眼前白花花的,脑子渐渐转动起来,忽然把银子一推,抓着崔启说:“你们还真不能走。我画了新的图,小计掌柜你帮我带回去迁安,顺便叫计掌柜和崔源进京来见我一趟;捧砚就……现在老爷走了,崔家是我当家了,捧砚就留下来跟着我学画,在家里的店铺学做买卖吧?” 第80章   小计掌柜和崔启把崔燮送回了家。   崔家人都知道崔源父子跟着少爷去了迁安一趟, 回来就被放了良, 自己还挣出了个店面。从前只听着还不觉什么,如今看着捧砚这小厮穿着新做的长衫, 戴着软巾, 打扮得体体面面地, 跟个客似的上门,上上下下的家人心里都是一阵艳羡——   他们在崔家奔了半辈子, 也没挣出几片瓦、几块土, 那对父子在家也不怎么得意,跟了大少爷这才几天, 赫然也是有家有业的良人了!将来这捧砚小哥再娶房媳妇, 生个大胖小子, 过不几年岂不就成一家财主了?   他们又嫉妒,心里又有像揣着火块儿似的发热,盼着大公子管上几年家,自己也能跟着得些好处, 挣下份家业。   小计掌柜倒没那么多人关注。他这辈子也就跟他爹来了一趟崔家, 还没拿着钱就被轰走了, 家里剩下这些人连认都不认得他,只当他是崔启带来的一般掌柜。崔燮也不提他的身份,只说他是通州的计掌柜,来家里商量买卖的,叫人安排送到他卧房里,再打扫一座客院留那两人住。   如今他是这家里顶门立户的人, 哪怕不像从前的徐夫人那么令行禁止,也是有仆人抢着巴结的。几个小厮争着去收拾院子,也有机灵的替他去厨房要茶点,崔燮叫人把车里的东西搬进自己房里,吩咐众人都守在院子外面,领着那两个心腹进了小书房。   如今正是两位老人午睡的时候,倒不急着请安,帐也可以拖拖再对。最要紧的得先让他们俩看看分版上色图,问问他们匠人能不能领会。   崔燮把新画的两张图从画筒里拿出来,展开叫两人一同参详。   计都看着那张用极细墨线分隔成小块,每一块都指定了用色、印刷先后的图稿,连连点头:“这个画得太详细了。其实他们匠人都印熟了的,看着公子的画儿就应该能揣摩出怎么印。就是一次不成,叫他们多雕几版反复上色也能上好了。公子你贵人事忙,少做些儿也好。”   崔燮晃了晃脑袋说:“我少弄些,匠人们就得多琢磨些,一来费工夫,二来弄出来的未必合我意。如今我在京里,来回得五六天的工夫,他们弄不对也没处寻我问去,印出来的颜色不对,还得两下着急。倒不如我自己画时就分开色版,指定好颜色,省得将来费事。”   崔启忙忙地说:“我帮大哥画!我跟那些匠人学画时描的就是你的图。别的不敢说,要是拿薄纸蒙着勾线,总能描个七八分,上色也上得,不就能省你一道工夫?”   崔燮捏了捏他的鼻尖儿说:“好捧砚,大哥以后就靠你了。”   捏得崔启小脸微红,嗡声嗡气地说:“大哥吃醉了,我叫人给你做醒酒汤去。”   他把那只手拉开,转身就往跑去厨房,动作之利落,比崔燮对这家熟悉多了。崔燮倚在圈儿椅里看着他出去,摇头笑道:“这小子跑得倒快,也不知又煮什么乱七八糟的药汤子了。”   刚才在谢家就喝了碗又苦又咸的药汤,解酒的效果也不好,还不及数银子呢。   计都看他神情还有点儿迟钝,便劝道:“公子要么先歇个晌,有什么事醒了再说?”   崔燮摆了摆手。   他还堆着一堆图没画,哪儿来的工夫睡觉呢?   且不说要给谢千户做的新衣裳,他们的《六才子版三国》还急等着要稿子呢。这书一册能印五章,每章要配两幅横版跨页的大图,重要人物出场时也要画一张正面或半侧面的全身图,将来好印成换装画笺。卧龙吊孝画完了,总得正经画张带孝的小乔,下一章马超出场也得画个锦马超的大图,然后就是马超兴兵父报仇和曹孟德割发代首两张名场面……   他心里默算着要画哪些图,叫小计掌柜先在家里住几天,等他画出来一并带走。   计都惦记着通州的买卖,笑着说:“那有崔启留在京里就行。小的就在通州,进城花不了几个时辰,这趟对完帐就先回去,公子什么时候画好了小的再来拿。”   “险些忘了你在通州,还当你来一趟像从家来那么远呢。”   崔燮也笑了笑,目光直勾勾地盯在空中某处,看得计都忍不住又想劝他睡会儿。然而他开口说的却全然不是醉话:“那你住一夜,等我对了帐回去,回头再送几个伶俐伙计进京来做件事。”   计都听见东家有事吩咐,顿时打起精神,也不劝他睡觉了——要劝也得先听听他说什么,若真是醉话再劝不迟。   崔燮看着侧面那扇白墙,看似呆滞实则深思熟虑地说:“咱们家里有三家店铺,我看经营状况都不大好,帐都是胡做的,掌柜的在我面前也不说实话。你叫人进店看看这三家店铺的货品、实价,哪个产品卖得最好。再雇几个花子数数店铺门面外的大街上每个时辰大约有多少人来往,有多少人进店,客流的高峰、低谷时间……”   计都开始时只是听着,后来听他说的尽是些从没听人干过,也不知有什么用的事,怕记不住,忙从腰间解下随身带的炭笔和本子飞速记录。好容易崔燮暂歇下来喝茶,他连忙涂了几个只有自己能看懂的字符,抓紧时间记下后面几条,抬头问道:“公子让记这些有什么用?我实在是看不懂。”   这是现代企业市场调查时要做的项目,别说明朝的掌柜的,工业革命时的企业家还不懂呢。   崔燮当初给人打工时做调研时就盯着数过这些。如今风水轮流转,当了让别人盯着数的老板,心中有种说不出的舒畅,神秘地笑了笑:“现在不懂,等拿到数据就懂了。到时候我教你……”   老板我还有好多种统计、分析表格,折线图、直方图、饼状图、柱状图等着教你做呢。将来等你调进京,还可以跟小捧砚一起写手工PPT……   计都看着崔燮发亮的眼,竟觉着颈后微微生凉,不禁揉了揉脖子,暗骂自己:多这句嘴做什么!东家是国子监的监生老爷,天子接见的神童,知道的难道还不比你个小掌柜多!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不就得了,你不懂的东家还能不懂么!   他握紧了本子,起身说:“东家想来还有正事要做,那我就先回下处等着了。”只等崔燮答应一声,转身就跑出了院子,走到门外时差点儿撞上捧着解酒汤回来的崔启,也没停步,被狗撵着一样跑走了。   崔启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摇了摇头,端着汤进去了。   厨下给他背的不是药汤,而是鲫鱼汤,点了香醋,洒了葱末,闻着就香浓。可惜崔燮刚从谢家吃了一顿硬菜回来,此时就是上鱼翅汤也吃不出味道了,只当是药一样灌下去,拿手帕按着嘴角说:“味道还可以,你中午若没吃饱,就去盛点儿泡饭吃吧。我先画张画儿,你不急着来看我。”   崔启道:“那我帮你研墨、调色?”   不行……虽然他计划好了要画三国,可是还有一个更急的图排在前面,画那种需要参考的图时他得关小黑屋里自己画,不然会不好意思的。   他老脸微红,摇着头说:“我得构思呢,你先出去吧。我到晚上估计就能画完了,到时候带你去拜见祖父祖母,跟他们说一下留你住下的事。”   崔启不敢打搅他的正事,端着汤碗离开,帮他关上了房门。   崔燮从里面上了门闩,先铺纸研墨,调好胶矾,然后坐在桌前,闭上眼打开硬盘,在历史-中国历史-明史-明代建筑文件夹里搜出了《新龙门客栈》。   太好了,有这个他就不用去翻“明代瓷器”文件夹里那堆《金瓶XX》了。   新龙门客栈里的飞鱼服做得相当还原,但袖口比明代的紧,腰部也贴身。下摆两侧没有向外撑起的那一片,而是顺滑地从腰间散开,衬得腰细腿长,格外突显身材。   谢千户还不到穿飞鱼服的品级,这件衣裳就不做云肩通袖膝襕了,只用妆花罗搭妆花纱做出来也挺好看。织金花纹衬着大红衣料做成曳撒,颈间搭一条雪白的护领,腰里再系一条贴皮金的黑色宽革带,曳撒下头穿玉色提花绫裤,底下一双黑色小羊皮靴……   其实白曳撒也好看,白衣裳配黑披风似乎比红的更合衬,要不再多做一套?   他心里想着“要不”,笔下早就照着曹厂公那套白飞鱼服画起来了。他也不懂明代的服装设计图怎么画,就画了个无脸人身穿里衣、外衣,正、侧、背面的三张全身立图。因为料子上自有织金团花,这图只要勾个线稿,色都不用铺,画起来也不甚费工夫。   他对着电影赶了一下午,到傍晚时总算将衣裳、配饰分别画出来,只觉得头疼眼困,恨不能爬上床睡一觉。门外却有人一下下敲着门,低声问他:“大哥可要用些晚饭?你都在里头关了一下午了,也没用点心,我担心你饿得早。”   崔燮听出是崔启的声音,便打开门闩拉他进来,掩着呵欠说:“不用了,这一下午忙忙的也不觉着饿。既然还没到晚餐的时候,你跟我去见祖父祖母,告知他们以后你要留下来的事。”   他拽着小崔启,飘飘摇摇就往外走。实则是崔启一路上扶着他,就怕他大少爷哪一脚迈得低了,就把自己绊地上去了。   幸好这一路有惊无险,平平安安地走到了上房,给二老请了安。宋老夫人许久没见捧砚,见他回来倒有几分欣喜,笑问:“你这是从迁安来的?家里过得还好吗?你老子不是说开了个铺子,买卖过得去吧?”   崔启笑道:“托老夫人的福,一切都好。我爹那买卖也是少爷帮衬我们开的,不然我们一家子奴才,在迁安人生地不熟的,哪儿来的本事就做起买卖了呢。”   老夫人以为他说的帮衬是借了崔榷当官和崔燮国子监生的光,慈爱地笑道:“那也是你爹肯吃苦、脑子活。”   崔燮也跟着夸赞他们父子:“还是他们父子帮我的多。没有他们在外头挣钱,我哪儿能安心读书,考中小三元,叫皇上点进国子监呢?所以如今我想着,崔启年纪不大,跟我在家里念念书,在咱们家店里学学,将来有了本事再回去接手他爹的铺子,也算他没白跟我一场。”   老夫人本就不拿捧砚当外人,听见崔燮说自己中“小三元”也是他们供出来的,更觉得这对父子劳苦功高,便笑道:“你怎么安排都行,拨一间院子给小启哥住,往后就拿他当亲戚走动着。”   又跟崔启说:“你们也是,自己的买卖也还待投银子呢,怎么还替燮哥做起衣裳了?家里还请得起裁缝,用不着你们的。唉,这衣裳料子看着可真好,我们燮哥穿着怎么这么合身……”   她身边伺候的一个养娘凑趣儿地说:“可不是,大哥一进门,我还以为是天上的金童进咱家了。这衣裳衬得人好,料子好,通身的纹绣也好……做这么件衣裳,怕不要十两银子吧?崔掌柜真是知恩。”   崔启连忙说:“这不是我们做的,是一位锦……”   “是孙儿从前的一位恩人朋友的。”崔燮拍了拍他的手背,凑到老夫人身边说:“那位谢大人曾因缘巧合救过我一回,后来也常送东西帮衬我。原先他在京里,我在迁安,不方便见面,今日我就带了些礼物去拜见他,却不想反又受了他几件衣裳。”   老夫人听见那个“救”字,就顾不上问衣裳了,急忙问他是在哪儿遇过险。崔燮不敢跟他说自己被人拿刀挟持过,便说:“是去老家时得了病,蒙谢兄帮我请了大夫,才得平安回乡。”   他一提回老家,老夫人就知道他那病是哪儿来的,不由叹了一声:“你老子……”   崔燮握着她的手说:“孙儿已经好了,从前的事就不提了。不过谢兄对我有几度相救之恩,今日又有赠礼,我也打算叫人给他做几套衣裳当回礼。”   老夫人明理地说:“这是自然。人家真心待你,你不必吝惜银子,尽着咱们家有的给他就是,家里的银子不够,我手里总还有些私房钱。”   崔燮笑道:“怎么好叫祖母替我还人情,必定是我亲自还的才见诚心。咱们家里的银子还够过一两个月,只是恐怕不够再往店铺投的了,那紧着要钱的店,孙儿看只好先关了它,换些活银把别的做起来。”   老夫人听着店铺、银子就头疼,揉着太阳穴说:“快别跟我说这个,我老太婆不懂你们那经济的事。你是长子嫡孙,往后这家都是你的,哪个店开不开的就自己拿主意,不用问别人。”   崔燮坐到脚踏上,偎在她身侧叹道:“我只怕父亲回来,看见我丢了祖业,不欢喜。而且父亲是清流官员,谢兄却是锦衣卫的千户,我怕与谢兄来往叫他知道了,他又怪我有伤咱们家的体面……”   他眉头轻蹙,两眼因画图熬得微红,看起来真似受了天大的委屈。老太太心疼的不知怎么办,搂着他的脖子说:“什么祖业!还不是进京前拿你爷挣下的银子置的铺子,你爷让卖就能卖!再说锦衣卫怎么了,锦衣卫那千户进咱们家宣旨时,不也是又威风又体面的,还是宣了皇上的圣旨呢!”   老太太选择性地忘了当时锦衣卫怎么把她前儿媳拷走、把她二孙子吓瘫的,撇着嘴说:“锦衣卫不也是皇上用的官儿,还是皇上爱用的官儿,我看也没跟那些清流差什么。他又救过你,你要是为了名声就不理人家,那咱们崔家还算什么人呢?” 第81章   请过安已是晚饭时分, 老夫人便要留他们俩在自己院子里吃。   崔启远来是客, 自是该好好招待一回。只是他毕竟是个外男,家里又有女眷, 男女混杂着不方便。他自己也还觉得自己仍是服侍崔燮的小厮似的, 和主人家坐在一桌吃饭总有些别扭, 便主动起身推辞:“大哥跟老夫人吃吧,我陪小计掌柜我们在院子里吃就是了。”   老夫人早不记得先头媳妇陪嫁的掌柜姓什么了, 茫然地问崔燮:“什么计掌柜?咱们家要请新掌柜了?”   崔燮仰起脸看着她, 笑着说:“没有,只是我看那三家店铺经营得不大好, 用的又都是家下人, 不是人家正的掌柜, 怕他们不懂经营,故而请了一位相熟的掌柜来问问。”   老夫人沉默了一阵,叹息道:“那你回去陪客吧,我叫人把席面给你送到院子里。”   崔启连忙起身答道:“大哥刚回家不久, 正该多陪着老太爷、老夫人些儿。小计掌柜又不是外人, 我去陪他就是了。”   崔燮想起自己下午布置工作时好像刚把计都吓跑了, 再叫他过来吃饭,那就是领导搞的工作饭局,吃着恐怕也不舒心。还是叫他们两个年轻人坐一起安心地吃吃东西,背地里骂骂老板解压好了。   等以后工作正式展开,恐怕他们想坐一块儿都没工夫了。   他脸上露出一丝宠溺的笑容,起身说:“叫捧砚回去吧, 他们俩少年人自己吃酒说笑也有意思,过来陪着咱们反而拘束。我在这儿陪爷奶就行。”   他年纪虽然不大,却已经是个能被人称为“老爷”,在官员面前也只需打拱作揖、不必下拜的监生身份了。是以这么说和自己同龄、甚至比自己年纪大些的人,别人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老夫人便吩咐人叫管事过去陪侍,崔燮反而拦了一句:“捧……小启哥在咱们家有什么不熟的,不用叫管事,找几个年纪小的送酒菜过去就行。他们年轻人自己自在些。”   崔启喃喃地说了句“你年纪也不大”,起身跟老夫人道别,自去小院儿陪小计掌柜。   他走后不久,云姐、和哥也叫他们的亲娘带着来上房请安。两个妾看见崔燮也在,就如避猫的鼠儿,大气也不敢出。倒是两个孩子正是胆大活泼的年纪,早已忘了崔燮当初要发卖家人的事,见面便利落地问安,羡慕地看着他这身新衣裳。   和哥直奔到祖母怀里,揪着她的衣裳说:“奶奶,大哥衣裳好看,我也要新衣裳。”   宋老夫人笑着拍了拍他:“好,做,做。把我们和哥也打扮得跟你大哥那么好看。”   她在儿子面前虽然常说不能让“继室小妇出的”压过燮哥,那也是敲打儿子的,并非真的不喜欢别的孙子。实则她对孙子辈儿也是谁来宠谁,要什么给什么,转身就叫张妈妈找她的私房钱,给和哥、云姐一道儿做新的夏衣。   崔燮却不能让她动私房钱,连忙拦了张妈妈一拦,嘱咐道:“家里还有钱,也是该做夏衣的时候了,给全家都做一身吧。找个最好的裁缝来,还有皮带匠、靴子匠……我不是还得做两身新曳撒么。”   和哥在床上喊道:“我也要!我也要穿曳撒!”   张妈妈“唉唉”地应着,一双眼却只看着崔燮,等他拿主意。崔燮笑了笑说:“他要就给他做,把他份例里的直身换成曳撒,孩子穿这个也容易活动来。还有衡哥……他怕是得半年后才回来,到时候天也该凉了,就先别做他的夏衣,等秋天再说吧。”   张妈妈这回是得了准主意,定下心来回去服侍老夫人了。   吃饭时老太爷也不能下床,只能叫下人扶坐起来,背后垫了厚厚的靠垫,倚着垫子在床上吃。他是身子左侧偏瘫,说话也呜呜呀呀地不清楚,但右手倒还能动,偶尔抬起手指着身前的菜色,含糊地哼着叫人喂他。   宋老夫人伺候他多年,哪怕他说得再含糊也能知道他在说什么,吃饭时都是一直在床边伺候他,等他吃好了自己再动筷。   崔燮看着这对老夫妻沉默又充满温情的相处,微觉心酸,也盼着能找到个好大夫让老太爷好起来。可是他略懂现代医学,知道这种脑血管病不是吃吃药、扎扎针灸就能治好的,别人唯一能做的就只有帮他翻翻身,推他出去……   推他出去?   若就在这院子里转转也是可以的啊。这院子四边都是抄手游廊,也不怕一定要下楼梯,做个轮椅不就能推着在游廊里转圈了吗?要是老太爷坐不住,也可以做个医院平车那样能活动的床……实在不行用板儿车拉,也省得做新床了,每天有让他过过风、晒晒太阳也是好的。   老人在屋子里躺了这么多年,没有阳光、不能补充VD,身体只能越躺越脆。而且老太爷睡的卧房里也散发着一种久未通风的沉朽气味,和为了掩饰味道熏的香掺在一起,反而更加浓烈刺鼻。   他这么年轻的人都觉得屋子闷气,两个老人住着,身体自然更不舒服了。   崔燮皱着眉考虑了一阵,晚上弟妹和两个姨娘回去之后,便说起了要给祖父做轮椅、板床,推他到院子里转转的事。   老夫人朝床上看了一眼,见丈夫眼神有些期盼似的,迟疑了一下,还是摇了头:“他这个样子,万一在外面过了风怎么办?大夫不许他轻易出去,就怕朝了风,病情加重。若到夏天,又怕太阳晒着容易头晕……”   崔老太爷病在床上多年,又是一年重似一年的架势,老夫人动都不敢动他,只盼他平平安安地活着,自己就有主心骨。   崔燮不能拿五百多年后的医学知识劝她,只好自己回去琢磨怎么个又不让老爷子吹着风,又能让他出门的法子——不管怎么说,还是先找人做个轮椅,让他能到厅里转转也是好的。   回到房里后,他就叫了大管事崔良栋,让他赶紧找个肯做新样式家具的木匠来。崔良栋以为他要给自己置新家什,叹着气说:“小的已经吩咐下去叫他们找人了,只是找了几家都不成。北直隶的匠人手粗心拙,哪儿打得出那种精雕细刻的苏样儿家具?只得叫崔大会店里从南边儿运来罢。公子正好换个拔步床……”   崔燮撂下茶杯,杯底接触到茶几时发出轻轻一声,打断了他的话头:“我说要苏样儿的了么?我是说找个肯做新式样的匠人,我画出样式来,叫他照做。也不要雕花的,简简单单能用的就行。”   崔良栋充满优越感地说:“那怎么行,咱们老爷是从四品参议,公子你是大家子弟,这院子就是咱们崔府的脸面,岂得用那样简陋的东西!”   崔燮眯起眼看着他。   他这才意识到崔燮不是跟他商量,只是吩咐他一声。而后他才想起来,崔燮并不是原先那个不知世事的大公子,而是眼下崔家身份最高的,有功名的监生老爷。   他那股倚老卖老的架势顿时歇下去了,老老实实地说:“我明日就叫他们找匠人来。”   崔燮这才点了点头,又问他:“之前我一直忙着,忘了问你,三哥开蒙念书了没有?”   崔良栋垂手说:“已开蒙了,也是跟着陆先生念书的。这几天二公子去了南边儿,陆先生就单教三公子一个人了……”   陆先生还在他们家呢?   他有些错愕,险些直接问出来了。崔良栋也把眼珠儿翻上来,偷眼看着他,揣摩心思,问道:“陆先生说想叫大公子你去见他一面,我看今日公子事忙,就没过来叫你。左右他也是前头徐氏请的,你若嫌他教的不好,小的便替你去辞了他?”   崔燮摇头说:“不,不必……”陆先生好不好也是个举人,辞了他,可再上哪儿请个举人来家里坐馆呢?再说他又会画画儿,再添几两银子叫捧砚跟他学也挺合算的。   不过在那之前他得见见这位举人,看他是不是真有心教学,还是单纯糊弄钱来的。   他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叹道:“这个时候想必陆先生已经歇下了。明天我下学回来再去拜会他吧。”   四月中的日头已经长了,这时候天色也还不大黑。可他就是懒得动弹,宁可趁着还有几分天光,先把电视版柴桑口吊孝那集里,何晴穿着白披风出场的美图赶出来。   ====================   转过天来是国子监背书的日子。   这背书和崔燮想的不一样,竟不是像在林先生那个县小学时似的,先生在上面点名,学生挨个儿上去背,而是公开处刑!   早上祭酒邱濬与司业费訚就在彝伦堂正堂就坐,十几个博士、助教两边站着,叫学生按学堂、班次在下面排队。两位上官当堂抽签选出上去背诵的学生,命其各背《四书》、本《经》、《御制大诰》一百字,还要详加讲解。   凡有站错班次、言语喧哗的,上台之后背诵讲解有错谬、不详尽的,监丞和斋夫就在旁边儿拿着板子等“痛决十下”呢。   难怪他上学这两天觉得同学们都这么认真好学,感情是不好学就要当众挨打,换他他也得玩儿命学习啊!   崔燮踮着脚尖儿看那些被叫上去背书的同学。其中也有学习好的,也有不好的:有三四十岁的人连章句都背不准,直接叫监丞斥下去打的;也有像费宏那样,十几岁就背书背得像流水一样顺畅,得了祭酒、司业夸赞的;还有点名不到的——   那一般就是皇上塞进监里念书学礼的勋贵和驸马了。   他踮脚踮得有点儿久,腿微微发颤,身后的斋长张峦在他肩上按了一下,凑近他耳边低声安慰:“你们刚来的,还没怎么正式习诵功课,不至于就抽到你们。”而且祭酒邱大人还兼着礼部右侍郎,公务繁忙,也腾不出多少工夫听学生背功课。   崔燮忙把脚踩实了,悄悄回了他个感激的眼神。   果然没过多久,这场抽背就结束了。真正被抽上去的只有二十来人,相对于国子监六百于人的在校生人口,只有百分之三多点儿。但抽人时那种叫人心跳加速的窒息感,简直比前世上中学时,上着好好儿的课,老师忽然叫收起书来做个摸底考更刺激。   幸好没抽着他。   两位上官离开后,教官们也跟着散去,吩咐他们各自回学堂等着听课。   崔燮摸了摸心口,小小出了口气,跟在斋长们身后排队回去。中途回去时却听到张斋长低笑着说:“等会儿上课时和衷可得好好听记了。今天祭酒可是嫌人背得不好,特地点了费解元上去背书的;万一明天抽签时又嫌谁背得不好,想起还有个跟费解元年纪差不多的学生,再点了你上去怎么办?”   不对吧……崔燮回忆着当时的情形,疑惑地问:“我分明看见,祭酒是抽着了费解元的名字才把他叫上去的吧?”   张斋长别过脸笑了笑:“你看见了?哦……我以为你那时候还没踮起脚来呢。” 第82章   国子监的五经博士共五人, 助教则有十五人, 分管六堂,诚意堂这一日则是由今年中试后新分入监的进士助教谢经授课。   诚义堂不似正义、崇志、广义三堂那样, 还有几岁的小勋贵在里面读书习礼, 进来的就都是熟习四书五经、会作文章的监生。所以谢助教也没特地照顾分进来的六位新生, 只按着他自己的进度讲着《大学》。   他正讲到“是故君子先慎乎德。有德此有人,有人此有土, 有土此有财, 有财此有用”。   然而讲书时他就不按章句讲,而是从“先谨乎德, 承上文不可不谨而言”讲起。这句崔燮听着却甚熟, 正是刘师爷给他的那本《御制四书大全》里的文句。   国子监是天子立的学舍, 里面用的教材自然也是太祖昔年叫人编撰的《大全》,这倒也合情合理。   崔燮捏着炭笔的手悬在纸面上方,大段《大全》内文就都略过去,只简单记几个字给自己提醒。唯有助教征引《书》《易》等经中“德二三, 动罔不凶”“不恒其德”内容, 阐发他自己总结的“明德之功, 则格物、致知、诚意、正心而已”的道理时才奋笔疾书,飞快地将这些记下来。   讲过大学又讲《性理大全》《资治通鉴纲目》,都是他背过的。这一堂课他总算不必急着记笔记,可以跟别的同学一样坐得直直地听讲了。   谢助教散堂后也走到他桌前,拿起那本折面笔记,托着记有自己课堂内容的那几折, 跟前天两位司业、博士的对比着看,琥珀色的眼珠抬起来,淡笑着问他:“怎么之前两位大人的课就记得这么详细,到我这里就只记了几句?‘玉溪卢氏’之后这几句解析你都记下来了么?”   崔燮站在桌后,不假思索地答道:“是,学生在家时得一位前辈刘先生赠得《大全》书,通背过本章。玉溪卢氏曰:德即明德,谨德,即谓明明德。先谨乎德,以平天下之大本……”   谢经微有些吃惊,又流露出几分理所当然般的神情,叹道:“一般生员都是进学之后才看《大全》,如今科场不尊大全,读的人也少了,想不到你在家就背过了。也难怪,毕竟你是能出了《四书对句》,让本兵大人竖作武学生向学典范之人……”   他把笔记本撂回桌上,直起身扫视讲堂里的众生,提高声音说:“你们新生来得晚,前面没听到的地方下课来找我,我从头讲给你们。若是别的书有读不懂的地方也可来找我,我本经治的虽是《尚书》,但五经也都通学过些,还教得了你们。”   众生皆答应了。谢助教拿着一叠教案转身离开课堂,崔燮便收拾小书包,午饭也不顾得吃,匆忙跑出去追助教。   他是学过武的人,身轻步健,谢助教走得又不甚快,追出诚义堂学舍,没跑多远就赶到了谢经身后。他们走的方向一和般去膳堂或号房的学生正是相反的,路上极清静,他还没凑上去谢经就先回了头。   崔燮与他目光相对,立住脚说:“方才先生说,我等可以过来补课……”   谢助教先看了看彝伦堂外立的漏壶,见时间还早,便点了头,把他带回助教休息的隔间里。屋里其时还有两位助教在,也没什么正经事,都闲着看书,见来了个小学生,倒都新鲜的看了两眼。   谢助教跟他们说了学生的名字,又把两位助教介绍给他,待他行过礼,便把他扯到自己位上问道:“你想把前几天的课业补上?”   崔燮恭恭敬敬地拱手应道:“正是……若是还想向助教请教《书》经也可以么?学生读《大学》时,常见文中引用《尚书》中的句子。虽然先生当时教了如何解读,但学生翻及原经时,却常有看不懂的,学生业师又是治《诗》的,有些地方不能详解。望请助教教我读《书》……”   谢助教道:“你本业是治《诗》的,真要从我读《书》么?这可是于你本经无益,于你的举业也不见得有好处的。”   崔燮疑惑地看着他。   谢助教瞥了他一眼,解释道:“你若能专心读好你的《诗》,依你入监时的文章,后年的解试便有机会搏上一搏,十九岁可望下场会试。若是多治一经,耗的可都是你课本经、作文章的工夫。三年后若不中第,世间人才辈出,谁还记得你这个小三元案首?”   崔燮愣了愣,倒有些担心时间拖长了,中间崔榷从云南回来,再给他找什么麻烦。   可是五经之中如今他只正式学了诗经,剩下的都是自己囫囵背的,作文章时只能恪守章句传注,加些通鉴里的史料。引用别的经义时,总怕有哪句用典或解释写错了。照这么写下去,他怕现代的积淀用尽后,自己的思路被束缚得越来越窄,写到后头就只能一篇抄一篇地重复自己了。   在县里时还能糊弄着,京里到处都是真正的治学、文章大师,他还糊弄得过去吗?   他咬了咬牙,抬头望着谢助教,恳切地说:“学生只是恨自己从前读的书太少,如今得入国学读书,就想尽力多学一些。望先生教我。”   旁边两位助教也劝道:“咱们在国学里就是教书的,难得遇上学生爱学,多教他一些又能怎么?”   谢经道:“他这么个年纪、学识,就要撇下本经再治别的,岂不如才娶妻就纳妾,两边只有都受冷落的,哪儿有都治得好的?”   两位同僚笑起来,直称他促狭。谢经跟同僚说笑两句,便指着旁边的椅子说:“过来坐下,我先给你补上前几章的功课。你原先的先生恐怕自己也半通不通的,弄得你这么大胆子,开口就要学经……其实你们学生也不用遍治五经,只把《四书》吃透,五经也就通了。”   崔燮应了喏,搬着椅子过去,打开笔记本,听他从“大学之道”讲起。   午饭前就那么几刻钟的工夫,谢助教匆匆讲到“知所先后,则近道矣”一句,看看外头日色,便叫他先去膳堂吃饭,下午散学再过来。崔燮也看出天色不早,怕自己打搅了先生们吃饭,连忙起身道歉。   谢经摆了摆手:“不用说这些,我自带了饭菜来,只是看你这体格……怕你饿坏了。念书也要徐徐来才好,你年纪还小,不要赶着念那么些书。过几天我教你西山先生的《大学衍义》,给你补些经史,尚书经传向后再说——”   崔燮连忙把《大学衍义》四个字记下,谢过助教教导,起身收拾书包。   他自己也带了饭盒,收拾纸笔时就拿出来准备去膳堂吃。谢助教见了便说:“你带了饭菜来?那我叫斋夫替你热热,比你去膳堂方便。”   崔燮笑道:“学生从家带的炊饼夹酱肉,能凉着吃,到膳堂正好边吃边誊笔记,更方便些。”   间壁的刘助教笑道:“笔记记在书页眉上最好,往下看看就能与文章参详,单记一个本子上反而不方便看了。”   谢助教摇着头道:“来归兄是没看见,他那笔记记得多哩,足有半本……你拿出来再给刘助教看看。”   这不就是班主任跟别班老师炫耀自己班里的学生么。崔燮略感怀念,特别痛快地拿出笔记本——却不是平常随堂记的那本,而是回家后重新誊抄的,以后专门用记录会讲的新笔记本。   笔记是用台阁体抄的,端正清晰,仍是一格双行的大小。其字迹分为三色:普通内容用墨笔,重要的用靛蓝,最重要的用朱墨。引用自其他经籍的内容上涂了薄薄一层黄檗水,将整条格子染成淡黄色,在雪白的桑皮纸上更为显眼。   一眼看上去,就能分出重要等级,哪部分最该背。   刘、王两位助教一起翻看着,越看越觉得整齐爽眼,不禁叹道:“这简直比《六才子批注版三国》里的页边批注印得还清爽,好认真的学生。”   惭愧,《三国》那个版式也是他设计的。   两位助教说着说着就说到三国许久没出新书了,居安斋也不知是真有画稿还是假有画稿,他们的精装本都白买了。崔燮这个老板越听越不好意思,托着笔记回到谢助教桌边,跟这位不看闲书的高洁助教告辞。   谢助教看着他真正做好的笔记,也不由得赞了声用心,也不提让他回去,问道:“你真个是回到迁安县里才开始治经的?就如本兵大人说的,学了两年就能考成案首?《大全》是在京里看的,还是到乡里才看的?”   崔燮不知他怎么想起问自己一个普通学生的求学经历,但还是老老实实答道:“学生在家时年少懵懂,还不晓得读书重要,是到了家乡之后才开始发奋的。”   谢经追问道:“可是因为乡下清苦,除了读书无事可干,才能立志向学的?”   崔燮在迁安的生活简直丰富到了极点,天天光画画就能画到手酸,绝对谈不上“无事可干”。且又要习弓马、又要管店铺、还要跟秀才们参加诗会,推介他的书和画笺……   他想起那段辛苦却也常能找到乐趣日子,也想起那些朋友,略有些走神。   直到谢助教在他身边“嗯”了一声2,崔燮才回过神来,垂头答道:“家父当日送学生回乡,本就是为了今年这场岁试。有考试在前头吊着,再加上学生回乡途中被贼人所伤,养伤时感悟人生无常,觉得眼下时光尤为可贵,自然就要拼命读书了。”   他受伤的事还得过皇上旌奖,也只需要瞒瞒祖母,对别人倒没什么不能说的。   “嗯……生死之间有大恐怖,勘破生死自然有所顿悟。”谢助教撂下笔记,慢慢咀嚼着他这段话,就和喝了心灵鸡汤似的,眼神游移,不知想到了什么。   崔燮又要和他道别,谢助教回过神来,也不叫他走了,把桌案清理出一块,说道:“膳堂离得远,一来一回又要浪费工夫,你就在这儿吃了吧,顺便就抄了笔记。这里也清静,省得你回学斋里有人打搅。”   他也就不客气地在办公室混了一中午,誊抄了上午的笔记,认了几位助教,到下午经学课才和一位讲《诗》的杜助教回去。   下课之后,上回抄了他笔记的几位同窗还是围过来问他:“崔贤弟的笔记可记全了?愚兄想再对一下……”   崔燮上午的笔记都誊抄好了的,脑海里印下了PDF,便把两份都借给众人传抄。   那些没背过《大全》的同学本还打算去彝伦堂借一本来对照着看,想不到他竟补成了如此整齐鲜明的版本,不禁边看边叹:“这哪里是抄的笔记,当年致荣书坊印的书也没有这般整齐清楚的。若有人印出这样的书来,哪怕都是我自己抄过的东西,我也得买一本……”   崔燮也深深感慨。   要是现在就有人发明出复印机来,他不就能直接复印先生的讲义,听课时拿荧光笔一划重点就完了?何必再这么上课拼命记、下课重新抄的费事?   可惜他是没有直接看讲义的机会了,或许等几年后他整理全了教官们的讲稿,倒是能印几份造福未来的学弟。 第83章   散堂后他又跟谢助教蹭了会儿课, 到家时已是接近晚饭时分了。   陆先生和木匠都在家等着他。   崔燮分了轻重缓急, 叫人安排酒肴招待陆先生,自己先在小院里见了木匠, 问他能不能给老太爷打一张和摇椅那么宽大、两边装有轮子的木轮椅。   也不要贵的硬木头, 要轻软的。椅子左右的扶手最好是可调节的, 要么能拉平、要么能拆掉,这才方便把人往上抱。   若能做得出轮椅, 就再打一张护理床:床板中间装上轴承, 扭动机括就可以抬起一半儿床板,托着老人上半身倚坐起来。   他按着记忆中医院护理床的模样, 拿炭笔给木匠画了个示意图, 问他能不能做。   那位木匠是崔良栋特地找的老匠人, 一部胡须都斑白了,手上也满是旧疤,指尖又粗又钝,手指却极灵活。他从崔燮手里拿过炭笔, 在床两侧添了木架子, 上头吊下细线, 侧面加一个绞盘,指着画面说:“要似公子说的那样从底下装机括不大容易,但若在这里装几条吊索,要吊起时叫人用绞盘绞起,那就容易借力了。”   对对,用滑轮组就能省力。   他想的是医院的单人床, 匠人想的是一般人家的大床,画出来的效果自然不同。崔燮看着他的设计比自己的实用,自己又不是什么设计师穿越过来的,便索性把这事托付给专家:“那就先要这两样吧,烦请老师傅做得精细些。家祖久病在床,弱骨支离,恐怕骤然坐起来也不舒服,我们做晚辈的替不了他的病,只能在坐具上下些工夫了。”   老匠人唏嘘地说:“似公子这样孝顺的子孙哪里得见?寻常人家有个病人,肯给他擦身梳洗、不叫他长褥疮的已算是孝顺了,谁会想着弄个能让他坐起来的床?公子放心,我从前也做过轮椅,必定给老大人做得宽大舒服,床倒还要多琢磨琢磨。”   崔燮叫崔良栋先给了五两银子的订金,叫他回去采买木料、用心打磨。匠人看着那块缠着细丝的雪白银子,笑得皱纹都开了,推辞道:“其实也不用这么多,先给一二两订金足够了,公子这么大的家业,老夫还不信你们能按时付银子么?”   这五两却不光是轮椅和床的订钱。崔燮笑着说:“银子也不多,老伯只管收下,岂有让你们又干活又垫银子的道理。那床若一时不好做得,先把轮椅打造出来也行。此外还要请你帮忙做个南边儿常用的纸阁和那样的纸廊呢——”   南方没有火炕,冬天多靠炭火度日。天冷时文人会在床外用木框糊上龟纹纸,做成一间四面落地,上方糊着纸顶的“纸阁”。在里面烧炭,既暖和又省火。   这还是他那本古代化学里,《造纸》一章引用的史料,他查明清时期造纸笺和印书技术时顺便看过一遍。刚到迁安那年冬天,他还想给后院的办公室里置个纸阁,后来因匠人们嫌出入不方便,最终也没做成。   那个纸阁对普通人来说,用不用只在两可之间,对于崔老太爷这样的久病之人却当真能用得上:若是将阁子做得密密的不透风,周围糊上半透明的窗纸,他坐在里头不就能欣赏阁外的景致了?要是从门口接一条不透风的纸廊出去,让人在里面推着老太爷走一走,他的心情或许也能好些。   反正只是木条和纸糊的,费用不高,不用时收进库里,也不妨碍别人出入。   他吩咐崔良栋先送匠人回去,明天白天再过来量走廊、大门,定制带窗子的纸廊。他自己则换了一套青色直身,戴上方巾去前院见陆先生。   陆先生此时已在花厅里自斟自饮地等着他了。见他进门,便撩起眼皮朝门口儿张了一张,露出一张四旬年纪,眉间川纹深深,削瘦得显出骨感的小方脸,淡淡地说:“原来是崔案首来了,有失远迎。”   他长得跟崔燮想象中不大相同,人有点儿黑,眉头又皱着,就显得脸色似有些阴沉,身上萦绕着一股孤独感,不大合群。   崔燮进门便拱手道歉:“本该早些来拜见先生的,只是回家之后一向事务繁多,直到如今才抽出工夫。”   陆先生低哼了一声,撂下酒杯道:“崔案首读书穷理,致知务行,什么学问都是自家灵心领会得的。又何须来看我这徒有虚名、误人子弟的先生?”   崔燮的手晾在空中,尴尬地说:“早年多蒙先生教导……”   陆先生道:“我又教了你什么了?我就算教你些孝悌诚敬之实,诗书礼乐之文,从一事一物间略讲些义理之所在,也没能教你懂得涵养践履之功,是我这先生无能。”   他说了这一串,见崔燮似懂未懂的,不觉脸又黑了几分,直问道:“当初我教你《大学》时,是如何跟你讲格致之道的?朱子答吴晦叔这些话,你都忘到脑后去了么?格致之前当先习涵养践履,而后能澄清纷杂之心,专务学问!”   他简直是咬牙切齿地说:“先前人都说我不会教学,耽搁神童,我还自忖着曾教过你些个洒扫心田杂思的工夫,于你念书作文能有些用处。如今才知道,原来世人说得倒对,我教的那些全然不曾记在你心上……”   不是不记得,只是学过的那个人不是他。崔燮倒退了几步,不忍心看陆先生。   陆先生却以为他是心虚了,自己站起来走到他面前,忍着气说:“我到现在还厚颜留在崔家,却只是为了见大公子这一面的。”他眉眼间隐隐浮上一层躁意,不客气地质问道:“当初我教你的时候,可曾有不尽心的地方?你读书三天打渔两天晒网,我可有哪回少了规劝、教训你?还是少了给你布置功课,督促你背书?”   崔燮无言以对。   他事前真的想不到,来见前先生一面倒像见了分手多年的女朋友,还要听这种略显哀怨的抱怨。   不过陆先生这么理直气壮,说不定当初也未必真的想要耽误崔燮?毕竟这位先生接手原身也才两年……   他能清楚地感觉到,这个身体本身并没有什么过目不忘、思维速度超凡的资质。自己现在这个程度还是多亏前世念的十几年书,掌握的各种学习方法和辨证思维,也多亏了有硬盘金手指,让他不用担心近视,天天都能复习到半夜。   他暗暗摇头,先安抚对方:“先生息怒,从前的我年纪尚小,不懂得……”   陆先生的脸色又黑了一层,脸上的肌肉微微抖动,强抑着激动说:“我应崔大人请托在这家里教书,从大公子你,到二公子、三公子,连蒙书都教了,除了自己要会试时请假备考,自忖也不敢误人子弟!我却不知我究竟哪里教得不好,令一代神童在我手里明珠蒙尘,连个下乡小县的秀才都比我教得好……”   “陆先生。”崔燮的声音不高,却十分坚定地打断了他:“当初是学生心窍未开,没能从先生学出什么来,也难怪先生怨怪我。可是我在县里跟林先生念书时,他也是倾尽一身学问教我,若没有林先生,也没有今日的我了。学生当时学问不好,只能怪自己,还望先生别再牵扯林先生。”   陆先生一口气喘不过来,噎得脸色越发地黑了,转过身对着墙哧哧地生闷气。   一个长得也不怎么好看的大叔,还跟十来岁的小萝莉一样傲娇,他自己不别扭,看的人也别扭啊……   崔燮简直想捂眼。   陆先生对着墙生了会儿气,回过头来朝他拱了拱手:“如今大公子坐了监,二公子也不在家,三公子年纪尚幼,换个秀才开蒙只怕还比我强些。陆某才疏学浅,不敢再留在崔家耽搁几位高才,今日就当面和大公子辞了这馆罢!”   崔燮连忙拦他:“先生不能走。如今家父远在云南,二老又年迈,先生若不在,我家三位弟妹待托付何人去!”   陆先生冷冷地说:“陆某一个正当年华的男子,却如何能教小姐!”   不是,陆先生这长相得有四十多了吧?搁现代勉强能去选个杰出青年,在大明朝哪儿能算正当年华啊!   崔燮心里都快让弹幕淹了,可看在这位先生的身份举人,和他当初教小崔燮的那笔没骨荷花上,还是舍不得让他走。   他一把抓住先生单薄的腕子,轻而易举地把他拉回桌边,倒了一杯酒敬过去,自己也双手托杯,温雅地说:“先生恕我失礼。方才先生给我讲的格致之道,知行之道,我一时没想过来,是我的错。之前我没能随先生念书,也是咱们无缘,阴差阳错。先生若因流言而不肯留在崔家,那我明天就在门外张贴告示,叫人知道先生有才德,是我当时因要孝顺祖父母膝下,未能专心向学而已。”   陆先生端着酒杯冷哼了一声,看着他连饮三杯,才把自己那杯喝下去。   虽然喝了酒,该摆的架子却还要摆。陆先生眼观鼻鼻观心,淡淡地说:“我也不在意些须流言,用不着贴什么告示。从前就是我没教好你,我也没脸抢这个师名——但我总要教你些东西,叫世人知道我陆博山不是那等不学无术之辈,不是白拿束脩,耽搁子弟读书之辈!”   崔燮成名之后,在京里最煎熬的倒不是崔郎中,而是他这个先生。凡提起这个迁安神童的,都要背地里议论两句,他是叫从前的先生耽搁了岁数。   陆先生这一年连酒席都少出去吃了,自己坐在家里就吃了满肚子气。也幸好崔郎中还不曾辞了他的馆,不然再落个“主人家嫌他不学无术,怕他再耽搁了剩下两个儿子”的名声,他就真在京里待不下去了。   今日见面之前,他其实已经动了离京的心,只是想再见崔燮一面,当面辞馆,有骨气地离开。可真见了如今这个身披小三元案首光环,平空长了几分风华气度的学生,又这么恳切地劝他留下,他不由得又有些动心,舍不得走了。   哪怕这个学生不正经跟他念书,只教些理学工夫也是好的。   他这么一踌躇,就叫崔燮按住了,还斟酒赔罪,苦苦劝他留下。陆先生半推半就地吃了几杯酒,答应了留在崔家,又借酒盖脸,硬要崔燮抽时间随他学些东西。   崔燮现在完全是考试导向的学习,哪儿有工夫、有心思搞哲学?便讨价还价地说要跟他学画儿,顺便把崔启也插了进来,请先生连他也一并教着。   陆先生快要给他气笑了:“画画不过是驰情畅心的小技,你跟我就学这个?回头我见了同年,难不成说我一个举人给你崔府当西席还不配,只能当个画师?”   他想拂袖而起,看到崔燮的手就在桌上,想想他那力气,又觉得自己是起不来的,索性就坐在那儿瞪着他。   崔燮叹道:“学生年纪还小,见识浅薄,只怕学不通理学,又惹先生生气。况且国子监学业繁重,学生又要管着家里的事,三面兼顾,只怕都难顾好,望先生体谅我吧。”   陆先生倒是知道他们家里这情况,想起他一个才成丁的少年,又要读书、又要打理这么大一个家,忙到晚饭时才能着家。若还要给他添什么功课,只怕要压断他的脊梁了。   罢了,还是他作先生的退一步吧。   陆先生道:“我既然给你家作西席,只有听东翁安排的,如何能与你拧着来。该教的学生我自会尽心教,不过隔个三五日,你也得来我这儿听一堂课。我也不给你讲什么格致之理,如今也轮不着我讲经学文章……你跟你那林先生学作诗了没?”   他还想让崔燮背一首,听听林先生给他改出来的诗工不工整、意思深不深,总归要挑些毛病出来,他好再往上修改指点。   崔燮却是连那首应制诗都懒得背,直接起身致酒:“学生愚钝,从前还不曾学过作诗,往后就要劳先生教导了。” 第84章   陆先生喝了几杯酒后, 便跟崔燮聊起了师徒之间的旧事。   崔燮怕话多了穿帮, 在他说时就静静地听记着那些细节,到该自己说时, 就强行改换话题, 问陆先生:“这两年我不在家, 刚回来二弟也就奉旨去了南边儿,后来家里的事也多, 一向没时间查问弟弟们的功课。陆先生这两年教着他们, 却不知两个舍弟可还听教训么?”   陆先生沉吟了一会儿。   “崔衡尚不如你……不如我教你时,你那个样子, 成日地往外跑, 也不见他上学。崔和却还有些灵气, 教他《三》《百》《千》,皆是念几上遍就能记住。去年春天我给他开蒙的,今年就已经能熟背这三本,开始读字类、韵书了。”   他忽然抬起脸, 看了崔燮一眼:“你怕我教得不成, 耽搁了你那两个弟弟?”   崔燮忙道:“不敢。先生这般大才, 肯留在我家教训童蒙,是崔家的荣幸。”   陆先生低哼了一声:“你也不必说好听的,我知道自个儿耽搁了神童。或是你那时候还没开窍儿,或是我教得不对路,叫你不喜欢学,也无非就是这两个毛病, 是以你在我手里显不出天份。换个别的有缘份的先生,你那才气就打磨出来了。”   崔燮想安慰他自己之前是忙着侍疾,没空学习,不是嫌他教得不好。不过想想他对原身在家的情况可比自己熟多了,就把那话咽回去了,依着他之前的说法,小心翼翼地说:“我之前也是念书的时候少,不像到了县里之后那么用功。”   陆先生也没听出什么破绽,低低地哼哼了一声:“总是我当初没能教出你来。我耽搁了一个神童,还敢耽搁第二个么?不用你这们操心,我非得把你们家那两个……那第二个神童在我手上教出来不可!”   他原想说那两个,可崔衡年纪太大,也实在不像能改回头努力念书的样子,还是专心顾小的那个为上。   崔燮托起酒杯致谢,用袖子掩饰着嘴角尴尬的笑容。   他跟崔家那两个孩子不算真正的兄弟,学习方法、领悟力和金手指也不是崔大人能遗传出来的。陆先生若真以为他是天才,他们家孩子都有天才基因,将来说不准要狠狠地失望呢……   还是想想自己小学是怎么学的,尽量帮着陆先生一块儿教育吧。   崔燮又给先生敬了一杯酒,与他说起了崔启要跟着学习的事:“……我跟他朝夕相处了几年,把他当成亲弟弟看待。他家如今也是好良民了,只是借住在崔家读几本书、学些本事,望先生莫以奴仆视之。”   陆先生淡淡地应了:“我也不管他是谁,该教什么就教什么罢了。不过你事先跟他说清楚,教些书画、文章也还罢了,我是不会画什么崔美人儿的,单听着那轻薄的名字就不喜欢。他若爱学那个,索性另寻明师,别来找我。”   那倒不用……唯独这个美人图不用教。崔燮和他同心一气,附和道:“我也不喜欢那些张口闭口就是崔美人儿的轻薄人,先生这样,我就放心了!”   陆先生傲娇归傲娇,倒是个耿介的人。崔燮陪他吃了一晚上的酒,把他哄顺了毛儿,他就问什么答什么,容易相处了。待酒酐耳热之后,崔燮就叫小厮扶他回自己的院子,服侍他睡觉,自己也回了院子。   回去的时候院儿里已经安静了,卧房却还点着盏灯,温暖的黄色,像在等他回家。   他进了门,便看见崔启坐在桌边,拿薄纸覆在他画好的稿子上勾勒。他一张稿子能连勾几遍,先画一张完整的图,再细心地把需要上色的地方分开勾画,散落在纸上,方便匠人分别雕版上色。   不用他教,就做得比他还要细致了。   崔燮悄悄走过去,在崔启背后静静看了一会儿,见他正用心勾画着曹操的盔甲,并没感觉到自己过来,便去外屋拿了新烛台,点亮了搁在桌上。   崔启一下子抬起头来,叫了声“大哥”。崔燮笑了笑,坐在他留出的半个空桌前说:“往后你早上就跟陆先生读书学画,下午我叫脂粉铺的掌柜带你。那南货店虽好,我却不想叫你去受气,还是脂粉店较好些。”   崔启要起身道谢,崔燮一巴掌就按住了他,笑道:“你跟我还客气什么,快坐吧。我看见你这么用心画画儿,比你说谢我还高兴。”   崔启握紧了笔,眼中闪着细微的光芒,低声说:“我肯定好好画,好好学徒,不白费给你我下的心思。”   崔燮“嗯”了一声,从桌上拿了裁好的纸和炭笔,忽然想起往事,微微一笑:“这样子倒像回到了在迁安的时候。咱们俩各做各的,互不打扰,有个人相陪,也不觉得太闷。”   崔启笑道:“小计掌柜回去了,我想着在那院子里也是一个人,来回来去地拿画儿也不方便,索性就在你屋里画着了。不过这家里现在真是乱得很,我已经是外人了,要进来竟也没人管。”   “那是因为我交待过你不是外人,要真有外人来,你看松烟问不问。”崔燮笑着看了他一眼:“咱们就是回家来了,情份也还跟在迁安时是一样的。”   崔启脸色微赧,也笑着点了点头,低下头专心勾描细碎的色块。   有他帮着,前面那两张画就不用崔燮自己重描,再一字字地写下印刷顺序和方法,只要动动嘴指点一下就好。   崔燮如今就像有了助手的漫画家,挥笔时风度都似有不同,唰唰几笔打好边框,便开始打许褚裸衣斗马超插图的草稿:   他原先给王大公子画过裸衣的许褚,当时仔细设计过衣服半袒、掖在腰间的形象,如今只是换个骑马挥刀的造型而已。那匹马照描了他当初给谢千户画肖像时,在王家晨练时画下的速写稿之一,侧身作人立之状,前蹄踏空、肌肉绷紧,自有一股战场上的凛冽气息从画中透出。   马超那部分更简单,这两天他刚画过一幅马孟起兴兵雪恨的大图,下笔时也熟练。此时连姿势都不用大改,只把马超执大旗的手势改成执枪挺刺,脸上的戚容改成睁目努睛的杀气就够了。   这一晚上他就打好了两幅跨页草稿,看看只差最后一章就能再凑一本书,心中也有些欣喜:“等你爹跟计掌柜过来,这一册的插图也就都凑够了,终于可以出新书了。这些日子为着我不在家,断更这么久,读者估计都要恨死我了。”   崔启笑道:“等出了新书他们就不恨了。大哥这画儿画得越来越好了,马像是要从画儿里跃出来似的,比你当初画美人还好。”   这倒不一定是画得好,而是他习武之后比从前有了精神气,画的马也显得更有精神。现在想想,之前送给谢千户那张肖像又有许多不足之处,过年时还该再给他画张新的当年礼……   这回应该就能自己提首诗了吧?   他的思绪夏然而止,看着崔启离开,自己洗漱了一番,就吹了灯,在黑暗中复习着国子监记下的笔记。   往后的日子无非是一天天这么过着,国子监背两天书便是复讲的日子,由学生上台重复会讲内容;之后再背两天又是会讲,祭酒和司业轮流讲课。下课后留的作业也不多,全凭自觉。大体就是好学生可以拼命学,坏学生……只要不惮监丞的棍子,也可以慵懒混日子的氛围。   崔燮运气不错,复讲没抽中过他,只有一天叫祭酒抽中了背书,上去背了一百字《大学》,一百字《周南》,一百字《御制大诰》,加上朱子章句传注,都是早就熟烂于心的东西,轻轻松松也就背下来了。   直到五天后,崔府上下都换了新衣裳,他订制的两套曳撒和袍带、靴子也做得了。   请的那位裁缝在家里等了他一下午,非要见了他的面,亲手把衣裳在他面前展开,露出华彩照人的一身改良曳撒:那衣服上遍地是织金团花,可可地贴身,腰收得细细的。腰身左右钉了四条穿某带的裙袢,下摆前后三十八道裙裥,用线相连,压得平整严密。腰身和裙边还订了一条羊皮金,抖开就有华彩耀目。   崔燮被闪得眼前明晃晃的,眯了眼才看清衣服的样式——和他在电影里看见的略有不同,但也是华贵缛丽,比当前流行的曳撒服更纤巧些,穿上肯定更好看。   他满意地叹了一声,凑上去正正反反的看衣裳,翻开袖口和裙摆看他的针脚。那裁缝不住口儿地夸:“公子不知怎么想出来这样好看的衣裳,我自己做了就爱得不行,恨不能再做一身儿穿上。我还做了两条极篷的发裙孝敬公子,系在里头,定然撑得褶裙下摆阔阔的,更好看了。”   崔燮想像不到下摆撑开什么样儿,只恨不能谢瑛现在就在眼前,穿上试试。裁缝察颜观色,看他像是满意的,便自夸道:“公子放心,小的也是做了几十年裁缝的人,该放的量也会放,该掐细的也会掐,上了身儿准定又合体又方便活动。”   崔燮拎着裙摆,想着锦衣卫们上下马的利落模样,轻轻“嗯”了一声。   他看了红的又看白的,看了里衬的短衣又看衬裤,又看了镶锦边儿的纯色披风,最后终于看到了革带和靴子。   这两样虽不是那裁缝家做的,却也是他给找的匠人,他也着实地夸了:“这革带和靴子却是皮匠胡老大特地从回回子那儿买来的小牛皮,皮子又细又亮,比寻常的皮子穿上舒服得多哩!那回回子都是世代养牛的,可以在庙里杀牛,汉人手里却是买不着这样好的皮子。”   崔燮摸着光滑细致的皮带和靴子,也分不出好在哪里,但做得精致,穿起来应该挺舒服的。他心里满意,脸上却只淡淡地:“这是要送人的东西,好不好却不是我说了算。若是穿的人说好,往后我自然多订你家的东西。”   裁缝笑道:“保准没有不好的!这时新样子谁能不爱?只要那位穿出去,没几天京里就都要做这样儿的新衣裳了。依小的说,公子要不要自己也做两身儿?不然等将来满京都穿上这掐腰的曳撒,你自己倒没有,岂不显得村了?”   大明也没有版权这种东西来,书都是可以随便印的,衣裳更是看谁的好就照着做。谢千户长得又好看,身材也好,穿这一身儿出去,妥妥儿能引得满京都跟着学。   不过他就不用做了,谢千户给了他好几身新衣裳还没穿呢。   崔燮摇了摇头,笑道:“你回去吧,这衣裳我也不压着不许你给别人做,但是你不能见了人主动招揽。得让我这两身儿先穿出来,别人看着好看了求你做,你再给他们做。”   裁缝笑得见牙不见眼,连连躬身:“还是公子体恤我们匠人,我保证不叫人抢了公子那位贵人有风头。就是有别人照着做的,我也敢保证不及我做的这么精致、下本钱!”   那就难说了,他这衣裳也没有云肩通袖的绣文,论来不算是顶好的。不过衣裳到底是衬人的,谢千户长腿细腰的,穿上总能比别人好看些是真的。   他打发了裁缝回去,便叫张妈妈看着,拿熏炉把这两套衣裳熏透了,转天叫崔启代他亲自送去谢千户府上。 第85章   谢瑛散值回家后, 就见到正堂桌子上摆着一摞蔑丝编的红漆礼盒, 下面压着一张清供画笺写的礼单。   早先送礼都是洒金、烫金的礼单,如今真是什么都用崔笺了。他淡淡一哂, 扫了一眼便径直往屋里走, 脱了帽子扔给轮班的小厮长杨, 随口问道:“谁送来的礼物,怎么不收进库里?”   长杨说:“谢山哥叫搁在这儿的, 说是国子学的崔监生送的衣裳, 老爷肯定得看看。”   谢瑛手指在搭扣上顿了顿,回眸问道:“他不是在国子监念书吗?是他送来的?”   长杨把他的衣帽搭挂到架子上, 摇头说:“是他家上回带来的那伙计, 叫崔启的那个。说这衣裳是昨天新做得的, 崔监生本想自己送过来,可又不好请假,也不能拖到他休沐那天再送来,便叫崔启小哥代送了。”   谢瑛脱得只剩白绢中衣, 长杨趁他还没换衣裳, 问了一声:“老爷可要试试那两套新衣裳?”   竟还做了两套?自己穿着折线都没烫平的国子监袍子就出门会客, 送礼倒是大方。谢瑛不由摇了摇头,瞥了小厮一眼:“拿进来吧,既是我答应了叫他送的,怎么也得试穿一下。”   他转身跑过拿了礼盒,一溜儿排在南窗下的大炕上,打开盒盖露出里面如水般流动着光泽的面料。两件曳撒一红一白, 红的织着金团花,白的是织金云纹和蓝海水纹,长杨托着盒子拿到他眼前,问道:“老爷看是穿哪件好看?”   谢瑛先拎起白的抖开,明亮的天光下,细致的丝绸与其上装饰的销金、盘金、皮金映出团团光晕。下摆一片深靛色的海水纹又压下了这种过于浮华的光彩,让这衣裳更深沉稳重,镇得住场面。   单只看着只能看出料子不错,衣裳紧窄,到底好不好还要上身儿。谢瑛抖了抖衣裳便要披上,长杨忙拿了马尾编的衬裙给他系在里头,裙撑伞一样地散开,将披在外头的裙摆撑开,条条细褶都拉得舒展,衬出他那副宽肩窄腰的好身材。   这衣裳做得真贴身,系好袢扣后,腰就已经束得服服贴贴,不用再系带了。   长杨把革带递给他,他照腰间摸了摸,却见袢带也是短短的贴在腰间的。革带做得又宽又软,打了几个孔,穿进袢带里恰能贴在腰间,束得腰身格外明显,不像寻常的玉带那样松松地挂在胯上。   他自己低头看了几眼,身上处处妥贴,只是脚下穿的便鞋不大合衬,便叫长杨拿一副新靴子来。   长杨又从礼盒里拿出一双小牛皮靴,安放到地上,殷勤地问他:“崔监生这礼送得可精细了,衣衫鞋脚不说,连里头穿的绸衣绸裤都做了。老爷可要一并换了再穿靴子?”   谢瑛笑着摇了摇头:“是太精细了,没见送人衣裳还连中衣也送了的。”   长杨笑着说:“我看这衣裳贴身儿,说不准中衣也是特地衬着它做的,比寻常的中衣也贴身哩。”   谢瑛便不说话,叫长杨服侍着换了靴子,扣上皮护腕。   待都穿好了,活动活动手脚,倒觉着这衣裳看着紧裹在身上,倒不碍着行动。而且手腕处收得利利索索的,腰带系得紧紧的,无论骑马还是和人动手时恐怕都更方便。   小厮捧了镜子来,给他前后照了照,说:“好看是好看,只是这样式忒新了,不知什么时候好穿他。老爷可要再换那身儿红的试试?”   “先不急着试。”谢瑛托着镜子,对着背后的镜子照看后腰和下摆,漫不经心地说:“叫人把我的马的刷出来,待会儿老爷要骑。”   项羽曾说过,富贵不归乡,如衣锦夜行。可见这衣锦夜行是多么煞风景的事,有了好衣裳怎能不穿出去?   他又扥开两件披风,往身上一搭,拿镜子照着,都试过来,有些遗憾地说:“怎地做了黑披风,应当做个红的搭白衣裳,好和那身儿红衣白披风相映……”不过得是两个人同置了这样的衣裳,一道儿穿出去才有趣。   他捡了三山帽戴上,系上黑披风,挑了一把泥金细弓,一壶羽箭,挎弓佩箭出了门。   栗色的兀良哈马四蹄撒开,兜起一阵长风,吹起他身后的披风,露出那身精细贴身的曳撒。打得整整齐齐的裙褶在随马摆动,勾勒出大腿的形状,即便只是在街上一闪而过,衣上流转的光华也足以吸尽行人的视线。   他是奔着出城去的,临行前却打马从国子监门前绕了一圈,行经大门时侧过脸往里面投了一眼。   里面数百诸生尚在读书,也没哪个能出来看他,往里看也看不着什么。但他原也不是见人来的,只从这大门外打马路过,双腿一夹马腹,奔着城外扬长而去。   四月间正是踏青的时候,一出南关便是绿意扑而来,到处簇拥着骑马乘车的公侯子弟和世家公子。   谢瑛沿着大路信马由缰,那马撒开蹄子,只跑得他的披风在空中一荡一荡。出城数里便有溪水沿山而出,沿岸一片野草闲花,踏青赏景的人越密,倒不好骑马奔驰了。   他索性拨马往山里走,想着一会儿是要去哪个相识的庄子上猎些野味,或是找家寺观随喜,好慢慢消遣了这半天空闲。   谁知进山不多远,便听头上隐隐有人叫他的名字。循声望去,只见一群穿着红、青曳撒的勋贵和武官子弟在高处一座亭子里朝他挥手。   谢瑛见有几个相熟的,都是挂了锦衣卫身份的闲散勋戚,便朝他们拱了拱手,拨马朝山上奔去。   那些人自上临下看着,把他这一身儿尽收眼底,见他穿得风流,骑着马在山间,又是轻盈得如履平地的模样,不禁有些羡慕。   谢瑛提马上到亭外时,怀宁侯世子孙应爵便当先站起来,一手托着个角杯,一手朝他挥了挥:“谢千户,谢大人,这是穿了那儿进的时兴衣裳?这腰掐的,生生的把沈约也比下去了。方才要不是邵百户认出你,我都不敢认了。”   谢瑛连忙下马,一挥手将披风理到身后,与众人见过礼,笑道:“世子莫要取笑。咱们做锦衣卫的日夜忙着王事,哪个可敢养出一身闲肉来?”   他正过身来,那身曳撒全露了出来:袖口叫皮护腕勒得服服贴贴,腰间那条革带束出扇子面儿的身材,下摆篷篷地散开,衣褶随着他行动徐徐流动。雪白的丝料与销金在日光下团团生晕,照得他的脸色也更白了些,叫肩头黑披风与衣摆一坠,轻逸沉稳,俊得不像话。   孙应爵拿酒杯支着下巴,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半天,斩钉截铁地说:“是苏样儿吧!断乎是南边儿时兴起来的,北直隶没有穿得这么可身的!”   武安侯世子郑纲道:“不是南京的,我二叔见在南京锦衣卫衙门呢,若是南京有新样式的衣裳,岂能不给我捎来?莫不是宫里新制的样式?”   众人便都瞥了一眼邵妃娘娘的外侄,锦衣卫百户邵华。邵华直盯着谢瑛那身儿衣裳,挑了挑嘴角:“宫里若制得出来,还轮得到谢大人先穿么?我不穿,万家那几位贵人总得先穿上了。我倒觉着这么贴身的衣裳,必定是哪个美人儿亲手缝出来的。”   他拿眼尾夹了谢瑛一下,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谢大人,这是哪家姑娘与你做的来?”   谢瑛随手摘了披风,掸了掸下摆,笑道:“我哪里认得姑娘,不过是从前交的一个小朋友送了份儿礼物罢了。我看穿着还不碍活动,正好没别的事,就穿它出来散散心。”   有长随上来接了他的披风,又有人替他斟酒布筷,安顿下坐席。谢瑛捋着裙摆坐下,自在地喝了口酒,举手投足间显出那紧裹腕子的小袖儿,雕花的皮护腕,真是当世没有的新样子。   他越是不经意,越是引得众人齐齐看他,恨不能立时换上那身儿时新衣裳。孙应爵忍不住撂下酒问他:“谢大人,你那小朋友是哪儿认得的?咱们相识也有几年了,我怎么不知道你还认得个会做衣裳的小朋友?”   谢瑛笑道:“也是相识不久,平常也没什么来往。只不过是我从前算是帮过他一回,他记着情份,回来见着我,便叫人做身衣裳当谢礼罢了。通不过十几两的东西……”   “却是礼轻情意重。”邵华点了点头,看着他的手腕和腰带,笑道:“我也常送人衣带、蒲鞋当礼物,可也都是时兴什么买什么,不敢轻易做新样子,就怕人家不喜欢。难得你那小朋友就敢叫人做衣裳,还一做就做出了你喜欢的样式,这可不是没什么往来的的交情,起码拿捏得准你的……”   他正抽丝剖茧地分析着,孙应爵忽然敲了敲桌子:“我想起来了。谢大人的确认得一个,跟咱们武人搭不上的小朋友——”   就是太搭不上了,他一开始听到谢瑛“帮过”的“小朋友”时都没想起来。还是邵百户漫天胡说的时候,他才想起来谢瑛曾经帮过一个年轻人,后来因对方用功读书,他还受人家感动闭门读过一阵子书。   “——就是那个迁安神童。叫崔什么的,天子召见过的那个。”   襄城侯世孙李晏“啊”地叫了一声:“是他!就是那个叫本兵大人想起来整顿两京武学的酸儒!我还说他出完书没动静了,武学里就能放松了,结果他考了小三元,还得了天子嘉奖……”   邵华本来似笑非笑地看着谢瑛,听了是天子召见过的神童,那副神气倒收起来了,不再说话。几个没毕业的武学生员知道了他的身份,却是想起了上头整饬学风之后的日子何等难过,心里不知多想去国子监揍那乡下书生一顿。   却不想谢瑛这个武官出身的人竟和那书生走成了一路,还穿上了人家送的衣裳!   几个武学生两手在空中抓挠了半天,悲愤地盯着谢瑛说:“谢大人,你怎能和那些文人走到一边儿去……你把这文人的衣裳脱下来!”   “正是,脱下来叫我试试。”孙应爵在他身后跃跃欲试,“我不要你的衣裳,就试试好不好,好看我自己做一身儿。”   谢瑛拢拢衣摆,拨开孙应爵的手笑道:“这是可着我的身量做的,世子哪儿穿得下。其实这衣裳也没什么难做的,只是叫裁缝来可着你的身材做得紧趁趁的就是了。”   孙世子不禁问:“他怎么知道你身材的?”   谢瑛理所当然地说:“他家毕竟清寒,没多少银子送礼,万一身量不准,我穿不上,料子和工银岂不就都浪费了?他是找我家人要了尺寸才做的,如今少见这么朴素懂事的少年人了。”   孙应爵忽然觉得他这语气跟说的内容不太搭调,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谢瑛也不管他,又跟李晏几人说:“李公子也不必怒什么文官武官的,左右你明年就能选官了,只忍这一半年工夫有什么忍不了的。若气那些书生,便照着我这衣裳也做一件,回头穿到国子监叫他们书生们看看。我知道崔案首为人,这衣裳保证那些酸书生们都没有,你就穿上晃晃他们的眼去。”   李晏沉吟了一会儿,问他:“那个崔案首给你做的衣裳,我们照着做穿了,他会不会不高兴?”   不等谢瑛答话,他便自己高兴地说:“我就做了!做完了到他面前穿去,叫他知道你跟咱们这些勋戚武将的情分才深,连件儿衣裳也得跟兄弟们共享!”   谢瑛轻咳了一声,想劝他做衣裳就得了,话可不能乱说。   孙应爵却在背后幽幽地插了一句:“叫人按样子做衣裳怎么能叫情分深,得解下自个儿的衣裳给人穿才算……我说谢兄,你那衣裳真不能给我穿穿?咱们几年的交情了,我拿新做的衣裳跟你换也行啊。”   谢瑛退开一步,坐到亭栏上,摇头笑了笑。   罢了……他可不是那么情深的人。 第86章   谢瑛近中午不当不正的时辰出了门, 又不带小厮长随, 又不知去的哪里,直到晚上也不回来, 弄得家人上下不安。直到快宵禁了, 他才独自骑马回府, 身上还带着酒气,叫人越发地担心。   老管家谢豫连忙叫人给他熬汤醒酒, 烧水沐浴, 一面唤人服侍他换衣裳,自己在旁边唠叨他不该回来太晚。   “……都不知道你去的哪儿, 一跑半天不见人影, 我险些叫人去崔家寻你了。亏得你现在回来了, 要不然真过去问你在哪儿,人家不得笑话咱们……”   谢瑛换了家裳衣裳,拿热手巾擦了擦脸,随手扔进盆子里, 笑道:“行了, 下回不往山里跑了, 就去咱们家的庄子上吧。你叫人给崔家下个帖子,就说他送的那两套衣裳十分贵重,我愧受此礼,想请他休沐时到庄上做一天客。”   谢豫疑惑地说:“请他到家还不就成了,为何去庄子上?”   “等他休沐都到五月了,家里热, 还是庄子上好些。何况这就是出行时穿的东西,在家里稳稳地坐着,穿它反而没趣。”谢瑛笑了笑,边解衣裳边吩咐:“着人来做两件贴身的里衣,好搭着这衣裳穿。”   =======================   这一晚上急着叫人裁衣裳的还不只谢家。   孙应爵回到侯府,便折腾着要做紧刮刮的贴身曳撒。大晚上的就将做针线的养娘与母亲、妻子的丫鬟都叫起来,从手腕量到脚踝——连靴子也要制新的、贴着腿的,好配紧身儿的新衣裳。   侯夫人宠儿子,世子夫人体贴丈夫,也就都由着他闹腾,拿出库存的好料子任他挑选。   衣料流水价抬来,他连看都不看,径直吩咐做养娘丫鬟们:“不要这些大红大绿的,要白的,白底儿织金的就行,做成后拿重色的绣花在裙脚压一压。再要一件黑斗篷,薄薄的料子,不加太多纹绣,就在领上压一带锦边儿。”   侯夫人想着颜色就皱眉:“白的太素净,不是咱们公侯家的颜色。我儿生得英武,穿艳些好看。”   世子夫人也说:“白的搭黑的也成,但是那紧可着身儿的衣裳穿出去不雍容吧?还是放几分量出来,显得松快大气。”   孙应爵摆了摆手:“你们没见今日谢瑛穿的那身儿!我这么通身纹绣的大红衣裳到他跟前儿都显得村气了。他那白衣裳叫黑斗篷一压,也不显得薄气,反倒亮晃晃的好看。再将袖口一紧、腰线一掐,衬得身材竟比我还风流了!”   他摸了摸自己平坦的肚子,结实的腰线,不禁哼了两声:“还不肯给我穿,说是可是他的身量裁的,我穿不下——我有什么穿不下的,我也不跟我爹似的顶出那个大胖的肚子来了……”   他爹已经叫他们母子三人折腾过来了,进门正好听见儿子这句大逆不道的话,拎着儿子就要往外院教训去。世子夫人连声叫着“世子”,夫人追出去给他求情,怀宁侯孙泰怒道:“这小子都你惯坏的,如今连他老子都敢调侃,再不管他就要上天了!”   孙世子也顾不得他爹能不能真揍他,先叮嘱母亲:“那衣裳要赶着做出来!今儿可不是我一个人遇上谢瑛的,还有邵家、李家、蒋家……早点儿做,我得比他们早穿上……”   他立意要压过别人,那几家位回家后也是紧赶着做,要早过他穿上这新样式的衣裳。   一家人连黑带白地赶着给他裁衣裳,贴绣云肩、袖襕、膝襕的绣片,订皮金……赶了足有三四天才做成,一做得他就穿上了。   果真是紧紧地贴着身,袖口勒得细细的,腰带都贴到胯上了,腰背的肌肉隔着衣裳就能看出来轮廓……可不知怎地,穿着就是不如谢瑛腰细腿长,身材风流。   孙世子对着镜子来回照,怎么照都觉着有哪儿不大对头,不禁摸着胸膛、胸身说:“难不成我身材还真不及他了?不可能啊,本世子也是成日价骑马练刀的人,个儿又不比他矮……”   世子夫人方氏道:“世子别旁人比什么,我就看着你这模样俊俏,便是六才子三国里的赵云也胜不过你!”   孙应爵这就安心了。   或许是他自己看自己,要求太高了,对别人的要求宽容呢?反正他穿了这可身儿的衣裳后也比从前显得英气些许,这又是京里没有第三身儿的新样子,赶紧穿出去见人才是真的!   他系上披风,戴上三山帽儿,先去卫所和镇抚司遛了一圈。反正今日不该他当值,穿成什么样儿也没人管,那些正当班的校尉、力士看见他这身儿新衣裳,都羡慕地夸他穿这身儿又稳重又俊雅,还显得身段苗条。   他还想转头去武学遛遛,却叫出来透风的佥事朱骥叫住了,皱着眉问:“这两天你们怎么都改穿这么紧的衣裳,还上得了马,挥得动刀吗?一个个的只知道爱俏……”   孙应爵惊讶地说:“还有人穿得比我早?我这可是连夜叫家里人做出来的!”   朱骥道:“昨天邵百户就穿来了,也是似你这么一身白的,下马时险些绷开线了,还去问谢瑛怎么回事。跟谢瑛有什么关系,人家倒穿着正经曳撒来的。”   孙应爵道:“什么跟他没关系,就是他先穿的这贴身的曳撒!我要试都不给我试,就知道自己穿了好看的……”   不就是件衣裳吗。朱骥瞥了眼他腰间绷得紧紧的模样,摇着头道:“就是好看些,绷得这么紧,穿着也不方便吧?我看你这腰带正勒在肚子上,能活动吗?”   孙应爵摸了摸肚子说:“那是他肚子大,我穿着上下马就没事,一点儿不绷。”绷是有点儿绷,但谢瑛穿着时就没有弯腰凸肚的问题,他这么好的身材,肯定也不能有!   朱骥冷哼了一声:“你们在外头愿意穿什么穿什么,官服可别胡乱改,我看这紧绷绷的样子就不妥。这可还叫人吃饭么,一顿饭下来腰上的缝线不就绷断了?”   谢瑛那天就吃了……   谢瑛……   那身儿衣裳是不是跟他做的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他也想去找谢瑛,朱骥拦着他说:“谢瑛领着校尉、力士出操呢,你当都跟你似的赶上轮休了?别闹他,看一个衣裳把你急的,有事去问邵华不也一样的。”   那怎么一样!谢瑛是最先做出这衣裳的,找他问理所当然,邵华却是抢了做新衣裳跟他抢风头的,找谁也不能找他啊!   就不知道谢家找的哪个裁缝……不对,不是谢家的裁缝,是那个崔、崔神童给他做的衣裳!   叫人找崔家问问,不就知道他用的哪家的裁缝了吗?   孙应爵翻身上马,摸了摸腰身服贴,想到邵华撑裂了衣裳的模样,顿觉自己这身材还挺好,衣裳也做得好,可以先到处炫耀一阵再做新衣裳。   他接着去各府见人,命随行的小厮去崔家问问他们家是怎么给谢瑛做的衣裳。   也不只他一家想起来问裁缝,崔家这两天难得的门庭若市,不分早晚地有人拿着官人家的帖子、带了礼盒上门,问他家从哪儿裁的衣裳。   崔大管事最初以为他们公子攀上了大官,高高兴兴地收了礼,还许诺回拜人家。多来了几家之后,他也觉出不对,晚上跟崔燮说了这事,问他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当然是选择告诉他们地址。   他看了看之前送的礼盒,都只是些点心果品之类,便知人家也没把他放在心上,随便一问而已。这些也不必他亲自回,就叫崔良栋拿着他的帖儿隔门投帖,还一盒相近的点心就是。   还有这上门问地址的风气也得刹住。崔家除了他和一个七岁的小弟,都是女眷奴仆,叫人天天上门也不像样。他索性拿了一整张没裁过的纸写出地址,贴在门旁,指路供他们家衣裳的于裁缝店铺,叫人也不用送礼进来,直接按着地址去做衣裳就成。   门子替他贴了地址,有些可惜地说:“从前咱们老爷在家时,也没有过这么些官宦人家的管事拜访。好歹让他们进来坐坐,邻居看着,也是咱们崔府的面子。”   他面着墙,看不见崔燮在背后翻白眼儿,只能听见他淡淡地说:“让邻居看着咱们被当成裁缝铺的门面拜访,就很有面子?”   门子顿时不敢多说了。   两人正要进门,于裁缝却带着从人,坐着小轿悄悄儿地到了门外,掀开帘子轻轻叫了一声:“我的公子哟,你究竟干什么了?小的要给这群贵客吓着了!”   公子才真要给他们店的贵客吓着了。   崔燮把他让进外院的花厅里,叫人上了茶,笑道:“你不是盼着给人做这衣裳么,如今有人找上门来让你做,做就是了。我在家门外贴了你店铺的地址,你往后生意兴旺了,也别看不上我们小门小户的一两件衣裳就好。”   于裁缝抹着汗说:“这怎么能。若不是公子的衣裳图画得好,做出来好看修身,旁人谁找我来做?”   崔燮还忙着复习,跟他说不起这些没用的寒暄,便起身说:“我家里该做的做够了,下回要做也是做秋装了,于裁缝只管给别人做,不用顾忌我们。我还要读书,先回去了,你有话便跟崔良栋说吧。”   他一起身,于裁缝也跟着起来,伸手似要抓他,落到空中又赶紧收回来,飞快地说:“小的已接了十来件儿那样的曳撒和斗篷,这些衣裳都愿意请府上赐料子做。小的愿意按着市面的价钱,或者公子任由定价,一文也不敢还价!”   崔燮脚步微顿,回眸看着他的手,笑道:“我不会做断人财路的事,那衣裳图不会给别人。但这京里的好裁缝极多,今日你做了,明天人家拆开了就知道能怎么缝,你给我好处其实没什么用。”   于裁缝忙道:“大公子小看我了,小的岂是那样低心揣度人的?小的是诚心诚意地愿从府上那间绸缎铺进货,只求公子将来做新样式的衣裳时,能交给我做,不用别人。”   崔燮仍是站在桌边,指尖在桌面上轻敲,淡淡地说:“我是无所谓,只怕我往后画不出好样子,你再后悔。”   他心里明白,有人愿意求做这种电影里的飞鱼服,是因为谢瑛身材好、穿的好,穿出去就跟模特儿一样,衬得衣裳都高档了。若换个人、换成别的衣裳,就不一定能穿出这样的效果了。   于裁缝现在可没半分后悔的意思,连声说:“小的是真心的!小的就爱给公子这样的人做衣裳,又敞亮又长见识!不管将来公子画出的衣裳能不能像这件儿这么时兴,小的都愿意放下别的给公子先做,保证用最好的料子,做得比这两件儿还用心、还好看。”   又抬手朝崔良栋比划了几下,叫他替自己说说好话,往后自有回报。   崔良栋便替他说起了两家合作的好处,绸缎铺经营之难,恨不能声泪俱下,让崔燮立刻答应了他。   崔燮慢慢儿地也有些动摇。   他心里想着月底要去谢瑛家做客的事,有些想做件新衣裳,又觉得特特地做新衣裳去人家里不合他在谢瑛面前一惯的朴素风格。心里两下摇摆着,含糊地说:“那就一次归一次吧。这回且先这样,下回得等我想出样子来再找你。有人订做新曳撒,你便从我家那铺子里拿衣料,也是给你时价,先付订金,最后统结了帐再看合不合适。” 第87章   距离谢瑛一身白衣压倒全场的西山宴会五六天之后, 最时尚的一批世子、公子已经找到正版服装商订做上衣裳了, 而那些还没出学校,仍在家里受着父母管束的武学生却才刚使家里人做得新衣。   但学生有也学生的骄傲。   学生虽不能大半夜折腾起满府的丫头养娘做新衣裳, 不能拿着帖子叫管事去别人家问裁缝, 却比那些叫官场人情浸透入骨子的人更热血, 更大胆,更敢做敢为。   衣裳做好了之后, 李晏和金吾右卫都指挥佥事之孙张泰、锦衣卫带俸都指挥佥事昌佐之子昌靖三个弱冠的武生员就逃了下午课, 换上新衣裳跑到国子学外炫耀。捱到国子监散学的时候,仨学生一道穿着新衣、骑着马鬃都编得整整齐齐的高头大马, 堵在国子监大门外炫耀。   都是十八、九岁, 俊秀风流的公子, 骑着马拦在国子监青衣方巾的人流中……   光从衣着上,就把监生们都比下去了。   李晏享受着那些监生艳羡的目光,周围行人的赞叹,渐渐又觉得心意不足, 回首问张泰:“咱们打扮得这么整齐, 就为了叫这些老监生看么?咱就是不打扮, 也穿这么一身儿青站在门口都比他们强啊。”   张泰还沉浸在被人惊艳的快意里,拿鞭子指着人群说:“这不也有年轻的?不都老。就是年轻的也不如咱们好看,你看那几个头巾上镶玉、袖口绣花儿的,也着意收拾了,还不是差着咱们老远。”   李晏道:“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咱们穿得齐齐整整的, 打扮得跟亲兄弟一样,就叫那些不知哪个乡里贡上来的监生看也没什么意思,得叫那个……”   “叫那个神童来!”昌佐替他说了:“得叫他看看,他会做衣裳有什么用,会逼着咱念书有什么用,他长得平平,又是个穷酸,凭什么攀附咱们将官子弟。”   李宴拊掌道:“正是!咱们又不打他又不骂他,就叫他出来看看咱们武学生的品格,看看谢大哥跟咱们的交情,臊臊他而已,这旁人能说什么?”   他们在国学门外张了一阵子,也没见哪个像神童的,便随便拦着路过的监生问,认不认得一个新进国子监念书的,约么十六七的乡下神童。   监生们叫他们问得一脸茫然,都不知道是哪个神童。李晏也觉得这么问不成,扔下手里的监生回身低声问张、昌:“我也没看堂上摆的那破书,只记得他叫崔某了,真个叫什么来着?”   张泰道:“叫崔燮,我看了,跟谢师兄的姓是一个音,怨不得谢兄高看他一眼。”   崔燮在国子监还是有些名声,有人以为这几个是来寻仇的,听了他的名字,摇着手说不认得,回头便跑去助教值房找他,又将此事报告给先生们。   他们问了半天也没问着人,只好自己接着往门里找,不知找了多久,终于见着国子监大门内有个看起来只十六七,叫周围老监生们衬得极稚嫩的学生,不管是不是的,便提缰逆着人流奔过去,冲他叫了一声:“崔燮!崔燮!”   那学生愕然抬头,看了他们一眼。   李晏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狰狞的白牙,提缰走向他:“你就是崔燮?就是那个折腾了老子兄弟们一年多的迁安神童?”   周围一片哗然,有人说着“不是”、“不是吧”,“找崔燮吗”……   唯独那小监生扬着脸看他们,仪态沉稳,神色沉稳,淡淡地说:“不知几位来国子监寻人是为何事?若有什么问题,不妨进来请教官做主调停一二。”   他身边一个三十岁上下的监生皱眉道:“子充莫和这样的人说话,咱们回去请司业大人作主。”   张泰、昌靖两人跟在李晏身后,皆是居高临下,傲慢地瞥着他们:“怕什么,爷还能打你个弱书生么?也没别的什么事,只想叫你看看,这衣裳眼熟不眼熟,好看不好看?”   小监生叫同窗护在身后,脸上却仍是平静如常,上上下下看了他们半天,板着脸说:“在下已经看过了,三位还有别的事吗?”   李晏本是来堵心崔燮的,可自己表现这么半天,“崔燮”却连个眼神儿都没变。这么一个古板无趣的书生,炫耀也炫得没意思,又是圣上送进监里的人,打骂不得。   他竟也不知怎么对付他了,只好嘴上啧啧两声,不屑地说:“你以为爷真把你放在心上,特特地跑到国子监来羞辱你的?我们不过是路过此地,顺便叫你出来看看,你特地给谢师兄做的衣裳,他跟我们这些兄弟一点儿不藏着掖着,先穿给我们看的,还叫我们做着穿了。姓崔的——”   那年纪大些的监生冷冷道:“几位找错人了,敝叔侄姓费,不是姓崔的。”   不姓崔你们堵在大门口这半天做什么!不姓崔你们看我们新衣裳干什么!   张泰怒道:“我们找的是那个迁安神童,你跟着掺和什么!”   费宏瞟了他一眼,扯着叔父的袖子说:“方才三位奔到我叔侄面前,我们当然要停下来看看。现在也看够了,崔案首也不在,我等要回去了。”   “等等!谁许你回去了——”   “是何人在国子监门外喧哗!”一声怒喝从门内传来,随之出现在门口的却是一名四十余岁的中年官员,身着青衣,神仪气度却不逊于朝堂中人,身后还跟着一群青衣小帽的斋夫。   李晏等三人不想能召来国子监的教官,下意识退了两步,但想到这教官也不认得他们是武学的在校学生,又涨了胆气,答道:“我们没有喧哗,只是来看一位相识的监生,请他看看我们新制的曳撒。分明是这些监生在喧哗!”   那官员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边跑边问:“你们跟谁相识?相识的连人都能认错?”   李晏三人刚做得了新衣裳,兴冲冲地逃了课跑来朝仇人炫耀。结果炫错了人不说,还叫国子监的监丞官和斋夫堵住,实在是委屈难言,恨恨地叫了一声“崔燮”——   斋夫背后忽然有人答了一声:“我是?”   三人心里一阵激动,凝神朝声音传来处看去,只见一个青衫方巾的少年站在斋夫身后,正仰头看向他们。   那少年个子稍矮,叫一排身高力壮的斋夫挡着,不算特别显眼。但一旦见着了他,四周挡着的人就都像蒙了模糊的细纱,叫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聚到他身上,难再挪开。   他就戴着最平凡的方巾,穿着没有纹绣的青色绸衫,腰间系只着一条皂绦,腰勒得也不甚紧。可那身衣裳在他身上就特别服贴,衣摆只是贴身垂着,却衬的人修长挺拔,似乎比撑成伞状的马面裙更显身条儿。   他们穿着簇新的团花曳撒,打扮得整整齐齐地坐在马上,却觉得自己这一身儿比不过那个乡下书生的青衣……   究竟为何来的这一趟?   李晏只说了一句“你就是那个迁安……”就觉得嗓子发紧,说不出话来。   要夸他?那是打死都不能夸。这人害他们被迫苦念了一年书,不说仇深似海,也不是轻易能翻篇儿的。   要嘲他?可人家的模样身条摆在那儿,嘲讽他穿得寒酸,自己这穿着好衣裳不及人家的监生服好看的又算什么?   他说不出话来,崔燮却说得出。他知道这三人约么是来找茬的,但看着这三人身上的衣裳就觉着高兴——毕竟是谢千户先穿了衣裳,还穿得那么好看,才能叫别人都跟风做起来的。   他从斋夫身后挤出来,对那三人说:“在下便是迁安崔燮,几位寻在下有什么事?”   那三人正看着他出神,一时说不出话来,费宏便走得稍近了些,跟他说了数日以来头一句话:“他们说要你看他们的新衣裳。”   看衣裳?不是来找他的麻烦,而是……爱特原设计师求认领么?   “原来如此,多谢费兄。”崔燮朝着费宏拱了拱手,费宏也随即还礼,与他同行的叔父朝着崔燮点了点头,算作致意。   李晏此时却不想叫他看自己的衣裳了,拉着缰绳想要离开,那马扬了扬蹄,尚未转开,却被一只手安抚下来。   崔燮已站在他马前,抚着马的额头,长辈般宽和地说:“三位的衣裳做得都很好看,若是腰缝得再高些就更好了。若是怕家里人改不好,也可去皮匠胡同寻于裁缝,我那件就是请他家做的。”   像谢千户那样天生腿长的人不多。要显出长腿来,腰线就得提高些,用革带压住,也能从视觉上拉长比例。革带系得靠下,就显得腰长腿短了。   三个武学生原以为自己是来羞辱人的,结果反而是先从外表上输人一头,又受了设计大师当面教导,内心十分复杂,拨着马灰溜溜地要走。   林监丞也看这三人的行事莫名其妙,见他们要走,便叫住他们问:“你们究竟是来做什么的,父母是谁?在国学门外闹事,岂能这么容易就走了!”   崔燮出于一点爱护麻豆的私心,主动替他们求情:“今日之事是我给国学添麻烦了,回头便向监丞领罚。这三位公子只是来问问衣裳怎么做的,也没做什么,大人就放了他们离开吧?”   费宏凑上来低声说道:“崔兄不可,他们与我说话时,意思是为了羞辱你而来,至少要问清他们的身份。”   这么说来,是穿山寨的上门撕原作者了?   崔燮愕然看向那三人。李晏撇着头,没好声气地说:“我们又羞辱你什么了,就是看谢师兄那件衣裳穿的好看,听说是你做的,特地做一身儿过来叫你看看。不是还没你穿的好看……”   穿新样子的妆花曳撒竟还没人家穿青绸直裰的好看,这话说出来也是丢人。   林监丞这半天总算弄明白怎么回事了:敢情那三人也不是来闹事的,只是看崔燮给人做了衣裳,就按着做了新衣裳来炫耀。   简直都是小孩子合气的手段,他这趟真是白跑了。林监丞忍不住摇头叹息,抓着崔燮问道:“你给谁做的衣裳?怎么为了件儿衣裳闹出这么大热闹来?”   崔燮无奈地说:“是给救命恩人做的。早年在乡里不方便见面,也没什么可报答人家的,回家之后才得机会见面,就叫人做了两身儿新衣裳,他穿的好看,引了别人都做穿而已。不过学生是真不认识这三位公子,并非故意引他们来闹的。”   两身儿?张泰顾不得别的,一伏身拉住崔燮的领子:“你给他做了两身儿?他就穿了那件白的出来,那身儿是什么样的?”   ……   武学生员当街撕打国子监学生,险些闹成惨案。   亏得三人一直没下马,跑得快,跑出数条街后才惊魂甫定。张泰拍着胸口说:“险些给斋夫揪下去,幸好没说出咱们的身份,不然叫人一折子告上去,一年都甭想出门了……”   李晏和昌靖幽怨地看着他:“你都揪住他了,怎地没问出那件衣裳是什么样的?”   算了,先拢拢身上的银子,去找那个于裁缝家里看看,或许那家里有现成做好的,能换给他们先穿呢?   =========================   那三人跑了之后,崔燮倒是被林监丞把回绳愆厅教训一顿,叫他往后不可再弄那些与学业无关的东西,惹来这些不三不四的公子哥儿。   崔燮垂手站着,温温驯驯地答应着。他只当那三个年轻人是嫉妒谢瑛关照自己,想着下回要送东西,得先叮嘱他一句,别告诉别人是自己送的。   他们却不知道,所有看他不顺眼的人,其实倒都是因为他爱学习才惹来的。若是他当初没在众人催促下搞出《四书对句》,而是一直画着美人图,做着服装设计,倒不至于有人打上门来。   因为出了这样的事,林监丞怕他回家太晚易叫人堵在路上,便催促他早些回去,还派了个斋夫送他。结果这一路上安稳极了,别说是来打他的,就连第二批穿了白曳撒来炫耀的都没见着。   送他的斋夫还好心安慰他:“你别看那几个人穿的像个官家公子,挺有气势似的,其实也就是花架子。那天……最早是五天还是六天前我忘了,上午还是中午,我出来洒扫大门的时候,看见一个穿着这样白曳撒、黑斗篷,骑着马从国子学门外路过的,那才叫一个威风!”   他回忆起那天惊鸿一瞥的场景,不由手之舞之、足之蹈之:“那衣裳是怎么衬人的,那人是怎么衬衣裳的!我就瞧见他骑着马从门外一过,脸转过来看向咱们国学里头,目光如电,我到现在都还记得清清楚楚的!”   那肯定是谢千户!   崔燮眼前顿时晃过他清俊的容貌,霜雪般清寒的目光,仿佛也看见了他穿着白曳撒、黑斗篷,跨马扬鞭,惊鸿般掠过国学门前的惊艳模样。   对,他做那件衣裳就是为了这个!   就为了叫所有看见他的人,都将那一霎间飞驰而过的身影深印心中,无论何时想起,都觉得他英朗洒脱,无人可比。 第88章   自打进了国子监, 崔燮就没有在太阳还高挂在天上的时候回过家。今日猛的这么早就到了家, 崔家上下倒都觉着奇怪,担心他是不是生了病, 或是在学里闹出了什么事故, 叫先生发回来了。   老爷和夫人都已不在, 他若再倒了,叫这一家老幼妇孺依靠谁去?   大管事崔良栋闻说他回来就跟进小院, 抢着替他换衣裳, 觑着他的脸色神情,低声小意儿地问:“大公子可是遇上什么事了, 今日这们早就回家了?”   崔燮原本没事, 叫他一提倒想起来了, 喝了口茶,看着杯口上方流转的烟雾说:“可不是有事,之前交待三家掌柜做的五年计划做出来了吗?这都过期两天了,也没见有人给我送过来。”   崔良栋心里一苦, 暗暗后悔多这一句嘴, 惹得他想起什么五年计划的事了。他们做生意的也是凭着老天爷赏饭, 谁曾做过那么长的远计划了?谁知道明年是风是雨,产地是不是什么都涨价,河上添不添新关……说句不好听的,谁知道皇上几时驾崩啊。   崔家这些店铺都指着到南边儿进货来卖的,路上翻一船货就能赔得底儿掉,哪有保证一年比一年强的。   这少爷还要看纸上胡写的计划关铺子, 这不是逼着人造假吗?就是写的再好看有什么用,到时候又不一定能收回钱来……   他心里腹诽着,答应的却不敢不痛快,强笑着说:“南货店的计划小人都盯着他们做好了,想来那两家也该好了。大公子稍等,小的这就叫他们来向公子交待计划。”   崔燮换上谢千户送的燕居服,起身说:“不用拿到我院儿里,叫掌柜和帐房一道给我送到上房,我跟祖父、祖母和弟妹们同看。再叫人去胭脂铺里请崔启小哥回来一趟,让他把我要的调查表取来。你带三个掌柜的一并到上房,我这个人就爱有什么事摊开了说,免得有人不服,背后传些不尽不实的流言。”   他虽是崔府实际上的掌权者,但也不好搞一言堂,还是要发扬民主专政制度的优势,在家庭内部搞个民主投票的。   但这民主的结果是什么,他早已心里有数了。   崔良栋刚刚想着他不知世事,忽听到“背后流言”之语,又见他嘴角扯出一点意味深长的笑容,便觉得他这话是在敲打自己,老脸微热,连声道:“公子说的什么话。咱们崔家哪儿有那得欺心忘义,敢背后议论主人的刁仆?若有那样的人,我崔良栋头一个抡板子打死他!”   崔燮笑了笑,朝他摆摆手,率先出门:“你该去哪儿就去哪儿,我在上院等你。”   上院里此时已坐满了人。   因他回来的太早,后院那些妾听说了也担心他这个顶梁柱出什么问题,自己又不够身份来看他,便叫那两个养育了儿女的,借着请安的理由到上房探听消息。   崔燮一进门便叫好几双眼睛盯住,灼灼目光险些烧穿了他的脸皮。   他顶着这些关注先上去跟祖父母请安,说了待会儿要叫管事们来汇报计划的事。来请安的那群人听说他身体、学业都没出问题,只是为了过问店铺的事才提前回来的,都放下心来。两个小儿女也叫生母带着,先后起来给他请安。   老夫人叫人拿点心来给他吃,笑着说:“你弄什么就自己弄,我们也不懂这个,听了有什么用。”   崔燮说:“我年纪尚幼,有些事怕想得不透彻,赔了钱,连累家里陪我受苦呢。待会儿叫云姐和和哥也听听,他们年纪虽小,也该知道知道家里有什么。”   两个孩子还不懂得这有什么用,他们的母亲却明白这是大哥要抬举弟妹,将来说不定还要分他们些银钱产业,都喜形于色。   老夫人横了她们一眼,对崔燮说:“你别惯他们,别人家哪里有几岁大的孩子问外面铺子的事的?我们两个老的听着也没用,你祖父起身又不方便,再搁两个孩子,管事们来了都没个地方坐。”   吴氏仗着生了儿子,底气足,插了一句:“我们和哥是庶出的,将来也不图有什么出息,能给大哥打理家业就好。让他从小听着些儿,长大了也好懂行市。”   崔燮看也不看她,淡淡地说:“他跟着先生念书的,将来也要进学,打理什么家业?我叫他听这个也就是长长见识,免得他什么都不懂,将来出了门容易叫人欺哄。”   和哥还差着,云姐都十二了,搁在这万恶的封建社会就该备嫁了,听些管铺子的经济问题没坏处。   崔燮来之前就盘算好了这事,安排道:“那轮椅不是做好了吗?祖父坐上轮椅,就能待在门口儿听着了。咱们再在门上挂个透气的薄纱帘,门外拉上屏风隔断,叫管事们在外头说,咱们一家在屋里听,不愿意听还能上梢间儿歇着。”   祖父低低哼了两声,老夫人伏在他脸旁听了一阵,起身吩咐养娘出去叫人抬轮椅、拉屏风,打发两个妾离开,在轮椅上铺了柔软的棉垫和褥子。   这轮椅和现代的不大一样:椅子的形制和躺椅一样,又宽又长,椅背向后倾斜,和椅面连成个圆滑过度的宽弧,坐上去是半坐半躺的感觉,腰部被椅背完全承托住,崔老太爷这样肌肉无力的病人坐着也很舒服。   轮椅的轮子安在后方,前缘两侧伸出两条向下弯曲的木杆支在地上。推轮椅时有些像推独轮车,要先把椅背后的把手向下压,推到合适的位置一松手,椅子就稳稳当当地立在原地。   崔燮看着他们抠弄机关,拆下扶手,然后便叫他们都退下,自己过去抱人。他是习过武的人,比这一屋子媳妇力气都大得多,将老人的双手摆到胸前,屈起他的膝盖,一手揽肩膀、一手托膝弯,连着身上的棉被,轻轻松松将人抱起来搁进轮椅里。   老太爷惊讶地哼了几声,老太太忙给他翻译,问崔燮怎么这么大力气了。   崔燮帮老人放平手脚,在颈后垫上垫子,一面掖着被子一面说:“在迁安结交了当地指挥使的公子,蒙他们父子许我在军营里学了些枪法,长了力气。”   老夫人神色微黯,叹道:“你身上还是流着老刘家的血,跟武人有缘份啊……”   崔燮直起身来,笑着说:“或许吧。我倒庆幸自己能有这把子力气,现在才能抱得起祖父,叫他少受些折腾。”   老夫人“嗳”了一声:“学武也好,强身健体,不然照你这么苦学容易得病。只是这学武也不要太累了,那长枪大刀的少练些,别把你的筋骨压实了,将来不长个儿。”   ……不会吧!   不,这肯定是迷信!是伪科学!   当初教他枪法的小哥足足比他高大半头的!   崔燮不愿多想,出去指挥人拉好屏风,挂上薄纱帘,把厚重隔间的布帘勾到房门两侧的金钩上。一边安排摆设,一边又叫人拿了一沓桑皮纸,调上墨汁和颜料,等着几位掌柜和崔启过来汇报工作。   三个掌柜和帐房们来的早,崔启却在得了吩咐之后就不知去哪儿了,迟迟没来。大管事问公子要不要等他来了再说,崔燮便说:“不用管他,你们先说吧。”   三人手里各拿着一份五年计划——说是计划书,其实也就是薄薄的两页纸,一页按着崔燮的要求填了资产评估表,一页写着今后五年的来帐、去帐数目。   南货店就叫作崔氏南货店,就在城东史家胡同,临着通州运河最近,也是崔家这几个店铺里最值钱的一家。里面压的陈货都值七八百银子,平常用着五六个大伙计,加上帐房、掌柜、脚夫、力役,一年工食银子就要三十两。每年意外损耗也有五六十两,加上孝敬各衙门和本街乡约里长的银子,总加起来也得近二百两。   但那些南方的新货赚得也多,一船货从苏州运进京,足能翻上三倍。   掌柜崔大会想凭着重利拿捏崔燮,不想做什么计划表。崔良栋却因有了插手这店铺的念头,拼命想往好里做,亲自盯着南货铺的帐目,在店里跟他磨了几天,总算是把这张表做得体体面面。   那五年计划里,只除了头一年不能往家里交钱,剩下几年真是一年一翻,三年五翻,到五年后一年赚上千两也不在话下。   若按着致荣书坊出《联芳录》和《三国》时候的风头,一年千两也不算多;可照这群人最早来跟他哭穷时的样子,这个收益简直是直奇迹了。   崔燮没说什么,只在刚做出的白板上画了座标,将收益、支出、耗损等数字用不图颜色的笔点上在板上,连成折线图。   画成图后就看得清清楚楚,南货店的收益近乎是九十度垂直向上的走向,其余数字忽高忽低毫无规律,数据编得根本不走心。   他原想竖着排列三张走势图,画完这张发现,坐标图只能横着列,竖着都画不开。   后面那两间绸缎庄和胭脂铺的折线都还在五六十度徘徊,和南货店一比,立刻显得不能看了。   两个掌柜看着那图又恨又悔——恨的是这个崔良栋为了讨大公子的喜欢,竟敢把数儿编到这地步;悔的是自己的胆子还不够大,数儿编得还不够多。   崔燮画完三条折线,自己都忍不住失笑,拈起纸来吩咐松烟:“拿进去给祖父祖母看看。”   小厮拿着纸进去传看,崔燮坐在厅里翻看着他们送上的计划表,对比着里面一条条“集实得利来银”“结在来银”“结存去银”“薪金去银”“损失去银”,一语不发。   沉默许久,老太爷才哼了几声,老夫人在里面说:“我们老两口儿虽是有十来年不曾碰过帐本了,但看这银子数也有些虚。你爷跟我说,他也管不了了,你看着办吧,拿哪家换钱都成。若是还能等他们起来,那咱们再省俭着过几个月,等明年也行……”   那两个孩子更是连开口的权力都没有,叫妈妈和奶子管得严严的,就坐在屋里炕上老老实实地听着。   崔燮看了掌柜们一眼,说:“那就等崔启过来再看,他手里有我要的调查表。”   他不再说话,屋里便是一片沉默。绸缎铺的崔金枝仗着这些日子有于裁缝进货,心里略有些底,另两位掌柜的心却都砰砰地跳,焦灼的目光落在在他身上,恨不能把他的胸膛看穿——   究竟他想关哪家店?怎么才能挽回他的心意?店面关了,他们就算还能去别家当二掌柜,又怎么比得了独把一店大权的滋味?   众人等得心都不好生跳了,门外才传来一声通报:“崔启小哥来了!”   三个掌柜恨不能跑出去堵了他,先问问他拿的什么东西,到底要关哪家铺子。崔良栋都暗暗吐了口气,吩咐松烟赶紧给他上茶,像待客那样招待他。   崔启从进门就叫人盯着,竟也神色不变,从袖子里拿出厚厚的一沓纸递到崔燮面前,笑着说:“这是大哥安排人做出来的东西,他们都算好数了,大哥看看合不合用?”   纸上都按他的要求打好了表格,从地点远近、周边环境评估,到门外人流、客流、店员工作态度、货品销货量和回头率……写得清清楚楚。虽然只是近十天之内的数量,平均一下也还很真实。   崔燮拿着这些数据,三店对比,以蓝色为海产店、墨色为绸缎铺、红色为胭脂铺,一张一张地画成直方图。看数据不清楚、看折线不分明,这样颜色、长短对比强烈的直方图却叫人一眼就能看明白究竟哪家做得好、哪家乏人问津。   三家店里,胭脂脯的流量较平均,每天都有几十个客人,货品价钱不高,但伙计招呼得还算勤谨,也有固定的回头客。绸缎铺原先不大行,但攀上于裁缝后,都是整匹地往外出好料子。而南货店虽也有客人,压货情况却十分严重,越是贵的干货越卖不出去。便宜的卖得还可以,却没银子周转,上不起新货,也有不少客户因此流失。   崔燮那一张张图画出来叫他们看了,就转送进屋里,叫祖父母和弟妹也明白明白。   他一句话也不用说,整个屋里的人就都清楚了要卖掉哪间。   另两家掌柜都有种死里逃生的喜悦,欣慰地长出了口气。但转念想起他那沓不知从哪儿来的资料和对比鲜明的数据图,心里又都有些发凉。想想往后还要受着这样的监视,什么钱数都明晃晃地画出图来和人比较,做掌柜似乎都做得没滋味了。   崔大会不甘地扑上去要抓崔燮,口中连珠炮似地说:“南货店只是一时周转得不好,将来周转开还能赚钱的!我店里那五年计划没做准,公子你留下我,我将来能给你赚一千两、不,能赚三千两回来!”   崔燮轻轻抓住他的手,将他抵在几步外,微扬下巴,冷笑着说:“你的五年计划?那图上的数儿都飞上天了,你敢当真么?我没叫帐房把前几年的数报出来一并画在图上,是给你们面子了,别以为自己胡编个数主家就能信。”   电视剧、电影刷热度、刷票房都没见过这么不走心的,真当他们文科生不学算术?   他们家已经民主过了,现在该专政了。   他把崔大会往外一推,吩咐崔良栋:“准备清仓处理南货店。做个等身高的大牌子立在店外,写上:本店因经营不善即将关闭,所有商品清仓处理,一律……”   一律十元不大合适。   他一时想不出怎么定价,便说:“你跟着帐房先生去把店里库存和价格单子拿过来,顺便估个合适的折扣来给我看看。回头挂出牌子就叫伙计站在店外吆喝,弄得热闹些,叫经过的人都知道咱家店铺要关门,只剩最后十天,价格优惠,过期不候。” 第89章   清理店铺、倒换资产这么大的事, 按说崔燮这个主家应该亲自盯一盯, 可惜月底还有一场国子学的考试等着——   学生每月要考经义两道,四书义两道, 诏、诰、表、策、论、判六种小论文里随机抽选两道。考卷不止国学教官们看, 还要每季一结, 送去翰林院考校,写不好分分钟变成一辈子的黑历史。   事关脸面和前程的考试悬在头顶, 谁还顾得上一家店铺呢?   他刚接手崔家时, 摸出一把徐夫人私下放高利贷的借条,都宁可直接叫人去顺天府销了帐, 破财免灾, 南货店这些东西更不值得他从头到尾盯着。   崔大会不肯配合, 崔燮也不用他,指着旁边还有两位掌柜和南货店的帐房说:“清库时你们跟着清点一下,崔良栋不是管铺子的人,不懂的你们提点他。把这件事做好了, 收回的银子存在柜上一部分留着家用, 剩下的都投到两个铺子里, 怎么分配就看你们的表现了。”   崔金枝和崔庭顿时眼睛发亮,点头哈腰地答应着:“公子放心,我们定把这事放在心上,办得漂漂亮亮的!”反正店里有帐房、伙计在,崔大会这个掌柜也是徐夫人走后现提上来的,又不是干了多年的老人, 没有他也耽误不了什么。   崔燮又看向崔大会——   这个人是当不了掌柜了,这么怨气冲天的样子也不像肯好好当二掌柜、副管事的,还是送到老家的庄子里劳动改造好了。   等店里的东西清干净了,就把那些能跑南方线的员工转包给新开的居安斋。连工作地址和出差地点都不用换,只是从采购吃的改成采购书,想来他们也不会有太大意见。   安排好了南货店清仓的事务,他又吩咐那两位掌柜:“你们那五年计划都不成样子。我体谅你们初次做,没经验,暂时也不跟你们要长期计划了。但是从下个月开始,每月初给我交月度计划,每季初交季度计划,月、季末再交总结,自己和计划比较,来跟我做分析报告……”   两个掌柜听得冷汗涔涔,脸上再也看不见之前的喜气儿,恨不能撂了挑子。崔燮也知道职场中人最怕的就是报告,摆了摆手说:“先不为难你不们,这些都试着做,每天早上先订下一天都要干什么,小二干什么,要跟谁见面……这些不用交我,你们自己写、自己总结,慢慢写熟了,就知道怎么写长期计划了。”   掌柜们一点儿都不想熟这些,都是苦着脸离开的,崔大会也叫大管事带了下去,过几天安排人送去老家的庄子上养老。   几个管事、掌柜都散了,老夫人便吩咐人摆饭进来。崔燮叫人把屏风搬进屋子里,自己带着崔启、和哥在外面,让云姐在里面和祖父母,一家人六口共进晚膳。崔家祖父这回终于能坐在桌边吃饭,老夫人就挨着丈夫坐下,亲手剔了干净的鱼肉、虾仁,捡着软烂的豆腐和菜蔬夹到他唇边,一丝都不假别人的手。   崔燮做大哥的也要照顾小的,一面嘱咐人给他们布菜,一面问奶子和养娘,两个弟妹学习的情况。   跟着和哥的妈妈抢着答道:“陆先生说三哥可有天份了,背什么《对类》《千字文》都背得极快,教什么会什么,将来定是前途无量,能跟大公子一样早早就考上秀才。”   和哥自己也颇有自信,挺着胸脯说:“大哥你考我吧,我哪句都会!”   崔燮随便考了他几句千字文,他倒还真都能背下来,偶尔有卡壳的,提示一下也就能接下去了。   这水平若搁在现代小学生身上,足够家长出门炫耀的,可惜明代对背诵要求更高,这孩子往后还有的背呢。崔燮鼓励了几句,加了一个“但是”:“还不是太流畅,回去后还要多背,要随便考到哪里都能背诵如流才行。背书时不要怕苦,有不懂的地方就问,若不敢找陆先生,就来问大哥,哥哥教你。”   和哥连连点头,崇拜地说:“陆先生说大哥考了小三元,让我跟大哥学,好好念书,将来也要考上小三元,大三元,给咱们崔家争气。”   崔燮朝他笑了笑,温声嘉勉几句,又问崔启学的怎样。崔启道:“陆先生教得认真,就连我这样不进学的也都考得极严,闹得我都有些怕他了。画画教得也好,只是跟大……大伙儿都喜欢的风格不一样,现正教着我画花鸟呢,说将来还要教山水,总都是没骨画的路子。”   他平常给崔燮描稿,笔力也是眼见的一天强似一天,调的颜色也渐渐合适了,不用多问也可知先生教得用心。崔燮点了点头,又问云姐平日学什么。云姐自己便答道:“平常跟着姨娘做些针钱,偶尔读读女诫、女德什么的……”   这日常有点儿太贫乏了吧?还看女诫,那不都是网上群嘲的东西吗?崔燮朝屏风那头看了一眼,惊讶地问道:“云姐没请先生来教书么?平常有什么玩的好的朋友没有?”   云姐压低了声音说:“我只是个女子,能请什么先生呢。原先母亲在时,倒是和父亲同僚家的女儿来往过,如今不方便出门,只和左近邻家的几位女伴说说话。大哥若是不嫌弃我手拙,妹妹回头缝些小荷包、帕子给大哥使用。”   崔燮哪里肯要她的东西,忙说:“不消做这些。你一个小姑娘,这么好的天气该多在院子里玩耍,别在房里干些费眼的针线活。要是还想见那些朋友,就跟祖母报备一声,多带些家人送你过去不也行吗?”   他来到大明这些年,虽没见识过什么大户人家,但平民百姓的风气也还可以,并没封闭到不许女性上街、串门的地步。云姐才是个小升初的年纪,天天锁在家里做针线,连朋友都见不着,想想就觉得可怜。   云姐在里面推辞了几句,崔燮和她关系也不亲,不好说得太深,便只说:“出门的事你听祖母的就好,我只管你的学业吧。我也不知从哪儿能请到女先生,这得慢慢来,过几天我找些《居家用事类编》《梦溪笔谈》那样有用的书,再弄些史书和外头时兴的画书给你消遣。”   等他的新铺子开起来,就送几套进来给弟妹们看,长长见识。   这一来家里的事都有了安排,只等着月考结束,去赴谢家的邀约了。崔燮脑中闪过这个念头,便不自觉想起了谢千户那天会不会穿他给定做的曳撒,自己又穿什么好,要不要趁这时候做件新衣裳……   想得心忙意乱,还定不下准主意。他自己都嫌自己这性格麻烦了,回房就拿出笔记强行投入复习,背了一阵却又背不下去,动不动就走神。他索性拿出四书,随意翻页,指尖停在哪句就当是题目,用纸笔抄写下来,练习破题、承题,对照题目回忆《四书》《诗》经、《说苑》《大学衍义》里引注的史料,挑选适合引用的典故。   有笔纸辅助,就不容易走神了。他强行复习了一晚上,直到眼睛发涩才丢开纸,洗漱回来,闭上眼接着看PDF版的笔记。   背到不知几时,眼前画得花花绿绿的笔记文字糊化,那些色彩却幻化出了一片艳丽而模糊的画面。崔燮朦胧中也担心自己的视力出了问题,连忙睁大眼睛拼命看,那片艳彩倒是渐渐清晰了,化作一片大红织金团花的衣料,近的贴在他眼前。   他心里微微放松,知道自己没有近视,只是贴得太近了才看不清。他朝后仰了仰头,视野也随之拉开,终于看清了衣裳,和穿着那件衣裳的人。   那人的嘴唇形状极好,上唇如弓,嘴角微微上翘,总像含着温柔的笑眼。眼睛却似被什么遮着,看不大清楚,却又像是明明白白地在看着他,目光锐利明亮,像一道闪电扫向他——   崔燮猛地睁开眼,房间还是一片黑暗,他身上汗津津的,胸口压着一团被子,呼吸时有些气闷。   方才充斥视线的那片艳彩已然隐入黑暗,待会儿要上学,明天还要考试,这个家和外面的店铺还都等着他管理……他却也睡不下去了,盘腿坐了起来,望着透明窗纸外微微发紫的天空,深深叹了口气。   就算是做梦,也该梦梦有空调、有电脑的前世,做梦梦到一个没见过几面的熟人,算是怎么回事?   这一天国学要复讲,他索性也不再睡,推开窗户背了一早晨上次会讲的笔记。   白天要集中精力听讲,倒还可心无旁骛,到了晚上临睡时,他就不自主地想起了早上那个怪梦。   做梦梦到别人实在太尴尬了,他怕再来一回,也不敢再背着书入睡,刻意起身练了小半个时辰的剑法。练到精疲力尽、脑子停转,果然一夜也没再做什么乱七八糟的梦,安安稳稳地睡到了天明。   二十九日便是国学考试。   这一天先考两道四书义,一道是出自《论语·先进第十一》的“先进于礼乐”,一道是《孟子·万章下》的“天子一位”;两道五经义,一道《大雅·文王》的“穆穆文王”一节,一道《鲁颂·泮水》的“思乐泮水”三节。   这强度就足够考一天的,转天早上复讲后又接着考了一道史论,一道赐封朝鲜王妃的诰文。   考试结果总要等到休沐后才能判出来,休沐那天却还有件更烦心的事等着——他穿什么好呢?是穿自己家做的直裰还是谢千户给的曳撒?   可他从迁安带来的衣裳料子都不太好,家里做的不是青就是蓝,全是书生的直缀,骑马也不方便……左挑右拣,好像还就是谢千户给的那几套更适合出去玩时穿。   那几件衣裳都较他常穿的艳丽,除了红配白的那套,还有一身青绿洒金、一身深蓝底通身彩绣、一件玉色曳撒……最低调的就是那身玉色的,只两臂和膝襕是销金灯笼纹样,花色不算太多。   他又不是真的十六七岁年纪,不习惯穿那么艳丽的衣裳,便挑了最淡雅的那身。   初一早上他是带着衣裳去学校的,打算祭过文庙,在车里换上衣服就能去谢家。谁知祭祀回来,刚出监门就看到崔家马车旁紧邻着一辆宽大得多的红油篷车,座前赶车的人也十分眼熟,正是往迁安跑过好几趟的谢山。   还没走到车前,谢山便朝他挥手叫道:“公子乘我这辆吧。城外的路不平坦,我们家这车子铺垫得厚些,老爷吩咐,要我把公子稳稳当当地送到庄上。”   崔燮看了一眼自己家的小青篷车,比了比人家的大车,光看着知道哪辆更舒服。他在谢千户面前也不用讲什么面子、气节,便跟谢山说:“那我先进去换身衣裳,谢山小哥略等一等。”   他里面的衣裳都不用换,只是把直裰改成曳撒,头上的方巾换成钢叉帽,没多久就又从车里下来了。谢山看着他上车、下车,转眼就像换了个人似的,从乖乖的小学生变成了利落的武人,忍不住喝彩:“公子这们穿可比穿直身好看多了,猛可地一看,还以为是锦……是哪个勋贵家的子弟呢。”   崔燮笑道:“还不是谢大人的衣裳好。谢山哥别再夸我了,城外路远,咱们还是早点过去吧。”   他叫崔家的车夫回去代他说一声,自己上了谢山的车,随他出城。   谢家的车子布置的确实比他家强的多,里面铺着层层软垫,上面还有凉席,座位宽宽大大的,可坐可躺,车角还固定着一个小桌,上面放着食盒和盛水的羊皮袋。谢山说这些都是给他准备的,叫他随意取用,他也不大好意思,只吃了几个止晕的姜丝梅子,扒开窗帘,看着外面的风景。   五月初的天气,已是漫山苍翠,远处阡陌相连,田里的谷梁随风摇曳,农户散落在田间,眼看就到丰收的时候了。可随着田地越来越近,田间的路也越来越窄,车子开始颠簸,谢山的声音高高响起,在前方安慰道:“过了这片田就是谢家的庄子了,只是这一段路不太好走。回头公子骑马走过这一段,再上车子,就安适了。”   崔燮含着梅子倚在窗口,闭着眼问:“这里离庄子还远吗,要么我下去,走着过去?”   谢山笑道:“公子忍一忍吧,没几步了。要是我们大人见我半路把你放下来走路,说不得要怪我赶车不力哩!”   他将鞭子一甩,车速顿时加快,甩得崔燮险些掉出去。亏得肩膀宽,在窗口卡住了,又给他甩回了车里。   这下子他真像掉进了滚筒洗衣机里,一会儿上一会儿下,屁股都贴不到座位,只好抓着垫子半躺在位子上,靠体重和摩擦力把自己挂在车里。   也不知走了多远,那车咣当一声又停了,牡马嘶鸣一声,四蹄着地,又震了一下。崔燮感觉到轮子不再动了,连忙往车外爬——这回再有多远他也得下车走,再这么颠下去得颠出脑震荡来。   他爬到车门口正要推门,那扇小门却从外面叫人拉开了,一道奇异的金红光芒从门里照进来,不像这个时候该有的白色日光。   崔燮按住车门,眯起眼细看了一下,才发现那不是红光,而是红色锦衣被阳光打出的光彩混着织金的闪光。锦衣上方的脸庞他没细看,而是抬起手重重地揉了揉眼。   他不是又做梦了吧,谢千户还真穿的那件红曳撒吗? 第90章   崔燮揉了揉眼, 又揉了揉眼, 眼前还是一片艳红。衣料上织的正是他那天亲手挑出来的纹样之一,细滑如水的绸缎上织着金花, 叫车外阳光一打, 光彩灼灼。   这竟真不是梦, 也不是他摔糊涂了,谢千户正是穿着他叫人做的衣服出来了。   崔燮把手撂到门框上, 又看了两眼衣裳, 然后才想起来要下车。可谢千户这时候正站在车门外,离得近近的, 他要这么出去怕要撞着人, 便抬起一只手虚拱了拱, 抬眼看向谢瑛,说道:“谢兄,我要下去了。”   这一抬眸,正好看到谢瑛的脸对着他, 嘴角微挑, 目光温和, 并没有他梦中看到的凌厉感。但他还是下意识垂眸避开那道目光,低下头准备下车。   谢瑛却给他留出跳车的空间,反而又向车里靠了一步,伸手摸向他的额头。   崔燮不由自主地缩颈,抬手架了一下,急急地叫了声“谢兄——”   话音未落, 那只手就落到他的帽沿上,替他正了正帽子,而后又收了回去。谢瑛看着他眼睛以上的部分,满意地笑了笑,说道:“帽子要掉了,帮你正一正。不要急着出来,先在里面整整衣裳,我叫人拿脚凳来,踩着下来就好。”   崔燮脸色微红,才知道谢千户是怕他衣裳乱了,叫人看见丢脸,别的都是他自己胡乱脑补的。他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整理衣裳,谢千户朝后让了让,叫庄户拿矮凳垫在车后。他整好了衣裳,就一只手扒着门框,迈步从车里下来。   凳子略有些高,他是从上面跳下来的,曳撒下摆在空中散开。裙摆上的织金线灯笼纹样反射着日光,华彩流动,映得那身淡绿的衣裳似一块美玉在日光下舒开光彩。   谢瑛忽然想起初次见他时,他也是从一辆马车里下来,穿着闪亮的绸缎衣裳——当时穿的什么记不清了,只记得他两颊红得像同涂了胭脂,那双眼抬起来看人的时候,明亮得如有像火焰在其中跃动。   后来再见面,他就改穿素淡、衣料普通的书生服,神色也内敛了许多。可是这两次见面因穿了他的衣裳,锦衣的光彩衬得他容色光艳,眼神也明亮灼人,仿佛又回到了初见面那个夺目的小公子。   被褐怀玉……是不是就说的这样的人?   记忆与现实在眼前重叠,谢瑛不禁伸出手托了他一下,感叹道:“长高了。”   崔燮如今就爱听这个,顿时头也不晕了,腰也不酸了,悄悄挺直脊背,踮了踮脚尖儿,状似不经意地说:“谢兄真这么觉得?我倒没怎么注意,约么是这些日子在家练剑,拉开筋骨了。”   谢瑛讶然道:“你会剑法?我只知道你会骑马了,剑是和谁学的?”   他毫无保留地说:“也是在迁安时,蒙兴屯右卫指挥使王大人叫人指点的。那时还学了枪棒和朴刀,不过那些长家什在京里都不方便练,回家后一向只练了剑法。”   谢瑛看着他的身材,沉吟说:“那种军里的剑法,单独施展开威力不大……待会儿我看看你的架子,若有不合适的地方,就帮你点拨一二,省得你白白苦练许久,到用时却不如人。”   崔燮惊喜地说:“谢兄叫我来这里,是为了点拨我的武学么?那可多谢了,我打从快县试时就没怎么正式练过了,这些日子重新练剑法,还担心有忘的地方呢。”   谢瑛笑了笑:“这倒不急,先进去坐坐,待会儿带你去看个东西。”   他庄子上这座大宅也是五间七架的厅堂,屋顶有镇脊瓦兽,梁栋檐椽涂成青碧。如今约么是主人长久不在,颜色有些古旧,但这种暗沉的绿倒给人种古意盎然的幽静感。宅子里的陈设也简单,无非桌椅几架,摆着几只古瓶、花觚,插着一把雪白的栀子。   正堂八仙桌上摆着一个小小的朱漆盒子,谢瑛一手拿起来,塞到崔燮怀里,笑着说:“给你过端午的节礼,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只当是给你个应时节的小物件儿。”   崔燮连忙托住,手掂了掂,份量极轻,还有种颤微微的奇妙手感,不像是什么金银打造的贵重物品。端午的节礼无非是五彩线、蒲龙艾虎、线缠的小粽子串、贴金贴银的五毒之类,料也贵重不到哪儿去,他就道了声谢,打开来看了一眼。   盒里猛地伸出一个土黄色、前端呈三角状的脑袋来,崔燮心砰砰地跳了两下,手上力道失控,差点把盒子捏扁了。但定睛看去,伸出来的并不是个蛇头,而是个手掌长的大壁虎,摇头摆尾的,抬起腿慢悠悠地往前爬。   “壁虎?还挺大的,这是哪儿找来的?”   崔燮满心惊喜,但是想起壁虎被人碰到容易断尾求生,就不大敢摸它,只托着盒子看。原先在迁安时他们家里就常有这个,到了崔家因为仆人多,房子打扫得干净,倒是一直没见有它。   谢瑛道:“叫下人找来的。我倒觉着这小东西放在房里,比挂个艾虎还管用,什么蚊蝇都辟得干干净净。你带回去也不用喂它,打开盒盖扔在桌子上,它自己就钻出去了吃虫子了。”   他叫崔燮把盒盖盖上,将那只想往外爬的大壁虎盖回去,又从袖里掏出一把结了丝带的五彩线,说道:“给你带上辟邪的。虽然早了些,不过端午那天也没机会见你,此时就先系上吧。”   崔燮抬手虚挡,笑道:“我已成丁了,又进了学,哪里还能戴这种小孩子的东西。”   谢瑛却顺手替他系在那只腕子上,拿手指头绕着线尾勾了一下,叫他看着自己,严肃地说:“辟邪的,又缠在袖子里,别人看不见,有什么不能戴的?我怕你忘了拿回去,先系着吧,回去留到端午节再带。”   戴已经戴上了,当着人解下来也不合适。崔燮便把五彩丝撸进袖子里,若无其事地坐下来喝茶。   谢瑛问了问他在国子监里过得如何。他这日子也没什么可说的,无非是学习、背书、考试……说了几句,倒想起前些日子有人跑去他家找裁缝做曳撒的,还有到国子监跟他炫衣裳的,不禁笑道:“只看那些人争着做新衣的模样,我就能想出谢兄穿那身白衣时的风采。”   谢瑛叹道:“那天换了新衣出门,却不想碰上了许多相识的同僚,引得他们也看上那身衣裳了。却是给你添了不少麻烦。”   不不,是给他添了不少收入。现在满大街的白曳撒,穿正版的那些都是用他家的缎子做的。   不过谢千户家里富足,人又清雅,肯定是那种口不言钱字的人,说这些没的倒折堕了自己在他心里的印象。崔燮不好说这些,便只说:“谢兄交往的都是些风流人物,做事也爽快,哪里有什么麻烦。若有一天谢兄能用到我,小弟心里还要觉得高兴呢。”   谢瑛垂下眼睑,微微一笑:“我也盼着哪天你当了部堂、阁老,我还指望你提携呢。不过咱们在家不提朝堂的事,茶也喝过了,我带你去看些东西吧。”   他朝崔燮招了招手,带他从后堂穿出去,穿过几重院子,便是一座马厩,里面拴着一排北直隶常见的矮马。最外面却是一匹高大的栗色马,修腿延颈,腰身纤细,已经上了笼头和鞍鞯,正是谢瑛自己的座骑。   他叫人把马牵出来,翻身上去,从马上朝崔燮伸手:“上来!庄子上的路不好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崔燮往后退了一步,尴尬地笑了笑:“其实我会骑马……”   他一夹马腹,弯下腰来,就提着崔燮的衣衫轻轻把他揪起来放到身前,笑着说:“知道你会骑,可我庄子上没有第二匹能骑的马了。总不能我骑这良马,你骑个跑起来都赶不上我的驮马吧?”   他叫崔燮坐稳了,自己从后面抓住马缰,双脚在马腹上轻轻一夹,打马跨出院门,向西北方疾驰而去。   走出不上几里,便见着一座朴素的农家庄院,院子上方烟雾蒸腾,远远便有酒香盈鼻。   崔燮顿时便明白了他特特叫自己出来一趟是为什么,惊喜地问:“谢兄已经叫人蒸出酒精来了么?”   “酒精?”谢瑛翻身下马,牵着缰绳说:“蒸出酒中精华,所以叫酒精么?你们读书人真是有意思,什么都要另起个名字。”   崔燮也跟着下马,谢瑛在他腰间托了一下,叫他平平稳稳地落到地上,然后把缰绳扔到过来牵马的下人手下。   那座院子里几间大屋都烧着火蒸酒,是连糟一起蒸的,味道极刺激,酒气浓到冲鼻。谢瑛爱惜新换的衣裳,并不往院里去,而是远远地在院外歇下。   不一时谢家的仆人赶了过来,在门外围了幔帐,叫他们俩换上布衣,蒙上面巾,再往酒坊里去。   谢瑛领着崔燮到蒸酒的屋子里看了看,指着陶铸的大酒甑和一旁承酒的陶罐说:“这就是那种能连糟蒸的酒甑,比原先单能蒸酒浆的好用。早先一直没机会叫你来,这东西又大,不方便搬挪,今日总算能带你来见一见了。”   崔燮在书上看见的只是个小小的剖面图,画的又跟化学书上的实验图那么简单,蓦地见着这么个比人还高的真正蒸馏器,确实相当震撼。   旁边有仆人看着他惊讶,以为他是没见过这东西,便过给他解说酿酒过程、第几锅蒸出来的酒品质好……谢瑛摆了摆手说:“休再卖弄了,再没有比崔案首更会酿酒的,这蒸具还是他画的图做的哩。叫你们备下的精蒸酒弄好了么?带崔案首看看那甑,回头连酒带甑都给他带回去些。”   仆人应声下去,崔燮倒有些不好意思,低声说:“又要愧受兄长的东西了。”   谢瑛笑道:“愧什么?这是我愿意给你的,你只情拿着就是。要是我不愿给的,”他摇了摇头,瞟了崔燮一眼:“你可能见有人能从锦衣卫手里要去东西的?不过我也不给你这么大的酒甑,只给你个小的,叫你稳便地拿回去。”   说着便扯着他到了更深处一间蒸房,推开房门,指给他看炉上一个只比高压锅大点儿的小蒸锅:“这样只蒸酒水的甑做的小,搁进马车里就带回去了。晚上咱们回城时就叫谢山捎上。”   酒甑细长的滴管口一滴滴落下酒液,谢瑛拿手指蹭了一滴,掀开蒙面布巾抹进嘴里,闭着眼缓了缓才说:“这应该是蒸了四五回的了,烈得烧舌头。你拿回去配药、冲兑着喝都行,可别似我这么直接尝。”   “啊……”崔燮看着他眉头微皱,睫毛细细颤动,像是呛着,又像在回味的神情,忽然觉着这不知纯度百分之多少的酒精大约、可能……应该还挺好喝的? 第91章   到头来, 崔燮还是没喝上烈酒。   两人看过蒸酒, 又骑马回到宅子里,换了新的家常衣裳吃饭。谢千户只让人拿了坛蒸过一次的精炼酒, 午膳时分了两杯, 叫他吃菜时过过口, 尝个新鲜而已。两杯喝过,就连酒都给他撤了, 只让他喝些酸梅熬的假荔枝汤解腻。   庄子上的午膳不如京里千户府精致, 倒胜在新鲜:现杀了一口猪,剔了肋条下精肉做的瓷坛蒸肉, 猪网油裹肉馅做的夹沙肉, 还有酸甜红嫩的荔枝肉。还有铁叉叉着烤的大块烧羊肉, 端上来在桌前现割。羊脂随刀滴落,雪白的羊脂杂在瘦肉间,皮脆肉烂,微甜的酱香渗进肉里, 没加孜然, 味道却也出乎意料的香嫩。   配菜倒不甚出奇, 都是宅院后菜地里现摘的时蔬。捡着最幼嫩饱满的掐下来,只按着性子拿荤素油炒一炒,或是高汤滚一滚,配上笋尖、青蒜、香蕈调味,也是清香甘滑,不输肉味。   反正崔燮平常不缺运动量, 不必考虑脂肪摄入问题,吃饭时给夹什么吃什么,痛痛快快地,正是请客的人最爱看的那种客人。   谢瑛见着他吃东西的样子,自己胃口都开了不少似的,也多夹了几筷子菜。不过他是喝酒的人,吃菜慢,这一顿饭仍是照顾崔燮的多。吃到酒意浓了,还起身叫人捧了他的直刀来,在庭前练了一阵刀法。   庭中草叶叫他的刀风撩得纷飞而起,崔燮也扔下饮料,起身到台基上看他舞刀。   出刀、持刀、左转、右转、跳进上劈……说起来都是极简单的动作,但看他做着就是精彩纷呈,甚至双眼都要跟不上他的动作。看着刀尖便看不见双脚如何进退,看着腿脚又忽略了手腕怎样转圜,看着手腕则又怕错过他腰肢转腾的模样……   初时崔燮还想着要跟他学学,看到后头就都扔到脑后,专心看着他在院中劈砍挑击,闪转腾挪。   那身红衣耀着刀光日影,光彩流丽,亮得叫人目眩。收刀后一个利落的疾停,人已稳稳地站在原地,衣摆却还在空中旋了半圈,打在腿上,裹出他双腿笔直修长的形状,才又重新垂落下去。   崔燮立刻鼓掌喝彩,目光落到他裙摆上,却莫名地浮起一个念头:练武时果然还是不穿裙撑好。   谢瑛朝他招了招手,叫他下去:“来,我教你几式。”   崔燮二话不说便跑了下去,到院儿里才想起来,他是没学过直刀的。不仅没学过,家里也没有这样的刀,刀法和剑法也不一样,回去凑合练恐怕也练不成样子……   他叹了口气,商量着说:“我一个普通书生,朝廷也不许我用刀,学了回去也练不了,要不下回咱们拿了剑再说?”   谢瑛似乎有了些酒意,眼角微红,不自觉地流露出些许不容人拒绝的强势态度,反握着绣春刀,将刀柄塞到崔燮掌中,笑着说:“你学剑法也不是为提剑上街去和人拼杀,只是练着强身健体,学刀不也是一样?前几势刀剑都能练的,我先教你,将来要练刀再往我家来就是了。”   他一手按着崔燮的肩,另一只手引着他反握住刀柄,垂手竖刀形成扛刀之势,而后左手横刀于空,右手握住刀柄由下而上划出,先作了个见贼出剑势。   那双手掌微烫,按得崔燮肩头、手背一片灼热,头顶的太阳也太亮了,晃得他几乎看不清手里的长刀是怎么走过来的。   但他还记得,老师最讨厌上课走神、什么都记不住的学生,体育老师也是一样。尽管他刚才连自己手怎么转的都没看清,天又热得要命,他还是努力回忆着谢千户练刀时的模样,凭着自己在老家时练刀剑的基础还原了过来。   好在只是个基础的出剑式……   他手臂高高提起,刀尖四十五度斜指地面,刀刃朝天,刃上精钢叠打出的花纹在阳光下如水波般晃动。   谢瑛在他肩头轻轻一拍,夸奖道:“姿势不错,力道也有,你从前算是下过工夫了。别的不说,光看你这架子、这精神气儿,和那些比你高的读书人站在一起,别人也是头一眼就能看见你的。”   对对,咱们不看数据,要看视觉效果!   崔燮觉着他说话简直太有道理了。自己现在才十六岁,盲目跟那些军中壮汉和三四十的成年监生比数据是不科学的,只要健身、补钙、增加视觉高度就够了。不是说二十三蹿一蹿,二十五还能补一补吗,他还有那么多年能长个儿,不争一时。   他特别感动地说:“那我再练一会儿,争取把这个动作掌握住。”   谢瑛握住他手里的剑柄,叫他先去歇歇:“你刚吃了不少,别急着练,小心肚子疼。等会儿我再教你出刀、对刀之法,回去用剑练都是一样的。”   这一下午两人歇歇练练,看看天色渐晚,谢瑛便说:“这就要准备动身了。咱们得赶着关城门前回去,今天不能留你吃晚膳了,下回在家里招待你,还能再多待会儿。”   崔燮明天还得上学,也不敢在他家过夜,立刻答应了。   谢家下人给他们拿了来时穿的曳撒,谢瑛那套还带了斗篷,穿上立刻显得英姿飒爽,风流秀出。   崔燮一面赞叹,心里也暗暗骄傲——这是他做的衣裳,穿上就是好看。瞧谢千户这腿长的,这比例好的,走动时裙摆翻起,露出来的白裤墨靴也只显得小腿修长,没有把腿分成几截的问题。   那三个穿着山寨白曳撒堵他的年轻人,就是骑上马、端着腰带都显得腰长腿短,简直跟谢千户不是一个物种!   崔燮正暗暗拿眼前的正品全方位吊打那三个盗版,谢瑛忽然回头瞟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问道:“怎么光看着我?快点走吧,还要赶着进城呢。”   崔燮连忙把目光挪到旁边的墙面上,加快了步伐,轻声答道:“知道了。”   到了后院,他们的车马都已装好,仍是谢山驾车。崔燮想起来时那场车震,不禁叹了口气,苦着脸要去拉车门。   还没走到车后,谢瑛就抓住他的肩头说:“上马吧,我送你走过这一段,到外面官路上你再坐车。”   可官路上也有人啊。   虽然他不是什么名人,也是这么大个大小伙子,俩男的骑一匹马不好看吧?这片地怎么也是谢千户家的私产,遇上的都是他们家自己人,还没什么,叫外人看见怎么说?   他犹豫着要拒绝,谢瑛倒是早有准备,拿了个宽沿帷帽扣到他脑袋上,又把自己的斗篷解下来给他系上,裹得严严实实的,在他帽子上按了一把:“这不就行了?外人看也看不见是你,到官道上再换乘车就是了。”   他自己也换了一顶斗笠,按着马鞍先坐了上去,朝崔燮伸手:“你戴着帽子,若再坐我前面容易挡着路,坐到后面吧,就这么一段路,也不碍的什么。”   俩人都戴着宽沿的帽子,他还裹着披风,应该没人能认出来吧?大明又不是现代社会,满世界都是狗仔队和摄像头……   崔燮犹豫犹豫,抓着他的手坐到马背上,把帽檐往后按了按,然后用指尖轻轻抓住了谢千户那条一两五钱银子打的、镶金嵌玉的革带。   谢瑛抓着他的手就按到了自己腰上,喝了一声“抓紧”,双腿一夹,那匹马便攒起前蹄,人立而起,顺着大路奔腾而去。   崔燮立刻勒紧双臂,牢牢抱住他的腰,指尖不知抠到了哪颗珠子上,摸着有些活动。他又怕抠坏了腰带,又怕摸着人家的肉,手又松又拳,没个放的地方。庄外这条坑坑洼洼的破路显得竟比来时坐车还长,急得他恨不能赶紧赶到官道上。   谢瑛也感觉到了他的紧张,索性抓着他的手往上带了带,将他双手按在一起,回头说:“你搂紧些,抓自己的手就行了,别光想着衣裳——衣裳才值几两,坏了不能再置一身么?把人摔坏了可拿什么赔?”   叫他压着手骑了一阵,崔燮也算习惯了,侧脸贴在他背上老老实实地靠着,就这么忍到了大路上。   谢瑛看四下没什么人,便勒停了马,叫崔燮下去歇会儿。不久谢山赶着车过来,他就还是换到了马车上,坐到车里倒比坐在马上时松心,撩开窗帘看外面的景致时,也更能清楚地看见谢瑛骑马的风姿了。   唯一遗憾的是那身白斗篷他没肯再披上,不然骑马时斗篷飞腾的样子才更好看。   崔燮可惜地“啧啧”几声,倚着车窗走完了回程。这一路上许是时间不对,许是谢瑛带着斗笠,倒也没遇上人来问他为什么跟着辆马车,车里坐的是什么人。   虽没有人来问,却还是叫人看在眼里了。他们一车一骑从宣武门进城行,经城南驯象所,正叫本所一位刚散值的百户撞见。只是那人看他衣着鲜明,又陪在一辆马车旁,当时不敢惊动,转身就去告诉了同僚们。   可惜别人赶晚了一步,没见着他,但听那百户将他的衣裳说得那般可身儿合体,极衬人身姿的模样,便交口道:“断然是他!上回那身白曳撒就是他穿的!别人还赶着穿素净的,不想穿那艳色呢,谁能忽喇想起来又要做件儿红的!”   转天到了北镇抚司,驯象所千户李珑便当面问他:“昨天本所下面儿王百户在马桩胡同见一个穿红曳撒、跟着辆红油马车的,是不是你?他说看背影相似,就是那衣裳实在好看,从没见你穿过,当时离得又远,他就没敢上去相认。”   陆玺叹道:“又是你那迁安神童送的?都说有两件儿,还都等着你穿出来呢,你也不好好穿给我们看,倒是下乡时偷偷摸摸的穿,不可惜那衣裳么?”   谢瑛坦然承认:“我倒是想好好穿出来,只怕又有人看着新衣裳好,非要赶着做,闹得好几家店卖绸缎都断了货,岂不是劳民伤财?也昨天正赶上不当值,我才换了衣裳到家里酒庄上看了看,顺手拿些真正的醇酒来给大伙儿尝尝。”   朱骥听他说衣裳就嫌烦,挥挥手说:“为了个衣裳吵什么。那衣裳我又不是没见人穿过,紧紧绷在身上,有点儿肚子都显出来,怎么好看。你那酒倒是不错,回头拿些来,我给你添几个菜,叫膳夫好好收拾,咱们在膳堂聚一聚。”   几人都笑道:“朱大人这么大方,莫不是这些日子夫人手下放宽了?难得大人请客,咱们自然要捧场,多吃些菜,还得多喝些谢家的美酒。”   朱骥也笑了笑:“也不是我突然大方了,而是家下人找着一间南货店,说是过几天要关门了,卖什么都便宜。我看他挑回家了些火腿、瑶柱、干参、海米……也都算不错,却比寻常的便宜三成哩,回头我叫他再买些来。”   后所徐千户便问:“便宜南货?是这几天总叫伙计在外头喊着要关门的那家崔氏南货店的吗?”   谢瑛听到“崔氏”二字,耳朵就尖了尖,眼神往那边扫了一下,问道:“是哪家?”   徐甫便说:“就是城东那个崔氏南货店。听说他家背后是个做官的,后来得了什么罪被发配流边了,家里没了钱,当家的还是个毛孩子,什么也不懂,要把铺子卖了。现在是先卖货,将来就要卖店了。”   不提这个发配……这个崔家怎么有点儿像他认得的崔家呢?   谢瑛问道:“他家的东西卖不出去吗?”   朱骥这个尝过的说好,关店可惜了,另一位买过的姚千户却摇着头说:“他们那店可不能去,里面的东西都就是个面儿光。你拿第一层是好的,再往里都是陈货,标价标的却还是好上好货品的价儿,折了价之后都嫌贵!”   他跟朱骥说:“大人是家里买的早,还赶上了好货,以后怕就见不着好的了。那还不如索性叫谢大人连菜也出了,咱们痛快吃他一顿——谁叫他长得好,穿瘦衣裳也勒不出肚子呢?咱们这肥人又想穿好衣裳,又穿不上,都得怪他,叫他请客才是正理。”   谢瑛摇了摇头,无奈地说:“姚大人这话说的……罢了,为免叫你们吃肥壮了,回头我也叫人去那店里买些干货,让各位看着便没胃口,也好少吃几口。回头饿得你们身子都细条条的,就能穿上可身的窄衣裳了。” 第92章   谢山把崔燮直送到了家门口。他车里有包裹好的陶甑, 那是个怕摔怕挪动的东西, 到了家门口,崔燮就亲自下车, 看着人开门、卸门槛, 把车子驾进自己的院子里。   崔良栋跟着车跑前跑后, 还有两个掌柜竟也进来帮他搬东西。崔燮嫌他们年纪大、身体虚,怕他们摔坏了自己的酒甑, 当即挥手斥退三人, 只道:“你们远着点儿就行,我自己搬。”   酒甑下部煮锅的部分套着细软茅草编成的篓子, 圆弧的底部被草索一圈圈垫平, 最下方是宽大的蒲团式圆底。甑口左右穿出两个耳朵, 拿手轻轻一提就能提下车,放在地面上也安安稳稳的,不怕歪倒。上部用以盛凉水降温的甑盖也用草编出同样的厚套,支出的长长滴漏管是裹铜的, 以防碰摔。外头不仅裹了草套, 还塞了厚实的棉花, 最外用一个细长条的棕子似的竹篓盛着。   谢山原想替他拿出来,看他这么爱惜地把东西拎下来,不肯借手他人的架势,也就缩到后头。等他拿了酒甑,叫人搬出小酒坛,手牵着马说:“崔公子既然到家了, 小的也该回去覆命了。月中时也盼公子腾出时间到舍下坐坐,我们大人必在家专候。”   他还以为什么下次再见就是谢千户喝醉了随口一说,还真有下次么?   崔燮身上似乎又感觉到了被带着练刀时,肩头和手背、手腕处钻透衣料的灼热,握刀的感觉也仿佛残留在手中。他克制了又克制才没去看那里,朝谢山笑了笑,答道:“多承谢兄厚爱,来日必定还要去府上叨扰。”   说着命人拿一吊铜钱来抚慰谢山这两趟辛苦,又让他在前院稍坐,遣人去厨下给他拿吃的。谢山看看崔府气派的院子,也就不客气地笑纳了,在院儿里多看了几眼,回去好学给谢千户听。   崔燮亲自拎着那套酒甑回院儿,不愿假手他人。崔良栋和两个掌柜都争着要帮他拿东西,抢不上还连声劝着:“公子怎么能自己拿这东西。不说老太爷、老夫人要担心,崔启小哥回来也得埋冤小的们没用,不能替公子分忧哩。”   崔燮稳稳当当地把酒甑搬进院里,找了间空房安放好了,才看向他们,淡淡地说:“说吧,你们又惹出什么事了?平常可见着不你们这么殷勤小意,必定是惹出麻烦才来巴结我的?”   “公子这话真叫小的们无地自容。小的身家性命都在主人手里,欺主就是欺天,怎么敢欺瞒公子!”   崔良栋一脸羞臊丧气,崔金枝仗着自己的绸缎铺如今搭上了大客户,在公子面前得脸,抢着告状:“公子不是吩咐我们处理南货店的旧物么,此事咱们哪儿敢懈怠,都是叫帐房跟得力的大伙计跟着盯的。结果卖了两天就发现,那店里屯的东西少有好的,大都是陈了两三年,甚至五六年的旧物。写着都是上品,打开货却发现许多以次充好的,买的人也都是见识过的,自然不肯就买,还要叫咱们再降些价钱。”   崔庭也不甘落后地说:“我们见这铺子再给十天也处理不干净,怕耽搁了公子转手,急可可地就来报给公子了。”   崔燮看了他和崔金枝一眼,微微颔首:“你们做得很好,这种事就该及时告诉我。回头你们写进总结里,给你们算业绩,看情况加奖金。崔良栋……你说你帮着店里清点的旧货,怎么当时没报上这事来?”   崔良栋苦着脸说:“小的要管这一大家子的事,虽是能到店里看几眼,也不能真的不错眼儿地盯着呀。何况咱们家的货一向也就是陈些,不算是上品,却是一星儿也没有霉坏的,若再卖贱些必定有人买……”   “一向是什么意思?”崔燮扫了他一眼,冷声问:“为什么铺里都是陈货,还有陈了三五年的?当初陈娘子管铺子时,你们也敢这 么敷衍么?”   崔良栋叹道:“原先也不这样,就是常有些别人送咱们家的东西搁在店里卖,陈的也尽有,可毕竟也有新货撑着。只是前些日子老爷要选官,为了筹钱把正经的好货便宜卖给了别家一批,老爷走时又挑了些到云南任上送礼的……”   崔大会上任后一手朝家里要钱,一手以次充好,也是为了慢慢把亏的钱补回来。   这要是真有心搞商业的,能被这一家子糊涂帐急死。   幸亏这些东西对崔燮都是白来的,他只要店面和院子,也不大在意之前的经营状况,只说:“既是这样,明日先不出货了。你们请本街乡约、里正作证,把店里的东西都拿出来检验,凡有霉烂、腐坏的都捡出来,叫街坊们看着,抬到城外焚烧。好的叫店里人估实价,打七折再卖,该卖多少天就卖多少天,剩的送到城里养济院供孤老食用。”   好久没搞事了,这些人是逼着他炒作啊。   他看着三人一脸震惊的模样,挑眉一笑:“我知道你们不舍得。不过这店铺我已找着了接手的人,人家过来必定就要交店,你们紧着把这事儿做出来,不然没卖出去的损失都要着落在你们头上的。”   什么!这铺子已找着人接手了?   这消息比崔燮要把好好的南货舍给孤贫还震憾。崔良栋惊问:“公子已找好接手的人了?其实前两天还有位老爷旧交的工部主事问这店……”   别说工部主事,就是工部尚书都不好使。转手的白契他已经写了,还请老太爷打了手模,只等崔源和计掌柜携工匠、新书和书版进京后就能签定合同,开他的新书店了。   他瞥了三人一眼,淡淡地说:“这店该怎么处置我已经打算好了,你们不用多想,也不要在外面胡说。只要本本份份做事,我自不会亏待你们,可若想倚仗外人之势欺凌主家,崔明就是你们的例子。”   三人想起崔明一家的下场,背后顿时都爬满了冷汗。   那时崔燮还落魄在乡下,都敢把深受前夫人宠幸二管事闹进衙门,如今他可是监生老爷了,处置不了谁?之前交他们做计划,叫他们重理店铺,那都是他还念些旧情,给他们留一分改过的机会。   三人不敢在他面前动什么小心思,拍着胸口连声保证:“我等不是那等欺心忘义的小人,必定把公子交待的事办得好好的。若有下家店主的人来盯着,小的们必定和他同心协力,把东西利利索索地卖出去。”   他们从崔燮那里回去后,忍不住嘀咕起来:“不会是那个小计掌柜吧?不然上回公子怎么就叫他来家呢?”   “那时候公子就定下心来卖哪家了吗?可那时候还没做五年计划呢……”   “你们也不想想咱们家什么状况!”崔良栋一拊掌:“他那么硬气地朝公子要钱,咱们家却哪儿是拿得出钱的。公子连家什都卖了才凑办出一百两银子,还能给他?不卖他的店铺卖谁的!”   两位掌柜面面相觑:“若南货店不开了,也不知那些跑南边儿的伙计会落在谁店里,咱们这两家店将来如何。”   少了那个鼎足而立,又隐隐压着这两家铺子多年的南货铺,绸缎与脂粉两间店铺的老板心里,也暗暗生了出些竞争心。   ===================   谢瑛直到在请客时才知道崔家的店铺又闹出了新闻。他要请上司、同僚吃饭,自是不能真的用那些陈货,只是回家后交待厨子买些来,给人看看、玩笑一阵而已。   他晚上回来,厨子便跑来交待说,那家店铺关了门。   他皱着眉问道:“怎么关了?难道有人敢去那里捣乱,还是他家的货出了问题,叫人找上门了?”   厨子呲牙咧嘴地说:“不是那个,是他们家少主人自己要关的,说是听说店里的东西不好,主家生气了,叫店里管事的请了本待的乡约、乡副、里正什么的陪着进店查货,霉烂酸坏的都不要,叫抬去城外烧了!今儿一堆人追着看呢!”   他摇着头可惜道:“那长了霉的东西其实也没什么,不那么讲究的人家,只要能便宜些,买回来削削也就吃了。可人家那主家不希罕银子,硬是烧了。”   谢瑛倒是笑了笑,自言自语道:“果然是他做得出的事。”   厨子看着谢瑛不像生气的样子,又说:“老爷还要它家东西的话,约么过一两天就又有了。小的听伙计说,他们清完了霉坏的货之后还能卖几天,卖够十天,就要有新店主接手,再有剩的货品也是送去养济院,不能占着铺子了。”   办图书馆叫人白看书,剩的货品捐到养济院同,这都是一条路子的行事,可知他就是个怜贫惜老的人。   就连他要烧霉坏货品谢瑛都不意外——毕竟他就是那么个周全体贴的人,是怕有人这么大热天的,捡了霉坏的东西吃了,得上病吧?   厨子还在旁边垂手问他:“过两天可要再去他家买些东西来?”   谢瑛微微点头:“不用多买了。”施济孤老也是一项功德,他们读书人会试进场后有阴司施报的,叫他有机会多积些福好。   谢瑛那里关注着他的店铺,国子监里也有不少人关心他家。毕竟国学一月只给二斗八升米和几升麦、豆,剩下的都是折成宝钞给的,新钞都不怎么好花出去。难得听说哪家店铺打折,也有不少家贫的贡生肯多走几步,去那里买东西的。   崔氏南货店处理陈败旧货的消息,从学生里转了一圈儿,又传回到崔燮自己耳朵里。   他听着那几个人安安份份地依着自己的话干活了,心里有些满意,脸上也带了几分笑容。说话的监生也感叹道:“那家店主倒真有良心,卖的便宜,又不肯以次充好。那些卖东西只面儿上光,里头都塞烂货的店家看看他这行事,就都该吊死去。只可惜清仓的日子太短,一时也买不了他多少东西,要是往后天天这么卖就好了。”   崔燮叫他夸得太狠,不好意思听了,又不好说自己是那家店的老板,便若无其事地引开话题:“卖东西的地方有的是,咱们复习的时间可就这一天了。明后两天连着两天复讲呢,不知要轮到谁头上,我看咱们还是多背背书,准备讲解吧。”   正与他说话的一个监生也说:“是啊,月底小试的卷子也该看出来了,不知什么时候贴到堂外,我正等着看呢。”   等等!什么!国子监连考卷都贴?   他以前听说过最惨绝人寰的法子也就是班级大排名、年级大排名,排行榜张贴到走廊里的,后来还因为体谅学生心里,排名不对外公布了,他们国子监居然连卷子都张贴出来!   这还让不让人活了……当初他怎么就没拼死留在县学呢?   崔燮紧张地按着桌子问:“把所有人的卷子都贴出来吗?那些没考好的……”   “那当然不贴了。”一名三十出头的年轻监生笑道:“都是挑了最好的贴出来叫学生传看传抄的。往常都是叶兄廷缙、程兄时亨、孙兄幼真……几位的文章最好,今年榜下那位江西的费解元落到国学,立刻也就成了贴卷传名的人。他虽年轻,文章却极好,雅正平和,辞理精深,又有费司业指点他读书作文,约么还能一次比一次更好。”   原来是只贴最好的,那他就放心了。崔燮悄悄吐了口气,也附和着同窗说了一句:“等那些好文章贴出来后,我也得好好揣摩。解元文章看多了,也就不愁考举人了。”   只要自己的文章不会贴出来公开处刑,他就无所畏惧。他松心之余,心思也活络了,又想起自家的居安斋就是出文人书籍的地方,若有什么好文章,也可以当面找作者商量商量,收集起来出个国子监文集么。 第93章   从五月初一数开去, 隔着两天会讲、一天背书, 转眼就到了端午。崔燮早晨起来还是悄悄儿摸出了那条五彩线,高高地系在左臂上, 袖子撸下来盖着别人也看不见。等哪天下雨了扔进水里, 按习俗来说, 这样病痛也会随水而去。   他倒不是那种迷信的人,前世还是真正的孩子时也没怎么上心这些风俗, 只不过这彩线是人家送的, 戴的是人家这个心意。   端午节学里照旧也是不放假的,他临去时叫人把包的粽子照崔参议在时的规矩拿去送人走礼, 再加些精巧的艾虎, 厚厚地送谢家一份。   他自己拎了一篓粽子, 腰间系着佩辟恶的香囊,背着书包到了国子监。监里也叫斋夫到处挂了蒲龙艾虎,编得身子胖短,两个小耳朵支着, 就是民间艺术里的泥虎、布虎那种形制, 染得满学堂都是香的, 入夏来满学堂乱飞的蝇虫都少了。   崔燮先把粽子篓搁到斋里,才随着斋长到讲堂听学生们复讲。   初二的会讲是祭酒邱濬亲自主讲,讲的《论语·先进第十一》,第一章“子曰:先进于礼乐,野人也”正好跟他们上月小考的第一篇四书文的题目“先进于礼乐”对上。观感有点像后世中小学,考试之后老师会把考卷上考到的课文、知识点重讲一遍, 给学生巩固印象。   讲到第二章“子曰:从我于陈、蔡者,皆不及门也”时,终于抽到了他上台。拖了这么些日子,轮了几十人的复讲,终于轮到他……也还是运气不大好。   崔燮走到台上,看着堂下六百多乌泱乌泱的黑方巾,与台上老师们严肃深沉的脸庞,觉得自己大约是初一到谢家庄子上玩得太嗨森,把运气都玩儿掉了,才被抽到台上来作报告的。   幸亏他笔记记得全,复习时还画了思维导图,把相关资料也揉进可扩展的地方,左右多扯扯,估计也能撑个三分钟吧?   他向台上祭酒、司业与诸位教官行了礼,回身面向众生,朗声先背诵:“子曰:从我于陈、蔡者,皆不及门也。”将这一段章句背完,便从孔子厄于陈、蔡的故事讲起。   《论语》中提真正及陈、蔡之厄的只有“卫灵公问陈于孔子”这寥寥几句。他先引述孔子教子路“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这一段章句,讲章句中“圣人当行则行,无所顾虑”,“固守其穷”,“无所怨悔之意。”   引完章句再引《孔子家语》。《家语》虽从宋代就被证为伪书,但《朱子语类》中,就在隔一章后的《南容三复白圭章》下,有“此事见家语,自分明”一句,可见朱熹的态度是承认家语中的史料的。   朱子如今是读书人尊奉的圣人,他用过的崔燮自然就敢用。   他便把家语《在厄第二十》卷中孔子厄于陈蔡的缘故和他召子路问对的详细对话讲了一遍:   孔子离开卫灵公后,受楚昭王之邀前往楚国,陈、蔡两国大夫以为孔子是圣贤,若在楚国任官,针砭时弊,必能使楚国大兴而不利于两国,所以使兵拒孔子。   孔子绝粮七日,外无援助,从者皆病,弟子们都动摇了对他的“道”的信心,他却仍能慷慨讲诵,琴歌不衰。并仍召学生单独讲学,问是否是他的道不能行于世,为何会困顿于此地,并依子路、子贡、颜回三人的回答分别施教。   “卫灵公问陈”一章中子路问孔子“君子亦有穷乎”就是出于此处。   说完《论语》原文,就该上章句了。朱子章句与语类里解释这句的相似,都是说困于陈蔡时相随的弟子彼时皆不在门下,孔子思念其相从患难之情。   这一段孔子之言后,又有弟子记录的“十哲”,也就是孔门弟子中当时以为最优秀的十位:“德行”一科的代表有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言语”有宰我、子贡,“政事”有冉有、季路,“文学”有子游,子夏。   于这段则要先理清四科之间的关系,再分别讲解十哲的身份。   崔燮先把章句背了,接着就引《四书大全》里“朱子曰德者行之本”,“德行是兼内外以贯本末全体底物事”“那三件各是一物”,解释四科为何以德行为先。而后又按着《大全》解释为何又分言语、政事、文学三科:言语是指擅长辞令,政事指擅长佐君治民,文学则指通晓诗书礼乐之意。   孔子将弟子的特长分作这四科,教导弟子时因材施教,使其各有所成就,而十哲就是这四科中的佼佼者。   这十人是谁虽然大家都背滥了,可讲的时候为了拖时间,还是要详讲。崔燮也不管底下的同学听得多么无聊,十分有诚意地从《史记·仲尼弟子列传》里引述这十名弟子的身份与符合其科目的言行。   都背完之后再引本篇卷首的“孔子曰:受业身通者七十有七人”,转引出章句中程子所言的“门人之贤者固不止此”。曾子传道子思、孟子而传下儒家最正统的道统,而本章所列的十哲中尚没有曾子这位传教的大贤,所以章句中引程子之言为论,判定四科十哲不过是世俗说法,不足采用。   讲到这里,章句终于结束。要是硬扯,还能再拉出建安七子之一的徐干在《中论·智行篇》中说曾子“不得与游、夏列在四行之科,以其才不如也”,然后再以曾子再传传出了孟子这个“德行”科之上的圣贤,反推曾子之德才,强行打脸一波。   不过他讲到这里时间已经不短了,再立个靶子自打也没什么意思,便顺势收了话头,回身行礼,告诉教官们他已讲完了。   邱祭酒含笑点头,鼓励了一句:“倒是不怯场面,这场讲学准备得也可算用心了。”   费司业也道:“讲得也算详细了。我看最难得的是他这个年纪,就有了这样的沉稳。寻常学生头一次上讲学时都有些怯场,在下头背得好好儿的,说不定哪里就想不起来了。他还倒能把得住要讲什么,到处引证,侃侃而谈,我听着还有些言有未尽的意思……”   他看了崔燮一眼,问道:“这里这么多教官和前辈学子,你不怕么?”   不怕,主要是以前当各种代表,领国家助学金和奖学金,上台发言多,练惯了。   崔燮淡定地说:“正是在教官与同窗面前才不怕。若我没有错,便不怕复讲,若我有错,那有教官当场指正,我就能立刻改过,这正是好事,因何要怕?”   邱祭酒笑道:“不错,年轻人就要有这样的劲头。看见他我倒想起子充了,下一章便叫他上来,两个年轻人一起讲才有趣。”   斋夫便高声唤费宏上去。   崔燮走下来,正好跟他在台前相遇,便朝他拱手行礼,同情地看了他一眼。费解元倒似乎不以登台讲学为苦,矮身回了他一礼,精神满面地走上台去讲下一章“子曰:回也非助我者也。于吾言无所不说。”   他讲得也十分自然,声音宽洪,说话时略有些快,显得思维敏捷,胸中藏的经史也更丰富似的。再后来上去的几名监生都不及他讲得好,崔燮记笔记都有些懈怠,只记引注,那些学生自己添加的讲解就略过了。   这一天就在讲学中轮过去,上堂讲过的也就不会再抽。崔燮安安稳稳地听了半天课,到中午才回斋房拿那篓粽子给同学分,走到诚义堂外,就见几个学生凑在廊下,好似在看什么。   难道是卷子贴出来了?   崔燮想起讲学时撞见的小费解元,也很好奇他能写成什么样,就挤上去从人头缝儿里看着墙上贴的卷子。   看笔迹都是一水的欧体,看来是学里的教官誊录的,分不出是谁,名字又叫人遮了。他不好强挤进去,就在后面问:“是谁的文章,可否叫我也看看?”   前面的人头也不抬地说:“欧时振的……别挤了,这里正抄着,待会儿抄录好了会传与众人转抄的。”   也有好心人答复:“不光这里,六堂外都贴了,能留三天呢,你若不着急就等等再看或是找人要抄好的吧。挤在这里的都是要抄完了再走的,轻易不会挪开。”   既然贴的人多,那他也不急着要了。反正各位斋长手里总要有的,他借别人笔记那么多次了,肯定有人愿意借他抄。   崔燮道了声谢,还是决定先去堂上拿他的粽子。他顺着走廊往前走去,没走出几步就听有人在念“圣人于礼乐,述时人之所尚,表己之所从”。夸赞声隐隐传入耳,说这句破得多么恰当切题,中正平和。   他也觉得那句破得好,开局气象好,后面可以挥洒的地方宽阔,不知承题会怎么承。他不觉驻足站下,想要多听几句,那些人只围着破题点评个不了,好容易他们该评的都评得差不多了,就要开始念承题部分,却有一道不怎么和谐的声音插进来——   “这句破得得虽然工稳,但三句破题拉长了音韵,不够有力。我看这篇‘圣人述时人尚文之弊,而示以用中之极也’,才破得更透彻。”   这句……这句是他写的!   他的怎么会被贴出来!   他为什么刚才没利索地跑了,非要留在这儿听人家念卷子! 第94章   这才是真正的公开处刑啊……   崔燮瞬间抬起袖子遮住脸, 只想赶紧跑回学斋里去。至于那里有没有人知道他的文章贴在外面墙上, 他可也顾不上了。哪怕是有人知道,难道还能羞耻过当面听人夸他破题破得怎么好, 还拿他的文章强行艳压这些做了多年八股的前辈监生?   他又低头又遮脸, 撒腿就跑, 还是跑不过背后那人夸张的声音:“‘用中之极’一词化用得好!孔子有‘从先进’之言,盖因周末文过于质, 浮华靡事, 所以欲损过就中。《中庸》谓‘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 正合用此破题!”   不仅艳压, 还带点评的, 太耻了!   他飞跑回书斋,把那篓粽子往张斋长怀里一塞,托他分给众生,头也不回地就冲了出去, 捂着脸去了彝伦堂侧的东讲堂, 找个没人注意的地方往桌上一趴。   讲堂这边的学生都散得差不多了, 也没人注意他又悄悄摸回来。他静悄悄地等到人散了,从书包里拿出早上现切的粽子块,洒上糖夹了几块吃,也没什么胃口,就趴在桌上思考下午复讲的问题。   熬到下午上课就好了,下午是林监丞主持复讲, 他兼着训导学生的工作,肯定不能有人在他课上说什么。晚上再跑快点儿,明天复讲糊弄过去,后天……总之这种事也就是新鲜时有人讨论讨论,两天过去应该就没什么热度了。   他深刻反省了自己当初的念头——出什么国子监文集!还是多人的合集,写得差点儿的和写的好的列在一起,得多羞耻啊!   还是跟那些学生好好谈谈,给他们出单人精品时文系列好了。   他想着想着,还真渐渐睡着了。睡得半梦半醒之间就听教室里有人嗡嗡地说话,本都是模糊不入耳的,却忽然有一句并不怎么宏亮的声音响起,像长剑般清晰地刺进耳朵里:“费子充文章堂皇冠冕,圆融浑脱,自是要胜过崔和衷那篇!”   崔燮的眼睛霎时睁开,从睡意中清醒过来。   那人继续说道:“费子充代先贤立言,以圣心为己心,规模闳远,矜重真醇。及至崔和衷,则义气过重,以其气压过辞章,初读畅快淋漓,再读则嫌不能精微。”   另一人开口驳斥道:“那是你不会读!你只看到他文章质朴,便以为是粗糙,岂不知这正是一洗时文繁冗之弊,反朴归真,有疏宕自然之美。子曰:‘则吾从先进’,便以为后世文过于质,当多求其质才能至中和。这篇文章写得质补才是应和题意。”   妈呀……被夸的时候耻度简直比被踩时还大,怎么都跑进屋里来了还脱不开这事儿。   他悄悄把头往下缩了缩,抬袖子扎扎实实地埋住了脸。那两位吵得热闹,后来又插进许多助拳的,只顾着点评那两篇文章,倒没人注意到他正缩在角落里遮着脸睡觉的。那群人吵上了瘾,直到下午上课的钟鼓声响起还不肯散去,叫诗经科博士兼监丞林大猷撞了个正着。   林监丞见他们争得热闹,也驻足在门口听了两句,听着听着觉得他们讲得不够准确,便高喝了一声:“好了!这争执得也够了,都是些用滥的评语,再吵也吵不出真义。你们先回坐上去,这节课结束后,我给你们点评这两篇文章。”   众生惊喜地拱手称“是”,各找了座位回去听课。崔燮也叫他这一句吓得从椅子上坐直了,木然瞪着监丞,满脸都写着“不约”两个字。   林监丞心里也惦着他,前后扫了一圈才见他僵着脸坐在后面角落里,对自己文张被贴出之事毫无喜色,还觉得他真是沉稳端重,必成大器。但他那位置坐得太偏了,林监丞看不过眼儿,朝他招了招手,叫道:“你怎么到后头去了,上前来。坐在后头你还听得见什么。”   崔燮不敢不去,眼观鼻鼻观心,小碎步一溜快趋走到前排,找了个空位子坐下。刚才为他争论的人才知道他就在屋里,都不由得回头打量他,低声慨叹:“文章写得好,想不到人长得也这么好看,早上大课也有他,当时竟没好好看看他。”   “原来他就是崔燮,小小年纪,看着有些傲气啊。方才那些人争议他的文章,竟也不出来解释一句。”   “那才是读书人的风度。遇上这种事自该一笑置之,因为别人评说自己的文章便急可可地上去卖弄,岂不轻浮了?”   “起来点评几句才显得潇洒。不过不肯过来见人也是难免的,毕竟年纪还小……”   刚才好歹还是夸文章,这都从文章夸到容貌气度了。崔燮越听越羞耻,拿出笔记本铺在桌上,目光集中到林监丞脸上,连他衣服摩擦时的细碎响声都仔细听着,以此对抗传入耳中的议论。   这堂课他听得比平常还集中,抽上去的学生无论讲什么,他都要一字不落的记下,免得一走神就想起待会儿的点评。可是铜壶滴漏点滴过,门外日晷的影子也渐渐拉长,这一天的复讲,总要到了快结束的时候。   林监丞看着外面的日色,便命学生不必再上台复讲,自己拿着斋夫取来的两篇文稿,对众生说道:“可惜费宏是本经是治《书》的。若也是治诗的,我就作主叫他们两个对着讲自己的文章,一段段贯通下来,就能讲得更清楚了。”   众生都附和着笑了起来,只有崔燮实在笑不出来。   他心里隐隐猜到了林监丞想做什么,可是猜到了也没什么用,只能安慰自己:六百人的讲堂都上过了,诗科才不到三百人,就是上去讲了又能怎么样?   林监丞拿了一篇稿子说:“我先讲费宏的这篇:圣人于礼乐,述时人之所尚,表己之所从。”   底下坐着的都是读书人,他讲起来也不像林先生当初给小学生讲作文那么细致,只讲立意谋篇上的好处。   “这句破题化自《论语·先进第一十》章句最末一句中圣人‘既述时人之言,又自言其如此’。而之后承题‘盖文敝则宜救之以质也,圣人论礼乐而独从先进也’,也是自章句最后一句‘盖欲损过以就中也’化来,承题与破题浑然一体,不露痕迹,之后又一转而论圣人‘从先进’,以此转入题后,笼括全章文字。”   “接下来一句发凡却才是铺开文章气象的关窍——”林监丞将卷子按在桌子上,提了口气,朗声诵道:“盖礼乐贵在得中,而君子务乎实胜!”   君子务实!   这一句就将文章从周末引入后世,从圣人引入君子,从此便可拟先儒语气,依着原文与章句一步步论证:前辈文、武、周公三代时的礼乐并非质朴,而是真正允执厥中的王道礼仪。周末已尚浮华,孔子愿以周王三代的礼乐淳化风俗,而当今之世更是以繁章缛饰为礼仪,君子也当遵从质朴的旧礼,以正世风。   “这篇文章初看辞旨清浅,唯因其文字无奇诡之态,无藻馈之色。但其规模闳远,是教化之文,倡导实学之风。”林监丞扫了下面一眼,点了一句:“你们也要记着务实二字,治学要务实,为官也要务实,读书人要有经世济民的心思,别叫外头那些妖丽服饰与花哨话本弄花了眼。”   众人起身受教,崔燮的头压得特别低——外面流行的妖丽服饰和彩图小说都是他领头搞起来的,他还是自觉点儿夹紧尾巴吧。   好在林监丞并不真的知道他干了什么,见他头那么低,还以为他听课听得特别入心,便拍了拍他的桌子说:“好了,你上来。我问问你,别人只写文质之辩,你承题中是怎么想起写‘夫天下之势趋于文而不可挽’这句的?”   咳,这不是政治课写小论文随手评论时政成习惯了吗。现在是成化年间,风气淳朴,连个彩印画笺都没有,再传三代到嘉靖年可就不这样了——以嘉靖朝为背景的有个著名电视剧《大明王朝1566》,里面很明显就人人都贪腐,世风日薄……   当然,这话心里想想就行,嘴上不能说。他装得特别纯真地说:“是学生读《资治通鉴纲目》时,读到东周故事,以其礼仪已堕三代之风,故有所感,写入文中了。”   林先生点了点头,说道:“这句与你破题中尚文之弊相应和,承得也算圆转,只是下面那句‘夫子先进之从,得非示之以用中之极乎’,又与破题相犯,我险些就黜落你的文章,不许张贴了。”   那、那怎么就没黜落呢!   崔燮遗憾地看着林监丞,脸色都黯淡了几分,看起来活像个被先生挑出毛病,怕自己要受罚的小学生。   林监丞心一软,哄了他一句:“我看你这两句用词虽相同,却是层层呼应,加重了夫子救时之意,便且饶过了这一回。”   他还要看别人好好听讲没有,倒没注意到自己那句安慰后,崔燮的脸色又悲苦了点儿,自顾自地点评道:“到这里还算平缓,后面却以一句‘何则?’转折,平空拔起一个陡坡,自问夫子为何要示世人‘用中之极’,而后接着便是以一句自答入题:道散于天下,而礼乐其显者也。   “夫子之救礼乐之弊,非止礼乐,亦为导时俗回归先王之道也!”   林监丞叹道:“后面且不论,能把孔子‘从先进’之言引导到圣人之‘道’上,这篇文字便立意便高了。你等以后作文时也要记着,不可只抠原题字眼儿,也要揣摩圣人做这些事时的心思念头,从小处见大。”   众生连称受教,眼角余光都落到崔燮身上,想盯出他是怎么想到拔这么高的。   崔燮也跟他们解释不了。   后世的学生们开始做阅读理解就要总结归纳中心思想,那时候就是拼命往高处、大处、虚处拔,写作文更是早就形成了习惯——孔子都是圣人了,从的又是同为圣人的文王、武王、周公,想再拔高,又够不着尧舜禹三代,那可不就只能高到虚无缥缈的“道”上了吗?   反正已经叫人看了个够,多大的耻度也都破过了,他索性破罐子破摔,只当这些人都是萝卜白菜。反正也没哪个能上来抓着他,真打起来他也不虚谁!   这么想着,他心里那股不好意思的劲儿倒是一点点落下去了。   只是讲到后面,林监丞又夸他用诗经中“黍离”之后,诗由西周的《雅》降为《王风》的典故,暗指“王者迹熄”,典故用得恰当时,他又悄悄红了一下脸。   这篇文章用的典故还是不够多,大部分不是出自《论语》就是《诗经》,只添了谢助教讲《大学衍义》时提到的《尚书》篇名代表古代教化,再就是一点周礼常识。   若再给他一年半载时间读书,写出来的论据还能更翔实。   他想着如何改得更好,林监丞已讲到了这篇文的结尾:“结尾重扣承题句子。‘天下靡靡日趋于伪’一句与承题遥相呼应,更悲怆有力。有此怅叹在前,之后又言夫子从先进之志,岂非为示礼乐于天下耶,又进一步烘托夫子之志,夫子之力行,使人欲拜倒身后,从其道而行!”   众生默默无言,终于清楚地明白了他这文章的好处。   一名学生大胆地站起来问道:“博士讲的两篇文章都是佳作,只是学生才疏学浅,竟不知哪篇更好些?”   林监丞沉吟了许久,说道:“一篇正大,一篇高古,各有各的好处。若以时风论,还是费宏的更好些,崔燮这篇古文气概胜过了今文规格,比偶句不够曲折舒婉,略少音韵之趣。”   他对着崔燮说:“你也别只学古文,时文终究是今人之文。回头看看写的好的曲子,话本,那些曲辞柔曼舒长,属对工巧,看多了与你文中写比偶句差有助益。”   崔燮规规矩矩地起身应了。林监丞也不再讲别人的文章,放他们下课回了学斋。   几位斋长和同学还想夸他几句,却不想他下了学就跑,左闪右闪几步绕过他们,连盛粽子的篓都不要了,没几步就径直跑出了国子监大门。   晚上回到家里,那种尴尬羞耻的感觉久久没有消除。他都没心思复习了,打开笔记本就想起被老师叫上堂讲解自己的优秀作文的惊悚。   他索性收拾干净桌子,在上面铺开一张大纸,关起屋门,研了满满一池墨汁,开始画等身大小的小乔海报。   南货店再过两天就能清货了,到时候计掌柜和崔源他们也能进京,叫他们装修那两天先在门口挂两个等身大海报,叫读者知道他们还是有新画儿的,不是跟风的假店,勾起读者购买欲后就能开售新书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讲的文章题目是先进于礼乐一章,全为个人理解,有错勿怪   【原题】   【子曰:“先进于礼乐,野人也;后进于礼乐,君子也。】   先进后进,犹言前辈后辈。野人,谓郊外之民。君子,谓贤士大夫也。程子曰:“先进于礼乐,文质得宜,今反谓之质朴,而以为野人。后进之于礼乐,文过其质,今反谓之彬彬,而以为君子。盖周末文胜,故时人之言如此,不自知其过于文也。”   【如用之,则吾从先进。”】用之,谓用礼乐。孔子既述时人之言,又自言其如此,盖欲损过以就中也。   【原文现代文翻译:】   孔子说:“先学习礼乐而后再做官的人,是原来没有爵禄的平民;先当了官然后再学习礼乐的人,是君子。如果要先用人才,那我主张选用先学习礼乐的人。”   【章句】   章句中“先进后进,犹言前辈后辈。”中间的前辈指的是周文王、武王、周公三代,后辈指的是东周末看春秋战国时代。   朱子语类里说:圣人穷而在下,所用礼乐,固是从周之前辈。若圣人达而在上,所用礼乐,须更有损益,不止从周之前辈。若答颜子为邦之问,则告以四代之礼乐。   如孔子所言:‘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也宁戚。’又云:‘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锺鼓云乎哉!’此皆欲损过就中之意。   章句的解释和现代人翻译不一样,大体是说孔子觉得春秋战国的礼乐过于繁琐,【文】也就是礼节,胜于【质】也就是君子的本性。所以他宁愿学习使用被当世之人认为粗疏的古礼,以矫正当时礼仪过于繁琐,拘束人性的弊端。   以下两篇文章都是按章句的解释来写,与现代人的翻译无关。   【文中费宏写的其实是张居正的程文,也就是会试后出的,指导未来三年文章风向的范文】   破题:   圣人于礼乐,述时人之所尚,表己之所从。   承题:   盖文弊则宜救之以质也,圣人论礼乐而独从先进也,有以哉。   起讲:   想其意盖谓:礼乐贵在得中,而君子务乎实胜。   破题就是概括章句的原意,承题写出周末【春秋战国】时,繁文缛节过多,风气浮华,应当强调实质以矫正这个问题。圣人自称愿学习前辈礼乐,就是为了引导世风回归质朴实际。   起讲从孔子言行发出自己的议论:君子需要务实。   后面部分太长,文中也没写原文,只写了大意,这里就不写了。   【崔燮写的那篇是归有光文章】   【破题】   圣人述时人尚文之敝,而示以用中之极。   【承题】   夫天下之势趋于文而不可挽也,夫子先进之示,得非示之以用中之极乎?   【原题】   何则?道散于天下,而礼乐其显者也。   【起讲】   道之不明而俗之沦胥者久矣。   【一二比】   中间有两句:   其谓之先进者,则文武成康之使也   其谓之后进者,则黍离以降之后也   “尚文之敝”是指春秋战国崇尚繁琐礼节,执政者行为僵化,形式大于内容。   “用中之极”上一章文中解释过,出自中庸,子曰:“舜其大知也与!舜好问而好察迩言,隐恶而扬善,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其斯以为舜乎!”   【百度来的译文】   孔子说:“舜可真是具有大智慧的人啊!他喜欢向人问问题,又善于分析别人浅近话语里的含义。隐藏人家的坏处,宣扬人家的好处。过与不及两端的意见他都掌握,采纳适中的用于老百姓。这就是舜之所以为舜的地方吧!”   这篇的前两股点明了先进后进的时间:   先进指文武成康,也就是文王、武王、周成王【周公辅政】,周康王【成王之子】,西周早期时代;   后进指【黍离以降之后】,也就是东周或春秋。   【黍离】是东周大夫伤悼西周王都荒芜写的诗,在《王风》之首。郑笺云:“宗周,镐京也,谓之西周。周,王城也,谓之东周。幽王之乱而宗周灭,平王东迁,政遂微弱,下列于诸侯,其诗不能复《雅》,而同于《国风》焉。”   后面没有在文里写到古文内容的同样不予解释了。 第95章   自从那几篇优秀范文张挂出来, 还做了深入解读之后, 崔燮就在校园里小火了一把,真正成了个小名人儿。还有不少人拜读文章后特地来找他, 就为观摩一下能写出那样文章的人是长什么样子的。   他这两天晚到早归, 中午下了课便直奔教官值房, 走在路上都想拿袖子遮脸。可国学里注重仪表,走路就得好生走, 不然还待拉到绳衍厅痛决去。他又长得出众, 在一众二三十岁的举人监生中,一打眼儿就能看见他, 于是时不时的就会被人围堵住。   越是那些年长些的, 自恃能做他长辈的监生越是喜欢逗他, 逮着他便问:“小崔案首,能否给我们细讲讲你那篇‘先进于礼乐’的思路?”   “和衷贤弟,你觉得你与子充贤弟的文章孰优孰劣?”   “吾等拜读大作之后,深觉后生可畏。惜乎廊下只贴了‘先进于礼乐’一篇, 不知崔贤弟‘天子一位’那篇是怎么写的?可还能复诵授与我等?”   他在迁安念书时, 林先生就是秀才, 县里的秀才们都是他老师辈,看他的文章都是画圈指点,教他这儿怎么改,那儿怎么改的。谁想进了国子监,这群也都是师长辈的人不仅不给他改文章了,还真情实感地夸他写得多么多么好, 恨不能背下来,甚至照着他的架构和立意写一篇。   那种酸爽的感觉真是无以言表。   好在卷子挂三天就能撕下来,这个风潮也总有过去的时候。崔燮靠着这个念头支持,天天回家又撸美人图调整心态,逐渐适应着校红的生活。   但人红之后的烦恼还不只这些。   那些问文章的人总有满意离开的时候,借笔记的也只是拿笔记本时客套几句,于他正常的生活打扰的倒不多,最怕的却是那些对他本人感兴趣的。   那些人摆出一副慈爱长辈的模样,从读书问到他家的家境,从他祖父母问到弟妹,问过京里又问迁安时候是怎么过的,身边有什么人……最后遮遮掩掩地问一句:“贤弟尚未成亲吧,可有婚约在身?”   问话那些人眼里都冒出蓝光了。崔燮直觉他只要说一声“没有”,马上就能让人套上一身红衣服扛进洞房。   “这……我家里……”他不知是先编个娃娃亲好,还是说自己八字不宜早娶好。正犹豫着,张斋长竟然过来替他解围,呵斥众人:“崔贤弟的婚事自有他父母做主,他这般年纪,能私自在学里订下吗?便是订了,又岂能当真?你们也都是知书达礼的人,岂有在学斋里逼婚的?”   说得他们脸色发红,惭愧地散开了。   崔燮感激不已,等众人走了,给他深深地作揖到地,谢他替自己解围。张斋长含笑扶起他,摆了摆手说:“不必道谢。我倒要替他们向你求个情,望你不要计较今日之事,他们也都是一片父母心,为了自家子女娣姪,不得不赔上脸皮问这些。”   他叹了口气,苦笑道:“家中小女也将要及笄了,我亦深能明白他们的苦心。”   如今女孩十五六七就要嫁人,过了二十就不好嫁了,差不多到这年纪,家长就要开始着急了。   崔燮也颇有同感地说:“可不是,我家幼妹今年也十二了,我正想请女先生教几年,好遣她出嫁呢。斋长可认得什么好先生,能引荐与我吗?”   张斋长认认真真看了他一眼,答道:“小女在家里也只随便读几本书罢了。好的女先生倒不大好挑,你若有心请,我帮你问问也行,不过可能得等几个月,不要着急。”   崔燮笑道:“倒也不急。舍妹年纪也不算太大,我还想多留她两年,到时候我若能考中。功名,就能风风光光地聘了她了。”   张斋长看着他笑道:“不错,做监生妹子总不如做举人、进士的妹子风光。我看你年纪轻轻就能做出如许文章,说不定有大登科连小登科的福气,到时候就有人替你操持此事了。”   崔燮笑着摇了摇头,似不经意地说:“我现在只想把弟妹好好抚养长大,安顿好他们的终身,别的往后再说吧。”   三日后,廊下贴的文章被揭掉,特地来参观他的外堂监生也少了。崔燮跟同窗借抄了另几篇被贴出的文章,还老着脸皮听那些夹杂着对他自己文章评论的讲评,听多了也就麻木了——   听几位不同的前辈分析过他的文章后,他就感觉那篇文章和其他几篇一样,都是别人写的似的。文章处处有伏笔,处处有隐喻,解读得他油然生出种陌生感,按照同窗监生们解释出的意思再读几遍,自己都有了不同的思路和收获。   这洗脑太厉害了。   他把那几篇文章都背了下来,画树状图总结出各篇的写作思路和立意,依着不同思路重写了几篇,以拓展自己的思维。   先生说他的文章长在立论和气势,这点一定要保持下来。论证得周密了,文采能精练上来,文章就能更上一层;若是保持不住最优的长项,跟那些诗词曲赋精通的明朝书生拼文采,肯定是拼不过的。   可他已经是上过榜的,叫全监同学差不多都问候过一遍的人,那就不能再落下去了。   虽然被监丞当众讲评文章,被同学跟别的前辈比较,被人围观什么的都很羞耻……可要是这回上榜,往后次次都再贴不上,那就更丢脸了。别人提起他来,会不会以为他第一篇文章是剿袭旧文或是别人的篇章?就算没那么想,不也得觉得他得意忘形,上过一回榜就不好好念书了?   崔燮深深叹了口气,闭上眼翻开《朱子语类》精读,重新深挖四书章句中的深义。累极了就起身转转,睁开看向房间壁上挂的一对美人图。   两张图是拼在一起的:一张白衣的小乔,向右侧身,双手捧剑鞘递向侧前方;一张红衣的孙夫人,左手从鞘中抽剑,反弓着身子似欲起舞。小乔自然是照着何晴画的,老版的孙夫人他反而印象有些模糊了,只记得是个明艳大气的美人,从前画的时候就按着赵明明的脸画了。   如今再给画上一袭红色舞衣,更是艳丽得惊心动魄,与何晴的小乔恰对成红白玫瑰,足够读者撕几年的。 第六十一回 就是赵云截江夺阿斗,挂几天孙夫人,就当给十二卷的新书打广告了。   看着这两张或温柔似水,或艳丽逼人的美人图,他就仿佛就看见了新店开张后,京里的顾客们也和迁安老店那时似的争买画书的架势。他的眼也不酸了,脑子也不涨了,精神振奋,取下剑到院里舞了几下,又回来复习到半夜。   ===================   崔氏南货店清仓整整十天后,就按日子关门了。相邻的街坊和来买东西的人眼睁睁看着伙计下了招牌,在门窗外上了木板,真正是个要关门的架势,都惊讶地问:“你们掌柜的还真舍的关了它?店里自打烧了陈货,不是一天比一天卖得火吗,就这么开下去岂不好?”   崔良栋站在门外叹道:“我们也不想关,可是我们公子重信义,说了只卖十天就是只卖十天,一天也不可拖,多的这些东西就都送去养济院了。我们这店铺明日起就归别人了多承诸位乡邻这些年来的关照,这里有少少东西以谢各位。”   店伙从侧门里拖出一箱子酒醋酱油、干鲜果品、点心干货散给乡邻,算是主人家一点小小心意。街坊和来买东西的人都赞道:“这家主人真是慈善人,养的这仆人也是个义仆。”   虽然以后没有便宜东西买了,可这两天从他家看的热闹就不少了,又是看着就痛快的好事,那家主人最后还给他们散了东西,也足见乡邻之情了。   崔家伙计从院子里牵出两车将有八十余两的吃食、调料,绕了小半个京城,慢悠悠地朝南关养济院驶去。街坊乡邻也跟他们绕出老远,边走边跟路旁闲人说他们家要捐济孤老的事。   一路上越跟人越多,消息越传越远,半座城都知道崔氏南货店关门了,那些没卖掉的货主人不肯摆个摊子再卖,直接送进了城外养济院。   不知多少人后悔没在他家多买些东西;也有人非议这家主人不会做生意,好好的东西竟宁可舍了出去,也不再折些本钱卖给他们这些肯出银子的。而那些乡老、读书人听了这消息,出于政治正确,倒都要夸他们家一句慈善仁德,济困扶贫。   这消息沸沸扬扬地传了两天,满城都议论起了这个原本不声不响,货物也平平,却在临关门忽地烧陈货、捐济孤老,像焰火似的爆出转瞬辉煌的店铺。还有许多人在关闭的店门外徘徊,想看看那家店是何人接手,新店主做什么买卖,有没有崔家那个少主般的仁心与风骨。   两天后,他们终于等到了从城外迤逦而来的车队。   车里下来两个穿着茧绸衫,看起来毫不起眼的中年人,默默地敲开侧门,与一个守着店的年轻伙计交接。   这些人像是大家严苛教导出的仆人,都不多话,街坊们问什么,也只答一声:“待会儿就知道了。”   这些闲人哪里肯等,见他们不说,就自己扒着侧门看。只是侧门离卸货的地方太远,看了半天也只能见到车上的伙计们下来,搬了许多侧面一边直立、一边前倾的古怪博物架子进店面,而后又几人抬着一箱箱封着黄纸封条的货品下来。   他们看不见箱里是什么东西,只能看到店伙在地上铺了长木板和滚木,将沉重的箱子奋力推到店面后门里。   几辆大车都进去后,院子侧门被那个守店的伙计从里面关上,看热闹的没的可看,也问不着那些伙计,只好又回前门去。   前门却已经打开了,门窗大开,露出一个空荡荡的大堂。店前人头攒动,已经没了他们站的地方。这些人挤不进人群里,急的在后头直喊:“众位乡亲让一让,我们是先来的,只是在他家侧门耽搁了一下子。那里究竟是卖什么的,也叫我们看一眼!”   前面的人只管在店门口挤,哪个肯让。   他们只得豁着个儿往前挤,一边挤一边骂前头的人没见过世面,为了点儿什么东西也能挤成这样。挤得他们巾帽也掉了,鞋脚也脏了,衣裳上的小挂件都不知少了多少,才终于凑近到门前,从人头和帽子缝隙间看见了墙上挂的画。   只一眼扫见那并不完全的画面,进来这一路上挨的踩、挨的挤就都值得了。   画中佳人正是他们在《六才子评三国》里看过不知多少回,还买了画笺赏玩过的小乔和孙夫人。此时却叫人画成了真人般大小,挂在墙上,活似两个真美人儿站在柜台后。   美人面上并没像书里印的那样浓施额黄、两颊晕酒,只淡淡檀妆,白”粉敷额,全凭本身国色之容从清淡中透出一团哀婉戚艳。前面看得清楚的人大叫:“那白衣的是小乔,红衣的是孙夫人,颜色真如生人,令人观之亦欲心碎!生逢乱世,命若飘萍,真是可惜了吴国这一对绝代佳人啊!” 第96章   仿崔美人仿得最良心的居安斋在京城开分店了!   就开在那个店主烧陈货、捐济孤老的崔氏南货店!   店里张挂出了小乔、孙尚香的等身大图, 画出的人物和原先正版《六才子评三国》里的美人图既肖似又不完全相同, 可见不是照扒原书里的图画,而是找着了真能画出崔美人儿风格的好画手!   居安斋还没正式挂牌开张, 风头就已引动了京城, 连国子监内的斋夫都津津有味地议论着那两张美人图是什么身姿体态, 多么绝艳动人。转天正经开张的日子,不少监生从斋夫口里听到那店外多少人排队, 书卖得流水一样, 都急的活像热锅上的蚂蚁,恨不能立刻插上双翅去新店, 凑些银子共买一套新出的三国图本。   早上助教离开, 留他们自己念书时, 就有几个监生心浮气燥,长吁短叹地想着居安斋墙上张挂的小乔和孙尚香。斋长都看不下去了,拿着讲诵簿在他们眼前晃悠着说:“晚上签字时背的书不足、仿书不成样子的可是要拿去绳愆厅处置,各位同学收收心, 好歹把功课敷衍出来。”   别人越急, 崔燮越是气定神闲, 铺纸研墨,一笔字写得工工整整,似印出来的宋版书似的。甯斋长便指着他的功课教训别人:“你们都年纪不小了,心性可别还比不过十六七岁,抱着热火罐儿似的少年人。”   一名二十来岁的年轻监生笑道:“崔贤弟可没抱过热火罐儿,我看他这定力倒像抱了个竹夫人, 心静自然凉。”   甯举笑骂了一声:“那你也抱,去号房拿你的竹夫人来,我只当看不见你出去过。”   另一监生作势拦他,对甯斋长说:“斋长不可放他出去,这一去定是要溜去看居安斋的美人图了!”   那年轻监生苦着脸说:“居安斋的书也忒难买,稍晚一点儿就抢光了,不知什么时候才又能有新货。又不许一人多买几套,不然我们伙着雇个觅汉跑腿也合适。你们看崔贤弟气定神闲,保准早就交待了家人帮他排队去。咱们这些孤身在京的,又没个小厮使唤,等到散学就晚了……”   他一打眼儿看见崔燮还在低头写字,便呶了呶嘴,问他:“和衷,你敢是没看过六才子版三国里的插画么,知道他出了新书,心里真个能不上火?”   当然不上。看你们这么着急要买的样子,我就一点儿不用担心销量了。   崔燮嘴角微挑,露出一点神秘的笑容,压着嗓子说:“那新书我已经看过了啊,的确是好。曹操大宴铜雀台,正欲作铜雀台诗,闻听刘备得了荆州,竟失手将笔落地,汤才子评之‘满城风雨近重阳’为催租人所阻,今曹操连一句也无,何其惫也’。”   “什么!”   “你是怎么看见新书内评的!他家早不是光张挂了美人图,定好了今日才开售么!”   崔燮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甯斋长品了品点评的句子,说道:“‘满城风雨近重阳’,是用了黄州鄱邠老重阳节兴至赋诗,却被来收租的房主打断思路,只单留此名句的典故,讥讽曹操听闻刘备得荆州便心思慌乱,连一句孤句也未能做得出。这般俏皮的点评,果然是汤才子!”   另一个监生惊喜地问:“崔贤弟家里有书?可否拿来叫我们看看?可有多余能渡让给我们的?”   崔燮张着教官不在,便搁下笔,微微抬起下巴,淡然地说:“居安斋的书,我要就能多拿几本。他家的主人从前是我家家人,那家儿子与我情同兄弟。当初我把致荣书坊捐了做图书馆,他家就收拢了店里无处可去的匠人,买了原店的书版和文稿开的居安斋。他们要做书时,我也时常帮着指划一二的。”   罢哟!这个人曾捐过致荣书斋的!那才是如今风行的美人图、美人笺鼻祖!   迁安县令出的《戚志远公杂记》里就写过他捐母亲嫁妆好教县里学子读书的事,看这篇游记时还有多少人替书斋可惜,觉得他煮鹤焚琴呢。他们怎么就没想到,这个居安斋也是迁安的,又是全盘继承了致荣书坊的雕版,肯定也和他有关系啊!   连甯斋长都忍不住颤声问道:“那、那家居安斋是你的?”   崔燮摇了摇头:“自然不是,那家店主早不是我家的人了。我当初回乡科举时,路上重伤将死,带回家的老仆父子悉心照料,救了我的性命回来。我到家便还了他们的身契作回报,又指点他们做些营生,挣了钱,他们后来一直也把我视为骨肉,开书斋后也和我家来往不断,发什么新书、新画笺的都要先问我一句。”   真是仁主义仆,难得……   一名监生忽然想到:“他们偏偏在那家崔氏南货店开业,那家店也姓崔……”   崔燮笑道:“是啊。那家店铺赔得太多,经营不下去了。我想着与其转给别人,不如给了自己人,恰好他们也想从通州再进一步,来京开分店,便把店铺买下了。往后我帮他们参谋赞画新书也方便了。”   把参谋赞画的“赞”字去掉,就是他要给居安斋干的工作了。   这书店开在京里,崔启天天跟他家住着,早晚会叫人扒出两家的关系,索性他先预警一下,省得叫别人扒出来,他之前不说倒像心中有鬼似的。   这家书店出的都是清雅的文学类书,三国又可说是应广大读者迫切要求而出,跟崔美人再也搭不上关系。新书的图他也刻意改了改画风,上色偏向清淡,衣纹用钉头鼠尾的描法,勾线更细密有力,再加上练武练得腕力更沉厚,和从前那些美人图已经有直观的差别了。   只要他咬死了是仿时下流行风格画的,别人肯定不能把他当成崔美人了。   他淡淡一笑,朝同窗拱了拱手:“各位如想要新书,我便找他们要几本来,你们带去号房里传看,大伙儿都能看着新书,也能省一笔银子,岂不两全齐美?”   众人刚听他说连祖传的店铺都卖了,也不好意思白拿他的书,纷纷拒绝,都宁愿自己凑出银子,只求他帮着捎几本书就行。崔燮客气了几句,见他们真心想买,便说:“国学不是做买卖的地方,我叫他们伙计明日捎几本在门口等着,诸位中午散学后找他买就是了。”   众生顿时精神振奋。有钱的就想着多买几套,没钱的则几个人凑着银子,心也不慌了,神也不散了,连《九章算数》的题目都做得下去了。   这阵新《三国》的风气还不只在国学刮,连朝廷中人都有不务正业,大白天就把抢着的书拿到公署炫耀的。   孙应爵叫人顶着门抢了几十本书来,背着他爹拿箱子扛到镇抚司,张扬地说:“大伙儿别客气,来分书啊!这本书里可有‘三气周瑜’的大图,周郎吐血,小乔在旁边服侍着,那叫柔情似水……啧啧啧,比起店里张挂的那张小乔别是一番风味儿了。”   众人都不甚热情,孙世子还挺奇怪,拿书碰着人问:“这么好的书怎地你们不要了?前些日子不还都说好要抢吗?还是你们家下人给买了?那也得是晚上回去才能看,不及我这现在就到眼前的啊。”   几个镇抚、千户都纳闷地看他:“昨晚上谢千户着人到处送书,没给府上送去?”   “什么?他早就拿着新书了?”孙应爵惊讶得合不拢嘴,半晌和愤愤地朝谢瑛叫道:“你昨晚上就抢着书了?你怎么抢的,他家当时还说书没做好,死活不肯提前卖呢!”   谢瑛笑而不语。   姚福员挑了挑眉:“你怎么就不想想那店原来姓什么?买了人家的店,能不给主人几本新书么?那家主人还给谢兄做过新衣裳呢,书算什么。”   孙应爵啐了一声:“我怎么就赶不上这样的好事,出个公差就能救着这样知恩图报,还知情识趣的人……”   抱怨几句,又想起重点不在这边儿,拿书敲着桌子,悲愤地问:“你昨儿都送遍他们了,怎么不送我呢?”   谢瑛勾勾唇角,露出个无奈的笑容:“昨日我头一个便派人送往府上的,可那时世子不是跟人听曲儿去了吗?老侯爷叫人接的,后来怎么没到你手上我就不知道了。”   孙应爵沉默了一阵,抹了把脸,“嘿”了一声:“我昨天回去晚了,我爹也没说教训我两句,敢情是截了我的书心虚了。唉,谁教我当儿子不能跟老子置气呢……”   说着又看向谢瑛:“这书只好送别人了,你可还送谁了?”   谢瑛道:“就先紧着送你们了,还有些父辈旧交家里也待送几本。晚上还得去他店里买几套,再看看有什么新货。”   别人该买的都遣下人买了,都不想去,他散了值就独自骑马去了一趟城东,看看崔燮那个老仆开的店是什么样的。谁想那里到了晚上人流还不散,路上人流攒动,都是挤着买书去或是买了东西回来的,在路上就有不少人捧着书看,高谈阔议,点评里面的评论与插画。   也有人索性连书都不看,只买他们店里新出的换装套卡,走在街上便大赞这画笺出的和当年的崔美人一样良心。顺便还要感慨几句美人默默离去,书店老板忒狠的心,连香闺也不留下作纪念,就给捐了作图书馆。   谢瑛这个知情的在背后伏低身子,默默忍着笑前行。越到书店附近挤得越厉害,他便下了马,揪着缰绳往前走,看那块叫半天斜阳照得微微发红的“居安斋”牌匾。   他本已走到门外,影影绰绰看见墙上两个美人并排而立的倩影,堂里又有人头攒动,索书声、银钱响动不绝于耳,忽又觉得不必再进去了。   他是乘兴而来,自然兴尽而归,转身朝着人流少的地方走去。路过店侧一个胡同口,余光扫到些颜色不同的地方,下意识地往里看了一眼——   书斋侧门外正静静停着一匹小白马,马上坐着一名青衿软巾的小学生,也正朝他这边看来,生得形清骨秀,风神奕奕,不一般的好看,也不一般地眼熟。   两人目光相触,崔燮先叫了一声:“谢——”   话音未落,想起这里人多,便打马跑到他面前,带点兴奋地问他:“谢兄怎么到这里来了?你若有想要的书,只管吩咐,我叫人给你送去就是了,这里人怪多的……”   崔源和计掌柜他们正在门口送崔燮,见谢瑛过来,便都上来行礼,问他们要不要进院子说话。崔燮指着那座院子说:“谢兄可愿赏光进去坐坐?院里虽有些伙计和工匠住,可也有能清净聊天的地方。”   谢瑛想起店里人头攒动的模样,摇头道:“你们正忙着,哪里分得出人手招待我。何况我也不是那要招待的人,你若觉得叫我白来这一趟不合适,不如陪我出去走走,我也看看骑马骑的如何。”   好啊。   崔燮毫不迟疑地答应下来,牵着马在胡同里转了身,对崔源和计掌柜说:“我与谢千户出去了,你们帮我告诉家里一声,晚上我就先不回去吃了。”   崔源“哎哎”地应着,还想拿些银子叫他请客用。崔燮摆摆手,满面笑容地说:“哪里还用源叔你的银子,我自己带了。你们回去吧,前头正忙呢,我们这就走了。”   他平常极少出门,今天是赶上新店开张,担心经营状况,才在散学后来看了一眼,没想到竟正撞上谢千户也来看他的店,这也是有缘份了。平常他都省不得花时间在外面,今儿既然遇上了,索性就出去玩一趟,也不负谢千户特地来看他一趟。   绕出那条细窄的胡同,走上大路,他便将缰绳一扯,回头笑道:“咱们去哪儿?”   谢瑛看了看自己身上的青色便服与他的监生青衫,略有些遗憾,答道:“先去城外疏散疏散。明儿就是关帝诞辰,今晚各处关帝庙外应当就有倡优百戏预演起来了,咱们散心回来就找处近的看看。”   作者有话要说: 评是毛宗岗评三国里的 第97章   他们出行时, 太阳已近西斜了。淡金红的阳光洒在城外青山上, 一点点落入山间。   崔燮那匹小白马虽然年纪小,个头儿却已不小了, 也是上好的口外马, 比谢瑛那匹兀良哈马只略矮一线。两人在城外撒开马跑了一阵, 小白马四蹄扬开,也是星驰电掣, 蹑景追飞, 并不落后谢瑛那匹马多少。   谢瑛看着他竟能紧跟在自己身后,身子随马起伏, 坐得稳稳当当, 不由赞了一声:“骑的不错, 想不到你一个书生,于这上也肯用心。”   崔燮面有得色,笑了笑说:“不只会骑,还会射箭哩。哪天找个有靶子的地方, 我射给你看。”   谢瑛笑看着他:“那就等秋天吧, 带你到平谷打猎去。”   崔燮还没射过活靶子, 略有点虚。不过男人在这种地方总不能直接认输,想想秋天离着还远,大不了在院儿里竖个靶子多练练,也就痛快地答应了。   两人绕着城跑了小半圈,太阳已坠到了山凹后头,再过不久就要关城门了。二人便从南关绕回内城, 随意找了一间关二爷庙,在庙外远远下了马,混入人流中。   因为离近关帝生日,哪座庙外都开始有撂地卖艺的、卖香烛的、卖点心小吃和外地来的时新果子糖食的。还有些平常少见的回回过来卖奶制品——这些回回大约是元蒙时迁到北京的色目权贵后代,没随元顺帝离开,就在大明土地上接着生活下来了。   他们不仅能卖烤羊肉、奶制品,还能卖些牛肉汤、卤牛肉,汉人倒少有卖的。崔燮许久没吃牛肉,就跟他们买了两碗牛肉汤,还要了些的天然酸奶。   酸奶比现代的酸很多,要搁上砂糖吃,但清凉酸爽,还能补钙。他进京来一向光注重运动了,倒没怎么喝过奶,也该找这些回回订些鲜奶,每天全家喝一杯,老的小的都补补身子。   ……顺便催催个儿。   谢瑛看他叫摊主往家送奶、送酸奶,像是挺爱喝的样子,倒觉着有些惊讶:“这牛奶又腥膻又易生燥,做成酸奶又这们酸,你真爱喝它?”   “多加点儿糖就好了。”崔燮给他舀了勺砂糖,自己又挖了一大勺带着糖的酸奶搁进嘴里,享受地眯了眯眼,说:“喝奶能长高个儿,我这两年功课太忙,睡的少,可能影响褪……”   差点儿没兜住,说出褪黑素三个字来。   他刹时反应过来,改口说:“影响腿长。跟谢兄坐在一起,比比这小腿长短,我能不担心么?”   谢瑛看了看他衣摆下挑起的膝头。他的膝盖骨并不粗大,只在衣料上显出细致圆滑的形状,和他这个人一样匀称精致。他看得有些出神,回过神后便垂下眼笑了笑:“不短了。你还没长开呢。”   谢兄就是这么会说话。   崔燮听得满高兴,但在真长到跟谢瑛一般高之前,他还是坚决要补的。他三口两口喝完了酸奶,按着桌子站起来说:“你可能喝酸奶不大习惯,回头我做些奶茶给你尝尝,夏天喝冰奶茶又解暑又提神,比单喝奶好。”   谢瑛也不是没尝过蒙古的奶茶,对他的提议没什么兴致,却还是点了头。看他吃得差不多了,便拈出一块碎银扔在桌上,要了些艾窝窝、蜜麻花之类的回回甜食塞给他,自己牵了两匹马,带他往庙外人流更热闹的地方走去。   此时灯火已经亮起来了,园子瓦肆里的唱的都支起台子,换了戏服唱了起来。庙外到处都是卖铜、瓷关帝像的,还贴了大幅的关帝彩画儿,在灯光照映下栩栩如生……   如……   老版三国中关羽的扮演者陆树铭老师……   这图好像就是照他换装小套卡那副里的人物描的,连姿势都不带变一下的!   那摊主敲着锣钹高喊:“这可是崔美人儿的真迹!当初崔美人画三国图时,画了一百单八位英雄美人的等身大图,可惜后来美人不堪尘世污浊,隐居避世,图稿多被她带到深山里。我这幅关帝图却是一位采樵的老丈在山里失路徘徊时偶遇崔美人,得她指点出路,还蒙她送了这幅佳作……”   他说得十分卖力,周围民众也真有信的,不少人摸出荷包来就要买他的大图。   那摊主又拿起乔来,说自己的图是真正的崔美人儿遗泽,某某侍郎、某某老公要花几百两买他都没卖,只肯搭卖些也是“致荣书坊原印”的小关帝像。   崔燮听得又尴尬又好笑,脸上表情都要扭曲了,想拉着谢瑛离这神奇的摊子远点儿,却发现他的身子正背向自己,低着头,笑得肩头一耸一耸的。   看看!这才是聪明人呢!一听就知道那故事是瞎编的,上当的群众也太容易轻信了!还采樵的老人……怎么不说他自己亲自在山里遇上了崔美人呢?   他小声说:“那图就是找人按着画笺上的关公像摹成大图的,根本就不是真迹。”   “我知道。”谢瑛回头看着他,眼中笑意仍未散,倚着马低声说:“崔美人儿就在我身边,哪会在什么山里。”   崔燮没听清他说的什么,抬眼看向他,想要他说清楚些。谢瑛摇了摇头,指着庙西一片撂地唱戏的说:“不看这画儿了,都是些套色仿印的,只在灯火下看着像个样子,白天看就粗糙了。那边是唱关公戏的,咱们过去听听。”   他牵着马就走,崔燮也忘了要问什么,跟在他后头往街那边走去。   那里唱的是个南戏班子,声调清越,街上虽然喧哗,鼓吹声却远远地叫风送了过来,唱词断断续续送入人耳中,唱的还是前元关汉卿的《关大王独赴单刀会》。   “俺也曾挝鼓三鼕斩蔡阳,血溅在杀场上。刀挑征袍出许昌,险唬杀曹丞相……”   曲子切切地响在耳旁,字字清晰,声音是压低过的,却也铿锵有力,韵味十足,唱出了一股英雄气。   街那头的曲子声自然传不了这么远、这么清楚。   崔燮顺着声音看去,愕然发现,那个唱的人竟是谢瑛。他似乎是看向远处的摊子,又像是看着想象中的三国烽火乱世,手按节拍,低声随着风中送来的管弦清音唱着。   灯火打在他的侧脸上,映出一条极标致的轮廓线,崔燮画了这么多英雄,都不如他这一刻英姿勃发。他唱着那句“端的是豪气有三千。厮杀呵摩拳擦掌”,就仿佛一位英雄面对着万千征尘,正唱着自己的心曲。   他反复唱着这支首子,崔燮听多了,觉得自己都要学会了,便跟着低低地哼了起来。   他的调门儿插进曲中,便像一根枯树枝砸进湖面,砸得谢瑛从曲词中清醒过来,一回眸就看见他正凝视自己,学着唱那阙【剔银灯】。   他唱的曲子虽然十分地不在调儿上,但嘴唇生得精致,又是唇红齿白的,把那杂音剔去之后,只看着他咬字时嘴唇开合,作出的口型都比旁人好看。   谢瑛看了一阵,才想起怕他叫自己看的害羞,目光从他唇边挪向上头,落到了那双眼里。   满街灯火都似落到了他眼里,那股火光似乎又要从他眼里烧到人身上,炽烈得叫人不敢逼视。可再仔细看看,那双眼里哪还有别的什么东西,点点细碎的光芒间,映的都是他一个人的身影。   谢瑛心头微动,抬手合上了那双眼,看着他半开的双唇,身子微微前倾。   崔燮的眼睛合上,也不再唱那荒腔走板的【剔银灯】了,呼吸微重,后颈却是僵直地一动不动,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没有那道吵人的声音打扰,谢瑛却忽然从适才那种粘着的氛围中清醒过来,低低叹了口气,下巴微抬,本该落到他唇上的吻落到了按着他眼睛的手背上。   他是国子监的学生,将来还要考举人、进士的,清誉要紧,怎么能和自己这样的锦衣卫闹出私情来?   崔燮只感觉到他的手又按得重了点,忍不住抿了抿唇,咽了口口水。   但谢瑛已忍下了这丝悸动,直起身来,掌心在他额上揉了揉,淡淡笑着说:“走吧。你明天不是还要去上学?”   崔燮看着他的眼问:“方才……”   谢瑛摇了摇头,玩笑似地说:“方才不是嫌你唱得难听。回去吧,你们读书人身子不健壮,不能熬夜。”   他迈开长腿走在前走,崔燮在后面一溜小跑地追着,连连叫着“谢兄”,他却不肯再回头。两匹马一左一右地稳步前行,把行人都挤在外面,只剩他们俩被圈在这两匹马中间。   崔燮想问他方才到底是什么意思,又怕他脸皮薄,问多了恼怒,只好先忍下了。等往后细水长流地来往,总有……   唉,总之往后再说吧。   谢瑛把他送到崔府后门外就要离开。崔燮想请他到家坐坐他也不肯,只说自己这些日子要进宫值宿,也不能耽搁到太晚。   但临别时,他还是忍不住多嘱咐了一句:“明日是关帝生日,天上总要洒些洗刀水,你上学记着带伞,莫叫淋着了。”   崔燮一下子安心了,答应着走进到门槛内,目送他从胡同另一头离开。   这天晚上他破天荒地没复习,而是从刘师爷送的闲书里翻出一卷关汉卿集,翻开《关二爷单刀赴会》那四折细细读了一遍。那枝【剔银灯】的调子就在他脑海中徘徊不去,他就把每段词都套上调子唱了一遍,结果不是多字、少字,就是字音与调儿切合不上,唱起来和跑调似的,到头来还是谢千户唱了几遍的那首最贴和好听。   当然,也有可能是人家唱的就好,他唱的就跑调罢了。   他坚决不承认这个可能,倒是悟出了林监丞让他听戏的苦心——曲子词舒长婉转,韵律分明,读起来有咏歌之美。八股文时将八比对句当曲子词来写,两句对得便更工整,又合着声律,读起来如唱曲般朗朗上口,自然比不切音韵、不讲究对仗的散文好听。   悟出这点之后,他脑子里更是不住地单曲循环着那首【剔银灯】,直到入睡,控制都控制不住。   渐渐地,那曲子越听越清晰,不再是他自己魔改之后的调子,而是最初响彻在他耳边的那道清越歌声。那道歌声越贴越近,他的眼前一片漆黑,却觉着细细的、温热的呼吸啪在脸上,却没在中途离开,而是柔软地贴在他嘴唇上。   他在梦中叫了一声“谢兄”,眼前仿佛就出现了谢瑛那张在灯光下英朗俊美的脸庞。   谢瑛的手仿佛就按在他手上、肩上,渐渐向下游走。灼烧的感觉透入骨子里,热得他腰身猛地一颤,从黑暗中坐了起来。   上次梦见和熟人见面也就算了,这次居然梦见熟人亲了自己,这人还能再叫熟人吗?对朋友也不能这样啊……他往后还有什么脸去见人家?   虽然这回好像是谢瑛先撩他的……   他的确是想搞个年纪一样的对象,却没想要连性别都一样啊。   他悲催地捂着脸,在床上枯坐半天,爬起来换了衣裳,看着外头微现紫红的天空,深深叹了口气。   还是作业太少了,往后再加背几篇元、明名家的曲子词吧。 第98章   转天早上送水车进城来时, 那家回回就把订的鲜牛羊奶送到了崔府。   崔燮之前照顾家里, 花四百五十两银子买下了南货店,又叫崔源签了转包协议, 把店里原有的伙计也转给他们。再加上处理南货收回的五百余两银子, 之前卖旧衣料、家具的百十两, 家里总算有了过千两的现银。   他在两家柜上各押了二百两周转,外院放了一百两零用, 剩下的都教老夫人收起来, 将来万一有个婚丧嫁娶、凑份回礼什么的也备办的起来。   有了钱,也就能松松快快地花在吃食上了。   牛奶他自己喝, 羊奶给老人孩子, 省得乳糖不耐受, 喝了生病。厨下来请示他做什么奶点心,崔燮从前也不留心点心的做法,便叫他们随意蒸些双皮奶、糖蒸酥酪,多的牛奶就配上砖茶煮奶茶。   糖蒸酥酪是蒙元时就有的, 只是蒸好的酪要用冰凝结, 挑费大些, 自家倒也能做。双皮奶却是广式点心,他们家这北京厨子听都没听过,只好问他怎么弄。崔燮自己也没正式看过菜谱,只记得大概作法,叫他们先煮出奶皮再加蛋清蒸,反正凝成一碗就成, 说给他们之后就任他们摸索去了。   摸索过程中少不得浪费材料,崔燮是要送人的,也不急着吃,叫他们回厨下慢慢试,做不好的就自己吃了,只要保证早餐时给崔家老幼每人上一碗羊奶就行。   倒是奶茶容易做,只要把砖茶碾碎了熬得酽酽的,再兑进现熬的淡奶,加一勺糖浆就成了。大明做点心的方子都是先熬糖浆,用蛋清粘去糖浆上的一层浮沫,熬出的糖浆清亮甘甜,也不容易坏,能搁在罐子里保存上好一阵子,随吃随加。   他早餐就喝上了奶茶,但觉得味道和他前世喝的不大一样,略有些淡,便叫厨下试着把糖浆熬成焦糖再煮。   奶茶的香气浓,淡焦糖色也更勾人食欲。弟妹们喝着加了杏仁煮也略膻的羊奶,眼巴巴地看着他碗里的奶茶,恨不能也喝一口。老夫人惯孩子,便替他们说:“我老婆子也想尝尝这奶茶,叫人多做几碗来吧,也叫云姐跟和哥他们都想尝尝。”   崔燮摇了摇头:“和哥还小呢,喝酽茶对身子不好。云姐倒能喝点儿,只是别一次就喝多了,肠胃弱的人喝了牛奶容易泻泄。祖母要喝就叫厨子用羊奶给你煮一碗,也别喝多了茶。”   老夫人虽叫他管头管脚的,心里也熨贴,笑着答应了,又说:“我们喝着如好,回头也给你爷尝尝。”   崔燮点了点头:“也行,回头厨下要是蒸出了双皮奶,可千万别叫他们舀起来就给祖父吃。那种大块又软滑的东西,吃不好容易呛着,要吃也得先辗成糊糊的。”   老夫人“哎”了一声,笑得满脸皱纹都挤到了一起:“瞧你心细的。出去一趟是历练人,原先你在家里时可都是乖乖地听你奶安排,话都不多说一句,哪似现在连爷奶吃饭都管上的。”   崔燮是无论如何还原不了原身的性情,听着家人偶尔提起他从前怎样,只能说:“原先我还小,现在已经是进了学的监生,能担起这一家子了,想的自然不一样。”   他不能多说原身的事,匆匆喝了奶茶,吃了些素馅的水明饺儿和蒸酥点心就起身去上学了。   这一天将近中午时,果然有微雨落下,就是谢千户所说的洗刀水。同窗们看着学堂外飘的细雨就心忙意乱,趁课间时来问了他不知多少趟:“居安斋的书今儿还能不能卖了,不会怕下雨就不来了吧?”   到中午散堂之后,众人满怀着想买书又怕买不着的忐忑心情出到国学门外。   想不到出门不远,就有一辆宽敞的青篷马车停在国子监大门斜对面的胡同口,篷上绷了张油布,用朱漆涂着“国子监专用运书车”几个大字。车外已围了一圈人,正纷纷乱乱地跟车里人说话,递银子,接过一包包用半透明白油纸封的严严实实的新书。   居安斋忒诚信了!   大雨天的,竟专给他们这些监生送书,从没见哪家书店做得这么体贴的!   他们顿时忘了,从来也没哪家书店的书一断更断几个月,空当时间又出高价本抢钱,急的读者赶在刚发售时就抢着要买。   众人一拥而上,围到车后争着买书,一时买不上,就看着那些刚买过的监生拆封后露出的封皮。   新出的书有精装、平装两种:平装本就是普通的蓝纸封皮,精装本封套正面印的是穿孝的诸葛,封底印的是个抚琴的周瑜,中间以云头隔开。若把封套展平,比较着则会发现孔明的线条凝实,肤色红润,而周瑜印得稍小,肤色、衣裳颜色也偏虚淡,以云头隔分隔开后,就有了诸葛亮怀念已故去的周瑜的意境。   一名监生叹道:“还是居安斋出的书得我心意。都说诸葛吊孝时哭周瑜只是假哭,我却觉得这两人一时瑜亮,岂能没有心心相惜之处?只是分属蜀吴,不能任情结交罢了。”   另一人道:“周瑜心地偏狭,不一定容得下孔明,孔明却有容人之量,自然是真心哭他。”   又有人驳斥道:“周瑜未必真的偏狭,他怎地不嫉妒东吴人物,只嫉妒诸葛丞相?只是两国相争,怕蜀国出了那般人物,将来害了吴国,才不得不对付诸葛。这也是时世所迫,若大汉江山未坏,众人同朝为臣,恐怕又是另一番气象。”   众人虽有争议,却又怕闹得太厉害了会叫教官们注意到这边,来把卖书的车赶走,都只低声争辩,老老实实地排队买书。崔燮叫他们扔在身后,也不着急,打着伞慢悠悠地回了斋里,抽出那本关汉卿全集,倚在廊下边哼哼边看。   他那调子不准,但咬字十分清楚,几名路过的同窗听他哼着《单刀会》,便笑他:“和衷怎么还看这前元的杂剧本子,要看三国故事,这短剧岂如带彩图的《六才子批评三国》痛快?”   崔燮把书页掩在胸前,笑道:“那不是林博士批评我的文章时说了要我多看些戏曲,写比偶句时学那些舒长婉曼的腔调吗?我自知文采略欠,当然要补一补。”   那同窗说:“那何必看前朝的曲子,咱们祭酒写的戏更好,骈骊工整,音辞并茂,还有教化之工。彝伦堂应当就藏有《伍伦全备记》的本子,何不借这本看?不过看戏本子也是无聊,月中休沐就在眼前了,为兄带你去看响云班的南戏多好?”   休沐日啊……崔燮笑着摇了摇头:“我已定好要学别的了,恐怕没时间看戏,要辜负贤兄的好意了。”   那监生怜悯地看了他一眼,摇头叹道:“休沐时还要跟着先生读书,你还有什么时候不读书。年纪轻轻的就过这般日子,还有什么趣味?”   不,其实他休沐那天就不读书,是跟着谢千户学剑法去的。   他低下头,掩饰地说:“我刚入国子监,有许多事还不习惯,想来往后就好了。”   往后就习惯了。   比如做梦梦见某人之后还得去见人家这种事。   第一次梦见谢瑛,还只是梦见他穿着自己做的衣服,见面后他还心忙意乱了半天呢;这回他梦里都亲了一回了,还能淡定地准备着去人家里带什么吃的,这就是进步嘛。   到了十五休沐那日,厨下也做出了香滑浓郁的焦糖奶茶,蒸了光滑细腻的双皮奶,还有京里人都爱喝的糖蒸酥酪。   奶制品易坏,崔燮就先自己去国子监参加祭礼,让车夫掐着祭礼结束的时间,把带冰的饮料吃食送过来,连他一同捎到谢府。结果祭礼结束,出了大门的时候,他又看见了谢山驾着千户府那辆车在外面等着。   崔燮一回生,二回熟,笑道:“又要劳烦谢山小哥了。”   谢山道:“不劳烦。公子是这么过去还是换身衣裳?”   当然要换,不然不好活动。   崔燮换了件没穿过的绿曳撒,从自家车里拎出冰的奶茶和点心,坐上谢家的车到了他家里。谢瑛只在见面时多看了他几秒,之后便把眼睑垂下去,遮住了目光。他的态度还是和平常一样,仿佛已经忘了那天的失态,笑意盈盈地尝了他带来的茶点,夸赞道:“我还以为是蒙古那种带咸味的奶茶,想不到是甜的,果然不错。”   他虽然还是笑着,崔燮却莫名觉得这笑容有点程式化,不像平常那么生动亲切。   后来谢千户教他刀法时就更明显,教学都是自己慢慢地练一遍就算了,就是他有时候动作做得不到位,谢瑛都宁愿自己在前面多练几次,而不会像之前那样托着他的手,帮他摆对姿势。   崔燮不禁猜测,他还是在意那天晚上差点亲上的事故,想跟自己保持距离。可那天的事也不能怪谁,气氛太好,谢千户长得又那么好看,他自己也差点没把持住……   要是当时真像他梦里那样继续下去了,他们俩今天又会怎么样?是索性承认彼此都没那么直,就这么交往着试试,还是尴尬到以后都不能再见面了?   他拖着刀,想象着谢千户冷冷地对他说“那一晚只是个错误,我们不要再错下去了”的模样,忍不住笑出声来。   不行,他们果然不适合那种狗血剧,还是这样……随缘吧。还能常常见面,该干什么干什么就够了。   谢瑛叫他笑得有些莫名,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他穿这么艳丽的大绿色绸衣,显得气色比平常还好,笑得又那么没心没肺,像是完全看不出他刻意的疏远似的。   恐怕也不知道那天在关帝庙前,他差点做了什么。   还是个小孩子心性,没心没肺的……谢瑛摇了摇头,喃喃地念了他一声,心绪也舒展开了些,从他手里接过直刀,倒转刀柄在他额头点了点,朗声说:“我再练一遍,看清楚了,举刀迎敌这一式,手臂是从下面这么穿过来的。”   就在崔燮忙着练武健身的时候,崔家大宅里也迎进了一位稀罕的客人。那人穿着青色鸂鶒补服,才二十七八的年纪,眉眼清俊,乘着一乘青呢小轿,左右也没排仪仗,只带了几个书办,托着一块蒙有红绸的木匾,低调地进了崔府。   偏赶上崔燮去了谢瑛家,这一去就得到晚饭后才能回来。   崔良栋急地唤人去接他回来,那车夫怯怯地说:“公子可是去锦衣卫千户府上了,不是咱们能去的地方。强接他回来,会不会惹了锦衣卫不快?”   那也不能放着县尊老父母没人招待啊!   崔老夫人虽是请了一轴诰命的宜人,可毕竟是个内宅妇人,又是久病不能陪客的,老太爷更是瘫在床上不会说话……他急的团团乱转,终于想起家里还养着位举人,连忙叫人把陆举人请到前头待客,一面又请县尊进去见老夫人。   那位大兴县令来得突然,家里全无准备,还正叫人推着老太爷在院里看风景呢。   蒋县令进门的时候,正房大门口堵着纸阁,两侧延伸出通到厢房台基尽头的纸廊,看着竟没有能进出人的口儿。走近了才能看出来纸阁正面开着个门,门上垂着沉沉的油纸门帘子,两边甚至还建了油纸窗。   纸阁下方却是酱色龟纹纸,折出一条条微微透白的折痕,显得雅致又庄重,压住了上头轻飘飘的半透明油纸壁。   蒋县令这房子敞阔精致,廊下有一队人蠕蠕而行,仆人都似极适应这纸廊似的,只觉得他家靡费太过,忍不住问崔良栋:“贵府在这仲夏天气,怎么倒把门窗堵住,在廊下建廊了?”   奢侈也不是这么个奢侈法儿吧,堵得这么严实,不嫌闷热么?   崔良栋在他身边引路,连忙解释道:“敝府老太爷瘫在床上多年,怕见风,一向都是在卧房里躺着。我家公子当家之后,恐怕祖父躺久了心情不畅,病体更沉重,就变卖了家里的东西,找匠人做了轮椅、纸廊,好叫老太爷能出来见见太阳。”   蒋县令细看了一眼那团人影,果然模糊看出其中有一个长长的椅子,这才知道是自己误会了,脸上微红,叹道:“原来如此,崔监生真是孝心可嘉,不亏为得了圣上嘉奖的义民。恐怕他是想着‘老吾老以及人之老’的道理,才舍得将价值近百两的货物捐赠养济院。我先时但见着这片纸廊,险些误会贵府奢华靡费,却是本官轻断了。” 第99章   崔良栋在院外已着人禀报老夫人大兴县令莅临之事。此时门口纸阁叫人推开, 一个年老的婆子从里面迎出来, 朝着蒋县令福了一福,请他们进去。   进去后他才发现, 那纸阁四面都留了门, 寻常出入的只开前后两扇门, 左右闭得紧紧的,不叫风透进走廊里。厅堂正门虽叫纸阁堵着, 里倒也不觉得气闷, 后堂与左右两侧的门都敞着,风从外头徐徐引来, 炉里烧着一把清甜的杏花香, 只是不像别处用了冰的那么凉爽。   老夫人还在里头更衣, 崔良栋便请他先在堂里坐下,不一时便有养娘端来冰的奶茶和点心请他和书办们品尝——都是早上多做的,崔燮临走时没带那么多去,剩的正好拿来招待客人。   蒋县令是江南人, 不习惯吃奶制品, 总嫌它有股腥味。喝奶茶时却只觉香浓滑腻, 茶味醇厚,有些微苦的甜香,与一般人家的点茶、泡茶都不同,又用碎冰沁过,凉爽透心,不禁问道:“贵府这茶本县竟从未尝过, 想必是家传的秘方了?”   崔良栋陪笑道:“哪有什么秘方,老父母见笑了。这不过是我家公子跟回回子订了些牛羊奶回来,给家里人补养身子,嫌单喝不好喝,叫人加了茶叶煮的。不过加了奶的东西易坏,才叫拿冰冰着的。”   双皮奶奶味略浓,蒋县令吃着一般,他带来的书办们却都是北京本地人,爱吃酥酪和奶点心,都夸这味道浓郁,口感比半凝半流的酥酪更实惠。   崔良栋代主人客套了几句,蒋县令道:“贵府崔监生几时回来?本县特张着他们国子监休沐的日子来的,一是为当面嘉奖他捐助养济院之事,二来也是想见见神童。”   崔良栋这才明白他的来意——那些捐到养济院的陈货还是他亲自押车去的,车后跟着一排看热闹的闲人,闹得小半个北京城都看见了!   到养济院这一路上,不知多少人夸他们家大方、仁义,积善人家必有福报……听得他骨头都轻了,在人家捐赠簿上签名时差点签下了他崔良栋的大名。幸好中间叫负责登记的主事说了一句“原来贵府姓崔”,他的心里一清,及时改回了那个“燮”字。   那一车干货、糖食、酒醋酱料加起来也够八十多两银子的,虽非粮食,大多也是厨下用得着的东西。送的东西质量都还好,没有陈腐生霉的,既能在年节时给下面的吏员和院中孤老加餐,拿去卖了也能换得几十石米麦。若再换成梁、稷、粟、豆之类的粗粮更能有百余石,万把斤粮食,足够满院的老人吃上一阵子了。   治下出了好人好事,大兴县得表彰表彰。   一般表彰这样的富户就是县令嘉勉几句,免他家三年钱粮丁役,再象征性地给几贯不值钱的大明宝钞。可崔家现任家主是从四品参议,不管现在到哪儿做官了吧,家里都不用纳粮完税,乡下庄院也能免了交马草、养俵马,家下人也都能免徭役的。   崔燮又是个叫皇上接见过,还下了御旨塞进国子监的神童,不好十分轻怠。蒋县令思来想去,决定给他家些面子,于是拿了几千贯新发的宝钞,找匠人做了个“积善人家”的牌匾,亲自拿到崔家。   可惜崔燮今天偏又不在家。   崔良栋是叫锦衣卫上门吓过一回的,虽也怕这位县令不满,却更不敢叫人去谢千户府上接人,只能代主人致歉:“今日只怕不巧,等我家少主人回来,小的一定劝他去县衙拜谢大人。”   幸好这时候老夫人换好衣裳,带着几个养娘和媳妇出来见礼,她是儿子给请的诰命,蒋县令也得跟她行礼。这一来倒不用崔良栋在外服侍了,他便出去帮着把崔老太爷推到内室,又催着厨下准备午饭。   蒋县令便将来意跟老夫人说了一遍,崔老夫人也遗憾地叹道:“他弄出这些吃食来就是为了送恩人的,散学就直接去人家里了。我也早不知大人要来,不然我就劝他先别出去了。”   蒋县令大度地笑了笑:“贵府的恩人?那自然是恩人要紧,本县只为送牌匾来,倒不非要叫他回来见这一面。”   他站起身朝后面招招手,同来的书办便抬起那面匾,他摩挲着上头红绸说:“既然令孙不在,那就请老宜人引路,我将这匾面交与老太公和老宜人便是。”   崔老夫人喜的眉开眼笑,当下便吩咐人去屋里多点些香去味,扶丈夫坐起来,亲自引着他朝屋里走去。   蒋县令道:“听说老太翁中了风,恐怕他起坐不便,叫他躺着歇息就好,不用硬扶起来。”   他原以为崔老太公得是叫人扶着坐,或是倚着被褥堆,或是还坐在轮椅上,却不想进内室先见着了一个半张床板吊起来的四柱大床。床两边有绞索套弄,丫鬟在下头摇着杆就把床板连同老人一道儿拉起来了。   这床实在叫人惊艳,蒋县令和崔老太爷见过礼,眼就粘在那不断升起的床链上,啧啧赞叹着:“这是哪里的匠人做的,真有巧思。”   这样实用的东西,若推广开来,许多久病卧床之人都能时常起身坐坐,或是就这么半躺半靠着,也比整日卧床舒服些。   崔太公脸上便露出几分得意之色,老夫人也笑着说:“还不是我那大孙儿叫人做的。怕他爷躺在床上难受,就想出这么些法子叫他能起来松泛松泛。我老婆子都没想出这些来,他一个小孩子倒这么体贴。”   蒋县令虽然没见着崔燮,对他却先有了几分好印象,也不计较他休沐日不在家念书,让自己白跑一趟的事,跟着夸了几句。而后便叫人抬上那匾来,摘了覆在上头的红绸,露出亲笔题的“积善人家”四字,笑道:“积善之家必有余庆,贵府乐善好施、捐济孤老,冥冥中自有善功记着,来日福报回馈,教贵府太翁早日康健,子孙济济,皆能成材。”   老夫人最担心的就是丈夫和子孙,听着这话欢喜得简直要落下泪来,念了几声佛,连忙福了福身谢过县令的吉言,让人把匾抬出去挂在正院外。   挂匾的时候,陆先生也换了见客的衣裳,带着小学生来到正院。进来正撞见蒋县令在看挂匾,连忙行礼厮见,又叫和哥行了大礼,带他到厅堂坐下叙话。   蒋县令喜欢和哥小小年纪便通礼节,亲手把他搀了起来,还给了个装着香刃的荷包让他去玩。和哥规规矩矩地行礼道谢,捏着荷包站在了先生身后。   陆举人看着他的言行,随时纠正,教得比他亲娘老子还上心。蒋县令也喜欢他这样尽心的老师,又看他一身圆领通袖襕衫,四方纱巾,软绦垂带,听说还是个举人,更加了几分客气,坐下叙了会儿话,温言问他姓名出身,是哪一榜中举的。   陆举人年纪空长几岁,可出身低了一榜,在正经进士出身的县令面前就算后辈,躬身行礼,道:“晚生陆博山,字大用,是成化十六年河南榜第九十二名举人,一向在崔家教导几个学生。今日他家小主人不在,晚生特来陪侍老父母。”   蒋县令听说他是个举人,又自称是一向教崔燮的,不禁想起些传闻,问道:“你在崔家教了几年了?他们兄弟都是你教的?”   陆先生稳稳当当地站在那里说:“正是,崔燮回迁安前,我就曾教过他两年,只是我们师徒缘浅,不曾教出他什么来。”   他就是后头教崔燮的那个举人了!他当初是耽搁了崔燮进学的,怎么见今还能待在崔家,又教上了这个小孩子?   可看他的样子,对那小弟子又是极上心的,教出来的孩子也知礼仪进退,不像是个误人子弟的先生。   蒋县令心里纳闷,忍不住考教了他几句,却发现他不仅经史俱通,就连那宋儒书里生僻的问题他也对答如流,当真是个有学问的。   他不觉问道:“我看你学问还好,性情也严谨,怎么就和那个崔监生没有师徒缘,教不出他来?”   陆举人在自己身上挑不出毛病来,看着如今崔燮这出息的样子,也淡忘了他从前不怎么聪明的日子,想了想,便把毛病推到了别人身上:“我听说他继母妒恨他,或许是背后拦着不许他念书?当时也没觉出什么,只记得他跟他二弟念书时,都是一天不来半天的,能学得进什么。”   说着把和哥拉到身边,抚着他的头顶说:“燮哥自打从老家回来,倒是长进许多,管教幼弟也严厉,轻易不许逃学。只不知他二弟出门历练一趟,回来能否长些出息。”   蒋县令险些忘了他家还有个二儿子,叫他提醒了才想起来崔家还有过那么个夫人,暗叹道:“慈母多败儿,那不慈的母亲更是想着法儿地要教坏前房的孩子,倒也不是一个先生教得过来的。”   这么一想,倒是有些同情陆先生:崔燮有两个先生,这个才教了两年,教不好也不能全怪在他身上。必定是那继母不让继子安生读书,从前请的先生又是个不会教的,打坏了底子,他才教两年,又教得出什么来?   他便安慰道:“师徒间有缘份,科举登第也是。当初是你们缘份未到,如今到了,他不就肯安心念书,还叫你接着教他弟弟了?或许后年你场里的缘份也到了,你们师徒还能同登桂榜,成就一段佳话哩。”   陆先生那干瘦的脸上笑容展开,显得比寻常光彩了几分,拱手谢道:“多承大人吉言,晚生自必尽心教导弟子,努力博个进士功名。”   蒋县令笑道:“我在外面听了些流言,见了真人才知道流言不可尽信,你也是个叫人拖累了的。往后我与同年说说此事,免得你将来受流言所扰。”   陆举人道:“大人有此心就好,我却是不怕那些言语的。如今崔燮正跟着我学作诗,我看他虽无十分灵气,却好在立意高,心中有一片堂皇正气,将来未必作不出好诗来。若他有出息了,自然能洗脱我的名声,倒不必劳烦大人。”   他自有一股傲气,从哪儿跌倒就要从哪儿爬起来,不给崔燮教出一项能光显他教学能力的特长来,说什么也不甘心。   蒋县令见他有这股心气儿,便笑了笑说:“那本县便预祝你早日教成他。”   他今日就是想来看看崔燮的,既然要见的人不在,那匾也挂好了,便要先回衙。陆举人苦留他不住,便叫人到内室告诉二老,崔老夫人也不好留客,便叫人给他收拾了一食盒的冰点心,和谢瑛送来的一坛好酒,亲自送出去,要他带回家尝尝。   蒋县令婉言谢绝了,只提出另一样要求:“本县倒是有个不情之请——老夫人能否告诉我那个做活动床的工匠在何处?我想也在养济院打造几张床,叫那里的孤贫老人过得舒服些。”   崔老夫人念了声佛号:“大人行此善政,我家哪有不全力配合的?做床的工匠就是我们用老了的一个匠人,就在南关,老婆子叫个人领大人身边的人去找他。他家还会做厚靠背的窄床、极能盛装的大衣柜,还有那种沙沙软软的羽毛垫子,只是看着朴素、不花哨,却极实用的。”   蒋大人听着窄床、羽毛垫子耳熟,问道:“可是那种迁安样儿的家具?我听个迁安来的同年说,如今他们乡里就时兴那样的家什,连富贵人家也多有做的。只是光听见说,不知是什么样的,想不到他也能做这个,若是便宜合用,倒要多打几套了。”   那还是我孙子画了图指点他打的呢。   老太太心中得意,满面都是光彩,蒋县令离开后,还絮絮地说了半天,想等崔燮回来跟他好好说说今日之事。陆举人教县尊鼓励了这半天,也生出了许多志气,想想崔燮这些日子跟他学作诗学得不甚热切,离着当诗人还有八丈远,也摩拳擦掌,等他回来就要立时把他教成个才子。   两边盼着盼着,从前晌盼到后晌,又从中午盼到下午。直到申时已过,陆举人已急的给和哥连加了三篇大字,崔燮才穿着那身炫目的绿曳撒,顶着才洗过还有些水气没干的头发,神彩奕奕地坐车回了崔家。 第100章   崔燮在谢家练了一上午剑, 天色又热, 午膳时又吃了两杯烧酒,身上早叫汗湿透了。用罢饭后, 谢瑛就叫人给他备水洗沐, 换了干净的内外衣裳。   他自己的中衣已经拿去送洗了, 一时半会儿晾不干,只好先撂在谢家, 等下回见面时再来拿。倒是那身曳撒练武时提前换成了贴身的短打, 还是干爽的,回去时就能穿走。   谢家下人在院里花架下摆了长凳, 叫他躺着晾头发。谢瑛也在一旁掇个凉凳坐了, 随手翻看新出的六才子批评三国。   虽说如今谢千户的话少了些, 作出态度也稍显疏远,不过还是一如既往地关照他,肯让他在自己家里洗澡换衣裳,不用顶着一身汗回来。崔燮倒觉着俩人这样安安静静地待着就不错。架下花荫斑驳, 阳光不烈, 抬眼就是满架葡萄, 都是刚生出来的小珠儿,绿莹莹的看着就清凉爽眼。   他在院子里闭着眼背会讲的笔记,手边就是和点心,觉得神乏了就睁开眼看看花架顶上垂下来的葡萄珠,也舒舒坦坦地消磨了一下午。   谢瑛偶尔看着他似睡着了,就想叫他起来进屋躺着。可还不等过去叫他, 崔燮就又睁开眼四下环顾,谢瑛便悄悄收回腿,倚着身后的古树继续翻书。   太阳稍下去的时候,谢瑛就不叫他再躺,怕凉风吹了湿发,引寒气入体。   崔燮的头发格外厚密,这半天也没晾得特别干,就凑合着挽起来戴了网巾,裹了一条谢家准备的新软巾。谢瑛没再留他吃晚饭,看天色不早,便叫人给他换上来时的外衣,说:“你难得有休息的时候,家里人怕都等着你呢,别一整天都在外头待着。”   其实都到这时候了,跟一整天又有什么不同呢。   崔燮笑着摇摇头,跟他举手辞别,坐马车回了崔府。家里都等了他一天,门子远远见他从一辆车里下来,都顾不上通报家里,就赶紧迎上来,跟在他身边絮絮地说了县尊大人来颁奖的事。   崔燮先跟谢山道了别,叫他代自己向主人致谢,回头又问门子:“大人怎么想起上咱们家来的?”   门子皱巴着一张脸说:“刚才说的公子都没入心不是?大人是表彰咱们家捐济孤老的事来的,还带了块匾,如今就挂在上院院门口。老夫人巴巴儿等了公子一天,陆先生也等着你回来呢。”   那回头还得找时间到县衙致谢。   崔燮随意点了点头,回房换了衣裳,先去上房给二老请安。走到院子外就看见了额枋上挂的匾,红漆底的墨字匾,四个字写得严谨工整,笔力险峻,也没涂什么金漆,那墨色在阳光照耀下便显出墨色的光华。   他们读书人最要的就是面子,这块匾虽不像他在老家那块牌坊似的能荣耀祖先、流传后世,也算是相当有体面的东西了。   他在外头驻足看了一会儿才进去。此时陆先生已经等他等到在自己院儿里坐不住了,正带和哥在上房写字,崔燮进门便看见他,先躬身问了声好。陆先生打量着他鲜艳的绸衣和头巾,按捺着心中急切,沉着地说:“你回来了。正好我在这里教和哥写字,你待会儿也写两笔给他做个示范。”   崔燮应了声“是”,先去给祖父母请安,听老夫人又说了一回县令来家的事。   门子在外头说的没这么详细,祖母可是把县尊怎么夸他们家仁善,夸他孝顺的从头到尾复述了一遍。说到半截又想起叫人赶紧送上饭菜,笑着说:“今天你不在,多亏得陆先生帮咱们家招待县尊,待会儿你们兄弟陪着陆先生在外头吃饭,得多敬他几杯。”   陆先生这时候却无心喝酒,也拦着不许崔燮喝多了,略叫他沾了沾唇便说:“你又不是李白那等大诗人,酒后能才思勃发的,只怕越喝越糊涂,到时候连个字都写不工整,怎么给幼弟做示范?”   连崔燮都叫他拘得紧紧的,和哥更是连酒壶都不敢看一眼,闷头扒着饭菜,一顿饭吃得食不知味。   好容易吃完了饭,陆举人就赶紧叫人收了桌子,让崔燮默了几张《千字文》,自己在上头画了红圈,叫和哥拿回去当字帖仿书。   崔燮还有些不好意思,看着和哥说:“我的字也普通,和哥还是临碑文更好些。”   陆举人道:“作弟弟的临兄长的手书就是理所当然的事。你要怕字不好,往后自己再多练练,拿好的替了这篇不就是了?”   和哥自己倒还看不出什么好坏,只觉着兄长是个小三元案首,极风光的人物,写的字必定是好的,拿起来便要临帖。陆举人已逼着他写了一下午了,这时候倒想起爱惜他,挥挥手道:“你写得不少了,小心伤手,自己回去歇着吧,我给你兄长讲讲书。”   和哥偷看了先生一眼,见他那灼灼的目光只落在大哥身上,顾不得自己,便欢天喜地地跑了。   崔燮正好有事想请教他,便把桌上的乱纸收拾好,跟陆先生说:“学生也恰好有要请教先生的地方。前两天国学的林监丞说,我的比偶句不够婉转舒长,要我多听些曲子,学学曲词的作法,不知先生可否教我?”   陆先生思忖了一阵,问道:“你要学北曲还是南戏?学作曲子词,须要先通音律,我向来不看那些,是教不了你六宫十一调的。曲子用韵和诗词也不尽相同,你要学就自己先翻翻高安氏的《中原音韻》、宁献王的《太和正音谱》,再寻个师傅学学乐曲。若不解曲调,要死记硬背下六宫十一调六百多副曲牌……也是费力。”   学音乐太浪费时间了,能不能就先讲一下关汉卿的艺术成就之类的?   崔燮还没好意思问出口,陆先生便转过身来盯着他问:“学作曲何如作诗,诗才是咱们读书人的本业。你也跟我学过几天了,诗作得怎么样了?诗律还未学通,又要填词,又要制曲,你可也有那么多工夫学这些!”   提到这个“诗”字,崔燮顿时不再说话,躬身道:“先生教的我也都记住了,只是恐怕思路不开阔,写出来的僵硬枯燥。”   陆先生道:“写得多了就开阔了,你写文章到今日写了多少篇,写诗才写了几篇?时文又是散句居多,便是八比出对句的韵律也不苛求。写诗则要你句句依平仄音律,刚落笔时也难免不顺手。我随写个题目给你,你先作来,我看看你近日在这上下工夫没有。”   才刚玩了一天回来,就要迎接没复习过的课程的小考,何等悲催。早知道陆先生在这儿等着他,他就不复习前两天的会讲,而是先做首诗备着了。   可惜作诗不比作文章,就从四书和本经里出题目,还能预先猜猜题。今儿下午就是专心写诗了,写出来的也对不上先生要的。   他索性横下一条心,起身应道:“请先生出题。”   陆先生早掂度一下午了,题目冲口而出:“本县父母来看你,自是为你孝名在外、孝心可家。你在家中服侍老人之情有目共睹,但老父在外任职,尚无可表心意的地方,不如就作诗一首,以发思念之情。”   ……他还思念崔参议?   他简直恨不能去吏部交钱给他续任期,让他一辈子也别回京城了!他在家辛辛苦苦转移财产,防的就是这位参议大人,要是这家里光只他祖父母和两个弟妹,他都能公开认下居安斋是自己家的。   陆先生看他满脸不情愿的模样,胡子微翘,冷哼了一声:“这些天就没看过我教你的东西吧?自己挑韵,可知用什么韵么?”   崔燮回过神来,微微叹气:“送别诗自然情致幽咽感伤,用平水韵就是尤部。”   他对着白纸憋了半天,照搬格律,也凑合着憋出了一首:“坐见堂前燕,亲离子啁啁。思同流水逝,梦向滇南游。寄语沧江柳,休缠洱海舟。虽言思骨肉,未敢忘君忧。”   陆先生看他作诗时的脸色,下笔的速度,便知道他这些日子进益也不怎么大,不由得摇了摇头。   好容易等到他撂了笔,拿过诗一看,倒是把韵找准了,但颈联对仗不够工整,句子音律也不够活泼,后三句都是二二一的节拍顺下来的。非要在这诗里勉强挑点好处,就是后半阙的诗意有所转折,没有一味写私情小意,而是点出了宁愿忍受骨肉分别之苦,也要为国效力的想法。   他先教崔燮的是应制的五言律诗,既有“应制”二字,自然是要以忠君爱国为重,词章节律都可以再调*教。   总之……他在蒋县令面前夸崔燮立意高,这点倒没夸错。   陆先生捏着鼻子给他画了两个圈,然后就开始挑刺:首联后句就犯了鹤膝的毛病,“子”字前后都是平声字;颔联的“流水”对“滇南”对得不工整,流字也是尤部的,犯了小韵的毛病,而“梦向滇南游”一句又是三脚韵,不算工整;颈联的“沧江”与“洱海”又对得太刻意……   他把诗打回去,怒其不争地说:“作诗要从心发情,看你这诗直是敷衍之作,根本读不出什么父子情深来。也不知你这一天都去干什么了,神魂都不在家里……诗情不说,文字不通的先给我改过来。”   崔燮虽叫他骂了一顿,但想起之前在谢家悠哉游哉的时光,心里还是美滋滋的,搜肠刮肚也寻不出什么思念、难过的情思。他也不为难自己,只把先生圈出的错处改了,提笔工工整整地重写了一首:“坐见堂前燕,亲离子叹愁。思乘双翼逝,梦寄宦船游。故语沧江柳,休缠洱海舟。天伦诚可贵,未敢忘国忧。”   感情是没有了,尽力唱个高调吧。 第101章   陆举人看了看他新改的诗, 与前作比较, 那股思君报国的慷慨之气更强了。至于思亲之情……用了个“叹愁”,把平仄找准了, 也能表现心中怀思父心的心绪。颔联那句“思同流水逝”改作“思乘双翼逝”, 与上句幼燕思亲连的更紧密了, “梦寄宦游船”的梦字,也点出了父子魂梦相依的深情。   改了后意境更浑脱, 诗中有兴有赋, 又能由父子亲情写到君臣大义,点出君恩深于私情的意思, 也算是首中平之作了。   只是读起来还欠声律变化, 有些僵硬。陆举人又读了一遍, 给他细讲了讲:“你这诗里用的上去二音太多,入音不足,所以读起来有种一拍到底,缺少变化之感。平仄四声中, 平声舒长, 仄声短促, 仄声中上、去、入又各有不同。去声与平声同属扬声,出气悠远,上、入二声则属抑声,气息短促。平声过多则读之气长而过缓,仄声过多则气促而峻峭。”   他指着那句“梦寄宦船游”说:“这句前面连用了三个去声字,后又连着两个阳平, 扬之太过,不像对句的口气。下句‘故语沧江柳’后也是上去二声交替着用,上声虽然 调促,但与入声还是不同:上声上转,入声下注,更有抑止词音舒扬之势之用。我从全文读来,竟只一个翼字是入声,平声与去声太多,扬之又扬,就显得口气僵硬了。若将连用去声的地方改成‘上去入’三声轮转,语调才更丰富活泼。”   崔燮这两天还觉得自己平仄、粘对、对仗都搞得挺好了,叫陆先生这么一点拨才发现,自己还差得老远呢。   写诗不光看天份,还得背熟了韵表,看来人家乾隆也不是那么容易啊。   陆举人看他一副又敬畏又感慨的神气,脸上露出几分赞许的笑意:“知道自己做的不足就好。现在要求你严苛,是因为咱们中原官话里听不出平仄,不似南人,作出诗听着哪里切促拗口就能顺手补救。咱们作诗,则要先熟习韵部,用的字属于哪一声、哪一韵,写出来就要心里有数,这才能写出人所共赏的佳句。”   崔燮肃然拱手:“弟子明白。”   陆先生又道:“声韵虽然严苛,可也不能以韵害词,所以后人又想出了许多拗救之法——有几种是可救可不救的;有几种是要在本句几补救的;还有出句孤平、孤仄,要在对句补救的,统有个‘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的说法。不过你现在连四声八病都还没记准,若就教你拗救之法,你用韵就更随意了。总得先学了最森严的,慢慢放宽,将来走得远了也不失正体。”   明白,这就像他从前学画画时先学素描、2B笔基础,长大了就能画美人图一样。   陆举人见他确实领悟到自己的深意,没有贪图简便的念头,心下暗暗点头,只是脸色还是那么严厉,沉声说:“写诗也在练习。你就掌握了诗法律格律,平常碰也不碰它,只等着那天触动灵机再写,那定是一辈子也等不到的。我体谅你学业辛苦,不强求你一日写出几篇,但你凡见着什么异事新景,自己都要写出一首,月底交我批阅。”   什么异事新景……他天天在国子监待着,不是听讲就是复讲,早晚回家时天都是黑的,能有什么灵感?   也就是初一十五能出门松泛松泛罢了,可这种事不想写进日记里交给老师啊。   崔燮纠结不已。   陆先生拿他的稿纸卷成筒敲了敲桌子,提点道:“你是要科举进仕的人,将来无论与同窗诗作倡和,还是宴会、朝廷中作应制诗,至多给你一炷香的工夫思考,平常你作诗时尽量催着自己作快些。大凡是写诗写得快的,就是文句平常些,人家也能客气着赞你一句有捷才,若还能写出一句半句有才思的,那就真能算有诗才了。”   还能有这样的操作!   想不到陆先生这么个看着挺迂阔的人儿,还挺懂形象包装的。这要不是在他们家当先生,得在学生面前维持老师的端庄形象,说不定早在外头结学社,讲小课,混成了个风流才子呢。   崔燮崇敬地看着陆举人,恭恭敬敬地拱手答道:“学生明白了。学生必定多思多写,以期有开窍的那天。”   “不只多思多写,还要多读。”陆举人丢给他几本早已准备多时,藏在《千字文》和一堆乱纸下面的唐宋诗选,叫他回去玩熟,咀嚼其中用字用典、声律音韵。   陆举人也要准备三年后的会试,晚上自是要回去念书的,教到这里便觉得差不多了,便叫他回去自学,自己夹着书纸回客院。   崔燮进去跟二老辞别,送先生到家,转回了自己住的小院。   崔启正在他房里描着新彩图的分版图,画的进度已经到了第十二卷 末的“马超大战葭萌关,刘备自领益州牧”。这一回也有跨页大图两张,一张是张飞战马超,另一张是赵云劝刘备。因为本回中马超先战后降,戏份吃重,单人彩图本也上他和一张换了州牧装束的刘备,不过崔燮私心使然,把马超换成了关羽——   反正上本画马超画得不少了,这一回有关羽欲入川和马超比试的情节,多画个太守打扮的关羽又能怎么样了?正好和刘备相配,还能给下一卷的单刀赴会打广告呢。   他随手翻开本诗集浏览,印成脑内PDF,边看边问崔启:“你爹他们这两天卖得怎么样,有人闹事么?若有故意找茬的告诉我,我就拿大人的贴子去顺天府告状。”   崔启撂下笔,看着他说:“咱们那店铺有不少贵人家的下人光顾,哪有人敢闹事。只是大哥你那张大图画得太好了,总有人问伙计、掌柜买,其中也有官人和勋贵人家。我爹已推了几家,但恐将来有推不得的……”   四美人图当初都让王公子求走了,三国这么火,出的大图有人要也是很正常的,该卖就卖嘛。   不过现在还得靠她们作宣传,而且卖得太轻易了也不见价值,还是再搞一波宣传……他折了张纸条当书签,插在诗集里,转了转脑子,反问道:“南货店那些能跑外地的员工怎么样了,能准备南下了吗?”   崔启眼睛一亮,问道:“大哥终于打算往南边铺货了?听说那边都是翻刻咱们版的,还打上致荣书坊的名号,咱们的名声都叫他们败坏了!赶明儿咱们发些正经刻得好的书,也让他们看看谁才是彩印真鼻祖!”   噫,这可不是败坏,这是给他洗白啊!有人接手了崔美人儿的名号,他以后可就是清清白白的崔监生了!   他摆了摆手说:“看看货量再说。咱们人手少,印出来的北直隶都能消化了,先在京里卖出口碑来再说。我是觉得如今咱们手里的银子不少了,想叫你们出京一趟,去南方寻些没家没累的雕版、印刷工匠,学徒也行,带回来慢慢培养,将来还有好些东西要印呢。”   崔启道:“这个倒容易,方伙计就是跑熟了建阳那边儿的。他们那里版多,梨木多、匠人也多,福建人也肯吃苦,应当有愿意过来的。只是那里人说话有些听不懂。”   那倒不是大问题。来了可以慢慢教,再在本地娶妻生子,也就扎下根来了。   回头给他们签个几十年的长约,现在这个市场初开,他们居安斋正在上升期时不要泄密就行。大明印刷业早晚要发展上来,现在就出现了那么多套色彩印,饾版印刷技术他也不指望保密一辈子。   崔燮笑道:“那你们就尽快安排人去,去到那边不只要招人,还要买些质量好的时兴书版,话本和戏曲本子也要,咱们自己回来配图印书。再顺便帮我采买些东西……”   如今他住在崔家,崔家老幼几口也是他的责任,不能只想着自己的买卖,也得想法把崔家那两家店开好了。   绸缎铺现在靠着两件当红的曳撒回春了一阵子,往后慢慢画现代改良版袍服,没准哪身儿就能再卖一波;但那胭脂铺一直没什么拳头产品,也卖不出高价,得看看化学书金手指里有什么东西。   他现在搞出了酒甑,倒可以从南方进些鲜花栽种,试制一下贵得要死的花露,再做个肥皂什么的。   他正考虑着,忽然看见崔启还在半张着嘴看着他,便笑了笑,把他肉嘟嘟的小脸扳了回去:“要捎什么我还没想好,等想好了再告诉你。”   崔启乖乖地点了点头,   崔燮又拿起诗集,抚着封面说:“下回若有人要买咱们的美人图,就跟他们说:这美人儿图也跟真美人儿一样,得是名动天下的佳人才惹人追捧,没等出名就悄悄锁在家里的总有些小家子气,身份不高。再跟他们说,店里要请名家画大乔、甄氏、貂蝉的大图,凑个三国五美,拖到七月初七,咱们再办一个迁安那时一样的投票,他们若真喜欢,可以到大会上捧场。”   崔燮在迁安时没怎么去过店里,不知道选第一美人时是怎么个景况,崔启却是亲历过当时的情境,至今想起来,背后的汗毛都直竖起来,又紧张又兴奋地问:“那咱们这回还是在书里夹印花笺,叫他们拿花笺投票吗?”   不……那样就不够抢钱了。   四美人没有群众基础,凑合凑合小办一场也就罢了。貂蝉、二乔、甄宓那可是名垂到五百多年后的绝代佳人啊,用几张不值钱的纸页投票怎么能显出她们的身价?   崔燮眼中射出两道雪花银般明亮的光彩,笑道:“咱们出的精装版书封上不是已经有了五位佳人的图?就差一个孙尚香,十二册就出成封面。就用她们的封面图为票,没有彩图的可以用咏美人的诗代替。投票的时候我想法请几个同窗作评委,给投来的题诗评等级,谁收到的票最多、诗最好,谁就是三国第一美人。”   顺便还能评个三国诗第一才子。   ……那画卖给谁呢?万一有许多富贵人家相争,他们就这几张画,卖给哪家都要得罪人啊。不说如今居安斋不在崔燮名下,少了庇护,就是还在崔府名下,一个四品参议实际上也护不住什么。   崔启以普通百姓最朴实的想法,就怕得罪了那些当大官的。   崔燮摇头笑道:“咱们也没那个在客户间左右逢源,卖了这个不卖那个,还叫人牵牵念念痴情不悔的本事。这不是已经把时间拖长了么,中间就找画匠多描几副大图,盯着他们描成一样的。或是索性雕出脸和手的版来印好,描出轮廓,里面勾线填色就容易的多了。先备下几十套画稿,谁想要就十两银子卖他们一副,再有多要的也慢慢画出来供上。” 第102章   制皂、炼铁、烧玻璃, 是不是穿越者必干的三项事业?   崔燮在穿到明朝近两年之后, 才终于打算要走上正常穿越者该走的道路了。等到崔启收拾画稿回房后,他便拿了张新稿纸, 研好笔墨坐在桌前, 闭上眼打开那本被他冷落了有些日子的古代化学。   制肥皂无非就是油脂加烧碱, 皂化反应后储存一阵子,应当也没什么难度。前世网上一群人自制什么精油皂、羊奶皂的, 他家里又能蒸纯露、又能买着牛羊奶, 做出来当高级护肤品卖也成。   他对着目录翻找半天,倒是找出了几样洗脸方子:有香豆面子、香圆肥皂和胰子, 就是没有现代的烧碱制皂法。   他一个现代文学专业的, 虽然也偶尔在穿越小说里看见做肥皂的, 可看时并不入心,作者写的也不像实验设计那么详细。这又穿过来两年了,天天背书做题,从前学的东西也忘的差不多了。现在回想起来, 连植物油加热到多少度, 搁什么浓度的烧碱都想不起来。要凭自己的本事复原……   他睁开眼, 看了看自己生满薄茧,宛然一个古代人的手,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还是往前迈一小步,先还原一下慈禧用过的“加味香肥皂”方子吧。   这方子只是各种香料调配,加上肥皂面、皂角面,用蜜糖调合, 极好复原。外面卖的肥皂配方里香料略少些,还要用面粉粘合,他们的高级产品不加面粉,再刻几个花式的模子,把市面上圆圆的肥皂球印成现代肥皂那种长条儿收腰的,就可以充作高级品卖。   除了肥皂外,还可以做胰子。   大明朝用猪胰子的就很盛行了,十副猪胰才卖一分银子,算是很常用的工业用品。不仅能做洗手的肥皂,还能做润肤露——如今叫沤子,是用猪胰、香料和酒混合成的。谢千户刚送了他蒸酒的小甑,用这个就能把最便宜的薄酿蒸成清亮的烧酒,这不就能降低成本了?   不过书里又写了,夏天用沤子不够轻薄,女性护肤时都是用掺了鹅油的胰子,又能洗脸又能护肤。古法胰子里搁的是纯碱,崔家在迁安有祖业的庄子,庄子上就能自产碱。河北自古以来就多盐碱地,叫庄子上收些土碱,自己过滤成比较干净雪白的碳酸钠也成;就在山间地头采灰灰菜之类耐碱植物,烧成草木灰,用面粉滤出其中的碳酸钾也行。   这两者洗手、洗衣裳都没太大区别,唯是草木灰炼出的碱不能发面,只能揣面做碱水面条而已。   迁安那庄子都是旱地,虽也临着水,但整个土壤基底估计还是有盐碱,比京郊那个有水田、棉花的庄子收益还是差多了。要是能开发个制碱的第三产业,自产自销,又能节约成木,还能让庄上的人家过得好些。   后头还有些制抗皱、美白、祛斑的药妆,精制铅粉、胭脂、香油、口脂的方子,他抄了满满的几张纸,边抄边思量着怎么插手这些女人的东西才不引人注目。   转天早上他去上房用膳时,二娘子云姐就这么巧地撞进了他眼里。   他不禁看着云姐,看她脸上的妆容,看得她闪闪躲躲地不好意思了,才移开目光,跟老夫人说:“我们云姐也大了,过不了几年就该及笄了。如今虽不能带她去跟那些高门大户的女眷交际,也该添些脂粉钱,叫她打扮得精细些。”   老夫人看着云姐娇美的脸庞,笑道:“真是傻孩子,云姐这已是打扮过的,还要怎么打扮?”   云姐羞涩地低了头,躲开兄长的视线。她生母在旁坐立不安,一下一下偷瞄着崔燮,生怕他又不肯多拨银子给女儿了。   崔燮虽然是直男,可也是五百多年后穿越过来的直男,只是看不出现代女生的淡妆,就古代这种白粉红妆,一哭往下流红泪的画法儿,谁能看不出来呢?   他笑了笑说:“我做兄长的,以前关心妹妹也不够多,往后多添补她些才是。云姐用的是家里铺子的东西,还是外头买的?哪家的最好用,我叫人买些来给你?”   云姐低着头不作声,她姨娘恨其不争地瞥了她一眼,越过她主动跟崔燮说:“云姐不是那种挑三捡四的姑娘,平常用的就是咱们铺子里的脂粉、面药。不过咱们家真正好的东西也轮不到她一个庶女用,想要好些的都是叫外头小厮拿钱买的。大哥要抬举她,也不用挑什么万荣堂、千金堂的脂粉,只要咱们店里送些好的就行了。”   崔燮笑了笑,看着云姐问道:“你想要哪种的?你一个女孩子家,到了年纪就该要好生打扮,家里再亏了谁也不能亏你的。”   网上不都说女孩要富养,男孩要穷养么。等脂粉铺子赚钱了,回头还该给妹妹打几样头面首饰,做些时兴的衣裳。   他临上学时,便吩咐崔良栋:“把咱们家铺子里最好的脂粉和别人家卖的上品都拿来给我看一眼。还有香肥皂、胰子,我看妇人们脸上抹的那些东西也够厚的,洗不干净不觉得憋闷么。”   崔良栋连连点头:“公子放心,晚上就叫崔庭亲自给你送过去。”   国子监这两天恰好都是复讲,又不是教官讲的,需要背记的少。他在国学里就能把功课做得差不多,晚上回到家正好研究因脂铺怎么改造。   他到家里时,崔庭早已经在偏院的小厅堂里等着,手里抱着一包化妆品:有他点名要的香肥皂、胰子,有墨绿近黑的螺子黛,滴成小窝头状的铅粉,掺银朱的桃花粉,朱砂做的干胭脂,红蓝花汁拧的绵胭脂,涂唇的白蜡胭脂,抿发的茉莉头油,柔面光手的沤子……   崔燮一一拿过来看,越看越感慨古代化妆品的神奇。   化工业那么不发达的古代,他们居然也能做出这一堆化妆品、护肤品来。除了没有眼线笔、眼影,这不跟现代的化妆品一样了?   崔庭看着他略带惊艳的神情,心里就洋洋地漫出几分得意,凑上去给他介绍:“这是城南老字号万荣堂的利汗红粉,这是咱们家从桂林上的窝头粉……”   崔燮边听边点头,说着“辛苦你了”,顺手把这两样搁到旁边,问他:“有没有紫茉莉粉?”   崔庭正滔滔不绝地夸着货品,叫他问得怔了一下:“什么茉莉粉?”   成化年间还没有茉莉粉吗?书上写的明熹宗张皇后就把这种粉带进宫了,那么要不就是这粉还没发明起来,要么就是只在南方流行了。   这倒是个推出独家产品的好机会。红楼梦上不就说茉莉粉轻白红香,比铅粉好用吗?他们回来也可以研究研究用胭脂花汁给茉莉粉上色,不添铅粉、朱砂,搞个古法养生化妆品的噱头。   崔燮指着那两样毒性极大的重金属化妆品说:“铅粉擦久了皮肤要发青的,云姐年纪还小,别给她用这个。先拿些英粉进来,往后你们去南方采买妆粉时,船上捎几斗茉莉种子,把里面的白仁儿剥出来晒干,碾碎了就能当妆粉。回头咱们昌平的庄子上也开出一个小院儿,种些白茉莉、紫茉莉之类,自己制些妆品用。”   崔庭为难地说:“这不好做吧,咱们家向来都是从外面上的东西,家里没有匠人会做这些啊。”   崔燮垂眸想了想:“到时候请个花匠帮咱们看着。庄子上裁几株桂花总不费力吧?碾磨花粉也不要什么技艺,只要细心就行了。再试着种些蔷薇、玫瑰,将来咱们自己蒸花露,卖八两银子一瓶,你觉得有赚头么?”   那简直太有赚头了!   玫瑰露卖的那么贵,都是那些行商在中间赚钱,他们买来的价钱就有八两,不加些价儿就要亏本,加多了又比不过那些大店好销。若是自家的花,自家也能蒸出花露,那岂不是翻着倍地赚银子?   他忽然想起一事,五指不知不觉攥起来,揪着衣摆问:“公子说的真个是花露,不是用油浸的香油吧?那可不值银子。”   崔燮险些要翻白眼儿:“你这么大一瓶头油放在这里,我还分不清香油和香露的区别么?你找个机灵、手巧的伙计来,我在锦衣卫谢千户家拿了个蒸甑来,也看过他们怎么用的,就亲自替你调教个人出来。”   崔燮这么一说,就是要抬举他的人,要指点他经营铺子了!   那绸缎店经公子一指点,卖不动的贵料子就卖出去了;那南货点经公子一指划,里面不值钱的陈货也呼呼地换成银子,还挣来了县尊大老爷一块匾;若他这个脂粉铺子也能叫公子上心……   崔庭牙花子都露出来了,点头哈腰地说:“小的这就去准备。至于那伙计——小的家里有个十六岁的丫头,也生得有几分颜色,家里娇宠着养大的,也不输外头的小家女。公子就把绝艺教给她,往后收她做丫头妾室的,那手艺也不怕外传了,也是小的一片孝敬的意思……”   崔燮很不习惯明朝这种动不动就托献女儿的毛病,皱了皱眉说:“胡说什么!你亲生的女儿,不给她安排嫁妆嫁个年少温存的丈夫,竟要她做婢妾?别再存这种心思,不然你这掌柜的也别做了!送个男的进来,给闺女挑个好人家嫁人吧!”   崔庭叫他这突如其来的怒气吓着了,结结巴巴地说:“公、公子既不愿意,小的不敢再提了!小的这就回去,明日便叫儿子进来跟公子学绝艺。”   他也不是不疼女儿,只为了巴结主人才想献女进来。这不是看他们家公子年少有为,又俊美温存,才动的这心思么?若是女儿嫁进来,哪怕只能做个婢妾,依后院那些姨娘的待遇看来,不也比嫁外头小门小户的男子强得多么?   可惜这公子也是眼光太高,白得一个温柔解意,又能助力家里生意的妾都不要。也不知他将来是想娶什么天仙回家哟!   崔庭臊眉耷眼的,恨不能立刻告辞。崔燮却拿着那块香肥皂闻了闻,道:“外头卖的这东西,气味都不大好,还掺了这些白面,洗时水都滑腻了,洗不干净妆粉。叫你儿子进来时帮我捎几样香料,我回头添减着,叫他试制更好闻的来。”   他昨天就写好了要用什么,这时候却不直接拿出来,而是特特地拿了张新纸,一边思考一边写出各色香料的名字。香料要的比实际用的更多,也不写分量,每样都要二两,再要一斤皂角粉,等送进来之后再好装个试验几回才得出合适比例的样子。   崔庭走后,他便叫小厮松烟把能用的化妆品都给云姐送去,并叫他代自己解释一声为何不叫她用铅粉和银朱。   云姐早盼着换用桂粉,好把肤色抹得白嫩嫩的,见没送来还有些遗憾,她的生母董氏却欢喜地说:“我的傻姑娘,这才见的大哥看重你呢。不是真爱你这个妹子,只管叫人胡乱送些东西来,抹得面儿上光就罢了,谁还管你抹久了脸青不青?”   虽没有铅粉,这桌上的沤子、胭脂、螺黛也都是真正的好东西。云姐拿着一管腊胭脂看了又看,低下头说:“我也没什么能回赠大哥的,要不就做个荷包给哥哥吧。”   董姨娘笑道:“云姐的针线好,绣什么都好看。大哥是读书人,佩的东西要清雅,里面再放些香料就更好了。”   云姐也才十二岁,技术其实有限,那荷包大半儿是董姨娘帮她绣的,满满地绣了仙鹤和松石。娘儿俩改了几回样子,赶了整整两天才得的,绣好就赶着在早饭时拿出来,给了崔燮。   崔燮这两天晚上又要画画,又要指点人做肥皂和胰子,忙得抬不起头来,根本没想起这个妹妹来。忽然收到她送的荷包,还绣得那么精致,倒有些意外惊意,当场就把荷包佩在腰间,朝她道了声谢。   云姐羞怯地点了点头:“大哥送我那么些东西,我却只还得这个荷包,哪里还当得大哥一声谢呢。”   她抬起头来,崔燮才发现她换了妆容。她那张小脸儿涂得白白的,两颊用胭脂打出半颊淡淡的红晕,双眉微微斜挑向上,显得人更成熟妩媚,竟有了几分大人样。   崔燮客套地说:“妹妹改了妆容,更显大气了。不知是谁给你画的,这双眉画得倒是挺好看。”   云姐道:“是我自己画的。我在邻居徐主簿家里,看见他家大姐姐就这么画的,她说这叫尚香眉,目下正时兴的。”   尚香眉……是不是从前还兴过貂蝉眉和二乔眉?   崔燮咧了咧嘴,想起了自己插画上画的那张红衣烈烈的孙夫人。   万万没想到,他这个从不看时尚杂志、视频的纯正单身狗,居然还成了大明女性妆容风尚的引领者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古代化妆品知识参考自孟晖《贵妃的红汗》 第103章   没过两天, 居安斋的招聘兼采购队伍就乘船南下了。   这回是居安斋开业后第一次去福建采购, 还兼着要招人手。计掌柜对这事抓得极上心,从头到尾亲手操持, 不假于人, 恨不能自己去跑这一趟。可他年纪毕竟大了, 崔燮不放心他走这么远的路,最后还是决定叫常跑南边儿的方伙计带着崔家南货店的伙计去。   南货店这群人原本仗着只有自己懂得跑长途进货的门路, 也有些心气儿高的。但自从崔大会被遣回乡下, 南货店那么简单就叫少主人给卖了,他们可知道这个家谁说了算, 都老老实实夹起尾巴做人。   崔燮叫他们跟居安斋签了业务外包红契, 有官府鉴证, 方伙计也算他们半个东主。再加上他也是跑惯长途的,有门路,懂得出行的规矩,便把那些人管得服服帖帖, 连在路上作妖的念头都生不出来了。   因为崔府的绸缎铺和脂粉铺也要进货, 崔燮便叫两家掌柜写下要买的东西, 崔府这边租下两条船,叫两个会算帐的大伙计押船,两家的船拼成一队,结伴而行。   因路上山高水远,关栅极多,他又拿了崔参议的帖子给方伙计, 叫他路上打点关系。   他们在京里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些,路上的风险只能看那个长途团队自己应对了。   方伙计走后,老家的总店就没人看着了。计掌柜要操持京里的事务走不开,只好让崔源一个人先回去管,顺便派人把第十二卷 、十三卷以后的文字版书稿运回来。   居安斋的三国的文字雕版是早买来的,排版时只要在文版外侧加装刻有评论内容的细条版即可,方便得很。崔燮考试、进京这几个月,插画虽不能更新,文字内容却早就印到八十回后了,只要刻出新插图和彩封,装订好了就能成书。   计掌柜进京开店时,就带了不少匠人和学徒来。那些学徒印刷还不大行,装订、包装却已都是熟手,在京里边印边出,很快就出了第十二卷 、十三卷。   他还安排熟手描下了店里的两张海报,就按崔燮的主意,刻了头脸和手的雕版翻印,剩下的部分叫人照着描线上色。这样的大图若都叫照着手绘,费的时间长不说,图像也容易走形,似这样先定下手和脸,描图时就是肩膀、线条略有出入,不细看也照样是个鲜活的佳人,妥妥儿能卖出去。   书斋的事,计掌柜一向打理得井井有条,不用崔燮事事操心。真正要他下心思的,却是脂粉铺。   崔庭自那天叫他拉去单独谈话,很快就送进来一个十八九的儿子,叫作崔凉的,给他打下手,学作花露和香肥皂。   肥皂里要的香料和药材多,一时没备齐,只送来了几包药末,崔燮是一概不认的。倒是鲜花好买些,此时正是栀子盛开的季节,京郊有好几家花圃都能买着。因为试制只要几斤鲜花,耗的人力不大,崔凉去见他那晚上就是带着洗净晾干的花过去的。   崔燮是个实干的人,见他来了便叫他在院儿里铺上几张草席,把鲜花摊在上头,换上干活的衣裳。又指点他仔细地洗了谢千户送的酒甑,又打了一坛珍贵的高度酒,让他用棉球蘸着给甑里消了遍毒。   其实谢千户给他的酒甑和蒸花露的蒸甑还略有不同:   一般蒸花露的蒸馏器是小而圆的两部分结合而成,上甑下釜,花直接搁在甑底,篦子在上,上方倒扣一个弧形盖,盖上方的空室用于注水冷却。篦子四周有收集冷却水的环槽。人在釜中烧火,甑中的水沸腾带出花里的精油后,从甑下部的滴漏口流出。   这个清末的酒甑则是个长圆的筒,直接搁在灶上蒸;出水口接在甑口一圈冷凝环边,上面的甑盖是空心的,里头能注水,靠着盖里的水冷却蒸气,使含有精油的蒸汽凝结成水后流出来。   工具不同,但原理相同,都是靠水蒸气粹取精油。   化学书里只在蒸酒一章顺带介绍了一下古代蒸馏器,没详解怎么用。崔燮只看过那个蒸酒的大蒸甑,便按着蒸酒的法子,叫人寻了个铜篦子搁进去,收了一簸箕花搁在篦子上,在篦子下方注满水。待里头的水热了,就打开甑盖上缘的注水口,倒进硝石制的碎冰,待化了水又把水倒出来继续倒冰。冒出的蒸汽遇冷,便顺着滴漏管缓缓滴进了一旁水杯大小的素白磁瓶里。   如此往盖儿里添换了几回冰,蒸到最后也只凝了半瓶雪白的花露,表面薄薄地飘着一层精油,不细看就似一瓯白水。   他看着滴管口滴出水的速度越来越慢,便拉开蒙脸的布巾,叫崔凉熄了火,带着精油跟他回房再看。   院子里本来也不怎么凉快,可他们俩刚从闷热到滴水的厨房出来,拉下口罩便觉得一股清风迎面吹来,清爽的不得了。崔凉用软木塞塞着水瓶,闻着那风里满都是香气,香得鼻子都要麻木了,叹息道:“原先闻着那香露就喜欢,老想着什么时候有钱了也给婆娘买一瓶擦擦,如今却只恨不能她一辈子不要擦脂抹粉了。”   崔燮笑道:“只怕往后不是你嫌她香,该是她嫌你香,天天逼着你洗澡了。”   崔凉抬起手臂闻了闻,苦笑道:“我现在只觉着鼻子里都是香得难受的香味儿,竟闻不出来是哪儿香了。”   他们俩在小厨房蒸时,因为锅里满满挤着一锅鲜花,蒸出来满室香气,根本分不出香气是从哪儿来的。但端着花露从厨房走到他那屋里,一路上叫夜风吹散了些花香,鼻窍重开,才又觉出了身上那香气馨芳清冽,沁润人心。   崔凉把大衣裳脱在门外,只穿着中衣坐在偏厅里,双手捧着瓶子,打开一点瓶塞,凑上去闻了又闻,抽着鼻子,颤微微地说:“这就是香露了,闻着倒不是甚香,或许是我鼻子里都是花香闻不好吧,好几斤花就蒸出这么一点点香露……”   崔燮问他:“比之西域来的香露出何?”   他诚实地说:“不好说。没见人卖这等南花做的花露,都是蔷薇、玫瑰之类更甜郁浓烈的味道。而且这花露是搁水蒸出来的,却不知能香多久。”   傻孩子,这蒸出来的是纯露,表面还有一层真正的精油。只要精油不挥发完,什么时候打开什么时候是香的。   只是油水分离问题还得再研究研究,上头这层精油还可以卖高价的,要是混在纯露里一块儿卖就有点浪费了。   崔燮接过那瓶清露,用手扇着闻了闻,觉得扇过来的气味干干净净的,略有些青草的涩味,没有焦糊味,应当是没蒸糊。只是或许因满院都是香气的缘故,没觉得闻出什么特别的香气,至于留香效果,叫人试试就是了。   他拧上盖子,对崔凉说:“现在也该禁夜了,你先凑合在这院儿里找间屋子睡吧,别的事明天再说。出去时叫松烟帮我备水沐浴——告诉他只要皂角,不要香肥皂和胰子,明天的衣裳也不要熏香了。我这香得受不了,得戒几天香。”   松烟很快叫人送了水和皂角到凉房,他拆解开头发,拿皂角泡的水洗了几遍,自己觉着洗掉了干活沾的香气才起来。   转天早上到上房吃饭时,他就问崔老夫人借个丫头,说是要试用新制的花露。   他在院里小厨房蒸的花,整个院子里都弥漫着栀子香,院子里还晾的鲜花,晚上天热又不肯关窗子,早上起来沾得一身都是香的。他在花香里待久了,闻不出来,但是到了上房,众人都闻得他一身的香味儿,不禁看着他,怀疑他昨天蒸出香露来太喜欢了,自己就先擦上了。   崔燮一无所觉地对老夫人说:“昨天崔庭掌柜的送了几斤栀子花来,我就带他儿子蒸了这半瓶花露。只是不知比外邦的花露如何,想找祖母借两个人比较一下。”   老夫人笑着说:“哪儿还用比啊!我孙子蒸的花露岂有不好的,香,好闻,比外头买来的还好!”   崔燮无奈地说:“祖母这么说,不是因为我是你老人家的大孙子,我干什么都好么?人家客人可不这么想,咱们得在家里比较过才敢跟人家夸啊。”   他要借两个人,一个用自家的栀子露,一个用买来的蔷薇露,比比哪种香气留的长,哪种味道好。不过试用花露的人就不能再抹脂粉头油,不能佩香囊、熏衣裳,得忍得住这几点的才能用。   那几个丫头养娘无不愿意,连服侍老夫人的张妈妈都有些动心。云姐虽也想试,但又舍不得新学的妆容,只好端坐在那里学大家闺秀。   崔老夫人指了两个平素不爱打扮的丫头,怜爱地说:“就她们俩吧,别人身上早早晚晚地不住地敷粉,香气都沁到肉里了,不及这两个清素的能衬出真香。”   崔燮自然同意,便叫她们沐浴更衣,去了身上的香囊、屋里熏香,也离身上带香的人远着些,回头叫小松烟取他蒸的花露和店里卖的来给她们分别试用。两个丫头欣喜不已。那几个心里又羡又妒,可也不敢说什么,都委委屈屈地站下了,偷眼儿看着崔燮,只盼他哪天再蒸了花露能轮到自己。   崔燮也没空管她们这些小心思,只跟云姐说了声:“你别着急,这才刚制出来,还有改进的余地呢,等回头制出最好的再给你。”   小姑娘顿时就忘了那点儿纠结,喜得早上多吃了一碗粥。   崔燮安排好实验方案,便背着书包去了国子监。他去得早,坐了一会儿就把学斋都染出香气了,同窗进去也只闻得淡香,不知是从哪儿发散来的,还讨论研究着是不是有值宿的斋夫在这里熏过屋子。   等到排队去复讲时,靠着他近的人可就闻出香气的来源了。张斋长领着队伍,在他前头熏了一上午,散堂后终于忍不住问道:“你是从哪儿买的栀子香的熏香?还是香粉,香露?怎么香成这个样子?”   崔燮愕然问道:“还香?我都洗过了啊。”   张斋长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是从哪儿沾来的?想不到你散学后跟着助教读书到晚间,倒不耽搁干别的。”   几个同窗围在他身边,摇头笑道:“和衷年纪也不小了,是该懂得这些事了。”   不不不,我不懂!   崔燮虽是拥有2个T移动硬盘的男人,但他的心灵还是纯洁的!   他连忙解释道:“昨晚家下人学蒸花露,我帮着他们看了看,在甑边上待久了,沾的香气而已。兄长们想到哪里去了。”   一个少年风流的监生去逛瓦子有人信,一个少年风流的监生蹲在炉边看人蒸花露……谁信?   众人的目光都变得深邃起来。崔燮不得已解释道:“我家里有个脂粉铺子,那铺子快要干不下去了,家里几口儿又指着它花销,我只得帮着看看不是?因我看那店里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就叫他们蒸些新品花露,各位若不信,过些日子他们制成了,我给你们捎几瓶看看就知道了。”   几个监生待信不信地说:“罢了,也不消你送,哪天你家铺子出了新品,我们去看看,给你捧捧场也好。”   张斋长却是个好风流的人,对这些香水了解更多,更知道花露的价值,便寻趁中午吃饭时单独问他:“你真个能蒸出花露来?”   崔燮摇了摇头:“还不算完全成功,正在试呢。斋长的夫人和令千金若喜欢这些,等做好了我送你两瓶。不瞒斋长,这事是我一手主持的。我这一身香味儿就是因为在自己院子里蒸花,蒸得满院子都香透了,才熏成这样的,我实在不是那种风流的人。”   张斋长看着他真诚的眼睛,顺水推舟地就信了:“我信的过你的人品。你要是天天去花丛里度里,哪儿还有心力这么读书呢。我本来也不像他们似的,净爱往这些风流艳色的地方推。”   崔燮连忙谦虚了两句,又赞了几句他的人品心思。   互相吹捧了一阵后,张斋长便拿眼角余光看着他,淡淡地说:“我也不敢自夸,其实我于香品也有些了解,和衷若是制香时有什么要用人参赞的,我也能胡乱出些主意。”   他不知是真心还是客套,崔燮却眼前一亮,瞪大眼睛看着他:“斋长真个愿意帮我?愚弟确实有些香料方面的问题,正不知要找谁相询呢!”   那天他装逼地让人把做香皂要的香料一样送二两来,只是为了在崔凉面前闻闻,摆几个研究的POSE,回头按着书上的方子配比出来,也免得人家怀疑他怎么一拍脑袋就能想出这方子来。   可是事后人家送了香料来,纸包上都是光溜溜什么都没有的,他才想起来,现在不是那个买什么都给你配使用说明书的现代。   没有名字,他又不认得香料长什么样,这简直就是要露馅儿的节奏,他昨天一晚上都没敢跟崔凉提“香皂”两个字。   要知道真正懂香的是小崔燮,又不是他。崔凉一个脂粉店伙计也不懂的香料,要真是送一堆没名字的药材进来,他可没那个本事挑出正确的香料配成肥皂啊!   这两天还能借口做花露搪塞过去,等做好了之后可就没法儿拖了。   他打算找个香料店按方抓料,认认名字,又担心店里人欺他不懂行,给他拿假料次料。正好张斋长肯帮忙,若是能帮忙鉴定一下真假,那就太好了!   张斋长摇了摇扇子,赶走鼻端浓烈的香气,笑着说:“若是要我辨什么香气,那你可得离我远点儿,不然满鼻子都是栀子香,别的哪儿可还闻的出来呢。”   崔燮笑道:“只是想买些香料,又怕买不着好的,想请斋长帮我看看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 纯露这点是不太科学,刚蒸出的花露应当是青草味的,有点涩,我改改吧。还有就是94章讲的文章已经简单加了注释,想看的同学可以再看一遍。其实注释也不是很准,就简单解释了一下原题,发了两篇文章前几段原文和点解释而已 第104章   张斋长一片美意, 愿意陪他去买香料, 崔燮又岂能拒绝?晚上散学后,他就跟助教打了招呼, 不再留下补课, 而是请张斋长陪相着出门逛街。   他是骑着马来的, 张斋长却不会骑马,回家叫车又麻烦, 崔燮便要雇两个轿子。张斋长按着他的手臂说:“不要轿子, 这些小轿又闷又摇的,何如咱们自己走。国学前后这几条胡同开店的多, 走不几步就到了。”   张斋长虽是河间人, 但在国子监读了五年的书, 连家人都搬进京了,国学附近路比崔燮这个几百年后的人熟的多。他边走边对着国学外各大酒楼饭店、文玩铺子指点江,哪家厨子好、哪家用料真,哪里卖的古物真, 哪里净是面儿上光的假货, 都如数家珍。   对香料、药材就更清楚了。   崔燮说了几样要买的东西, 他就说:“这都是美白的药材,不用去香铺,后头那家永年堂就有。他们家药还好,我从前受寒发热就是请他家坐堂大夫来看的,开的都是真材实料的东西,几副药下去就好了。”   有他陪着, 崔燮就有底气多了。   两人到了药铺里,崔燮便找人要了白芷、白丁香、白附子……每样不过要一钱两钱的,能看清切片形状就行,叫人当面称量,纸包上写了名字。买够了做香肥皂的,想起将来做玉容膏、沤子、祛斑药可能还要用着别的药料,索性趁着张斋长在就都称齐了。   张峦在旁替他看着药,不时捏起一块切碎的药材来,观色嗅味,时而放进嘴里嚼嚼,一派名医的姿态点评药物好坏,告诉他如何分辨几样相似的药材。   崔燮抓了足有小半个柜台的药,又要了碾药的杵臼和铜碾子,才心满意足地收手,排出几块碎钱,叫伙计拿个竹篓来给他装了。那伙计殷勤地说:“两位公子一看就是国学的学生,这药小店里替你们送到号房吧?”   崔燮一伸手便把篓子拎了起来,掂了掂,笑道:“不用了,我们这就拎走了。若是药材好,以后再来光顾你。”   张斋长在旁看见他随手就拎起那篓药,笑着叹道:“好力气,不亏是天天站着悬腕写字练出来的。你要买的就买齐了吧?我在这儿也没什么用了,就先回外舍了。”   崔燮道:“哪儿能让斋长这么回去!请兄长随我到街对面酒楼坐坐,容我一尽感激之情。”   张峦本欲拒绝,看着他诚挚的神色,却又心中一动,笑着应道:“那我就不跟你客气了,只是街口那间酒楼不好,我领你去一间做地道苏州菜的小馆子。”   那小馆子藏在胡同深处,不是老饕客轻易寻不着。路上穿街过巷,路边还有摆小摊子卖假画的,有几幅长卷上宛然就是描的崔燮的三国人物。   崔燮悄悄看了几眼仿品,深有优越感地摇了摇头——仿的就是不如他画的正品,那美人儿连眼睫毛都没画。   张峦也饶有兴致地看了两眼,摇头道:“远不及居安斋店后挂的那两张。他们家主人不是你家里放出来的么,你可知道他家的大图卖不卖?若真能买着一副,多花些银子也值得的。”   崔燮道:“也能买的,不过要等七夕后……”   张斋长眼里闪过一丝星芒,紧紧盯着他:“是居安斋办的三国五美人评选之后吗?当初早听说致荣书坊办过四大美人的大选,惜乎我在京中,不得参与。后来那书坊叫个不懂怜香惜玉的主人捐了……”   崔燮轻咳两声,告诉他自己还站在这儿呢。   张斋长抱歉地说:“一时忘情,忘了你就是捐出书坊的人了。不过我们这些京里读者一直以为再难见着当初的盛世了,就是有仿的也仿不到他们那么好,却不想这居安斋正是他家的伙计开起来的,样样都仿得肖似,连这大会都学着办了——”   他看了崔燮一眼,有点怀疑地问道:“这选美的办法不会是和衷你想起来用的吧?”   崔燮抿起嘴角,严肃地说:“张兄如何问这个!当初我知道他家是个女眷租我院子后,我连一步都没踏进过书坊,张兄实不该质疑我的人品。”   张峦问的是这回大会是不是他想的,又没问上回。但见他这么严肃坚定地否认,甚至带了几分不堪误解的怒气,倒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先安抚他道:“愚兄岂有此意。我只是觉着他家那个七夕选美投票做得有意思,问问你知不知道罢了……”   崔燮那正义的怒火本就是装的,自然就坡下驴地说:“小弟也不是真生气,只是那家庭毕竟曾租给女子用过,我一个堂堂男子,总要避嫌。”   ……你一个毛都没长齐,前两年还叫着神童的小孩子,离着堂堂男子还得几年吧。   张斋长一时没绷住,笑出声来。又怕他臊极了生怒,想了想,倒寻趁出个借口哄他:“我方才忽然想起件好事。你之前托我寻女先生不是?我老家县里就有这么个人物,早年也念过几年书,前些年男人去了,又没生个一男半女的,大伯子一家要占他们家的房产,逼着她嫁人,她不肯再嫁,就归了宗,给人教女学生为生,我家从前也请过她,是个端庄正派的人。   “我前些日子就替你写信问了她要不要来京里看看,只还不曾等着回复。正好京里七夕有这热闹瞧,我打算把家里亲戚也接进京来看看,顺便叫他们带人过来。叫她先到你家教两天,不行就跟着我家人回去,若两下合适,你就留下她如何?”   他原先说要等几个月才有消息,崔燮真以为起码到年底了。如今听说过了七夕人就能过来,自然是大喜过望,拱手谢道:“斋长推荐的人自然是好的,哪里有不合适的!”   两人说说笑笑地到那小店里吃了一顿,张斋长又问了问他家有几个女学生,是只教一个妹子,还是又有表妹什么的寄住他家。   崔燮笑道:“只得一个妹子,外祖家虽也有几个姐妹,却都随父母在陕西,不会到我家来读书的。”   张斋长垂下眼笑了笑:“你倒是开通,肯请人教庶妹念书,一般人讲究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连亲闺女都不叫她读书哩。”   他犹有未尽之言,却不肯再说了,摇了摇头道:“七夕前后我就叫那位宋先生进京,你且等等吧。”   两人喝酒不多,天色还未晚便分了手,各自回去。   崔燮到家后便将药篓收到书房,而后径自奔到上房拜见祖父母,一来把请到女先生的消息捎给妹妹,二来得看看他那精油留香效果怎么样。   谁知到了上房,老夫人和那两个丫头却叹着气说:“那花露不知叫谁弄坏了!你早上进来时还一身香的,哪知叫小松烟把花露送进来给她们抹上,就变成一点儿都不香,又苦又涩的怪味儿了!”   崔燮讶然道:“不香?”   不是说花露和精油都是香的吗?他昨晚闻着……对哦,昨晚闻着也不是太香,真正香的是他院儿那些鲜花和他蒸花时冒出来的蒸气啊!   一个丫头把花露送过来,崔燮闻了闻,还真没什么香味,有些涩涩的青草味,简直不像是那么香的栀子蒸出来的。   难道是他蒸的办法不对,这么把花堆在篦子上蒸,花里的精油蒸不出来?可他明明看着水上浮着薄薄一层油的……又或者是味道太浓了,稀释了才能闻出香来?   拿水稀释还是酒精稀释好?   他脑内设计了几种实验,闻着那也不甚叫人反感的气味,反过来安慰家人:“这不是中途叫人弄坏了,恐怕是我做的法子有差,别冤枉了人。这回做不好也没什么,回头多试几回,总有做好的时候。”   这个清清淡淡的,他拿来当男式香水喷也可以。他收起那瓯香水,把给妹妹找着女先生的消息告诉老夫人,陪着二老说了几句话,便回去后便抓着崔凉重做试验。   崔凉一早就知道香水蒸坏了,回去还挨了他爹一顿数落,晚上在小院怯怯地等着他,怕他责备自己。谁想崔燮完全不怪他,见面就说:“昨天可能不该把花放在水上蒸,咱们再放进水里蒸一回。”   崔凉心里一松,拍着心口说:“小的今日必定好好看火,绝不让它再蒸坏了!”   崔燮一个纯文科生,做精油也都靠蒙,比他强不到哪儿去。想想他昨天盯火、接露都用心,也知道盯着放冰,其实整个儿流程也都懂了,便拍拍他的肩膀说:“那今天你盯全程,我还得做别的,慢慢地就得撤出来了。咱们多试几回,实在不行就改做别的花,总有做成的时候嘛。放宽心,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他强灌了一碗鸡汤给崔凉,重新设计实验,叫他把花泡进凉水里煮,重做了一瓶。   这回的闻着……也不像是栀子子香。   崔燮有过一回失败经验,不大敢相信他们俩的鼻子了,夜都没过就跑去客院,叫小崔启起来替自己闻闻。   崔启刚从通州送他爹回来,因听说大哥在家做香水,不敢打扰他,晚上一直在自己屋里描图。忽地见他一身香地闯进来,还以为他是洒了一身新制的香露,抽着鼻子闻了闻,喜道:“这香露真好闻,大哥果然想做什么都能做成了,连那外国的香还不是一气儿就蒸出来了?要恭喜大哥了。”   崔燮摆了摆手:“哪儿就成了,这外国的东西且难做着了……”可恨他当初是个彻头彻尾的文科生,会考一结束就把化学都还给老师了,不然现在哪儿这么费劲呢!   他把花露递给崔启,说:“我跟他小凉哥身上都是香的,闻不出花露什么味儿,你闻闻香不香。”   他避到房里,崔启拿着香露出去,到风口吹了吹身上的香气,然后拔开瓶上木塞,仔细地闻了闻。   咦……怎么不香?   他左闻又闻,又找水洗了洗鼻子,最终不得不承认——他那天纵奇才、无所不能的大哥也有做不好的东西。   他在院儿外蹲了半天,才起身回去告诉崔燮这个噩耗。却不想崔燮并不大放在心上,还替他描了几笔图,只是摇了摇头:“做事哪儿有轻易就能成功的。大不了就自己洒,气味也不坏么。”   好几两银子的花儿蒸出来就成了苦水,别说卖出去,就连送人都送不掉了,他也甚觉可惜。可科学就是要投入的,不投哪儿来的收获呢?   就得想法儿从别处抢……赚钱供着它了!   崔燮打定主意,揣着花水回了房间。崔凉还在小厨房烧蒸馏水洗蒸甑,他便躲进书房里,取出中午买的药材,拿出笔墨、颜料,照着炮制好的切片药材画下精细写实图,在旁标出名称、口感,整理成一本药材图鉴。   气味……这个时候就不能计较了。   画好的图文自动在脑海中生成PDF,如此一来,将来就是手边没有药品,他也能对着脑内文档辨认药材,不容易露馅了。   香肥皂做起来比花露简单的多。他对着有名字的药材,辨认出崔庭送来的药材,在各纸包上标上名字,按量称出来。   小凉哥在厨房满头香烟地蒸花露,从栀子蒸到玫瑰,从鲜花蒸到干花,从水蒸又试到酒蒸……他就叫崔良栋找几个大小伙子替他研出药粉,自己关上门用小风炉熬糖水,神神秘秘地捣咕那崇祯年的宫廷配方香皂。   配好的药材再掺上一斤半的皂角粉,拿熬得稠稠的红糖水搓成大蜜丸子就行。他又是个习武的人,手劲儿大,搓出来的皂团儿比外头卖的都结实浑圆,亮晃晃光莹莹的,然后亲手串上线挂到檐下晾干。   待那香肥皂晾得干透,手感和外头卖的差不多了,崔燮就先拿它洗了一回手。   宫廷香皂的味道果然比外头卖的好,洗后也不会染出一盆白色的浑汤子。或许是因为搁了美白药的关系,他仿佛觉着手都白了一丝丝——这个药效必须要写进宣传稿里!   但市面上到处都是圆团团的香皂团儿,这种搓成团儿的外形太普通,显不出他们宫庭香皂的高级来。崔燮试用几回,确定它用着舒服又不易泡散,可以拿出去卖了,便把制好的给家里人各送了一丸,又叫了崔启过来,让他去找雕版匠人刻个几模子。   有长方的、有正方的、有月饼形的,也都只要月饼大小,四周雕上凹凸的细纹,就像精巧的点心模子似的。他按着香皂画了线条较粗的简笔美人图,要他们在内面上雕成阴刻图形。   那些匠人刻惯了阳刻花纹的,阴刻的自是容易到了极点。崔启看了一眼便笑道:“这样的东西,一两天也就得了。大哥放心,我盯着办这事儿,必定叫他们做得又快又好。”   崔燮笑道:“不是点心模子,是香肥皂的模子,不一样的模子里搁上不一样的肥皂。回头我再画几张美人图,叫他们印出彩纸包这肥皂,再搭上相衬的锡皂盒,不就是个像模像样的上等货色了?” 第105章   崔燮投入了极大的热情在花水事业上。   六分银子一斤的栀子花, 连蒸带泡, 足足折腾进了几十斤,岂止小院里, 他们左右邻居家出门都带着香风。   做出的花水味道也不算太差, 虽是闻着青涩沉闷, 细品品倒也没什么不好的味道,他就当男士香水洒了。剩下那几瓶一时用不了, 放着又怕腐坏了, 还叫人买了冰堆到地窖里,倒方便了厨下做点心的, 省得日日出去买冰冰牛奶。   连他给陆举人交的功课, 都写的是:“月下蒸栀子, 明朝满院香。金甑倾碎雪,玉露结轻霜。入口初疑涩,沾衣更觉凉。花开能几日,未若萃清芳。”   这首诗可比他写的思亲诗有进益了。   先是句子节奏就灵巧跳脱不少:首联出句以二一二节奏开头, 对句则是二二一的节拍。尾联出句用了个问句, 声调自然拔起, 自问自答,又比单纯叙述到底更有力。用字也一改从前只用平上去三声,少用入声之病,句中“月”“结”“玉”“入”“觉”“若”皆是入声,首尾联都有三音轮转,声韵错落有致。   诗中起句平易又生动, 对句工整,尾句结得有力有情,比他那文章改成似的思父诗高明了许多。   陆先生也是让栀子香熏了几天的,看着他的诗就闻到满鼻子香气,极有代入感。看罢了诗便夸赞道:“今日之诗竟是首真诗,不再似前头那样拼摘文字,凑韵凑句的劣作了!就按这个写,要有真情才算诗!”   他托着诗句看了又看,叹道:“实在比你那首思父诗做得好。进境这般快,我固知你是有天份的!”   那倒未必是有天份,可能是他跟崔参议感情太差,光克制着别写出首“送瘟神”来就耗了不少心力,哪儿还能写出什么感情来?   崔燮想是这么想,却不敢说,便附和着陆举人说:“学生这些日子也是常常揣摩先生所讲的东西,记在心里,写时便注意了些。只是没注意入声字又用得略多了,总不能三声均衡。”   陆举人本想再敲打敲打他,不意这个学生挺能做自我批评,丝毫不因作诗有进步,受了先生表扬而自满。因见他这么谦虚上进,陆先生便不再挑毛病,倒是鼓励了他几句:“这回作的已算是不错了。只消你记着诗格,练个一年半载的,就能放开手任意写了。”   崔燮受他的教诲,回去又做了两首志学、侍亲的诗。虽没有十分的情感,却从史书里摘了几个典故化用到诗中,显得诗文厚重了不少。陆先生又指点了几处不足,叫他化用典故时用词再精简些,别因辞害意,可也别因意害辞,把诗写成了古文。   反正陆先生就在家里住着,崔燮也不用攒多少功课再请他指点,什么时候灵感来了,写出一首半首的便去请他指点。他的诗作进步的倒快:最初时一首诗改个七八回还读着别别扭扭的,恨不能推倒了重写;写了几篇后就熟悉了韵部格律。内容暂不提,至少不必边写边背格律,自己心里想出的句子就是合辙押韵的,只需再精炼字句而已。   他虽是学着诗,倒也没太影响作文。   约摸是那些诗本身就不风流轻盈,像文章多过像诗的缘故,他写散句议论时的手感也还像写议论文,论点、论据、论证清晰地在脑中列着,层层递进。只是写到八比出句、对句时,作诗的平仄四声规律就偶尔冒出来,引得他不由自主地斟酌着想把“上”“去”“入”三声间隔着用。   幸好他还没作诗作入迷,自己意识到后就有意克制,以免在这上面花费太多时间,影响写文的速度。   但这种讲究格律的手法终究是在文章里留了痕迹,监里的博士、助教都是专家,月考时见了他的新卷子,一眼就看出来了。   林监丞见他的文句略合音律,还以为他是听了自己的话,回家钻研了《曲律》,一面判卷一面跟几个同房的助教说:“这个卷子断乎是崔和衷的,我看他议论的口气就认出来了。他果然听了我劝导,精校了文章,你看这两句‘民安矣,犹若阽于危也;道盛矣,犹若阻于岸也’四声流转,如按管弦,颇有韵味。”   哪个老师不爱听话的学生!   林监丞爱的方式,就是叫人把他的卷子工工整整抄了,接着贴在学堂外供人欣赏。   崔燮已经有过一回进了国学就想化身黄花鱼,溜边儿走的经验。这回再听到同学远远喊着“崔和衷”的名字,已然淡定许多,连面也不遮,穿辟雍走彝伦堂,在花树掩映下轻松如意地进了学堂。   同窗们纷纷恭喜他再度上榜,张斋长仿佛与有荣焉地说:“我看和衷与费解元的文章也在伯仲之间,年纪还小他一岁,可说咱们北直隶的神童也不输与南边儿的神童嘛。”   同窗们都是北方人,往年总叫南人打压,自有一股不服输的心气儿,都笑着应和:“正是!都说南方多才子,待三年后春闱,那些南监的举子进京时,倒可推崔和衷与他们比比!”   他们敢吹,崔燮可没那么大脸敢认,连忙摆了摆手:“我哪里算什么神童,都是各位兄长抬爱,若比真才实学,我却比不过前辈们。”   众人正想劝他别那么客套,他却起身拱了拱手,十分恳切地说:“愚弟读书日短,懂的甚少,正有事要请兄长们帮助了!”   众人纷纷笑道:“岂敢岂敢,和衷但有所问,我们自必尽力解答。”   崔燮微微垂眸,说道:“本不该拿这等闲事劳动各位,只是小弟思来想去,平生认得的人中,没有比这国学中更英材济济的,若不求助兄长们,又能求谁呢?”   他便把居安斋七夕日要办选美赛,会上要请人评诗公证,选三国第一美人之事说了。   几位监生原以为他是有什么学问上的东西要问人,不想竟是为了这事,眼里顿时冒出几丈长的精光,抻长了身子问道:“果真是七夕会上请人?要请多少?我们可是这们些人,都去得了么……”   崔燮道:“只怕到投票时诗文太多,评委看得眼累,所以想多请几位。若是到时候票少,兄长们便公推几人作评委,剩下的他们店铺也安排了茶水点心,就当是去看看七夕夜会不好么?”   好!起码能白玩儿一趟,要是能当上评委就更风光。   众人纷纷答应,还给他出主意,要替他请监里文名最盛的几位监生,和那对江西来的费氏叔侄。崔燮一一谢过他们的好意,记了要去的人数,回去好叫居安斋准备特邀嘉宾的席位和吃食。   张斋长看了他一眼,特地问道:“若是我们又带了家眷去,可有地方坐?”   堂中也有几个有亲眷想去的,跟着凑到他面前问这些。崔燮拊掌道:“我回头到那家主人说说,他们自然会设彩棚,叫妇女孩儿在棚内坐的。投票都是白日投,晚上咱们多去些人,宵禁前足以把第一美人评出来了。”   五美大会既然能办起来,周围的香皂也得趁热度出一批了。   小崔启前些日子就给他送来了五种梨木刻的模子,里头雕着服饰不同的简笔美人。崔燮按着模子内刻的香皂大小,打了五张比皂体稍小、与香皂外廓一样的画框,可着画框画了五张美人图给他们。   正方形的有两份,一张大乔、一张小乔。老版三国里的大乔并不是出名的演员,崔燮有些不记得了,索性改画成许晴。两人都是同一时代的美人,名字又相似,他自己画的时候有一种很微妙的趣味。   做《三国》广告时,为了符合书里内容,二乔多是穿孝衣,画包装可不能画白的,不然读者嫌晦气,怕是不肯买的。所以书里反倒画成了两张婚礼的艳妆,大乔微微低头,盖头半垂在额上,端庄温婉;小乔微侧着脸向上看,目中含笑,像是正在听周瑜说话。   两种香皂本身也有点区别——大乔代言的是在方子里添了牛骨髓的润肤皂,小乔代言的是添了生蜜的锁水皂。   貂蝉用的则是圆形皂模,包装画成了双手合什的拜月之姿,添上冰片、薄荷,制成清凉皂。   孙夫人和甄夫人用的都是长条形模具,人体可以画完全。甄氏上的是洛神赋的造型,凌波微步,身姿楚楚;孙夫人则怀抱阿斗,添了个求子的意头。两位夫人都是差点儿当上皇后的,所以包装的肥皂也和那三人的方子不同,是慈禧用过的加味香肥皂。   但那香肥皂里方子里足足搁了三斤檀香,一斤檀香要五钱五分银子,比旁的香贵出二十倍去!崔燮算了算成本太高,怕卖不动,便把檀香抹掉二斤半,皂角粉按比例减少,改制了个轻奢版的“神女玉容皂”。   两样方子试出来后都交给了崔庭,叫脂粉铺的伙计赶工试制,给计件工资。那群伙计原听说要加班时都是一副半死不活的神气,听见能得钱,顿时就有了动力,散工之后也肯合药面合到半夜。   崔庭写月度报告写得心花怒放,看着那一排排上工时间,准知道自己的月报表能得公子满意,稳稳压过绸缎铺的崔金枝了。   崔燮一面叫他们赶工,一面流水地给书斋下了订单和预付款,叫他们多做皂模,加紧印包装纸。   计掌柜收着钱还要劝他:“都是咱们家的买卖,先记帐就是了,公子可别亏了家里的用度。”   手心手背都是肉,哪儿有亏了这家补那家的?何况脂粉铺实际是属于崔家,只要崔参议回来,整个儿权力就都要移回他手上,书店才是他自己的,没的用自己的产业贴补别人的财产。   他边看着新送来的月报表边说:“你们这边儿人手不足,纸也贵,索性送去迁安叫那些老匠人斟酌着印。反正这个不比书,印得稍差些客人也不计较的。”   计掌柜问道:“那可要描个大图张挂在他们店外?咱们卖书开店公子都给画一张,这卖皂的倒也不必你费心,我店里正好有描图的匠人。”   计掌柜成长的很快嘛,这就懂得推新产品要先出代言人海报了!   他欣然点头,让人把包装图描成跨页大小的贴在店外招牌上。转念又想到:“不然再刻几个极小的模子印出各式小肥皂,我这边正式卖新品前,买三国的就随着书赠一块,纸上写上不同皂名叫他们试用着。若有人问,你就说咱们两家关系好,我先前已经同窗说了此事,七夕大会又要请他们来点评文章,这点关系倒不需瞒着。”   提到七夕大会,计掌柜也不由想起当初《联芳录》第一美人选举的盛况,脸上浮现出又骄傲又期待的神色——这回他们是在京里办,要能叫京城这些见惯场面的权贵看着也新鲜的,自然要比在他们县里的更盛大、更张扬,他可预备已久了!   到了第十三卷 《六才子版三国》正式出版的日子,新方的美容皂也晾成一批,跟着书一同出售了。   五种香皂扣了不同模子,外面包上印美人的厚纸,还送一套亮锡肥皂盒,精细无比。店外大板子贴出招贴画,图旁用墨色笔写下不同香皂的名字,打出了“古法汉方宫廷皂”“海外仙方玉容皂”的招牌。   汉方宫廷皂卖四钱银子一块,海外仙方皂卖到八钱。每块肥皂重四两,就都是檀香末合成的都不值一钱五分银子。   许多客人一面唾弃着胭粉铺过度包装,香皂不值钱,卖的纯是彩纸,却又忍不住掏钱集齐五种包装。他们家里的女眷们用了皂,却能感觉得到这种肥皂里搁的都是真材实料的药品,不添面粉,洗后肌肤细白滑腻,香气长留,自己也仿佛能洗成画上的美人儿,自然要回购。   脂粉铺与书斋两家联动,互推产品,又一块儿炒热五美大选,闹得倒跟个节庆似的。不少书生甚至跑到脂粉铺,问包肥皂的纸能不能也题上诗当作票投,却是都被婉拒了,只好悻悻地去买画笺。   崔燮那坚持不懈的花露还没什么进境,制皂事业倒是高歌猛进,索性也把重点转到了香皂上。   过了五月栀子就渐渐少了,他在院儿里倒晒了不少干花。原是为了继续蒸露的,如今对花露略有些心冷,看着那晒好的干栀子,觉得味道不错,又想起花瓣也能入皂,索性碾了几两,合进药料和皂粉里试做成肥皂,倒也香气清雅,比蒸花露省心多了。   他自己试用了几回,觉着泡了水也没有陈腐味儿,反倒比那些浓烈复杂的合香香皂更好闻,便用点心模子磕出好看的圆块儿,晒干后一半儿自家用,另一半儿用素笺裹好,送去了谢府。   谢瑛很快叫人还了一封书笺、几色内造点心回来。笺上谢了他的香皂,又说七夕那天散值不会太早,恐怕晚上才能去居安斋的三国五美会给他家捧场,先在此预祝他们那大选办得顺利了。   嗳……他初七白天也要上学,其实也只能晚上去啊。 第106章   七月初七清早, 崔燮就卷了件新制的雪白直身塞到书包底下, 乘牛车去上学。临行时忽又想起冰窖里藏着许多一直没用过的青草味香水,稍清淡些, 像是男人用的香, 便去拿了一瓶。   拿了也不立刻就涂上, 怕叫满院蒸花的香气染了,只用布厚厚地包住瓶子, 夹在那卷新衣裳里。   这一天白天是居安斋宣传兼投票大会, 他坐在学斋里都有点心神不宁,总想着那边办得如何。幸而初七是背书的日子, 他的经书章句又背得牢牢的, 闭着眼也能一字不错地背出来, 并没劳教官当场拉下去打。   也不只他一个人分心,不少同窗上课时都有些晕陶陶的,倒是课间逼问他怎么投票时格外精神。   崔燮看看天色,估计五美的扮演者正在唱曲儿拉票。他却怕同窗们上课分心, 不敢告诉他们, 只说:“天黑之后才是最精彩的, 咱们错过的其实也不多。”   因这场第一美人大选的计票时间在晚上,必定是过了宵禁的,他们索性包了城外一位姓黄的商人家的园子。几亩地的大园林足够人随意折腾,还有几处轩敞的院子供他们搭彩棚和高台表演,园里自建着客房,可供评委们和参与晚会的真爱粉过夜。   只晚上要在城外住一宿, 明天早上开了城门再回来,也不耽搁人上工上学。   同窗们心里有了盼头,暂时放过了他,又陷入了对晚上大选的想象。崔燮同样在期盼中过了一上午,中午便去向助教请了假。谢助教十分爽快地应道:“今日是七夕佳节,你是要陪伴家人吧?只管去,我又不是那等不近人情的老学究。”   唉,也不是什么佳人……他们现在就还当普通朋友处着呢……   崔燮自己心思不正,把助教好好儿的话都解歪了。直到听见他说“我今儿也得早些回去陪老母幼弟”,才知道是自己想多了,教官问的是他要不要回去陪家人。   若是他思想再纯洁一点儿,就不至于想成这个了……崔燮惭愧地低下头,一口吞了个虾仁烧麦。   这一天过的,竟似度日如年般艰难。   好容易敲了散堂的铜钹,二十七名要去当评委的同窗便即收拾了东西,流水地往讲诵簿上签了字,簇拥着崔燮就往外走。   诚义堂外,他们从率性堂请来的七位才子也在那里等着了。   举子们比生员还爱风流,都兴致勃勃地看着他们,也有些腼腆的,觉着参加这种带些风月性质的大会不好,还左右看了看先生在不在。不过这种也是假羞涩,真正不好意思的下学就回家了,都不跟他们看选美的去。   有人问道:“多谢崔案首相邀,我们也写了诗投票的,这也可以评诗么?”   崔燮说:“也是可以的,但那诗是要几位评审同时给分的,最高打十分,最低打一分。题诗的算作专家票,分数与普通读者的票数不同时计,他们斋里另有一套算法。”   他简单解释了评分规则:专家票每首诗的平均分除以十算票数。而正式评分前还有一次淘汰,请这些监生们共同动手,先挑出那些胡乱拼凑、错讹过多、诗不成诗的,剿袭古人的,文不对题的……都算作废票,不计入票数。   最后算票数时,专家票占30%权重,观众投票占70%,合起来才是总票数——套卡的价格毕竟是比书便宜,算票时也不能跟那贵价的相齐平。   当然,他策划里是这么计票的,跟这些九章算术都懒得学的同窗却便不解释权重、比例之类,只单说了说评分规则。   虽然麻烦了些,不过这些监生都是为凑热闹来的,听说不只用才子,连自己这些捱贡上来的老酸儒也能评分,心里都更兴奋。那位小费解元的叔父还特地问了一句:“我家子充既然也能充作评委,崔案首可与我们同做评判么?”   崔燮笑道:“我不大会作诗,也不擅评,可不敢耽搁了人家的正事。那里若忙起来恐怕没空吃饭了,不如各位朋友先同我找个地方用了晚膳……”   张斋长立刻说:“我家妻儿先就去那里等我了,我得趁着天亮接她们回城。我也不用吃东西,他们应当会为我备下。”   一名脾气直些的举人也说:“要吃饭什么时候不能吃,咱们都是奔着大会去的,赶紧去那里才是正经!”   崔燮道:“那居安斋的少东倒也叫人准备了些吃的,园外也该有小贩叫卖,各位若不嫌弃……”   不嫌弃不嫌弃,赶紧去吧,他们都等了一白天了!   监生们跟学正请这一晚上假也不容易,为的就是赶紧去看美人评选,谁有心思想着吃什么饭呢。三十几人浩浩荡荡地出了门,登上崔家人雇来的六辆大车,朝城外黄家的静和园驶去。   还没到那园子,远远地就听见鼓角声从风中送来。还正是太阳高挂的时候,静和园门外就已挂满了印有三国人物的六角宫灯:有美人灯、英雄灯、帝王灯、奔马灯、楼台灯、走马灯……   门口更立着五位美人的等身描图,正是居安斋柜里挂的那几张,如今却是大大方方地贴在门口任人观赏。而要进那园子的人,只消拿出可当选票的封皮、画笺让门口的伙计验一验便可,不收任何费用。   崔燮连票都不带,他是刷脸的。   排着队等待进园子的粉丝看他下来说了几句话,便要带几辆大车进去,忍不住嚷闹起来:“怎么他能先进去?他不就是个穷酸书生吗,我是都督佥事府王家的人,替主人家来排队的,凭什么不许我们先进!”   一时排队的人多有怨言。   都是花了钱的,凭什么他们得辛辛苦苦在这儿排着长队,那个书生下来说几句话,就能带着几大车的人先进?   县里请来的老皂役和当地里甲维持秩序,将他们客客气气地劝住,两个检票的伙计陪着笑说:“那些是从国学请来评诗的评委,不是客人。咱们晚上除了要评三国第一美人儿,还要评第一美人诗呢。这评诗的人进不去,一晚上评不出诗作高下,不得少个热闹看了?”   还要当众评诗?不是当票投进去一计数就算了?   这可是风雅的热闹。那些题了诗的书生们先就不闹了,只是不大放心他们的学问,拐弯抹角儿地问那些评委是什么人。不投诗笺票的却不耐烦地说:“那诗有什么好的,之乎者也的,谁听的懂啊。”   伙计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那诗可不是单念着听的,还要请人配了曲子清唱,岂有没意思的道理?”   念诗没意思,听曲儿哪能没意思?这两天可有好几处戏曲班子、妓女家都说受了他家的请,要给他家站台、唱曲子,说的都还似十分荣耀的,这又如何叫他们这些常往来的客人不对这场大会暗生兴趣?   何况从这园子外围就能看的画上佳人,听的风中清曲,都是寻常少见的。就是不在意谁是那画里第一美人儿的,也叫这场热闹勾得愿意花些银子来看看。   待排队进了园子,热闹就更多了。   园子里花木茏葱,沿路安排了许多家小吃摊子,冷的浆水、奶茶、蒸烤点心、冰碗、鲜果、酥酪、油酥泡螺,热的有汤面、馒头、烧饼、蒸饺儿、羊杂汤……家家都用大桶盛着净水,家什洗得闪闪发亮,脏水也有专人提走,连地面都收拾的干干净净的,叫人累了就能歇下。   还有雇来的当地觅汉穿梭人群间,提着小篮送凉水,凡是进来的客人都白给一竹筒井水镇得凉凉的栀子、茉莉糖水,免得他们转的口渴。   四面花圃里开着当季的鲜花,间植其间的树木上都缠着细绳,高高挂着灯笼。花圃间大片的空场里搭了四座彩棚,棚上糊着彩纸丝帛装饰,里面建成个小小的展馆,每个展馆里各写一位美人的故事,唯有江东二乔共占一座展馆。   展馆外有人卖貂蝉吃过的酥酪,甄氏睡过的玉石凉枕,二乔爱用的栀子子花香皂,孙夫人带过的排草梳……买东西就送编得精致的小提篮,叫客人不致于两手拿不下。   进了彩棚展馆里,更跟进了现代的纪念馆一样:进门先见着一墙的大头像、半身像、单人像,画像旁张挂着写有她们故事的传说大幅字纸。棚子中央摆着小杌,杌上用漆盘托着和这些传说中美人相关的物品——当然不是外头那种纪念品,而是精致的三国故事磁瓶、画像、铜塑、木雕。   每个画棚里还请的一两个女妓或小唱,坐在高台上,敲着牙板、拨着琵琶,给来参观的客人讲这些佳人和她们背后男人的传说故事。   女客和孩子则又单设了一个院子,房里贴画了五位佳人画像,请了女先儿讲书。出入服侍的都是当地雇的民妇,吃用也由妇人送进来,女客们虽不能跟男客一般逛满四个展馆进来,也能待的舒舒服服的。   从彩棚里参观过来,园子中央又有个主人家搭的戏台子,从上午起就有戏班子装扮起来唱三国的套曲。   貂蝉有《锦云堂暗定连环计》《董卓戏貂蝉》《关大王月下斩貂蝉》,小乔有《周公瑾得志娶小乔》《东吴小乔哭周瑜》,甄氏有戏曲《甄皇后》,都是成本的戏。孙夫人在《两军师隔江斗计》里却只露了一小面,和刘备有段洞房戏,剩下大乔更是没戏唱到她。可若就三家连环唱戏,剩下两家不露面,到投票时必是一边倒地投票,竞争不够激烈。   崔燮充分发挥了“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的精神,早在评比的大方略后就叫计掌柜派人找了几个话本的书生和戏班子老板,叫他们照曲改词,把《两军师隔江斗计》里诸葛、周瑜斗计的戏份删了不少,添上《王璨登楼》的部分情节,加了个东吴太后解说对刘备的期许,把孙尚香嫁给刘备的大团圆戏;又把《周瑜得志娶小乔》改成了《孙策得志娶大乔》。   戏曲内容不提,至少演这几位美人儿的旦角都是按他图上画的装扮,一眼就能看出与画中哪位佳人对应。上台时还用螺黛画了浓浓的外眼线,两颊涂朱,显出明眉大眼,粉嫩肌肤,远看着都似画儿中人般明艳。   有这么美貌的演员在,客人都能原谅他们曲词的敷衍了。   唱曲声远远传到评委所在的房子里,听得那些监生们心痒痒的,手里拿着诗,心却已飘到了歌台,连冰凉的奶茶都唤不回他们的心神。   一名正提笔往诗上画竖的监生叹道:“还是秀峰兄有远见,竟把妻儿接来了,进门可不就要去看望妻子,不用看这些歪诗了?”   另一人却读到了首好的,不赞成地说:“淘尽黄沙始见金,咱们今晚若能评出首好的三国诗,岂不也能成就一桩美事,比看什么美人儿更用意思。”   海选老师最辛苦,崔燮这个看了多少年选秀节目的人自然是心知肚明,打眼色叫崔启准备吃的。   崔启立刻退出去,叫侍者端来时新果子、腌腊鱼肉、酥炸的麻雀给评委们开胃。却不敢叫他们喝蒸的烧酒,只给了些低度黄酒、果酒,又一叠声地要人去烧正菜,叫他们吃饱了再评。   众监生也不好意思再抱怨了,谢了他一声,他便伶俐地说:“这时候外头游人多,到处都在排队,其实也看不出什么来。不如相公人们先吃些东西,再晚点儿有许多客人就要回城了,小的再带相公们清清净净地去园子里转。”   他年纪又小,脸长得又圆团团的讨喜,倒有几个年长的监生替他可惜:“这么个聪明孩子倒宜读书呢,做买卖可惜了的。”   崔启微笑着听了这些,并不说什么,只替他们斟酒布菜。崔燮叫他坐下来喝杯酒,也是把他引荐向这些监生,他就乖乖地敬酒,叫了一串叔伯。   正喝得畅快,张斋长忽从园子里过来向他们辞行了。   众生要出门相送,张峦进来喝了两杯,客气地说:“我家女眷还在外头,不能久坐,须得赶在宵禁前接她们回家。各位同窗也别跟我客气,我只跟你们借一借崔和衷这半个主人,替我们一家引路。”   崔燮也不好推辞,随着朝众人拱了拱手:“那我就先送张斋长回去了,各位兄长只管放宽心与崔少东说话,他并不是个俗人。我不久便回来相陪诸位。”   监生们道:“正是,我们也等着你领我们看那些彩棚,你紧着些回来!”   崔燮实际上也不认得园子里的路,出门看见有送水的在,便拦住他引路。张斋长却摆了摆手,叫那人离开:“不用他,我已转着这园子的路了。特地叫你出来倒是为了叫我夫人夸你一句——这园子里竟叫他们布置的这样森严!我还以为你只是在院里搭些彩棚供女眷们坐着看呢。”   张夫人就在不远处静立着看着他们。她身边拖着二子一女,带着个衣着素净的妈妈和几个小丫头。女眷头上都戴着面幕,看不出容貌;两个男孩儿倒是露着脸,大的也就十岁出头的样子,小的还只八、九岁,长得都有些像张斋长,白嫩嫩的倒是挺好看。   听到张峦的话,张夫人也上前一步,福了福身温柔地说:“今日园会多谢崔公子招待了。”   崔燮连忙还了一礼:“也没我什么事,我不过是打了声招呼,不敢当嫂夫人大礼。那居安斋虽是我家从前用过的人开的,但他们办这事也都是他们的巧思,我一个没出过门的书生懂的什么?我今日也是头一次在台下看戏呢……”   惭愧,他以前都是隔着电视看的。   张峦笑了笑:“谦虚什么,反正是你家使出来的人,别人家的仆人怎么弄不成这样?我都转了一遍,你这园子里真样样新鲜,若哪天休沐时也能弄就好了。”   那就得等明年了。他倒是有个计划,等《六才子批三国》出完了,再办一次三国主题园游会。   他一时没答话,张峦也不等着他答话,只叫三个孩子:“这位是父亲的同窗,咱们河北的小三元崔案首,快来见过崔案首!”   那大女儿微微福身,低低叫了声“崔案首”,两个男孩也是读了书的人,知道礼仪,举起手来拜了一拜。   崔燮忙还了半礼,从身上摸了摸,也没摸出什么可给人的东西,便道:“我与张兄情同手足,原本该给令郎、令爱些礼物的。只是现下身上没有东西,只好拿这园子里有的凑数了。”   他朝守在房门口的小厮转去,招手叫他过来说话。他身边的廊下正开着几株盆栽的夹竹桃,花瓣雪白淡雅,清瘦可怜。他招手叫那小厮的时候,花枝就伸到手边极近处,几乎叫衣袖拂着。   就在挥手时,他忽觉脖子后肉皮微紧,仿佛有什么人在身后偷窥他似的,便下意识转身看去,衣袖带风,袖口和长袍下摆兜带起一道利落的弧线,从空中缓缓跌落下。   不远处那枝夹竹桃受风力一激,颤颤地掉下一瓣白花,落在他深蓝的监生袍袖上,又缓缓滑落到地上。   花瓣一触即落,和方才那种如芒在背的感觉一般,轻飘飘地消失了。   他回过头只见张斋长一家都在看他,眼中似有关切之意。可这家人都是文人仕女,又怎么能盯得他神经紧张?   他摇了摇头,歉然道:“忽然觉着颈后有东西落上,动作大了些。张斋长,嫂夫人,你们带着令郎、令千金出去时,就从门外卖书的人那儿拿两套新书和画笺回去吧。他们家也是送我的,你们不要客气。”   张斋长笑道:“这是人家的书,你倒拿着借花献佛了。这我可不认,哪怕是你亲手写的仿书也比这个强吧?罢了,今日你送不出礼物,我却能送你一个,我说好了要替你寻的女先生——”   他指了指队中衣装素淡的妇人:“宋先生要先看你这个主人家一眼,才肯去教令妹,拙荆便带她来了。”   崔燮朝她点点头,叫了声:“宋先生。”   宋先生福了福身,冷清地说:“听说今日园会是贵府旧人办的,小女于此已领略了贵府办事、管束下人的规模,再看了公子的人物,更能看出令妹的品性。若公子不弃,我明日便去贵府。” 第107章   送别张斋长一家后, 崔燮也回到评委待的小楼吃了饭。那些监生们吃的比他早, 也没什么心思放在这上,凑合着吃饱了就接着海选评诗, 时不时还有人挑出好的, 或是差得太突出的念念给同窗开心。   投书封票的大户们搞刷票, 这些书生题个诗竟也搞刷票:有人连投了十几张甄宓笺,题的都是同一首诗;有人把五位佳人的票投了个遍, 也只给写了一首咏美人的诗, 跟五美都靠不上;还有人投了不在榜的何太后和伏皇后……   废票都刷下去后,正式的评分却不是在这里评, 而是要请十位才学最佳的“导师”到园子里登台评分, 当场算票数。   如此, 只要选出导师来,剩下的人就可以随意游玩去了。七位举人请来就是来当“导师”的,剩下三位导师由二十七名生员互推,选了寗举、王宸、李宗商三位喜欢诗词, 素有才名的。本来崔燮是半个主人, 也当在备选之列, 可他的诗词还在起步阶段,点评不出什么好差来,便主动放弃了,只愿在下面当个观众。   那些不用当评委的监生便朝他伸出了友谊的小手:“和衷跟我们一起去逛逛园子,大伙儿一起走也热闹。”   崔燮笑着摇了摇头:“你们也说了,我是半个主人, 当然不能跟客人一样只顾自己游玩。待会儿天黑了就要上灯烛了,这园子里花木茏葱,禁不得火,我想趁天还亮到处看一趟。”   崔启领着评委和导师们去逛园子,崔燮叫伙计找个看园子的人来,带自己看看园里的消防物品,转转灯火密集的地方,和少人注意的僻静处。   园子的主人黄商人一家今日也在,听说他这个帮着操持大会的人要逛园子,正好借机会来见见他,套个交情。黄家的大公子亲带着几个看园子的老仆,引他看了那些自家布置的水缸、水桶、唧筒、麻搭等物,还带他去水渠、湖畔、假山洞子之类背净的地方查看值班的安保人员。   黄公子得意地说:“我家的园子当初也是倾了一家之力造成的,京里不少贵官勋戚也曾来游逛过。若不是有崔公子的面子,崔少东和计掌柜又把这次花魁……选美会夸得天上有地下无,我爹也不肯借园子。”   崔燮谢了他一声,黄公子摆了摆手:“哪里当得起公子这声谢。倒是我们家占的便宜多此,这大会办得有意思,多有达官贵人来玩,我家脸上也有光彩。往后世人说起黄家的静和园,就是出过三国第一美人的名园,还是抬了园子的身价哩。”   崔燮听个“达官贵人”,便下意识问道:“大公子知道今晚来的客人中有锦衣卫的人没有?”   黄公子脚步微滞,脸上得意的神情顿时僵住了,摆着手说:“那岂是咱们议论的!”   前些年东西厂闹得人心惶惶,动辙就是抄灭的大案,当官儿的都不知什么时候叫人拉走,商人更是跟风中细草一样弱势。如今两厂的大珰都才倒了没一二年,他那怕厂卫的心还没缓过来呢,听着“锦衣卫”三个字就心颤。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过来,又压着嗓子问:“这三国的选美会应当没什么犯忌的地方,要锦衣卫的大人们来查探的吧?”   不……他就想问问有没有锦衣卫下班过来放松的而已。   如今天色已经有些发黄了,等不到天黑就是一更三点的宵禁时刻,要是来参加晚上总决选的话,这时候就应该已经出朝阳门了。   他老想着这个,心就有点儿散,黄公子也失了游兴,匆匆陪他转罢彩棚、戏楼,送他回到评委室外便告辞离去。   小阁里空空荡荡,评委和导师们如今正在逛园子。他们巡查时路过看见,那队伍刚从甄宓馆出来,后面二乔和孙夫人的恐怕还得排一阵子。左右这会儿没人进来,崔燮就关了窗户,拴上房门,悄悄翻开书包拿出衣裳来换。   同学们都穿着监生服色过来,就他偷偷备了亮色的新衣,有点儿不好意思,换完出去可不能叫他们见着了。   崔燮偷偷摸摸地取出衣裳,展平了又嫌团出了褶子,还自己喷了几口水,从小风炉上拿热水壶熨平了。那直身也是他叫裁缝特制的,并非宽宽大大的形制,而是在背后竖着拿了两道弧形竖褶,将腰掐细了些,腰线提高,束起宽宽的衣带,穿起来腰高腿长,就比平常的衣裳显高。   袖口倒是做得宽宽大大的,衣料软薄,只薄薄的上了一层浆,举动时大袖飘飘,就有些魏晋风度。他心思一动,从桌上找了几张废诗笺叠成扇形,拿纸扇上下挥动,甩着大袖体验魏晋名士的感觉。体验了一会儿,忽然想起自己还有瓶男士香水没擦,连忙拿出来包得紧紧的布卷儿,拆了封倒花露来抹。   早说要擦这花水,却是因为院子里太香,一直没擦过,直到今天才拆封,搞的倒好像专门为了今天存着香似的。   崔燮摇了摇头,暗笑自己想的太多,往手心倒了些香水。   那瓶塞拔开后,空中便隐隐涌动着一股栀子香,但他自己这些日子天天睡在花香里,鼻子不大灵,也不敢确信,就想先倒点出来闻闻。但刚倒出不多,房门忽然被人重重地撞了几下,有人在外头大喊:“大公子,到了,马上就到了,快出来看!”   谁到了?   崔燮一抖手,大半瓶花水就洒到手上,顺着袖子吃了半胳膊,还有一片洒在大腿上,幸亏是穿着白衣,看着不大明显。并不浓烈却实实在在的甘醇香气就这么散了出来,满身、满屋都是栀子花的味道,闻得他又惊喜又头疼——   做了这么久的花水,终于做好了一瓶,当然是好事,可它怎么就偏偏在自己要用淡雅香水的时候好了……   还洒了一身!   他犹豫着要不要把衣裳换回来,可门外叫声越急,那香水也吃进了中衣里,换外衣也不管用了。他想着外面又敞阔又都是鲜花,香风暗送,也不大显出他这身儿来,咬咬牙就去开了门,问道:“谁来了?”   敲门的伙计见惯了他穿青袍,蓦然见个满身香气的白衣人出来,险些认不出他来,定了定神才说:“是上灯的时辰到了,正式表演马上要开始了,公子还不快出去?”   分明是节目要开场了,你说的跟来人了似的干什么?崔燮心里有点儿说不出的失望,嗳了一声:“我就过去……不用带路,这园子我都逛过来了,自己去吧。”   他把花水收到袖囊里,问伙计要了把真正的折扇,用力扇着袖子和衣摆,朝门外走去。   外面的天色已是彻底暗下来了。路两旁的树上都用铜丝勾吊着宫灯,照得整个园子明亮如昼。弦歌从中央的大戏台里传出来,台上却不点灯,只有院中灯火照出极幽暗的轮廓,又从那片幽暗中传来细细的歌吹声。   园子里安排了座椅,依着客人投票对象分了五大区,又按白天记的投票数分了远近请客人就坐。凡想坐到前排的真爱粉,还可以现场买票投进去,买个好座位。   座中有许多托着饮子、点心的小贩穿插着来榨最后一波钱,还有园子主家的仆人来卖鲜花,供客人们丢上台打赏佳人。此时台上琴曲奏到急处,一支清婉动人的曲儿已响了起来,唱的是应景的七夕小曲儿。   一曲唱罢,歌台四角灯光忽有灯光亮起,照出乐人作飞天打扮,手拂琵琶、弦子、月琴,按檀板的身影,很快又暗了下去。一队丫鬟打扮的少女提灯从台角转出,簇拥到戏台当中,照出一座比人还高的纸阁。阁上四面都画着个真人般大小,双掌合什,亭亭拜月的明艳美人。   头一个登场的,自然是书里最早出现的貂蝉。   台下一片叫好声迭响,那些投了貂蝉票的风流客抓着手里的鲜花便往台上扔。在这样幽咽的曲子和灯光衬托下,虽是看的画中人,却似比真的美女更新鲜有趣似的。   但那些灯火又一盏盏地灭了,仅余最后一点微光,叫提灯人遮着,消失在纸阁后。   台下游客觉着了解了他的套路,便又坐回位子上等着下一个美女出场。但那灯火就在他们放松心神,不注意戏台时又亮了起来,灯光从纸阁里透出,照出一个和画上人姿势相同的黑色剪影。   四面纸阁忽地散开,露出中央一个窈窕的身影,手中捧着一团月光似的圆灯笼。灯光下看美人,自是掩尽了一切瑕疵,只能看到她脸上浓艳的妆容,和画中佳人一般无二。身后灯光渐起,照出一群侍女提灯围绕在貂蝉身后,捧着她走到舞台一端站住。   灯火重新落下,貂蝉朝台下嫣然一笑,吹熄明月灯,隐入黑暗中。   这表演才真正惊艳,不同俗流!   堂下的观众已经不分支持哪位美人儿的,都涌到戏台前,把手中鲜花扔向那一角。崔燮正叫人群卡在路中间,连忙抓紧新衣裳,按住头巾,生怕叫人挤坏了。   他倒着走不方便,又没空处转身,险险叫那些人挤倒了,下意识身后往旁边抓了抓,却是巧之又巧地抓住了一双手。   一双格外稳定有力的,武人的手。   那手抓着他朝外轻轻一拽,另一只手在他腋下扶住,就把他稳稳当当放在座席间窄窄的空处。那股淡淡的栀子香似叫风从衣间吹上来,暗香浮动,将这片窄小的位子与喧嚷的人群隔开。   崔燮抬头看着扶住自己的人,笑着说:“方才我找了半天,竟没看见谢兄在这里。”   谢瑛放开他,自然地说:“怕是叫人影挡了脸。天色暗,你的眼睛又不如我这练过眼神儿的人亮,也难免看不清。之前其实我倒也在东边那院外看见过你一眼,但因我是陪同僚过来的,又见你那里有客人,不方便过去打招呼,倒叫你想着找我了。”   他穿了一身新做青缎曳撒,也是崔燮给设计的那款式,衬得身材越发高挑风流,就是在灯光下显得颜色微暗,不像穿红的白的那么打眼。   崔燮看着台下的客人似要回来,沉吟道:“既是你的同僚在,那我就先回去吧,咱们有话去家里再说。你在这边好好玩,我叫人送些吃的来。”   谢瑛松开抓着他的手,却又走上一步,任细细的栀子香在两人之间渐渐浓腻,低声道:“他们现在哪里顾得上吃东西,更顾不上回来找我。拘束在座位上也没趣,何如找个有古树怪石的地方,远远听着风里送来的清音,看着灯火里的人影,更有雅趣?”   崔燮是刚转遍了园子的,听他说得风雅,心里一动,说道:“其实从这院子出去有个荷塘,临着这里不远就个高些的水阁,应当也能看清戏台侧面。剩下四位佳人出场也似貂蝉差不多的,谢兄若不嫌离得远看不清,我带你去那边转转?”   他们从座位间穿到后头,出了大门,便是一片明亮又空旷的花园。园子东侧挖出宽敞的湖面,池中白芙渠花苞半合,与水面上高高低低的荷叶、小莲蓬一同随风摇动。临池建着朱漆绿顶的重檐水阁,底下由木柱托着高高出水,阁上几乎有二层小楼高。水阁外缘侧挂着灯笼,阁中却没点灯,旁边仍有当值的人来回走动巡视。   崔燮跟他们打了招呼,从阁外摘了两盏灯,和谢瑛各提一盏,沿着短桥登了上去。   两人将灯笼挂在窗边,倚窗远眺戏台。这里其实看不见什么,两人却都不再提这事,只倚在窗边随意看风景。阁下水声间夹杂着正院传来的细细弦板歌吹,送来一曲清亮的七夕小令——   西风欲转偏着,弦管音牵,鼓乐声和。   彩饰楼台,光流花树,欲接银河。   想天上冷清欢会少,盼人间赏心乐事多。   此意如何?有个人共,踏遍笙歌。   作者有话要说: 《双调·折桂令》   曲子难写死了,我以为比诗随便,很简单,真写上才知道,脑子都是空的,什么都想不出来 第108章   那些小唱唱的都是北音, 字正腔圆, 词句听得真真切切的。谢瑛倚着窗棂侧耳听着,慢慢念出曲词, 念完后又重复了最后一句:“若得有个人时时相伴身边, 岂不远胜这一年才一度的鹊桥相会?”   宫灯悬在头顶, 照得谢瑛微凹的眼窝里深深一片阴影。他看着窗外,眼中闪动着细碎水光, 像底下荷塘碎波般明亮。   那双眼虽然没在看人, 但眼中那种极度明亮锋芒的光彩却让崔燮回忆起下午落在身上的目光。他想起谢瑛说下午撞见过他,慢慢从窗户这头挪过去, 半侧过身问:“谢兄之前看见我, 是不是在东跨院小楼外头, 我正和一家人说话呢?”   他当时没看见谢瑛,大约是他们就在门口晃了一下就走了?   谢瑛道:“似乎就是那时吧。你当时不是在折花?那是南边儿来的夹竹桃,花叶都有些小毒,我本想提醒你一下, 只是后来看你转过身来, 没再动手, 就罢了。”   折花?   崔燮仔细回忆了一下当时的场景,笑道:“不是,我是招手叫人呢。当时因张斋长带了孩子来,我想给她们几个些见面礼,结果摸摸身上什么都没带,就想叫个人过来领路, 带他们到门口书摊上拿些书和画笺回去。”   谢瑛“哦”了一声,笑道:“当时你穿的监生服色,晚上忽然换了这么身白的,我也险些没认出来。”他大大方方地打量着那件直身,特别在腰带处多看了几眼,说:“白的也挺好看的,而且衬得你高挑了许多。你衣上是熏的栀子香?比外头卖的栀子合香要香的多,我那时还在座席里就闻见了。”   是不是太香,呛鼻子了?   崔燮举起袖子闻了闻,不好意思地说:“原本不想弄那么香的,就是刚才换衣服时不小心把花露洒袖子里了。”他其实倒没觉着多香,不过洒的花露看着就多,说不定真的香到呛人了。   他从怀里掏出花露的瓶子,说:“这是我家里自己蒸的,之前闻着不怎么香,有点青草味,我觉着清清淡淡,像男子用的东西,才拿过来的。谁想到在家放了几天,它倒香起来了。”   谢瑛从他手上接过那个微温的瓷瓶,打开来低头闻了闻,忽然抬眼看着他问:“这花水都洒到你袖子里了?洒了不少吧。”   崔燮撇了撇嘴:“岂止,连下摆上都洒了一片,幸亏衣裳是白的,不显湿,不然都不能穿着它出来。”   谢瑛看着他托起的衣摆,手微微伸出去,半途中又收了回来,摇着头笑道:“我带了件替换的衣裳,你在这里坐着,我一会儿就回来。”   “不用,我还有监生服……”崔燮刚要拦他,谢瑛便已从窗户里一跃而出,落到阁外回廊上,手里不知何时取下了那盏灯笼,渐汇入外面灯火洪流中。   内院送来的小唱声又幽幽响起,该是轮到大乔出场了。崔燮是连京句都听不出字的,没有谢瑛在旁转译,这些模糊的曲子终究听不出什么趣味,看大明这些灯火也不像本地人那么新鲜。他趴在窗口看了会儿水塘,实在无聊,忽然想起自己里衣都是香的,谢瑛给他拿外衣来换了,香还要从里头渗出来,索性洗洗的好。   他是个说干就干的性子,晚些谢瑛回来的时候,便发现水阁里没人了。   那阁子四面开窗,极其通透,崔燮又是来观景的,不至于躲在角落里不叫人看见,所以说人应当是已经走了。   难道是有人过来找他?   谢瑛心里霎时间有些失落,又有些庆幸自己方才不在——他是跟着那么多同窗来的,若叫人撞见他和自己在水阁单独相会,又算什么呢?   他在心底极轻地笑了一声,提着包衣裳的包袱,仍朝水阁走去。   崔燮人虽已不在那里,地方却还是个赏景听曲的好地方,比人挨人的戏台下强多了。他也无意再回去看选美,宁可在这清静地方多歇歇。   然而走到近处,他忽然听到一阵不太自然的水声。低头看去,便见一大团白色缩在接着水面的低矮木板上,岸仔细看看上面还顶着个黑色的脑袋,正哗啦啦的弄水。空中凉风吹过,那团白东西还打了个颤,分明就是个人蹲在那里洗东西。   谢瑛脚步微顿,低低叫了声:“崔燮?”   他这回顾不上叫贤弟,也没想起叫公子,直接呼了他的名字,地上那个硕大的白团儿慢慢长起来,挂着淋淋漓漓的水滴转过身,果然正是崔燮。   他左半身的中衣脱下来,洗得一个袖子都是湿的;那件白直身的腰带也解了,外衣像斗篷似的搭在身上,下摆也拧成了麻花。   谢瑛的目光在他赤着的手臂和小半个胸膛上一触即走,看得不甚清楚。只模糊觉着那肌肤比月光更冷,手臂上沾的水珠也莹亮似星光,但他的身材竟不似一般书生那样干巴巴的瘦弱,而是肌骨匀称,柔韧结实,一看就是常练武的人。   他稍稍转头避让开那道白色身影,随口问道:“你这是做什么呢?”   崔燮拧了把袖子,把直身扯起来挂到一旁树枝上,像是做坏事叫老师逮着了似的,尴尬地说:“你这么快就回来啦。我这不是因为中衣吃满了花水,想洗洗去去味儿吗?没想到你这么快,我还以为我能洗完呢……”   能洗完也晾不干啊!   谢瑛简直想拉过他来数落一顿,可看着他那副像是叫他吓着的模样,又有些想笑,只看着树上白衣拧得发皱的下摆,叹道:“我要是不来,你就打算湿着穿这中衣?如今已经是七月了,晚上风凉,不怕受寒吗?”   崔燮拧干袖子,过去给他摸摸:“我手劲儿大,拧得干干的,有风也不凉。”   刚从洗衣机里甩出来也就这效果了。   谢瑛只看见他的手臂伸到自己面前,手上缠着一条拧得皱巴巴的衣袖,终于伸手摸了一下——摸了一下他冰凉的手臂,低声问道:“冷不冷?这样的湿衣裳不能穿,你先穿我的中衣……我毕竟是习武的人,身体比你好。”   他的手果然十分热,崔燮光着膀子洗衣裳也吹了些风,叫他的手在腕上摸了摸,连上臂胸前都觉着燥热,唯有心口微微发凉。   他摸着自己的心口,有些哀伤地想:他果然不是前世那个笔直笔直的直男了。   谢瑛见他捂着胸口重重叹气,也不懂这世上还有什么LGBT,什么性心理问题,以为他心口闷,喘不上气来,连忙把他拢在怀里,推开他的手替他揉了揉。   那包新衣裳也叫扔在地上,暂无人顾。   崔燮只觉得胸前暖烘烘的,别的什么一股真气贯注气海的感觉都是没有的,可见真实历史线上的武功没有武侠小说里写的那么厉害。他也没分心想这个想太久,转眼就醒过神来,抓着谢瑛的手,抬起脸看他的眼,又叹了口气,说:“我心口没事,谢兄,我只是在想……”   在想他已经不直了,在想他这个基佬跟直男的友谊还能不能保持下去。   谢瑛便要放开他,把手抽回去,他下意识又抓了一把,紧紧盯着谢瑛,眼明如星,那些复杂的念头却说不出口。   谢瑛也垂眼望着他,叫了一声:“崔贤弟。”   他的声音在夜风中意外地低沉,像带着几分压抑的郁气。崔燮一下子就把人权、X解放扔到脑后,放开了他的直男朋友的手,手足无措地解释道:“我、我就是一时手快,没反应过来,我不是有意……”   “崔燮。”谢瑛眯起眼凝视着他,的右手仍按在他胸前,手指微颤,呼吸也见粗重,头压下来,鼻尖几乎抵在他鼻尖上,呼吸就拂在他唇间,压抑地说:“……别再闹我了。”   他猛地放开崔燮,转身就走。崔燮想追上去抓他,又叫地下那团衣裳绊了一下,再站起来眼看着他就走远了。   他们俩之间腿长与步幅差得都大,恐怕越追越追不上,要喊又怕把巡逻的人喊来,怎么想怎么没希望。但越是紧急关头反而越能激发人的潜能,崔燮脑中一片空白,本能地把披着的外套扯下来,飞快地打了两个结,团成个衣裳团,重重地朝谢瑛背后砸去。   谢瑛叫他砸个正着,踉呛了一步,忍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就见他连身上的中衣都扒下来了,正揪着两端系起来,像是又要拿来砸人的样子。那身上什么也没穿,若把这件再扔了,就得光着回去了。   谢瑛实不想他这么大胆子,连忙转身,一路小跑地到他身边喝斥道:“别扔,你怎么这么胡闹!”   崔燮刚给衣裳打了一个结,还没系死,见他回来,便拿手拎着说:“你要不回来,我还待扔一个。谢兄,咱们有点儿误会,我不能让你话都不说就跑了——   “你一个锦衣卫千户,五品官人,我不过是个监生,你真要讨厌了我,我连你家大门都进不去,我敢让你这么走了吗?”   谢瑛走到他面前,看着他在星光烛照下像是发着光的身体,不禁半掩着眼睛说:“你先把衣裳穿上。”   崔燮拎着袖子,甩着那衣裳说:“你离我太远,我怕你再跑了,我现脱衣裳砸你来不及。”   谢瑛皱着眉上去,扯过系成一团的中衣,三两下解开给他披在身上,站定了说:“我站在这儿听你说,你把衣裳系好了。”   崔燮拿手勾着衣襟裹在身上,看着他运了一会儿气才说:“谢兄,我不是那样的人。”   谢瑛脸色微白,闭了闭眼,恨不能立刻转身离开这尴尬的地方,离开这个总是无意识招惹他,又似什么都不懂的人。   但他不能走,甚至不能堵住耳朵,只能听他接着说:“你知道,我是个读书人,我是斯文体面的人,讲道理的……”   是啊。他们读书人要讲体面,所以今晚这些事都是他的误会,他们以后还只是两个略有交情的锦衣卫和监生。   谢瑛已想到了将来如何远远避开他,如何粉饰太平,却蓦地听到一句惊人之语传进耳朵里:“我虽然对你有点儿不算朋友之义的想法,但也只在心里想想,不会对你做什么的。就是想做,我也打不过你是不是?我只希望你以后还能让我登门,让我送你些东西,不要把我当成觊觎你的坏人防备……”   他的声音并不高,甚至连园心传来的曲子都比这些话更响亮些。可听在谢瑛耳朵里,却是字字句句都如黄钟大吕,有碎金玉屑坠地之声,惊得他呼吸都哽在了喉间。   崔燮说完话才想起来,自己还跟个流氓一样坦胸露怀,没什么说服力,连忙把衣裳裹紧了,环着胸看着他。   这回轮到谢瑛满腹心绪说不出话了,他看着一旁的河塘,许久也只说了句:“你还小……”   男人最不能忍的就是这话了,崔燮虽然知道他指的是自己年纪小,也得辩解一句:“我都成丁了,要是个不读书的平常百姓,就要给朝廷服劳役了。就是现在,我也是一家之主,顶门立户的大人,哪里小?”   他也就是生理年龄小,活过的年月没准儿还比谢瑛长呢。   谢瑛叫他那么逼人的紧盯着,心跳渐快,忍不住又想合上那双逼人的眼。崔燮微微踮脚,仰脸把眼睛错开,双唇迎上了他的掌心,极轻地亲了一下,或者说,只是用唇尖蹭了一下。   “我顶多也就这样,不会得寸进尺的。”   温热的气息喷到了谢瑛掌心里。他的手像烫着一样微微颤动,最终却没挪开,而是就这么贴着崔燮微启的嘴唇转动,指尖缓缓滑到那柔软干燥的唇瓣上,忍不住摩挲几下,压抑着声音说:“外衣落在地下了,你先拿来穿上,别冻着。这里人多……有什么事到家再说。” 第109章   谢瑛给他准备的衣裳是一件粗看并不打眼的青色直身, 有类国子监的监生服, 但衣服上暗绣着同色的锦云、宫灯,叫灯火照着就反射出不同的光彩。   那身衣裳居然很可他的体。不是他新做的白衣那种可体法, 而是跟他平常穿的衣裳差不多, 宽宽松松, 活动方便又不累赘。他想问问谢瑛怎么有他的尺码,忽又想起来几次去谢府时都曾穿过谢瑛的旧衣裳, 还带过一包回来, 自己的衣裳也叫人收去过几次……   莫不是那时谢家的人就记了他的尺码?谢兄这个人,真贴心啊!   他提着灯笼上上下下照了照衣裳, 笑得眼弯起来, 平常看着那么正直的脸上竟挤出了一点儿奸诈的气息, 满身兴奋又得意的气息遮都遮不住。他里衣是湿的,索性没穿,连同自家做的雪白外衣一道团成个球,往包袱里一塞就不管了。   谢瑛在一旁挡着湖上来的凉风, 看着他抬手时露出的光滑手臂, 皱眉问他冷不冷, 晚上下榻在哪里,说着就要送他回房。   崔燮换了新衣裳,谢瑛又没拒绝他的告白,四舍五入也就算交上了男朋友,哪里舍得就这么回房去?他还恨不得到处招摇招摇,就是不好叫他们俩的朋友撞见, 起码也得在没人的地方多逛两趟吧?   他捋了捋袖子说:“衣裳又不薄,我也是天天锻炼的人,火力壮,咱们再多玩玩吧。平常谢兄有公干,我也得上学,难得有机会出来这么一趟——”   谢瑛忽然绷直身子看向园中,低声道:“有人来了。”   有人来了怕什么,他们又没干着什么!崔燮坦坦荡荡,直着腰杆朝那边看了看,果然见树影后分辨出一个模糊的身影,手提灯笼,拎着个食盒慢悠悠地朝这边走过来。   走得近了才看出来,那人正是跟着崔源和计掌柜从迁安来的一个张伙计,见了他们便殷勤地笑着说:“方才听看园子的人说,公子带朋友来这边休息,小的便叫人准备了些热茶、点心带来,晚上水边风凉,公子和这位官人吃些东西暖暖身。”   崔燮拢着袖子,点了点头:“你把东西放进水阁里就行,这边儿夜景不错,也听得见院里的曲子,我们还待坐一会儿。大会现在怎么样了,客人们还喜欢么?”   张伙计笑道:“客人们都喜欢极了!五位美人儿从纸屏里露出来的时候都是满堂彩,唱的曲儿也好听,比那热热闹闹的大戏都勾人呢。小的在旁伺候时听见几个客人说,平常他们都是听武戏的,从不爱这些咿咿呀呀的文戏,今儿却听得要上瘾了……”   他们回到水阁里,张伙计一面说一面把食盒摆在桌上,捧出两杯热腾腾的奶茶,几样新出炉的烧麦、蒸饺,还有两碗浓油赤酱的鳝丝面。   大晚上的,果然还是热汤面最合胃口。   崔燮看着食盒,似听不听的,伙计却只管眉花眼笑地说着院里的表演:“现在五位美人儿都出场了,站在台上赛着跳舞呢:貂蝉捧月亮灯,甄夫人拖彩帛,大乔小乔执扇对舞,孙夫人舞的是剑,个个都像天上的仙女儿一样!少东家正盯着人卖最后一轮票,等这轮票投完了,就该导师上场评美人诗了,公子不带这位爷去看看?”   张伙计说着话已摆完了点心,就拎着食盒偷眼看谢瑛。   他衣着虽和别的公子没什么不同,却有一身英武风流气质,和他们公子站在一起也不失色。他心下觉着这个人不是普通人物,就恨不能对方看看自家办的这场盛会,见识见识公子的才具和他们底下人办事的本事。   他那点儿小心思岂瞒得过谢瑛的眼。   不过这大会办得是新鲜,之前若不是嫌那院里人多眼杂,不方便说话,谢瑛也是愿意多坐坐的。如今崔燮都跟他挑明了,往后少不得来往说话,也不必非得珍惜眼前这点独处的工夫,过去看看也好。   他远远看着那院子,微笑着说:“劳你取个斗篷、披风来,我们吃完就过去。”   张伙计先看了崔燮一眼,见他点头便立刻转身离去,很快捎了两件斗篷过来。   两人刚在水阁里吃了面,浑身发热,再捧上一杯热奶茶暖手,也不怕凉风吹着了。谢瑛自己倒不用添衣裳,看着崔燮披了斗篷,便拎起那包衣裳叫他同行。   崔燮抢不过他,摇着头说:“那还不如叫张伙计带回去,回头送我家去就是了。”   谢瑛笑着扫了他一眼:“让人家看见你连中衣都脱了?虽是你家里的人,也不大合适吧?”   若是在别人面前,崔燮总得跟书斋划清一下界线,在他面前就不用搞这些虚的了,捧着奶茶筒嘿嘿地笑着:“不要紧,这衣裳都团成球了,我就说失足踩进水里弄湿的,也没人会多心。”   谢瑛拎着包袱往前走,远远看见人了,便和崔燮拉开几步,进院子里后也不去座位,而是随意选了个角落站着看。   崔燮跟着进去,想过去给他介绍介绍舞台安排,谢瑛却低声说:“你过去吧,这是你家的大事,总要亲自盯着点儿。我在这里又清净,你若没事在外头待着,我也能看见。”   也是,众目睽睽之下,就是站在一起又能做什么?中元节去了他家再说吧。   崔燮笑道:“那我先过去看看。其实这事从头到尾都有小启哥盯,用不着我什么。”   台上五位佳人正在斗舞。因没有干冰轰托气氛,舞台周遭就摆了一排香炉,燃着荔枝壳、橡子壳、梨皮、甘蔗渣合的穷四合香。烟气袅袅蒸腾,如云蒸雾笼,满院皆香,将几位舞者衬托得像天上仙人一般。   台边挂了三国五美的大幅画像,像前摆着红漆的木制投票箱,旁边摆了长桌卖票,供疯狂粉丝最后砸一轮钱。   投票到了最后,场中乐歌声渐低,有侍女打伴的人撑着长竿摘下戏台后方挂的灯笼。五位佳人渐舞渐退,渐隐入黑暗,丝竹声也断断续续,显出几分凄清感。最后金鼓一响,舞台彻底寂静下去,唯有香烟未断,在烛光夜色下随风散去。   台下观众人忽生出几分美人逝去的忧伤,恨不能也唱两声曲子,作首诗,诉诉这种郁塞于心的情绪。   而此时,台上竟传来了一片极乱的动静,还有男子交谈,和之前舞乐间那种几乎感觉不到动静的布置完全不同。   这些说话声并不清晰,却将人从忧思中稍稍拉了出来。客人们愕然朝台上看着,才发现收拾戏台的下人把原本围着美人的画屏连成一排推到外侧,里面摆了桌椅。因灯光不明,只能看出一排桌椅相连,后面坐满了戴方巾的人,却数不清是几个。   那些美人儿光明正大地站在人前,几个男人倒挡在画屏后了,却不知是什么怪毛病。   客人正纳闷,中间两扇画屏忽然向两侧移开几分,扮作貂蝉的佳人从中走出,到香烟间站住,朝众人福了福身:“妾,貂蝉也,为大汉皇祚不惜委身董卓、吕布,为司徒王允行连环计离间二人,诛杀董贼。不想千古之下,仍有才子诗人为妾作诗,怜妾身世,赞妾义行。妾亦何敢不报,因请十位隐士才子作‘导师’,评选佳文。”   台下那些投了诗的书生顿时兴奋起来,高声问道:“那些导师又是什么人?凭什么叫作导师,他们评的一定公正么?”   貂蝉盈盈笑道:“那些亦是怜爱妾身与几位妹妹的才子,既与诸位才子同心,评诗又岂得不公正?若哪位公子的诗得这十位导师评为第一,我们这些薄命女子也无别的相赠,只得将小像一幅,请公子带回家玩赏。”   她微笑着转身,回眸看了台下一眼,脚下如踏云而行般流利地退走了。   屏后又响起一道微带清朗沉静,微带少年感的声音:“我等已粗理诸位才子的投票,凡文字拙劣、一诗多投、与所投人物不匹配的诗,皆已淘汰。留下的佳作将由众位美人一一念出,由十位导师共同打分,取平均分公示于众,请诸位静听。”   充当主持人的,自然就是崔燮。   他本来只想上台看看导师们准备的如何,看完就走,谁想导师们太热情,说第一次上场有点儿怵阵,非要他陪陪不可。崔燮也无可如何,就把主持工作接了部分过来,先站在画屏后宣布规则,给那些初次登台的同窗作个示范。   ——画屏却不能拉开。   他们都是国子学在读的学生,寻常连门都不能出的,毕竟不如外头的书生、举子随便。跑这儿来当个评选第一美人的导师,叫教官们知道了可不好听。   谢瑛倚在座席后一株古松旁,将包袱随手挂在矮枝上,看着屏上隐约投出的人影。那人头戴方巾,身穿直裰,仿佛就是个最普通的读书人。可在他眼里,无论那道影子的高矮身材、声音谈吐、一举一动,都活似就在眼前,没隔着屏风和这么远的距离似的。   他甚至单听声音,就能知道崔燮在台上神色如何,是怎么挺胸抬头、正经严肃地说出这些话的。   崔燮倒说的不多,只介绍了评分规则,到诗词部分就是由五位佳人各念各的,导师们当场评分,去掉一个最高分、去掉一个最低分取平均值。有几名伙计在画屏外挂了大片的白麻布,上头分别写了五美的名字,东侧画正字计真爱贵价票,西侧随着屏内的声音计专家诗词票。   票数最初是一样疯狂上升的,但因五位佳人的人气毕竟不同,很快拉开了差距。底下的观众看着美人们票数飙升,心率和血压也跟着票数一起往上蹿,呼喊着自己心爱美人的名字,恨不能跳上台去替他们画票数。   而在白布蒙上后,崔燮就从后台溜出来,低着头悄悄溜到院子后面,谢瑛进门时站的地方。烛火不够明亮,那身青衣也不如白衣裳好找,他离开座席区后便顺着小径左看右看地慢慢找。   在绕过一片古树后,崔燮忽闻到幽幽的栀子香随风而来。转头望去,却见一包衣裳悬在树枝间,树下倚着个姿态随意懒散的人,手里摆弄着那个盛花水的小瓷瓶,正放在鼻间轻嗅。   那人抬起眼来看着他,温柔地笑了笑,整片树荫都像被那笑容照亮了,清晰进印进了他的眼睛里。崔燮的心也轻飘飘的,不知哪儿来的那么多多巴胺涌上大脑,不由自主地看着那里露出个笑容。 第110章   崔燮跟谢瑛躲在院子角落里悄悄研究香水, 台上的评委们却是尽职尽责地评诗打分, 取了平均分计算票数。   明代文人大都爱写诗,这种诗词票不只是为了省钱, 也是个炫技扬名的机会, 所以用心写的也真不少。专家票经过海选淘汰还剩一百多张, 光念也得念一阵子。真爱票统计出来的更早,那边诗还没念完, 这边就出了总票数, 足有一千八百余张:貂蝉、小乔都有四百五十上下,咬得紧紧的;甄氏有近四百票, 孙尚香落得稍远一些, 只三百张;垫底的却是大乔。   毕竟在历史和演义里, 大乔都只是一个单薄的影子,连自己的杂剧、评话都没有,单看图许晴也没能艳压那四位女演员,终究是无力回天。   真爱票看不出差距, 就得靠专家票了。观众们都深恨自己带钱带少了, 不能多刷几张票把佳人捧上去, 此时就只能看那些文人才子给不给力了。全院数百双目光就都紧紧盯着台上,数百双耳朵也都竖起来,听着评委打出的分数。   轮到自己支持的美人,就盼着评委多打几分,不是自己最爱的,就恨不能她少得几分。   得失心一起, 这么无聊的念诗、评分环节就似比赌牌还揪心。一群连格律平仄都不懂的人听着评委报出的分数,心随分动,不觉手舞足蹈,口沫横飞,在下面喊乱:   “这首好,这是妙句!”   “好什么好,听都听不懂!哪个诗人说写诗要写到老太太都能听懂的才是好诗呢!”   “呸,你懂什么诗!这句‘寒夜露湿绡衣重’就是比‘争奈文王爱新人’好!”   ……   还有作者听着自己的诗叫导师打了低分,也要振臂一挥,高呼评委评分不合理,选诗有黑幕。   评委们淡定地在后头评着分,一首诗一首诗地念下去,任谁在下头闹腾都不理。几位扮成佳人的姐儿可没那么淡定,扒着屏风朝外头偷看,战战兢兢地问:“他们可不会打上来吧?”   在那群人真的闹大之前,一只手便从人群中伸出来,按住了领头喊闹之人的肩膀,用力拍了一记。   那人难得有一呼百应的机会,正高喊着导师不公,要上去为自己的诗和诗中美人争个公道回来,却被人狠狠一拍拍得险些喘不过气来。急的他捂着肩、跳着脚儿,回头叫道:“谁!为何拍我!”   他回头看去,却是个不认识的年轻人,长得风流俊俏,脸上笑容淡淡,也没什么特别的威严。可一见着那人的目光,他就莫名觉得喉咙发堵,好像个看见蛇的青蛙,话都说不出来了。   那人像是碰了什么脏东西似地拍了拍手,笑道:“今晚有不少贵宾在此,为的是欣赏美人,评出当今第一才子。为你一人闹事,若惊扰了台下尊客,唐突了千古佳人,你可怎么承担的起?”   他的声音并未刻意提高,但因中气十足,仍是清清楚楚地从人群中透出来。   书生强撑着问:“你是谁?”   他低下头看着腰间,腰带上挂着锦囊,里面有“锦衣卫千户”的牌子,只是不值得在这里拿出来罢了。他只淡淡看着书生问道:“刚才导师评了‘我思美人思无量’的咏二乔诗一个三分,你才闹起来的,我没看错吧?那诗是你作的?你人也在此,诗也在此,本地衙役皂隶就在院中待命,你是待老老实实待着,还是闹起来叫人捆进大兴县?”   那书生一下哑了声音,周围还有几个喊着不怕的,要为他力争。人群后忽又有个年轻人的声音响起,朗朗道:“诸位既然能为诗作好坏力争,肯定也是才子。可若你们为了‘我思美人思无量,东风不见空怅望。若使二乔先遇我,不嫁孙郎与周郎。’这样的诗和评委吵闹,明日传到京里,各位还有面目当读书人么?”   “他、他写的是这首……”   那群刚才还群情激愤的年轻人知道了领头的是这么个货色,实不敢再出声。那些不懂作诗的武人、商户都哄笑起来,满院紧张的气氛一下子松懈下来。   那些领头闹的书生听他叫嘲得那么狠,转头再想想自己的大作,仿佛也不是个叫人高声念出来能挣脸的水准,连忙捂上脸散进人群里。   台上的女妓们终于敢出来,倚在栏边提灯照向人群,娇声应和:“多谢公子为我等平息此事?请上来受奴一礼,方才那等乱,吓煞奴家了。”   “我等姐妹一向和气,却怎能叫官人们为了我们伤了和气……”   只是谢、崔二人早没入了人群里。他们有意低调,衣裳颜色又暗,连周围的人都没注意二人到哪儿去了。   那些叫美人提灯照着的人早都忘了自己在争什么,更不管找人,都争到台下露脸,连声附和:“不错不错,就是几首酸诗么?那诗占的票数也不多,吵着那一票不到半票的分数,何如早多花些钱正经买书给美人儿们投票!”   一场混乱消弥于无形,十位尽心尽力的评委也总算计出了票数:小乔计三十六票,甄后三十票,貂蝉二十三票,大乔十八票,孙夫人十五票。平均分里带十分之几的零头都四舍五入,不记入票数了。   大乔的专家票数多,却是沾了二乔常在诗里并提的光,凡有咏二乔的,最终成绩算出来都是姐妹平分的。甄氏算是一人对打江东二乔,还能有这成绩,全仗曹思王的《洛神赋》刷足了文人的好感。   成绩都算出来后,最终赢家还属小乔,之后甄氏、貂蝉、孙夫人、大乔。而排名最高的诗作却是咏甄氏的,作者只写了个别号“水西先生”。   次后书坊伙计又将计票的幕布撤下,换上新的白布,崔启从画屏后钻了出来,在上面依次抄了“水西先生”“澄堂居士”“宛平谢氏”“含珠山人”“书间闲人”这几个名号,在下面又题了他们作的诗。   他也跟着陆先生正经练过几天书画,写的字虽不极好,依他这个商人身份,却已是相当不错了。   底下也有人赞了他几声,他脸色微红,幸好在灯光下看不下出来,紧张地抓着笔朝台下说:“这五位诗人便是今日诗会的五魁,敝店将把所咏佳人画像赠予他。哪位若在的,请带上能证明自己身份的印鉴之类到外院接待处领取,若无鉴证,也可当场作诗一首以自证。今日未来的,明天小店将把诗挂在居安斋外,等着诗人上门来取。”   众人左张右顾,都盼着有人当场上去领,好叫他们看一把热闹。   这热闹果然还就来了,人群后面便有几人高喊:“开门,我家公子就是书间闲人!那张大乔的美人图是我们公子的了!”   人群分开,都借着台边灯光看向那人,恨不能将这个抢走美人的家伙刻进心里。那人穿着大红收腰曳撒,腰带都扣到肋条上了,衣摆撑得阔阔的,昂首挺胸,用折扇半掩面庞,只露出一副浓眉大眼,二十来岁年纪,即富且闲,羡煞众人。   他左右看了看羡妒交加的文人们,微露得意之色,含笑说:“本人虽没带印鉴来,却能自证——我给大乔连投了十七张票,其余四美投的还更多,除我之外,也没别的人这般投了吧?”   可惜重复投的不计票数,不然前二美的票数还能追得更惊险些。   舞台大门打开,先是香雾飘出,又从中袅袅婷婷地走出一名白衣佳人,正是大乔。走得近了,她眼周画的眼线和朱粉便看得更清楚些,可在夜色柔和下,倒不显太浓烈,只觉更妆容非同凡俗,更觉惊艳。   她满身香风,手托画轴交给那位公子,深深一福:“谢公子垂爱,愿公子勿忘妾身。”   大乔来去如风,只留下一幅画卷,地上几点缕空鞋底洒下的香粉,教人知道方才是真人来过。   那位“书间闲人”拿折扇敲着手掌,望着门洞叹道:“今日过后,这五位佳人真要身价百倍了。倒真想细看看剩下那几位是个什么模样,作诗赢得她们画像的又是谁。”   他叹息着走了,却没有下一个这么勇敢地当众取画的,叫看热闹的人十分失落。崔燮在后面看着他远去,叹道:“才子啊,不知是哪里人,以后或许能跟他同场科考吧?”   自己的积累还是不够啊……   崔燮摇了摇头,却见谢瑛在他身旁笑得肩头微颤,嘴角抿了又抿,才低声说:“那位实在不是什么才子,这诗十之八九是了花钱叫人买的。”   原来是叫人买的……看来枪手、代笔古已有之,也不太叫人惊讶。崔燮感叹了一声古人节操也不比现代人强到哪去,问道:“谢兄认得这位公子?”   谢瑛含笑看着他,眉眼弯弯地说:“岂止我认得,你也拐着弯认得——他是给你颁旌表的高公公的侄子高肃,见在锦衣卫挂个名儿,干领着俸禄的。”   崔燮顿时肃然起敬:“我进宫时,也多亏了高公公遣人预先提点。他既然喜欢画,不如我叫人送五张到他府上吧?”   谢瑛摇摇头:“不必,你不该认识他,贸然去了反惹人怀疑。何况这十两银子一副的东西,也不值得特特送一趟。”   这画若没印出那么多幅,倒也能借着新鲜要个高价,画得多了,也就是个俗物了。   崔燮反而要的就是“不值钱”,今日来园会的非富即贵,若只得那五张画,他们倒是能拍卖出一笔银子,可没买着的能高兴么?花了高价买的不会觉得不合算么?   这不是他们在迁安地界,借着五品郎中之子之名,背靠三品指挥使的大树就能安全无忧的时候了。这些贵人哪个不痛快了,小小的一个居安斋都扛不住。   此时因为没有新的才子上前领画,游人们也开始回转了。这场选美大会到此已然正式结束,众人在当地里甲引领下慢慢出场,想吃的还能再吃些宵夜,每人临行还能领一盏美人灯回去作纪念,也不算白跑一趟。   谢瑛远远见着几位同僚过来,便轻轻握了握崔燮的手,低声道:“我去找他们,叫人见着你我这样亲密毕竟不好。你也回去吧,别叫你同窗们起疑……”   他把灯笼和包袱塞给崔燮,转身离去。崔燮在花影里看着他走远了,逆着人流走到戏台里,等着和评委组一道回东院休息。   几位评委也顾不得问他哪儿去了,见面便笑呵呵地问:“那首咏孙夫人的诗,和衷可知道是谁作的么?”   啊?崔燮愣了愣,看屋里这几人不是激动的恨不能上台喊两声,就是强抑喜气,要装个矜持淡定,就猜到作者肯定是自己人。他看了一圈,只有费解元是真淡然,不会一开口就笑出来,又是见过几面的熟人,便上前问道:“要请教费解元,是何人所作了。”   费宏淡定的神色顿时打破了,眼神闪闪躲躲地往外看,低声问:“崔案首怎么猜到是我的?”   一名举子惊讶道:“真是神猜,你进来看这么几眼,就知道是费子充了?”   他叔叔费瑞笑道:“崔案首果然广博,竟连我们江西的含珠山都知道。”   崔案首……纯属是瞎猫碰上死耗子,这时候却不能说破,也装起高深莫测来,笑道:“恭喜费解元,快叫他们包起孙夫人的画像,叫令叔侄带走。”   费宏定了定神,朝他谢道:“其实是我该谢过崔案首。家叔近日要回乡一趟,想不到叔父回程前,我们还能一道做这个导师,见识这么热闹场面,往后回忆此事,也可稍排遣寂寞之意了。”   崔燮才知道费家这位叔叔要走,率性堂的学子们却都早知道了,提起来都有些留恋,约好了一会儿回客舍要先喝顿践行酒。   他们这里也热闹的差不多了,费瑞替侄子拿了该得的画,几个收拾东西就要回去,下方戏台大门忽又叫人敲响,有伙计下去开门引人进来,问清了他的身份,便在底下高声通报:“东家,貂蝉诗的作者,‘宛平谢氏’来取画了。”   崔燮忙叫人搬屏风挡住了导师们,留了一张桌子在外面供人登记,又叫扮貂蝉的小姐出面迎接。   领奖人上来之后本该先登记确认身份,但那位一开口,屏风后面的导师们顿时额头微微见汗,都不敢说话了——   那是他们诗经科助教谢经的声音!   谢助教倒没认出他们来,淡淡地问:“我没有印鉴,不过倒能当场作一首诗证明,各位导师可愿点评?”   不,不用作,他们都相信助教的品行,不是那冒名顶替之人! 第111章   主办人员崔某与十位导师、数名混回来玩的评委大气都不敢出, 静默地对着挂名主办崔启比划手势, 飞快地写字提示他出去礼送教官。   幸亏崔启机灵,当场压低声音, 沉着地在屏后说:“如今导师们都已回去了, 我们这里都是些收拾东西的工人、乐师, 也无法为先生点评。不过我观先生文彩精华,正气凛然, 不是骗取画作之人, 也不必验证身份,只须在外登记名号, 证明已取走挂画即可。”   他飞快地换了先前乐工留下的衣裳, 出去请谢助教稍坐, 又去另一间休息室请貂蝉来颁奖。   幸而那几位美人都喜欢今天的新打扮,还没舍得卸妆、更衣。那位扮成貂蝉的小姐很快转出来,手捧画卷,拖着长长的杂裾、飘带, 如神女般飘过给谢助教颁了奖。   谢助教稳重地, 客气地答谢一声, 接过画卷展开看了看,而后提笔在登记纸上笺了自己的名号,另写了一首大作,对屏后众人拱了拱手:“我另作了一首诗证明身份,若有人质疑,可将此诗给他看。”   他转身离去, “貂蝉”远送了几步,盯着他出了戏台大门才回来,敲敲屏风,含着几分笑意,俏皮地说:“那位公子走远了,导师们可以出来了。”   导师们的心终于安回腔子里,出去看了一眼谢先生的诗。因见那诗仍是咏古言志的,写的比咏美人的格调更高古,没暗藏着什么已经认出他们,等着秋后算帐的意思,更是心神俱定,纷纷夸赞起崔启处变不惊、临危不惧,救众人于水火:   “今日之事亏得崔少东家的反应快,及时出门拦住了助教,不然若咱们两下见了面,又当如何收场啊!”   “不错不错,方才多赖崔启小哥了。之前咱们在台上点评,前头隔了屏风,台下又埋着水缸,声音散出去后和平常的略有区别,不那么好认。可若在屋里这么一说话——”   “呵呵,咱们能认出教官,教官自然也能认出咱们了。”   “还是太大意了。今日居安斋办这么大的园游会,又不是那等朝廷名旨禁止官员出入之处,少不得有官员勋戚来,那得奖的也说不准是什么人呢。”   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监生们不敢再在戏台待着了,叫人看着院子里的游人确实都清了,便提灯下去,走角门回了东侧小院,叫了几坛酒来庆祝方才避过一劫,顺便给费解元的叔父送行。   转天毕竟不是休沐日,他们也不敢多喝,五更未到就赶紧从床上爬起来,坐上大车一路晃悠回国子监。到监里不仅没迟到,反而算是去得早的,消假时学正还冲他们赞许地点了点头。   初八这天又是会讲的日子:上午是祭酒邱大人的《大学》,下午是林监丞讲《诗》,他们只情听课、记笔记,倒不用担心被叫到上台讲解,精神稍差些也没甚要紧。   只是到抄笔记时,不少人揉着额头叹息:“什么时候居安斋能把你校改好的彩色笔记印出来就好了,省得咱们抄得这么辛苦,还不如你那份工整清楚。”   崔燮自己还恨不能带个彩色复印机一块儿穿过来呢,只呵呵一笑:“我倒也想叫他们印,可这是祭酒大人的讲义,咱们作学生的岂能私下印?”   ……   几道目光穿过教室隔墙,落向率性堂:“听说费举人是司业大人的族侄,如今又正跟着司业念书……”   万一他能跟老师说说,许他们私下传印笔记呢?哪怕印不成邱祭酒的,能印费司业的也是好的啊!好歹他们昨天一起评过诗,一起叫谢助教堵在屏风后面,险些被抓,也算有交情了。   反正崔燮是被抄、被印的那个,就没掺和这事,有点时间就抓紧补眠,起来接着听林监丞讲诗经的“兴”“观”“群”“怨”四情。   晚上回了家,崔燮就急召来崔启、计掌柜和店里的帐房算帐。   帐房的先从投入算起,在素笺上写下一样样投入道:“这两天租园子、雇人打扫、服侍、布置灯火、桌椅、彩帛装饰、请妓女、戏班、小唱、女先儿、说书先生、置衣装、打头面……共花了近三百两。我还当这笔钱投进去也赚不回什么,得咱们自掏腰包买个名声,却不想光租租客舍给游人,租摊位和灶头给那些卖吃食的,带卖些咱们家从庄里弄的鲜菜肉,自制的茶水、奶点心,就把本钱都赚回来了!”   之后便是崔启翻着投票簿报帐:“七月初开始预投,这七天的工夫,可说来买过咱们精装版三国的客人都来投遍了,才收着一千五三十余张书封票。晚间人都回城了,就只那么百十号游园的人,就又投了三百张,这就是近一千二百银子又入帐了……”   他叫帐面上这些数字震得直吸气,又有些纳闷地问:“这般好用的法子,公子怎么不叫他们白天就用?”   白天……美人的妆容不禁看哪。   崔燮笑了笑,摇头道:“你晚上也看了那五位美人出场的歌舞,若在白天,演得出这样惑人的气氛么?何况白天人虽多,却是看热闹的多,花钱的少,肯晚上留宿城外的才是有钱有闲的人。”   晚上能出城在别人家园子睡的,除了导师和评委们那样有人请客的,就都是常在脂粉丛里一掷千金的浪子,他们才是真舍得花钱捧爱豆的。   他要是不用科举,早成立个大明48女子天团了。今天出单曲,明天开演唱会,后天演杂剧、传奇,年终总决选……非把粉丝钱包掏干净不可。   计完了票面收入,计掌柜又给他报了大幅海报的销售状况。因着这样大幅的图是要印绘结合的,出图速度极慢,他们从近两个月前就开始准备,至今也才出了六十余幅,剩下的都只收了三分订金,日后再发货。   总结完收入,计掌柜又问:“甄后那张叫澄堂主人遣家仆来领走了,写了切结书,用了印,当是无妨,但那水西先生今儿一天也没来领,公子画的小乔还在墙上挂着呢。”   昨晚无人认领的两首诗,崔启回去就叫人写了招贴告示贴在居安斋外墙,只等水西先生和澄堂居士派人来请。   澄堂居士的家人倒是早早取了甄氏的画像走,水西先生却始终没来。虽有几个自称“水西先生”的,但他们留下的诗都跟说古似的,与原作清新婉丽的风格差别极大,笔迹也对不上,他们就没敢给画。   他把那几首诗交给崔燮,让他这个国学生鉴定一下。   崔燮拿起来看了看,果然都是当今流行的台阁体诗,和水西先生那首清丽如梨花烟雨的咏小乔诗不同。   他拿着素笺说:“这几张我拿回监里叫同窗们看看,至于水西先生……你们多写几张告示,标题就写‘居安斋诚寻第一才子’,把他的诗用大字抄上,再以小字写咱们书斋寻《三国》诗魁首之意,要写得简单朴实,别挂连香艳的文字,只写咱们书斋敬重才子的意思。”   计掌柜平常也常给店里写告示,这些套路都是熟的,点头应下此事。   他连夜写了几稿寻人启示,和帐房、崔启合着比较、添改,到半夜才定了稿。一早上又急着叫伙计拿整张的白纸抄下来,“水西先生”四字和那首诗写得大大的,墨色浓到反光,天不亮便贴了满城。   这首诗在选美会上已出尽风头,花街柳巷早传唱起来。如今又叫居安斋贴得满街都是,更是风靡一时,路过的文人才子见了都要点评几句,只叹自己没有那样的才气,又恨这人心冷如铁,不去把那幅我见犹怜的小乔画领回家。   而就在一张寻人告示不远处的酒楼中,一名二十出头的年轻青衣官员正含笑问身旁年纪稍长,三十余岁的官员:“那书斋真是个诚信的地方,没人去领画还要特地写告示寻人。他家仿崔美人的画也算当今一绝了,李学士真不叫人领回来?”   那位学士看着楼外挤在告示前点评诗词的人群,淡淡一笑,带着几分漫不经心说:“随手小作,算不上什么佳作,更担不起这个第一才子之名。就叫他们自家留着吧,那画虽好,我却还不想为了张画儿担上一个叫人笑话的第一才子虚名。”   那名少年官人摇了摇头:“那套《六才子点校三国》里有句话说得不错,‘是真名士自风流’,学士才学如此,第一名也是人家评出来的,不是自己安在头上的,又何必谦虚?我那首诗果然不如学士,没这机地,若是当时侥幸叫人评到前头,我就和那个书间闲人般当众领走了。”   李学士笑了笑:“介夫毕竟年轻,不畏天下悠悠之口,我却是在翰院蹉跎多年,没有这样的精神气了。”   真正的第一才子撂下画不肯要,却有许多想要这名头、想要这画的人要不到。   那酒楼临着翰林院,院中编修万弘璧看着墙上告示里书斋将永藏小乔图画留待诗魁之意,脸酸地皱成一团,撇着嘴说:“好好的画像不知道卖了,便给那作酸文的留着有什么用!”   他身旁一名编修逢迎其好,笑道:“万兄若看得上这图,在下倒早在他家订了几幅,晚上便送上府上供大人赏玩便罢。”   万弘璧笑了笑,不屑地看着诗说:“不敢夺于兄所爱,我也早叫人买了那几幅画了。我这们说话,只是看不惯那等装模作样,拿乔的书生罢了!”   他早在那天园游会上已叫人买了全套美人图回来,自己拿着赏玩了几天,又叫人装好了,送去孝敬祖父。   万首辅平日公务繁忙,却不像孙儿那样有空转书画店,还真是头一次见着这种等身的美人图,不禁叹了两声:“原先听说陈瑛家里有这样的等身大图,看得跟宝贝一样,借都舍不得借出来,想不到今日老夫也见着这样的美人图了。”   侍女们凑着趣儿地要和画中人比较,灯下共观人与画,倒觉得图上的人更加温婉清丽,眼中神彩飞扬,把这些会说会动的活人都衬成了庸脂俗粉。   万弘璧叹道:“这真是个画中仙,随时要走下来一般了。仿图尚有这个水准,当初崔美人的真迹又得是何等精彩?”心里又忽然转了个念头:“祖父觉得如何,可堪赏玩么?要不要也进与皇上……”   万安正专心浸淫在画作中,忽然叫孙儿这一声喊回了神,一下子兴味全消。可对着这唯一的宝贝孙子,他也舍不得动气,摆了摆手说:“你当天子这们容易见,画儿这们容易送进去?你祖父这个阁老还不曾见过天子几面呢,这东西只能托太监转送,但才几张画也太单薄了……”   万弘璧急问:“祖父是首辅,有好画也自当第一个献上,若叫次辅抢了先——”   万安终于拿稍严厉的眼光看了看孙子:“刘次辅的事也是你说得的?想都不要想,那不是你该议论的人!把这画、画留下,你回去吧,老夫自己想办法!”   这傻孙子真当自己是刘珝家那个得圣宠的神童儿子了,张口就要给宫里送东西,这么显眼的东西是容易送的吗?   孙儿走后,万安便叫了跟随自己多年的老管事回来,问他这画多少钱。   得知才十两银子一张后,他就熄了送挂轴进宫的心思,自己欣赏了一阵。那画真是越看越美,画中人越看越灵动,激起了万首辅无穷的创作欲,他铺开一张奏折纸,在钱粮正事后面提笔写下:“臣偶得一美人图,白日观之不足,夜间忽有佳人入梦,观其颜色,俨然白日图画中人也。婉转就人,肌肤滑腻如脂……”   写着写着又想起这两天心爱的小妾用了种新肥皂,香气幽幽,皂上裹的纸还印着个娇羞的红衣美人,连忙吩咐小厮:“把你路姨奶奶的大块香肥皂取一块来,要那个穿嫁衣低着头偷看人的。”   那肥皂纸不甚硬,图画大小也合适,正合粘在奏折里,他便叫人取剪子细心地剪下画来,贴在了奏折后头。   万首辅的大作上进宫里,成化天子自是要亲自欣赏的。他的折子往常都是在笔墨间见床帏乐事,这回却是直接配了图,大红艳色一下子刺进了天子眼里。   天子惊讶道:“这不是,高亮……”   高太监连忙上前伺候。天子“啪地”合上奏折,塞到袖中,摇头道:“朕、朕是说你献的大乔,画的不错。他画了,人人都学,再画成别的样子,人都不认了。”   高太监笑道:“皇爷这样夸他们,那书斋真是前世积来的福气。奴婢听说,这居安斋的东家父子是原先崔燮崔案首家里的下人,后来因在乡下服侍他读书,情份极深,叫他放良了。   “崔案首捐出老家那间书坊后,那下人就用了里头的工匠重干起来的。如今那书斋在京城开店,买的就是崔家城东一间南货铺的院子。”   天子看了他一眼,想问他这仆人开的店怎么买了老主人的产业。   高太监哪能不知他想问什么,连忙答道:“原来崔家不善治产,崔参议选官不久,店铺就要关门了。崔案首无奈贱卖了店铺里的存货,把店铺院子、门面卖给老仆,他那老仆却是给了高价。据说就是因这铺子卖出了几百银子,有了钱周转,他家的日子才得过下去了。”   一旁随侍的覃内相叹道说:“这老仆倒是个义仆,恐怕就是老仆发达后念着香火情,想法子帮主人家度日。”   高公公道:“正是义主义仆!崔案首贱卖货品时,还叫下人把不好的货一把火烧了,卖剩的又送到了大兴县的养济院,那货品绕了半座城,人人都见的,送去的全是干干净净的好东西。”   成化天子眼中微露赞许之色,覃昌也感叹了两声。   只有梁方看高亮不顺眼,干笑着说:“想不到高公公一直惦记着崔案首,连他家一个铺子的事都说得如同亲见。”   高亮瞥了他一眼,凛然道:“不是我惦记着崔案首,是前些日子大兴县给工部上书,请工部在各地养济院、医署推行老人床,里面就提到了这是崔案首做的。皇爷当时虽未照准,却也赞过那床一声‘有巧思’。梁公公事务繁忙,不知道此事,我却要时时侍奉皇爷身边,哪怕皇爷咳嗽一声也要当大事搁在脑子里的。皇爷赞过的人,赞过的事,容的我不清楚么?”   叫他这么一串提醒,成化天子也想起了工部似乎有过那么一道奏折,更想起了崔燮这个大龄“神童”。   虽是个连诗都不会作的“神童”,但人品端方宽厚,孝义两全,天子也没完全忘了,只是无事不会放心头罢了。成化帝想起自己对他的期许,便看了高太监一眼,淡淡问道:“他对家人,怎样?”   高太监差不多也当崔燮是个自己人,自然处处都要说好的,忙答道:“这奴婢也不曾细问,只知道他为祖父风瘫在床,便要人做了老人床,好叫祖父能时常坐起身,免得久卧伤气。大兴县因他捐济孤老,曾去他家送了一道‘积善人家’的匾,应当见得更多,皇爷要问,奴婢便去问一声。”   成化天子听着,微觉满意。但因心里别有期许,对他的品行要求更严格些,还打算再多加考察,便对高亮缓缓道:“你先,替朕看着。待他那个……继弟,回来,再,报与朕,看他如何待!” 第112章   皇上的喜恶, 就是太监心中头一等的大事。   高公公虽然没亲手收过崔燮一份礼, 就连敬献皇上的美人图都是侄儿凭真财实学赢回来的,可是关怀崔燮的心, 一点儿也不下于关怀那些常给他送银子的干儿子们。   为了叫崔燮满足天子的期望, 高太监自己一面向大兴县令探问崔家之事, 一面从翰院调他的卷子,还私下叫了高肃过来, 让这位侄儿兼义子散值后去崔府一趟, 提点崔燮管好家事——特别是等他继弟回来后,留心管教他, 别留下那等叫人说嘴的把柄。   高肃朝着他笑了笑, 拍拍胸脯说:“这是小事, 爹爹放心,我保证教那位崔案首办得妥妥贴贴!”   他说得随意,但对圣命之用心也不下于乃父。因着这种泄露禁中语的事不敢大办,待天黑后才换了身不打眼的青衣, 挑了辆小车坐到崔府, 敲开了府门。   崔燮彼时正倚在沙发里, 看着一部薛河东的《读书录》。   在县里的时候,林先生讲《诗》虽也讲透了朱子的《诗集传》,可因为他自己也不是什么理学大师,讲课时重训诂而轻义理。到了国学就不一样了,训诂都是学生们入学前都该吃透的,教官都是进士, 大儒,讲的偏重义理。   而这义理还不是单纯背下程朱著作就行。明代虽然尊朱熹传注,可每位治经的大师私底下都要借着程朱理学发展出点儿自己的哲学理论的。虽然明代哲学真正飞跃发展、脱出理学窠臼还要等到王阳明悟道,心学诞生,可是在王阳明这种“千载之英”出世前,也有不少“一时之标”的理论要学。   林监丞讲一首诗,就要引不知宋儒和本朝先贤作的注释,他就不能只记笔记上的一鳞半爪,也得借来那些人的书,看看人家的整体解释。   正看着书,小松烟忽然推门而入,凑到身边颤巍巍地说:“公子,外头来了个锦衣卫的官人找你,说是有要事要说。”   崔燮的腰登时直起来了,人也要跟着从沙发上站起来,目中灼灼生光,合上书问道:“锦衣卫?可是位姓谢的大人?”   小松烟摇了摇头:“倒不姓谢,姓高。”   崔燮的兴致一下子落下去了,小松烟想起当初全家跪在门外迎旨,多少人被扔出府外的情形,巴着他问道:“这不是公子相熟的那位大人吧,会不会又是咱们家出了什么事,惹得锦衣卫来查抄的?”   崔燮也不清楚,不过想来不是大事,真要抄家缇骑早就闯进来了。就他们家这种毫无背景的小参议家,还没有让锦衣卫在客厅里等着的面子。   既是专程找他的,会不会跟谢千户有关?   他这些日子刚告白完,脑子转转就要转到谢瑛身上,控制不住,索性敢不控制了,扔下书卷去外院会客。   一见高肃他就认出来了——高太监的侄子,赢了大乔挂画走的书间闲人!难道他是知道了崔家和居安斋的关系,想从这边走关系买或是订制原画的?   他心下转了许多念头,脸上却不动声色,进门便拱手笑道:“在下崔燮,见过高大人。”   高肃正喝着他家的奶茶,吃着奶饽饽,见他进来便撂下茶碗,直起身拱了拱手,将提来的四色表礼推过去,客气地说:“崔监生不必多礼,我亦早听说过你的名字,能得相见,也是我的荣幸。我听说你是个孝义双全的仁善君子,捐济了大兴县养济院,还给祖父做了老人床,特来见见你。”   崔燮一时搞不明白他的来意,怔了怔,露出个职业化笑容:“大人过奖了。我做那些也只是顺从本心而为,又不是什么大事,当不得大人这般夸奖。”   高千户虽然是来提点他的,却又不能泄露禁中语,把圣上考察的事说得太明白,只能当是自己好奇,问他:“那老人床是什么样的,可否叫本官看看?”   崔燮虽然有点忌惮他,但原则问题还是不能退的,摇了摇头说:“如今天色已晚,家中二老也该安歇了,大人要看,我明日就找人订做一张送到府上。这床虽说叫老人床,实则一般人也能睡,床上铺的相配的鹅毛垫子,又软又透气。要坐时叫人摇着链子吊起半张床来,身子不动就能坐能倚,懒怠动时睡它最舒服不过。”   高肃听着就觉得全身骨头缝发酸,恨不能在那床上躺上一天。   不过他是来办正事的,身上背着皇上的意思和义父的嘱托,务必要办得干净利落,还得结下崔燮的好感,岂能要他的东西?因此摇着头说:“罢了,我只是听大兴县蒋县令夸你服侍祖父母极尽孝道,特来看一眼。那床倒不用你送,我问大兴县要来图自己打一张便是。”   崔燮听他的意思不是为了书画来,也不像有什么正事,倒像是上级领导表彰好人好事之后,有记者来家里深挖背后的故事似的。再联想一下这位百户的义父……   不会是大兴县令把他的事上报了,朝廷派锦衣卫来调查,然后又想给他竖个牌坊吧?   ——他却不知,这回天子想起他来,要奖赏给他的可不只是个死物了。   崔燮那里琢磨高百户,高肃也在琢磨他,觉着虽没看见床,却也看见了崔燮待祖父母的一片孝心。   不提高太监,单就他这个锦衣卫带俸百户的身份,但凡不是那些跟锦衣卫说句话就要一头撞死的迂腐清流,谁见着不也得给三分面子?别说拦着他去见自家祖父母,恐怕都得赶着让祖父母出来见他的。崔燮一介无依无靠的监生,能为了叫二老休息好就拦着他,定然是极有孝心的。   他微微点头,又问:“却不知贵府上有几位公子、千金?我进来看着,外院有几处都住了人,却不知住的都是哪位尊亲?”   崔燮回过神来,忙拿出当年上台作报告、接受贫困生采访的态度,端正仪态,诚恳大方地朝高肃笑了笑:“外院住着的是家父先前给我们兄弟请的老师陆先生,还有我的义弟崔启,他自小跟着我长大,如今也跟着陆先生读书。”   居安斋的少东就住在崔家,这家主仆的关系还真好,外头传的不虚啊……   高肃有心看看崔启院里有没有美人图、三国底稿之类的东西,可惜时机不对,只好先忍痛放下此事,问崔燮:“我听说你有两个亲弟弟,怎么不见他们?”   “家中庶弟年纪还小,虽然正式跟着先生读书了,可还不能自己住,早晚仍跟着生母住在后院里。”崔燮脸上适时露出几分沉痛之色,看着远方说:“还有一个前继母,徐氏娘子所出的二弟,却是因生母犯罪流配,奉旨远送她去了,恐怕要到下半年才回来。”   高肃特地从太监府里跑这一趟,就是为了提醒崔燮关爱这个弟弟,连忙说:“我听南方温热多厉疫,这一趟路途又长,押送的催赶得又紧,他就是活着回来恐怕身子也都虚透了。待他回来,你可多关照他些个,莫管教的太严厉。”   崔燮心中一亮,终于明白了他的来意。   他看向高肃,微笑着说:“大人放心,崔某不是那等刻薄家人的人。家里两个庶出的弟妹,我尚且给他们延请先生,供他们读书,这个嫡出的弟弟回来了,自然也是一样的照顾。只是他年纪渐长,我不能让他像从前那样出去玩,必定要请先生好生教导他读书的。”   高肃心里也是一宽,笑道:“好。这才是为人兄长的样子。不过我听说你家里卖了个店铺,如今家里可还过得下去么,有什么困难么?”   又有热心领导要帮扶贫困家庭了。   崔燮极熟悉这种模式,笑着摇了摇头:“那倒不必。家里虽只有两个小铺子,却因有居安斋帮衬着,用它家彩印的画纸包货品,也引来了些买主。而且我家又有个机灵伙计学会了蒸花水,过不几个月就能做出和外国花露般的香花露,倒时候那铺子自己也能支持下去了。”   他们家这花露肯定不能得进口的比,要卖出去就得靠包装,可包装成本又高,不像香肥皂那样走高质高价路线,卖出去恐怕没什么优势。若能叫高百户家的女眷在那些贵妇人之间推荐一下,可就比他们自己辛苦宣传容易得多了。   他轻轻拊掌,起身说:“大人稍等,我这就叫人拿一瓶来。”   高肃这才意识到,他们家的香气不是合的熏香,而是蒸花露的味道,不由得生出几分兴趣来:“你家里自己蒸的?可否带我去看看那蒸花露的地方?”   崔燮有些迟疑地说:“就在我的院子里,只是地方狭窄,又闷热逼人,不敢屈尊……”   窄怕什么,热怕什么,有新鲜玩意儿看就好!   这个崔监生真是个妙人儿,不仅懂事、会念书,还净会做这种好东西。上回谢瑛穿了他做的新衣裳就出了好几个月的风头,他要是能得了这新花水,岂不也得叫卫所那些人羡慕好几个月?   高肃兴致勃勃地叫崔燮带路,去他院子里看蒸花露。   自打七夕那时崔燮试出花水能用,他回家就带崔凉找出了窖里的花水,一一试味,足足捡出了三瓶已有香气的。这些都是最早蒸出来的,有隔水蒸的、有入水蒸的、有捣烂了蒸的,都是一样的花香纯正,只是蒸法不同的味道浓淡略有区别。   他们拿市面上的花露比了比,觉得自己家里蒸的只是味儿不够浓,别的也不差什么,于是又开始研究浓缩香味的法子。   崔凉近日正试着往已经有香味的花露里投干花瓣,多次萃取。崔燮到这步已经完全帮不上忙了,只能给他提品级、涨工资,多派几个手脚灵便的家人给他打下手,好叫他尽情研究。   高肃进到那厨房里都没看见人,就被满室掺着鲜花的热蒸气熏回来了,跑到外头扇着鼻子深呼吸:“香杀人了,怪道你不让我看。我这些年用的花水也不见这么香的,你怎么在这院子住下去的?”   崔燮揉了揉鼻子,含笑说道:“也就是厨房里热的熏人,外头闻着其实还好,并不比寻常熏香浓烈多少。这原本是我一时兴起要弄的,就叫人来过来做了,后来做惯了,也懒得再搬动地方了。这里待着不舒服,高大人要不回厅堂歇歇?”   高肃说着“罢了”,摆了摆手,正欲直接告辞离开,忽然从正房开着的窗户里看见一面墙的大书架。架子竟是极淡的黄白色,像个柳木或是榆木打的,不是他们在厅堂里见的红木颜色,显得寒酸气十足。   他不由得多看了两眼,朝着那窗子走去。   走得越近越能看出,家里的确是一件红木的家什也没有,都是便宜板子打的。样式倒还算可以,有个“迁安样儿”的窄床和大衣柜,别的却是怎么挑都挑不出个好了。   高肃是惯见好东西的,眼力极佳,一眼就看出这屋里的摆设都是便宜货,连个样子都没有。他家的厅堂分明不是这样的,怎么这个眼下主管家事的人,倒用着这样的次等家具?   高肃不禁问道:“你爹娘……休了的那个继母就给你住这样的房子?”   崔燮连连摇头:“不是不是,这是我自己后来换的。家里原本给我的也都是好家具,只是后来继母大归,把正房家什带走了。我看正房空着不像样子,家里暂时又置不起相衬的东西,就先把我这一屋早年先母陪送的家具搬过去了。”   高肃瞠目结舌地看着他。   崔燮以为他不信,可不想让这种领导喉舌生了误会,便苦笑着说:“大人不信的话可以随我去正房看看。家父虽在外面做官,这家毕竟还是他做主的,我们做子女的岂能只顾自己住得舒心,叫父母的房子空着?”   高肃摇了摇头,脸上肌肉抽动了几下,摇头说:“我不是疑你,我真是……没想到我大明朝还有你这样的孝子。”   他拍了拍崔燮的肩膀,深表同情地说:“我早该想到,你家里已到了卖产业的地步,自然是快山穷水尽了,还苛求什么呢。回头你那弟弟回来,也不用太惯着他,若有人要指摘你,我替你说话!毕竟你家也不同从前了……”   不,他真不是为了卖惨!   他想在记者同志面前展现的其实是个积极奋斗的有志青年形象啊!   崔燮沉默了一阵,抹了抹脸,努力解释:“多谢大人关照,但我家也是过得去的,至少衣食不费力。其实这种家具在迁安县十分盛行,给我家打家什的木匠说,京里也有不少人爱用这个。只是看着差些,坐着极舒服的。大人不信可以坐上试试?”   高肃同情地看了他一眼,没忍心说,大户人家虽也用这种铺了厚鸭鹅毛垫子的窄床,可那床架都是上等红木雕花的,没人真跟下乡小县里似的,睡个柳木板子的床。   他这一趟该说的说了,该问的问了,已不负叔父的意思,只恐再待下去就要入夜了,也不方便,便要起身告辞。   崔燮送他出去的时候,叫人拿了一瓶新蒸的茉莉水来,叫他闻了闻,说:“这花水刚蒸出来还不香,尚须几道工序,我就在这瓶子上拴个红绳表记,叫他们做时加倍精心,约么十月中就能做好了,到时便遣人送到府上,大人意下如何?”   高肃平常就住在高太监宅子里,这地址却不能轻泄与人,便说:“你就给城北锦云楼的掌柜,叫他交给我就行。回头我叫人给你送银子来。”   崔燮指着他家眷做代言人,哪儿有倒收他银子的道理,因说:“大人也看见我这里是怎么蒸的,都是自家的东西,又不是那外邦来的精贵货,值什么银子。大人只管收着,我家还开得铺子,请得起先生,真个不是那精穷的人家。”   高肃又推让几回,喜孜孜地收了。   其实花水如今也不是什么稀罕物,稀罕在这是他亲眼看着蒸,闻过刚蒸出的花水味道,还亲手在瓶上拴了红绳,等几个月酿出真香来才能到手的,独一无二的东西。   到时候那个出了满京风头,叫锦衣卫都羡慕的,岂不就轮到他了?   他回去后不几天便是中元节。   那神出鬼没的清竹堂又出了《金刚经》和新的《大悲咒》,印了白衣观音像,就在大大小小寺庙外的摊子上寄卖,惹得北京、通州、迁安三地的善信都争着请回家。   在这样人人都要寻山拜庙,上街请佛像、买香花宝烛祭供的日子,崔燮却要跟这些封建迷信活动划清界线。他换上那身七夕曾短暂地穿过,还被迫洗过一水白色直身,洒上熟成的栀子香水,坐着马车晃悠悠地出城,又一次到了谢家别院。 第113章   路还是那条高低不平的土路, 车夫还是那个狂野奔放的谢山, 崔燮却不是上回那个来春游的小学生一样的崔燮了。   他已经从笔笔直的一个直男,变成了主动追求男人的同X恋。   他怀里甚至抱了一束月季, 早上现从院子边上花圃里剪的, 带着长长的茎, 切断的茎面涂了酒精,外头拿白纸包得严严的, 装在书包里不敢叫人看见。这一路上他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回, 花还挺鲜亮的,半开不开, 插半天不成问题。   就是他们家这种月季不是香, 要不要洒点香水呢?   他摸摸怀里的隐约透着香气的栀子花水, 又觉得香气和月季不大相配,谢瑛那样有品味的人未必喜欢,索性还是不用了。   又颠簸过长长的一段土路后,他们终于又到了那座别院前。崔燮这一路上都拿脚死死顶着车壁, 把花束抱在怀里, 把裹花茎底端的纸都抓烂了, 花苞却是丝毫未损。   哒哒的马蹄声终于落下,骏马长嘶一声,车子缓缓停住。   他推开门,抓着车厢上缘探出头去,便见着谢瑛骑着马从车厢侧壁绕过来,看着他手里破破烂烂的花束, 笑问道:“这是什么?怎么每次过来都带些新奇的表礼,这也太费心了,用不着么。”   崔燮见着他,满怀就像刚喝了冰可乐那么舒畅,屈身跳下车,拆开花束包装,整理好压歪的花瓣,举起来给他看:“也不是什么表礼,就是院子里长的花,只是看着好看,自己剪了几枝带过来,不算空着手来罢了。”   谢山过来接了他的书包,又笑着说:“庄子上什么花没有,公子还大老远地带束花来插瓶。这也交给我吧,这把千叶月季不得有几十朵了?寻常小瓶可插不下,硬插了看着也嫌太繁杂,不清雅,还是我拿去分瓶插供上好。”   崔燮却不舍得让他接过去,握着花茎说:“这个我拿着吧,你去寻瓶子就行。”   谢瑛道:“你交给他便是,我找人寻了匹口外的好马来,今天带你去林子里打个猎,骑快马去,不带拿东西的人,带着花反而不方便。”   林子里!   就他们俩人!   想不到刚表白就能单独约会了!谢千户真是个痛快人!   崔燮握着手里的月季,留着不方便,给人又不舍得——这花可是要当玫瑰用的,要是叫人当插花插了,还能显出他的心意吗?   他怎么想也还是不舍得放弃,就拿包花的纸在大腿上滚了滚搓成绳子,绕着花茎捆了几圈,把花束挂在马鞍旁的袋子里,干笑着解释道:“这个花挺好看的,带着它,路上累了就看看,就像游花园一样,也不嫌缺少景致了。”   谢山欲说什么,他家老爷已是吩咐道:“在家准备些能久热的菜,我们不一定几时回来……也叫厨下准备好收拾野味。”   他在两匹马上都准备好了弓箭、套索,还挂了一囊水和干粮袋子,像是真准备进林子射猎一场的样子。他家下人也习惯了,喏喏地应了,目送着他们往庄院旁的林子里飞驰而去。   谢家这庄子虽不挨着山,边上却有一片野林子,里面有些獐、狍、鹿、兔、狐狸、獾之类常见的野物,虽没有山猪、老虎那样值钱的野味,但也足够平常打猎消遣了。   谢瑛新寻的小马也是匹栗色马,和他的一样擅奔驰,只是个头小些,野性也不似自己骑的那么强。崔燮骑术虽然算不错的,但到底是个书生,平常训练机会少,不像他们锦衣卫军那么擅长骑马,骑这小马倒正好。   两人驱驰良久,终于进了林子。   崔燮略慢了一步,进到林中又怕又树根绊马腿,不敢像平常那么放开,渐渐跟他拉开了点距离。谢瑛便将马勒了勒,放缓速度等着崔燮赶上来,对他说:“这时候的野物虽还不够肥,但也能将就着吃了,我带你打几只,晚上你自己带回去吧。”   崔燮心中生出被大号带着刷怪的幸福感,点点头说:“谢兄你只管去,我在后头跟着,帮你摸……捡猎物!”   谢瑛差点被他的出息气笑了:“我带你来可不是要你光捡的。你也试试射活靶子,能练眼神,也容易练出准头,比你拿死靶子练强得多了。”   他自己张了张周围,看到远处树根下草丛一动一动,细看草叶间有只灰兔子,便张弓搭简,照那里瞄准了,右手一松。   长箭如流星般猛地冲出去,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又疾又重地落进草丛后,箭身颤了几下,斜立在半空中。   这么简单就射中了!   崔燮又惊讶又服气,连忙打马过去看,只见一只不大肥的灰兔子侧躺在草从里,颈上钉着枝长箭,后脚犹在蹬动。他跳下马去抓箭杆,身边却有一匹马飞驰掠过,马上的人身子伏下来,伸手抓着箭尾一提而起,连兔子一并拿走了。   崔燮直起腰看去,抢了猎物的正是谢瑛。   他身上也穿着一色雪白的衣裳,随手把箭从兔子颈间拔下,就在树上随便擦了两下,插回后面箭筒里,也不怕血污了衣裳。那只兔子也叫他扔进马后的袋子里,人正拿手帕擦着手,回身朝他笑了笑:“捡这等小的猎物要这样捡,又省力又省工夫,不值得便下马。”   崔燮还没掌握这么高难度的马术,撇着嘴摇了摇头:“不成不成,你是艺高人胆大,我怕一下腰人就折下去了。”   “那是你那腰用力不对。”谢瑛慢慢驱马走过来,伸手牵住小马的缰绳说:“你上去试试,我教你怎么用力。不用害怕,我在这边看着,保证不叫你掉下去。”   崔燮踩蹬上马,抓着缰绳说:“可真摔不着啊?你在马上呢,离我这么远,万一我摔下来你抓不着我怎么办?这地下也没有猎物,空练能练出来么?”   谢瑛笑了笑:“谁说没有猎物,马上就有了。”   他眼里早瞄住了一只草蛇,说话间一张弓望着那里射去,箭尖恰好钉进蛇头,把那蛇牢牢地钉到地上。   崔燮不敢学他那么飞马过去,策着马缓缓走到蛇旁,弯腰去够箭,却觉得自己的腰有点儿僵,下不去。   该不会读书读成腰间盘突出了吧?还是说平常拉伸不够,柔韧度不行?   他努力伸长手够了够,谢瑛在旁看着,指点他说:“不是这么够,腰压低,左脚从蹬里出来,整个身子侧过来,上半身压下来,别挺着。”   他骑着马过来,一手托住崔燮的腰,教他从哪里用力,从哪里往下压。崔燮连捞了几把,总算够着了箭柄,猛地朝上一拔,却又使得力气大了些,带得蛇身在空中卷起来,正好打在谢瑛手臂上。   这一声清清脆脆的,七月中人穿的衣裳又还不太多,怕是真打着肉了。   崔燮把蛇随便往兜里一扔,摸了摸他的胳膊,心疼地说:“快把袖子卷起来,看看抽红了没有。”   谢瑛的袖子上有皮腕套,要先解了才能往上卷袖口。崔燮在他手臂上忙活着,解了几回都没把束腕套的带扣解开,不禁怒道:“这还是我画的衣裳吗!反了天了,怎么我都解不开了!”   谢瑛握住那只绕着自己腕子乱动的手,叫他摸了摸伤处,按着那只手说:“根本就没伤到什么,也不觉着疼,你担心什么。我平常打猎,又有哪次不带点儿伤回去?”   崔燮忍不住看着他,眉头紧皱,一副颜肃的神色,仿佛要透过衣裳看出伤口来。谢瑛扯了扯衣领,轻声说:“早都好了,我又不是边官的军士,没真受过什么伤,不似你想的那么厉害。”   他越这么说,崔燮就越觉着他恐怕受过不少伤,心里就更替他难受,连马后袋子里那束红月季都似失了颜色。   他本打算今天见了谢瑛就送花,表白,求个准话的。想不到一见人就怂了,这么久了连花都还没送出去。   不仅怂,还拿条蛇还能把人家的手臂打伤了,这样表白还有机会吗?   崔燮深深吸了口气,决定趁他这时还拿着谢瑛的手臂,强行表白一波,却不想谢瑛比他还痛快,按着他的手说:“我带你出来,是有正事要与你说,打猎不过拿来遮眼,不打也罢。你也别看那胳膊了。”   嗯,不看了,说正事。   “我也正好有事要说。”崔燮直起身来,从后袋里拿出那束月季,举到面前递给谢瑛。   谢瑛却不想他能拣这么个没处插没处放的时候把花递过来,怔了怔才接过来,拨开花束看了看,问道:“你特地带这捧花来给我,难道藏着什么秘密?”   花里没有,但是人有。   崔燮趁他看花时悄悄把腰绷直了,尽力平视他的眼睛:“别的东西都是家里卖的货,给是叫人挑了好的来送你,也只能算是平常的礼物,只有这些是我想着要送给你,一枝枝剪下来的。”   崔燮身子微微前倾,抬手抚摸花束,手指在花瓣间轻轻拨弄,在离着自己最近的那朵花上轻轻亲了一口,抬眼盯着谢瑛:“我送的这份心意,谢兄可愿接受吗?”   他半张脸叫月季遮着,面颊映得微红,眼睛却越发黑白分明,光彩流丽,目光直欲刺入人心里。   谢瑛几乎忍不住要碰碰他,指尖快要沾到他唇边那片花瓣时却又用力攥住拳头,避开他的目光,看着花说:“我今日叫你来,也正为此事。你七夕那天说的,我回来细想了几日,自己也有个想法,可有几个问题不问准了你总不安心。”   崔燮当即发誓:“此心日月可表——”   谢瑛拿花束堵住他的嘴,认真地问道:“我那天就想问你,你究竟为何忽然对我生出这般念头来?是因为我当初替你延请医师,还是后来替你请旌表?你可知道,这些事于我只是顺手为之,便即我不做,也自会有别人做。譬如大兴县蒋县令——”   不是那回事。   现在他有亲人、有朋友、有师长、有赏识他的官员……可在他刚穿到这个世界,一无所有的时候,只有谢瑛帮了他。   若不是帮着锦衣卫办差,他也没机会免费住进通州客栈,得到京里名医用心治疗。不是因为他在那个案子里略有作用,傅知州和刘师爷也不会知道有他这么个小角色,更不会搜罗那些科考实用的书给他。   到了迁安之后也是如些。看似是靠他自己努力工作、学习拼出来的事业和小三元,可他心里十分清楚,谢瑛给他请的那张御笔牌匾才是他在乡下安身立命的之本。   若不是有高公公和锦衣卫下县颁旨,还特地叫他过去露了脸,戚县令那么个清高的人会提点他一个五品郎中之子?王公子这个三品指挥使的儿子,会情愿放下身段儿和他一个童生都不是的人结交?   若无这张圣旨撑着,致荣书坊赚了那么多钱,崔榷夫妇能不找他要?   崔燮心里清楚的很,当初若没遇上谢瑛,没有他这么不计回报的帮助,他求学之路绝不可能这么顺利。或许在谢瑛看来,这只是举手之劳,可在他来说却是绝大的恩情。   可是他对谢瑛的好感并不是从感恩里生出来的,而是最原始、最本质的……   知好色而慕少艾。   因为他长得好,脾气好,又温柔又体贴,除了性别哪儿都符合他梦中情人的要求。而性别问题……自从他承认自己也不什么宇宙直男之后,也不是个问题了。   如果换了别人帮他,他也会尽力回报,可绝不会半夜做梦都梦到那个人,更不会这么痛快地承认自己弯了,还跑去跟人表白。   他不是不懂得感情和爱的高中生,他是……拥有2T硬盘,也曾半夜跟同寝的哥儿几个阅尽千帆的成年人。   他猛地握住谢瑛那只手,低声说:“别人帮我我当然也会谢他,倾家荡产的谢也行。可是能叫我寤寐思服的,却唯有你一个。你若实在不喜欢,我以后不说这话了,但是你要我灭去这点关雎之思,我也做不到。”   他手心里微微出汗,谢瑛的手却是干燥的,显见没有他这么紧张。在这种表白不成功就要连朋友都做不了的紧要关头,他还能注意到这点细节,甚至有点担心谢瑛会不会嫌他手湿。   幸好谢瑛并不在意这点小问题。   他任由崔燮抓着自己,低声问道:“你可知道自己的身份?可知道我们锦衣卫在清流中是个什么名声?你若说是感恩我当初救过你,愿意和我家有往来也就罢了,那是你知恩图报。可你若是闹出和锦衣卫有私情的传闻,这些年积攒的好名声可就都要付诸流水,清流中再无你立身之处……”   “你若真有喜欢南风,到哪里找不到解意的人?寻常人好这个,包戏子、养小厮都能解决,你那个小厮……原先叫捧砚的那个,不也挺标致机灵么?”   崔燮叫他说的生生打了个寒战。   跟捧砚?那不跟搞自己大学的室友一样吗?他们那是纯亲友,没别的意思!   他催着小马往前贴了贴,用力扒开谢瑛的手指,将自己的五指插进他指缝里,掌心相贴,直直地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我平生也见过不少人,无论男女,从未动过这般念头。谢兄若果真对我无意,我也就死心不提了,可是你那天分明已是有了答应的意思……”   七夕临走时还握了握他的手呢,怎么一转眼又要分手?是不是有人背后说他的坏话,劝谢瑛跟他断了?   他的手指尖握到发白,恨不能两个人的手就这么长到一起,表白失败了也别分开。   谢瑛低头看着他的手,脸色平静,呼吸轻缓到几乎听不清,低声问道:“我还有一事要问……你可曾尝过男女之情么?知不知道‘南风’究竟是什么?”   “我虽没试过,但是……”我理论经验丰富啊!给你画新曳撒设计图时差点看了好几部“金瓶”两字打头的片子呢!   谢瑛忽然身子一低,长臂托着他的腋下往自己马上一带,叫他对面坐在自己鞍前,重重地吻住了那双微微干燥嘴唇。   月季花束被扔进小马鞍后的布带里,晃悠了几下,艰韧地躺住了。谢瑛一手紧紧按着崔燮的后脑,另一只手伸进他衣摆下,握住了他微微颤抖的腰腹。   直到跨下那匹马自己跑了起来,他才直起腰身,抹掉崔燮的唇上的水光,哑声说:“这才是世人说的‘南风’,不是写首诗、送个点心茶水就算的。咱们俩若真在一起,我要做的自有比这个还过份的。现在你要走还来得及,若是不走……”   他并没看崔燮的脸,只能感觉到手底下的腰身抖得厉害,像是吓着了的样子。   他勒停马,自己先跳了下去,等着崔燮自己下马或是骑着马离开。却不想他的马原地晃了晃,一双修长而坚韧,并不像普通书生那么绵软无力的手就搭到了他肩上,还在他额前重重按了一下,强迫他抬头。   谢瑛微微抬头,就见崔燮仿佛带着笑意,又似乎是紧张到扭曲的脸从上面压下来,噘起的双唇重重地压到了他嘴上。 第114章   这一下砸了个结结实实。   牙疼。   嘴唇里也是一阵火烧火燎的, 不知是否磕破了哪里。   但是双唇胶着在一起的美好滋味更叫人贪恋, 谁也顾不上先检查一下伤口,就以这么别扭的姿势僵持在了空中。   两人相识那么久, 谢瑛还从没见过崔燮那么狰狞的神情。可是那张脸扭成这样居然也不难看, 撅起的嘴唇撞下来时, 他心里竟觉着这样子挺俊秀——不逊于在通州第一眼看见时那副淡看生死的神情。   渐渐的,按在他肩上的双手微微颤动, 用力的位置也有些变化, 叫他托在手里的胸肋也渐渐压下来……谢瑛目光一转,发现那匹不晓事的马自己迈开腿要往外走, 崔燮坐在马上, 上身还要抻过来亲他, 身子自然越压越低。   他抓着崔燮腋下,结束了这个有些折磨人的吻,低低地说:“下来,我接着你。”   崔燮毫不犹豫地把脚从蹬里抽出来, 双手按着他的肩膀, 用力一转, 从马上扑到了他身上。   谢瑛腰间稳稳的,双臂微提,本想叫崔燮站住了的,可是当崔燮跳下来时,却将双膝微微一屈,朝后倒了下去, 两人一起倒进了松软的草窠里。   柔软的身体落到怀里,隔着衣裳也能感觉到他修长的腿、细韧的腰身,紧紧贴在他胸腹前,体温仿佛能透过不算太薄的秋衫,烧进人骨子里。   谢瑛额头微微冒汗,闭上眼躺了一会儿。   崔燮是压在他身上的,这一下子压实了,怕砸伤了他,连忙要爬起来。他却按住崔燮的肩膀,一手摩挲着他的脸颊,缓缓说:“别动,先这么歇一会儿,等回去了,就不能这么碰你了。”   是啊,他们俩一个公务员,一个国家供养的预备公务员,毕竟不能公然搅基。   崔燮刚刚表白被接受的喜悦里也掺了一丝丝忧郁,但趴在谢瑛身上,闻着他身上淡淡的栀子香,想到这个人以后就是他的,能长长久久地来往下去,精神又是一振,   至少现在两人都挑明了心意。以后说不定哪天崔父不在了,他也就不必再隐藏自己的性向,哪怕当不好官,辞职回家当个乡贤不就行了?那时候若是谢瑛也能退休养老,他们俩回乡比邻而居,想在家泡着就在家泡着,想出去玩就出去玩,又有谁能说什么?   再者说,就成化、正德年间大家这个名声,搞基也不算什么大事。   跟锦衣卫搞对象,这污点能及得上给皇上写小黄文,给首辅进洗鸟药?洗屌相公万安还安安稳稳地当着首辅呢,刘棉花刘吉过两年也能混一任首辅,名声能有多大用处?何况他也不是真正注重清誉的明朝清流,死后还管史书上留的什么名声?   反正他前世活着时,没听说过明朝有个跟他同名同姓的著名基佬!   崔燮想得透透的,低头在谢瑛眉间亲了一口,轻松地说:“咱们小心点儿,别叫别人看见就是了。其实就算让人知道了也不打紧,到乡试这一步都是封卷考的,卷纸也有专人抄录,考官取的是文字,又不是人。只要我文章好,考官自然会取中,名声也没那么要紧的。”   胡说。   哪个文人不想清清白白,名留青史的?   为了安他的心,竟连这种话都说得出来。   谢瑛心口微微发涩,却又忍不住为了他这样坚定的态度高兴,右手撑地,要坐起来跟他说话。   只是崔燮之前为了趴得方便,是跨在他腰上的。他这么一起,带得崔燮先坐起来,他方才努力掩饰住隆起便贴在崔燮身后,还蹭了一下。   谢瑛倒吸了口凉气,方才想说什么都抛到脑后了。   崔燮脑中也有一瞬间的空白,仿佛看到了那张硬盘在他眼前打开,无数个文件在文件夹里跳来跳去。   他下意识想往后摸摸,却被谢瑛一下子抓住了手臂,按着他重新倒回自己怀里,哑声说:“别动,别碰……一会儿就好了。”   “其实,我、那个,我懂得……”虽然来得快了点,但也不是太意外,并不像他自己做梦时猛地梦见个男人那么有冲击性。   谢瑛抓着他的手,翻身把他按在地上,眼神亮得像要吃人,却是慢慢地自己站了起来,看着他摇了摇头:“不成,你年纪还小,本元未固,这事等闲不好做的。人都说‘一滴精十滴血’,这时候贪一时之乐,亏损了身子,年纪大了病就要来缠你了。何况你一个读书人,当以学业为重,不能乱了心思。哪天你从国学肄业,才能说得上这些……”   谢兄这医学理论是哪儿学来的?还得等国学肄业,不读书了才能恋爱?   要是他运气好,后年考中举业,大后年再中了进士,那也得等三年。要是运气不好,乡、会两试有任意一个没考中的……   那就正好凑个六年肄业了。   谢兄这是打算贯彻落实计划生育基本国策,跟他搞晚婚晚育啊!   他从心理上讲已经二十四的人了,要真等个六年就三十了,那岂不成了大龄未婚青年?这样的青年是要成为社会不安定因素的!   而且谢千户也是二十锒铛岁的人了,等到六年之后就真真切切的奔三了!   崔燮觉得他这计划简直反人类,愤然坐起来,盘着腿儿说:“这也太久了。别人家到三十都能抱孙子了,咱们才刚……谢兄你向谁学的养生,这养得也太过份了。再说我念书也没那么紧张,每个月不都有两天休假,还有过年时的大休……”   谢瑛半蹲下来给他戴好了帽子,笑道:“我是习武的人,自然比你们读书人更重养生固本。你这么一说倒提醒我了,我教你的剑法好生练了没有?待会儿回家使给我瞧瞧,你这样的身体,每天能练上一个、半个时辰的剑法,也自没有那么多杂念了。”   ……   崔燮默默看着他的衣摆。谢瑛查觉到他的目光,摇了摇头:“方才在马上亲亲你,就受不住的身儿也颤了,气也短了,这倒又胆子大起来,敢撩拨我了?”   刚才……   刚才他都要坐到马脖子上了,底下又没有马蹬,腰腿再不用力就掉下去了!这么用力扳着身子,能不颤吗?他的腰力就算好的,换别人还不知道能坚持多久呢!   崔燮抬眼看着谢瑛,不服气地说:“那是我坐的不舒服,不然咱们再试试,看这回是谁先颤?”   他抬手揽住谢瑛的脖子,把他的头往下按了按,仰面欲亲。谢瑛轻轻一笑,搁在他帽子上的的手滑下来,拇指探进他唇间搅动了几下,忽然俯身吻住他。   这一下却不像之前那样浅尝辙止,而是狂烈的、掠夺似的,几乎要把崔燮肺里的空气都要榨干净。   崔燮最初还想和他战一战,想叫他体会体会自己的技术,后来就有些晕乎乎的不知今何夕,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他给天朝同胞丢人了。   身怀2T硬盘的现代人,居然没搞过一个讲究养生的古代人。   从那种飘忽的感觉中彻底回过神的时候,他就已经坐在马上了。谢瑛坐在后头,让他倚在自己胸前,还朝他悠哉一笑:“现在可知道你的身子承受不住了?你现在虽是少年情热,也得爱惜身子,这种事总要等你大几岁再说。”   崔燮默默低头,轻咳了一声:“要不先回家练练剑吧。”   练到他也有这样的个头儿、这样的身材、这样的力气……再凭他的技术,他就不信还征服不了谢瑛!   “等等再说。”谢瑛把缰绳交给他,从身后摸出弓箭,朝四外瞄了瞄:“总得带些猎物才好回去。不然我平常出来一趟总能打着不少野味,带你出来这半天却空着手回去,叫下人怎么看呢。”   他口中散漫说着,箭头却已瞄向林间一处微微动摇的草丛,疾疾发箭,转眼便听到那边响起沉重的坠地声。   崔燮从前都极少进动物园看活着的动物,这回却是看了不少死的,果然长了见识。   这时代也不讲究野生动物保护,林子里的动物通名野味,打了就是为了吃的。才一上午他们就打了十来只野味:大多是野兔、貉子、豹猫一类的小东西,还有些野鸭、斑鸠、野鸡,大些的只打了一头狍子——毕竟只有他们两人出来,崔燮那匹马也小,猎物太多也不好带走。   谢瑛利落的把小些的猎物塞进马后的布袋里,野狍子用麻绳捆住,搭在崔燮那匹小马的马背上。有这个掩饰,他们俩也好同乘一骑回去。   到家里谢瑛就催着厨下烤了斑鸠和兔子,配上家里预备的菜肴、醇酒吃了一顿。用过午饭,稍作休息,又教崔燮换上练功的短衣,练剑给他看。   崔燮好歹是有些底子的人,拿起剑来就有架子,动作间衣裳在身上绷得紧紧的,清楚地显出一副修长柔韧的好身材。   谢瑛原本是真心想教好他,可是亲手碰过那副身体后,再看这样练武的动作都难免有些绮思,哪里还能挑出他哪儿练得不好?只觉着哪个动作都好看,身姿力道都说不尽的优美,甚至想揽到怀里摸一摸,碰一碰。   这么教下去,也是教不出什么来了。   谢瑛苦笑着摇了摇头,起身说:“罢了,还是我来练,你站在后面跟着学罢。若有哪里看不懂的再叫我。”   这回轮到崔燮学不下去了。   可是天已到后晌,他晚饭前就要到家,不抓紧看会,又要等到下个月了。   这么想着,崔燮心里又有了动力,抓紧将谢瑛一举一动都刻进心里,记得牢牢的,以供下半个月回味。   可惜还来不及品味出什么,谢瑛忽又告诉他一个噩耗:“下月中秋节宫里要办大宴,我们得进宫轮值,初一的操练恐怕也要比往常更长,或许不能回来了。你若还想来,就到我家去,我安排武师教你。”   人都不在了,家有什么看头呢?   崔燮的精神一下子蔫了下去,摇摇头道:“罢了,我还是在家好好读书吧。前两天高公公的侄儿还到我家,示意我要好好待弟弟,不知是不是宫里有意关心我,我是得把功课再抓一抓了。”   “高肃去见你,说了什么?这么要紧的事怎么不早说?”谢瑛眉头微皱,拉着他回到堂上,吩咐人守在院子外,低声问他:“高公公如今已是司礼秉笔太监之一,等闲小事不可能劳动到他,更不会让他亲侄子接触你这样一个小辈,其后用意,你猜得着么?”   崔燮猜度着说:“会不会是因为大兴县蒋县令上奏本说了点儿我的好话,皇上又打算召见我了?”   谢瑛虽在锦衣卫里,也听不着这个风声,摇了摇头说:“这我也不能问。他是怎么去到你家,怎么跟你说的?”   崔燮便把那天的情形细说了一遍,谢瑛也猜不着天子那九曲十八弯的圣心,只能也随着叮嘱他:“高肃的话必定就是高公公的意思。他如今虽比不得覃内相,却因献上了你那幅‘安天大会’神仙图,得了皇上欢心的。他提点你的,定然是揣度圣心来的意思,你只管照做就是。”   想了想,又说了一句:“我看你那弟弟虽然不是甚良人,本性却极软弱。你先好生管着他,若正经法子管不住他,就告诉我,我自安排人教训他一顿,叫他往后只能老老实实在家待着。”   崔燮深深看着他,含笑摇头:“我知道你有本事,不过这是皇上要看的事,说不好还有东厂盯着呢。你放心,我也看过怎么教子的书,不打他不骂他,也能把他教好。”   这种中二的熊孩子,搁现代多上几个课外辅导班就好了。大明朝虽没班给他上,却有个严抓教学的陆先生,他那儿也还有一墙科考大全呢。等崔恒回来就弄个小黑屋,把他关起来模拟考,不出几个月,保证把这小子考得服服帖帖的。 第115章   从谢瑛家回来, 崔燮足足激动了好几天。   虽然下个月宫里事多, 他们不能再那么约会了,可是毕竟该亲的亲了, 该抱的抱了, 还定下了六年之约, 熬到国学毕业就能正经谈恋爱了!   不过六年啊……   初中+高中都够上完了。到时候他这身体也该22了,按天朝婚姻法都足够结婚领证的了……为了他们俩的身体和心理健康考虑, 还是抓紧学习, 争取三年之后就考个进士吧!   还来不及品味恋爱的甜美,崔燮就一头扎进学业里, 继续研究《诗经》义理学。   汉代经学重训诂, 奉毛《诗》为圭臬, 对《诗》的理解不离《诗序》所写;而到了宋代则渐渐有疑古之风,到朱子为大成。朱熹撰《诗序辩说》驳斥《诗序》,以为诗小序为汉儒所作,大序也是后人托名, 并非子夏原作, 不足采信。   因为科考评分都遵朱熹传注, 所以明儒在治《诗》时也都更重义理,轻训诂。前辈大儒们的读《诗》笔记也都不再对着《春秋》抠文字、扒史实,而是将《诗集传》和《朱子语类》《朱文公文集》相对照,更多从诗本身入手,论天性人情,阐发自己的天性人情理论。   特别是这个情字。   《诗集传序》里说:“吾闻之, 凡诗之所谓风者,多出于里巷歌谣之作。所谓男女相与咏歌,各言其情者也。”   《诗》的目的就是“达情”,而且这个“情”,大多不是什么中正平和的“贞情”或广济天下的“裕情”,而是不加节制、不本乎天道的“淫情”。   也不知朱熹对“情”有多执着,《毛诗》里有多少的“美后妃之德”,《集传》里就恨不能有多少“刺淫奔”——拢共有二十多篇被指为淫奔之诗。   辟如《采葛》:“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看起来情挚气舒,温婉小清新不是?但他们读书人解读时,就不能被其淡雅清丽的文辞欺骗,要知道朱子给这首诗盖过章,这是“盖淫奔者托以行也”的淫诗。   “盖淫奔者托以行也”……这么暧昧的解释,一般不看《集传》,只以诗面内容解诗的人肯定想不到!   下下个月能见着谢瑛的时候,就先给他念这首《采葛》听。他要是GET不到深义,只当是首寄托相思的诗,那他就默默享受一下调戏清纯少年的快感;要是也懂得这意思,啧啧啧……   崔燮抱着笔记倒进沙发里打了几个滚,把脸埋进纸页里,感觉学习的动力更足了。   他想就这么沉迷学业下去,可惜崔家还有这么多口人的现实问题等着解决呢。还没到八月,崔良栋就来敲门问他八月十五怎么送礼,秋冬的衣裳要不要提前裁出来,二公子不知几时回来,要不要派人到通州运河码头打听着点儿音信……   寻常的节礼,崔燮就让他比照着往年的安排来,若是有往年给的太厚,如今送不起的,就相应减薄一点。只是家里多了一位宋先生,也得跟陆先生一样备下师礼;再要多备几份中平的节礼,自己好送给国学的教官和给他妹子介绍先生的张斋长。   崔良栋喏喏地应着,又问道:“咱们老爷原先在部里,每回给首辅、次辅大人送的礼都不薄,现在猛可地送少了,引得他们不高兴怎么办?”   不高兴又能怎么样,大不了就让崔参议在云南多干几任么。反正外官一般都要做满九年才能还京,离着太子登基却只有三年,到新朝首辅、次辅早都回家了,还管他们高不高兴?   崔燮轻轻一笑,说道:“咱们现在又不能跟从前比了。再说,你当咱们老爷是没成算的人,过年不会备厚礼补上么?老爷走时带了几百两银子上路,在那边儿要办上好的太华茶、烟草、三七、白药、茶花都极容易,咱们送的少些不妨,他老人家该送的自会叫人押来的。”   崔良栋忆起老爷掏空家业带着姨娘去云南上任的痛,不禁捂着胸口说:“公子说的是,你才当家几个月,略有不周到的,大人们也不会计较。”   那送礼就比着往年不用跑官时的节礼备,不用特意加厚了。   至于两位先生,都是自己家里住着的,也不用花太多钱,就是做衣裳、备酒席,再添一个月的束脩也就够了。家里上下过节的新衣裳也按往年的做,崔衡虽还没回来,也得给他备上一身,以防他回来的早,到家没有衣裳换。   至于他什么时候回来,倒不用家里这么早就打听起来。他是锦衣卫押送过去的,锦衣卫肯定有内部消息,回头他自己跟谢瑛问问就行。   崔良栋不停点头,提笔记录。   他做了这几个月的总结报告,也学会了拿着工作计划说话,随手就在自己写的文书上画个圈或是勾了笔,随记下崔燮的指示。把这些事关门面的都说完了,又问了一句:“节前两边庄子的庄头也得押着产出来家里,嘉祥屯那庄子上见换了从前刘夫人带来的家人当庄头,公子可要见见他?”   崔燮沉吟了一阵,说道:“两边的都叫他们留下吧,我正有事要交待他们。刘家的节礼是怎么送的?”   崔良栋说:“早前刘亲家还在府城时,两家倒是常有来往的,他们改驻到榆林卫之后就少有音信了。夫人过世时也只见刘家的女眷来过一趟,男丁却说不能来,老爷甚怪他家礼数不周哩。后又娶了继室,慢慢的也就疏远了……”   崔燮微微叹息:“也就这样吧。让刘家的多带几个人进京,我得叫人跑一趟榆林,看看外祖家过的怎样,有没有咱们能帮上忙的。”   他占了小崔燮的身体,拿刘夫人的嫁妆买了好名声,真正应该回报的是这两人。哪怕刘家做了高官,不用崔家照应,他起码也得跟刘家走动走动,应时到节地送些礼,给人家撑面子。   总不能光照应崔参议妾室的儿女,反倒远着刘夫人真正的亲人吧?   他把崔良栋打发回去,崔庭和崔金枝也抓了空来给他汇报工作。   俩人都是精神抖擞,满面红光,一人拿着厚厚一打报表和工作计划,写得满满的。口中说着“忙”,喘着大气,脸上那得意劲儿却是掩都掩不住,跟他刚回家时那副畏畏缩缩的架势比,仿佛都年轻了几岁。   绸缎铺不用说,因着他给谢瑛做的那两套曳撒火了,卖出了不少高级料子。后来那身收腰的直身也叫于裁缝裁了样子挂在店里,因着又像生员服色,又不违制,又比真正按制做的直身、道袍更衬身材,不只是爱俏的书生要买,也有不少商户、百姓甚至匠人、乐户都愿意扯块布做一身儿。   这些都还不值得夸,卖得最好的,却是鲜亮的、妇人爱用的衣料。   自从七夕选美会后,三国五美的衣裳就先在乐户、戏班间流行起来。因办选美大会的时候,化妆品、服饰都是崔家这两个店拿来免费给她们穿用的,会上又捧出了三国五美的艳名,大会之后她们还想借着这身份红下去,自然也要接着作这样的打扮。   有这群演员引领风气,帮衬着抬起崔家这两间店铺的名头,自然带活了销路。成化间正流行袄裙的时代,娱乐业又兴起了魏晋时期的“华袿飞髾”,风气渐演渐烈,随着这些戏子、小唱、妓女们到大户人家演出,竟也要侵染进了官员富户的后院……   那绸缎铺里积压的货品大都卖了出去,又在通州找了几个铺子进货。三两五钱银子一匹的大红丝罗、二两八钱一匹的油潞绸都是整匹的往外卖……不似从前,每年从南方进一船料子,搭些京畿的寻常布匹,就能卖上一整年。   崔金枝喜得恨不能站到房顶上去,在主人家面前还要装出一副辛苦为难的模样,叹着气说:“咱们家的船队还不知几时回来,小的只怕布料供不上,白白叫别人家占了便宜,所以从通州进了些稍贵的料子来,还望公子莫怪小的。”   崔燮看了看新增几加供货商的价钱,看着日流水几十两银子的帐目,朝他点了点头:“你辛苦了,叫崔良栋给你照销量提月钱。换地方买料子倒不要紧,但要质量好、不能坏了刚做起的名声——你自己盯着,我回头找人抽查,中秋以后再算奖钱。”   崔金枝满心欢喜地坐下了,崔庭又起来跟他说妆品销售的状况。   他们家这胭脂铺也和绸缎铺一样,因着选美大会出了名,赢得出多客户。但脂粉铺的货品却不像绸缎铺那样容易买着,有许多外国进口、海上运来的东西,不容易在别家店里匀着货。   崔庭一边儿喜欢,一边儿也是真心地想叹气:“自从居安斋那大会上出了拿螺子黛涂了眼圈儿显眼大的法子,咱们家那上好的螺子黛和青雀头黛都卖断了。小的也到各处问过,别家的眉黛也卖的比寻常快,都不肯拨货给咱们,只有画眉石要多少有多少,又不显好。小的只得来问问公子,公子能不能叫书斋的人也弄个彩画儿纸包着画眉石,给卖贵些?”   ……画眉石是什么?   虽然他画图时偶尔也用过眉笔,但是家人找来的什么“青黛”、“螺黛”的颜色总有点儿发青绿,不如炭好用,后来就没再用过,更不曾留心了。   崔庭从包里掏了掏,拿出一块类似墨条的黑灰色石块,拿手绢裹着递给崔燮。   崔燮伸手欲拿,他却让了一下,用布包上才递过来,低头解释道:“这画眉石油黑油黑的,容易脏手,寻常有钱些的都不肯用,也就是穷人家不讲究的才要。但是咱们京城就出这个,要多少有多少,也便宜。”   崔燮拿过来打开手帕,就看见布上沾着一片黑灰,画眉石上泛着发灰发亮的油光,光彩特别熟悉。他心头微跳,立刻拿手蹭了一下,姆指上沾脏了一片,又扯过崔庭的报告,拿墨角“蹭蹭”画了两笔。   柔软、易沾脏手、黑里透灰,在光线下泛出油亮的光彩……这是石墨!   他因为化学书里没写,一直以为古代没有的石墨,就在他身边!居然还是最便宜的化妆品!   都怪他太有钱了,也怪他家的匠人描图太熟练了,都不用眉笔打底稿,要不他早接触到这种便宜眉笔了……   崔燮激动得简直要站起来了,强抑着激动说:“你先把这块石……画眉石留下,回头我叫人想办法,不过先别进货,我看这个不能往眼上抹。你先卖别的就是。”   打发走了两个掌柜,崔燮立刻回房拿了一打棉纸,手绢裹着墨条,轻轻画出一排阴影线的短线条。   线条深浅、粗细都随着他的力度变化,又容易上色又软,又带着他熟悉的铅笔的光彩,比炭条画出的颜色更舒服。等烧成真正的铅笔,肯定会更好用。   他把那张稿纸藏在底下,出去唤小松烟替他找些黏土来,自己拿药杵碾碎墨条,在铜臼底压得细细的,亲手和着黏土,用铜滴水一滴滴地倒水进去调和,揉面似的滚出几条比例不同的铅芯。   他只记得铅笔芯是石墨和黏土烧出来的,却不记得具体比例,就把黏土均分几份,一勺勺地往里添石墨粉,添上水滚成粗细相同,长短不同的芯。然后他倒记得笔芯是要烤的,只不知道炉温要多少度,这大晚上的也去不了烧造窑,只能等明天再让崔良栋找人弄了。   哪怕烤不出现代铅笔,他也有石墨可用了!到时候就让脂粉铺伙计去找供货的人,要他们把这种砚条似的画眉石想法做成细条,以后就拿这石墨打画稿、做笔记,不也比木炭好使么?   崔燮盯着那些自己揉出来的铅芯,一会儿摸一下,一会儿摸一下,简直舍不得撒手。直到把一条铅芯给生生按断了,才讪讪地收了手,把断掉的两条拼起来,重滚成细直的铅芯,然后跑去厨下叫人拿鏊子烤烤。   先烤干了再摸,就不容易摸断了。 第116章   崔燮把一盘干透的铅芯和自己试用的配比料方托付给崔良栋, 让他多配几份, 尽快地烤干,今日就去找一家精心的烧造窑, 用不同火力烤出来。   崔良栋也是听了两个掌柜的工作报告的, 看着盘子里黑乎乎的铅芯, 期待地问:“公子这做的可是涂眼墨?”   涂眼墨?哦,眼线笔啊……差点忘了。   不过这个矿石的东西不能往眼上涂吧?现在涂眉毛都没多少人用画眉石了, 肯定对皮肤不好, 上妆效果也不好。这种石粉也不是沾了水就能待住的,要是粉末干掉后落进眼睛里, 对眼睛有伤害可怎么办?   他们做小买卖的, 也不能光顾了赚钱, 不把客户利益放在心里啊。   他摆了摆手说:“这些铅……画眉墨我看质量不好,硬要配上彩图卖,反倒拉低了居安斋的身价。我昨天拿纸试了试,倒是觉着用它画画不错, 就是太软了, 容易碎, 所以就想和着土烧一烧,跟烧陶烧瓷似的,烧硬了不就好用了?”   崔良栋托着盘子想了想,眯着眼问:“那公子要几块现成的画眉石不就得了?那石头本来就结实的很,这墨软,是为着画眉方便先碾碎子又粘起来的。”   ……   就你知道的多!   崔燮暗暗地翻了个白眼儿, 说道:“哪有用石块写字的,总得是个笔的样子吧?不论怎样,先叫人按着这样儿多弄些墨条烧制,回头再找匠人用极软的木头削成笔一样大小长短,中间开槽把这墨条塞进去,我拿来写字。”   他认真地叮嘱崔良栋,说这东西做得好也是能卖的,叫他让人盯着多烧几遍,烧好了立时试验效果,记下分量、火候,不成就添减墨粉,试出容易上色,适合在软薄的棉纸上写字的墨条。   他这般交待,看着就跟当初卖南货铺子一般紧要,崔良栋自是不能轻忽,就找了自己的亲侄子小申哥盯着办。   他侄儿现年也才十八、九岁,见在庄子里跟着亲爹管事,正愁没有进府的机会。如今得了这么个正经差事,自是得紧着办好,一连几天都蹲在人家窑外盯着,终于试了出了三种又软又黑、写字特别流利的配方。   这三种墨色深浅略有区别,但写起来都挺趁手,再硬一点太易划破纸,再软一点就容易掉渣,显得不干净了。   他烧笔芯时,还顺手试出了能和铅笔相配的纸。   铅笔毕竟不如毛笔,他们揉铅芯时两头搓出的尖儿落在纸上,一下子就把纸勾破了。或是有时写着写着折断了,断掉的边缘就像个小刀片儿似的,也能在纸上拖出个大口子,而且越是细薄的好纸越爱破。   做公子的,写字时又偏得用好纸,要是找不着合这墨条相配上的纸,烧出来墨条也写不了字,那这墨条又有什么用?他这烧墨的人又有什么用?   小申哥想得明白,做事自然不肯敷衍:一会儿烧墨条、一会儿试纸,折腾了许多天回来,终于研究出了结果——   生皮纸、棉纸、宣纸都不好用,竹纸略微好些,必须是吃了矾水、涂布过白粉的纸笺才行。若有那种涂布粉腊、用石头砑光过的厚实笺纸就更好了。   他捧着东西回去跟叔叔一说,崔良栋便觉着侄儿办事用心,足当大用。于是也叫他跟着自己,拿上那些东西和这些日子记的帐,叫他在公子面前露露脸。   小申哥头一次进府,头一次见着大公子,眼都不敢抬。他半是紧张,半是激动的,说话都有些结巴,磕磕绊绊地把自己这些日子怎么烧铅笔、怎么试纸张的过程都说了。   崔燮拿过笔芯,见他都拿绳子缠结实了,拿起来就能写,便先夸了他一声“精细”,而后拿起笔试了试。写字时手感滑利,握笔也舒服,和用墨条时差不多,只是字迹颜色浅些,大约和5B、6B的铅笔差不多。   他舒舒服服地写着字,小申哥看他脸色舒展开了,像是极满意这笔的样子,忍不住又补了两句:“这墨条最好是在厚笺纸上写,纸越厚、越结实滑韧越好。小的猜着,居安斋卖的笺纸毕竟最好,京里人都争着买的,公子若用那些写字,岂不又好用又有面子?”   ……罢了,他们家还没阔到拿四钱银子一张的纸笺写字的地步。   崔燮摇了摇头,笑道:“你的铅笔烧得不错,回头就照这个烧他几斤来。回头咱家人随身都带一只,正经的东西不用它写,平常随手记个事,写在墙上、桌上都行,拿水一擦就掉了。就是沾了衣裳也好洗,不似墨汁那么坏衣裳。”   不过京里的笺纸太贵,用着心疼。还是他们迁安的纸便宜,就让老家的人捎东西来时都给他带点普通的粉笺来就好了。   他拿着那几枝用麻线缠得粗粗胖胖,笔尖旁还露着线头的手工铅笔,立刻就换下了平常用的柳炭条,迫不及待地带到学校去了。   八月上旬会讲多,复讲少,正是记笔记的高峰,他体会着用新铅笔的快感,一时抄笔记,一时去彝伦堂借书、抄书,连羞耻的贴考卷PLAY都扔到脑后了。   他把这事淡化了,别人却加意留着心呢。这次贴卷后,他的考卷没编订入册,积攒到秋末再交到翰林院封存,而是连着当月的仿书一并叫高太监遣人取走了。   高公公自己就是翰林小班教出来的,司礼监这职业清雅一点儿也可以叫内相,看文章和墨帖的眼光自然相当不错。拿到卷子先不看内容,只那满纸圆光黑大的馆阁体,就替皇上点了点头。再看文章词句,也是破题深刻,立论周密,气大声宏,如同一个滔滔雄辩之人在眼前议论,令人不得不折服。   这文章写的!   这精神!这气脉!这文法!   跟他那首应制诗简直不是一个人写出来的!   高公公反反复复看了多少遍,几乎从文字中看出了潜沉在崔燮思维中的唯物辩证法,越看越觉得他的文章沉厚,有根底。   科举文章本出于经术。唯经义吃得透,理学学得明白,能发自己的念头,才有底气写出这样气势雄浑的文章。若经学工夫不足,文章写得再花团锦簇也没根基。纵然竭蹶步趋,尽力拟学别人的文章,文字也是虚浮拘束的,他们这些浸淫理学的人一眼便能看出其空虚软弱。   这几篇文章确实不像那些读读经义、背几篇时文,写出来糊弄人的东西。这个崔燮读书虽晚,却不愧是个神童,是真正吃透了经义,心里有一番道理的!   不愧是他推荐给皇上的才子!   高亮不禁忆起了两人相识以来的情形,越发感慨自己慧眼如炬,识才士于微贱。   将来若是崔燮有运道考了进士,他这也算是个能流传青史的识人故事;若他就是科场运蹇……那也是几十年后的事了,到时候再说吧。   他将那几篇文章里的佳句记下,随时准备应付皇上考问,又让侄儿多留心留心崔家,别叫他们孤儿……老弱的受人欺负。   高肃大包大揽地说:“爹放心,儿子常去照应他家生意,太太和你媳妇的胭脂、眉黛、香肥皂都是他们家的。我还跟崔公子订了他家的新花露,等做好了,我多买几瓶来孝敬你老人家。”   高太监笑道:“我一个老公用什么花露,给你太太就是了。”想了想又说:“中秋节我得进宫侍奉,你在家陪着你太太过节,请个好戏班子,叫你娘子、孩儿们都松快一天,务必热热闹闹的,别吝惜银子。”   高肃叹道:“好戏班子如今难订了。我打居安斋那选美大会之后就想订一家扮过三国美人儿的,可惜晚了一步,叫万指挥家一口气订去了锦云、福寿两个班子。邵娘娘家也订了一个兴安班,我打听着英国公张家和梁公公家也订了,不知是哪个班子。而且那戏扮出来是晚上看最惊艳,他们恐怕不肯匀给咱们家。”   高太监在宫里什么没见过,对这些民间的小把戏根本看不上眼儿,不以为意地说:“不过是个三国戏,哪家不会演,非得看他们的不可么?你斟酌着办,咱们自家过得热热闹闹的就好。”   他虽这么说,高肃却不敢轻忽了这事,挑戏班子时都先问问,会不会居安斋那样式的妆容和演法儿。   问着问着,他自己忽地一拍脑袋,明白过来:居安斋请的都是不大出名的戏班子,排出来的却是从没有过的新鲜戏,那不得是他们自己出的主意吗?   叫他们东家来问问就是了!   居安斋的老东家在乡下,少东家却住在崔府上,那家他还去过,跟崔家的小监生也曾谈笑风生……就从崔家下手,叫崔监生帮办此事,岂不比他自己找一个小商人省事?   他也不怕麻烦,宵禁之后又悄悄地乘着小轿到了崔家,把他从崔家二老的正堂里喊了出来。   崔燮一见他便有些歉意地说:“大人那花水还没得呢。若是这时候就急着用的话,我家脂粉铺里倒有些外国来的真正花水,明日就叫人给你送去?”   高肃道:“不用不用,咱不是看那个来的,是来找你帮个小忙——   他连茶水都不喝,迫不及待地说:“你可知道他们居安斋七夕办了个选美会?那会上将戏子、小唱们都打扮得和仙女儿似的,演的也和仙女儿似的。我家太太就好看个新戏,我也想孝敬二老,请那些班子中秋唱上一场,谁知那几家班子叫人包了。我正烦恼着这事呢,忽然想起居安斋的少东不是在你家住着?能不能叫他给我想个办法?”   ……年轻人,你这算是找着正主了,晚会总导演就在你眼前坐着呢!   崔燮抿了口茶水,矜持地说:“高大人不必着急。三国戏都是从前元就流传下来的,想来哪儿有班子不会唱的?原先居安斋请的几家也不是什么有名的班子,大人随意找一家,也都能唱的。”   高肃摇了摇头:“你们监生公子不能出去看戏,自是不知道他家那大会有多热闹。唱戏、唱曲儿的都打扮的跟天仙似的,眼那么大,嘴那么小,脸儿那么红……点着灯看的是画儿,灯一灭,人就从画儿里妖妖娆娆地走出来了——”   想起那画面,他都禁不住咽了口唾沫。看着崔燮那一脸平淡,仿佛是什么都不明白的神情,带点儿微妙的同情和骄傲说:“总是别人家想不出那个法子,也弄不出那么动人的场面来。我家里也有美人儿大图,倒也能做出画屏,但就是弄不出那样天仙绝色的佳人来。回去跟家里养的唱的说了,她们也不会画那黑眼圈儿。”   什么黑眼圈儿,那叫眼线……   七夕晚会总导演、总策划兼总监制崔燮淡淡一笑,说:“这个眼线倒好画。我家店里新制了一种眼线膏,家里人正试用着,说是比用眉笔方便,也好上色。只要拿极细的笔或是柳条,蘸一点儿抹在眼上就行。   “至于那戏……小启哥虽然住在我家,可他年纪小,也懵懵懂懂的,想来大事还是他家大人订的,也许掌柜知道的还更多。明日我叫他去店里说说这事,大人甚时订了戏班子,只管着人告诉居安斋一声,让他们店家的人跟班主讲解排演法儿,演练好了再去大人家里,岂不更省事?”   高肃点了点头:“还是你想的周到,我一个锦衣卫百户、给皇上办差的男子汉,亲自过问戏班的事也不好听。”   不过问戏班,却得过问义母和内人的事:“你家卖的那‘眼线膏’是专门涂眼圈的?外头不都用螺子黛么,那膏什么的好涂吗?涂了好看吗?”   其实是比眉笔好上色,而且健康。这是他翻遍了化学书,看来的民国方子,用纯天然药材“猴姜”研成粉末做的。因为粉状的眼线没有粘性,他怕抹着抹着就掉了,研究了整整一章的化妆品知识之后,又挑了做口脂的甲煎香油拌和药末,搅成膏状。   口脂加了甲煎后就有光泽,不容易掉,还可以当指甲油抹。这甲煎又是药材加香油煎成的,能涂在嘴上,肯定没有毒性,只是加了油的不如眉粉好卸妆。反正当今女性化妆时都先涂一脸大白,粉底厚厚的,也算是有个隔离,多洗几次脸就下去了。   崔燮笑了笑,谦虚地说:“在下也不是商人,没的为了件货品就欺哄高大人这样一心关照寒家的人。那眼线膏好不好的,我再看两天,若好就叫人给大人送去,若不好还要请大人在外头寻了。”   高大人一拍桌子,铿锵地说:“我岂能不信你这读书人,信外头的奸商?我就在家等你的好消息了!”   他昂首阔步地走了,崔燮也回书房去找崔启,低声说了高家中秋要唱三国戏,得叫居安斋的人帮办的事。   崔启正在房里描着关云长水淹七军,叫那些波浪和光影弄得死去活来,出门遛了这一趟还没清醒过来,愣怔怔看了他一会儿才点了点头:“明天我早晨就去跟计掌柜说,让他找个布置了全场的大伙计盯这事。”   崔燮看他迷迷糊糊的,人都有点儿傻了,怜爱地拍了拍他的头顶说:“回去睡吧,别天天熬夜,看把骨头都熬软了。你的个头儿也有点……”   崔启比量了比量自己跟他的身材,是稍微矮了一头皮,却丝毫不感觉羞愧,坦然说:“我爹身材也甚不长大,当初不也娶了我娘,生了我?男子汉人品好才要紧,天底下哪儿那么多大汉。”   这口鸡汤灌的干巴巴的,崔燮拒绝喝。   他强令崔启回去睡觉,自己锁上房门,打开脑内2T的硬盘,闭着眼研究各国美女眼线的画法,预备给高家的戏班子画出个眼线教程。若是可行的话,回头还能印刷成册,卖化妆品教材。   不……   不行……   单出化妆教程反而不合适,居安斋这么清雅的书斋,最好还是走纯文人路线。   这个图画得简单些,当使用说明书跟着眼线膏一起卖更合适。反正胭脂铺本就是卖化妆品的地方,店家为了卖货卖的好,想法子做得精细一点儿也是正常的。 第117章   啊!铅笔!你为什么是铅笔!   世界上怎么会有你这么好用的笔!   握笔的姿势又舒服又省力, 颜色轻重变化又流畅又自然, 稍稍一转笔尖就能改变线条粗细……   打完草稿完全不想勾墨线了!   一双双眼睛在崔燮笔下飞快成形。   先一对睫毛稀疏而短的普通眼睛;再画那双眼眼睑合拢后的形状;下面再一步步画出上妆过程——   眼线或细或粗,或长或短, 上眼线尾部或尖尖上提、或紧贴眼眶, 或微微下垂;下眼线或画全眼, 或画一半……   再睁开眼,那一双双圆钝庸常的眼睛就各自生出不同的灵动韵致, 神彩与化妆前不可同日而与。   当然, 这个眼神或许跟瞳仁里加的高光块也有点关系。   总之,崔燮对着脑内的大屏小黄片研究了半宿, 确实对彩妆有了前所未有的理解。他还发现不少演员的眼尾妆容里还有晕开的、稍淡的黑色——那肯定不能是眼线沾到眼皮上了, 应该是黑色眼影粉吧?   专业化妆师们既然这么化, 那眼线就该配着眼影用。   只是甲煎油调合出来的颜色稍嫌闪亮、厚重,做眼线还行,涂得满眼都是恐怕太夸张,只能先用眉粉替代。   好在他家现在弄出眼线来, 就已经是领先大明化妆品市场了。先让顾客们消化消化, 等她们先习惯画眼线, 自己估计也能研究出剧里的彩妆是怎么上色的,到时候还可以出全眼、全脸的彩妆礼盒。   崔燮满脑子都是化妆艺术,并未意识到,他一个曾经毫无品位,连同学化没化妆都看不出的直男,在资本力量的驱动下, 竟已滑向了彩妆大佬的深渊。   他拿透明油纸覆住画稿,转天交给崔启,叫他拿到居安斋加急刻印出来。再叫他跟胭脂铺的崔庭说一声,找人订做个红绫封皮、绒布衬里的精致匣子,几管笔头尖细却硬韧的小笔,将眼线膏、说明书和笔都放进盒子里,等高肃派人来取。   崔启正在胭脂铺里学做伙计,两边都是跑熟了的。因为他身份特殊,说话也方便,交办的事情极痛快地就办好了,反倒是高肃那边订戏班子订得更慢,初八才订下了一个真定来的秋喜班,遣人到居安斋借伙计。   高肃可是大太监的养子,锦衣卫百户。计掌柜不敢轻忽,亲自抱着几匣眼线膏,还带了上好的妆粉、口脂、面脂,几个心思伶俐的伙计,跟高家管事、秋喜班魏老板一道研究他家中秋戏的妆容和舞台效果。   魏老板还担心他们这些掌柜、伙计的不懂妆容;或是中间隔了人,说不明白;还带了自家台柱小玉桂来。哪怕这些人不大懂,只要能告诉他们一声画成什么样儿的,他们自己也能琢磨出来。   却不想计掌柜直接拿出了说明书——上面标了不同人物的名字,底下是画儿,画得清清楚楚,活像有那么个原本相貌平平的真人,在纸后露出了一副眉眼。   不同名字下对应的人物眉形不同,眼睛却都是一样的。   那眉毛画得有平有弯,不似当今时兴的画眉样子,却也自然得如同天生长出来的。眼在最开始时都是一对看似极平常、圆钝短小的眼睛。图画自上而下,一步步描画出贴着眼睫勾勒的黑色线条。上下眼皮都画好了,再扫一点点黑粉,睁开眼后,那双眼就和眉毛相衬,目光流丽,顿时从庸脂俗粉变化成了绝色佳人。   高家那家人还看不出什么,魏老板和小月桂却都是扮过多年女妆,精通打粉、描眉、抹腮、贴面靥、画斜红……一串程序的,打眼一看就有了底。   魏老板翘着指尖在空中一摆手:“这妆容画得甚是清楚,大哥放心,容我们练练手,这一二天就能画出来。”他也实在技痒,恨不以立刻回家画个试试。   计掌柜体贴地递上妆盒,说道:“这是高大人抬举我们,才叫我们帮办家里的大宴。敝店少东特特嘱咐,要我们把妆品备好,以便大人家使用,我这不就专程带了如今南关卖脂粉最红火的锦荣堂的新货来?咱们再要一个包间,魏老板不妨就在此试试,也叫高家这位大哥看个安心。”   若画得不好,他出来时还带了面脂卸妆、香皂洗脸,还有整锭的桂粉,五寸长一管胭脂,练多少次都不要紧。   高管事七夕那天不曾跟百户出门,在家里也馋这戏许久了,连声捧场:“魏老板何不先试试,我回去也好跟我们大人学说的仔细些。若是扮演得好,许还能请你们班子多唱几天哩!”   魏老板转了转眼珠,抿着嘴一点头:“两位说的是,早练一刻是一刻,我们师徒先换个地方上妆。”   高管事道:“不必,我另请计掌柜找个地方喝酒就是了,你们爷儿俩不必挪动。”   他带着计掌柜另要了个房间,低声问:“那妆容真这么容易画?我们家自养的家伎也能学会吗?”   计掌柜于化妆一窍不通,可敢想敢说,拍着桌子说:“这有什么难的,她们女子天生不就会描眉画脸么?咱们且看小月桂扮起来是什么样的,要是男的都会画了,那女的定然就没有画不好的。不信我叫人给高兄送几盒,看嫂夫人画的好画不好?”   高管事喝着酒,吃吃地笑着:“这是美人儿用的,我那大老婆子可用不起这个。”   “那是高兄过谦,女人不就靠妆容么,画好了谁不是个美人儿呢。”计掌柜顺口便把锦荣堂夸了一顿:“他家的掌柜我认得,最是个认真的人,弄出来的东西又好又精致,要不我们当初选三国第一美人儿时用的他家的妆粉呢。”   他俩一面聊天一面吃酒,等了一两个时辰,魏老板才带了小月桂过来。   小月桂藏在他身后,低着头进了门。魏老板滑开几步,让他慢慢抬起头来,头半抬不抬时,眼睛忽地睁大,目光在计掌柜和高管事脸上流转,霎时便从进门时清丽的小少年化成了眼尾微微上翘,明艳惑人的妖姬。   就是眼珠有点红,眼皮有点肿,跟哭过似的。   计掌柜一眼就认出来:“貂蝉!”   不用换发型、衣裳,这么大的大眼儿,这么娇媚浓艳的妆容就是貂蝉的!   高管事看得眼珠都要掉出来了,“嘶”地吸了口凉气:“我原说那几家戏班子我也不是没看过,细眉细眼,长得清秀些罢了,也不是绝色,怎地给你家唱戏时就都成了明眉大眼的美人儿。原来这么一描画,还真跟变了个人似的……”   他见了这大变活人的把戏,坐也坐不住,当下抱着计掌柜拿来的几盒眼线膏回家回事了。   他都走了,别人自然待不住。计掌柜叫那几个伙计跟去戏班排演,教他们怎么焚香、怎么出灯入灯,制造光效,自己就先回去看店了。   魏老板父子也跟着出了门。   小月桂舍不得卸妆,就抹着一脸艳妆出了门,临上车还朝着街上笑了笑,媚态横生,引得酒楼里的客人、街上的闲汉都偷偷地看他。居安斋的伙计们也自乘了车来的,正要上车跟上,却叫一个熟客拦住,凑上来打听那扮男妆的美人儿是哪家的。   那几个伙计们便笑道:“他们家是唱三国戏的,有大户客人要听第一美人戏,请我家帮他们弄戏台。那美人本就是个男人,是用南关锦荣堂新出的眼线膏描的大眼,看着可不跟画儿里人一样么。”   “咦?”一名客人讶然:“他那眼是描的?我家……怎么见着那些描黑眼圈的,都是满眼的黑,没这么利索呢?”   “是看不出来,我还以为他天生的睫毛密长,显的眼眶黑呢。”   伙计笑了笑:“最初演三国戏就是他家弄的妆,别人家都是学的,学的能比人家有秘方的好么?他家的眼线膏还包教画法的,那老板就是现学现画的,客官哪时有工夫去他家看看就知道了。”   锦荣堂新出的眼线膏,描上之后,白天看着也不花不黑的,扮出来就是个佳人!   原先眼妆还只在戏台上画,远远的看才能好看,有了这新眼线膏,有了“说明书”,眼妆才真正从戏班、娼妓家流行进了普通百姓家了。   要清淡的,只要挑一点儿细细的绕着眼边涂一线,看着没擦什么,却能叫眼睛立时大一圈;要浓艳的,就像搽胭脂似的在眼上薄薄打一层,嫌浓还能再盖一层粉,灯光下更显妖丽勾人。   且不说女子在后院里怎么弄,爱美的男子竟也有画的。   眼线膏正式上市没几天,崔燮在国学里就见着了几位衣着楚楚,化着淡妆的同学。普通书生自是看不出素颜和淡妆的区别,崔燮可是天天对着小黄片研究妆容的人,一眼就看出他们的眉是修的、眼是画的,惊艳地说不出话来。   几位同窗见他近日留意起了外堂同学,有时还盯着人家脸看,不得不提醒一句:“咱们跟那些勋戚、贵官子弟不是一路人。又不大相识的,哪儿能这么盯着人看,小心看恼了人家。”   崔燮把目光转开,干笑着说:“我只是看他们打扮的精致,不由得多看了几眼。如今勋戚要员家的子弟都时兴这样的……”妆容么?   官家子弟里时兴,那锦衣卫里时不时兴?   一名同窗摇头笑道:“这算什么时兴,外头那些掐腰的曳撒、直身才叫时兴哩,净有人为了穿衣裳时不叫肚子挺出来,忍着不吃饭的。也就是咱们在监里,衣裳自有规制,平日不许穿罢了,不然你待看都穿成什么样儿。”   叫人这么一提,崔燮不禁想起了被三个武学学生堵在国学门口秀山寨服装的情形。   他给谢瑛做了件衣裳就闹得满城跟风,这妆容都妆到文臣子弟身上了,锦衣卫和那些勋戚子弟也没准要比。虽说谢瑛的眼睛本来就大,眼形又漂亮,不画也好看,可是……总不能别人都画了,他还不知道外头正流行这个吧?   可是万一给他送了,他看着说明书像是女子用的东西,转送了亲戚怎么办?   崔燮内心挣扎了许久,终究还是没给男朋友送彩妆,而是送去了一盒月饼,几套新书、一盒木杆铅笔,数册印着双行格子的厚笺纸订的笔记本,还配了削笔的小刀。   他们锦衣卫时常出门办事,用毛笔、墨汁毕竟不够方便。要是提前削好铅笔带着,随时在本子上记一笔,写错了还能馒头擦掉,岂不更便利?   他叫崔启把礼物送过去,谢瑛操训回家,看见这么一盒纸笔,又听下人说了用法,不由笑了笑:“这笔倒有趣,跟眉笔似的。他真个说是写字的,不是闺秀们画眉的?我看他家店铺近日出了不少东西,还以为这回他得送自家店里卖的眼线膏呢。”   老管事道:“大人又不曾娶过夫人,家里又没有个姨娘,人家送那女人用的东西做什么?我看还是崔公子会送礼,这笔连木头上都能写,一过水又干净了,回头要记什么就写在床头,又不怕忘又不怕丢。”   谢瑛也不在乎他刺自己一句,笑着说:“有道理,我写个试试去。”就拿着盒子进了内室,削出一管笔,按着家人的说法握笔,在床头粉墙上慢慢写了“辛卯”二字。   成化二十年七月辛卯,崔燮在城外黄家花园里跟他吐了心声;己亥中元节,他们俩正式互许心意;今日是八月丁卯,他给自己送了这盒石墨笔记事……   若能长长地记下去,不知是先把这盒笔写完,还是这面墙先写得不成样子,得叫人拿水洗一回呢?   谢瑛含笑摇了摇头,把笔收在床头,正欲离开,却又回去开了匣子,拿起一枝笔缠进腰间。   老管事还在外头等着他,见他出来便问:“崔府的节礼都送来了,大人打算回他们什么?是跟别人一样,还是专门买些什么?”   如今他们俩的关系已经不同,自然不能和别人似的,随便送个礼打发。可他又不像崔燮那样,能鼓捣出别处没有的新花样,要送礼就只能尽着家里能买着的,又要他喜欢、用的上的——   “就送些吃食点心,再去寻一匹毛片雪白的母马给他,他家的小公马也到了能配种的时候了。”   那匹白马虽不是什么名马,但胜在毛片颜色纯净。他带崔燮去骑了几回马,见他穿过不同的衣裳,骑过不同的马,心里隐隐有那么个印象——崔燮生得好,人也白净,若再穿件身雪白的束腰直身,前后衣摆散开搭在马背上,随马晃动……   倒还是骑白马更好看。 第118章   谢家寻着小白马送过崔府那天, 已经是八月十五了。   崔燮原以为谢瑛不在家, 中秋也就这么平平常常的过了,却不想他竟寻了个活宝贝叫人送来, 喜欢的亲手把马牵进马厩, 跟自家的小公马拴在一起。这匹母马比他的小白马大几个月, 到了新马厩也不认生,对着原住马喷了两个响鼻儿, 就在料槽里吃喝起来。   小白马愤愤地对着它喷, 回头去咬崔燮的衣角,咴咴地叫了两声, 似乎是要崔燮替它把占了它食槽的外马赶跑。可惜那匹新马却不是别的马, 而是它主人的对象送来的, 就是它看着再别扭,他家主人却是怎么看怎么喜欢的。   崔燮抱着小公马的脸,低声安慰它几句,喂他吃了块冰糖, 哄的它不叫了, 又转身当着他的面摸上了新母马, 还摸出新造的兽糖来喂它。   母马淡定地伸出舌头舔糖吃,小公马气得拿头撞主人的腰。可崔燮的心已经被送马的人勾走了,看那匹新来的白马就似看见了它的主人一样,抱着马颈,脸贴在马额头上乱蹭,头也不回地给了小公马一只手, 敷衍地胡噜鬃毛。   这时候若陆先生指着马叫他作诗,他说不定都能作出不逊于国初徐尊生“白马被朱鞯,牵来过御前”的好诗。可惜陆先生跟人出去吃酒过节了,没能督促他学习,崔燮看着这马又跟看见谢瑛一样,抱着马脖子喂块糖就心满意足,生生地错过了当诗人的机会。   不过他也没能在马厩待得太久,京城、迁安两个庄子的庄头都带着家人、庄户,等着见他呢。   他们都是前两天就到的,因着他功课忙,又要研究彩妆,没精力布置庄上的事务,就一直在府里等着。难得今天他休息,两个庄头就一并求见,请他看今年的帐簿,安排秋后的事务。   崔燮到正堂听他们回事,崔良栋把两个庄头的帐簿、中秋礼单递到他手里,站在下手介绍:“这位是咱们昌平庄子上的崔庄头,这位是嘉祥屯的刘庄头……”顿了顿又说:“刘庄头是当初夫人陪嫁来的家人,对公子最是忠心的。”   两个庄头报了名字,就要给崔燮磕头。他忙给崔良栋打了个眼色,叫他拦住那两人,说道:“别行礼了,说正事吧。”   昌平的崔庄头格外着急,因他家庄子子上产棉花,此时正是抢着收割的时候,恨不能赶紧回去盯着。而迁安老家只种麦子,这时候该收的夏粮都收了,又不用种二茬粮食,新提上来的刘庄头倒恨不能在崔家住下,多看崔燮两眼。   崔庄头便抢着说了水稻的收成,又提起庄上种的棉花、果树和桑树,流水地报着帐,好赶紧回去抢收。崔燮一面听一面拿往年的帐簿对着,见水稻收得不甚多,一亩地才得一石多点儿,也就一百多斤,跟金坷垃广告里说的“水稻亩产一千八”简直天差地别,忍不住摇了摇头。   他虽然没说话,但眼底那股看不上的意思已叫崔庄头明明白白看在眼里了。   崔庄头急的直咬牙:“小的不敢说多会伺弄庄稼,可这北直隶的水田毕竟比不上南边儿一年能栽两茬的,能有一亩地一石多的收成已算不少了。不信公子可以问问别人家,咱们家虽不算极上等的,却也不是那个收的少的!”   刘庄头也低声附和:“今年天气是旱,咱们临河的好地都有些干了,天天要指着佃户们挑水浇地。那稻米可比麦子更难伺候……”   崔燮摇了摇头,笑道:“两位不要急,我并不是说对收成有什么不满。当初老爷在家时也差不多是这个收成,如今他老人家出去上任,你们还能安心干事,我已是十分满意了。我方才是想着在庄上划几亩地,找人建厂房,不知建在哪里是好。”   敞房?场房?   崔良栋也纳闷的很,替他们问了一声:“公子的意思,是要建个没顶的房子吗?”   当然不是,说顺嘴了而已,他就想在昌平建个能蒸花水的工厂。   崔燮轻咳一声,摇摇头说:“就是那种有大晒场的房子——地面要整平的,足够晒造出的东西;房子要空阔,能容得下百十人同时在里面干活,还要有地窖。”   地窖越深越温度越低,存放、醇化花水时就不用放太多冰了。   崔良栋眼前一亮,看着他问道:“公子莫不是要给咱们家也办个书坊?”   崔燮“呵”地笑了一声:“咱们家又没有会彩印的工匠,我办书坊做什么。我是想给小凉哥正式盖个制花水的地方,再找人种几亩花田。往后咱们家不光要做花水、肥皂,你们家小申哥做的墨笔也有的是用场呢,总不能都挤在铺子里跟我那院儿里吧?”   崔庄头偷眼看看崔良栋,苦着脸说:“可咱们家都是上好的水田,要填了它盖房、种花,实在是……”   崔良栋不耐烦地说:“公子要做什么,你就做什么,要你那木头脑袋想这个?你能想出监生公子想的东西么?再说公子也没要你把水田填了,不是有庄院么,有桑田、棉田和些碎山地么?哪里找不出盖个院子的地方了!”   骂完了庄头,他又贱不津津儿地跟崔燮笑了笑:“公子看我说的对不对?”   别闹,一个中年男人卖萌太难看了。   崔燮不忍心多看,瞥开目光,对着下面坐的两人说道:“我算着这几个月,咱们家里光倒腾出的陈货也有千把两银子了,净赚总有三四百。这些钱不是还在柜上搁着?正好把来盖两处房子——”   崔良栋连忙接口:“用不了这么多钱!又是自家的土地,乡下雇人也便宜,自个儿社里就有烧砖的窑。哪怕盖他十几间的瓦房,圈上两亩地的砖墙,顶天了也就要五六十两!我那不成气的小子久在庄上,什么不会,近日又天天去窑里跑,叫他盯着盖房,一准给公子盖得牢牢靠靠的!”   崔庄头看他这副简直要溜沟舔腚的作派,也明白了崔燮在家里的威严,不再说什么败兴的说,低声嘟囔着说:“小的也不敢碍了大公子的正事,只是一时想岔了,怕糟践了好地罢了。”   是啊,谁叫这时代没有杂交水稻和化肥呢,只能靠多买耕地增收了。   崔燮理解看了他一眼:“种田的人自然爱惜田地。咱们崔家世代耕读传家,土地才是立身之本,我也一样爱惜土地,不敢乱占耕地。”   说起来他光顾着自己建纯露厂的事,倒忘了关心关心农民最看重的土地问题,这个人民工作干得不好啊。他心里暗暗反省,和蔼地问:“咱们家的地离着水源远不远?水够不够用?种田最要紧的就是水和肥,水不够的话我想法挤些银子,咱们该打井打井,该建水车建水车……”   两个庄头受宠若惊地问:“公子真个给我们钱打井、建水车?若要建大些的龙骨水车,光木料也要大几十两银子,不是容易就能建起来的!”   崔燮可是在七夕晚会上鼓动鼓动观众刷票就刷入帐千把两银子的人,哪还把这点儿钱放在眼里,淡淡一笑,说道:“粮食土地才是百姓的立身之本,就算家里再窘迫,但能挤出些银子就该好生经营土地。咱们庄子周围都叫人买下了,不方便多买土地,但也得想法精耕细作,多出粮食嘛。”   昌平庄子上一半儿是水田,水就是命脉,赶上天旱水位低,全庄上下都得去河里挑水浇地,就这么着也要歉收。要能有个龙骨车从河里抽水,小旱也不怕了,抽上来的水就能把他们那几顷地能浇透,照样有好收成!   他激动地眼皮都要双起来了,连连点头:“小的回去就跟庄上佃户、家人说明白公子的恩典,叫他们好好给公子干活,帮着小凉哥早日建起敞亮的大院房子!”   刘庄头也一眼不错地盯着崔燮,眼中饱含着更复杂的意思。   崔燮看出他有事要和自己说,也猜得出他要说刘家的事,但也没立刻问他,而是先说了正事:“我在老家也要建个大院子,却不是要人蒸花水,而是要熬碱块。”   碱?   外头卖的土碱?   他们公子好好的一个读书人,怎么想到做这种做饭、洗衣裳用的粗使东西了?   刘庄头一时想不明白,崔燮笑着说:“老家那个庄子收益少,离着又远,一年也难得进京几趟,我也不好随意就叫你们过来。我想庄子上总得做点东西,得是咱们家里和店里能用上的,你们做好些就送进京,也能多跑几趟,也不算白在路上费工夫……”   他的笑容渐渐淡下去,看了刘庄头一眼:“何况庄子上多一样能挣钱的东西,你们的日子也好过些。”   刘庄头喉头发堵,“嗳”了一声:“公子,我们也过惯了那日子了……现在已是比从前强多了!”现在徐家陪嫁来的人和崔家许多老人都走了,他当上庄头了,他们这些从刘家来的人日子也渐渐好起来了。   崔燮看他感伤得厉害,便给崔良栋打了个眼色,叫他带着崔庄头离开,单留下刘庄头一个人说话。   刘庄头坐在椅子上缓了缓,再开口声音仍是有些发闷:“公子……想不到公子还惦记着我们……去年清明我替夫人培坟土时就看出公子的孝心了,除了公子你,还有谁惦着咱们夫人呢……”   崔燮在迁安时还真没想过他们,那时虽然也去了坟上,却因不想跟徐夫人带来的陪嫁打交道,就没去过嘉祥屯。就是他管了这个家之后也没特别提拔刘家陪房,只不过他当家之后下人自然要待他母亲家的人好些,以此讨好他——   刘庄头顺理成章地管了庄子,往后崔府要挑丫头小子时,刘家人也会是优先人选。   他微微叹气,温声说:“你们这些年也辛苦了。家里当初那个样子,谁也顾不上谁,也就不必说了,如今我主持家里的事,也能做几分主,就给你们找些事干。”   他做肥皂时就想好了要用纯碱做胰子,之前只列了计划,还没实施,如今才有钱有工夫做这事:“崔家的胭粉铺里有卖肥皂、澡豆和胰子的,那胰子里就要用干净的好碱,可市面上卖的不够干净,所以我想着叫你们安排人炼碱。炼的人也能给他们补些银子,不然只靠种田能过上什么日子呢?”   刘庄头叹道:“我们当家人的和那些田里的佃户原就该给主人干活,还要什么银子?这都是该干的,公子已是极照顾我们了,我们不敢要那些!”   崔燮道:“这也不是容易事,得将买来的碱化开,澄去渣滓,滤净细小的灰土,一遍遍滤到像清水一样时再熬煎成块,这才能合进胰子里。咱们家吃也要白净的好碱,洗衣裳也要,不是你们滤一次就能得的,过两个月天又冷了,总得给你们些辛苦钱……”   刘庄头又要站起来行礼,崔燮先一步长身按住了他,一只手抓着,就把这么个天天下地的庄户人按得挺不起身子。   刘庄头弯了弯腰,就在椅子上行了个礼,又欣喜又感伤地说:“公子这力气,简直就和咱们……就和我们大爷似的,当初姑娘刚成家时,大爷就是这么样的一副力气,按着人就跟小山似的压下来。”   难怪这副身体学武功这么快,原来是家学渊源啊!   崔燮悄悄摸了摸自己的肱二头肌,好奇地问道:“你说的是我大舅舅?他是个怎么样的人,生的是个英雄模样么?”   刘庄头回忆了一下,脸上满是怀念之色:“大爷身长八尺,一身的腱子肉。人生得又英武,又使得一手好枪法,当初咱们老千户在府城桃源口卫守备时,不知多少人追着求着要跟咱们大爷结亲哩!”   崔燮也不禁有些神往:“竟是个身长八尺的好汉么?那我将来……”要能长那么高,那么有力,还不就能公主抱抱起谢瑛,把他举到马上,然后自己跨骑在后头,带着他骑马到处跑?   他想的心潮澎湃,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刘庄头,好在对方也正出着神,没注意到他的失态。   他就轻轻敲了敲桌子,勾回刘庄头的魂儿,说道:“我正想给外祖家捎些东西,两家重新走动亲香起来。你带来的人有哪个可靠,叫他们替我跑一趟,若他们不成,你就亲自跑一趟,帮我把东西送过去吧。”   刘庄头猛地抬头,失声问道:“我、我们能去榆林了?”   是啊,现在的崔家不是原来的崔家了,崔大人不在,徐家的继室也休了,崔家真正做主的是他们家姑娘生的小公子了!   刘庄头抬头看着崔燮,眼中泪光微动:“小的愿意去,小的家里从祖上就是刘家的家生子,再没有比小的更合适到那家里的。”   你熟悉刘家就太好了!   崔燮朝他露出一个纯洁的笑容,从墙边取下一面木板和削得尖尖的铅笔,在木板上铺了纸,翘起二郎腿支撑着板子说:“那你快给我讲讲外祖家那些亲人的年纪相貌、性情爱好……我从未见过他们,你多说些,我好斟酌词句给他们写信。” 第119章   刘庄头也有许多年没有刘家的消息, 唯记得刘家搬去榆林的时候, 家里三位小爷中唯有大爷刘策成了亲,娶了同僚的女儿秦氏。搬到榆林之后派人来送了几次消息, 说是二爷刘况因在一次蒙古人攻城时立了功, 得了当地周镇抚赏识, 把女儿周氏嫁给他了。   那时虽因为榆林离着远,又常遭袭, 连关内的路也不大安全, 崔家往那边去的不多,但两家还是有来有往的。   再后来就是刘夫人难产过世, 刘家人从边关赶来吊唁的事了。榆林那边不比桃源口这边轻闲, 当时正有蒙古人掠边, 刘家的男丁要在营中待命,没过来奔丧,却是连刚进门不过几个月的三夫人都跟着来了。   那边得到消息本就晚,又因为边关有战事, 拖了几个月才来, 到崔家时刘夫人早已下葬了。崔榷又嫌刘家礼数不周, 又嫌这么大的事没个男人主持,几个女眷带着仆人自己就来家了,当时又忙着娶继室主持中馈,私下发作了一顿,不肯去见刘家的人。   刘家几位奶奶受此冷落,心里也有怨气。大奶奶秦氏索性带弟妹家人到刘夫人坟上哭了一场, 找娘家哥哥到崔家说话,逼着崔榷善待前房之子。   但闹了这一趟之后,两家也断了往来,连信也不通了。   崔燮拿铅笔满满地记了几页纸,把他说的三位舅舅和舅母的形貌、性情记下。但这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当时大舅也就二十出头,三舅才十四五,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又驻守在大明最危险荒凉的边关,恐怕外表、性情都有变化。   刘家外祖父母那时都是四十许人了,也不知这些年有什么变故没有。   崔燮默默思忖了一阵,又问他:“从前的事也不必说了,我做晚辈的,必定是要先送上自己的心意,没的总叫长辈惦记我。外祖父与几位舅父舅母喜欢什么?是买京里的东西好,还是回县里捎些特产?还有秦家舅舅……”   照理说也该谢谢人家替小崔燮出头,可是总不能因为秦家大舅打过他爹,他做儿子心怀感激,特地送礼联络感情吧?   这个人情还是记在秦舅母身上吧。   他叹了口气,拿笔速记着外家亲戚们的喜好,随手写下要送的、要买的东西。家里这几个店铺卖的、田里出的,尽都能拿去作表礼,不过刘家男丁在外头当将官,应当还需要些军械和战场防护的东西吧?   崔燮自己在王家学过骑马和兵器,见过兴屯右卫的士兵们训练时穿胖袄、棉甲、皮甲什么的。他们普通人不能随便买卖军械,恐怕也不方便买钢铁,但家里正好产棉花,可以送些棉花、牛皮给他们做软甲。   那礼单最后满满写了一张纸,从日用的吃食、烧酒、衣料、棉花、皮张写到京里时兴的《六才子三国》和各色笺纸,能写的都写了。看看最后实在想不出什么了,才停下笔问刘庄头:“这些够不够?”   刘庄头接过来看了看,摇头道:“这也太多了,哪有外生孩儿给姥姥家送这么些东西的。咱们……刘家也不缺这个,老千户、老太太他们只是想你这个外孙子罢啦,你写封信过去他们就高兴的。”   要是他能亲自去一趟,叫二老和几位爷、奶奶们看看,恐怕刘家才更高兴。   他也知道崔燮正在监里读书,又要照应行动不便的亲爷奶,和几个没长成的弟妹,这时候是绝不可能抽身去边关的,却还忍不住叹了一声:“公子长得随舅家,这么个好模样,若能叫他们见一见,哪儿有不喜欢的?”   刘庄头这话说的也有点太实在了。长得随舅家就喜欢,随了崔参议就不喜欢了吗?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有心画个自画像一块儿送过去,心里却忽然冒出个念头:刘家真正想看的不是他的画像,而是当初嫁过来的女儿的吧?   他下意识转了一圈笔,倾身问道:“你记得……你家里的老人、媳妇记得我母亲长什么样么?我想听她们说说。”   刘庄头重重点头:“记得!当初我老婆就是伺候夫人梳头的,她现在还时不时提起家里的事,提起来就要哭一场……她也跟我进来给公子磕头了,公子要见,我这就去叫她来!”   他这次进崔家有意要看看崔燮,所是带来的都是刘家陪房来的人,倒没带佃户。崔燮便叫他们都到堂上坐了坐,叙了叙寒温,而后单留下刘庄头的老婆,问她刘夫人的样貌。   她是刘夫人陪嫁的丫鬟,当初两人相伴着长了几年,如今说起来,音容笑貌依然宛在眼前似的:“夫人是个小鼓脸儿,颧骨藏在肉里,秀秀气气的,眉毛天生的就是一对小山眉,又细又弯,眼也亮,眼睛一转跟流波似的……”   崔燮不得不打断她充满艺术气息的表述,桌边斜支着木板当画架,一面定出半身像的构图,一面细问:“母亲是圆脸、鹅蛋脸还是瓜子脸?鼻子高矮?鼻头是圆的尖的,两鼻翼宽不宽?眼睛是大还是小?单眼皮还是双眼皮?嘴唇不上妆是什么样的……”   他叫刘嫂坐到自己身边,随时纠正画错的地方,有问题的就用馒头擦掉重画。   这铅笔芯软,笔秃得快,他画几笔就拿小刀削一下,笔尖削成略扁而尖的梯形,稍微一转就能拉出粗细不同的线条。   画到中途,五官和眼、鼻的轮廓定下,稍稍打了眉眼、鼻梁的阴影,这幅人像已经看得出肖似生人了。   刘嫂看着他勾勾画画就画出了自己记忆中的姑娘,顿时惊叹道:“公子这是怎么画的,怎么听我说几句就能把娘子的模样画得跟活的一样,莫不是佛菩萨怜你孝心,冥冥中指点你画出她的像吧?”   崔燮不愿随便搞这种封建迷信的东西,摇头道:“哪个人不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纵是小有差别,大体上还不都是那样儿。我虽没见过母亲,但从小想着她,已在心中描摩过无数种五官模样了,如今也不过是把我想出的其中几种样子摘出来拼在一块儿,自然容易画的像。”   他刚发明出铅笔,不敢太激进地把素描技术完整推出来,便停了手,又问了她刘夫人脸上颧骨、肌肉走向,习惯的妆容,随手记在纸边,准备回去勾线上色,放在表礼中送去刘家。   两人又说了说给女眷送礼的事,崔燮掀开画纸在底下补充了几样,拿着礼单和画跟她道了声谢:“多亏刘嫂来跟我说这些,我才能画出这画来。这回又要劳刘庄头替我跑一趟榆林,累你在家不安,是我亏待你们了。我回头便叫人多支一份银子给你们安家。”   刘嫂连连摆手,“吓”了一声:“怎么敢当公子的厚赐!我能再看见夫人的画像,已经是前世修得的福份了。公子若要赏,就赏我汉子也看看这副画儿吧。”   崔燮笑道:“等画好了再给他看。天色不早了,你先去歇歇,明日领了银子再回家吧。”   打发家人回去后,他才回到房里,把那张素描按着刘嫂的提示继续补完。而后对着它设计构图,画了一张刘夫人带着孩子站在花石间的彩图。   那孩子自然就是小崔燮了。   崔燮先对着镜子画了自画像当底稿,却又刻意把脸画的更圆、眼睛稍稍画大,将身材比例定在六头身左右,正是个十三四岁少年该有的比例。   这副画像比不得他给谢瑛画的那两张,也可能不完全像刘夫人,但在大明也该算是写实版的肖像了。但愿刘家二老和长辈们看见这幅画像能略有些安慰,不至于思念女儿和外孙时连个寄托都没有。   而他这个家里,也终于也有了一副刘夫人的画像,供后人怀念了。   崔燮感叹一声,卷起彩图,找了个搁卷轴的纸筒盛放,又拿油纸包好素描稿,精心收进柜子里。   处置好这些,他才换了衣裳,出去主持崔家的中秋夜宴。   虽然这家里少了男女主人和一个少爷,可中秋团圆夜也是要照过的。   陆先生本也打算在他家过节的。他北漂在京城考科举,一直未第,这几年都是跟着崔家过。今年却因崔参议不在,这家里出了一个崔燮都是些妇孺,他待着也别扭,索性跟几个北漂的同年找地方吃酒,在外头过一夜再回来。   他不在,家里就真正都是老幼妇孺。连崔燮这个顶门立户的大哥都还没及冠,按传统意义不算成年的。宋先生虽是寡居,却也三四十许人,年纪大了,不似少年守寡的那么讲究,这天难得佳节,也跟他们坐了一席。   崔老太爷也来到院子里,多少年来也第一次在外头赏着了月亮。   崔燮带人搬挪纸屏,在院子里专给他圈出一一条通道,架上宽大的纸阁。顶上糊着最薄透的棉纸浸的油纸,内外都挂上贝壳磨的明瓦灯,又敞亮又方便。   那纸薄的真跟透明的一样,又挡风又不碍的看风景,抬头就能清楚地看见月光。   他们家虽然没备丝竹,隔壁邻居却都吹吹唱唱的,清风送着乐声过墙,幽微断续,也别有一番韵味。   老太爷独自占了一阁,其他人则在他下首围桌而坐。老太太带着和哥坐在上头,宋先生这个客人坐在下首,崔燮和云姐两人在中间对桌相陪。   连那几个妾也在下头单开一席,热热闹闹地吃酒赏月,倒带得院子里多了几分人气。   主桌上摆的是十二碟、六簋、六点心的席面,有鱼有鸡有鹅有蟹,又有淡菜、火腿、鱼翅等南货。干货有不少是谢家送来的,比往年自家铺子里拿来的都好,酒也是拿蒸酒器蒸过几遭的醇酒,味道清冽纯正。   宋先生都不禁赞了一声:“原先在张家也常吃烧酒,都没有这样的味道,贵府的东西果然不同。”   云姐连忙起身给先生斟酒,这一起身都是香风袭人,描画得极精细的眉眼也叫灯光照得清楚。崔燮正在她对桌坐着,看见她那涂得有点儿宽,却实实显得眼睛又大又亮的黑眼圈,不禁问道:“你又去跟咱们邻居学画新妆容了?”   云姐抬手摸了摸脸,抿着嘴低头,有些害羞地说:“这倒不是跟许姐姐、常姐姐她们学的,是今天先生带我去兄长同窗的张先生家做客时,张家姐姐给我画的。这眼线膏听说是锦荣堂新出之物,极难买的,还是她兄弟特地替她寻来的。”   张姑娘真是技术性人才啊,这眼线膏才出来几天,她都能上手给别人画了!   云姐这么说,该不会是也想要了吧?   反正是自家的东西,又是纯中草药调制出来的,不伤皮肤,崔燮就许给她回头多拿几盒给她玩,送人也可以。安抚好了妹妹,又举杯跟宋先生警酒:“我这妹子年纪小,还不懂事,只知贪玩,以后盼先生好生教导。”   宋先生淡淡一笑:“云姐亦是个稳重懂事的孩子,大公子不用担心。我能教的也不多,就尽力叫她学些礼仪、读些诗书,多与人来往,见见世面罢了。”   崔燮自己也不懂女孩该怎么教,只看着妹妹仪态比平常更好看了,说话也有底气,便觉得先生教得不错,托付道:“那以后还要劳烦先生多带舍妹出去了。我们家这个情况,她也没什么交好的朋友家可去,小小年纪难免寂寞。”   宋先生道:“我毕竟是寡妇人家,也不好到不相识的人家去。幸而与张家还算相熟,她家女儿与令妹年纪差相仿佛,倒也玩得到一处。将来或有请人来陪伴令妹的机会,不知公子是不同意?”   崔燮笑道:“那也是好事。只是家里人少,老夫人身体又不好,若真有人来舍下,还要请先生帮忙招待了。”   宋先生道:“我知道公子的为难,只盼着公子早日成亲,这家里才有个做人家的样子。”   崔燮心里是有成亲的人选,可惜还不能公开提,只笑了笑说:“我家这个状况宋先生也看的见。我作大哥的,总要支应到弟妹们都成了家再作打算,总不能我先成了亲,把家里的产业挖空了,叫他们没着落吧?”   他微微一笑,笑得云姐又羞又恼,和哥还懵懵懂懂地不知怎么回事。宋先生却知道他这话里的辛酸,怜惜地说:“我年纪大了,也不怕说你一句——也许你只是缘份未到,缘份到了你自然就能成亲了,自有那不计贫富的人愿意跟你。”   嗯,已经有一个了。   吃过晚饭,女子们在庭中拜月时,崔燮也坐在小院一块假山上看着月亮,悄悄哼着走调的曲子。   不能成亲、暂时不能见面又怎么样?宫墙里外,还不是同照这一轮明月? 第120章   中秋节陆先生虽然跟同年去玩了, 但他也不曾忘了为人师表的责任, 是给学生们都留了作业才走的。   节日过去,和哥乖乖地交了一沓大字, 背了一百字的千字文;崔启虽不用考学, 也得背几篇古文, 养胸中文气精神。这俩人都是白天上学,崔启到午后就要去打工, 和哥也只学到申初就能休息。到晚饭后, 就轮到崔燮带着作业过去请他点评了。   题目虽是最普通的赏月诗,但千古以来人人都写, 写的不是月, 而是望月时的情怀。有人望月思归, 有人望月怀人,有人感伤时事,看诗词就能看出人的胸襟品性。   陆举人接过卷子,拿出一管小笔, 边看边蘸着朱砂在卷子上点点儿。   崔燮那诗虽还写不出有什么值得画圈的佳句, 却也意思质朴, 文字清通,感情内敛得恰符合台阁体中正平和的要求。虽然见着明月就写离别是大俗的手法,可他写的不甚哀苦,还能看出心底宽阔,值得点个点儿表扬一下。   他写的是:“宇内清光满,高风动露蝉。秋从此夜重, 月向离人圆。今古同一照,江山各自妍。登楼无所拜,唯忆转流年。”   陆先生看着看着便摇头笑了起来:“叫你先严守格律练着,你倒是自己就用起拗救的法子了,怎么,实在捡不出词来了么?”   崔燮笑道:“是我写得不好。本想写‘秋从今夜重,月向远人圆’,却又觉着‘今’字与后面重了,于是改用了将今这个平声字改成了仄声,对句该仄声的改用平声。”   而且这个“离人”写的是他自己,可不是崔参议跟他那小儿子。他现在就站在北京地面上,离着自己穿越前的宿舍才七八公里,也不算个“远人”,只是离开了从前的时代和环境罢了。   待在同样的北京城里,却远隔五百多年的时光,可触而不可及。若是朝后穿越,还能看看自己生活时代的遗迹,可穿到五百多年前的成化朝,却是除了一本化学书、几部网络小说,满满一硬盘的小电影,就什么念想都没有了……   剥离开日常忙碌的工作、学习和几乎占据了所有闲暇心思的那份感情,在他心底深处盘旋不去的,其实也还是对穿越前那个世界的思念。   崔燮暗叹了一声,一旁判卷子的陆先生也长叹了一声。   陆举人自己就是背景离乡,为着科举飘在北京的。他家里也有妻儿老小,月到中秋,离愁别绪重重压在心底,这样最俗套的离人之思却恰恰勾起他自己的心思来。   他将那首诗看完了,画了几个点,指着文字讲解哪里对得不工整,哪里意思又和秋思的心境不合。   “今古同一照,江山各自妍”这句对的便不够工稳:从文字上,“今古”对“江山”就有些勉强,从节律上,同一照与各自妍连节拍都对不上,可谓是极不工整了。   这句又偏是颈联,一首之间别句都可以不对仗或是对得不工稳,这句却一定要对得工整精致。且在对句时又以反对为优,正对为劣,意思必定要有区别,若是字字相对而意思相同,又称为“合掌对”,叫人笑话了。   崔燮连连点头,解释道:“是我只想着古今江山变迁的意思,对得不工整了。”   写这句时他想到自己是看过五百年前后两轮月亮的人,月亮还是那个几亿年不变的月亮,两个时代的生活却是完全不同,一时有感慨而发,倒没怎么修饰文字。   陆先生笑道:“写诗又不是写文章,要阐发圣贤的意思,只要写自己的情思就够了。你要写离愁,就从小处写起,譬如见欢宴而思远人,如闻秋声而惊别离之类,不用动辙就写今古变迁。你小小年纪,连一个人的人生起落都还没见过……”   他说着说着忽然想起,崔燮虽然没见过什么江山易代,却是真经过人生大起大落,比他这个几试不第的举人经历还丰富的——起码他这辈子就没进过宫墙。   他悄悄把剩下的教导咽回去,轻咳一声,转说起了拗救之法律:“一味讲究格律,确实容易拘束思路,既然你已经知道如何救拗句了,索性我正经给你讲一遍吧。”   讲诗也不能空讲平仄格律,否则听着听着就糊涂了。陆先生本欲拿他写的那首示例,又觉得改诗得照着学生的本意来改,改完既要去了弊病,格调还得高一等。若单为改格律而改那诗,一个法子一个法子地教下来,就把诗改得支离破碎,不成样子了,于学生写作也没好处。   他是个要好儿的人,索性拿自己从前写的中秋诗作范例,先写了一句“玉楼寒自迥,珠箔照还空”,对崔燮说:“这两句的句式先前我不曾教你,往后你记住了,这样的不算拗句,也不必救。”   他之前教的,让崔燮练的都是“平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的基础格式。但放开一步,若是有像这两句一样,首字该用平声而用仄声的,或是该用仄声而用平声的,也都算是合范式的句子,不必补救。   五言诗四种句式间,有三句的首字都是平仄互通,可以随意变换的,唯有“平平仄仄平”这句的首字不能随意换成仄声。因为这样一换,诗句中除了韵脚就只剩一个平音,这种情形叫作孤平,算是真正的拗句,必须在下句中补救。   陆举人随意举了个例:“似这种的将本句第三字改作平声字就行,我这首诗里没自己句里补救的……李白那句‘我宿五松下,寂廖无所欢’,前一句第三字该平而仄,但第三个字的平仄变化可救可不救;后一句的首字也同样应平而仄,句子险成孤平之势,便将第三字改成了平声的‘无’。”   除了在本句救,还可在对句救。若是出句犯了孤平,无法在本句自救的,就将对句的第三个字改成平声相救。若不仅初句孤平,对句的首字也应平而仄的,也是将第三字改成平声即可救回。   还是拿他自己这首诗作例子——“此时折桂客,或在明光宫”。   这句本是“平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的格式。出句的“此”应当平而用仄,是一种常见的、不需救的变式。可这句里不只它该用平而用仄声,第三字“折”又是个入声字,整句就变成了孤平句,要把对句的第三个字改作平声的“明”来救。   陆举人一边讲着补救之法,一边看着崔燮手里那管铅笔不顺眼:“怎么又用起这种笔写字了?你可千万别练惯了这种手势,坏了写字的手法,将来科考时卷面字体差一点,前程就有高下之别呢!”   崔燮飞快地记完了笔记,解释道:“这样写只是为了快,免得打扰了先生思路,回头我都要拿墨笔静心重抄一遍。先生不知,这笔其实极好用,又便宜,写错的字还能拿馒头擦掉……”   一说馒头,陆先生就皱起了眉:“这岂不是浪费粮食?”   崔燮连忙解释:“这也是可擦可不擦的。若是写在颜色浅的板子、墙上的,用水一洗就能洗掉,还可以反复写。咱们家厨下如今就用这笔写菜牌,管事的也用它写家人们的事务安排,若有小事忘了的,看一眼或是问人一声就记起来了。到晚间拿水洗了,转天又能接着用,又方便,也不费钱。”   陆举人毕竟是个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读书人,听着他这说法便想到了那些买不起笔墨的穷学子,道:“这么说,这笔倒是好东西。若有那用不起纸墨的贫寒仕子,有这样一管笔,也能记东西,抄写文章了?”   当然能了!铅笔这样的神器到了宇宙飞船上都能用,比毛笔适用范围大多了。   他给陆先生示范了一下用法,说道:“学生也是这么想的。想那些寒门子弟,没钱买纸墨,有的只能以沙土、清水练习书写,写不得几个字就要擦掉。这笔却能削得极尖,写蝇头小字,字又清楚,又省纸,写字还能快得多。”   陆先生自己拿笔试了试,写得不甚顺手,字歪歪扭扭,笔尖在纸上还有些打滑,不禁搁了笔说:“这真能练出来?”   崔燮把笔记本反过去,给他看自己那一笔启功硬笔书法:“这个比毛笔好练,家里下人们都能用,练个几天就知道怎么发力了。这种笔原也不是为了练仿书、科考用的,而是给那些想念书又买不起好纸笔的儒童或是寻常百姓记事用的。”   陆举人拿过去又试了试,使的力气大了些,笔尖戮破笺纸,又划了一道口子,气得索性把纸撤了,在垫板上慢慢写了几个字。   字还是不好看。他也不在意,拿手帕蘸上水擦了擦,轻易地就把一张板子擦干净了。再更用力地写了几个字,再擦下去,细看那木板,也还是一样平整干净,不留半分墨痕。   他彻底明白了铅笔的好处,惊叹道:“若那乡野社学里的先生们有了这样一支笔,一块板子,岂不就能抄写文章给蒙童读,省了多少买书钱?又能让多少贫寒乡民读书知礼?”   乡下碎木板、石板不值钱,能用来写字的纸却是至少也要六分银子一张,最差的毛笔也得三分银子一枝——   他急急追问道“这笔是多少钱一枝的?”   崔燮算了算:“现在烧的少,开窑一次的成本极高,得等量上去了才能慢慢降下来。笔芯要算上画眉石、粘土、烧窑的成本,总要三钱银子一斤;外面裹的木头要拿石灰泡过才能软,又要开槽,反而贵些。若是不讲究写得舒服不舒服,自己买了笔芯回去用草纸裹、麻绳缠上,也是能写的。”   陆举人听的都不会算数了。一枝最便宜的毛笔要三分银子,纸是六分银子一刀,这种铅芯一斤才三钱银子?   这么长一枝笔,看崔燮写时也没短多少,或许都够抄一本书的吧?   虽然常有人用眉笔、用木炭写字,可是那样的东西不能当正经笔用,只能写大字,也不容易擦去,这个细细的墨条笔却不一样了。这真是能让蒙童、书生都用的起、用的上的东西!   他抓着那支笔问道:“你想没想过把这些笔施赠给穷人?”   一说出口又想他家过得也不大好,不然也不会从用笔上都要省钱,便改口说:“我今年的束脩不要了,跟你换成这样的笔可好?我家乡那里与北直隶各地多的是穷的连社学都上不起的人家,我想将这笔施赠给那些穷乡村里的社学,总也是咱们读书人一片心意。”   陆先生真是书生意气,不过这种书生意气也挺可爱的。现代那些捐赠贫困山区的好心人不也都是这样的?   崔燮笑了笑:“这笔才刚试出来,还没正式烧起来呢,现在暂就是咱们自家用,还在小启哥他们家的书店外摆着,任贫寒学子抄书用。将来家里建起窑,自己能成百斤地烧出来了,再请先生送到各个社学,好叫更多孩子读的起收。”   “好!好!好!”陆举人仿佛看到了多少贫家童子拿着铅笔在桌上写字,渐渐念起书的模样,激动的都不叫他改诗了:“你从些慢慢把格律放来,回头有兴致了再作一篇咏这硬墨笔的五律。不限用韵,不拘格律,不讲粘对——待作成了,我就从这种拗律讲起,教你作古风诗。”   作者有话要说: 范文   《中秋望月柬董玄宰太史》   明·区大相   月满层城上,秋分御苑中。玉楼寒自迥,珠箔照还空。望美今宵隔,含情几处同。此时折桂客,或在明光宫。 第121章   崔家的中秋是以平平淡淡的家宴开始, 以一篇作业和展望未来的学习计划结束, 别人家却不能这么过。那些有钱的官宦人家,不只八月十五, 前后几天都要遍请亲友, 搭台唱戏, 大摆筵席。   给居安斋唱过三国戏班子的五家班子被请的最多,晚间拉票时扮作三国美人的伎女更是风光无限, 无数人争着请到家唱曲。五人的身价都扬到了百余两银子一天, 还要主家点香布烛,备下四面美人屏风才肯出场。   ——那香都不能是崔家搞的穷四合香, 而是要爇上沉檀之类上好的香块, 一场宴光烧香就能烧掉几十两纹银。   即便这么贵, 京里也有的是愿意一掷千金买这个风头的人,请不到的也只好舍着面子去别人家过节蹭戏。   唯有高公公府上持得住,请了个刚从真定来的秋喜班,在中午开宴唱戏, 连唱六天。他家不只没用那有名的班子, 唱的也不是现在正当流行的三国, 而是《西游记》。   高肃这也是无奈之举——   他家里收了许多帖子,都是请他晚间去听《三国》的。人家用的不是在黄家花园拉了一天票的班子,就是晚上扮过三国五美人名伎,他请的这个班子才刚进京,光从名声上就输了人家一筹。要是把筵席开在晚上,人家家请的是有名头的“三国第一美人”, 而他们家请的是无名的乡下班子,那收着帖子的人是去谁家呢?   高肃只恨自己出手晚了,请不着好班子,又怕有人中午听了自家的戏,晚上再听别人家的,两相比较,要觉得他家的输给别人,索性就叫只秋喜班唱自家拿手的戏,不跟人家比三国。   那秋喜班擅长的,却是国初杨景贤作的《西游记》。   高肃度着这神仙戏无非也是烟雾腾腾,又着人找计掌问了问怎么弄香烟,怎么能让神仙们隐进烟雾里,仙气飘飘地退场。计掌柜当初跟排的是夜戏,白天的却也不太懂,又不敢敷衍他,推说要研究研究,晚上便去问了崔燮。   崔燮对这方面颇有心得,本想给他细说一下舞台布景的。可那时候已近中秋,布置背景和假山树木什么的都来不及了,只能先上幕布,制造淡入淡出效出。   演出前先在台上高挂数层纱帘做幕布,分别用粗绳将帘子系在两侧台柱上,待到这幕戏演完了,就一层层地放开。纱幕由薄到厚渐渐隐去台上人物的身影,外面再放些香烟遮掩,多少也能有些飘逸效果。   匆促之间,也想不到更好的主意,只能这么办了。   高府有的是织金彩绣的细纱,拣着白的和天青的一卷卷装上去。谢幕时不再是演员们退入后面的小门,而是将帘子放下来,一点点将身影模糊笼罩至看不清,倒有几分隐入烟云深处的意境。   秋喜班先在高家试唱了一回,演的是第三本第一出的《神佛降孙》。这出戏演的是李天王与那叱太子降伏孙行者,将他摄来的金鼎国王女送还国中一幕。   李天王金衣金甲,那叱太子面如美女,孙行者则穿着艳红衣甲,戴着银冠。金鼎国王女是小月桂扮的,描画的正是崔燮出的三国人物眼妆,穿着袿衣,梳着仙髻,满头金珠玉饰,硬生生画成个洛水宓妃。   众仙出场、李天王命四天王送金鼎女还乡等一幕幕都有香烟燎绕,有如踏云。众天兵由哪叱太子领着搜山擒猴王一幕,先是一层层帘幕放下,只留李天王一人在场上,而后观音从帘中央一层层穿帘而出,如同穿破半天仙雾,果然比从台后掀帘子出场更好看。   高肃亲自坐在台下监看效果,一开始还想挑毛病的,到后来就看得眼花缭乱、赞不绝口,叫道:“好!好!好!这西游记岂不比三国好看?只恨没个罗贯中来把它也写成小说,不然叫居安斋出一本西游,我怕不待买他十套八套哩!”   请人!多写几份帖子请人!这样的好戏,不只得叫了自己要结交的勋戚贵胄,当然也得叫相熟的朋友、同僚来看。   他把帖子下遍了南北二镇抚司,过了八月十五,锦衣卫不用在宫里轮值,能腾出工夫的也都到他家听了一场。   谢瑛因曾帮高公公找来一副《安天大会》神仙图,事后又不居功,更叫他们父子看作自己人一般的,不请谁也得请他。八月二十那天他正好不当值,就叫高家管事亲自拉到了高府里,跟着几位请来的勋贵、指挥佥事朱骥等人一块儿听他家的新戏。   《西游记》共六本二十四出,到八月二十那天恰好作第六本,唱的是“胡麻婆问心印,孙行者答空禅,灵鸷山广聚会,唐三藏大朝元”,都是和尚戏。   到《参佛取经》一出,三位弟子作偈拜别师父,隐入薄薄的单层纱幕后,却不退场,而是端坐纱帘后坐禅。三藏念着“三个和尚都圆寂了,贫僧与他作把火”时,从三人身前地面上徐徐拉起一团画着火焰的纱帘,升到半空中一晃而落。   纱帘落下后,那三人已自站起来,手结智拳印、无畏印、说法印,演出了个烧去旧躯壳,解脱是与非的画面。   台下顿时一片掌声,一名客人喜道:“原来我听《西游记》最怕听到这一段。三个徒弟一一下场,又唱什么‘圆寂时砍下头来,连尾巴则卖五贯’,老和尚再待举一把火,岂不真成烧猪了?也就贵府里这么演,我才看出那孙悟空、猪八戒和沙和尚未死,却是成佛了!”   尤其是那道火焰一起而落,人就从坐化圆寂的形象变作站立,配上唐三藏“是非场上进将去,人我池中跳出来”的念白,真给人种放下解脱之感。   谢瑛低低念了声佛号,叹道:“不知高兄哪里请的戏班,唱出这样的好戏。我也曾听过几家班子唱的西游,可没见有这般精致的布置。”   高肃朝他靠了靠,得意地笑了笑:“那杂剧班子的人哪里懂得这些,能搬演出来就不错了。真正弄得这些精致布景的,还得是那些心思精巧,拿书香熏出来的人。”   他长身凑向谢瑛耳边,摆出一副说悄悄话的姿态,用实则也不怎么低的声音说:“你瞧那炉子,是不是跟居安斋办五美选举时一样的?”   他拿眼神勾了台下的香炉一眼,待得谢瑛露出点儿恍然大悟的神情,才笑着说:“我找了那居斋东主从前的主人家,得他吩咐,那家的东家、掌柜,还有主人家里一个卖胭脂的锦荣堂都尽力地给我备办这出戏呢。”   他有些可惜地摇着头说:“这一本只得个贫婆问心经,没的佳人出来,不然则叫你看看锦荣堂造的妆容,比他们那些唱熟了三国戏的班子扮起来还好看哩!”   谢瑛捧场地指着台上说:“那玄藏法师的扮相就比别人家好看,只看这和尚们都白白净净的俊俏相,就知道旦角扮上必定是更好看的。来日若有机会,定要再来府上叨扰一出戏。”   高肃大方地说:“谢兄要看美人儿,还真不必等着听我家的戏。中秋节前那锦荣堂就出了个眼线膏,我家里这些戏子,都是涂了眼膏扮上的,所以显得眼又大又亮。你回头就从我家拿几盒走,叫家里女眷们涂上,晚上叫她们给你唱‘锦云堂美女连环计’,岂不比去谁家听戏强么?”   他满脸回味之色,显然自家没少唱这出戏,也不知唱时有没有披挂个盔甲扮演吕布。   谢瑛摆了摆手,推辞道:“我又没那个可意的人,要来没用,高兄还是留待送给哪个佳人吧。”   高肃挑了挑眉毛:“这是怎么说的。你家里没有,外头难道还没有一两个相知的?如今那些姐儿个个都肯涂半个黑眼皮,晚上看着俏气,白天却有些碍眼,你有喜欢的就送她盒好眼膏,自己看着也舒服不是?”   那也不必了……外面相知的家里就是卖这眼线膏的。   谢瑛一时没坚辞,高肃便拍手叫人送了两盒眼线膏来,朝他喏了一声:“这眼线膏一天才卖二十盒,想买都不易买着的,我家里几个妾都还没有呢。要不是给谢兄你,换了人我宁可送他们螺子黛哩。”   谢瑛被他塞了两盒用不上的眼线膏,再还回去又不合适,只得谢过他的好意,将两盒眼线膏带回了家。别人虽没得着高肃这们用心的馈赠,但这场西游记本身就唱得好,舞台布置也新奇,不逊于晚上的三国,都是心满意足而去。   凭着这出《西游记》,高家的中秋宴竟从订了原版三国五美戏班子的人家中抢出了三分风头。高公公虽在宫里不能出来,听得他这宴会办的漂亮,给他长了脸,心里也自高兴,就连梁芳在万贵妃面前巴结讨好,献了什么眼线膏,得了娘娘的夸赞,他都没放在心上。   他轮休回家时,高肃就叫人重开筵席,请了那戏班子唱《西游记》。   开场便是陈光蕊夫妇被劫,陈夫人放下江流儿的戏份,高公公任是在宫里见了那么多美女,见着扮陈夫人的旦角也不禁赞了一声:“好个美人儿,这班子有这样的旦角压台,将来也就能在京里红起来了。”   高肃喜滋滋地把自己怎么找戏班,怎么请崔燮帮忙布置戏台,才把这出西游戏做得精巧绝伦,在京里出尽风头的事都说了。   高太监听着“眼线膏”三个字,眼皮就不禁跳了两下,问道:“眼线膏?这是、这是崔公子家里的店铺卖的?你怎地不早传个消息进宫!”   早知道是自己人开的店铺,他怎么会叫梁芳那只会溜须拍马的东西抢了风头!他自己献给老娘娘、万娘娘、还有皇后娘娘、柏娘娘她们不好么!   他恨得顿了顿脚,指着儿子说:“着你早早地娶了媳妇有什么用,还不及梁太监一个太监有心,得了眼线膏怎么不知道送人呢!”   送了啊……送给谢瑛,好叫他给外头的相好呢。   高肃闭着嘴不敢说话,叫他骂够了才说:“那梁公公虽然献上了眼线膏,可那膏子是咱们相熟的崔家卖的,咱们跟他才亲近。要么咱们也找他要些眼膏送?梁公公想要也得是叫人上店里买,哪里送得出多少,咱们可以跟他订,让他别专别人,专供着……”   “专供宫里?咱们揽下采买的事?若真能说动皇爷从宫外采买眼线膏,这倒是桩好差事,只是这采买的事油水大,还不定有多少人跟咱们争呢。梁芳、韦兴他们准得盯着这块肉,还得再谋划谋划……”高公公叹了口气:“罢啦,讨好万娘娘的机会已是叫他占了,且先看看娘娘喜欢不喜欢这东西,将来的日子还长着呢。 ”   高肃这回知道自己办砸了差事,待台上那出戏唱完了,便叫旦角出来给义父磕头,给他看看自己是怎么妆扮的。   高家那里研究着眼线膏,谢家也在研究着眼线膏。   谢瑛拿细细的眼线笔照说明书上的眼形描出一双眼,而后蘸了油膏,在纸上描出一条孤线。那条线画得略长,中间弓起处比那眼睛高了一线,用眼线膏涂了,眼尾收到底又往上反挑了一点。上面再画出一道扇形的细褶,一双长而直的剑眉,和他心里那双眼就更像了。   他指尖抚着画上的眼,心中却浮出一双更加明亮灵动的,真人的眼睛,眼皮微微颤动,目光流转,似乎含着万千话语等着跟他吐露似的。他不禁微微一笑,将那张纸折起来,代替说明书夹进眼线膏盒子里,亲手收到了百宝架最上方。   可惜他不会画画,只能胡乱弄成这样,若能画得再像些就好了。 第122章   转眼间又进九月。   崔燮刚穿到这个世界时是成化十八年。那年九月初的日子, 他还在老家赤膊上阵推广言情小说;而现在, 他已经成了坐拥三家连锁书店,读者跪求出书的资本家了。   然而人的需求绝不会因为财富增加、地位提高而停止。他在前世不知哪家老年保健公司发的宣传册里看过一首诗, 写的是:“忙忙碌碌为的饥, 刚得饱食又思衣。衣食又得双足份, 家中缺少美貌妻。”   那时候的他正忙着做毕业论文、找工作,看不上这种劝道的东西, 笑都懒得笑话。现在如今在大明朝成了有钱有地位、叫皇上接见过的社会小名人儿了, 反倒感觉到了这首诗的深刻。   这才刚把崔家的两个店铺搞起来,家里上下都喝得上牛羊奶了, 就对着锦衣卫的大人动了心思。原本已经做好了单恋直男一辈子的准备, 结果谢瑛答应了, 他反而不知足,又嫌弃起了一月两次的约会时间太少,八月份不能约会不开心。   想当初大学里搞异国恋的哥们儿们,那可是有一年都见不着一面的, 人家不也忍下来了吗?他这也是太不矜持了!   崔燮一面吐槽自己, 一面换上了新做的玄青色夹袍, 夹着方巾就往外院走,匆匆套上笼头,牵马出门。   他骑的还是小公马,那马一上笼头就知道要带自己出去了,得意地朝旁边的母马咴了一声,踏踏地踩着石板拖着主人往外走, 恨不能撒开蹄子扬尘而去。   这回约会的地址却不是在谢家,而是在平坡山,也就是后世的翠微山。因着山路上马车通行不便,谢瑛早早给他递了帖子,约他各自骑马在平坡寺相会。谢山这个专属车夫终于能歇上一天,崔燮也不用进他的滚筒洗衣机了,两人都十分满意。   九月初还没到霜降,山上的红叶却已红成一片了。谢瑛穿着一身红衣站在庙前山门外小集市最下头,正顾盼寻人,却是比红叶还要夺目几分。   崔燮催马快走了几步,到他面前才跳下马问道:“谢兄怎么在这里等着?山上这么凉,在庙里等着岂不更好?”   谢瑛笑了笑,拉过他的手摸了摸,觉着有些凉,便从马上一个包袱里拿出件大披风给他搭上,说道:“一个多月不见,你好像又高了些?”   崔燮顿觉全身暖洋洋的,抽出手来说:“我手凉,别冻着你。”说话间看见他那匹栗色马系在旁边树上,便问:“你几时就在这儿等着了,还没去寺里呢?”   谢瑛解下马缰,翻身上去,摇了摇头:“回头再来,先往山里看看景致吧。”   初一十五到庙里烧香的人也多,他们俩虽站的是个偏僻的地方,但人就长得显眼,呆得久了早晚要招人注意。谢瑛是个本地人,常来烧香的,领着崔燮往山里行人少、路又平缓的地方走,到山顶有一片百里平坡,草木历历,风景又开阔,正合赏景。   两人捡了处人少树稀,有干净大石头的地方歇下,把马系在身后一株大树上,拿了些黑豆喂马。   从他们坐的地方放眼望去,正好能看到卢师山、觉山两处景致,天空又是秋天特有的明净锃蓝,看得人心胸开阔。崔燮站在大石块上远眺山景,念了一句“西山朝来,致有爽气”,感觉自己仿佛也有了王子猷一样的名士气息。   谢瑛从马鞍旁的袋子里取下一坛酒,一盒糕点,在地上铺了块织满彩纹的厚实毡毯,叫他坐下来吃点儿东西。   看着谢瑛又铺毯子又拿东西,崔燮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搓着手说:“我以为到寺里什么都有了,就没准备。早知道要野餐,就叫人做点吃的带来了。”   谢瑛摇了摇头:“倒不用在野地里待那么久,我只是想着到重阳日咱们没机会见面,提前带你出来爬爬山,喝菊花酒、吃重阳糕,也是个过节的意思。”   他倒出两杯微带碧色的酒,打开盒子,露出满满一盒糕点,举杯对崔燮说:“没叫人做重阳糕,只是些普通糕点,我记着你爱吃这几样。倒没叫人仿你家擅做的那些奶点心,怕你在家吃絮了。”   喝了酒便能驱赶寒气,暖暖身子。   两人举杯相碰,满饮了两杯。谢瑛还待给他倒酒,崔燮奇道:“往常你都不叫我多喝,今天居然开酒禁了?”   开禁还不好么?谢瑛斜欹过身子来,拿脸颊贴了贴他的脸,觉得还是凉凉的,就又给他倒了一杯,说道:“天气凉,给你多吃几杯暖身的。这是拿百果酒蒸的素酒,吃了也不怕冲撞禅寺,吃醉了就在寺里睡一觉,醒了酒再家去。”   嗯,反正平坡寺就是后世的香界寺,他从前去玩过,也没什么可看的。   崔燮吃着点心过口,又喝了一杯酒,提起壶来给谢瑛倒上,借酒遮脸,笑嘻嘻地对他念起了淫诗:“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谢瑛果然不知道这诗是“淫奔之诗”,以为他就是撒撒娇,诉诉相思,便低头喝了他杯里的酒,握着那酒杯和他的手指说:“你这书倒不白念。孔子说‘不学诗,无以言’,你这都会拿诗经代自己的话了,也算是学透了吧?”   崔燮转了转酒杯说:“还不算学透,我也才只读了朱子和毛诗的注释,还有许多理解不深刻的地方,得多听先生的讲解。辟如这首《采葛》,其诗就是见葛起兴,发本心深存之情志。女子以有所思之心与其当时采摘的萧葛艾等外物相感,神理凑合,其情思浡然而兴,故作诗以咏之。”   诗里写的本就是遍地皆是的野草,连这山顶上都能见着,只不过如今天气渐寒,这些草还没经霜就已经衰败了。若早一个月、半个月的出来,只怕还能见着正开花结果,生机炽盛的艾草呢。   他随意扯了几根半黄的枯草过来,也不管是不是萧草,在谢瑛手上绕了几圈,笑微微地说:“我也是有所见而起兴啊。”   见人起兴也是兴啊。   谢瑛反手握住他的手,把那草茎一半儿缠到他手上,捏着那只叫枯草衬得越发白净修长的手说:“我读论语时见说,‘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我们武学里不读经,后来忙着办差,也没处学这些,难得认得你这么个秀才,你给我仔细讲讲,什么叫作‘兴’?”   ……大哥,你要听的是哪个“兴”?   咱们俩一个半月没见面了,见面了不抓紧时间吃喝玩乐,还要讲《诗经》,这还叫约会吗?   崔燮感觉颇有些悲愤,恨不能撩起他的裙子教教他什么叫“兴”。   谢瑛看他一脸不情不愿的样子,知道这时候还要讲经不人道,可是叫他又念诗又上手地调戏了这么半天,再不讲经就真要“人道”了。他摸着崔燮微烫的脸颊,安抚道:“你给我讲讲,我也给你讲个故事,就山下平坡寺的故事,如何?”   这怕不是把他当六岁哄了吧?讲经还不如起来练个剑呢。   崔燮老气横秋地叹了一声,无奈地讲道:“朱子释兴为‘感发志意’,国学先生所解,是说‘兴者,性之生乎气者也。’兴便是胸中一股振发激扬之气,先王采诗以教化百姓,便是为了兴其胸中之气。   “兴本于情。作诗时心中有待发之志,而外物正含蕴天地之理,其理又恰与我心中之志相合,情理凑合,心与物交感,则眼前之景自然化作文章妙句……”   眼前一个正该跟他的“有识之心”相取的佳人,怎么就不能好好的“相值”“相通”,非要听他讲文章呢?   谢瑛盘坐在毯子一角,让他把头搁在自己大腿上,躺在那里慢慢讲书,自己拿着果酒时不时喂他一口。看他说的慢了,像是酒意要上头时,又拿着萄葡、海棠喂他,帮他解酒意。   他的火力比崔燮壮,这日子还只穿着几层单衣。拿东西时,宽大的袖子在崔燮脸上、胸前不时拂过,闹得他脸上发痒,忍不住抓住那只手,哑声说:“你把袖子卷上去,再刮来刮去的我可要撕了。”   谢瑛低头看了一眼,看见自家袖子半堆在崔燮脸上,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右眼和嘴角。眉眼是虽微皱着,嘴角却含着笑,伸出手来摸他的脸。   谢瑛低了低头,好叫他够着自己,任由他在自家脸上胡乱划拉,挽起袖子劝了句:“莫闹得太厉害,待会儿要去庙里,小心冲撞了神佛。”   崔燮惊讶地问了一声:“谢兄竟信佛?是居士么?”难怪他爱情观这么古板,还非得不学习了才能搞基……他原来还以为是因为明朝人就保守呢!   谢瑛笑道:“也就是见什么山上什么山,遇什么庙拜什么庙吧。从前随侍在宫里的时候听过继晓大师、李监丞他们讲佛道教旨,都觉着好。皇爷也讲究三教一体,我这成日耳濡目染的,自然也跟着信,不过我不如你信的诚。”   崔燮一脸问号,睁大眼看着他。   谢瑛看他这般反应,也有些迷惑:“你不是信菩萨吗?你当初给我的那张观音仿如菩萨化身,我在别处见的观音图都没那么清圣的。每到清明、佛诞、中元、新年……节庆时上市卖佛经的那个清竹堂不也是你家的?你给皇爷画的安天大会不也都画的如神佛真容落在纸上的?”   不……我只是个电视剧的搬运工罢了。   难怪大过节的,谢瑛把他带到个香界寺,还一副清心寡欲要做和尚的模样。   崔燮露出了一个悲伤的笑容:“我也只是会画个画儿,倒没有谢兄想的那么虔信。要不下回咱们还是在家里见面吧,寺里终究不大方便。”   谢瑛在他额上掸了一记,轻轻骂道:“别胡说,这样的话是可以轻易出口的?我看你也不想讲经了,索性也别赖在这里,先到寺里吃些东西,拜一拜。平坡寺是皇爷驾幸过的,里面也果然有些神异之处,咱们诚心拜一拜,也求个平安。”   平坡寺仁庙年间修过一回,改名叫作大圆通寺,不过世人都还叫着平坡寺,作诗作记时也写作平坡寺。   谢瑛记得崔燮是个没怎么出过门的人,带他进寺之后就领着他去看了敕造的碑,一双高大的古树,又进正殿看三世佛,后殿看滕胎的观音大士,侧殿看金刚……口说着不怎么信,只是听人讲讲,拜佛时都是极认真叩拜,口中念念有词,许下了不知什么心愿。   崔燮到得庙里也尊敬了许多,该拜就拜,该捐就捐,也上了几炷香烟,跪在佛前跟他一样喃喃地祝念。他也没什么野心,只希望在明朝的生活顺顺当当的,早点考上进士,早点退休……   他微微侧过头,瞟了谢瑛一眼,嘴角不知不觉挑起来,复又低下头祝愿:“顺便早点跟谢瑛在一起,不用像现在似的,出门玩都跟做贼似的。”   他低下头后,谢瑛的目光也转过去看了他一眼,神色却是深沉的多,回身默默祝祷:“……若得我佛庇佑,弟子愿捐银五百两修缮大殿。”   两人各自许了愿,都站起身来,也不须问对方许的什么,就混在香客里去了禅房,吃了顿清素的斋饭,待到过午才离开。   下了平坡山,离那寺庙远远的,谢瑛才从袖子里掏出个锦盒递给崔燮,叫他收着。崔燮一看便觉出眼熟,摇头笑道:“这是我家出的眼线膏盒子,谢兄怎么想起拿这个给我?难不成锦衣卫里真时兴起这个了?”   谢瑛自己没涂过,也还没到能看出别人涂了眼线的高度,也摇摇头说:“这是从高家听戏时得来的,高百户说是都时兴拿它送相知的人。我知心也的只你一个,不送你送谁?哪怕你收着积尘呢,也算我的心意——你别拿回去就放到柜上卖了就是。”   高肃这眼线膏还是计掌柜送的,兜兜转转又回到他手里了。简直跟过年买点心送礼,几家来来回回地串着送,最后送回了买的人手里一样。   崔燮到底也是收了礼,有点高兴,把盒子往袖里一揣,说道:“罢了,我也不管这是什么东西,只当是你送我个小件的藏品,回头搁柜子上摆着就是了。”   谢瑛笑了笑,目光落在盒盖上,欲言又止,终究只说:“咱们回去吧。”   他该做的都做了,放下心只想回去,崔燮却才想起来:“说好了你给我讲故事呢?怎么从庙里逛了一圈回来,你倒不讲了?”   谢瑛笑道:“不曾诓你。只是这故事事涉平坡寺,当时在寺里不好讲罢了。方才带你看的金刚你可记得么,是不是觉得比别处的造像要新?”   好像是吧,他当时哪儿还顾的上看佛像,没注意啊。   谢瑛回首看着佛寺,脸上笼着斜晕,竟带出了几分虔诚庄严的神色:“这是早几年我还没当上卫所千户,刚开始随驾做仪卫时,曾随侍万岁爷驾幸本寺。带你看的那个金刚那时是个黑面金刚,万岁见而笑曰:‘此似火里金刚’。后来那金刚像一夕之间便遭火焚,如今这个像是新塑的。”   明宪宗真非凡人也!   这个乌鸦嘴……太服气了,不愧是天子!   崔燮实在不知说什么好,只能闭嘴惊艳。谢瑛倒是一派至诚之色,感慨道:“也不知是金刚感天子之旨而焚此像,还是皇爷身非凡人,能前知佛像将坏之事。”   不过能出这样的异事,想必这寺就是比别处灵验,他们在这里拜过佛、许了愿,终究会有佛菩萨保佑,许他们心想事成的。   两人并辔在城外跑了一路,进城后才各自分开回家。崔燮袖着约会的礼物回到院里,进了门谁也顾不得见,先抱着盒子在床上翻滚了一会儿,闭上眼默默想象着谢瑛在家里悄悄关着门画眼线的模样。   其实男人也化妆啊,现代的男演员上戏、做节目都要化妆,他们国学的同窗们也有带着妆上学的。锦衣卫这么时髦的人物,画画眼线也不算什么大事么?   谢兄画了肯定比那些人都好看。   他躺在床上,摸着那盒子幻想了半天,又打开盒子,拿出盛眼线膏的小瓷盒,想看看有没有用过。拿盒子时,化妆刷和一张纸就飘了下来,直愣愣地砸在床上。   他们为了省成本,当初是用薄纸印制说明书的,这纸怎么看着又厚又重的?莫非是谢兄写了情书,不好意思当面给他,夹在这盒子里了?   崔燮心里一激灵,猛地坐起来,捡起那张纸展开来看——   纸上并无一个字迹,唯独画着一双眼睛,画的不甚熟练,却能看出几分眼熟的神韵来。   崔燮双手托着纸,盘坐在床上来回看了不知多久,满脸都是笑意。他把那张画叠起来收进盒子里,藏进了书箱最底层,而后翻身下床拿了铅笔和一沓双层厚纸,用木板支成画架,慢慢打稿。   画他的眼睛,不就是想看见他的意思?不能看见真人,看着画也能聊慰相思嘛。   这副画反正也是下回见面时才能给他,因此崔燮也不着急画,光草稿就改了无数遍,上色时更是精工细描,不惮浪费时间。画中人比他现在的年纪大一点,五官更硬朗、更具成熟稳重的气韵,不全是照着镜影画的,更多的是贴近他前世在照片、录像里看到的自己。   六年之后,他就能长成这个样子了吧?   他捏了捏自己的脸颊,能感觉到还略带一些婴儿肥,到那时候就应该全褪去了,变成个成熟精干的男人了。   谢瑛会喜欢他这样的变化吗?能不能从画里看出他将来会是那么高大、能给人安全感的人?   他甚至等不到下次休沐,恨不能立刻遣人把这幅图送给谢瑛。可谁知自家的信差还没动身,谢家就遣了人来寻他,还给他带来了一个算不上太好的消息——   那两位押解徐氏戍边的校尉已从平海卫回来了,还带了他那个二弟崔衡一起回京,坐着船上京的,人正在通州,明日一早即可进京。   作者有话要说: 讲“兴”的部分用的是王夫之的理论,参考王夫之《诗广传》诗学思想研究 第123章   二少爷要回来了!   二少爷崔衡在这个家里当了多少年真正的嫡子嫡孙, 受尽老爷夫人宠爱, 家里下人也都争着巴结。哪怕徐夫人被休了,他的名字也还在祠堂里记着, 父亲、祖父母多年的疼爱还在, 长兄也要对他一视同仁, 他这个少爷依然是真金白银的少爷。   可是听到他要回来的消息,除了那些个从前服侍他的, 家里下人们也鲜少能真的高兴起来。   好容易适应了大公子当家做主的日子, 家里的条件也慢慢好起来了,又添了个气性大、性子独的二少爷, 这家里该不会又要闹起来吧?   崔金枝和崔庭两个做掌柜的还不知道这消息, 崔良栋就替他们, 也替自己手下管外院帐簿的担心——二少爷往后再到柜上拿钱,他们是给呢还是不给呢?   他满腹忧思,拿出银子帮崔燮打赏谢家派来的管事。   崔燮叫那管事等一等,自己回房拿一卷空白挂轴卷了自画像, 套了竹画筒, 连同赏钱一并给了他, 说道:“前几天蒙谢大人带我寻了一间宝刹祈福,我也别无可谢的,且将这幅画作个谢礼还他,你替我带回去给你们大人吧。”   那管事利落地袖了银子,笑道:“公子每回与我们大人往来都有这些礼,我们做下人的看着都觉着忒有心了。那平坡寺确实是个宝刹, 许愿极灵的,公子既去那里礼过佛,纵有什么心事也只管放开吧,定然能顺风顺水的了结了的。”   他背着画筒回去交给了谢瑛,还替他说了句好话:“崔公子真个好宽心,有那么个弟弟要回来,还脸色不变,记着给老爷当日带他去庙里的事,要小的捎表礼回来呢。”   谢瑛拿过竹筒在手里掂了掂,笑道:“他那是个弟弟,又不是个老子。长兄管教弟弟是天经地义的,便打死了也不过落个失手,端看他狠的下心狠不下心而已。”   不过上头有皇爷盯着,也不能真打死他。崔燮应当能有更巧妙的法子处置他,不叫他出来闹事吧?   他叫那管事下去,自己打算回房看画,一旁随侍的老管事忽地说道:“崔监生那二弟回来的也真巧,遮莫是平坡寺的佛爷爱他观音画的好,显灵了吧?你看他刚拜了佛,就把他兄弟平平安安地从南蛮带回来了,一家团圆,天底下还有什么更要紧的?”   谢瑛轻轻“呵”了一声。   老管事也听不出他什么意思,仍在他身后絮絮地说着:“爷也跟他一道拜的佛,他弟弟回来了,只差父亲尚未升转回家,心意怕已是遂了十之八九。想来咱们家的好事也快到了,得早些备下银子还愿。”   备银子……倒也该备起来。   高老公能叫人给崔燮递信,让他好生管待弟弟,那必定是皇爷着人盯着这边。他那弟弟回来了,再叫他管好了,岂不又要入了皇爷的眼,将来前程更是一帆风顺了?   他在佛前求的原就是叫崔燮平安顺遂,这么看来倒真是灵验得紧,索性就早布施些银子重修大殿也好。   谢瑛拿着藏画的竹筒,又疑心崔燮是画了那种极得真佛神韵的佛像画,虔心引得佛祖保佑了。疾步回房打开画一观,却见画上站着个高挑俊秀的青年男子,穿着白色的圆领修身襕衫,头带软巾,腰间挎剑,右手按在剑柄上,脸朝画面外斜看过来,神仪气韵宛若如生人,显得稳重又气派。   这个模样说熟是真眼熟,可怎么看着比本人高大健壮了不少呢?   这是恨两人不够亲热,急着要长大么?   他长大了真会是这个样子么?会从现在这个外表稳重,内里胆大又热烈的模样,变成这么俊美端严的青年?   谢瑛不禁伸手摸了摸画中那张脸,指尖在他淡红的嘴唇上擦过,徐徐将画托到面前,低头印了一吻,叹道:“等你长到这么大可还得几年?到那时候你也该娶妻生子,享到真正的天伦之乐了,又要结交不知多少同年和朋友,也不知还记不记得今日这颗心。”   =========================   虽然崔衡回京之事扰得崔府上下不宁,可国学里绝不肯为这点小事给崔燮准假,他还得按时上学去。   接人回家的事,就只能安排给崔良栋了。   他叫人在帐上支了二百两给崔良栋,切切叮嘱:“福建山高路远、不知多少艰难,人家千里迢迢帮咱们护送衡哥回来,该给银子时切不可小气。你接人时备好银子,诚心谢人家一谢。把人接回来后看紧了他,等我回来再做计较。”   “再就是他骤失了母亲,来回赶路又急,想必这些日子精神也不好,家里再请个大夫来备上,好不好的先给他吃几剂滋养、定惊的药,叫他安生歇几天养养身子。”   崔良栋这个管家是新提上来的,许多事都没经过,更没管过少爷,一时不知道怎么对待崔衡好。如今听他指画,像是要从严管教的样子,便有了主心骨,连连点头:“公子说的是,小的明日定然办得妥妥帖帖。”   转天一早崔燮早早地去上学,他则更早就叫人套车到城门等着。   只是这位公子回来的不光彩,身上怕也不好看,便只带了衣裳、鞋袜、头巾,叫一个服侍惯他,如今还在他那跨院儿里看院子的小厮小海京同行,不多叫人跟着。   城门开后不久,他们就见着一辆大车驶进城里,进门时没交过路费,而是有个戴着三山帽的大汉伸出手来,拿牌子晃了晃。他也没看清是什么牌子,只是抱着宁错杀不放过的心态迎上去,拱手问道:“可是押解太常寺致仕官员之女犯妇徐氏庶边的大人?小的是云南布政司崔参议家的管事……”   话音未落,那大汉就从车窗里伸出头来,笑道:“你是崔家的?正好,我们兄弟正待往本司缴旨,你家这人我们好好儿地给你们带回来了。等回头释放宁家,叫崔……崔秀才好生管教着他吧。”   崔良栋连忙从袖里递过去一封银子,颤微微地说:“小的受我家监生公子之托来给两位大人接风洗尘的,还望大人不弃,先到寒舍喝杯水酒。”   那校尉捏了捏银子,笑道:“你家公子客气了。不过酒可不能喝,也不能去你家。这个崔衡是圣旨上写了要我们送到平海卫,再活着带回京的,我们得带他先去镇抚司衙门缴旨。你们跟着我们到衙门口等着,办完差就送出来叫你们带走。”   崔家的人早前吃锦衣卫上门吓了几回,胆子都酥了,仗着大公子跟锦衣卫千户交好,才敢过来接这一趟,可也禁不起上镇抚司衙门这般大事。驾车的跟他一般腿软,极缓慢地跟在那辆车后,穿到紫禁城前千步廊西侧衙门外,贴到衙门对面的街边上停着。   两个锦衣卫下车后,他们家二公子才从里头下来。他身上只穿着一领半旧的夹袍,头脸倒也梳洗得干净,人还精神,只是两颊和眼窝都深深地凹陷下去,眼神幽幽的,带着股仇怨阴戾的神气。   崔良栋强打精神去跟崔衡施礼,叫了声“二哥”,只说:“小的崔良栋,如今是家里的大管事,往后二哥有什么事只管吩吩我。”   小海京这些日子因少主人不在,只在家里看着空院子,给的月钱也少。不仅没了从前跟着他时那份威风,反有不少趁势报仇,踩他们的,吃了不少委屈,见了崔衡就要哭。   崔衡冷哼了一声,眯着眼盯着他们,只是旁边两个锦衣卫在,似有畏惧,不敢出声。   崔良栋看着他们把崔衡拉进衙门,自己跟车夫缩在后头连声也不敢出,生怕这个二公子作了什么死,两人顺道儿就给人一并拉进去拷打了。   好在他们这幻想并未成真,崔衡不久就叫人放了出来,一个押解他出京的董校尉跟着出来,教训了他们两句:“往后叫你家郎、你家那个秀才公子紧管着他些。他跟他那个亲娘成日家怨天恨地,闹得我们一路不安,还在路上招惹事端,几次险误了路程。他又不是个配军,我们不好深管,只是这人实在惹人厌,叫你家公子往后看严些儿,免得给他招祸。”   崔良栋唯唯地应了,搀着崔衡上车回家,叫小海京服侍他换了新的夹衣、靴帽。   崔衡在衙门口不敢说什么,离了那条街便把脸一抹,冷冷地说:“给我银子!你身上有多少银子?”   崔良栋道:“二哥想要什么,小的到家就去买?”   小海京身上倒还有一串铜钱,连忙掏出来给他,顺道诉一诉苦:“公子不在家,家里叫大公子克扣着,小的手里也没钱,只得这点子子,公子别嫌弃。”   崔衡倒也不嫌少,塞进袖里,嘲讽地看了崔良栋一眼:“你原先就是外院一个管事吧,现在巴上了大哥的腿,倒成了大管事,抖起威风来了?你休在我面前耍这花头,我还是崔府的二少爷,我舅舅还是做官的,不是那等没姥姥家的人!你也不用送我去崔家,我要去徐家!”   崔良栋可不敢让他去,连忙劝道:“大公子说了,你这一趟吃了苦,得先回家歇歇,调养好身子……”   “他倒抖起来了……”崔衡紧咬着牙,低哼一声敲着车厢说:“我是你们公子,听我的吩咐,改道去徐家!”   崔良栋连连拱手求他:“我的二哥,你别闹腾了,这是大街上,不好看相!”   那赶车的倒乖觉,知道这个二少爷在家里说的话不算,径自往崔府走。崔衡眼看着窗外景色不对,知道他们不肯送自己回去,又怕到了家就要落到崔燮的手里,受了报复从前自己生母虐待的仇,便扒着车窗大叫:“停车!停车!你们这群刁奴敢要把我参议公子拐去卖了么!”   崔良栋吓得魂飞魄散,伸手去捂他的嘴,叫小海京推开了,又趁势朝他手上狠狠咬了一口,咬地他“嗷”地叫了一声。   车里咣啷啷地撞来撞去,又叫得这么惨,便有路人跟着车问是怎么回事。车夫不知怎么是好,想超过前面的车子赶紧回去,又赶上重阳这两天都是出门游玩的,路不大通,挤到中间挤不动了,车行的反倒慢了。   车里的崔衡经这一路锻炼,也学了一身凶横回来,把崔良栋往车壁上一推,翻身滚下车就往外跑。崔良栋想下车追他,倒叫小海京紧紧抱住了,老胳膊老腿儿折腾不动,只得叫车夫下去追。   崔衡这一路上却没少练走路,身形灵巧,绕过前面的车子,转身便跑出几十步。有见人围观,便高喊着:“我是太常寺主簿徐家的表少爷,后面那两个是贼人,抢了我身上的银子和我家的车,还要害了我们主仆的性命。望众位堵住他们,哪位好心人送我回家,我家里必有答谢!”   车夫在后头高喊:“二哥快回来,大哥特地嘱咐我们把你好生带回去休养,可不敢叫你乱跑!你远去福建这一趟,回家得好好休息,千万别坐下病来!”   众人难辨真假,但有热闹就有看热闹的,倒把路挡得水泄不通。崔衡听那两人已叫着“二哥”“公子”地追上来了,顾不得编谎,推开人就往外跑,东拐西拐地进了胡同,遇着赶车的,就花了三十大钱雇他把自己载去城外。   他是跑了,车夫和崔家那辆车倒叫堵在路当中,崔良栋对着小海京狠揍了几下,心里一阵后悔——崔燮交给他们的差事,刚在锦衣卫衙门前还好好的,这一转眼就把人丢了……他们还有脸回家吗?   更丢人的是,他们闹的这么热闹,围了太多人,堵得道路不通,倒把大兴县的人引来了。幸而跟过来的一个王书办是跟着蒋县令去过他家的,知道他是官宦人家的管事,便叫皂役疏散路人,和气地问他出了什么事。   崔良栋羞愧地说:“我们家二公子不愿意坐我们的车,下车跑了,我们得找他去,方才多谢大人解围了。”   王书办惊讶道:“你们家那个小公子?那可得赶紧找,一个几岁的孩子,千万别叫人拐走了!”   叫他这么一说,崔良栋也急了。崔衡虽不是个几岁的孩子,却也才十四五,又吃了一路苦回来,瘦得干儿拉似的,叫拍花子的迷走可怎么办?   他连忙就要去追,那王书办看他家也是县尊表彰过的人家,便叫几个衙役陪他去找。崔良栋原不想丢这个人,只说他去了外家,自己去寻就行,王书办却劝他:“你只说他去了外家,万一到那里没见着人却怎么办?带几个缉访的老手去,出了事也好替你寻人。”   崔良栋丢了人、砸了差事,正是六神无主的时候,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叫车夫拉上两个老皂隶,撒开马朝南关徐家跑去。   他们的马快,车子好,几人俱都是会认路的,到徐家竟也没比崔衡慢多少,车子驶到时正好见着他在徐家门口儿拍门高叫:“让我进去,我是你们家表少爷!”   车夫长出了口气,把马车拉停了。   徐家的大门不开,只从小门后传出一道冷漠的声音:“崔家少爷请回去吧!我们家跟崔家早已经断了姻亲,纵娘子还在,你也不算是她的儿子了。何况娘子已经被老爷开祠堂除了名,别说你,连她也进不得徐家,你再说什么也没用的。”   那声音不高,又隔着门,只崔衡一个人听见了。崔良栋和车夫只听见他喊,没听见徐家回音,以为他就要进徐家了,急的冒火,两个皂役倒安心了:“还真是自己找着姥姥家了,人没丢,可要我们帮你们带回去?”   小海京一心要跟着少爷逃出生天,回徐家接着当人上人,扭着身子喊:“我是夫人给二哥买的人,我身契在二哥手里,我得跟着他回家,你们放我出去!”   崔衡此时更不知道后头有人,顺着门板滑跪到地上,重重地敲着门喊:“放我进去!你去叫我姥姥,姥姥最疼我和我娘,不会放着我不管的!崔家已经叫那个军户生的贱种占了,上下用的都是他的人,我不回去,我不能回去!”   这哭声和詈骂声都传进车夫耳朵里,旁边还有邻居来看,吓的车夫立刻拉了缰绳,跳车下去跑向崔衡,想把他的嘴堵上。   门里却传出一道冷厉的妇人的声音:“崔公子,这里是徐家,不是你崔家,我们也不想听你辱骂兄长!我儿子已叫你们害得官位不稳了,徐家上下也是名声扫地,我还敢再闹出强夺他人之子的事来?再惹上官司,我死后也没脸进徐家祖坟了!”   这道声音才彻底断了崔衡的念,他狠狠地敲着门喊道:“姥姥,姥姥,我是衡哥,你不是最宠我了吗!你叫我进去,我还是你们的衡哥啊……我娘做错事,我没有啊!我没害舅舅,都是那孽……”   车夫从背后一把搂住崔衡,拿手巾堵了他的嘴,一语不发地拖着他往后走。他还待挣扎,那车夫却是个年轻力壮的,两个皂役也上来帮忙,横拖倒拽地把他弄上了车。   几人面面相觑,崔良栋心惊胆颤,汗流得像淌水似的,那两个皂役反而安慰他:“小孩子有时身子虚,容易撞客,做出的事都是鬼催的,不当真,回家拿童子尿浇一浇就好了。我们都是干老了公事的,咱们又是熟人,不会给你们乱说的。”   崔良栋心虚地笑了笑,掏出碎银给两个皂役当封口费,又请他们帮着把人押到家里。回家之后便命人绑了小海京,熬了安神药给二少爷定惊,自己坐在院子里,心神不宁地等着崔燮回家。 第124章   崔燮才从国学回来, 家里就给了他这么大一个惊喜, 脸都要绿了,半晌没说出话来。   崔良栋抖索着腿, 几乎要给他跪下了, 低垂着头把白天闹的那一场都讲了, 只瞒下了崔衡骂他的那几句没说:“小的一时不查,谁知道小海京那不成器孽畜的为了巴结二哥, 竟做出这等事来, 在外头闹了那一场,还叫公差看去了……”   他再怎么埋怨, 说话间也不敢捎上崔衡, 只得自己担了一半儿责。   崔燮冷笑一声, 问道:“衡哥去拜见祖父母了么?”   崔良栋抹着脸上的油汗说:“还不曾。小的看二哥精神不好,怕是着南边的厌胜法儿魇着了,回来便叫人求了符水、香灰、鸡冠血和黑狗血帮他收魂,他压了惊就睡了。老夫人之前倒说要见二哥, 小的当时只说二哥在外头吃了饭, 路上太累了, 先睡下了。”   不叫他见祖父母也好,总得给他管束得会说人话了才行,别气着老人。   崔燮揉了揉眉头,盘算着怎么管住崔衡——刚进京时惹祸也罢了,那还能说是他生母流放时教了恶念,回到家之后可就算是他的责任了。若以后他出门闹出那样的事, 他这个做家长的也得负上连带责任。   先关着崔衡,把别人处置了吧。   崔燮抬起头看着崔良栋,问道:“小海京说他的契书在二哥手上,不是咱们家的人?还要跟二哥去徐家?”   说罢也不等他答话便安排道:“既然不想当崔家的人,咱们就不要了。也不用打搅徐家,给他收拾东西,问问哪里有去福建的商队船队,送他去服侍徐娘子。你也有不察之罪,扣你三个月月钱,你自己回去反省今日之事,想想错在哪里,该怎么办才对,明天交一篇五千字以上的检查给我。”   崔良栋但能保住这管事的职位就心满意足了,松了口气,才有余裕担心其他的事:“若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去福建的船,难道还专门派个人送他?”   崔燮淡淡道:“你慢慢找就是了,实在找不到就等明后年间,居安斋去麻沙买书版时再把人送去。这段日子就先把他送到庄子里干干活,改改他这好吃懒做的性子,不然他就是到了边军也难能塌下心服侍徐娘子。”   这个小海京远远地送出去便是,倒是那车夫孙越是个果断的人,可以重用。   他叫崔良栋提拔那车夫给崔衡院子当个小管事,换个懂事、有劲儿的小厮贴身服侍崔衡,至少出门要能制的住他,别再跟今天这么疯魔。   不过叫他外家泼了这么一盆冷水,知道自己没了依靠,一时半会儿也疯不起来了。   吃晚饭时老夫人又提起了崔衡,崔燮便安慰二老:“二哥从小在咱们家娇生惯养,出去了虽未受大苦,吃住肯定不如在家,离开生母又伤心,看见二老准得大哭一场。且不说你们二老身子不好,他现在也正虚着,真伤心起来怕不哭损了他的肺气,坐下病根?这时候反倒要先拿药食滋养,给他身子养健壮些才禁得起大悲大喜。”   老夫人虽然想念这个孙子,但听崔燮说的也有几分道理,何况想起他母亲徐氏,就又生出一股气堵在胸口,叹道:“罢了,先叫他歇着吧,他这些日子受了苦,回来总得闹腾几天。我也闹不过他,索性避开几天,等他心气儿平了再说吧。”   崔燮笑着说:“祖母不必烦恼。我看衡哥也和我回老家时的年纪差不多,也受了一路风霜,说不准就跟我一样开了窍,从此爱念书了呢?”   老太太摇头苦笑:“他要是能改了性子,那我真要念阿弥陀佛了。只怕他随了亲娘的偏僻左性,往后可得拖累你了……”   崔燮安慰了两位老人几句。晚饭过后,听说崔衡醒过来了,便叫人盛了一瓯半温不热的粥,捡了几样笋脯、交瓜脯、素鸡卷、大头菜之类的清淡小菜配着粥送过去,自己也跟着过去看他。   崔衡这时候已换了家常衣裳,都还是他走时就置下的春装,也是夹的,并不显寒酸。但他自己显然不满意,见崔燮带人送了吃的进来,先细看了他身上的新夹袍一眼,阴沉沉地笑道:“看来你是在这家里抖起来了,穿着新衣裳来我这里炫耀了?没见过世面的军余,我娘在家时是少你吃了还是少你穿了,你一朝当了家,就这么欺凌小爷?”   “军余”指军户家没当上兵的人,地位比平人还低。在当今这重文轻武的时代,拿来骂一个正经秀才出身的监生,也是恶毒的骂人话了。   端着饭菜进屋的正是刚提拔上来的车夫,他自觉白天就是堵了二公子的嘴,才得的大公子赏识,就要上去再干一回。   崔燮却抬手拦了拦,朝桌子那里一点头:“你把饭菜搁下,就先出去吧,我跟你二哥有话说。”   他亲手把粥倒进碗里,推向崔衡,说道:“我以为你出去一趟该懂事了,却还不懂吗?你是从四品参议之子,也是读过书的人,竟对兄长口出秽言,叫外人听了,坏的是你自己的名声和前程……”   崔衡幽幽地盯着他:“我还有什么前程?你都进了国子监了,我的前程都叫你抢去了,我还能有什么前程!”   他忽然暴起,抄起碗就想朝崔燮泼。却不想崔燮好似全无防备地坐着,却比他反应的还快,当场把他手里的粥碗夺过来扔到桌上,抓着他的脖子把他按翻到地上,一只脚踩住了他的后腰。   他那力气是练长枪和刀剑练出来的,和崔衡那流放途中消耗肌肉长出来的力气不可同日而语。   崔衡叫他按得四肢横划,翻不过身来,只能哑声喊着:“你那皮果然披不住了,要害我了!你这个军户种子,你这个妨人精,不是你回来,我跟爹娘们一家都好好的……”   崔燮冷笑一声,扯掉他的腰带,慢条斯理地说:“你在这里喊破了天也没人听得见,不如省省力气,等我教训完你好念书。”   崔衡拼命挣扎大喊,外面却只得一个新上任的孙管事盯着,正恨不能进来替崔燮揍他一顿表表忠心,又有谁能来救他?   挣扎半天也翻不了身,只能任由崔燮将他的裤腰扯下,露出一个干瘦的脏屁股。崔燮欲上手打又嫌他脏,便把他的腰带拧成股,照着屁股蛋重重抽了下去。   绸带抽人自然没有鞭子疼,也不怕手重了打伤人。可崔衡在家里受宠多年,就是跟着锦衣卫出门时也顶多挨两脚,没这么叫人扒了裤子打过,登时哭得死去活来,恨不能骂了崔燮跟自己祖宗八辈儿。   崔燮从他腰间解了块手帕堵住那张嘴,边打边说:“我本来想跟你好好讲道理,奈何你不听话。可你就是再不听话,我也得把为什么打你说明白了,不能叫你出了门也乱说乱闹地给家里招祸:   “第一,咱们家不好不是因为我,是因为你生母徐氏诬陷朝廷命官,这是惊动天子的大案,她是罪有应得;第二,我在国子监念书为的是圣上恩眷,特地点我进去,不占恩荫名额,但父亲身为清流,也不会把一个满口污言秽语,不知国家法度的人送进国学;第三,我是你兄长,兄弟有孝悌之义,你做弟弟的辱骂嫡兄,我教训你就是天经地义的道理。”   他边抽边数落,见崔衡只情呜呜地哭,没有那要闹要骂的样子了,便停下手说:“我说的你听清楚没有?我再说一遍,你听清楚了就点点头,我把你的嘴放开,你给我重复一遍,要是记不住我就多说几遍。”   他还没说,崔衡就拼命点头。他掏出那卷手绢扔到旁边,问道:“我方才讲的三大点你明白了吗,给我复述一遍。”   崔衡的嘴得了自由,张口又要骂他。   崔燮二话不说又抽起来,冷笑道:“给你机会不好好利用,这是嫌挨揍挨的不够了。那我就再给你说一遍,什么时候记下来什么时候我再放你起来给我默写一遍,有错处你今晚上就别睡觉了,一个字抄一千遍!”   崔衡想跟他强硬到底,可是那屁股终究是挨不得,又叫他踩在地上,冻得全身发冷,骂人的话骂不出来,哭着哭着就求上饶了。   崔燮一提他的领子就把了拎起来,压到椅子上说:“先吃饭还是先默写?”   崔衡乍然坐下,屁股跟火烧一样,恨不能蹦起来,却又抵不过他的力气,只能默默地流着泪拿粥吃。   粥都已经凉透了,好在他在外面什么苦都吃过,那点儿少爷公子的矫情在饥寒和挨揍面前也不算什么,稀里胡噜都吃了。   崔燮见他吃完了,便把抹布扔给他,叫他自己把面前那一块收拾干净了,将他房里寻出的笔墨纸砚推过去:“把我方才说的写下来,写错一字罚抄一千遍,抄不完今晚就别睡了,我就在这里盯着你写。”   崔衡吃了些冷粥咸菜,又有些要乍刺,崔燮咣的一踢椅子,颠得他的屁股疼,他才又知道了好歹。   他挨了一晚上的抽,抽的崔燮都觉着胳膊酸软,何况是挨抽的呢?屁股上的疼加上无人来搭救的恐惧、被人一只脚踩着就挣扎不起来的无助,彻底打掉了他回家时憋着的一股凶横气。   打不过,也闹不过……   崔衡闭了闭眼,忍痛服软:“我写!我写!我就是……就是刚才吃饭吃的时间长了,记的东西有点模糊,怕写不对。”   崔燮满意地微微一笑,大度地说:“罢了,谁叫我是做长兄的,要让着小辈?你也不必写的那么准,就按自己的口气复述一遍就是了,但字要写得工整,不许出错,否则还是错一字罚抄千遍。”   他把纸笔拿过去,崔衡抖着手儿,写废了几张白纸,总算将那三句话复述出来,又仔细查了几遍,不敢写白字。崔燮倒着看了一遍就把那页纸在脑内印成PDF格式,翻转到正面看了一遍,点点头说:“写的大差不差吧,怎么没写名字?你给先生教作业时也不写名字吗?”   崔衡无奈提笔补名,但前面纸都写满了,只好补在后面。崔燮拿过纸来看了看,又打开一匣印泥,把从抽屉里翻出来的一枚他的私章按在上头。   崔衡惊怒地站起来问他:“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怎么拿我的章……”   崔燮淡淡地说:“你写了文书、签了名字,怎么能不印章?我做哥哥的替你盖一盖,省得你手颤,盖得不清楚。”   “从前我念你年纪小,不懂事,万事不和你计较。今天既然你已经知道自己与生母的罪过,写了知罪认罪的文书,往后再有言语狂谬无礼者,便是明知故犯,有意轻慢朝廷律法,悖逆人伦了。”   他把那张纸叠了几叠塞进怀里,目光在崔衡脸上绕了两绕,冷笑一声:“到时候我便不会再关了门拿兄长身份教训你,而是要叫人开了院门,拿了家法,当庭广众之下扒掉你的裤子狠狠打了!”   崔衡气的浑身哆嗦,喊道:“你、你是故意害我!”   崔燮转头朝窗外喊:“孙管事,取家法来!”   孙管事应了一声,还没走崔衡就怂了,嘶声叫道:“别去!不许去!”叫着叫着想起外头那声音正是在徐家门口拽他回来的人,恐怕听见了他被徐家抛弃,心里又怕又羞耻,连忙跟崔燮服软:“我认错了,大哥,别叫他们叫人来!”   这会儿孙管事已经带着崔良栋来了,崔良栋在门外说:“公子,咱们家没有家法,可要拿个毛竹板子来?”   崔衡吓得双腿发颤,生怕他真能打自己。   崔燮叫两人进来,看他们手里拿的毛竹,微微一笑:“今日先不打了。你们把这里桌椅收了,给衡哥熬碗滋补安神的药来。”   桌后的崔衡微微吐了口气,看向崔燮背后的眼里却露出一股怨毒。   孙管事眼尖,立刻就要打小报告,崔燮却朝他摇了摇头:“今天也就罢了,饭要一口一口地吃,孩子也要一顿一顿地打。孙管事待会儿去把我那几本律书拿来,明天起盯着衡哥背书,一天背不完一天不许出这屋子。你也替我盯着他说话,再有今日这样悖逆疯狂之语,等我回来教训他。”   崔燮拂袖而去,回到房里找出《御制大诰》和《大明律》交给孙管事,接着便提笔给远在云南的崔郎中写了封家信。   信上先替崔衡报了平安,顺便说了说家里三个店铺因柜上没有银子,周转不灵,只得卖掉南货铺勉强支撑另外两家的事。最后又在信末问他今年能不能捎些薪俸回来奉养祖父祖母,扶养他们这些未成人的儿女。   反正他们一家老弱妇孺在京里,日子过得本就艰辛,过年还指着参议大人送银子来,肯定是没能力往云南那边送东西了。 第125章   崔衡刚到家时, 还觉得崔燮仍是以前那个随便他他母子摆弄的懦弱大哥, 想闹一顿降服了他,再降服家里的管事, 照旧当他的二少爷。却不想他一翻脸, 崔燮就翻得更快, 二话不说照着屁股抽了他一顿,抽得他又疼又丢面子。   那个原本不在他眼里的车夫也翻了身, 成了他院子的管事, 从前跟着他的忠心小厮倒给打发了出去。那些照顾他的丫头养娘都不知哪儿去了,只有几个外表傻大笨粗, 心底又阴又奸的人紧盯着他。   那都是崔良栋新从外院和庄上找到来的, 都是些二十来岁, 干粗重活计出身的,又有力气又忠直,不怕二公子生气,一伸手就能把他按床上。   崔良栋这也是吃一堑, 长一智。   吃他跑了一次, 就扣了三个月月钱, 再叫他闹起来,他有多少钱够扣的?何况就为了这个二公子偷跑之事,他还熬夜写了五千字的检讨,写得他头发都掉了一把。为了凑够字数,他连老婆在家里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手段都写出来了,还细心问了老婆怎么对付, 终究凑够了五千字,也恰好把崔衡所有挣扎的路都堵住了。   哪怕他只在房里骂一句“贱种”,到晚上他哥哥就能得知,拿着竹板子扳着他的手狠狠打上一顿。   他那心黑手狠的哥哥还叫他背《御制大诰》《大明律》,一天少说要背一百字,背不出来就只能吃粥、吃腥气的羊奶,连点儿盐津也不给加。就是背出来了也要折磨他,硬把他关在房里,说是不把律例都背全了就不许他出门。   房门都不许出,早晚只能隔着窗子看院里的景致。   他最开始暴怒挣扎过,绝食装病过,甚至还撞过墙假意寻死,可惜都没成功。那些随从的力气都比他大,还每天轮值,一眼不错的盯着他——连解手都是盯着他解的——他想找个机会跳窗出去求助都不成。   到后来他实在憋得受不住了,连手里那两本律法都是好的,一天天反复看下来,居然也能背下了。   他意识到自己把这两套书都背下来了,心里激动不已,扯着脖子高喊:“来人!来人!叫我大哥来!我会背这两本书了,叫他来放我出去!”   孙管事在门外笑道:“二哥低声些吧,咱们公子可是监生,白天要在国子监里念书,此时回不来的。二哥的好事,小的晚上立刻去禀了公子,叫他处置。”   崔衡一听他说话,浑身的毛儿就乍起来了——凭什么一家子兄弟,崔燮就是公子,他就是二哥?当初他娘还在家时,崔燮不也一般般被家人叫着大哥么?   崔燮就是故意弄这踩低捧高的狗奴才来欺压他的,等他出了这院子,找爷奶、写信给父亲告状,看他是个什么下场!   他这一天度日如年,恨不能立刻就等到崔燮回来,当着他的面把这两本律例背完。   到了晚饭后,崔燮果然到了他院子里,进门便问:“听说你把书都背下了?”   崔衡得意地说:“当然背下了!一个字都不带错的,不信你听着:《君臣同游第一》,昔者人臣得与君同游者,其竭忠诚全其君……”   崔燮听了两句,拍了拍手:“背的不错,全书都能这么背了?”   “当然能了!两本书我都会了,你还凭什么关着我?”   崔衡正得意着,崔燮便说:“既然背会了,就不怕考吧?我学业既重,事务又忙,没空一天天地盯着你,也没工夫明日便出几份卷子来给你练考,考得过便放你出这屋子。”   什么?还考试?你真当你是先生了?   崔衡还想讥讽他几声,却不想崔燮就这么走了,行色匆匆,连个眼神都没舍给他——就好像他是什么日理万机的官人,纡尊降贵来看自己这个小百姓一眼似的。   崔衡郁郁不平了一夜,待到转天看见写得工工整整的卷子,那点儿不平之气就散了。   ——换成了一股深深的愤怒和绝望。   卷子厚达半寸,都是对开的笺纸那么大,上面用工工整整的馆阁体写着题目:   《御制大诰卷》   第一部分,填空题:   ○户部尚书_____左侍郎_____本部郎中_______员外郎_____及主事_____等官,故推闒茸,将应行事务故不施行。   第二部分,选择题:   ○以下哪几处每岁进马不下二万余疋,可多选   ○云南 ○黎雅 ○松潘 ○开阳 ○以上皆是   第三部分,名词解释:   ○妄奏官属   ○游食   ○遣牌唤民   第四部分,阅读理解;   第五部分,简答题;   第六部分,问答题;   第七部分,《明孝》论;   ……   他闭门背了不知多少天的《御制大诰》,自以为算不得倒背如流,至少正背已经是如流了,怎么竟……怎么看着这卷子就觉得头晕眼花,连最简单的默写大诰原文都觉得有些拿不准了?   他猛地把卷子一扔,朝孙管事吼道:“崔燮呢?他凭什么拿这种东西考我,我会背书,你让他过来听我背书,我不考这些!”   孙管事挑着眉说:“二哥又叫错了,这般不敬长兄,可休怪小的回头告诉大公子。咱们公子正在学里呢,哪有工夫回家来听二哥背这个?公子说了,二哥到午时初刻能做完这些题,错在五题以下,就放你出屋转转。”   崔衡恨不能撕了这恶心人的卷子,可是实在关了太久没出门,只能闭着眼先做了题。   这题目里有名词解释“妄奏官属”,讲的就是太祖时一名大理寺左少卿艾祖丁诬陷妄告同僚官员,太祖遣都御史查实其罪的故事。其下场便是抵罪斩首。   他背的时候没什么感觉,写卷子时走了脑子,写到这里才一惊心——   他娘好像就是犯的这罪名,险些也要给杀头了的,后来是怎么改判流放来着?   他倒忘了崔燮上书救了母亲,只记得崔燮害他跟着流放吃了苦,一面写卷子,一面苦恨崔燮故意出这种题刺他的心。那卷子又厚又长,题出的刁钻古怪,不是背完了书就能答出来的,写得他右膀子快要掉下来,又酸又疼地难受,恨不能边写边哭,嘟囔着骂崔燮故意为难他。   实则崔燮根本没心思,也没时间为难他。   到了十月间,小凉哥做的第一批茉莉香型纯露就醇化好了。他们庄上挨瓶检查,味道确实都好,只除了稍淡些,不如市面上那些外国来的花露。但外国进口的也没有茉莉花香的,是以这点缺陷也不算什么了。   崔燮试了试味道,也觉着可以上市了,就叫人订做了半透明白瓷胎的大肚圆瓶。瓶身上写上墨色的“茉莉花纯露”几个大字,用软木塞塞上,外封蜡壳,每瓶各系一条翠白二色丝线编的仿茉莉花形的络子,挂着印有茉莉花的彩笺。   纯露的盒子也贴了居安斋的彩画,又借了一回三国五美的东风,画了个穿素的小乔。素白的茉莉花,白衣温柔的小乔,十分的相得益彰。   而这花露熟成出来的时候,他派去给崔参议送信的一个伙计也到了云南布政司。   他是跟着一队到云南贩药材的人走的。因着送信时要走水路先到四川,再改道入滇,崔燮记着家里还有个大姑娘娇姐跟着公婆丈夫在四川,就叫他顺便带些家里的特产,给嫁到四川的那个大姐送了节礼。   娇姐是个庶出的,姨娘又没的早,嫁出来这些年也没收着过家里的信,如今竟见了家里的东西,拿着信狠狠哭了一场。后来听那伙计回话,知道家里如今是弟弟当家了,才想起她这个人来,便收拾礼物,一半儿叫人送回崔家,一半儿叫送信的人捎给了父亲。   布政衙门其他官员家里送礼都是赶着年节送的,因此见他们这么不当不正的日子就送了腊肉、香肠、衣料和时鲜的水果来,上上下下就都有些羡慕。   崔榷自己却是不大满意。   那些果子都是三文不值两文的东西,腊肉香肠也是寻常吃食,还不是两京老字号的,而是四川的东西。那绸布也是蜀中产的,就那么十来匹,仅够做衣裳,还不够送礼的,拿出去都丢脸。   怎么千里迢迢从京里来送礼的,送的倒都像是些四川的东西?   他这时正请了右布政使吴玘到自己堂上说话,一筐筐礼物抬进院子里,又不能装着没这事,只得叫了送礼的人过来,叫他们捡着好的拿上来几样,笑着说:“些少微物,望大人不要推辞。这都是家里捎来的,回头还要分送两位左布政大人和诸位同僚的。”   吴右布政笑道:“既是崔大人家中有事,在下便不打搅了。”   崔榷连忙留他:“只是家里送来些东西,怎么算得上有事?大人且安坐,我叫这些没眼色的东西先下去。”   他却也不想想,家里有眼色、伶俐能干活的都叫他带到云南上任了,剩下的还有几个是忠心体贴他的?   原先他在家时,那个送信的伙计连宅子大门都没进过,满心搁的都是把他们胭脂铺搞得兴盛的大公子,怕耽误了送信,忙直着脖子叫道:“老爷,小的还有信没拿出来呢!大公子吩咐小的,要亲手把这信和几位公子这几个月来的功课给大人送来,好叫老爷有空看看他们的进益的。”   他快手快脚地从怀里掏出厚厚一包信,直愣愣地搁到崔参议手边:“这里是咱们三位公子的书信和平常的课业文章,等着老爷批改训示的。”   吴玘看着那厚的跟砖头似的家书,不由得有些羡慕:“崔大人家中的令郎倒是孝顺,却不像我那个不成器的小子,一年也不得他几个字。”   他也是进士出身,比崔参议年轻十来岁,官途却要顺得多,从都察院出来就放了云南按察使,熬了两任又转升右布政,儿子如今才八、九岁,会写信就不错,说这话自是纯粹出于客套。   崔参议自也明白,打发了那不知事的仆人下去,拿着信说:“下官家里也是几个孩子胡闹,没有个大人管束,终究不像样。也是当初我一时糊涂,娶了不慈不贤的妇人回家……”他摇了摇头,露出一片遗憾之色:“也是我忙于公事,鲜少管到家里,若得一个贤明大义之人主持家事,又如何能叫这样一个无知庸仆出来丢丑。”   吴玘微微一笑,不接他的话。   他多年没回过京,但在京里却也有不少相好的同年师长,消息并不闭塞。从崔榷来的头一天他就知道这个左参议内纵妻子犯法,外恶了内阁首、次辅,在京里丢了大人,就当是流放一样流到云南的。他还能左迁云南参议,而不是落个冠带闲住的下场,亏得就是生了个好儿子。   原先他看这个参议是户部出来的,到云南就理了当地鱼鳞册,文书上的事做的又好,还觉的他有些可取之处。今日这几句话听下来,却真是……   什么小儿糊涂无知,家里无人主持的话,背后什么意思就不必再说了。   他们这云南省上到左布政何经,下到各府县的首领官、经历、通判、学政之流,倒真有不少官员是携了全家上任的。虽不知这位参议打的是谁家的主意,他可都不想掺进这种事,当什么媒人说客。   他摇头笑道:“崔参议不必自谦,你那小三元案首的令郎若还算无知,我家犬子就该活活羞死了。你才离京师,毕竟是最想家的时候,赶快看家书吧,我还有公务,就先走了。”   崔榷还欲再留他一留,只说“小儿书信无甚正事”,却仍是苦留不住。吴玘也没拿崔家那带着四川气息的节礼,转身就走,他勉强不得,只得叫人分了礼物,给各处上官送去,自己憋着一股气看家书。   即便以他挑毛病的眼光来看,崔燮的家书写得也算不错了。   虽然内容不过些家常事,文句也简要直白,却字字见真情。远到他离家后徐家上门讨要嫁妆,崔燮把家里的东西都抵给人家;近到二子从流放地归家后关门读书;小到家里没钱做新衣、打家具;大到因为卖南货铺后捐资养济院受了当地县令册封……   写得清楚直白,总归一个字——穷。穷到没钱送节礼,穷到只能向崔参议伸手要钱,好度过这个年节。   崔榷原先看他文章里虽写的清贫,却处处透露出一股安贫乐道的君子气,还觉得这文章不错。看到后头图穷匕现,明晃晃地写出了“要钱”二字,就觉着头晕目眩。   他孤身宦游,哪里不要钱?两个妾见在身边服侍难道不花银子?他家里没人正经主持中馈的人,想求娶上官家里亲戚,难道不要备聘礼,不要谢媒的银子?   他在云南不能置产,全只靠京里送钱,如今京里反倒找他要起来了,那些铺子、庄子的人都是做什么吃的!   他把送信的人叫来,细问家里的收益。那伙计根本不知家里的事,也不肯跟他说铺子上的实情,只哭诉着当初崔参议把银子带走之后的艰难,又说帐面上有多少银子是叫徐夫人拿去高利贷了,后来大公子仁心免了,店里一堆帐窟窿还没填上呢。   崔参议从前在家也不管这些,只听得“没钱”两个字就觉着烦燥。他自忖着对家事还多几分了解,提笔给崔燮写了封信:信上指点他好生管束弟妹,节约用度,再就是用心调教家人掌柜,将那些愚笨的都撤下去,换上伶俐的,好教家里产业多些收益。   今年他从家里带来的银子还够,亲事又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谈成的,倒不急着要钱,明年可不能这样了。   他倒是用心写了一封家书,连着附上二百两一封银子,叫人收拾了点儿家里见有的腊肉、火腿、干货,又从女儿新送的礼品里捡出几样不用的,叹着气叫人捎回去。   那不抬眼的伙计又问:“小的回程还要从四川走,老爷有什么书信、东西要捎给大姑娘家的?”   崔榷冷哼一声,满心想着“一个举人家有什么可来往的”……可想归想,但因儿子先送了信给女儿,人家又叫捎了节礼来,他也不得不忍痛破费了一笔,又写了封信教女儿柔善贤淑,孝顺公婆。   伙计捎了银子、吃食乘船回去,陆路上就雇头健壮的青驴,紧赶慢赶地,十一月间就回了京,也把崔参议那封信和银子,还有些少吃食带给了崔燮。   崔燮拿着这封信,就犹如巡按御史拿了尚方宝剑——虽说从前他在这家里也是想怎么管就怎么管,现在多了个名份,到底更理直气壮些。   那盼着父亲回来给他的撑腰的,见了这封信也该彻底老实了。 第126章   九月上旬崔燮就打发了刘庄头给小崔燮的外家送礼, 又随便收拾了些纸墨寄给云南的崔参议, 剩下要费心的就是修水车了。   他这边能支银子,却去不到庄子里盯着, 只好叫两边庄子上隔五天发一个修造进度报告, 精确到木料数量、修建比例。每份都由庄头、管事和匠人签名画押, 交到家里存档,再着小凉哥、小申哥和居安斋老店可靠的伙计没事过去抽查, 双管其下, 倒也不怕做活的拖延敷衍。   昌平庄上的稻田临着河,建的是座筒车, 以水力激发转轮日夜舀水灌溉。嘉祥屯那边是个旱田, 虽也临着水, 却不能叫它直接引进田里,便弄了个牛力转盘水车。要用水时便叫牛拉动转盘,转盘边有类似尺轮的木杆与水车轴轮上的木杆相驳,便能引水灌入田间水渠里了。   这些总归都有人盯着, 他只是看看报告, 剩下的时间没什么大事要看顾, 就调着花样教弟弟背书。   其实崔衡回到家里后,本该立刻移交给陆先生管教的,可他在外头沾染了太多坏毛病——又或是家长教的,骂兄长跟吃饭似的。崔燮嫌他丢人,又怕他教坏了和哥,索性就在房里一关, 只当家里没这么个人。   若搁在从前,陆先生就得要找他要过人来教育,可自从见识了铅笔的妙处,陆举人的心思就搁在了铅笔上,想不起他来了。   读书人三立,立德、立功、立言。立德他自知是立不上了;立言么……虽说东家家里见住着一个开刻书局的学生,出书不难,但也不一定能流传后世;唯有这铅笔事关教化,弄好了就是泽被天下、流芳百世的善举,岂容的他不用心?   他借了崔燮的笔记本,苦练了好一阵子铅笔字,以熟悉铅笔的特性。连给和哥上课时都不只捧着书摇头晃脑地练,而是拿个木板子边讲边写,讲完了让他拿回去抄写。   崔燮见他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用黑板、粉笔教学大法,特地叫人拿墨汁涂了块黑板,又备下做衣裳用的滑石粉块给他,问他要不要改用这个。   陆举人试了试划粉笔,觉得不如烧造成的铅芯好,摇了摇头:“虽然白的不污衣裳,可粉面掉的厉害,质地太软,不如石涅硬可可的顺手。再就是黑底白字也不好看,还是看墨字舒服。人家抄经文是有用磁青纸、金粉书写的,爱的却是它贵重,看着却不如咱们惯用的白纸黑字入眼。”   崔燮从小学就看老师用粉笔教学,大学里倒多用白板黑笔,两样都挺习惯,便不管陆举人爱用什么,只说:“都听先生的,那先生再看看新烧的石墨笔合不合手,要粗些细些只管与我说,或是叫崔大管事给小申哥说一声就行。”   陆先生刚练出一手铅笔字来,正新鲜着,摆了摆手说:“不用你费那个心思。我要教人家用这笔,自己若不用一样的,还怎么教人家呢。”他还没发展到下乡支教的地步,却是常常到居安斋视察,偶尔看到衣着寒素的书生,便跟他们推介铅笔的好处。   说着说着,他忽然想起来:“上回给你留的作业做了没,拗体诗不讲平仄声律,应当是容易作的,怎么还没见你交?”   ……   这不是家里事多,一时忙忘了吗。   好在陆举人要的不是极严的律诗,不需推敲也能作出来。崔燮略作思索,当场接过铅笔题了一首:“京郊产石涅,闺阁用画眉。时人重螺黛,奚知此物奇?入窑经百炼,临纸作万言。贫家得此笔,不复忧学资。”   反正不管平仄格律,对仗要求也不严,临时现编也不费劲儿。   陆先生看着这诗笑道:“叫你作拗律,你就作成文章了,倒真是古朴直白。不过颈联能对仗,整首诗一韵到底,还在律诗的品格之内。若真作古风还能再活泼些,譬如你用这个‘支韵’,也可在诗中用邻韵‘微齐韵’,不过只能平声相通,上去相通,入声却是万不可与其他韵部相通的。”   他手边就有白板、铅笔,拿起来在上面写了平上去三部归类而成,可以邻韵相通的十五大类,而入声则单独归了八类,不可与平上去相通。   古风押韵,越到后世实际上是越宽的,唯独入声卡得严苛,倒是和《中原音韵》中入声摊入“平上去”三声,南戏中入声可与平声押韵的作法正相反。   崔燮也要拿笔记本记一下,陆先生捋了捋胡子,得意地朝他摆手:“你就好好听着,回头拿我这板子去抄,不要在我讲时分心。”   不用记笔记当然轻松,崔燮也满心欢喜地收起纸笔,盯着他的板子听课。   讲罢了邻韵相通,又讲换韵。作古诗不必似律绝般一韵到底,两句便可一换韵,只是换韵的那两句,第一句最好押韵。若想多作几句再换韵,也可四句、六句、八句……倒没什么特别的限制。   可没有限制,也就意味着要写的长,不长就连换韵都不够。   崔燮背过不少汉唐乐府,如《梦游天姥吟留别》《蜀道难》《三吏》《三别》之类,特点通一个字,就是长。前世上学时背着都觉得费力,考完试就恨不能都还给老师,如今虽然背古文背的多了,显不出它们的长和难了,但要自己学着写起来……   往好处想想,万一他能写出一首流传后世的古诗,让那些小学生们痛苦的背诵,也算不负此生了。   他嘴角露出一丝神秘的围笑,搓了搓手,倒有些期待今天的家庭作业了。   陆先生刚在木板上写了“三平调”,回头看到他眼冒精光,一脸兴奋的模样,不禁皱了皱眉:“我方才就讲了讲拗句如何收尾,你笑什么?莫不是心跑到别处了?”   崔燮连忙摇头,解释道:“学生只是从前写律诗时深以押韵、对仗为苦,如今随先生学了古诗,觉得思路开阔,不禁为之高兴。”   陆先生轻微地白了他一眼:“学了古风也不能放纵,你要科举进士的人,应制诗才是本业!何况古风也不全是不入律的,自然也有入律的古诗,照样讲究平仄粘对,只不过有仄声韵与平声韵交替,不如律诗那般一韵到底罢了。”   古诗到底不全是古人写的,自律诗格律定下来后,就有诗人依律写古诗,如高适、王维等人就是入律派。不过崔燮听过之后还是觉得那种不入律的古诗最好,简单朴实又好写,不像律诗的格律、对仗那么反人类。   陆举人既肯叫他写拗句,自然也不是那派写古风也要严格入律的诗人,留作业时照样从宽留了不入律的古风,让他把铅笔吟扩写成长篇。   崔燮可看出他推行铅笔的意志了,转头就叫小申哥烧了些粉笔粗细的结实铅芯,又寻人打了一把钢刃的削笔刀,叫小松烟送去给陆先生用。   陆先生忙着设计新式教学法,一时也顾不上找他要作业,崔燮自己偷了偷懒,又把学习压力转移到了崔衡这倒霉孩子身上。   自己学习再忙再累,出题时只要想到崔衡做题时的惨状,他心里就平衡多了。   《御制大诰》七十三篇,续编八十五篇,三编四十二篇,再搭《大诰武臣》三十二篇,出个几丈高的卷子不成问题。都不用上《大明律》,就考得崔衡半步也出不了屋门,人也一天比一天老实。   他老实了,崔燮就有工夫干自己的事了。   第一批花水的包装做好,临上市前,他先把高肃系了红绳的那一瓶拿出来,用垫了软绢的盒子盛着,包得整整齐齐,连同五瓶量产型的一并叫人送到他家开的酒楼。   高肃这些日子正因为捧红了秋喜班风光无限,到处去贵人家喝酒,帮人指点怎么布置舞台,连义父为了眼线训斥他的事都不记得了。   乍收到这几瓶花水,他才想起自己跟崔家还有这段儿旧因缘,喜得合不拢嘴:“我都险些忘了还有这桩事,崔监生果然是个至诚君子,还记着我呢!诶,这盒子上画的还是个三国第一绝色,可不正衬咱这英雄浪子。”   送东西进来的小厮半躬着身子,笑着说:“可不是老公和爷会看人。崔家送香露的人说,那胭脂铺里还不曾卖这货,专等大人品鉴完了才敢往外卖的。”   还没卖过?   好好好!终于轮到他引领当今风潮,叫人歆羡嫉妒的这天了!   穿的好有什么用,腰细有什么用,书上也不曾写个腰细的美男子。三国里最出名的美男子不是那个留香的荀令吗?他在这大冬天里要是留一座茉莉香,不知得叫多少人羡慕煞?   小厮又问:“林掌柜送香露来时说,锦荣堂这香露也能调水喝,爷要不要尝尝?”   罢了,茉莉花水谁没喝过,外国来的玫瑰香露他也喝了不少,喝了又不能遍体生香,到底不如搽抹到身上好。   高肃拿起自己拴了红线的那瓶纯露,低头嗅了嗅,花香纯正,只是偏淡,得多擦点儿才能达到满座留香的效果。不过这香抹上了,是先去人家听戏好,还是先去北镇抚司和卫所转转好?   思来想去,到底觉着先前谢瑛穿新衣裳出了风头,自己要是得了新香就往卫所跑,有点儿刻意炫耀的意思。倒不如在别的地方多坐坐,等那锦荣堂的花露正式开卖,外头的人买了搽上,叫那认得他的人闻出来,说一声“这不是高百户最先用的香么”……   这岂不比带着一身香亲自去跟人家说自己得了新花露的强?   他打定了念头,立刻叫人把请他听戏的那些请柬拿来,也不再挑挑拣拣,凡是时间不相冲突的都肯参加。特别是那些也有子弟荫了锦衣卫的人家,就更肯着意亲近。不只看戏时点评,正戏上台前,还要亲自到舞台上转转,指点他们怎么装纱幕,放香烟,造出烟云笼罩的效果。   查看香烟时,却偏要扭捏作态,嫌人家的炉香太俗,不如合个百花香、杏花香、栀子香……茉莉香的清远。   他在京里多少戏台间打转,到处传播他那花香清高雅致,胜过一切俗香的理论。他身上又总是淡淡的茉莉香,人家便都顺着这口气赞他懂香,会用香,这一身清气比什么沉檀苏合都高雅得多了。   他又要矜持,不能动不动就“不经意间”说出自己用的是花露,更不能随便就掏出瓶子来给人看,只能等着人家问到他用的是什么香时才拿出瓶子炫耀。   这样炫耀真不如穿衣裳痛快啊,可是还得忍着点儿,等到锦荣堂的花水上市就好了!   他忍了好几天,急的都要派人催他们家卖水了,才盼到他的小乔香露正式出售。   上市那天,小半个京师都飘着香露味,锦荣堂茉莉纯露的名字没打出去,就被买的人嫌弃拗口,私下改了——   三国第一美人代言的香露,自然就是三国第一香,简称简称,还能把“三国”俩字也去了,直接叫作“第一香”。   高肃总算等到了这一天,挑日子包了秋喜班,让她们扮上三国戏,请自己搽着一身香水指导过的熟人、朋友都来家里捧场,“顺便”也请了朱佥事、新上任的李佥事,两位镇抚和十四所的千户等人……虽没全到,但也来了七八个。   众人大都听说过他好茉莉香,进门时除了少数几个年长的还熏着合香,剩下的都搽了一身的茉莉花水,大初冬的日子,熏得他家院子里跟回了夏天似的。   各人闻着香气,不禁都得夸夸主人走在时尚最尖端,是第一个涂上反季节花水的,引领的他们也赶上了这波潮流。   高百户听着他们的推崇之语,美得不能自已,挨个儿招呼客人,走到谢瑛面前,特地拱手拱高了些个,叫袖子里的香气散得更浓。   谢瑛也拱手回礼,夸他洒的花露好闻,用得又是最早的,引领了一京风尚。他穿的是窄袖曳撒,回礼时却不知怎地也有一股香气幽幽,却不是这满院都是的茉莉香,而是一种清浅却极独特的花香。   是栀子香。   夏天佩栀子倒不奇怪,这大冬天的,别人洒的都是茉莉香,他是怎么存的栀子香?   该不会是那崔相公家给他特制的香露吧?   他不禁拉过谢瑛低声问:“谢大人身上是洒的香露,还是佩了香囊?这天气里可是难得闻到栀子香啊。”   谢瑛平和地笑了笑:“我倒不爱熏香,只是平常用锦荣堂的香肥皂洗沐。他家原先蒸栀子花水时蒸的不大成,剩了许多干花没处使,就做过一回栀子味的香肥皂。数量不多,我当时就都收了。”   ……   失算了!   他还在为着自己是第一个用香露的人沾沾自喜时,谢瑛就已经用了几个月没处买的栀子香肥皂了!早知道那时他就把他家香露都包下来,那么早四处显摆什么!叫别人都知道有这“第一香”的花露干什么   高肃美滋滋炫耀的心“唰”地丢下了一半儿,另一半儿在看到满院时兴的紧身曳撒、直身时才又捡回来——   看那衣裳就知道,什么东西时兴起来,早早晚晚就要卖得满街都是。起码他还占了用这“第一香”的“第一人”名头,也不输谢千户当初那两身儿新衣裳。 第127章   灵种传闻出越裳, 何人提挈上蛮航。他年我若修花史, 列作人间第一香。   第一香自当配第一人。   万首辅的爱妾王氏坐在万娘娘面前,殷殷切切地说:“……外头人都唤这香露叫作第一香, 妾忖度着, 世间还有什么人比娘娘更该用第一香呢?娘娘至尊至贵, 又有皇爷天样广,海样深的恩宠, 天下间的好东西都合该敬奉娘娘。”   万皇贵妃已是四十许人, 皇上虽然敬爱她如昔,但论到内闱之宠, 究竟不如邵贤妃、杨妃那些个年少有子的嫔妃。这些年来, 她于装扮上也就只爱用端庄尊贵、合她列妃第一人身份的, 不大爱时兴的新玩意儿了。   她懒懒地接过香露,看了盒子上的美人图一眼,笑道:“盒子倒不错。前些日子高亮献了皇爷一幅美人图,我看着倒和这图上的画法有几分相似, 却不知里面的花露衬不衬得上这个盒子。”   王氏也亲自试过花露的, 连忙捧出来替万娘娘擦上, 笑着说:“他家卖的东西倒都精致,娘娘看这盒子里还有一张纸,写着擦用法儿和服用的法子。他家还有一样眼线膏,妾原也想带几盒献给娘娘,后来听说梁公公已敬上了,便不好再东施效颦了。”   万娘娘瞥了一眼说明书, 闻着身上清浅似隔窗遥送来的暗香,微微一笑,宽厚地说:“你们不必看他。他的心意是他的,你的是你的,本宫一样喜欢。你们自是本宫的亲人,不消着意讨好,只要心下惦着本宫,本宫就高兴了。”   万首辅是心下惦着娘娘的,那谁是不惦着的呢?   高公公风闻此事,回头就狠狠教训没心没肺的侄儿一顿。   上回的眼线膏是他先用上的,这回的香水也是他先,怎么他占了这么多的先,就没往娘娘面前送过,也占个叫娘娘夸赞的先?   这要不是他们高家的亲骨肉,今日就一顿大棒子打死了!   高肃叫他打得抱头乱窜,边跑边叫:“儿子也是一片孝心啊!咱们家跟万首辅家又不一样——人家是正经亲戚,连了宗的,送什么都不犯忌讳,咱们家送个印着个活美人儿似的画的香露给娘娘,娘娘不觉刺心么?”   那有什么……好像还真有点道理。这美人儿都是男人喜欢的,哪个女人喜欢比自己年轻漂亮的美人呢?   高太监忖度着后宫旷妾怨女的心思,正要朝高肃屁股上抽的棍子也顿了顿:“梁芳那厮到乖觉,献的眼线膏子上就没有图,里面附的纸上画的眼睛都不大好看,不是那招人妒的东西。”   高肃看看自己逃过一劫,笑道:“爹想明白了?那儿子就先走了。”   走?   高太监手腕一甩,又敲了他一记狠的:“那香露最先就是给你用的,你当时就不会把盒子换了,直接给我献上去吗?过几天万家再献,那也是你爹我孝敬在前头了!”   高肃嘟囔道:“香露又不是什么稀罕东西,没这美人儿,没这第一香的名头,娘娘能稀罕哪。”   只会说风凉话,泼凉水,不知给爹做面子,要这儿子有什么用!   高公公终究是个寺人,凭着儿子站着随便打也打不动他,拄着棍子发狠说:“你给我滚吧!等咱家叫梁芳、韦兴排挤下来了,看你还拿什么在外头风流!”   高肃这时候当然不能走了,岂止不能走,还得顶着棍子回来好好哄他爹:“这点儿花露啊、眼线膏子算什么,崔公子难道不是跟咱们家亲的?他家的好东西不都先给你儿子了?他们能抢一回两回,咱们往后还有无数回可孝敬皇爷、娘娘的呢。何况这宫外头的东西再好,随便献进去,也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挑错儿呢,万一贵人不喜欢,咱们还要落埋怨。”   他看养父不爱听了,话音一转,又说:“爹你终究不似梁老公似的养了一群干儿子在南边搜刮好东西,有限地献一两回,到底也比不过人家。”   高公公从鼻子里轻嗤一声。   梁芳有再多干儿子有什么用,终究都是外人,他这个可是亲侄子,虽说不会办事吧,却是能给他养老送终的,传他血脉的。   高肃见他的怒气有些缓和了,忙蹭上去给他揉肩捏背,讨好地说:“咱们也不必筹划着跟那些小人比献东西,就凭你儿子的本事,也有法子讨得皇爷欢心!”   别的不说,他这些日子于布置戏台上可是下了工夫,要不怎么能有这么多家贵人争着请他呢。这手工夫若教义父用在皇爷赏的歌舞戏曲上,岂能不出彩?   哪怕真有什么想不到的,不是还能去找崔监生?他家有什么弄不出来!   崔燮又是那么个淡薄不居功的人,也不爱和别的太监、锦衣卫往来,再不会有人从这上头抢着高家的风头。回头跟他打个招呼,叫他多给出些主意、帮帮忙——也不是白让他出力,哪个大臣不想援个内相的助力?将来他入朝后,还怕义父不提携他吗?   高肃说的天花乱坠,哄着他爹转怒为喜,又琢磨起了如何承揽下这样的差使,让义子有个出风头的机会。   高肃自己也不能闲待着,索性亲自跑了一趟居安斋,跟平常联络的计掌柜打人招呼,叫崔燮心里打个底,到时候好帮他。   却不想到了居安斋竟没见着他,只有几个大伙计卖力地宣传着新到的南京闱墨集,凡买者皆赠烧造石墨笔五枝,精涂雪白的书写板一块。店里站着个四十来岁的干瘦老书生拿着石墨笔写字给那些书生看,教他们这石墨笔的用法。   店门外还贴着一张大大的画纸,底下描着奔腾的浪头,水上立着个提刀的关公,旁边用二寸的大字写着:《六才子批评版三国演义》第十五卷 即将上市,请看官敬候“刘玄德进汉中王,关云长水淹七军”。   店倒开得兴兴头头的,掌柜的呢?   伙计见他穿的富贵,又认识他们掌柜的,说得出少东家的名字,便痛快地说:“今日掌柜的有喜事,老家的亲戚从西边儿过来,家里来人叫他回去待客了。”   嘿,偏是他有正事的时候来人!   高肃挑了挑眉:“什么亲戚就从西边儿过来了?我听他分明是一口永平府的口音,就是北直隶本地人吧。”   那伙计笑道:“这位爷跟我们掌柜果然是相熟的。他那亲戚原先也是在永平府住,后来跟着主人家去了西北,总有十来年不曾回来了,刚来京总得亲热一阵子。爷有什么事只管吩咐我们,若不好说的,也别心急,计掌柜过了这一两天就该回来上工了。”   高公公那排戏的差使也没真的接下来,高肃又没急到要冲到崔家问招的地步,只得怏怏地先走了。   计掌柜回去接待的倒不是什么亲戚,而是故主刘家的大太太秦氏,和三爷刘栩的独生子刘允寿。他们从陕西千里迢迢过来,却赶上崔燮在国子监,白天请不下假来,只得叫了刘家陪嫁来的计掌柜做陪。   上个月刘庄头千里迢迢地到榆林,打听得老千户已经升了佥事,在本地扎下根来,便带着礼物上门送礼。   因着刘佥事位高了,家里守备的也森严,守门的军士拦着不叫他进门,叫他先递名刺进去。刘庄头拿了崔燮的名刺递过去,跟他们说自己是崔姑爷家派来的,却不想刚说了一声“崔”,就险叫出来看的老家人打出来。   亏得他眼神儿好,认出那老家人是刘家原来的外院管事,连声叫道:“伯伯,我是刘三儿,我是咱们姑娘的陪嫁,姑娘的小公子叫我来送礼的!崔姑爷已经外放云南了,家里是咱们小公子主事!”   悬在头上的拐杖险险地从他肩膀旁擦过,刘庄头才得进家门,见了故主,说了崔燮如今出息成监生,他爹又外放云南,他主理家事,要跟外祖家重新走动起来的事。   刘家上下听见这消息,都有些不敢置信。刘庄头忙呈上他的书信和画,激动地说:“小公子天生就是咱们刘家的人。他生下来就没见过姑娘,当日就凭着我婆娘三言两语,就生生画出了这么像的一幅画,岂不是姑娘灵魂不远,一直保佑着儿子,叫他心里记着自己呢?”   他说得神乎其神,老佥事看着纸上女儿久违的模样,也不禁眼圈发红,摇头叹道:“当初要不是咱们家都随我调到榆林,没个娘家人在身边,我闺女也不至于出事……”   后来两家闹了那一通,虽然争了口气,终究伤了情份。崔榷后来又续娶了官家之女,更不肯叫他们家人进门了。   榆林离着北京天长地远的,妇人家来回奔波不便,男人又不能擅离职守,下人更是根本进不去京官清流家的高门,只能隔着门送些东西进去,听里面人说崔燮在家里衣食不缺,又能念书,也没法儿再说别的。   前两年他的三儿子因贻误战机被弹劾,虽然上书自辩的好,赎回了性命,却给贬到了四川戍卫,只能等着立了功再回来。家里为这事苦乱了一阵子,也有些疏忽了外孙,却不想崔燮自己倒长出息了,来找他们了。   他原以为崔燮自幼长在后娘手里,恐怕都不知道还有他们这个刘家,却不想他不仅没忘了外家,还能画出母亲的肖像来,果然是个深情的好孩子。   刘家十几年没见过这个外孙,猛地接到他的书札、礼物,又从画上见着了他的模样,反倒更想见着真人了。   刘家做事一向利落,知道崔燮念着他们,就要叫人去看他。因着家里的三个儿子和大些孙子们都有了武职,只幼子家还有一个未成丁的小孙子在武学里念书,就叫娘家在永平的大儿媳带着他回乡——   一来是看看外生,二来也得回去祭拜刘家的祖坟。   崔燮大老远地送了棉花、皮张和京里特产吃食,自家的书画、衣料、画妆品来,样样都见得是精心准备的。刘家看得出他这份儿心意,自然也备了极好的回礼来:有关外来的羊毛地毯、各色皮张,堆成小山的药材,还有别人送来的古玩玉器。   刘家虽然住的是榆林边城,却比身居京师的崔京富裕些,要不是崔燮是个男儿,没处插戴,他们还能再送出些珠宝首饰来。   秦太太自己就熟悉北直隶,京城崔府也是曾打过一趟的,索性留着刘庄头跟老镇抚和几位爷说话,自己带着侄子坐车进了京。   他们也没找人事先通报,直接拉着几车货到了崔家门口,拉车的下人一舒当年被挡在门外的恶气,扬眉吐气地说:“我们主母是你家崔监生的舅母,过来看望自家外甥,还不快开中门,迎亲家进去!”   崔家这些家人可没有当年崔老爷在时的威风了。崔良栋虽不认得他们,却知道崔燮派人去给外家送礼的事,连忙出去相迎,问刘庄头在不在。   秦太太在车里稳稳地说:“问问你们家有年岁的人,你家元配夫人身故时,我还曾来你家行过礼,你家总有认得我的人!”   崔家不认的,刘家肯定认的。   刘家人家人虽都在庄子上,却有个计掌柜在京里,崔良栋一面叫人禀报老夫人,一面叫人去请计掌柜,恭恭敬敬地把秦太太一家迎进了家里。   宋老夫人多年没见亲家,也早忘了打架时的不快,只想着两家早年在县里时的亲好,媳妇在家的好处,连忙换衣裳待客,又叫人把孙男孙女都叫出来见人。   崔良栋深深记着那五千字的教训,不敢轻易把二少爷放出来。面对老夫的吩咐,他也只好平生拿出了宅斗的手段:“二公子是徐氏所出,当初咱们家和刘家交恶,不都是为了徐氏吗?还有大公子当日挨打,也有二哥装病,挑唆老爷生气的缘故,刘亲家万一知道了这事,岂不是更要生咱们的气?”   老太太脑门上青筋一跳一跳的,扶着额头问道:“当初二哥是装病的?”   崔良栋苦着脸说:“虽说当初贴身服侍二哥和徐氏的人都去徐家了,可也有在外头洒扫的,耳朵尖的不也能听见二哥说话?徐氏说二哥昏迷、不能下床的时候,他虽没出房门,却也能听出他在屋里活动的声音。”   老太太沉默不语,嘴角抿出一道道纵深的皱纹。崔良栋低声道:“公子念着当时二哥年纪还小,都是叫徐氏撺掇的,毕竟又是他弟弟,不好追究这事……”   宋老夫人蓦地一拍桌子:“叫他出来。”   崔良栋讶异道:“那秦太太的脾气,万一见了二哥发作……”   老夫人道:“那就更得叫。等燮哥回来,叫他见客,也叫衡哥来——当面给他大哥跪下陪罪!都是我的孙子,我难道护着这不懂事的,白白委屈了懂事的?他既然干了,就得给他大哥诚心的认错,这事没的捂着不叫人知道的!”   作者有话要说: 差点忘了标,开头的诗是宋代江奎的咏茉莉诗 第128章   崔燮连课后补习班都没上, 就被人匆匆叫回了家。   进家门这一路上, 崔良栋就简短截说,把刘家大太太带着表少爷过来, 老夫人带着两个庶出的姑娘少爷在正院待客的事说了。   崔燮却没想到他们来的这么快, 也不曾提前叫人传个信, 准备住处,连忙吩咐崔良栋安排院子。崔良栋说:“咱们家内院的客院安排叫宋先生住了, 外院又住了小启哥, 再叫亲家太太住进去是不是不大方便?”   当然不方便。   刘家可是小崔燮的外家,这样的亲戚来了, 总得给安排两个正经院落, 不能叫他们跟客人伙着住。   崔燮转了转念头, 吩咐道:“叫人把小启哥的东西搬到我院子里来,先像小凉哥在时那么挤一挤,给我表弟安排到他院子里。内院就先委屈云姐两天,让她们母女搬到和哥母子的院子里, 把房子腾出来。”   崔良栋忙叫人去通知崔启回来收拾东西, 又安排人帮云姐的生母搬院子。崔燮听说秦氏正在堂上跟老太太说话, 也顾不得回房更衣,穿着一袭青衫,戴着方巾,就这么进了待客的厅堂。   刘、崔两家当初也有过关系极好的时候,不过后来这些年因为刘氏难产而殁,秦家又来人打了一回, 关系变得极僵冷。两个亲家坐在堂上说着崔燮的事,只说他读书的事时也算和气,若不小心触及他父母或是徐氏,就像在温水里倒了一捧干冰,煞时就能把整个房间的气氛都冻住。   这一温一冷的,崔家上下陪客的心里都不知多难受,极盼着崔燮回来。   他还没进院门,就有丫鬟急可可地冲进来回禀,刘家祖孙三人都松了口气。秦太太连话也顾不得不说了,叫人拿镜子查看全身上下,又替侄儿整理好衣裳、头发,务必要给崔燮留个好印象。   崔家老太太也心口一松,笑道:“燮哥今日回来的早,国子监的先生都爱他,平常还要留他多讲些东西的。”   话音未落,屋门的青布门帘就叫人挑开,露出一片照得明晃晃的院落,与穿着国子监生员服色的崔燮。   他一进门,整个儿客厅都似叫他带进来的光线照亮了。两个弟妹抬起脸看着他,眼中神彩迸射,就跟看见救星似的。   秦太太猛地站起身来,上前一把揪住他,看了又看,含泪笑道:“长大了!我们燮哥长得真快,怎么这么高大了?”她在家看画时还以为崔燮就是个孩子,却不想他已经长成了个眉目朗秀、身姿挺拔的少年。   崔燮才进门就叫一位衣饰华贵的夫人冲过来抱住,险些要避开,脚步才动,又意识到她的身份,硬生生克制住了身体的反应,温声叫道:“舅母。”   这是小崔燮和刘夫人的亲人,以后也是他的亲人了。   他想要跪下行礼,秦太太就紧紧抱住他,手劲儿之大不逊于男子,他要不使些力气都动不了。   秦太太一边哭一边拉着他坐到自己身边,掏出几块上好的羊脂玉佩给他系在腰间,清清楚楚地说:“不用行礼了,不要外道了,当初你还在我身上尿过一回呢,可惜你那时小,怕是记不得了。咱们娘儿两个多少年不见了,别叫俗礼拘束了你,快过来跟舅妈坐下,叫你表弟给你行个礼。”   刘表弟早早站在一旁等着,听见大伯娘招呼他,便立刻弯下腰行礼。   崔燮见着一个清秀的小少年过来行礼,连忙也转身还礼,起身后就听他问:“我在画上看的表哥似乎身材与我差不多,怎么这才一个月工夫,表哥就长了这么多?”   呃……因为那画上的人比他年纪小点儿,他这两年又长了几公分。   不过这个表弟真比他矮了不少啊,还有点圆头圆脑的,真可爱。   崔燮看着他纠结的脸色,笑着答道:“约么是这些日子我常喝牛奶、吃奶点心的缘故,表弟回头也尝尝,我家里做的东西味道还不差。”   刘允寿摇了摇头:“我在家也常吃酪浆,也就这个身材吧。大舅家两位堂哥个子就高,他们说倒也不在吃什么,是上阵杀敌,见了血气的缘故。我索性也就等着哪天蒙古人再来,跟着上阵杀几合了。”   这志气是高,可也来得太早了些,他这把年纪能上战场吗?崔燮有些担心地看着他的小短胳膊小短腿儿,又回头悄悄看了秦舅母一眼,却见她一脸慈爱骄傲地看着侄儿,仿佛看着未来的将军元帅似的。   嗯,“男儿本自重横行”,武人更该如此。谢瑛那么个守卫皇权的锦衣卫,心底不也是怀着沙场征战的英雄梦吗?   连他自己当年,要不是得上大学,也就应征入伍去了。如果真当了兵,说不定这时候都学会修坦克了,也不会因为倒个水就穿到明朝了……   崔燮心里微微唏嘘,拍了拍表弟的肩膀,鼓励道:“表弟有英雄志气,来日也当像舅父们一样英武。”   他刚跟刘家的舅母、表弟说了几句话,问了外祖家人的近况,门口的丫头忽然进来通传了一声:“奶奶,刘管事带着二哥来了。”   秦太太知道二哥崔衡是徐氏生的,脸色不由得微变,起身说:“我们刘家自有外甥,我带侄儿来也不是为了看徐氏的孩子的,老夫人不用叫他进来了。那孩子就是出息成了神仙,也跟我们刘家没半分关系。”   老夫人叹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是衡哥跟他生母曾对不起燮哥,害得他被他老子责罚,送回了乡里老宅。我从前不知道这事,如今才听说,所以叫他过来当着面给燮哥赔礼道歉。”   对不起燮哥?   秦太太的脸色当场就变了:“我就说燮哥好好的怎么不在京里寄籍科举,还跑到乡下考什么,原来是那狗日害的……老太太叫他当着我们的面跟燮哥赔礼,这是要逼着燮哥当个好哥哥,大度地原谅他了?那我外甥这两年在乡下吃的苦呢?”   她实在是想多了,因为崔衡压根也没打算演什么浪子回头,知错能改的戏码,逼着他哥当众原谅他。他只知道奶奶叫他来给大哥道歉,当时为了离开小院,找奶奶告状,人家说什么都满口答应,可见了能替他做主的人就都不认了。   他一进门便高叫“奶奶”,大喊着崔燮把他关在屋里,天天逼着他做题,要她给自己主持公道。   崔老夫人脸色都青了,急得指着他“你”了半天,才说出话来:“这混帐行子!你方才不是跟张妈妈说你知道错了,当时不该听你娘的话装病,气得你老子发作你哥哥,把他送回老家的吗?”   秦太太气得冷笑,把崔燮搂到怀里,看着崔衡说:“这样的人你还养在家里?还好生叫他念书?照咱们边关的规矩,就该老大棒子抽断他的腿,打得他这辈子见着你就不敢直身儿!”   崔衡梗着脖子说:“那是我爹打的他,又不是我打的,我当时也挨摔了,磕了老么大个包呢!他有本事打我爹去,拿我出气算什么!”   刘表弟听得怒火上涌,抬手朝他下巴先怼了一拳,骂道:“你等着!我先打了你,回头叫我爹打你爹去!”   崔燮本来正哄着舅母,没想到表弟就开了全武行了,连忙抽身过去,伸掌过去接下了那一拳。   刘允寿人看着小小的,力道却极大,跟他这半路练出来的果然不一样。要不是中途感觉到他的手拦在那里,及时收了力气,怕就要连着他的手一块儿落到崔衡的脸上了。   崔燮顾不得自己的手,握住他的拳头,防他再动手,急急地说:“表弟,手下留情!”   刘允寿震惊地看着他:“这混帐种子跟他娘一道欺负你,我替你出气,你居然为了他拦着我?”   ……我不是为了他,是为了你。   明宪宗is watching us。   宫里大太监的侄儿亲自跟他打招呼叫他关怀弟弟,这家里指不定有没有厂卫看着,大家还是都平和一点,免得在皇家档案里留下不好的记录。   崔燮朝他摇了摇头:“表弟将来是要保家卫国的将军,何必和个不懂事的孩子计较。衡哥那时才十二岁,其实又能知道什么?不过是大人叫他怎么做就怎么做。现在徐氏已流放了,以后没人往邪路上引他,我好生管着,总能将他扳正过来。”   秦太太看着他就叹气:“你怎么跟你娘一样老实?你娘当初若不忍这一家子的气,又怎么会早早地去了,现在你又这样,连个出妇子也敢欺负你……”   崔衡叫近在脸前的拳风一击,倒也真吓着了,坐在地上哭着叫“娘”,仿佛要把流放这一路上及到家后受的委屈都哭出来。   刘表弟握着拳头说:“他还有脸哭了?他娘害的你住到乡下,你还没叫我教训他……哥哥你刚才拦我那一手时机、力道都好,像是练过的?”   他倒不想问崔燮是从哪儿练的,只想知道他也是个练过武的人,怎么不照三顿饭打服了这混帐小子?   崔燮轻易不愿意打他,老夫人却是下定了决心,重重一拍桌子,吩咐养娘:“他大哥不打他,我打!这孩子真个让他娘教歪了心思,都跟着流配一趟了,竟还不知道错!叫人进来捆了了,当初他爹怎么打燮哥的,就叫人怎么打他一顿,叫他跟着他娘编谎骗人,平白害的燮哥挨打!”   崔衡一下子就不哭了,瞪着眼委屈地说:“你也叫人打我?你们都是看我没娘护着,就来欺负我了?”   崔老夫人眼里满盛着不舍,却还是咬着牙摇了摇头:“按理说,家丑本不该外扬。可是我们崔家究竟对不起刘亲家,要是为了自己面子,叫燮哥把这事瞒着他外家的人,我就更对不起这孩子了。   她让养娘把两个庶出的孙子孙女领到内室待着,又唤小厮进来把崔衡按到春凳上,拿大毛竹板子敲四十记。   “燮哥当初推衡哥那一下子是真是假虽说不清楚,可是他爹不该这么重罚他。这都是你娘背后撺掇,你跟着装病骗人才有的,你既然不知错,那我就照样儿罚了你给他出气!”   崔衡这下子终于体会到了长兄当年无人依靠,四顾凄惶的痛楚。他拽着崔衡的衣角认错,痛哭流涕地说自己当初不该听母亲的话,假装摔伤陷害他,只求他原谅自己,替自己跟奶奶求情。   崔老太太怕大孙子心软,摆了摆手说:“把你们大哥拉开,打!”   竹板声“啪啪”地响起,几个养娘忙上去拉住崔燮,刘家表弟也拦在他前面,生怕他要又去替崔衡挨打。秦太太且不管别的,看着害他们刘家外甥受苦的熊孩子遭报了应,先替自己的小姑和外甥痛快着,拉住崔燮的手叫他挨在自己身边看着。   崔燮在旁边看了一会儿,心里左右挣扎,终究没有上前阻止,只吩咐一声:“叫人把前些日子开的滋补药煎上,再去请个治跌打的大夫来,捡着好的请,别怕花钱。”   若是为了别的事打他,崔燮看在成化帝的面子上一定得救他,可是这件事……   当初就是那顿板子要了小崔燮的命,才让他穿来的。那板子是崔榷叫人打的,却是徐氏和这个弟弟合伙儿装伤病,吹枕头风挑起了崔参议的怒火,才会打得这么多、这么重,活活害了一条人命。   小崔燮那时也才十四岁,崔衡如今比他那时候还要大几个月吧?   崔衡那时还算是限制民事行为能力人,依他多年受的教育,若是自己动手,也不会主动向这样一个小孩子报复。可是今天是崔家老夫人要打他,按明代的规矩,实在是天经地义,不需要理由,哪怕他年纪小,不是主谋也一样能打。   对比小崔燮当时的情况,简直就像是……天道轮回。   他摸了摸自己跳动的心脏,睁着眼睛看到了最后。 第129章   四十板子打下去, 崔衡的屁股已是肿得高高的, 皮绽血流。   崔燮吩咐孙管事带人把他抬回院子,请医官医治, 又让老夫人先回房歇着, 自己陪着秦太太和刘表弟吃了晚饭。   他们家里虽没有参鲍翅肚之类的好干货, 但也都是时兴的京中菜式,炊羊肉、羊肉羹、鸭鹅等物色色俱备。还有谢家往日送的腊肉、火腿、瑶柱等物, 配上他家蒸的高梁酒, 做出来也一桌极看得过眼的酒宴。   刘表弟小小年纪,竟也挺能喝, 品着他家的酒说:“这比咱们在边关喝的麦酒好, 不想京里还有这样的好东西。咱们回去时也得捎些回去。”   这酒可是谢家自酿自蒸, 不是外头买的着的东西。崔燮眼中闪过一丝得意,垂眸掩饰了过去,含笑答道:“这是我一位好朋友家里自酿的酒,倒比外头许多店家的酒更好。我家里还有两坛, 只怕不够外祖家里那么多舅舅和表兄弟们分的, 明日我再叫人去他家里要几坛来给你们带上。”   秦太太道:“怎么好叫他白送, 我们这趟回来也带了不少银子,便问他家多买几坛岂不更方便。”   崔燮笑着摇了摇头:“那位是锦衣卫千户所的千户,酿酒也都是自酿自吃,肯定不会要咱们银子的。舅妈和表弟不用多想,我回头亲自问他讨些酒,他不会吝啬的。”   锦衣卫实权的千户……   刘表弟不由倒吸一口凉气——京官的人脉确实广!难怪他们家这样的人家、这样的脾气, 当初姑母难产出了事也才只上门争执了一回,都没把崔姑老爷真的怎么样了呢。   秦舅母也惊讶地问:“当初不曾听说你爹还认得锦衣卫,他是什么时候肯和锦衣卫走动的?”他背后若真有这么个靠山,那想叫三弟找人到云南教训他一顿都不容易了,谁知道锦衣卫能查到哪一步……   崔燮笑着解释道:“家父是清流人物,自然不认得锦衣卫。我当初偶然掺和进了一个案子,蒙那位谢千户相救,才算认得了他。后来徐氏诬告官员的案子也是他审的,我也算个证人,与他见过几回面。他喜欢我送的书画,也时常还些礼物,总算是……有些交情。”   这么个孩子竟就和锦衣卫的大人套上交情了?秦太太初听这话,眼睛都瞪圆了,后来想起他那副母子图,又觉着理所当然,点着头叹道:“你的画确实好,凡有眼光的人都得喜欢。”   刘允寿倒不关心书画,上下打量着崔燮,目光闪闪地问道:“我想起来了,方才我要打那小子时表兄你拦了我一下——那个步伐和抬手的架子像是军营里训出来的,不会是跟那位千户学的吧?我还没见识过京营的武艺,表兄能不能跟我练练?”   秦太太朝他头上打了一记,嗔道:“胡闹什么,你表哥可是斯文人,哪能跟你这从小只知练武的傻小子比。”   崔燮方才拦那一下就知道他势大力沉,远胜过自己,笑着摇了摇头:“我是两年前回老家时结识了兴屯右卫王指挥的公子,跟着他家学的武,跟外祖家的工夫应当差不多吧?不是什么锦衣卫特有的武艺。不过我家里还有剑和竹竿,表弟要练武也有不怕没兵刃,只是院子小点儿,不好舞开。”   刘允寿惊喜地叫道:“真能练啊?我来之前还以为你们文人家规矩大,这也不许那也不许的,只能坐在家里念书呢。那我明天早晨找你练武成不成?”   崔燮笑道:“我那院儿里人多,我叫人把兵器架子搬到客院里,明天早晨跟你练一会儿再上学去。”   秦太太拉着侄儿念了几句,叫他别搅扰崔燮念书,又对崔燮说:“你别太宠着他,我们过来只为了看看你过的好不好,恐怕待不了太久,这几天别叫他折腾了。过两天我们还要回老家扫一趟坟,看看老刘家的祖宗和你娘,年前就要赶回家,下回再叫你表弟来多住些日子。”   崔燮虽然是头一次见着刘家的人,跟他们又没有真的亲缘关系,却不知怎地就觉得和他们打交道时心里痛快敞亮,不用费心琢磨怎么处关系,自然就能亲近起来。   他起身施了一礼,诚恳地说:“我年底怕是回不去了,还请舅母和表弟替我看看母亲坟茔,外甥在此多谢了。”   秦太太一把抱住他,怜爱地说:“我当嫂子的自然要去看看小姑,寿哥也该替他兄弟们去给姑母磕个头,你这孩子还谢什么。”   榆林距北京一千多里地,他们乘车紧着走也得二十来天,又要回乡一趟,能留在京里的时间确实不多。崔燮这几天早早起来陪表弟练一趟武,从国学下了课也不再补课,抓紧时间陪着舅妈和表弟逛遍京城,白天还叫人带他们去城西戏园看自己搞起的三国戏和高肃捧红的《西游记》。   秦太太买了不少时兴的衣裳首饰,又从崔家的胭脂铺买了胭粉、眼线膏子、新出的桃花眼影和紫粉眼影。结帐时崔庭本说不肯要亲家太太的银子,却叫她硬塞了过去,照顾外甥家的生意。   刘表弟对美容不大感兴趣,却爱看戏,看完《西游记》兴奋了一下午,拿着毛竹杆子在院子里当棍棒耍弄,大晚上的还跑到崔燮院子里要和他对练。   崔燮彼时正因为月考将至,做题做得脑袋发僵,给崔衡搞着《大诰》卷子解压。刘表弟从外面疾冲而至,提着棒子兴冲冲地来叫他出去练武,吓得他手顿了顿,一个墨点重重地压在了纸上。   刘允寿也吓了一跳,看着卷上那滴显眼的墨点,担心地问:“我坏了你的文章了?我不是有意的,表哥你别生气……”   低头看去,那篇竟然不是文章,而是一些似帖经墨义而非帖经墨义,似时文题目又非时文题目的东西。有的题中间留空,有的题后附了几个词,有的题后面空着一片白纸,像是留着答题用的……   他好奇地问:“这是什么考卷吧?莫非表兄能给国子监的书生们出题了?这可出息的不得了了!”   崔燮笑道:“哪有这事,不过是看弟弟不听话,出些题来叫他没事做做罢了。不过这卷子倒挺管用的,原先衡哥闹腾的厉害,只做了二指多厚的卷子就老实了,只是你们来那天他见了人多,才又以想闹起来的。”   刘表弟看着上面犹如天书似的题目,心里那股要跟孙行者一般上了天的心气儿也落下来了,敬畏地看着表哥,干笑道:“表哥你真是厉害,这题目上的字我都认得,可是叫我答我也都答不出来。你竟能写出这些题来……”   他原先对崔燮还有种怜惜弱小的感情,看了这满篇题目,往自己身上一代入,竟觉着他的身形格外伟岸,连忙叮嘱他:“这题可不敢叫大伯母看见!家里大人们都嫌咱们这辈儿的兄弟都进了大营,还恨不能有个走科举的呢,万一他们知道你这样会调理人,惦着让我也改行科举,我可就完了!”   他连毛竹杆子都藏到了背后,两只脚左倒右倒,仿佛回了学里的教官面前。   崔燮很能体谅这种小学生见了先生通有的恐惧心理,把卷子收起来,拿出几份挑好的蜀汉英雄书笺给他,问他喜欢哪种装扮,要做几身送给他和表兄们。   刘允寿抓了抓头发,低声说:“大伯母说不许我问你要这要那的,你一个孩子,日子不宽裕,也不好动用家里的东西……”   崔燮看他眼巴巴儿地看着赵云那张笺,轻笑了一声:“我都十六了,这个家如今正是我当的,已经不算是孩子……你先留下来量个尺码,回头我叫人问问表哥们的,替你们做件京里也没有的新样式衣裳。你跟大舅母去扫墓时也就能叫裁缝做出来了,回头帮我捎回姥家去。”   刘表弟到底年纪小,家里又娇惯着长大,不太懂得大人口中的生计什么的,推托了一阵子,还是忍不住选了件雪白的武生袍。   倒是没有盔甲,这个崔家真弄不出来。   崔燮拿他的身材比量着,又叫计掌柜问了四位表兄的尺码,从硬盘-战争-古代战争-湿地局部战争中找了一套白衣飘飘、外罩轻纱的大侠专用款,熬夜画出三视图,叫崔良栋去请于裁缝按新样子缝制。   于裁缝接过图样子看了一阵,想象着做成的样子,喜滋滋地应下了,又假意跟崔良栋抱怨:“我还以为崔公子贵人事忙,忘了我们小店了。前两回那衣裳虽好,可大管事看看外头,如今不是都做成那样的了?我这小门小户的,还比不上学我们的大店的客人多,正苦盼着公子再送图来呢。”   崔良栋笑道:“于掌柜说笑了,你家不是又在南关开了新铺子?我们公子还担心你如今客人多了,赶不及给我们家做衣裳呢。”   把谁家的推后,也不能把新款设计师的推到后头啊。于裁缝满口保证,送他他出门,回头就叫徒弟们跟着研究怎么打版缝制,急可可的就要推新品。   秦太太在崔府住了四五天,便要带侄儿回乡扫祭。他们要在老家卢龙卫住上两天,还要去迁安看看小姑的墓,再加上来回至少要五六天工夫。崔燮请了一早上的假送刘家上下回乡,连同计掌柜也放回去了,叫崔启在店里暂顶一顶。   这天晚上放学后,他却也没留校补习,而是正大光明地往谢瑛家跑了一趟。   他那弟弟回来后,因怕有厂卫盯着,撞破了他们的私情,两人一直没什么合适的约会机会,这趟到谢家要酒可是理直气壮的了!   谢家门子见了他都有些惊讶,连忙接了他的帖子,带他进花厅等着。不一时谢瑛就从正院里过来了,站在厅门口先是看了他一阵,仿佛是直到看够了才走进门问:“崔贤弟怎么突然到我家来了?”   他之前静站在那里,走起来速度却极快,崔燮刚站起身来摆了个行礼的架子,手还没拜到胸前就叫他接住了。两个人十根手指不由自主地搅在一起,叫宽大的儒服袖子落下来罩住,相牵着走回了位子上。   谢家小厮又换了新茶和点心上来。崔燮捧着茶杯,指尖在杯边轻轻摩挲,双眼看着谢瑛,仿佛要划在他手上似的,一面笑说:“我舅母和表弟前两天从边关来看我,吃饭时盛赞谢兄家酿的好酒,我这不是厚着脸皮上六上来讨几坛,给他们带回家去。”   谢瑛垂眸看着他的手指,缓缓啜了口茶,笑道:“几坛酒而已,遣个下人来拿就是了,又何必你亲自跑一趟?现下已入了冬,外面天又阴又冷的,可不是春秋间好出门的时候了。”   他吩咐随侍的小厮多添几个火盆,再拿个手炉给他捂手。待人都出去了,才摸了摸崔燮的冻得发白的脸颊说:“怎么这样不知道爱惜自己?京里有好几处路都结了冰,万一车子打滑了,撞伤了你呢?”   崔燮侧着脸朝他手心里蹭了蹭,笑道:“不是天越冷越显得我诚心么?我又不是真的为了酒来,多半儿是为了见见你。”   谢瑛胸口泛起暖意,手心发烫,熨着崔燮脸颊慢慢热了起来。这些日子因不知有没有厂卫盯着崔家,两人都不能安心约会,难得见这一次面他也舍不得错过,索性把另一只手也放了上去,揉着崔燮脸说:“也就这一阵子不方便,下回得了机会,我也去你家一趟。”   崔燮抓着他的手叹道:“下回也不知能下到什么时候,高百户还找了计掌柜来跟我通气,说是宫里排演新戏时,要借计掌柜帮他设计效果呢。”   谢瑛深知他的本事,什么三国五美大选、什么西游记,都是他想出布置的法子,只是动手时交给别人罢了。高肃找计掌柜通传,还是就是得占上他的工夫做这些事?   他本来学业就忙,又要干这些杂事,可别熬坏了身子吧?   谢瑛不禁皱了皱眉,捧着他的脸劝道:“宫里的戏不比外头,动辙都是大手笔铺排。虽不曾弄出满场香烟流动,却也有在台上放烟火以示仙迹的,看着也似神仙手段。那些教坊司会做的也不少,你只帮他们指个方向,叫他们自己琢磨便是,千万别太费心力。如今天冷了,正是寒邪容易趁虚而入的时候,顾好自己的身子要紧。”   崔燮一双眼只能看着他,把他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地,笑着点了头:“我也不去见他,也不盯着他们布置,累得到哪儿去呢?回头他把台本给我,我就写一份建议,让他们挑着合意的做就是了。”   谢瑛的脸慢慢贴近,在他眉心亲了亲,低声吓唬他:“你自己在意些,这们冷的天也别到处乱跑。若真累病了,我就把你接到庄子上养病,一冬天不许你出门……”   他的鼻息吹在崔燮眉心,痒得他忍不住朝后仰了仰脸,全身都战栗起来。他想保证自己不会生病,谢瑛的双唇便压了下来,把他的保证都堵了回去。   他舌尖打转的话都吞了回去,化作一声深长缠绵的叹息。 第130章   秦太太和刘表弟在老家待得比崔燮预估的时间长, 进了十一月才回京。回来时又从老家拉来两辆大车, 车上堆得满满的都是正经红木精雕细刻的家具,竟和他卧室里那几件样式差不多。虽然是北直隶的手艺, 不及南方来的木料珍贵、装饰奢华, 但因都是以他设计出来的现代样式为蓝本改进过的, 用起来极舒服。   他们把车子拉进了燮的院子,秦太太就要叫人把家什搬进他房里, 将那些榆木、柳木板子的家具扔出去。   崔燮连忙拦道:“我家也不是没有换家具的银子, 岂能叫舅母如此破费?这样的家具用着极舒服的,不光永平府, 如今京里也时兴这种样式, 舅母不如将这套家具带回家, 也叫榆林镇的亲友们看看京里的风尚。”   秦太太心疼地说:“我早没去你房里看过,不然岂能等到今天才给你换?寿哥这孩子心也大,什么事都能扔到脑袋后头。若非他在我娘家用了这种家什,想起来说你这里也用着这样子, 却是次等木料的东西, 我到现在也不知道你这么苦着自己……”   为了叫那造业的爹屋子好看, 自己竟用这样客房里都不如的破家具,这孩子也太傻了!   她硬叫人把家具抬进空置的耳房里,崔燮拗不过她的好意,只好把自己的书画收拾起来先搁到崔启屋子里,盯着人换家具。   红木家具一进房,屋子顿时贵气了不少。秦太太还给他弄了酱色的龟纹纸屏风立在墙边, 说是南边儿文人都时兴用这个,雪白的墙显得光秃秃的,不是文士风格。   崔燮虽然更习惯性冷淡风的装修风格,却也不是执着,看着秦太太收拾出的房间也觉得挺好。只是房里深色的东西太多,铺设的织品也太华丽,过两天舅妈走了,他还得把床品、椅套之类换成素色的。   刘表弟看着布置一新的房子,也老气横秋地点了点头:“这才像样,表哥的屋子之前收拾得太素净了,我看着就觉着不合适。”   秦舅妈和崔燮听着他小孩子作大人话,都笑了起来。   崔燮顺势把新做的衣裳拿出来,在他身上比了比,笑着说:“表弟想着我,我也想着你呢。这衣裳是京里最时兴的新样子,再没别人穿了,你换上试试。”   那身衣裳因是冬装,做得略宽大。里面是白色灯笼纹的提花面料直身,为了显瘦加阔了两侧衣摆,腰线照样提得略高,又用一掌宽的青缎腰带束出身形轮廓。外头则配了一件同色大氅,罩着层红色薄纱,衣摆拂动,显着轻薄飘逸,不像寻常冬装那么臃肿。   刘允寿穿出衣裳来,秦太太眼前就是一亮,赞了一声:“好好,你们小孩子家就该穿些亮眼的衣裳。外头有这红的搭着,里头穿白的也不怕太素净了!”   崔燮手里还有一包各色纱衣,打开来给他们看了看:“外头的纱衣是罩衣,还可以换成别的颜色的。我知道表弟爱白的,不过如今这大冬天,外头到处都是厚雪,单穿一身儿白的显不出色来,我就叫裁缝多弄了几套纱罩衣。”   他翻开一身纱衣,指点肩头、腋下、衣襟、背后几处锁好的扣眼儿说:“你想穿什么色的自己换上就成,氅衣上这几处有扣子,穿衣裳前先扣住,就不怕它不伏帖了。”   刘表弟原本还不大爱这红罩衣,打算回去后单穿深衣,待听到这罩衣是能穿能脱的,喜得连忙浑身摸索,解了扣子换上白的。他自己走了几步,看着下面衣摆翻动,喜孜孜地说:“表哥真好,我还以为你忘了我要白的,敢情这外头衣裳还能换……往后我一天换一身罩衣,叫那群小子们都羡慕羡慕!”   秦太太也托着纱衣细看,啧啧叹道:“京里的裁缝果然有巧思。这里不拿针牵上,只简单挖个扣眼儿,在大氅上钉扣子,倒是又省事又不打眼,不细看也像是做成一件儿的整衣裳似的。”   其实崔燮原本也是想做成一件式的,可于裁缝做着半截儿就跑来跟他说颜色太素,没有官人家的公子和穷人似的穿一身白。且白纱搭白绸,颜色一样,衣料却不服帖,穿起来纱是乍着的。近看知道是搭了纱的轻巧衣裳,远看却显得厚实,不风流。   崔燮一向爱听取专业人士的意见,若是自己的衣裳也就改了。无奈表弟自己爱白的,改了又怕他不喜欢,只好折衷一下,改成可拆换的两件式外搭。   纱衣上部用扣子紧紧扣在鹤氅上,下部却是分开的。一走动薄纱随着风飘起来,里面的衣料却是厚实垂坠,看得出是两层衣裳,就显得轻逸得多。   刘允寿自己跑到屋外乱走,感受这大冬天也能穿得精神利落、飘逸潇洒的快意。秦太太在屋里拉着崔燮的手,感慨地说:“你这孩子心也太细了,若换了你表哥们可想不到这些。”   寻常人家,男人只管外面的事就够了,这孩子小小年纪,竟连做个衣裳这样的小事都得自己管到,实在是太辛苦了。   她还没怎么说话,就觉着喉头哽咽,摸着崔燮的头发,心疼地看着他,半晌才说:“你这样怕也耽搁念书吧?家里总得有——你要是信得过舅母,我替你寻一门亲事,那家人虽是长驻在边关的,却是京里有根底的勋贵出身,女儿才貌双全,性情也好。”   她本想替自己儿子求来这个媳妇,可如今看着崔家的景况,倒觉着崔燮更需要一个能帮他支撑门户的宗妇。   崔燮连忙起身推辞:“我也不瞒舅母,我家里的情况虽没有太差,却也高攀不上什么公侯府的千金。何况家父新来了信,也隐约透露出要再娶的心思,我总不能和父亲争着娶妻吧?我想这事总要等到继母进了门,由父母大人做主……”   都这么大岁数了,刚休了妻又要再娶?   秦太太差点叫这事恶心着,脸色乍青乍白,拍着他的肩膀说:“好孩子,这事你不用等他做主,我替你——”   崔燮握住她的手,认真地拒绝了:“舅母一片好意,我自然深知。只是孝乃立身之本,我总不好为了自己耽搁父亲的大事。舅母也不必替我着急,我现在正要专心读书,还怕娶妻后因情分心,耽误举业了呢。”   秦太太既怕他自己撑着这个家太辛苦,又怕他娶妻之后耽溺温柔乡,真的影响了前程。思忖了一阵,终究还是叹了一声:“现在先这样吧。舅母替你留意着合适的姑娘,过两年你大了,要成亲了,只要说一声,咱们刘家就替你娶回来。”   她怀着这桩心事,带着京里的各色特产和一个玩儿疯了的刘允寿回了榆林,崔燮则拿着崔参议那封家书去探望了一趟弟弟。   这四十板子打得比崔参议在时轻得多,崔衡的身子也比崔燮好,才几天工夫就已经能下地了。   见着崔燮进来,他本能地先畏缩了一下,而后又想起挨揍时崔燮见死不救之仇,缩到床边挑眼儿看着他,阴沉沉地说:“你来看我死没死?不用假装好人了,我奶打我时你特别高兴吧?你们刘家的人来给你撑腰了,我姥姥不要我了,我以后就是给你们搓磨的孤儿……”   这孩子一张嘴就叫人想打他。   崔燮冷冷道:“无父之子才称作孤儿。你母亲虽被官府断与父亲义绝,但你还姓崔,这崔府才是你家,徐家如何都与你无关,你这么多年的礼仪都学到哪儿去了!”   他回头看了一眼,立刻有个长随巴结着上来问道:“可要小的再拿板子来?”   崔燮看着崔衡倚在床边,想坐不敢坐,呲牙咧嘴,眼中含着畏惧与恨意的模样,微微摇头:“他身体还没好,权记下这顿打。你去找小松烟拿我的《三礼》来,回头盯着你们二哥一天背一百字,晚上默下来。要是默不下来……”   他看着崔衡的眼中渐渐充满惊恐,整张脸都扭曲了,又有几分可怜他,觉着咒崔参议去死不值得什么重罚,便说:“默不对就叫他晚上挑灯背,几时写对了几时再睡。”   一天一百字也算不上多,崔衡都背下《御制大诰》和《大明律》了,换《三礼》也照样能背。   可三礼的难度、长度和那两本都不在一个水平线上——那是崔燮自己都不想学的东西,崔衡光听着就想一头撞死。他扒着床边,抬眼瞪着崔燮说:“你这是故意害我,你想把我关这屋子里一辈子不许我出去!爹要是在家不会让你这样的!”   崔燮和煦地笑了笑,把崔参议那封家书展平了放到他手里,指着末尾崔参议叫他管好家里事的那几句说:“父亲虽人不在家,心却时时都在,他正是知道我能管好你,特地写了信叫我放手管家事的。”   “不可能!爹最看不上你了,他说过好几次你窝囊没用,不如我肖似他,他根本不爱你,怎么可能叫你管我!”崔衡一眼看到那几个字,不禁双手颤抖,脸色发青,指尖用力往纸里抠,像要把那封信撕烂了似的。   崔燮怕这熊孩子把信扯了,掰开他的手指夺了回来,冷笑着摇了摇头:“老爷不满二十入泮,你兄长我十六就成了小三元案首,这叫作不肖父。你十四岁连个周礼都不会背,你这又算什么?”   他慢条斯理地收好信,朝着崔衡笑了笑:“放心,爹不在家,哥哥也会教好你的,保你两年后熟读《礼》《易》《诗》《书》,知道怎么立身处世。”   崔衡饶是正沉浸在被父亲抛弃的痛苦中,听着他话中那些书,想到那些书的厚度,仍是忍不住打了个寒战,畏惧地缩起了身子。   =====================   他送刘家舅母、表弟回乡这两天,高府那边儿也传来了消息:高太监从教坊司抢了一出元宵大戏,叫作《众神圣庆贺元宵节》,已拿在了钟鼓司排练。   高肃摸着黑亲自上门,把院本交给崔燮,叫他千万精心,想法子弄得更精细些,把教坊司进的新戏压下去。   那院本只是薄薄的一册,前半册是一折折的戏词,唱的是仙吕调,以点绛唇开场;后半册则详写着每一折有哪些人物上场,出场时的衣着打扮。不只是衣冠,连同胡须、发型、执圭、腰间挂饰都规规矩矩。连年都是这么演,皇家也有规制,不能像他当初搞三国展时那样按书上的画像改妆。   高肃见他看得认真,眉头微微蹙起,自己也有点紧张,小声问他:“成不成?不行就还是点香、挂帘子?可我前些日子到处给人改戏,我怕教坊司那边儿学了我的!”   崔燮摇了摇头:“那倒不怕,咱们还能弄出新意,胜过他们,我只是怕时间不够,赶不出来。”   高肃道:“你只要想出法子就行,皇家养着上千的匠人,还怕他到时候做不出来?”   其实高肃来之前,崔燮就想了许多打光、背景上的主意,连威亚都想过,只是怕在宫里出了危险不敢就提出来。如今看着新剧的剧本,有针对性的把背景做出来就行。   他看过一遍院本,在脑中刻成清楚的PDF,便把院本交还给了高肃,笑着说:“这些内苑的东西,我不该留也不会留的。大人只管带回去,先叫人排演新戏,这两天我也跟有经验的匠人商量着做,半个月之内就能把布置舞台的手法和新的妆品给大人送过去。”   高肃紧张之余,也不感叹了一声:“你这脑子也太神了,看过一遍就不忘了?我听过那么多遍三国戏还不会唱呢。”   其实他也不会唱。   崔燮想起跟谢瑛还没正式确定关系之前,一起在关帝庙外听的那曲朝天子。谢瑛就在他耳边唱了那么多遍,他自己唱起来还不是跟坐着火箭似的就跑调儿了吗?   一想到这事,他就忍不住微笑起来。高肃以为他是笑自己,摆着手说:“你这书生真不厚道,怎么取笑起人来了?”   崔燮这才想起眼前还有个别人,连忙收敛笑容,解释道:“我可不是笑话大人,只是觉着大人这话亲切,我自己也不会唱戏,唱得荒腔走板,还不及只是记不住词,曲子还能唱在调上的好呢。”   他这么剖心剖肺的一说,高肃的心情顿时转好了,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咧着嘴说:“想不到你这神童也有不会的东西?我真当你是个诸葛孔明转世,跟你说话都不敢大声呢,原来咱们兄弟也有点儿一样的毛病。”   崔燮笑道:“就是诸葛孔明也未必会唱戏,只听说他作《出师表》,不闻他唱过什么《出师记》。”   高肃叫他逗得前仰后合,拍着大腿说:“崔监生你真是妙人儿,早知道就不来找你布置戏台,叫你给我爹写戏本子了。你们文人写的岂不比教坊司那些前后因袭的旧戏强?”   不……文人也不一定强,得看审美品味。   崔燮想着表弟看戏回来跟他说的,戏园子里看《西游记》《三国》的坐满全场,演他们祭酒邱大人据《琵琶记》改编的《伍伦全备记》时却没几个人看的惨烈对比,感慨地摇了摇头。   《伍伦全备记》好歹作者出名,又是大IP改编的,票房都这么惨烈。他们这出《众神圣庆贺元宵节》却是既没内涵又没艺术性,要演出来好看,真的只能靠特效了。 第131章   高肃走后, 崔燮便打开脑内PDF把那套院本抄下来, 琢磨着如何搞特效。   这出元宵戏还是在晚会时间上映的——院本最后一折有“我则见彩绕鳌山,银台画烛”“万盏花灯左右前后”的字眼, 唱戏时必然已经到点上鳌山、蜡烛的时候了。如今这世道又没有白炽灯, 烛光打出来都自带PS滤镜功效, 背景布置得粗糙点儿都不要紧。   正好《三国》这两天画到第九十一回 “祭沪水汉相班师,伐中原武侯上表”, 单人插图只消画从前画过的司马懿、孔明。他给画个草稿, 正式勾描、上色也能教给崔启和书坊杂工先做着,只须他中间看看进度、做做色指, 也不甚费心思。   剩下的时间就包给这出戏了。   崔燮拿起小刀慢慢削出了十几枝笔, 一面削着一面看着戏文构思背景——   大男主“玉虚师相玄天上帝”自称生在北方壬癸之地, 降临时瑞雪覆国,他居住处倒可以布置成雪景。通传报信的“九天游奕神”有“乘鹤”之语,索性给他弄只假鹤,上面做出盘着的假腿, 衣摆阔阔地垂到地面, 让游奕使自己腿儿着走, 假装跨鹤飞行。中间有一段游奕使去请文昌帝君的画面,可以用纱幕在前面遮遮,后面快速换个画着宫殿的大块幕布背景。   下一折则是九天游奕使转场到请五显灵官大帝和五岳神圣下凡赏灯。这场戏带点地府色彩,有鬼官出现,但也不能搞成阴森森的叫皇上不痛快。索性就改成星宿背景,黑色幕布上透出星点光芒, 前面仍是铺陈上宫里的桌椅绮罗,也和人间帝王宫一样富贵。   最后一幕众神圣降临人间时,总得弄几个鼓风机从头上吹出些绢花、金箔,飘飘扬扬落到地上,才像是神些降世的模样……   这出戏简单到无以复加,就是玉虚师相到处请人下凡给大明天子贺元宵,按理说没有什么难处理的部分。可是,他对宫里的技术水平太不了解了,闭着眼硬上,万一搞不出来怎么办?或者做得太普通,皇上看不上怎么办?   崔燮越想越觉得困难如山,不是他一个人能解决的,急得他坐都坐不稳当,嘴角压抑不住地要挑起来——   他是不熟宫里的情况,高百户又不是时常能找着人的,可是谢千户却是常常进宫,越到过节越要守在皇上身边儿的,肯定对宫廷戏曲状况非常熟悉啊!对宫里常用的表演技术也熟啊!   他放着这么尊大神,岂能不去请教呢?   崔燮眯着眼笑了起来,手里的铅笔在指间轮转了一圈,回到食中二指间,手腕轻晃,唰唰地画起背景图来。   转天却是早早就下起了小雪,到放学时地都白了,天气阴沉沉的,不是出门的时候。崔燮却不管那一套,早上交待了家人一声要去赏雪散心,放了学就披着个羊皮袍子,骑着小白马晃悠悠地到了谢家。   他竟在这么差的天气登门,连谢家的门房都吃了一惊,问道:“崔公子不是前两天才来过,怎么这个天气又来寻我们大人?”   崔公子摘下风帽,邪魅一笑,温声问道:“是有些为难事来求谢兄帮忙的,不知他在家不?”   幸而大雪天里,人离远了就看不太清他的神情,不然门子怕都不敢把他往家引。   今日不用操训,谢瑛也没摊上什么出差、办案的任务,自然在家里呆着。只是才隔这么两天就见着他上门,还是顶着风雪上门,谢瑛难免有些担心,拖着他进了厅堂,挥退家人问道:“你家里人不是都回去了吗,莫不是有什么事找我?”   崔燮张着没人看见,先朝紫禁城翻了个白眼儿,抱怨道:“原先还不是有时间就来了,现在想见见你就跟做贼似的,还非得找点事儿才能来。”   就是思念他,也不该这日子出门,万一马在雪地上滑倒了怎么办?上回刚告诫过他保重身体……   亏得这大下雪的日子,屋里不仅关着窗,还放了帘子,从外面什么也看不见。谢瑛便伸手把他搂下怀里,贴着他冰凉的袍子,慢慢暖和他。   崔燮的斗篷、帽子上都堆了雪,早叫谢家人拿去烤了。里头的棉衣也吸足了寒气,贴在身上就是一片冰凉。他怕谢瑛冻着,连忙推了推他:“你这屋子里挺暖和的,我缓一会儿就缓起来了,不用拿身子焐。我好歹是个学生呢,你可是天子面前得用的人,小心把你冻坏了。”   谢瑛摸着他的脖子都是凉的,从鼻间嗤地冷笑了一声:“你身上的寒气都能把我冻坏了,自己在外头又受了多少寒?”   他索性把崔燮带到自家暖阁里,往厚厚的炕褥上一扔,自己坐在炕边扯下他的鞋,伸手便把他按进了褥子里。   崔燮躺在烤得发烫的炕上,热气透进骨头缝里,熨帖得全身懒洋洋的,拉着他的手按在自家心口,几乎不想坐起来。   谢瑛也不急着叫他起来,屈起半条腿坐在炕上,一手撑在他颈边,垂头看着他问道:“先说有什么事吧,这天气你得早回家,我已经吩咐人这就去预备晚饭了。”   崔燮一个翻身抱住谢瑛的胳膊,拖得他也坐不稳,半伏在床上,脸几乎要贴到自己脸上,先扬头偷亲了一口才说:“是想问问谢兄宫里寻常演戏,有没有布置山水之类、做仙鹤、云车之类的习惯。”   两人近到呼吸相闻的地步,同调的栀子香交融在一起,分不出是谁的气息。谢瑛抓着他摸到自己胸前的手压到床上,脸颊贴在他颈上蹭了蹭,轻轻地从颈间亲到他唇上,感觉到两人的体温渐渐热起来,自己快要克制不住了,便放开他的手,重新坐了起来。   崔燮刚热起来他就要撤,强又强不过他,气得抓着他的手从指尖舔咬向手腕,想凭自己的现代技术征服他。   谁料谢瑛竟能忍住,在他腿上捏了一把,说了声“别闹”,就说起了正事:“宫里的布置比宫外戏台华贵些,但也不过是排些桌椅,有布帘画成的车轿之类。云车什么的我不曾听过,倒是仙鹤……若在台上放仙鹤,锣鼓一响怕是要惊着它们吧?”   崔燮舌尖在他掌心轻画了一圈,感觉到他胳膊僵了一下,才稍觉满意,抬起头说:“也不是真的,就像是元宵扎灯笼似的用竹蔑扎个框架,糊上纸,人站在里头走,外表看着像是乘鹤而行似的。”   谢瑛笑道:“若是这个,倒不难做,宫里扎的鳌山灯海,这又有什么不会的。你这么一说我都能想出来,匠人们自然会想的,不怕做不出。还有什么?云车是什么,也是这样做么?”   崔燮把玩着他的结满硬茧的手指,眯着眼说:“也就是这样的东西,做矮一些,外头包上蓬松的棉絮,底框安上几个轮子随着人进退。总要能驾云而行,这才有点儿仙人的样子吧?戏台背后还要挂上大幅布幕,做些假山假树……”   假山假树他原本想叫高太监用石膏做,但石膏太重,挪移不方便,正好就问问谢瑛:“包丝绸做成树木石块就有些假,不够好看。有什么又轻便、又便宜,又能糊上一层很快凝住的东西?”   要是有塑料泡沫,或是硅胶什么的浇出个壳子就好了,可是大明估计没这种东西吧?他自己也不抱什么希望,想着实在不行就跟灯笼一样接着用纸扎,谢瑛那边却十分痛快地答道:“倒是有这东西……你说的不就是油蜡吗?”   崔燮一个激动,腰间用力,从厚厚的炕褥上坐了起来:“油蜡?”不是给汽车打蜡的那种吧?   谢瑛看着他充满惊讶的神情,不由笑道:“你平常不看蜡油么?烛泪流下来不就是旋流旋凝的,有什么好稀奇。”   怎么这么个什么都会的人,偏偏想不到人人都知道的东西?   谢瑛倒不觉着他是无知,只觉得他一时钻进死胡同,有些地方想不到。可这种叫人提醒后恍然大悟的神情也十分可爱,叫人恨不能画下来留念——比他自己画的那副威严稳重的成人图像要可爱多了。   他忍不住上手捏了捏崔燮的脸颊,看他仍有些懵懂似的,便含笑问道:“怎么,还想不通吗?”   崔燮摇了摇头,在他的手摸到自己唇边时忽然张口咬住了他的指头,含糊地说:“我原来没想过油蜡是什么腊,一直当是虫白蜡做的。你这一说我才想起来,油蜡才八分银子一斤,白腊要三钱四分一斤,的确不能是一个东西……”   谢瑛听他这么靠价钱分出东西的区别,越发觉得他有趣,忍不住笑了起来。正笑着,忽闻外头有脚步声走近,连忙推了崔燮一把,打了个眼色。   崔燮不情不愿地放开他的手指,理理衣裳坐到炕桌边;谢瑛也坐到炕桌另一侧,仍是单腿盘坐在床上。两人身上都穿的是厚实的棉衣,躺那一会儿也没躺皱,头上又裹着发网,也不怕闹乱了。   家人们进来时,他们隔着桌子对坐,手里各拿茶杯,说着舞台艺术,俨然就是一对规规矩矩的普通朋友。   进来的管事也没抬头看他们,只垂手问谢瑛把锅子放在哪里。   谢瑛指了指炕桌说:“就搁这边吧,多弄些羊肉、驴肉之类能生热的东西,再取些窖里藏的青菜,酒只要不上头的甜酒。吃锅子就是自己动手的舒服,你们把菜搁下就行,不用留人。”   这么冷的天气,崔燮还要骑马回家,不能多吃酒,当然得吃锅子暖身了。   谢家庄子上养的小羊,现宰了切成薄片,再配上保定的驴肉,拿滚汤一涮,蘸着麻酱小料吃下去,连棉衣都穿不住了。   谢瑛怕崔燮汗溻了衣裳,路上叫风吹着受了病,索性叫他脱了厚衣裳,拿自己的薄夹衣给他披上。两人对坐在炕桌旁,就着满屋的肉香和滚汤蒸气,边吃边研究怎么用大明科技搞出现代舞台剧效果。   这种元宵戏没什么内容,无非是几句“下尘寰庆赏元宵”“祝圣主万寿无疆”来回唱,崔燮研究它一晚上就背得差不多了,给谢瑛从头到尾讲了一遍内容和自己的设想。   俩文科生和体育生举着杯子挥斥方遒,像搞科研的一样严肃地讨论着如何改造铁匠用的鼓风盒子,从戏台二楼把鲜花、金纸屑和伪装成雪片的羽毛洒下去。至于光效,可以从二楼天井布置灯光,用彩纸灯笼改变光色,黄铜或镀银的板子当打光板照下去,叫他们排戏时慢慢试效果。   若不是现在只能造出铁丝,搞不出钢丝,崔燮真想叫成化帝看看现代影视剧的威亚神器。   他略有遗憾地摇了摇头,把这出戏从头捋到尾,问谢瑛:“若是教坊司自己排,还有什么比咱们这些手段更打眼的?”   谢瑛拿筷点尖着羊肉,回想了一阵,说:“也不过就是在神仙上场时放焰火了,又不是夏日,还能做水上偶戏,没有多新鲜的。”   崔燮摸着下巴说:“要是弄个冰戏场,让演——戏子们一边冰嬉一边演戏,那身段儿步态才像神仙。”   谢瑛觉着他这安排已经够新鲜了,教坊司这些年都没排过这么热闹的戏,钟鼓司又有皇上最喜欢的伶人阿丑,叫他扮上一唱,岂不知多叫皇爷喜欢呢。   他夹起一片涮得恰到好处的肉片,夹到崔燮碗里,笑着说:“你想这么些也不容易,补补脑子吧。多吃几口也不要紧,待会儿叫他们送些山楂糕来消消食。”   羊肉是补肾的,吃了也不补脑子。   补了这么久的肾都用不上,还补他干什么!   崔燮一口咬住他的筷子,舌尖卷着羊肉片吃进去,抿了抿筷子,抱怨地说:“过了年我就十七了,我舅母都说这个岁数该娶妻生子了,你怎么老拿我当孩子呢?”   谢瑛握着筷子的手蓦地一松,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浅笑着说:“这个岁数也是该解决人生大事了。明年……不,过了下个月你也就是大人了……你外家有什么打算,可是要把你表姐妹给你?”   崔燮笑道:“谢兄莫开玩笑了,哪儿有表姐妹嫁给我啊。舅母倒说是要给我留意名门闺秀……”   谢瑛点了点头,含笑劝道:“你外家待你倒好,有这样的亲戚合该多走动,比你独自支撑门户强。”   谢瑛一副克制隐忍,宽怀大度,仿佛真不在意的模样,崔燮看着反而不满意,从桌子里侧绕过去,爬到他身边,咬着牙低声说:“可我就想要一个出身宦门,长得又好看,人又温柔体贴、善解人意、宽厚大度……”   谢瑛低头听着他的话,不时点头,心里也颇觉着他想的对,娶妻娶贤,崔燮这么个人果然就该配上这样的妻子。   他甚至还想问问崔燮想要哪家的千金,若不在意门户,他倒认得几家公侯。   他正在胡思乱想着,身边的人忽然扑到他怀里,在他下巴上轻轻咬了一口,贴着他的耳朵低声说:“……又喜欢偷偷帮着我的谢千户。” 第132章   崔燮本拟这一扑就把谢瑛扑倒在炕了, 谁想到他腰力这么好, 愣是坐稳了,搞得他自己倒像投怀送抱似的。不过投就投吧, 好歹都近身儿了, 反正也没人看见。   谢瑛让他那句“谢千户”闹得心忙意乱, 只觉着他拼命往自己怀里蹭,倒没意识到他那么用力是为了按倒自己。两人的体力终究不在一个水平线上。崔燮吊打个书生没压力, 却是压不过从小习武的锦衣卫员工, 努力了半天也还只能坐在他腿上,按着他的肩膀亲他。   谢瑛搂着崔燮倚到引枕上, 反手按着他的腰身, 几乎要把他揉到自己怀里。   两人相识不过两年, 从大半年前才开始来往的频繁一点,他却好像已经在这个人身上用心了半辈子了。而崔燮一次次直接了当的剖白,也让他越发控制不住自己,简直想把这桩私情摊开来, 和他真个作一对夫妻。   他心里也转过许多不公不法的念头, 却不敢使在崔燮身上。   这样一个天赋聪明的读书种子, 如今又有了好名声、又有皇爷另眼相看……将来只要考上进士,至少一个侍郎是稳稳的,他不能为了一己之私坏他的前程。   谢瑛渐渐平静下来,揉着崔燮的后脑说:“我不是跟你吃醋,你娶妻生子是正经事,跟我说了, 我也好给你参详参详。”   崔燮哼哼了两声:“我说的也是正事。舅母那儿我已经挡过去了,她不会随便给我牵线的,你别担心。你自己不也没成婚吗,天天催我做什么?”说着又怕勾起他分手结婚的心,连忙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咱俩都定下心来了,将来老了一起养老不就行吗……”   有对象就够了,没孩子不是还有家人照顾吗?再说大明朝收养子、义子都只是一道手续的事,想养男孩养男孩、想养女孩养女孩,去养济院领一个足球队回来都行,又不像现代办收养手续那么麻烦。   谢瑛轻轻笑了笑,捋着他的后颈说:“傻孩子,你就守着个男人过一辈子,不想着娇妻幼子在抱吗?我家是世袭锦衣卫千户,这个武职有心留给一个堂侄,所以不曾成亲,你好好的人怎么动了这个念头?”   他从没说过自己的家事,崔燮只知道他是个24K纯单身汉,却没想到他不成亲不是因为眼光高,背后还有别的原因——有就有吧,有个侄子养老还省了走收养手续呢,只要不是有妻妾就行。   崔燮不愿探问别人的隐私,只说:“我有两个弟弟,将来不也得有侄子?万一我考了进士,当了官,他们还能不管我?不然叫他们匀给我一个孩子当养子也行,高太监不就是收养的高百户当养子?”   那怎么比得上自己生的……   谢瑛本要劝他,话语在舌尖上转了一圈,却又舍不得,贴着他坐了一会儿,只说:“你将来若有一天真要侄子承嗣,可万不能选徐氏子所出的。”   崔燮了然地说:“我知道,那孩子可真是个油盐不进的……”这时候说熊孩子谢瑛也听不懂,他摇了摇头,改口说:“他品性不好,我也不想和他有太多牵扯。”   谢瑛点了点头:“他有那样的母亲,品性必然不好。且他母亲已叫顺天府断了义绝,这无母之子的身份比于庶出,说出去还不如正经的妾生子好听,你把这段应付过去,以后找个书院把他塞过去,一年半载地接回来一趟,等分家时远远打发回老家就好。”   两人和乐融融地腻歪了一晚上,直到天色全黑了,谢瑛才给他挑了一件狐皮大氅,上下裹得严严实实的,送他回了家。   那顿肾果然没白补,崔燮之后那几天身体倍儿棒,连着几天熬夜画背景图,写制作道具和道具效果的说明书……到十月中旬就做出厚厚的一本舞台布置手册,叫人送去给高百户。   高肃这回可是吸取了教训,拿着书就给了他义父,再不敢自己先拿到外面显摆。高公公且不管内容,看着那厚厚的一本图册,有字有画的,就先满意的笑了笑:“崔公子真是个实诚人,咱家本想他能给出几个主意就不错了,竟叫人弄了这么本册子来,可见他是费了心思的。”   他们叔侄看着崔燮写出来的效果,便觉着眼花心热,立刻招了画师仿画出大背景,叫人做人力鼓风机、云车、假鹤,造假花树,叫钟鼓司的人秘密地试排起来。   再过不到两个月就是新年,宫里忙,宫外也忙。   崔燮那三家铺子派出去的船队也终于从福建转回来了,船上带回了十来名肯签长约的匠人。这些人都是在各书坊干了多年的熟手,拖家带口的,京里生活成本高,崔燮就让带队的方伙计把人送到迁安,把那边的老人调到京里。   这样一来,京城这间居安斋倒成了主店,印务也都搬到了这边。迁安那家只留了四个老人带新人,成了个人才培训中心。   绸缎铺也放开胆子买了两船各色潞绸、绒棉、纱、线罗、生熟细绢、大绢、杭绸……安心趁着新年大赚一笔。   崔燮看着他们进来的绸缎帐目,忽然想起来二十三年就要换新皇帝了,万贵妃也不知是二十二年底还是二十三年就要死,便刻意说了一句:“怎么都是这些贵价的料子?咱们店不是那种大店,买家多是邻里街坊,总得要叫人进店来想买什么就有什么。明后年再出去别光买绸,也备些普通料子,甚至本白麻布,别只顾着挑贵的进。”   崔金枝这些日子虽则突然阔起来了,但也不是凭自己的本事,而是靠崔燮给人家做设计换来的,岂敢在他面前多话?连忙躬身说:“公子说的是,寻常往来的街坊邻里们才是咱们的根基,明年就叫他们捡着素净的、日常用的料子买。”   反正明年才成化二十一年,中间还有两年可拖呢。崔燮也不催他,只提醒了一句“明年开始做季度工作计划”,就把一个满脸苦涩的掌柜打发出去了。   到了胭脂铺这里,崔庭却是磨蹭扭昵了半天才到他面前,低声说道:“店里那群不争气的伙计没找着公子要的紫茉莉,只从南边儿带了白茉莉、排草、玉簪、蔷薇……几样香花的盆花和花种。小的找了两个曾在某侍郎府上做过事的花匠来,公子要种花,小的便把他们带上来;若是不用这些俗花,那小的就叫他们回去了。”   果然没有紫茉莉……那就得等欧洲人从美洲把花捎过来了。   崔燮摇了摇头,叹道:“罢了,没有就没有吧,他们也尽力了。如今也不是种花的时候,你跟小凉哥弄个暖房把运来的花先养上,明年开春我给你拨十亩花田,你们做个计划给我看。”   既然做不成妆粉,就老老实实地做花水和彩妆吧。好在别的东西卖的也好,蒸的花水刚熟成出的十几瓶就被人抢购一空,只有不够卖的;眼膏更是在国子监都风行开了,细看还有涂蛤粉调合的白色下眼线的,弄得眼睛又大又亮,也不知给谁看。   反正先生们看不出来,也不管他们。   两个庄子早趁着河面上冻前修了水车,如今正冬闲时候,就到荒滩盐碱地收了碱土,一重重滤过,做成白净的碱块儿。这些碱块有的合着猪胰、香料做成胰子,有的用雕花的模子磕出桃花、蝙蝠、扇子似的吉庆形状来,直接在店外支个小摊子卖。   外头卖的土碱一斤才要一分银子,他们把碱滤得雪白雪白的,印成四两重的小块,就要价六文钱一块。六文上好铜钱足值一分多的银子,如此,卖上一斤碱块就能净赚三倍,就连眼线膏都不如它要价狠。   可碱本就是便宜东西,贵的那点儿钱在京里人看来又不算什么。   寻常的土碱灰红灰红的,泡进水里能沉下许多杂质,这些精滤的白碱面就没这毛病,掰下一点就能煮粥发、面,洗衣裳也洗得干净,更不用自己再筛去水里的杂质。那些大户人家的厨子,或是精致、好洁的妇人,就愿意多花些钱买这白净好看的碱面。   因着这碱面,年前崔家又多了一笔收入。崔燮想着多出的钱也不能叫崔郎中娶妻,大手一挥,给小凉哥在庄子上建了个窑,让他专门烧铅笔芯,烧出来的就让陆先生拿着施济贫困学子。   陆举人闻知此事,特地给和哥和崔启放了一天假,请了几个有志推广此物的同年和乡宦到铅笔窑考查了一趟。   那窑建得又高又阔,傍着窑还建了做笔杆的厂房,小凉哥带着烧窑、制杆的工匠在里头干活,一人耳朵上别着根笔芯,随时记录工作,好回去写报告。   那些举人和同行的生员们见匠人们都能随时拿笔记录工作进度,不禁赞道:“向使从人皆得此笔,随手便可记下逸词妙语,天下间又得多出多少好诗句?”   这笔拿来就能写字,也不会像从前写毛笔字时,倒水、磨墨时一走心思,就把刚想出的妙句忘了。   几位才子心潮澎湃,当场作了石墨赋、石墨诗,有的文采风流,有的壮丽雄浑,有的充满忧国忧民之意。虽是在这荒僻的乡下地方,临着烧得旺旺的窑,连口酒都吃不上,他们倒好像在清山碧水间开着诗会似的,锦绣成篇,当天就集出一本咏石墨笔的诗集来。   陆举人他自己也是踌躇满志,安心过年间写出几篇像样的文章诗赋,将这铅笔的好处述尽——起码得打动京畿这些郡县的牧首,叫他们愿意帮着在社学里推广铅笔。   他一忙起来,倒把崔燮轻轻放过了,一年下也没留什么作业。崔燮对他推广教育的苦心存着十分的敬意,就没拿自己这点小事打扰他,忙忙碌碌地到了年底。   进了年里,就连陆举人也不提学业了,从除夕起就四处拜年,跟同乡、同年们在外头奔波。而崔家这样在本地扎下根的,则要准备祭祖。崔燮的祖坟虽在乡下,祠堂却是早挪到京里的,祭祖时不用回乡,就开了家里最后面的院子的祠堂祭拜。   到这一天,家里的男丁都要进祠堂,连在屋里闷头做了好几个月题的崔衡也被放了出来。   这回他心里也知道了自己的地位,脸上阴鸷之气虽然还藏不住,但至少能装出个老实模样,见了崔燮笑着问好,抢着说自己前些日子不懂事,累大哥为他费心了。   崔燮看见他,就想起了谢瑛说过他母亲被判义绝,如今已不算嫡母了,忽然又想起崔参议走之前没开祠堂,也不知有没有把徐氏的名字划掉。若是没有的话,待会儿开祠堂祭祖时,他就得这一代长房长子的身份,替祖父改家谱了。   他这么想着,一时没答话,崔衡便问道:“兄长是不是还不能原谅我?我这些日子专心做《大诰》《大明律》的卷子,还背了《周礼》,真的懂得礼法律条,知道自己和母、生母的过错了,我是诚心请罪,请大哥原谅我,让我出来吧?”   他给关在小屋里那么久,成天就是做题、背书,做得都快疯了。只要能让他出门,别说是给崔燮道歉,就是给他跪下他也认了!   崔衡正下着受胯下之辱的决心,却不想他哥竟痛快地同意了:“你既然知道错了,那我就给你个改过的机会。年节这几天许你出来吃饭,过节后,你早上就还跟着陆先生的读书。”   “那我几时能出门……”他急冲冲地问,却见崔燮神色淡淡,朝他摇了摇头:“我不是说了吗?什么时候把三礼背熟了什么时候再出门。”   说罢便叫人引着他跟在自己身后,转身进了祠堂。   崔家祖上是南方迁来的,族谱在迁移过程中就丢了,是高祖到了北直隶后凭着记忆写出来的,从到崔燮这一代前后只七代。   因族谱就那么短,也没订成书,只写在一张大纸上,悬在案前。崔燮一进门便看见崔榷名字旁写着两位妻子的姓氏,前妻刘氏下面连出“崔燮”二字,而后妻徐氏的名字上已被人用极粗的笔墨重重划了一竖。那一笔墨迹淋漓,打花了下面的“崔衡”两字,不细看简直像是也被划掉了似的。   看来倒是他把崔参议的心想得太软了,恐怕顺天府还没断了他们的婚姻,崔老爷就已经开了祠堂,把徐氏的名字划掉了。   崔衡在他背后看到了家谱上的墨迹,看着自己名字上头一团黑墨,没有母亲的名字,连个妾生的和哥和两个姐妹都不如,仿佛是个奸生子似的。   原先他一直自恃是嫡出,哪怕母亲被休,生他时也是个嫡妻,还觉得自己身份不差什么。直到这时候他才真正意识到徐氏被断离对他意味着什么,咧了咧嘴,忽然蹲在地上痛哭起来。 第133章   国之大事, 在祀与戎。   正旦之日, 崔家那样的普通百姓要祭祖,皇家自然也是要祭祖的。成化天子亲至奉先殿祭祀, 向生母皇太后周氏行礼, 而后至奉天殿受外臣与四夷使者朝拜。   去年刚召过府县首领官入朝朝觐, 下一次让他们进京也得三年。而崔榷这个参议并非一地牧守,只是个佐贰官, 再轮几年也轮不到他进京述职, 只会由上司带着轻飘飘一页考评到吏部考核。   这一年既然不搞京察大计,也没有震灾、水旱奏报——只除西方有赤色流星坠落, 半天惊雷似的震响是个不祥之兆, 累得成化天子又得下旨推锅朝臣, 再没有烦心事了。天子无事操烦,教坊司更是巴结圣意,“日进院本”,年节休息的半个月日日不停地搬演时兴剧目, 正旦、元宵的庆赏剧更都是要演出新写的本子。   搬演这些戏时, 教坊司的优伶们也都借鉴了如今京里流行的妆容和排布舞台方式, 上场都有香烟缭绕,出场退场也都靠纱幕一层层模糊淡化。通都是这样的手法,高太监陪侍着天子看戏时,见他们弄得郑重其事,好像学了什么高妙手法似的,心里不由得暗暗嗤之以鼻。   宫外这手法, 还是他儿子兴起来的,如今他们父子都快懒得用了!   不过元旦贺赏剧、年节间日常的杂剧、乐事做得越普通,就越能显衬出他的新戏好。高太监怀揣着一团火炭样的心思,一天天监看着钟鼓司排演,终于等到了元宵正日。   这一天晚膳后,御驾便带着太子、诸王赏游内制的鳌山灯海,而后到戏苑欣赏钟鼓司新排的元宵大戏。   这出戏开场前,戏台上重重轻纱帘幕垂遮到地面。周围排圈儿烧着烟气微沉的塔香,因着室内没有风动,那烟先在下方沉一会儿才会散开,衬得台面上有如仙境。   天子初见着这种布置时还肯赞一声,如今已是习以为常,只点了点头,吩咐人开场。   钟鼓细乐纷纷响起,纱帘一层层升上半空——这帘子倒不像教坊司献的那些戏,那些是用绳子挂在两边柱子上的,有时会遮挡住戏台。   这倒不算什么大改动,除了成化帝这样喜爱看戏的人多年几眼,几位年纪小的皇子都没觉出区别来。   然而轻纱一层层升起,纱幕越薄,众人越觉出了异样——原本纱幕撩开后应该看见深色的墙面和出入戏台的大门,可这回直撩到最后一重纱帘,里面看着还隐隐是白的。   天子终于觉出几分特别,凝神看着最后一重帘幕升上去,露出里面一片雪色天地。背景是采画的赏雪亭,远处有仙宫渺渺,雪拥群山;戏台上方飘飘洒洒落下鹅毛大雪,地面铺着雪白的毯子,台中围出一片白玉似的华廊雕柱。   一名头戴莲花冠,穿鹤氅、执玉圭,腰挂玉牌、环佩叮咚的神仙从雪色中走出,身后引着两名执旗、捧剑的小神,站在纷纷大雪中朝台下说着念白:“炼药修真上太清,玉虚宫殿紫宵中……”   他一上场,头上白雪渐停,一丝雪花也没欺近他和身后小神,倒有一道暖黄的光芒从上头照下,犹如日光特为仙真破云而出,照得他身上发光。   念白倒还寻常,这出场真有几分神仙气了。成化天子面露笑容,徐徐吐出一声“赏”,底下宫人就把钱洒了上去。   台上的太监受了赏,演得越发用心,念白气韵悠长,嗓音明净透亮,缓缓念罢了一篇庆语。话音稍落,后面那片看不出是墙面还是帘幕的雪色被人破开,走出一名盘坐在鹤身上的年少仙人。   那仙鹤双翅从仙人衣摆间穿出,行进时还能扇动。台上传出几声鹤唳,把几位正听戏听得昏昏欲睡的小殿下都勾醒过来了,低低地笑了起来。   宫里搬演杂剧时虽也有假轿子、布装的假山之类,却还真没有这么逼真的鹤。那九天游奕使上到台间,叫白鹤伏身,自己一起身,那身上盘着的腿竟还收起来了,九天游奕使穿着阔摆的袍子走到玉虚师相面前领法旨,又奉旨去请众仙。   此时纱幕重重罩下,将那片雪白笼住,九天游奕使缓缓穿幕而出,仍是跨鹤行来。细看其面貌身材,正是成化帝最喜欢的钟鼓司太监阿丑。   只看见他这模样,天子就忍不住笑起来,称了一声“好”。几个小皇子看不懂别的,见着仙鹤就觉得好,也拍着手叫人赏。   高太监随侍在君侧,垂着眼皮,目光偷偷地转遍全场,见皇爷和几位小爷都盯着戏台子看,就连平素不好戏乐的太子也看得十分入神,美得他满心冒着甜意,暗暗地瞥了抢他几回风头的梁芳一眼。   梁芳也正自瞠目结舌地看着戏,没像平常那样八面留意,迅速对他还以眼色。   太监们在楼内随侍,锦衣卫在殿外值宿,谢瑛在廊下站着,却是看不见戏的。尽管看不见,可这几折戏的曲牌、词藻崔燮都给他细致地讲过一遍,许多布景的法子他也跟是着出过主意的,但听到里面的仙吕调响起,就能知道剧目唱到哪里,猜测到台上活生生仙宫似的景致。   这一折是在玉虚师相的仙宫里,到下一折就该去文昌帝君宫中了。   谢瑛和着曲声,在心中低唱了一段“奉着那元始仙尊法令彰,众神圣往下方”,微笑着看向院内灯火,仿佛看到宫外元宵夜满市花灯,崔燮在灯火间穿行,赏灯猜谜的模样。   也不知他那些铺子点的什么灯,又扮了什么新鲜戏没有……   他心中暗和着那支“油葫芦”,戏台上也已经换了一幕布景:背景是阔白布画的青翠山水图,地面仍铺着雪白的毯子,配合四周烟幕造出云端效果。   众神圣脚下围着白云,身后布置着高大的花树,头上天花坠落,铺满了一地。画幕上的青山延伸到近处,接了一块做成大石状的蜡塑,表面蜡油将干未干时洒了碎通草末上去,绒绒的如同粘着苔藓。山石间还接着一条绸布拼成的瀑布,背后有人力鼓风机一下下吹着,表面布料起伏,头上还有一片光专打在那段绸布上,光彩流动,颇有些流水的样子。   三官上神和文昌帝君卖力地共唱着下界庆贺元宵的曲词,台下的成化天子和太子、诸皇子却是头一次欣赏到这种2D3D结合的布景,都顾不得听戏词,眯着眼仔细欣赏舞台特效。   这一折戏唱罢,青山碧水隐在幕后,阿丑扮的九天游奕使骑着鹤独站在纱幕前念白,说要去请五显灵官大帝五岳神,又扶着鹤摇摆而行,讲了几个笑话。   天子最喜欢听他的笑话,当初他在台上作戏直谏汪直弄权,天子也没觉得他的戏作得不好,反而之后日疏汪直,仍然宠幸他。可是今天天子隔着帘幕隐隐看到里头变色,就急着要知道台上布置成了什么样,连笑话都没多少心思听,低声问高亮:“怎么,这么久,不开?”   高太监连忙低声解释:“这不是为叫皇爷看得好,他们得着意布置着么?皇爷放宽心听阿丑说笑,待会儿帘开了,必叫皇爷看着不一样的灵官大帝宫。”   天子耐着性子等了等,那纱幕终于缓缓拉上去,露出一片纯黑的宫殿。殿前竖着朱漆涂金的立柱,柱间系着薄纱帘幕,头顶一盏盏明瓦灯圆如天星,墙上透出星光点点,汇聚成九天银河。   广济、广惠、广祐、广泽、广成五位帝君带着鬼力、判官上场。这些地府王脚下便不乘白云,而是在地面不碍脚处搁着许多明瓦制的球形灯,灯光由下而上打上来,照得众圣的身子发亮,也不显灯光、布景黯淡了。   这一幕幕布景转换之快,之繁复,叫看的人都应接不暇,好像直跟着仙人们换了一座座宫殿似的。   最后一折却是众神圣落入宫中,赏玩宫中鳌山灯海,共贺天子圣寿无疆。   大男主玉虚师相玄天大帝打了好几折的酱油,这一刻终于站出来了!他独唱了一支“沽美酒”,唱罢“齐贺着唐尧时世”,念白到“众神齐会愿吾皇万载康宁”之时,忽从袖中捧出一粒金丹要献与天子。   成化天子就喜欢这个意头,便叫人去接,高太监却是早安排好了,叫小太监拿了个红铺垫的托盘上去,接过那枚金丸。   玉虚师相却又拦住太监,说道:“此金丹不是寻常丹丸,不可轻动,待吾剖开献与圣皇。”   他说着就在丹上轻拂了一下,那枚金丹应声碎成两半,里面洒落出一片金粉。成化帝从下头看不清楚,问道:“何物?”   高太监从下面招了招手,小太监便将盘子晃了晃,转到正面献给天子看。那盘底上预先叫人用胶写了字,这么一晃,金丹里洒出的金粉粘在胶上,多余的金粉落下,只留了明晃晃的“万寿无疆”四个大字。   成化天子看破了他的小把心,却还是忍不住欢喜,赞道:“做得好,有心了。”   这倒比献金丹给皇上吃强多了。怀恩太监悄悄松了口气,太子也觉得高亮是个知道分寸的人,讨好皇上有度,不和那些献丹药、做法事的僧道一式。   他跟着父皇、弟弟们一道赞了声“好”,点头却忍不住叹道:“这些灯火、幕布、花树,又要费多少人力物力……”   高太监正愁着没处表功,听见太子嫌他抛费得多,连忙解释道:“小爷放心,这些东西抛费也不大。老奴受皇爷多年教训,岂敢为了这些玩乐之物妄费私库银子?那树呵、山呵、仙宫中玉柱雕栏呵……看着是精致的仙家之物,实则都是用细竹篾为胎,外头滚了一层皮油的。那皮油不过是一钱银子十斤的贱物,好看只好在下面人用心雕琢了样式,上了些彩漆,绝不耗伤民力的。”   皮油外还裹了彩绸彩带,涂布金油的他就绝口不提了。   太子听闻这价钱,心里微觉满意,因他父皇又是个好热闹、爱看戏的,说得再多又怕惹得父皇不满,便笑着点了点头:“高伴伴果然是个稳妥人。”   四皇子朱祐杬问道:“那鹤是怎么做的?真能驮着人走吗?”   这事岂只是不满十岁的小皇子,就是成化帝也想知道。   高亮心里一阵阵得意,垂首笑着回话:“那也就是叫扎灯的匠人扎成的绸鹤,中间空着一块,能叫人站起去。上面看似盘着腿的,其实不是腿,而是马尾编的衬裙,底下收紧口箍住腿,把鹤拉到腰下时,那衬裙就似灯笼似的朝外乍起来,上头有袍子遮着,看着就像腿盘在上头似的。”   这倒是他自己看了排演时仙鹤上多着一双假腿不自然,叫伶人琢磨着改的,算是自己的实绩,讲起来滔滔不绝,比讲布景时用力还猛。   成化天子赞赏道:“该赏。回头,钟鼓司事,你提点着些……”   高太监立刻叩谢皇恩,又替儿子讨赏:“老奴这般年纪,哪里还想得出这样时兴的戏台花样儿,这多是我那养子帮着弄的。能得皇爷和小爷们夸赞,也是他一辈子的荣耀,老奴回去便告诉他。”   天子“哦”了一声,问了问高肃的名字、年纪,在哪里当值。听说他还只是个带俸百户,没担实职,便叫覃昌改日去高府传奉,叫高肃到前所当个实职百户。   前所的谢千户跟他们家也有些渊源,又是个能干事、不居功的体面人,将来高肃进去了必能得他照顾。   高太监心满意足,替侄子叩谢了皇恩,心里更记了崔燮几分好处。   他跟侄儿都得了实惠的好处,总不能叫崔燮连点儿汤都喝不上吧?   他在成化天子身边服侍,说一两句好话是极容易的。他刚接手钟鼓司的头两个月有些忙,暂且顾不上崔燮,待理顺了下面的人,腾出空子来,便找了个天子身边没有诤侍诤子、心情又好的时候提了一句:“皇爷去年叫奴婢盯着那个神童崔监生,奴婢日日放在心上,不敢或忘。如今他弟弟在家待着,他眼看要考科试了,皇爷可要听听他家的事么?”   这事不提也罢,一提起来,天子心里倒真有些好奇,便问道:“他兄弟回来了?他在家做得怎样?”   高太监抹了抹眼眶,作出个受了触动的模样说:“皇爷眼明如炬,那崔监生非止孝顺二老,对弟弟也是用心良苦!老奴叫人看着他家的事了,他弟弟从南边儿回来时大病了一场,都是他叫人延医问药救过来的。他还亲自教他弟弟读书,出题目、改卷子,把那个当着锦衣卫还敢撒泼耍赖的弟弟硬教成了个知书达礼的好孩子。”   成化天子问道:“他是,怎么教?”   高公公早做了准备,叫小太监拿了纸笔,写下几道预先备下的填空、选择、判断题呈给天子。   题目都写得长长的,不管内容,看字数就显出诚心。天子自己试做了一下,感觉并不偏僻,都是必会的太祖圣训、经义文章,是个正经教化人的东西。天子便点了点头,问道:“果然是,友爱幼弟。这是,单给二弟,还是……”   高太监说:“这都是给他二弟的。那个小弟弟跟着个举人念书,何用他操心呢?就这个二弟刚到家时身子不好,不能出门,崔监生自己忙着学业之余,还要熬夜出题教他——如今给那孩子身子养好了,叫他跟着举人先生读书,也没断了给他出题做呢。”   是呵,越是不省心的孩子,做父……兄的越得多看顾着些。天子点了点头,看着那卷子说:“像个学士……哪天,叫他进宫,也给,给朕的皇子,讲《诗》。”   高太监虽是自己推荐的崔燮,听见天子这么高看他,也有些吃惊得合不拢嘴。   成化帝看了他一眼,简单地说:“就如,李东阳故事。”   李东阳幼年举奇童,两次被召进宫讲《尚书》,难道因为他五六岁时就跟翰林一个水平么?叫崔燮进宫讲书也是一样,只是叫他进宫试讲一番,鼓励这好学的少年……也叫太子见见东宫讲师外的人才而已。 第134章   崔燮那天上午还在国学里认真念书, 下午就被监丞、学正匆匆拉去辟雍接旨。   礼部官员念罢敕书, 要他明日起去礼部演礼,准备给东宫讲书的时候, 他险些没反应过来——就他, 这学历, 这学习时长,还给太子讲书?这么重的责任他担不起啊!旨意上真没写错名字, 写的是崔燮而不是哪个同姓的教官?   司业费訚从旁轻咳了一声, 叫他赶快接旨谢恩,他才回过神来, 叩谢皇恩。   颁旨的大使把敕书塞进他手里, 含笑安慰他:“圣上亲口说了, 这次叫你去东宫讲书,是如当初李学士的故事,只为叫太子看看你的学问,讲不好也不要紧。宫里已经递了题目出来, 你好生准备, 回头把讲章呈递给太子讲官们, 自有人替你修改。”   敢情不是真让他讲,就是去做个秀,背后还有团队帮他修讲稿呢,那还怕什么。   他当年也是天天隔着电视屏幕看见各国领导人,跟首长在一家店里吃过包子的人,还怕给太子作个报告?   讲了!   他恭恭敬敬地接了旨, 起身答谢那位传旨的天使。祭酒丘濬等人看着传旨官要走,崔燮又是一副不明内情的模样,忍不住拦住那大使问道:“崔燮不过是一监生,不知禁中如何传出这样的旨意?”   须知当初李东阳能进宫讲尚书,那是因为他是个天赋异禀、四岁就会写径尺大字的神童,景泰皇帝爱重他,就愿意叫他进宫。可崔燮这把年纪——不说他今年都十七了,就是炒出神童之名的时候也十五了!翰林院里多的是少年秀才,如刘次辅幼子刘鈗也深荷圣恩,小小年纪就赐为舍人,却也不曾叫皇上送进东宫讲书啊?   那名传旨官笑道:“这……下官也是奉旨而来,不敢妄揣圣意。只是隐约听徐侍郎说,崔燮教弟有方,给他出了些什么题目,圣上看了之后深为欣赏,便下此口谕。”   众人惊讶又好奇地看了崔燮一眼,只见他低眉顺眼的站着,身子挺得笔直,显得又稳重又谦逊,果然像个有气度德行的儒生。   崔燮当然不紧张。   高太监他儿子早来透露了宪宗考察之意,他等了好些个月了,早盼着皇上知道他家里的情况,满足好奇心之后撤掉监视,别影响他跟谢瑛约会呢。   他唯一没料到的就是宪宗居然让他给太子讲学而已。   见着教官们都盯着他,崔燮便微微垂头,严肃恭谨地答道:“学生只不过是为舍弟顽劣,不爱念书,才随意给他出了些律令、三礼上的题目给他做,叫他知道礼仪,以后为人处事能沉稳些,也不是什么出奇的东西。却不知圣上如何会留心这般小事。”   传旨官笑了笑:“下官心里也极想知道是什么题目能打动万岁,可惜圣命在身,还要回礼部缴旨,不能留下多听了。崔监生不妨多拟几份相应的题目,万一太子有问,你也好有个应对。”   崔燮答应下来,恭送传旨官出去,又被学正拎回了辟雍。   丘祭酒打量着他,慈和地说:“上意命你给太子讲书,是爱护你的意思,你不用怕,本官自会教你如何讲经。”又问道:“你在家里果然时常教导弟弟?出的什么题目,不如就在这里写下来叫我们看看?”   说是用了个问句,其实教官们连笔墨都准备好了,并没给他个说“不”的机会。谢助教知他甚深,早跟祭酒说了他有过目不忘之能,也不费工夫等他回家取卷子,给张纸叫他当场默出来。   崔燮提起笔来问道:“是写学生平常留的题目,还是就着圣旨上要求的写一份?”   圣旨上要他讲的是《诗》,且指定了《曹风·鸤鸠》这一篇,是首“美君子用心均平专一”的颂诗。文章经义他都背得熟极而流,连同先儒的读书笔记都记下了,要出个卷子也是分分钟的事。   丘祭酒不假思索地说:“先写你平常出的题目,等你从我读几天书,再出这个题目给我们参详。”   崔燮点了点头,闭上眼打开PDF,随便开了个新出的周礼卷子,半抄半默写下来。   教官们坐在堂上椅子里等着。原以为他只是出帖经、墨义,小论,顶多了节选些经义出作时文题目,却不想他写起来就没完了。一张卷子满是淋漓墨迹,又还嫌不足,换了张白纸接着往下写,长得叫人怀疑是不是把乡试、会试的题目都抄上了。   一名博士等得心焦,连忙起身拿了他写完的卷子过来,与众教官同赏。   却见他那卷子上密密麻麻地写着整整一页的题目:先是大片有少量留空的帖经题;而后是在空处下方给了几个相似、易混淆答案的墨义题;再之后则是写了经义叫人判断对错的,有的在原文上有添减字词,有的是将不相干的两句搭在一起……   若是背记不牢的,倒真有些易错。   这些最简单的帖经、墨义之下,则是一道道对着《周礼》原文写注释的解经题。题目写的又多又长,相较起来,做题的人要写的倒不算多,果然是适合小学生开蒙的卷子。但也未免太简单了,这也值得天子特地传旨叫他进东宫讲学么?   太子九岁出阁讲学,读经书的年头比崔燮还长得多,经书义理无不精熟。这样的卷子拿去叫崔家那不爱读书的小子做也罢了,叫太子做……   他们还得商量商量,再出些合太子身份学力的题目。   几位教官议论了一阵,再看崔燮仍是低着头从容书写,手边又多了两张字纸。另一名年轻的博士过去拿了纸回来,却见这两张纸上的题目略短了些。虽然只写题目,也是不留空白,但看其内容便知,底下要学生写的更多,更能考验其掌握的优劣了。   下面一张先写的,除了连着前面的判断正误题,就都是些考训诂的题目,叫人解释社、稷、墉、坛之类是何意;再之后的题目里特加了“简言”二字,叫人照着注疏解释阳礼、阴礼等礼仪;而后又是几道“详解”地域划分及土地出产的题目。   教官们一页一页的拿卷子看,初时还嫌题目太简单,后来渐渐就为他友爱兄弟之情感动——   崔燮在国子监里一向是早来晚走,认真记笔记、好好作文章的典型,自己的课业就十分繁重。想到他晚上回去不仅要自己用心复习,还给弟弟出这么厚的卷子,都不禁感叹了几声。   这么好的兄长真是世间难寻,那作弟弟的将来不成材都对不起他。   丘祭酒也觉着看得差不多了,吩咐道:“就写到这里罢,教官们看过题样就差不多了,回头你写诗经题时再详写。”   崔燮刚写完“如何理解‘一部《周礼》,理财居其半’”这道对于读书少的崔衡小弟充满陷阱的大题,忽闻祭酒叫停,便搁了笔,吹干墨汁,将卷子捧到教官们面前。   这一页不再是单看了疏注就能答出的名词解释,简答、问答题,而是牵扯理学经义和前朝故事,需要知道历史典故和先儒义理才能答对。   尤其是最后一题,其题目根本不是出自三礼及注疏,也不是程朱两家之语,而是出于王安石笔下。王安石为变法撰了《周官新义》,借周礼寄托自己变法的理念,朱子痛批了这观念,斥其“将周礼来卖弄,有利底事便行之”“姑取其附于己意者,借其名高以服众口耳”。若是不晓得这题目来历,顺着题目之意写下去的,必然错得离谱。   一位讲周礼的陈博士点了点头,笑着说:“这些题目先易后难,出得不错。你那弟弟若真都会作了,今岁也可叫他进棚观场了。”   崔燮摇头答道:“他学得慢,连经义还没吃透呢。我只是想叫他多见些相关题目,凡有不会的我再事后把答案抄给他。叫他这么零散的记着更容易记住,将来作文时也便于他想起这故事,写进文章里。”   丘祭酒看着题目,也深觉得他用心良苦,这卷子略经他们这些教官指点,真是出给太子也不露怯了。他点了点头,顺口问了崔燮一句:“你平日也这般出题给自己做么?”   ……这个都是折磨别人用的,谁舍得给自己出啊。   崔燮诚实地答道:“这倒不曾。学生给舍弟出这样的题,是因他基础不牢;若自己给自己出题目,能出成题的必是学生会的,不会的东西也想不到要考较自己,反倒不如写文章更能查验出缺陷。”   丘祭酒微微点头:“也有些道理。如学生作题目,总要有个师长指点才知对错,若一味自己钻研,容易钻研偏了。不过若似个有好先生教导的地方,出些偏难的,要学生钻研的题目,倒也有扩展眼界的好处……”   他没说太多,崔燮心里却有些毛毛的,怕他就此动了增加考试的心思。   不过转念一想,问答题到底比八股文容易写,有题目、有思路,要答的字数也少,考就考吧。难道他这个学了两辈子应试教育的人还怕考这个?   要怕的人不是他,而是那些没经历过随堂考、月考、季考、期中期末考……的本土学生们吧?   崔燮深吸了口气,跟着祭酒到后堂学诗,众教官们在厅里议了一阵如何就这一章拟题目,也慢慢散去了。   丘祭酒是博学鸿儒,虽然本经不是课《诗》的,讲起来也是口若悬河。尤其他《春秋》治得好,与《诗》相互印证,共采汉、宋两代《诗》学的长处,生生把一篇加上题目才九十八字的《鸤鸠》讲出了两千多字的课堂笔记。   崔燮手握铅笔,记得飞快,哪怕都是自己早已背到烂熟的地方也不略过。这回可不是他会了就行,而是得给天天受着翰林教育的太子讲解,他学的不仅是知识,更要尽力学会祭酒讲课的方式、节奏、辞气……   丘祭酒也不嫌麻烦,一首诗给他反复讲了两三遍,还让他复讲给自己听。白天他要去礼部演礼,晚上回来就跟着祭酒读书……连着演了几天礼,讲了几天书,总算到了圣旨中选定的讲经日子。   祭酒给他准了一天假,到得是日,他一早就换了新的监生袍服,在东宫官员引领之下进了文华殿侧殿,准备给太子讲经。   他虽然不是什么名士,却是天子指来的,东宫上下自也要郑重以待。从副詹事黎淳及徐浦、刘健等侍讲、侍读学士都提前到了侧殿里见他,阅看他的讲义,教他在太子驾前讲经的礼仪。   崔燮光听着“刘健”、“李东阳”、“谢迁”这三个名字,就有种到了当年明月签售会的感觉,目光偷偷在那三人身上打转,想记住这个见证历史的时刻。   未来的,弘治朝的,三位阁佬,给他讲站班和讲经的规矩了!   这要不是在东宫,他真想掏出笔来请三位大佬签个字啊!   这群学士也早听说过他的名字,知道他是写过《四书对句》,算是个大龄神童的人,也都悄悄打量着他。   副詹士黎淳兼着吏部右侍郎,还曾在部里过听左侍郎耿裕嫌弃他这个神童太水。如今真正见了他,黎学士却是再不奇怪天子为何喜欢他,不在乎他年纪大、身份低,还要叫他来给太子讲学了——   他生得实在是太好了。人长得亮眼,仪态又稳重端庄。在文华殿里见着这么多前辈大儒也不见有半分怯意,更没有寻常年轻才子惯有的轻狂傲物。问及他要讲的东西,也都能侃侃而谈,言必有出处,不添任何哗众取宠的新辞。   唯一新的,就是他编的那套卷子。   这卷子早在他呈上礼部后,就送来了东宫一份,他们这些太子属官都曾看过、做过。虽知道这不全是他一个监生编出来的,但其能想到这样的出题范式,也能看出他是个有教书天份,且又肯多思、有耐心的人。   这样的人,将来即便不入朝,也当是个桃李满天下的名儒,值得相交。   他点了点头,叫侍讲学士李东阳给他讲讲经验:“陛下旨意中既说如你当年故事,西涯你便也给他讲讲自己当年如何讲《书》的。”   李东阳笑道:“三十余年前的事,下官也记不大清楚了。”   他幼年时便因神童出名,深受英庙、代庙两任皇帝恩宠,十八岁即入翰林院,却一直在翰院蹉跎到如今,也算不上个好例子。这个崔燮天资不错,人又知上进,科场上倒可以学他,官途上还是不要像他的好。   他笑着摇了摇头,到崔燮身边提点他自己平常给太子讲学的经验。 第135章   给太子讲书时, 这班侍讲官要先进殿等待, 进去后分东西两班站在殿南:东班是讲四书的,西班是讲五经的, 先子后经, 规矩十分严格。崔燮这个走后门插进来的不占别人直讲的时间, 而是在侍讲学士讲罢《尚书》后再添一小段。   再后面又要进《皇明祖训》《太祖御制》等祖制,以及《通鉴》《贞观政要》和历代《实录》《宝训》等史书;讲罢经书还有侍书官侍书, 也就是教太子临写几页书法;有时还要教习诗词、乐律、绘画、算术等杂项功课, 工作也很繁重。   但也有个好处,就是工作餐吃得不错。虽比不上传说中的“吃经筵”, 也比翰林院、国子监的食堂做得好多了。李先生提点完了进诗时的要点, 格外劝了一句:“午膳你多吃些, 宫里的膳食比你们国学强得多。离着丁未会试还有两年有余,这些年若没有圣上恩召,你想再吃到这些也难了。”   崔燮心里十分感动——大佬居然也这么接地气啊!还不忘提醒他公款吃喝时得多吃点儿!他郑重地点点头道,拱手应道:“多谢学士提点, 学生记下了。”   李东阳见他满目崇敬地看着自己, 对一句随口说句闲话都当作正务听着, 不禁摇着头笑了笑:“这有什么可谢的,你这学生也忒认真了。”   不过他只在官场不得意,出了翰林院还一代词宗、文坛领袖,不知多少少年书生这么把他奉为宗主,崔燮这态度倒也不算突兀。他并没留意到对方看谢迁、刘健也是一样的热情,只当他是自己的追随者, 便格外照顾了一下,叫他站班时跟着自己走。   不久太子升阁,亲口叫众人进去。崔燮就跟在侍读学士们身后进殿,走到殿中先叩拜太子。   未来的弘治帝这会儿还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少年,身材有些瘦弱,面色微白,眼神却分外清明坚定。讲官们行礼后,他便立刻说了一声“请先生们起身”,温和有礼地叫众人站起来。   一排青衣讲官次第起身。太子的目光扫过讲官队伍,看到队伍尾端时,看见一个穿青直裰、戴方巾的人突兀地混在官袍人中,立刻就意识到了他的身份,好奇地多看了他一眼。   崔燮和太子一般年纪,却比他高大,也更健康得多。站在那里腰直背挺,肌肤润泽,虽然垂着眼睑,也能看出眼神清正,神光内藏,是个叫人喜欢的少年。   朱祐樘这个太子不太得圣上喜欢,身体也怯弱,从小就在周太后宫里长大,鲜少见到同龄的男子。这回难得见着崔燮这样精神的少年人,不免有些羡慕。只是在讲筵这样庄重的场合上,不好随意同外臣说话,看了几眼便收回了目光,垂眸看着书案,端端正正地准备听讲。   今天是开讲筵的日子,讲经格外政重,在殿里设了两个书案,讲官们起身后便在书案后分成两班站定,把自己的讲纲搁了上去。   崔燮跟在侍读官身后,跟着李东阳等人站到西班。众人都站定了,先有侍读官走到书案前为太子展书,用尺压住,以手指书,领着太子先读《大学》《尚书》各十遍,读罢再由两位讲官轮流讲解。   今天是徐溥讲《大学衍义》,李东阳讲《洪范·九畴》。   托了天子的福,崔燮也能跟着听完一整场全翰林阵容的讲学,这样的机会寻常官员都少有。唯一可惜的就是这里不能抄笔记,放讲纲的书案离得又远,他怕仪态不好,不敢斜眼儿去看,只能死记。有几处没记全的,只好安慰自己,回头还能找两位讲官借讲纲来看一遍。   李东阳讲罢“九畴”,就轮到崔燮讲诗了。   他是成化天子特指来的,讲书的规矩和正式讲官不全相同,是要从读书开始的。崔燮提起一口气,依着这些日子演习的礼仪走到案前行礼,起身后侍立在案前,翻到《曹风·鸤鸠》那一页,亲自引着太子诵读。   “鸤鸠在桑,其子七兮。淑人君子,其仪一兮。其仪一兮,心如结兮。”   他的声音还带着几分少年人的清朗,咬字清楚、声调标准,简直是念出了大明中原官话甲等的水平。   太子中气微弱,声音不那么有力,但念得也是同样清晰准确,一字不差。诗中有几个字的古间与现下的发音不同——如第三句的“结”不读作众人习惯的上声“劫”音,而是作【叶讫力反】。他念时也没有丝毫迟滞,可见这《诗》也知念了多少遍。   崔燮连念了十遍全诗,垂目看了看讲纲,便从注疏讲起,先为太子讲解“鸤鸠”。   鸤鸠即是布谷鸟,因其饲育子嗣时“朝从上下,暮从下上,平均如一也”。诗人以鸤鸠起兴,赞誉君子内外如一,行为世范,仪表衣饰遵循礼制,足以为四方表率。   成化帝特指他为太子讲这首诗,就是希望太子能理解自己的苦心,成为内外如一,心有常度的君子。即便来日成了上位者,亦不会因身份变化改了恭谦谨慎之德。   这首诗崔燮光在邱祭酒面前就讲了不知多少遍,自己回到家又对着镜子纠正仪态、神情、发音,能准备的都准备尽了。   如今站在文华殿给太子讲书,这么多讲官、内侍盯着他一个,他心里其实还是有些紧张的。只是演技练得好,表情、神态都刻意调整到了演讲状态,讲纲又背得太熟,听的人只觉得他讲解挥洒自如,一字不易,没人注意到他微微绷紧的腰背和双腿。   太子对着书认真听完了这一段,朝他点了点头,说道:“君子诚如斯。崔监生所讲,孤大体明白了,却有一处不解。”   崔燮躬身道:“请殿下垂问。”   “你方才讲到,‘君子有常度有其心一’,则当以何为度?”   太子对这首诗没什么可问,和他说话,不过是借此表达一下自己明白了天子的意思,有做“淑人君子”的怀抱而已。   崔燮应声答道:“总以仁恕为度。子贡问曰:‘有一言可以终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说文》云‘恕者,仁也’;《礼记》云:上下相亲谓之仁。君子其心仁笃恕直,亲厚父子兄弟,故‘其为父子兄弟足法,而后民法之也’。”   他下意识看了太子一眼,才发觉太子也正看着他,神色有些怅惘。   他连忙低下头,静等着太子继续发问。   约么太子耻度比他低点儿,表了忠心之后就不想再听这种话了。可难得有个同龄的少年进宫,又不舍得就这么叫他下去,于是拿起那份卷子问:“这些题目是你出的?应当怎么做?做完题目就能将这首诗学会了吗?”   崔燮道:“不敢隐瞒殿下,这些题目都是国子监与翰林诸位大人揣度出来的,学生学力未足,只能出些考较儒童的题目罢了。这上面的题目确实出得全面,也都在今日学生所讲之内。殿下若能于两个时辰内将上面的题目都能答出,便是将这首诗学透了。”   太子讶异道:“这么短的时间?你可答过?做的完么?”   崔燮当然答过,邱祭酒他们出完题,崔燮就是第一批试答的人之一,还要跟据他的成绩调整难度呢。   他的嘴角无意识地挑了挑,应道:“学生试做过,也能做得完,只是有出错的地方。辟如有一道选择题面下的句子阐释诗意的题目,学生便漏选了‘一心可以事百君,百心不可以事一君’一句。还有一道以此诗观时政的题目学生答得也不忒全面。”   太子也是第一次跟同龄人聊起读书的事,见他不像先生们那么严肃,也会做错题目,还能这么老实地说出来,不禁生出了几分亲近感,微微一笑:“孤若有空闲,也当做一做你这题目。”   因讲筵的时间、内容皆有定制,内侍在旁略作示意,太子便点了点头说:“崔监生奉父皇之命为孤讲书,理应赏赐,着赐银十两,宝钞两锭。”   崔燮跪下谢恩,立刻就有小内侍捧着盘子上来,托了十两银子和两张轻飘飘的大明宝钞给他。   崔燮袖了钱钞,退回班中,继续听讲官们讲《祖训》《贞观政要》等史书。给太子讲史也不讲什么朝政、时务,只规劝太子用心读书,恭敬孝顺天子和太后、皇后而已。   讲过史书,又有正字官侍奉太子临书,倒用不着讲官们了。   太子端坐在椅子上,温和地说一声“先生吃酒饭”,众讲官们则行礼告退。崔燮虽然不能抬眼看他,心里也能描绘出一个孤独的留守儿童眼睁睁看着他们行礼转身,走向外面阳光下的模样,自己却还得关在大殿里临书的可怜身影。   也真不容易啊。   他看着外头晴好的天空,默默地为太子叹了口气,转身跟在官人们身后吃筵席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没找到太子讲筵的资料,就按着皇帝经筵直讲混着写了。写诗时查的资料也不够,写得很差,大家见谅,回头如果能找到合适的资料可能再改,不行就只能这样了   参考   《明代经筵制度研究》金敏志   《明代经筵日讲制度论述》孟蓉   《诗传大全》   《诗义会通》吴闿生 第136章   众人出了便殿, 就往左顺门领筵。   宫里到二月间尚吃河豚, 饮芦笋汤,吃桃花鲊。讲筵席上不安河豚那么珍贵的菜肴, 多是些本地常见的鸡鸭鱼肉和河鲜, 鱼鲊倒是管够。此外就是烧猪、烧鸡、烧鸭、大小套肠、炸羊尾、腰子、烧笋鹅、爆炒羊肚、煠鱼、柳蒸鱼……之类京里常见的肉菜, 各地来的蔬菜、腌菜之类更是不可胜数。   除了黎大人是吏部堂官,剩下这些未来名臣都还在翰林院过着清贫日子, 吃宴时绝不客气, 还劝崔燮这个小新人:“不要拘束,多尝些新菜, 也算你来了一趟宫里。”   他们这些人月月都能吃几顿, 崔燮却只来宫里一趟, 往后就算有机会再参与讲筵,也不知是几年后的事了。   崔燮领了他们的好意,专朝着自己来到明朝后还没吃着过的外地蘑菇、海菜下手,雨露均沾, 不客气地吃了个肚儿圆。讲官们则各有偏好, 也都甩开筷子, 捡着自己爱吃的下手,不用讲什么面子。   吃过席出来后,几位讲官一边慢悠悠地走路消食,一面感叹着:“做讲官最大的好处也就是宫里能赐些茶饭了。那些乡下秀才坐个馆,一年也有五六十两银子,咱们做翰林的这点薪俸, 也就当是人家的一半儿,幸得不时还有些笔墨钱钞赐下,吃经筵时能往家里带些吃食,不然在京里如何过下去?”   这些讲官平常自相打趣,这回多了个年轻生嫩的新人,便和他开玩笑说:“崔监生来日殿试时宁可考低些,能在二甲里就好。以你这般年纪品貌,只要不进翰林,自能稳稳当当地做一任给事中。到时候帖子上能写拳头大的名字,六部堂官也要跟你结交,外放出去便是一地巡按……比咱们在翰林坐冷板凳强得多哩。”   崔燮听着这群未来大佬接地气的吐槽,就想穿回去捎一套明史来,让他们看看自己将来要当阁老、尚书的内容,长长志气。   可惜他穿不回去,只能玩笑地说:“学生若没进这趟宫,也还立不下什么志向,将来可能就随波逐流了。今日既见着了天下英才,这就得立志考进翰院,来日也能追随诸公身后,当个真正能为太子讲学的讲官。”   这些翰林虽然时常嫌弃翰院待遇差,觉得自己前途不明,却都是重重科举拼出来的人尖子,还有个状元混在里面,对自己的才华都是相当自信的。听到崔燮说今日见着天下英才,立志学他们,也觉得他做人塌实,眼光更不错。   李东阳也顺口指点了他几句,叫他别急着考进士——他这般年纪,又是简在帝心,实在不用急着入朝。中举之后最好沉几年,有把握考进二甲再下场。   崔燮还指着早点儿中进士,早点儿跟男朋友滚床单呢,哪里舍得再拖三年?他没答这句话,只含糊着说:“学生尚不敢奢望中举,如何又提得起会试?”   推托两句,又反问道:“方才在殿里听两位大人讲课,着实精彩,学生有心回去加以揣摩,只是有些失记的地方,不知可否借大人讲纲一观?”   黎淳看了他一眼,问道:“听说你能过目不忘,原来却不能过耳不忘么?”   是啊,穿越时只带了硬盘,没带个手机、录音笔来,不然也能过耳不忘了。他遗憾地叹了口气,答道:“晚生不曾习《书》,读的经史也略少,却实有些听着耳生的地方记不大清楚。”   黎大人捻了捻胡子,呵呵一笑:“那你看时又能记住多少?时用、西涯,拿你们的讲纲给他看看,就从这里走到大明门的这段工夫看他能记下多少,这个神童的名声符不符实。”   他们要去翰院和吏部,本该从几十步外的长安左门出去,若往正面大明门走,就要经过长长的千步廊,时间用得长,也算是给崔燮降低了难度。众人遥望着大明门笑道:“大人真有闲心逸致,反正时候尚早,急着回部院里也无甚事,就叫他试试。”   这群读书人大都是神童出身,年少时没少叫人考较过,考起新出的少年才子更不手软。叫人背记这种小游戏都玩腻了,倒觉着崔燮想出的题型新鲜,于是议定各出一道题,哪个人考倒了他,大伙儿就凑钱请这人坐首席吃一顿。   黎淳是詹士府副詹士,又是李东阳、杨一清等人的老师,年高德劭,当然不跟着年轻人们玩闹,笑着摇了摇头:“若是他都答上来,你们又当怎样?”   若都答出来……   若是能把他们这群人精刻意刁难的题目都答出来,这么个好苗子,怎么能不抢到门下当个弟子呢?   众人转着这念头,各各瞧了崔燮一眼,都笑而不语。李东阳却扫了他们一眼,抢在前面说:“大伙儿不必苦恼,我倒有一件读书人都想要的绝佳的画作给他作彩头。若和衷能答得出这些题,我便叫人取来送他。”   那几人有的猜到是什么画,有的却是全然不知。几人一面想着题目,一面又议论起了什么读书人都想要的画,说说笑笑地顺着千步廊漫步。   崔燮隐隐听出来,那幅“名重京师,画师敬候主人去取”的画作,好像就是他自己画的小乔等身大图。再回忆那首小乔诗,果然是清新灵动,不似时下流行的台阁体那么厚重肃穆,像个茶陵派的风格。   不过他还不打算认领著名画师、居安斋幕后老板的名号,也掺和不进大佬人聊天,只低头看着那两份讲纲,准备应对考较。   他在宫外做着口试消食的时候,太子也在宫里翻着国子监送上的卷子。   服侍他的内侍心疼地说:“小爷读了一早上的书还不累吗,这《诗》又不是小爷必学的东西,就是要看,也得歇歇再看它呀。”   太子摇了摇头,吩咐道:“点上印香,替孤计着时间。这是父皇着人送来的,孤岂能撂着不做?”   内侍心疼得都想找周太后来劝他休息,可太子自己倒不觉着疲累,做这题时还能感到几分趣味。   这些题目不再是冷冰冰的一句经书文字,从那些用作混淆的错误答案里,从那些举前代史料让他分析的大题里,他都能读出出题人的用心。做到崔燮做错的那两道题时,他也特加小心,搜肠刮肚地想出答案,暗里存心想和他比较。   虽然还是他一个人坐在慈庆宫里,身边伴着的都是内侍宫人,可做着这套题,就好像还有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少年也在外殿里陪着他做一样的题目……   一个多时辰后,朱祐樘便打好了草稿,将写好的答案工工整整地誊写到原卷上。然而这宫里并没有人跟他对答案,也没人给他批改对错。   他对着卷子看了几遍,自己卷起来放到书案边上,转天便亲自向皇上请旨,想叫人把卷子送到国子监判阅。   成化天子少年时因为被废耽搁了学业,长大后又不大开经筵日讲,读书并不多,也懒得看那卷子。但父母皆是盼儿女懂事的,见太子为自己一言就格外优容崔燮,还能做这么厚的卷子,不禁露出了几分满意的笑容:“准。叫人持去,予丘卿。”   崔燮就是高太监推荐来的,高亮自然就抢着领了旨。他接过卷子正欲退下,太子却又行了一重大礼,请求父皇:“父皇叫人送来的这考题出的极好,儿臣觉着做过一回,学问似更扎实了,愿再多得几份题目做。”   太子若是要些别的,天子还得考虑国库、私库拿不拿得出,唯独要做卷子太容易。他便点了点头,叫高太监一并去翰林院传旨,叫他们度着太子的学力,隔些日子便仿着出一套这样的卷子送上来。   高亮这回就不急着下去了,垂首站在那里,等着看太子还有没有别的要说。太子果然还不退下,微微吸气,又拱手恳求天子:“儿臣昨日见国子监生崔燮年轻好学,亦欲令他得沾父皇天恩,陪儿臣同作学士们出的题目,望父皇允准。”   成化帝纳罕道:“叫他陪作?何不,叫你兄弟……”说到一半儿他才想起来,太子最大的弟弟祐杬才刚八九岁,和他的课业也差得多,果然不能陪作。   太子只当没听见,神色恭顺地说:“儿臣也想看看旁人做的对错多少,比较一下,才知自己学得如何。”   其实也可以叫内书堂的太监们陪考,不过成化帝方才险些连儿子的年纪都记错了,心里正略有愧疚,便把心里那个“不准”换成了“准”。   反正也不是让崔燮进宫来陪读,至多是把他的卷子递进来,只叫太子知道他做的对错而已,又有什么费力的?   成化帝想开了这点,又觉得太子做题只有一个陪考的太少了,索性多给了几份恩典,叫国学里挑选学业精熟、人品端正的少年秀才举人陪考。考完后由国学教官们计出对错的题目,挑出极优的答卷,送到东宫里供太子参阅。   太子遥想着那些年轻人陪伴自己做题的模样,心里微觉期待,眼中淡淡含笑,谢恩退下去了。   高亮领了旨便直奔翰林院、国子监,先后传了皇命。在国子监时还特地叫了崔燮,当面宣罢旨便笑眯眯地说:“崔监生,小爷看承得你好,你可也要自家争气,好生念书做题,拿出些成绩来给小爷看。”   崔燮昨天才叫翰林大佬们考较了一回,今天就被皇上下旨当了伴考,说出来都得叫人嫉妒死。   就连祭酒和教官们都含笑看着他,欣慰于他受了太子这般重视。然而他自己内心毫无波动,稳重淡定地答谢高公公,陪着教官们把他送出去,又回了诚心堂课室。   高太监去后,丘祭酒便叫教官们向各堂监生们宣布这个消息,还要出几道题目,从国学生中挑出相应的人才。   崔燮这个叫太子指定的人物不必考试,同窗们都满心歆羡地来恭喜他。还有几位立誓要选中,做上翰林亲手出的题目的青年监生凑上来与他搭话,说笑道:“我们这番虽不能进宫陪太子读书,也可算是伴读了吧?”   宫里伴读的……那都是太监,侍读的才是学士。   崔燮扯了扯嘴角,拍着那位同窗的肩,温和地劝道:“咱们这些普通人在宫外伴就得了,不用抱那么高的志向。” 第137章   崔燮当上这个宫外伴读, 虽然身份上没有任何改变, 待遇却骤然金贵起来了。晚上去跟谢助教补习时,抄的笔记比平常足足厚出三分之一, 《大学衍义》竟快要讲成《尚书》加《通鉴》了。   谢助教和蔼地说:“今日太子的卷子是咱们国子监出的, 是以发回来给丘祭酒判阅。来日改由翰林出题, 你们这些人的卷子恐怕也都得交由那些学士、修撰看。别的伴考暂且还没选出来,我就只管你, 非得把你教到满卷无一错处才好见人。”   崔燮科考在即, 学着这些考试时用不着的东西,也有点儿虚, 忍不住问他:“听说顺天府外已张挂出告示来, 下个月就要科试, 学生只作这样的卷子恐怕不足。先生可否再给我留些文章?”   旁边正看着游记的王助教“啧啧”一声:“这样的虚心求学,怨不得中了小三元。灵台你不可辜负了他,别只想着陪考,该出的题目、批的卷子也得多出些。你若没空闲, 我帮你出些四子书上的题目?”   谢助教摆了摆手:“多谢沃焦兄好意, 我倒还来得, 只怕题目太多,这学生做不过来了。”   崔燮笑道:“学生的本业就是作文章,哪里有什么做不过来的?若真做不过来,我自会来向先生讨情,拖一拖再交的。”   他近日又不用搞三国展,陆先生忙着推广铅笔, 也不大盯着他作诗了,倒是又腾出了不少工夫,正好做文章。只不过学业堆得这么紧,往后就没空给崔衡抄那些费力的完型填空、阅读理解、案例分析……只能让他写小作文大作文了。   他暗暗慨叹着自己不是个好哥哥,决定把谢助教留的题目拿回去也给崔衡分享一下。   谢助教手边没有合适的题目,便随手指了一句“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叫他回去作文,又安慰了一句:“就只是场科试,不考也没什么。你在国子监念书,要应乡试还不容易?不用急着科试,明年临考前到府衙小试便是了。”   不过书生前程终究是从文章中来。这么多人在外面苦心备考,盼着能被挑中做翰林的卷子,不也是为了得名师函授,增长学识?   归根结底,都是为了通过会试那三场,搏个功名回来。   谢经口头上安慰他不用在意科视,自己其实也甚重视的,说着话便起身去架子上翻了一阵,边翻边说:“今年提学北直隶的是陈纪陈御史,我记得收过他的文章,回头找出来你揣摩揣摩。”   今年提学改作了陈御史,已不是取他作道试案首的戴御史了。   崔燮听到这消息,脑中忽然回忆起当初戴仁给他取字时的提点和脸上的期待,下意识问道:“未知去年提学的戴大人迁往何处了?”   谢经想了想,含糊答道:“没听说戴御史回京。他手下出了不少秀才,又有你这个小三元,考评应当不差。按常理推算,许是迁了哪一省的巡按使或右布政了吧?”   督察院出来的人前程都好,当这一任提学任满,最差也得迁个巡按副使。他们这些助教圈在国学里,与部院隔得远远的,也罕有交情,难得听着他们的消息,谢经不过是依理推测,也没有实料。   不过崔燮也不是一定要见着戴御史,只听到他能升迁就感觉安慰了——再多的可以找谢千户问哪。   他抄下作业,趁着还没到宵禁,骑着小白马紧跑回家。   崔良栋和崔启都在院儿里等着他,他才踏进正堂,崔良栋便抢上来,神神秘秘地说:“公子,咱们家出了件奇事!今天有人往咱们家送礼来,你猜送的是什么东西?”   崔启端过温热的杏仁茶给他,也跟着点了点头,认真地说:“的确是奇事,计掌柜白天才叫伙计来跟我说,有人取走了咱们家挂了那些日子的小乔,到晚上……”   崔良栋“嗨”了一声,摆着手说:“小启哥你这么一说,公子还有什么猜不到的?这就少了多少趣味了!他在学里那么辛苦,回家来咱们得跟他说些新鲜有趣儿的。”   崔启嘟着嘴说:“有什么有趣的,我就不爱一句话三猜四猜的,在外头还猜不够吗?在家里少费费神,有话直说多好。”   这俩人赶上说相声的了。虽然不大好笑,倒也有一捧一逗,是个对口儿的意思。   崔燮捧场地笑了笑,搁下那盅喝得见了底儿的杏仁茶说:“我也不烦一猜二猜,不就是‘水西先生’叫人领了小乔图,还叫人把图送到咱们家了吗?”   崔良栋怨怪地看了崔启一眼,又讨好地朝崔燮笑了笑:“怨不得皇上、太子都爱见公子呢,公子真是闻一知十,我们这还没说出什么来呢,你就猜着了。”   崔燮问道:“他拿什么来取的?你把他留的诗、印鉴拿给我,咱们好好收着,留几年就成了天下人争求的宝物了。”   崔启问道:“大哥认得那水西先生?他不是一直不来领你的画儿吗,怎么忽然就叫人去领了,还送到家里?难道他知道了你在皇上和太子面前得志,有事要求你?”   不不,人家才是真的在太子兼未来的皇上面前得志,就是现在身份也比他强,有什么可求他的?   崔燮摇了摇头,略带些得意地笑着说:“这画是我从水西先生手里赢回来的,你们不用有顾虑,只管收着。”   赢?崔启讶异地问道:“他不是京里第一才子吗,大哥你竟能赢他?你能赢他,岂不是说你比他才学还好?”   崔燮笑道:“才学自然比不上。不过是他与人打赌,考较我些题目,我都答上来了,他就拿了这画奖励我。”   这场赌塞还真说不上考什么才学,只看背记而已。   崔燮默默回忆了一下昨天的考较,虽然那些翰林的题目他都答上了,但无可否认的,那些题都不太难,答案全在两篇讲纲的范畴之内。   那些翰林们都知道他是治《诗》的,出《尚书》题时都降低了些难度,答安全在讲纲里面,多是些选择、判断和选词填空,考查重点就是背诵。而他恰恰是个自带开卷考试BUFF的学生,那些选项里无论添多少相似的干扰项,也干扰不到他这个身怀正确答案的人。   倒是《大学》考得偏些,不忒考了《大学衍义》里的内容,更多的是以原文为本。崔燮学四子书学得最精,又出过《四书对句》,可以说玩得精熟,就从讲章上的文字里都能抠出答案——   问他明德、新民、止于至善这三条纲领的关系:他便答“明德”“新民”皆应止于至善。   问他如何使“明德”“新民”止于至善:他便答格物致知、诚意正心是修明德的功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是致新民的手段;知止、定、静、安、虑、能得是止于至善的正途。   问大学为何不言治天下,而言平天下的:他便答天下不平在于人心不平,人心平则天下皆治。   ……   轮到李东阳时,像是要刻意为难他一下,故意问他:“大学为何言生财?”   CCTV《生财有道》栏目的名字就是《大学》贡献出来的,原句叫作“生财有大道”,讲的是国家开源节流的理财之法。   可别看这句话朴素实用,在现代受欢迎,可在清高的读书人当中,提到“生财”这两个字就属于政治不正确——   王安石讲理财还给朱熹嘲得不要不要的,直到大明成化年间,全天下的读书人都得跟着一起嘲呢。若他正经讲生财如何重要,说不定也要得叫这群翰林们觉得不清流;可若就摆出清高的架子,不讲生财于国家的利益,这道题又答不好了……   就在众人都打算凑钱请李·未来·阁老吃饭时,他脑中忽然闪过一丝灵感,想起李东阳讲纲上的《洪范·九畴》中,第三位的“八政”便是以“食”“货”二政为首,言其为厚生之要务。他索性以《尚书》的讲纲答《大学》,让李东阳大佬为自己代言。   这些讲官们早也都熟读了两份讲纲,听了几个字便听出这回答的出处,会心一笑,看着李东阳说:“这学生真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必须算他答上来了!宾之兄义理过人,这题答得果然叫人无可辩驳。”   李东阳也笑了起来:“不错,这崔神童果然聪明,算他胜了!不管后面再有没有问倒他的,我也把那幅画儿送予他了。”   黎詹士摇头笑道:“我看也不必考了。崔燮学问的确是扎实的,不只有小聪明。他答你那道题的说法亦无错处——若是老夫,也是从《洪范》食、货二政与《禹谟》厚生之说入手。他所欠缺的,概是因本经不治《书》,有所疏失罢了。”   李东阳对老师便不能再用玩笑态度,改容答道:“老师说得是,弟子也并无取笑他的意思,而是真心觉得他通过了弟子的考较。”   他当天没叫人把画儿取出来送过府,大约是那个“水西先生”的闲章没刻好,得先叫人刻了章,题了诗才好来赎画。   崔燮叫崔启拿了小乔图来,展开来细看了一眼,就见画面右上角题了一首新的、字迹却和当初明信片票上一样的题画诗。虽然也是咏小乔的,但后半首却露出借古讽今,劝人珍惜光阴的意思。   诗下落款题的是李宾之赠迁安崔生,钤了几枚鲜红的小印,有宾之、有西涯,唯独没有“水西先生”,约摸暂时还是不想认领这个马甲。   谁都有不想掀开的马甲啊。   崔燮理解地笑了笑,叫崔启把画收到他的书房里,起身准备去正堂请安。崔良栋却又凑上来递了一封信给他,看着他说:“这是那个来送画的小厮留下的。那小厮口气可大,说这是什么千金难求的东西,咱们做下人的不用问,好生收着,公子回来拆开见了就知道了。”   崔燮连皇上亲笔御匾、太子赐的银子和宝钞都弄回家过的,养得家里人眼界也大了,什么都往天上想。他拆封时,那俩人加一个随侍的小松烟,六双眼睛紧紧地盯着信封,想知道里头是什么。   他轻手轻脚地把信拆开,便见一张大红帖儿静静躺在里面,封皮上用双行大小的墨字写着“李东阳”三个大字。旁边小字则写着翰林侍讲学士、侍东宫班的官职字样。   三人见才是个学士,都觉着失望,各各轻叹了一声。唯有崔燮知道这份帖子的份量,珍而重之地看过一遍,又仔细地将其封回了信封里,双手拿着。   这帖子如今虽然连去顺天府请托个人情的身份都不够,却是挤入茶陵派和知名文人圈子的一块敲门砖。等到新皇登基,李东阳当上阁老,那就更不用说了……   崔燮心口砰砰地跳了几下,拿着帖子走回书房里,将其夹进厚厚的《通鉴》中,封好了书套盒子,放到架子边缘一个又隐秘又稳妥的地方。   作者有话要说:   主要参考高拱《问辩录》 第138章   崔燮当了太子伴考, 也算是荣耀一家的大事了。他去请安时说了这事, 崔家两老险些叫人开了祠堂祭祖,后又张罗着请客吃饭, 要在家门口排流水席, 叫人拿崔参议的帖子, 往他相熟的人家里都递一张。   几个弟妹也与有荣焉——崔衡虽然不大见得大哥好,可想到自己是第一个做那种卷子的, 等于是替太子试做了, 也有几分自豪,心里偷偷地高兴, 也不那么恨崔燮了。   家下人自然都是高兴的, 张妈妈立刻就要出去传话, 叫人备礼备宴,准备庆祝。   崔燮站起来拉住了往外传信的张妈妈,严肃地说:“咱们老爷当日是恶了两位阁老才给迁到云南的,那些官员避之唯恐不及呢。如今为了点儿小事就到处发请柬, 是怕人家想不起来咱家这些旧事么?”   张妈妈迟疑着不敢走, 回头去看老夫人。   老夫人也不懂这些官场上的事, 失落地看着崔燮问道:“这是接了天恩的大事,真个不能请客吗?”   崔燮笑了笑:“若我当了侍读学士,咱们怎么请也不过份,可现在只是能做些翰林出的卷子,若就炫耀起来,叫人看着也轻狂。何况三月初就是科考, 这个月我得加紧复习功课,也腾不出工夫来筹备宴习。”   老太太叹着气说:“那也罢了……咱们家自己开个宴庆一庆总不过份吧?”   崔燮之前压着她们,这时反而放松了一步,笑着说:“我记着下个月初九便是祖父生辰,到时候我科试也考完了,正好请朋友来为祖父庆寿。咱们家有什么老亲也可请来,也别提什么给太子伴考,就自家人热闹热闹便是了……”   云姐问道:“那我也能请几位相熟的姐姐来家吗?”   崔燮痛快地说:“想请谁便请谁,和哥若有朋友也请来。咱们家也有几个院子,容得开你们小伙伴一起玩。”   崔衡跟着站了起来,用变声期少年特有的公鸭嗓叫道:“我也有人要请——”   崔燮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你的《三礼》背熟了么?这些日子许你出门请安、念书,你不会以为自己就不用禁足了吧?我今儿回来还带了作业回来,你先写一篇以周礼阐释‘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的文章来,文中字词要全出于三礼,五百字起步,回头交与陆先生。”   崔衡又急又怒地问:“凭什么就我不行,他们都能请?你就是欺负我没了——”   崔燮一只手把他按回去,眯着眼说:“我凭本事考上秀才、读了国子监,还能陪太子做卷子,自然就能管你。你要不服我管,也凭本事考个秀才回来?今年县、府试虽过了,我也能帮你讨个充场儒士的名额来,你去考了道试——只要考过,我往后再不管你!”   他盯着崔衡,加重语气问了一遍:“你敢不敢考去?”   崔衡梗得直直的脖子顿时弯下了。他也想跟哥哥硬气到底,可肚子里没货,想起进考场就腿软,哪里还敢答话?   他奶奶心疼孙儿,在旁劝道:“燮哥你别太严了,他衡哥不比你聪明,晚进两年学就晚进两年吧。”   崔燮绷着脸皮说:“我像他这个年纪时开始知道念书的,如今还觉着晚了。他现在基础还不及我那时候,再不知直追上来,将来哪儿得搏取功名,光宗耀祖?我听陆先生说,和哥也甚知道上进了,将来要是这小的也进了学,衡哥做哥哥的却还不敢下场,他如何当这个哥哥?”   反正皇上召见过他,肯定了了对弟弟的教管手段合理,那他管得再严,只要拿出个“为他好”的理由,别人也没处指摘的。   崔衡自己就是个不知好歹的纨绔,能认得什么好人?家里开小宴那天是要请人家女眷来的,这种人可不能招家里来。   老太太拧不过他,只好改劝二孙子:“往后日子还长呢,你好生念书,尽改了从前那些毛病吧。你哥见你真知道学好了,自然就不管你了。”   崔衡低着头嘟囔着:“我结交的也尽是官宦人家的好男儿,平常不过出去喝喝酒、斗斗鸡、听听戏……”   他这些日子读书做题多了,想起从前和朋友在外面干的事,也知道不是什么好事,自己也越说声音越低,认命地回房做题去了。   他哥如今给他出的题越来越短,管得却越来越严,考试时还着人掐着表,叫他死死坐在位子上两个时辰。就连要去解个手都得先跟监场的下人打了招呼,领个“出恭入敬”的牌子才能去。   ——说是给他摸拟考场气氛,还不就是掉着花样儿折腾他!   崔衡一面做着根本不知从何下手的题目,一面愤愤然腹诽着他哥哥。却不知这模拟考不是针对他的,而是广大现代学子深入骨髓的学习习惯,他哥自己也要模的。   临考前不来个一模二模三模,进场时心里能有底吗?   家里人欢欢喜喜地准备寿宴之际,崔燮也兢兢业业地关在家里备考。谢助教翻出了陈提学的文集给他,叫他自己回去揣摩,每天也留一两篇题目给他,他转天即能交回,日日不断。   谢助教给他批改着文章都不禁唏嘘:“不过是场科试,哪儿用这样拼命。你的文章在国学里也算在前列的,必然能考过。”   他留是留了那些题目,也没说一定要每天交上啊。年轻人就只知道读命读书,不知爱惜身体,真熬坏了找谁去?   他想劝崔燮一声,可看着那张有红似白,比先生们都精神的小脸儿,又觉得劝他也劝得多余,摇了摇头说:“罢了,这两天先不给你出题了。你清清脑子,准备做卷子吧。翰院那边出的《大学》考卷,这一两天就能送过来,你得等着提堂考试呢。”   崔燮这两天模惯了,猛地听见老师不给出题了,心里竟还有些空落落的,回到学斋里就拿着陈提学的文集翻来覆去地看。   斋长张峦见他一副心神不定的模样,不禁上前敲了敲他的桌子:“难得见你这样子,怎么,不背书了?莫不是当了伴考,高兴的失神了?”   崔燮蓦地回神,笑着说:“哪有此事,小弟是担心的。这月底有国学月考,下月初又是科试,我怕自己学有不足呢。”   正说着这个,他忽然想起云姐跟张斋长的女儿交好,搞不好祖母生日时要请张姑娘回家做客。自己若不跟斋长提及此事,将来他从女儿口中听说了,心里可能要不舒服,倒不如就借这个机会邀请他上门做客。   虽然他是想单请了谢千户去家里的,可他们家院子浅窄,蒸个花水连邻居都香了,基本没什么隐私可言,请到家也干不了什么。索性就连张斋长一起请了,人多一些,过了明路,他们以后就好时常往来了……   他念头这么一转,便起身拱了拱手,问道:“下月初九是家祖生辰,我正要请斋长到家里吃一杯水酒,不知斋长可愿赏光?”   张斋长有些意外,却立刻答应了,玩笑般问道:“是单请我一人,还是许带家人赴宴?”   崔燮道:“舍妹与令嫒交好,怕也要给令嫒递帖子的,她们小女儿的事咱们用不管。斋长若肯带嫂夫人与两位贤侄来,正是小弟的荣幸哩。”   张斋长听他口口声声“小弟”“贤侄”,把辈份抬上来,眼神微微黯淡,不过很快又挑起嘴角,笑着说:“贤弟相邀,愚兄岂有不愿的?只是两个劣子顽皮,到时候还要劳贤弟多管束。”   崔燮笑道:“两位公子我都见过,皆是聪明俊秀、稳重懂礼的好孩子。斋长是望子成龙,所求过高了。”   请到了张斋长之后,他又邀了几位贡生出身的同窗。反正这些人不打算考甲科,将来只能当浊流官,对锦衣卫的态度不会像清流那样过敏,若谢千户肯来,也能和这些同学稳稳当当地相处一天。   剩下的问题就是谢千户肯不肯来了。   他回到家也不用写作业,就对着张红皮帖子提笔虚写,写了半天也没落笔,怎么都觉着别扭。   万一他嫌国学的人多,不肯来怎么办?万一他不愿意暴露跟自己的关系怎么办?   崔燮磨了磨牙,索性撂下笔,重重地一拍桌子——月初休假时就去他家,当面请,省得提心吊胆地等回信!而且在信里轻飘飘的说一声“不来”,可比当面拒绝容易得多,当面跟他说,他不来,自己还能再磨磨呢。   他满怀凌云之志,晚上反而比要模考时睡得更晚,转天顶着两个黑眼圈到了国学。早上背书结束后,众人都回堂上复习,他和另八名少年书生就被点名留下,在彝伦堂等候考试。   他着意看了看留下的几位,费宏费解元理所当然的坐在其中,那名志存高远,想进宫伴读的年轻人也考上了,另外六名中却有三位都是当初选三国第一美人的评委。   虽然他们的学堂不同,但当初一起搞美人大选,一起被助教堵在屏风后面的交情还在,见面相视一笑,就又似回了那个夜晚。   林监丞在上头看着他们的眉眼官司,轻咳一声,拿着翰院送来的卷子敲了敲桌子,严肃地说:“今日这场也算考试,规矩比于科考:禁止左右看视,禁止交头接耳,随意起坐,出入须请得考官同意,否则视作作弊,以后再不准参考!”   考生们顿时都老实了,规规矩矩地低头答应着。   林监丞看他们安份下来,便依着平素考场里的规矩,命学正举着抄有题目的板子在堂前走动,让学生们在下方抄记。   可这卷子不比平常的考卷,题目又长又有空当,还有迷惑性选项,抄着也麻烦。板子上的题抄得紧扎扎的,空格也空得不够大,容易一眼看串。学子们头一次考这样的题,也有许多不习惯的地方,有的抄着抄着就漏了空格,有的习惯性地将故意写错的地方改成正确的写法了,错漏不少。   林监丞查题得眼花,也觉着这样抄记题目容易出问题。他收了卷子之后,看着那些不甚整齐的卷面,摇头叹道:“今日抄题目的时间过长,又有太多错处,若搁在平日,就该算你们题目都做错了!这回是为了太子要看才特饶你们一回,许你们修改,下回再没有这样的了!”   那几个抄错了题目的脸色微红,没抄错的眼睛也看得发花,都在暗里腹诽题板上写得太紧、看着不分明。   林监丞拿着卷子出门,崔燮便从后面赶上他,毛遂自荐地说:“学生家里有半面墙的大板子,还有容易写大字、能擦洗的石墨笔。改日驮到监里,先生监场时可以将题目写在板子上,挂在堂前的墙上,学生们抄着便更方便了。”   林监丞没听过“石墨笔”,但知道了记笔记时惯用硬芯笔,皱了皱眉问道:“就你那种硬木杆子的笔?”   崔燮应道:“学生平日用的是细芯的,还有烧得更粗更软的笔芯,可用纸裹着在白板上写字。林大人可曾去过居安斋?我家陆先生就在那里教人用石墨笔。”   林监丞回忆了一下上月买《三国》时看见的陆举人,叹道:“他是你家先生?我那时看他在书斋外面守着个摊子站着,还当他是个卖东西的,见他竟敢穿举人服色,险些没叫学官来管他呢!”   嗯……   崔燮不知是该先赞扬林监丞的职业精神还是先庆幸陆先生逃过一劫,当此情形下,只能微笑了。   他努力解释道:“那摊子上的东西不是拿来卖的,是我家烧的石墨笔芯,白送与人用的。陆先生实在是怜惜那些贫苦书生、童子无钱读书,才不惜力气推广此物的。”   他说了说铅笔省钱、省事的好处,又说了陆举人的志向,林监丞才明白了陆博山的真意,赞叹道:“怪道一个举人成日守着小摊,他倒也是个有大志气的人。原先我还当他是个庸常腐儒,耽搁了你,看来他只是教书差些,人品倒好,难怪能把你教成这样。”   崔燮连忙把陆举人的责任摘出来,只说自己早年不曾开窍,不是他教得差。又十分大气地说:“那石墨笔确实可用,明日我拿来给监丞一用便知道了。”   崔家常备着白板和笔芯,厨房天天拿它写菜牌子,家人也用来记事提醒,陆先生那里更有一堆板子准备送人的。崔燮回家便收拾了一包粗笔芯,又捆了几张大板子,拿马驮着送到国学。   林监丞没想到他这么雷厉风行,大早晨就背了一摞刷着白漆的板子进了辟雍,连忙叫他放下,责怪道:“怎么自己拿着这些东西就进来了,路上没遇见斋夫吗?不然雇几个力夫帮你搬进来就是了,你这马上要科考的人了,竟不知爱惜手臂么!”   崔燮摇了摇腕子,笑着说:“学生是习武的人,扛个人进来都不在话下,这几块榆木板子算什么了。”   他把板子贴墙立着,掏出铅芯在上面写了个大大的“考”字。字迹又深又浓,写起来滑快流畅,林监丞看着他写了几个字,觉着虽不如毛笔墨字好看,也有些章法,便拿过来试写了两个字。   他拿着这短圆的粉笔似的笔芯就没那么顺手了,写出的字又干又细,不端正,不由得笑着摇了摇头:“这样的字要是挂出去,岂不要叫学生笑死了。这东西虽好,也不是立刻就得用的,我且得回去练练。不过这卷子的确不合拿平常的板子抄,下回他们送卷纸来,我先拿榜纸、大笔抄上一份,贴在墙上叫你们抄就是了。”   崔燮说道:“监丞不必劳烦,学生愿意做这个抄题的人。”反正他做过多少年黑板报,抄个卷子也不当事儿。   林监丞摇头笑道:“考题哪有叫你一个考生抄的?你不必管了,我先留下练练,若真可用,回头自会向祭酒上条陈。” 第139章   翰林院那边是要赶着给太子进卷子的, 几位出卷官接到国学送来的考卷便紧着阅卷, 一天后就出了成绩。   因大明没有分题计分的习惯,这群人阅卷时也还是按着圈、点、尖、竖四档划分成绩。国学优选出的这几个学生没有能答出尖、竖两档的, 大多数都是画的圈, 少有几个点, 评判的翰林们便数出每张卷子上的圈点数量,排了名次。   九个人中有四个都是画满圈的, 剩下五位中多的也只在后面大题里略有答得不周全的, 满满一篇红圈里至多有三四个点。   几位考官看着这些卷子,都颇觉欣慰:“咱们的题目出得也算细密, 能做到这样, 可见北监的学生们学力亦颇不弱。太子看了也自当见贤思齐, 愈发发奋读书了。”   这时代也不讲究什么学生心理,太子身边讲读的、陪侍的,理当是最好的人才,差些的都没资格入他的眼。   至于他自己考得怎么样倒不要紧……考得好了是他天质聪明;考得不好了, 是他虽然天资明敏, 但也需常听讲筵, 广博学识。至于学得不好要挨训什么的,或许普通王府里有这样的事,在太子身上绝没有的。   早年经筵讲师们给皇帝侍书时能从跪着讲争成站着讲就是上好待遇了,侍奉国之储贰读书时顶多能多规劝几句,还想跟教普通学生一样摆先生谱儿么?   天地君亲师,君臣二字才是重重压在上头的。   讲官们将几人的墨卷批改好, 日讲后进呈东宫,请太子阅看。   太子看着卷子,先问了一句:“哪份是崔卿的?”   徐溥指着最上头一份说:“这是崔燮的。除他之外都是国学里经过考试挑选出的年轻秀才、举人,底下还有一份十六岁解元的卷子,都答得不差。”   太子先拿起崔燮卷子看了看,见他字迹工工整整,也和人一样漂亮,不禁点了点头。再翻看卷子上的答案,也是简约精当,答案边画满了红圈。底下的卷子也大体相似,都用馆阁体书写,答得工工整整,满卷红圈,只后面几分里略夹着几个点。   他自己做的便略有错处,看到这些几近全对的卷子,不禁感叹:“孤原以为自己学得不差了,看了这些才子的考卷才知,孤还有许多不足之处。”   黎学士劝道:“东宫治学贵乎增广见闻、宽阔胸襟,察古今之变,明圣贤之道,与寻常读书人怎么相同。这些学子皆是以辅佐圣明为志向,若不能精研经术,又如何能为朝廷办事,为圣上解忧?太子见得这些人才,当为陛下、为大明欢喜才是。”   太子尊重讲官,当即改容谢道:“先生说得对,这些学子做得好,孤当有赏赐。”   东宫能赐出的,无非是些笔墨、新书,若是讲官,还当赐银两、新钞。不过这伴考的也是新增的职位,之前没有定例,又不好和讲官比肩,便赐了几锭新钞,几枝堆锦的宫花下去。   崔燮是在考得最好的那档里,跟费宏、王宸、屈伸四人各得了十枝宫花,略差些五位便只得了五枝。丘祭酒亲自把他们的奖赏赐下去,鼓励众人往后还要尽心读书做题,不负圣上与太子的厚恩。   九人当场便把花插到方巾上,夸耀恩荣。他们都年纪轻轻,人生得也不大丑,戴个花儿倒还好看。   祭酒、监丞等管着他们的教官都离开后,众人便互相看着头上的宫花取笑,夸对方簪了宫花果然漂亮,像新科进士似的。几人说笑着往门外走,路过的见他们这一排高高插着时新锦花,怀抱赏赐,人人露着气宇轩昂的神情,也不禁羡慕起了们的际遇来。   可惜他们不是年纪太大,就是学识不够,也羡慕不来这荣耀。   九人出了辟雍后,又各自往学斋走去。临分别时,费宏却叫住了崔燮,叫他到廊下站了站,踌躇了一会儿才说:“之前一直没什么机会和你说话,又因你嘱咐人托我办的事不算办成,也就没跟你说……”   什么“嘱咐人托他办的事”?崔燮眨了眨眼,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费宏朝辟雍看了一眼,低声说:“前阵子你同窗们来找我,叫我问问司业大人能不能许居安斋刊出他的讲纲么……”   哦……是这个事!因为他肯定得是抄笔记的那个,就是印出来也是造福别人的,他后来就给忘了!   崔燮拍了拍脑门,力道之重险些把方巾按下来。费宏见他像是想起来了,就接着说:“我问过司业了,他倒没说不许。只是他讲学这么多年,早就不用讲纲了,都是当堂挥洒,自己一时也总结不出来。就是总结出来,也得静心修改过才好印刻成书,恐怕你要印也得等上几年。”   只要答应就行,等就等呗!崔燮精神顿时振奋,围笑着跟费宏商量:“我这一年听司业讲《孟子》,已经整理了不少笔记,若以此为本增补,可省去不少工夫,能否请费兄代我递与司业?”   费宏也听说过他笔记记得好,只是一直没机会见着,也有点心动,便说:“和衷诚是个热心人。那我先把你的笔记拿去给家叔看,用不用只得由他做主了。”   崔燮热情地握着他的手说:“明日我就把前头的笔记寻来给你!这本将来印出来,就叫《乡会两试必读笔记系列之四——国子监名师费司业讲孟子》,如何?”   必读笔记之四……这么说还要出《大学》《中庸》《论语》吗?可《大学》《中庸》是祭酒讲的,还没正式开《论语》,这笔记空着前面的不出,先出《孟子》不合适吧?   不过为什么叫“乡会两试必读笔记”,不是该叫“国子监学生必读”吗?   费解元怀着疑惑回了学堂,崔燮倒是精神满满满的,又规划出了一幅事业蓝图——   正好《三国演义》再有五卷就出完了,计掌柜跟崔启都问他出什么新书呢。他原本计划着先出陆举人和他们扶贫助学小组的《石墨吟集》;再出一套《西游记》杂剧戏本;再往后就得接着花钱买稿子,搞营销,自推IP了……而费宏这一来,却给他带来了新的经营方向!   居安斋跟当初的致荣书斋路线不一样,不能光为了赚钱搞那些言情小说,就该出这种清贵的、高档的、赚死读书人钱的科考复习资料!   不仅要出《乡会两试必读笔记》,还要出《乡试必做新型试卷XX套》《会试必做新型试卷XX套》《国子监学习经验宝典》《江西解元解读乡试试题》……   要不也出个《永平府小三元复习笔记》《永平府小三元国子监文集》?   他怀着服务天下考生的抱负,把自己之前整理的《孟子》笔记交给了费宏。到得国学放假的那天,又抱着见家长的志愿,当面跟谢瑛提出了要请他去自己家,给老太爷庆寿之事。   想不到谢瑛竟一口答应了。   崔燮备了一肚子劝解,叫他这一声“好”全给堵在嗓子里了,噎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谢瑛笑道:“早就说要去你家一趟了,一直没找着机会。你祖翁寿诞日,定是遍请亲友乡邻上门,我混在其中也不打眼。到时候我也不备帖儿,就自己带着礼物过去,你跟门上说一声,别叫他们拦着我。”   “哪能那样……”崔燮看着他,不知怎么竟笑了起来:“你长成这样,到哪里也打眼儿啊,我就是请再多人来,你一过来,肯定也是最引人注目的一个。”   谢瑛摸了摸脸颊,也叫他逗得笑了笑,摇头道:“你们国子监不就有许多年轻俊秀的书生吗,还有那些官宦家的恩生,我跟他们比也不算出色的。总之,只不提我是锦衣卫就是了。”   崔燮眯了眯眼,直盯着他说:“晚了。我请客时就跟人家说过了,我有个救命恩人是锦衣卫千户,人又正派又和气,当我是个白身的时候就肯折节下交。我还说了祖父过寿辰时,我一定要请他过去……”   “那些人都知道你,都想看看这位忠直正义的锦衣卫好汉什么模样呢。”   谢瑛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笑了笑,眉目间像叫光照到了似的,显出一种明朗的神彩:“我若再拘于身份,倒叫人看低了。也罢,看来往后我得多做些忠直正义之举,好配得上你对外替我说出来的名声了。”   他整理了一下心思,又问起正事:“令祖的寿辰总要热闹一下,可叫戏班子了?既叫人到家里,少不得叫些戏乐佐酒,不然总觉着平淡无趣。若是你家订不着,我替你找高百户问问,他如今在教坊俨然是个小祖师爷的模样,外头那些戏班子也认他,宁可推了别人的也得奉承他。”   崔燮挑了挑眉,半是吃惊地说:“这些日子不曾听见高百户的消息,他竟已经这么出名了?不过我家计掌柜也能寻来人,我倒没想过找他……”   居安斋也是捧红过许多戏班子和伎女,计掌柜出马就没有叫不来的人,倒不烦费事。不过谢瑛又劝他,得郑重地给高肃下个帖子,他来不来是一回来,既有交情,这等大事就不能落下他。   “他叫高公公从小养在身边的,也惯出一副老公们通有的猫儿性子,须得顺着毛撸。你待他好,他就呼噜呼噜地亲近你;若是照管的不够殷勤,逆了他的意,就说不定要亮爪子了。”   噫……高公公跟高百户竟然也是这性子,明朝的傲娇超标了啊!   还是谢瑛脾气好,不愧是他一眼看中的人!   因为科试在即,谢瑛怕耽搁他复习,便不留他吃午饭,早早叫人把他送回家。崔燮到家里便拿新印出来的美人笺写了满满一张纸的邀请信,还洒了几滴刚出窖的花露,叫计掌柜送到高家。   高百户这些日子正蒙圣宠,身上担着好几出戏的舞台布置任务,果然没工夫给他一个小小的四品参议家贺寿去。但因惦着崔燮的本事人品,也叫人包了四色表礼,让自家管事提前送到了崔家。   一来二去的,就到了科考的日子。   三月间正是穿夹衣的时候,考试的秀才们却只能穿单缝衣裳、单缝薄底儿鞋,早上三鼓时分就在考场外面候着。到检查夹带时,更是要脱得全身只剩一件儿深衣,拎着鞋袜、赤着脚站在寒冻的地上先吃一遭罪。   更遭罪的是,考棚还是考府试时建起来的旧物。当时就是拼凑敷衍出来的,采办的桌椅也不知经过多少手贪污,前面府、道两试的考生连坐带用,桌椅都是咣当咣当的,屁股挨在椅面上就是颤微微的,坐实了只怕就得坐地下了。   唯一算得上好消息的,就是这场科试只用考一场,题目也少。   因这一千多考生的卷子都是提学官自己判卷,出五经题反而麻烦,陈御史就省些工夫,只出了两道四书题:一道是《论语》的“大哉尧之为君也”一章;一道是《孟子·滕文公上》的“诗云周虽旧邦”四句。   两京乡试生员儒士是按着解士名额一比二十五取的,顺天府成万数的儒生,只许二千三百余人通过科考,应明年顺天乡试。顺天府几县上千人凑在这考棚里,大部分都是陪考的,能考进一二等的不过是十之一二。便是大兴县这样的大县,科试能通过的也只许有七八人。   陈提学负手站在考棚上首,目光如炬地巡过满场生员儒士,重重地说:“本官与从前的学政不同,不是你们这些学生哭一哭、求一求就肯抬手的。考得好便是好,不好的,便按着规矩扫到后三档里,该打的打、该黜的黜,你们平日不好生温书的,也休想本官为了经历好看,便把你们都胡乱塞到第三档里!”   作者有话要说: 科考反正也不是正经考试,就简写一下,不会写太多 第140章   陈御史新官上任三把火, 正是要干大事不畏牺牲的时候, 抱着一腔从严刷起的意志,在场中盯着应考的诸生。   凡有故意欠伸作怪的、打眉眼官司的、伸脖子朝别人案上看的、喝水时多看了吏员几眼的……通都不客气地用朱钤钤了, 降等评分。场内诸生叫他抓了几个例子杀鸡儆猴, 都老实的跟经了瘟的鸡一样, 瑟缩在自己椅子上,动都不敢动。   因着这一排排桌椅都是拿毛竹串起来的, 邻座有人稍动动, 崔燮屁股底下的椅子就跟着颤,都稳当下来, 他坐得也安生点儿, 才能好好地审题。   前一题是《泰伯·尧之为君也》一章, 原句是孔子夸赞尧的,前面还有“子曰”二字,赞其“唯天为大,唯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之句。   《道德经》里就有“太上, 民不知有之, 其次亲而誉之”之语。虽然经学不承认跟道德经有什么关系, 但“民无能名焉”一句,在章句里释为“唯尧则天以治天下,故民无得而名焉”,和“民不知有之”略有相似;而“唯天为大,唯尧则之”一句也隐隐与“故道大,天大, 地大,王亦大”“域中有四大,而王处其一焉”相合。   道德经中四大并称,以王为大,论语这一章里称诵的是尧为君之德,重点也在于大。其德广大如天,人民无以形容,故而只能称颂其所建的巍巍功业、其所著的焕然文章。   脉络即是如此,故当以这个“大”统摄全篇,前四比正反论“其德无能名焉”,后四比则分论其功业文章,以其末见其本,最后统论其大……   就用“无以加”结句!   一共三百字的小作文,前面论证了尧之德至大,结尾更得简短、有力、点题!   有了结句和大纲,再倒推破题一句,反而简单了。原题的中心思想是孔子盛赞尧之大德难以描述,破题便将其提炼出来,也专注这个“大”字——   “圣人赞古帝君德之大,历形之而难尽也!”   破题写了“历形之难尽”,承题时便要承破题未明之意,详尽阐述其为何“形之难尽”。孔子赞尧时先说了“民无能名”,又赞“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焕乎,其有文章也”,而其功业文章究竟是尧之行形诸于外的末政,不能完整地体现其“德之大”。   这句承题,他便顺承着写“尧德一天,德故不可名也,而成功、文章,究竟何足以尽尧哉?”   斯真赞诵难穷,而拟议独绝也!   陈御史监场监得严,旁边的考生们坐得老实,崔燮作题时的思路简直顺滑如丝,文字就和墨汁一样自然地从笔下淌出来。即按着立德、立功、立言三条线下来,最后一比写完后,大结还要反归到其德之大——“天至是忘其尊,民至是忘其德”。   写到这里,只差一个收尾。   他写下早已预备下的“大矣,无以加矣”作结句,安心地吐出一口浊气。   这吐气的声音却比他平常呼气重得多,还带回音的。崔燮忽觉着不对,抬头四下看看,却见一道青衣身影正倚在桌前,手提一方小印,垂着眼认真地看着他的卷子,神色微舒,仿佛也才刚松了口气似的。   原来是学政巡场。   他刚才好像就只在低头写卷子,没干别的吧?莫非是旁边的学生不老实,把学政引过来了?   他盯着那袭青袍和学政手里的朱印多看了几眼,陈提学微有查觉,伸手在他桌面上重生一按,低声训斥道:“做你的题目,看本官做什么!”   陈大人挥挥袖子,转身走了,那只朱红的小印却没往他卷子上印,弄得那些喝口水都要印上一印,将卷子降一档评分的考生们好生失落。   崔燮低着头,只当看不见他们的幽怨,接着做那道“诗云周虽旧邦”。   大学上也有“诗云周虽旧邦”一句,但引用此句是为用“周虽旧邦,其命维新”阐释大学三大纲领之一,“新民”的道理。而《孟子》用这句,却是孟子借周文王之事劝滕文公设庠序以教化百姓,取用井田法以富厚民生。   周文王不因周为旧邦而受古制束缚,取用新法,滕文公如能以文王为师,立学校、改税法,自新其国,足以使国富民安。而后世若有王者兴起,也会以滕王为师,效法滕国今日治理内政之道。   孟子劝滕文公时,是希冀其听自己的劝导改善国家,以成“王者师”。而在千数年后的大明,他们这些儒生读《孟子》却是为了辅万乘之主治天下的。   读了孟子治国方略之后,他们要写的不能仅仅是小国富强之道,而是将孟子“自新”的治化思路用于当今天下,以荐圣明天子。   我大明不为王者之师,就要当天下之王!   他提起笔来,先就着题面写了“旧事不足以限人,其事”——也就是文王用新政而使周代商王天下之事——“已在前矣”。简单照应一句前半题,便重重写下了这一篇的题眼“夫为王者师,固不如自王也!”   大明朝与大天朝一样,设学校、减税赋、用新政……为的真是叫后来某个统治天下的国家读史书时效法其政么?当然是为自己的国家朝廷能一统天下!   没当过天下王者,只能偏安一隅,过着富足却无力自守的日子的国家,也不足以作王者之师,叫后世效法!   崔燮也是当着社会主义接班人长大的,这辈子虽然身在地主阶级,键盘兴邦的志气还没改。叫胸中那股激扬之气托着,处处扣着文王旧事,以文王不为自己家国弱小而自限,能用新政,使国家振兴为例,逼问着一位看不见的上位者——   别人行王政而能王天下,你为什么不能令国家“力行之”!   他写得痛快了,誊抄得也顺畅,一上午还没过去,就要交卷出场……赶紧去厕所。   恰好他写得不算最快的,龙门旁已站了几个人,他过去凑凑就能开门了。紧赶着把卷子交与提学大人,陈提学却不急着放他,对着卷子仔仔细细看了一遍,问道:“你从前做过这两道题么?”   其实第一题是做过的,但平常做题的心态和场内不同,在场上有适当的压力压一压,反而容易出好文章。从前先生们都劝他,入场后第一篇文章最好不要用旧文,因为平常的习文没有场上的爆发力,第二篇学官不仔细看了,再用稳妥的旧文就行。   他迟疑了一下,说道:“第一题作过,但这篇是新作的,不敢敷衍提学。”   陈提学连他的草稿都看了,见草稿也写得清爽,修改不多,问道:“寻常人草稿上涂易甚多,你怎地写得如此利落?”   ……不就是上中学时写作文懒得打稿,有个腹稿就直接往卷子上写,写成了习惯么。   这实话当然不能说,他低调地说:“学生每常腹中详定了全文才写,文稿便清爽些。”   陈学士不置可否,便问他破题,崔燮答了“极赞古帝之大,一天之所以为天也”。陈提学品了品,又叫他顺着背了几句,点了点头:“这篇写得也算辞事相称,不如场上那篇有力道。《诗云周虽旧邦》写得更有力,却是过于激扬,少失中庸之度了。”   说着提笔临到卷面上,正要打分,抬眼见他还在,便挥挥手说:“去吧,叫皂役们开龙门,三日之后再来。”   崔燮行过礼便小碎步往外趋,一边捯步一边偷偷往后看了一眼,却见他手腕转动,似乎画的是个圈。   是圈就好,只要科考取中,明年乡试前就再没别的考试了。   他回国学销假,安安稳稳地读了三天书,到得放榜那天,又得回考棚受训。   当了诸生之后就不如没考上时清闲,岁科两试之年都得叫提学当面训导一番。顺天府各府、县教谕、训导都站在堂上,引着自己县里的考生在下面等着叫名,而国学的老师不用受提学官提吊,他们这些国学生和寄籍京师的外省生员们都缩在角落里,看着提学官一个县一个县地叫人。   陈提学真是铁了心要整治学风,不怕得罪人,打分打得吝啬,打板子却打得痛快。几个皂役拖着板子站在庭中,听他念出一声悠长的“四等——”就把人拖过来当庭开打。   考得差些的学生们就两股战战,在人群后合掌祈祷:“只愿考到六等……”   考到六等也只是剥了秀才袍服,等学政这一任干完还能考回来。若是五等就得由府学发回县学、县学发到社学等处服役,吃不尽的苦头。而不幸落到四等的……   学政一任也是九年,三年两次岁考,少说要吃六次板子了。   先发落了各县学渣和中庸的普通生,最后才轮到学霸们。   少数几个考到一二等的,上去了却比平常更有脸面:二等的学生就能得陈提学亲自温言抚慰,劝导其早应乡试;而到了一等那里,他自己就带了上等的精白米来,当众发放到廪生手里,对诸生说:“本官的规矩就是奖优罚劣,你们自己学得好,本官今日起便叫你们吃上廪米!”   那一袋米盛得满满的,有半人高,足抵廪生一个月的廪米了,米袋上还扎了大红花,足见陈提学抓教育的决心之重。   一袋袋米被衙役们帮着学生挑走,站在场中的生员也渐少,终于轮到了国子监生和那些随家长寄籍京师读书的官宦子弟。   陈提学翻着卷子一个个喊人上去,直到周围都快要没学生了,才喝了一声:“国子监生,迁安县崔燮上堂”!   崔燮便躬身趋到堂前,跽坐堂下听陈提学训导。   陈大人静静地注视了他一阵,忽地说:“之前本官在察院中,听得刘大人与我前任提学戴大人赞你文章好,直到我担了这任学政官,才有机会见你。你的文章……”   崔燮略有些紧张,连忙长了长腰,跪得高些听他说话。   陈学政说:“你那第二篇文章我回去又读了读,辞气如吕梁之水,奔涌澎湃……虽然失之中庸,但也正因此才能显出风骨,不用削改了。”   嗯,陈学政果然也是喜欢爽文的!   看来每个青年得志的读书人心中,果然都有个扫除陈腐弊政、强国安民的大国梦啊!   崔燮彻底坐稳当了,正容答谢,陈学政露出个浅浅的笑容,说道:“虽然你是国子监生,不领廪米,但我这里给的是我自家的米,凡考到一等的生员皆可领一袋走。你去领了米就下去吧,愿后年不必再见你了。”   他这话说得硬梆梆的,却是祝福崔燮明年就能考中举人,甚至后年就中进士的好意,崔燮岂能听不出来?   他也笑了笑,躬身答道:“多谢大人,学生必定不负大人的期待。”说罢也利落地转身就走,到放着米袋子的庭前挑了一袋,拎起来一把甩到肩上,在众学官震惊的目光中从正中甬道出了大门。   作者有话要说: 上次说的“以后不学习了”并不是从那章以后就不学了,而是以后肯定有不学的时候,那时就能更得早了   参考书   明史选举制考论 郭培贵   大哉尧之为君也 徐乾学   另一篇破题用李光地的   诗云周虽旧邦 陈际泰 第141章   学政大阅诸生之后, 崔老太爷的寿辰也就在眼前了。   崔家里一天天忙着准备寿宴、搭戏台, 还单在一间小院里搭了灶,请城关一间好酒店的厨子来做席面。下人们自打叫锦衣卫上过一回门, 老爷又叫发到了边关, 都夹着尾巴过了一年的日子。如今少爷有了出息, 他们也算终于走出了阴影,都打了鸡血似的卖力干活, 尽心筹备着这场托名寿宴, 实则是庆贺他们大公子攀上太子的喜宴。   崔燮与云姐、和哥各邀了相熟的亲友,又给老家发了几份不求回应的帖子。因着崔参议不在家, 他们家也没有一个有官身的人够得上和他原先的同僚来往, 就没给那些人递过帖子。倒是也邀了左邻右舍, 请人家若有空就过来喝杯喜酒。   那些邻居虽然跟他们家相处得不差,可这一排住的多是些低阶官员,有几家就在部院任职。崔参议当初是恶了两位首辅才被发配到云南的,他儿子再有出息也是在国子监的出息, 别人只知他有这么个老子, 也不大敢和他们交往的太亲密。   人家顾着多年邻里的情份, 倒也遣家人、妻小上门来问候,送了礼,只是当家人都不肯上门庆贺。   崔燮早知道会有这种情形,凡有来送礼的都叫家人登记下,等着往后年节还情就是。   虽然客人少,他还是向学里请了一天假, 好在家主持这场寿宴。毕竟崔家上下,如今只有他一个男丁支撑场面,他若不在,满院子老弱妇儒也无法待客。   他这回请假既然是有正经事要做,国学里规矩又不比早年严苛了,林监丞也就睁一眼闭一眼,准了他的假。   到得初九那天,崔家上下都换了新衣,院里挂红披彩,装得像过年似的。一大清早,计掌柜便引着戏班子的人来了家里准备。   这班子正是他们捧红的三国班之一,唱貂蝉的那家福寿班。他们家不仅能唱全本的《锦云堂暗定连环计》,还会唱《关大王月下斩貂蝉》。班里有个正末唱关公唱得极好,扮起来高大魁伟、一身正气,虽不一定比得上老三国里的陆树铭老师,但也广受京师人民的好评。   崔燮只说武戏热闹,老小都爱看,那些美人儿戏不好叫邻居和孩子们看,便点他们家来唱《关大王独赴单刀会》。   那福寿班只见了计掌柜一面,便也不争要唱什么,不争定钱多少,巴巴儿地推了几家富贵人家的邀请,一心给崔家唱戏,期盼他家能给自己弄些新妆容、舞台效果。   可惜崔燮一向忙着考试,分不出心设计什么特效,只把写给高肃的那份舞台布置指南删删减减扔给计掌柜,叫他教戏班在台边布置几个人力鼓风机和打光板做效果。   开戏班的薛老板听了计掌柜的指划,自己便在露天戏台上练了好几天打光、吹风,吹得人人都衣襟飘飘,恍如仙人。到崔家试演的时候,还向崔燮陪笑着问:“这些孩儿们都在家里胡乱练的,技艺不好,怕叫客人们耻笑。公子是读书人,见多识广,定是能看出咱们有什么不足,再教我们练好些的?”   崔燮看着台上正末叫打光板反照得都要糊没了的脸,摇头笑了笑:“这么打光,容易显得妆容太淡了,怎么的把他的眉毛眼睛加重些,拉成往上斜的样子,眼睛画成个细细长长的凤眼才好看。”   他回头看了跟在身边的小厮一眼:“你去锦荣堂一趟,让他们拿些胭粉、眼线过来,帮薛老板他们上妆。”   戏班里的旦角们早都画上了眼妆,听听就懂了他的意思,上前帮着正末修了眉毛、画了长眼线,在眼角填上散粉,弄成个往上吊的飞眉凤眼,微微一眯,甚有威严。   戏班老板推了别人给他家唱,为的就是得些这样的好处,捧着他说:“公子果然是知戏懂戏的风流人物!旁人再没有能弄出这些的来了!”   崔燮微微摇头:“我倒没看过什么戏,但偶尔也去过关王庙,里面挂的、塑的关大王都是细长的凤眼,因此看你们这扮像便觉着不像了。”   薛老板忙陪笑道:“是小的失言了。其实小的也早该想到叫他们改妆容,只是如今京里兴看美女戏,神仙戏,哪个肯看正经武戏的?何况这些人都是硬扎硬打练出来的,自恃本事,不爱扮那花俏……”   想当初唱三国的都是要听《三战吕布》《烧博望屯》《单刀会》《飞刀对箭》的,如今都改听居安斋五美戏或是西游记了,为的是爱那云雾缭绕的仙气,真美人与画美人调换时的艳色。这些透着多年苦工的打戏倒没人看了——   约么也就只崔监生这样为了孝敬老人,不赶时兴的人家才会点武戏了。   他眼见着戏苑风头变迁,不禁生出了点儿沧海桑田之恨,在台下咳声叹气。崔燮转过身后,却也暗暗叹了一声:这么一家家地教人怎么布景、化妆也太麻烦了!等他考上进士,就出一套《戏台布景教程》《灯光设计教程》《戏剧化妆》《杂剧精品案例》……   正好这些日子为给太子出卷子,他也在祭酒面前混了个脸熟。将来他要真写出这套舞台布置教材,说不定还能请祭酒写个序,提提身份呢。   他把戏台交待给计掌柜和崔启他们盯着,他自己则进了二老堂上看宴会的布置。如今天在春天里,风稍嫌冷硬,他便叫人包着厅堂外搭起了一片纸廊,中间突出一间纸阁,门开在两侧,又保暖又防风,不用担心老太爷在宴上受风。   厅上已搭了五张八仙桌,宴席的菜单就写里头茶水间的牌子上,用的是十二碟六簋六点心的正宴规格:除了京里常吃的羊肉、套肠、鸡、鹅肉,还添了方伙计他们从福建带来的干参、鱼翅这样的精贵南货;酒是谢家搬来的蒸酿高粱酒,比寻常米麦酿的烧酒更浓香甜郁。   男客这边人少,中午几乎纯是自家人吃。崔燮亲自服侍老太爷用饭,就叫管事、掌柜们也在下头开了一桌。   女客那边人倒还多些,足足凑了三桌,用的是果酒。宋先生帮着老夫人招待邻居家的夫人,云姐自己招呼小姐妹们,请了两个女先儿说书,清唱几套祝寿的套曲儿。   虽然客人少些,倒也是热热闹闹的,弄得像个过寿的样子的。   到得下午,戏班便排唱起来了,丝管声隔着纸阁和紧闭的窗户影影绰绰传进厅堂,倒显出一股缠绵袅婷的别样清音。   这是崔家一年多不曾有过的热闹,到国子监生放学过来,还应会更热闹。崔燮看着庭前不甚高大的简陋戏台,微微一笑,走到门口等着迎候客人。   丝竹钟鼓声从院内传出,他穿着一身大红的新衣站在门口,眉眼间笑意盈盈,简直像等着迎接新娘子的。   可惜这寿宴上不会有新娘子来,最早来的竟是张斋长一家,全家乘着大车来的。崔燮引着他们到后院下了车,到正堂见老太爷和老夫人。他家一女二男偎在父母膝下,也都乖乖地行礼,规矩周全,和上回见面时一样讨人喜欢。   他这回早早备下了给张家儿女的礼物,每人送了一个荷包,里面有打成花生、莲蓬样的小银锞子,正是给小辈的东西。张夫人这回倒没戴帷帽,露出一张温雅的脸庞,笑着叫三个孩子叫世叔,谢过他赐礼。   张小姐生得秀气,倒随她多些,人也端正有礼,客客气气地朝他一福身;两个男孩倒有些调皮,笑嘻嘻地说:“姐姐跟云姐姐好得像亲姐妹一样,我们也该是弟弟,怎么就成了侄儿?”   张斋长似乎想管管他们,伸出手来又舍不得揍,苦笑着说:“这两个孩子都叫他们的娘惯坏了,回头非得狠管他们不可!”   看张斋长教训孩子时脸上连点儿颜色都不舍得挂,真不好说是这孩子叫谁惯坏的。   崔燮叫妹妹带张夫人母女到后院,把张斋长父子让到堂前,命人上了泡茶给他,又叫做奶茶和点心给两个孩子。因怕他们待着无聊,还叫人拿了彩图版的三国和换装套卡来给他们玩。   两个孩子顿时不无聊了,凑在一起翻着书页儿看关羽、张飞、诸葛亮……倒是坐得老老实实的。张斋长啧啧作声,骂儿子:“哪有到别人家做客,自己拿着书看的?快过来服侍你们爹跟世叔说话!”   他这么说,算是真放下暗藏的一点把崔燮招作女婿的心思了,只当是个能登堂拜母的朋友相待。   崔燮按住他,跟两个孩子说:“你们尽管玩就是了,别拘束着,看书累着就去院子里转转。”   张斋长摇着头说:“和衷你真个是不曾成过亲,哪儿能这么放纵孩子?这俩小子跟活猴子似的,紧管着还管不过来呢。”随口说了几句育儿经,又便打趣地问:“你是怕我们这群人不来怎么着,当主人的不在家布置,竟急的要到门口儿抓人了?”   崔燮笑道:“早上来拜寿的乡邻都走了,只等着斋长这样的贵客莅临,等得我心急如焚,可不得出门站站。好在张兄不是外人,不用我在这儿陪伴服侍,你若无聊就到院里听戏,我再出去候候别的尊客们?”   张斋长笑道:“什么尊客,不过是咱们天天见面的同学罢了!我也不是什么客,用不着你陪着,看你这么坐不住,倒是我陪你在外面候候?”   同学当然不是尊客,他在门口儿候着要等的也不是同学,而是那个谁啊……   他笑了笑,起身说:“哪儿有叫客人帮着待客的。张兄且安坐,我叫崔启先陪陪你,待同窗们都来了再回来。”   张斋长还欲留留他,正巧刚要说话,外头就来报有客上门。崔燮亲自出了二门相迎,结果迎来的仍不是自己要等的人,而是诚心堂的几位同窗,以甯斋长为首,几人坐着一辆大车过来的。   崔燮打点起精神接待他们,叫福寿班的人即刻开戏。   场上声音起、灯光照,画着浓妆的鲁肃出场念白,几台鼓风机照着他的袖子吹,吹得他大袖飘飘,真似魏晋风度。台下几个监生顿时一阵喝彩,笑着说:“每回在和衷家看戏都与别人家不同,真似仙家戏苑。”   “不错,每看着和衷在学里抄笔记、作功课的模样,都以为他是个不通庶务的书呆子,谁知道他家里样样都比外头新鲜!”   “岂止戏新鲜,他家这个奶茶也比外人家做得好。我从外头摊子上也喝过,说是正宗的五美大选用的奶茶,喝着就淡薄许多,没有这个香味。”   “回头得叫和衷……和衷呢?”   几位同窗回头满场寻找,却都找不见崔燮的身影。张斋长站起身来劝道:“他家里人手少,自去门口迎客了。咱们这些人难道还要他招待吗?都安安生生地听戏罢!”   老太爷老夫人也在廊下纸阁里听戏,听到书生们夸赞自家孙儿,都颇觉与有荣焉。见这群人要找他,便叫崔梁栋来,吩咐道:“你去替燮哥在外头迎客,叫他也坐坐,跟监生们听听戏——好热闹的关王爷戏,咱们有不少年没听着哩!”   崔燮站在门外连接了几趟人,几乎把自己洒过帖子的都接着了,却总没有自己亟盼着的那身影。崔梁栋过来接他时他还不想走,可天色渐晚,他得主持开宴,不能耽搁了同窗们晚上回去住宿,也不得不走了。   他白天的激情和喜气都化成了担心,皱着眉头想着:该不会锦衣卫又安排什么临时工作了吧?还是宫里出了事?   谢瑛既然答应他要来,就不可能这时候放他鸽子啊。   他进去命人开了宴,托着酒钟四处敬酒,代祖父招呼同窗,不时询问祖母那边少什么,又叫和哥陪着张家的两个孩子在小桌上自己吃喝。   虽然是这么喜气的宴席,来的人贺寿之外都明里暗里地恭喜他得入皇上和太子的眼,前程可期,他却依然没什么实质的喜意,一颗心都拴在了门外——   就在他不知第多少回南边瞟时,门外终于有人进来,却是他那小厮小松烟,白着个脸,拖着腿晃悠悠地进来,拱手低声禀报说:“公子,锦、锦衣卫……谢大人,就、就是上回抄咱们……”   崔燮惊喜地“啊”了一声,在他头上轻敲了一记,低声教训道:“别胡说,那是当年在通州救过我一命的恩人!”   几位坐得近的同窗凑上来问道:“怎么了,怎地如此慌张?”   崔燮的笑容终于从脸上沁入心底,满面泛着华光,说道:“不要紧,是有客人来了。我出去迎一迎,看看是不是我那恩人谢千户。”   他几乎是拎着小松烟往外走,同窗们看他脚步匆匆,打趣道:“和衷家真是高朋满座,这一下午就等着大人们了吧?怪道你当主人的总在门口儿守着。”   崔燮推开房门,笑着说:“哪有的事,各位兄长不是我亲自接进来的?大人们倒都是门子接的,可见我这个主人还向你们……”   正说着,门外就听到一片不甚整齐的脚步声,几个穿着丝质长袍的人同进了院子。左手稍靠前一步的是个穿着雪白直身,头戴三山帽,满面笑容,眉眼温润俊秀的青年,进院位朝他点了点头:“崔监生,谢某应邀而来为令祖贺寿,不想路上遇到李学士和杨舍人,晚了一步。”   这就是崔燮说的恩人谢千户?   好俊秀的容仪,原只以为锦衣卫都阴禁诡诈,不是什么好人,不想还有这样的人?   满屋的监生都站起身来,看着他,又看着他身边的两个人——   一个都不认得。   只能看出他们穿的是道袍,头戴方巾,都是神仪清肃的文人。一个是从五品或六品的学士,一个是从七品舍人,都是侍奉在天子身边的、极清贵的文官,却不知为何跟着这个锦衣卫同来。   是单纯的同路,还是他们跟这个锦衣卫也有交情?   这位谢千户究竟是何等人物?   众人一时叫这三人联袂而来的模样惊住,忘了行礼。倒是崔燮先从期盼成真的欢喜中醒过神,看见了他身边的两人——他只认得其中一个,就是未来阁老李东阳大佬。   他快步走出厅堂,先向三人逐一施礼,谢道:“学生不曾远迎,有失礼数,却不知李学士与杨大人怎会下临寒舍?”   谢瑛解释道:“我来时路上遇着李学士和杨舍人,他们碰上些小事,我顺手帮他们处置了,为此耽搁了些时间。办完事后我本欲自己过来的,却不想李学士和杨舍人听闻我要来给令祖贺寿,也要过来。”   李东阳问道:“怎么?和衷敢是只欢迎谢千户,不愿见我们?”   崔燮自然连声否认,忙招呼两人入座,目光悄悄地落到了谢瑛脸上。   他是怎么救的人,短短一下午就跟李大佬和他的小伙伴建立这么深厚的革命友谊了?   谢瑛淡淡地瞥了他一眼,神情莫测。 第142章   崔家这时候举座监生……和他们儿子, 可谓人才济济、清气满堂。李学士与杨舍人见得这一屋子学生, 也觉着神清气爽,到上首给崔老太爷道了声贺, 出来便十分亲切地接见了这群国学生, 勉励他们读书上进, 来日好报效天子。   崔燮听李大人自己介绍了才知道,这位杨舍人名叫杨一清, 和他一同在黎淳黎大人门下读过书, 如今官居至书舍人,一直在内阁行走, 是皇帝身边得用之人。   今天下午李学士带着师弟出门喝酒, 遇上了几个用假银骗换酒馆主人真银的骗子, 叫杨舍人眼尖看见了,当众揭破。却不想那些人背后还有同伙,叫他们喊破之后恼羞成怒,叫了一群人来追打他们。两人几乎遇险, 幸被路过的谢千户救了, 后听说他要来崔家庆寿, 顺便就跟着过来了。   杨一清这个名字,崔燮听着也耳熟。   凡是能叫他耳熟的,必定是上了史书的大佬。不管他们家够得上够不上,人家既到了,就尽力都招待好了吧!   他叫人在主桌加了两个位子,自己挪到陪客处, 跟两位大人说:“学生家里本是备了戏乐班子,适才唱过两折,我等才进屋里吃的寿宴。两位大人在此,若有酒无戏,也显得酒味单薄,学生便叫唱戏的人进来清唱一曲吧。”   下午正暖和时能在外头坐着听戏,现在天已渐黑了,春风里仍带着寒气,不然趁着夜色到院里听听美人戏才好。   杨一清洒然笑了笑:“不必麻烦,有戏无戏都不要紧,师兄与我有酒就好。”   杨大人眉清目秀,还没留起胡子,宛然是个美青年,不过眼角早早挤出了细纹,嘴角也有些,应当是个爱笑的人。   崔燮也不禁随他笑了笑:“酒自然有,是谢大人家里酿的好酒,去年送了我几坛,一直藏到今日,正好招待两位大人。”回头吩咐一旁低眉顺眼、小心做人的小松烟:“去你启哥院子里,叫薛老板他们来唱个套曲儿佐酒。”   这小厅里人多地少,唱戏是唱不成了,只能唱祝寿的曲子。   小松烟撩起大脚片子就跑,活似跑慢些就要被锦衣卫抄家拿问似的。崔燮提起酒壶给桌上几人倒满了,又走到祖父身边,喂他喝了热热的杏仕酪,夹了几筷软烂的蒸鱼,剔去鱼刺放到他碗里,叫服侍的小丫鬟和着饭喂他吃。   李东阳顾不得吃饭,先喝了一口酒,闭着眼缓过酒劲儿,满意地赞道:“这般好酒,我在别人家还没喝过。这是怎么酿出来的?”   杨一清也说:“甜净醇厚,不比南方大曲的绵软清甜,却又有一种纯澈清冽的好处。前些日子在宫里听人说起谢大人酿的好酒,不想今日有缘,倒在这里喝着了。”   只是那酒谢家送出来的有限,不过是给些上官故旧,怎么就舍得给一个监生了?   谢瑛怕他胡猜乱猜的反猜着真相,便径直说道:“这酒方子是我在通州救下崔监生时,他知恩图报,写下来送我的。酿出来的酒不给别人,也得给他这个主人先尝尝。”   杨一清点了点头:“谢大人真擅救人。我们和崔监生都是经你救过一回的,今日能坐在一桌上喝酒,也是种缘份。”   谢瑛也眯着眼笑道:“两位何须言谢。查处那等聚众行骗、欺凌百姓的恶少,原也是我们锦衣卫职份内的事务。本官捉着他们时,听的言行,背后仿佛还有同党凶徒,恐怕顺天府的人手不足扫荡群凶。明日我便上疏,请旨清查城内这些恶徒。”   合该如此!若锦衣卫都能有这样的觉悟,哪里还有这百年来的斑斑劣迹、彰彰恶名?   李东阳与杨一清轻轻点头,叹道:“此诚善政,只愿谢大人行事时多多约束下属,勿伤百姓生计。”   谢瑛含笑应允了,又劝他们以后出门多少带几个仆人,遇上事纵打不过,至少还能有人去报官。两位大佬叹道:“我们也常在外头走动喝酒,一向不曾出事。哪儿想得到那些恶少凶横致此,敢围殴朝廷命官的。”   几人一边喝酒一边感叹时事,崔燮怕祖父听着恶事紧张,又怕他坐久不适,便向众人告罪,先推他回内室休息。   他搬动崔老太爷就像搬孩子一样容易,把人抱上床,又摇起半张床让他倚着,叫丫鬟们在旁端茶递水。   不一时他回去了,却见三位大人已经聊完了时事,李大佬端着酒杯考校监生们;杨舍人跟谢千户聊着当今流行的骗术;学子们在下头低声背着诗词文章……   连几个随父母来的孩子都不敢高声,板得一脸正经,心里不知多拘束难受呢。   崔燮连忙叫人开门窗、撤纸廊,又吩咐去催戏班子上来,好让大家有个事可分心,同窗们也能松松心。   监生们宁可不看戏,也不想叫学士这么考校下去了。李学士的才学要赶上李太白了,越喝越高,考得越难,叫他们心惊胆颤,仿佛回到了每天早晨抽背文章的时刻。   更惨的是他不是抽查,而是挨个儿查,考的还都是不在纲的。   众人纷纷借口天色将晚,再不回去怕赶上宵禁、怕学正监查,坚定地跟崔燮道别。李大佬还没考够,看着外头的天光说:“不用担心宵禁,晚上拿我的帖子,叫崔家派车夫送你们回去。”   杨一清笑道:“师兄,咱们身上连个牙牌都没带来,自己回家还得靠谢大人的面子,就别为难那些监生了。”   众生连声附和着,借口还有书没温,妻小不方便待得太晚,急着转身朝外走。   不等他们出门,院里就响起了一片人声,有琴管撞击出的轻响,间杂一两声清越的击铜声。   那声音越响越近,到门外忽然停下,像有什么东西重重落到地下,而后就是呼哧呼哧的重重风声,从门缝里吹进香雾白烟,把众生堵在了门里。   那扇门忽地无声无息地从外头打开,一片金光明晃晃地照进来,隔门站着个戴花冠、穿袄裙的纤瘦女子,叫背后照来的黄光打得正面都是阴影,看不清眉眼。不知哪儿吹来的怪风,专吹得那女子裙摆飘飘,香风雾气一拥而入……   他差点直接叫人出去,关上门重进一回。不料挤在门口的学子竟喝起彩来:“不愧是名动京城的福寿班,这小旦宛然是个许飞琼下凡哩!”   就这打光,这阴风……他们竟没吓着?   崔燮下意识看向两位大佬——李东阳举着酒边喝边叹,没怎么看那唱的;杨一清倒是正隔着人群看那小旦,脸上却也是一派欣赏之色:“匆促之间,竟也能布置出几分神仙气,不愧是唱过五美戏的福寿班。”   大家都觉着是仙气,那或许是他审美太超前了?崔燮挠了挠下巴,索性不再问这个,又劝同窗们留下听一支曲儿再走。   那些监生们宁可不听也不想再受考了,饱含遗憾,却也非常坚定的拒绝了。   崔燮挽留不住,只得跟两位大佬致歉,先出去安排车马送同窗和女眷们,还叫人拿了几套新的《四书》分送其子。因就只张斋长带了女儿来,崔燮着女子不用科考,可以看些闲书,就大手笔地送了一套前朝三杨阁老的台阁体诗文集给她。   那几个孩子来跟他道谢时,眼中都含着深情的泪水,不知是喜是悲。   把同窗们送出大门,还得回去陪两位不怕犯宵禁的大人呢。   他匆匆往主院走,才到院门外,忽见一个小厮小六哥引着谢瑛朝外走来,不由得停了步子,朝他一拱手:“谢大人有什么事吩咐我办吧,这小厮年纪小,不管事。”   谢瑛客客气气地笑着说:“两位大人正在里头吃酒听戏,我是出来解手的,不想在这里遇见了主人家。”   “我既是主人家,当替大人领路。”崔燮走上来,朝小厮打了个眼色,那小厮感激地看他一眼,回堂上服侍去了。   他把家人都打发下去,看看左右无人,便拉着谢瑛到僻净处,拉着他的手就往袖子里摸,急急地问道:“你没受伤吧——”   谢瑛心头一暖,拉着衣裳给他看:“我这是出门前换的衣裳,干干净净,连个浮土都没染上,哪里就受伤了?那些人虽多,却都是些市井恶少,打不过我这成日价操训的正经武官的。”   崔燮绕着他转了几圈,在他胸前、腰腹都摸了摸,摸得他实在受不住,抓着崔燮的手按在怀里,才治得他安静了。   崔燮看他身上确实干净平整,白衣裳藏不住血迹,衣料底下也没有缠得厚厚的绷带,这才略觉松心,安安静静地靠在他怀里,再度开口问道:   “你怎么会带李学士来——”   “李学士怎会想要来你家——”   两人的声音撞在一起,目光也撞在一起,都显出几分迷惘。谢瑛率先解释道:“我抓了那些围攻李、杨二位大人的凶徒,叫那条街上的乡约、里正跟着送人去顺天府,又跟府尹刘大人略说了几句话。本拟就该和他们分开了,是他们听说我要来你家做客,特地跟我来的。”   难道是他们叫凶徒吓着了,看谢瑛特别有安全感,非跟着他走不可?   谢瑛摇了摇头:“他们像是听了你的名字才来的,所以我才想问问你:你跟李学士在宫里见过那一回,难道特别投了他的缘法?”   崔燮真心有点懵。   他一个监生跟从五品侍讲学士,谈不到什么投缘吧?   总然他混进宫给太子讲过《诗》,那也就等于是个优秀大学生,被选出来到人民大会堂给领导献花,叫领导当众表扬几句,这事过去也就该过去了。李东阳就是认得他,给过他画和帖子,那不也就是中央领导关怀普通学生,送点儿慰问品吗?   他一个普通学生,收着这些东西也就是给领导写个感谢信就够了——要套交情也得等到他考上进士,入朝之后啊!   他实在想不通,便把这些事告诉了谢瑛。谢瑛琢磨一阵,忽然笑了笑:“李学士给你下了帖子后,你只写了信回他,不曾亲自登门?”   崔燮纳闷地说:“我这身份哪儿能随便进学士的门,不都是望门投帖吗。再说他给我的东西不也是打赌的添头,都是他们官人们的玩笑,我不过是那个被人考较的,我也得有自知之名啊。”   谢瑛笑道:“怕是你自知错了地方,李大人要的则是你不自知。”他拖着崔燮便往厅上走,崔燮连忙拉着他的衣摆叫道:“你还没解手……”   解什么手,不过是出来见他找的借口罢了。   他拍了拍崔燮,劝道:“你这样一个学生,皇爷和太子都想着你,什么学士看上你也不意外。待会儿你待客殷勤着些,李大人是个真有学问的,什么‘茶陵派’的宗主,杨舍人也是御前得用的人,得了他们的关照自有你的好处。”   俩人都穿的大袖飘飘的书生服色,并肩而行时,衣袖不时缠在一起,也看不出下面的手是拉着的还是分着的,就这么光明正大地进了院子。   此时厅堂里正唱着“则愿的寿比南山堆翠锦,福如东海水波涛”。两人推门进去,那小旦恰好唱完了一支《采茶歌》,朝他们福了福,又唱《粉蝶儿》,两位大佬在座上听着曲儿自斟自饮,喝得脸色微红,神色甚是逍遥适意。   见着崔燮进去,李东阳便朝他招了招手:“素日你忙着读书科考,见不着你也罢了,怎么到了你家,还老见着不你这主人似的?”   崔燮刚听谢瑛分析了李大佬有意提携他,从这话里便听出了点儿埋怨,试探着答道:“学生不过是一监生,才学有限,得天子恩召一回已是平生之幸,岂堪频频入宫?”   李东阳托着杯子问他:“你自是不能频频入宫,可我学士府的门槛却不甚高,怎地等了这些天也不见你去拜访?”   还真叫谢兄说中了?   崔燮露出几分意外,杨一清在旁笑道:“师兄有些醉意了,说话直率,你别在意。他在宫里考较过你的经术,回去跟我与刘师兄都说过你聪明灵透,又是个沉得下心做学问的人,有心指点你读书哩。”   李东阳眯着眼说:“也不够灵透,若是真灵醒人,接着我的帖子就该上门了,哪有让我等到今日的?”   说着又似有些后悔,拍着杨一清的手背说:“师弟与他说这些干什么,我只是一时怜才,夸他几句,又不是一定缺弟子了。” 第143章   大明朝未来的国务院总理来到你家, 跟你说:“小崔啊, 我还缺一个弟子,你来跟着我吧。”   这种时候, 是答应啊, 还是答应啊, 还是答应啊?   为了祖国、为了人民,为了后世的历史学家多吃几碗饭, 崔燮毅然上前, 接过了这千钧的担子!   他朝李东阳和杨一清拱了拱手,满面惭愧地说:“之前未曾想到大人对学生有如此期许, 一直不敢登门, 是学生之过。既蒙大人如此抬爱, 明日学生便往门上拜访,还请大人不弃。”   杨一清在旁打趣道:“师兄反正不缺学生,我在阁里正没什么可做的,闲来带个弟子也不错, 倒比这样到处吃酒强。”   李东阳哼了一声, 斜眼看了看师弟:“你平日在宫里打转, 哪得工夫出来教导他?还是跟着我方便,翰院散值早,如今又没个实录要修,我有的是闲工夫调教弟子。”   说着又灌了一钟酒下去,看着崔家的青花瓷酒壶,颇有点儿想叫崔燮把六礼都换成好酒送过去的念头。   崔燮眼力还好, 立刻过去给他续上酒,看看杨一清杯里的酒也不多了,也给添了满满一钟,自己举杯连敬了他们几杯。回头又吩咐人拿新胡椒面和天目笋干,做几碗酸辣汤来给大家醒酒。   能拜着李东阳这样的老师,别说胡椒了,要是他们家有燕窝,这汤里都敢搁燕窝!   不一时厨房送汤上来,两位大人喝着香辣微酸的汤,吃下去便出了一身大汗,顿觉醉意稍减,还能再吃个十几钟。   崔燮怕他们喝得太多,伤着肝,就叫人去把谢瑛头一回送的酒找出来。那酒只蒸馏了一道,存了一两年,口感也醇厚柔和了,对这两位大人的肝肾还能好些。   李东阳喝了一口便道“淡”,杨一清又没要当崔燮的老师,就比他有蹭酒的自觉,伸颈过去劝他:“这酒已经难得了,谢千户家的酒还能跟市卖的黄酒一样要多少有多少吗?人家还给咱们上了胡椒汤,菜里有鸡有鹅,正经谢师宴不过如此,你还要吃什么?”   谢瑛笑了笑:“这都是自酿的酒,也称不上贵重,只是崔监生年少,不能吃酒,我当初才没肯多送他。早知他有这样的师长来家里吃酒,我去年就多送些来了。”   崔燮趁势举杯劝道:“谢兄不说,我倒忘了。一向不曾请你到家里来,还没答谢过谢兄赠的美酒,我先干为敬,谢兄请随意。”   他双手托着瓷杯,低低地在谢瑛杯上击了一下,两满盅的酒微微洒出来,顺着杯沿落到桌面上,融成小小一滩。   谢瑛痛快地喝尽酒,反过杯底来,笑道:“我也还没恭喜崔监生得了良师,你且坐,这回轮到我敬你了。”   崔燮还是替他斟了酒,两人又碰了碰杯,对饮了一盅。两人动作上虽极动克制,每个眼神、每次碰杯中,却都含着涌动的暗潮,不待喝酒就叫人觉着醺醺然、陶陶然。   两位大佬开怀吃酒,李东阳酒意浓时又要作诗,一叠声索要纸笔,杨一清忙着管他,竟没注意到旁边那两个人之间的气氛过于暧昧了。   不过叫他们这一打岔,什么气氛也冲散了。   崔燮叫人拿了笔墨来,研了一池墨汁,由着他满墙题诗。杨一清也拉不住他,再看崔燮又是一副“愿为东阳门下走狗”的态度,连房子也不要了,便摇着头说:“这真是诗痴遇上了诗迷,这厅堂不是你家老大人用的,叫他们见着这一墙墨迹,难道不嫌污了墙面?”   崔燮腼腆地笑了笑:“大人不心担心,这墙上都糊着纸的。李学士今日挥洒尽兴了,我就叫人把纸铲下来,搁到自己屋里去。”   回头裱好了,也叫家里弟妹、两位先生都看看这文坛宗主的亲笔。可惜陆举人上个月回乡探亲兼扶贫去了,不然当面见着李东阳、杨一清这样的文学宗主、著名神童,不知得多高兴呢。   李东阳往墙上题了两首竹枝词,又喝了半壶酒,终于醉意难当,瘫倒在椅子上。杨一清没比他的酒量强多少,但因喝得略节制,年纪也轻,还能坐直了腰,跟崔燮道别,要把这位师兄带回去。   崔燮看他也不像能扶起李东阳的样儿,便叫人把车和谢瑛的马拉到主院里,又要去里屋借祖父的轮椅送人。   谢瑛从后面拉住他,捏了捏他的手说:“何须如此麻烦,就在你家里,没几步路,我送李学士出去便是了。”   说着便走过去,将李东阳的胳膊搭到自己肩上,轻轻松松半托半提着人到庭中,抬手扔进了车里。崔燮也搀着杨一清上车,安顿好了两人,吩咐车夫路过药店时买几副解酒药给他们捎回家去。   谢瑛翻身上马,催着马站到他身边,在他脑后轻轻一拂,低声安慰道:“我亲自送两位大人回去,不至于出事的。”   杨一清这时候也从车里爬起来,撩着帘子与他说:“不用叫人折腾了,我们都是常喝酒的人,自有分寸,不至于就中了酒毒。”说是这么说,他也是一脸熨帖的神色,甚至也生了几分收弟子的兴致。   他师兄家中尚有儿女,还愿意收徒呢,他却是孤身一人,更该有个弟子伴在身边。哪怕不像崔燮这么体贴,只要是个年纪小的、好学知上进的孩子……   崔燮亲自提着灯笼从院里送到院外,眼看着那匹马同车消失在巷口,才转身回去,看着家人收拾东西。   转天他去上学时,昨晚到过他家的人都上前来慰问,说他跟李东阳相处这一晚上,肯定不知叫问了多少题目,吃了多少苦。那些昨晚没在的不知深浅,还颇羡慕他,问他能单独受了李学士、杨舍人这样的才子指点,感觉如何。   连同教他们日常课的谢、刘、王几位助教见面时都问他:“听说昨日李学士、杨舍人到你家了?都与你讲什么了?他们二人都素有才名,诗词文章绝好,你能得其一二就受用不足了,可别浪费了这番机会。”   崔燮低调地说:“学生明白。李学士已许学生到家里读书了,学生定会尽心向学,不负先生们教导。”   谢助教说:“若能得学士教导,倒比跟着我强了。你将来要请假只管说,不必顾我的面子——别说你,我都想跟着李学士读读书,学学作诗。”   刘助教笑着说:“谢兄就别想这个了,你看咱们这崔监生是个神童,人家李学士和杨舍人也是神童出身,自然惺惺相惜,你我这天资平平,读到三四十才中了进士的,如何入得翰林的眼。”   真有那资质,当初就考进翰林院了。   几人自嘲了一番,又拍着崔燮的肩说:“谢学士就是给太子出题的人之一,你有机会就求他多出些题给你做,回头都练熟了,考试时答得好看,就愈发落在在万岁与太子眼中了。”   是啊,还有考试呢。这考试题目还是他最先搞出来的呢。崔燮眼中也差点含上热泪,深深点头:“多谢教官提点,我回头便寻机会向李大人请托此事。”   晚上散学后,他就叫人备了帖子,装了两坛烧酒、四色点心,自家印的清果清供书笺,到李东阳门上拜访。   李家的门房上回收了他家的帖子,没直接叫他进门,已是让老爷说过几句,这回连帖子都不用看了,只见着他的脸便说:“崔监生来了?老爷已有吩咐,请往里面请。”   李家也跟刘家一样,是军户出身,属金吾左卫籍,世居京师。但李东阳的父亲并未从军,而是以教书为业,为人性情严正。李大佬这时候还在清水衙门翰林院里干着活,一年就那么点儿薪俸,冰敬、炭敬又不多,家里并不富裕。   崔燮到他家门上便看出来,这家里的东西处处透着陈旧,但又收拾得干干净净,下人举动也严整——比他们家强多了。   李东阳此时正在家里盯着自己的两个儿子读书,听闻人报崔燮来了,才放下手里的四书,叫孩子们自己背诵,负手走到书房边上说:“叫他在厅里坐坐,我忙过这边的事就过去。”   长随在旁问道:“崔监生送了一坛酒、几样点心表礼来,大人可是收下,还是叫他拎回去?”   他的长子兆先便问:“这监生也是个诗酒风流的才子么?怎么才是个监生?”   李东阳看着他眼中流动的狡黠光彩,越发觉得可爱,笑着说:“今年是监生,明年也就不是监生了。他可是得了小三元案首才进的国子监,你若也考个案首回来,你爹我就心满意足了。”   他叫两个儿子念书,自去见了崔燮,拿着他递上的礼单,略带不满地问:“你怎地带了这些礼来,这岂是正经该带的东西!”   六礼呢?束脩呢?不带肉干,便带鲜肉来也行啊,带这些没用的东西是能祭先师呀是能给他这个老师呀?   崔燮微微一笑:“学士有心要教导学生,自是学生的运气,岂敢推辞?只是今日天色已晚,若匆匆带着六礼来,甫一上门便要拜师,礼节也过于简薄了。学生今日先来谢之前叫学士空等的罪,改日国学休沐,学生再备着大礼过来,才是正经拜师的样子。”   李东阳笑道:“小小年纪,忒多讲究,这古板脾气都是谁教出来的?你不问问我要教你什么,就这样拜师了?”   崔燮道:“先生学究天人,但讲一部《四书》也能发前人未有之意。我能从先生读书,无论学什么,都心满意足。但我之前随家中西席陆举人学诗,若是先生要教我作诗,还请容我先写封信告知陆先生,也使他为我高兴高兴。”   家中请的西席馆师并不算正经师父,不耽搁跟他学习。但崔燮连个请来的馆师都能这么尊重,将来到了自己门下,更不必担心他忤逆不孝了。   李东阳只当他已经是自己的弟子,含笑看着他说:“你去写吧。虽然我本心是打算教你些经术义理之学,可我李某人的弟子若不会写诗,恐怕也要叫天下人嘲笑。”   他把自己作的几本诗集送给崔燮,又拿了几套卷子,殷殷叮嘱:“这些原是预备着奉予太子的,不过题目有些偏、难,黎学士那里不容通过,我只好拿回来了。你自将去做一做,来日拜师时也带来交给我。”   崔燮来时带着一匣礼,回时带着一匣书和卷纸,份量却比银子买来的薄礼可重多了。   他回去认认真真地做了题、看了诗,认认真真地叫人备下六礼,准备拜师。这个月中自是不能再去谢家见面了,他回来便写了一封短信给谢瑛,具言要去李家拜师的事,叫崔启去给谢府送一趟信。   直等到两天后,他才从谢府等来一封信,信上字迹纵横,却是反过来向他致歉的,说是这些日子揽了公务上身,真正查起来颇有些费事,恐怕要有一阵子不能约着见面了。   崔燮立刻想到了他在寿宴上说的,要扫除京师恶少之事,心里微觉担心,趁着去李东阳家拜师的时候特特地问了一声。   李大佬也还记着这事,拍了拍腿说:“谢千户诚是信人,前天便上疏奏报,说‘京城内外迩来奸恶之徒日滋月盛,日则当街行凶,夜则荒淫赌博,强窃盗贼多起于此’,愿领本所锦衣卫清查此事的。万岁闻奏,谕旨中将这群人比之汉之郭解,恐其相倚为奸恶,有怙终不悛,已命他领了这差事,清查京师内外了!”   谢千户真有本事,说洗白就要把锦衣卫洗成我大天朝的城管了!   他抓住机会,先在未来首辅兼老师的耳边吹了吹风:“我看谢千户就比别人不同,锦衣卫是近侍天子之职,若都有谢千户这等急公好义的仁善之人,也就能约束上下,不出从前东西厂时的那等祸乱了……”   是啊,锦衣卫不过是天子近侍,行事好坏也得看上头的指挥是何人。   李·未来·阁老摇了摇头,叹息一声:“你老师我不过是一介文学词臣,管不得这样的大事,但愿谢千户能长保此心,有管束住锦衣卫的一天吧。”   作者有话要说: 最后一段出自宪宗实录,锦衣卫军靳喜奏 第144章   谢瑛领导的锦衣卫正在京城展开打击整治流氓恶少专项活动, 每天日操之后就在京里巡查, 不计早晚。崔燮有时从国子监下学出来,或是从李学士家回来, 就会撞到巡视的锦衣卫。   有几回甚至遇到了谢瑛。   搁在早前, 谢瑛就要装不认得他, 转身离去了。可如今他们已经当着两位学士、舍人面前攀过交情,这关系不定什么时候都能传到天子面前, 也就没必要再装不熟了。因此几回在路上相遇时, 不光崔燮要打马上去问候一声“谢大人”,谢瑛也会拱拱手, 含着浅浅的笑容, 温和地应一声“崔监生”。   当着满街的人, 也就是这样了。   谢瑛仍有点儿要避嫌的意思。反倒是他手下有几个见过崔燮的校尉,见他读书读到了天子眼里,竟还能跟锦衣卫这样亲热,都觉得他知恩念旧, 人品不错, 愿意和他多说几句话。   偶尔崔燮从李家读书到晚上, 回来赶上夜禁被查,若有相熟锦衣卫正在旁边巡视,就会过来替他开释。   崔燮跟他们道谢,那几名校尉也偶尔跟他抱怨抱怨——管理京里这些恶少都该是顺天府的事,他们该抓的人抓不着,该查的案查不好, 还得锦衣卫来收拾烂摊子。   他们成日价巡街查案,顶风冒雨,头上千户管得又严,不许随意取要百姓的东西,如今喝口水都得自己掏银子……   崔燮想着谢瑛天天在烈日风雨下巡视,简直对他们的话感同身受,体贴安慰道:“我等士民居住京师,能保得平安度日,都有大人们的功劳。我每日早晚出行,也觉着京师风气渐好,想来这辛苦也不是白费的,来日恶徒扫清了,朝廷与百姓们自然都会记你们的功劳。”   锦衣卫同志们一洗旧日官僚风气,不仅脚踏实地地干起了严打工作,工作中都不拿群众一针一线了!他们这些治下的普通百姓能不为国家和谐之风添砖加瓦,给锦衣卫提供点力所能及的服务吗?   崔燮深受感动,回家就召开了一次全家代表大会。会议上转述了李东阳学士所传达的上谕,更申明了要紧跟成化天子的政策,支持锦衣卫扫清京城魔氛的意思。   具体而言,他决定在京城里开几处茶棚,供应茶水、点心,让锦衣卫们公干路过时能歇歇脚。   老太太听说突然要铺开这么大的摊子,又干的是没做过的东西,便不大有信心,低声问他:“咱家前儿个才在庄子上修了大屋、建了窑,哪儿来这些银子开茶棚呵。”   云姐近日跟着祖母学管家,脑子里多少也有些东西,便也低声问道:“咱们家卖的胭脂水粉还更好,哥哥若要支持锦衣卫,何不直接送些治春癣、手皴的药?这也都是实用的东西,多的银子投进脂粉铺里还能赚钱,岂不比开那种小摊子强?”   和哥倒没什么意见——自打陆先生回家探亲后,他跟他二哥是一样的题海待遇,考得他见着崔燮腿就打颤,更别说还敢提什么意见了。   崔燮耐心地解释道:“开茶棚子也不一定要赔钱。搭个棚子花不了几两银,咱们也不用做得像正经茶楼那么精致,就供些平常的茶叶和热饮子,夏天弄点果子凉水……我想如今锦衣卫正四处巡城呢,若有个休息的地方,再给他们免些银子,肯定都高兴。这既是朝廷的善政,咱们帮衬着些总没坏处——父亲不是还在云南等着回京呢。”   老太太想到儿子,想的连心口都疼了,也不吝惜银子了,咳声叹气地说:“我也不敢盼着他能回京来,咱们就当结个善缘,叫锦衣卫再别来抄家拿人就好。”   反正这都是一时的事,等谢千户他们这阵子忙过去,不用成天在外头巡查,那茶棚子干不干也就在两可了。   崔燮安慰了老太太两句,便叫人去老家把刘庄头提回京来,由他亲手找中介寻地方,上县衙签红契,雇人建起茶棚。   建这棚子的本心他没告诉家里人,只告诉了刘庄头:“往后若有巡城的锦衣卫来吃茶,要什么你就上什么,不用要银子。再盯着点儿他们每天到摊上的时辰,算着他们要去时订些熟豆浆、新鲜吃食,不用怕花钱,单记一本帐上交给我就行。”   刘庄头眨了眨眼,纳闷地问道:“那咱们这帐找谁结呢?”   崔燮高深莫测地一笑:“那你不用管了,我自然有地方结。”   少主人不愿说,刘庄头便不问了,他只做。   他几个月前刚从刘家回来,见过不少旧主故亲,说了崔家无数坏话,正是责任感满满,要在满目外人的崔家保住他们老刘家大外孙子的时候。如今崔燮要交代他一件不能叫老崔家人干的事,他自然无比上心,亲自盯着租了摊位、建了结实的木棚,叫人打了长桌椅,又买了炉子、木炭、粗瓷碗壶。   这些东西统共也花不了几两银子,看摊的也不用往别处雇,就用附近的孤老、妇人帮着烧烧茶、蒸蒸糕,每日支半升米粮当工钱就够了。   茶棚里日常供些行人喝的粗茶,多少搁些好茶、糖、果脯、核桃、芝麻等物,再备着炒熟磨好的糜子面冲茶汤。吃的就叫那些提着篮子到处送吃的的觅汉、妇人来卖。他们自己蒸些米糕、面饼,仅供着锦衣卫免费喝茶块点心,费的钱其实也能从别的顾客身上赚回来。   待他把一切安排得差不多了,崔燮便给谢瑛写了信,告诉他崔家搞了茶摊的事,叫他每天巡查累了,就带人到自家摊子上歇歇脚、喝口热茶。   城中四方几条大街上,凡是挑着红底镶白边的幌子,中间绣着“清茶”两个大字的茶摊都是他开的,锦衣卫过来一律免费。   谢瑛转天便回了信,笔迹略显急促,叫他不要这样破费——没的那些小子干着皇差,拿着朝廷薪俸,还要到崔家白吃白喝的。   崔燮留送信的长随在堂上坐了坐,就在那封信背后提笔回覆:“不曾白供,已要了他们的千户抵债。”   他把信重新滴腊封好,附上几盒新制的防皴手药、面脂、口脂,叫那长随带回去。   谢瑛看着信纸背后那行字,气也不是,笑也不是。但把那十四个字多品读了几遍后,那点气他乱花银子的念头倒淡去了,只剩下一股亲热的喜悦盘绕在心底。   叫缇骑们去吃就去吃吧,费的银子反正也有他这个千户来抵。他要什么不能给他?   唯一遗憾的就是他这善举不能扬名了。   崔燮终究是朝廷命官之子,又是在读书科考的,名声要紧。单结交他一个千户也就罢了,好歹有个恩人的名头在;若还叫人知道他供着巡城的锦衣卫白吃白喝,再落个故意买好天子近侍的名声,可就不好听了。   谢瑛看了一晚上的信,转天操训结束,要带众人去巡城时,便告诉几个领队的那些茶摊的所在。只说帐他已经结过了,叫他们巡查累了可以去歇息,喝口热茶,但不许故意糟蹋东西。   众校尉和小旗们这些天巡街巡惯了,猛然听说千户大人包了茶摊,能供他们喝口热茶、歇歇脚,竟也都感动不已,都扒上来跟大人道谢。   说起那几处茶摊,又有人忆起是新开的,问他怎地早不包个摊子、店铺,偏这几家刚建起来,就想起包下那几处叫属下歇脚了。谢瑛笑着看了他们一眼,淡淡地说:“你们吃着皇粮,办着皇差,自己掏银子吃了几顿茶饭就觉着委屈了?本千户一个月也就支那么几石米,自然只能包得起新开的,便宜的摊子。   “诉委屈之前,先想想东关外那伙拐卖妇女的拐子捉到没有,城西斗殴的恶少中有两个逃走的潜藏在何处,小甜水巷里被抢的那家找着犯人没有……”   缇骑们叫他训得不能抬头。   但他也不光训人,带着人巡街时,恰遇上个挂有“清茶”字样的新摊子,便大方地叫缇骑们跟着他过去歇歇、吃些东西。茶棚里原有些客人坐着吃茶,见锦衣卫们气势汹汹地冲过来,就连坐都坐不住了,双股战战,恨不能立刻就跑。   可人腿哪儿能跑得过马腿,他们还没站直身子呢,那片红衣缇骑就已经翻身下马,拥着一名穿青碧曳撒的年轻官员进了棚。   那群锦衣卫竟没呼喝他们离去,也没像传说中那样随意拿人,而是捡了几张空桌坐下,叫人上茶水。   看茶摊的老人叫刘庄头反复培训过,记得见了锦衣卫不能怕,直着两条腿走过去,露出个似哭似笑的神情,问谢千户:“大人想要点什么,请看水牌。”   水牌是白木板上用石墨笔写的,如今倒有不少小摊、小店用这个,板子随便漆漆,笔能到居安斋白要,请先生写一回要不了几个大钱,比刻的水牌便宜。   牌子上的茶水倒还挺全,有泡茶、点茶、香汤、面儿茶……棚边还有大锅滚着的豆浆。   谢瑛看着这茶棚,只觉着虽然简单,却无一处简陋,都是极用心思的,不比那些大的茶馆儿差。   他倒不觉着饿,只点了一碗泡茶,叫手下随意点,众人看着他的脸色不错,也都放开量点了自己爱喝的泡茶、香汤,或是能顶饱的面儿茶。   那看摊的老人陪着小心都记下了,让炉边的妇人盯着紧煮,还拿了米糕和蒸的软饼来问他们要不要尝几块。   谢瑛自要了两盘,也让他各桌都上两盘。撕开一块尝了尝味道,应当都是早上新鲜做出来的,在炉子上热过,也挺喧软香甜。   就这么坐在崔燮家的棚子里,吃着他家做的点心、茶水,又不用掏钱,真有种叫他养起来了的感觉……   暂叫他养两天也不错。   等来日他当了官,自家就在衙门外弄上这么个地方,也长长久久地养着他。 第145章   锦衣卫坐在街头茶棚子里喝茶。   锦衣卫在喝茶、吃点心, 谈论破的案子、抓到的犯人, 纯然一派为国为民、朗朗青天的模样。吃东西时,对个端茶倒水的老头子居然都很和气, 也没驱赶坐在棚子里的人。   说好的缇骑一出, 四处不宁呢?说好的凶神恶煞, 勒索求财呢?这群穿丹黄色曳撒的真是传说中的缇骑,不是什么人冒充的?   坐在棚中吃茶的客人心里纠结不已。   实在受不住和锦衣卫同坐气氛的, 就扔下钱悄悄地摸出棚子外——看着外头朗然天光, 竟有种逃出生天的喜悦。然而欢喜之余,发现那些锦衣卫都只顾着吃喝、说话, 连个眼角余光都没洒给他们, 也有点异样的失落。   而那些胆子大的文人, 则仍凭着胸中一股浩然之气,稳稳地坐在棚里,就要看看那些锦衣卫能对他们做什么。   哪怕待会儿还要去回家、上学、与朋友交游聚会……也不管了!回去跟人说起他们曾为了保护平民与锦衣卫对抗,下过诏狱, 这可是一辈子的荣光!   他们极缓慢地吃着剩下的一点东西, 棚外也有人悄悄地看着, 棚里的锦衣卫仍是恍若不觉。他们平常散值后都爱换穿新样式的收腰衣裳,越发显得身材好,人更俊秀,到哪儿都有人围观,早已被看惯了。   为了腰腹平坦,好穿俏气的新衣裳, 他们平常也不敢吃太多,喝够了茶就站起来,簇拥着谢千户往外走。   路过那些宽袍大袖,拿筷尖挑着芝麻磨蹭时间、一身正气地盯着他们,等他们寻衅锁拿的书生时,还要嘲笑两声:“一碗茶吃这么久,独占着桌子,挤得别人都不能进来。”   “吃得这么少,腰还这么粗,可怜哩。”   “穿得也村气,不知哪个外乡来的。如今京里的读书人除了见教官时,谁还肯穿这样的肥大袍子?”   几个书生叫他们笑得七窍生烟,恨不能扑上去打一顿架,哪怕被抓进诏狱——不,是该说最好能被抓进诏狱。一名义勇的书生涨红着脸,忿忿然骂道:“粗鄙武夫……”   谢瑛回头横了他一眼,朝手下招了招手:“外头多少好百姓等着咱们扫荡群凶,皇爷与指挥使、都佥事大人们也等着咱们报功呢。莫和这等村书生说话,低了身份。”   那群鲜衣怒马的缇骑头也不回,哗啦啦地开走了,剩下棚子里孤零零几名义士,棚子外一群围观的人,面面相觑。   看摊人也不管他们干什么,自按着刘庄头交待的,把他们吃剩的汤水折进竹筒里,糕饼用竹浅子盛着,散给来讨饭的乞儿。不一时连讨饭的都散了,老人擦净了锦衣卫用过的桌子,看着书生们桌上干干净净的茶碗,上去问他们要不要续茶。   那几个书生五脊六兽地站在桌旁,叫那老人问了一声才回过神来,看着几张空空的干净桌面叫道:“那群锦衣卫吃了茶饭竟不付帐!老丈你受委屈了。我等虽是文弱书生,力不能与鹰犬相争,却也有些仁善之心,不能叫你这老弱妇孺赔本。这几块碎银不多,你且收了贴补生活吧。”   看热闹的人摇头叹息:“才说这些巡城的锦衣卫不扰人、不进店吃喝索要了,却不想也还是那样。”   老人叫人逼在当中,喉咙里咕咕囔囔地哼了几声,众人都听不清楚。人群挤得越来越近,嗡嗡地追问着,他喉咙挤得越发地窄,声音憋在肺里,憋到极限处忽然爆发出来:“东家不让要钱!东家说了,这摊上的东西已收了定钱的,锦衣卫来不许要钱!”   喊声传出几丈,围观的一团街坊、客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不敢要和不能要,这可就是两回事了。那些原本义愤填膺的人仿佛叫泼了一头冷水,尴尬地说不出话来。人群外低低的议论声也转了风向——   人家锦衣卫包个茶摊子喝茶,又不扰民又不生事的,顶多就嘲嘲别人肚子大、穿得村气……如今京里的确时兴穿衣裳,直身又不是没有瘦的,这书生自己穿的肥大,又有什么可不高兴的?   看来锦衣卫的风气真是要变了。   围观群众中又有人议论起了前两天看见锦衣卫从行院人家家里解出两个采花贼、在刘家胡同抓了偷某侍郎夫人肚兜的飞天大盗……的故事。   一群人进了茶馆,坐在锦衣卫刚坐过的椅子上讲了起来。说得活灵活现,把刚才对锦衣卫欺凌百姓的愤恨抹得干干净净,俨然把这些锦衣卫当成传奇小说、话本里的侠客吹捧了起来。   唯独那个叫人嘲笑肥胖的书生沉着脸往椅子上一坐,吩咐老丈:“再上一碗泡茶,不要芝麻、胡桃、盐、桔饼……就要清茶!”   茶久服能轻身,等他瘦了,看他怎么——等他瘦了的!   ================   随着“清茶”连锁茶铺开张,越来越多的人围观过锦衣卫缇骑喝茶,见识过他们公干之余和寻常人差不多的行事,锦衣卫的名声也渐渐有了变化。   最早感觉到传言风向变化的,就是谢瑛他们这些满街巡逻的人。   从最初见者回避,问案时邻居皆畏锦衣卫如虎,到后来人们渐渐不怕他们。还有人趁着吃茶的工夫给他们传消息,告知他们恶徒聚居之处。锦衣卫就凭着这些消息,从城外堵住了一队夜间结队翻墙,抢掠人家财物妇女的贼人,审出来几桩旧案。   谢瑛写信与崔燮,深有感触地说:“这些日子我管束属下有些严厉,他们又苦又累,心里也憋着怨气了。亏得你建了这茶棚,他们有避避风雨,早晚能歇歇脚、吃些东西,心里舒坦,做事时也有气力。如今百姓们待我等也不似从前……”   他以前带着缇骑出入办事也尽量约束众人不害民众,但也不似这们严格。这回承旨扫除凶徒,与百姓来往多了,又能一直维持着不侵扰百姓的行事,世人对他们锦衣卫的观感才开始好转。   这当中也有崔燮的帮助——   不提供茶饭的棚子,就说他请旨的初衷不也就是为了能在清流口中得一个“好”字,好跟崔燮公然来往吗?   若没有这点念头撑着,他可能还在随波逐流,依着锦衣卫的旧习行事吧?   这些心事当然没写进信里,写的不过是些百姓都能看见的寻常事,连未结的案子都不能说。但崔燮就硬从这些平平淡淡的词句里看出了他背后的感激,和对锦衣卫平素行事的反思。   他就说谢千户这么好的人,刚见面就能为他挡住白莲教祖那一刀,又肯给他留上好的金创药,对别人肯定也一样温柔。   照这么干下去,大明朝离着军民鱼水一家亲也不远了。   他把谢瑛的信收好,跟李东阳的帖子搁在同一个书盒里,又叫崔良栋过来,问他最近有什么关于锦衣卫的传言没有——就拣着好听的说,别的锦衣卫抄家抓人的,都跟他们谢千户没关系,不想听。   崔良栋一拍大腿:“怎么没有!咱们家茶棚子里就有人讲锦衣卫智擒黑衣盗的故事!公子不知,那黑衣盗名叫李胡儿,原是在沧州一带横行无忌的大盗,后来进京,又犯下了无数的案子,连公侯府都敢去盗窃。再后来他看上了东关外王妈妈家一个弹琵琶的王三娘子,在她身上洒了大把金银,还给过那小娘几套官家诰命夫人的珠宝,王三娘子插戴出来真是个西施再世,毛嫱重生……”   他说得上瘾,崔燮却不爱听这个,摆摆手叫他把没用的略过去,只说锦衣卫怎么查案子的。   崔梁栋的兴头叫他打断了,一时酝酿不起情绪来,干巴巴的讲:“就是那些头面,叫排查的锦衣卫看见了。他们见过世面,知道这是有品级的人才得用的东西,也不是外头商人仿造的,于是设计在王三娘子屋里埋伏,趁那黑衣盗来嫖时抓了他。”   讲得不行,不过故事不错。我大明锦衣卫细心走访调查风化场所,抓住线索、深挖真相,捉拿住著名盗匪黑衣盗,真是曲折热血、积极向上,足可以上法制节目了!   虽然大明没有电视台,可是有杂剧啊!上回请戏班子在三国TOP五大会上唱戏,戏班老板们不就能请来专家改本子吗?   这故事好好写成杂剧,估计也不比神探狄仁杰差什么!   崔燮热血涌动,按了按胸口说:“你跟那几个杂剧班子的人还有来往吧?能不能寻着会写院本的人?这么好的故事,光只百姓们口口相传,有些浪费了,不如排个戏出来演演。”   崔良栋刚才叫他逼着长话短说,还以为他不爱听锦衣卫的故事,这一眨眼又听他说要把这故事写成戏本子,实在有点儿看不懂他要干什么了。   崔燮扫了他一眼,淡淡地说:“你讲的故事不成。等着,等我写个底本出来,你再去请人照着编戏。”等他看看硬盘里那些电影是怎么安排节奏、高潮,把这个故事扩写成个四折戏的大纲,叫人好好排演出来,给谢千户扬一扬名。   那位琵琶娘子也得改个人设——就设定成像貂蝉一样为了除害委身大盗的节义侠女,卧底同时跟办案的锦衣卫谈一段凄美的生死恋……   当然,这个主角用虚拟人物就行,谢千户就当个出场少、时髦值高的金大腿吧。   他寻思了半天,看崔良栋还在旁边站着,纳闷地看了他一眼:“你还站着做什么,这儿没别的事了。”   崔良栋张着嘴看了他半天,讷讷地说:“公子你都会写戏了?不愧是拜了翰林学士当老师的,你再出息出息,岂不是也要跟前朝的关白郑马四位大家一样了?”   离着关白郑马远着呢,他顶多就是个卖大纲给小说网站的扑街写手而已。正文不是还得找专业人士扩写么?   崔燮摇了摇头,淡然地说:“此事说着还为时尚早,且买几本院本来,等我先研究一阵子。”   崔良栋终于知道了该干什么,出去就奔着居安斋,要了全套宁献王与丘祭酒作的清贵院本。丘祭酒的戏一向不上座,宁献王的倒还活泼有趣,崔燮研究了一下剧本结构,就把精力投到了硬盘里那些经过广大人民群众目光校验的片子上。   他在家里研究艺术,在河南老家度假的陆先生也在研究艺术,推销的艺术。   像他这等小县城出身的举人,在一县里身份极高,到县衙打抽丰简直就是理所当然的事业。   这也是官场潜规则,他们乙榜举人也要攀年兄弟,叙交情,每个举人都是县令眼中的政绩和未来的官场僚友。这种下县的县令有时也就是举人出身,不过比他早一步迈入仕途,并不会觉得自己比他高明多少。   而且陆举人这还算是带着资金技术回乡推广教育的,简直能算个贵人。   崔燮一向没有拿铅笔牟利的打算,陆举人回乡时,是带着小启哥烧石墨笔芯的全套经验回来的,自己也在乡里投入银子,将烧出来的石墨笔芯无偿捐献给社学。   河南与北直隶差不多,地方又穷,学风又不盛,岂止不是什么科考大省,每年的三个秀才定额都能愁死知县和学官们。有了这石墨笔芯的技术,就能广传文字,虽不知能不能教出秀才举子,但至少能多几个寒家少年识字读书,他们也就多一分希望。   当地县令,也兼陆举人新认的年兄卢大人只听他说了一句“读书”,便不问其他,挑了最好的窑和老窑工帮他做事,烧出软硬、粗细不同的石墨笔。   烧好的拿到在城社的社学,发给师生们一试,果然有些用处:平日读书作文,用它抄写文章、打个草稿,果然能省不少墨水,也能省着毛笔笔尖。日积月累下来,自能给书生们减却许多银钱上的负担。   卢大人见事可行,便即写信给几个相识的县令共同推行,陆举人也到各县游走,拿着崔燮给他们印的《石墨吟集》和技术笔记,给当地工匠作技术指导。   几处县令共同把他举荐到了归德府,极言新笔的好处。   新来的严知府是正经的二榜进士出身,对举人自不如下面小县的举人官员那么亲切。再看陆先生那副尊容生得干瘦刻板,肤色也不甚白皙,神情气韵也不好,与人说话时又干又硬,既不亲切也不风趣,接见他时就也有些恹恹的。   陆举人是真名士,心中自有底蕴。讲到石墨笔芯的好处时,便拿出自己和同志、学生合著的石墨集,双手递到他面前,笑着说:“这是学生与几位年兄弟,和我做西宾时的东家弟子共作的诗集,还望大人指点一二。”   严大人之前就看过下面知县送的《石墨集》,只是没看完过。那书皮印得彩画斑斓的,看着倒不差,可连看了几首诗都是咏石墨的,配的画也是不怎么好看的中年书生,他就懒得再翻下去了。   如今当着陆举人的面,再怎么无聊也得给他个面子,笑呵呵地说:“陆举人这集子印得甚好。本官听说北直隶近年印得上好的彩版书,早前也曾见过些个,却都不如这本的彩图精细。”   陆举人笑道:“北直隶印彩图书最好的那家店铺的少东,正是我寄身那家少主人的义兄弟,也在我手下读书、学画,是以给我印书时比别人认真些。”   什么少东家的义兄弟,那印彩图最好的不是崔美人吗?就陆举人这副尊容,这老学究似的神情,怎么会和崔美人搭得上关系!   严大人嘴角噙笑,微微摇头,手下书页翻飞,不经意地翻到一页五言古诗上。他还没待换页,陆举人忽然轻咳一声,朝他倾了身子,指着那一页说:“这首诗正是学生那烧出石墨笔的弟子作的。他去年才学作诗,当时的笔致还十分稚嫩呢……”   哦……是这陆举人的学生。写的不好也是自然的。   严大人正要搜肠刮肚想些场面词,陆举人却又飞快地接了一句:“他学作诗的时候虽短,进益却快。学生回乡这两个月,他的天姿灵气竟入了翰院李宾之李学士的眼——前些日子收着他的家书,已是叫李学士收作入室弟子了。”   叫李学士……是那个李东阳李学士?那个茶陵派宗主的李学士?这个陆举人教出的学生,作诗竟能入得李学士的眼,莫不是他看诗的眼光过时了?!   严知府震惊不已,揉了揉眼,又把那首古风从头到尾读了几遍。读得越多,仿佛还真从里面读出了几分格调,不禁赞道:“果然是高古拙厚、不事雕琢之作,陆贤弟能教出这样的好学生,堪叫世人羡慕。这本集子我还得回去好生研读,还有贤弟说的那石墨笔……也不必在堂上谈了,我叫人在后堂摆宴,咱们边吃边说。” 第146章   前七子振起“诗必盛唐、文必秦汉”的大旗之前, 李东阳一直是海内文宗, 文名盖压十三省的大诗人。崔燮给陆举人的信里说了自己受李东阳赏识,要到学士门下读书学诗之事, 陆举人这些日子就和自己当了李东阳的学生一样亢奋。   李东阳看上了他的学生!还要教他作诗!   为什么?   还不是因为他的学生作诗作得有格局, 有深度, 有情趣,比如今这些只求工稳缛丽的台阁体超迈?   还不是他教得好!   陆举人酒后三爵, 给严知府念了李东阳在崔家壁上题的竹枝词, 两人赞叹了几句,又大谈起了教学经。他还拿了崔燮给崔衡出的考卷作例子, 精神奕奕地说:“学生就是要勤学苦练!我那学生自己早前虽不大做卷子, 给弟弟出题时, 岂有不过心的?他再是天赋高、过目不忘,也得凭着‘勤苦’二字才能出息!”   他这教育经可是经了太子和东宫讲官们认证,岂有不好的?   严知府听得津津有味,也赞同地说:“可不是要严抓!本府有时到府学讲课, 见那些学生一年进不了几次官学, 甚至有只来分一回丁祭胙肉就走的。那样不用心的学生, 纵岁科两试能考在一二等,到举试时又如何能过?”   他们府城学生虽然不敢比太子的课业,但也该没事出几道题考较学生。就是那请了假外出的,也该在请假的时候预留下题目,等他回来上交……   两人聊起教学来,真是越说越投契、越说越周密, 倒把他们文人本业的诗词酬唱忘到天外去了。   虽然陆举人心系教化,说到兴起能把诗词忘了,但不搞教化时,他还是很纯粹的一个才子诗人……   虽然不大风流,那也是才子诗人。   看了李东阳的竹枝词后,他自然也是诗兴大发,写了两首次韵的竹枝词回来。崔燮知道他心里仰慕李大才子,便把他回的两首诗抽出来,放学去跟李老师念书时,请老师顺便点评一下。   有评最好,没有也能说李东阳看过他的诗,算是全了陆举人的心愿了。   李老师也经常指点后辈学诗,除了崔燮这个弟子外,身边围着一群年轻诗人呢,也都肯替人家点拨修改。是以崔燮拿过去的诗他也认真看了,而后大笔删改,连次韵都改成了更灵活的依韵,将那诗改得面目全非。   但改过之后,诗中景致就更清晰许多,仿佛真能看见陆举人家乡细雨微凉,满目麦苗青青,农人在桑园麦田间劳作的画面。   李东阳还深通音律,清清嗓子,低低地给他唱了两句:“春尽田家(竹枝)郎未归(女儿),小池凉雨(竹枝)试絺衣(女儿)。园桑绿罢(竹枝)蚕初熟(女儿),野麦青时(竹枝)雉始飞(女儿)。”   写在纸上是一种感觉,唱出来就是另一种感觉了。   崔燮原先读着这诗只觉着是韵调稍活泼一点的、白描风景的古诗,听人唱出来,倒有一种婉转低回的情味,像是唱着小女儿的情思似的。   这诗也是唱的,曲也是唱的,李大佬会不会填曲子呢?他不觉凝神思索,怎么才能说动老师修改曲本,给自己的新戏刷层金漆。   李东阳兴致盎然地唱完了,回头见学生一脸沉思,以为他是觉得自己对这两首诗删改过剧,遂给他解释了一句:“和诗难,次韵尤难。若单为和诗依韵而伤了诗趣,则强和之不如不和。诗之趣不关义理,你那西席诗中典故义理太多,倒失了竹枝词的真趣,非大削大斫不能救。”   怎么改都行,陆先生能得他这样的大家删改诗作,估计也只有高兴的。   崔燮笑了笑,说道:“学生亦觉着先生改的诗更清丽动人,想来陆先生见了也该是喜欢的。学生只是于诗词一道懂得太少,也是头一次听先生唱竹枝词,心中大感意外,一时有些失神了。”   李东阳微笑道:“这有什么可意外的,古时的诗都能入曲而歌,后来诗曲失传才衍出了词,词失唱而后又有了曲……如今也只有吴越还有唱诗的了。我自来爱诗,也会一些吴越的曲调,只是唱得不大好,不是在你们这些弟子后辈面前也不肯献丑。”   崔燮连忙表扬他:“先生歌声悠扬动听,哪里不好!学生也是读过几年书,大小见过些世面的人,还不曾听说别人有会唱诗的——便连懂得诗词入曲的才子也只见过先生一人罢了!”   他这马屁拍得十分粗糙,李东阳本想笑他一声“你才见过几个人”,但转念一想,他还真是见过世面。不说皇上、太子,单就国子监的司业、祭酒,东宫属官、翰院词臣……他见过的人或许不多,却都是大明最顶尖儿的文人。   可这些最顶尖的文人里,论到诗词也确实是他自己为最佳,便是师弟杨一清、从王鏊手中抢了状元头衔的谢迁……也不及他。   这么看来,崔燮倒不是故意奉承他这个老师,只是实话实说罢了。   这实话才叫人听得顺耳,李老师一高兴,便问他:“你若喜欢,我也教你便是了。竹枝词曲调简单,唱着也顺口,几句间也就教会了。”   他倒是兴致勃勃地要教徒,奈何崔燮天生缺五音少六律,不是吟诗唱词的材料。若叫他讲如何调乐律,他也能把“凡乐,圜钟为宫,黄钟为角,太蔟为徵,姑洗为羽”之类相关的经书文字背得头头是道,但叫他唱起来……   在旁边小书房读书的小爷李兆先都听得受不住了,过来求李大人放过他。   大公子李兆先看着崔燮的脸,小脸儿上露出一派老成的神色,感叹道:“原以为师兄是小三元案首,写的文章气势奔涌,议论酣畅,也该是个擅诗词,会乐曲的风流人物,想不到师兄也会不擅音律……”   说不擅都是给他脸上贴金了。   李东阳轻轻呵斥了儿子一声:“这里岂有你说话的地方!小小年纪,竟指摘起师兄了?还不快回去把今日的文章作完,不然叫你师兄给你出一套卷子做!”   李兆先听他爹讲过崔燮把弟弟关在家里做题,把不学无数的浪荡子管教成了只会读书的书呆子的故事;更听过宫中太子如何读书不倦,日日做题自察的懿行。听到“卷子”二字,顿时全身皮肉一紧,生怕这种惨事真落到自己身上,连忙闭了嘴离开了。   李东阳一向以这个资质超过自己的儿子为傲,尽管这孩子说话不大讲究,他也舍不得多责备几句。可又怕崔燮叫小孩子这么说着,脸面上过不去,便安慰了一声:“作诗时只要心中有乐曲,度其音节和拍便可,不一定要自己能唱。你且把这节拍曲调记下,作竹枝词时按着乐调填词,自能作好。回头我再教你乐律——”   崔燮其实压根儿不在意师弟嫌弃他跑调。   上辈子他唱歌比现在强些,也是从北京能跑到河北省的,也常叫同学们笑话。如今不过是又从河北跑到了拉萨,反正远一点儿近一点儿都是跑,今人笑古人笑都是笑,又不是什么歌手忽然不能唱了,算是个大打击。他本来也叫人嘲惯了,不怎么把小师弟一句大实话放在心上。   他轻轻一笑,点了点头:“这也是要天赋才能学好的,岂能人人都会呢?先生浸淫诗词多年,必然深通乐律,想来也是该精通曲律的了?学生这些日子听下人说外头出了个绝佳的侠义故事,正想请人编成杂剧,若先生能指点一二,定能将其改作名垂千古的佳剧了!”   李东阳本想拒绝,但儿子刚嘲讽过崔燮不通音律,虽说这学生大度不计较,可当老师的也得一碗水端平,给他点儿补偿。他迟疑了一下,便问:“什么杂剧?我倒不大通曲律,你们国学的丘祭酒不是擅作北曲么,何不求他指点?”   丘祭酒那借着大IP改编的剧在园子里演时还没人看呢,崔燮自己写的剧本大纲,若叫他改,改出来的恐怕又是一出没人爱看的主旋律剧。   崔燮不好说祭酒水平不行,只能说:“祭酒大人公务繁忙,哪有工夫给我一个小小的学生改杂剧呢?咱们师徒就如父子一般,我不好麻烦别人,求老师帮我改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按着亲疏里外,也果然该这么找。   李老师虽然不搞杂剧,但才学冠世,给他改改戏词倒不难。因便含笑问他:“你那戏讲的是什么,写出来了吗?若真是好,我便看着给你改改——便我不常作曲子词,找几个作得好的大家帮你改也不难。”   这就是答应了!崔燮眼中一亮,笑着说:“学生也只是听那故事好,打算请人编写,还没理出头绪来。若能得先生指点一二,将这故事改一改,只怕编成杂剧就更好看了!”   他清了清嗓子,说道:“这个故事是从一位节烈的奇女子讲起,她是个弹琵琶的,故此学生以为,这部杂剧可以叫作《王三娘琵琶记》。”   他们国学祭酒的《伍伦全备记》都是脱胎自《琵琶记》,他这个故事蹭蹭剧名,也不算什么大错。何况他虽然觉着谢千户和他手下的锦衣卫都是好人,可也深知大明朝锦衣卫都是什么名声的。排这样的剧,观众不可能像后世,听说“飞鱼服”“绣春刀”就觉着帅气,倒十分有可能叫名字吓跑。但若是以女性化的剧名字为噱头,像《莺莺传》《霍小玉传》《紫钗记》什么的,反而会引来更多人看。   起码看个美人儿啊!   所以他的新故事其实是个大女主戏,王妈妈家那位三娘子彻底给他换了个人设,变成了官宦千金王窈娘。   王窈娘之父本是一地小官,某年押解上贡天子的贡品进京。中途贡品被黑衣盗偷窃,其父亲失职被流放,因病死于途中。后王母听到这消息,也一恸而亡。王窈娘心痛父母惨死,又听说黑衣盗进了京城,便决心抛家舍业为父报仇。   她变卖家产安葬父母,靠弹琵琶一路乞讨进京,中途遇上了巡察京师治安的锦衣卫校尉封云。   年轻俊美的镶边男主,锦衣卫封云听了她的故事,怜她孤苦,把她安置到了客栈,要亲自替她找到黑衣盗报仇。可他一人之力也难在京里找到大盗,只好向上官,锦衣卫千户谢大人求助。   谢大人嫉恶如仇,立刻派人在京中逐街走访,排查案犯。   因着锦衣卫执法严明,扫荡盗贼时从不伤害好百姓,不拿群众一针一线,百姓与谢大人麾下这群锦衣卫情同鱼水。在大明百姓的热情支持下,他们终于找到了黑衣盗的线索——原来这黑衣盗十分喜好女色,常在酒馆、娼馆之类的地方流连。   王窈娘知道此事,就主动向锦衣卫请命,愿设下美人计帮忙捉拿此贼。   封云不舍得她受委屈,要找别的妓女代替,王窈娘便自陈身世,自叙决心,一定要亲手抓到盗贼给父母报仇。   封云被她说得无言以对。   谢大人躲在帐后听到了她的心曲,被她的节烈感动,遂愿帮着她完成此计。他拿出许多金银与她置头面衣裳和胭脂水粉——衣裳是于裁缝家的,胭脂水粉是锦荣堂的,这都是京里出名的铺子,一般人要打扮也是在这两家置东西,不算杂剧里插广告。   总之,王窈娘就打扮得艳光四射,在黑衣盗出入之处卖唱,终于引得黑衣盗上钩。谢大人叫封云亲自随侍在她身旁,守护她的贞操,又派人在外埋伏,趁窈娘将其灌醉时,锦衣卫上场将其一举擒拿。   事后朝中御史听闻此事,上报皇上,替王窈娘父母翻案,皇上又敕封王窈娘为贞女。最后一幕谢千户亲自为这对小儿女主持婚事,最后恶人得报,大团圆结局。   故事起伏跌宕,内容有贞女报仇、有扫黄打非、有朝廷官员主持公道、有天子圣明……最后还是大团圆结局。正是大明朝允许的几种戏剧内容中,最受欢迎统治阶层喜爱的弘宣教化的节义道德剧。   他把这故事一股脑讲出来,问李大佬:“先生以为这剧可行么?”   李东阳回味了一阵子,咋了咋舌头,眯着眼问他:“这琵琶女王窈娘倒算是贞烈孝顺,那个锦衣卫千户也是明理之人……可这个封云不是王三娘子的丈夫,正该主力建功的人物么?怎么听着你这故事,有他没他两可似的?”   大女主剧,一个镶边男主本来就有他没他两可嘛……再说,他自己就是总策划、总宣传兼投资人,怎么会让一个没有原型的小校尉抢了他们灵魂男主谢千户的风头!   作者有话要说: 竹枝词就是李东阳的,不费力找了。今天本想写写李东阳讲诗,不过这出戏后面还有点东西要写,就把这段再拖后一点吧 第147章   写杂剧说难也难, 说简单也简单。   叫崔燮这种连京句都听不出词的人看来, 写戏简直比当初学八股、学作诗还难;可在本时空文人看来,词为诗余、曲为词余, 是寻常乐人都能作的, 不能说有多难。   如今北戏还是四折为主, 要写一出杂剧,只是按着内容先拣将一套宫调, 诸般宫调内自有套曲:少些的如中吕宫曲, 便分引子十二章、过曲五十章、慢词四章、近词七章,还有一章般涉调近词, 共计六十二章曲牌;多的如南吕宫曲则有一百十八章, 随便挑个顺手的照方抓药就行。   到写时依着脚色、剧情, 按顺序填了合适的曲牌,中间再穿插些宾白、插科打诨,便能堆出一本能看的院本。   难的不在填词,而在写出有人爱看的新鲜情节, 凭词句写出鲜活脚色。   李东阳听完了他的故事, 就觉着这戏已经完成了三分。剩下的只要叫人度着故事编唱词, 写出宾白,便是一出好戏。   但要排成精品,还要在戏外下工夫。李东阳认真地劝他:“如今外头的院本都自相因袭,一个本子上有的戏词,个个本上都有。那些乐工伶人上台演出时也不管你这戏里写的什么,先自己胡乱插科打诨, 说些淫帙之词——你这王三娘子又要抱琵琶卖艺,他们更不知要添什么言语。要排好这戏,不光得找正经写戏的人,更得找个好班子,依着你的戏词,一字不易地排出来。”   崔燮点了点头:“这故事还只是雏形,我原就想写个底本给他们改的。先生既这么说,那我自己也试写些宾白,等人写出院本来再叫先生过目。”   他们家跟唱五美戏的班子合作过,几家排戏时都挺尊重他们,搞特效搞得一丝不苟。估计拍新戏时认真跟他们说说,演员们也不会到台上乱改戏词的。   李东阳应了一声“自然”,他又问:“学生是第一回 写戏,不知这里有什么犯忌讳的东西没有?譬如说写朝廷御史、皇上敕王三娘为贞女这种……”   李东阳不甚在意地笑了笑:“只要不写明了是本朝就行,这等忠孝节义剧里常有天子赐恩的。不过国朝以来,甚少有写锦衣卫的剧,只怕锦衣卫名声不好,看的人少。你要不改了那谢千户的身份,换个府尹、相公之类?”   那不好,我们就要洗白锦衣卫!我们就要吹捧谢千户!   崔燮固执地说:“这是当下的时事,外头百姓们都这么传,咱们是据实而作,何必硬换身份?”   “外头百姓果然是这么传的?”李东阳笑看向他:“我倒也在外头酒家听过一个锦衣卫智擒黑衣盗的故事,里面那个弹琵琶的王三娘可不是什么贞节烈女吧?我倒不知你这义烈女子故事是哪儿听来的?”   崔燮理直气壮地说:“用这王三娘为主,不就是为了蹭一蹭《赵五娘琵琶记》的名儿?先生若觉得不好,咱们这戏就改叫《王窈娘琵琶记》,把王三娘的名字改了,别人用的也都是化名,别人就没的议论咱们了。”   戏里他也没给谢千户起名谢瑛,直接就叫的谢千户。这天底下还不许有几个同姓谢的锦衣卫千户了?   他讲得如此理直气壮,李东阳无话可说,索性叫他去写了底本来给自己看——他去找找相识的才子写曲子词,总比教坊中那些只会抄套路的乐人强。   崔燮这算是给自己找了桩活儿干,可他心里充满了对艺术的热爱,一点都不嫌辛苦。回到家里他就叫人准备了结实的厚纸笺,削好一排铅笔,开始画分镜头脚本。   也不是什么正经脚本,就是像给高百户排戏时那回似的,设计好背景和转场节奏。   他头一次写脚本,生怕做得不好,就对着崔梁栋搬来的那几摞院本相比较,先画了不同场面的背景图。画好布景后,再对照着别人的字数估算演出时间,按场景分配时间,设计上场角色,写出宾白的中心内容、在对白里还要预留出曲词的空间。   写到最后的穿关处,因一般的戏里民女就只有那么几套袄裙,前人的戏里也没有锦衣卫的穿关,他索性就推翻一切,打开硬盘自己强行搞起。   大女主戏嘛,女主从头到尾就那么几套衣服像什么样?男二号谢千户是灵魂人物,上一次场肯定也得换套衣裳。就连没什么用的男主角也得有套约会的衣裳,不然就真淹没进锦衣卫的背景里了!   反正他现在有钱,那钱留在手里还得担心崔参议找茬花用,索性就当卖衣料的广告投入了,投!   他写脚本时都没花多少工夫,给主角们设计衣裳才真全情投入了。大女主王窈娘总得备着十来身衣裳换,头面全要铜包金的,光孝服就要两套!一套是父母刚死时穿的麻质重孝,一套是弹琵琶进京时穿着素白裙,照扒小龙女打扮,不仙就得换主演!   锦衣卫们大体就穿正当红的改良曳撒。男主和背景板锦衣卫穿丹红,戴乌纱帽,脚踏薄底靴,谢千户有几场需要照显官身的戏,要按品级穿碧绿曳撒,配锦边白斗篷或弹墨斗篷。演到不穿官服的戏份时,男主就换一身风流(便宜)的白衣,谢千户作上官的要穿得端庄些,都穿正红正青的曳撒或贴里。   不过,为了符合人物原形,剧中谢某千户靴子得做一番改造,叫鞋匠暗加个增高鞋根在里面。   这个底本他足足搞了一个来月,大纲没写几千字,光画设计图了。李老师连会写曲子的年轻仕子都找着了,就等着他的大纲底本交稿,却是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每次问都说还差一点没弄好。   这一点一点地拖着,李老师联系的风流才子们都接别的戏本子去了,他也等不住了,催问崔燮:“你究竟写了多少,不是说就写个底本,还等人添改么?看你这劲头,简直是要写成小说了!我看你索性也别排什么戏,你文笔又不差,写出来找个地方印了,倒还比你这苦呵呵的写故事,出的院本又不能算自己写的更强。”   要说如今也挺流行传奇小说的,他们致荣书斋出个言情小说,至今还有盗印盗卖的呢。不过他从穿越前到穿越后,多少几年都是写议论文的,写小说怕专业不对口。   再说这戏歌颂的是军民鱼水情,光叫大佬看有什么用,就得叫普通老百姓爱看,叫他们看见缇骑就想到那位秉公执法,爱民如子的谢千户!   崔燮安慰大佬:“真的快好了,弟子就是想再琢磨琢磨人物。”   “你是怕人写得不好?”李东阳失笑道:“这怕什么,你先把写的本子拿过来教人写,有不安处我替你改易就是了!”   然而他……改不动。   李大佬拿到崔燮的脚本大纲之后才知道,他琢磨的不是人物对话,而是人物肖像。厚厚一本底稿里仅有十来页大纲,剩下的都是各种图,脚本边缘只用线浅浅装订上几针,还可以随时拆了往里加图。   图案都是用石墨笔画的,并未上色,只在旁边拉出细线指定哪一部分用什么颜色。但即便是这么简单的线稿,画上的人物面庞还是栩栩如生,衣着样式别出心裁,布景精细秀致,看得人叹为观止。   人物粗看有点像那等学崔美人儿的薄俗画风,但细看就觉着容色更生动。戏中女子虽穿着不同衣裳,梳着各异的发型,也能看出是同一个人;而上场的锦衣卫们虽然皆是一式服色,脸容也微有区别;至如天子、御史这样未必出场的人物,他也细心画了图,配了衣裳。   画得最好的是却那个谢千户,可真是跟他见过的那个,请了旨巡察京师奸恶之徒的谢千户一模一样!   李大人不禁再一次怀疑,演这出戏时,戏班里的正末该唱谁。   崔燮看他不错眼珠地盯着谢瑛的人设图,便上去问道:“是弟子画得不像么?弟子是怕戏台上不合适出现朝廷官服,所以大略改了形制,不然我再拿回去改改?”   “这是你画的图?不是叫画匠画的?”李东阳蓦地看了他一眼:“早不曾听说,你竟还会作画?”   早……不是叫人传了个“崔美人”,不洗干净了不敢暴露么。   崔燮低下头答道:“弟子觉着画画只是小技,不值一提,故而不曾说过。弟子少年时便跟着陆先生学画没骨荷花,后来也只在读书疲倦时作为消遣,偶尔画上几笔,画得并不算好。”   这若画得不算好,崔美人就该羞死了!   李大佬把他的本子一合,重重地说:“画得好!连这底本也增色了!你用心做这些日子也不亏,这样的底本,拿去给谁写院本都足够了!”那些等不到今日,去给别人写戏的跑就跑了吧,拿着这样的底本,还怕真正会写戏的大家不愿意写么!   他满心都觉着这徒弟太优秀了,光自己一个人欣赏不足,非要别人也知道不可:“我看你这本子竟思、配图都好,只要把戏文写出来,也不比可仪堂那些话本、戏本差什么。待我找的那人写好了院本,老师便与你把这本子刊印出来,教把你的名字高高地印在上头。”   崔燮摸了摸脸,羞涩地低下头说:“弟子其实也正有这意思……只怕那位写院本的才士不同意。其实要印这本子是极容易的,居安斋的少东主与我情同兄弟,如今正在我家客院住着,咱们这院本要印制出来,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李大佬最初是笑吟吟地听他说话,待说到居安斋的少东在他家住着,脸色微微变化,问道:“……居安斋?”   崔燮点了点头,正直地答道:“正是那个出六才子点校本《三国》的居安斋,他家印的彩图极好,咱们要印院本,还可以请他家把图勾描上色,转印成彩画版。”   李东阳嘴唇微微抿紧,神色郑重。   居安斋可不只是出了六才子评三国,他们家还出过一个三国美人大会,会上评为第一的小乔诗就是他作的。他还把那张画取出来给崔燮当了什么天下人都求之不得的见面礼——   那家少东既住在崔家,崔燮岂不是天天都能对着小乔画?   他自己又有这样一笔画技,居安斋印出来的跟他画法相似,还不如他画的灵动,难不成其实那张画里就有他的指点……   李东阳收起院本,硬梆梆地转了话题,叫崔燮做自己前两天新想出的题目。直到天色将晚,崔燮离开了,他才站在书房门口长叹了几声,对儿子们说:“你们崔师兄真是个风流人物……”   李兆先纳闷地看着他:“风流在哪儿?”看衣着、看诗文、看唱曲……除了一张脸哪儿都看不出来风流啊!   李东阳也不给儿子解释,任由他纳闷,卷着那本底稿回了书房。   转天下朝,他就把那本底稿卷好了掖进袖子里,直接找上杨廷和,理直气壮地说:“愚兄这里有一本杂剧底本,要请介夫写成院本。”   杨廷和下意识问道:“北曲不是该找丘大人么,弟只会写南曲……”   李东阳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我同在翰院,我不寻你,寻丘大人作什么?南戏北剧相差总不大,周宪王不就常将南曲北曲杂于一剧中,叫生唱北曲,旦作南曲么?介夫你天资过人,只是变更些曲调字眼,又岂能难得过你。况且我不是叫你平空就作的,这里有个底本……”   他从袖里褪出那本仍蹭着大IP的《王窈娘琵琶记》,往杨廷和面前晃了晃:“你不是好‘一切法家言’?这戏里写的便是一位节烈义女舍身帮助锦衣卫军抓捕大盗的故事,正合适介夫你啊!”   作者有话要说: 想找找成化年间杂剧散曲名家,结果不是年纪太小就是在南方,只能杨大佬上了 第148章   “这么厚的本子, 还用人添改什么?敢是嫌唱词写得不精巧秀丽, 叫我替他改动?”杨廷和到底被“节烈义女”四个字打动,拇指捋着书页, 从中间随便翻开一页, 打眼却看见两幅画得宛然如生的淡墨色绣像。   墨色略有些发灰, 线条疏疏密密,涂布出两个衣着不同、姿态不同, 容貌相似, 像是嵌在纸的活人似的俊秀锦衣卫。   他愣了愣,问李东阳:“这两个就是逮着大盗的锦衣卫?图画得真精致, 这个侧身的画得尤其好, 不画成低头团肩的姿势, 一身也都是鲜活气。且这墨色深深浅浅的,也能分出五彩,比外头时兴的彩图竟还好看些。”   李东阳阳垂眸扫了一眼,笑道:“这画是用石墨笔画的, 和寻常笔墨的有些不同。你细看看, 这两张画的是一个人, 都是剧里领着校尉们巡视京城内外,抓捕盗匪的锦衣卫千户,姓谢——就是如今正奉旨扫荡京城内外凶徒恶少的那个谢千户。”   他倒是看出两个像一个人了,不过寻常画匠画这年轻俊秀的人物都是同一张脸,不过是神情略作变化,他下意识以为这两张也是那种画法了。   杨廷和了然一笑, 卷着书在手上敲了敲:“原来是前两个月从街边恶少手里救了你李大人和杨舍人的那位谢千户。我还说锦衣卫名声不好,为何定要写锦衣卫捕盗,原来是学士大人要写个戏本褒扬旧识。”   他把手稿往袖子里一塞,递了个眼风过去:“我明白了,兄长放心等着吧!”   不,那不是我,是我弟子!   李东阳一把拉住他的袖子,拖着他说:“这怎么是我刻意褒扬?这本子写的即是当今时事,锦衣卫办下的案子,杨贤弟独不曾听过外面黑衣盗的传说么?”   杨廷和偶尔出去喝酒,也略听过一些锦衣卫捕盗缉凶的传闻,索性把书倒出来,从头翻开,从图画中找出那孤零零的几页大纲,一目十行地看了下去。   看完之后,也和当初的李东阳一般击节赞叹道:“好画、好故事、好个奇女子!这文字质朴平易,通俗如口述,却自有一股勃勃然生气在其中,观文字如观图画,断不像是伶工乐户、说书人家的笔触。莫不是哪个新出的少年才子写了这故事,寻匠人配了图,求到兄长府上?”   李东阳摸了摸胡子,淡淡一笑,故意:“也不算太新,但与咱们相比的确是少年。介夫能为我把院本写出来,我便带他来见你,还叫他请咱们吃一顿好酒,如何?”   杨廷和挑了挑眉:“杨某一部戏才换一桌酒,这也未免太不划算。除非是叫他把这本底稿也给我,一本换一本,我才不吃亏。”   李东阳道:“这个我便替他做主了。不过不能立刻给你,你写出院本来,还得把这底稿还给他,好去将这里的画稿改成彩图,印制成书。待那彩画书的版刻出来,我就叫他把这份手稿给你。”   两人在庭中说话,修撰王华和谢迁也从值房里说说笑笑地走出来,正看见他们拿着什么东西低头密议,不禁轻咳一声,上来问道:“两位大人这是商议什么呢?莫非有新公务安排下来?”   哪有什么新公务,若不是闲的,他们也没空写戏啊。   杨廷和笑道:“李学士叫我替他写戏,却才只肯请我一桌酒,我说不划算,他又拿着原作人的手稿给我当报酬——两位大人来评评理,天底下有这样的事么?”   谢迁看了眼他手里的本子,隐约看见个“窈娘”,便笑问:“是什么本子?市面上新出的小说、话本么?竟拿这种本子换杨检讨的文字,果然给得太少!依我看,起码也该见者有份,叫李大人多请几桌酒才是。”   王华站在他身旁,笑而不语。   李东阳摇头叹气:“这书稿是一位后来之秀给我的。介夫替他写戏辞,要吃他一席酒就罢了,你们这些朝廷官员,先达名士,竟好意思叫后生晚辈请客。”   谢迁年资虽比李东阳低,却是个状元,身份先天就超然,也不管前辈后辈,戏谑地说:“谁说我们要吃年轻人的酒?我们只是要吃李前辈一顿酒罢了!这些年也不曾吃过李前辈的酒,今日难得撞上前辈要请客,岂有不来蹭一顿的?”   李东阳略一思忖,笑叹了一声:“罢了,我请就我请。等这戏排出来之后,我包了戏酒请你们先看,如何?”   谢迁和王华也不客气,跟他敲定了来日听戏吃酒,看着杨廷和手里的本子说:“我们也不能白吃李大人的酒,索性也帮着看看这故事怎么改,或许能省杨检讨几分力气。”   =================   这黑衣盗的故事确实流传得广,因着带了点香艳色彩,格外受人民群众欢迎,外头就有说书艺人将其改编成话本。经过崔燮改编的这个故事,则汇集了文人最爱的元素,有节义女、有报父仇、有金殿封赏、有情人终成眷属……   唯一差点儿的就是男主的身份。不过既说这书里的人物就是现实人物,现实中那位谢千户还曾把李学士从恶少手中救出来过,这个身份就是大伙儿再看不上,也不好随便修改了的。   再加上书里更有切实美貌的肖像撑着,不过多久,这卷底本便辗转遍了翰林院。不少没什么事体可干的庶吉士、编修、修撰们没事也会推敲一下唱词、念白——当然,主要都是推敲王窈娘的。   这样一位纤纤弱质,却又贤孝义烈的美人,怎能不将最好的词句堆砌在她身上呢?   李东阳也告诉了崔燮他那稿子在翰林院是如何受欢迎的,颇有些得意地说:“杨介夫给你填词,王谢两状元修订,别人更不须提了……你这本子,也算是天下无两,回头戏排出来,须得请你老师先看。”   杨介夫这名字不大熟,王状元他一时也猜不出来,但谢状元妥妥是谢迁啊!崔燮眼中一亮,抓紧问了杨介夫和王状元上下。李东阳缓缓启唇,吐出了两个名字:“介夫之名是上廷下和,王修撰单名一个华字,谢修撰你已见过了,不必再说了?”   王华这名字不大熟,杨廷和他可听过!十二岁中举,十九岁中进士的神童,将来不知哪届还得当个阁老,不比杨一清差啊!   这么说来,他的戏居然是阁老牵线,阁老写词,阁老修改……王状元虽然不是阁老,但也是个状元,很牛很值钱的状元啊!   他有点头晕,揉了揉太阳穴说:“待到戏排出来,老师就把所有帮着修改过院本的大人都请来吧。弟子家中虽无好菜,但有一腔赤诚,定会尽力招待他们。”   李大人笑道:“也不必请那么多,我替你惦派人就是了。不过你得找谢大人再要些好酒——这戏是给他们锦衣卫脸上添彩的,他岂有什么都不出的道理?”   崔燮笑道:“那是自然!到时候弟子亲自拉着车到谢家讨酒,非要拉来足够先生与诸位大人痛醉几回的美酒来不可!”   李东阳忆起谢家的美酒,精神大振,又关切的问他:“可要我把那底本要来,叫你提前找人翻刻彩印?”   崔燮笑道:“不要紧。当时怎么画的,学生还都记在脑子里,这些日子已经慢慢弄起来了。”   他当初画好背景和人设图后,就都直接叫崔启拿油纸拓下,勾线描彩,改画成刻印时常用的连环画画风了。如今崔启描他的画已经很成样子了,京里居安斋又有会画大图的熟手匠人,只要杨大佬不会给他改场景,他们这边就能先把背景、道具、服装和人像立牌先搞起来了。   李东阳道:“我看介夫十分喜欢你画的那些图像,宁肯自己写时以文字迁就图像,不会轻易改了你的东西的。”   崔燮便安心了,回头叫崔启带着匠人们开始画背景图和立牌。   如今有了铅笔,画图就不用全凭匠人的眼睛和经验,可以拉辅助线画了。他们用成匹的粗白布拉在木条订的大框子上,先用铅笔和长竹尺打满格子,再按比例放大原画,墨笔勾框、铺彩上色,最后用馒头擦掉铅笔线条……   用这样的画法,即便是崔启这样画工还不够精湛的,也能独自画成一幅大图。   他看着自己画出来的画,也有些惊讶:“公子这法子真好用,我竟也能画出这么大、这么好看的画了!怪不得你读两年书就能考小三元,这颗心怎么生的,直是书里说的七窍玲珑心了!”   咳咳,这都是人民群众的智慧,他不过是占了穿越回来的便宜,站在很多巨人的肩膀上罢了。   崔燮轻咳两声,叫崔启别再夸了,有空就替他盯盯做衣裳的事。   窈娘的脸和弹琵琶时的形象是按着《新仙鹤神针》里的关之琳画的,唯有造型实在太不合大明审美风潮,按着《红楼春上春》里的造型略改了改。而封云的白衣造型也是照搬照抄了和关之琳对戏的梅艳芳,大明人民很吃这种唇红齿白、美若好女的男孩纸,白衣飘飘的模样也很有男主的风范。   于裁缝捧着那些女装设计图,幸福的都要哭了,跟崔启说:“早求着你们公子都不肯给我多画两身,这是哪家神仙说动了他的心,叫他画出这么多来的?锦衣卫这些衣裳倒都现成的,我将别人订了还没来取的拿两套给你,你这就带走吧。”   崔启暂不要衣裳,切切叮嘱他:“这衣裳我家排戏时要先穿,你可不能做给别人,能卖时我自来告诉你!”   于裁缝笑道:“我知道,不就合那三国五美一样,先叫戏火了,等着那行里的人和有钱的老爷们主动来做么?我给崔家做了这么久,你还信不过我?你家用了之前,我连相似的衣裳也不会做给别人!”   崔启订了新戏服,又从帐上支了三十五两银子,打听着不贪人家金银的匠人,打了四两金子的铜鎏金头面首饰。计掌柜一面写信叫崔源从老店送来了几个年轻的匠人,依法打格放样,画出几套和戏台大小匹配的背景画幕;自己又去联系相熟的戏班,叫他们腾出时间,准备排演崔家的新戏。   崔良栋却更忙些,到处找灯笼匠、蔑匠,配合着自家会涂画上色的杂工,做了竹蔑骨贴纸涂色的假树、假石头,竹骨蒙布、浸油腊塑成的家什。   他们家是头一次自己做道具,经验不足,家具能比照着自家的样子做,还算逼真,树木石块就有些匠气,配不上背景图了。还是后来陆举人回京,听说那戏是李东阳牵线,杨廷和写的,还有王谢两位状元修改,激动得当场主动请缨,帮着弄出来的。   他能诗擅画,对景致的品味也高,弄梅花就病干枯枝,弄杨树就枝挑叶茂,弄怪石则玲珑剔透……得他指点弄出来的东西就颇有几分文人趣致了。   到了七月间,杨廷和主笔的院本才写好。   杨大佬不客气地留下了底稿,把自己写的本子丢给李东阳,气定神闲地说:“这本子正是按着李兄之意写的,将窈娘与那位谢千户浓墨重彩的写了。封云虽着墨稍淡,但也不失体贴诚挚,堪为佳配。这宾白和曲词既是找我填了,就得按我的意思来,叫他们唱的时候一字也不许改——若唱的不对了,我可是要去找主人的!”   李东阳翻看着他写的本子,细细咀嚼字词,果然精当到了极处,一字也不可改动。且他一个南人,竟真对着韵书写得精精细细,全是北曲的字眼声调,入弦索后必定和韵和声,唱出来也动听。   他合上本子,笑着说:“那我便叫他排去了,若排错了,我自押着他给你赔礼。”   杨廷和这曲本写得比崔燮可拖多了,他每每看着来家里上课的弟子,心里都有点抹抹丢丢,不好相见似的。如今终于拿到院本,他心里也松快许多,待崔燮再上家里学习来,便招呼他到自己书柜前,随手拿下院本扔在他手里,淡淡地说:“你且看看,这本还合意否?”   杨廷和大佬写的东西,还能有不合意的?   崔燮连忙上前,双手接过来一页页翻看,仔细地把未来首辅的文字印入脑海。书封上还写了“抱石居士”四字,看来也和“水西先生”一样是大佬的马甲。这可是未来首辅手写、签名的剧本,回头也得好好存着,等到杨廷和当上阁老……   幸福来得太多,他都不敢想了!   他笑得见牙不见眼,若非实在生得好看,简直得给人当贼拿了。   李东阳看不下眼,朝他额上磕了个暴栗,说道:“院本给你了,你也不用成天惦着它了。回去叫你家人找戏班子排出来,介夫他们还等着你的戏酒呢!”   崔燮抹了抹脸,喜气洋洋地应道:“恩师放心,我早给谢千户说定了要酒的事了,明日国子监散学就过去拉来。这回必定让老师和诸位大人们喝得尽兴。” 第149章   近几个月来, 谢瑛每天操训之余, 还要安排人在街上轮值,自己也每常巡查到二更、三更后。崔燮不愿打扰他的正经公务, 散学后回家换了衣裳, 乘着马车去谢家等他。   足足在客厅里耗了一个晚上, 谢瑛才从外面回来,风尘仆仆地下了马, 连衣裳都没换就到客厅来看他。   崔燮笑着拱了拱手:“谢大人, 恕我冒昧打搅,今日我是来讨几坛美酒的。”   谢瑛随手摘下帽子扔给小厮, 叫随侍的人都下去准备茶点、晚膳。把一屋子人都打发走了, 才踱到他身边问道:“怎么这大半夜的来我家?要酒的话写个帖儿来就是了, 我自然叫人给你送过去,何须你亲自上门。”   我不亲自上门,还有见面说个话的机会吗?   他抓着谢瑛的衣带往下扥,想叫他坐到自己腿上慢慢说话。   可惜谢瑛不坐, 崔燮只好站起来, 环着谢瑛的腰, 手掌摸着感觉感觉,“啧啧”地说:“瘦了。这些日子可是累坏你了,瞧你这‘瘦损腰肢,减尽风流’,怎生的叫我不心疼。”   跟着翰林读了几天书,倒长出息了, 这还学会作词调戏人了?谢瑛笑得腹肌都颤起来了,按着他的肩膀把人从身上扒下来,捏着他的两颊说:“我当你这些日子安安份份地跟学士读书,原来净走这心思了。下回若在翰院外见着李学士,我得告你一状,叫他好生管束着你,免得你不好好读书,私下作些淫诗艳词。”   崔燮抓着他的手往外拉,笑着说:“什么淫诗艳词,这是杨廷和杨检讨写的,正经的忠义仁孝好剧的曲词。”   谢瑛低头在他鼻尖儿上亲了亲,正要说什么,忽然目光微凝,放开他的脸颊,抬眼与他对视一下,有些吃惊地说:“你已经长这么高了?我记着上回在国学外见着你,你还比我低着这么一块,这才几天不见,竟要跟我一样高了?”   崔燮得意地笑了笑,脱了头巾,比着两人发顶说:“差不多吧,我长得快,说不定过两天就比你高了。”   谢瑛退开两步,从头到脚打量他。见他身子光只长高了,肩背上的肉还没长厚实,比拔开个子前仿佛又瘦了,便觉有些心疼:“反正已经这个时候了,晚上陪我吃些东西再走。不必管夜禁,我亲自送你回家。”   崔燮拎着衣摆在他面前晃悠了半天,显摆够了才坐回椅子上,褪下靴子,笑着说:“其实不是我忽然长个儿了,是这靴底另有乾坤……你不用离那么远,我鞋里洒了爽身粉,没什么味道的。”   这爽身粉是滑石粉加薄荷脑等香料做的,就是洒到鞋里吸吸汗,不是外面那些掺了银朱的肉色利汗粉。他叫人做了增高鞋垫,前些日子怕同学看了笑话,不敢公然穿出去,这回是为了在谢瑛面前显高一点儿才特地穿过来的。   那鞋垫是可着他的脚用木头削成,上头垫了棉花、裹了牛皮,穿着又软和又透气。谢瑛也不嫌弃他,拿过来翻来覆去地看了看,还往自己脚上比了比,笑道:“你怎么弄这么个鞋垫,踩上像踮着脚似的,不舒服,不如直接做高底鞋。”   高底鞋哪儿行,那么高个鞋帮,露出来人家一看就觉着你腿短了。   他拿着靴子给谢瑛看,得意地说:“你看靴嘴这里——看着瘪瘪的,跟寻常的薄底靴子没两样,后头在靴膛里悄悄垫高了。旁人都看不出来,只以为你天生的高大俊俏,英武不凡呢!”   谢瑛笑着摇了摇头,把增高垫塞回去,帮他重新穿上了靴子:“你如今这个子也不算矮的,且身量还没长足呢。凭你这架子,等到十八九就跟我一般般高了,不要这鞋也能高大俊俏。”   崔燮翘着二郎腿坐在椅子里,精神奕奕地说:“这鞋其实我穿不穿倒两可,是特地给谢千户做的。”   谢瑛瞥了他的鞋底儿一眼,微微抿唇。   崔燮挑了挑眉,得瑟地说:“不是给谢兄你的,是给别的谢千户——谁说天底下就一个带领锦衣卫扫荡京里凶徒恶匪,保护我大明京师和平安定的谢千户了?”   谢瑛初听到“别的谢千户”,还真有几分相信他是又给别人做东西了,听到后面那一连串夸奖,便把心安回了肚子了,倚在身侧扶手上笑吟吟地问他:“那是哪个谢千户,我怎的不曾听说过?”   崔燮道:“可不就是心存百姓、智计无双,带着锦衣卫夜擒黑衣盗的谢千户?”   谢家家人端着茶进门,正好听见他说“黑衣盗”,因便笑道:“崔公子也听过黑衣盗的案子?果然是这样的案子易出名,如今外头讲话本的都在讲它哩,那个教和黑衣盗一并抓了的王三娘因嫌受惊又出丑,没几天便抛下这一行不做,嫁人去了。不过小的倒觉着柳营无头案更惊险,我们千户带人放干了一塘水才找着丢的人头,最后查清竟是他们家厨子做的。”   崔燮感慨道:“没法子,这世上的人都有猎艳心,听说是个美女掺和进其中,就着实地讲美女去了,谁管你们探案的辛苦。”   他俨然忘了自己写大纲时是怎么拼命给女主角加戏,差点把罪犯写成了只在台词里出场的人物的事儿了。   那家人也叹:“可不是么,京里别的传得不快,这些淫词艳事最快。如今能跟黑衣盗案相比的,就是刘公子携妓醉酒于牡丹亭的艳事,还有个乐工把这事写成了曲子,如今曲子越填越多,怕是都能排成杂剧了吧。”   怎么!居然有人抢他们谢千户的风头?一个携妓醉酒的刘公子,比得上他们日夜巡察京师,抓捕大盗,还给手下和女主角主婚的谢千户么!   崔燮脸色微沉,淡淡哼了一声:“这种剧就是写出来也不过是个三俗的东西,好人家哪个爱看它。要看也得咱们谢千户这样积极向上,教人忠教节义的!”   那家人连连点头:“公子说得真对。只可惜没个识英雄的人,给我们千户编几出断案的戏。那写出来准定也不比包公差!”   谁说没有识英雄的人?这不就坐着一个?   那些家人下去后,崔燮也夹了几筷子菜陪谢瑛,而后拿筷尖点着盘子,温不经心地跟他说:“天底下尽有识英雄的人,那刘公子会携妓风流怎么样,也不过只有个乐工为他写曲子。给那立身为公,执法为民的谢千户写院本的,可是翰林院的杨检讨,改词的是王谢两状元,主持此事的是家师李……”   谢瑛筷尖上的菜都掉了,愣愣地看着他:“什么……院本?你、你之前说的……”   难怪崔燮说那个暗增高鞋垫不是给他的,又三番两次说有别的谢千户……敢情是他求了师长的人情,给自己写了院本?那靴子是给戏里的他穿的?   谢瑛索性把筷子扔了,抓着崔燮的手问:“这是怎么回事?那些清贵翰林们怎么肯写锦衣卫事,是不是你求的他们?你老师他们会不会因为你为了与我的朋友私谊写戏美化锦衣卫,看低了你?”   那些清贵翰林是不爱写锦衣卫,可他们爱写义夫节妇啊。   崔燮笑了笑:“谢大人说哪里话,我哪会因为朋友私谊就写戏美化你?”他忽然倾身在谢瑛唇上印了一个吻,低低地说:“咱们这也不算朋友私谊,是私情吧?”   谢瑛与他呼吸相闻,心跳也快了几份,反过来亲住他,濡湿了两人干燥的唇瓣,揉着他的手说:“你也知道是私情,又怎么好弄出这种东西叫人猜度?”   “那你就当不是私情,是我出于公心,赞颂当今朝廷新风吧。”崔燮笑着说:“那院本又不是我写的,是杨检讨的大作,翰林院一院清流都审过的东西,本来就是禀公而作。谢兄你也不必忒小心了,大不了就叫人知道,天底下也没有因为搞……因为好男风就不许科考的。”   谢瑛微微皱眉,崔燮就伸手把他眉心绷紧的肌肉揉开,胸有成竹地说:“杨大人写的全是颂扬忠贞孝义的文字,全然看不出来我的私心。他们还约定了等戏排出来要到恩师家看,以后还要将院本刊印出来卖至四方,这样堂皇正大的本子,还怕什么?谢兄不用担心这戏,还是先看看家里的酒够不够,赶快叫人备一车给我,我拉回家去,好准备着给老师待客。”   他倒想让未来大佬们到自己家看戏,可惜身份不够,没的一群翰林去崔榷这几乎是流放到云南的人家里捧场,只有在李东阳家设宴最合适。   谢瑛先叫人搬了酒,亲自押车送他回家,回到自己家后,才能放下那些担忧不安,静心考虑此事。   静静想了一阵,他的隐忧便去了。   崔燮本来就是个聪明人,他的老师与翰林院的官人更是被称作“储相”的人尖子,又都是胸怀正气的,哪里会写出叫人指摘的东西?只不过是他关心则乱,生怕崔燮的声名叫他玷染了而已。   事已至此,他倒不如也放下心思,只把这剧当作世人见了他们这些日子的善行,主动写来赞扬他们的,大大方方地告知僚属,叫辛苦了这些日子的手下们乐一乐,也请相好的同僚们听听好戏。   ====================   谢瑛在家里准备着请客,崔燮那里早早地就叫人把烈酒搬到李东阳家,又叫计掌柜联系戏班,准备排练新戏。   这场新《琵琶记》,用的还是上回合作过一次的福寿班。崔燮研究了半宿电影,亲自画了三位主角妆容的技法说明书,并将早已备下的衣裳、首饰和化妆品同着院本一并叫人送去。   虽然一般人不可能化上妆就变成关之琳、梅艳芳,但宣传图都是连环画画风的,到底不特别逼真。演员只要画出长眉秀目,眼角尖尖的,再涂个雪肤红唇,也就和画上的人物相似了。   这出戏因是翰林写的,曲词、宾白都是新鲜的,不像那些词句大篇大篇重合的时俗戏那么易学,有的曲子也不是常用的曲调,须要乐人从头学起。演戏时也不能只是站在台上唱,又要编排新动作,是以福寿班足足排了一个来月,才将四折戏完整地唱下来,可以献艺了。   崔燮便趁着八月初一的休沐日,带着人到李家,开始布置戏台。陆举人以艺术指导的身份跟着去了李家,见到了心中崇敬已久却不得机会亲近的文坛宗主李东阳。   他真个见着李东阳时,紧张得脸上肌肉都僵了,连声说:“晚生陆博山,见过李大人!大人给晚生改的两首竹枝词清丽婉转,真情流露,晚生看了一遍就记在心里了……”他差点儿也给李东阳唱了起来。不过李大佬听过崔燮唱诗,对他这个前馆师的歌声不大信任,连忙劝阻住他,跟他谈起了诗词。   崔燮则在院里看着人往下卸道具。   他们的假家具和树木、乱石都不结实,搬到李家时是在外头搁了竹笼子,里头垫碎麻干草填实了防震的,卸下来后又清扫、整理了一阵,才重新焕发出应有的光彩。崔梁栋带着人依正院西侧搭起戏台,在戏台背面搭起挂幕布的架子,后面搭起放道具的棚子。   李兆先绕着戏台前前后后地跑动,看着那些比元宵节的灯山更精致的假山石树木,惊讶地合不拢嘴,不时上去轻轻摸一下。第一幕戏中王窈娘家的内室搭好后,李东阳也忍不住回头看着舞台上宛然人家的布置,感叹了一声:“为了一出戏费这们多人力物力,也算奢靡了……”   他从前没见过这样好的舞台布景,只听说宫里有真景布置。崔家这么弄,怕是听那位谢千户讲过宫里的事,自己也琢磨着要把舞台弄精细些吧?   他问陆举人:“你们布置这些,颇费了不少力气吧?”   陆举人略带得意地说:“不敢说费什么力气,只是叫匠人依着样儿编些竹蔑骨架,外饰以皮油或草纸,再漆上颜色罢了。唯因晚生自幼学习过画,也见过些真山川景致,做出来的东西比匠人心中出的略灵动些。”   哦……他看这些东西包裹得这么严实,还垫草垫麻的,还以为是烧造出来的,原来那光彩是油蜡的光啊……   怪不得宫里的新戏打今年开始布置出精细背景,却没听说内侍为这个找国库要钱,这东西也不知谁想的,还真实惠。   他也忍不住上去摸了一把,感受着手掌下软软的、微带弹性触感,满意地笑了笑:“子宽也辛苦许久。咱们这学生送了不少好酒过来,初五晚上你也跟他到我家,一起来吃酒观戏吧?”   李东阳趁夜写了许多请帖,转天入值时正正经经地下了帖子,请有空的同僚一起到家里赏新戏。   作者有话要说: ‘瘦损腰肢,减尽风流’(明 梁辰鱼)   我搞错了一个大事,李东阳的次子是二十二年出生,不是二十二年死.....前两天的我赶紧改了,大家也忘了他吧 第150章   翰林们在工作日摸鱼, 不好好编会典, 跑去写戏这种事……虽然掌院学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但看戏的时候保不齐大家得交流交流编戏时的心得体会, 抒发抒发公务繁忙无暇干写诗作曲的幽情愁绪, 还是别请上司来了。   首场演出, 他就只请了参与编戏,天天追着他问什么时候能上演的人。   杨检讨杨廷和虽然只是个从七品, 但因这戏是他主力写的, 安排座位时李东阳就叫他坐了主席,自己与谢迁、王华在旁相陪。再后几排便依着修撰、编修、检讨、庶吉士的身份座, 中间只插了两个不是翰林的——就是原作崔燮和美术指导陆举人。   两个进士都没考上的人, 骤然坐到了众翰林中间, 那激动之情简直无以言表。   崔燮都想挨个儿给他们画下肖像,等自己下葬时带着这些图像一块儿埋了,好让将来的历史学家看看。陆举人也诗兴大发,拿着铅笔和经折装的小本子涂涂抹抹, 记下自己脑中一闪而过的佳句。   前面的翰林们也十分激动。   他们眼前的戏台上, 赫然呈现出一座雅丽幽净的闺房:彩纱缦垂, 花枝斜插,背后画墙上开两扇窗,窗外透着远山近树,一根嫩枝从窗角斜垂向下方。桌上随意搁着玉壶金盏,青湛湛的葡萄、黄馥馥的石榴,又有雕漆镜台背对观众, 上面的海棠花纹都显出一种文人最爱的慵懒情趣。   众人入座,李东阳拍了拍手,命人开戏。   戏台尽头闺房的房门便叫人推开,一支袅袅婷婷的人影怀抱琵琶踏入屋内。房中垂着几道薄薄的纱幕,窈娘的身影停在幕后,影影绰绰露着风流体态,雪白肌肤衬着紫纱衫儿,说不尽的风流妩媚。   只可惜脸庞儿过圆,双眼不够秀长,鼻子也微嫌圆钝,不及画稿上的美人儿。   众人低声议论了几句,恨不能把画手稿的书生抓出来,问他从哪儿见的那美人,怎么不能请来演这戏呢!   好在那美人擦粉擦得浓,一白遮百丑,远看着虽不如画中仙,也算个画中人。她走出来后便半侧身子,朝假窗外看了一眼,听弦索响起,顿开喉咙唱了句【一江风】:“雨初晴,一洗山容净,宜写入冰绡帧。”   有声有色,就是真佳人了!台下顿时喝彩声叠起,众人都赞叹:“介夫神来之笔!寻常戏在此时,都要先铺排一段宾白,岂如这劈头一声曲子直入人心!”   杨廷和低调地说:“哪里,哪里,岂是我必欲求新?不过是看了底本里那份图,觉着这般画景不宜空费了,必入弦索歌吟才好。”   说到这里,他不禁朝后看看,想找出给李东阳手稿的后出俊秀在哪儿。找了一圈,除了同僚们只得两个书生——连李东阳的亲弟弟和儿子都给他爹拘在院里读书,没能过来听戏。两个书生中又有一个是李东阳的弟子,另一个河南陆举人,想必就是他们这群人早想见的作者了。   他深深看了陆举人一眼,却又觉着他不像是比自还年轻的样儿,心里摇摆不定,托着酒杯不知该不该去结交。   台上的戏正好,先看完戏再说吧。   窈娘唱罢三句,才又念白自报家门,说自己家住宾州,父亲是当地牧官,清廉爱民,一心地报效朝廷。如今父亲押贡品上京,她们母女便在家清净度日,闲赏风景,静候父亲见过天颜,交割差使,再回来一家三口儿团聚。   陈罢身世,又勾着琵琶弦,唱窗外的“树影当窗,苔色侵帘”,唱家中“琵琶入耳清,金壶信手倾”。正在闲兴最浓时,台边弦索戛然而止,一名中年美妇小步飞跑上台,哀声说了王父失落贡品,在京受审,发配至西陲,已在途中郁郁身故之事。   喜声顿转悲声,母女抱头悲怨。有侍女将一道道纱幕从两旁立柱上解开,纱幕合笼,将一台香闺景致模糊遮住。   下一场就是王夫人节义殉夫,王窈娘四处打探父亲出事的实情,终于打探到黑衣盗的姓名来历,立志寻他报仇之事。布景要换成灵堂,台上紫纱幕也得换成白素绢,陆举人怕下人弄得不够风雅,便从席上悄悄退出,帮着弄背景去。   第二场开场便是王夫人身着素衣,手持利刃横在胸前,哀声唱了一曲【醉太平】:“利名场路陡,是非海人稠,谁知平地惹冤仇,一朝万事休。完公事竟是杀身由……”   唱罢便以刀在喉间横划,左手按在刀刃旁挤了挤,便有一股艳红鲜血喷出,染得衣襟皆红。王窈娘从堂后转出,见着鲜血作折腰状,奔上去扶住夫人,在她唇边摸了摸,王夫人便咬紧嘴唇,口中吐出鲜血。   真鸡血。   演员十分有艺术素养,含着血小口小口地哀婉地吐着,边吐还能边说话,教导女儿往后要好好生活下去,早晚父仇得报了,给他们二老烧个纸钱报信。   王窈娘连声应是,又唱了两支慢曲,王夫人才将头一歪,终于死去。窈娘身穿重孝伏在她身上,头上一片片细白絮片落下,不知是雪是杨花,还是纸钱。   两侧素帘次第落下,将台上茫茫白地遮了个干净。   台下几名翰林不禁鼓起掌来,杨廷和最是激动,叫道:“这段儿是怎么想的!这戏虽是我写的,我也没想到这里能下雪来!六月飞雪,其形式与《窦娥冤》相似,而窦娥之冤与这王官儿之冤也都是叫贼人陷害的。那窦娥是父为女伸冤,王窈娘是女为父报仇,这一场雪真是用得入神了!”   王华却道:“怎么是雪,那不是杨花么?屋里怎么会下雪。她那窗外有杨枝,我看该是杨花。风吹尽杨花,正应着春尽夏来时气交替,王窈娘脱得重孝,不就要上京了?”   两人各有各有道理,翰林们纷纷跟着加入讨论,争执起来,谁也不知哪个说法对。恰赶上戏台上扫这白絮时间长,帘幕老不开,几个翰林年轻气盛,争得有点儿着急,便起身拉着陆举人问:“陆贤弟,那台上是杨花还是雪,是杨花落尽道春归还是天怜孤女,三月飞霜?”   陆举人也不知道啊!   陆举人感受着被翰林团团围住的幸福和压力,果断地说:“是芦花!我们来时就在汲水潭边摘的芦花!至于为何要在此幕中往台上酒芦花,还得问崔燮这个排戏的人。”   崔燮看着那芦花想出来的,说是雪融素衣好看,当然得问他!   崔燮摸了摸鼻子,不好意思地说:“其实我也就是觉着它这么弄好看……”   就觉着电影里好多这样大雪埋人的镜头,挺有意境的,随便模仿一下,没想到这都能发散出观后感来。翰林们真不愧是给太子出题的,不放过任何阅读理解的机会啊!   杨廷和这时候却直直盯着崔燮的脸,和站在一旁陆举人比了比,而后又摸了摸自己的脸……   这才是真正比他们都年轻的后出才子,陆举人仿佛得比他年纪都大啊!   他回首看了李东阳一眼,问道:“李兄,你就说说写手稿的后出才子,究竟是不是你这弟子吧!”   众庶常也不管芦花了,坐在崔燮身边的那人连忙拉起崔燮问道:“他就是那神神秘秘的才子?李大人你、你真瞒得好严实啊!”   李东阳淡然的、矜持地、稳重地笑了笑:“这有什么可说的,院本不是介夫主笔,诸位才士共改的么?他小孩子家家的,顶多会画一两笔画,算不得什么。”   太算得什么了!没有美艳如仙的王窈娘,没有丰神俊朗的谢千户,没有……诶,还差个谁来着?   那个白衣飘飘,神仪清冷的……   对了,那个跟窈娘结亲的锦衣卫!   没有这些精丽绣像,杨翰林怎么肯轻易给人写院本?又怎么会有那么多人帮着推敲文字?   众人顿时扔下杨花、雪花不提,争问崔燮那些人肖像是怎么画的。谢千户大伙儿偶尔能看见,绣像画得和真人七八分相似了,那窈娘和她丈夫呢?可是有真人在?   有,就是不是大明人。   崔燮叹道:“学生这画都是凭了自己心里想出来什么就画什么,原不曾照着谁画。唯有谢千户,因是这案子里原有的人,故而按着本人画了像。”   那样的美人竟没不存于世么……   那样的美人儿果然也不像是世间人。众翰林虽然失落,却又有几分理当如此的感觉,喟叹了几声也就放开怀抱,转而玩笑道:“李学士这个弟子的画技比得上吴中沈周了,将来我百年后,也得请他给我画像!”   不必百年,要不咱们现在就画?   崔燮摩拳擦掌,恨不能戏唱完了就给大佬们画像。李东阳却一把按下了他,劝同僚:“你们别忒夸他,叫他想着往这上用心思。我还指望着他明年中举,二十来岁就考个进士回来,别低了老师的名头哩!”   明年八月初九就是开乡试的日子,中间又没个闰月,拢共就只剩三百六十四天了。李东阳与师兄弟、同僚、好友都是神童,崔燮这个岁数时早都是举人了,他既也负神童之名,又有名师教导,若考到二十来岁才中举,老师脸上也有点儿无光。   杨廷和笑道:“李兄怕什么,和衷如今赶上好时候了,《四书》做的都是咱们翰林学士出的,太子做的题目,天底下有几个仕子能得这般待遇?你若怕他经术学不好,那我……这里有王、谢两位状元,叫他们多出几套卷子,还怕做不出个举人么?”   众人哄笑起来:“正是。我们虽没有杨大人写套曲的功力,出几道经书题倒不难。往后便是每天一套地给他也容易。”   李东阳替崔燮谢过同僚们,又拍了拍他,问道:“你觉得如何?”   还有什么说的。崔燮站出来谢过众人,闭着眼睛吟了一句:“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   他一个辛苦,看戏的大佬们都很幸福。   戏台上素帘重开,背景幕布就换成了垂桃绕岸、山溪洄绕,小石桥跨过溪流的景致。台上搭着垂柳、杨树、怪石,窈娘一身素色纱衣,怀抱琵琶,头上挽着简单的发髻,袅袅婷婷地滑到了台中。   台下不知何处有风迎着她吹去,吹得纱裙大袖飘飘欲飞。只看这身姿,不用唱多么亢亮深情的曲儿,随意说几句话也是瑶台仙姿。   从第二折 起,便是窈娘弹琵琶卖唱,到处与老丈、小贩、婆婆打探黑衣人的身份,寻入京师报仇,又遭锦衣卫盘查的故事。一路上风尘奔波辛苦,衬着她一身素衣不染尘,白的愈白,苦的愈苦,看得台下亲自写稿、校稿的人都不由得泪染双襟。   等不到这出戏结束,众人便找李家索要笔墨纸砚,尽平生之才为窈娘题诗作赋,又各写文章点评这出戏,将其鼓吹为成化朝第一杂剧。   待作者们看过了首映,就轮到戏中主要歌颂对象,灵魂男主谢千户与他手下的锦衣卫团体了。   谢瑛在城外包了个园子,叫福寿班过去连唱五天大戏,从初九唱到十三,正好避开八月十五前后最紧张的宫廷宿卫工作。   第一天听戏时,先请的是顶头上司朱骥、南北镇抚司两位镇抚使、十四所有空的千户和本所辖下,这一天该轮休的校尉等人。   原本还该请万贵妃的弟弟万同知,不过他刚调到后府军,正忙着吃下属们的宴,也不大看得上眼儿一个千户请的酒,便不肯来。两位镇抚使却是因为中秋节日近,事务堆到头上,也不敢轻易出来。   只有指挥同知朱骥前些日子上本奏免了一回本卫的考选,正是无事一身轻的时候,就出来吃酒听戏了。   众人到园子里戏楼下,刚看见台上搭得精细如人家的布景就都有些震惊。高百户啧啧摇头:“这个福寿班倒也精乖,不知找谁家做的大幕布和假景,好看,有几分本官布景的意思了。”   别人都盯着看美人儿,就他在那里指点怎么布景,要不是看在他爹高公公面子上,都有人恨不能给他套了麻袋拖下去。   幸好前面的戏都是哀戚戚幽怨怨的,锦衣卫们不大爱听,也不细计较唱词,只看着王窈娘仙姿玉貌、王夫人吐血吐得凄美,也重重地喝彩,一把把地往上扔钱。   待芦花落下埋没母女二人时,他们可都不费心猜什么杨花飞雪,只看着那素衣披雪的美人儿叫好。   王窈娘抱着琵琶到处流浪时,作者们感动得都要跟着一起哭了,这群锦衣卫却只顾着评论她的身材体态、行动风姿,研究遇上这样可怜的美人儿怎么英雄救美替她报仇。   正当这群人讨论得激情亢奋时,一队锦衣卫忽然从台角走出,身着和他们新换的差不多时兴的曳撒,人人俊俏,个个英武。打头的一个锦衣卫比别人的妆更浓,长眉大眼,嘴唇微厚,身材又极风流,上台来拦住窈娘盘问身份。   台下几个巡过街的校尉拍案而起,怒道:“胡说,竟敢污蔑你锦衣卫爷爷!我等何曾这样黑着脸盘问这么可怜的美貌女子了!”   旁边有明白人按住他,劝道:“这是谢千户请的戏,还要连演几天的,能是污蔑咱们的吗?”   朱骥也讶异道:“竟有杂剧里演到锦衣卫,难怪你包了戏请人来看。这戏里的锦衣卫敢是就盘问她一场,还是也帮着破案了?”   谢瑛看着戏台笑了笑,低声答道:“自然是从头到尾都有咱们锦衣卫,若不是写得咱们好,下官岂能请大人与诸位同僚来看?这才刚开场,大人细往后看就知道了。”   那队锦衣卫盘问了王窈娘的身世后,领头的俏小生便说:“小娘子身世堪怜,志向堪敬,想我堂堂男子,御前护持之人,竟比不得她一弱女子有侠义心么?我怎生能叫这样节烈女子流落风尘?”   这才是他们锦衣卫的本色!   众校尉喝起彩来,几位千户也暗叹自己怎么没这运气,带队遇见一位佳人。朱骥道:“要么本官上一本奏折,叫你们替了谢瑛在京里巡值,也省得前所诸人日夜不歇,叫老夫看了也心疼他们?”   那就算了吧,他们是有家有口的人,哪里能跟谢瑛这没家累的比。   众人说笑几声,台上便演到了锦衣卫校尉封云要将窈娘送到客栈,教她安稳住下再论其他。   众锦衣卫先行退场,只余他一人护送着窈娘下场,随即大幕落下。帘幕再开便是一间巍巍官舍,中间背向人立着一个小生,一对对锦衣卫从屏风后转出,最后走出一个穿碧衣的俊秀小生。   这人却比别人更高大挺拔,身材潇洒,俊秀非凡,比之前那个救了王窈娘的封云显得更有气派。   他徐步走到堂上,步伐也比别人不同,走路时身姿有股特别的风范。底下众人都猜着这才是真正的主角,光看那步态就知不凡。   唯有谢瑛看着那高挑的身姿,微微摇晃的步态,就想起崔燮鞋里取出的那块高垫,不由得微笑起来。   恰好台上的封云也作拜科,念道:“小人校尉封云,拜见千户谢大人者。”   台下顿时炸了,连朱同知都险些站起身来,看着台上那扮谢千户的说:“还真有个谢千户?前一折只说是黑衣盗,竟真是你们抓的那个黑衣盗!怨不得我看那戏子身材高大,眉眼也有些像你,果然竟是扮的你?那封云又是谁?”   台下的校尉们纷纷把封云往自己身上套,名儿里有风、云二字的、办过黑衣盗的,都紧着把自己代入封云。   唯有高百户是没出去巡过街的,怎么也套不上人物,倒把关注点落在了别处,指着台上饰演谢千户的小生说:“这个扮谢大人的不是卢二郎?我记着他身材中平,还不及我高哩,怎么扮上谢大人后,身量看着似比别人还高一截出来?”   对啊!他演千户的,长得比普通校尉俊俏也罢了,他们也不争,可他那鞋根也是平平的,这身段儿是怎么高上去的?   谢瑛想起崔燮显摆鞋垫的模样,不由得垂下眼睑,淡淡一笑:“不过是鞋里加了垫子罢了,那垫子我也见过,穿着碍脚,不如穿高底的鞋好。诸位若真想知道,回头我问问人家怎么做的,不过此时不是该专心看戏么?那王窈娘可又要出来了。”   那可得看!   前面唱的哭的就算了,后面可都是他们锦衣卫和那美人王窈娘,光看人看衣裳就值得仔细看几遍了!   众人连忙把目光投到场上——   此时纱幕重开,又是封云到客栈,跟王窈娘诉说已将黑衣盗之事禀明千户,他们千户已命人排查京师内外,查探黑衣盗的消息,要帮她报仇之事。   窈娘怀抱琵琶弯腰道谢,愿唱一曲慰劳他的辛苦,便抱着琵琶唱了一套【梁州絮】以示情怀:“……寒风剪,冰沙细,关山道阻如何归?孤女泪,少人知……今日终得天爷天眼,不由我愿将身舍,舍身与官人每擒那贼归。”   她唱罢深深一福,台下众人不由得精神一振,高声喝彩,等着封云揽起佳人共赴良宵。恰正在此时,那位走路一步一顿、别有端重气场的谢大人又出来了,叫封云扶起窈娘,赞她孝义勇烈,愿意用她做美人计,捉捕黑衣盗。   帘幕垂下来挡住了舞台。可是孤男寡女下帘子,和孤男寡女加一个顶头上司下帘子,背后能想到的东西就不一样了——   有谢千户这尊大佛在上头压着,他们都不敢代入封云跟窈娘在后台干些什么了!白瞎了风云这么个好模样,白瞎了他们锦衣卫的风流衣裳!   众人正批判着文人写的戏不行,不懂广大人民群众的审美,纱幕再度拉开,袅袅炉烟升起,屋里再度装成个雅致闺房的模样。四名穿着对襟袄裙、梳着双鬟的侍女围在一座镜台前。   台上一面铜镜正正遮住了王窈娘的脸,只能看见她梳着望仙髻,发鬟用染色的木珠镶了铜做成金花固定。   弦管骤然拨响,四位侍女齐齐后退。   镜后的王窈娘唱着“绿云堆鬓,脸生霞脂香淡匀”,从桌后站起身来,露出一张眉眼修长,眉尾略细而上翘,擦抹得粉晕双颊,雪肤朱唇的美貌脸庞。她头上鬟髻高堆,插满了首饰,两耳戴着长长的碎珠耳环,额上间了一枚红花钿。身上穿的是象牙色对襟大袍,里衬着小高领的藕色小袄,颈间戴一个镶璎珞的金项圈,   光板折射的淡黄光芒从两侧打到她脸上,将脸上不够精致的轮廓模糊了,只留下如画成的眉眼朱唇,乌发如云,清艳难言。   那曲儿唱的也正应景,什么“临风一笑不是春,疑是梨花月下魂……”   谁说文人写的戏不好了,写的好!就是这么个人,这么段儿曲就得这么唱!   作者有话要说:   参考书是《明清散曲史》赵义山   具体的曲子和作者明天再上 第151章   窈娘这一出场真是艳光四射。   打扮得这么美, 是要去色诱黑衣盗, 还是要先跟封云诉诉真情?   台下的锦衣卫们伸长了脖子等着,戏台里小门推开, 果然走出一个年轻俊秀的锦衣卫……不是一个, 是一排。走在前头的是一步一顿, 步伐格外显眼的谢千户,走在后头的是一队六人的丹衣校尉。封云虽是站在最前头的, 却也没比后头的人显眼儿多少。   那些名字里不带风云, 却也在抓捕黑衣盗时立了功的校尉们顿时扬眉吐气:“那台上演的都是咱们这些人,待会儿叫那唱戏的把咱的名字记下, 在外头唱时多报一报, 就不信没个小娘子听了咱的名头, 找咱们求救申冤来!”   没有小娘子,也有小娘子她爹娘、爷奶、叔婶……翁姑就算了。   连同那几位千户都动了动心思,思忖着要不要也跟谢瑛他们一起巡视。反正若能多拉几所的人,他们也不用天天轮值, 至多了一两个月轮一回, 也不算太累。   众人一边看着美人一边想着美人, 唯有谢瑛全副精神都放在戏里——台上正唱到谢千户调兵遣将,命封云扮作抱琵琶的乐工,早晚伴在窈娘身边,又叫余人妆成百姓暗中跟随他们。   众锦衣卫喏喏应命,台上灯火渐暗,一重重纱幕落下, 一室艳光煞气都隐在帘后。众人都是听戏听惯了的,听调子就知道这套曲儿唱到几分了,这场戏分明还差一支煞曲没唱,怎么就落下纱幕了?   众人刚要起来抗议,那纱幕忽又从中间层层分开,走出一个冶容艳质,怀抱琵琶的王窈娘,垂头拂弦,唱道:“不甫能黑漫漫填满这沉冤海,昏腾腾打出了迷魂寨,愿诸位位列三公,日转千阶。”   台下众人轰然而起,也不洒钱了,摘下身上的香囊、玉佩、带钩等物,不论贵贱,满满地扔了一台。   这支曲本该是落幕前窈娘对着谢千户与众锦衣卫唱的,可台下坐的就是锦衣卫,还有当日擒住黑衣盗的人,薛老板提前就叫人安排了这场面,让饰窈娘的正旦出来对着真锦衣卫们唱这一段。   计掌柜千叮万嘱的不叫他们改词,他们只改改唱曲儿的地方还不成么?   台下热烈地扔东西,台上的正旦、帘后的诸生和乐工、杂役们心都颤了,连那琵琶声也颤了颤,最后一句唱词临场改成了:“赐下这一身衣食,恩德无涯!”   台下叫了无数声好,恨不能连靴子也扒了扔上去。幸好后面布景布得不大慢,不等那些年轻人在上官们面前扒个精光,纱幕就再度层层拉开,露出两间并列的房间,中间隔着一道门。   就像是把他们熟悉的酒楼雅座横着剖开,给人看半拉房间似的。两间房里各坐着一个人,左边坐的是个穿白纱衣的俊俏小生,右边是个黑衣冲末。   正旦抱着琵琶朝左边房间走去,坐在椅子上挥手拂弦,那小生念道:“小生锦衣卫校尉封云是也。自受千户之命,护着王娘子在平康巷辗转,暗访黑衣盗,今已过月余。近日忽闻有豪客在这酒楼内呼朋引妓,一掷千金,其中似混有失窃之贡品。我家千户查知是实,特命我带娘子来此地假作卖唱,以探其情!”   他这边说着如何捕盗的话,另一侧冲末则豪情万丈地唱着:“论疏狂端的是我疏狂,论智量谁还如我智量……汉日英雄唐时豪杰问他每今在何方。”   两边的宾白唱词交错推递。黑衣盗洋洋自得地唱着自己犯下大案,却无人捉捕,只管尽情受用盗来的东西;另一畔封云与王窈娘也且说且唱,商议着如何诱黑衣道入彀。   这一段用的是打有电视剧时就用烂了的镜头跳转手法,但在大明,这样在舞台上双视角推进的戏还是头一回问世。首映视的作者、编剧团队们早看熟了分镜头脚本,倒不觉着什么,这群包场的锦衣卫可是新鲜得几乎有些震惊了。   不只震惊,还痛快!   看那黑衣盗洋洋自得,夸什么智计无双,还不是叫他们锦衣卫玩弄于股掌,马上就要落网了?   他们就是这么多谋善断,就是这么明察秋毫,就是这么在那些盗贼强人最得意的时候从天而降,将他们缉捕归案的!   前所的校尉们都不禁把胸口挺高了,朱骥想想着这都是自家属下干的,也有些自豪,摇头晃脑地看着台上的戏。   黑衣盗唱罢了自称自赞的曲儿,又道白:“我在这平康巷中,打听得有一琵琶女王娘子色艺双绝。今日特来此地,则只为见王娘子一面,亲近芳泽。”   他说罢这话,另一侧的王窈娘与封云便推开了两间屋子间的假门,上前献艺。两人言语中暗藏机锋,问出了黑衣盗出身地,正是窈娘随父任职之处,献唱后,黑衣盗又拿出一枚玉佩打赏,正是窈娘父亲常戴的东西。   窈娘作受惊科,拿着玉佩走到台前,悲声唱了一段煞曲。这场结束后却没落纱幕,伶人也没下台。封云借口倒酒,从右手房间走到左手处,拿出个纸条,绑在窗口不知何时落下的鸽子脚上。   鸽子张翅飞走,左边房间有扮作小二的人出来解开纱幕遮住,封云重回右间配合着窈娘稳住黑衣盗。   转眼纱幕再开,左边那房子已被拆成一片空荡荡舞台,一队着丹黄曳撒的锦衣卫便在绿衣白斗篷的千户带领下,撞开两座房间中的假窗滚入房中,与黑衣盗厮杀。   他们锦衣卫擒捕盗匪案犯,可不就是这么痛快淋漓的打上一场?   福寿班也是会唱武戏的,打得热闹纷呈,底下一群专家点评着他们的动作、姿势。打到后来,台上的封云就护着窈娘藏在后头,其余诸卫士摆着漂漂亮亮的架子,唯有谢千户翻着斗篷和那黑衣在台上对打,拔长剑压在其颈间。   黑衣盗终于归案,谢瑛审清他身上罪责,上疏为窈娘之父平反。奏疏送上去,自有御史核查真相,禀明天子。圣天子威严英睿,闻言便沉稳流畅地表彰了王窈娘几句,命叫他父亲官复原职,赠旌表与她,敕为贞女。   赐敕书时,却是那位谢千户独自登场,先唱了一段【朱履曲】:“喜遇着太平时世,保护着一统华夷,乾坤清正古来稀……”   台下朱指挥先喝彩:“好唱词!别的也就罢了,这句不知是谁写的,这才是咱们锦衣卫的口吻!如今不正是太平时世,咱们便是那保护着清平乾坤的人!”   谢瑛也赞道:“此格言也,叫天下人听了,才知咱们锦衣卫的心腹!”   台上的谢千户向窈娘宣了旨,又怜惜她一个孤女到处飘零,便将她认作义妹,亲自主持婚事,将其嫁给了封云。   直到婚礼上,封云在新房中掀开盖头,双手托锦帕,看着窈娘艳妆的脸庞,才捞到了第一句唱词:“我爱她德高,她爱我英豪,但相逢金风玉露胜千朝。惩贼盗刁,得皇恩褒,既称了少年心,永团圆直到老。”   那群把自己代入封云的校尉们终于盼到这一曲了,低低议论着:“整整唱了四折戏,才听到这么一句腔儿,咱这娶个娇娘也不容易啊。”   几个千户酸溜溜地说:“都坐一个屋子里也不唱些艳词,也不说将衣裳略解一解……成个亲还得把抓贼的事拿出来说,尽只见谢千户出风头,这戏也不知是唱王窈娘还是唱谢千户哩。”   谢千户笑了笑,侧过脸看了他们一眼:“诸位别光盯着这一出戏挑剔,更该想想将来哪个戏里排出个朱指挥、排出个李千户、徐千户,各位是想看校尉们找女娘,还是想看千户们断案?”   也是啊……这谢千户能抓黑衣盗,他们李千户、徐千户、王千户们怎么不能断个别的案子了?从前没有,又不是以后都没有,朱大人不是说了,要上本叫他们也跟着巡街么?   众人一时忘了巡街辛苦,他们有家累的为难,纷纷畅想着怎么能在戏里当个青天。这出戏准定是谢瑛叫人写的,才给自己添了这么多曲词,又叫王窈娘那个美人儿不称赞亲夫也要称赞他。   他们不似谢瑛这么厚脸皮,就是哪天让别人给自己写一本某公案、某公传什么的,也不会在戏里给自己添这么多颂词!   一出戏唱完了,众人还沉浸在戏里,恨不能重听一遍,甚至还有预定了明天还来园子里听戏的。   唯有高百户既不代入男主,也不代入谢千户,吃罢他家一顿酒宴,就冷冷静静地拉着谢千户的袖子说:“没的说,大人,这出戏可是大涨了咱们锦衣卫的脸面,岂有不往宫里送的?这些未净身的男子咱是不能往大内送,可幕布、假山假树、院本……你都得给我吧?”   谢瑛叫他缠了两句,无奈地答应了:“院本我找他们要来,抄一份与你。反正教坊排演也得花几天工夫,我这边唱足五天,就叫人把布景拉去,你叫人仿作也不费工夫。”   左右八月十五已是赶不及了,再拖几天十几天也都是一样的。   高百户看着那俨然好女,却偏偏就是个须眉男儿的“王窈娘”,心酸了好一阵,叹道:“真是老天不开眼,他若是个女子,我这就敢叫她跟着教坊司的女乐进宫扮戏去。”   这些拿不着,另一件东西却是必须立刻就带走的。   高百户也好,众千户也好,刚听完歌颂锦衣卫的大戏,不好就露出强抢的嘴脸,个个儿只能妆着温文尔雅,向薛班主讨增高鞋。薛老板与高百户来往得多,见别的锦衣卫也都大方和气,胆子也大了起来,笑着说:“这鞋垫已叫卢生穿过了,不干净,各位大人莫如留下脚寸,等几日小的叫人拿好牛皮做来全新的给大人们?”   这玩意儿还要留脚寸,不是装上就成的?   他们都是见在锦衣卫供职的,说小也是个校尉,家里没丫头也得有个小厮,谁也不晓得脚大脚小。那薛老板连忙命人拿麻绳来,一人一段地量了,拿铅笔写个小纸条记上名字,粘在绳子一端,收进箱子里。   校尉们都留了尺寸,也不忘招呼自家千户一声,叫他一块儿拔拔个子。后所、中所、驯象所几个千户也想要那垫子,又怕这么说了等于承认自己身材矮,就都盯着谢瑛,希望他赶紧答应了,给大家搭个梯子。   谢瑛感觉着身上灼热的目光,却不回头看他们,淡淡笑着说:“你们少年人弄吧,我先前试过这鞋垫,穿上如同踮着脚似的,走路一步一滑,不舒服。”   他不要就不要,说什么少年人不少年人的干嘛!   他一个二十啷当岁,又没成亲,正该风流的年轻人都不穿,叫那些年纪略大的人怎么好意思穿?   朱指挥暗地踮了踮脚,看着那群仿佛此刻就多长了三寸高,意气风发的校尉们,轻轻冷笑一声:“我不管你们散值后如何爱俏,那鞋既然穿着不便行走,你们去巡街、操训、进宫宿卫时就不许穿!”   台下一脸灿烂的校尉们,预备着私下跟薛老板订鞋垫的千户们,两边嘴角齐唰唰弯向了地面。   ========================   这事管得到别人,却管不到基本只在宫里活动的传奉官高百户。他借着给钟鼓司做道具,方便内侍扮演他们这些高大轩昂的锦衣卫的名头,先给自己弄了各色高底的鞋垫,又拿着谢千户弄来的院本急着排演。   钟鼓司的太监比外面的班子艺术素养高多了,哪支曲子都唱得熟。宫里又有搬演别的戏时订做的树木怪石,画的远山景致,现成的家什——宫里人又多,又不像戏班子只有几人,挪不动家具,必须要糊假的。   只将增高鞋垫做出来,别的东西照着样子布置布置,灯光、排风箱搁好,吹花飘雪的烘托出气氛来,岂有不比宫外好的?   高百户真是下了大力气,拼命地要把这出戏张罗出来,好在天子面前正正名——谢千户这些日子没少干实事,他也得叫皇爷知道知道真正的锦衣卫是什么样的,免得那些御史、相公们镇是上疏骂他们为祸百姓!   他们前所的人都是百姓青天,骂谁也不能骂到他身上!   他险些个自己净了身住进宫里,日夜不闲心地忙活了十来天,总算赶在八月底把戏排出来了。天子早听得高公公说过,外头时兴起了个锦衣卫谢青天的公案,高百户正叫钟鼓司排练着,心里也有几分想看。好容易等到他排好,乞请安排演出,自是毫不拖延,当晚便叫他安排演出。   演到锦衣卫要帮窈娘杀贼报仇时,天子自己都有些不信,回头问内侍们:“这是,锦衣卫,做的事?”   就算不是他们做的,这些内侍也得说是,何况就真有这事呢?覃昌笑道:“皇爷怎么忘了,年初时锦衣卫前所的谢千户请旨巡察京中恶少,一巡就到了今天,听说还破了许多悬案沉冤哩。这戏也是外头乐人写的,若是假的,谁肯这么写?”   天子微微点头,继续看了起来。   这精巧景致、美貌佳人,宫里都有的是,成化帝看着喜欢的也不过一笑而过。唯唱到谢千户上疏天子,戏里的天子对御史赞扬王窈娘贞烈孝义,敕她为贞女,戏外的天子忽觉有些熟悉,回头问高太监:“这段有些像……崔燮?”   高太监怔了怔,才明白皇上说的不是王窈娘像崔燮,而是谢千户办案,崔燮破忙捉了贼又被封为义民这段熟悉,忙上前应道:“是有些像,不过也是凑巧罢了。锦衣卫扫荡盗匪都是为百姓除害,当百姓的自然都肯舍命相助。皇爷天恩浩荡,表彰好百姓,结果自然也相似。”   天子笑着摇了摇头:“也对。那王窈娘,封云,何在?”   高公公连忙答道:“这是戏里改编的好,其实并无这么个王窈娘。但前所卫士,不是奴婢过誉,个个都如封云这般勇武仁厚。”   虽说这戏带了几分胡编的地方,不过天子向来对戏里的东西格外宽洪。当年阿丑编排汪直手执陈钺、王越两把大钺横行无忌时,天子也不曾怪过他编排朝中大臣,故意说什么“不知道有天子,只知道有汪直”,反而宠爱他至今。   如今这戏里虽然编着他给不存于世的人颁了敕书,但因都是颂圣的,他也不怪罪,反而觉着这出戏顺心惬意,字字堪嚼,比寻常的戏更喜欢。   他不只听戏,又叫人宣了都指挥同知朱骥进宫,问他这戏是真是假,锦衣卫是否真的在京里办了这样的案子。   朱骥垂眸低头,耿直地答道:“臣不敢在陛下面前妄言,不过这些日子单锦衣卫移送去顺天府、三司法的案卷就有十余桩,其中尽有久悬未破的疑案。陛下若不信,可请彼处堂官取卷宗来一观。”   成化天子便依言叫了司法官,取那些卷宗来看,果然见着了黑衣盗的案子。   并没有戏里写的那么曲折,但锦衣卫单凭走访盘查,单凭一点细索就能推测到贼人盘桓之处,又在其住所附近昼夜埋伏,趁其最无防备时抓着他,本身也算得上一桩惊心动魄的奇案。   天子又叫怀恩读了几份卷宗,从那廖廖数语供状中想象着他们破案时,比戏台上演出的更惊险诡诈的情形,微微眯起了眼:“他既有才……”   怀恩放下卷宗,问道:“陛下之意是?觉着此人堪用?”   不只有才,运气也好,名声也好。不然怎么会有如此文采的书生给他写戏文?寻常书生,可是听了“锦衣卫”三个字都要避之不及的。   天子倒没想到这戏能跟崔燮有关。实在是当初叫他那首台阁诗留下了太深的印象,觉得他就是个会考试作文章的腐儒,不是个会写戏的风流才子。   他略作思忖,朝怀恩招了招手,道:“大伴去,传奉。着他做个,试镇抚使,与朱远同理……不,叫他先理刑狱……”   作者有话要说: 按顺序   南【南吕·一江风】(常伦):雨初晴,一洗山容净,宜写入冰绡帧。敞云亭,树影当窗,苔色侵帘,花落瑶街净。银筝入耳清,金壶信手倾,消尽闲中兴。   【正宫·醉太平】偶书(张炼):利名场路陡,是非海人稠,风云会里惹冤仇,趁早儿罢手。黄鸡浊酒穷将就,清风明月闲拖逗,狂朋怪友共追游。省出乖弄丑。   【南吕】【梁州序】咏雪(祝枝山):【合】寒风剪,冰沙细,关山道阻迷归骑。游子泪,满征衣。【尾声】长安尽道丰年瑞,谁知我穷途客舍,怕杀你孤馆凄凉带雪归。   南【仙吕入双调·玉抱肚】美人(沈仕):绿云堆鬓,脸生霞脂香淡匀。贴官梅粉点初干,染春山翠烟犹嫩。临风一笑不是春,疑是梨花月下魂。   【双调·鸳鸯煞】包待制三勘蝴蝶梦(关汉卿):不甫能黑漫漫填满这沉冤海,昏腾腾打出了迷魂寨,愿待制位列三公,日转千阶。唱道娘加做贤德夫人,儿加做中牟县宰,赦得俺一家儿今后都安泰;且休提这恩德无涯,单则是母子团圆,大古里彩(皆大欢喜)。   【双调·水仙子】酌酒(康海):论疏狂端的是我疏狂,论智量谁还如我智量。细寻思往事皆虚诳,险些儿落后我醉春风五柳庄。汉日英雄唐时豪杰问他每今在何方?好的歹的一个个尽撺入渔歌樵唱,强的弱的乱纷纷都埋在西郊北邙,歌的舞的受用者休负了水色山光。   【中吕·朱履曲】歌颂(王九思):喜遇着太平时世,保护着一统华夷,乾坤嘉靖古来稀。卿相有夔龙气,将帅有虎狼威,圣明君尧舜比。   南【中吕·永团圆】(任中敏)我爱她容娇,她爱我才学,但相逢一耍一个天大晓。诗酒酕醄,歌舞逍遥,既称了少年心,永团圆直到老。 第152章   皇上看了一出戏, 就叫内侍传奉, 升了个千户当镇抚司的试镇抚使?   怀恩传旨时,谢瑛都有点懵, 跪在地上一时都忘了起身了。还是怀恩亲手搀起他, 慈和地笑着说:“皇爷前日看了高百户进呈的新剧, 心中有所触动,问了朱同知真情, 又叫人取了谢大人移文三司法的案卷, 见你断案清楚,实能效命, 甚为欣慰, 故有提拔。望大人执理刑狱后依旧勤谨公务, 多行善政,不负圣上厚恩。”   谢瑛连忙应喏,又谢过指挥同知朱大人。   朱骥笑道:“此事老夫不过是如实秉报,也是你有实绩, 不然怎能叫皇爷看在眼睛里?”   怀恩点了点头, 又对朱骥说:“皇爷喜欢你们勤谨巡视, 往后谢瑛虽做了试镇抚,不好再出门,你可也安排着别人顶上他的差事。叫京里总这么清清净净的,皇爷高兴,大家伙儿面上都好看。”   朱骥拱手应道:“老公只管放心,咱们这孩儿们心里都时时记挂着圣恩, 深肯出力为皇上分忧哩。”   怀恩一向清廉正气,也不要他们的银子,也不吃什么酒食,叮嘱他们尽心差使,就回宫缴旨去了。   他才离开,十三所的千户们就一拥而上,要把谢瑛埋起来了。   试镇抚使啊!   锦衣卫北镇抚使的权力是什么样的,普通卫所千户是什么样的?哪天镇抚使朱远高升了,他就能顺理成章地当上镇抚使了!如今他掌理刑狱,圣上钦命的案子都得他过眼儿,弄出几桩大案,岂不就顺顺当当地升佥事、升同知、升指挥使了?   原先的平级千户们纷纷恭喜他高升一步,朱骥也嘱咐了他几句,叫他不可骄矜,往后依旧要用心办差。   北司镇抚使朱远倒有些感慨——毕竟这个试镇抚使提上来,也就意味着他的镇抚使快要干到头了。北镇抚司的权势在锦衣卫里也是最大的,他干了多年镇抚使,也颇有些舍不得。   不过想想当初东西厂在时,锦衣卫就是个打手,两厂倒台后他们又跟着一块儿叫文人一摞一摞上折子骂,他又觉着其实也没多少可留恋的。再往前捯捯,他们锦衣卫的日子也只在代庙时好些,英庙、当今都好用太监,太子又眼看着跟文臣们亲,看不上他们厂卫们……   风光是太监风光,倒霉就厂卫一并倒霉,他们这拨儿锦衣卫没赶上好时候啊!   不干这个镇抚使也罢,反正哪日皇爷要叫谢瑛转正,也得先提他个指挥佥事。且如今他担着正使差事,刑狱上出了什么功绩他也能沾沾光——就譬如包公案里,提拔包待制的相公也能叫看客赞几句哩。   朱镇抚感慨了一阵子,也过去恭喜了谢瑛一声,劝勉他以后与自己通力合作,办好圣上交待的案子。   说完场面话,大伙儿就开始说正经的:“你那院本究竟找谁写的?回头我们也得写一本,万一入了皇爷的眼呢!”   谢瑛叫他们围拥在当中,人倒依然镇定,从容地分析:“那院本其实也平常,只难得是个咱们锦衣卫破案的戏,给皇爷挣了脸面。皇爷看着戏新鲜,又喜欢下头人能办事,才下了这般恩旨。依我看,往后诸位在京里巡察,自也能破奇案,叫百姓称颂,到时候有乐工文人主动给你们写话本杂剧……”   他压了压声音,含笑说:“如今高百户正帮着教坊和钟鼓司排戏,再平常的本子叫他布置布置不就不平常了吗?皇爷又喜欢他,他献的院本,排的好戏,皇爷和娘娘们没有不看的。到时候各位要在御前露脸还有什么难的?”   是啊……高百户自己受宠不说,他义父高太监也正得宠,几乎堪与梁芳梁总管分廷抗礼了,只要他肯排出戏献上,有什么功绩递不到御前的。   众人摩拳擦掌,预备着去找高百户。唯有今天就轮到巡逻的中所千户安贤拉着谢瑛不放,先问他那个吃茶饭的棚子主人是谁,他花了多少钱包的饮食。   是啊!   从今往后就不再是前所的人巡视,他们十二所——除了驯象所——都得早早晚晚地出去干活,得先找定了歇脚的地方!   谢瑛能在那棚子里包定了许多茶食,想来那里的东西不贵,吃得应当也不差。众千户转而围上他,问他那家主人在哪,供应茶饭是怎么个帐目。   谢瑛道:“我包他摊子的钱还剩些个,你们只管去吃,不必问钱。不过从前我巡视时因是自己请的旨,又是一所的事,就不曾向户部要银子,如今皇爷命十二所轮巡,咱们也该请旨要些……”   不要!不请旨!不能叫户部掏钱!   谁知道谢瑛得圣上喜欢,是不是也喜欢他只干活不要钱呢?统共只是些茶水点心,他出得起,别的所也出的起——反正也有公帐可走,不消他们自掏腰包。   他们如今都是廉洁正法的青天,还指着两三年后当个叫人传诵的某公哩,自不肯伸手向朝廷要钱,只要谢瑛把那摊子老板领来订契约就行。   ====================   北镇抚司热热闹闹地庆贺喜事,外头百姓间也早风行起了那出《王窈娘琵琶记》。   谢瑛包场到八月十三,之后福寿班就要回戏园子接着唱。   那边还包着场,戏园这边就已摆上了男女主的大幅立像。王窈娘的画像是色诱黑衣盗时的艳妆,封云那张则是吹着横笛,白衣飘飘地站在山石上,和《仙鹤神针》里梅艳芳的造型完全一致。   因主唱们还要歇嗓子,就叫两个出师的小戏子穿着高底鞋,扮上男女主角的妆容,在路边搭个小台子唱艳曲儿。   崔燮虽不曾亲自去听过,但听计掌柜参观回来,红光满面、滔滔不绝地给他讲福寿班的宣传戏码,也能想出七八分:两个打扮得像百合花似的美少年,在台上缠缠绵地唱着“衣褪半含羞,似芙蓉怯素秋,重重湿作胭脂透……风流一段谁消受……”   无论是当男的看还是女的看,都是大明最流行、最受男性观众喜爱的形象。计掌柜回味地说:“词略香艳,不如公子请人写的本子好,唱的也只能算中平。咱们家印的画像才是最叫人喜欢的,还有强人要偷哩!若不是恰有锦衣卫去找薛老板说话,险些儿就叫人把那幅窈娘的像抢走了!”   幸好如今锦衣卫都像戏里的谢千户跟他手下一样,不然岂止不会抓贼,反倒会跟着强要那画儿才是真的。   崔燮听他夸谢瑛心里就舒坦,问他:“有别人看见这事没,都说的什么?”   计掌柜笑道:“还能说什么,不就都说锦衣卫如今叫谢千户这仁义将军领着,都改了脾气,不欺凌咱们好百姓,专抓盗匪了?我听那群人说,都把他比作前宋的岳小将军,只可惜他穿绿的,不如白袍小将俊俏。”   群众的眼睛果然是雪亮的!   崔燮心里暗暗冒喜气儿,抿了抿嘴,淡然地说:“谢千户本就是那样的人,侠义英武,从来都不伤好百姓,咱们家从前也多亏他扶持了。那衣裳什么的话就不必听了。回头福寿班唱完这一轮,你去看看有没有别的戏班子想学习这戏,也给他们院本子,替他们做家什。”   计掌柜顿将眉头一挑,眼前放光:“公子不是单写了戏要捧福寿班?那就好办了,我去那条胡同时险些叫人拦着回不来了,都是求着咱们给他们院本,学唱这出《王窈娘琵琶记》的!”   不是要捧福寿班,只是要捧谢千户。   崔燮微微一笑:“你店里抓紧把彩印的院本印出来,叫他们凡想要的,买个院本回去学就是。要做东西的你也告诉他们那几个匠人的地址,叫他们也跟着赚些银子,咱们官宦人家,还不至于要挣这些娼优乐工家一点卖命的银子。”   计掌柜如今卖收卖得日进斗金,眼看着院本又能赚一笔,也不把些小钱放在眼里,痛快地说:“那院本印早出二三百本了,就只看公子要不要卖。”   他估量着出货量和效果,决定再抻一抻:“等福寿班唱完这一轮就卖院本,等到别家也排出戏,唱过一轮,我还要印一套诗文集。”   出院本时先生们都要披马甲,诗文集倒无所谓了。只要时间往后推推,等到全城都风行起这出《王窈娘琵琶记》,文人们自然会写诗词评论。   那时候大佬们出一本观后感集,不熟他们的人也猜不出他们是作者,更会因为名人效应激起第二轮、第三轮的观剧热潮。   中秋正日,《王窈娘琵琶记》如期上映,一曲而红,险些打压了正版的《赵五娘琵琶记》,抢占《琵琶记》这个名字。   京里处处唱《窈娘》,人人说锦衣卫。就是最孤直的书生们提起锦衣卫来,说的也不再是缇骑意气熏天,欺凌弱小的恶行;而是锦衣卫谢千户带人擒获黑衣盗,又做主义嫁窈娘的故事。   锦衣卫们一时间居然成了勇武义烈、风流俊俏的代名词。   街上的男男女女都偷窥着巡街的缇骑,他们也不曾呼喝众人,而是把腰带束得越紧,腰板儿挺得更直,精神抖擞,引得无数少女芳心可可。   这股风气还不单只在民间刮,更有高百户在宫中献戏,连成化天子也爱上了《王窈娘琵琶记》,提拔了个会破案的谢千户做试镇抚使。   民间怎么称赞锦衣卫,御史们不会管,可皇上要提拔朝奉官,不上几本奏疏他们还吃什么饭?   虽说锦衣卫例来就不归六部部推、廷推,天子要怎么传中旨就怎么传中旨,但这回不一样!虽然谢瑛这个人肯做事、有资历,还带得锦衣卫风气日上,不骚扰百姓,他们也查不出什么不是来,但这回天子是因为看了一部戏而要提拔戏中人物,这是因戏用人,不看资历,不合朝廷体制!   这是开了幸进的口子,万一以后大伙儿都学会了写戏自荐呢?   必须弹劾!   天子连朝都不上,内阁也不爱见就不见,还管他们上几本奏本?自然仍是想看戏就带着爱妃幼子看戏,想陪万贵妃就在宫里守着贵妃……除了万首辅连载的奏折,别的都是挑着阅览的,根本不管他们说什么。   三位阁老叫六科给事中、十三道御史一天几道奏本地推着,不得已坐在一起研究怎么劝天子。   次辅刘珝在上回汪直倒台时没和万安同上奏本,此后恩宠日疏,名声也落下了,一直琢磨着要找个机会捞回名声,硬声说:“这个时候自当由我等大学士连名上本,请陛下宜弃此淫戏,多看宫中旧传的善本!”   万安双手拢在袖中,安抚他:“古直的脾气还是这般直率。但咱们内阁学士一身恩荣皆出于上,如何能效那些只求自己官声的小臣,不顾君臣之恩,逼凌天子?”   刘吉这个三辅更是两头和稀泥,一点有用的主意也不出。   刘珝看着万阁老总似带着算计、讨好意味的笑容,心里一阵嫌恶,起身说道:“首辅大人不上奏折,我自己上。我等内阁备为是天子佐贰,岂能只顾逢迎,见事不谏!”   他转身拂袖而去,回值房写奏折。万安叫他甩了脸子,面上的笑容也微微收起,显出一点阴冷的神色,露骨地说:“不过是追名逐利之辈,自诩古直……岂有只因与同僚交恶就不肯弹劾一个天下巨凶的古直!”   刘吉还在房里,就听见他不加掩饰地说出这话来,心里一惊,低头看向他。   万安感觉到他的目光,撩起老得下坠的眼皮回以一笑,笑容中竟有种万事尽在感握的自信气势,丝毫不像传言中昏庸无能的“万岁阁老”。刘吉看到这神情,却精神一振,试探着问道:“首辅大人可是已经有了万全之策,能将东刘学士……”   他比了个手势,万阁老微微点头,转身看向窗外——陛下因戏封人便值得上本?他倒要看看陛下要因戏罪人时,他刘古直要上什么本!   作者有话要说: 南【商调·黄莺儿】咏美人浴(唐寅)衣褪半含羞,似芙蓉怯素秋,重重湿作胭脂透。桃花在渡头,红叶在御沟,风流一段谁消受。粉痕流,乌云半亸,撩乱倩郎收。 第153章   这一天, 成化天子终于没再看高百户献的新版《琵琶记》。   这倒不是因为御史台的奏章管了多少用——那些奏折没等呈到御前, 就叫司礼监懂事的太监们筛掉了,连怀恩总管都不觉着那些折子多么重要。主要是天子连看了几场《王窈娘琵琶记》, 大鱼大肉吃多了, 也该换换口味, 听些新戏了。   这时候恰有教坊的院本献进来,也是坊间流传的新戏, 天子自然要赏上一赏。   但因不是高百户献的, 他还是要问一问:“可曾排过?有无新制景致的?”   大太监覃昌殷勤地说:“皇爷放心,呈进御览的戏岂有敢敷衍的?这出戏唱的是牡丹亭中事, 教坊叫人做逼真的亭子, 比外头那真的亭子还好, 还做的大丛牡丹花儿,奴婢看着都分不出真假!”   高太监抿了抿嘴,默默一笑——不过是造个亭子,何如云雾雨雪的高明, 这也好意思向皇爷面前吹嘘。   然而天子看多了云雾雨雪, 偶尔也要看看接地气的亭子。又听覃太监说这出戏是刘阁老里人所编, 作的是阁老家事,兴致顿时又高了一层。   阁老家的事,岂不比一个名字都只听过两三回的锦衣卫看着更亲切?   天子欣然道:“可,呈上来。”   教坊进戏虽不比钟鼓司方便,便因这出戏是早备好了要献给天子的,伶人、杂役太监早在下面候着了, 略等等便能布置好。   等不数刻,内侍就来报请天子移驾。   早朝已拖过去了,内阁送上的奏章也都看过了,正是闲赏新戏的时候。天子心悦神怡地摆驾到戏楼,正待观戏,却有不张眼的小内侍来报信。覃昌出去听他报奏,过了一会儿才回来,从袖子里掏出一封奏折,双手呈给天子:“东刘先生送了奏章上来,奴婢们不敢拖延,请陛下御览。”   内阁的奏章自然跟别人的不同,天子不给御史面子,总得给先生面子。天子看着已布置好的戏台,亭边正自娇艳盛开牡丹,淡淡地说:“念罢。”   念完了奏折再开戏罢。   覃昌便翻开奏折,抑扬顿错地念了起来。奏本中伏请天子少奢费、省私欲、远小人,勿为淫声艳色所迷;又劝天子宜亲近朝臣,善纳诤言,重开经筵以修身养德……种种套话之后,才说到了正题。   他要请天子废传奉官。   全废也不现实,只要把新近因戏而起的那个锦衣卫撤了职即可。若此事不作处置,只怕日后众人皆当效仿其所为,找人作戏称颂自己,再交通内使功佞臣将戏呈到御前,以图幸进。   倘使这样的东西蒙蔽圣听,成了奸邪小人进身之阶,朝堂上又当是何人盘踞?正人君子又当以何处立身!   刘次辅的奏章声振金玉,尽数朝廷敝端,似乎要把这些年教万安、刘吉夹击,无力革新朝政,只能当个“纸糊三阁老”的愤懑都抒发在这份奏折里——他忍了汪直、他忍了西厂、他忍了李孜省、忍了继晓……他还要再忍即将进入朝廷的营营群小么?!   满纸激情,几乎要透纸而出,覃昌也读得满头大汗。高太监因奏折中几乎明指他义子高百户进奉戏剧替人谋官,早已脱了帽子伏身陛前,哭着替儿子向天子求情。   成化天子轻哼一声,叫人搀他起来,淡淡地说:“不干卿事。高伴伴起身,明日,代朕去,镇抚司,看看谢……”看看他做得如何,拿出点儿东西来堵上那群御史的嘴,也叫先生们少上两张折子。   高太监叩了个头,利落地从地上爬起来,擦着眼泪低声应喏。   天子叫覃昌把奏折拿下去,堵心得险些连戏都不想看了。覃昌却为叫他看见这出戏准备得太久了,不能叫他就离开,忙劝道:“朝堂事繁冗,皇爷何不看看外头书生、百姓之乐?”   刘阁老刚刚来了一封奏折扫天子的兴,再看刘公子赏牡丹,就远不如刚才那么亲切有趣了。可这亭子造得好,牡丹做得也好,看在景致的份儿上,也得看一折戏。   天子微微点头,覃昌便高声叫人出场。   上场的先是几个少年书生,戴黑纱方巾、各色锦绣直身,口中先喧着些轻薄艳丽的闲言语。渐说到刘次辅有一位三公子,博了乡试亚元,才学出众,人物标致,常好携妓出游,是京中第一等的风流人物,不知怎么好结交得他。   一名少年便说今日牡丹正好,欲办一个牡丹宴,邀他共赏群芳。   天子近日看惯了数曲之内就死人,唱几句就换背景的新《琵琶记》,再看这种慢悠悠一递一唱,唱词间还夹杂着听熟的旧宾白的传统乐工戏,竟有些不而烦了,问覃昌:“刘公子何时上场?”   刘公子很快便上场了。   台上的刘公子穿着一身举人袍,头上方巾微微歪着,身边左右跟着几名妓女,到台上站住,先自夸身世——京中阁老之子,兄长亦在朝中,自己少年中举,前程抬手可攀,遍京中何人能与他相比?   之后便开腔唱自己不愿闲抛了春光,拘束在书馆中,趁春日引自己常来往的众美人共赏牡丹。   写这院本的人原是听了刘公子携妓饮酒的风流事,写成曲子取笑。但在上台之前,有小内侍拉住了唱小生的伶人,嘱咐他加了一句。一句隐晦意指他身边的妓女也曾与刘阁老有过露水因缘的话。   父子聚麀,乃是天大的丑事,若叫天子看见了,刘珝自必请辞,再没脸留在朝中了。   可惜那句话得铺排铺排才好“不经意”地抖出来,天子却没那个耐心看了。他刚叫刘次辅上奏本骂了一顿,再看到阁老自己的亲儿子如此风流放荡,任是加了多少插科打诨的俏皮话儿,他也笑不出来。   他提拔一个干实事的锦衣卫不行,这么个公然携妓出游的浪荡子弟倒做得好官么?   先生们总爱说传奉官这不好那不好,可他们就只想着文臣们怎么样,自己怎么样,却不想想他这个天子——他当真是那种为了一出戏就提拔人才的昏君吗?   他是问过朱骥、看过谢瑛做的卷宗才提拔的人做试镇抚使,怎么传到外头就成了他因戏用人?就因为他做天子的看了一出民间的戏,用的是戏中的影射的人?就因为他不曾令内阁发旨,而是叫怀恩大伴传的中旨?   这些大臣反的岂中旨官,是皇帝提拔任用可意之人的权威!   天子挥手叫伶人们下去,冷冷吩咐道:“唤万先生、西刘先生、来。”   此时天色已晚,万安和刘吉收着传报,急匆匆赶到角门外,却不能进去,只能隔着门问:“陛下有何旨意召臣?”   覃昌把天子的手书递了出去,上面写着《刘公子赏牡丹记》六个墨迹淋漓的大字,后面又跟着一句极不客气的:“先生宜自省。”   今年年初天上有流星、白气、声震如雷,似有天降灾殃之兆,成化天子就给内阁三人写了“先生辈宜自省”;如今看罢这戏,竟又写了这几个字,可知在天子眼里,刘珝之罪有多重了。   万安脸上的皮肉都颤动起来,低声问:“陛下看完那出戏了?”   覃昌叹道:“只看了半折。之前阁老的手本进来,陛下看了便有些不悦,看戏时……只到刘公子携妓出场便震动了。”   可惜君心怒得太早了些,不然有那段“聚麀”之言在,天子不会再有半分念及旧日情份叫他重回朝中的可能了。   三人咨嗟一阵,万、刘二人就要回值房,覃昌忽然叫住他们,低声道:“陛下看了刘次辅的奏疏,意似不悦,叫高亮明日去看谢镇抚理刑狱事。依咱家之见,他做的越好,那封奏疏就……”就越显私心,越发显得刘栩无理取闹。   万安心领神会。略微思索,又向覃昌讨了那出戏的院本,挑着合适的宾白位置写上那句本该叫天子听见的话,一路上晾干了,便连同天子手书一并带回去交给了刘珝。   转天一早,刘珝便上书乞休。   “聚麀”二字,实在是太毒了。   他昨天拿到院本和天子手书,就知道这里面必定有万安、刘吉和中官合谋陷害他。可他儿子挟妓饮酒,还闹到叫乐人写戏传唱也是不争的事实,他也不敢说儿子此行无过。他更不想叫外人知道“聚麀”二字,不能为此上书辩白,只能按例先上致仕的折子,等待圣裁。   天子若肯信他,自然会挽留;若不挽留……他这就走了还能留点脸面,也能有内阁致仕的待遇。   若在平日,阁老、六部堂官们要致仕,皇帝也要将其硬留在任上。可这回正赶上天子大怒,竟是全无挽留,当下允了他的折子,许给驿还家,月拨岁米五石,遣人夫八名供其使用。   刘珝得了圣旨,真正心灰意懒,又上折奏请把惹祸的三儿子和不满十岁的小儿子一并带回乡。   他这回回去的既不理所当然,又不算全然被冤枉,叫人慷慨也不是,悲伤也不是,场面颇有些尴尬。杨一清身在中书,早晚与阁老们照面,又常提携着同为中书舍人的奇童刘小公子入宫门,算得上有交情,便去开解了刘珝几句。   刘珝默然不语。   杨一清也不能骂那出《琵琶记》坏事——那出戏是他师兄主持,翰林们依着民间传说编排的,无论内容还是唱词,依他看来也是全无可指摘的余地。   唯一坏的就是,它各方面排得都太好了,把刘公子就衬成了反面典型。   他只能安慰刘次辅:“此事晚辈在禁中打听过,那出戏其实并无什么干碍,只是当时陛下心情不悦……再过几年,陛下消了气,大人还能再回来。”   刘珝摇摇头:“万安、刘吉在朝一日,不会再许我回来了。你们年轻人也不必再上奏为我喊冤,我刘某教出这样轻薄的儿子,两只眼睛竟还只管盯着别人,有什么脸诉冤!恨只恨我当时一时意气,为搏个名声,落入了万刘两个奸佞的陷阱里!”   他咬牙切齿地带着两个儿子回乡了,杨一清回去就到李东阳家说了此事,带着几分怜悯之意说:“那刘公子赏牡丹记我也看了,其实都是读书人风流事,也没什么。只可惜正赶上刘阁老那道奏疏逆了上意,他儿子又不争气,两下对比,叫圣上怒上加怒,将他送回家去了。”   李东阳摇了摇头,忧心忡忡地说:“刘次辅只是人暴躁些,倒不失忠君爱国之心。如今他也被万安、刘吉二人联手排挤,阁中只得这两个人,可知朝廷将越发昏暗了。”   叹了一阵又说:“只盼着那位谢镇抚能管住锦衣卫,叫他们能常如在他麾下巡视时一般有正气吧。”   崔燮正巧进来交作业,在窗外就听见他们说到“谢镇抚”三字,连忙走进去问:“老师和师叔在说什么‘谢镇抚’,难道是弟子认得的那位谢镇抚使?”   杨一清笑道:“小孩子家家,问什么朝堂上的关系?太祖有令,你们生员不能议政,要问也得你考上举人才说。”   崔燮说:“弟子是监生,不是生员,朝廷没说监生不许议政……师叔瞒着我也罢了,恩师总不能瞒我吧?”   李东阳收过他的卷子,看着上头密密麻麻整整齐齐的文字,略觉满意,弹着卷子说:“谢镇抚倒没什么事,是弹劾他的刘次辅出了事。”   刘次辅……弹劾谢瑛做什么?谢瑛可是什么都没干,清清白白一个人儿啊!   崔燮两腮肌肉紧了紧,皱着眉问道:“谢大人素无劣迹,又不过是个从四品镇抚,怎会引得次辅大人弹劾?还望老师详说是怎么回事。”   李东阳叹道:“刘大人叫万安、刘吉二人陷害,如今已致仕归乡了,那位谢镇抚倒没什么事。我与师弟不过是感慨朝中正人凋零,小人当道,不知将来要怎样。”   万安、刘吉、刘次辅……这仨不是著名的纸糊三阁老吗?都纸糊了还勾心斗角什么,弹劾谢兄干什么,安安心心地等到新朝一块儿下台不好吗?   谢瑛这么清正廉洁的人都弹劾,也算不上什么正人!   崔燮暗暗地给那位次辅翻了个白眼儿,慨然说:“正人哪里去位了?弟子眼前就有两位忠直良臣、辅国之器,当初在宫中、在老师家所见,更是满目贤能。过两年朝中必是贤臣在位,选免得人,不留什么‘纸糊三阁老、泥塑六尚书’!”   过两年就是弘治朝了,到时候这两位大佬早晚都能当上阁老。像他们这样不以出身论英雄,不没事儿瞎弹劾能干事的好人的,才是算是正人君子!   李东阳卷起卷纸朝他挥了挥,叫他回去背伊川先生的文章——这孩子真是大胆,怎么能如此褒贬朝廷重臣呢?   杨一清看着他雄纠纠气昂昂的出去,揣着手笑子笑,跟李东阳说:“师兄何必管他管得太严?他们小小年纪的就该有一番锐气,总比那些唯上官之命是从的强。何况他又跟那个谢镇抚交好……咱们也别说什么场面话,如今皇上更信重厂卫,有这么一个清正人物管着诏狱,起码也能回护些不幸叫人陷害的正直臣子……”   他低声说:“我从内廷听着,那位谢镇抚上任后十分关照犯人,从头疏理案卷,也不见他立刻阿附万家与两位阁老……我真有些庆幸刘大人没有劾倒他了。” 第154章   外面风起云涌, 言官上疏如雪片儿般指向北镇抚司, 连折进一位次辅,暴风中心的谢瑛却仍稳稳当当地干着他该干的事, 并未受半分影响。   进镇抚司还没几天, 上面又有个正镇抚使朱远在, 不好进门就大削大改,便只先翻看卷宗, 改善改善诏狱的条件。   他倒把崔燮告诉他的那套, 烈酒可祛伤口刀兵毒性的说法记起来了。下诏狱看了一回囚犯状况,便拿了几坛蒸到连他也不敢喝的极刺激的烈酒进来, 给狱中伤口溃烂的犯人搽洗, 又叫狱卒拿干净布条给他们裹伤口。   狱吏闻着空中浓浓的酒气就心疼:“这们好的酒怎么喝不行, 竟要给贼囚们洗伤口。就是真要给他们治伤,浇些浓盐水不就成了?”   就连大人们看着那极烈的酒也心疼,都劝他将那酒留着喝多好,何必给犯人用。   谢瑛便叫人从家里拿来新蒸的高梁酒送予诸位上官, 又倒出两色酒对比, 与他们解释道:“这样的好酒是我家自酿的, 香醇又不伤身;那些烈酒都是外头买了薄酒蒸的。因我每常听说用烈酒浇在伤口上可以消铁器毒性,便蒸了这么两坛极烈的出来。若真能防刀剑毒、消疮痈,回头咱们卫里也常备上些,许能有些用处。”   朱骥尝了口土法酒精,确实除了辣口没什么好香味,便将杯子一推, 咂咂发麻的舌尖说:“你且试着,若这烈酒管用,咱们就从买伤药的帐上拨出买酒的银子,不叫你白白往里砸钱。”   朱镇抚比同知酒量宽,把那杯酒精也坚持喝尽了,涨红着脸叫了狱吏训话,叫他们严守谢瑛的章程,不许偷酒喝。   叫他把诏狱里清整一遍,犯人通都用烈酒洗过伤口,裹了新伤布。连着两三天,虽然犯人们涂酒后呻吟哀号的声音更大,牢里的气味却比平常好闻了些,那些伤口腐烂的气味倒被酒气压下了。   就连从诏狱后门往外抬的尸体都少了些,连日都只抬了两三个人出去,叫朱远、陆玺这些久在诏狱的人看着都稀奇:“这哪里还是咱们锦衣卫的诏狱,岂不比刑部衙门死的人都少了!”   朱镇抚这些日子从破案率上一直苦苦压着刑部,如今连死人都比他们少了,颇有成就感地说:“这就该写折子叫圣上和那些言官们看看——咱们锦衣卫只是名声不好,可论实务,哪项不比他们文人弄的强?凭他们又不会办案又不会抓人的,好意思声讨咱们哩!”   只是不等他撺掇着同知大人上折子,刘次辅便致仕了。朝中那些曾如雪片儿般飞进内阁,劝谏天子不要因戏用人、超拔谢瑛的折子也渐渐地少了。   高百户在宫里消息灵通,最早听说了刘次辅上书反被斥的事,便跑去镇抚司跟谢瑛等人痛痛快快地说了一顿,顺便提醒他把诏狱理得好看些,等着高太监过来检查。   众人催着他讲了几遍刘次辅上奏本奏请皇上罢用谢瑛、疏远小人,奏本刚上去就叫皇上看见了他儿子挟妓风流的杂剧的故事,听得心旷神怡,重重地骂了声:“该!”   他们锦衣卫是天子近侍,任免本就都该由着圣上,那些朝臣们竟也伸长了手来管,还要断了他们先出名再升官的正经前程,这还有天理么!不许他们因名望得官,那些文臣自己还不是掉着花样“养望”,养个二十来年,就盼着回朝做一任堂官?   怎地只许他们文臣放火,不许锦衣卫们点灯!   高百户跟他们讲这故事时,更尤其愤怒、尤其解恨——刘次辅竟在天子面前把他高肃说成是个勾结锦衣卫,靠献戏帮人在天子面前邀名的奸邪小人!   幸亏天意叫那刘公子的丑事呈到御前,逼得他没脸再诬告别人,不然自己这么个诚心侍奉皇爷,别无私心的好官儿,岂不也得叫人上折子逼着还家?   没了他,皇上还看得见这么合意的戏吗?   别的那些个也待演出《某公案》,或是在《某公案》中担当风流俊俏,得娶娇娘的少年锦衣卫形象的卫官,也都凑在一起痛骂。骂着骂着忽然有人想起来:“不就是御史上本么!谁家还寻不出一个会上本的御史来,待咱也撺掇个御史上本骂他们!”   说起这个来,大伙儿首先想到的就是倪瓒。   倪御史当初就是献洗鸟药给万阁老才上的位,一向也巴结着厂卫,只要给点银子就能用得上。只可惜他名声太差,找这么个人上疏,别人不用动脑子也知道他是被人收买的,洗不白自己不说,还怕沾一身他的臭名。   还得另选名声清白的、最好是之前就上表谏阻过谢瑛升职的。   怎得叫这些科道言官们懂得人心向背,早日改过自新,别阻了他们养望上进的路呢?   是抓他们阴私威胁,或是拿金银收买,亦或是施以大恩,以真情感动他们?若说救人就是谢瑛有经验,救的个小书生如今都当上太子伴考了,往后进了朝廷,当了大官,还怕不护着他么?   谢瑛笑道:“他们读书人有些痴气,尽有受恩就一定要报还的,多救几个总有用。就是他们不报,咱们救人的义举排成戏、编成话本,外头百姓们,天子和宫里娘娘们不也都爱看么?有那受人恩不报的,叫戏里传唱传唱,别人也知道他们心底奸滑,谁肯提携他们?”   说的对啊!他们救人又不是图人家报答,不是图的叫皇爷喜欢吗?   朱大人叫校尉拿了茶点果品来,众人围着桌子边吃边讨论。说着说着就说到镇抚司的茶水一般,不如他们巡逻时在“清茶”铺子喝到的好茶——看着清清透透的,不放干果盐乳,喝了能轻身,还有股茉莉香,一点不觉寡淡。   味道清纯,就跟锦荣堂的茉莉香露似的。   那家棚子一个月才收他们几两银子的茶水钱,就敢往茶里添鲜花香露,真有良心。还有偶尔添在水牌上的奶茶,也比别人家的香浓醇厚,简直跟他们在五美大会上喝的一个味儿。   这样的好东西搁在茶棚里卖倒可惜了,要是正经开个茶杯,精精致致的用壶盛了卖,一壶就能要几钱银子。   安千户轻咳一声:“咱们带着孩儿们早晚巡逻,都得去他家的吃喝些东西呢。在铺子里卖,他们定然得涨价,咱们歇脚吃茶可就不如这样方便了。这棚子倒像量着咱们身儿订做的似的,又方便又便宜,不知谢大人怎么找着他家的。”   谢大人……根本不用找,是那家的老板自己找上来的。   谢瑛抿了一口茶水,借着茶杯挡住嘴角的得意,温声道:“他家开这茶棚本来就是为了给路人歇脚,不图赚多少银子。能便宜供着咱们,还不都是因为咱们锦衣卫巡察京师、整治奸邪,做的是利国利民的好事,他们好百姓们诚心愿意给咱们折价。”   正镇抚使朱远叹道:“百姓们都知道咱们为国为民,朝廷衮衮诸公却都看不见。”   谢瑛微微摇头,低声说:“也不一定。”过不了多少年,崔燮也会是朝廷重臣,到那时候朝堂上起码会有那一个人,知道他们锦衣卫的上进之意了。   镇抚司上下吃喝了一肚子烦恼,不得不派人买去几盏茉莉花茶清肠。谢瑛这个真正叫奏折针对的人倒坦坦荡荡,心平气和,也不用喝茶消食,就回去看他的卷宗了。   高太监奉旨下北镇抚司巡察时,就看见了锦衣卫如此清廉正直的一面:   指挥同知喝着清可见底,除了茶叶什么都没有的泡茶;千户们交流怎么巡街更容易救着被恶徒欺凌的书生;校尉、力士们不用上司盯着就用心操训,挥汗如雨,练出一把小细腰……   高太监满意地给侄儿打了个眼色,宣了圣上口谕,叫谢瑛带他去看入职这两天做出的成果。   朱骥不大放心,要陪着他们同去,高太监便笑着说:“圣上宽仁,岂会因为几道无凭无据的奏章就降罪给咱们这些得用的人?谢大人既是真有才能,肯用心办差,那就是阁老的奏章也劾不导他。何况刘次辅如今也上本求退了……”   他看着一旁侍奉的义子,眯了眯眼:“咱们侍奉着圣明天子,只要做好本份,忠心事主,管束好自己的家人,还怕那些大臣弹劾吗?”   他一句话安了众人的心,只叫谢瑛领着自己进了他的值房,低声说:“也不必看得多周全了,把你拿的出手的都叫我看看,回去也好叫皇爷高兴高兴。”   谢瑛虽然入职不久,但如今也算有几分成绩在手,便说了用烈酒替犯人洗刑伤创口,叫犯人们伤口好转,少出人命之事,又拿了自己理过的卷宗请他看。   那里堆着的是近一个月的案卷,已叫他按罪责轻重分开,每份案卷上都贴着许多长长短短的纸条,写着他的看法。还有些卷宗存疑的叫他单独取出来,上面贴的纸条更多,写着可疑之处、可赦之理、可访之事,等着日后处置。   那些纸条都用石墨笔写的,因此字体能写得极少,不占地方,字迹虽显得有些生疏,倒是勾划清楚。高太监看做事尽心,便愿意多看几眼,从那些未断的案卷上取了一份,打开来细看,写的是易州山厂管事于秀上告工部右侍郎谈伦索贿一案。   于秀的供状上言其管理山厂后擅改厂务,不将柴炭送往北直隶、山东、山西各府,而是转许商人向山厂购置柴炭卖往各府,以此向商人索贿。   谈伦则辩称自己从未索贿,是因于秀曾犯错遭他惩罚,怀恨在心,所以诬告他。   他在供状中言道,山场有许多旧弊——如脚价极高,运送中也大有损耗,各府支出的银子常买不到足价柴炭。自己许各府商人到厂买卖柴炭,则使脚价大减,一年便为朝廷多结了两万余两银子。   两份供状订在一处,卷宗上贴着许多指头长短的纸条,标着“入银多于往年,未核见亏空”“秀状于某处、某处不准,某处核银不实”“伦坚不认”“此处无人证”“此数不实,伦供为若干两”等字样。   高太监并没仔细看案卷,只看这么多的标注贴在卷宗上面,也可看得出其用心,便含笑说:“你才进镇抚司不久,便能理出这么多东西,真该叫那些上本说不该用你的人看看。咱家回去必当秉报圣上,你也办几桩漂亮案子出来,好叫圣人喜欢。”   谢瑛恭敬地说:“高公公放心,这桩案子几乎已审明了,只差去取些柴炭商人的证词,过不几天就能审清楚。”   高太监温声抚慰他几句,回宫后便把自己看见的,锦衣卫如何清廉正直、谢瑛如何用心办差等事一一禀告了天子。   成化帝正有些怀念刘次辅早年执教之情,听他说谢瑛做镇抚做得好,又用心文书,又把诏狱理得清清爽爽,脑中便不由得想到那出杂剧里谢千户的形象,便把又刘公子醉赏牡丹给想起来了。   天子对比着剧中谢瑛和刘公子的行事,再回忆刘珝字字诛心的奏折,心中暗叹:东刘先生果然年纪大了,心有所执,不能容人,不宜再召回朝中了。   刘珝出京后不几天,谈伦索贿案的案卷也呈到了天子案头。   成化帝看着上面一条条详细清楚的证据,那篇引律恰当,定了于秀诬陷罪,还谈伦以清白的判语,轻轻点头,钦命将那诬告之人在锦衣卫衙门外枷项示满三月,好叫世人看看——   皇帝提拔人从不是会为了一出杂剧,而是因为那人就是个清正能吏! 第155章   于秀在锦衣卫门外枷号示众三月, 显的不是锦衣卫的脸面, 而是圣心。   从没有诬告上官之人要在锦衣卫门口站枷的。皇上亲自量刑,把人弄过来, 就是为了叫朝里那些言官们看看他提拔的人是个多么会办事、可意的镇抚使。   谈伦从诏狱里出来, 也上了谢恩折子, 折中免不了提一句“圣裁明断”,锦衣卫审案公道, 狱治清明。那些原本就叫次辅回乡之事打击得心神摇摇, 不上折子又怕同僚嘲笑之人,也就顺坡下驴, 不再弹劾谢瑛。   弹章渐少的同时, 倒有位刚回京的陕西副都御史兼按察副使上疏历数他出京以前和还京以后北京治安的差别, 重重褒扬了锦衣卫——特别是最初提出要整治京中恶少的谢瑛——巡察京城的善政。此外,他更是严辞批驳了先前御史们奏疏中“因戏用人”的说法,为他们赏罚公正的天子正了名。   这奏章一出,渐又有跟风上本, 批评那些弹劾锦衣卫的人是讪君卖直, 只抓着一出戏做文章, 不知陛下本就是唯才是用。   北镇抚司中人访得消息都震惊了,互问这是谁找来的人。互问了一圈,倒有不少承认找人的,却还没有找着御史的,都只折腾来几个部院的文官,也还是预备上疏, 尚未真上折子。   嗯……难道他们锦衣卫的形象真好到有御史赞扬了?或是谁不经意间救了那位副都御史兼前按察使的家人?   看来这巡城没白巡,实实在在见好处啊!   锦衣卫们将这功劳扣到自己头上,越发激起了巡城热情。而真正命人上疏夸赞天子慧眼得人,并隐诲地踩刘珝一脚“卖直”的功臣万阁老则深藏身与名,继续回去写他用某药洗鸟之后雄姿勃发、夜御二妾的软广告了。   崔燮那边也很快收着了这个好消息。   自然是他的老师,在翰林院组织编写了《王窈娘琵琶记》,亲手把谢瑛写成宋时名臣名拯一般的青天人物的李东阳学士,晚上给他补课时说的。   李学士对这件事的感情也很矛盾。   天子提拔谢瑛一是的确是有可劝之处,不该开这个因戏幸进的口子,叫那些贪名恋功之人效仿,可是,可是……   那部院本是他主持,杨廷和主笔,差不多全院上下一块儿编成的。谢千户这个人物的经历虽经他们改了改,大体都是照着他干过的事还原的,除了主婚,并无什么虚假处。那些御史上书批判谢瑛因戏得官,岂不就像是在批评他们这些写戏的人故意歪曲事实以帮他求官?   虽然他们是有涵养的翰林,遇事自省,不会出去把戏本子砸在御史头上,叫他们看看这是翰林写的东西,里面没有一句吹捧不实的言词,可心里也积累了许多不满。如今谢瑛办了漂亮的案子,又终于有陕西道副都御史等人出来说了明白话,他们在翰林院里才觉着心气儿舒开了。   这世上还是有明白人的!   他们只不过是依着事实写戏,怎么就能操纵选免了?难不成为了怕叫皇上看见,用了那人,他们往后就不能在戏里写那些劝人为善的故事了?   今日不许在戏里写,明日是不是就不许在文章里写了?   李老师那颗多情善感的文人心激烈跃动,给崔燮讲诗经时一转平日言必“伊川”“明道”“濂溪”的风格,大讲“圣人尽心,而君子尽情”之语。   讲到《诗》序中的“发乎情,止乎礼”,也不只教崔燮要“约其情以合中”了,而是直抒胸臆,言“其裕于情者,裕于理也”,“有无理之情,无无情之理也”。险些从宋明以来理学所提畅的,节制“性”“情”而刻意求“贞”的“性情论”,直接跳到清代王船山的“裕情说”。   崔燮也是满腔激情,毫无障碍的接受了李老师的学说。   发乎情,止乎礼,这个“止”不是也要先“不失其发”?他今天听朝廷变动听得一腔激情,忍不住想吹捧谢大人,那就听老师的话先吹了再说?   崔燮怀里像揣了火块儿似的热,转天散学后先往锦衣卫衙门口转了一圈,看了那个在门口站枷的于秀。回到家天色还不晚,便紧着让人找来了开茶铺的刘·前庄头·管事,叫他安排看茶棚的人说说谈伦这案子,最好能叫在他们家茶棚说话本、唱曲儿的艺人编成话本传唱。   写杂剧和排演的时间太长,他们得抓紧于秀站枷的这两个多月,拿他当例子,取得最好的宣传效果!   这个话本不要求太突出谢瑛的功绩,而是把谈伦往青天的方向塑造,一定要把他遭于秀陷害,叫锦衣卫抓入诏狱后悲愤又绝望,以为自己会被屈打成招的心情塑造得详详细细的。   得把前朝历史上被冤枉入狱的名臣都拉出来跟谈右侍对比着,讲得老百姓跟着流泪才行。   然后,转折来了。   他进入锦衣卫诏狱后,不仅没有受刑,还感受到了主审谢试镇抚及下面吏员人等无微不至的关照。他在路上擦伤撞伤的,锦衣卫还替他用“酒精”擦洗伤口,严实包裹,叫他早早痊愈。   ——尤其要说清楚,谢试镇抚,就是戏里传唱的那位,百姓们都认得的谢千户。   谢大人理得诏狱规规矩矩,谈右侍只在狱中录了几回口供,住的也是扫得干干净净、四面拉帘的独立房间。因谢试镇抚使仰慕他这样的贤臣,不忍正人君子蒙冤,连夜上奏天子,陈他的冤情。   圣天子英察善断,当即降恩准了他官复原职,仍管山厂,又将诬陷他的于秀枷号于锦衣卫衙门外,以儆世人。   百姓们若听着不信,锦衣卫门外站枷的人就是证据。若是信了这个,就能接着信谈伦是清官,就能信谢瑛是个好镇抚使,皇上是因为他断明了案子才叫谈伦官复原职的。   有硬盘里那么多小说为证,这种在忠臣抱冤受屈,听者为之愤慨无计的时候出场,轻易解开谜案,拿下凶手,还忠臣清白的外挂式人物才最受广大人民喜爱。   他安排人传讲这故事犹觉着不足,又叫计掌柜请人编写《柳营无头案》的院本。   这个故事的主角仍然是封云,王窈娘还能出来打打酱油,谢瑛只在破案最艰难、最无头续的关头出来轻推一下,指点他们放干塘水找到丢失的人头就行。   但因这部戏是叫乐工编的,编剧水准与前剧实在差太多。崔燮读了院本,实在舍不得让它和《琵琶记》并列,伤了前者的声誉,影响日后出续集,便想了个暗渡陈仓的法子。   他叫崔启把这本子带回乡,就用家里那些没训练出来的新匠人印,主角形象照描上一部戏的。也不用描得太好,印得太像,改换另一家书斋的牌记,只当是有乡下小书局羡慕他们第一部 戏排的好,院本卖的好,仿了他们的盗版就是了。   他们早先出的《联芳录》《六才子评三国》在市面上都有许多仿冒、盗印的,至今世面上还流通着某些七才子、十才子、十二才子评的三国,来个续谢公案的也不新鲜。自己仿自己的版,多少年后可能还会叫收录院本的收藏家当作一套收藏,让这部柳营无头案重归本家呢。   ——顺便也叫崔启回家看看他父亲,省得父子俩总不得团圆。   谢瑛初入镇抚司,每天早晚点卯,也不能像当千户时那样操训罢就回家,连初一十五都得正常上班。两人不能常见面,他能干的也就是背地夸夸谢瑛,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当面安慰了。   崔燮安排尽了能安排的事务,犹觉得空出的时间太多,没地方可去,没人可见。他只能在墙上挂了个“距乡试还有三百若干天”的大牌子,白天上学陪考,散学习后不是去李东阳家就是自己闭门读书。   直到十月初,他才得机会又见到谢瑛。   却不是休沐日在他家见着的,而是散学后往家走时,从街边他家的茶摊旁看见的。   成化末年还不是小冰河高峰,但十月初的天气已经冷了。刘庄头和顺天府打了招呼,又有锦衣卫的面子,便把棚子外头用砖垒起来,挂了新棉布门帘。崔燮从棚子旁路过时,谢瑛正好掀开帘子从里面出来,两人目光便从空中撞上了。   谢瑛没穿曳撒,而是穿了直身官袍,外套着半袖披风。他那“镇抚使”头上虽还顶着个“试”字,却已换了从四品的绯衣,衬得他脸庞略显红润,比从前穿青时更精神。他脚下仍穿着普通的薄底靴,不知加没加增高垫,反正身材还是比别人修长。   崔燮贪看了几眼才翻下马,走到近前朝他拱了拱手,嗓子不知怎么有些微哑,低声说:“谢镇抚,好久不见。”   谢瑛微笑着还了半礼,也说:“难得相遇,何不进去喝杯茶?”   茶棚里头热烘烘的,已盖成了个小店,价钱还是像平常一样便宜。加之如今锦衣卫的名声好了,人又都穿得俊俏,叫人爱看,倒成了这茶棚里的活招牌,弄得他们的生意都比别处的大店铺还好。   崔燮跳下马,交给旁边的小二看着,自己背起书包进了棚子,跟谢瑛在墙角找了一个不显眼的座头,坐下说话。   水牌上的茶水点心比他最早筹划的已经多了许多样,只是不正式卖饭菜,想吃东西可以朝附近的觅汉们买来现成的吃。棚子一头还有说书先生站在台上,说着方兴未艾的智审谈伦案。   谁也不知道话本里那个总能在锦衣卫校尉们束手无策时轻巧点出疑点,找出线索的谢千户就坐在他们身边,更不知道这套谢公案的主编也在后面。   台上的说书人擅自在话本里添了封云和他妻子窈娘,讲到封云奉命去易州山厂调查取证,险些落入于秀同伙的陷阱时,底下那些听了不知多少遍书,还跑到镇抚司门外看过于秀的人还都急得大喊“快找谢千户”!   谢瑛听他们喊得夸张,又见崔燮支着耳朵听得入神,心底竟不像领着同僚们听时那么自然,有些尴尬地低声说:“这些都是下面人胡乱传出来的东西……”   崔燮也压低了声音,不好意思地说:“不是别人传出来的,这段公案是我叫他们讲的……”   两人对视了一眼,同时失笑,捂着嘴默默耸肩,倒把这点儿尴尬和一点久别重逢的生疏情怯都笑开了。   谢瑛笑够了,正了正神色,招呼小二出去买了新制的鱼鲊、鹅脯、炸羊套肠、烧猪肉,又点了五色米糕和梨汤给崔燮。他自己刚吃过饭,不过陪着动动筷子,手边放一杯清茶,看着崔燮吃饭,口中说些气候变化,京中哪里的景色足堪赏玩之类。   他的手指常在杯缘摩挲,并不端起,只在说话间用手指蘸蘸水,倒着写下一个个转瞬即干的字:“既见君子,我心则喜。” 第156章   崔燮也想倒着写些什么给他看, 可惜实在没那技术, 便拿起一起盛在瓷碟里的米糕,在盘子空出的地方用铅笔写下“既见君子, 我心写兮”, 把盘子连糕一并推过去。   谢瑛拉了一下盘边, 也拿起一块米糕,那笔清秀的铅笔字就正过来落进他眼里。   既见君子, 我心写兮。燕笑语兮, 是以有誉处兮。   一见君子便向君子输写己心,不加隐留。二人相伴燕饮, 语笑和悦, 皆可保有声誉与和乐也……   谢瑛一字字读着那句诗, 回忆后面未曾写到的诗句。读这诗时,棚子另一头的说书人正唱到:“谢公在堂读供状,忽报易州送信人,忙收书信展开看, 言说山场陷封云。谢公智计多思量, 唤来校尉有言申:命你速去封家内, 请来贞女姓王人……”   可不是有声誉,可不是和乐?他自己听着都要笑死了。锦衣卫办案时哪儿有说的那么神异,出了事一转眼珠儿,叫个美人来帮忙就能救出属下,叫贼人自投罗网?   他不禁轻笑出声,掰下一块米糕擦掉盘子里的字迹, 抬眼去看崔燮。   崔燮正专注地看着他,见他望过来,便把嘴边的米糕拿下来,笑着说:“这些说唱的其实不错,可常来常往的也有些听徐了,还是园子里看戏好。却不知道谢兄更喜欢《琵琶记》还是《无头案》?这两部我都还没看过……”   没跟他一起看过。   谢瑛把那块沾满墨粉的米糕在掌心揉烂了,看着油纸窗外黑沉沉的天色说:“看戏还不容易?勾阑胡同日日都有新戏,我只嫌那处人多杂乱;不如裕德楼那边清净,也能吃酒,但那家又演的是《琵琶记》的旧戏,没有最新出的《无头案》。”   他看着崔燮,意味深长地说:“我倒更喜欢琵琶记,词好、曲好、舞台收拾的好,编排的人更好。”   崔燮回以一个同样内涵丰富的笑容——其实《柳营无头案》也是他叫人编的。   写手的马甲容易被掀,策划就总能深藏身与名。《谢公案》系列院本、杂剧、说唱话本的总策划崔某摸出两块碎银扔在桌上,招呼小二结帐,又写了张纸条,折起来叫他找个觅汉送往崔府。   谢瑛等他收拾好便一起出了茶棚,在天空刚刚显出亮度的星光下说:“这顿茶饭叨扰贤弟相请,待会儿便让愚兄尽尽心,请你听一场《琵琶记》。”   崔燮从小二手里接过马缰,应道:“那小弟便不客气了。”   两人一起翻身上马,栗白两匹马在街上并辔而行。如今天黑得早,他们到裕德楼时还没到初更,里面吃饭的客人走了不少,要过夜的人还没上齐,戏也还没开场。   他家的小戏台设在一楼,两人便在二楼要了个能看见戏台的官座,左右有屏风和别的座头隔开。虽然还不如家里清净,怎么也比小茶棚里方便。   且那里为了看戏方便,两张椅子都是设在桌后的,起码写字时不必颠倒着写了。   两人一个是写戏的,一个光包场就连包了五天,事后又请过人到戏园看,看这场《琵琶记》就不像别人那么投入。唯是演到最后一场谢瑛替王窈娘请封时,谢瑛把手覆到崔燮落在桌下的手背上,低声说:“也不知这里是谁写的,倒合了咱们当初那段。”   周围都是喝酒的人,声音嘈杂,几乎把他的声音盖了过去,崔燮的耳力这一刻却出奇地好,将这句话听了个清清楚楚。   他也压低了声音答道:“是杨廷和杨检讨写的。翰林院掌制诰之事,当初谢兄以锦衣卫身份为我请旌表,也是一时奇事,杨大人他们至今都记得……”   他反手握住了谢瑛的手,眼中流露出一点比烛光更耀眼的光芒:“你那时还总想要跟我撇清干系,可这关系早记在翰林文档里,满朝官员都看着,可怎么撇得清?”   谢瑛听着杨检讨的名字吃了一惊,但还来不及深思,就被他那句直击心头的话夺走了注意力。   撇清……   他当初想撇清两人的干系,只是怕锦衣卫的名声不好,怕自己跟崔燮来往太多会影响他在清流中的声誉和前程。可既然杨检讨肯写这出戏,李学士能在其中牵线……他们做翰林的都能给锦衣卫写戏,或许心里也并不觉得崔燮不该与他来往?   是因这种事在他们翰林心里并不要紧,还是因为他在京里巡城数月,叫那些人觉着他人品不错,还可交往?   若是后者,那么只要他公公正持狱,保护清流,做成个叫人敬重的官儿,崔燮再与他多有来往,应当也不会背后叫人指摘什么阿附锦衣卫之类了。   那么他为什么不能大胆一点,期许着将来两人可以不在这更深人静,没人看到的地方共坐一会儿,而是在朝廷上公然交好呢?   他的手叫崔燮捂得发热,心里也叫自己的念头撞得发热,握紧那只抓着他的手,偏过头朝崔燮露出个浅浅的笑:“既撇不清,那就不撇了。”   崔燮的血压砰砰地升了上去,甚是后悔当初叫他来看戏,而不是找个包间严密的酒楼吃一顿。   但此时再想这些也太晚,戏台上的封云和窈娘都在谢千户的主持下成亲了。这段是观众的最爱,下面撒钱的、叫好的如波浪般起伏不停,再过不久这戏就该谢幕,他们也该回去了。   他没法儿叫时光倒流,只能紧紧握着那只手,深深看着谢瑛。   谢瑛就仿佛已经懂了他的意思,朝他点了点头,停了一会儿,看着台下说:“咱们这就下去吧,到楼下还能看清掀盖头那一场,出去也容易,省的叫楼下的人堵住。”   那就走吧。有正版的谢瑛在,崔燮连戏里的谢千户都不想看了,何况谢千户到洞房花烛这段后就不再出场了呢。   他们下楼之后终究也没看成亲戏,而是直接叫小二牵过马来,各自上马。这酒楼离着谢家较近,两人并不顺路,崔燮拱了拱手便要先走,谢瑛却默默打马上去,说道:“天色晚了,我送你回去。若遇上前中所巡逻的人我还能跟他们说一声,叫他们照应你。”   送这么长一段路……他明天还要上班呢。崔燮下意识有了摸手机看表的冲动,手才伸到腰间,忽然自嘲地一笑——大明朝哪儿来的手机呢?   谢瑛过来牵住他的缰绳,轻轻一夹马腹:“走吧,天晚越晚就越冷,别站在这儿不动,容易受寒。”   然而这一路上他们也没遇上巡逻的、打更的人,只隔着街巷远远听见他们的声音,看到许多房门紧闭的大院里透出的灯光。两匹马的马蹄声在夜色中清脆地响着,声音却一轻一重,马上的人早换到了那匹栗色的、雄健的成年马背上。   夜里的风太冷了,崔燮出门时又没套一件皮的、棉的大氅或披风,又刚吃了饭,就这么骑一路着了风,生病了怎么办?   谢瑛体贴地将衣裳分了一半儿给他,直送他到家,才勒停马,将前襟部分收回来。崔燮牵着自己的马,侧身看着他,敲响了崔府的角门。   门从里面打开,一盏灯笼自门缝里探出,照亮了他归家的路,而另一侧谢瑛的身影却越来越远,没入了深深的夜色中。   崔燮站在门口看了许久,直到门房冻得跺了跺脚,他才回过神,把目光从长长的巷子尽头收回来,转身走进了宅院。院子里有明亮的灯火,有温暖的屋子,有热腾腾的汤水和宵夜,有等待他的家人……   还有一堆待背的历年科试考题。   离着明年八月的乡试只有十个月,三百天出头了。   李东阳、杨廷和、杨一清这些著名神童们都等着他继承乃师的光荣传统,十九岁前就拿下进士——要求放低点儿的话,进士还可拖个三年、六年再考,可举人必须得趁这场拿下,不然他们当老师的脸往哪儿放?太子的脸往哪儿放?   照这些神童前辈们的说法,科考时是“县试难,府试难,道试最难;乡试易,会试易,殿试尤易”。他能轻易考取小三元,写得出叫能翰林看入眼的文章,取个举人自是如探囊取物。   因童试前都是考的小题,特别是有那种“无情搭”的截搭题,光是要把两段毫无干系的题目扯到一起,破出像样的破题,就能让人耗尽心力。再要将文章做得丝丝入题,花团锦簇,那非精研经书,心思活络,还有足够运气入了考官的眼不可。   而到乡试、会试这一步就都是大题,成段成段截取圣人文章,不加扭曲。而且每年会试后朝廷都要放出几篇程文,立准下一场乡试与会试的文字风格,之后市面上很快就会有仿程文的时文集出来,作者中也不乏刚考中的进士,选馆的翰林……   就算写不好的,难道还不会背么?   就是祖宗风水不好,前世有冤孽恶报,缠着人阻人上进,多也是在会试这一关卡人,乡试总卡不住他的。   然而只有崔燮自己知道,他顶多就是那种头脑比较好,又拼命努力的学霸,并不是这群翰林、舍人一样的天才学神。所以为了应付明年的考试,他从八月起就开始找老师要历年考题,按着星期排班,每周一三五背《四书》题,二四六背《五经》题,礼拜日自己模考。   至于明朝没有带星期的历法——那有什么要紧的,他开始背的那天就是礼拜一了。   他回家时祖父母早已睡了,别的院子也都静悄悄的,没了人声。门房提着灯把他送进小院里,叫厨房的打水来给他洗漱,厨子又送来了养胃的米粥。   崔燮打发他们回去睡了,自己坐在桌边慢慢舀着粥喝,就着半明半暗的灯光,闭上眼背着白天看过的四书文PDF。   是他老师近日新作的文章,“由尧舜至于汤”三节。   这篇文章与他那种朴实古文风格的时文不同,讲究声律“高下长短之节”,文章“操纵开阖”之法。李东阳称作海内文宗,自然靠的也不只是诗词清丽,文章也是叫当世人钦慕的。他将诗词韵律变化引入文章,注重把控文章节奏,文中常用虚字舒缓语气,排比对偶也极合韵律。   作老师的文章长在此处,学生的偏偏正好差在此处,还有什么法子比仿写更快?   李老师苦心孤诣,不盼着他能出自胸臆,就盼着他写文章时能仿仿自己的风格,将那古朴陡峻的文风裁剪得更圆熟些。   崔燮看了一遍又一遍,渐渐定下心神,把满脑子恋爱的热情换成上进的热情,背起了“圣人之生有常期,或传道于同时,或传道于异世……” 第157章   才背完李老师的文章, 就又赶上李老师吟诗, 吟的还是应制诗。   崔燮到李东阳家时,李老师正对着一盘盛在白瓷盘里的杨梅摇头晃脑, 吟着:“沁齿不知红露湿, 到诗偏助玉堂清。名从傅鼎遥分派, 价比隋珠……”   见他进门,便朝他招招手, 叫他尝尝讲筵打包来的好东西。   崔燮穿过来这两年都没吃过鲜杨梅, 前世也没怎么买过这种贵价水果,可还记着那该是夏天上市的, 不该是这么冷的天能吃到的东西。   他拈了一颗杨梅, 看着那鲜凌凌、艳生生的颜色, 竟有点儿舍不得吃,托在掌心里感叹了一句:“这可真得阶比隋珠还贵了。初冬天气里竟然还有杨梅,肯定是温室种出来的。是京里哪个庄子种的吗?居然能让杨梅在冬天结果,可说是夺造化之妙了。”   李东阳笑道:“不是京里夺天造化。这是福建一带不知怎么种出来, 拿冰镇着用船运进京的, 难得还能这么鲜亮。北京就是盖了暖房也养不出杨梅来——你没见过杨梅树吧, 树高可达数丈,茂冠蔽日,树干可有一人环抱那么粗,哪个暖房养得下。”   他环臂比划了一把,怀念地说:“为师少年时代父亲回乡扫祭,到过江南, 那真正是文风昌盛、景致繁华之地……”   风景繁华,远胜北京十景、天津八景,他家门口西涯(汲水潭)……   他年少时写的《南行稿》还在崔燮案头堆着,里面各种游记、怀古诗,中间还夹着旅游时遇上某某官员请他吃饭的应酬次韵诗,又风流又雅致,比现在小清新出去旅行写的游记可高明多了。   崔燮“嗯嗯”地听着,把那颗扬梅扔时嘴里,舌尖一碾便碾出一兜酸甜微冷的汁水,十分爽口。   的确新鲜,不过这贡品太珍贵,他吃了两颗便拿手绢擦了擦手,不好意思再吃了。李东阳笑道:“这东西虽然稀罕,给经筵讲官们分的也不少,我家里还有小半篓,这碟是专给你留着的,不想吃了就叫人装回家叫家人尝尝。”   御赐的贡品,不是这样吃经筵的日子轻易得不着,但得拿的时候,他们做讲官的也没有客气的。   崔燮便也不客气,谢过老师,又问:“方才先生在吟诗,叫我打扰了这一番,不影响先生的诗兴么?”   李东阳道:“那是在文华殿领赐时就作好的应制诗,方才看着杨梅又想再琢磨一下,也没什么打扰不打扰之说。不过你来得晚了一步,没听到首联,我再给你念一遍,你也替我记着,回头我还要出个集子。”   宫河催载满船冰,十月杨梅入帝京。   这首诗前面写得清婉俏丽,不过应制之作,尾联总脱不了是两句拜谢天恩的套话。崔燮有些可惜地说:“台阁气太重,若没有谢恩这一句,还能更清丽脱俗。”   李东阳微微摇头,不以为意地说:“台阁气怎么俗了?作朝廷典则之诗定要有些台阁气,不然没有皇皇正大气象;不作台阁诗就作隐逸恬澹诗,有山林气,这二气才是作诗时最该有的体气。”   李大佬是天生要当阁老的人,虽然茶陵诗派是学唐诗风格小清新,他自己却从来都不会看低台阁体。   阁老的品位自然高在台阁上,崔燮这个小监生是不敢相比的。他摸出管铅笔把这首诗抄在纸上,随手塞进袖袋里,问老师说:“先生有意做诗集,何不叫居安斋刻出来?上回杨大人写的院本先生不也看了,印的其实不差,弟子叫小启哥用心做这本诗集,拿上好的桑皮纸印,配上老师为主的彩图……”   李东阳摸了摸脸颊,问他:“也印成迁安戚大令那本游记似的书么?只怕我生的不如他漂亮,人家看了图就不想看诗了。”   没那事!高晓松都天天在微博上发美图,还上电视做主持,观众不还追着看呢吗?李大佬只是脸略长点儿,又不是真丑——就是有点儿不足之处不也有他做人工PS吗?   起码李老师瘦呢,一瘦遮百丑!   崔燮诚心地劝他:“老师是文坛宗主,天下才子哪个不以品读先生诗词文章为乐?口口相传毕竟传得慢,还可能有抄错、失漏的地方,叫外地那些盼求能读到学士诗文的学子怎么办?何况男子以才情重,长相本就无关紧要,弟子跟着还要印一本国子监费司业的讲学笔记,费司业亦不是美男子,可也是肯叫把肖像印在书上的。”   李大佬问道:“你印他的讲学笔记?就是你抄记的那些?那怎么还有长相的事,不是只需印你的手稿么?”   当然要印脸了!国子监名师讲学系列,不得有老师们的肖像印在上面当标志么。印上脸又防伪,又防盗,又有质量保证,能叫学生们认准名师成套的买……   他越说自己也觉着好处越多,李老师也听得叹为观止,思忖了一阵才想到关键处,抓着他问:“我原以为你帮人印这些是为了方便同窗温习功课,这么说来敢莫是要拿国学教官们讲的东西赚钱?”   “先生怎么能这么想弟子?”崔燮震惊地倒退了几步,脸上露出理想主义者般高洁悲悯的神色:“先生自幼聪慧颖悟,又生长在京师,得先皇重恩,自幼有府学名师指点,读书自然容易。岂知学生当初在乡下时寻蒙师都难,满屋同窗,一年也没几个能考上秀才;满县秀才,一届也没几个考得上举人,为的什么?   “还不就是因为下乡小县地处偏僻,没有名师指点?!”   四书五经印得再详尽,老师不好,学生们也还是读不懂。崔燮伤感地说:“我在乡间读书时,许多地方林先生讲的也不太细致,总叫我们‘书读百遍,其义自现’,可到了国学,教官便讲得深切透彻,往常自己望文生义、曲解经义处叫教官们讲破,对圣贤之意就更深一层。而跟着老师读书之后——”   他深吸了口气,忽然背起上了回来李家时听李东阳讲的《中庸》:“大哉圣人之道,洋洋忽发育万物,峻极于天。”   “原先学生在家乡听课时,林先生只讲这是‘圣道至大,唯圣人能行之’的意思,‘洋洋’是充满流动之貌,‘峻’是高大,剩下的则要我等学生们反复诵读以求真意。而先生讲这段时,便详详细细地解说:‘看他洋洋乎在天地,流动而不凝滞,充满而不欠缺。以言其功用,则凡洪纤高下,飞潜动植之物,春生夏长,秋收冬藏,都是此道之发育。’   “学生自认不是愚钝之辈,可当初从林先生读书时,于‘洋洋’二字,也想像不出究竟是何状貌。而听了恩师这般详解,便可知圣道犹阴阳五行之气,充斥天地之间,无隙不存,万事万物皆由之而成。我等但居其中,知窥其一角而不知全貌,惟圣人能尽其道,所以称其为圣道。”   李东阳点了点头,满意地说:“你记得倒清楚。”   崔燮道:“弟子能记清楚,还是因为听老师讲得清楚。可那些下乡小县,不,便是进了县学里,有教谕授课的秀才们,也不一定能像我学得这们清楚。不知有多少志心向学的读书人就是这么年复一年耽搁在馆里,只因不得明师,就永远比不得像学生这样……其实也是资质平平的人。”   李东阳断然摇了摇头:“你可不是资质平平……你这劝人的工夫,就连老师我都比不上你。”   不过就是印一本抄记的讲章,竟叫他说得热血翻涌,像要拯救天下学子似的。估计费司业也是这么叫他劝的转了向,才肯叫他把自己的脸印在书上吧?   真是羞人答答的。   可是崔燮又说,若不印头像防伪,怕建阳麻沙的书局翻印他们的讲章、诗文稿集,印出都是错谬的东西,叫学子们读错了,科考时更耽误前程。   居安斋久做彩印,多印个肖像不要多少工本,印出的讲义价钱便宜;那些盗版的若要也印成彩本,成本便会高出许多,也只能卖高价。到时候欲求名师的书生们自不会买那又贵又差的,都要来买正版,岂不就都能学到又好又准的东西了?   就连司业费宏都没能挡住崔燮的劝说,何况是他的老师呢?   李东阳无奈地挥了挥手:“罢了,你要印就印吧,印肖像也好,自己抄的笔记也罢,总归不是什么大事。”   崔燮满意地笑了笑,又得寸进尺地问:“学生已求得费司业的同意,在他的《孟子》讲章后夹些类如给太子做的那些题目,好叫买着笔记的人读完了可以自做自查,知道哪里有不足。恩师与翰院诸公当初也给弟子留过不少题目,不知可否附在笔记后,也叫那些读书人做一做?”   李东阳不甚在意地说:“那些题目也就是给你们学生做的,你拿去付梓便是。”   崔燮又问:“那出题的还有杨检讨、王编修、谢编修……”   李老师简直有些不耐烦了:“要印就印,我去与他们打个招呼便是。”   谁不知道这种科考读物都是那些书局花十来两,几十两银子找个秀才、举子挂上“主编”名头,到县、府礼房抄些墨卷,或随便找些枪手写文章,挂上人名字就敢卖的?   若现在就往市上搜一搜,恐怕能见着十来篇挂着李东阳之名,他却从没见过的文章哩。   这时代既没有冠名费也没有版权费,文章一写出去便不是自己的,能似崔燮这样当面问问作者的就算是太有良心了。   李大佬轻轻放走了超时代的版权待遇,叫崔燮留下来,攀比着司业费訚,讲了一段《孟子》的“圣人有忧之,使契为司徒,教以人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   讲到“为父的自然慈悯他的儿子,为子的自然孝顺他的父亲”时,崔燮忽然想起快到年底,又得给他身在云南的慈父送年礼了。   可他今年盖茶棚投进了不少钱,为了排一出琵琶记又做了许多衣裳头面,建铅笔窑更是纯属抛费,在北京庄子上种香花、蒸花露还影响了地里小麦、棉花收成……怕是今年又拿不出像样的礼了。   不过好在他拜了李东阳这样的名师,过年时抄几卷老师的诗文送过去,父亲一定也十分喜欢吧?   崔燮拎着那一小盘杨梅回去,让全家上下都跟着沾了沾天恩,领了领李老师的关怀,顺便给二弟、三弟换了作业,叫他们抄写李老师佳作,准备给父亲做年礼。   他自己则去费司业那里求来了《孟子》的全套讲章,依旧是大字原文小字释讲,重点部分按着由红到蓝的颜色拿彩笔在外圈了框子,又在每章的笔记后面附上了翰林们出的相关题目。   书封做得朴实,大红书笺上占满了书皮正中近一半儿的位置,印着两行大大的“科甲必读系列笔记之四:国子监名师费司业讲孟子”;内封,也就是印着牌记的那页,上半张印着彩绘的费司业半身图像;对页上方高高印着——本篇主笔:国子监司业费公訚;出题人:翰林院侍讲学士李公东阳,翰林院侍读学士谢公迁……   长长一排看官职就叫人想买的出题人底下,印着“本系列出版方为北京居安斋书局,如有盗印,千里必究”的防盗宣言。   印出来第一批热腾腾的笔记,他就揣着书去国子监送给费公叔侄看,请费司业指点需更改处,又请费小解元试做题目。   费宏看着族叔名字下方那一排翰林院,也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问他:“你别是把咱们陪太子做的考题印出来了吧?禁中的东西岂能随意外泄的?”   崔燮抬手拍了拍费解元比他高一些——其实也高不多少——的肩膀,安慰地说:“我也是在国学受教多……一年多的人,我能做这等事么?这些题目是恩师和翰院诸公私下出的,我请恩师问过,大人们都不计较这些的。”   虽然不是给太子的题目,但能请到这么多翰林替他出题,这也是够了不起的。   费宏翻开看了看笔记,又看了一眼后面的题目,便迫不及待地在心里做了起来。崔燮随手抽了一只铅笔给他,叫他只管在书上写,做完了拿馒头擦一下就能擦掉铅字,却不伤书上印的墨字。   费宏平常没用过硬笔,此时却无暇磨墨铺纸,拿着不大顺手的铅笔就划了起来。   他叔父也翻着这本熟悉又亲鲜的笔记,看着附在后面的题目,啧啧叹道:“这书印的确有法度,看字框颜色便能分出轻重,题目也和每章内容相应,看罢笔记就能立刻做题查验自己学的准不准……”   他倒没怎么看书封内自己的图像和编委会那一串人名,抬眼看了崔燮一眼,问他:“若是做题人有不懂处,做错了可怎么办?若叫那读书不精的书生拿着这书教人,可比教经书教岔了更害人……”   崔燮早想到了这问题,稳重地答道:“学生于此处,也有一点微末想法——咱们监里见有许多才学之士,也都愿意读这笔记,做这题目,学生便想将做过的人的答案集起来,挑出最好的编一本《参考答案》,与这书同售。那些远乡僻野的读书人,就是找不到好先生,也能看着答案校对自己的错处,不至于自己叫或他人错解的引上歧路。”   费司业思索着他的主意,费宏却忽从题海中抬了抬头,坚定地说:“将这些题目附在笔记后的法子确实极好,我想咱们这些给太子伴考之人都能做、愿做这题目,也正合适集……集参考答案。”   作者有话要说: 文中李东阳的诗和讲义都是李东阳的,原诗是   宫河催载满船冰,十月杨梅入帝京。   沁齿不知红露湿,到诗偏助玉堂清。名从傅鼎遥分派,价比隋珠亦称情。   再拜文华门外地,讲筵恩重若为荣。 第158章   费司业查看了那套笔记无误, 又校看了一遍题目, 觉得这书可出了。崔燮敬上了一份润笔,便将第一批印出来的送了五十套给费司业, 留下几摞给翰林们, 剩下几十套捆扎好了带到国子监, 要分送给当初朝他要印制笔记的同窗。   司业主笔,后面又搭着一溜看头衔就让人眼晕的翰林出题……别说是他们这些国子监的学生, 就连在翰院随着名师念书的翰林秀才们若知道了, 都得伸了手来抢。   崔燮先数出八份给费解元,叫他分送陪太子考试的另外七人——多的那份送他叔父, 剩下的便按着预约顺序分给同窗们。   彩印笔记一套四本, 纸张雪白厚实, 分出七八种颜色套印,字体清楚工整,写书人又是当世名师,拿出去卖个二三两银子都不成问题。那群监生们不意他能弄出这么精致的一套笔记, 也不好意思像当初借他笔记抄时那样伸手白拿。   有钱的便要给钱, 囊中羞涩些的只好摆着手说不要, 等别人买了再借来抄。   崔燮也不打算从同学身上赚钱,见有那么多想要又买不起、舍不得买的,便与众人说了自己要集参考答案的事,请同学们做书后的题目。若有做得好,能集入参考的,便送一套题集作润笔。   这么一说, 就有些银子不方便,却自信经义娴熟、文采足可观的同学来找他借书。   崔燮印的书少,想看的人却多,又都是至亲的同学,给这个不给那个也不合适。他数着数量不够,索性趁午修时跑去跟费司业、林监丞他们打商量,请教官允许他捐给藏书楼五套书,再往六个讲堂各放两套,方便同学们有空时借阅做题。   国子监只有拦着不许学生逃学,从来没有拦着不许学生捐书的,费司业去跟丘祭酒提了一句,便同意了他的要求。   林监丞倒是于这事上更热心,翻看着那套《国子监名师费司业讲孟子》问崔燮:“你将这本书列到第四,是打算把四书集齐了?五经又当如何?”   崔燮心头一喜,目光灼灼地看向他:“先生说的是,学生正有此意。这回已做了费司业的孟子,往后学生还想做丘祭酒的大学、中庸。论语因学生入学晚了,只听了后面几卷,就是要出恐怕也得过一两年。五经义上……学生是诗经科的,暂且做不成那四本,却得烦扰先生与谢助教了。”   他早就瞄上这两位诗学老师,只不过诗经字数多、教得慢,笔记得记好久才能攒齐。而且林监丞毕竟干的是抓国学风纪,拿木条给人“痛决十下”的工作,他也不敢贸然撞上去。   这回可是林监丞自己先意动了。   崔燮看出他的心思,便极力撺掇:“先生是北京国子监诗经学博士,教的是天下间最好的学府、最好的学生,别处学校、书院,有哪家堪与国学相比?先生能教得好我辈监生,岂还有教不了的学生!”   林先生那颗有些摇摆的心,又叫他推着晃得更厉害了些。   这本《孟子》笔记印得那么好,又整齐又清爽,笔记后头还有翰林学士们集的题目,主讲的名字能与翰林学士并列,叫人想想就心热。林监丞深心里自然也愿意出一本,他只是有些犹豫,生怕自己讲的有疏漏处,刊发出去恐叫那些治经的大家批驳。   他略说了一句,崔燮便朝他深施一礼,深情地劝他:“咱们出这套书不过是为给天下读书人指一条明真知道的路,又不是与人辩理学,哪儿有人能笑话先生?那些笑的人或许治经治的好,怎么不见他们出本书指点那些苦无处求师的学子?若那学问于于天下人无益,治得再好又有何用……”   林监丞究竟在国学干了这么多年,教书育人的本份都化进骨子里了,教他激了两句,便抛掉犹豫,闭着眼答应了:“那我便与谢助教商议一二,看我们怎么合写一部。若然哪位翰林也肯印……”   崔燮忙说:“翰林们肯若出,那就是翰林名师笔记系列了。监丞是国学名师,既有心为天下学子出一套教程,何必与别人比较。”   林监丞“嗯”了一声,便把这事撂下,转了话头:“回头我叫人多做几张白板,叫斋长们把你书后的题目抄下,挂在堂壁上供学生们做,省得他们乱哄哄地借书,做题做得慢,抄写时也恐有记错的地方。”   崔燮谢道:“还是监丞想的周全,那学生明日再带些石墨笔……”   林监丞摆了摆手:“国学里哪儿就缺这几个铜子,什么都要你们学生从家里拿了?早先你拿来的还有些剩的,斋夫们往日也往居安斋买过几盒,不怕不够用的。”   这些石墨笔只是小事,要紧的却是:“你什么时候找画师来给我画像,提前说一声,我换一套宽缓闲适的道袍,别穿着官袍画,不好看。”   国子监监丞不过是从八品小官,穿着青色官服也显得寒酸,不如换身有魏晋风度的大袖宽袍好看。   崔燮了然地点了点头,笑道:“那肖像便是学生画的,先生什么时候换衣裳都行,学生画得快,得了稿子再画也来得及。”   原来是你画的!   林监丞差点儿从椅子上坐起来,翻开桌上那套《孟子》笔记,看着上头五官神韵都逼真肖似,只是脸庞更光滑俊秀的费訚,惊讶地说:“竟是你画的……不曾听说你给费大人画肖像,这是什么时候画出来的?你居然会作画,怎地早不曾听说过?”   崔燮淡定地说:“学生年轻……早几年跟家里的馆师陆举人学的画画,后来离了先生回乡,就靠自己仿市面上的画练习,也画见着的人物风景。费司业教了学生一年多,早晚见着,面貌神韵都在心里,何必要面对面坐着才能画呢。要是让学生这就画一张监丞的肖像,也是画得出来的。”   林监丞还穿着一身官袍呢,不肯给他画,便叫他回去读书,又安排了斋夫往各处学斋里挂上木板,安排斋长领书、抄题。   这可是翰林出的题目,要不是崔燮求得了费司业的笔记,主持编纂此书,国子监的学生寻常也见不着!   凡是好学的、好名的学霸们都不待人催便自觉投入到题库中。更有不少嫌抄写麻烦,嫌斋长们抄的慢的,径自拿着银子找崔燮,找他买一套新书。   这么好的老师编的,一套四本的笔记,才只要二两银子一套,平均下来一本只卖五钱银子,比外头卖的《京华日抄》《定规模范》《拔萃文髓》可合算多了。   买书的都觉着他是给国子监同窗们特别优惠了,倒有不少人劝他:“咱们都在监里读书,按月给米给钞,不至于一套书都得要你添银子在里头。该多少便是多少,你只管报实价!”   崔燮笑道:“这就是实价,我并不曾往里倒添什么钱。何况当初我找人印制笔记本就是为了方便同窗们学习,后添的一些题目也是那些翰林大人们为了教学子们读懂经义而尽心出的,我又怎么能拿这书赚钱?这价钱折够了成本,已是足够了。”   这本书不像《水浒》《联芳录》那样,做得精精致致,卖给有钱有闲的人玩赏,而是真正给需要读书的儒童、书生看的。   他们的书好,书价低,买的起的就多。哪怕是像他们迁安那种地方的穷书生,节衣缩食地挤出二三两银子,也能买得起这套书,看得到最好的老师是怎么讲学的。   而且这书利润薄,那些盗版商人挤不出利润空间,恐怕盗版也不会太多。正版书前后夹有李东阳的序言,有翰林诸公题跋……其中还夹着一篇他写的成书题记呢。   这书卖出去,换的是名声,是他进入官场的政治资本,而不是钱。只要有薄薄的利,不至于像石墨笔那样赔本就行。   崔燮美滋滋地把剩的二三十套卖了,回去便找了计掌柜来,叫他安排着多刻几套版,加紧多印,连同沧州和迁安一同铺货,往后还要卖到外地去。凡买书的,就送一套粗细不同的石墨笔芯,并附一份画着写字手势的使用说明书。   原先这墨笔只在京里卖,出京又有陆举人和他的同年、朋友们亲身推荐,倒不一定要说明书,如今要叫大客商卖到外地去,给份儿说明书则更方便些。   居安斋这边赶工印制《孟子》讲义,国学的学霸们努力做题,崔燮则把印制好的样书送到李东阳家,叫老师送给参与编撰本书的翰林们每人十套样书,与些花露、香肥皂、鹅胰、面脂、瓶装的烧酒之类作润笔。   这样种带课后题的笔记,就连出题人也是头一回见着,拿回去各自送给后辈,或是与同僚、朋友共赏,说着说着自然要夸崔燮一句心思巧妙。这套书的名声便渐渐地从翰林院渐传至督察院、六部。   兵部尚书张鹏偶然听人说了一句崔某主持编撰的书,忽然想起自己当初还拿过一个姓崔的神童当志学的例子,便问:“那崔燮可是当初编四书对句的迁安神童?”   《四书对句》不大出名,但崔燮这个人还是出名的,正说着此事的左侍郎阮勤便回道:“是个神童,李学士的弟子,叫皇上召进宫给太子讲过一回学的那个。”   张尚书拊掌道:“是他!当初他从乡下编了那本书,我就看他是个教人励志向学的好苗子。想不到如今他都会编经义文章了?”   虽不是经义文章,但也是有用的东西。几位侍郎、郎中便找了本《孟子》笔记给尚书大人。张尚书从头翻过,看罢了书中题目崔燮写的那篇编书的心路历程,啧啧叹道:“老夫当初的眼光果然不错。别看他生在官宦人家,不如那些真正乡间奋斗出来的,也足可当个教人向上的好例子了。”   北京武学里的生员刚教他严管了两年,渐渐又有涣散之风,正好再教一回。他叫下属打了个条子,拨帐款直接往居安斋买了几十套笔记叫人送去,跟那套《四书对句》并着肩的搁在武学各学堂前头,叫学生们长些知羞耻、搏上进的心思。   那些叫教官们严管了两年,连好看的衣裳都不能在学校里穿的武学生们看见那套书,听见教官又提起“崔燮”这名子,简直都两眼一黑。   他们已经不去惹那书生了,他怎么没完没了的出这东西!好容易这两个月有了些放松的痕迹,叫他一衬托,叫兵部各位堂官们又想起了盯着他们念书上进,再没个像从前那样安心玩乐的时候了! 第159章   自从两年前, 那个老大不小的神童崔燮出了部《四书对句》, 叫迁安乡下来的举人到处宣扬,勾起张尚书严整武学的心思, 他们北京武学生员的好日子就到头了。逃学也不能逃, 好衣裳也不给穿, 教官们成日盯着念那一百个字的四书五经,唯有进营操训的日子才能躲一躲。   而今他又弄了个《科举必读》出来, 还叫作个系列, 如今光出了四,前面必定又有个一二三等着出……若真教出下去, 难不成他们就得受着尚书大人一年一管, 半年一扫, 只能苦熬到肄业那天?   前两年还有勇毅的武学前辈去教训了那姓崔的一顿,可如今……武学管的严不说,锦衣卫还天天在街上巡视,谁敢在国学门外光天化日的就动手呢!   啧, 不在光天化日下也总有锦衣卫巡逻, 一个个儿眼看着打架的都冒绿光, 飞马过来就逮人。   刚熬过两年苦日子,以为人生能有点希望的少年学子们实在忍无可忍,散学后便聚成一团,向那三位曾经对这个崔燮动过手的英雄们讨主意。   李、张、昌三位前辈当年都是十八九的武校学生,而今早满了二十,各自归了自己祖辈所在的大营, 回头看那些学生们,已是恍如隔世了。   张泰的亲弟弟张应带着团来问他们:“当初三位兄长是怎么教训那崔燮,吓得他两年没敢出新书的?弟弟们的日子可过不下去了,教官们岂止是教我们看着他的书自省,简直有意思要我们也做那题目了!”   可惜毕业了的兄长们就不再是当初在学校日的兄长们,看着那些将要沉沦题海的小兄弟,也学着长辈们的口气说了些“趁年轻好生读书”“多学些东西总无坏处”“艺不压身”之类不痛不痒的话,就要打发他们。   张应悲愤地说:“大哥,当初你还有胆子教训那崔燮,我是你亲兄弟,难道我没这个胆子么!”   他兄长沉肃地说:“不可伤他,你们不晓得他的身份……”   他不就是个出书的么!   是,他是得了皇爷恩宠,进过宫,教过太子,出的题目连太子都亲身做了,可他还不就是个监生!只要他一天考不上举人进士,一个小小的监生还能怎么样?   当初三位兄长不就去国子监教训过他,也没见什么人出来护他吗?   眼见着这群少年学生们群情激愤,三位叫世事教过做人的兄长互望了一眼,只得说出了当年那段被他们瞒下的真相:“当年我们也不曾真的教训过他,只是穿了那时刚时兴起来的紧身曳撒到国学里教他看看,想教他自惭形秽……”   结果是他们仨人叫一个穿着最普通监生大袍子的书生惭了回来,还经他指点,做出了真正的好衣裳。   最早出的紧身曳撒就是他叫人做的。后来他们仨问过于裁缝,好些时兴样子的好衣裳也都是他最先叫人做的。这群人若伤了崔燮,会不会碍着他出书还两说,却是真的会碍着他做新衣裳的!   李晏陈说利害,切切叮嘱众生,千万不能伤着崔燮。一番话说得这些少年脸色苍白,喃喃地说:“怎么能是他……他为何不能只做些好衣裳鞋袜,叫人喜欢的东西,非得要编什么书呢……”   张泰忆起当年在国学外的日子,也同样心有戚戚地说:“他人长得漂亮,讲话行事也不像那等老学究,可偏偏就爱编这些要命的东西。”   如今已进了锦衣卫当差的昌靖则十分严厉地恐吓他们:“如今各卫所千户都严抓巡城事,底下的军官也个个摩拳擦掌,都盼着能抓个恶少表功。你们千万别自己往锦衣卫手底下撞,不然就是撞到我随队巡察时,我也不会手下留情!”   当初他们骑着马,那老学官追不上他们,跑快些还能跑掉,锦衣卫们却是随随便便就能把这群学生捉回去。到时候挨板子、关禁闭还是小事,万一武学的教官和他们父母有心熬熬他们的性子,真教他们做那些题目,他们还有活路么?   武学的少年可怜巴巴地回去了,已经毕了业的前辈们却也唏嘘了许久,跟交好的朋友前辈们说了武学的惨事。   此事传来传去,又传到了谢瑛耳朵里。   他如今在镇抚司理刑狱,不用早晚巡逻,散衙后倒是多了些时间跟同僚相聚饮酒,便从请客的孙世子口中听到了此事。   他口中含着的一口酒险些呛下去,忍了又忍才咽下去,笑问道:“本兵大人当真逼着他们做题了?”   孙世子摇了摇头,嘴角也带了几分幸灾乐祸之色:“此时还没逼着做,不知哪天堂官们巡视学校时一高兴,就得叫他们做了。幸亏咱们年长几岁,不然坐在学堂里哭的也该有咱们了。”   谢瑛看着手中空空的酒杯,低低说了句:“那样倒也不错。”   如果他也是个十七八岁,坐在武学里的年纪……   如果他那个年纪遇到了崔燮,能看这书,作这题,说不定他也能考个秀才、举人,跟崔燮一道读书,自在来往。   孙世子要被他那句话吓着了,惊问:“你还真觉得不错?你前两年那读书病还没犯过去么!”   谢瑛收敛思绪,撂下酒盏说笑道:“世子往上想想,那可是东宫都做的题目,国子监里原先才几个人能陪着做的?若不是出了这么个书,凭他们这些武学里的学生能看的见么?”   这么说来也有几分道理。   一旁喝酒的几个人也没有还要在学里读书的,听他说这话竟都听出了几分道理。邵贵妃的侄儿邵百户也跟着这群人喝酒,听着“东宫”二字,不禁酸酸地感慨了一句:“可不是,这是讲官们专为太子出的题目,邵娘娘出的小殿下们在内书房念书,还没得做上这样的题目呢。”   太子毕竟是太子,他们家娘娘身份比纪娘娘尊贵得多,膝下三位皇子也都聪慧颖悟,可就是没有出阁读书,讲官授课的待遇。当然,储君的东西他们也不敢想,可就连这种寻常书生都能用的书,他们邵娘娘的皇子们都不能有么!   他心中的嫉妒不甘之意渐渐发酵,回城便打马去了居安斋,丢下银子强买了十来套新出的笔记,转托母亲送给邵娘娘。   四皇子、五皇子从内书房散学回家,就见着母亲身边堆了一摞书,温柔地告诉他们:“这是你们舅妈早上送进来的,是你表哥特特从外头寻的好书,国子监司业费大人讲的《孟子》,后面还有翰林学士们出的题目。”   她挑出一套拿给四皇子佑杬,含笑道:“杬哥不正在读《孟子》?往后先生讲过的你就自己再看看这书,做做题目,岂不更好?棆哥、枟哥年纪还小,剩下的书娘还给你们留着,等你们兄弟读到这儿再做。”   四皇子天资秀异,小小年纪竟爱读书,也不提内书房的讲官已经给他留了这样的功课的事,谢了娘娘,收下书便看了起来。五殿下年纪还小,只刚开蒙,还不到读四书五经的时候,但看着那一摞要给他和弟弟留着的书,也不禁有些瑟瑟。   表哥从前都给他们买好东西的,怎地忽然转送了这讨厌的书册来?   此时的小皇子只知道写书的是费司业,买书的是他表哥,因此只恨这两人,而真正的系列书总策划崔某,此时已说动了丘祭酒允许他出《大学》笔记,又要给世间的读书人带来一回“惊喜”。   原本丘祭酒身份太高,中间又没有个小费解元这样的中人引荐,要做他的书不容易。可如今为了做太子伴考的事,丘祭酒单独给他们辅导了几次功课,眼下又有费司业的书作例子,丘祭酒本人也颇动心,终究是允了他一个“可”字。   《大学》笔记中掺了些丘祭酒研究《大学衍义》的心得,加起来足有两万余字,十几个熟手工匠一齐动工,几天内就刻出来了。新印出的书崔燮照旧送了编辑组一遍,看看离过年不远,各拿了几套给他父亲当节礼,连同两个弟弟抄的《李东阳文集》一并送往云南。   给外祖刘家的节礼里却没添这样扫兴的东西,而是送了几本包装得精致的《琵琶记》院本和《无头案》说唱话本,里面画着俊秀的谢千户——不,是俊秀的锦衣卫众子弟,宣扬军民鱼水的正能量,正适合在边关为国征战的表兄弟们看。   节礼送过去后,崔郎中的信也前后脚地寄到了京里。信里竟没催着他要钱,还附了几十两银子和些云南特产回来,说是已收到他早先寄过去的家书,知道他拜了李东阳为师,叮嘱他好生服侍老师,提醒着老师多跟相熟的吏部官员提提他父亲,好叫自己早日转迁回京里。   信里还说,崔参议原本想和承宣布政使何大人家联姻,可惜何左布政年底要迁回京,家人早早搬了回去,不肯在本地嫁女,婚事没能议成。如今换了位陕西来的罗布政,脾气有些左性,他正想法儿讨好上司,日子艰难,也往家里寄不了多少银子,崔燮这个做儿子的当体贴父亲,尽力劝他老师帮忙在京里斡旋。   崔燮冷笑一声,提笔回信给崔参议,只说自己一定尽力服侍老师,不负父亲的教导。   他果然十分卖力地跟着李老师读书,卖力地集了诸翰林出的题目做成习题集,又在国学里收集书后答案,叫太子陪考九人小组当评委,评选出最优的集入和那两套笔记相配套的《参考答案》。   《笔记》卖得方兴未艾,《答案》就跟着上架了。填空、选择、判断、简答等题目有标准答案,大题每道却要选出至少五篇参考答案,虽都是一二百字的短文,凑凑也能有一本厚厚的书。   这样一本答案只要六钱银子,便是刚攒银买了《孟子》《大学》的书生也能出得起,卖得甚至比《笔记》过火。谢瑛也跟风买了两套全新的笔记和答案搁在家里,偶尔翻看,做一下后面的填空、选择,有许多题对着《四书章句》竟也能做出来,倒让他生出种跟着崔燮一起学习的错觉。   他攒了几张纸的题目,便叫人送到崔府,说是自己一个武人寻不到明师指点,想请崔燮帮忙批改。   崔燮看着那几页题目,仿佛就看见了谢瑛下班后在屋里认认真真学习的模样。他的字体并不是时兴的台阁体,而是有种清瘦执拗的感觉,平常写信只是寥寥数行,写这题目时却是满满几页纸,字如其人,看着就能感觉到写这字的人是如何可靠。   他一时兴起,铺了薄油纸描了谢瑛的字,对照着看下来,却觉得自己写的总显得圆润敦厚些,不及他的那么有骨力。这么仿仿改改,写了一阵子,不知不觉倒把他积的答案抄得差不多了。   他索性把那几篇字照抄下来,拿红笔批改了一遍,叫家人送回谢府,自己则留下谢瑛那份原本,又拿红笔批了一遍,看了一会儿,悄悄藏在匣子里。   他的朱批夹在谢瑛工整有力的字迹间……还挺相配的。 第160章   快到年底时, 刘家的节礼也从榆林捎过来了, 比他送去的要丰富得多:有当地特产的小米、大枣、药材、成箱的皮货、衣料……还有几对活的小鹿、锦鸡、小兔之类的叫他养着玩。   捎来的信里印着一对小小的脚印,却是大舅家的表哥生了儿子, 小名起作麓哥, 把孩子的脚印拓下来给他看看。等他将来娶了妻, 若抱不着别人家的大胖小子,也能拿这脚印沾沾喜气, 一索得男。   这封家书崔燮就自己昧下了, 没在老太爷和老夫人面前透风声,免得他们想起来给自己说亲。   刘家送来的东西, 他都叫拉到窖里存着, 活物就搁在院儿里养着, 云姐、和哥都跟看西洋景一样在院儿里对着那些小东西,晚上都舍不得回房。崔衡一面抱着兔子不撒手,一面抬着下巴吹嘘他当年见过什么西域来的宝马、南方的孔雀,临清的狮子猫, 刘家送来的东西也就没见识的人才喜欢。   崔燮从他怀里拎出兔子来, 丢到眼巴巴看着的云姐怀里, 按着他的肩膀说:“你在院子里晃悠不短时候了,今天的功课作了么?明天你还得上学,该回去做题了。”   崔衡听见“功课”二字便觉皮紧,咬牙吐气地回房了。   和哥如今是陆举人的重点教育对象,功课也重,见二哥都叫他轰回去了, 也特别自觉地放下兔子,乖乖地回去做功课。   崔燮欣慰地笑了笑:“和哥也懂事了。为兄不是不许你们玩,只是这小东西养着也是有章法的。这兔子和锦鸡就叫家人养着,你们早晚出来陪它玩玩,不许耽搁读书——云姐倒可以多玩玩,别累着就是。”   女孩子家又不用读书入仕,多玩玩无妨,有空出遛遛这些宠物还能健身。   唯有一对小鹿不能养在家里。   崔家人多院少,不可能单辟一处院落来养鹿,这么圈着既不利鹿生长,家里也供不上草料。他索性叫人拿红绸带系了鹿脖子,当作年礼送去了谢家。   谢家在京郊有片山地,正好养鹿。   谢瑛回家后,老管事谢豫便把崔燮送鹿来的事告诉他,满心欢喜地夸道:“崔公子怎地这们会送东西,送鹿岂不就是送禄么?大人今年才提了试镇抚,得了他这对鹿,来年准定就能正式做上北司镇抚使了!”   谢瑛到偏院里看了看那对还系着红绸子的小鹿。鹿是梅花鹿,毛色斑斓,眼睛又大又亮,神色温柔天真,叫人看着就喜欢。   那两只小鹿也还不懂怕人,见有人过来就低了头痴痴呢呢地凑上来,还低头去撞他的腰,谢瑛摸了摸鹿,眯着眼笑了起来:“家里养得下,就先在家里养着吧,回头大了再送到庄子上。咱们家还有鹿皮么,找两张送回去。”   人家送活鹿,咱们送鹿皮,这是回礼还是扎人心呢!   跟着他出来的管事和长随都看不下去了,劝他:“大人不还他个活物,也还他个画儿不好么?叫人家监生看着,好似咱们把他的鹿扒了皮送回去似的,怪腌心的。”   谢瑛笑道:“还的又不是他这鹿的皮,腌什么心?再找几张好的貂皮、狐皮,搭着送几色瓷器、摆件、烧酒、再加些从前惯送的干货也就够了,咱们两家交情不同,不必像别人家那样送虚礼。”   崔燮能写戏,能给他送名禄来,他却没有这样的本事叫他升官,只能送他一对俪皮略表心意了。   腊月廿六日晚,他亲自押着一车礼物,到崔家送礼。   他这天没穿锦衣卫的公服,只穿了一套普通的红色束腰直身,外罩象牙色鹤氅,显得年轻又俊俏。崔家下人看他形容风流、气度翩翩,又从外头流行的《琵琶记》《无头案》《智审于秀》等戏里听过“谢千户”英明断案的故事,早忘了他当初带人抄家时惶惶不安的心情,都借着洒扫、上茶的机会偷看他。   谢瑛待人也很温和,进门后彬彬有礼地给二老见礼,没有半分锦衣卫的架子。   崔老太太也几乎忘了当初是他带人来拉走了自己儿媳和二孙子,只记得崔燮老说他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便没口子地夸他好,谢他当初在通州给崔燮找了好大夫……说着说着,险些脱下腕子上的碧玉镯给他。   崔燮按住祖母的手,体贴地说:“天色不早,祖父、祖母该休息了,不如请谢大人到孙儿院子里,由我陪侍就够了。”   谢瑛也客客气气地说:“我正也有些学问上的东西想请崔监生指点,那便不多打扰二老了。”   老太太拧了拧手镯,也意识到自己险些给错了人,笑着说:“是啊,你们男人有外面的事儿要说,我老太婆就不跟着添乱了。阿张叫人去备些吃的,别叫谢大人空坐。”   张妈妈应声下去准备,崔燮亲自引着谢瑛到了自己房里。那房间正对着门便是一整面书墙,书架上既有四书五经、通鉴纲目、大明律令之类应考书,又有史书、古文、乐府、唐宋元诗与李东阳与各位翰林和杨舍人的诗文集,还有居安斋新出的笔记,挤得满满当当,竟有几分藏书家的架势。   谢瑛看着书墙赞叹几声,笑道:“近日我做你的科举必读,也觉着自己长了些学问,跟你这正经读书人相比真不算——”   他一眼恰好看见书墙旁挂的木板,木板上红漆大字,写着倒计时距秋试还有若干天。   触目惊心。   连他看着都心生敬畏,不敢说笑了。   崔燮正拍打着沙发上的鹅毛垫子,好弄松一点儿请他坐下,忽见他不说话了,便抬头问了一句:“谢兄?”   得他这一喊,谢瑛的目光终于从板子上挪开了,轻轻应了一声:“我收拾了几样礼物单给你的,在一个刻松柏的箱子里,礼单在这里。”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大红礼单,递到了崔燮手里。   礼单上的字迹清瘦有力,自上而下写着各色皮张、玩器、吃食……虽然写得密密匝匝的,叫人眼花,崔燮却是一眼就从中看到了“鹿皮两张”。   也叫俪皮。   六礼中纳征之礼要送的东西。   连俪皮都送了,四舍五入不就等于是跟他求婚了?还是等于结婚了呢?   崔燮目光凝在那几个字上,心里一边漫无边际地想着婚后的事,一边又有些懊悔——他送鹿时怎么就没想到鹿皮是纳征之礼时该送的呢?刘家给他送的皮毛里也有几张鹿皮,当时就该随着鹿送过去的!   不过不要紧,他送的鹿身上就有皮,算过来还是他先送的六礼!   他扔下礼单转身抱住谢瑛的腰,就想抱着他转一下。可惜谢镇抚大人不肯配合,那双脚始终不肯都离开地面,只跟着他在屋里转了两圈,转着转着小腿磕到沙发边,谢瑛便顺势倒进垫子里,稳稳坐下了。   崔燮压在他身上,一手撑在谢瑛胸前,低头看着他,屏息问道:“谢兄今日是来许婚的?”   若说许婚,倒不如说是来求婚的。不过一个说法儿倒不重要。谢瑛拉起他的手,叫他趴在自己胸前,笑着说:“许不许也是你的。天底下再也没有别个崔燮能叫我看进眼里就拔不出来,能叫我一时刻半都割舍不下了。”   他抬头吻住了崔燮,右手按在他腰后,将他禁锢在怀里,低声说:“燮哥,你快点长大吧。”   崔燮甩掉左脚的靴子,光着脚踩在青砖地板上,也只觉着热气随血脉流入脚底,感觉不出半分寒气。屋外是凛冽寒风,或许还有丝丝小雪,但这屋里的炕烧得火热,窗外还下着草帘子,对于他们这样年轻力壮的习武之人来说,就和春天、和夏天差不多。   他享受着这一刻无人打扰的温存,抚着谢瑛的鬓发说:“我已经长大了,咱们能不能别等会试,过年时挑个好日子就成亲?”   谢瑛余光扫到地上那只靴子里露出的厚实鞋垫,抿了抿嘴角:“等你再大些吧,听人说肾主骨生髓,我怕你伤了肾气……我舍不得。”   这是迷信,这说法没有科学依据!   崔燮本想跟他辩一辩生理科学,可听到“我舍不得”四字,顿时心里也软软的,舍不得强迫他了。   但明年他举了乡试,就也是举人老爷了,当老爷的没有不能成亲的了吧?如今又不是讲究晚婚晚育的现代,十八的人成亲,实在是再合适不过了。   谢瑛叫他苦苦求着,又想着自己也能看见前程,便不能像从前那么坚执,轻轻叹了口气,应道:“乡试之后你还要应会试,少年人贪了色就易分心,这可不成。我看还是等你考过会试——只要你考过,中不中我都答应你。”   崔燮险些从沙发上跳起来,跪坐着说:“这是你说的!我考过会试之后……”   谢瑛捋着他的额发说:“我答应你。”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   这一年下,崔燮兄弟三口儿都是在读书中度过的,连陆举人都拿着他那两套笔记翻来覆去地背诵、做题,以期能考过后年会试。他到老师家拜年时也是手不释卷,叫李东阳当作教子的范例,教李兆先好生读书。   李大郎天资非凡,闻一知十,本来他父祖都宠着他,读书不必多么用功的。可偏偏崔燮也顶了个神童的名头,还是个手不释卷的书迷,平常不作题就背书,不仅自己学习,还编书出书,逼着别人学习。李东阳有了这个弟子当对照组,不知不觉待儿子的要求也高了,不能再让他随意作诗作文,而是加了许多经书的功课。   李兆先如今看见崔燮就头疼,私下求了他几回别太努力,给他们这样凭天份可以潇洒过日子的神童一条活路。   崔燮正走在现充的大道上,看见小师弟竟想挥霍天资、自我放纵,怎么能容许!他一只手就提起李兆先,拎进屋子里,按在椅上,掏出自己新做的习题给师弟讲解。   李东阳从门外看见了,欣尉地说:“和衷真正有师兄的样子,兆先交给你,为师庶可安心了。”   他妻子朱氏正怀着次子,五月间他梦有人送了一个男孩给他,觉着有些神异,便多关心了夫人一些,略放松了长子。他本还怕耽搁了李兆先的学问,如今见崔燮这个师兄比他管得还周全,便彻底安心,索性将教子的事托付给他。   李兆先原本还指着父亲从师兄手里护住他,不想父亲直接就把他扔出去了,叫他师兄爱怎么教怎么教、爱怎么逼怎么逼。好好一个顺天性成长的风流才士苗子,眼看着就要被折堕成老学究了。   他忍无可忍,只好装病了。李东阳忙叫人请来大夫诊视,结果还真诊出了病——虽没什么实症候,却也真有些胎里带来的虚症,体质不佳。大夫也不说他装病,只对症开了些补药,叫他吃药休息。   六月初就是朱夫人的预产期,李兆先也是一副病秧秧无力起身的模样,李东阳又担心夫人,又心疼儿子,顾左顾不得右。他父亲更是守着孙子不敢撒手,换了好几个大夫来看,生怕他得了什么诊不出的重病。   崔燮到得李家,就看见了这么一副乱糟糟的情形。李兆先有气无力地坐在床上,虚虚地说:“师兄,我身体不好,往后不能跟你念书了……”   崔燮连忙问他生了什么病,李太公无奈地叹息着说:“也没有什么实症,医官们只说这孩子是胎里带的虚症,体质弱,苦学了一阵子就体虚无力……”   这不就是亚健康!   崔燮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病况,要了李兆先的脉案和吃的汤药看,对李家祖孙说道:“我知道师弟病在何处了。师公放心,我认得一位在宫里当过供奉的刘神医,当初我在通州受伤待死,叫他开了几副药调理着,慢慢也能起身了,回头我叫人把他请来看看。”   李太公心一松,露出几分笑容,忙叫人给他包银子,别叫他自己添钱请大夫。   李兆先却不大笑得出来,忧心名医过来看出他装病,更担心补好了身子还得叫他师兄逼凌着念书。   他正欲劝祖父、师兄不必多费心请大夫,他喝着现在的药调理就成,他师兄却吐出了更冷酷的话语:“我恐怕师弟这症候不光是喝药的事,而是平常过得太随意,不懂保养之道。我当初重伤在床,身子比他现在还虚弱的多,后来就是靠多活动锻炼出了一副好身体,我看师弟也该跟着我动一动,免得越偎越虚弱。”   不不,病人哪儿能活动,活动不是伤身伤神的么!   李神童他们家虽然是军户出身,可自他爷爷这代起就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抬的书生,从没想过要锻体。然而他小人家说的话是不作数的,李太公却被他师兄说动了,捋着胡须重重点头:“说的是,小孩子也宜多动,他这病不就是成日读书发起来的么?等他略好些个,真得叫你看着他练练武了。” 第161章   六月初九, 李东阳的次子出世。   恰巧他四弟东溟也前后脚地生了儿子, 李学士双喜临门,作了两首诗庆贺, 又广邀宾朋作诗唱和。家里有许多前辈才子出入贺喜, 又要办亲弟、堂弟的洗三礼, 大公子兆先的病也拖不下去了。   家里这么大的喜事,他作为李家嫡长子不能躲懒, 得起来帮着父祖迎送客人。   给他诊病的大夫也说, 他的症候已经调理的差不多了,只是天生体气略虚, 往后要多注意饮食滋补, 不可受寒受累。至于少思节欲之类的事, 因他年纪还小,不到“知好色而慕少艾”的年纪,大夫也就没提。   李东阳送走了大夫,看看长子补得圆圆的小脸儿, 终于松了一口气——夫人没事, 儿子也没事, 他们家以后定然再无烦恼,可以安心过日子了。   全家上下都沉浸在接连而来的喜事中,唯一不够高兴的就是李大公子本人——因为弟弟出生这桩大事忙过去之后,他就落到了师兄手里。   他师兄虽然不能亲自盯着他,却已经给他订了运动计划,叫他家人陪着锻炼。   崔燮当年正式锻炼是从骑马练起的, 可他那时生理年龄都有十四五了,心态更成熟,又有好老师陪练,不会出意外。李兆先今年才十岁挂零,还是个出门就坐车的大少爷,让他上马,崔燮自己都得怕他摔着,于是就捡着最简单的走路开始。   早晨阳光还不炽烈时,就叫家人带大公子在家门外清净的大路上遛一会儿,不必走得太快,就以微微出汗为度。最初只要走个两刻钟,等过七八天他适应了这强度,再将行程拉长,速度也尽量再快些……   李东阳把这当成了他练武的经验,自己没事时也从翰林院晃悠出来,牵着马去西涯边溜达了一圈。走得微微出汗,恰有清风从湖上吹来,又正好拂去他一身暑气。潭中碧水盈盈,岸边柳枝依依,远处水面船只往来,生动如画,激得他诗兴大发,神清气爽地作了首诗咏海子清景。   回家看见李兆先,还拿了自己新作的咏西涯诗示儿,叫他散步时若生诗兴,也和一首依韵的五言绝句。   李大公子这样的少年才子,光天化日下在家门口街巷上来回走,都丢人得恨不能遮着脸别叫人看见,还有诗兴?何况他爹逛的是京城十景之一的汲水潭,他逛的是家门口儿的大街,这和的出什么来!   他板着一张小脸,郁郁地说:“儿实无诗绪,父亲何不命师兄和之?”   他师兄……正忙着备考呢,忙的见了老师就请他出题、判卷。别说和诗了,就连念诗给他听他都听不出好歹来。   时近七月开始,崔燮就时不时从国学请假,拿历年乡试试题给自己做模拟考。他叫人在自己的院子里搭了个小小的考棚——就是贡院里那种三面砖墙,大小仅可容身,墙中插有两片木板,既当桌椅、又能拼成床的小格子间。   每隔两天,他就请一天假,按着乡试的时间每天四点进场,黎明开始做卷子,吃喝也都在格子间自己解决,完全模拟考场状况。到晚上也只给自己准备一枝蜡烛,蜡尽而出,不管写的完写不完,强迫着自己这样习惯高强度的考试。   不是他爱自虐,实在是乡试考题太多,比从前的童试的题量足足要翻两三倍,不提前模一模,确定自己能答完题目,他心里总觉着没底。   这三场乡试就和会试一样,首场先考七道经义题,其中三道四书、四道五经题,加在一起近三千字。做题时还要先打草稿再誊抄到正卷纸上,光写下这近六千字就要耗不少工夫。最初那几回模拟,他总因为早上起得早,做了三四道题后大脑有些麻木,经义题就做得不大好。可在科场中也不能光重四书、偏轻了五经题,他便调整节奏,一道四书义一道五经义地搭着写。   判卷时考官仍是秉着“三场重首场,首场重首义”的规则,经义掉搭着,经书题的前一两题都能趁精力最好时写出来。后面的虽然会稍嫌平庸,可考官判卷时精力更有限,不会七道题都认真看,只要能做到不功不过也就足够了。   至于后两场,考官倒不会花太多工夫,只要文字清通,援引的史实、律令详实准确,不出顶格、空格、避讳上的问题,就是偶有涂改也不会影响考官收录。   不过乡试第二场要考论一道、判五道,再从诏诰表内选一道,第三场的经史时务策论也要考五道,数量也不少。进了八月后,崔燮便请了长假,在经义文的模拟外加模第二场和第三场的小作文。   他每场模拟的题目都送去给李老师点评,李东阳批改了文章,也会给他出些题目,叫他掺着历年考题一同模拟。   家里有这么个考生,崔、李二家都充满了浓浓的临考氛围,李兆先每天看着考卷来题目去,都像自己亲临了一趟考场似的,紧张得心砰砰跳。   崔燮见他那张小脸儿绷得紧紧的,连笑都不会笑了,便摸着他的脸安慰道:“等师兄进过贡院,见识了里头什么样的,回头就给你盖个更逼真的模拟考场。你也这么三天一考、三天一考的,考上几个月就彻底熟了,进什么场也不害怕了。”   他不说还好,越说李兆先越害怕,却连病都不敢装,只能忍着泪写下一首孤愤诗,刺他师兄冷酷无情。   李东阳偶然看见那首诗,还赞了一句“兆先真有思致”,拿去给崔燮欣赏,对着他这个被刺之人欣然点评道:“一字一句、对偶雕琢之工易获,天真兴致未可易与。兆先诗虽浅近,却自出心裁,不是前人口中语,近于唐人口吻矣。”   崔燮看着诗中幽怨的口吻,不禁失笑:“师弟此诗正是先生从前讲的‘贵情思而轻事实也’。我何曾对他这么无情了?等哪天我叫人来在老师家盖了考院,把师弟关在里面天天考试,他再来恨我也不迟。”   李东阳也笑:“罢了罢了,你们师兄弟就如亲兄弟一般,我岂能看着他怨你?反正我看你文章已得圆熟,取中乡试不成问题,过了这三场你便不必再这么拼命,也不用吓着他了。”   直到八月初六,成化天子才指定了今科顺天乡试的考官与八名同考人选,主考官点的正是翰林院侍讲学士李东阳。考官们点中之后便不得再回家,也不能住到参试书生家宅左近,只能叫人送东西进来,初八日就搬进贡院锁院待考。   内闱官赐过一道宴便拉去关在一起,一片字纸都没有,闲得无事可干,便凑在一起议论这科乡试有什么人才。别人都说自己熟识的少年英才,唯独李主考有位出息的弟子,却得申报回避,心里十分郁闷。   副主考谢迁安慰他道:“弟子又不是亲族子弟,朝中也没有这个例子,或许不必避呢?”   他倒说得颇准,申报单送上去,礼部批复的却只是那些同宗缌麻、大功以上弟子,姻亲在五服以内弟子须回避,还真没李东阳这个弟子的事。来传信的官员悄悄传了个内廷消息与他们,说是点选考官之前,成化天子忽然问了一声:“崔燮是,今科考不?”   一旁便有内侍对天子说了句:“崔燮是李东阳弟子,随东阳读书日久,恐取士时有偏倚,宜作回避。”   成化天子却亲口说:“太祖时定制,只避宗族、姻亲,不使他避。”   李东阳听了这话,便觉精神一振,不禁微笑起来,拱手道:“下官为朝廷选才,焉敢循私,取才学不足之人为举子?”   他们考官锁在考场里出不来,崔燮自然不知道他险些考不成试的事。他听说老师当上考官也跟着高兴了一阵,又怕自己应该回避,还拿着李老师的帖子到他师弟杨一清杨舍人门上,求问杨舍人自己要不要主动提请回避。   杨一清自然知道宫里的事,便笑着安慰了他一句:“你只管安心准备,许不许考是朝廷的事,用不着你一个小小监生多想。若真要回避,自有人告知你,便不告知,你到唱名、搜检那一关也被刷下来了,没刷你的你就安心考。”   杨师叔之言甚是有理。崔燮也把心放进肚子里,回去收拾东西准备应试。   原先应童试时,一应都事务他都曾亲自张罗过,这回却没怎么用他费心。崔老爷当年曾一路考进殿试,家人替他备过考篮,崔良栋早早就问了几个伺候过考试的老家人,给崔燮准备了长耳考篮。考篮里面放着笔、墨、砚、抹布、防水的油布考帘、小板凳……   进场和领卷子都靠一张顺天府印制的考票,这个是他自己收着,以备进门检查,不敢放进篮里。   八月初九日三更晨起,崔燮就依着近一个多月模拟考养出的生物钟睁开眼,洗漱更衣,精神奕奕地起了身,骑着马、带着家人到贡院门口排队。   唱名的时候果然有他的名字,崔燮心里那口气彻底松了,随着队伍排进考场。   秋初时分,天气还不算凉,虽叫搜检官拦在门外脱衣露体,检查身上有无文身私记,倒也没觉着冷。搜检过一遍后,他在门口重新穿好衣裳鞋袜、挽紧头发,跟着队伍进了龙门,对着桌上和自己考票上的序号找到位置,走进了狭小的考号。   那间号房倒是个能见光的好地方,只是号房里也不知多久没打扫过,半空结着蜘蛛网,地面也满是尘埃,两块木板摸一下就能印出手印。初亮的天光照在考号里,就能看见一片白雾随光而舞,叫人喘不过气来。   崔燮拉出板子,举到空中搓烂了悬挂的蛛网,又拿到门外磕了磕,用干布用力擦干净。   漫天灰尘呛得他直咳嗽,别的考生也没比他好到哪儿去,个个都灰头土脸的,有的索性连擦也不擦地坐进去,拿衣裳刮尽板子上的浮土。崔燮却比不了那些高手,还是尽力把能看见的脏土都收拾了,又找巡场人买了两杯热水,洇透了手帕,擦净手脸,才坐进考号里。   虽然李老师也在考场里,可他是内闱官,连帘子也出不了,师生两人没机会见面、交流,考卷也是八房同考官先判,什么时候能落到主考李老师手里,就看缘份吧。 第162章   黎明时分, 几位御史提调、监临官巡视了一遍考场, 将每个考号外分派一名府军卫军士监守,勒令考生不得再随意起坐走动, 首场乡试才算正式开考。   早前交到顺天府礼房的卷子发下来, 里面各夹了一张印好的试题纸, 纸上整整齐齐印着二十三道题:三道四书题,二十道五经题, 考生们按着自己本经从这些题里挑出要做的四道。   若有五经学全了的才士, 或者也可将二十道五经题都做了——只要有本事都答了,不论答的好坏, 也能搏个“学问该博”之名, 板上钉钉要取中的。   崔燮当然没那个精神和学力。以他老师、前辈们传下来的经验, 场中七篇作文,所重惟在首篇,到后面考官的精力不足,也不会细看, 直接上写过的熟文, 乃至从前看过的场屋文字也无妨。考官便是认出来了也不会怪你剿袭, 反而不能不取,因为那是经别的考官考核过的,水准足以取中。   若是别的考官做主考,他倒也可以抄上一抄,但李老师做了主考官,他身为弟子, 与李老师名誉相牵,更不能有一丝错处。这场乡试足有两千三百余人参加,解额却只有一百三十五人,考试一结束立刻会有落第秀才到顺天府击鼓告李东阳循私录取——   他若抄了别人的习文,落第的考生知道了,都得攻击考官取士不公,取了他这无才之辈;若是用自己的旧文,有心人更可能会以此陷害李东阳提前透题给他……   程敏政再过十来年就会倒在这上头,他怎么敢冒这个险!   崔燮深吸一口气,把七道试题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找出题目出处,便掩住卷纸,静心默写出第一道四书题:“小人闲居为不善,无所不至,见君子而后厌然,揜其不善,而著其善。”   这一题出自《大学》,原文在释“诚其意”一章。闲居,独处也。厌然,消沮闭藏之貌。朱子曰:诚其意者,自修之始也。君子之自修,便是诚其中而形其外,以其不自欺而慎其独也。   君子如此,小人却做不到“慎独”一点,在独居时便会放纵本心而肆意为恶。小人并非不懂得善恶之辩,不知要行善去恶,只是为善难而纵恶易,唯有在见到君子之后会自惭其行,掩其恶事,诈为善行,将自己伪装成善人。   然而十目所视,十手所指,这些掩饰如何能蒙蔽得过君子呢?   譬如当今的万贵妃,自太子年长、地位稳固之后也装出个温婉娴淑的贤妃款儿,放开让天子生了那么多儿子;譬如当初的汪太监,打着整治贪污、为国征战的名号大肆杀戮凌虐清流,在边关杀良冒功;譬如万阁老,度着汪直失宠时上了一封请关西厂的奏疏,俨然也是个忠直谋国的老臣;再譬如某些御史言官,为了沽名卖直,上表劝阻天子降恩于某锦衣卫千户,不许他调升试镇抚使……   像他这样聪明善见的君子,一眼就看穿了那些小人的本质!   考卷上当然不能直指时事,但崔燮一笔就先把君子、小人划分开,站在真正君子的高度上,居高临下痛批那些佯作君子,暗中却行尽奸恶之事的小人:“以自欺者欺君子,小人之意伪矣!”   破题依着自己的心意破,承题却还得照应,或者说照抄一下原题,稍稍改动,写作了“夫小人,非昧善不善,乃闲居则肆其为,见君子则用其揜著,自欺不已甚哉!”   承题中“揜著”二字,便是将原题中“揜其不善,而著其善”缩写一下。   小人见君子将掩其恶而著其善,这岂不是自欺?这句“自欺”又照应了破题中的“以自欺者欺君子,”破、承两句自相应照,又与题目相承,浑然无迹,他自己写着就觉得痛快淋漓,胸中还有无数文句奔涌着要从笔下倾倒出来,确实是个好开局。   这一天十几个小时要写七篇文章,中间还要吃三顿饭,越到晚上精力还随着体力一起趋向枯竭,平均分配下来,每篇文章至多只有一个小时构思。若是第一题就卡住,不光会消耗时间,更会消耗他的信心,后头的题目只能一篇比一篇更艰难。   如今他第一题耗的时间少,打完草稿可能还不到半个小时工夫,就有更多的体力和精力应付后面的题目。   下一题出自《论语》,乃是《论语·述而》篇中的:“子钓而不纲,弋不射宿。”   孔子少年贫贱,曾为钓鱼射猎之事,但其钓鱼时不张网捕捞俱尽,射猎时不射正在休息的宿鸟,由此可见仁人本心。又有物见人,又小及大,可见圣人仁爱天下之志。   但这一句单独成段,答题时必须可着原文句子来做,没有破原题破到注释的道理。破题中又不能出现题中之物的原名,一律都得以“物”代之,所以对孔子之仁只能点到“爱物”一步,由爱物推及夫子之仁。   他便朴实明白地提取原文中心思想,破了一句“即钓弋以观圣人,见爱物之仁焉。”钓弋为常事,纲鱼、射宿则猎取过份,而夫子不用这等手法,岂不正显见夫子之仁?   从爱物,再要推到仁人,怀天下。   射猎是为了人民生存,若仅为爱物而不射猎取获,百姓则无由生存,那么珍爱生物则是本末倒置。是以圣人不取此举,而是渔猎以法,该吃吃、该用用,先饱百姓之腹,尽祭礼章程,只是不要因口腹之欲竭而渔,给动物繁衍生息的余地。   孔子在动保和人权之间的抉择就是这么有道理。   “夫子曰:于斯世慈祥之福,其小者矜全乎物命,其大者即感召夫天和。”这种选择简单朴素,还蕴含了点儿生态平衡的道理。动物的繁衍生息,也反过来能令人民猎取不尽,食物丰沛、国家安稳,达到人类与动物的和谐共存。   而这种和谐,正显示了夫子“爱物”的仁德!   第二道题目作完,太阳也还斜斜地挂在东北,天色比发卷时亮多了,也还不刺眼,风从门外吹来,拂得卷纸微微颤动,正是做题的好时候。   崔燮把第二份草稿压到桌边,闭上眼做了套眼保健操,顺便在脑海里读完了第三道题。   乡试卷子上第一道题是人与人,第二道题是人与自然,第三道题并没一路滑向动物世界,而是高到了朝堂上——是《孟子·公孙丑章句下》第二章的“天下有达尊三,爵一、齿一、德一。”   这句话他印象格外深刻。府试时,永平府王府尊在收卷后出对联考他,其中有一联他答的便是:“万年天子,必尊爵一、齿一、德一,达尊归一,宣丹诏,晓亿万生民。”   当初正是这一句入了王府尊的心,阅卷时才偏向他几分,点他作了府试案首,不然整个永平府千数考生里,又岂能没有比他答得更好的人?   这道题目是他的幸运题啊。崔燮笑了笑,将题目抄到卷纸上。   达者,通也。通天下之所尊,有此三者。也就是能令天下人都无可置疑地尊重的,唯有“爵、齿、德”三物。   朝廷重爵位,以别上下;乡党重年齿,以彰孝义;辅世长民重德行,以淳德化。此三者非自以为尊,而天下尊之,又因天下尊之,以别上下,明伦常,厚风俗,而能使朝廷安定,百姓贤孝,道德淳厚。   这三道四书题是五房考生必考的,竞争也格外激烈,五经题则只要和自己同房的考生相较,难度总比四书这三道小些了。   崔燮将三套卷子翻出来,从头到尾检查了了一遍,看“圣人”前面空没空格,有没有犯到当今和他父祖的讳,有无错别字……都查清楚了,便对着朗朗日光誊抄到卷纸上。   十二页卷纸已写了三页多,空的半页和后面八页则是留给字数更长的五经题的。   崔燮晾干卷纸,小心地收到卷袋里,看看天色还早,便低头做起了五经题。守在考号外的府军卫士紧盯着他,惟恐错眼放过了作弊之举,见他抬头又疑他要去出恭,忙分出一只眼看巡场官来了没有。   不过崔燮早做好准备,这一天也没离过考号,解溲也是在预备好的恭桶里。虽说气味不佳,但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总好过考着半截儿叫巡场官来钤印,两个守军夹裹着去茅房,还要受着外帘官和军士看贼一样的目光。   午饭、晚饭都是贡院供的,口味还不及小学食堂订的营养餐,质量更次,幸好已到了秋爽天气,吃着还没什么异味。   多亏了前些日子高强度的模拟题,他的做题速度倒练得飞快。到得晚饭时,他也正好做完了最后一道诗经题,索性省了一餐,忍着饿检查完错漏,将题目抄至考卷上。   天色此时还黄亮亮的,从号房门外照进来的阳光正落在卷纸上,离扶出起码还得有一个小时工夫。他便闭着眼坐在椅子上,打开脑内PDF从头至尾检查了一遍——这样查不耗目力,在脑海里看得又清楚又全面,比用眼睛看着查还快。   将七篇制艺从头到尾查完,也还不到掌烛的时候,崔燮却不想再等下去了,起身对号军说:“我要交卷。”   那号军极有风骨,绝不因他长得好看就以为他不会作弊,全程不错眼珠地盯着他收拾好卷纸和草稿,又陪他到场内收卷官处,登记交卷。收卷官签章用印,转手便将试卷弥封,拿去给誊录官誊录成朱卷,送到诗经房请同考官批阅。   考卷从下午就陆陆续续地送到考官房中,崔燮并不在交得最早的一批,同期交卷的也有两三人,夹在一堆朱卷里并不显眼。两位同考官虽然知道崔燮也在这场乡试,盯的却是提前教的那几位考生,一边判一边议论着考生的答卷。   崔燮单凭那本《王窈娘琵琶记》底本就在翰院出尽了风头,翰林院上下差不多都知道他的名字。两位同考梁储、张璞又是主笔杨廷和的同年,与他关系亲近,都曾看过那院本,也判过他给太子伴考的试卷,略知崔燮写文的风格,判卷时就在猜哪份他的卷子。   这篇“气清笔健、理足神完”,像他的风格;那篇“骨力坚凝、丰裁峻整”,看着也眼熟;最早交卷的那篇虽然略有几句不够精炼,却也“格律严谨、理法精密”,是西涯公弟子应有的文章……   两人讨论了一下午也没结果,索性先饱餐了特供考官的精美肴馔,吃罢饭再拿新递进来的朱卷消食。   作者有话要说: 这篇抄自清代朱卷汇编,蔡振武卷   清代朱卷汇编太棒了,还有评语! 第163章   五经科的考生数量不一, 《礼》《春秋》二经光原文就能比《诗》《书》二经的原文加传注还长, 考生自然少。而《诗经》因为占了“字少”“简单”“传注只用一本”三大优势,学的人是五经中最多的, 光它一房的考生就占到全部考生四分之一强, 判卷的压力也是五房中最大的。   九月十一日, 七篇经义文才刚全部誊清,十二又考第二场诏诰表判文;十五日才誊清第二场文章, 第三场策论又至。而二十五日便要定草榜, 二十九日就要正式发榜,平均下来他们两个考官十五天内就要判五百余份卷子, 三四千篇制艺, 每篇的评点字数都不少于二十字……   判完的卷子还要赶着送与正副主考官复阅, 再与监临、提调官共排名次、拆卷填榜……留给他们看卷子的时间哪有多少!   虽在誊卷一关,外帘官们就先剔去了文字失格、避讳不当、涂抹过多、不作草稿之类犯了大忌的卷子,送进来的已经少了许多,梁、张二人还是不敢抛费时光, 也和学子们一般点灯继烛地看到半夜。   这三场简直不是考生员, 而是考他们这些阅卷官, 考得他们眼花胸闷,看到后头也就看不出好坏了。是以乡试三场场屋文字中,考官们能认真看的也就是第一场,第一场中评得最认真的,也就是首篇的“小人闲居为不善”。   两位同考官苦中作乐,看着看着卷子就跟对方说一句:“崔和衷已落入我手矣!”另一位考官便捡出自己挑的好卷说:“不然, 我这份卷子清通简易,和衷必在我手。”   比及九月二十五,三场的佳卷与备卷总算都判了出来,诗经房两位同考官各推一份最佳的卷子以备为经魁之选,都拿到李东阳和谢迁面前。   梁储选的一份批为“气清笔健、理足神完”,张璞选的则是“清思澣月,健笔凌云”,从评语上便要压他的一头。   梁储身为传胪,夸人的功力还有差的?听着张璞的评价,便跟两位主考说:“哪里有按着评论推人的,我还能评他‘健笔凌云独饶英气’呢!伯英兄易房那篇还批了‘经天纬地之才,倒海翻江之笔’,岂必是我这篇不及那篇好?不过是评文时着墨不同罢了。”   易房同考官杨杰杨伯英轻咳一声:“你们评你们的,不须拉扯我。我易房推出的经魁文章的确周密详备,俊逸清新,可称一时之选。”   他复诵着:“小人之异于君子者,大抵异于所为也。而吾谓小人自安为小人,则所为已非;小人自讳为小人,则所为更假。”   念到这里,他便看着两位诗房考官,深吸一口气,闭上眼负手而立,长叹道:“小人与君子之别只待观其行才能辨出,其所作或为非、或为假,愈善掩饰而恶行愈多。旁人看他非为则洞如观火,他自己却因自欺而以为能欺过别人,所做日渐坏去,不可挽救。此处说得何其精到有力,读之如登西山,致有爽气!”   李东阳笑道:“这段还未展开,末二比写小人恐自见恶于君子,却不知君子早知其不善之语,笔致娴雅圆熟,尚有袅袅余音在文字外,果然是学养兼优之作。伯英荐上的果然是好文章,便不因经房考官推荐,也足可列在前茅。”   谢迁这个副主考是负责填榜的,命人将易房这无争议的文章朱、墨二卷取来,当场由两名读卷官对念,听得一字不错,将他的卷放在将要填入五经魁的那一摞上,又看向诗房的两位同考:“二位同考官既争不出上下,还是叫主考西涯公评断吧。”   两篇文字各有优长,两位考官要辨的还不光是哪篇更好,还得猜哪篇是崔燮写的——李东阳作老师的要避嫌,不能把自家学生的文章列到前头,反而要抑他一抑,打落到五魁之外。   反正乡试不似会试,还要分作三甲,只要名标在桂榜上,哪怕是第一百三十五名,也是和第六名一样值钱的举人老爷。   梁储自信地说:“和衷必在我手中,我看他这篇破题便破得与众不同。”   他也和杨杰一样,曼声吟道:“状为不善之小人,揜著之计巧矣。”又点评道:“这句便有可圈可点之处,原题‘小人闲居为不善’一句便如描画眉眼,细细分明地刻画出小人掩恶著善之状,用这个‘状’字以喻原题描画之笔,岂不精到?”   一旁几位同考官点头附和道:“他是会画画的人,理宜作此语。”   张璞道:“我也看过崔和衷的卷子,他做题一向走古朴简洁,理过于辞的路子,不一定就要在破题上出新。我看这篇‘以自欺者欺君子,小人之意伪矣’点题分明,下引承题‘夫小人,非昧乎善不善也’,一语点破小人知善故为恶的本质,岂不也是擅点睛者的手笔?”   礼房一位同考官王珦道:“不然,这破题有些俗气了。我礼房便有一篇文章是这么破的,只与他这破题差三个字,是‘小人之揜著工矣’。不过以‘意’之伪代‘掩著’之工巧,是比他的文字精炼。”   不过这篇没有点出小人并非不知善不善,只是平平重写原题,不及那篇精彩。   张璞道:“破题略平,承题却一针见血。梁兄那卷承题也只写小人不见君子时便放纵他的本性为不善,见了君子才知掩著;何如我这篇先点明他非不知善恶,只是用此自欺呢?从这一句承题,文章便见高明了。”   梁储力争道:“不不,你看我这篇——他这句发凡是以‘何也’开头的,不正是崔和衷的手笔?这句‘其为不善无不至也,特未见君子耳!’真是讽论有力,和他答题的风格一致!”   张璞当即反对:“岂能只看发凡,制艺文精粹在比偶句,你看这两比:‘夫叹阴为乎恶者,小人之故态;阳拊乎善者,小人之变态’,对得多么工整,论得多么痛快!”   两人争着争着,已经忘了争的是哪篇更好还是哪篇是崔燮作的了。二人论得各有各的道理,文章高下也只在伯仲之间,点评之辞更是新逸纷出,那六位同考官看他们争执看得颇有兴味,只差没掏出银子押注了。   两位读卷官还站在廊下,等着副总裁叫他们读了卷子好填草榜,这里两位同考官倒争执起来了,听得他们连连呵欠,互递眼神,都怨同考官不知道体贴人。   考官们是坐着进卷子的,他们可是要站到填完草榜的!   两位正副主考也嫌他们吵得慌——特别是李主考,他们争的卷子里还很可能有哪份是他学生写的,叫他们俩这么死命夸着,李东阳的脸都有些发烧了。   他索性取了两位卷子,左右各摆一份,对照着细看。   梁储那篇卷后用蓝笔批着“曲折赴题、精深遒逸”;张璞那篇批着“清空一气、独往独来”,都是他自己给弟子写批语时不会用的溢美之辞。   不过这批语还不算夸张——还比不上“经天纬地、倒海翻江”,他自己给人评时也会写个“披一品衣、抱九仙骨”……   李东阳清咳一声,便把那两句批语扔到一边,细细读起了文章。   副总裁谢迁坐在他身边看着,因品读得没他那么仔细,很快便看完了两篇,沉吟道:“一个笔力坚凝,一个力透纸背,都是可致经魁的好文章。不过哪篇竟是和衷的?我看过他们国子监送来封存的文章,记得他的文笔更古意嶙峋,和这两篇都有些差异……”   李东阳摩挲着右手的文卷,看着那朱字旁满篇蓝圈间夹着的评语,肯定地说:“就是这篇。他在国子监时都是随心所欲地写文章,仿的是古文风格,如今正在仿我,写的已见清新俊逸之致矣!”   他将那卷文章拿起来,呼读卷官:“这篇填到第八名去!”   八位同考官每人有权荐一卷,前八卷除非有朱、墨两卷对不上的,都是用同考官荐上的卷子。若有黜落的或原卷有问题的,同考还要拿出备卷填上,崔燮这篇是房考官荐上的卷子,虽说要压他一压,但既然是房考官所推,李主考又俯仰无愧,压到第八也足够了。   他又不只经义文章好,策论也尽拿得出手,榜纸呈到天子面前也不怕。   谢迁惋惜地看着那封朱卷被人拿下去,轻叹了一声:“他若不是这科考,抑或不是考顺天乡试,凭这篇文章该在五名之内的。”   梁储择的那篇虽也清真雅正,却不如这篇从文句间透出一股英气,立论如连发之矢,矢矢中的,环环相扣。   八位同考官都在下头盯着哪篇是崔燮的,正副主考却不说,幸而读卷官的声音很快便响起,彻底解了他们的疑惑:“以自欺者欺君子,小人之意伪矣!”   怎么会是这篇!梁储不敢置信地说:“这篇开场平平无奇,比偶也纡折婉转,不是崔燮做题的风格,怎么我会看错?”   张璞谦逊地笑了笑:“兄选拔的自然是真才子,但论刻画还是不如和衷这篇——你看他三四比写小人将见君子时,‘始则愧其不善,既则悔其不善,终则改其不善’,‘始则渐引其善,既则复全其善,终且恒固其善’。这摹画小人见君子时特特要掩饰其过,而将善行显诸于外的情状,岂不就像他画的美人一般精细入微,状如生人?”   论眼力还是他更佳,论运气也是他好,李学士这个有出息的风流佳弟子,往后也得叫他一声恩师了。   他笑着向各位同考点头,又对主考李东阳说了一句“恭喜大人”。李大人含笑点头,与他同庆学生的喜事,又吩咐读卷官把梁储那篇文章拿下去对读,留待填到前五。   内帘填出的草榜又经监场、提调官与主考三方共判,对校朱墨二卷,撤掉失落墨卷或两卷有不合的,才正式排定了一百三十五名举子的顺序。   梁同考犹然觉着自己不该看错,亲眼看着提调官撕下两份卷子,结果第八那份果然是崔燮,第三名看着也眼熟——却是早年点作翰林秀才的一位神童欧铮。   这位秀才虽不跟着他读书,但毕竟是在翰林院随修撰读书的,偶尔也读到过他的文章。偏偏这位秀才入翰院时是个神童,今年却已三十三了,文字自然圆熟老到……   啧,都怪他好为人师,阅文太多,若似张含真一般少看些文章,才不至于看错了!   梁编修感慨着离开了阅卷房,换了衣裳去吃出帘宴——最后一顿了,不可着劲儿的吃对不起他这几天辛苦啊!   八月二十九正榜排出,九月初二甲辰日,贡院墙外便放出了今年的桂榜,而等待放榜的考生们跷首久矣,已是将贴榜的地方围得水泄不通。崔燮有老师在贡院里,不光要看榜,还得隔着墙关心一下老师,自然比别人都热心,那天早上一过宵禁就出了门,迈着两条腿儿飞奔到院外等人贴榜。   作者有话要说: 改了好几回成绩都不满意,还是第八痛快点,索性就改回来了   参考:   崔燮那篇是道光丙申年第二名蔡振武   梁储选的文章是道光丙申年三十一名陈兆廷   躺枪的王珦那篇是三十三名韦逢甲   评论特别牛,一定要抄抄【倚天拔地之才,倒海翻江之笔,剥蕉抽茧之思,飚举云飞之势,格律谨严,理法律精密,韵语兼俊逸清新之妙,经策擅淹通博雅之称,洵毛经三代丹成九转之候也】 第164章   桂榜贴出之际, 报榜人也都打叠好精神, 飞速地领了报贴朝各家奔去,好凭着一声喜报讨些赏银。   那些稳重的、心里有底的风流才子们多在酒楼、客栈等处等人来报, 但更有不少人等不及他们报喜, 一早起来就挤在榜下看自己中没中。饶是崔燮起得那么早, 跑得那么快,到得榜前时也只能挤到三环外了。   他本有点后悔没骑马过来, 不过再站一会儿, 第五六七八……圈的人挤上来,挤得连转身都要转不动, 他也就不再后悔了。   人都挤成这样儿, 那马还有地方站吗?他总不能把马扛在脑袋上, 若叫人把他的小白马挤跑了,那才后悔都没地儿寻呢。   他安心地从黎明等到清晨,贡院大门终于打开,几名府军卫士从里面出来, 拿着一张黄榜纸往墙上粘。   人群顿时沸腾, 呼啸着往前冲。崔燮叫人挤着往前冲了几步, 再定下神来已不在自己找好的地方,身旁不远处有人高声叫他:“崔贤弟!”   声音蔚为耳熟,十分激动,带着一点迁安县特有的口音。   他下意识回头,目光在人群中扫过,闪眼便见到一张朝气蓬勃的少年的脸——他们家东邻赵老太公的孙子, 赵应麟。   这也算是他乡遇故知?   崔燮惊喜地朝他挥了挥手,排开周围挤挤插插的人群,大步流星地走过去问他:“赵世兄也来参加今科举试了?令兄可也来了么?咱们两家是老街坊,怎么进了京不住到我家来?”   赵应麟也激动得满脸是笑,摇着头道:“家兄当初进府学,就是等着挨供进国子监呢,不来科考。我是跟同乡们来长长见识的,在外头早安排了住处,何必打扰你呢?你在国子监读书那么忙,崔大人又去了外地,家里尽是老幼妇孺,我们一群大男人住你家也不方便哪!”   这么说,迁安还有熟人来?那他们写三国的六才子都来了没?   赵应麟连连点头:“除了郭举人他们三位已考取的,别人可不都要再搏一搏么?哎,你考得太快,初见还是童生的,这眼看就要成举人老爷了,也叫别人考取晚的不好意思见你啊。”   崔燮看着刚贴出的榜纸,笑着说:“哪有考取晚的?这一场乡试咱们必能同登桂榜,叫世人看看迁安也是出人才的地方。”   那里正有人对着院内传出的名册一条条往上填,旁边有人高声唱名,此时正唱到:“第一百二十名,永平府迁安县优廪生民籍陆讳安……”   陆安!   正是给他点评三国的六才子之一!   点评三国的才子考了举人,这才子的名头戴得越发稳了,他们的《六才子版三国》也越发名符其实了!那些十二才子、十八才子的有什么用,还不都是些生员和民间儒士,能找一两个举人来就不错了,哪儿能像他们这样六位批评家里出四个举人的?   回头又能拿这些举人炒一波儿新闻,重刊个典藏版、珍藏版、签名版……了!   他激动得眉毛都要飞起来了,再看赵世兄也瞪着两只大眼儿盯着黄榜,恨不能下一个又是迁安县出来的生员。   他连忙抓起赵应麟的腕子问:“陆兄也在看榜么?咱们赶紧去恭喜他。”就是远点儿也不要紧,凭自己这个体力,硬挤也能带着赵应麟挤到那边去!   可惜陆安不在。   他们这些考过多次举试,见惯了风波的人自然不会像没见过试面的小年轻一样在榜前巴巴儿地等着,而是要包上一副好座头,和同考的书生们吃酒吟诗,风雅又矜持地等着报子来报喜。   可是等喜报的就不如他们在这儿看着的知道的早。赵应麟挺了挺腰板儿,拍着崔燮的胳膊一把:“等咱们看完榜也过去吃酒,说不定那时报子还没到,他们都得等着咱们报信呢!”   拍了两下,忽然觉着不对,收回手来仔细看了崔燮一眼,还抬手比划了一下:“你……你离开迁安时还不及我高吧,这些日子你是吃了什么药了,怎么蹿得这么快?”   崔燮低头看了一眼两人的鞋跟——他为了跑路方便,没穿内增高,赵世兄的鞋底约么比他的厚一指,就这么着人也还没他高,可见他的个子真长了不少。   等明年,明年他还能再长长……   他谦逊地低了低头:“或许吧,这些日子我忙着做题备考,没怎么注意。上半年居安斋出了一套科举必读笔记,正是我在国子监听课时记下的,经司业、祭酒大人亲手修改,确是有用的东西,赵世兄看了么?”   说起科考正事来,赵应麟顿时忘了身高比他还矮的问题,高声应道:“既是科举必读,我岂有不读的?岂止我,咱们迁安县的书生们,便永平府的学子们也都赶着买了做那些翰林的题目呢。你如今可是咱们县、府里百年不出的才子,本府的生员说起来都脸上生光,不知多少人想见你哩!”   他也与有荣焉地笑了笑:“等会儿我把你拉到福荣楼,咱们府的考生们见了你,定然都得给我叫好!”   他们说话的工夫,榜单就填到了前一百,又有一位迁安举子上榜,却是崔燮不认识的,听赵世兄说也是位年的才子。往常迁安县一年才得两三位举人,如今桂榜才刚贴到百位就有两名,恐怕上榜人数又能更多了,且是亏了他那套笔记的功劳。   笔记出了《大学》《孟子》两卷,考题恰从《大学》《论语》《孟子》选了三题,把那两册笔记看通了,三道题中就有两道能比自己平常的水平抬高一层,做出的文章岂不就比旁人强了?   岂止是迁安县里,他那套笔记卖到的地方,考生成绩都比往年好了些,北京籍的举子提升的更多。   考生云集的福荣楼里,报子就如流水般往楼里投,一半儿报的都是北京、通州、迁安三地的举子,叫其他府州的学子看着都觉着不可思议——   “若说北京籍的考生,多有外地学子寄籍在此考试,成绩好些不希罕。通州也算是南北水陆交汇的大埠,迁安那小小地方怎么出的这么多才子?除了评三国的六才子,我却没听说过迁安有什么人才!”   今年乡试的主考是谁?取士怎地这么不平均?莫非考官他亲爹是通州人,他岳丈是迁安人,他竟特别偏袒这两地的士子么!   迁安县风流才子——如今已是风流举子的陆安摇着扇子嗤笑道:“什么取士不均,你们胡闹前就没想想北京、通州、迁安这三个地方有什么共通之处么?便是不知道那两处小地方,也得知道今年北京的考生为什么取的多吧?”   “闹事之前何不上街看看,今科秋试前卖得最好的是什么书——”   那名闹得最凶地考生不假思索地说:“自然是居安斋的《科举必读系列》,进京赴考的生员们哪们不得买他两套。可那居安斋是北京的,京城的考生考的好也罢了,我们比不上他们看这好书看的早,迁安那么点儿小地方,总不能……”   迁安考生们都露出一种微妙的笑容:“兄台看书时竟不看书前的引论、题词、编者志么?”   通州考生也清咳一声,问他们:“你们买书时也不问问居安斋再别处还有分店么?”   那几名原本觉着这科取士不均,有心争个是非曲直的外府考生心里微微打突,仍是紧皱着眉头问:“那怎么偏偏就只卖这几个地方?凭什么只在他家卖,不许别人家都印了这书去卖!”   陆安拿扇子一敲掌心,摇头叹道:“那是你看得不仔细了。编这本笔记的是我们迁安县有名的神童才子,姓崔名燮的,给他印书的居安斋也是迁安有名的书斋,在通州、京城都有分店,所以三地的学子今年才考得特别好啊。”   刚才报榜之前,他还得顾着和气喊这群生员一声“兄台”,如今他已是发了榜、放了报的举子,身份顿高一截,就不用跟这群人客气了,明晃晃地把“嘲讽”二字放在脸上,笑着说:“我们迁安县的才子,编一本书叫我们迁安县的书局印出来,想卖到哪里可不就卖到哪里么?各位既已进京赴考,买着这了‘系列’书,与其在这里论为什么,不如回家多做几遍题目罢!”   四月份印出的笔记,光三家居安斋都不够卖的,发到外地的就少,这三处的考生临考复习用了好书,自然考的比别人好。可是话说回来,这书又没教人管着禁卖给别处人,这群书生纵然在家没买着,进了京也就能买着。没考好的不怪自己,反倒怪起考官来了,世上岂有这样的道理!   北京的儒士们也跟着唱彩:“不愧是点评三国的六才子,说话就是这般犀利!”   出书的崔燮或许没人知道,点评三国的六才子却是连酒楼里跑堂的都听过,听他怼人比看他在书上夹的评论还痛快。那酒楼掌柜的免费给他们送上了一盘热腾腾的烩鱼,以实际行动示对偶像的支持。   被他怼的书生心态就不那么好了。   陆安已是举人了,教训青衫书生一句“做题”,简直算得上亲切和蔼地教导后辈,他们自得咽下去。可那个崔燮——   那系列书不是国子监司业、祭酒出的么,怎么又改神童了?一个神童就是能出科考书又有什么用,不是还没考上举人吗!   他重整精神,正色问道:“陆前辈所说的神童才子,他编了这书,可凭这书考上举人进士了?”   如今报信的报子越来越少,上一个来的名次已经报到了前二十。想那崔燮也不过是个下乡小县出身,刚进国子监一年余的学生,算他考入桂榜便是命好了,真以为能求得名家编书,自己就也成了才子,就能考到十名里么?   陆安也有几分犹豫,一时没接这话。   那几名举人看他失了几分潇洒劲儿,脸色便好看多了,笑道:“他若是真才子,这榜能考上,我们自当心服口服,只怪自己考前没能看上那书。可他若不是个才子,只是个卖书的书商,只怕他印出的书,呵呵……”   若是崔燮这榜考不上,不说别的指责,光“书商”二字扣到脑袋上,他的名声往后也不大好听了。   陆安和几位迁安举子、书生的脸色都难看了起来,起身替他反驳:“崔燮正经读书不过三年,已考取了小三元案首,各位读书已有几年了?他自己尚未考取解试,就能不顾自己也要考试,赶在秋试前把那教学的书印出来,教天下考生都能买着,能解前所未辩的疑问,各位能做得到么?谁家得了好书不是自己收藏,是肯轻易借人的?更有谁肯印出来叫世人都看见?”   哪怕他这科没上榜,那也是他舍己为人,不肯在考前藏着好资料自己看,而是要分给别人都学习,才叫别人把自己挤下去的!   陆安说着说着都要把自己感动了,甚至有些怀疑崔燮出《三国》都不是要赚钱,而是要给他们这六人打出名头,好叫他们科举之路顺利些。   那些买了《科举必读笔记》的人,不管考上没考上的,也都跟着感动了一会儿,连同指斥崔燮才学不足的书生也站在那里反思起来,一时竟没说话。   酒楼里一阵沉默,即当这片沉默几欲蔓延到整个酒楼大堂时,门外忽然传来一把清朗的嗓声:“陆兄、王兄、时兄……看我把谁拉来了!”   众人抬头看向门口,只见一个精神奕奕的少年书生拉着另一个俊美清华的书生快步奔进门来,朝着他们笑道:“咱们迁安县大才子,乡试第八名的举人老爷崔讳燮来了!”   乡试第八!   他怎么能考第八?   念书三年就考了乡试第八名,要叫他多念两年岂不是要考个会试第八了?   众生眼中映着崔燮年少俊秀的面孔,兰庭玉树一般的身形,心中都翻涌着同个念头:他那套笔记真是有用的秘卷啊!该不会是翰林们和国子监的高官弄了什么大内的中秘书让他看的吧?   得多买几套带回去……   倒是迁安的才子们因为读那套书读多了,已不那么新鲜,第一反应倒是围上去跟崔燮寒暄,顺道向外县的学子们炫耀:“和衷当年在我们县里时就是有名的神童才子,初回乡就在重阳宴上技惊四座……”   以一副美人笺,技惊四座。   几位参加过重阳宴的举人书生含笑看了崔燮一眼,互相打个眼色,都咽下往事,灿然笑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乡试第八了 第165章   崔燮腰间揣着银子, 外头有三个铺子兼一个连锁茶棚, 老乡们进京赴考,岂有不好好招待的?他当即叫伙计来把这几酒席都记在自家帐上, 重添酒菜、再整杯盘, 去买上一篓鲜肥螃蟹, 又写了张条子叫人回家拿好烧酒,先做个豪奢的主人。   这酒楼里也没个解元、经魁在, 他这第八已算是最得意的, 众人便起哄要他背文章,指点落第生员们做文。   崔燮谦冲地说:“燮这回也是侥幸得蒙考官青目, 取中举人, 各位兄长若要听我的文章我便背了, 要说指点却不敢。”   他自己在国子监读了一年书,文章天天在廊外贴着叫人评论,脸皮也练出来了,闭着眼就背。   迁安这些书生有几个还是旧日指点过他的前辈, 也有修改过他文章的。当时只觉着他做的时文思路奔涌, 气势逼人, 文字却欠雕琢;如今再听他的文章,赫然已经是脱胎换骨——   制艺文章是骈散结合的,原先他作文时,破、承、发凡、过接的散句往往议论有力,骈句却都是短短两三句,再长就难工整;而这篇中试文字的骈文却细意雕琢, 神闲笔妙。八比之清气盘纡,灵机翔洽且不说,即发凡一句,本可以以散句带过,他竟也铺陈出了骈句体例:   盖为不善,欺即在其不善矣,讳不善,欺转在其善矣。且从来小人之误,误于为不善也,而吾谓不误于为不善,而误于讳不善,误于讳不善而仍欲冒为善。   这两句皆如双心一祙,双烟一气,意相比而非相反,把定“欺”“误”二字,将小人掩恶扬善之工与其危害写得淋漓尽致。文字也对得极工整,从他口中诵出,就如击金戛玉,节奏分明,念出来朗朗上口。   陆安等读过他文章的人都拊掌叹道:“真是后生可畏!你这文章精进得可真快,一年不见,竟已是登堂入室了!莫非你也梦得了江淹的生花之笔?”   便是那些原恨他卖书卖得不均,觉着“这样人也能得第八”的书生,听了他的文章也不禁有“这样的人才得第八”的感叹。   这么一笔好文章,又是出名的编书人,还生得年少俊秀,主考官怎么不再将他的名次提一提呢?   崔燮摇头笑道:“哪儿有那些神异之事,我不过是得随名师读书,自己也肯多写几篇文章练习罢了。各位读了名师笔记才三四个月,今科取中的不就比从前多了?我从去年便进了国学念书,那笔记中有许多是我亲笔抄录下来的,记得极熟,若再学不好,还有什么脸来见江东父老。”   他先在国子监读了一年多,前数月间又成了李东阳的弟子,做了翰林院那么多翰林出的题目,再考不好真该吊死了。   众人对他的师承只能羡慕,却谁也说不出个“恨”字。   天底下随名师读书的人多,但肯把自己听到的讲解集成笔记,还要按四书五经的顺序细细总结出来,分享给天下学子都看到的只得这么一位。   看了他《科举必读笔记》的人都得承他一份情,为着自己的前途,还得祈祷他顺顺利利地把剩下的笔记都印出来——万一他心情不好,不印了,世上可去哪儿再找这么个有运气又有胸怀的好人来?   六才子中仅剩徐立言与沈铮二人落第,看他自谦,便也跟着自嘲了两句:“我们白白得了你家崔源送的书,今年竟也没考上,看来是复习的不力。来年也得学你在墙上挂块板子,写上离己酉乡试还有一千若干天,一天天地倒计时……”   其实他们三人原本也就爱看小说,不大用心科举,考上的算是幸运,没考上的自己觉着理所当然。且六才子中有四位都已取中了举人,他们借着六才子名气捆绑,才名也是确定无疑的,倒也不大急着要中举。   这话不过是玩笑般说说,崔燮却一击掌,赞同地说:“这样计时真的有用!我家如今还挂着牌子,乡试之后就该计会试了。兄长们看着三年有多长似的,其实也不过是一千零八十天,最多加一个闰月三十天。咱们每天晚上也要睡三四个时辰,白天穿衣吃饭又要一两个时辰,一天至多能学半天;再加上与人应酬、诗会、休息……   他当场拿出铅笔在人家墙上做起了减法,精确到时辰,最后又折算成天:“都刨出去,真正能读书的日子能得五百天已经是极多的了,怎么能不抓紧?”   叫他这么连说再写地算出时日,岂止落第书生,那些考上举人的更是背后发凉:“叫你这么一算,考乡试都这样紧张,那会试还能剩下一百天不能?”   好像不能。   生员们尽管多数不大学算术,自己按着他的算法减了减时辰,心里也都有了结果。   九月初二放榜,来年二月初九就是会试,中间只得五个月工夫,一百五十天,刨了吃饭睡觉就是尽都念书了,又能念多久?   酒楼里满堂风流书生,原本不管考上没考上的,都有些考后狂欢的意思,叫他三言两语就说得吃饭都不香了。   崔燮竟没看见他们青白的脸色,就像当年高考之后被学校拉去录鼓励学弟学妹的录像时一样,热情洋溢地讲经验:“我固知自己年幼才薄,比不上各位兄长精研文章,所以考前就常依着乡试的规矩练习。四鼓就起身做文,一天做他七篇,不用习文,做多了自然思路开阔。场中灵光难求,但能有一分的才便能在考场中发挥一分,便不负自己素日所学了。”   乡试只考三场,三场间各还有两天休息,凭那七篇时文、六篇杂文和五篇策论都做得他们如同大病一场,这们个柔弱少年竟能在考前自家就这么练习?   一天七篇,不用习文,他怎么写出来的!   他要是真能写出来……那就真不能怪他才读书三年就考到乡试第八了……   众生与举人叫他的考试经吓得心慌意乱,竟没顾上请他这个秋试第八名的大才子、国子监的高材生、海内文宗李东阳的弟子题诗作词,都挥汗如雨地听他讲复习经验和那几套科举笔记的用法。   也就白白放过了戳穿一个作不出好诗的伪才子的机会。   饶是那么些人叫他吓得寿都短了几天,回去想起他传授的经验,也都觉着他是个有德有识,器量宽广的好人。   寻常书生就是有些个读书经验,也都在自己子弟里传传,谁肯白白教给旁人呢?就不怕别人学了这法子,将来会试里考过他吗?   崔燮在读书人间大收好感的时候,他乡试考到第八名的消息也传回了朝廷和宫里。吏部左侍兼詹事府詹事黎淳是李东阳的老师,也算崔燮的师祖了,听到他考到这名次——还是李东阳为避嫌抑了抑他,不然他就能考进五经魁里——也颇为他高兴。   当日去收太子的卷子时,太子也特特问了淳淳一声:“孤闻今日是乡试放榜日,崔燮可曾上榜了么?”   黎淳拱了拱手,含笑答道:“正是,他这一科考取了第八名,也算不负皇上与太子素日垂爱了。”   太子虽然只见过他一面,但做过挂他名儿出的题目,平常也常见他答的卷子,也有几分拿他当了东宫的自己人,一面替他欣喜,一面又有些遗憾:“怎么才是第八,孤看他做的题目也不比谁的差。”   黎淳道:“天下才士如云,他小小年纪,虽然也算得灵慧多思,难道还能处处都压过天下才子么?取中的这些进士皆是我大明未来的栋梁之材,太子当一视同仁,但为当今尧舜之治得才而喜。”   太子改容谢道:“先生教诲得是,是孤想岔了。”   他请黎淳帮他抄下崔燮这科的卷子,回头再看,待他走后,才默默地叹了口气:崔燮在国子监都算是最顶尖的学子之一,顺天乡试里竟只能考第八么?   一旁内侍看太子神色闷闷的,像是不满意崔燮的成绩,便悄悄凑上去告诉了他实情:“奴婢听说,崔举人的考卷原本叫房师推作经魁的,只是主考官李公是他的老师,特意将他名次压低了,不然那个第三的就是他了。”   太子惊讶地问:“当真?你从何处听来的?”   内侍笑道:“是考官们领宴时说的。都说崔举人不愧是陪侍小爷做过那么久的题目,答的比当初考小三元时还好。这回是恰遇上他老师做考官,下回会试不须压低,他必定能考个一甲的进士,报效皇爷与小爷哩!”   太子轻轻点头,低声道:“他是比别人强些。”   去年春天,正是他这太子之位最不稳固的时候,父皇喜爱邵娘娘所出的四弟佑杬,想要改立他为太子。若不是怀恩大伴力谏,二三月间泰山又频频地震,钦天监上疏言其应在东宫,恐怕他这太子早坐不稳了。   崔燮正是那时候进宫给他讲书的,不只讲书,还出了一篇题目给他做,后来又在宫外做题陪他……这一眨眼竟也一年多了,回想当初最如履薄冰的那段日子,除了大伴和东宫属臣们,倒是崔燮和国子监那些学生们陪他最多。   东宫伴考之人中了举,他这太子也该有些赏赐的。   太子略一思忖,便叫内侍挑了上好的笔墨纸砚、宫制新书,连同宫花、菊花酒,一并赐到崔家,显他的恩荣。   崔燮是在酒楼喝着酒被人叫回家的。闻说是太子赏赐,惊得同饮的人都醒了,一群人呼啦啦地跟到崔家,在门外踮着脚儿围观宫里来传旨的太监。崔家已排开香案,他回去便匆匆换了提前备下的举人衣帽,带着祖母和弟妹、姨娘、家人们齐刷刷跪下谢恩,领了太子的赏赐。   太监们走后,他又叫人去酒楼请厨子做流水席,请同乡和更多不请自来的客人们一同庆贺喜事。   这一天的酒从中午直喝到晚上,直到快宵禁了,考生们才坐着车回了自己住的客栈。崔燮站在门外招呼着送客,直送到最后一位客人离去,天色都晚了,才揉着发困的眼要往回走。   转身之际,他仿佛在幽长的巷子里看见一点黄光,光芒照出一道熟悉的身影。   他蓦地站住脚,镇静地回头,对身旁的家人说:“你们先进去,我再出去透透风。外面都有锦衣卫巡街,安全得很,我又跟他们镇抚使相熟,不怕犯夜禁,不必管我。”   崔梁栋担心地说:“公子喝了这么多酒,再一吹风,怕是容易上头,不如叫个小厮在旁边扶着你?”   崔燮摇头笑了笑:“我从来就是喝烈酒练出的酒量,这些不算什么,还不太醉哩,要什么人扶。今日我高兴,晚上或许还要去看一出戏再回来,你叫个人留门就是,别的都不要问了。”   他把家人都强硬地打发回去,盯着人关了房门,身子一转,朝着方才那抹黄光闪过的巷口走去。   那抹灯光已经消失了,黑暗中也看不清什么身形,他却笔直地朝那边走,全身血管砰砰地跳动,有如另一个人的心脏跳动的声音,指引他朝那边走去。   走着走着,胸口似乎撞到了什么阻碍,便顺势停步,整个儿人都朝那里扎下去。那阻碍原是温热柔软的,当它动起来,柔软的衣料和皮肤下又绷起一层钢铁般硬实的肌肉,将他圈在怀里,含着笑意低声问道:“怎么这么大胆子就闯过来,不怕我是歹人,把你卖去南蛮挖矿?”   崔燮将下巴垫在他的肩上,把一身重量松松垮垮的挂在他臂间,闭上眼答道:“我这参议府门外有北镇抚司镇抚使谢大人亲自巡夜,你敢卖我,便叫谢大人把你抓去关进诏狱里。”   谢瑛低低笑了两声,道:“好个大胆的举人,那我不卖你,我便抢了你回家,看你又如何。”   崔燮也轻笑一声:“那就快抢吧。我正愁当家辛苦,你肯抢我,我可就要赖在你家里吃喝,赶我也赶不走了。”   谢瑛一手拦腰,一手抄起他的双腿,把他扔到马上,自己也翻身上去,拉着马缰转身便往外跑。一片宽大的、不知是斗篷还是披风衣襟罩到他头上,他便缩在那片温暖,头倚在谢瑛胸前,低声问他:“要把我抢去哪里?”   谢瑛笑道:“你刚才不是跟你家管事说要听戏么?今日是你中试的好日子,我自然要遂你的意,请你听一出新戏。” 第166章   崔燮在大明朝过了这么多年, 闭着眼也能分出东西南北了, 叫马驮着走了这么半天,越走就越觉着方向不对。   若去谢家该往北去, 怎么这条路却是朝向东南的?   马蹄渐缓, 他从衣襟间伸出头来, 却见眼前已到了一间大宅。宅院大门显得略旧,门头就是寻常的如意门, 门柱下方压着两只小小的青狮, 门外却没挂灯笼,里面也静悄悄的不像有人住的样子。   谢瑛跨下马, 拿出钥匙开了门, 带着他从正门进去。   这处院子也颇宽敞, 进去便是是三间五架的主院,侧院各盖出几座小院,还带了一座花园。谢瑛把马留在外院马棚里,带着他在院里逛了一圈, 提灯照着几株香气甜郁的金、根桂和开得正盛的水晶菊、绣球菊问:“怎么样, 还看得过眼吧?”   崔燮笑道:“岂止是看得过眼, 正式搬进来住都行了。谢兄买这宅子是当别业用,还是当了这个镇抚使,怕家里来太多请托送礼的人,打算搬出来避避?”   谢瑛淡淡一笑:“我老家的堂嫂与侄儿这一两年就要进京,叔嫂同住不方便,我先买个宅子备着, 也许以后就搬出来了呢。这院子前两天才收拾好,家里没什么东西招待,也没个仆人待客,你千万别嫌弃。”   堂嫂?   崔燮忽然想起他说过,要把千户——现在是镇抚使了,要把这世袭的职位传给一个侄儿,莫非就是这个堂侄?   他轻轻“嗯”了一声,应道:“这园子稍靠城南,你搬到这儿,上值就远了啊。不如把女眷搬过来,我家里也有姑娘和女先生,还能帮你照看着点儿。”   谢瑛笑了笑,牵着他的手往正院子,边走边答道:“这里离你家近,要搬也是我搬到这边来,咱们两家来往也更方便了。堂嫂带着幼子千里迢迢从南京来,孤儿寡母的,还是住在老宅安心。”   不是两家来往方便,是两人来往方便吧?   崔燮低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心里忽然生出种金屋藏娇似的隐秘喜悦,五指紧了紧,低声问道:“院子里怎么没有家人值守?戏班呢?不是说好了请我看戏吗?”   谢瑛把他拉进正房,取出灯笼里的蜡烛点亮一室灯烛,回身锁上房门,笑道:“说好了请你看新戏,自然能叫你看上。不过这戏不是哪家戏班新排的,是我自己胡乱弄的,唱的不好请举人公不要见笑。”   这、这这、谢瑛也太会玩儿了!   崔燮血管里的酒精都涌到了脸上,血压不知蹦到了几百,目光满屋乱飘,等着看他换上戏装给自己看。   可惜谢瑛并没换衣裳,而是把椅子挪到堂供桌上一座绷着白布的矮屏风对面。屏风前摆着两只烛台,烛扦外侧竖有带弧度的铜罩,烛光叫磨得雪亮的铜片反射到斜后方的屏风上。屏风两侧也立有高高的烛台架,同样将烛光反照在屏风上,将那片白布照得极为明亮。   如此灯光下,崔燮也清楚地看到,台前堆着一些剪好的纸片,好像就是从他的院本上剪下来的。   他一眼就认出了穿五品官衣、系着斗篷的谢千户,旁边还有几个缇骑,又有像是从三国里剪下来官员、书生和平民打扮的人,就是没见有美女,也看不出是哪出戏。   虽然人物都是纸画的,但后面糊了厚厚的硬白纸,底下又粘出了个托儿,能让纸片人立在桌子上。   崔燮穿来这么久,对大明的娱乐活动仍是不大清楚,只能按着自己看春晚的经验猜:“莫非是……皮影戏?”虽说不是皮子刻的,但这不也有幕布、有灯光吗?   “那倒不是,”谢瑛从屏风上方放下一张画纸,纸上画着整整齐齐的街巷,盖住了这出小纸戏和皮影戏唯一相似的幕布:“这出戏都是我一个人备办的,哪里讨人刻皮影去。因是不能叫人来演,只好按着你排戏的样子,弄个幕布,摆几个画人儿,我在后面唱罢了。”   “这不就是动画……”这不就像他小时候看过的剪纸动画片吗?   崔燮失口说出“动画”两个字,谢瑛倒也没听出异常,品了品觉着这名字不错,便认了下来:“能动的画儿,可不就是动画。这名字不错,可惜我这人物做得太粗糙,动不起来,辜负了好名儿。”   他把几个小画像在屏风前摆好位置,旁边还搁了一辆竹编的小马车,边摆边说:“这里的人物大多是从《王窈娘琵琶记》里剪下来的,不过我要给你唱的却不是琵琶记,而是出新戏……”   他抬起头,朝着崔燮一笑:“叫作《崔公子状元记》如何?”   这出戏讲的是一位京里官家公子出城时遇到了锦衣卫千户谢某,因帮着谢千户捉到要犯徐祖师,得了皇上旌表,而后又在乡下读书科举,最终考上状元的故事。   人像大多是《琵琶记》院本里剪下来的,因着院本里原没有崔书生这么个角色,谢瑛便将最早那本《联芳录》里的书生剪下,自己对着崔燮的自画像描了描五官,看着其实不怎么像。不过是他亲手描出来的,崔燮就怎么看怎么好,怎么看怎么像,摸着他描画过的墨线,喜欢得不知怎么说好。   谢瑛脸上便也露出一点得色,揽着他坐在案边,摆布着那些小纸人待在合适的位置,摆一回唱一段,换个姿势、换张背景就再唱一段儿。   唱词几乎都直接用的琵琶记戏词,把王家夫妇和黑衣盗的戏份删一删,封云的戏份改一改,恰折成一套曲子。不光曲词老,动作戏排得也不怎么精致,那些小纸人儿只能在桌上立着,不能打斗转身,还不如外头的艺人排的木偶戏。   崔燮却听得津津有味,有些要要两个纸人接触的时候就拿着小人儿与他对着撞几下,就像小孩子玩玩偶一样,也不觉着傻,反倒玩儿得挺起劲儿。   谢瑛做这些时心里也觉着傻,所以特地人带来这没下人的新宅子。可是演着演着,见听的人这么投入,自己也脱去了心里那点儿不好意思,认认真真地唱完了一折戏。   这出戏的结局是崔公子考上了状元,谢千户前来贺喜,两人共谢天恩。   谢瑛唱罢起身,唱了口凉茶,笑着说:“这出新戏排得不大好,只是尽我的心,预祝你明年中状元了。”   不对,这出戏还没唱完。   崔燮摇着头说:“我天资有限,能考上举人其实全靠有名师教导,自己略知上进,恐怕考不上状元。这出戏演得不对,我觉着还得改改。”   谢瑛笑道:“改什么,哪个书生的故事到最后不是中了状元?本也是人编的,自然是朝着最好的编,考得低了我这唱的人都觉得没趣儿。”   崔燮点了点头:“谢兄说的是,编戏的确是该编看戏的人爱看的东西。那我还有一件爱的是不是也得编上?”   他把手里的纸片人搁下,挺直背,看着谢瑛缓缓地说:“我还想听崔书生大登科后小登科,与谢大人成亲的故事。”   谢瑛手里的杯子微微晃动,水声轻响。他缓缓将杯子搁到桌上,迎着崔燮灼灼的目光走了过去,抚上他的眼角,低声叹道:“可我没备下崔状元与谢千户穿喜服的画儿,这成亲的戏可怎么唱呢?”   崔燮闭上眼睛,微微一笑:“那就唱谢镇抚和崔举人成亲的戏如何?那曲词我还记着,要么我唱给你听?”   他胆子也大,调儿跑得多远都敢唱出来,开口就是:“你爱我才高,我爱你英豪……既称了少年心,永团圆直到老。”   谢瑛静静坐在扶手上听着,忍着那荒腔走板的调门连听了几遍,终于忍不住扯起他一起坐到椅子里,低头吻住了他。   永团圆直到老。   他怎么能不想要这样的结局呢。   怎么不想称了自己这颗尚在年少的心,和崔燮永团圆到老呢。   他也将这首圆满的首子唱了几遍,轻咬着崔燮的耳垂说:“下回我再做两个穿着喜服的小人儿,添上这一幕戏。”   崔燮叫他咬得胸口发烫,呼吸时都要吐出火星儿了,哑声说:“不用麻烦,下回你不如做两身喜服,直接对着我唱就好。”   他要能考个状元,连衣裳都不换,正好儿就穿着大红罗袍来娶谢瑛;考不到……考不到就穿谢家做的嘛。   谢瑛呼吸微顿,慢慢说了声:“好。”   ================   恰好是看过一出戏的工夫,谢瑛又把崔燮送回崔家。   两人转天一个要坐衙理事,一个要参加鹿鸣宴,也不能熬到太晚,回到家便匆匆睡下了。只是躺归躺了,崔燮的精神却被这场戏彻底挑了起来,哪怕有再多酒精刺激,他也一直处在那种既困倦又亢奋的状态,怎么也睡不着。   直到将近黎明,他才迷迷糊糊地睡了一小会儿,还没睡实着,又叫一个猛然闯进脑海的念头惊醒。   动画片!   谢瑛都给他弄出了剪纸动画来,他一个现代人难道还弄不出个手工动画片儿来给他看吗?   大清朝就有拉洋片的了,这玩意儿不一定要有电才能看哪!他现在又有铅笔,画图容易得多了,要是画一套简单的连环画,像胶片一样缠在轴上转动,再叫人磨个玻璃或水晶的凸透镜……   等他考中进士,再把这东西弄出来,叫谢瑛看一场真正能活动的《崔公子状元记》,不,《崔公子娶亲记》,岂不美哉?   就是做不出动画片,先画成连环画也行,到时候再做几身儿和画里一样的衣裳,他们俩对着画书,穿着相应的衣裳,搞COSPLAY也挺好的。   崔燮激动得躺也躺不住,拿出纸笔打草稿定神。画了不知多久,天色微亮,崔启就跟着小松烟一起过来敲他的门,叫他早些换上新衣服,去参加鹿鸣宴。   崔启见他两颊生晕,满桌稿纸,正勤奋地低头运笔,还没看见上面是书是画就先夸了他一句:“公子真勤谨,这么一早就起来准备了?今日鹿鸣宴上你做的诗定能压倒众生,给李学士挣脸了!”   唉哟!谢恩诗!   崔燮把铅笔一扔,匆匆敛起草稿,红扑扑的小脸儿顿时有些发青,闭上眼去翻李东阳的文稿文档——现在他是憋也憋不出来了,赶紧参考参考李老师的旧作,看能不能借鉴一首出来了! 第167章   乡试发榜后第二天便是鹿鸣宴, 考完试还留在京里的举子们都要参加。其中京籍举子最多, 别府的也不少,吃完这顿后略赶赶, 回乡还能再参加本州县大令主持的筵席。   这经验也都是代代吃出来的。   每到乡会两试, 外地考生们赶京举试前, 县里就要先设宴践行,还要送车马人夫银供他们路上用。因家乡的宾兴宴都吃熟了, 京里这顿就愈发不能错过, 众举子们一早上都整整齐齐地换了新衣新帽,备着一肚子学问来换美食。   京籍的学生们虽然经验不足, 但长在天子脚下、繁华之都, 又有师长们教导督促, 见识也都不浅,早早备下了新衣裳诗文,好在宴上一争高下。   参宴的主考、同考们就更不必说了。他们在考场里连关了二十来天,内外帘官连句话都说不了, 每天评卷评得眼睛疼, 排名更是要多方比较, 费尽心思。如今终于圆满完了差使,出来赴这荣耀,自然也都精神振奋,要好生考察自己点取的门生们。   鹿鸣宴就开在顺天府里。   主持宴会的新任府尹吴玘刚从云南布政使司调回来,事事力求精当,不仅叫人备了鸡、鹅、羔羊、鱼虾蟹贝, 还特地叫人买了几头鹿来应景。   宴开时众人依着古礼分桌而座,两三人共一张小案:解元独踞一张,坐在考官们下首,经魁两人一案,剩下的就三人一案。每张桌上先摆了高盘盛的缠糖做的看盘,里面摆着用麦芽糖印成的小狮子。看盘下又是一盘盘时令瓜果和蜜饯、银杏核桃等物,因时近重阳,还有些糖丝裹的菊花瓣。   崔燮穿着新制的举人冠袍,依着次序座在第八席,与六七两位的举人互相道贺。   那两位寄籍在京师考试的官家子弟,看过他的科举必读笔记,昨天还听人传了他在酒楼讲的模考经验。一见着他,就想起那段推算科考时间的恐怖数学题,心头乱跳,面部失血,脸板得比见着考官还僵,拱手答礼:“贤弟不必多礼,我等今日能预此宴,还要多谢贤弟主持编书的善举。”   崔燮心里暗叹着“举人真严肃”,低头谦虚了一声:“两位兄长过誉了,我哪里做了多少事。都是祭酒、司业和翰林诸位大人苦心教学,兄长们自身努力,才有今日。”   底下考生们正互相认识说话,上头的吴府君已起身致词,众生连忙停下话头,起身听他讲话:“我国朝稽古定制,敷言之义,宾兴之礼,取诸虞周……”   吴府尹在上头引经据典,从举试历史讲起,鼓励学子们再接再励,搏明年春试,说得人昏昏欲睡。   崔燮想人想了一夜,写诗又写了一早晨,再叫这催眠的声音在耳边催着,眼皮都快撩不起来了。幸好他们学子都要微微低头,官人们在上头看得不甚清楚,不然他老师就得先去把他拽起来。   直到府尹一声饱含感情的“必砥砺名节,卓然为第一流人!”在庭中震响,才把他从昏沉中拉回现世,重又听到了官长威严的声音,闻到了下人们流水价送上来的菜香。   他看着桌上的炙小羊肉、烧鹅、炒鸡、整只蒸蟹和鹿肉脯,精神微振,只等府尹准他们开席。   然而府尹讲完了考官们还要讲。   主考李东阳当先肃容而起,劝举子们“士之自负于天下亦重矣,当奋志倍力,以率先天下”;副主考谢迁则叫他们“保名检竖功业”;提调官、八位同考与两位监查官都笑呵呵地起来讲个一两句,要不是菜盘底下有炭炉温着,桌上的肉都要凉了。   好容易熬到考官讲完,学生们排着队上去拜了主考和取中自己的房考官为师,吴府尹笑吟吟地看着才子们雍容趋退之状,一挥袖,庭前钟鼓响起……该唱《鹿鸣》了。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正是这鹿鸣宴名字的由来。   崔燮混在众生当中,开口就唱,口型十分标准,就是不出声。台上的李东阳倾耳听着下面歌声,没听出什么特别出格的调子,偷眼看自己的弟子也唱得十分投入,便以为他可能是预先唱熟了这诗,拿准调子了。   李老师满意地跟谢迁说:“我这学生别的说不上,倒还算认真。知道要参加鹿鸣宴,先把这首鹿鸣诗练出来了。”   谢迁不知道崔燮唱歌什么调子,但看李东阳这一脸复杂的神情,大概也能猜着,点了点头,附和道:“当初我也动过心想把他收归门下,可惜慢了一步,叫李兄抢去了。不过看他今科试卷,果然还是李兄会教导学生,若在我门下,只怕难给他改出这么清雅庄丽的文章。”   张璞提起他的试卷就遗憾:“其实他那份也不比欧铮的差,若非学士要避嫌,将他的名次压低了,落在前三也不过份。”   吴玘听他们都在夸崔燮,不禁问了一句:“这个崔和衷的父亲真是那位见任云南布政司左参议的崔大人?”   李东阳道:“可不是他。吴大人是从云南布政使任上升迁回京的,想来认得那位崔参议?”   认是认得……吴大人眼中流露出一种复杂的神气,横空问了一句:“崔燮他可……成亲了吗?”   李老师对他家里的事略知一二,摇头答说:“这倒不曾。拙荆原先还想帮他牵牵线,他却不肯,说是要把两个弟妹的婚事都操持好才肯提自己的事。我看他年纪不大,又正准备科试,也就没多管。莫非吴大人有什么人选?”   吴大人倒没什么人选。   吴大人只是在云南当右布政时,差点儿当了崔参议的媒人,看到他儿子有点好奇。   崔榷带了两个美妾上任,到任上又要求娶官长之女,这个儿子竟肯负责任照管起庶出弟妹,而不是求着老师给他找个好岳父,实在不肖其父。   也幸亏不肖父。   他原本因为崔参议之故,对崔燮也少少带了些偏见,听说他要先给弟妹成家再管自己的婚事,不禁低叹了一声:“噫,这样的父亲竟有这样的儿子!”   当初崔参议若不是自己求取何大人之女,而是给这个有前途的儿子求,说不定秋试之后都该完婚了。   可惜!他明明看见了一桩好婚事,却不能做媒,真可惜了!   ——父亲曾欲求娶的姑娘,怎么好说给儿子呢?   吴大人暗自感叹几声,待鹿鸣曲歇,便取酒敬了诸生三爵,叫众人开宴。   鹿鸣宴上不仅要混吃混喝,也是彰显士子才学的地方,李主考看着济济一堂的人才,笑着说:“今日蒙天恩赐筵,主宾既欢,又岂能只顾吃喝,失了读书人的本份?本官在帘中阅诸生文卷,多见才思淹通,文词清丽之卷,想来诗词也当如文章般锦绣。本官便先赋诗一首,愿待诸举子唱和。”   他饮尽一爵酒,转眼便有文思:“二十年前宴鹿鸣,京闱何意此持衡。官曹饱后心长怍,天语来时梦亦惊。敢谓文章真妙选,极知荣宠是虚名。宾筵既醉皆君德,拟赋周诗竟不成。”   敢谓文章真妙选,极知荣宠是虚名……文清意远,真是当世妙句。   有了主考官的诗作引子,今科解元张赞率先起身行礼,十分自信地说:“赞不才,略有文思,愿先献一首以助各位诗兴。”   他才思也极敏捷——要么就是准备工作做得好,开口便道:“队舞花簪送酒频,清朝盛事及嘉辰。星辰昼下学士履,风日晴宜举人巾。”   有如此才华高朗的解元开头,五位经魁们自然也不能干坐着,跟在他身后起身应和,作些“祥云色映朝阳焕,魁宿腾辉泰宇明”,“松篁不改凌霜操,葵藿宁忘报国城”之类的台阁体颂圣诗。   转眼就到了跟崔燮共同一张案的乡试第六名郑宗仁。这些才子不知怎么都那么文思奔咏,出口成章,每作一首诗,老师们便要点评几句,底下的举子还要评论,听得崔燮更是心虚胆怯,恨不能跟老师讲讲情,今天就先别让他作了。   可他身边两位举人的诗一字字念罢,命运终究还是落到了崔燮头上。   他僵着一张脸站起身来,闭着眼正欲念他早上憋出来的“龙虎榜中新得士,凤凰诏下正求才”,吴府尹忽然含笑问道:“崔举人是李学士的高徒,文章极有法程,编的书也足令天下士子受益,有想来诗词一道也必不弱于人?”   李东阳谦虚地说:“吴大人忒高看他了。此子随我读书不过数月,也只念念四子书,我都不曾见他能写过什么好诗。”   吴府尹笑道:“不然,有名师必有高徒。方才李大人既言‘拟赋周诗竟’不成,就该叫你这学生继了师长之愿,改赋周诗。”   就从他开始改一改诗体,不要满堂都是干涩无趣的应制诗。   周诗,也就是诗经之类的四言古诗,不讲格律,用韵也宽松,比五言、七言八句的律诗好作多了。而且他是头一个作这诗,底下的举人们恐怕这时候都顾着改自己的诗了,好不好的也不大关注,总比拿自己最短的短项和别人的长项比强!   崔燮感激得热泪盈眶,把硬挤出来的律诗略改了改,开口吟道:“桂华秋盛,佳气斯盈。唯吾国朝,缉熙斯明。庶政既清,求贤更诚。上恩颁诏,命取群英。明公选士,宴开鹿鸣。琳琅满座,位列魁星。余生斯时,当报忠贞。承旨北面,不胜恩荣。”   李东阳当他的老师这么久,对他作诗的记忆还在旧日的《石墨吟集》上,对他作诗的底线定得极低的。再加上这个弟子于音乐一道实在没什么天赋,平常只听老师讲,理论熟熟的,诗却极少作,给他的印象就是作不出什么好诗来。今天竟站起来就作了这么长一篇四言诗,李老师都有些意外。   意外之余,居然还觉得他的诗有点儿可取之处,比他平常……比他以前作的那些好像强了不少呢?   李东阳惊讶得险些忘了评价,吴府尹倒是有些惊喜,颔首点评了一句:“文思倒快,有捷才,不负其名。又能把四言诗写出台阁气,果然是个端正的士人。”   台下诸生大都琢磨着自己的诗,顾不上他作的如何,就只前几位的考生闲心无事,听得认真,纷纷点头:“志和音雅,字字又都有爱君报国之志,信是庄丽之诗。这么短的工夫里就能作出这样的诗,不愧是编《科举必读》的人。”   上面的官员、几位经魁才子点评过,那些没怎么认真听他作诗的举子当然也不好意思挑毛病,随大溜儿夸了他几句,就赶紧预备自己的诗了。   崔燮听着他们的点评,紧张到发僵的肌肉慢慢软化,心底感激过吴府尹,更默默感谢陆举人——   陆先生说得真对,作诗作不好不要紧,先要占个快字。够快的话起码就能让人以为你有捷才,把场面糊弄过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祥云色映朝阳焕,魁宿腾辉泰宇明   松篁不改凌霜操,葵藿宁忘报国城   以上两句出自陈舜赠翁世用的诗   李东阳和解元的都是李东阳诗,李东阳那首正好是为这场鹿鸣宴作的,后面那半首是他在会诗读卷作的   官长讲话出自李东阳的顺天府乡试录序 第168章   这场鹿鸣宴最叫人紧张的就是作诗, 诗作完了, 就可以安心享受宴席了。   崔燮喘匀了气,先夹一筷蒸鱼定了定惊, 边吃边听后面的人作诗。他身后那桌的第九位没作四言, 直接吟了一首“圣朝网罗尽英豪”的七言诗;后面一位赋了四言诗的, 也是“玉帐开宏,群英雍雍, 崭崭头角, 初露峥嵘”这样一看就是七言改成的,也没比他强出多少。   崔燮愈发心安理得, 吃了鱼肉, 又把筷子伸到了其他菜上。   烧羊肉是口外产的小羊腿的, 外皮焦脆、肥肉白如凝脂,底下还有炭火保温,油脂被逼出来汪在盘底,瘦肉叫脂肪润透了, 又鲜又嫩, 完全没有腥气。鹿肉不如羊肉嫩, 但刷着酱料在铁盘上炙出来,有种羊肉没有的香气,肉更活,更紧实,口感也不错。炒鸡却像是川蜀的口味,油红红的, 炒料里掺了麻椒,还掺了朱萸腌的辣油,口感麻辣而略带酸味,吃起来颇叫人怀念。   他不禁多吃了几筷鸡肉,浅酌黄酒,听着举人们次第吟诗。遇有吟出好诗的,府尹与考官们也为之举杯,就着佳句喝上一盏,甚至亲自为之削改。   顺天乡试取了一百三十五名举子,其中既有才思敏捷,能吟出佳作的,也不少缺乏捷才,改不出诗的,甚至还有几个纯粹为混吃混喝而来,事前连首诗都没准备,轮到个儿只起来说声“惭愧”“诗绪未足”的。   崔燮看得叹为观止,才知道大明的才子也不是个个都能出口成章,以和诗为乐的。他居然还不算垫底的,没给天朝人民,没给他老师丢脸呢!   他愈发心安理得,举杯劝同座的两位举人吃酒。   待吃了几巡酒、一道汤,院外忽然有吏员进来传报,说宫中赐下御酒和菜肴,考官们忙联袂起身,领着新举子们出去谢恩。   宫中太监传了圣旨,赐下白炸鹅、冰鸭、白烧肉、荔枝猪肉、橙酿蟹等宫制菜,又有葡萄、小金橘、枣、梨、红白软子大石榴等按酒鲜果,另有宫人挑着几担系着红花的御酒来。   那位来传旨的内侍看着人捡了几样大菜送到各考官席上,剩下的叫人按桌分送,却特地指了一道和考官们一样的炸鹅送到崔燮席上,含笑劝他:“崔举人受的委屈宫里都知道,皇爷对你期许极高,盼着你来日有成呢,望你谨守本份,勿因一时的排名生了得失心。”   崔燮都不知道自己受了什么委屈,但皇上能说这话他就得赶紧谢恩,又跟内侍保证:“崔燮必当用心读书,不负天恩厚赐。”   那内侍点头笑道:“崔举人有心就好,这话咱家回去便去回覆皇爷。”   宫人走后,众举人的目光都若有若无地落在他身上,李老师给了他一个赞许的眼色,回到位上后朗声道:“今日之赐足见皇恩浩荡,诸人日后更当用心读书、努力报效,亦庶不负朝廷恩典与自己一身所学!”   所以之后的不作鹿鸣诗,改作谢恩诗了!   崔燮生生有种逃过一劫的庆幸,轻松地吃着皇上赐的炸鹅,看着后面才子们冥思苦想地挤新诗。   同桌和邻桌的举人却没什么心思听诗,都倒了酒来贺他,夸他“简在帝心”。崔燮叫他们灌了好几杯酒,谦虚了几句,心里无奈地感叹——他是个多么低调的人啊,可皇上偏要宠他宠他,闹得这么引人注目的,多不好意思。   鹿鸣宴散后,他老乡陆安等几位举人拉着他道了恭喜,又跟他辞行,说是离家日久,归心似箭,明年会试再进京来。   崔燮恳切地挽留了半天,陆举人终于吐口说了实话:“县里初五还有一场鹿鸣宴,我们急着赶回去呢,一切从简罢。反正明年会试我们还得来,到时候再聚。”   这理由……太充份了。崔燮不好再劝,却又抓住沈铮和徐立言问:“二位兄长明年会试时能否一同过来?咱们的《六才子评三国》已出到头了,我想请六位兄长一同办个题诗会,就以你们为主,叫喜爱咱们这版三国的读者见见你们,给他们题个诗什么的……也叫外地才子名士也都知道咱们迁安出了六位不逊江南的才子?”   题诗会?   就、就叫他们六人给人写诗?   郭镛那样的真才子还好,他们哪里写得出那么多惊世好诗啊!   陆安略镇定些,徐沈二人却不自信地摇头摆手,觉着自己比不了江南才子,开题诗会怕要露怯。   崔燮劝道:“也不用作多少,就是在他们买的《三国》书扉上题你们评三国的诗,写成一样的也行,读者们只想收藏一份你们的墨宝罢了。京里那么多读过六才子评三国的人,都盼着能见兄长们一面,弟在国子监里每常被人求到面前,也为难得紧哪!”   同来的生员、举人们看热闹不嫌事大,也跟他一起劝那三位才子,劝得他们心思也有些活动,又不敢直接应承,只说还要回去与那三位商量。   那三位举人明年总得进京会试,只要说动这两位落第的肯来,这事就成功一半儿了。   崔燮一只眼已经看见了成功的曙光,充满激情地说:“才子必有高名,咱们迁安人的学问也不弱于别人,不然今年哪得这么多举人入闱?六位兄长便不为自己,也得为咱们迁安读书人的声名出一回头啊!”   众人叫他说得热血翻涌,定下了来年要提前一个月进京,就在崔家住下,一来备考,二来备着开题诗会。   议定了这事,崔燮便回家叫人雇车马、准备盘缠主耐放的路菜,转天出城十里,送同乡回家。   也不知怎地,才隔了一晚上没见,众人的神色就都有些不对。崔燮这里殷殷地劝众人保重身体,明年早来,那些人反过来劝他放下放开怀抱,别把不悦闷在心里。   崔燮纳闷地问:“我没有不悦啊,兄长们这是怎么了?”他对象谈得好好儿的,都要做喜服了,又刚考了个乡试第八,还能有什么可不高兴的?   众人看他真不像藏了委屈的样子,便试探着问道:“你真不知道,你会试的名次本该在欧时振之上,只因你是李学士的弟子才给压下去的?”   因着天子特赐菜肴,又叫太监传话,说了他一句“委屈”,参加宴会的众举人晚上回去琢磨一宿,就琢磨出了这个内幕来。且不只是迁安的才子有这念头,他们也是听客栈邻居分析的,分析完了又传出来,一传十十传百的,很快便传遍了同年圈子。   压倒崔燮当了诗经房经魁的欧铮也感觉到了当年谢迁的压力。可悲的是,他也跟谢迁一样住在北京,不能回乡躲躲羞,过半年再回来,只能在家里闭门读书。   而崔燮听说此事后,也有点儿尴尬——他又不是王鏊那样的文章名家,众考官公推的第一,那两篇文章不是还有争议吗?人家欧铮的文章可能就是比他强呢!   必须把乡试的文章找出来,印成今年最新最时兴的文集,还欧年兄一个清白!   他坚决否认这点,送了同乡回去,立刻去跟李老师说了自己的心意。李老师当即看穿了他的真意,笑道:“你不就是为了印一套闱墨集和你那套笔记相搭配?自己去顺天府礼房抄卷,不必说得这么大义凛然!”   崔燮脸不红心不跳,谢过老师,又说了明年想参加会试之事。李东阳道:“去观观场倒无妨,不过是否参加殿试,还要看你那时文章火候。若不然我李宾之的弟子落进三甲里,往后你前程艰难,我也丢人。”   虽然李老师嘴上怕他丢人,但能说出怕他落进三甲的话,还不是觉着他的文章有把握通过会试了?   人要学会透过现象看本质嘛!   崔燮愉快地笑了笑,拱手谢道:“那学生往后多做些策问题,力争一举中试,不教恩师之名为我蒙羞。”   他回到家先写了几封信,向父亲和外祖家报了自己中试的好消息,又叫计掌柜拨银子,雇人去顺天府礼房抄来闱墨,加急印刷成册,晒出两人中选的文章为欧铮洗刷委屈。   因着京里流言纷纷,今年的秋试闱墨卖得格外的好,连原本不需要这些卷子的举人们都或买或抄,拿着他们俩的文章研究讨论,分了崔党和欧党,狠狠掐了些日子。   欧铮闭门读书,倒没怎么卷入这场风波,崔燮却得在国子监念书,想避也避不开。中午刚从教官值房回来,就听一道声音在远处喝道:“崔和衷!”   他下意识应了一声,抬头看去,却是几个书生拿着书争辩,外头还有不少人围观。   他这一答应,围观的人都看向他,还有几个人喊着“崔和衷来了”,“来得正好”,“叫他自己说说”……飞奔过来拉住他,要他自己点评他与欧铮的文章哪个好。   以他自己看来,当然是自己写的好,不过当着人不好这么说,还是得点评一下两篇文章的优点,然后谦虚一下,说欧铮那篇“健笔凌云,独饶英气”,自己还要向他学习。   他谦虚几句,赶紧把同学都劝散了,带着为他争吵的几位同窗回诚意堂。这些人中竟还有个四十来岁的张斋长,也不顾自己的年纪比人大、身体比人虚,特别积极地跟人争吵点评,维护他们诚意堂才子的名声。   崔燮推让欧铮为先,他倒像是自己吃了亏似的,絮絮叨叨地评着两篇文章,还拍着他的肩膀说:“不管旁人怎么说,我就觉得你的文章最有法程,他这回能考上说不定还是因为看了你弄的科举必读哩。”   几个推他文章的同学都这么说,崔燮有点儿不好意思,又有点小骄傲,绷着脸皮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考官自有捡取文章的标准,我这回成绩略低,必是于那一方面略逊一筹罢了。”   第八名已是他想象不到的高了,再说明年会试再即,到时候考上进士,谁还管他举人第几名?   他自己想得开,又放得下身段,这场议论渐渐平息,倒是给他搏了个大度的名声。   张斋长事后单独找了他一回,先是盛赞他文章好,会念书,又说他编的书将来定要恩及天下书生……说着说着,忽然有些踌躇地问:“和衷你能否点拨点拨我那两个不肖子?他们也入学有年了,聪明也尽有的,只是有些顽劣,不肯用心念书。”   崔燮其实没时间自己教学生,可管熊孩子的经验是有的,沉吟了一下便问:“不知两位学到哪本书了,先生平常管束得严不严?”   张斋长微微叹气:“我怕我一个监生也请不到什么好老师,便把他们送到城外翠微书院里读书。这两年我也常劝他们努力,可他们在书院不知用心……”   不只是不知用心,简直比他这个爹还不爱读书。好歹他是考取秀才、熬过这么多年科贡熬进国子监,进了国子监才开始混日子的;那两个孩子却是从小就不爱看书,眼看着十岁了,还不曾碰过四书五经呢。   崔燮听着两个孩子的年纪,摸了摸鼻尖儿说:“那也不算晚,我与舍弟年幼时也不爱读书,到十四五才开窍,舍弟这几个月也颇爱读书了,不用人管就能去做题。”   崔衡那么熊的孩子,关了两三个月也就老实了,现在读书可自觉了。懂不懂的,反正有个态度在。可这是别人的孩子,他不敢直接下狠手,便试探着问:“张兄平日是如何教子的?”   他忆起父子平时相处的场面,双眉微皱,无奈地叹道:“他们娘和姐姐都护得严,我哪里管得了他们?何况我平日在监中读书,休沐日他们又在书院,就是想管也碰不着面,那两个小子尽叫后宅妇人惯坏了!”   崔燮同样心有戚戚:“孩子果然不能叫母亲惯着,就得叫先生、父兄多打……多教导才能成材。”   他清咳一声,严肃地说:“不瞒张兄,我这个人管孩子管得极严,不听话的就关在家里叫他抄书,有时候抄得他们直哭我也不放人。张兄若舍得,过年时便把孩子送来几天,我叫他们跟着我弟弟们一块儿读书。”   关屋里抄书有什么严的,拿大棒子打也是先生的关爱教导啊!张斋长立刻转忧为喜,朝他拱拱手,深施了一礼:“和衷只要肯教导那两个孩子就好,便是打死了,也只怪他们不长进!改天……就这一两天,我把那两个不懂事的小子叫回城来,到你家拜师!”   崔燮连忙推辞,以自己年幼德薄,不敢当这个老师。张斋长却十分坚定地说:“便只教过他们一个字也是老师,何况教人品行可比教学问重要得多了。总得定下师生名份,你也好打……咳咳,好教导他们!” 第169章   他当了十好几年的学生, 居然有一天也要当老师了!   崔燮可说是相当的兴奋, 跑去跟陆举人说了自己要当老师的事,还问了问他该穿什么衣裳, 怎么表现, 才能在弟子眼里竖起威严师长形象。陆举人清矍严肃, 不用演就是个叫学生害怕的老师,他却才十七八岁, 平常待人又如沐春风, 怕学生不敬畏他。   陆举人追思往昔,想起崔燮没开窍前教导俩熊孩子的日子, 哼了一声:“老师威严有什么用, 还得家长立得起来。做人西席的, 管松了父亲不满,管严了学生不乐,母亲、祖母又要心疼护短,一天天地根本就不见学生来读书, 能教得会什么!”   崔燮默默听他抱怨, 说了句“先生辛苦”, 顺便问了问两个弟弟现在学的怎么样。   崔和毕竟是个庶子,从小又被陆举人把在手里,听话懂事,让学什么学什么;崔衡如今经过打击,也经过崔燮无情的小黑屋教育,上课就跟放风一样, 也不嫌功课紧了。只不过两人天资平平,作出的对联和文章只能算是中规中矩,叫陆先生有些遗憾。   他摇头叹息着:“这两个孩子怕是不能跟你一样十来岁中举,少说要熬个十几年粹炼文章了。”   崔燮倒不在意这个——崔衡还是没出息的好,亲弟弟坑起哥哥才最要命,他宁可崔衡读不出出息,白养他一辈子。和哥年纪还小,十几年后也就二三十岁,还能考中还算年轻的呢。   他现在最关心的是两个新学生拜进门下,应该怎么教育。   陆举人看他激动的那样子,不以为然地摇摇头,拿着《科举必读笔记》坐到桌前:“要管紧些,就叫他们住到家里,白天我替你教教,早晚你回来了再查补他们的功课;不严管的话,反正他们在书院念书,你就留些课业给他们,初一十五地看看就是了。”   算了,陆先生跟他明年都要会试,全职带两个孩子也带不动,起码等会试过后再说。   不过陆先生的主意挺好,先来个摸底考看看他们的水平,再留些课外作业……   两天之后的晚上,张斋长便带着六礼和两个儿子登上崔家家门拜师。   崔燮这一天也跟老师们请了假,提前回家准备宴席,也叫两个弟弟出来帮着待客。孩子之间比较有共同语言,提前讲讲他们家念书的规矩,也好叫张家兄弟有个心理准备。   张斋长看着他中门大开,子弟家人都出来待客的阵势,不禁有些受宠若惊,客气道:“犬儿是来拜师的,如何能这样打扰你?”   崔燮笑道:“我在学校时,斋长也对我多有照顾,那时我也没跟你客气不是?今日是我头一回当老师,自然得好好招待我的东翁与弟子么。”   张斋长笑着朝他拱一拱手,郑重地说:“小犬往后就托付崔贤弟了,你看他们不听话的,只管上家法,打死我也认了!”说罢绷了脸唤儿子:“鹤龄、延龄,过来拜师!”   崔家堂上预先已挂了先师孔子像,张斋长便叫儿子献上六礼,拜孔子与崔先生。   两个孩子上回来崔家贺寿,临走就受赠了一套四书,深知他跟书院夫子一样古板不近人情。今日又被父亲押着过来拜师,更觉得未来一片黑暗,忍不住大喊:“爹,我们不要念书了,我们要跟封云一样当锦衣卫,破大案!”   张斋长在崔燮面前丢了脸,气得脸皮抽,恨恨地喝了一声“胡闹”,伸手要打儿子。张家两位公子年少活泼,一转身就避开了这一掌,倒险些闪着父亲的老腰。   张峦又疼又羞,气得直喘,点着儿子说:“这两个不孝子!这两个不孝子!都叫他们娘给惯坏了!”   崔衡在一旁看着两个熊孩子,心里竟有几分羡幕——他多想也能这样把他大哥耍得团团转啊!   可惜他哥年轻力壮的,每次他想闹闹,结果都是被他哥一把薅起来,连打带关……   就像薅这两位没进门的师侄一样。   崔衡老老实实缩到弟弟身边,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儿。   崔燮往前踏了一步,当当正正堵在张家两位公子逃亡路上,一手薅一个,拎着他们的领子扯到张斋长面前,微笑着说:“张兄莫恼,我看这两个孩子的想法也不错。咱们读书也好,做事也罢,不都为报效朝廷,自己有本事立身,光宗耀祖?孩子愿意做个惩奸除恶的官人,咱们做大人的也该支持。”   张斋长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下意识问:“你怎么就把他们俩拎回来了?”   两位张公子也震惊了,都不明白自己怎么一眨眼就给人抓住甩回来了。   抓着他们的这还是书生吗?   还是个举人?戏里的锦衣卫也不过如此了吧?   崔燮看他们老实了,便低下头温和地对两人讲道理:“你们要当锦衣卫,可你们知道锦衣卫也是要上学的吗?不读书的人就看不了卷宗,就不能像谢千户那样,随便一推测就能猜出犯人的手段,那怎么能当好锦衣卫呢?”   张鹤龄看了弟弟一眼,挣扎着说:“那、那我们不当谢千户那样的大官,就像封云那样到敌阵中取证,搏杀奸人,不就行了吗?”   张斋长怒道:“这话本是谁给你讲的?你们在书院不好好念读书,净听这些乱七八糟的故事!”   两个孩子低下头,抿着嘴不说话,一看就是背着大人玩儿惯了。   张斋长深觉在他面前丢了脸,地抱怨道:“这两个不懂事的小子,仗着我不在家,不知背地里淘了多少气!哪天他们姐姐嫁出去,我们老两口儿又不在了,我看他们怎么过日子……”   崔燮先把叫人把张斋长扶到椅子上,给他倒了杯水喝,劝他不要动怒,自己按着两个孩子的后脑,垂眸看着他们问道:“你们想做封云那样的锦衣卫?”   两个孩子点点头。   崔燮又问:“那你们可知道,谢千户身边除了封云,还有多少校尉?”   窈娘案里有五个跟封云列队站的无名锦衣卫,到了柳营无头案里也有了名字,叫作张王马赵之类。两个孩子不只听人讲话本,还偷偷去听过戏,知道得清清楚楚,只是当着老父不能说,小哥儿俩在底下交换眼色。   崔燮笑着问他们:“谢千户手下那么多锦衣卫,为何他就偏爱用封云呢?为何别的校尉都不如他呢?”   这当然是因为作者写戏时,给主角起名叫作封云,没叫张三李四、王朝马汉什么的。   然而两个小朋友是看不穿作者的险恶用心的,认真思索了一阵,便说:“因为封云武艺最高!”   “因为封云比别人能干!”   “因为封云能抓线索,最早的黑衣盗案就是他从窈娘口中问出来的!”   “对对,柳营无头案里也是封云第一个从泥浆里看出人头的!”   “李千户审盗御马案时也是他最先发现马场丢了马!”   “还有徐千户在昌平办的温泉溺尸案,也是他看出的那具女尸不是淹死,而是叫人捂死后投进温泉的!”   “还有王千户的戏班拐子案……”   ???   他这个作者才几个月没关注艺术界,就冒出了这么多仿他谢千户探案集系列的跟风之作了?还把他的镶边大男主封云搞成了公用男主?   这群千户真是想出名想疯了!   崔燮心里愤愤,还要在未来弟子们面前保持平静,微笑着说:“你们说的都不错。封云能破那么多案子,主要是因他聪明谨慎,能谋善断。但他怎么成的聪明人呢?天底下可曾有一个聪明的官人不会读书的?”   他说的挺有道理,但小孩子们不爱听。张鹤龄想了想便问:“那也不用读太多吧?我们学武不就行吗?不都说武官不用读书吗?”   崔燮摇了摇头:“文人要上学,武人当然也要,想当武官还要考武举人武进士呢。你们父亲也知道,我就认得戏文里的谢千户,他告诉过我,他们锦衣卫的官人都在北京武学念书,武学学堂上见正摆着我编的《科举必读笔记》。你们不信可以去武学问问,天底下有没有不读书就能当官破案的人。”   他是练武的人,眼睛比平常人亮,一旦收了笑容,认认真真地说着话,神情便显得有些严肃怕人。   也就更显得可信。   两位小张公子实在不知道当锦衣卫都得上学,学的还是这个老师编的书,心里苦得像拿药水泡了似的,皱巴着小脸儿说:“不可能,锦衣卫还要上什么学,戏里不是那么演的!”   这一句可叫他爹抓住了,厉喝道:“你们还看戏了?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不是别人给你们讲的,是你们逃学去看的?你们哪儿来的钱!”   当然是母亲姐姐给的银子,书院里年长的前辈带着他们看的。   两个孩子心灵刚受了打击,又叫崔燮堵着跑不了,听亲爹这么骂,又委屈又倔地低下了头。   崔燮怕张斋长气出个好歹,连忙叫他坐下喝茶,劝道:“孩子还小,爱玩儿爱闹也是正常的,衡哥比他们大几岁时还满京跑呢,如今不也知道上进了?咱们先把拜师礼行了,我给他们摸摸底,订个学习计划,慢慢儿就把他们扳过来了。”   张斋长在那里运着气,崔燮便拍了拍两个孩子说:“来向至圣先师行礼,你们在学堂里都拜过,肯定知道礼仪,跟着我拜下。”   张峦跟着喝斥了两句。崔燮转身下拜,两个孩子委委屈屈地跟着拜了孔子像,又捧上六礼认他为师。   连锦衣卫都得读他的书,他们俩想当锦衣卫,早晚也得跟他学。再说这老师还知道谢千户的故事,比他爹和书院那些老夫子强多了,拜就拜罢!   两个孩子从地上起来,崔燮拿出两套新笔墨给他们作礼物,回头吩咐小松烟:“去抬两副桌椅到那边。”   外头立刻有长随抬了矮桌小凳进来,崔燮叫他们分前后摆在墙边,在桌上排了笔墨纸砚和笔洗,笑着对屋里众人说说:“今日鹤龄、延龄既已拜入我门下了,咱们就先来个摸底测试,看看他们现在学到哪一步了,我才好因材施教。”   两个孩子还没正式授四书,只能查考他们的杂字、韵书、对类、古文传灯、小学正蒙、算学歌略、三、百、千等蒙书背得如何。这些书崔燮有的也没看过,不过正好,两个弟弟在这里,都是从小学过……学的好不好再说,能记下一两句就能出题。   他朝下首老老实实坐着的弟弟们招招手,吩咐道:“鹤龄、延龄既已是我的弟子,也就是你们的师侄,你们当师叔的也该为晚辈做些事。都过来,一人出一套卷子叫你们师侄做,就像我平常给你们出的那样,不许出偏难怪题——这是考他们,也是考你们,题目出的不好,我回头也要给你们加功课。”   崔衡听得浑身发抖。   天也!世上怎么有如此残忍恶毒的人!   他连个手指头都不动,就折磨了四个人!   他又惧又恨地走到桌前出题,却不知张鹤龄兄弟也又恨又惧地看着他——   拜了个老师不算,老师居然还有两个兄弟当帮凶,当着父亲的面考较他们兄弟,他们这回是什么底都要露了!   唯有崔和心平气和,提笔就按着自己平常做的卷子出题,感受着当老师、出卷子考人的快感。   趁他们出题的工夫,崔燮便叫人搬来酒菜,陪着张斋长、带着两个学生吃饭。崔氏兄弟俩伏在桌上运笔如飞,张家兄弟吃一口菜就忍不住看一眼那里,只见桌边的白纸摞肉眼可见地变薄,连饭都吃不下去了。   想喝口酒浇愁,给他们俩的壶里还不是酒,是新榨的石榴汁,再好喝也喝不下去。   两位张公子胃口发堵,一顿饭下来也没吃多少东西。崔燮见他们吃不动了,便叫人带他们到院子里看菊花,消化消化好做题。   张斋长看着崔衡、崔和笔下一摞渐渐加高的题目纸,倒是心中大慰,笑着说:“和衷啊和衷,你对我这两个不肖子真是用心良苦,连你弟弟们也这样热心教导,我真没托付错人。将来他们有了出息,我定叫他们知恩图报,也如亲生儿女般在膝下服侍你。”   崔燮含笑摇头:“哪里,我也不过是学着师长们所为,斋长不要再夸我了。”   孩子们愁得要命,两个大人倒和和乐乐。这一顿饭吃完,崔家两兄弟才把那摞题目纸写尽,勉勉强强算是出完了题。崔燮拿过来跟斋长共同检查了一遍,添改几道,便把两位张公子叫过来做题。   张鹤龄、张延龄简直要昏过去,咬牙切齿地说:“这也太多了!我们做不完!”   张斋长怒道:“有什么做不完的!今天做不完明天做,总有能做完的一天!你们现在是崔贤弟的弟子了,别以为还能像在书院里那样散漫偷懒!”   崔燮叫两个弟弟上桌,换了热热的新菜犒劳他们的辛苦,回来劝张斋长:“斋长不用着急,这么厚一摞题,孩子看着自然着急。我看他们一时也做不完,不如今晚斋长留在我家住一宿,看着他们做,能做出几道便做几道……”   二张正要点头表示赞同,就听他说:“做不完的就算不会,叫他们回去之后一道题抄个十遍二十遍的,慢慢巩固住就是了。”   不不不!爹你不能答应!你可是我们的亲爹啊!   他们直想扑到张斋长腿上哭求,张峦却面冷心狠地不去看儿子,朝着崔燮点了点头:“和衷说得有道理。家里妇人无知,只知道宠爱这两个孽障,还是你家里管束着方便些。” 第170章   张斋长当即叫人送了封信回家说明缘故, 就留在崔家客房盯着儿子做题。这一晚上他亲自盯着两个儿子写了半宿的题目, 拿朱笔改了半宿,然后又气得半宿没睡着觉。   满篇都画红了!   到处都是错字漏字, 还有成段成段不会的!   他在上头添改的都比儿子写得多了!   他气得连饭都吃不下, 拿着红彤彤的卷子给崔燮看, 指着两个不肖子骂:“我考问你们时,还以为那些错的只是偶有失落, 想不到你们是处处失落!从古文到经史到对句到韵部……有哪一样你们记得住的?就凭你们这样的功课还想当锦衣卫!发到渔阳卫都不要你们!”   崔燮接过那两篇卷子, 边听他数落孩子边看错误率。   填空时有错字,单选对得较多, 多选题却有不少漏选或多选的。简答、问答题里引用的书中也有脱漏文字的, 但大义还对;对联也能对出来, 只是不大工整。   如果不求精准,只领会精神的话,比现代的中小学生正确率还高呢。   从素质教育下长起来的崔老师对这场摸底老已经相当满意了,抓着张斋长快要戳到儿子脸上的手说:“张兄莫急, 他们年纪还小呢。我看这些题他们也都会的, 只是小孩子没耐心, 时有疏漏,这时候扳正不晚。”   他把张斋长按住,让两个孩子安安稳稳吃了顿早饭,才对张斋长说:“他们兄弟的基础这下子也看出来了,我还要准备教案,多弄几份卷子, 叫他们慢慢自学。这两套题目叫孩子们拿回去交换着做一遍对方的卷子,然后把两人错的题都抄十遍,背记下来。”   他的笑容温雅谦逊,往常老师们看着,都觉得他是个好学生。可落在两个弟子眼里,这笑容简直比父亲的黑脸还可怕——   亲爹顶多就打他们几下,回头再抽背,这老师可是带罚抄的!   张延龄吓得眼圈都红了,哭唧唧地说:“我年纪小,我学的本来就少,给我做的题目应该比哥哥的简单点儿。”   张鹤龄怒瞪了没出息的弟弟一眼。   崔燮把张二公子拉到身边,拿手帕擦了擦他的眼皮,温和地说:“念书哪有一辈子都念得少的?今天不会的,明天就要学了,你早晚都要和你兄长学到一样的地方,从现在开始背记也不早了。”   张延龄的小脸皱得更委屈了。崔老师特别心疼孩子,态度益发温软,拿手帕擦了擦他的鼻子,温声说:“这么着吧,我叫你们抄卷子也不是为了折磨你们,只是想叫你们把题背下来。你们以后白天要也上学,我不催得太紧,只要下回来之前,每份考卷各抄满十遍并背熟来就好。你们兄弟互相考察,哪天背下来了,哪天开始就不用抄卷子了。”   好啊!   我们自己考!   “——那怎么行!”两个孩子脸上刚露出半分狡黠的笑容,张斋长就站起来了:“我的儿子我知道,这两个不肖子定会互相包庇,瞒骗你的!”   他的儿子们怨怼地看了他一眼,恨他在老师面前掀亲儿子的底。   然而崔老师并没被张斋长的话影响,反而叫张峦听他的,依旧坚持叫他们兄弟互查:“鹤龄、延龄,你们每天看着自己的兄弟抄背,每天记下他抄了几遍,背了多少题。下回来我家时把这单子交给我,我再叫你们师叔出题目考核。”   两位公子听到“考核”就头疼,不过想想能躲过二十篇抄写,心里还是美滋滋的。张鹤龄也不怨弟弟没良心了,睁着一双亮闪闪的大眼睛问老师:“我们背下来卷子,当真就不用再抄了?只要能背给兄弟就行?”   当然行。   崔燮含笑看着两个孩子:“只不过下次做题时若你们兄弟有哪处不会的,考背的人又写他背会了,那么背错的人少抄了多少遍卷子,就由那个考核的人替他写完。”   什么!世上怎地有如此残忍狠毒的人,这不是叫他们兄弟阋墙吗!   张家两位公子顿时感觉到了崔二少做题时的惨痛心情,只觉得这个漂亮的小老师比书院的夫子和他们父亲加起来还可怕。   张斋长却给他喝了声彩:“好办法!这两个小孽障肯定不想好生背记,叫他们互相监督着,不盯着兄弟背好就得自己抄,还怕他们记不住么!”   其实就是抄完了,该记不住还是记不住。   崔燮心里并不那么乐观,面上却只平和地笑笑,告诉两位弟子:“为师看书时往往过目不忘,其实也是有秘诀的。你们是我第一对弟子,师徒之情自然不比别个,只要下回考试时你们能考得好,我便将这秘诀传给你。”   秘诀!   虽然是背书的秘诀,没什么用处,但沾上一个秘字,就是这等中小学生不能抗拒的东西!何况他们现在正被可怕的老师逼着背题,不知要背到哪天呢。   要是学会了秘诀,下次不就能少抄好几份卷子了?   张鹤龄兄弟连忙拜谢老师,他们的父亲又怕秘诀太珍贵了,想替儿子拒绝。崔燮把两个孩子送走,跟张斋长上了去国子监的车,才告诉他:“不是什么怕告诉人的秘诀,就是背书的时间改一改,专挑在快要忘记时重背一遍,多巩固巩固就记住了。”   张斋长恍然:“原来也是要背,我还担心你有什么家传的秘诀就教给那两个小子了。”   崔燮也可惜地说:“是没有那种叫人一看就能记住的法子。”   他原来倒曾在书店里看见过好多超级记忆法,可惜一本都没买过,还是在英语单词书里学到了个艾宾浩斯曲线记忆法,两位弟子就凑合凑合吧。   不过这么一提他才想起来,艾宾浩斯曲线还挺科学的,倒可以把记忆法表格印手头正在雕版的这本《国子监名师林博士/谢助教讲诗经》里……   不过他一个举人随便想出个记忆法来就印在人家国子监名师的书里,会被人嘲鱼目混珠吧?   索性还是等他和陆先生考上进士,有进士现身说法当例子,就可信多了。   ==================   张家两个孩子还要在城外翠微书院念书,只能偶尔请假进城一回。崔燮过了一晚上的先生瘾,散学后仍是去李老师家当学生。   他在李老师家,也挺骄傲地说了自己当上老师一事。   李东阳笑着说他“胡闹”:“你自己连的小东莱先生的《近思录》还没通读,不知理为何物,知行何辩,怎么就敢当人家先生了?你那同窗也不怕你误人子弟!”   崔燮浑不在意地说:“张兄家两位公子也还没到懂理学的年纪,不过是孩子淘气,不爱念书,交我管束管束罢了。天底下哪里都是神童,多数还不都是拼命学才能出头。”   说罢又把自己那场摸底考讲了讲,听得一旁陪坐着听他们讲话的李大公子脸色发白。李东阳看了他一眼,微笑着说:“不必怕你师兄,这法子只适合庸材,用不到你身上。那些卷子给你做,难道你还会错么?咱们家读书不讲究蒙头背诵,要心有所悟才是真读进书了。”   原来李老师讲究快乐教育。   也是,他们父子都是天才,收的徒弟也是天才,天才学习上就是有特权的嘛。   崔燮怪不要脸地把自己归到真天才堆里,笑吟吟地说:“还是恩师会因才施教,弟子就只是个会逼人背书的村儒罢了。那两个孩子若有师弟的天赋,我也不那么逼迫他们,肯定要来老师家求一求教神童的法子。”   他轻轻拍了老师一记马屁,看着师弟充满自信、红润生光的小脸,顺口问道:“师弟近日能走多久了,有半个时辰了么?我看师弟的气色见好,若是有力气了,就可以正式练武强身了。”   李师弟的小脸儿“唰”地掉下来了,双臂拢在胸前,惊恐地看着他。李东阳看了儿子一眼,有点担心地问:“他这么小的孩子能习武操训吗?我听人说,练武容易磕碰,练不好还会在身子里留下暗伤,还不如就这么来回走呢。我看这法子倒好,就让他走得再久些不行么?”   崔燮摇了摇头:“久行伤筋,久立伤骨,小孩儿筋骨软,做什么都不能太长久。我也不教师弟什么长枪棍棒,只有一套从前跟谢镇抚学的剑法,又灵倒又不伤身,叫师弟跟我学学吧。”   李东阳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你不是天天都得上学吗,哪来时间跟他学的剑法?”   崔燮更无辜地看了回去:“就是我刚进京那阵子。那时我不是去谢家谢他救命之恩?他看出我在家乡学过武艺,是个可造之材,就教了我一套剑法。我也是趁休沐日去学了好几趟才学会的,是套真正的好剑法。”   趁这机会跟老师报一报备,他们从前偷偷约会的事就能洗白了,往后还能有借口给师弟学健身的拳法,有空晚上就去约会,岂不比初一十五偷偷见面的强?   他美滋滋地转着小心思,李东阳却没像他想的那么痛快便同意了,而是先问他:“那是谢镇抚家传的武学吧?你轻易教了兆先,不怕他不高兴吗?”   他这个弟子的经历也未免太传奇了。文能考到举人,武还会枪棒剑法……是不是将来考过文试还要考武试?   难不成大明朝也要在他手底下出一位文武双进士?   可惜今年十月的武乡试已过,武会试也在文会试之后,只听有先中武试再考文试的,倒没有抛下官职不做,跑去再考一科进士回来的。   李老师自己也越想越远,没注意崔燮身上直往外冒喜气。   崔燮看着给他创造条件约会的李师弟,格外温柔地说:“老师说得是,我险些忘记问了。那只能劳师弟等一等,我去问问谢镇抚可否转传给你——他人十分和气的,说不定还能教你一套养生的拳法呢。若有拳法,倒比用刀剑更安全,等我学会了就来教你。”   李兆先强挤出一个笑容,客气道:“不急,不急,如今都十月天气了,这么冷怎么好叫师兄为了我在外头学武艺呢?我看我还是先散步,多散几趟,散久一会儿,等明年暖和了再学拳……”   他干笑几声,生硬地转移话题:“父亲近日新作了一首感叹岁月流逝、毛发转白的古诗,题作‘问白髭’。语短意长,简当精要,颇有古诗十九首之致,待我诵给师兄听。” 第171章   崔燮从李家听了满肚子诗法, 最后只记下了一句“诗贵意,意贵远不贵近, 贵淡不贵浓”。   李老师拿杜甫、李白、王维的诗作例子, 讲怎么做“淡而远”,又讲后代诗人得前辈精髓的。父子两人一会儿王安石得之,一会儿杨维桢得之, 崔燮微笑着坐在旁边听他们讲什么“闭门造车,出门合辙”,自己怎么也没听出那些诗相似在哪里。   李东阳跟儿子心有灵犀地点评宋明诗家,回头再看看眼神游移,一看就是不开窍的弟子, 心里蓦地生出几分张斋长看两个儿子答卷时的无奈。   这孩子于诗词一道真是没什么灵气了。   李老师恨其不争地感叹几声,指着崔燮说:“要不是你明年要考会试, 我立刻就限你辨体读诗, 一月限读一体,尽诵汉唐诗,应答作文也都只许用古诗作,作完我再指点你修改……”   不好, 这真要把李老师从素质教育逼成应试教育家了!   崔燮束手受训,心下颇觉着对不起老师, 低着头说:“弟子读书以来, 皆是以科举为重,读的诗的确少了些。这场会试考完,无论成不成的, 必都要用心诗词,不坠恩师文宗之名。”   李老师冷笑一声:“等你进了翰院,还要读书三年呢。到时候不管分到谁教导你们这些庶吉士,我就叫他帮忙盯着你读诗,就不信没有教出你来的一天!”   老师这想的也太远了,他能考中二甲就是祖坟冒青烟了,还馆选庶吉士……崔燮二话不说,先站起来行个大礼,谢过老师吉言,坦然接受了这种填鸭式学诗法。   李老师摆了摆手,心累地说:“一般学生背会了韵书、对类就学作诗,都觉得作诗、对对子比作文章容易,宁可作诗也不作文。唯有你成天作文章作得起劲,又编什么科举必读书,叫你作个诗倒要为难煞你,也不知你那蒙学是怎么读的。”   他穿过来时,小崔燮都读完蒙学了,他就只自己随便背了几本书,古文基础几乎都是四书五经打下的,当然跟别人不一样。   被李老师伤害了一顿,他就忍不住再想伤害伤害别人,回家后就把两位弟弟叫过来,跟他们分析上回出卷子的问题。   卷子上的题目出得不均衡,没做到每卷几个知识点,题目难度也是天马行空,有的填空题甚至题干都出错了——这个问题自然是崔衡犯的,和哥叫陆先生从小把在手心里教了几年,自不敢出这样的错。   崔衡闷着一口气,翻着眼珠说:“我从你、大哥你回家后,一直在读《礼记》,陆先生讲的也是四书,蒙学的东西哪儿都记得那么清楚了!”   记得不清楚你还有理了吗?崔燮看了他一眼,教训道:“蒙学才是读书的基础,你连文字韵部、对仗都不知道,如何做诗?作文章时如何写得好八比出句对句?学得不好就重学,你在陆先生面前也敢找借口么!”   敢找就真要揍了!   崔衡还是知进退的,哼哼两声,老老实实地低下头说:“大哥教训的是,我重学。”   崔燮微微点头:“这态度还像点样。”   教训了这个不老实的弟弟,也把老实的叫上来,教他们出题的规则:“你们上回出的题太粗糙了,天马行空,想到哪儿出到哪儿,虽然考了不少,却考不出学生真正的水准来。要考就要考关键处——   “譬如三百千,多考中段,少考前后,因为人背书时前后记得牢,越是中间的越易忘;譬如史书,便考与经书相关的人物、时事;譬如韵书,叫他们从几个字中挑出属于同韵或某一韵的,多考宽韵、少考窄韵,毕竟你们这些学生作诗词时,先生大多指宽韵,窄韵用得少些……”   他说的不仅是出题法,读书时按这读也比较有效率。两个弟弟不知听没听进去,反正他说一句就应一句,眼神晃动,怕是已开始考虑该怎么给师侄出题。   崔燮对他们的出题态度还是满意的,含笑点头,吩咐道:“月底你们师侄还要再来,到时候你们做师叔的,每人不得出一套考卷以示关怀?去看看蒙书,重出卷子,另附纸写出答案与要考察的地方,你们师侄每来一趟就给他们一份。谁出得好,过年时我叫人给他做一身三国英雄的袍服,想要谁的都可任意挑;明年六才子进京,还叫六才子给他题诗。”   咦?   不光是折磨他们,居然还有奖励?   给他们做三国英雄的衣裳?他们穿上,不就跟换装卡片一样吗?!   到时候他们穿着孔明、刘皇叔、关公、吕布的衣裳,还能拿着六才子的题诗,这要是出门一趟……连崔衡苦巴巴的脸上都见了笑容,斜睨了弟弟一眼,诚心诚意地说:“兄长放心,弟弟们定会好好给师侄出题。”   两个小兄弟间,暗暗燃起了一场不见硝烟的考题战争。   崔燮才不管他们争不争的,把两个弟弟赶回去翻书,叫人订做了个半面墙高的木板,打上三十个格子,格子上方写上日期,做一个功课表。   艾宾浩斯记忆法是按遗忘曲线来的,并不像每天一次或每周一次那么规律,只背单词还容易记混呢,更不用说两个弟子要同时复习五六本书,一不注意可能就背错了。索性做一个日历,月初做计划,叫两人拿回去按日背诵签字就行。   他对这两个徒弟真是尽心尽力了,给自己都没费过这么大工夫。   ===================   把要做的事都安排出去,转天散学后,他就悠哉悠哉地骑着马去了谢瑛家。   谢家从千户府改成了镇抚府,家里倒没添置什么东西,大门也依旧是那个五架三间的大门,跟崔家一样。他的官职倒是总跟崔老爷差不多,就是年轻得多,二十多岁的从四品和四十多岁的从四品,前途差得太大了。   何况他是锦衣卫最有权势的机关,北镇抚司的镇抚使,简在帝心的人物呢?不知哪天就升成指挥佥事、同知,甚至指挥使了。   那时候求见他的人必定更多了。   崔燮看着门外挤着一排下人,门里露出个一脸警惕、见人摆手的门子,深深感觉到谢瑛升职后有多受欢迎。但他是有正事来的,不会轻易退却,硬生生地从队间插过去,掏出名刺递给那门子,气势逼人地说:“我是你家千户相识的崔监生,今日有事求见,烦小哥帮我通报一声。”   这个门子是新人,不认得他,但一听到“崔监生”这称呼,顿时眼前一亮,笑道:“原来是崔公子,我们大人等你久矣!”忙不迭地把他拉进门去,又朝门外排队的人说:“我家大人今有客人在,各位先回去吧,先回去吧!”   侧门关闭,把那些来求见镇抚使之人的抱怨都关在了门外头。   崔燮摸出一块碎银打赏他,低声问:“这些人来求谢大人做什么,难不成他办了什么案子,关了哪个有声名的人?”   要真那样,李老师不能不救啊,就是不救也得跟他说一声不是?   门子摇头笑道:“我们大人如今正式任职北镇抚司的镇抚使了,自然有的是要托关系、送礼的,不过我们大人都不肯收,他们只好多跑几趟了。”   他想着那些人奉上的礼单,有点可惜又有点自豪地说:“我家大人真个是清如水明如镜,跟前朝的包青天一样,那些写戏的怎么不多写几本谢青天,都一窝蜂地写封云,还让封云改成了别所的人呢?”   是啊!凭什么改他的男主,改个名儿叫元芳不成么!   崔燮也冷哼一声:“反正谢兄已经做了镇抚使,那些千户们带着封云破案,终归也是在镇抚使管辖下,就当是镇抚大人的亲卫借给他们用……”   他说着说着,心里忽然闪过一道灵光——   反正谢瑛升了镇抚使在前,那些徐千户李千户的戏在后,那他为什么不能出一部汇总诸千户的大戏呢?   就好像美国的复联、正联电影一样,每个千户有自己的大戏,这些千户在新戏里又都在谢镇抚手下听命办差,合力对付企图覆灭大明……   这个背景太大点儿了,索性就还叫白莲教背锅,总之就是白莲教到处制造恐怖事件,那些借用了封云人设的千户们在谢镇抚指挥下联手破敌也不错啊。   ——那还要封云吗?   他边走边认真地想着故事,不知不觉到了客厅。门子让他坐下稍等,急去正院通报,过不多久,谢瑛就带着几名手托茶盘的家人过来,叫他们把茶水点心放下,自己坐在主位相陪,含笑问他:“崔贤弟功课正忙,怎么想起到我家来了?”   崔燮正想着谢镇抚使组织千户们办案的大戏该怎么安排,脱口便问:“谢大人记得市面上有几个千户带着封云办案的戏吗?”   十四所千户,就连驯象所的徐千户都积极的写戏了,除了继任他当前所千户的姚敬,哪儿还有没写过的?谢瑛便如实说了,笑着问他:“怎么,又是哪位才子要给我写戏了?可惜我近日在镇抚司坐衙,倒没办什么露脸的案子,不过是听命查问几个办差不力,或是大朝失仪、奏疏书写有错的朝臣,也没什么可写的东西。”   几个下人都伸长了耳朵,想听听他要给自家老爷弄什么大戏。   崔燮问了这事,才想起自己真正的来意,拊掌道:“问错了,我刚才忽然想起市面上有许多锦衣卫千户带着封云校尉办案的戏,就想把这些人串起来写个大戏。光顾这个,倒险些忘了正事。”   他起身朝谢瑛拱了拱手:“家师李学士之子兆先师弟身体不好,我想教他练练武艺,强身健体。无奈我只会些刀剑枪棒之术,他年纪小、气力弱,学不了那些。我只得来拜求谢兄教我一套健身的拳法、掌法之类。”   谢瑛忙放下茶盏,起身托住他的胳膊:“贤弟快快请起,行这礼做什么。你我兄弟之间何须如此客气?”   他回头扫了家人一眼,吩咐道:“你们不必在这里忙活了,去把晚膳安排在正屋,再准备两套练武的衣裳,我与崔贤弟待会儿过去吃了饭,就趁夜色在屋里练练。”   几个家人听他不说新戏的事,反而要跟自家大人学武,遂都遗憾地下去干活了。谢瑛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院中,轻轻吐了口气,回眸挑了崔燮一眼:“贤弟这么晚过来,当真是为了给你师弟学拳才来的?”   崔燮重重一点头:“自然是为了师弟!不为了师弟,我怎么能放学不去跟先生读书,没事就往谢大人家跑呢?”   谢瑛轻笑出声,托起他的手,摊开来反复磨挲了一阵,垂眼看着他的掌心说:“你们读书人的手细细长长的,筋骨还没长结实。就跟我学个架子,在屋里空练练就行,别学外头那些卖艺的劈砖打瓦,伤了手就不好了。”   崔燮“嗯”了一声:“我是要教小儿习武的,深怕他筋骨软,练错一点就要伤了骨头。回头谢兄教我时可要扳得仔细些,教得我架子准准的才好去教人。”   谢瑛转身与他挤进一张椅子里,张手包住他的手背,握掌成拳,抵在自己唇边,轻笑道:“贤弟放心,我自是要手把手地教会你。” 第172章   说到养生功法, 最合适的莫过于五禽戏。模仿五禽之姿活动身体,动作简单舒缓, 开合流畅。可以拉开筋骨、舒通血脉, 又不像一般拳法那样需要猛然发力,不会因为用力过度留下内伤。   谢瑛便说:“若只是小孩子练,你自己用不着的话, 就是五禽戏好;若是你有心练拳防身,太祖长拳也不错。”   崔燮笑道:“不用不用,如今京里都有锦衣卫巡视,我一个举子,好好地在京里能遇上什么麻烦?不谦虚地说一句, 路上就是真遇上什么恶少凶人,还不一定是他们打我, 还是我打他们呢。”   谢瑛握着他的手指说:“那么就是五禽戏了, 我先教你手形。”   五禽戏要模仿五种禽兽类,自然不像拳法那样握空拳从头打到尾,每一戏都要换一种手型:虎爪是要五指微勾;鹿角要将中、无名二指屈起,其余三指伸直模仿鹿角枝岔之态;熊掌要虎口圆撑, 如握空拳;猿钩要指尖轻轻捏合;鸟翅则是拇、食、小指向手背方向反钩,如鸟掠翅……   谢瑛平常温柔斯文, 教起人却十分严格, 哪个手指摆到什么角度都要亲手校准,托着崔燮的手伸到空中,让他感觉手掌、手臂该在什么状态。   崔燮却只感觉到他的手臂真长, 从背后托着自己的手,不费力地就跟他伸到了一样长的地方。   腿也长。   坐在他大腿上,脚底都要踩不实地面了。   崔燮用力往下踩了踩,只恨自己没加个增高垫再出门。可加了增高垫又不方便练武,中途再抽出来也蛮丢人的,早晚也得露出原本的身高来。   不对!不能这么想!不是他的腿短,是谢瑛的大腿太粗,把他垫高了一块。要是俩人并排座着,就没那么大差别了!   崔燮找着显他腿短的真正的原因,顿时心气儿就顺了,伸出空着的那只手去丈量身下的大腿。他其实只想摸摸糊细,可手刚按到腿侧没捏几下,那片肌肉、那两条腿、连着谢瑛的身体都猛然绷得紧紧的,原本正校着他手形的双手落下来,箍住他的胳膊和腰身,勒得他一动都不能动。   谢瑛侧过头,在他耳后低低说:“你再这么捏下去,我就不管家人会不会进来了。”   他反过来揉了揉崔燮的腿,隔着衣裳在他臀上轻拍一记,扶着他站起身:“先去吃饭,吃完饭歇会儿才能动武。”   因要习武,晚饭就没备酒,只弄了些简单的饭菜。两人匆匆吃罢,坐着歇了一会儿,谢家下人便把堂里的桌椅搬出去,只留一座宽阔明净的大堂,又送来宽大的轻便的贴里和软底鞋叫他们换上。   屋里、院里都点着灯。夜间风凉,正堂只留了角落一扇窗通风,其余窗子都是关着的,烛影打在窗纸上,就像皮影戏,在院子里看得纤毫毕现。   隔着窗子便能看到两人在房里摆出虎形架势,先是虎举、再是向左向右虎扑……   谢瑛先在前面做了示范,便站到崔燮身边指正他的姿势。手形刚才已调整过了,他的虎爪摆得似模似样,无论举手托天或是前扑时胳膊的位置也放得准,只是双腿开合、腰身下倾等处还要调整。   站要站得双腿与肩同宽,膝盖微屈,身形与精气神都放松,腿高一点低一点,都会影响发力。   两人的身体贴得并不近,即便在院里的家人看着灯影映出的形象,也不觉着有什么不对的。但谢瑛的手始终虚虚放在崔燮腰后,时而贴上去,或是滑到身侧。一手扶着腰,一手或托他的手臂或按他的腿弯,教他前后调整姿势。   崔燮半个身子都是僵的,他的手走到哪儿肌肉就绷紧到哪儿,摸起来就像一身软软的绸衣下裹着坚硬的瓷器。谢瑛在他腰侧轻轻捏了一记,低喝道:“腰沉下去,腿放松,这姿势不到位还怎么养生,强僵着反而要损伤筋骨了!”   崔燮叫他摸得腰腿发软,只能拼命绷着,哪里还敢放松?只能晃晃脑袋,用气声低低地说:“你别摸我腰啊!你摸得我都……那个……我腰腹怕痒。”   他连架势都不想摆了,抓着谢瑛的手,不知是想弄下来,还是想用力按在自己怀里。谢瑛一只手叫他按在腰间,也不肯用力抽手,只低声提醒道:“放松些。我倒喜欢你抓着我不放,你宁不怕叫人看了去么?”   崔燮撇了撇嘴,忍着纠结撒开手,幽怨地瞥了他一眼。谢瑛轻笑了一声,却不再逗弄他,撒开手叫他自己摆姿势,只在出错时才上手扳正他的身体,而后便叫他维持着那姿势自己找感觉。   虎扑之势收回后,又有个双手收到胸前,送髋挺腹的仰姿。谢瑛自己示范了一下,右手摸着后颈,转头说道:“从腿、腰到颈就这样拉成弓形,身子绷紧,两脚抓地,要有力道撑着才不至摔着。不过初学者就容易过于紧张,不敢后仰,以至筋脉不能抻开……”   他绕到崔燮身后,伸开双手接着,叫他朝后倒下来。   “身子不要绷得太紧,放心往后倒,我会托住你。要是靠你自己慢慢儿试,不知试多久才能仰到合适的地方。”   崔燮笑着应了一声,闭上眼毫无压力地就往后倒。本该托在他背后的双手却在此时让开了,崔燮上半身在空中晃了一下,稳稳当当地跌入一个结实的怀抱。   谢瑛低下头看着他,嘴角含笑地说:“不必弯到这么低,我托着你到合适的位置。”他便叫崔燮放松腰背,托着他的肩上举。托到适合的位置,一低头恰好吻上他眉心。   崔燮看着他压下来的脸庞,只觉着这一屋子的烛光都照到他脸上,映得这个人这么光彩照人,叫人看一眼就会被摄了魂似的。他不禁微微阖眼,头向下仰,费力地、又好像轻飘飘地,吻住了他的双唇。   两人是背对着窗子站的,从外面头只能看到谢瑛抬手扶着崔燮,摆出虎扑式里仰身的姿势,听到他严肃的教导声:“你那师弟年纪还小,筋骨软嫩,腿脚也不稳,练习时叫他不要贪多,只仰到这里就够了。回头你也叫他练练站桩功夫,腿脚稳当才是一切武艺的根基。”   崔燮咬着牙低低地说:“也得练练腰力。不然这样的姿势,一下子站不稳,就不知倒到哪儿去了。”   光只这第一式,就练了半个晚上。   谢家小厮们送水请崔燮沐浴时,还好意提醒他:“崔公子这些日子怕是忙着科举,耽搁武学了,原先练剑时却没这么费力呢。这武学也是要天天练的,公子念书辛苦,多跟我们大人学学,于身子大有好处哩。”   崔燮笑得意味深长:“小哥说得是。我也知道该多多练武,只是平日又要上学,又要去老师家念书,早晚难得工夫。这回来练了才知道自己的武艺退步,往后可得常来向谢兄请教了。”   五禽戏足有五式,起码得学个五天十天、十天半月的不是?崔燮如今武功底子都要叫科举耗空了,拳脚总不到位,得空就往谢家跑,拳法精进不说,腰力也精进不少——不至于叫人一碰就痒痒的要弹起来了。   练武之余,谢瑛也给他讲讲朝中形势,天子与大臣们的性情好恶。   崔燮目前对众臣隐私还不大感兴趣,更感兴趣的则是十四位千户——虽然市面上有不少千户戏,可他也没时间都看了,只能拿着纸笔请谢瑛给他讲讲,自己梳理梳理人物性格,提前做好人设。   无论如何,新剧里的千户们都得穿着便衣出场,配饰要醒目、要有特色,没到大结局千万不能都上官服。不然的话这十四位千户通都穿着绿官服,大部分又都是小白脸,只能靠披风颜色分辩身份,岂不就成了双倍的葫芦娃了吗!   这个杂剧还真有点不好弄……   谢瑛一听这创意,便知道他是为了抬自己的身份才做的,心口发热,忍不住握住了他的手:“你学业忙,如何能为我做这种事。我如今已转升了正镇抚使,这职位权势其实比佥事、同知还高,你只管放心,不必成日想着我的事了。”   崔燮坦率地说:“我不是为了叫你升迁,我就是不忿他们也写这种破案戏,还用在戏里乱用我的人——这封云明明是我给你写出来的好下属!”   唉,写戏的不都这样吗?那些人只管自己要出名,哪里会想别的。与他们生气毫无益处,只会害得自己心情郁郁罢了。   谢瑛微微叹气,揽着崔燮怜爱地说:“他们用你的人,咱们就用他们的人,也用他们的名声给你的戏增色。”   他叫人搜罗了市面上的锦衣卫戏院本,一面教五禽戏,一面在习武间隙,给崔燮讲同僚们在戏里的丰功伟绩。只不过他在现实里也天天与这些人见面,跟戏里千人一面的英伟形象对照着,讲起故事来总忍不住想笑。   他讲得虽不大好,架不住崔燮爱听,天天巴着他讲,懒得自己看院本。两人每天晚上消磨上这么一阵光阴,倒比从前初一十五见面的时候相处得更久、更安逸了。   这种日子过了一天、两天、三天……他们竟都有种往后的岁月就能一直这么隐秘而亲密地过下去的错觉。   然而没过几天,这种错觉就被突然打破了。   崔燮再去谢家时,谢家老管事便告知他谢瑛不在家,并送上了一封谢瑛的亲笔信。里面只写了一件事:东宫将娶元妃,要在北直隶诸府采选淑女,整个朝廷都忙起来。他们镇衣卫要随太监四处采选,还要镇压民间不稳情绪,要忙上一阵,他也不能再按时散衙了。   他还提醒崔燮,若家里有适龄的亲戚女儿不愿入宫的,可以抓紧嫁人。   崔燮双手拿着信札,两眼放空,脑中晃过一个念头——太子要选妃了!未来的弘治皇帝要选皇后了!   那谢瑛岂不要加班到太子成亲了?   明年又是成化二十三年,估计太子结婚后皇上就该驾崩了。新皇登基肯定得处置万贵妃的党羽,人必定是要往诏狱塞的,那他这个镇辅使得忙到哪一天才能正常上下班啊! 第173章   青宫选元妃, 可是事关国本的大计。选妃的旨意下来,还没明发示朝, 厂卫们就得先忙起来。   谢瑛虽然去值班了, 还留了个会武的家丁教崔燮五禽戏。教的人勤勤谨谨,学的也全心全意地学,一晚上就把五式练得精熟了。教习的人都觉得奇怪:“我们大人带兵操训这么多年, 肯定比我教的强。怎地崔举人前些日子学得那么慢,今天倒快了?”   谢山嗤笑一声:“自然是前些日子大人都已经把崔公子教会了,今天跟着你就是练练从前会了的东西,哪得不快?”   崔燮沉稳地应道:“前些日子是谢兄边教边改,所以慢些。毕竟李师弟年才十岁, 身体又一向不好,之前还曾卧床两月, 大病初起之人练拳脚也和寻常好人的练法不同。”   那家丁听得有些惭愧:“小的却只会按着练熟的打, 不会修改。”   崔燮宽慰他一句:“不必自责。你家大人从前要给卫所的人操训,思虑自然周全些。你教的也极精细,回头我先教师弟谢大人改过的,等他身子养好些就能练。”   谢瑛不在, 他也不好成天泡在谢家了。   回家之后他便把太子要选妃之事告知祖父母,问他们有没有亲故人家, 提前通知人家赶紧结婚。崔家家主是从四品官, 不符采选良家子的条件,不必担心这个,只要问问老夫人外家亲眷就行。再就是叫人飞马回乡告诉崔源, 通知邻里、匠人们早做打算。   除此之外,和他们家谈得上有亲,又够得上选妃标准的就是前继母徐夫人家了。   反正下任皇后姓张,崔燮也就没多事去提醒徐家,反而去提醒了一下张斋长——他家是有个姑娘的,仿佛就在待选的年纪,不管想不想去,都得让张斋长拿个主意。   张峦先是一惊,之后便满面复杂地看着他。   崔燮以为他不信自己这小道消息,忙劝他:“这消息确实可信,斋长早做打算吧。你要是不愿意让女儿入宫,此时叫她避回家乡还来得及。”   张斋长叹道:“我老家在兴济,亦是选淑女之地,此事何可避之?唯有想法子提前嫁女……”   只是他看好的女婿人选不肯成亲,他原打算在家乡给女儿订的亲事也没定,真个是两头不到岸。   他待怪崔燮不肯早娶他女儿,崔燮又是在他刚有暗示时就一早表明了不肯成亲的,并未拖着他家。今日又亏他提前告知选妃之事,让自家能提早打算,实在是该感激的。   可先见了崔燮这么个年少俊美、品学兼优,还一日长进过一日的人,他哪里还挑得着别个合意的女婿?   他这姑娘聪明美貌,足配得过崔燮,他们俩情谊又好,简直是天作的翁婿。这么好的婚事,怎么崔燮就不肯答应呢?   弄到如今翁婿成了主宾,崔燮跟自家女儿差着辈份,再不可能成亲了!   张峦咳声叹气地回到自家赁的宅子,告知妻女这一噩耗,叫她们准备成亲。   张夫人一听“选妃”就六神无主,恨不能立刻上街捉着个男人就成亲。张大姑娘倒十分冷静,父母急的就要去拉郎时还能稳稳坐在椅子上,握着亲娘的手说:“母亲别怕,此事我们躲不开,也无须躲,索性当入宫便入宫吧。”   张斋长愁眉不展地说:“皇宫哪儿是好进的,你要是选中了,这一辈子就不得出来了!运气好的当上太子妃,运气不好的便充作宫女贱役,我们当父母可怎么过日子!”   张姑娘摇了摇头:“选妃不好,匆匆捡个男人嫁了便一定好么?崔家叔父虽是提前得知选妃之事,怕也早不了几天,至多十天内朝廷便该明发旨意,采选淑女。父亲为我的婚事挑到如今,尚未挑到合适的人物,难道三五天内就能找着合意的了?”   张斋长叹道:“便是不好,总有父亲和弟弟们替你做主,若嫁进宫里不好……哪怕是当了皇后,如当今那位王娘娘,又得了什么欢乐么?”   张姑娘垂眸答道:“选妃究竟与采选使唤宫女不同。我听宋先生讲过,今上选妃时只挑了一后二妃,落选的还要退回八字,送还宁家的。咱们张家虽然家法森严,女儿也算得略有姿貌,却也只是寻常人家,未必有幸选作青宫元妃,到时候自然该还与父母。”   若有幸选中……当今太子正在少年,听说又爱读书,也是一桩好姻缘。   她端坐在椅子上,决意要参选。张斋长急得直跺脚:“我怕的就是你选中!宫里还有个万皇贵妃呢!”   太子与万贵妃不穆已不是一天两天了,若不是泰山地震,去年就该废太子了!一想起那位贵妃来,他都不担心女儿当宫人了,只怕她当了太子妃,叫万贵妃磋磨死。   张斋长的愁得恨不能杀进崔府,不管三七二十一,拉着崔燮回家拜堂。   还不只他这么想。提前打听到朝廷选妃风声的也不是一人两人,这消息就跟瘟疫一样,仿佛一天之间就传遍了京城。光国子监内便不知有多少人向崔燮伸出手,要把他拉回家成亲。   崔燮一一逊谢了,不管那些人是不要聘礼还是倒贴嫁妆都绝不动心,只说父亲不在家,无人做主,不敢随意成婚。国子监的学生们也要些脸面,关键是也都不能打,崔燮左挤右挤,轻松逃了出去。   但出了国子监,更有抢亲人。富商和小官吏家更是全家上阵,家丁们带着绳索出来抢荒亲,只要是男的,无论老幼婚否,都肯绑回家拜堂。   崔燮骑着马左避右避,险些叫人拿绳子绊了马腿。路上遇见锦衣卫巡街,欲要求助,走到近前才发现那些锦衣缇骑也叫人围得动弹不得。   早年锦衣卫名声不好,是缇骑一出,四野为空;如今这戏那戏演多了,百姓们都把锦衣卫当作英雄,抢亲竟抢到了缇骑头上,围着人自荐女儿不说,甚至大着胆子就去牵马。   领队巡街的千户脸都跟衣裳一般绿了,高声喊着:“朝廷不采选役使宫人,百姓每当自安生活,不要胡乱婚配……不得强抢锦衣卫人!”   崔燮在旁看了几眼,默默伸臂捂脸,拨马就跑。   这一路可跑得极为坎坷,几回被人围堵在街上,要不是他马术好,险就回不来了。回到家正见着陆举人也被几个人押着往他家里走,一见着他,便仰头叫:“和衷,快来救为师!”   那群绑他的人看向崔燮,见着这么个骑着白马的少年书生,都愣了愣,抓着陆举人的手放松了些,想改拉这个年轻的回去。   崔燮心中一紧,振了振缰绳,骑马直直冲向那群人,吓得他们放开陆举人避向四周。而他冲到陆举人面前时猛地一拉缰绳,白马人立而起,他一侧身抓着陆先生的领子叫他横趴在自己身前,拉动缰绳叫小白马转身奔向府内。   马后蹄才落进府,他跟陆举人同时呼喝:“快!快关门!”   几个家人趁乱跑进门,重重关上角门,拍着胸口长叹一声:“这选妃可真害人!”   陆举人大头朝下趴在马上,叫马颠得七荤八素,还要撑起身子替朝廷辩护:“岂是选妃有害!太子年将弱冠,自然要选妃,为皇家广育子嗣!”   崔衡不知什么时候跑出来看热闹,还真情实感地叹息:“先生方才跑什么,这抢荒亲是多难遇的事!看那家仿佛还挺有钱的,要是我我就应了,白捡一个妾呢。”如今他连个正妻还没有呢,看着都替先生遗憾!   陆举人颠得发青的脸又叫他气得发黑。   崔燮二话不说就叫人把他绑去抄书,双手托着陆举人从马上下来,又问他怎么赶上这等事的。   陆举人气吁吁地说:“今日跟几个同乡到养济院里捐了些石墨笔和木板,想资助那里的孤儿识几个字。回来路上遇上几家抢荒亲的,甚是无礼,把人绑了就要回家拜堂!”   幸亏他反应快,报了崔家的家门,要这些人跟他回家拿庚帖。本想到了崔家有家人帮忙救他,却不想这个学生真管用,单人匹马就把他抢出来了,总算没让他落个临老入花丛的下场。   他长叹一声:“京里事太多,明年若考不中会试,真个得回乡住住了。反正如今你有新老师了,你那两个弟弟在家做笔记、卷子就够了,我留在这儿倒没多大用处。”   他大概是叫抢亲的吓着了。   崔燮劝了他两句,叫人先去弄些定神的汤水来喝,把他送回房,又叫了崔良栋来:“叫车夫驾车带你出去,明天替我往国子监生李学士那里请假。咱们家这两天关紧门户,除了采买的,尽量都别出门。”   反正朝廷马上要下旨禁止民间婚娶,到那时再出门吧。请假在家几天,正好有宽宽裕裕的时间设计《国子监名师讲诗经》。   《大学》《论语》都是一人的作品,直接印一套就成,《诗经》笔记却是两位博士、助教并力合作的。若拆分成博士几本、助教几本,那读者们不就尽都要单买博士的了?   要知道这年头卖书的是可以一册一册卖的,他们这笔记又不是精装套盒版,读者绝对是要挑着买的!   两个人合作出书,博士的都卖了,助教的卖不出去,谢助教能高兴吗?谢助教这个能在三国美人大选会上得了第三的才子,他的书不值得买吗?   那不行!他这个主编就得和读者斗志斗勇,叫他们买够了全套!   可两个人的笔记凑在一起印也不容易:若是都印同样的字体、颜色,一会儿“林博士曰”,一会儿“谢助教曰”地混着讲,读者看着便觉乱,也不爽眼。可若要将两人的笔记分成不同颜色——他之前出的笔记里都是用颜色分重点的,蓦然改成这么印,读者容易代入从前的经验,将两套笔记分出轻重来。   他做了几种方案都觉着不够清爽,最终决定用正反双版装订,正面一半儿林监丞,反面一半儿谢助教,将两册册页颠倒装订。如此印出的书便不分前后、正反,哪面都是封面,只在书名上加以区分——林博士那面便把他的名字印成朱红色,谢助教亦然。册页度着每本书里双方笔记的进度一样就行,倒不强求两边厚度相同。   装订成册后,还可以刻两个花章,在他们笔记所在的那半册页边分开来各印一记,读者看着页边就知道笔记印到哪页了。   他满意地写了设计方案,交给崔良栋,叫他亲自送去谢掌柜那里——崔启这么个年轻秀气的小哥太容易被抢了,崔良栋这年纪相貌还比较安全些。   他在家里安安份份地闭门做事,崔梁栋出去请假、送书时不免得把他险些被抢的事说得夸张些,省得人家怪他们崔家大惊小怪,有点事就不出门。   林监丞心知国子监里不知有多少人想招崔燮当东床,也知道当选秀时民间总得乱上一阵,轻轻巧巧就准了他的假。   李东阳听到这些故事后倒是笑了半天,问崔良栋:“你家公子真个差点叫人抢了?抢个美少年也罢了,怎么你家那个举人面色黧黑、肌骨支离的也有人抢?”   崔良栋嘿地叹了一声:“抢荒亲还分老幼?别说是我家那光杆儿举人,就连一队队的锦衣卫还叫人围住了要拉回去成亲呢!”   李东阳惊讶道:“不会吧,百姓们竟都不怕锦衣卫了?那锦衣卫也不驱逐他们?”   崔良栋说:“我家公子看见的,抢的是那郑千户的队伍——就是那位救助贫寒士子的郑千户,他那人又洒脱多金,待人忠义,怎么能伤好百姓呢?若能教女儿嫁给他为妾也行啊。”   戏里写的东西,百姓们竟就当真了。好像那些锦衣卫自己也当真了似的,一天天的改得像好人了。   李学士摸了摸胡须,笑着摇了摇头,不再想那些杂事,转而叹道:“这回是东宫选妃,又不是选执役宫女,是着父母送进宫中,不中者还要赐还年月帖子还于父母的,怎么闹得这么厉害。想来是有太监提前放出风声,好从中诈取钱财……”   他虽非督察院的御史言官,却也有几分风骨,不能看太监们如此祸乱京城,明天就得去找相熟的御史问问究竟! 第174章   难得请了几天假, 崔燮便把功课略放一放,研究起了他的锦衣卫大杂剧。   好莱坞才拍了个《十三罗汉》, 他都要拍十四锦衣卫了。复联大电影里才综了多少英雄, 他这十四个呢!不,再加上北镇抚司镇抚使谢瑛,就是十五个了!这要能拍出来, 他可一步就迈向超越美帝的大明制片人巅峰了呢!   崔燮雄心勃勃地打开硬盘浏览,竟意外地从【国际关系-美国-美国与地外文明关系】文件夹里,从里面翻出了关系错综复杂,内容热血暴力的复联大杂烩。   看着这些部《复联》《美队》《雷神》的,崔燮心情也十分复杂。为了画画看了好几年小黄片, 头一次发现这盘里竟也有不带颜色的片子的……   然而有个毛用!   中国电影就逮着小黄片存,搞得他借鉴个衣服都得看那么多没衣裳的镜头, 画得都要长针眼了;美国电影倒是存了正常向的。可这些影片再正常, 美国队长的衣裳,他敢给中国千户穿吗?   搞人设的时候,还不得是从一片不穿衣裳的镜头里挑穿衣裳的!   他打开来随便看了看,觉着没法带入锦衣卫的世界观, 便悻悻然把那个文件夹关上,继续找中国古代的电影电视剧, 先把人物形象设计出来再说。   大明对戏剧的控制也是极严的, 仅许排些庆贺升平的喜庆剧,以及神仙佛道、义夫节妇之类。市面上那么多千户戏,从杨廷和大佬的《王窈娘琵琶记》开始, 就没有一个敢写明是当今成化朝,姓某名某的千户,都是模糊时代,也隐去了千户姓名的。   唯一一个出名的封云,还是编出来的人物。   他这个大杂剧把设定再架空一些,安在汉唐时代,还可以用上更多有特色的服装,不必被朱元璋定规出来的衣饰束缚。至于汉唐没有锦衣卫这个问题……反正他就只出一份设计稿得大纲,戏找别人写,排出去也是别人演,谁能找的上他呢?   崔燮微微一笑,先给谢瑛设计形象。   锦衣卫的好处就是既可穿直身官服,也可穿曳撒。谢瑛做了镇抚,就要塑造成一个包大人那样沉稳威严的堂官形象,多穿直身袍服,大结局和敌人死斗时再换曳撒,叫观众眼前一亮!   按制,四品的曳撒上应绣一寸五分的小杂花纹,胸前一枚虎豹补子,腰系素金带。不过他们这是架空的,档次高点不要紧,就全身绣团花、云灯暗纹,腰带缀满玉,靴子用镶金口的高底靴——这回不要内增高,就光明正大地弄个底,显示镇抚的与众不同!   他见多了谢瑛的官服,更画过太多幅他的肖像,画起来简直如行云流水。铅笔在纸上随意勾勒,就是一双含情脉脉的眼,直挺的鼻梁,唇弓饱满、嘴角微翘的嘴,利落的两颊弧线,威严有力的下巴……   画上的人就像从他的心里印出来似的,完全不用打草稿,就那么准确又鲜活的落在了纸上。   崔燮就喜欢他那么似笑非笑的模样,画完正面忍不住又画了侧脸、半侧脸、低头、仰头……又画了相遇以来见过他的他沉静、冷酷、深情种种神情,画到脖子发僵才感觉到自己耗的时间太多了。   还有十四位千户的人设等着立,怎么光顾着自己喜欢就画起他一个人来了呢?   崔燮含笑摇了摇头,换了张纸开始画中所李千户。   李千户在自己的戏里也是个美中年形象,蓄有清须,沉稳端庄,思虑深远。但这形象跟太多人撞了,没特色,不能直接用。反倒是崔燮从谢瑛口中问来他本人的特点还比较萌——他本人喜欢养鸟、养猫、养鱼,年纪轻轻就爱吃补身养生的药膳,也不怎么好操练,不太能打。   这样的人物就适合当个武艺不高,带点儿病态,深谋远虑的军师。   崔燮便不客气地给他眉毛画得微蹙,眼睛半垂着,神情楚楚,再配置上公孙策的白地儿墨竹衫,加一把折扇,让他只在开会时出来摇扇子出主意。   第二位是后所的徐千户,锦衣卫里便有两位徐千户,这位是大徐,还有一位是中后所的小徐千户。既然有两位姓徐的,那就甭客气了,捆绑着来吧!   两位徐千户虽非同宗同族,却情同亲生。大徐千户就是沉稳可靠照顾人的锦衣卫大管家,小徐千户就是活泼可爱会闯点小祸的急先锋——后面可以让小徐千户失手被敌人抓住,大徐千户突然爆发无穷意志,杀入敌阵救人。   小徐千户就是白袍白带银枪白马的传统少年英雄,大徐千户穿深青的,显得沉稳又重情。   一下子搞定三位千户,效率简直是刚刚的!   崔燮把画好的稿子随手堆起,换了张纸开始画最容易立起人设,时髦值最高又最与众不同的驯象所姚千户。   战场骑象,简直是外挂般的存在啊!   唯一的缺憾就是姚千户身材略有些发福,而且年纪略大,不像别人那么积极减肥。若要按的本人原设来,人物就不够好看,但若也弄成美青年的形象,又失了特色,不够贴原形了……   崔燮考虑了一阵,还是没给他减肥,但给他设计了一身黑亮的乌银铠甲。套上甲就显不出原有身形了,而且穿着黑亮的甲胄坐在象上俯视众生,不管脸长什么样,都能显出十足的气势来!   除了这位驯象所千户,锦衣卫中也还有另一名姚千户,就是接替谢瑛管起了前所的新千户姚敬。他年纪比谢瑛还大两岁,当初谢瑛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年轻袭了父职空降前所,他也任劳任怨,默默辅佐。   嗯……   这个人设不用多搞,就忠心耿耿保卫谢大人的姚元芳好了!元芳平常穿什么来着?好像还是个两件套,里面是唐代的圆领官服,外搭一件敞怀的黑披风吧?   他埋头吭哧吭哧地搞人设,画完了十四位千户的单人人设,便开始设计分镜图。这种群像大戏的故事线倒不用太强,只要人头熟、打得好看、特效好,就能敛一批观众。   要打戏好看,飘飘有仙气,就只能上威亚了。   至于安全性……反正就在那么窄、那么矮的武台上,又不要飞多高,用铁丝替代一下钢丝应该是可以的吧?唐朝有一个唐明皇游月宫的戏,演员就已经能从半空走了,明朝应该也有这技术,回头好好问问。   画好了十四位千户的人设稿,他便开始设计背景和打戏形象。   这回有威亚配合,打戏肯定也不能跟传统武戏一样,他得把招式和武打场面画细些,叫那些演员们排练起来,好凸显出锦衣卫与普通盗贼武艺、气势、形象的全面对比!   他从硬盘里【局部湿地战争】文件夹里的江湖片借鉴打戏,连日都在锁屋里玩命。吃饭时都只出来拿些点心、肉饼,就回书房锁上门搞图,边吃还要边想着故事情节。   小松烟见他成日家关在屋里,以为他是要备考会试,拼命读书,生怕他熬坏身子,简直想给他打小报告。可老夫人近日偏又因外头兵荒马乱的,急得犯了头风,也起不来身管他。因他那书房平日不许人进的,这小厮无可奈何,便去叫崔启来替自己送饭。   崔启听了也觉着不放心,忙去厨房装了满满几大盘饭菜、汤水、点心,提着大食盒去到书房里。   这书房除了他也没别人进,崔燮听到脚步声就知道是他,头也不抬地招呼:“你来了?正好我这些稿子改得差不多了,帮我描出成图来吧。”   崔启先把吃的给他摆在外头卧房桌上,催着他洗手吃饭,盯着他捧起饭碗来吃了几筷,才回去看那桌稿子。   桌上一角堆着成摞的铅笔稿,顶上头的是几个武人对战的图,但从衣着上看不出是什么人物,惊讶地问:“大哥又画新图了?是三国的吗?还是封云的?”   他拿起图画来细看,只见画上的人都在空中飘着,衣裳飘飘,人又俊俏,连他都喜欢,想来买书的看着就更得爱不释手了。   他的嘴角忍不住翘起来,笑着说:“咱家印完了那两套完本、话本之后就光出科举笔记了,顶多套套色,里头都不夹图,新来的匠人就能刻印,咱家那些老匠人都闲得手指头乱动。”   他说得虽然夸张了些,但也真是发自心底盼着能再出几本像当初的《三国》《窈娘》那么红的书。   那些科举笔记毕竟只有读书人能看懂,普通百姓谁爱看那个?近日买书的到店里转转,见他们都是乡试前那么久出的旧画本,都催着伙计们要新的哩!   哪怕不印《水浒》,也印个《岳飞》吧?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低头翻着画纸,想看看究竟是什么故事。   新设计稿里的人物又多又杂,衣裳也都是前所未见的形制,他将稿子从头翻到底,最终也才认出他最常见着的一位,也正是画得最多的一位——就是第一个兴起锦衣卫戏的谢瑛。   崔启这才确定他画的是什么,“呀”了一声:“大哥又要出锦衣卫的院本了?这回还是大哥找人写本子,还是找上回那乐工写本子?我老觉着柳营无头案写得不够好,丢人头的大事写出来都不吓人,不如还是请写琵琶记的那位才子写吧?”   崔燮咽下一筷鸭肉,苦笑道:“你也忒高看我了。当初能求着人家写琵琶记已经用尽了我的运气,哪得还有那么好的才子团队给我写的。”   别看院本作者署的都是没人听过的名字,掀开马甲背后,满满一个翰林院大牛团,是跟他科举笔记题库一个团队的!人家当初是看着他的院本新鲜,乐意写一本占先;现在满北京都是锦衣卫戏,那些大佬恐怕看都看絮了,更不肯自己写了。   他叹了口气,懒得慢慢吃饭,索性舀了勺鱼汤泡饭,加了几筷鸡脯肉飞快地把饭送了下去,回去接着研究他的场景图。   崔启把他赶离桌子边,给他倒上茶水,叫他坐着歇会儿,消消食再回来。自己倒是一眼不错地盯着图画,问他:“新故事也是谢大人的吗?怎么这里没有封云哪?这几位千户怎么都不穿飞鱼服呢?还有这个竹子衣裳的,看着文文弱弱的像个文臣似的。”   崔燮得意地笑了笑:“市面上净是锦衣卫戏,我想把他们都归拢到一出戏里,大伙儿看着岂不亲切熟悉?这出戏里肯定要有封云,回头再画他。”   崔启正看到一张三名千户手持直刀与敌人僵持的图画。画中人物如矫龙升于九天,一个飞在半空;一个屈腿横扫;一个双手握刀横在颈前,刀尖血迹横飞,对面敌人颈上绕着一道红痕,犹不知自己将死。他看得目眩神迷,忍不住喝了声“好精彩”!   喝罢便睁着一双大眼求他大哥:“好俊的身手!好有气势的图画!大哥给我讲讲这是什么故事吧,我心里急得怪痒痒的!”   崔燮却不即回答,含笑反问道:“如今市面上最当红的锦衣卫戏是哪一部?要新的,又要新又要看的人多的。”   崔启几乎不假思索地答道:“是上前所安千户抓了拐带人家女儿的假尼姑的故事!那拐子男扮女装,装作尼姑去大户人家讲经,连骗带偷地拐了好几个好人家的女儿。亏得安千户带着封云走访各家,查出尼姑可疑,又在城周布防许久,抓着了那个把拐来的好女儿剃成尼姑带走的拐子……”   崔燮听他讲完了那故事,长长地“嗯”了一声:“咱们的新戏便是接着《安千户智审沙尼》这出戏排,讲的是安千户将假尼姑交到镇抚司后,谢镇抚使审出这些尼姑背后其实是白莲教妖人作乱,带着十四位千户追查白莲教线索,将其一网打尽的故事。”   崔启听得目瞪口呆,看看手里的图画,又觉着这戏排出来定然是绝佳的好戏——不论别的,只要戏班能排出这幅图里一样的好武戏,就够他们吃一辈子了。   他激动之余,脑中还有几分理智,冷静地劝崔燮:“却是不好用‘白莲教’这个名字吧?咱们书斋是有名有姓的地方,万一那些白莲教贼人恨上咱们,烧了书斋、杀了伙计,可怎么办呢?”   崔燮“嘶”地倒吸了口凉气。   大明的造反势力真强大啊!回头得跟谢兄说说,叫他们锦衣卫多查查这些邪教组织。   不过崔启说得有道理,小心驶得万年船。反正是个反派组织,不叫白莲教,不是还能叫明教、日月神……   不对!这俩也不能叫!这个明可是大明朝的明,他在明朝写出个以“明”为号的邪教,这不是逼着成化天子搞文字狱吗?   他抿了抿嘴,一挥手道:“也不用编什么教了,就倭寇吧!”   倭寇在成化年间就已经开始骚扰海疆,过几十年的嘉靖朝就年年登岸杀人掳掠,更别说五百年后的民国了。他们能干出这种事很合理,现在没干以后也会干的,落在他们身上一点都不冤。 第175章   新戏的人设倒容易画, 但立起人设后,崔燮才发现, 他又给自己挖了个坑。   这些人设和现在市面上戏曲里的人设并不重合, 要想让观众认同他的人物,就得给这些千户们写出更丰富的戏份展示性格。那不就又和他轻轻松松靠打戏注水的锦衣卫大杂剧初衷背道而驰了。   崔燮头疼地看着越画越厚的效果图,感觉自己的杂剧得开成连载了。   北曲一出四幕, 每幕只一套十支曲子,根本演不出多少内容。要么就像宋元以来的《水浒》一样开系列杂剧,每人都在一出戏里担回主,最后再合演;要么就学南戏,一出戏拉成十几二十几幕的, 演员次第上场,故事线慢慢展开——   可两样都有很大缺陷。   若作系列杂剧, 市面上已有太多以各千户为灵魂男主的杂剧, 他的系列剧投进去就被大水淹没,显不出什么了。而作南戏的难点在于找不着人——如今北曲对南戏的优势是碾压性的,写南戏的人本就少,他们身在北京, 更寻不着这样的的作者了。   看来只能把故事画得更详实准确,叫人拿到南方, 看看能不能找到的才子替他写成, 再教戏班按图搬演了。   嘶——说起来,现在唐伯虎多大了?   崔燮的明史学得实在不好,想了半天也想不起来江南四大才子是什么时候生的, 索性把他们扔在脑后,照着大纲一幕幕画演员的走位和姿势。   崔燮看他画得这么细致,感叹道:“也不至于如此。上回给李大人的那份就已经做得够周到了,这一回的图画,简直跟那些栏图半栏字的画本《水浒》一样细了。”   那些印水浒的,是将每页上半印图,下半印字,中间单印一行高度概括原文、解释图画的文字。单看图跟连环画一样,但底下的文章叫图画割开,显得页面短小逼仄,看着不如在页间夹插画的舒服。   单看和连环画一样……   崔燮心头微动,眯着眼看了会儿手里的跨页草稿,忽然起身把上一张也拿过来,两张横拼在一起,夺过崔启的笔,蘸浓墨在画框外写下两行配图文字。   崔启对着空空的手掌,心有余悸地说:“大哥你怎能生夺呢?万一我失手污了画纸,要补起这块画儿好多麻烦呢!”   崔燮且不理会他的抱怨,把两张画左右拼在一起,搁在桌上,叫他站起来看看效果。   这能有什么效果?   崔启纳闷地站起来了,认真看了一阵,点点头说:“挺好的,大哥是又要改版式,把院本印成两本宽这么大的?”   崔燮摇摇头,问他:“单看图和我这配的这两话,看得出来画儿上画的什么事么?”   右图上画着一名身穿白袍的美少年,身子倒挂在屋顶飞檐外,手指点破窗纸,偷窥窗后情形,左图上画的则是室内宴戏图,坐着的男人中有几个剃着月代头,还有许多哭哭啼啼的女子坐在周围。   右图下配着文字:“小徐千户追到院内,怕惊动贼人,不敢闯入,便使了个金钩倒挂颠倒身形,舔破窗纸窥视屋内情形。”   左图下配的则是:“只见屋内众匪簇着几个剃发的真倭,许多掳掠来的女子被逼着含泪服侍贼人。”   短短几句话,便将图画中的故事交待得清清楚楚。可就算不配词,看着图也能认出白衣美少年,急先锋小徐千户,也能看出屋内贼人无耻残虐之状。   是挺好的……就是还没画到后面的,看着有点着急。   崔启猛点头,夸道:“画的好,配上这字就更清楚了!比之前一篇文章写出来,夹着图叫人做背景的更好看懂。”   崔燮站起来看着桌上两张纸,又把它们摆在椅子上,又铺在地上,双手比了个框子,将画圈在框中看了看,徐徐问道:“你看,若只将这画底下添上两行字,印成书还可看么?”   崔启拧着眉说:“那、这、这不就成图册了么?”除了春宫图,神仙、花鸟图册,没有这么印的啊!   不过若不论这点奇怪的地方,画儿倒挺好看的,打起来的姿势也好看。   崔启犹豫地说:“可这全是画的……版这么大,又不好雕,又费颜料,印出来不得贵么?恐怕买主不多吧?”   不不不,他相信,看小人书的肯定比看正经书的人多!   崔燮拿届尺在纸上打了个只有普通书页一半高的框子,招呼崔启:“你把我画的图都缩到这么大试试。若能这样,咱们一个版里就能印四页,板子的成本就比平常的图书少一半儿了!”   若只印黑白绣像版,省了上色部分,雕版还更容易,成本也能更低。   崔启倒是听话,二话不说便开始试画。但他的技术还刚只能描图、仿图,没到缩放这一步,要画出那么小的图,就得找熟练的画匠过来。   他看着自己手底下身形扭曲的人物,无奈地摇了摇头:“我看我还是替大哥叫人来吧,凭我这手段是画不好了。”   可外头还流行着抢婚呢,崔燮也不敢叫他这么个白嫩嫩的小少年出门,于是又叫了崔梁栋来,让他派车夫去居安斋找人——就找最早跟着他们的杂工李进宝吧。他年纪不小,人长得也平平,估计不用坐车,走在路上都不会被抢。   也不知这场选妃引起的乱事要闹到何时。   崔燮长叹一声,叫崔良栋自己也小心些,去时顺便再拿些点心看看李老师,替他多请两天假。   崔良栋一股凛然志气盘旋空中,拍着胸脯答应着:“小的保证两个人去,三个人回,不该丢的绝不丢,不该多的也绝不能多!”   他叫人套了车出去,崔燮便叫崔启帮忙,把画好的图按顺序排好,看图配文,看故事连不连得上,中间有多少失落的须要添改。   做成连环画儿的话,人物的区别倒可以不受演员形象,区分得更鲜明了。而且画图可比演戏发挥余地大,别说飞檐走壁,就是让千户们打斗时直接上天都行啊!   也不用再担心找不着人写戏了!   虽然打死他也写不出“销魂处怎禁得暮雨斜阳,风流债肯偿”这样叫观众喜欢的曲词,也写不出什么好定场诗、定场词,但是写这种朴实简易的散句不成问题。再配上好看的彩图,哪儿那么多人跟挑剔科场文章似的挑剔他配图的文字?   老百姓能看懂、喜欢看就够了!   崔燮信心满满地排图写句,加紧构思后面的情节。过了约摸一时五六刻的光景,崔良栋忽然匆匆忙忙冲进来,身后跟着那个杂工李进宝来,两人都张张皇皇,急眉赤眼地,竟直闯进书房,朝他叫道:“不好了!公子,出事了!”   李学士出事了!   崔燮猛地站起来,喝问道:“怎么回事!”   崔良栋连口水都不顾喝,急匆匆地说:“李学士昨日上疏奏称梁芳、韦兴两个阉人恶意放出选淑女的风声,籍此向京中富户百姓敛财。又说他们阿附万贵妃,包庇贵妃的兄弟趁乱骗娶良家子为妾,请皇上惩处他们,及早令人辟谣,免得民间慌乱成亲,弄出那么些错配的姻缘。   “可皇上宠爱那两个太监,又有万贵妃吹枕头风,可不就舍不得处置那两人?他们轻轻脱了罪,反过来说咱们李大人上的奏疏文字不合规制有罪,叫锦衣卫抓他进了诏狱了!”   崔燮心头一把火腾地烧起来,烧得他口干舌燥,呼吸发烫;脑中却极为冷静地想到,李东阳将来是要做首辅的人,这桩案子不会成什么大事。   可万一……他穿越来拜了李东阳为师,又写这些戏,已经改变历史,叫这时候出现了一场历史上的李东阳没经过的冤案呢?   两种极端相反的感觉环绕在他身上,叫他的神情严厉得骇人,说出的话却冷酷得叫人不敢拒绝。他淡淡地问:“锦衣卫什么时候拿的人,是谁去的?李家怎么没人来送信?”   崔良栋心颤颤地,低头答道:“是今天上午才把人带走的,不知道名字,是个姓陆的百户。李学士的父亲如今病倒在床上,李公子年纪又小,管不到什么,后院的女眷更不必说了。他家里倒是说已去找了黎右侍、刘御史、杨舍人和他的亲交故旧,不过想着公子年纪小,咱们家也没个朝里人,不曾通知咱们。”   年纪小,没有朝里人,管不上什么用都是真的。可他是李东阳的入室弟子,老师出事,弟子焉能不管不问?!   他微微颔首,赞许地看了崔梁栋一眼:“你如今也长进了,做得很好。我这就先去一趟李府,你替我去帐房提三百两银子,再收拾些拿得出手的礼物,宁可多带不能少带。再叫人去请刘太医到李家给我师公治病。”   崔良栋抹了抹脸上的汗,立刻答应了,只多问了一句:“公子要去李家探望?这些银子是不是太多了?”   只怕不是太多,而是不够。   他吩咐崔良栋挑着最好的东西收拾,都用锦盒装了,装上马车;又把桌上的稿子推了推,叫崔启拿去跟李进宝商量着做。他自己则回房换了举人衣冠,对着镜子正了正纱帽,抖抖衣袖,绝然出了房门。   他先到了李家,那里已是一片混乱,上下都人心惶惶,就和当初被锦衣卫抓了人去的崔家一样。   不,比崔家更惨烈。   至少崔家被抓走的是可以断绝关系的徐夫人,而不是李家这样的顶梁柱。   他先去探望了李太公,对着那位一天之间就仿佛老了几岁,精神气都被抽干的老人说:“师公请保重身体,安心等待。朝中诸公都不会坐视权阉陷害老师,我这学生虽无用,却也认得北镇抚司的镇抚使,自必会尽力求他保全老师。”   李太公费力地喘息着,坚定地说:“你若能见着我儿,便替我带一句话——叫他不要担心家里,他是为谏止阉竖之祸而获罪,我们这些老弱妇孺虽不能为他做什么,但也他为豪,愿与他同生共死!”   他的脸色青黄,眼却亮得不正常,崔燮怕他悲怒伤身,紧握着他的手,低声透露了一句历史:“师公不必多虑,恩师他吉人自有天相,必定会平平安安回来的。他将来是要做首辅的人,怎么会伤在两个阉竖手中!”   李太公轻咳两声,笑着说:“你这孩子说话真叫人高兴,难怪东阳他提起你就喜欢……咳,他临走还不放心你,叫人别告诉你,你可也不必看他,诏狱那是平常人能去的地方么……”   崔燮摇了摇头,强笑着劝他:“师公不曾看市面上那些锦衣卫戏么?锦衣卫如今不是从前那样的了,他们都懂得忠孝节义,不会害好人的……”   他辞了李太公出门,见着李家管事,便留下两封银子和几包各色药材,告诉他已叫家人请了名医之事,嘱他们照顾好李太公。   李大公子兆先也在门廊下等着他,见了面便扑上来问道:“师兄,我爹不会有事吧?师叔伯他们来后脸色都不好看,我怕我爹真的……”   他眼圈都红了,却不肯流泪。崔燮抚着他的后脑,平静地安慰他:“你放心,老师不会有事的,那么多大人在朝中运作,当今天子也是圣明烛照之君,他很快就能回来了。”   就算不能很快,只要不在诏狱里受刑,挨到明年万贵妃一死,这事就能转圜了。   他狠狠心扔下师弟,叫车夫驾车去北镇抚司。   “北镇抚司”四字真是天打雷劈,饶是那车夫看了好几部锦衣卫戏,听说要去那里也是两股战战,苦求公子不要作死。   崔燮不耐烦地说:“必须去!你不愿去,我便出去雇车雇轿子,哪有老师在牢里,弟子如没事人一般在家歇着的?”   他在路上还记着买了几样盒子菜,一笼热腾腾的肉馒头,还有一坛好酒。那车夫胆子甚小,赶到大明门外那条街上便已经不舍得抖缰绳了,崔燮索性懒得用他,便在腰间塞了一封四十两小银锭,手提着食盒、酒坛,大步走向北镇抚司。   诏狱是皇家设的刑狱,进了诏狱的人岂能像刑部、大理寺那样轻易叫人探望?   崔燮从腰间掏出银子,拱手道:“学生是今日被抓入狱的李学士的弟子,特来探望恩师。我家先生实在是无罪被抓,求两位大人通融通融,让学生进去送一趟饭食,看看他身子好不好。”   那两个看门的看着银子有些眼花,却都咬着牙含泪拒绝:“他有罪无罪自有圣上定夺,不是你说了算的。这诏狱里的都是经了御前的罪人,李东阳更是惹得圣心大怒,钦命拿下狱的,哪儿那么好见他!”   崔燮苦求也不成,真想叫他们通传谢瑛,进去享受一下特权阶级的感觉。但他也更清楚地知道,他这时候最不能找的就是谢瑛。   至少不能在镇抚司找谢瑛。   不然叫人觉得谢瑛和李老师有关系,再叫他避嫌,换了巴结万家的人审案,恐怕就要把老师往死里折腾了。   他憋着一口气,咬牙说:“那两位大哥可否替我将这些饭食送进去?我家老师年逾四旬,身子骨也弱,哪里受得了牢中阴湿气,总要给他送些酒御寒。”   那两个守门校尉看着酒坛,为难地说:“这御案拿的人……”这是宫里梁太监和前都指挥万达万大人都打过招呼的人,他们能不看严些么?   他们正要再劝止崔燮,镇抚司侧门里忽然走来一个俊秀温和的绯袍官人,挥手叫两个校尉回去站班。他自己大步走到崔燮面前,眉眼微沉,垂眸看着他,低声道:“这是第二回 见你来镇抚司探监了。” 第176章   崔燮在李家看见那般惨状, 更藏着怕是自己改变历史害了老师的隐秘恐惧,心口沉甸甸似压着一块巨石, 时刻难安。   直到见着这个人, 那块石头才解脱落地,灼烧着他的焦躁也稍稍平缓。他不禁直盯着那张似美玉般润泽的脸庞,从中汲取平复人心的力量, 拱手作揖:“谢大人,崔燮此来是为家师因上疏失错被拿问之事……”   谢瑛托住他的胳膊,不叫他尽全礼,反而扶起他,正容道:“李学士是忠贞之士, 我亦仰慕其风采久矣。你为人弟子,能不计自身营救恩师, 亦是忠孝仗义之人, 我何能受你的大礼。”   崔燮眉头紧拧,抬眼隐秘地打了个眼色,低声问道:“你这样……”会不会招了那两个太监和万贵妃的眼?   谢瑛微微摇头,带着他进了镇抚司衙门, 到正衙后两侧阴湿沉暗的长条房舍道:“诏狱并非轻易可进之处,里面的人除了提堂用刑时更不能轻见。但我素知你是奉公知法的人, 感你孝心可嘉, 今日便网开一面,让人把这些东西送进去。李家若还有什么衣服被褥也叫他们早些送来吧。”   诏狱是半埋在地下的,进门便是一片黑洞洞阴森森的, 只在外头看看便叫人心底生寒。   崔燮将酒肉和腰间的银子都给了狱卒,好叫李东阳在狱中上下打点,过得好些。那狱卒当着谢瑛的面也不敢要钱,恭敬地说:“公子放心,小的每甚是敬重学士为人,自当好生照应他们。”   他们……怎么还有个们?   崔燮听得心惊肉跳,目送那狱卒进了诏狱,低声问:“还有谁?”   谢瑛皱着眉说:“还有两位御史。一位你可能也认得,便是当初到迁安审你家书斋案的刘瓒刘御史,还有一位杨应宁杨御史。便是他们查知此次选妃之弊,李学士从他们口中知悉,便与二人一同上疏,于是一同获罪了……”   御史言官不能因言获罪,所以就有人暗暗动手,在三人奏章上添改几笔,使其文字触犯御名或庙号。   在这院中说话,四围卫士离得都远,倒还不怕说话泄露。但崔燮本就不该是进这地方的人,送了东西还不走,终究招眼。他于是跪在诏狱门前,隔着无数牢房拜了三拜,拜罢起身,低头执礼,谢道:“老师以后就托赖大人照顾了。”   又低声问:“我要去为老师和那两位大人奔走,却不知走哪条路才能救出人来?”   谢瑛道:“你先备下三人的赎杖银子。你老师李学士奏疏上犯的今上名讳,当责一百杖,赎铜六贯;余下两位官人犯的是庙讳,各八十,赎四贯八百文。那折子上的字迹清清楚楚,他们自己也看不出改动痕迹,只得认下了——也犯不上为这么点儿小罪熬刑。宫中限五日内便要缴银子,若缴不齐银子便要动刑追比了。”   崔燮听得心跳耳鸣,连声道:“银子我已带来了,我这便到车里取去,请大人点验。”   谢瑛想起他方才给狱卒的四十两,便知他这回肯定是带着大把银子来的,点了点头:“去取吧。虽说赎了也不能放人,但缴了银子便能堵一堵太监之口。”   崔燮拱了拱手,转身趋向府门,几乎要大步跑起来。谢瑛陪他走到院外,指了个人陪他去取银子,自己站在台基下目送他出去,微微叹气。   陆百户诏狱堂中出来,看着崔燮急匆匆离去的背影,也摇了摇头:“可怜。这案子可是惊动了皇贵妃娘娘的,恐怕他搭进全副身家,也救不出他老师。”   谢瑛沉静地说:“别的咱们也无力左右,只是办好自己的差使,莫辜负良心吧。”   “谢大人说的在理,只是难呵。”陆百户提起一边嘴角,嘲讽地笑了笑:“一个翰林院的学士和两个御史,上疏时竟同时误犯了圣讳,哼哼……”   能在奏疏上动这样手脚的,不是出自司礼监便是出自内阁。这三个人得罪的不只是两位中官,更是万娘娘的弟弟们,万首辅便为巴结万家也得把他们按下去,肯定不会叫他们赎了杖就像别人一般轻松出狱。   他们锦衣卫如今虽然都想当个青天,可终究要听皇上和宫里的吩咐,有些事也是力所不能及。   他长叹一声,转身回到公房里。   谢瑛沉默地站在廊下,许久才低低自语:“难又如何……不后悔就够了。”   崔燮转眼便抱着一包袱银子回来,又期冀又紧张地看着他。   谢瑛叫狱吏来数了合当缴纳的罚银,又数了几十两银子叫人散至狱中,好叫牢里三人待得舒坦些。   因他给了银子,镇抚使留他下来说几句话就更正当了。谢瑛屏退左右,低声告诉他:“此事不是众人上几个折子就能把他们捞出来的,而是宫里娘娘、近侍衔恨报复。此事得求高太监,有他与覃太监在御前说几句话,比上一百道折子都有用。”   崔燮便道:“那我去求高百户引荐。却不知两位公公喜欢什么……”   谢瑛低声喝止他:“你不能去。你好好儿一个学士弟子曲事太监,还有什么名声!此事须得我去,你不必管,你只要想法子劝动万首辅——或找你老师的亲友,叫人想法牵制住万首辅就行。”   崔燮点了点头,应道:“我本就打算多跑几个位大人家,能求到一处是一处。你若帮我打点太监,必定要用珠宝珍玩之类,我家里几个铺子都有盈余,我再取些银子送去你家吧。”   谢瑛摆了摆手:“那些我家尽有,比你能弄到的还好得多。只有一样须得是你才能弄来的,就是你画的那神仙图——十一月初二便是万寿圣节,你尽心画一张神仙贺寿图给我,我拿这去求高太监替你说情。你且不用担心李学士他们,狱中如今有我照看着,不会出事。”   崔燮看着他那副坚毅的神情,心中微微生出点不安感,蓦地起身环住他的腰,将下巴抵在他肩头,低声说道:“谢兄千万要保重自己。老师的事还有朝中诸贤奔走,你若出事了,我就……我就不只是曲事太监,哪怕要自宫去当太监,也要保住你!”   这么沉重的时刻,谢瑛都被他逗得笑了起来,轻拍他的背答应着:“我又不是那些爱犯颜直谏的言官,哪里就能出事了?你放心,哪怕是为了保全你的身体,我也得好好儿的。”   他把崔燮的衣裳整好,掸了掸衣摆,送他出了内堂,更目送他离开北镇抚司。   一出镇抚司大门,崔燮便小跑着上了车,吩咐车夫:“去绸缎铺,先去拿些银子再去杨舍人家。”   从李家到镇抚司这两趟就散了小二百两银子,真个花钱如流水般,事先备下的三百两根本不够干什么的。   自己跑过一回官面上的事,才能体会崔参议当初把柜上的银子都提走的苦衷。   他从柜上提了一千两,绸缎铺的掌柜崔金枝都要哭出来了:“这些银子是留着明年开春去南边儿采买新货的,还有三百是老顾客押在柜上生息的银子,公子都拿走了,小的拿什么抵给人家?   崔燮愁结眉头,有些浮躁地说:“真有人来要,我和居安斋签契书借钱,不会叫你拿的。今年过年也少不了你的红利。你先把银子分开,包成一封五十两的二十封,再给我取五十两碎银,两串铜钱。”   花这些钱出去甚至不指望能救出老师和那两位御史,只要能叫万首辅、万喜、万达两家略略收手,不要逼着锦衣卫给他们上刑就行。   他背着银子先去了杨廷和家,杨廷和却不在家,又受了他家人的指点去了李、杨二人的老师,吏部右侍黎淳家。   彼时黎老大人正与右都御史耿裕、左侍郎李裕、刘大夏、杨一清两位弟子以及朝中诸贤商讨李东阳和两位御史入狱之事。他一个年少无官的举人忽然通传求见,众人都觉得意外,既意外又感慨。   老师得罪权贵,下在狱中,学生能不计自身为之奔走,也算是难得的好弟子了。   黎淳便唤他进门来见众官,问他:“若小儿辈不在家中读书,来此何事?”   崔燮先行礼见过诸人,垂首答道:“今日弟子去了北镇抚司,见过掌狱的谢镇抚。谢大人言道恩师与两位御史在牢中未受委屈,奏疏出错之事也已查清了,只需缴纳些赎杖钱,弟子已代缴了。往后有谢大人关照,三位先生应当不会再受刑,师公、刘师伯、杨师叔与诸位大人可放心。”   “你去了北镇抚司?你竟能劝动锦衣卫照看他们?”吏部左侍郎李裕当初对崔燮有些偏见,以为他出《四书问对》是为邀买名声,今日见了本人,听了他的话,才真正为之改观,笑着说:“好!好!真是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李宾之没白收了你这学生!”   崔燮叫吏部左侍郎,未来的吏部尚书这么表扬着,官途肉眼可见地镀了一层金,搁在平时得是多值得高兴的事?   可此时他却顾不上高兴,低眉顺眼地问:“学生不能将老师救出,只能坐视吾师与两位御史在狱中受苦,虽有孝心亦复何用?此案事涉万贵妃与两名得宠太监,只怕大人们虽认了罪、缴了银子,也会叫宫里压着出不来,那诏狱岂是好人待的地方……”   他双膝跪倒,诚恳地说:“学生虽无能,也愿散尽家财,救恩师与两位大人出狱。”   杨一清上前搀起他,正色道:“这是我等朝臣的事,你能有这份心意已经够了,不可勉强。否则等师兄他们出狱,知道你为他们奔走而出了什么事,又当如何自处?”   他们也不肯要崔燮的银子,把他打发到客房歇着,自去商量如何联络亲交故旧,上疏救人。崔燮在客房里哪儿能坐得住,便拿了随身带的铅笔,找黎家下人要了白纸,闭上眼缓和精神,待心境平静下来,才开始设计起神仙贺寿图的构图。   把这张图给高太监,或许就能促成救回李老师他们的转机;即便不能救人,只要成化帝喜欢,高太监能记着谢瑛的好处,护着他点儿,也是值得了。   ====================   崔燮走后,谢瑛便去看了李东阳。   他们三人都关在一间牢房里,入诏狱时就已受过一番杖刑。但因这等上疏出错案就只是镇抚司经办,没有东厂大珰监看,下有谢瑛照顾着,三人受刑并不重。他们受刑的两股都已拿烈酒浇过,敷了金创药,紧紧裹着干净布帛,精神看着也都还好,吃酒谈笑,并无半分恐惧不安。   狱卒待这样的还有出去希望的官人都十分恭谨,只在一旁侍奉,不敢跟着谈笑。   谢瑛到牢房门外看视他们,李东阳还笑着对他说:“当日赖君相救,少受一顿拳脚,今日都在诏狱里受回来,不亦释氏所云因果轮回耶?”   谢瑛随着他们笑了笑,只道:“方才李大人的弟子来过,已缴纳了三位的赎杖银子,大人们以后便不必再受提堂追比之苦。明日我便上疏奏言此事,只是诏狱不比别处,须待圣命才能放人出去,请三位大人暂且忍耐数日。”   李东阳洒脱地说:“谢镇抚客气了,我看锦衣卫诏狱比刑部的住着还舒服些,唯一可遗憾的就是不能尝尝浇洗伤口的美酒。我这里也没别的事,只想劳烦镇抚转告崔燮,我等在这里处处皆好,正要安心住下去,让他替我照顾家里,不必再来探望。”   杨应宁羡慕地说:“西涯真收得好弟子,我儿也是这般年纪,亦不能至此。”   刘瓒是曾当面考察过崔燮的,对他的印象更好,闻言也有些悔恨:“早知当初我就该收他做个学生,案子一结便带他回京读书,今日却不好与西涯公争弟子了。”   谢瑛听他们夸赞崔燮,心里便有些微微的喜悦泛上来,嘴角也不经意勾起。他垂眸掩饰住欣悦之色,嘱咐狱卒们多看顾三人,便回去写了结案的奏疏,说这三人认罪言辞恳切,家属已交上赎杖银子,望天子早降旨意将这三人释放宁家。   奏章递上去,却全无音讯。   没有批复、没有圣旨,他递上去的折子就轻飘飘地消失在了中枢。倒是有内侍从宫里递出话来,说结案的口供取得不尽不实,叫他们重新审来。   这早在他意料当中。   既没有圣旨,只是轻飘飘一句话,他就只当没听见,吩咐狱卒看顾好三人,继续写奏疏请旨结案。同知朱骥看他这样不顾自身地上本,也劝了他几次:“这三个是里头人打过招呼的,你再怎么请旨,也不会转到刑部,更不会赦罪放出。你不要为了他们获罪于天——”   他暗指北面皇宫,谢瑛放下奏疏,应道:“下官也知道如此,但义有当为……那些文弱书生尚能为百姓据理力争,我这深负皇恩的人,能眼看着梁、韦二人坏了北京太平,皇爷圣誉么?”   太子选妃之事本该过几天礼部准备完毕才告知百姓,限百姓不准婚娶。这时候早早放出风声,民间不知弄出多少良贱、老幼成亲,良家子为妾的恶姻缘。他们锦衣卫不能禁民间婚娶,只能缇骑四出,闯入有婚事的人家一一查证,凡不合婚律的一概勒令离婚。   这么一闹腾,反而是他们锦衣卫刚叫戏里唱得清清白白的名声又受了污累。   朱骥想起此事,也自沉默,叹道:“你说这些倒也是,可咱们锦衣卫就是皇上手里的刀剑,圣意如何,就是如何……”   谢瑛道:“下官亦不敢违命,只是将里头人吩咐的事推一推,多上几道奏章而已,大人不必太担心。他们传出来的也不是皇命,不是懿旨,怕也只是两位老公的意思。下官说句不好听的,那两位也还不是当初的汪直、王振,没有让咱们锦衣卫低头的能耐。”   朱骥叫他说得精神微振,眯着眼道:“是啊,他们还不是当初的汪直,甚至不是东厂掌事太监,还没有那驱使锦衣卫如使鹰犬的身份和荣宠。”   他们锦衣卫受东厂辖制是本份,难道还要受一个御马监太监辖制么?那梁芳又不直管他们,又不是最受圣宠的太监,怎能叫他一句话就吓得锦衣卫酷刑拷掠大臣?   他咬了咬牙:“不错。既非皇命,也不是万娘娘亲自下旨,这事咱们便不能私下应了。不然将来这三位官人翻了身,朝廷追究此事,罪过岂不都要归在咱们北镇抚司了?” 第177章   李东阳三人入狱后, 都察院的弹章便如雪片般飞进中枢。万安、刘吉、彭华、尹直四位大学士对着词情激切的奏章,也开会研究了一回。   万安、刘吉、尹直向来是万贵妃党徒, 彭华也是万刘二人援引进中枢的, 深衔其恩,自然与其等沆瀣一气。众人开会肯定不想研究怎么把李东阳三人捞出来,但奏章太多, 送进内廷后若教天子看了不满,嫌他们不会办事,这岂不就要损伤他们的恩宠了。   万阁老捻须叹道:“御史辈太不知事。选妃是皇家事,何得外人评议?”   尹直附和道:“首辅所言极是。这群御史非议皇家事,是有意讪君卖直, 其心可诛。咱们不如拣拣折子,看哪个身份不合上奏批评皇家事的, 也一块儿送进去, 请了圣命发到诏狱去的好。”   彭华冷哼:“三人入狱,奏章汹汹,岂非有结党羽逼凌君上之意?锦衣卫竟未拷掠出实情来,这任新镇抚使实是办事不力!”   这话说出来, 便带着滔天的血腥气,要把李东阳三人和这些上本救人的大臣都打成某人党羽, 清洗一遍朝纲。   万安、刘吉虽然也不是什么善人, 却都只是恋栈权位,不想在自己手下弄出这样泼天的大案。何况万贵妃已是奔六十的人了,天子身边又有邵贤妃那样的新宠, 再顾念旧情又能顾多少年?   这回的事连北镇抚司都站在李东阳三人那边,成日上奏折请将其释放宁家,他们当大臣的哪能反过来要造文字狱?   更何况他们当首辅、次辅的,权位已臻顶点,再杀多少人也不可能更进一步,自然不能为了一个万家把自己推到风口浪尖上。   万安摇头压住彭华,刘吉便出了个和稀泥的主意:“我看那些奏折里有许多弹劾内侍梁太监与韦太监的,不过是怨其早早放出选妃的风声,令民间为避选而胡乱成亲。咱们不如先奏请陛下下旨禁民间婚娶,命有女儿的人家送女进京。”   此旨一出,民间自当平静,那些弹劾内侍和万家两位贵人的也就能消停些了。至于李东阳三人,故意写御名犯讳,是为不敬,合该在狱里多蹲些日子,再有上疏救他们的再慢慢处置。   刘绵花擅用一个“拖”字诀,什么弹章拖着拖着就能拖过去,叫人弹劾这么多年,依旧不降反升,直升到了次辅。   万安知道他经验丰富,便用了他的主意,奏请圣上早公示选妃之事,令北京、河北诸地百姓献女入宫。   成化天子也叫连日的弹章闹得心烦意乱,当即下旨,命礼部发旨,太监按户选人,宛平、大兴两县搭彩棚、雇车轿……从北京开头采选良家子。   旨意传到安喜宫,万贵妃听了,脸上便先挂了几分霜色,郁郁不乐。   两个兄弟被弹劾,万贵妃已觉不快;看到太子马上要选妃成亲,心中更不爽。她便叫人把天子请到宫中,回忆旧事,怨诉一番众臣心中只有太子,不顾圣上脸面之事。   成化天子温声安慰万贵妃许久,又命人去国库要钱,赏赐万达、万喜金帛珠玉——国库的银早让梁、韦二人掏光了,成化帝虽然终究没追究他们,但要花钱就得从国库要,终究不如内库丰盈时方便。   幸好现今户尚就是刘吉,拨款痛快,换个人来非得再给天子添一重堵心不可。   但每想到空空的内库,成化天子心中还是有些郁郁,再加上梁、韦二人把好好的选妃事闹到奏本频上,朝廷反乱的地步,天子也终究有些冷淡了他们。   恰在此时,太子又来给他添烦恼。   太子穿着全副朝服来请见,瘦弱的身躯叫厚重的华服裹着,似有种不胜衣之感。他一进门便替李东阳三人求情,说:“三位官人皆是忠正贤臣,上疏进谏亦是大臣本份。奏疏上的错字亦是小过,三人已在诏狱反省多日,望父皇早日下诏提他们出狱。”   朝臣不省心,联章逼凌他也罢了,太子竟也为这等小事来闹他!天子冷哼一声:“闹成这般,正为汝、婚事!”   太子立刻垂头谢罪,脚却一步不退,坚执地劝道:“儿臣成婚之事若使百姓震动,宫中不安,儿臣愿即此停婚娶事。但历代以来太子成亲、宫中挑人,皆是在南北二京,百姓亦早安于此,何曾有今日之乱象?此是内监乱事,望父皇严束此辈,勿罪大臣。”   他抬眼看向随侍在侧的梁芳,神光凌然,看得梁太监低眉顺眼,不敢说话。   成化天子却不爱听他这话,拂然道:“此吾家奴,何预彼事!不可,妄议朝政,回宫,备你的,婚事!”   他吩咐侍从强行把太子扶出,也冷冷地看了惹出乱子的梁芳一眼,把他留在后头,只叫覃昌、高亮扶着自己去休息。   覃高两位太监默契地打了个眼风,心中各自有了计较:   内侍不怕贪、不怕狠,只要能服侍得天子满意就行,怕的就是会给皇爷惹来麻烦。梁、韦二人这回可是捅了马蜂窝,叫大臣们闹到宫里,惹得小爷震怒、皇爷不悦了。虽有万家的两位大人分谤,可万家那是什么人,他们当奴婢的又是什么人?有那个脸面叫皇爷始终包容么?   往后那两人的恩遇合当见疏了。   高太监神色淡淡,强捺着心中喜意,越发尽心操持天子身边的事务。   因梁芳见斥,不敢到圣前服侍,高太监在宫中多值了两天才回家。到家后便见他爱子高肃亲亲昵昵地迎上来,向他道辛苦,又恭喜他在皇爷面前恩宠更厚。   高太监在儿子面前就不绷着了,笑着说:“你倒乖觉,你爹才在宫里多住了两天,你就知道我又受宠了?”   高百户笑了笑:“爹爹这般勤谨恭慎,每过一时更在皇爷面前得脸一分,也是自然之理。不过这回我有所猜测,是因为谢镇抚使又到咱家来送礼了——爹上回献了那副安天大会图,皇爷不就喜欢么?这回他又送了一张神仙捧寿图来,下月初二便是圣寿,爹爹将这张献上去,皇爷看了定然更喜欢。”   高太监笑得更得意,吩咐家人:“把公子那幅画拿来,我要与夫人共赏。”   高百户虚拦了拦他,涎着脸笑道:“爹爹别急,那画儿还在谢镇抚手里呢。你儿子给人家当差,你老人家也得帮衬帮衬我,当面跟他说句话吧?”   高太监这才知道谢瑛不是给他送礼,是带着礼物来求他的。   这么个会办事、会体贴、不贪功,却从不求人的人,如今竟求到了他头上,倒教他有种别样的愉悦,便问儿子:“他是有什么事要来求我?送的还是上回那才子的画儿么?”   高百户道:“他说不是什么为难事,倒是件于爹爹也大有好处的事。除了那画儿,还有些上好的明珠、宝石,儿子看正好给夫人打簪珥,还有些海外来的玻璃器皿,看着润润透透的,你老人家定也喜欢。他这么诚心,若是些不打紧的事,爹何不就管了他的?”   高公公略思前后,忽地一笑:“我的儿,他说不打紧就真不打紧了?怕的是他来找我说的正是当今最要紧的那桩事……”   高百户咂摸咂摸滋味,问道:“难不成他要说的也是如今朝廷上大臣们争的那事?那是文臣的事,我们锦衣卫管这个做什么!爹若是管不了这桩事,我这就去跟他说,叫他把礼收回去。”   高太监叫儿子当面说了“管不了”,倒也不生气,淡淡一笑:“不必,你先把他叫过来,我听听他要说什么。”   高百户顶着一脑门子疑问,出去叫了谢瑛。   谢瑛带着礼单,夹着崔燮花了三天工夫昼夜赶出来的画,上堂拜见高公公。高太监端着茶水,拿腔作势地问他为何而来,谢瑛托着画轴与礼单,低眉垂目,温润地笑着说:“下官特来送公公一份恩荣富贵。”   高太监托着茶杯看向他,威严凛凛地问:“你是来替李东阳等辈说话的?岂不知这便是逆圣上之意,我等内侍一身荣宠皆自上出,拂了圣意,失了圣心,还敢说什么恩荣富贵!”   谢瑛稳稳当当地说:“高公公自身资历、本事皆不弱于梁公公,又有高百户这样得圣心的佳儿,难道真的甘愿久居人下么?今日之事,正是公公更进一步的好时机!”   高太监在宫中就见着了梁芳受冷落之态,心里暗暗地也有点儿想法,听他的话越觉着顺心,却仍是端着姿态,轻哼一声:“你以为再献一幅画,圣上就忘了梁芳?那梁芳可是深得万娘娘宠爱的……”   谢瑛只淡淡道:“如今娘娘年岁渐长,倒是太子已长成,眼看着又将成亲了。”   高太监眼睑抖了抖,锐利的目光集中到了他脸上,问道:“你这是何意?不怕我将这话告诉娘娘么?”   谢瑛也看着他,浅笑着反问道:“公公一向得宠于圣上,又何须借后宫之力?何况娘娘一旦没了心腹大太监,又如何能不倚靠皇爷宠爱的人?”   高太监呼吸微微深重,撂下茶杯,身子朝他倾了倾,叹道:“此事恐不能成。娘娘特为此事哭诉了一回,皇爷安心要从重处置,连小爷求情都不允,我一个奴婢又能做得成什么!咱家说句实话,你那画儿上就是蹦出个活天仙来,皇爷也看不中她。”   谢瑛微微摇头:“此事关键并不在画,而在人。下官这几日专程寻了人鉴定那三人奏疏上的文字,其上的文字其实是叫人事后涂改过的,原文字该是减过笔画的。”   高太监的眼睛都要竖起来了,从齿关间挤出沉重的声音:“你竟大喇喇地把这事说出来了,不怕咱家将那奏疏毁了吗?”   不怕。   谢瑛垂眸看着手中的画卷,淡然应道:“那份奏疏有无,并无什么大差别;李学士三人能否脱罪,只要圣心不动,也没什么差别——他们三人已认了罪,缴了赎杖银子,此时本就该放了,但上旨不发,也不过就是在镇抚司里多住些日子。”   “这份奏疏真错假错,其实与狱中三位官人无关,与下官和镇抚司上下无关,只干着老公的前程……”   这桩事若能查出是梁、韦二人所做,就是他们私改奏章,陷害大臣。陷害大臣倒还不是什么要命的大罪,但私改奏章一事却是戳皇上心窝子的,足以叫那两人一辈子也翻不过身来。   高太监的呼吸越发急促,手在桌上轻敲,看着谢瑛手里的画卷,想着他出的这个主意是否可行,又该如何行。   他当初正是因献了《安天大会》图,得天子喜爱,才慢慢从司礼监随堂太监升到如今的禀笔太监。如今怀恩大伴因在皇爷欲废太子时当面力谏,恶了天子,被发到南京受罚;除了接替其位的覃昌,司礼监便以他的权势最盛了。   唯有司礼监人能接触奏章,若那奏疏上的文字真是梁芳收买内监改的,他在监中就能查出端的;若是外面几位相公改的,以他的本事,也可以往那两人身上泼一头污水……   谢瑛这个镇抚使做得真不愧其身份,比他们这些内侍手段狠绝得多了!   他想得额头微微出汗,端起微凉的茶水抿了几口,抬眼定定看了谢瑛一会儿,慢慢垂下眼:“把那幅画儿给咱家。” 第178章   谢瑛手中那画卷比平常的画卷更宽, 也不是整整齐齐束成一卷的,而是从两侧画轴卷向中央, 倒像是册随手卷起的卷轴书。他将画铺在桌上, 双手拨动画轴,徐徐显露出画卷中央金碧辉煌的大殿。   殿顶飞檐下挂着鎏金的“灵霄宝殿”四字牌匾。殿中铺陈着云烟般的紫纱缦,香炉宝兽陈列两侧, 金冠锦服的玉皇坐在最上方的画屏前,身后有束着高鬟的仙子擎扇。越往下看,大殿两侧的玉柱间的空处也越展阔,像是亲身站在大殿外,透过巨大的高旷殿宇望向御座似的。   而御案与他这个看画人中间的大殿上, 左右分列着两队来贺寿的神佛,左侧是如来与四大菩萨, 数位罗汉;右侧是王母带着玉女仙娃, 提着满篮的蟠桃。   众仙佛虽是向着殿上行走之势,如来与王母二人却都侧身回首,似乎正含笑与身后人说话。而那两双眼睛看的却不是身后,而是画面之外——高太监从正面看着画, 油然有种两位仙佛正在含笑看向自己,招呼自己共入殿中的错觉。   高太监凝神注视着画面, 说道:“这画仍是前次那才子画的吧?这大殿画得好, 仿若邀人登天,共赏神仙欢宴了!”   谢瑛但笑不语,站在桌后双手展卷, 将整幅画摊开,露出御殿外两侧乘云列队而来的神仙:   有高颅白仙、手捧寿桃的南极仙翁骑鹿而下,福禄双星回身顾望,笑意盈盈地捧着如意和玉圭;有四海龙王驾蛟龙穿行于云海中,各捧珊瑚珍宝,龙后龙女言笑晏晏随侍在旁;又有上洞八仙吹箫摇扇,各踏法器从画面下方排浪则上,容颜如少女的蓝采和从花篮中取出仙花洒向空中……   仙人身侧尽以云雾缠护,将画中仙疏疏分成几部分,尽显虚灵的神仙姿态。   而这些来献寿的群仙也都回首顾望,眼波流转,仿佛看着外头赏画的人。仙人手中捧着的宝物皆略偏向画外,竟不知是献给殿内的玉皇天子,还是献给将要打开这幅画的人皇天子。   高太监屏息看了许久,才深叹一声,拍了拍桌子:“好!好心思!好别致!这才是神仙贺寿!谢镇抚,你是从哪儿寻来的这画师,怎么这么可人疼!”   的确是可人疼。他这些日子看着崔燮四处奔走,又要熬夜画画,又要替老师写辩疏递往通政司,都要心疼死了。   谢瑛微微含笑,对高太监说:“那画师定是可人,这画儿却还不够可人,终究少了些文思才趣,添上了才真是幅好为天子上寿的佳作。”   高太监俯身从头到尾把图细细看了一遍,看着画面左侧款识、朱印旁的大片留白,笑着“嗯”了一声:“如此妙图也该有好题跋相配。寻常人却不配题此画,总得我朝第一位的才子宗师,作首绝妙好诗题在这献天子圣寿的画上。”   谢瑛拱手谢道:“还是高公公会安排。如此,李、刘、杨三公便托赖老公解救了。老公肯不计利害救出三公,往后在天下读书人心中,千载青史之下,定也和李唐时一字救千人的张公德卿一般德辉日月!”   高太监叫他比得骨头都轻了几斤,笑着说:“谢大人放心。你要做忠义之士,咱家难道就肯做小人么?那李学士的弟子小崔举人也与咱家有些缘法,我知道他定然求到了你门上,虽没来求我,我也怪疼他的,能帮总要帮他一把。”   谢瑛道:“他怎么不想来求老公?只是他年纪小,人腼腆,不敢轻易登门。下官不敢隐瞒老公,这幅画便是他听说了我要来求老公相助,才特地作来献给老公的。”   高公公真正吃了一惊,抬起头看向谢瑛:“他还会画画儿?我知道他有个书斋在下人手里经营,他自己也会画?”   谢瑛点了点头:“公公不记得那幅《安天大会》?下官就是找了他画出来的。亏得崔燮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不然下官上哪儿寻一个读书人,肯为我们锦衣卫下心力学画呢?只不过他一个少年人,又合崔美人多少有点牵连,怕人知道他学了那种画法,背地议论,一向不肯承认罢了。”   高太监忆起旧事,失笑道:“可不是。一个崔美人,一个崔书生,连我这不全之人听着都难免往别处想。怪道他瞒得紧紧的,不肯说。罢了,他这时尽够为难的,可不敢再添这样的艳名了,咱家也替他瞒着吧。”   他看着手里的画卷,越看越觉着那神仙画得活灵活现,仙宫也比别人的逼真。果然是读书人画的东西有灵气,比画匠那套强……啧啧,弄不好当初帮着肃儿弄戏台布景的,其实就是他自己,不是他家老下人用的那个掌柜吧?   高太监愈发觉着崔燮可心,摩挲着光润的香木轴头,朝谢瑛点了点头:“你放心回去,等我的消息。也叫小崔别再乱请托人,这不是他小孩子能管的事。”   谢瑛心中大定,感激地笑了笑,朝高太监深施一礼:“都赖老公成全了。”   高公公将画轴依样卷起,又叫人拿了他送来的礼物,翻拣一阵,挑了几样精细的玉雕、牙雕摆件、水晶杯盘之类,入值时便将那些摆件带进宫里,送给了覃太监。   他虽是司礼秉笔太监,司礼监中第二人,但覃昌才是现今的掌印太监。他要清查司礼监的人手,或要推人出去陷害梁、韦二人,都绕不过这位上司。   他把谢瑛拿来劝他的那套“文人敬仰”“名垂千古”的话拿来转劝覃太监,叫他帮着自己在司礼监内清查一遍。覃昌沉吟道:“你怎么知道这是咱们里头办的?若是外头相公们……”   反正不会是万贵妃家。两人心知肚明,万娘娘要罢免大臣,跟皇爷多求一阵就是了,还用得着动这小心思陷害?   “便是相公们做的,也不会为了梁芳、韦兴两个失势的小人跟覃公公龃龉。”高太监果断地劝他:“梁、韦小人,早先曾搬空内库以肥己,已是绞首之罪。不过是天子仁厚,不欲与他们计较。覃公是正人,焉能容得此辈继续祸乱宫中?”   若不委罪此二人,那些文臣们日夜弹劾,万家贵人们进宫哭诉,皇上和娘娘的身子怎么经受得住!   高太监缕析条分,终于劝动覃昌,命心腹内侍暗中清查与御马监勾连的人。   监中值班皆有记录,两人便从那天当班的内侍查起,一一排查可能擅改奏章者。   其实李东阳身为外臣,更可能的是与中枢结怨,奏疏送到阁中时叫人修改过。他们太监叫大臣弹劾惯了,天子又一向护着他们,应当不需要做这等事。然而层层查下去,他们竟真在司礼监中查到了一个与御马监人屡有接触的随堂太监李巩。   李太监平常看着不起眼儿,因会写一笔好字才被调进司礼监,也有改字的本事。   李东阳等人的奏疏呈进内里,最初时因天子不看,他们这些没被弹劾的人也不重视,也就堆在那,打算留中不发的。那李太监却因和梁、韦二人亲好,将此事告诉知了二人,那两人又转命他修改奏章,各添改出触犯御名、庙号的文字,又想法儿令当班的周太监发觉此事。   不过这些都是他们的推断,因为修改奏章只是一人一笔的事,没有证据。他们唯一的证据就是李太监与韦兴有过几次来往,曾在不该当班时却找过周太监,并可能有背人修改奏疏的机会。   这些都是他们的推断,并无实据,但宫里查案从来不要证据,只需要上位掌权的人一句话就够了。   ——即便不是,他也得是!   背着他们俩和梁芳、韦兴结交,还把奏折内容随意告诉外人,这样的人就留不得!   覃、高二人暗暗派了心腹盯住李太监,趁他当班时查检其住所,找着了些宫里登记册上没有的、不合他身份的珍玩,更确定了李太监才是修改奏折之人。   两人对坐在值房内,感叹自己放松了司礼监的监管,叫这内廷重地乱得不成样子,回头这事了结了,一定得从重再加整顿。互相安慰罢,又叫人按原样归置好李巩的屋子,将此事引而不发,等待合适的时机。   时近万寿圣节,各地贺礼如流水般送进宫,梁芳、韦兴二人也趁机送上了义子们从江南搜刮来的珍玩宝器、古书字画,期望能再搏圣宠。天子虽然对他们犹有余怒,但看着献上的东西,还是有几分喜欢。   尤其是有一幅北宋范宽的山水真迹,甚得成化帝的心思。天子赏玩许久,向身边服侍的覃、高等太监感叹:“梁、韦等,竟能,寻得此画,可谓,知朕心。”   覃太监像成了个木雕的人,默然不语,却悄悄给高太监打了个眼色。高太监微微点头走到天子面前行大礼,笑盈盈地说:“恭喜皇爷!贺喜皇爷!此宝能进宫,正是皇爷厚德泽被天下,百姓心慕圣君的明证啊!”   天了有些嫌弃他拍马庇拍得太夸张,瞟了他一眼,淡淡道:“怎么说?”   高太监仿佛没看见天子嫌弃的眼神,谈笑自若地说:“范宽山水价值千金,我等做内侍的一身一命皆属皇爷,哪里有钱买得起这样的古物?梁公公能献上此宝,必然是因为四方百姓俱感念天恩,知悉了圣寿将至,欲报恩泽于万一,便选捡家中珍藏宝物托宫人之手献进来!”   天子又想起自己空荡荡的内库,看见范宽山水的喜气都淡了几分。   高太监又说:“其实我也是推己及人——我这里也有一幅外头人嘱托我献上的仙人贺寿图,只不过因想着到圣寿那天再替他献上更应景,不曾早叫皇爷知道罢了。”   天子恹恹地撂下手中山水图,问道:“是何人,送的?”   高太监含笑答道:“正是皇爷数月前提拔的镇抚使谢瑛!谢镇抚知恩图报,特地请人画了贺寿图托我献上。他一个小小的镇抚使,拿不出范宽山水这样的千古名画,但感慕圣恩之心也与别人相同。”   成化天子看了那么久《王窈娘》,对谢瑛俊美潇洒、聪明善断的形象颇为熟悉;又因他断案给自己长过脸,对他本人也颇有好感,便愿意赏面看看他的贺寿图。   天子只说了个“呈”字,高公公便立刻转出殿门,叫徒弟去自己房里取了画来,双手托着,在天子面前展开。   画中神佛神仪如生,仙气渺渺,仿佛要迎这观画人同登仙界,又像是拿着宝物要下来贺他的圣寿。虽没有那幅山水画的脱俗意境,却似活生生将一个仙境降到人间,另有一番引人入胜处。   天子细观众仙佛的神情,恍惚有种透过大门看着仙人行动,而那些仙人也看见了他,含笑唤他一同进入天宫的错觉。   画好,献这画的谢瑛也懂事。而这个不瞒下献画人真正身份,不贪昧功劳的高亮更是实诚得用的人。   天子看了高亮一眼,微微点头:“你去,赏他。”   高太监行了个礼,应了下来。覃太监也凑上来假意看画,夸这画精妙新奇,诚是当世佳作。多夸了几句,凝神盯着画面左侧,忽又叹了一声:“这画儿大体都好,只是这一角留白过多,显得上轻下重了。”   其实那里留白并不过份,更显画面轻盈,宪宗还没挑出毛病,高太监就痛痛快快地承认了:“这里本该有题跋压一压的,但那谢镇抚究竟只是个武人,虽能寻着画师作画,却找不到好的才子文人题跋。他将这画送给我时,还嘱咐我寻个文章大家题画,弄好了再献与皇爷。可惜……”   可惜文章第一的李东阳还在狱里。   成化天子顺着他的话略略一想,便立刻想到了李东阳。   翰林院中文章妙手极多,但提起当代诗词名家,还是公推他第一。成化帝想到他就想到外头扑天盖地的奏章,烦得皱了皱眉,淡淡道:“李东阳,错写奏疏,是无礼。”   高太监叹道:“李学士与刘杨二位御史皆是文章大家,又在朝中这么多年,一向恭敬知礼,竟一时间同犯了圣讳,实是可怪。莫不是鬼使神差了……”   宫中禁言鬼神之词,宪宗听得眉头微皱,不悦地瞥了高太监一眼。正欲敲打他,随侍在旁的一名小太监忽然跪下叩头,朗声道:“回秉圣上,此事绝非鬼神所致,乃是人祸!小的发觉宫中曾有人私改三位大人的奏章,大人们本心并无不恭敬之意!”   那小太监喊了一句之后,便沉默而坚持地跪趴在地。成化天子脸色发白,盯着地下那小太监,却是急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高太监窥着天子面色,也作出惊恐状,急切地问:“你可不要胡乱攀诬,宫中岂能有如此大胆妄为之人!若真如此,今日他敢擅动奏疏,明日岂不就连圣上批复的御笔……也敢擅改了?” 第179章   成化天子面沉如水, 从牙缝间挤出一个因怒极反而冷沉的“说”字。   跪在地上的太监重重磕了个头:“奴婢周泊, 于十月己丑日侍班。其日李学士与刘、杨二位御史联袂具本上奏御马监太监梁芳、韦兴二人私传青宫选妃消息,引发民间婚娶乱象, 籍此勒索京城有女富户之事。彼时因南宫杨老娘娘病笃, 皇爷亲为探视, 无暇看阅,奴婢便将奏折收起待批……”   他的头压得低低的, 不敢看天子, 两位大太监却都悄然观察着天子的神情。越见天子呈露怒色,就越暗暗窃喜, 催了周太监一句:“吞吞吐吐则甚么!还不快说是谁擅入侧殿改了奏章!”   天子开口发声费力, 却也冷冷地“哼”了一声, 表示不满。   周太监伏地:“奴婢梳整奏折时,见三位大人奏述京中乱象,心有戚戚,不合在回去后与同乡李巩感叹了几句。却不想李巩趁后两日杨老娘娘过世, 宫中上下悲恸难安时私入文华殿修改犯讳文字, 又以言词诱导奴婢重看奏章, 使奴婢误以为之前漏看了犯讳文字……”   成化帝憋了这么久的怒气终于化作一声怒喝冲出肺腑:“何不早报!”   “奴婢该死!奴婢当时略有所疑,可三位大人下诏狱后便即认罪了,奴婢便以为真是大人们笔误,没再多想。”   周太监连连叩头,一味认错:“只是后来只闻诸位大人结案后仍关在诏狱,旬日不曾释放, 心中渐渐又生怀疑——以圣上之明,若非有人从中坏事,怎会有大臣久留诏狱之事?直到日前,奴婢偶然发现他屋中多了宫外的珍玩,才明白是他……”   天子看了他一眼,覃太监便厉声喝道:“什么珍玩?快说!”   周泊肯定地说:“定是宫外之物。李巩所受赏赐不多,奴婢素与他相善,凡圣上与娘娘赐的尽都知道,但前日奴婢从他窗前过,偶见他玩赏一只珐琅瓶。他略有察觉,便急着收起来,只说奴婢看岔了,他擦的是宫中常用的瓷瓶。”   天子怒喝道:“怎么,早无人知!”   周太监五体投地,覃高两位掌事太监也跪下认罪:“都是奴婢每御下不严之过,请陛下重责。此事实是骇人听闻,竟有人敢在禁中森严的所在,擅改大臣奏疏!其背后也不知有何人推手,害的陛下叫外臣烦扰多日,万娘娘也为担心二位贵人伤心,奴婢们愿尽力为陛下查明此事。”   成化天子骂了声“糊涂”,转过头不想看见他。这一回头又看见桌上的画卷——画儿还是谢瑛献上的。   天子看着这图,便想起新《琵琶记》里谢瑛如诸葛孔明般的智计。和宫里这几个糊涂到竟不知道有人私动奏章的太监比,谢瑛虽没早查出奏疏叫人改过,但就连写的人都当场认了,这似乎也怪不到他头上。   前事既然不怪他,单从查案上看,以他的谋略、勤谨、忠直,定能帮衬着东厂办好这案子。   天子想到这铆,不禁又认真看了看画。看到画卷末,一时看见款识旁空空荡荡的纸面,又想叫李东阳题画,又有些羞恼,不愿此时就见着他,索性拂袖转身,命高太监先将画收起来,吩咐覃昌宣旨。   “叫谢瑛到,东厂,帮办此案!”   覃太监亲自到东厂、诏狱宣旨,命提督东厂太监罗祥派人抓人抄屋,又叫谢瑛到东厂帮着罗太监一同审案。   谢瑛早有准备,领旨后便从案上拿出事先备好的卷宗、鉴定笔迹的文书,准备去东厂。备好东西,又命校尉找从前替他鉴定笔迹的仿造古字画的行家们,备着东厂传唤。   朱骥看着他有条不紊的准备,啧啧叹道:“前些日子我还想劝你别成日价上疏,免得惹怒了皇爷呢,想不到这事还真让你折腾出了个结果。”   他忆起当初汪直、尚铭在位时,锦衣卫如人鹰犬般的惨状,再看这回覃太监对谢瑛亲热的态度,心里也涌起一股自豪,拍了拍他的肩头:“好好做,叫皇爷和厂公看看咱们锦衣卫的本事!”   谢瑛拱手应道:“大人放心,下官必定办得漂漂亮亮,给大人挣脸。”   他收拾好东西交给随行校尉,又与朱骥一同陪伴覃太监下到诏狱底层,宣诏放出了李东阳三人。   彼时三人正热热闹闹地联句作狱中诗,桌上摆着酒菜杯盘,不像是来坐牢的,倒像是几个朋友到什么名楼宴饮。覃太监在门外看着,含笑对朱骥说:“三位大人养气的功夫果然深,若似别人,关在诏狱里,自己吓自己也吓成枯鬼了,哪里还能吃酒笑谈?”   朱骥笑道:“有罪之人到了咱们诏狱,便日夜难眠,饮食难进,怕叫审出平生罪责;这三位大人是遭人陷害者,心底坦坦荡荡,有何可怕的?”   他亲自拿钥匙开了大门,请三人出来,含笑恭喜他们:“三位大人终得清白,可以离开镇抚司,各自还家了。”   李、杨、刘听到“清白”二字,顿时都眼中放光,争着问道:“如何说是我们得了清白?奏疏上的字果然不是我们失误写错,而是教人改过吗?”   覃太监点头道:“是有人私改奏章。不过三位大人竟然记不清自己奏折上的文字,也没有力争到底,而是轻易认罪。以致这有人擅改奏疏的大案直到今日才露出蛛丝马迹,更险些叫那贼人逍遥法外,三位大人不可说全无过错。”   天子迁怒,安了他们一个失察罪,虽然不用再坐牢,也得各自罚俸三月,重写一份请罪折子递上中枢。   李东阳三人时常回忆当初奏折上的文字,也觉着有些问题。但因没有证据,案子又早都结了,就只等着出狱,并没想过翻案。却不想他们自己都没想过要翻的小案,竟成了震动天子的大案!   他们三人低头服罪,起身问覃公公:“此案究竟是何人做下的?可还要我等作证么?”   覃公公道:“此是内廷事,自有东厂与锦衣卫彻查。三位大人往后谨慎行事,记得上奏前细查奏疏,勿再有今日之错,便是大人们的幸事,也是朝廷的幸事。”   他宣了旨,放了人,便要回宫缴旨。谢瑛领了办案的圣旨,也不敢多留,随在覃太监车队后去了东厂。   朱骥命人替他们收拾东西,请他们喝了一壶茶,顺便表表功:“三位大人奏疏上同时犯讳之事,我们心里也存着疑虑,谢镇抚更请了人鉴定笔迹,想还你们一个清白。只是我们无旨不能查奏章呈上后之事,当日三位大人又是进门便认罪结案,俱甘缴银赎杖,我们镇抚司也不好强往下查,以至这案子到今天才呈露真相……”   李东阳也叹道:“当日是我们不曾多想,后来心中虽略有疑问,又觉着已结案了,便没再翻供。”   也是他们太不信任锦衣卫。若是当初察觉有误就告诉谢瑛,叫他帮忙追查,恐怕那个私改奏章的人早就能抓出来了。   三人都有些悔意,只能以茶代酒,举杯遥祝谢瑛早日查清大案,还内廷与朝堂一个朗朗乾坤。   朱骥陪着他们吃了几口茶,讲了些自卖自夸的好话,趁天色不早,便命人送上他们衣裳用品、笔墨文稿,亲自送三人出门。   到得镇抚司大门前,已有一驾敞阔的青篷马车在外后着,车夫座旁前站着个清瘦俊美,穿着宽大的蓝色直身的少年书生,正饱含欣喜地朝镇抚司里面看来。   李东阳与刘瓒一眼便认出他来,心里都泛起一阵阵惊喜。   诏狱之中永远黑沉沉不见天日,镇抚司的厅堂、院里也像是积压着无数冤案屯成的怨气,令人心中压抑。直到看见镇抚司门外的阳光,看到崔燮这张毫无悲苦,明亮得像泛着光芒的脸庞,他们才真正有了从森然黑狱中回到人间的感觉。   崔燮先跟李老师和两位御史行礼,又去感激朱同知他们在牢里照料三人。   朱骥待他也十分和气,点点头道:“李学士与刘、杨御史在牢里果然没饿瘦吧?我们镇抚司的人也仰慕有风骨的君子,不消你求也会照顾的。这些日子你早晚来送吃的,也甚辛苦,往后终于可以省事了。”   崔燮笑道:“老师与两位大人能这般健朗,俱是同知大人、谢大人与诸位官人关照,学生无甚可回报,先在这里谢过大人了。”   朱骥笑了笑,和李东阳三人道别,转身回了北镇抚司。崔燮目送他进去,便回身问刘、杨两位大人是要雇轿回家,还是先一起坐车去李家。   这两家的人还没来得及得着消息,他在这里也是个巧合——他刚才过来送饭,临走时见着宫里的轿子朝镇抚司这边来,觉得可能是谢瑛和高公公的计划成功,三位大人要出狱了,于是就叫车夫在门口等着,果然就叫他等着了人。   刘瓒道:“这些日子我与杨兄劳你关照的不少,本该坐下说说话,可惜家中妻儿老小此刻恐怕都还在为我担心,哪里坐得住。咱们往后还有的是见面的机会,到时候再见吧。”   杨应宁也急着回家,约定了改日再去李家。   崔燮叫车夫去旁边清茶茶棚里,花几个钱叫伙计雇轿子送他们,等他们走后便请李东阳上车回家。   车子赶出街口,他才压着嗓子问道:“老师在狱中没受什么刑吧?师公、师母、四叔一家与师弟都在家里日夜惦记,我一直安慰他们狱中有咱们相识的谢镇抚照应,老师不会吃亏,他们才略能安心些。”   李老师含笑安慰道:“进去之后倒是打了一通板子,好在上头镇抚使是咱们的相识,关照了些个,没打坏股肉,只是破了些皮,在里头有酒有肉的,将养几日就好了。”   崔燮惊讶道:“还是挨打了?谢兄不是说你们进去就认罪了,没受刑吗?”   李东阳不在意地说:“进去总要受几下杀威棒,哪儿能一点苦头不吃。我们三个都做了出不来的打算,后头却再没受过刑,又有你送酒饭进去,狱卒也恭顺,日子已是极好的了。”   他想起之前在诏狱里特别轻松,和自己听说的完全不同的待遇,不禁问道:“谢镇抚为我们三人的事恐怕下了大心力,我与他不过泛泛之交,两位御史更是时常弹劾锦衣卫,你拿什么求他的?”   崔燮连忙扳起脸摇了摇头,正色说:“弟子没做什么,是谢大人敬慕老师和两位御史,也为给朝廷保存正人君子,才一直努力营救你们。谢大人诚是仁人义士,结案后日日上疏奏请圣上放你们出狱,朝上诸公有目共睹,老师不信可以问别人……”   李东阳怀疑地看了他一眼。   不过他毕竟是个妻儿俱全的直男,倒想不到自己的学生能跟男人有什么不正当的关系,琢磨了一阵便说:“锦衣卫里毕竟也有仁人义士,有他这个好人带着,北镇抚司上下的风气也比从前好了。可见当初我们编那戏没编错人——要么就是编了戏,把他捧作义人,他自己也爱往那上靠了……”   他想到后头不禁深深叹了一声:“若锦衣卫都是谢瑛这样知廉耻,明忠义的人;若连太监宫人也能以此法劝其向善;若是圣……我大明江山岂不能重现昔日尧舜之治了?” 第180章   三位从诏狱出来的英雄各自回去与家人团聚, 谢瑛则带着证物、卷宗赶到东厂, 替他们了结宫中真正要他们命的人。   私改奏疏的李太监此时已拿下东厂,房里所有的东西都叫东厂番子搜拿出来, 覃昌亲自找管事太监要了他例次受赏的登记簿, 交给东厂对比。谢瑛到的时候, 锦衣卫抽调给东厂的理刑千户、百户们正围着东西查对,出首此事的周太监和几个与李巩同住、同班的内侍正在偏厅候传。   如今提督东厂的大太监罗祥也在二堂里等着谢瑛。   罗太监并不像前任厂公尚铭那样汲汲于权势, 倒是个低调的人。他觉着这通天的案子势必要查得人头滚滚, 血流成河,自己这个办案的太监将来也未必能脱身事外, 本身不大愿沾染。听说谢瑛奉旨协理此事, 反而有种推出难题的放松感, 索性将主导权交到了谢瑛手上。   谢瑛并不推托,先去见了周泊等人,问了李巩犯事的时间和当值的人,又问他平常与什么人来往。众人都是叫覃、高两位大珰教训过的, 自然明白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 争着把自己知道的, 他在御马监认识的人交待出来。   谢瑛心里略有安排,待下头人核对清楚其房中来路不明的赃物后,便提犯人上堂。   他先把抄出的单子扔到堂下,在罗太监肩下问:“犯人李巩身为内侍,房中何来这许多不在册的珍玩?”   李巩抬眼看着他,幽幽地说:“咱家如今仍是司礼监随堂太监, 你不过是个外臣,怎敢呼我为犯人!我房中那些东西,或有贵人随手赐的,或有好友赠的,不一定都在册上,又有什么可怪?”   他心里已知是私改奏折的事发了,这种时候却更不能提那事,也不敢露出半分心虚态度,只当自己什么也不知道,抬头给罗祥公打了个眼色:“罗公公,我此时受外臣污蔑欺辱,来日贵人闻知岂不怜我?你我同是服侍天子贵人的人,奈何坐视?”   罗太监索性如他的愿,垂下眼皮不看他。   谢瑛眯起眼看着他,冷冷地说:“贵人?你私入文华殿,擅改大臣奏章,已是杀头凌迟的大罪,什么中贵人救得了你?莫非你是想说你篡改奏章陷害忠良,竟是为了折上所指的两位万指挥?你是不是还妄图以此攀污皇贵妃娘娘?”   他勃然作色,抓起镇纸在案上重重一拍:“万娘娘最是宫中贤德人,两位万大人亦深荷圣恩,向来识大体,明大义,怎会做这等陷害大臣之事!这分明是有人背后收买你作恶,并以此陷害娘娘,此等奸恶之言实令本官不忍闻听!”   他气得胸脯起伏,又向罗祥拱手:“此人到这地步竟还敢攀污娘娘,狡猾狠戾,实出下官意料,须得先用刑才能吐实话。”   罗祥听到他嘴里三句不离“万娘娘”,心口颤悠悠的,只要他闭嘴,什么都行。他索性看都不朝堂下看一眼,点了点头:“便依谢大人之意。这等贼囚也是不打不成。”   谢瑛含笑点头,叫人上了一套全刑。   掌刑的都是北镇抚司借调来的人,极有分寸,拶夹扛棍敲五刑共下,各只用了二十记,打得李巩全身如同个血葫芦,人却还十分清醒,伏在地上哀哀惨号。   谢瑛淡淡地说:“这是你攀污皇贵妃娘娘的薄惩,此后话语中再有如此不敬处,便不只这一套刑了。”   罗祥实在怕他一不小心审出李巩是受皇贵妃指使害人的结果,忍不住自己开口,喝问堂下的李巩:“此案皇爷俱已知道了,你还不老实伏罪!你究竟受了何人指使擅改奏疏,立刻说出来,不然咱家也要动大刑了!”   李巩脸色青黑,喘气时喉头都带着血气,低头不语,竟像是打算熬刑。   谢瑛冷哼一声:“本官在北镇抚司审过多少场案子,那真有冤的此时就该喊冤,就该拿出自己未曾在场、未曾犯案的证据来。他既拿不出证据,还这样阴恻恻看着厂公与下官,必定是怀怨藏奸。”   李巩死死盯着他,简直要吐血。   罗祥看他的眼神果然不善,心里厌恶,不耐烦地说:“方才上的刑少了,再上一套全刑,看他招不招承!”   力士提着板子上来,又上了二十套拶夹。谢瑛看着李巩呼吸微弱,便虚拦了一下:“巩自陈背后有贵人庇护,下官却怕他与那贵人说自己是他熬刑不过才招承,将来那人要从这上做文章,到皇爷面前抹黑咱们。”   可是人也抓了,也打了,该得罪贵人的也得罪了。要是审不出来,他们却不只是得罪贵人,更要得罪天子了!   罗太监咬了咬牙说:“不怕,尽管打!我倒不信他在东厂里的话还能传到外头去!”   力士们上来仍把五刑上齐了,谢瑛才命人提了证人上来,与李巩对质。   周太监因着这出私改奏疏案,也叫皇上剥了随堂太监差使,只能从头熬起,心里恨死了李巩,字字都照着要命的地方说。来作证的内侍又都要在两位大太监手下过日子,还都盯着李巩的位子,盼着借此机会踩下他出头,自也都指天誓日地证实他在辛丑那日私自入文华殿,有修改奏疏的机会。   李巩还待不认,谢瑛便指着口供一处一处盘问他:“己丑日周公公回房与你说起三位大人上疏事后,你去了哪里?有何人为证?辛卯日不该你侍值时,你怎么会出现在文华殿?”   李巩此时已叫敲得神思昏昏,根本跟不上审问、指证的速度,更想不起谢瑛说的是哪一天,自己能拿什么借口脱罪,只能连连摇头喊着:“冤枉!我没有!”   谢瑛冷笑道:“本官方才问你谁能证明你不曾进殿,不曾修改奏疏,你口口声声说你没有……既然没人能证明不是你,周太监与沈少监等人又力证是你,本案案情已明,你还有什么冤可言?”   他又朝罗祥拱了拱手:“下官早在镇抚司便已猜疑三位大人同时犯讳,事有可疑,便使人寻着字画高手鉴定奏疏上的文字,已证明是叫人添改过。大人不妨找人来鉴一鉴犯人的字与奏疏上是否相同,如此,人证物证俱在,他也亲口承认了没有脱罪之证,自然也再推托不了了。”   罗祥叹道:“你准备得真周全,难怪圣上钦指了你进来帮办这事。这李巩素性奸狡,背后又与人勾结,心存侥幸,确实得有份儿实证压住他!”   谢瑛笑着说:“下官不过是协理,还是大人英察明断,威严慑人,才叫这罪人自己吐口认了私动奏疏之事。”   他出门时便叫校尉去找了会鉴定笔记的人,此时都已拉到东厂,即命传进,在堂上对照笔记。这些造假书画的也都是平常百姓,进了东厂就腿软,身边又趴着个血肉模糊的人作例子,哪里还敢多想,自是人家让写什么就写什么,搜肠刮肚地寻出笔画相似出,写出了具保文书。   人证、物证据在,只差犯人签字画押。罗祥看着堂下无力叫喊,气息奄奄的李巩,眯了眯眼,露出一点杀机:“李巩双手拶坏,写不得字,叫他印个指模便是。”   两个书办拿着廷审文书下去,捏着李巩的手指沾印泥按了手印,转呈堂上。罗太监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满意地笑了笑:“如此,就该问他背后主使之人是谁,擅改御前文疏有何用意了。”   改大臣的奏折,还可以说只想陷害大臣,但什么事沾了“御前”二字,就是谋朝篡逆的大案,任他多大的权势也翻不过身。   谢瑛点了点头,含笑答道:“此事若徇理推断,也是昭然若揭——两位御史这些年来上了多少回弹劾的折子,李学士又上过多少文章奏疏,若是犯人与他们有私仇,衔恨报复,势必不得到今日。所以背后推行此事的,必是三人在本次奏章中弹劾的梁、韦二位太监。”   那两个也是皇上宠爱的近侍,比他在圣心里有地位。他现在已经上了司礼监的船,只能跟着走到底,若真能把梁、韦一党们拉下马来,岂止是他能更进一步,他那些儿孙徒弟,也能分点口汤喝……罗祥心头砰砰跳动,俯身凑近谢瑛,低声问道:“这事能做得周全么?”   谢瑛也同样谨慎地答道:“梁、韦二人罪行昭昭,皇爷明裁圣断,必有发落。厂公只管叫证人们上来与他对质便是。”   司礼监的太监们又被提上来,指证李巩与御马监梁公公的义子某人、韦公公的徒弟某人背人私会,具陈他们曾于某日某日在某宫某局见过,甘写结状。   谢瑛命人记下证言,拱手问罗祥:“是否要提与他私会之人来审讯问供?请大人定夺。”   罗祥听着那些太监的名字,都只是韦、梁二人的义子之类,但即便是义子,不是亲身相会,有这个义父子的名头在,也足以叫他们两人担上些干系了。   他亲自抄下名单,命人收押李巩,暂罢了堂审,自己带着一应文书供状,直奔宫中求见天子。   成化帝也正等着这场审讯结果。   他比谁都清楚最可疑的是什么人,也比谁都急着想知道审出的结果——想听见那个合自己心意的结果。   罗祥抱着文疏进去,说出“梁芳、韦兴”两个名字时,天子第一反应是松了口气,而后滔天的怒气便从他心底喷涌而出。他不能像平常人那样大骂,便抽出认罪文书来狠狠摔在地上。   罗祥打蛇随棍上,伏在地上重重叩头,哭着说:“那李巩胆大无匹,口口声声是宫中贵人驱使他,还想嫁祸万娘娘,奴婢与谢镇抚都不忍听这话!幸好谢大人聪明善察,宫人们也向来深感娘娘宽厚慈恩,不曾有人叫他的狂言所误,已将李巩塞了口关起来了。”   塞什么口,不会杀人么!   成化低哼一声,冷冷地看着罗祥,罗太监在下方打了个激灵,却还坚持着问出了一句:“梁公公与韦公公的义子与徒弟们……”   什么义子、徒弟!在宫中竟敢结营党羽,这些阉竖简直无法无天!   天子蕴怒地挥了挥手:“东厂去查!查实,有罪的,发南京,充净军!”   罗祥强抑着喜色,一头叩到地上,哑声说:“是。奴婢必定办得妥妥当当,不叫皇爷费心。”   他转身回去,东厂番子立刻进宫捉拿梁、韦二人及证词中有名号的党羽。罗祥又请旨借调了锦衣卫缇骑下江南,照着名单抓捕谋到各地镇守太监的梁、韦党人。   那些尽是给两位太监和万贵妃搜罗珍玩字画的,在当地皆是恶名照彰,罪证累累,所行恶事挂在梁、韦二人名下,更能叫他们无力翻身。锦衣卫刚抓了人,不用问罪状,便有许多富户百姓、当地官员主动陈情,愿随他们上京做证人。   这些太监有的贪索金银至成千累万;有的为索人家传家宝而逼死宝主;有的图求财绑架富户,凌虐至死……   风声传到处,百姓与官员争着告状,真像京里一样,把这些锦衣卫当了青天追捧。   宫里一气罢了两个御马监的大太监,一批批的内侍拉进东厂,简直是前所未见之举。闹出这么大动静,还没等过万寿圣节便传到了宫外,从三公入狱时便苦心彻查此案的谢瑛,在大臣们口耳间传了许久。   锦衣卫的镇抚竟不怕宫中太监之势,秉公查断了诏狱三公的案子,还搜罗证据替他们翻案——这一翻还翻出了天大的动静,竟把一群太监给翻进去了!   锦衣卫建立百余年,一向为奸人掌控,欺瞒天子,横行无忌,酷烈迫害忠良……如今竟然真出了个如市面百姓们传唱中那样的湛湛清天了!   最初给他写《琵琶记》的是什么人,怎么就挑中了他一介出身平平、经历也不甚传奇的千户写呢?难不成那人懂得谶纬之术,写他的时候就能预知,当时还是个寻常锦衣卫中人的谢瑛会变成个大唐狄公那样善断案的忠直能臣? 第181章   谢瑛断案神速, 天子立直决断, 终是赶在十月里,圣寿节前, 将这桩内侍私改御前文书的大案办得个尘埃落定。   朝中各部院的清流名士联袂筹备, 在酒楼备宴庆贺李、刘、杨三公平安出了诏狱。酒宴上传杯递盏, 众人喜事当头,渐渐喝多, 也端不住严肃明智的公卿架子, 不能免俗地议论起了当初是谁慧眼识谢瑛的。   被夸成李淳风、刘伯温再世的主笔杨廷和谦冲地说:“其实有这院本之前,谢镇抚使便已主动具本奏请带队巡察, 扫荡京中恶少凶徒, 更破了许多陈年旧案。那出《王窈娘琵琶记》写的是他办过的案子, 算不得什么预见之明……只不过谢镇抚当时是明珠藏于匣中,微露光华,如今从匣中脱出,更见莹莹之质了。”   是啊, 他们当时只觉着谢瑛在锦衣卫里是难得的实诚人, 也没想到他竟是这样的仁人君子。   这场宴会的主角之一, 《琵琶记》院本编辑兼原作者的老师,也代弟子谦虚了一句:“介夫所言甚是,那想出要作《琵琶记》的人也不过是听了他昔日办的案子,据实而作。哪有外头传的那么神异……”   同在牢里坐了几天,体验过诏狱特殊照顾的刘御史却笑着说:“我看这事就有些玄妙的东西在里头。当初谢镇抚升迁时,说不得就有那《琵琶记》的功劳——若非当今天子因戏得人, 他如今恐怕还在千户所,难掌着镇抚司。不是他掌着镇抚司,换个肯谄事内监的,我与李、杨二位大人在狱中可能早被太监害了!”   那一出戏曲曲折折的,结果竟是救了他们的性命。   叫刘瓒一剖析,李东阳也不由自主地也往因果轮回之说上想了想——他跟谢瑛的因缘,又岂止是从写那出戏开始?   更早之前他和师弟杨一清往崔家贺寿,路上险被凶人所伤,就是谢瑛救的他们。后来在崔家寿宴上,他们感叹京城不安,谢瑛当场立下了治平京城乱象的志愿,自那后夙夜巡察,才破了黑衣盗的大案。又因他弟子在外头听了流传的故事,托他在翰林院寻人,最后找到杨廷和写成院本……   这么想来,真是当初那一个念头,救了他与杨、刘二位贤弟啊。   诶?似乎也不对,是他那弟子最先想要写院本的,才结下这份善缘的。而崔燮与谢瑛结缘还在更早之前……   李学士正琢磨着释家因果之说,国子监费司业的一声感叹忽地将他拉回人间:“照刘贤弟这么说,咱们真该请来那些作了《王窈娘琵琶记》的才子共饮三爵!可惜他们只写了一出戏就不再动笔,也不知那石室主人、水西先生等化名背后都是何人。”   众位写戏的翰林神色微妙地变了变,或低头吃酒,或凑到一起聊天,装着不知此事。   没参与此剧的徐溥、刘健两位学士看着他们又得意又拼命掩饰的神情,轻笑一声,替他们解释:“彼时谢镇抚还未出名,那些才子肯为他写戏,在他升官后却没露面表功,想必都是些不图名利之辈。咱们也体谅这些才子的意思,不用强去寻他们出来了。”   主笔杨才子连声附和,主编李才子也微微点头。   刘、杨两位御史还颇有些不甘。杨应宁素与李东阳交好,悄悄在桌下拍了他一把:“西涯兄不是一向最爱提携后辈才子吗?怎地偏不提携这几位与我等转弯抹角有相救之恩的了?”   国子学丘祭酒咽下一口酒,抹了抹嘴角,笑看着众翰林:“便是翰林院不缺几个才子提携,邱某也愿意收个这样的学生教导。先前我在教坊胡同看过《王窈娘琵琶记》,细品其词句精妙处,全不输前朝的《赵五娘琵琶记》。王窈娘在青楼中唱到一句‘托赖着九重雨露恩,两轮日月辉,这构栏领莺花独镇着乾坤内,便有一万座梁园也到不的’。词曲气势宏阔,颇有有台阁气象……”   杨廷和轻咳一声,打断了他未尽之言,镇定地说:“才子词人,思君感恩之心自然都是一样的。”   丘濬笑而不语,转身回去与身旁的费司业,对面几位京卿说:“这回李学士与两位御史能从诏狱平安归来,比那《琵琶记》里写的案子更惊险曲折无数倍。那几位才子听说此事,定还要再作戏本,咱们只等看就是了。”   众人纷纷含笑点头:“这等大事,不只那几位化名的才子,天下人焉有不传唱的?”虽然不能立刻排成戏搬演上台,但也必定会有人托名前朝之事,隐晦写作文章、戏本,渐渐四处传唱,搬演上台。   酒宴过后,众位翰林照常得点卯坐班。如王华、谢迁几位无事闲心的,便问杨廷和还愿不愿意再作一本。   杨廷和推开他们,坚决不答应:“莫害我!丘大人分明已经认出我来了,我再作岂不叫他笑话?何况上回我能写出院本,是因李兄爱徒那本画稿实在好看,我是看了他的才有才思……”   他一指李东阳:“你们先劝动了李学士再来劝我!”   李东阳含笑摇头:“不成不成,那一本图画得耗多少心力,我那好徒儿明年又要下场一试,我还怕他累着呢。”   李学士在狱中连蹲数日,家里都亏得崔燮照应,老父、儿子担心他担心得生了病,也是他请来名医调治,还不知怎么求了锦衣卫镇抚……   他们三人在狱中好吃好喝,这个学生倒是清瘦了不少,两颊的肉都没了,他实在舍不得再叫崔燮劳累着。   他不愿支派学生,修撰张璞却说:“咱们又不是立刻就叫崔燮画图,怎么会累着他?明年二月他就下场了,过了二月十五——顶多过了三月十五,不就有工夫了?到时候不用李学士答应,我也是他的房师,我去找他……”   他当初乡试时亲自取了崔燮上榜,可惜鹿鸣宴后一向没什么机会见面,这回难得有个借口,正该叫崔燮过来见见。   索性拣日不如撞日,也别等二月三月,就叫崔燮来翰林院一趟又如何?   他一撑桌子,站起身问李东阳:“他在国子监几时回来,何不派个人叫他到李家,咱们大伙儿一起去李家热闹一番,顺便当面问他这事?”   李东阳无奈地说:“我拢共只收了这么个好弟子,你就要来跟我抢。他读书正忙,你们作师长的不知道教他些有用的,竟催促读书人弄这些玩物丧志的东西……”   张璞笑道:“这怎么算玩物丧志?若没有他那份《王窈娘琵琶记》底本,杨检讨怎么写成院本?没有这院本,谢镇抚怎么能当上镇抚使,办了这样的大案,拿下梁芳、韦兴两个祸国殃民的太监?李学士三人怎么能平平安安从诏狱回来?”   他越说眼睛越亮,到后头不禁得意地自夸起来:“还是我慧眼识英材,一眼就认出了和衷的考卷!”   与他同房监考的梁储背着他摇了摇头,也拿出房师的身份来说话:“昨日的宴会本来也该带着他去的,可惜他得上学,去不得。那就趁今天散学后,咱们再拿些酒菜去李学士家贺一贺。我这就叫人去国子监等他,叫他晚上来李家庆贺。”   到晚上正好跟他说说这出《谢镇抚义救三公》的新戏。   李东阳也拦不住他们,只得随他们去了。   临散值时,翰林院的人心就散了,都早早收拾东西准备去吃酒,却不想都要出门了,忽然有太监传旨,命李东阳即刻进宫。   众人不禁又想到了诏狱,李东阳脸色也沉了几分,定了定神才问:“不知圣上召臣进宫,是为何事?莫非奏疏案又有反复?”   小太监笑道:“那是钦定的案子,怎么会有反复?李大人只管随我进宫,是皇爷有差使要交李大人办——是皇爷得了一幅贺圣寿的好画儿,说李大人文彩华赡,能题出堪配佳画的佳辞。”   他极力夸耀那幅献寿图之华美,又道:“那图万岁早赏过,极喜欢的,绝无半点画的不好的地方!且如今宫里奸恶已除,梁、韦党羽都在诏狱审着,谁敢在此时陷害大臣!”   众人这才定下心,都劝李东阳安心过去作题跋,他们自会在李家筹备好晚上的酒宴。   李东阳半带疑惑地走了,众翰林收拾东西,骑了自己的马、驴、或坐着轿车出门,叫随行的下人买了风鸡、鱼酢、烧鹅、菜蔬、黄酒等物,浩浩荡荡地到了李家。   李家门房出来迎接,看满目翰林,唯独没有自家老爷,又要以为他给捉进牢里了,吓得腿直发软,带着点哭腔问道:“敢问诸位大人,我家学士何在?”   侍读学士刘健当先安慰道:“李学士教圣上叫进宫题画了,一会儿便来了。你先叫人备桌椅杯盘,安排宴习,等着你家大人归来。”   他们进门先去拜见李东阳的父亲与继母,李家四爷带着侄儿出来招待,一家老小如惊弓之鸟,也是一遍遍问他怎么没来,是否又得罪了皇上。   几位翰林再三保证,他就是去题个画儿,宫里如今都叫谢镇抚整肃清净了,不会再有人敢陷害他的。   好容易劝好了李家上下诸人,谢迁感慨道:“想不到咱们竟有一天心甘心愿地要赞颂锦衣卫了。”   刘健笑道:“你们方才商量着写院本时,难道不心甘情愿?”   众人相互顾盼,都不禁失笑。   崔燮叫人拉到李家,进了厅堂便看到一群学士在座,未来的内阁学士见他进门就朝他微笑,还招呼他:“和衷,来坐这里。”   崔燮幸福得有点儿晕,连忙上前打了个罗圈揖,见过诸位大人。见礼时,他也发现李东阳不在,眼神一径到处扫,张房师便主动解释道:“李学士叫宫里人叫去了……”   话音未落,他就看到崔燮神色凝重,身子紧绷,像是马上要跑出去敲登闻鼓,连忙握着他冰凉的手安慰道:“圣上新得了一幅贺寿图,因李学士文彩最佳,要召李学士进宫题画而已,并非坏事。”   原来只是题画,幸好幸好。   崔燮轻轻吐出胸口闷气,正要给他们扯出一抹笑容,忽然想起李东阳去题的是贺寿图,那丝笑意就凝在了嘴角——那幅要题跋的图,不会是他画的神仙贺寿图吧?   别的贺寿图会不会也有像他那幅一样,就写个年月日,盖个章的?   崔燮笑得实在太僵,还不如不笑好看。几位翰林都不忍心看,张房师不由得拍了拍他的手背,温声劝道:“你恩师是真的有正经差事要办,不会再有人陷害他了,就是有,北镇抚司里有谢镇抚这样的正人君子在,也能再证明他的清白。”   他这一晚上真心实意地夸了谢瑛不知多少回,夸起来越来越流畅。   夸着夸着,眼看崔燮眼神渐渐发亮,人也不那么僵硬了,便觉自己劝慰有方,看着他含笑点头:“谢镇抚使义救李学士与两位御史之事,堪作传奇,我们还商量着请杨检讨再给他写一部戏呢。若是将来谢镇抚声名更著,当了都佥事、都指挥一类,能受他庇护的仁人义士自也更多了。”   对对对!   崔燮眼睛聚满了烛光,笑意也舒展了,连连点头:“门生也是这么想的。此案奇就奇在谢镇抚以锦衣卫之身,与我等读书人一心,秉公执法,保住了朝中君子,并反查出梁方、韦兴二太监贪赃枉法之罪……这事比别的查案故事更该传拨开,好叫百姓们知道谢……当今朝廷如何清正严明。”   这个故事不能明着写成当朝事,不过他搞锦衣卫大漫画时早已设定好背景了:就改在唐玄宗开元年间,后宫杨贵妃与高力士等人承宠,杨贵妃还有一个祸害百姓,贪索财物的哥哥杨国忠……   两位万国舅自然比不上杨国忠能坏事,不过都不是什么好人,凑合了。   李东阳老师就是因作诗被他们陷害下狱的李白。两人都姓李,又都是翰林,又都是一时文学宗主,这么一数,李老师简直就是李白转世!这个身份太合适他代入了! 第182章   李东阳随内侍进宫, 面圣前便得了司礼监大太监覃昌、高亮好一顿慰问, 连天子都亲开御口与他说话,这待遇数遍全朝都没几个人比得了!   虽然前后都是太监在说, 成化天子只在李东阳谢恩之后说了句“先生来, 题画”, 但这已经很不错了。从前他们讲经筵时,天子连听完讲经之后该有的一句“先生们吃茶饭”都省了, 每回都是无声地进, 默默地出,神色闷闷地看着他们。   天子不喜, 他们这群学士事后都得检讨一番自己讲的是否不好, 或是说了什么触怒圣心的东西, 吃经筵都不香了。而今皇上的脸色好看,说话还带了“先生”二字,头一次让他感到自己这个学士头衔没白挂。   李东阳惊喜之余,也生出一丝希望——天子初登基时也是位英察之主, 复景泰帝名, 上慈圣皇后徽号, 将英庙时日渐衰落的朝政重拉回正轨。只是后来宫中妇寺干政,阻塞言路,朝中几位首辅也玩弄权术,以致满朝闷闷,诤臣不得近天子……   而今他有了这个机会,亦不怕被宦竖篡改文字, 何不在题跋中略抒己志,委婉讽劝天子?   他精神一振,随着太监走到侧殿,接过高太监小心翼翼从盒里取出的卷轴,双手在书案上推开。   一幅仙宫胜境在他眼前徐徐张开,王母、佛祖立在殿中,向宝座上的玉皇行礼。众多朝圣贺寿的神仙在云间潇洒而行,仙姿飘逸、眼波流转,几如要从画上伸出手来引人进入仙宫。其体态形貌各异,神情宛然若生,仿佛画师真窥见过灵霄宝殿,天外真仙,并以生花之笔将其落在纸上。   这幅画儿比世面上时兴的仿崔美人的彩图更鲜活华美,用色用笔也都独出心裁,可他却生生看出了种熟悉感。   这种仿若真人立在眼前的图画,他却曾经见过——不在什么高官显爵之家,就在他自己家,他的弟子给了他一本想要写成院本的文稿画集。   那卷画集中的谢镇抚,就和这画中的人物一样生动逼真!哪怕是美艳动人的王窈娘、真正串起戏本的封云,都没有这种真实到像要透纸而出的感觉!   这幅画究竟是谁画的?   他不禁回头问高公公,高公公如看自己人一般亲切地笑着说:“这是谢镇抚请人画来,托咱家敬献给皇爷的。说起来,这画儿也算救了三位大人呢。若非画上神佛保佑,当值的周太监想到恶贼李巩私改奏疏,皇爷又看着这画儿想到叫谢镇抚审案,三位大人的冤屈哪得这么快就昭雪。”   画上神仙保佑?   恐怕不是画上神佛保佑,而是画外的公公借此机会揭破真相,救了他们吧!   前日他问崔燮是怎么求的谢镇抚,他还一口咬定是人家志慕他们三人,尽力营救的,怎么竟绝口不提自己还画出了这么一幅起了大作用的画儿呢?!   李东阳对着贺寿图唏嘘良久,起身默默地朝高公公作了一揖,以谢相救之恩。高公公含笑摇头,淡然地说:“学士收的好弟子,你们在诏狱的时候,他一直四处奔走,求人救你,堪叫咱家羡慕啊。”   是个好弟子。   这弟子为了救他们,全不顾惜名声,又求锦衣卫,又借着谢镇抚的路子求了太监。恐怕他们三人出诏狱,实非朝中诸公上本劝动了陛下,真正能能改变圣上改变心意,救了他们三人的,还是内臣之力……   他之前还想着讽劝圣上,重醒明君,可惜此时还不是时候。他就算写了多少,也写不到圣上心里,若再一言触怒天子,下了诏狱,难道还要让弟子去求太监么?   李东阳心中暗哂,将原本欲题的“只应无逸是良箴”改成了“勉为吾皇赞画钧”。   他诗才敏捷,转眼便作成一首七言律诗,题在画后。高公公地看着题画诗,笑得白晰的脸上都皱起了细纹,诚心地夸他:“李学士不愧是当世才子魁首,这画除了学士,还有谁更合适题?皇爷必定满意,学士就安安心心地回去,不必再担心前事了!”   李东阳目送高公公欢欢喜喜地抱着画去正殿面圣,随后得了些宝钞、彩帛赏赐,便被小太监引出宫。他回首朝正殿看了一眼,又看了看东宫方向,低叹一声,骑着自己那匹不怎么神骏的马飞奔回家。   只盼着东宫早日成亲,国朝将来还可期……   他飞马回家时,崔燮正跟众翰林推销他那锦衣卫大漫画、大杂剧的设想。因怕光说说不动众人,还求了师公叫家人去找小崔启,拿来他画好的稿子。   崔燮顺口跟翰林们介绍了一下:“崔启是学生看着长大的小兄弟,居安斋少东,极会画画,也是画锦衣卫杂剧的主笔画师。”   杨廷和讶然问道:“那份院本西涯兄说是你画的,怎么又成了他主笔?”   崔燮叹道:“学生其实也能画几笔,可如今学业繁忙,哪里还拿得起画笔?也就是出出主意,拿石墨笔勾个轮廓,正经勾描上色都是他带着匠人做的。”   众人叹道:“读书人画画不过是为了静心逸志,若非有意抒怀之作,确乎该交给匠人。”   崔燮道:“他在迁安时就跟着学生一起画画,后来回了京又随家里西席陆举人学画,总算学着了些真本事。”   张房师问道:“你家西席陆举人,可是那位推广石墨笔和白板的陆举人?”   崔燮道:“正是那位陆举人,讳上博下山的,明年也要科考。陆先生这些日子正精研国子监名师必读系列,做了许多各位大人出的习题,一向心中感慕大人们对学子的关爱。今日可惜他不在,学生便代陆先生向各位大人道谢。”   提起那套《科举必读》笔记,几位翰林都是与有荣焉,含笑应道:“你家陆举人也是古直之人,肯为天下读书人用命的,连工部两位侍郎都知道他。那些题目既然于他这样的学子有用,我等自然愿意多出。你再要出书,只管叫你老师来寻我们,我们自然答应。”   崔燮大喜:“国子监几位博士、助教正商量着要出科举必读笔记的五经卷。学生不通《书》《礼》《易》《春秋》,之前也未敢多扰各位大人,既然大人们如是说,往后学生们大胆叨扰了!”   王华笑道:“这学生还有什么不敢的,再叫他多说两句,就得逼着咱们也出《翰林名师笔记》了!”   崔燮顿时充满敬意地看着他。几位翰林看着他的神色,又看看含笑摇头的王华,都大笑了一场。   王华笑罢却叹了一声:“李学士的弟子,十八、九岁就上了龙虎榜,有令天下人读书明理的心志。我那劣子也十五了,却不肯安心读书,成日家去通政司上疏献平鞑靼策,还要请旨领兵去北方……”   他苦笑了一下,看向崔燮:“我听你老师说你会教弟弟,还带了两个小学生,都教得知上进了。我那不肖子也交给你,你替我管教管教他,你肯不肯?若能管老实了,我就给你写本科举笔记。”   人家监生把儿子交给举人教,图他这个老师比亲爹学历高一档,这翰林跟着凑什么热闹啊!   崔燮只能干笑。   王华倒有些认真,看着他说:“我听说你还会些武术?小儿守仁也爱骑射,寻常老师都有些管不住他,你却是一定能管住他是不是?”   守……仁?   王翰林的儿子,名字叫守仁……他不就叫王守仁吗?   是历史书上的那个王守仁?创立了心学的王守仁?平了宁王反叛的王守仁?那个名垂后世的圣人王阳明?   妈呀!他之前还说王华这个状元在历史上没什么名气,感情人家自己没做什么大事,可是直接生了个圣人儿子啊!   崔燮几乎控制不住自己脸部的表情,咬着牙努力收敛面部肌肉,尽力露出了一个正经的笑容。   他摇了摇头,强压着颤抖的声线说:“学生不过是个平常人,蒙学中斋长不弃,托付二子,其实并非因我能教他们什么,只是用我收束收束他们的散漫性子。守仁兄有宏才大志,奈何以庸常人的法子管束他?大人只管放手由他做,这样一个少年就有靖平天下之志的人,将来必成大器!”   岂止成大器,还得成圣人呢!   哪个穿越者不乐意收圣人当弟子,跟着镀一层金?可他真怕自己会改变历史——他拜了李东阳做老师,小蝴蝶的翅膀就把李老师扇进诏狱了,险些让他止步翰林。   万一收下王阳明这个圣人当弟子之后,因为自己的教育方式不对,把他的天才思想和功业蝴蝶没了怎么办?他能对得起未来的王学门人,对得起阳明山的房价,对得起数百年后靠研究王学吃饭的哲学家和史学家们吗?   崔燮赶紧把王大人危险的思想纠回来,顺便暗搓搓地跟王圣人称兄道弟了一把,爽得心尖儿都颤。   王华笑道:“你夸他也夸得太过了,小儿哪有什么志向,不过是贪顽罢了。”不过当父亲的听着儿子被人这么夸奖,也是与有荣焉,笑着说:“你过誉了,小儿辈懂什么。回头我叫他来见见你这位兄长,从你这里学些斯文稳重。”   崔燮满面笑容,得寸进尺地再占了王圣人一声便宜:“学生也盼着能与守仁贤弟会面。”   正说着闲话,外头便接着传报,崔家的车子到了。众人都没想到他能来这么快,忙叫李家家人直接引着他进到院里见面。   崔启进门时腿都是软的,大冷天地急出了一头汗,双手捧着盛画的纸盒,打开露出盒里一叠图画。   他几乎是一听着传信便紧赶着回了崔家,到家翻出盛画的盒子,又飞一般地乘着车赶过来。路上颠得他全身骨头都要散了,惟独怀里的画抱得珍重,下车时还是盖得严丝合缝的,没受半点儿磕碰。   崔启跟着崔燮多年,国学生和锦衣卫都见遍了,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却也没见过这么多翰林——连崔燮都是托了老师的福,头一次差不多见齐了《王窈娘琵琶记》的编剧们。是以他进门连头也不敢抬,双手捧着画儿递到崔燮手里,低着头躬着背就要退下。   崔燮一手拉住他,叫他站在自己背后,起身拿出画稿,用一把竹尺压在画稿右侧,左手一页页翻开,请众翰林看画。   最初几页都是人物设计稿,画面都是细细勾描上色的,人物独立于画面当中,右上角写着名字、身份,头一页便是锦衣卫镇抚使谢瑛……连着好几页都是谢瑛。   与他同姓的谢迁不禁问道:“都是谢镇抚的画么?李学士与两位翰林的呢?”   ……还没画。   李老师长得不大上像,杨御史、刘御史长得也就算中平,性格也还没挖掘出特色,还是不要太还原,直接改个舞台妆,让漂亮演员人工美颜好了。   他淡定地翻过一幅又一幅谢镇抚图,露出底下十四所千户的人设图,讲解道:“这些人物是当初学生看世面上锦衣卫杂剧太多太乱,有损诸位大人的才子声名,想将其统合为一,设好锦衣卫的形象,预先画出来的。只是十四所千户的衣着相同,形象实在难区分开,学生为着能使其外形有差别,也为着写当世之事究竟不稳便,索性将人物安到唐朝。”   的确是形象多变,个个儿鲜明,不过大唐没有锦衣卫啊。   崔燮淡定地说:“不要紧,略改一改,百姓们看着眼熟,更亲切。反正是匿名写戏出书,没人找得上咱们来问。”   几位翰林不禁失笑,围在桌边看他设计的十四位千户的图样,以及画面旁廖廖几笔写出的“性如烈火”“足智多谋”等性格,边看边问:“一出戏里写得下这么多人么?”   “这盔甲是哪一朝的?怎么这件袍子又像是魏晋的衣衫了?”   “这人物画得可比我见过的巡街千户好看多了,当时我记着他就是瘦些,没这么白皙风流……”   看完了十四位千户和封云、王窈娘夫妇的画像,底下便是已画好的连环画图页,上有图,下有字,一张张画就如一幕幕戏般流畅地讲述着安千户解救被拐少女,谢镇抚在结案后又发现蛛丝马迹,令众千户各自出门调查的故事。   众翰林们也有看过这出戏的,有的会心一笑,有的却执着地问:“这画儿上讲的是数月前的故事了,和奏疏案接不上啊?怎么不直接画李学士与二翰林?”   杨廷和笑道:“不然,还是和衷考虑的周到。那奏疏案才刚过去,若现在就写出戏来,皇上与朝中诸公立刻就看出不对了。倒不如先按和衷这画稿编几出无关的戏,等过些年月,这案子的风波淡了,咱们再把它推出去。”   “介夫说得不错。”院门外忽然响起一道清朗又熟悉的声音,众人回头望去,只见李东阳大步迈进院中,脸上带着几分晦涩难言的神情,深深盯着崔燮。   “李某就这么一个得意弟子,他会画画,爱排戏,我这做老师总得支持。来日少不得还要请诸位大人一同帮着他做了。”   他将“画画”两个字咬得重重的,朝院内众翰林,与站在众人身后,正扶着竹尺和画纸的崔燮拱手行了一礼。   崔燮手忙脚乱地扔下画,连忙侧身避让,又上前给老师请安。李东阳托着他的两臂扶他站起来,不肯受他的礼,还拍了拍他的胳膊,深深看他一眼。   与学生无声交流一翻,转头又朝着杨廷和笑道:“介夫贤弟,我们师徒只怕是要赖上你了。” 第183章   李东阳没多说宫里的事, 也没和翰林们共享他那首题画诗, 叫人次韵和诗什么的。   众翰林们本还等着听他的新作,见他这幅意兴阑珊的样子, 估计着也就是首应制应酬的俗诗, 索性不再逼问, 转而问他题的是什么画:是前朝古迹,还是南极老人、松鹤延年之类的贺寿图?   李东阳叹道:“是一幅神仙贺寿图, 自是画得极好。我只是可惜难得面难, 亦只得题些贺寿俗句,未能于朝廷、于国家有益?要看好画又何必别处, 眼前不就有这么些?”   他走到崔燮的画集旁, 往下翻了几页, 看着主角团千户们身上出奇竞艳的服饰,也不禁问了一句:“如今世风已浮华到这地步,外头的男子都改穿前朝的宽袍大氅与窄袖胡服了?还有这个跳下来的,衣裳怎么跟披着云霞似的, 这是人还是神仙?”   这衣服都赶上《神仙贺寿图》里的上洞八仙了, 要不是他还能认出谢镇抚的脸, 实在不敢相信这是他们大明的故事。   杨廷和指着图说:“和衷说这是唐朝的事,学士就当唐朝的看吧。对了,方才光看着热闹,倒不知是哪一朝的?太宗还是高宗、玄宗……”   崔燮自豪地介绍道:“是玄宗开元年间!学生想着,当初青莲居士曾因得罪高力士离朝,恩师李学士也是因得罪太监, 教梁、韦一党改奏疏陷害……”   李东阳老师猛咳了几声,在他肩上重重拍了一把:“你老师我怎么能跟诗仙相比!何况你把梁、韦二人托名到高力士身上,就不怕司礼监的高太监不乐么?”   哎哟,光想着李白跟李东阳像,杨贵妃也搭得上万贵妃,就忘了高公公了。那就只能让宫里多两个姓梁、韦的太监,高力士继续当他们高公公一样会救人的好太监了。   崔燮痛快地承认错误,几位翰林却笑道:“李学士托名李太白倒也有趣。这部戏排出几年几十年后,后生晚辈们可能还真把戏里的故事认作真实,传唱起‘青莲学士今安在,西涯先生是后身’嘛。”   “不可不可……”   李东阳脸皮可不如学生那么厚,能坦然接受李白转世的传说。他压下了同僚的吹捧,叫他们先把这不能写的案子往后拖拖,先写完崔燮画出来的这故事。   翰林们笑着向杨廷和拱手:“杨大人辛苦了,只盼杨大人早些写完,过年时就能看上这部杂剧!”   杨大人拂了拂袖,佯怒道:“我就是国初的杨景贤转世,匆促间也写不出一套院本。便我写成了,那些杂剧班子排得出么?看这图上人物飞腾打斗的场面,如同神仙妖魔,全不是凡人能为。你们若急着看故事,倒不如叫和衷赶着给你们画出来!”   李老师此时正舍不得学生画画,连忙护着崔燮,反过来数落杨检讨:“杨贤弟在翰林院有大把工夫,怎地倒把事情推到他一个待考的举子身上了!”   杨大佬笑道:“画画儿是他身后这个开书斋的小哥带着匠人画,不费你那爱徒的工夫,至于编故事、写配词的——王大人,令郎君不是还等着崔和衷骑马挎箭追回来么?你就该费些心力,把这故事写出来啊!”   王华拢着袖子笑道:“杨检讨这是自己一个人忙累不合算,也要支使别人了。也罢,反正这图底下不过配一两行字,我便与大人参详参详,把画本依你那折子一曲曲地写,叫看不着戏的人配着看。”   王状元大包大揽下差事,梁状元也不禁凑热闹:“我也来。自从《王窈娘琵琶记》一出,当今年轻才子们都传诵抱石居士之名,我于词曲一道不敢与居士争辉,写写这画集的配词,说不定将来王修撰龙泉隐士与我郁洲生的名号也能叫人传诵呢。”   翰林中会写整出杂剧、南戏的人不多,但若只写个配画儿的词,自是人人都能写出花儿来啊!   与梁状元同年考进翰院的几位年轻编修索性也同认下此事,拉着崔燮问他这故事有什么原型,他们好照着扩编。   若有这些大才子帮着编圆情节,填出佳词妙句,他只要写个梗概,那就太简单了。崔燮看着亲切和气,充满了好奇神色的翰林们,蓦地有种当上资本大佬,开了工作室,包养了一群大神写手的错觉……   当然只是错觉,大神们都是朝廷的,他只是个还得写他们出的作业的考生。   崔燮将设定集单取出来,留给大佬们,好叫他们按性格设计各位千户调查取证时的小故事,与谢镇抚推断背后真凶、带领诸千户杀上倭寇海船时的英伟形象。   杨廷和、王华这几位主笔奇怪地问他:“咱们北京哪里见得着倭寇?写他们还不如写北方鞑鞑,那才是边关大患!”   不不不,鞑靼几百年后还能归到民族内部矛盾,倭寇才是亡我之心不死的大敌啊!   他十分认真地劝道:“倭寇骚扰沿海,烧杀掳掠之患不弱于九边鞑靼之害。且鞑靼粗野,不擅用阴毒之计,倭寇胸怀险恶,这种化妆成尼姑掳掠子女之计,由他们做出来比由鞑靼做出来更合理。”   几位大人仍只觉着倭寇是癣疥之患,鞑靼才是大敌。不过这不过一本画集、一出杂剧而已,倒不用计较太多——画集里既已经画出了那么多张矮小髡发的真倭,那么就先照着真倭写,下一本书、下一部戏里,再以鞑靼为敌就是了。   王状元在李家许下了写书的志向,还揣了小崔启趁他们吃饭时描下的十四千户线稿与李家家人抄的简要文稿回家。   他带着酒意兴致勃勃地进入书房,将那份稿子堆在桌上,唤人来洗手更衣,换了宽松的家居衣裳,一页页翻着图稿。人物旁边空白处写着画中人的身份、性情、喜好、武器、打斗方式等。他一边看着,一边也回忆着他们在图集里的形象,做过的事,好接续着那本画集往下编故事。   这部书稿不是他一个人写,而是每人分写几个千户深入敌阵之事,最后汇总起来,再趁上值间隙讨论着写。   他要写的第一段是小徐千户夜探贼窝,回去向谢镇抚奏报实情,谢镇抚为查抓这些人背后的匪首,欲派人扮作女子,借机探入他们的老巢的那部分。   按崔燮的原稿,里面扮作女子的是旗手卫的安千户。画中的安千户脸庞小巧,明眸善睐,穿着紧身的织百花曳撒,身材也比别人矮小纤瘦些,单看男装也带几分秀气。   他平素严谨,向来看不上那等“服妖”的男子,轮到自己写戏时竟也只觉着画中的安千户最合适扮装探入敌营,丝毫没有恶感。他兴致勃勃地铺纸研墨,对着画纸沉吟良久,要先给安千户写一首诗为赞。   几位翰林联手写的文字,他身为状元,又是前辈,总不能弱于别人么!   王状元刚写下两句“双环杂佩摇丁东,少年通籍明光宫”,房门忽然叫人敲响,门口听得有家人说:“爷,仁哥回来了!仁哥听说老爷不在堂上,回来就在书房读书,要过来问安了。”   他通传的时候,院里就已传来一片凌乱的脚步声和低低的说话声,眼看就要进门。   王华心口连跳几拍,连忙把手底下的稿子摞成一堆,又在上头胡乱压上许多书纸,险而又险地赶在儿子进门前藏住了画稿。   王守仁进来时只见他父亲站在桌前,身子贴着书桌站着,而不是像他平常来请安时那么放松地坐在椅子上。这个十五岁的少年心思细腻,看着父亲的站姿不舒服,体贴地问道:“父亲身子有何处不适么?亦或是这椅子坏了?儿子这就去叫人换新桌椅来?”   哪里是桌椅不好,是桌子上的东西不能叫儿子看见罢了。   他做老子的跟同僚合作着写些配画的消遣故事不要紧,但儿子可不能看这种乱七八糟的闲书!   王华站在桌前淡淡地说:“没什么,为父还要整理些文书,你先回去……你刚刚才回到家?”他藏书时的紧张过去,思绪蓦地清晰起来,顿时又审起了儿子:“你今日去哪里了?不会是又到通政司上折子了吧!”   王守仁低首答道:“父亲放心,我没去通政司。这些日子李学士叫太监陷害,儿子也担心朝中正人君子受损,无心请旨北伐。如今李学士出狱,儿子是和几位同窗作了个诗会庆贺。”   原来是诗会,这孩子经见了大事,倒是也长了些出息……王华捻着清须点了点头:“你也一年大似一年了,往后收敛旧日的脾气,学学李学士家弟子,好生读书,早日考取个举人进士,等你考取了才说得上报国。”   王守仁洒脱地笑了笑:“单只读书又怎么能想出平安鞑靼之策?古人云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儿子想出居庸关看看,知道边关实情,下回再上疏才好言之有物,教皇上知道我的才具!”   这不肖子上书不足,竟要跑出关了!   王华气得抄起书扔向他,叫他一歪头就躲开了,还说“小杖受,大杖走是为孝”,激得他爹火气上头,抓起一卷又要扔。   将扔未扔时,王状元忽然想起书底下藏着不能让儿子看的锦衣卫画卷——现在他还只要出山海关,万一看了画儿,想出海去东瀛可怎么办!   他把书又撂回去,重重放在那摞画上。王守仁看着父亲不再要打他,便笑着说:“父亲既然答应了,那儿子便作准备,哪一日出去看看边关。”   王华怒道:“谁答应你去了!马上就到年底了,你给我老老实实待在家,明年春闱一过,我就舍下老脸把你送到崔府,叫崔和衷管教你!别以为人家说你是要成大器的人,不能以庸常人的法子管,我就不管你了。我哪怕不要个成大器的儿子,也不能叫你这么胡作妄为下去!”   王守仁只说了句“多谢父亲夸赞”,也不恼,也不怕,恭恭敬敬地出去了,留着父亲在房里长吁短叹。   王华心里也一向觉着这儿子器量不凡,可再不凡也得好好活着才有不凡的一天,边关岂是这么个十五六的孩子一拍脑袋就能去的地方?   他感叹许久,又拿出画稿与自己刚刚写下的诗稿,在后面续了“……千金宁为买书贫,万事不及还家早”之句。不知不觉便把对儿子的期盼寄托在了笔下的安千户身上,写出的人物性情形象渐渐沾上了几分王守仁的影子。   他一面斟酌词句,依着大纲展开情节,一面恨恨地想着:这本书印出之后,一定得管住儿子,不许他看这种让人心野、往外跑的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 差点忘了,诗是李东阳的“送仲维馨院使还淮南”   上章的两句也是他的,启沃诗十首里摘的 第184章   崔燮把剧本外包给了翰林院的词臣名士, 自己又安安分分地回去上学了。   前些日子因李老师下了诏狱, 他成日价忙着救人,丘祭酒也体谅他为人弟子的心情, 给他连放了几天假。如今李老师与两位御史都出了诏狱, 他也得努力把之前落下的功课补回来了。   他回到国子监, 简直就像“诏狱三君子”亲临,受尽了同学的追捧。   这些监生都是年轻学子, 胸怀忠义, 都看不惯内里妇寺弄权。因知道他这些日子在为营救三位叫太监诬陷的清流名士奔走,都恨不能也跟着他去奔走救人, 或是索性集体叩宫门诉冤。   虽然有祭酒、司业按着没让他们去, 但众人也都时时关心此事。   “诏狱三君子”出狱时, 不知多少人结伴出去喝酒庆祝。那三位大人不会来国子监,崔燮这个“三君子”之首的弟子回来,自然被他们拉着问了许多诏狱详情,还有不少人要请崔燮吃酒席。   不过崔燮现在学业为重, 能拒的都拒了, 只在课间坐在廊下给大伙儿讲了三君子在诏狱中的情形——   譬如谢镇抚待三位大人十分礼遇, 除了入狱之初的例刑,都不肯用刑。甚至有几次强抗太监之命,拼着去职的风险,与宫里派来的使者依理辩论,终于保护住了三位君子。   再譬如诏狱的牢房在谢镇抚管理下收拾得特别清洁舒适,三君子受伤后立刻就有烈酒杀毒、伤药敷扎, 伤口好得极快。谢镇抚还私下通融,许他们家里人送吃喝、衣被、书籍进去,也能随意写诗作词,没人翻看、收缴他们的笔墨。   又譬如诏狱中的理刑千百户、锁头、狱卒在谢镇抚管束下也都知礼仪,明进退,侍奉三位君子时礼仪甚严,从不敢狎昵言笑……   众人听他讲着谢镇抚义抗内侍,保护三君子的故事,都听得心旌摇荡,比在外头茶馆里听人讲话本还激动,为谢镇抚而喜而忧,竟忘了梁、韦二人的下场,担心地问道:“谢大人这样硬拒太监,不会被宫里当权的中贵人记恨吧!”   崔燮是站在斗争第一线的男人……身后的男人,自然把握全局,含笑安慰他们:“无事。谢镇抚是孤忠之臣,行事全在天子眼里,岂是那些乱政的宦竖能陷害的?如今权宦已除,他自然无事,往后朝中正直大臣们也都不会再受害了!”   只要撑过明年,万妃和宪宗一死,太子就登基了,太子可是个史书上写明的好皇帝!   监生们虽然不知道要换皇帝,却也都觉得锦衣卫清正如斯,擅权的宦官也都铲除了,朝中往后自然会越来越清平。   众人这才安心,带着一肚子令人满足愉快的消息离开。唯有张斋长虽然也和其他人一样关照他,还拉着几位同窗记了这些日子讲学的详细笔记,但并不像别人那么单纯地为三君子脱劫欢喜,眉间总有些隐忧。   崔燮跟他关系不一般,便拣了清静的时候问他:“张兄似有忧色,莫非侄女参选的事有变?”   张斋长看了他一眼,摇摇头说:“并无什么大碍,小女前几日就到大兴县搭的彩棚初选,当时就通过前两场,叫人带进宫了。这两天进宫的人越来越多,车轿如龙,我现在只担心她不习惯宫里的日子,又怕她是个监生之女,在宫里教人看低……”   崔燮想安慰安慰他,一时却无话可说。   若张斋长姓别的什么,他都可以打包票说必定选不上,安慰他过些日子就能迎回女儿。可偏偏张斋长姓张,孝宗皇后也姓张——虽然此张不一定是彼张,也不一定就不是!   他轻轻叹了口气,勉强安慰道:“张兄家素有家法,令嫒聪慧贤淑,熟习礼仪,便到了宫里也能顾得周全,没人能挑得出不是。她在宫里终究只要住一个月,若能中就要做上青宫元妃,不中也能父女团圆,在外头另选佳婿……”   张斋长曾经有意叫他当这个佳婿,当初事情没成,现在说这个也有些尴尬,便打断了他,主动问道:“和衷曾为东宫讲学,必然亲眼见过当今太子,不知太子是何等样人?”   太子是个好人,还替李老师他们三位向皇上求过情,不幸被禁足东宫。幸好梁、韦二太监倒台后,皇上消了气,又把他放出来了,不会耽误选妃。崔燮微一思索,便说:“太子人品端方,聪敏好学,容貌气度更是俊雅温文,令人倾心。我说一句冒犯的话,将来也必定是世间第一位的好夫婿。”   上下五千年唯一一个没置后宫的皇帝,但凡嫁个皇上,还有比这更好的吗?   张斋长如今有什么好消息就愿意信什么,双手合什,念了声弥陀,感谢地看着崔燮:“我其实也知道女儿不能选中,就是总有那么点儿担心,怕她万一……来日小女成亲,和衷一定要来我家当个贵客!”   崔燮笑道:“到时我必定要去恭喜斋长得一佳婿。”   张斋长心情略略散开,崔燮也把前阵子落下的讲学补上,继续做着老师留的题目。他顺便还给崔老爷写了封信,告诉他自己为了救老师散尽家财,取净了绸缎铺柜台上的银子,还欠了客户二三百两。崔参议如有成亲的打算,希望能再拖个一年半载,等这边把银子周转回来再寄过去。   他今年虽然送不出什么像样的年礼,但能送一个朝廷清平,三君子无恙的好消息,想来父亲也该和他一样高兴。   崔参议接着这份家信时,先叫那上千两泼水一样花出去的银子晃花了眼,恨不能冲回京里教训一顿败家子。可偏偏他还不能骂,因为他儿子是为了救朝中清流君子而散尽家财,李东阳三人入狱又出狱的事尽坻报上,整个布政使司里,都在赞扬三君子。   他只能忍着心疼装出一副与有荣焉之态,出去和同僚“不经意”地说:“近日得小儿家书,知他为救三君子奔走,几乎散尽家财,我这做父亲的也老怀堪慰啊!”   但同僚叫他拿出信来,让大家看看李学士的近况,也好共同庆贺一番时,他却没法拿出来——那封信里崔燮根本没写自己是如何努力营救老师的,从头到尾提的都是银子、银子、银子,还劝他暂缓成亲,等家里有了银子再寄来供他花用!   这样的信怎能给别人看!人家看了,得以为他是什么样的人?   可拿不出来,同僚们意味深长的目光也实在难捱,崔参议只能写信催促崔燮再寄一封信来,信中写出来他奔走救师的详实内情。   叫这一封信搅合的,他连年都过不好了!   崔榷这一年下都过得郁郁的,只能关在值房看文书,京里的百姓却是一派欢喜。不为别的,倒为居安斋又要出新书,而且是抱石居士、水西先生他们那一阀才子同出的,仍是写锦衣卫的书!   图集还没卖出之前,消息最快的“清茶”铺里就传出流言,说是当初写《王窈娘琵琶记》的才子们不悦自己的戏本和戏中人物被庸人胡乱借用、点污,欲出一本真正的锦衣卫戏画本。这画本是请了真正名家画图,诸才子共写文稿,定要写出那些人真正的精彩形象,扫荡市面上这些俗物。   在“清茶”喝茶的客人一传十,十传百,自然都盯着各教坊胡同,戏楼酒楼,只等着说书人上新话本。   锦衣卫们巡街时都要在“清茶”连锁铺子里歇脚,更是最早就听到了风声,丢了碎银子给伙计,问他们究竟能写出什么话本,以哪位千户为主的。   伙计把银子塞回去,神秘兮兮地说:“我只跟你老人家说,那些俗人我们都不告诉他们——这回的画本可是十四所千户都要出来亮相的,一页一画,真正的画本,外头那些绣像本子远比不了这个画本好看。你老要想看,就留心着居安斋的消息……”   那校尉问道:“还有那样的书?这也能写得出故事来,还写的是个教十四位千户联手办的大案?你可莫骗我,我们锦衣卫从未办过这等大案!”   伙计笑道:“爷只管信小的。那大案不大案的小的不懂,小的只知道画本肯定好看。是有同乡在居安斋里做伙计,听他说那些才子们送来的稿子真好极了,看得人一时随他们高兴,一时想淌眼抹泪儿的。可惜小的不得见,只能等着印出来再看了。”   那校尉将信将疑,回去便和同僚说了,他们千户正是中所李千户,却没有崔燮搞的人设那么智计百出,而是豪气地挥了挥手:“这怕什么!你们拿些银子,去居安斋先定他百十本,回来咱们十四所分一分,占个鲜!”   他立刻叫人去家里拿了银子,趁巡街廛押了一百两银子在柜上,订了一百四十套画本。计掌柜却拨了五十八两还他,笑道:“这套画本极便宜的,只要三钱银子一本,大人给多了,剩下的且请收回去吧。”   李千户惊讶道:“怎么这么便宜!这还是你们居安斋的书吗?莫非不带彩页的?”   计掌柜笑道:“里面的图是墨稿,封皮里还是有几张彩页儿的。不过这书印得小,也薄,所以比寻常的便宜。”   这又不是科考做弊的书,印得又小又薄的做什么?李千户纳闷不已,拎着找回的银子又回所里操练,还跟同僚们说了居安斋印出极便宜的新话本,自己提前预订之事。   不管是大是小,是贵是便宜,都是讲他们锦衣卫的故事,当然得订了!   各卫所千户、副千户、百户……都掏些银子订了书,又去居安斋和清茶铺打听故事,一面等着新书印出来。   到得十一月中,居安斋门口便摆上窈娘、封云两大镶边主角的立牌,正式开始宣传新画本。但这回的宣传总带点神秘色彩,不像做《水浒》时直接把回目都写出来,而是半遮半露,除了两大镶边主角,只摆了两个画着人物背影的牌子,一个上面写着“智计如诸葛”,一个上面写着“少年多奇志”。   十四位千户轮流去看,也没认出来画上画的到底是他们当中的哪一位。   那排子隔不几天就要添上一位,都只画着人物背影,衣裳穿得异样俏气,身材也都高挑精悍,比之市面上锦衣卫戏里一应的绿曳撒、大披风,却更勾人眼球。   进了腊月,居安斋便在檐下支起大牌子,简简单单地写了一句:“本店最新出品,龙泉隐士、郁洲生、枯笔生……力作,连环画本《锦衣卫之风起云涌》即将于腊月初八日一早发售,每本需银三钱。抱石居士、水西先生将为此画本创作新杂剧,来日亦盼请各位观看。”   连环画本是什么东西?难不成书里全是画儿,就像春……咳咳,图集一般?那样的东西怎好托名锦衣卫卖!   诶,不过程锦衣卫身材样貌都好,画出来确实好看。   读者们恨不能一天遛他家一趟,就连妇女们都不禁要从居安斋门外经过,看看他家印出的是什么画儿。   居安斋却是自从挂出了那幅大牌子就不再有动作,直拖到腊八。   腊八佳节正日,全城清茶铺都在茶铺半条街外搭起棚子施粥,请了顺天府府军在帮忙维持秩序。顺天府军在粥铺管着讨粥的,锦衣卫军却都站在了居安斋外看着买书人——《锦衣卫之风起云涌》正式开售,人流几乎挤断了街,他们生怕挤出意外来。   幸好居安斋早有准备,在店门外拉了几条木栅,叫排队的人顺着木栅分成数队,进了店里又有粗绳在店中分开队伍。柜台后分列几个严阵以待的大伙计,手边各是一摞书,手底下一屉零钱,各自负责一队客人。   买书的卯足了劲往里挤,只怕进去晚了书都叫人买光了,买着的抱着书边走边看,也舍不得等到回家。   唯有在外头巡察的锦衣卫们个个淡定,领队的正好又轮到了李千户,坐在马上含笑指着排队抢书的人:“这得多么麻烦,挤得连转身都转不过来,也容易踩踏。还是咱们锦衣卫有成算,提前订下,昨天坐在家里就等到人送书来了。”   随行的校尉们早上已见着了他拎到千户所的连环画,略翻过几眼,还没来得及细看,却已是领略了人物的俊秀英伟,见着了飘逸如仙的打斗画面。他们回味着画儿,连声称赞道:“还是千户想得周全,千户又肯怜惜孩儿们,叫我等也跟着受用。” 第185章   居安斋的总店大排长龙, 全城读者都要往他家排队买书, 唯有一个地方特别受优带,是有流动售书车上门送书的。   自然就是国子监门外。   那车子就静悄悄地停在国子监对面。车壁朝外的一侧挂有“居安斋售书车”“专供国子监”的艳红条幅, 十分打眼。看守监舍大门的军士和出入的斋夫们也不驱赶他们, 反而趁轮休时去车旁站着翻看, 口袋里银子富裕的就自己买一本,还有斋夫特地出来给学生代买的。   连国子监的教官们也有叫斋夫代购的, 趁着不讲课时, 躲在值房里看。   崔燮中午过去补习时,一进门就见三位同值房的教官手忙脚乱地往袖子里、书堆下面藏着什么东西。   小小的、横宽的、薄薄的一卷……一看大小就知道是他家印的《锦衣卫之风起云涌》第一册。   王、刘二位助教一个把画册塞到袖子里, 一个索性就只拿本书翻开压上, 和现代小学生上课看闲书, 拿着正经书当掩护一样。他们俩的位置靠外,只等崔燮过去读书做题,就能接着看他们的画本。唯有谢助教是要教他的,生怕这学生坐久了看出什么, 便把书塞到了最深层。   崔燮本想装着没看见, 可他坐下之后, 发现谢助教藏书藏得太匆促了,那本画册直接掖到了他坐的这边,露出来的边角都压卷了。   三钱银子一本的画册,都够买一张桑柳木的红油桌了,压坏了多可惜呢?而且那画册还是圣人他爹带团写的稿,留到后世都是有收藏价值的!   崔燮实在不忍心, 站起来指了指露出来的卷边书页,垂着眼恭敬地说:“先生,这里有册书卷边了,怕压久了要压坏书页,先生可来整理一下吧?”   谢助教心头蓦地一警。但看着看崔燮目不斜视,觉着他不像是看出了什么的样子,又实在舍不得压坏了书,便叫他往外挪了挪,自己去把书堆挪开,拿出了那本被压卷了的连环画。   还好,只是右下角卷了边,书页没被皴皱。书封上那幅安千户左手横刀架住假尼姑,护住身后几名受惊少女的图画也没压折。   他轻轻吐了口气,抚平书页,忍不住又想看看里面的彩页压没压坏;看完彩页又不禁想看绣像;看了两页就又想接着刚才安千户擒住假沙尼那页再看两眼……   他刚看完和市面上的《安千户智审沙尼》戏相重合的部分——就是安千户擒获假扮尼姑的拐子,摸着线索,用封云作先锋端了藏在城外的贼窝这段。   这些旧内容只用了十几页画纸配着简单文字交待的,再之后就是安千户带着贼人回到镇抚司交旨,而谢镇抚使审问之下,发现贼人背后还有更多同伙,正在京畿各处掳拐女子。从前他们掳来的人,也被转手藏在了天津某处,但这群贼人身份不够,没能审出详情。   谢瑛便即请旨,抽调卷头彩页上印出了全身彩像、还题了诗句的的大小徐千户,与安千户一道深入调查。   两位徐千户情同手足,配合最默契,便配合着去天津寻贼踪;最初抓人的安千户带人清扫贼窝,寻找更多线索;谢镇抚则在智囊李千户与从前的副手,现任前所千户姚敬辅佐下调阅查看各地卷宗,汇总更多线索。   小徐千户最先找到了贼人。   他飞檐走壁,行动如神,潜入贼人在天津的老巢,从窗外听得一个消息——他们的大本营不在天津,而在海外。天津只是这些贼人的据点之一,过不久就要将掳来的人与财物装船出海。而他们在各处邻海之地都有这样盗窃掳掠的窝点……   他正要再听下去,却被里面一名矮小的倭人发现,贼人们拿着强弓硬努,精钢倭刀追杀他。小徐千户武功虽高,却敌不过一片箭矢齐射,幸好大徐千户跟在外头接应,及时率力士们冲杀进来,在贼人藏身的楼下放火,借火势救下小徐千户,又抓了几名真倭。   谢镇抚一见便认出了倭人,猜出了他们驱使盗匪,要掳掠大明财帛子女送往本国。   蕞尔小国,竟敢侵犯皇明!   谢镇抚震怒,立刻上表奏请圣命,调动十四位千户共同缉查此案。   十四千户进堂领命那幅画是跨页的大图,画得极是宏阔磅礴。敞阔的锦衣卫大厅上并立着十四位衣裳、举止差相仿佛,相貌、神情、体态却绝不相同的锦衣卫,每位脸侧都写着他们的职位,身份,叫读者们一眼便分个清清楚楚。   众千户们的身材高矮其实有起伏,胖瘦也略有区别,但一翻开那书页,就给人一种军中人整齐划一,精神昂藏的气势。   他们大明武师的气势!   谢助教自己就是府军前卫的军户出身,对这样的画面感触最深,抚卷再三,实在不忍释手。   再之后的剧情更是紧凑激烈,每一页的画面与配图都惊险备至。   留在京里的安千户、大徐千户将两处线索合一,终于查出了倭寇在天津最大的窝点,以及他们用海船运人到东瀛的事。只是他们运人的海船混在天津出海码头众多商船中,机动灵活,随时都可撤回深海中,他们从陆上难以抓着。   正在为难时,锦衣卫智囊李千户忆起了当初易州山场案主管于秀诬陷主管御史一案。那桩案子里,封云亲身入山场卧底,寻出山场管事于秀的私帐,终于证明其诬陷狱史,将于秀绳之于法。而今他们既无法从外部摧毁贼窝,他便想了个里应外合的主意,建议谢镇抚再派人到倭寇窝中卧底。   可那些贼子近日被锦衣卫扫荡得风声鹤唳,封云这个老牌卧底安插不进去。谢镇抚思忖良久,决定让对贼人最为了解,外形又最合适的安千户扮作良家女子,诱使贼人将其掳掠回去,路上留下暗记线索,等到海船上再里应外合,一举擒下贼人。   安千户不计身名,毅然领命!   谢瑛盛赞了他以朝廷、百姓为重的精神,叫人寻了会化时兴妆样的婆子替他妆扮,又做了合体的衣裳,把他打扮成美女。   画书最后一页,正画着后堂房门推开,露出个打扮周全的安千户。他背着画面而立,身穿齐胸襦裙,垂肩拧胯,微微回首,露出一点光滑的脸颊和满头如云青丝。   封底便是这一页的彩印图,图右侧龙飞凤舞地题着王状元那首“双环杂佩摇丁东,少年通籍明光宫”。   “怎么就停在这里了!”   至少把正脸转过来吧!   谢助教恨不能再从后面翻出几页,却着实翻不出来,急得失声叫了出来。崔燮正在下面写着“食与兵”的策问,听他惊问,便抬起头简单答了一句:“下个月就有了,这套画本是连载的,每月初八刊发,不占节庆日子。”   他是好意解答,怕助教尴尬,然而助教被学生知道了在看闲书,心里越发尴尬,简直想掩面而逃。他无措之下,随口问了句:“你怎么……”   话未说完,他就想起来居安斋主人曾是崔家的家人,他们书斋印《科举必读》还是崔燮帮着主持的,那么这本画书,他肯定也是早已知道,甚至看过的了。   ……正备考的学生,竟不好生念书,看起了这种东西!   教官本能地就想督导学生向学,然而一句放还未出口,一件更叫他急切想知道的事又泛上心头,迫得他冲口问出:“龙泉隐士究竟是何人?单凭这句诗,就断乎不是寻常酸儒写得出的东西!”   龙泉隐士究竟是何人?!   远在宫城南面,镇抚司里,书中的安千户原型,上前所安筠安千户也发出了同样一声振聋发聩的疑问。   那龙泉隐士有什么用意,为何十四所千户里单单写他扮了女装?他也不说非得让哪位同僚担上这事,可那隐士怎么不叫封云扮呢?封云那院本上画得都是大眼小脸的,比他像女人多了!这画师也不知是谁家请的,画出的人也不像他,他岂有这么瘦弱?   被塑造成了抗倭第一勇先锋的小徐千户连声安慰着他,比着自己中箭受伤的图说:“我不也一样叫他们写弱了么?你还更有勇有谋,我却在探听消息时就叫人射伤,还要靠徐大哥救命哩!”   他虽然这么说着,心里倒觉着这义勇先锋的形象挺合适他,虽然受了伤,没能一人独挑贼窝,可也显出他的智勇双全、悍不畏死来了。且不说他们的形象,这画本的图画的也不错,与他们本人真有点相似处,衣裳也漂亮新奇,连配的词都比从前他找人写的,唱一本戏,有半本都是从旧戏里摘词儿的院本强多了。   何况安筠只是在画本里男扮女装,又没给他画成女扮男装的,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同样莫名其妙就成了抗倭英雄的大徐千户也含笑劝道:“安贤弟虽在画本里扮了一回女装,但这是为国为民的牺牲啊,那些买了画本看的哪个不钦慕你?我们也想能当那深入贼窝,生擒倭寇的,可那些个龙泉隐士什么的看不上我们哪。”   姚千户亦是悠悠地叹了一声:“你们都是有彩画儿的人,还有什么可挑剔的,且看看为兄我,除了那张十四所千户都在的大图里,哪里还能找得着我?便是在那张图了,我也是身材最胖、最村的一个,衬得你们这些人都俊秀多了。”   众千户都笑了起来,又都展望起了安千户女装后会是什么样。若只是现在这张脸戴着假髻、穿个两截的裙子,大伙儿看着也不带劲儿,总得画成个王窈娘似的美女才行。   安千户冷笑道:“但凡他还出下一卷,我就都先买下来,把有女装的那页撕了,撕完了再转手卖把你们!”   众人连忙讨饶,赌咒发誓说不会看了画书里他女装的模样笑话他。待安千户不在,背地里却有不少位千户开了盘口,赌他扮成女装后美不美,会挑哪位千户扮他丈夫、兄长、家人……配合他扮成一家人。   而离了那几位千户后,安千户自己也收起了愤愤之色,满面笑容地看着图册:“……少年通籍明光宫。每逢天子赐颜色……天子赐颜色……什么时候我真能遇上这么个案子,斩他十个八个真倭首级,也跟谢大人似的,叫天子赐我点儿颜色呢?”   正月初八才有新书,后头这一个月得等得多心焦呢。   “下个月也得早早订上,叫居安斋印出来第一个送我府上。不过这书,是散还是不散出去呢?”   下月就是新年,年前各家走礼,这些书送后生子侄再合适不过了。可是这书里有他扮女装的画儿,叫人看见终究有些……   安千户对着家里那一摞书发愁,别人却没有烦心的,买的只嫌不够,又叫家仆排着队多买几份送人。这书写里画的是大唐开元年间故事,又不涉时事,又不违公义,关键是画得精致绝伦,文字满篇锦绣,送出去不丢送的人的脸,收的人也看得着,不至于摆在案头上落灰。   岂止是这些千户,就连藏身马甲后,绝不肯暴露真容的作者也没少留书送人。还不只当作小儿看的东西送与子侄辈,而是公然送给同乡、同僚、家中亲友,只不提里面的文章多么值得品读,而是说京中兴起了最新的印书形式,外乡人没见过,他们特地搜罗来叫众人开开眼界。   崔家也打包了许多份连环画,四处当作年礼送出去。崔燮给两位新收的徒弟也各送了一本,叫他们开开眼界,张斋长一面劝他别惯坏了那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一面笑呵呵地收下了节礼,反送了他一小瓶御酒和许多贵重礼物。   崔燮惊讶道:“咱们两家是通家之好,又不是那等要客套来往的,怎么送这样重的礼?这御酒……”他眉头一轩,低声问道:“莫非宫里有好消息了?”   张斋长轻轻点头,满面喜色简直控制不住地要从皱纹里流出来:“皇后娘娘亲自用彩纱系了小女的右臂,另两位陪选的姑娘都已赐银还家了。听说是等过了新年就要行礼,和衷……”   他又是笑,又要流泪,脸上扭曲出了一种奇异的神色。崔燮竟比他淡定多了,毕竟是早就知道了弘治帝要取一位张皇后的,但高兴也是一样高兴,拱手贺他:“恭喜张老爷得了古往今来第一佳婿,往后令嫒必当万事如意,无忧无虑。”   “是,是,借你吉言。”张斋长拉着他又哭又笑,抱着礼物抹了半晌眼泪,笑道:“如今天色晚了,晚上不好强拉你喝酒,等过年时,你可千万要来,我要设一桌酒席宴请你和咱们同窗的好友们!”   崔燮笑道:“未来国丈翁的酒,我自然要去喝,还要痛饮一场。”   想不到张斋长的女儿竟然就是张皇后,那个他曾在讲学时见过,在老师们走后孤独一人留在大殿里的瘦弱小太子也要成亲了。   成亲了好,以后有个太子妃在殿后等他,太子再送先生们出去时,也就不会那么孤单了吧?   他满怀喜气地回到家中,趁着天色还未黑透,先画几张新连载的分镜。等到全黑下来,就只能比较、修改经义文和策问了。正画到安千户在海船上杀了倭奴,准备举火引围在附近海面的两位徐千户与水军中人过来时,房门忽然被人激烈地敲响,小松烟在门外大声喊道:“公子!公子!李家来人报唁了!”   什么?哪个李家!   他蓦地起身扔下笔,拉开房门,便见小松烟挣得一头是汗,抓着门框叫道:“李家老太爷故去了,李田泽大哥过来报信,公子快去看看吧!”   崔燮立刻锁上书房,吩咐他拿了素白衣裳给自己换上,叫管事人备上表礼,骑着小白马奔向李家。 第186章   成化二十二年腊月二十八日, 李东阳之父李淳过世。满城都备着迎接新年, 李家悲痛没在这片欢悦的气氛中,只激起了一道小小的涟漪, 很快便被爆竹声与处处祭礼的香烟淹没。   成化二十年的最后一天, 李东阳丁忧的奏本被批下来, 正式去职,带着幼弟东溟与一班子侄辈在家中料理丧事。崔燮这个做弟子的也在李家帮忙, 领人搭灵棚, 叫绸缎铺送来早先屯下的白麻布,由李家的女眷们缝制丧服。   他家祖上虽是茶陵人, 但在京中住久了, 丧仪也是按京里的风俗办。一面由孝子跪席迎送宾客, 一面便请和尚、道士念经卷,大张鼓乐,宴请宾客,又命家人去东岳庙与佛寺、道观布施……   李家上下忙得几日没合眼, 李东阳父子也都像是重病了一场, 脸色苍白, 眼皮红肿。唯有麻老夫人与其所出的四爷李东溟天生体质较好,能撑得下来。   崔燮只除回家祭祖、拜年那两天,剩下的时候都常往李家跑,又请名医开了补药叫他们一家吃着。这家人的体质实在都太差,之前只盯着兆先师弟分健身,往后连李老师也得盯盯, 不能让他成天喝酒,或是在屋里一待一整天地读书作文了。   李老师身体迅速衰弱,不只是因为疲惫,更因为伤心。   崔燮在他哭灵哭得几乎晕倒时把他强扶回屋,从廊下风炉上盛了一碗补身的黄精粥,盯着他喝下去,强硬地说:“老师不能再这样自苦了。师公在日一时担心儿孙辈,先生若这样糟践自己,师公英灵如何安心,兆先师弟他们将来依靠何人?!”   李东阳叹道:“先翁遽然过世,何尝不是为了担心我?以阮步兵之脱略,居丧时亦呕血数升,我等俗人又岂能免蓼莪之悲……”   他觉得自己并不算衰毁过度,只是一直以来丧母、丧弟、丧妻、丧侄的悲痛在这时刻又因为父丧重新涌上心中,他还需要些时间来平复。   崔燮默默坐在床边陪着他。这个时候,任何言辞都是无力的,只能更添烦郁,唯有时间和忙碌才能让哀思淡化。对这种痛苦,崔燮比李老师了解得更深,因为他大约是这世界上唯一一个亲身经历过死亡的人,而在穿越后,又孤独而隐秘地葬下了一位无人知晓的死者。   他坐在李东阳身边,在院里和尚们的经咒声中,门外家家迎新的爆竹声中,互相庆贺的拜年声中,默默地回忆着这一生体味过的生死别离。   李家的亲友流水般地来祭拜,谢瑛也换了素衣,低调地进门上了枝香。李东阳十分郑重地谢了他,谢他能让老父看着自己还家,也谢他在牢中对他们三人的关照,还谢他平素对自家这个学生的关照。   谢瑛躬身答道:“这是谢瑛份所应为,大人不需道谢。”   李东阳苦笑道:“世上哪有这么多理所当然的事。谢镇抚的苦心李某都清楚,却不能装作不见。”   他想留谢瑛吃了酒再走,谢瑛却怕这镇抚使的身份叫谢家人和客人们害怕,未肯留下,李东阳于是便叫崔燮替自己送客。   他们就像别人一样低声说着李家这些日子的情形,又都穿着低调的素色衣裳,并没什么特别的。直走到门外,谢瑛从拴马石上解了马缰,牵着马回望崔燮,说道:“你也要保重,多劝劝李先生。老先生这年纪已可算是喜丧了,你教他为国保重有用之躯,将来朝廷还多有用他的地方……”   崔燮十分自然地拉住他的马缰,应道:“我也如是想。生死有命,咱们能活一天就好好儿活一天,便到最后也无遗憾了。”   谢瑛在这四面悲声的环境里也生出了颇多感触,叹了一声“人生多故,忧多乐少”,目光从崔燮手上滑到他脸上,眼中才多了几丝明亮的光彩,感慨地说:“和衷,你长大了……不对,你早就是个懂事的大人了,是我不该一直把你当孩子看。”   崔燮浅浅一笑,摇着头说:“我认得你的第一天就不是孩子了。将来有一天,咱们俩能没人打搅地待在一块儿了,我就告诉你从前的事,以后的事,都告诉你……”   谢瑛低声道:“我也有许多以后的事想和你说。”如若能够,以后也想常能在一起说两个人更加‘以后’的事。   两人执手道别,各自回去忙碌眼前的事,也为所期待的‘以后’努力铺垫着。时光就在这忙碌中苒苒而逝,有人抛弃世间悲喜逝去,有人却刚刚迎来一生荣宠的起点。   在李家头七才过,还没来得及从悲伤中抽离时,张家却迎来了天赐的好消息:因张氏女被选定为太子妃,其父张峦也承恩授为鸿胪寺卿。婚礼就定在正月里举行,全家上下都有封赏。   崔燮忙又往张家道贺,并代妹妹转送了张姑娘许多锦荣堂特制的彩妆、花露。   再两日后,便是正月初八,《锦衣卫》连环画的第二册 终于上市。这回正赶在众官员、百姓都要休息的年节里,排队买书的人比上回还多,大半条街都是排队抢书的,誓要第一眼看见安千户女装的模样,人潮汹涌得用木栅都隔不开。   顺天府怕节庆里挤出问题,强令居安斋想办法分流人群,不能叫客人在店外挤着。计掌柜只得跟崔燮商量,在“清茶”铺里寄卖这些书籍,茶铺外挂起写有“居安斋”字样的横幅,左右摆上封云、窈娘的画像当招牌,叫读者能分散到更多地方买书。   茶铺里一边卖着新出的《锦衣卫》连环画,常驻店里的评话艺人也讲着市面上有的锦衣卫故事,边看边听,喝着热茶,也是一份难得的享受。   普通客人得排着队买,锦衣卫人却不用,可以提前预定。安千户打从上个月初九就订了新书,外头人争着、挤着排队买书,想看他女装模样的时候,他自己就已经在家里反复看了许多遍。   好看。   还是他好看,他扮起来比王窈娘好看!   虽说崔燮画这张图时直接照着王祖贤的聂小倩画的,只是把披下来的头发省了,和他之前的图没半分相似,但安千户自己对着两张图来回研究,硬是研究出了前一张怎么描眉画眼才能画成后一张。   他心底甚至涌出了一种照着图描化的可怕冲动。   幸好他控制住了自己,没去拿夫人的妆盒来试,只削了一枝细细的石墨笔,在第一册 最后一页的绣像上涂画了几笔。   开始时涂得不好,但石墨笔的好处是可以擦除,他一边描一边擦,擦破了好几本连环画最后一张的绣像纸,仍觉着有些差异。他忽然想起夫人买的眼线笔、眼影粉之类的东西里有种“说明书”,能教人一笔笔描出好看的妆容,忙叫了个小厮来,吩咐道:“出去买几盒锦荣堂的妆粉胭脂什么的,要有说明书的那种。快去,别叫你娘知道!”   小厮飞快地揣着他给的银子买了来,而后留了安千户一个人在房里研究,出去便跟相好丫头说:“爹给咱们娘买了全套的锦荣堂新胭脂,专要带那‘说明书’的精致货,还叫我瞒着娘,定是要亲手送给娘!”   那小丫头问道:“果然?好小子,你买的什么东西,何时去的,怎么不早问我一声?我告诉你娘用哪一样啊!罢了,你们这些毛毛燥燥的小子……”   她一头说着那小厮毛躁,一头转回身便告诉了安夫人老爷给她买了好妆粉,准定是趁着过节要替她画眉了。   安家娘子心中惊喜,连忙打扮一新,等着丈夫过来给自己送新妆粉。苦等良久,妆都要花了,却还没等来人。她又不禁想得更深了一层:“上个月他就买了好几本那画着他扮女妆的锦衣卫书,这回又买了胭脂,这是真个要给我,还是真跟书里画的一样,要自己扮个女娇娥啊……”   安娘子坐也坐不住,生怕丈夫有什么和书里画的一样的贵恙,连忙带了丫头,悄声走到安千户的书房,竖着眼睛支走了看门的家人小厮,猛地一推门闯了进去。   还好!她丈夫脸上还没妆,也没穿女装!   安娘子长吁一口气,第二眼就看见丈夫拿着眼线笔往纸上瞎画着什么,已经画出了个墨眉红嘴紫眼皮的小鬼儿。画旁还堆着两本连环画,一本正翻开一页彩色的美人图,幽幽柔柔,正是她新看过的,连环画中“安千户”变妆后的美人!   两夫妻的目光在空中交错,都有些慌乱。安娘子胆战心惊,刚欲问他是不是想自己学着化妆,安千户就把纸揉烂了丢出窗外,露出一副惊喜神情,飞快地说:“元娘你来了?为夫看这书上的妆容好看,正想学着给你也画一个,还没练好呢,你怎么就过来了?”   他拿着笔叹道:“我天天看你梳妆,以为极容易就能画好的,却没想到自己练了许久也没能画出一对看得过眼的眉毛。可见人家张敞名传后世也不是容易的,只怪我姓安,爹娘没给我生出这天赋。”   安娘子轻叹一声,接过笔笑着说:“要画好眉毛也容易,夫君若想学,我教你便是。”   亏得安千户应变得快,总算挽回了夫妻间的误会,之后便老老实实地拿着螺黛学着给夫人画眉,倒还真画出了些寻常感到过的闺房之乐。   然而这种享受没能持续多久,正月初十,万贵妃忽然过世,天子为之辍朝七日,甚至说出了“贞儿一去,朕亦不久于人世”这样的不祥之语。   中外朝局都为这一人之死而震动,丧礼规格处处比照皇后,内外命妇都要去哭临。锦衣卫日夜在宫中宿卫,张家也担心太子婚事会有波折,临近纳采问名的日子,家中都无甚喜气,反而担心女儿会因万贵妃之死担上什么命硬妨克的名声。   崔燮知道了,暗中安慰了他一句:“令嫒是命中注定的皇后,张兄不必多想,静候皇家来行礼就是了。”   太子成亲这么大的事,礼部早有章程,除非皇帝或皇后死了,绝不会再变更。万贵妃历史上在可没当过皇后,连追封也没有过,不然怎么他记着的史书里写的就只是个万“贵妃”呢?   既然是妃,太子或许得带两天孝,却不会为她耽误国本大计。   张峦仍是忧心忡忡,头上挂着的那个鸿胪寺卿衔也不能叫他安心一点。直到元宵长假过后,保国公朱永、次辅刘吉上门行纳采问名礼,他才终于安心,知道自己的女儿可以安然嫁入宫了。   而且万贵妃已死,也不会有人欺侮陷害他女儿了!   张峦喜极而泣,颤声答了自家祖上的名姓官爵与女儿的年纪,顺顺当当地完了纳采、纳徵、告期、册封、亲迎等大礼。   二月初七,丁丑日,皇太子大婚,东宫之位更稳固,皇后在多年依例免命妇朝觐后,终于得受命妇入贺了一回。这一天,成化二十三年的会试也将掀开帷幕,天子诏命翰林学士尹直与右春坊右谕德吴宽为会试考官,主持新一场会试。   大明朝廷与崔燮的人生,从这天起便转上了一条新轨道。 第187章   会试来临, 天下才子都在北京汇聚。北方仕子多在元月里乘车马上京, 南方科举成风的所在,考生经验更足, 则多在会试前数月就乘船进京, 安安稳稳复习。   金陵、苏杭、江西、湖广, 都是历代进士辈出的科考大省,如陈钦、祝瀚、程楷、蒋冕等能在江南传出才子名头的便可算力压全国的真才士。而北方举子即便是在京里有名声, 在精于科考的南人眼中, 也还只能算是第二流人物。   迁安六位才子应崔燮之邀进京以来,也常能听到如许批评。连他们点评的《三国》也教人挑剔得体无完肤, 嫌他们读得不够深彻入微, 文字也粗疏——江南虽三尺童子, 也能作出这样的文字来!   六才子的才名,纯粹是叫《三国》的彩图和书页外侧印批评文字,评文颜色各异,显得精美工整的排版给衬出来的!   郭镛、汤和、王之昌、陆安四位举人临着会试, 只怕读书的工夫不够, 都跟着崔燮闭门模考, 对外头的事两眼一抹黑。只有没中举的徐立言、沈铮两位闲心无事,又顶着六才子之名,在京里有的是同年、朋友、粉丝盛情相邀,今日诗会明天酒楼的,一不小心就听了满耳朵流言蜚语。   他们愤愤不平,欲与那些人辩论, 自身又只是秀才,学问诗词不及那些从才子堆儿里拼杀出来的举人,只好郁闷地忍了。   他们肯忍,对方却还不肯停。议论完了竟敢自称才子的迁安人,又议论起了南北国子监的差距。一群人互相吹捧,都说南监的水准较北监更高,北监里只有一个真才子,就是上次科考落第后直接寄在北监读书的江西解元费宏。   至于某迁安举子崔燮,只不过是仗着有个他们南方茶陵出身的文坛宗师的恩师,借着老师的人望编了几本书,收买的名声罢了。   徐立言终于忍无可忍,拍案而起:“崔和衷自是真有才学的人,他的秋闱文章在居安斋就有卖的,岂是你们说的那种,沽名钓誉的人!”   那名举子鄙薄地看了他一眼:“居安斋的书?除了那几套科举笔记,又有什么算得上好书?便是科举笔记,也不是那崔和衷亲手写的,他只是占了个学生身份,有李学士相帮着请人编纂,才出得这套书罢了。”   徐立言恼怒地说:“你知道什么!科举笔记系列里的题目就是他最先想出来的,这是连太子……”   他正想细说一下崔燮怎么走上科考出题人道路的,却不想旁边已恼了一位正在吃酒的豪客。   那名穿大红掐腰曳撒配深青大氅的髭须青年直走过去,重重拍在那些举子桌上,横眉立目地说:“你胡说什么居安斋没有好书!居安斋的科举笔记你王老爷是没看过,他们家出的《六才子评三国》、《王窈娘琵琶记》跟新出的锦衣卫连环画可都好看极了,你长眼睛了么,敢说这些书不好!”   那几名举子叫他吓得瑟缩了一下,但看他头上戴着瓜皮帽,气势亦粗豪,心底那份才士的优越感又升起来,哼了一声:“不过是给小儿看的画本,画的还是锦衣卫……这等媚俗之物,也配当得好东西么!”   王姓人重重啐了他们一声:“锦衣卫的画本怎么就不是好东西了,这话你敢到同我到北镇抚司门口说么?当真是没见过世面的人喊得欢,《王窈娘琵琶记》是皇上都爱看的戏,你们这辈子见得着皇上一面么!”   那几名举子临考在即,最听不得这种诅咒,脸色涨红,怒道:“粗莽匹夫……”   那武夫嘿然一笑:“这大庭广众下,你一个举子,竟敢辱骂朝廷官员。本官这就去通政司上本,问问礼部要不要你这样的考生!嘿嘿,真当自己是诸葛亮,鼓唇摇舌就能骂死王朗,可别长着颗诸葛的心,却生了个弥衡的命!”   他那桌一位年纪略大几岁的中年人摇头笑道:“项祯还是这样性如烈火,与这些举子说什么,他们只晓得眼酸别人,哪里懂得咱们武官的辛苦。”   另一人笑道:“我看他回京这两天沉稳多了,起码不打扮成吕布、赵云那样满处跑,改学诸葛亮舌战群儒,也算是有进益了。往后拨进府军前卫,跟着伯爷慢慢历练几年,自然就成熟了。”   那中年人笑道:“哪儿是他进益了,是京里不兴咱们那边儿的打扮,时兴的是锦衣卫爱穿的紧身衣裳,他赶趁着穿新的呢……”   桌上两人自顾自地说笑着,王项祯舌战完了群儒,大胜而归,得意地给那两位上官同僚各斟了一杯,边喝边说:“痛快!这回终于能痛痛快快地看上崔……看上我们迁安书店出的彩图书了。过了殿试,他们家还要开个评三国的六才子题诗会,肯定与那些酸书生的诗会不一样,说不定得是三国五美人儿大选那样的游园会。到时候小弟请客,咱们兄弟们都去见识见识!”   两位才子在旁边听得心头微跳,摸着胸口想了想这个可能——难不成他们也得跟他们说的那五美人似的,上台歌舞吟诗……也展示展示?   不成!   回头得跟崔和衷说说,他们唱不了戏,跳不动舞,只能凑合着在台上念首诗罢了吧!   他们这边担心着,王公子那边又叹道:“我只怕这举子们都要会试了,会不会耽搁初八出新的《锦衣卫》画本哪?这第二册 才画到安千户叫人掳进贼窝,还有个矮丑的倭奴欲对他不轨,看得我正抓心挠肺想救人呢,不会他、他们因为这科考试,这个月就不出新的了吧……”   这一句话激起了满堂举子的忧虑。   就连几个刚叫王公子骂过的举子,虽然嘴上说着锦衣卫连环画不值得看,私底下也早把前两期都买齐了,还看过不只一遍。他们当然不只看里面的美人,也不把自己代入锦衣卫,而是爱那故事写得起伏跌宕,发前人未有之奇想。而那配画的诗词文句也是字字珠玑,读过后叫人齿颊留芳,忍不住再三品读回味。   他们倒不像王公子、沈、徐二人那样知道书店背后真正的主人是崔燮,担心书店会像他岁试那回一样因他考试停发新书,只是担心初八日的新书上市,自己还该不该买。   买了,看了,转天考场上会不会因为想着书里的紧张故事分了心,影响他们作文章?不买,会不会又因为新书已出来了,越是不买越想看,更走心思?   而且会试是从初九考到十五,中间还有四天休息的工夫,这四天他们能管得住自己不去买书么?   这个居安斋实在可恨,快考试的日子,出什么新书!   不知多少人心里暗骂居安斋老板,崔燮背后也叫他们咒得打了几个喷嚏,连忙叫人煎了浓姜汤,顺便给四位借住在他家的备考的才子们各盛了一碗。   会试在即,哪怕没病也得预防预防。这么多年的辛苦都寄在一场上,若因风寒影响了发挥,岂不亏得慌?   郭镛四人坐在他特地叫人按着贡院高仿出来的,四面漏风的考棚里模考,正冻得身上虚寒,得喝上这么一碗浓姜汤,倒是全身发汗,写文章也有精神了。晚上考出来都说:“又记下一条经验,考试那天就是不带馒头也得带上些姜末,到场里冲姜汤喝暖身。”   模拟考真管用,要是他们事先没在家里吃过这遭苦,到了场上现体味这番寒冻,十有八久要影响作文章的思绪。   徐立言与沈铮等到他们出了“考场”,便忍不住跟他们说了南方仕子瞧不起他们迁安人的事,要他们几个好好考,五人齐中,臊臊那些举子的脸。   崔燮冷笑道:“他们说居安斋那些锦衣卫的院本、画本写的不好?媚俗?呵呵,他最好求神拜佛,盼着自己这一科考科差些,否则……”竟敢DISS未来首辅杨大佬的戏本、王圣人他爹和翰林们的脚本写的不好?这人要是考进了翰林院,大佬们分分钟教他重塑三观!   徐、沈二人以为他写个诗、作个文章痛骂那些不知高下的举子,顿时来了精神,积极地说:“反正是几个南京国子监的,为首好像叫倪父还什么的,剩下的没通姓名。有个姓王的义士当场过去骂了他们,那王义士还甚喜欢居安斋的书画,说要参加咱们六才子的题诗会呢。到时候若见着,我们给你点他出来!”   崔燮点了点头:“这是个义士,回头叫人给你们做衣裳时也给他做一身,抽奖时做个手脚,送给他,奖励他仗义护持咱们迁安才子的名声。”   给我们做什么衣裳?   六位才子都客气地说:“不必不必,我们在你家里住着,又做你的题,借你的考棚,已是占了不少便宜,怎能还要你做衣裳呢?”   崔大佬笑道:“要做!几位兄长可是点评三国的才子,上台题诗时穿的岂不得有些三国的风韵,哪儿能穿着青缎直身就上去?追捧你们的读者看着也缺点儿意思。我已安排人给你们挑衣裳了,等咱们安安心心地考完殿试,兄长们便换上魏晋风流的新衣,叫世人看看咱们迁安的风流才子,可好?”   也、也好吧……反正京里如今穿什么的都有,他们宽袍大袖也不显出格。   六位才子默应了,沈铮便问:“你们举人们要应会试,不敢偏费光阴,我与子言不必考举试,可否先看看那是什么衣裳?”   崔燮含笑点头:“两位兄长愿意帮忙自然更好。我们几人即将入场,顾不得这些,兄长们便问计掌柜,若有你们参与,挑选才子装束一事必定办得更圆满。”   这两人不用考试,在京里空待着心里也怕有些别扭。若总到外头吃喝,怕容易撞见别的才子批评他们,暗生闷气,倒不如过来帮他们居安斋搞个三国第一谋士、第一诗人、第一忠臣、第一丞相、第一名将、第一隐士的大评选。   选出六位第一人,正好对应着他们六位迁安才子,上台签售时就换上书中人物所穿的衣裳,这得多么吸睛?到时候得有多少读者肯买精装本叫他们签字题诗!   崔燮满怀感激地将大事托付给他们,跟四位要会试的才子一起收拾考篮:带了毡棚顶、当门帘用的大块油布,整身的皮袄、皮裙、皮靴,不怕干硬的烧饼、薄饼、自制的午餐肉,带有保暖套、装着厚厚干姜末的铜壶,然后才是科考用的笔墨纸砚。   二月初九一早,仍是四更搜检入场。崔燮与迁安四位才子提着篮子、袖着考票,早早到了场外,与早年考中的举人们汇合到一起,在烈烈寒风中说说笑笑的候检。   如此森严的考场外,他竟还隐约从风中听到有人说:“前天我想了半宿,昨儿个早晨还是去买新连环画了,不看见安千户平安无恙我可真安不下心考试啊。你猜那个想无礼安千户的倭奴是怎么死的?”   崔燮还挺爱听人说这些的,微微侧耳,想听听他们是如何评价新单行本的。   可那些跟那说话人站得近的,又没看过新锦衣卫画本的书生却是要恨死他了——他是看完安心了,可这正临考的时候,非说这些挑动人心思的东西,叫别人又怎么能安心考试! 第188章   不等那位考生绘声绘色地讲完安千户如何高贵冷艳不可侵犯地装作丞相千金、某亲王未过门的儿媳, 力拒倭寇强暴, 挑动一群倭寇、汉奸为他争风吃醋,自相杀伐, 四更的钟鼓声便已敲响。   龙门开始放人了。   门外巡场的正是明威将军, 锦衣卫都督同知朱骥, 搜检的也是锦衣卫中、前两所的校尉与力士们。锦衣卫的人对锦衣卫的迷弟们态度总要好些,搜检到那个大声讲安千户故事的举子时, 两名力士下手都轻了些, 没像别人那样照怀里狠摸。   搜到崔燮时,几名军士看他眼熟, 更加关照了几分, 只是顺着衣裳拍拍摸摸, 叮嘱他不许夹带私藏便是了。   崔燮承了情,拢起衣裳排队进了龙门,给收掌试卷官交上考票,换了自己的试卷进场。   他是北直隶考生, 按顺序第一批入场, 考舍也靠前, 周围干干净净,巡检的校尉们巡得也勤,要水要吃的都挺方便。   他去年刚考完乡试,内外都熟得很,不用看环境,只把两块板子插好, 站在“桌”上毡了房顶,又把油布挂在门口暂挡寒气,找巡场的军官买了一壶热水,灌进那把套着厚厚棉套的铜壶里,当作个小暖炉揣在怀里,盘腿抱壶,先暖热了手脚。   黎明时分,巡检场内的指挥同知顾大人陪着提调御史巡了最后一趟场,两位收掌试卷官便取了新印出来的、墨迹犹未全干的考卷来,叫巡检军校散给众考生。   这一场才是真正的抡才大典,考取了就能青云直上,入朝为官,考不中的至少又要等三年辛苦蹉跎。场中近四千考生的情绪都压抑到了极点、激扬到了极点,在这种尖锐冲突的情绪中接过考卷,颤抖着揭开卷面,仔细阅看题目。   第一场仍是三道四书题,四道五经题。   考题顺序是按着《大学》《论语》《中庸》《孟子》来排的,不过因《大学》《中庸》两本内容太短,可出的题目几乎都考遍了,近年考试还是多在孔孟二子之作里出。这一场主考官就没从《大学》里出题,第一题出了《论语·述而》的“子在齐闻韶”一节,第二题则是《中庸》的“文武之政”两句,第三题是《孟子·告子上》的“诗曰天生烝民”。   而五经题目虽粗看满纸都是,每科题目之前却都近乎顶格写着“易、诗、书、春秋、礼记”五个科名,对应着一眼就能看到“诗”字后面列出的四道题目:首题是《周南·麟之趾》全篇,之后是取自《小雅·裳裳者华》的“我觏之子,维其有章矣”两句,《大雅·假乐》的“不解于位,民之攸塈”一句,《商颂·殷武》的“天命多辟,设都于禹之绩。岁事来辟”三句。   《诗经》的十五国风部分有不少含有男女私情的词句,极少从中出题,大多题目都是从《雅》《颂》里出的。即便是这两部分也有许多诗中有悲、怨、悼、怀、讽刺、针砭之意,若单列出来作题目,写出来的文章便容易偏离圣人之意。所以《诗经》里能出的题目极少,重复率极高,这四道题目中有三道崔燮都曾做过,或是做过含着题中句子的长题。   只有《假乐》一篇他自己练习时是以整首诗为题的,单列出“不解于位,民之攸塈”两句和以整诗为题时作文的重点差别有些大,须得彻底推翻重做。   他琢磨了琢磨题目,倒出一杯尚且热气腾腾的热姜汤喝,而后把壶杯都放到身边,磨墨铺纸,拿镇纸压稿纸,开始答第一题——   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   “三月不知肉味”这句话实在太有名了。崔燮穿越之前就知道,穿越之后林先生也常指着这句教他们努力学习,光关于这段的作文就作了不知几遍,几乎是把这节能写的花样都写遍了。   《史记·孔子世家》中也有这句,是“与齐太师语乐,闻韶音,学之,三月不知肉味”,比论语中所记添了“学之”二字。朱子注释中亦取了这个“学之”,有了这两字才更好解释前因后果:孔子在齐国听到韶乐后,是因苦心志学,才无暇顾及餐饮细务,以至于三月不知肉味。   孔子就是再爱听音乐,也不至于自己脑内回忆足了三个月的齐国交响乐——他脑子里还货真价实地存着1G的小黄片呢,耽搁他吃肉了吗?   而那句“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是因孔子体味到了大舜《韶》乐中尽美尽善的感情和乐律,不觉深彻投入于学习韶乐之中,诚心叹美这场宏大的圣乐。   圣人闻圣乐,自然有所感触,遥拜前圣的功德与乐中精妙音律,故而诚心学之,那么双圣之间暗暗的契合就是必写的知识点。   而孔子追慕前圣,倾心《韶》乐,其所为就是“学之”,先“学之”才能有“三月不知肉味”;先有这三个月不暇外顾的学习和反复回味,才能深彻理解《韶》乐,与大舜的圣心契合,发出“不图为乐之至于斯”的感叹。   朱子中用“学之”二字贯通原文,实是点睛之笔。有了这两个字才能叫题中三句话前后串珠成链,给“三月不知肉味”一个现实依据,免得其沦为虚无飘渺的臆想。   所以“学之”二字是串起题目的引线,也就是他要作的这篇文章的明线!   一明一暗的两条线索设定好,文章的筋骨就立起来了,只需按着题目那三句正论反论,增填血肉,校练文字。他破题向来爱用明破之法,堂皇正大,这回也不想改风格,就照着原题一字字翻译——最要紧的“学之”二字在破题里就得点明!   “圣人寓邻国而听古乐,学之久而……”而不知肉味。这里正是因专一学乐才不知肉味的,关键在专一,精炼一下就是专。   “学之久而专,称其至美。”   破题之下,就是承题。承题当与破题相反相承,便从韶乐之美入手,要写得有力些,毕竟许多考官看文章只看前几句,前几句不吸引人根本就不往下看   要有力地赞美它……那就是:“夫古乐莫美于韶也!”   孔子都能说出“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天底下还有什么夸的比这个更狠?他只拿古乐比韶,还比得不够全面呢!   作制艺文章还不就靠放开吹,哪个大明朝的文人还真的能代入圣人的眼光心思?   ——王阳明不算。   崔燮放开胸怀,吹完了韶乐又吹孔子,吹他学韶乐、称赞韶乐,从其赞赏之句里既能看出圣乐之美,更能看出圣人追慕先圣的用心之诚。   起讲、入题两段就略微解释一下背景:“昔有乐名韶者,乃帝舜所作也”,千年后唯齐国仍传有韶乐,孔子在齐国闻之。而闻之之后自然要学之——这里若直接从闻之接到学之,却显得有些跳脱,不连贯,正好点一句二圣之心暗契,孔子是为追慕大舜,才要学他的韶乐。   一二比写了孔子志慕大舜,从乐中感受到三代之风,前圣之德;三四比便自然而然地转入“学之”,精研大舜传下的乐音乐器,凡琴瑟笙萧、鼓鼗钟磬之类无不精研——得学这么多才能让圣人三月不知肉味,而不是光怀想着音乐就能食不甘味了。   五六比自然过接了“三月不知肉味”,转写孔子学乐之诚。因为专心于韶乐,专心于追寻古圣之德,从学乐中已能体会到学有所得之乐,谁还在意俗常的口腹之欲呢?   齐国养的小畜牲算什么,怎能比得上圣人跟圣人之间精神交流?怎么比得上韶乐可以上升到天人之际的协和之美和里面隐含的大禹的圣德!   最后两比便就要重写韶乐的“至”。不只至美,还有至善。《八佾》中有“子谓《韶》,尽美矣,又尽善也”一段,不只是赞其乐声有仙乐之美,更赞叹这场盛乐中体现出的舜的圣德,如天覆地载之厚。   这是圣人之间遥知暗印的默契!所以孔子才会这么诚挚地赞叹韶乐。   然而八比的极力赞美之后,还要有个简短有力的收尾,若结尾这一口气提不住,文章档次也得掉一级。   可刚才已经赞了一整篇,再赞也提升不上去什么了,得转个方向……接着赞。这篇题目就是圣人赞圣乐,他们在文章里要代先贤立言,敢说不么?   又要赞,又不能再正面吹捧,那就只能拿俗人衬托了。   韶乐至善至美,所以非大舜不能作,非孔子也不能知,俗人根本听不懂——听不懂,就不能像孔子那样盛赞韶乐!   崔燮眉头一挑,掐去中间推理部分,直接把俗人拎出来批判:“若彼端冕而听古乐惟恐卧者,可以语此也哉?”   其实他也是听着听着古乐就能睡着的俗人,不过这不耽误他站在圣贤角度鄙视别人嘛。   这一句言简意赅,也反扣了原题,文章疏理下来一脉相承,足可作结语了。   他从头到尾读了几遍,略改了几个字词,删去过长的过接句,只紧紧扣着“学之”二字把文章裁剪干净了,便誊抄到纸上。   这一题写得略久,他活动了活动脖子,看着太阳已升至近中天的地方,心里微微紧张。好在《诗经》题中大多有熟题可借,四书题的题目又都是做过简答、问答的。那些大题虽然跟时文的体例不同,但在提炼中心思想方面,思路是一致的,再用上当时想到的和标准答案里写到的典故……   还是略避着点儿标准答案,用新鲜些的典故吧,不然考生中不知有多少临考前看过《科举必读笔记》的,十个看的里能有一两个直接用答案里的分析和典故,这文章就俗得不行了。   他得坚决当那个不同俗流的!   后面两篇四书文既想要写得新鲜,就又得多费些工夫。他写得用心,才写了两篇文章就已过了中午,连午饭都只能匆匆对付,找巡场的校尉要了些热水冲姜茶,拿薄饼裹着午餐肉片就凑合了一顿。   吃罢饭再把第三篇四书题补全,剩下的便是四篇诗经题。好在诗经题有旧文可用,那些文章也都是精心写就的,改改就能抄上,正式要从头写的唯有“不解于位,民之攸塈”一篇。   而这句也不算难写,只要写出劝君主勤勉政事,使百姓得以安乐休息的意思就够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场考试会写得比较详细,因为是最后一场考四书五经了,后面的表诰判策问什么的题目也会写得比较细,大家不要嫌烦,因为以后真的没有了,不多写写我怕以后遗憾   差点忘了写,这篇的作者是吴宽,这是弘治十几年会试的程文,正好崔燮这届他也是副主考 第189章   四鼓进场, 黎明放卷。   直到申时初刻, 崔燮才把早已印在PDF里的《麟趾》《我觏之子》《天命多辟》三题誊抄在草稿纸上,按着本次命题要求修改好, 在正式考卷上誊了前两题, 只留出《天命多辟》一题, 等那道“不解于位,民之攸墍”做好后一并誊清。   题目出自《大雅·假乐》, 首句便是“假乐君子, 显显令德”。而在《中庸》中则写作“嘉乐君子,宪宪令德”, 嘉乐即是美而乐之的意思。不过古人写错字都叫通假字, 后人不能轻易修改, 连朱熹这样的圣人也只能在后面附上正确的字,重解释诗意。   自从有了朱圣人,诗经的原文也好、诗序也罢,后世的学子都不大认真看了, 都是按着经传注释来的。诗序中说《假乐》是赞美成王之诗, 可朱子说《假乐》“可能”是一首祭典, 是周代宗庙祭上,“公尸”用来回答祭诗《凫翳》的答谢诗,那他们做文章时就得按照答礼诗的思路来做,还要联系上文,把《凫翳》也捎着写上一两句。   《凫翳》倒是首很纯粹简单的“宾尸”之诗,也就是请先王的来享用祭祀的食物, 并降福庇佑王室。   但祭典上的公尸并非真的尸,而是指宗庙祭中,被周王指定扮演先王,代先王领受祭礼、降福庇佑王室、天下的卿士,公尸起则祭祀完成。尸是指其身份——其不以人而是先祖之尸的身份领受祭祀;而公则是祭祀之中对这位扮演先王的卿士的敬称。   《凫翳》《假乐》二诗在《大雅》卷中先后紧挨着,宋儒皆以为《假乐》是公尸受祭后赞美君子,愿君王令德光耀、肃肃威仪,纲纪天下之诗。这首诗虽以赞颂君王“嘉乐”为主,却还暗含着一点委婉规劝的意思,这点温柔讽谏,就在最后一句“不解于位,民之攸墍”上。   这一段全文是:之纲之纪,燕及朋友。百辟卿士,媚于天子。不解于位,民之攸墍。   其中的朋友并非指现时的朋友,而是指朝廷众臣。百辟即是诸侯,不解是指不惰,墍则是休息的意思。若君主能纲纪四方,令众臣依赖,臣子自然柔顺而爱戴天子;枢机重臣各安其位,君臣上下交泰,自能政通人和;当此之时,百姓就可以安然休养生息。   这句正是委婉劝谏君主勤于政务之意。   若只求简单平顺,按着题目文字顺破作“古之君子不荒怠政务,此所以宜民休息也”即可,但这么写的话就太平淡了,整篇文章也就被束缚在“勤政”二字里。而破题又是挈领一文的总纲,一旦破题破窄了,就很难把文章内容扩展到整首诗主旨上。   而这首诗真正的主旨纲领并非最后这淡淡一句的讽谏,而是首句的“假乐君子,显显令德”,是首赞颂君主德政,以“公尸”身份赞美赐福的颂诗,祝愿君子嘉而乐。   如何才能从百姓安逸之乐,倒推出君子的嘉乐德政……崔燮在稿纸上连写了几个“嘉乐”,脑中隐隐有个抓住“德”字作线索的念头,却飘渺地无法将其串联到一起。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监场官已在他面前绕了两圈,阳光也渐渐斜向考棚顶。考场上为防做弊,若在申时之内做不完题目,是不给继烛的机会的,只有做完题目,仅剩一篇或一篇半草稿没誊真的才许继烛。   若这篇写不出来,那他的会试就真成了“观场”,只当是春闱三日游了!要是连第一场都写不完,他还好意思去见谢瑛么?一个会试第一场就没考完的落榜生跟锦衣卫优秀公务员之间也太不般配了!   他的笔尖在最后那个“乐”字上反复描了不知多少遍,墨迹直浸到木板里。直到草稿纸上湿了一团,他才蓦地惊醒,拿起卷子吹了吹,卷上那个黑浓的乐字重重地印入眼帘,电光石火间勾出了一句话——   夫乐者,德之华也!   他还想着乐与德怎么联系,这不就联系上了!   虽说这是音乐的乐,不是诗里逸乐的乐,可《礼记·乐记》中又有“夫乐者,乐也”之句。音乐本身就是人心欢乐的体现,乐又是德的精华,“君子广乐以成其教”,以乐为教化之法,百姓受音乐教化,也可以潜移默化感染平和柔顺的品德。   君子美而乐,有光耀的品德。而其德音发而为音乐,百姓受音乐熏陶教化又感染君子之德,仁孝忠顺,国家则又会因之安定,反保其君主,上下和穆,岂不正合了《假乐》一诗赞美君子令德彰显,保有天下的原意?   这个“乐”字一定,文章就出来了!   崔燮把湿坏的草稿纸往旁边一扔,重拿出一张新的铺在面前,从“乐”字入手破了题——“即乐化之大成,见君子之深蕴矣!”   “乐者,德之华也”,乐化即是德化。人民感乐音而向道,不正体现了君子“不解于位”的贤德?   这句承题写破“君子之德”后,他便直接起讲乐化之法:君子将自身之道化入的安乐的乐曲中,乐中便含了教化之道,便可以安定万民!   这样带有君子之道的庄严歌乐自朝廷流通四野,乐音将君心王政毫无阻地传至百姓心中,导其向善;人民久受德乐熏陶,感染君子之德,也会渐渐潜消心中贪暴私欲,使得天下清宁。   这便是移风易俗,这便是以乐教化的功效。   前四比先是以“乐”入“德”,写了君子的“嘉乐”如何成为百姓的“安乐”,将题目那一句话发散至全篇主旨,后四比就要再从诗旨回归题旨。   中庸有言,故大德者必受命。受命于天,即是君王。为君王者就要纲纪四方,统括维系百姓,不容涣散。   从“纲纪”二字,又顺顺当当地写进了原题所在的那段“之纲之纪,燕及朋友”。群臣百姓皆受君王纲纪,各安其位,各行其是,众臣不怠不惰,百姓不被苛政乱政所惑,自然能够安乐。   君不懈怠而百姓安乐,百姓安乐国家才能安宁。这才是“公尸”作此诗以答君王祭礼时呈上的《凫翳》诗的苦心所在。   文章写到这里几近圆满,却只还没写出出题人的意思。敢在会试考场上挑这种含有讽劝君王意思的诗句作题目,本身就有借此劝谏天子的意思。   这题八成不是尹阁老出的,而是吴右谕德出的。吴谕德是未来弘治天子的老师,师徒直率敢谏的脾气都有点儿像,下一朝肯定能当一对好君臣。可这道题目出在成化朝,注定是个不受欢迎的题目,答题的学生们多半也不敢写出讽谏之意。   可他却想写个试试。   不是为了揣摩主考心意,而是为了把这篇文章写得更圆满、更合题目本意;也是他作为李东阳的学生,刷了这么久声望的人,该有几分老师的风骨。何况只在卷子上隐诲点一点劝君主纳谏的话,并不是什么犯忌的东西,天子也不会凶残到因为他劝百讽一就把他送进诏狱。   ——就是进了,诏狱主管还是他男朋友,进去就当提前度个蜜月了。   大不了就是考官不喜欢他这篇文章,可这又是五经文中的倒数第二篇,根本没有考官会细看。他前面的文章若足够好,自然就能取中;若取不中,就是他整体水平不足,也不在这一句半句讽谏上。   申时却还未到,还来得及再加一个大结。   《假乐》的经注结尾,朱子注“方嘉之,又规之者,盖皋陶赓歌之意也”,正是盖章了这首诗讽谏君主之用。   皋陶作《赓歌》规劝尧,先赞颂了当时君臣各安其位,君明臣良,各行其政;又规劝尧不要越行臣职,关注琐碎细务,而使大臣殆惰政务,使得万事废坏。而《假乐》一诗也遵循古贤劝讽的用心,在颂诗之余规劝枢机重臣勉力政务,使百姓生活安逸。   他提笔写下了皋陶、《假乐》出于唐虞夏周治事,却皆有讽谏的意思,以一个“何也”设问,自问自答,转写为臣之道。   人君处于康泰之时,或有忘忧之际,臣子就该负起讽劝君主的担当。然即进谏明君亦为难事,皋陶、公尸也只能将劝讽之意寓于颂诗中,后世臣子效法其道——如触龙说赵太后,便是以自身子孙前程为引子,从爱子之道劝谏太后不要干碍国事。   触龙的例子他只写了“爱其子孙之词”,并没写全,也不能再往下写下去了。   写到这里还可说是顺承题目,再写便不是劝百讽一,而是直指天子不肯纳谏了。他只是个待考的举子,又不是御史,没有进谏的职权,在这卷纸上写的东西天子也看不见。   他摇头轻笑,不管这篇文章能不能落到出题人手里,也不管房考官会怎么判,只慢慢誊抄到正式的卷纸上。   申时将过,监场官亲自巡场,看着他考卷上仅剩一篇多未誊清的草稿,笔下不疾不徐流出的文字,拿朱印印了草稿,回头向巡场校尉点了点头,许给烛三枝。   黄昏时分,全场统一供烛,巡场校尉拿来一枚烛台,亲手点亮,另两枝放在一旁。崔燮也没用到三枝,第一枝蜡烛烧尽时,十二卷纸便都已誊得清清楚楚、干干净净,连个墨点也没留。   他也不再给自己后悔修改的机会,卷起卷子走向受卷官,交卷录名,出了龙门。   崔李两家的人都在外头等着,紧张地问他怎么今天出来得特别晚,考得怎样,心里有没有底。崔燮淡然听着他们问话,叫李家人代他谢过老师的关心,又打发崔家长随回去报信,自己拉着小白马,侧身看向考场对面小店门外拿着一把不知什么东西喂马的人。   那人披着黑色的斗篷,上半张脸都被遮住了,只露出微微上翘的双唇和利落有力的下巴弧线。崔燮却是见着他第一眼就透过兜帽的阴影看清了他的容貌,心里不觉涌上一股安心和欢喜的感觉,朝他笑了笑。   那人也朝他挑了挑唇角,微微点头,便翻身上马,消失在深长的街上。   身旁的家人看他朝着街对面空落落的地方微笑着,不明所以地问:“公子,那边有什么吗?”   什么也没有,但曾有过他最想见的人。   崔燮仍然满面笑容,什么也不解释,只翻身上马,说了一句:“回去吧,明天还要把题目默给老师看呢。” 第190章   现代的考生考完试出来遇上同学, 多半儿要对对卷子, 看谁对谁错。会试考的虽然多是小论文,但也有破题深浅、立意高下之别, 对对题也能让考生们心里有点儿底。   崔燮到家之后, 郭镛和王之昌已经在家了, 二位陆举人和汤宁还在场中誊抄着最后的文稿。他也顾不上吃饭,进门先去跟堂上二老见了一礼, 出来随手到厨房拿了个馒头, 端着当归羊肉汤便到客院,跟两位先回来的举子对题。   也就是对对四书文的大体思路, 大家五经文选的不同, 对不上。过了约半个更次, 那三位举人也回来了,都是拖到蜡烛已尽,实在不能再修改才舍得出门的。崔燮便叫人把热汤热菜端过来,那三人也一样无心吃饭, 回来便问早出场的三人是如何写的, 写了多少字。   陆先生紧张不已地说:“我最后看了一遍我那篇春秋题的《秋晋荀吴帅师伐鲜虞》, 仿佛已超过五百字了,但没细数完,到底过没过……也不知考官会不会直接黜落!”   他那里感慨着字数太多,陆安却佩服他佩服得五体投地,叹道:“陆兄有文采,能写出浩荡江河般的文字, 考官若喜欢,便长几个字也能放过,怕什么!我那篇《允迪兹生民保厥居惟乃世王》却是写着写着忽然思路塞滞,只能勉强结上,还不知凑没凑够三百字呢!”   就连郭才子都有点儿学霸的苦恼,也跟他们这些平凡考生抱怨:“五经题只要能做得中平就够了,考官着重看阅的是四书题——《文武之政》一篇我破题是‘圣人对鲁君问政,对以法祖之思焉’,对原题中‘其人存,则其政举,其人亡,则其政息’一句是不是破得不深刻?你们怎么破的?”   这破得还叫不深刻!为政之道不就重在以史为鉴,观先代之治而效法施为吗?   众人都懒得理这种做得比别人好还要嫌弃自己不行的学霸,对完了题目,又吃了几口热汤热茶的宵夜,喝下些驱寒的药,就各自回去歇着了。   转天早上崔燮默了文章,又厚着脸皮带上陆举人和几位同乡才子的文章,一起去给李东阳老师点评。   李太公的七七已过,李老师因操心着他会试的事,从丧父之痛中分了心,精神倒略见好些,也不问他带来的是什么人的文章,一体接过来翻看。   这六位举人的文章略有高下,但也都是自己考出来的正经举人,文章思路、文字都有保证,他们担心的不是自己的文章好不好,主要是合不合考官的眼缘。当世有一句名言叫“不愿文章中天下,但愿文章中考官”,就说的考生们心中这点担忧——文章写得再好,不中考官的意,考官就有权黜落你,你到哪儿也讲不出理来!   寄住在崔家的六位考生满含希望地送崔燮出门,都眼巴巴地等着李老师这一判,好得个结果,安心考后两场。   李东阳是当过主考的人,判卷不像普通书生评判文章那样精精细细地看几遍,汇通上下之意,悟其深致。而是按着真正考场上判卷的习惯,首场看首义,连首义都只先看前四行,前四行不吸引人的,下面写得再好,考官终究也无耐心细读。   六篇《子在齐闻韶》判下来,他心里就有了成算,点出王之昌、陆安两份不够火候的卷子,让崔燮在三场后告诉二人,不要立刻便说。剩下四人的四书文他也都依次看过,五经文中虽多有不是他本经的,以他五经兼通的才学,也看得出高下来。   这几个学生的四书文都做得精准深彻,陆博山、郭镛、陆安三人的五经文却要略差些——约么也不是经义学得差,而是因为之前练过国子监名师笔记后面附的题目,对四书题的理解加深了一层,五经题还缺了这点名师点拨。   如诗经房的汤宁,经义题中就带着《科举必读笔记》答案集里的味道,令人眼熟。   李老师有些感慨地跟崔燮说:“京里做过这套题的人多,恐怕学子看书时有了答案,便按着答案来背来做,千文同一面,难叫考官取中了。”   套路的不太稳妥,崔燮自己的虽不套路,却也有点危险。倒不是说他哪篇破题不准不全,文字、典故有不合适的,而是他那篇《不解其位》写得太有敢言直谏的意思,恐怕不合主考的眼光。   他摇着头,嘴角却是悄悄勾了起来:“尹阁老与万、刘二人相善,正自柔和媚上,恐怕你这文章不入他的眼,不过若是落到吴谕德手中,只怕他要大加推崇了。”这篇文章雍容忠义之意溢于言表,得古人讽谏之体的真髓,文风用意皆与《赓歌》《假乐》一脉相承,且能从“乐化”之道入手,写出“乐以彰德”的功效,算是篇相当新颖的文章。   他这些夸赞都留在心里,没说出来叫学生骄傲,只说了说对两位考官喜好的判断。这推断和崔燮自己在考场上想的差不多,崔燮便笑着说:“学生写大结时也想过这篇主考恐怕不会喜欢。可若不写这句,这篇文章便差一口气,不圆满,我这口气也郁在胸中不能舒畅。若这口气塞住,往后的文章不也做不出来了?”   那样也是考不中,现在这样至多也是取不中,结果都一样,还不如自己先痛快写了再说!   他这么乐观,感染得李老师也乐观起来,拍着他的卷子说:“写就写了,场上文字若自己看着都不合意,又怎么能叫考官看得入眼。纵然尹学士取不中你的卷子,下一科有清正忠直之士做考官,自然愿取你敢言任事、忠义爱君之心!”   往好处想想,主考若真看不上,直接黜落了他,倒还省得担心这学生策问火候不足,殿试落到三甲里了。   他们师生两人天性都是积极向上的人,过去的便放下不提,专心准备后面两试。论、表、诏这些小题不用提,考官不用细看,背过的古文拿过来套一套就够用,判更是只要熟背大明律就能做对,最需要用心的是策问。   不只第三场考试要考策问,最要紧的殿试也要考策问。策问的水准若不在二甲里,最好会试结束后就别再考了,以免沦为个前程艰难的同进士。   崔燮空着两只手回家,陆先生跟同乡们便急着来问他李老师判的如何。他没跟两位考得略差的说实话,只说:“恩师粗粗看过,都有可观之处,只是家中事忙,来不及立刻就判出来,已将卷子留下细看了。回头有空了定有批改,到时候我再拿回来大伙儿自己看吧。”   虽然没有确定必取的话,但听了这句“有可观处”,几位举人都悄悄松了口气,忙忙地又翻看《律》《例》和前朝著名的诏诰表,准备第二场。   这场仍是四更进场。   两场考试间隙,屯着居安斋的连环画想等考完再看的举子们索性或借或买,把想看的都看了,也省得牵肠挂肚,再叫人讲几句就挑得考前心绪不宁。可这回他们做了准备,先前那名大讲安千户施美人计离间倭寇汉奸的故事的举子却不再说话,悄悄地挤在人群中进了场。   第二场考论一道,诏诰表内任选一道,判语五条。   论题是《君正莫不正》,诏诰表三题都是拟汉唐文章:诏是《拟汉令礼官劝学与礼诏》;诰是《拟唐以姚元之为兵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诰》表是《拟授衢州孔氏裔孙世袭五经博士谢表》。   相对而言诏、诰的格式规定得更严,自己能发挥的地方更少,还是表容易写出彩。再是三场重首场,后两场房师也要看,要从四千人里脱颖而出,当取中的三百名之一,后两场也要尽力写得出色。   崔燮毫不犹豫地选了谢表,又浏览了一遍五道判题,心中回忆《大明律》,与判语一一对应,先写在了草稿上。   同僚代判署文案:应行文书叫同僚代判者杖八十;弃毁器物稼穑等:计贼赃盗窃论,只不刺面,毁官物加二等,误毁者减三等,若已赔偿可不坐罪;蒙古色目人婚姻:只许与汉人通婚,不许本族自婚,违者杖八十,断离婚;禁经断人充宿卫:凡在京犯罪处极刑或流放者,亲属不得进宫充当内侍及宿卫皇宫;诬告充军及迁徙:百姓诬告令人充军者的抵充军役,官吏故意令人顶替他人军役的,论一百杖,流三千里……   论及对大明律的重视,崔燮相熟的举子都不如他用心。   毕竟他是个穿越者,不如本土人熟悉各种明暗规则,读律令得读熟一点,免得哪天因为不了解时代背景出了事。而且他刚穿来就打了一次官司,又有徐氏诬告被罚的事例,也让他体会了大明法律的威力,多学一点心里就有点安全感。   这五道判题直接就是默写,花不了多少工夫,写好之后就可以心无旁骛地写论、表两道大题了。   论题没有字数要求,甚至是越多越好。三场考试同样是用十二张卷纸,首场七道时文,三场五道策问,第二场却只有一论一表、五道加在一起都不及一道时文长的判……   那一论一表你好意思不写多点儿,把卷面占满了吗?一道题至少得是两三篇时文的长度,才有脸拿给考官看吧?   崔燮轻叹一声,将写好的判题压在一旁,换了张稿纸抄下“君正莫不正”的论题,对着题目细细推敲。   “君正莫不正”一句出自《孟子·离娄章句上》,原句是孟子对公孙丑说的“惟大人为能恪君心之非。君仁莫不仁,君义莫不义,君正莫不正,一正君而国定矣”。这个“恪君心之非”的“恪”其实就是“格”字,却不是守仁格竹的那个“格”,而是归正的意思,就是劝导君心去非而归正。   程子曰:“天下之治乱,系乎人君之仁与不仁耳。”孟子此言便是告诉公孙丑,唯有大人君子才能劝导君主,导君心由不正归于正。俗话说“上梁不正下梁歪”,风气从来都是自上而下改变的,逮至国君心正,臣下自然跟着归正,国家便无不治。   看见这题目,崔燮就犹如看见了第一场考试的“不解于位,民之攸塈”,心中油然冒出一句“皇上,臣妾又要忠言逆耳了!”   他将题目按着制艺文的方式分析一番,也像时文破题般简单有力地,借着胸中涌动的那股意气,势如破竹般写下了开篇一句:“天下无心外之治,人臣之正,君惟求诸心而已矣。”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就忘了写作者,子在齐闻韶是吴宽的好像说过了?   诗经那篇作者叫何棐(念匪)   论“君正莫不正”,作者张怀 第191章   议论文三要素, 不过是论点、论据、论证, 现代小论文这么写,拿到古代的论文其实也能这么写。论又不像制艺文那样有固定的破题、承题、起讲、八比、大结之类的结构, 只要布置好起承转合, 论证得足够周密, 拿出的论据都出自经书史册,尽力做到无一论无来处就行。   至于论证手段方面, 完全可以用现代议论文里总结出的手法。   崔燮从在林先生家读书时就这么写, 从县试一路写到乡试,成果斐然, 没有一个考官挑他的不是, 那这法子就能用, 能接着用到殿试去。   他简单梳理思路,拟出大纲,从“天下无心外之治”论起——   君心是治国之本。而若一开始就明言君心的重要,虽然有开门见山的好处, 却也显得生硬直白, 不如竖个靶子来打, 用别的治国之法给自己“君心”论垫脚。   治国本来是靠贤人,以人行政,以政图治,若所用的人与政法还不足以理清四方,便该用法律约束诸臣与百姓,奈何要依赖君心方寸之地呢?   因为“天下无心外之治”!   君心是本, 御臣治国之术是末,没有其本不正而能致其末正的。臣子如不能导正君王心中不正之处,又怎能让君王以正道治国?   所谓恪君心之非,就是引导君王之心归于仁义。孟子曰:人之异于禽兽者几希——人所异于禽兽的就是仁义之心,仁义是天赋与人的性情,也就是人心中的“正”。   君王有此仁义之心,其本心即端正坚固,于治一道也无偏邪;如其不然者,就容易被物欲所引诱,以至宠幸佞臣,偏废贤臣。若如此,虽有贤臣、仁政、良法,国家也难以治平。   所以人臣辅佐君的重中之重,就在于“正君心之非”。   一旦君心归正,仁义自生。仁藏在心则蔼蔼可亲,义在心则凛然不可犯,以仁义治家则九族亲穆,治朝则百官清正,治国则百姓休息,四方咸宁,九州景仰,四海六合感其仁义而归顺……   这就是孟子说的“心正则无不正”!   崔燮写小论文写得顺手,把论题圆回来之后看了看天色,太阳才爬到考棚上一点。照这个速度,就是再写完那篇谢表,可能都还到不了中午。   时间有的是,再改改也无妨。   他又对着卷面梳理了几遍,觉得还可以再引些经典作论据。倒也不用刻意改前面的,就着孟子这句再添些名人名言站台就行:比如孔子说了“心正而后身修”,尧舜说了“人心惟危,道心惟危……允执厥中”,中不就是正?   该论的论了,该上的论据也上了,议论时除了引经据典,也有层层排比,从朝廷、百姓、四海、九州、六合等处呼应君心正而天下皆正的论点,算得上精巧秀丽,没什么可添改的。   只欠一个大结……他一时间构思不出多么精妙的结尾,索性直接呼应开头的“人臣之正君惟求诸心”,再点一点“正心”的重要性:“正心者,人主之先务,正君者,大人之能事,而凡有志于国家天下者,诚不可以莫之省也!”   最后再添“谨论”两字,就真正论完了。   写这结句时只图他简洁明快、呼应前文。写出来后他自己再看着,倒觉着这样的结尾其实挺好的,简直是改无可改,换了别的也没有这种以身许国的感觉了。   有志于国家天下者,莫可以不三省吾心呀!   崔燮摸了摸胸口,简直觉得能写出这话的自己好像也是个胸怀天下的合格君子了,有种莫名的光荣感。   他把草稿从头到尾又看了一遍,一面自我欣赏,一面数清字数,够了一千二三百字,就到了小论文的字数标准下限,足可以誊到卷上了。   再就只一篇表,第二场考试就结束了!   他心中无任振奋,先不誊卷,拿起那道《世袭五经博士》谢表,趁着有激情先拟定草稿。   谢表内容没什么可难的,麻烦的是小字、顶格、空格。这些得在草稿上就写好改定,不然誊抄到正卷上,该顶格的没顶格,该另起一行的没另起,这可不是寻常文章里写错个字的问题,而是对天子不敬,妥妥要黜落卷子,别的写得再好也没用。   他小心翼翼地按着题目写下了:“成化二十三年某月某日臣孔某伏蒙……”光这一句话就有三个某、一个臣需要写成一格双字大小,而且某在格中居中写,臣则要贴着格右的竖线,写得位置不对也是失礼。   写完了这个蒙字,还不能直接接上“伏蒙圣恩”,因为“圣”要另起一行顶格写,以昭皇家尊贵威严。   岂止“圣”,“皇”也要顶格,“慈”也要顶格,“先帝”、“君”、“天”都是顶格写。如“先师”“今日”以及赞颂天子的“盛世”“明时”“昭代”“乾衷天锡”“离照日升”则要提一格,写错一处这场试就完了。   崔燮字字斟酌着,还难免有一字半字忘了换行,只能拿墨笔涂了换行重写,弄得草稿上一块一块墨痕,和上一题大体干干净净的稿纸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写这篇表时,代叙五经博士孔某家门没多少工夫,拟作称颂天子与先皇圣德的词藻也不费力,时间都花在换行和空格上了,竟也写了一个多时辰。   磕磕绊绊地写到结尾那句“谨奉表称谢以闻”,更是几乎一字一换,两字一换:“表”和“谢”都要换行空一格写,“闻”则是顶格,写出来是“表称”“谢以”“闻”,文字高下错落,不是读惯的人都连不上句子。   誊抄的时候,他都不敢轻易下笔,而是打开PDF,将脑中的文档打开和笔下的稿纸重合,几乎是一字一顿地,按着稿纸上文字的高低大小抄写。   时至未时初刻,崔燮才将再三检查过的卷子交到受卷官手中,签了名,印了章,提着考篮到龙门排队候着放出。   他这场出来的不算最早,第一批出龙门的已经出去了,第二批正等着凑人数。他竟在候着的人里见着了费解元,连忙挤上去拍了拍他,费宏见着他也十分惊喜,拉着他介绍给自己身旁一位三十余岁的同乡。   因在考场内,周围有监场卫士看着,不方便说话,他们就只简单点了点头,待放出门去才正式结识。   费宏拉着崔燮介绍道:“这位是就是我和你说的崔和衷,就是他求得祭酒、司业大人同意印出的《科举必读笔记》,京里周遭学子不可不谢他!”又指着同乡说:“这位是我同乡程楷程正之,程兄是我们江西极有名的才子,今年会试,正来京争魁首的!”   崔燮拱了拱手,道了一声“程兄”,笑道:“如今名满京师的江西程才子便是阁下?某虽不常出门,却也听人说今年南方才子都出来了江西,今科会试场上怕是二位兄长的天下了。”   那位程举人客气地笑道:“我在家乡时也略有些自矜,见了你们少年才子,可不敢说这话了。我这般年纪,哪里还能跟两位少年解元、案首争先?”   三人互相客套了几句,崔程两家的家人就凑上来接人,崔燮便接过那家人手里的厚皮袍子、斗篷、厚棉靴换上,将考篮塞过去,吩咐一声:“难得遇上费兄与程兄,我与他们一道讲讲考题。你替我把东西带走,跟爷奶说一声,晚饭后我就回去。”   费宏略含歉意地说:“家叔还在场中,我得在外头等他,怕是不能陪你们寻地方说话了。”   程楷却是有同乡约着喝酒论文,考完了就想回去,又不好留崔燮一个人,也有些为难。崔燮只是要打发家人离去,看着他走了,便对两人笑道:“费兄等候叔父同归才是正事,我自然不能拉你去那些闲地方,程兄若有事也只管先走,我和费兄对对题目就回去。”   今天只考那么两道杂文和四条判语,其实也没甚可对,他也不是为了对题,只是拖拖时间,等着那个来等他的人而已。   程楷略留了一会儿,说了几句赞赏《科举笔记》的客套话,便转身离去。费宏在他走后私下跟崔燮说:“正之兄十分赞赏你那套笔记,临考前还试做过上面的题,答得比我好,回头我劝劝他也给你出答题。”   崔燮眼前一亮:“我正求之不得。只怕回头你们两位都考进了翰林院,看不上这《科举笔记》,不愿做这题吧?”   费解元笑道:“题目都是编修、修撰出的,纵然谁有幸中试,拨进翰林院坐馆读书,有谁还能不愿做前辈们的题目了?正之兄当初把科举笔记、北京会试的闱墨都买了,还买了居安斋的铅笔、白板,盛赞那书斋不同凡俗书斋,不只汲汲求财,是个有君子之风的地方哩!”   崔燮这个幕后老板心里暗爽,表面还是要谦虚一下,摇头道:“崔叔他们也是看着我一路读书科考,最知道学子的辛苦,做这书斋时自然肯为学子用心。”   费宏叹道:“只可惜那位崔店主还印出那些连环画,人都说那画儿是有些俗气……”   咳、咳咳……崔燮猛地呛住,闷咳了几声,抬眼问他:“我仿佛不是头一次听说这话,连环画在外面风评这么不好?我看那词句写得都是极精妙的,反正我再写几年也写不出那样的词来!”   费宏看了他一眼,微微凑近,低声说:“说来惭愧,我其实也借看了两本……可它不是图多字少么?又是写的锦衣卫,家叔他们是有些看它不入眼……”   大体来说,除了北直隶这叫锦衣卫戏洗脑了几年的地方出来的人,和苏杭、南京等见过缇骑抓梁、韦一党骚扰地方、强掠民财的太监的人,都不怎么喜欢锦衣卫。还有些人是单纯不喜欢连环画的形式,嫌它画多字少,像是给无知孩童、市井小民看的。   但南方少见彩印图书,就连那些仿居安斋仿得十分粗糙的多色套色印刷书在南方都是稀罕物,锦衣卫连环画这样的精品更是值得争够的佳品。那些举子一面说着连环画俗气,该买时也是从《三国》买到《琵琶记》,从《琵琶记》买到《锦衣卫》,连盗印的《联芳录》都不肯落下。   既然是大客户,那就爱说什么说什么吧。   大明朝的傲娇……崔燮已经不想吐槽了,跟费解元举手作别,在城里绕了半圈,直到天色渐黑才又绕回来,戴上斗篷的帽子,牵着小白马在街上绕了一圈,转回了街对面那个不起眼点心铺外。   他把马拴在门外,进店去随便买了几盒酥点,大块的冰糖,紧裹着袍子和斗篷站在门槛里看人。直看到一个和他差不多打扮的人骑着匹栗色马从街边走过来时,他便拎着点心,握着一块冰糖,整整衣袍出了门。   谢瑛从马上翻身下来,牵着缰绳走向那座小酒馆,想如前一场考试时那般,在考场外静静等一会儿。然而等他走到上回待过的地方时,却发现早有一个同样穿着斗篷,低低压着风帽的人占了他的地方——   那人就在他上回所站的店门外,手中牵着小白马,也拿着什么东西喂马,见他过来便朝他抬起头,在周围昏黄的灯火暮色中朝他笑了笑。   作者有话要说: 论的作者张怀,谢表作者孔继皋 第192章   二月十五, 便是会试三场中最后一场的策问试了。   五道策问考遍经史时务, 第一问问帝王出治之道,第二问问经义, 第三问问史, 四问问谏, 五问问河工。   这一场策问的治要题竟问到《大学衍义》中的“四要”是否有今日当务所急者,正砸中了崔燮复习的重点!   他们国子监丘祭酒正是精研《大学衍义》的第一人, 讲《大学》时没少引用《大学衍义》的内容, 后来他要去宫里给太子讲学前,更是专程给他补了几节《大学》课, 其中也有真德秀《大学衍义》的要点。   大学衍义中的“四要”分别是“格物致知之要”、“诚意正心之要”、“修身之要”、“齐家之要”。题中问到, 太祖高皇帝——就是朱元璋——特别看《重大学衍义》, 将其抄贴在廊下,日夜观之,依照衍义中言反思治国方略,正因太祖依此书治国, 才能开辟大明, 成无疆之治。   而在当今太平守成之君治下, 《大学衍义》中的四要又还有哪项合用呢?   这道题显然不是单选,而是个多选啊!   他的《科举必读笔记之国子祭名师丘祭酒讲大学》里就附了这么一道多选题,四要都是必选选项,少一个都算错!   他微微一笑,提起笔缓缓写道:“圣学讲于昔,既有以弘一统之基, 圣学继于今,斯有以保万年之治。”   策问与论不同,论是为了明理,以析理深彻锐利为重,可多用散句,不求词藻华丽;策问却是奉给天子看的,不只要质实,还要文秀,偏向于八比那样婉转曼丽的长对句。好在这种对句不像对联一样需要字字相对,又不像时文一样,八比句有长短、内容的限定,只要句子的格式一致、节律清畅舒缓,稍改一改出对句的关键词就行。   八股文写多了,策问里长短随心的比偶句简直信手拈来。   既讲到“万年之治”,第二场刚考过的论《君正莫不正》里也有关于帝王出治的部分,自己抄自己不算抄,顺手用一下“君心”论的概念,把帝王之学提升到恪正君心的高度——守成之君不时时以大学四要警训,则有心志逸弛,政事不振之忧。   拔高到这地步也差不多了,再写下去恐怕容易叫教官代入成化天子……估计天子看了这文章不会自我代入。朝廷上下文书里都把他捧成复景泰圣名、上慈圣庙号、继英庙之烈的一代宽仁明君,他能觉着自己心志逸驰,朝政不振吗?   崔燮轻笑一声,笔锋一转,先解释题中的“四要”是什么。   昔日宋儒真德秀作《大学衍义》以示帝王之道,特地举出为政最急需的四要:格物致知之要在明道术、辨人材、审治体、察民情;诚意正心之要在崇敬畏、戒逸欲;修身之要在于谨言行、正威仪;齐家之要在于重匹配、严内治、定国本、教戚属为要。   《大学衍义》里只写到修身齐家,没写到治国平天下,是因前面所举的四要中处处写的,实际上都是治国平天下之道。   国初《洪武圣政记》中载有太祖朱元璋治国之策,对应着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四要,按照明道术、辩人才……正威仪的顺序次第摘其要点写出来就是。   唯到了“齐家”一段,写的不再是皇帝的德政,而是洪武的圣后、后宫、国本。皇家的齐家之本在选良家子作后妃,严内治,教外戚,因使国本安定,外戚不干政。   四要备于一身者,才能成华夷混一之功,衍万世无疆之庆。   太祖皇帝因学《大学衍义》,而能治国平天下的例子;今上也该效法乃祖,揭布此书于座右,逐日用心学习这本圣学经典,以守成而致盛世。   大学为帝王传心之要典,衍义为君天下之格律。所以其中格物致知、诚心正意、修身、齐家皆是当务所急需者!   很好,四个选项都选齐了,这道多选答得相当圆满!崔燮在桌板地下悄悄给自己鼓了鼓掌,在最后一句话后添了句“谨以是为献”的套话。   “献”字还要另起一行顶格写,因为“献”的对象是至高无上的天子。好在这篇策问只需写太祖与今上两个皇帝,换行不多,赶上那些一会儿一个“皇考”、一会儿一个“太祖”、一会儿一个“今时”的,策问题也能写得跟献表似的,满篇长长短短、高高下下,跟狗啃的一样。   治化策顺顺当当的写完了,便是经策,这篇问的是性理之学;第三篇是问学史者如何从史册上学到圣人传心之要,其实都是深挖四书义的题目。   第四篇时务策问的却是是士人君子、科道言官应当如何进谏。这道题崔燮也特别有发言权——他老师和两位御史刚因为进谏言触怒天子,被找茬抓进诏狱没几个月,前鉴不远。   老师他们之所以一上谏疏就触怒天子,自有其疏过于激扬尖锐的缘故;而这谏疏过于锐利,又因当今天子闭目塞听,凡进谏的都采取不看、不批、不管的三不原则,急得当臣子的根本没法儿温柔讽谏,只能取用最“激而危”的言辞,以动君心。   当然,动了以后也没什么好结果。   这简直是双输之路,所以直谏不可取;可国家养科道言官,不以言降罪,就是为了士人肯为国忠谏,畏天子疏远、降罪而见事不谏更不可取;最好的进谏之法便是夹在赞辞中讽谏。   可讽谏力道太温柔,难尽其意,这时候就不只是臣子要有忠谏之心,更重要的是皇帝广开言路,虚心纳谏。这样才能君臣和谐,君臣心意上下昌达,而不至于逼得正人君子只能用过激言词。   他连最要紧的八比文都敢讽谏一把,写到策问更无所谓惧,开篇即写道:“臣以善谏为忠,君以从谏为圣”,进谏从来不只是臣子的事,纳谏更是人君之德!   第四问他写得极为顺畅,辞句从胸口奔涌而出,几乎是文不加点地完成了这一篇。而第五篇的水利更是他的长项,往记忆中的新闻里挖一挖,清淤治河、救荒、保水土……数项并举,列得井井有条,从治水到治人,就是曾亲在河边县、府治理过多少年的官员也不及他的理论水平高。   别的不说,潘季驯的束河冲沙技术他就在多少电视剧里看过。虽然他不知道实际操作怎么做,但能写个“清淤治导”的原理出来,就显得比别人眼光深远,言之有物。   可惜这考卷上的东西也没人会拿去实际应用。等哪天李老师当了首辅,他倒可以申请下去治水,提前让“束河冲沙”之法现于大明,减少黄、淮两河的水灾,或者也能叫当地百姓不必几年一逃荒,生活富裕些,社会矛盾平缓些。   他缓缓搁笔,拿起草稿从头检查。   这五篇策问少说也有五七百字一篇,但因不像时文的格式那么死板,对比偶句的要求那么高,写起来倒要顺畅许多。   五篇都写完了,天色还大亮着,他一面检查一面誊抄,没到申末,便已经把五篇都整整齐齐地抄到纸上,在监场官过来巡视完卷情况时便顺势起来交卷。   此时已是龙门大开,写完的多半拖到这时候交卷,没写完的也被强行扶出。龙门处人挨人、人挤人,一时也分不出谁是相熟的同学,来接自己的家人又在哪里,一片方巾蓝衫熙熙攘攘挤在门口,像是PS里复制粘贴出来的似的。   崔燮也不看身边的人,只抬眼往外看,看街对面那个熟悉的小店有没有人在等自己。他穿着高跟鞋,如今个子又长高了些,看得又高又远,仰着头从挤挤挨挨的方巾缝隙间望出去,一眼便看见骑在马上从皇宫方向过来的谢瑛。   他顾不上崔家有没有人来接,奋力朝着街对面挤去。四面都是挨得紧紧的人,手里的考篮几乎叫人挤坏了,他也毫不怜惜,用篮子排开那些文弱书生往外走。不少人还什么都不知道就被他远远地挤出去,回过神来要找那个挤自己的人,却发现人早没了,只剩一群同样茫然地被推开,又被外头人流挤回中心的考生。   崔燮终于走到谢瑛的马前,却也只能抬起头看看他,笑着说一声:“我考完了。”   谢瑛从马上翻下来,也直直看着他说:“我知道。这阵子辛苦你了。”   不辛苦……只是有点想你。崔燮提着篮子看着他,想问他什么时候能出去约会一趟,却又不敢问,怕他脸皮薄,大庭广众之下听了这话不好意思。   谢瑛与他牵着马、提着篮子站在人流里,沉默地对望。但因天色不大明亮,周围考生忙着说话对题,或是到处找来接自己的人,倒也无人注意他们。   崔燮壮了壮胆子,就要趁暮色提出邀约,谢瑛却忽然朝他探了探,凑得极近地,低低地说了一声:“我等你考完这场试,已经等了许久了。”   崔燮心口蓦地急跳了几拍,把碍事的考篮往后一扔,凑到那匹马旁,按着马、贴着他的身子说:“我也等了许久了,你可答应过我,无论我考中不中……”   谢瑛轻笑了一声:“真是年轻气盛。”   岂止年轻气盛,还考完了试,开始放飞自我了呢!崔燮一翻身骑在他的马上,低头勾了他一眼,轻挑地笑道:“谢兄肯来接我,不就是默许我气盛了?”   谢瑛摸着马头,抬眼看着他,摇头笑道:“今日你家人要来接你,我先送你回家,等你们那些同乡、朋友论完了题目再说。”   他眼力极佳,远远看见崔燮的小白马被家人牵着,顺着人流慢慢往这边挤。小白马也看见了他们,见主人又骑了别的马,湿漉漉的大眼睛里不由透出几分委屈,重重踏蹄,喷了几个响鼻。   来接他的家人拍了小白马两下,看它始终仰头看向街对头,不由得也跟着望去,便见崔燮骑在一匹栗色骏马上,正带着几分说不出的神气看着他。   反正不像是高兴。   莫不是考得不好?   那家人也不敢说话,牵着马挤过来,又看到牵着马的是谢瑛,又激动,又怕一声喊出来叫来太多喜欢谢镇抚的戏迷、书迷,连忙捂住嘴,小声叫了声“谢大人”,又问崔燮怎么骑在人家的马上,是不是有什么安排。   崔燮倒想有安排,谢瑛却抢先说:“这时候人太多,崔贤弟怕你们寻不到他,正好我来这边买点心,他就借了我的马,坐高些好寻你们。”   家人连忙道歉,又代主人谢过谢大人借马之情。   崔燮仍不愿下马,按着马鞍笑说:“今日亏得是遇见谢兄,小弟与家仆才不至于叫人流冲散。正巧谢兄升职之后公务繁忙,小弟也不曾贺过,择日不如撞日,弟愿做东,到城东得意楼请谢兄一席薄酒如何?”   谢瑛微微摇头:“贤弟在贡院窄小考棚里坐了一天,只怕身子都寒透了,此时正该回家喝些热汤热酒,养养身子,怎么还能在外头跑?”   他一面说,一面看着崔燮的脸色,见他可怜巴巴地看着自己,便不觉翘了翘唇角,假装叹气:“我若答应了,我怕你不回家,家中高堂担心;若不答应,又怕你这孩子惦记。则索性我送你回家一趟,顺便吃一杯贺你们书生们庆贺考完会试的喜酒吧?”   崔燮的眼一下子亮了,嘴角抿得紧紧的,虽不肯笑,精神气儿一下子就不一样了。谢瑛也不逼他换马,只对那家人说:“你们公子等你这么久,只怕冻僵了,不好下马,你快把衣裳递给他,我就骑他这马过去。”   崔燮解下腰间荷包扔给家人,也吩咐了一句:“谢大人还要买点心呢,别为了咱们耽误他的事。我先引他回去坐客,你进店去挑着好的点心各包几斤带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问作者张怀,第四问作者章侨,以上其实都是乡试考题,不是会试的...( _ _)ノ| 第193章   三场会试结束, 考得上考不上也就定了。会试是最后一场淘汰赛, 之后的殿试是排位赛,只要能进去, 保底也是个同进士, 没必要再像会试考前那么拼命复习。   大多考生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寒窗下来, 是没有那种非要搏个进士及第,或是至少也要个进士出身的心气儿的。只要能赶紧考中, 结束这三年一度、漫长得看不见尽头的折磨就行。   连崔燮这样的年轻人都要放飞自我, 陆举人更是回家匆匆换了衣裳就跟同乡们找地方喝酒,感怀人生去了。迁安几位举子考完之后有的也跟同乡一起去庆贺, 有的这时候还没从考场出来, 崔老太太叫人备了几桌上好的宴席给他们接风, 人头却凑不起来,菜都在炉子上热着。   崔燮带着谢瑛回了家,那些好菜才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他叫人在自己院里设了桌小宴,挑着好菜给祖父母、弟妹们各送了几道, 又叫大厨房多留些炖菜、汤菜, 让回来晚的举子们到家就能吃上。他自己要的多是下酒菜, 又叫人开了坛谢家从前送来的好酒,折进小壶里温上,忐忑又期待地提起壶亲手斟了两杯。   谢瑛举杯敬他:“今日贤弟是考生,愚兄先敬你一杯,祝你殿试连捷,金榜题名。”   崔燮痛快仰首饮下一杯, 又提壶斟酒,双手捧杯敬上:“弟也祝兄长官运亨通,前途无量。”   他几乎顾不上吃东西,看着谢瑛就能喝下几杯酒。谢瑛夹了一筷蒸鱼到他碗里,叫他垫垫肚子,免得喝了急酒上头。一旁服侍的小松烟忙拿筷子两边夹菜,紧张地说:“该由小的服侍大人和公子吃菜,怎地能叫大人动手!”   谢瑛拿着筷子,也不忙吃东西,笑着跟崔燮说:“你这小厮这乖觉,我记着你家捧砚当初也是这般年纪、这般勤谨懂事吧?”   崔燮摇了摇头:“他比捧砚那时候还小呢。这小身板儿也没几两肉,没什么力气,我也舍不得叫他干活。”他看着小松烟手忙脚乱地布菜,便笑了笑:“统共没多大桌子,你也别在这儿给谢大人添乱了。晚上天冷,你去厨房要两碗蒸的双皮奶,再去烧个火盆进来。”   厅里自是不如有火炕的内室暖和,可惜崔家人多眼杂的,他也不方便把客人往自己卧室里让……   崔燮叼着酒盅想了想,忽然把杯子一吐,笑道:“我们家里早没想到要迎接贵客,也没请个唱的来,只好以文章佐酒了。等会儿咱们吃得差不多了,就到我书房去以文章送酒可好?”   他的书房平常轻易不许人进去,要说在这家里干点儿什么隐私的事,果然就是书房里最方便。等会儿叫人把通着书房火炕的炉子烧上,暖暖和和地往火炕上一坐,看看漫画、文章,不也挺好的?   小松烟终于知道该干什么了,迈着僵硬的步子出了院门,找人弄吃的、火盆,给书房烧上炕。崔燮当了个殷勤的主人,夹菜布酒劝着谢瑛吃喝。谢大人又体谅他刚考完试,又累又饿,也没少夹菜给他。   书房的火炕烧好,两人也吃得差不多了,就拎着一壶酒,拣了一攒盒鱼酢、肉脯、干果、米糕之类好夹又不易油污的吃食,连带那两碗凝得颤微微的双皮奶,到书房看书。   书房还和他在迁安的布置差不多:北窗下是火炕,东墙是一面墙的大书架,对面挂着会考倒计时板子。书架底下是沙软的羽毛沙发,沙发前又有个小茶几,吃的摆在沙发上,人要上炕或是在沙发上窝着都挺舒服。   会试已结束,计时板上的日期都擦掉了,再没有那种让人看了揪心的感觉。谢瑛扫过那片板子,踱到书架前看上面的书——从四书五经到通鉴,从唐宋文集到会试闱墨……除了大明律、御制大诰是他看熟了的,剩下的简直看着就眼晕。   他笑了笑,看着崔燮说:“崔举人若是请我来看这些文章的,那我索性还是看看写文章的人吧。那文章我读不出什么好歹,倒还看得出写文章的人生得好。”   他平常端庄严肃的,猛地说起这种话,真是击得人心颤。   崔燮正在翻找书架下柜门里的画稿,听到他夸自己,连东西都不找了,眼睛亮亮地看向他,连考试这几天熬出来的黑眼圈都叫笑容冲淡了,容光焕发地说:“谢兄只管看。若一时没看够,晚上不如就住下来慢慢看?舍下近日多住的几个同乡,没别的客房,不如我住书房,卧房腾出来给你住?”   “你这里终究不方便,晚上你那些同乡或考试回来,或吃酒回来,岂有不来寻你说话的?你是陪我一晚上不见人,还是就这么出去见他们?”   谢瑛摇了摇头,走到柜子前头,弯下身从背后搂住他,双臂慢慢收紧:“还是去我那里。我那新房子还没住人,你下月初一不是不用去国学里念书吗?”   国学!   对啊,国子监五年才能肄业,他考完还得赶紧销假去上学!他虽然是提前考了进士,可一天没考上,他就一天还是国学的学生。之前光想着考完可以放飞了,没想到这会试不是高考而是会考,考完还得接着上学,等期末考呢……   想到这里,崔燮的眉毛不禁耷拉下来,从柜里掏出一堆连环画的脚本、画稿,叫谢瑛这个隐形大男主看。   他自己往沙发里一扎,什么都不想干了。   谢瑛也没上那张烧得暖融融的火炕,而是过去抱起他,叫他躺在自己腿上。   那些稿纸怕脏怕油,不好搁在茶几上,谢瑛就一手拿着稿子,一手抽动看过的纸页夹到底下。他吃饭时就脱了官袍,换了崔燮平常穿的大袖直身,宽大的袖子在崔燮脸上来回拖,弄得他脸上发痒,躺也躺不住,索性爬了起来,倚在谢瑛身边跟他一起看底稿。   三月份的稿子早拿去付梓了,只是要到三月初八才出售,四月的脚本也在他手里,才刚画了几页分镜,就因要考试仍在那里了。   也是因为考试,这两个月的草稿画的真是草稿。人物都只画个光头没衣裳的身子,姿势得由他设计,背景只大略画几条线,写上“院落”“内室”“树”这样的字眼。脸上只用寥寥几条线定出朝向角度、五官位置,身上写着人物名称,具体的模样衣裳都得靠捧砚和画匠们拿着早前画好的人设图勾画。   当初画谢瑛时,他还曾嫌自己画起来就停不下手,画的角度和神情太多,后来他自己没时间画画儿了,倒想起那些人设稿可用,试着让崔启在草稿上照描画好的人脸,再顺着身材轮廓描上相应的衣服。   看着竟也不太差。   崔启这样的初学者都画得出来,熟练的匠人更不成问题了。   他索性花了些工夫,把出场最频繁的几位千户的脸部角度、神情都画齐全了,叫画匠和杂工们照着图练习勾描。   慢慢地,众人都发觉出了这种照标准设定描图的好处。   真是又快、又准,又省事。崔燮只管打个最粗糙的草稿,几分钟就是一张。匠人们每人分一张草稿,对着相应人物描图,都能出一张图,技术好的顺带上色,每月一百多页绣像图,就能轻轻松松画出来。而那些雕版师父也都是雕熟了绣像的,只前后再搭两张饾版彩图,也不费什么工夫。   现在他打稿时只要给个十字线,家里的匠人都能照着标杆画出几乎不走样的五官。就是略有差别,读者也看不出来,只会当成是姿势、神情变化造成的,不会知道他们看的连环画是许多画匠分工合作,用现代漫画工作室的先进方法生产出来的。   谢瑛听他介绍了自家书斋的先进模式,也不由惊叹一声:“还能这样画?我也看了你家三本图书,还猜着你哪里请来这么一位画得又快又好的画师,竟也没看出这每一页竟都是出自不同人之手!   崔燮有些得意,又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其实我早就开始只画铅笔稿,叫崔启他们描图上色了,只是不像会试时逼得这么紧……其实这样也好,往后我要画什么,只管打个草稿交给他们完成,就省了我的工夫了。”   谢瑛怜惜地从背后揽住他,指尖摩挲着他微微发青的眼眶:“你也是该省些工夫歇歇了。别的书生可有你这么辛苦没有?我看这连环画停几个月也不要紧,当初《六才子评三国》停了那么久,看的人不也都肯等着?”   他低头看了一眼图上“王千户”“卢千户”“倭寇四”“倭寇十”等名字,肯定地说:“反正大伙儿就只急着看安千户怎么色诱倭寇,他的画完了,再画不画别人也不着急。”   那怎么能不着急,安千户又不是主角,主角是谢镇抚啊!还没画到大明镇抚谢大人带领十四位超级千户上战场,读者不着急,他急啊!   他探过头看着那摞画纸,从里头抽出自己写的大纲,朝谢瑛呶了呶嘴:“你看看,谢镇抚的戏都在后头到浙江打倭寇那儿,前头的都是十四千户零散的故事,都不要紧,重头戏在后头呢。”   谢瑛果然从后面看起,不看安千户如何靠美色分化倭寇,与大小徐千户里应外合夺了一艘海船;也不看正要付梓的王千户下江南探贼踪,被倭寇大小姐看中,施美男计套取海上航线图故事;也不看卢千户、施千户等人在福建、广东一带查出倭寇勾结当地奸商走私丝绸瓷器,又怎样与他们周旋,一举断其在陆上的根基……   他把这些统统略过,只看自己得到航线图后如何调动锦衣卫大军暗下江南,在倭寇头子欲大举掳掠明朝时神兵天降,一举歼灭冲上岸的倭寇,尽夺其船。   崔燮写这些时越写越激动,越写越兴奋,险些叫丰臣秀吉、德川家康早生几十年来当这个BOSS。谢瑛自己看着却忍不住脸红,轻咳一声,贴着他的脸低声说:“我们锦衣卫不能这么轻易出去打仗,象也是礼仪之用,不是真个能上阵的……”   崔燮在他脸上偷了一吻,含笑说:“不要紧,反正我画的是唐朝开元年的事,唐朝的锦衣卫跟咱们大明的不一样。而且现在也没有倭寇能这么登上大明的土地。”   成、弘年间,日本还在小破岛上打着村长级的仗,能骚扰中国的海寇也不多,得到嘉、万朝海寇才成患。只要这本漫画能在人心里种下这个种子,防微杜渐,不要有那么多汉奸勾结倭寇掳掠大明,单凭那些浪人也没那么容易在国内肆虐。   谢瑛看着他眼中流转的光华,忍不住随着他笑了笑,拉着他坐到自己腿上,拢着他的手道:“你说的是,大唐的锦衣卫岂只能乘象击退海寇,还能乘船肃清其岛,绑了他们的国王进京献俘哩。可惜锦衣卫的武人们不懂倭语,这里倒可添个崔翰林帮谢镇抚他们翻译倭语,助他直打到那岛上。”   这篇不行了,大纲已经交给翰林们,只能写到海边一战为止,下一篇他们又议定了要写鞑靼,只能等第三篇。好在漫画这种东西想连载就能无限连载下去,将来慢慢画,让大明人民提前了解大航海时代,外面的科技发展……   哪怕他画的是漫画,看的人多信的人少,又有什么大不了?他现在只要把以后的世界当作仙侠故事画出来,将来自会有后人把他画的东西和未来发生的事印证起来,知道这世界有多大,外面变化多快。或许这就能让大明在还有能力发展的时候就同外头的世界一起发展,不至于再重复他所知道的历史呢?   他心里怀着不切实际的希望,抬眼看着谢瑛,含笑说:“那崔翰林一任文弱书生,怎么能帮着谢大人平了倭寇?你们锦衣卫都有武功,我这书生就只能用火器了,你得给我排一个用火器的人的战法吧?”   谢瑛原只是跟他开个玩笑,却不想他真愿意把自己添上,在画书里他并立在一起。   这本画书影射之意极强,十四千户个个对应,他们自己都把自己当成书里人,没事讨论将来如何对抗倭寇。崔燮若在书里夹了一个影射自己的人物,还跟在谢镇抚身边,那他们俩之间的……至少是朋友之情,就真的天下皆知了。   可他也不能像说出这话时那样轻易拒绝,因为崔燮答应他答应得并不轻率,态度神情都是极认真的。   他原先一直觉着崔燮年纪小,正因年纪小又常处在艰困境地,得人一点好处就分不清是感激还是喜欢,愿意掏心掏肺地回报。但他并不想挟恩图报,所以总想把崔燮推开,让他过一个读书人该有的正经日子。   直到这些年过来,他渐渐已体会到了崔燮的真诚,不忍心再用“为他好”这样的理由摧折他的心意。再怎么舍不得,他也只是深叹一声:“我们寻常用不着火器,一时也想不出来,得再问问别人,琢磨琢磨。回头我看看有没有画着火器图样的书,想法子给你弄一本来。你们读书人寻常难见着那些,恐怕也不会画,有个图借鉴还能容易些。” 第194章   谢瑛也只曾见过鸟铳、火箭、梨花枪这类常见的火器, 如铜将军、火柜、万火飞砂神炮之类杀伐力强的就只供给神机营使用, 他们锦衣卫是捞不到的。   他捡了支铅笔,歪歪扭扭地画了鸟铳、攻戎糇和绑着火药筒的梨花枪, 又画了个布满网纹, 四周喷出星星墨点的圆球, 在图旁标注了“毒药”、“烟”“铁蒺藜”等字样。   崔燮在旁边认真看着,印到脑中刻成PDF。   图上的两种枪并不出他的意料, 那圆乎乎正在爆炸的东西倒叫他琢磨了一下——这东西倒有点像地雷。不过不是埋在地下, 而是点了火往外扔,或是用炮发射出去的。   谢瑛在最后才画了炮。炮身的形状看着倒像瓶子, 两头窄、肚子大, 用铁链牢牢捆在平板车上。画完之后他停下笔自己看了看, 露出一丝不好意思的笑容,摇头道:“我画得不好,还是回头拿了书来给你看吧。”   崔燮头一次看到他露出这种带点窘迫的神情,只觉着可爱极了, 恨不能找个相机拍下来私藏一辈子。   都怪硬盘不给力, 要是笔记本穿来了, 不就有摄像头了吗!他遗憾地暗叹几声,拿起那张图满足地说:“有这个就够了!火器是朝廷机密,你就拿来画书我也不能真照着它画,万一叫贼人看了,学去造了怎么办?咱们做事低调些的好。”   他要这些武器图只是看看明代枪械发展的水平,并不打算照着画。他硬盘里还有不少外国大片, 真到画时照着那些先进的画,又好看又有质感,还能让大明人民提前了解未来战争发展方向呢。   两人坐在屋里研究漫画脚本,不知不觉时间过去,几位拖到三根蜡烛都熄了才舍得出场的同乡也回来了。本想叫他一起对题目,听说他在招待锦衣卫的客人,便没过来,只叫小厮告诉他一声自己已到家了,免得做主人的担心。   做主人的还真忘了担心他们,只顾担心谢瑛走得太早,两人世界的时间太少了。   可谢瑛这个锦衣卫镇抚使终究也不能在从四品文官家里过夜,时近初更,他就准备要离开了。崔燮想从家里找点什么东西送他,一时间却也找不着合适的,只好把三月新刊连环画的样书翻出来,用油纸、纸绳捆扎好了,和家人买来的点心一并给他带上。   崔燮只嫌家里没有拿得出手的东西,谢瑛却珍爱地托着样稿说:“这份稿子若拿出去,足以叫多少人不惜重金抢购,哪里简薄?倒是我原本说了要来贺你考完会试的,却拿不出什么东西给你……”   他解下外袍撂在桌边,把稿子放在衣服上,压着崔燮的肩膀欺上了上去:“只能先给你尝点甜头了。”   深长缠绵的亲吻中,他第一次挑开崔燮的衣摆,闭着眼度量着他每寸肌肤。崔燮向来有些怕痒,叫那只微凉的手挑逗得腹肌紧绷,腰部微微颤抖,一团暗火却蓦地从脐下烧到胸口,口干舌躁,也忍不住伸手去碰他。   谢瑛喑哑地说了声“别动”,捉着崔燮的双手按在胸腹间,弓起身子,将头埋在了他腿间。   窗外寒风呼啸,吞没了屋里渐渐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呜咽声。   宵禁更鼓敲过良久之后,谢瑛才起身换了自己的官袍、外套,袖着样书准备出门。崔燮抻平了衣摆,也罩上斗篷,压低帽檐遮着发烫的脸颊,做出个好客的主人模样,送他到了门外。   谢大人翻身上马,回头朝他拱了拱手,笑着说:“那书不好拿出来,下回你带着纸笔去抄就是。”   崔燮站在阶下答礼,沉声答道:“劳烦谢兄了,来日书院放假我便去府上求见。”   送走谢瑛回去,他仍是激动得半宿没睡,辗转回味着那短暂又深入骨髓的情事,闭上眼就是谢瑛抬起眼看向他时,眼角微红,又凌厉又诱人的神情。   他这一夜断断续续做梦,不论梦着醒着,眼底心头的都是谢瑛,直到五更过后才真正睡实了。这一觉直睡到巳时过后,天快近午了才能从床上爬起来。别的考生也没比他强多少,都是叫会试折磨了几天没睡好的,考完之后就要把这些日子的睡眠补回来,连饭都不想吃,抱着炕死活不撒手。   直到下午六个考生才起来吃了“早”点,吃完仍守着桌子,喝着酽酽的茶消食解困。   考生们坐在一起,自然地就说起了第三场的策问题。几人一面互相吹捧,一面拿纸笔把自己的文章默写下来,想叫崔燮再帮他们拿去给李学士看看,顺便问问他们的时文做得如何,有没有机会考过。   崔燮早知道王、陆二位的时文做得略差,之前怕影响他们考试一直没说,也不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来,便强行转移话题,问他们想好要在“六才子见面会”上扮演哪个角色没有。   居安斋现在正办着六个“第一”投票,凡买过正版《六才子批评三国》的客人均可凭书内单人彩图或是诗笺投票,规则都和选“三国第一美人”时一样。   唯一不同的是,到见面会那天上台的不会是美人,而是批评三国的六位才子。   如今万贵妃过世不久,天子悲恸至极,京里贵人家都不敢像从前那样欢宴庆贺,日子正过得没滋没味的。他们的见面会正好成了这段平淡日子里唯一的、不犯天子忌讳的大型盛事,那些不敢去听戏听曲的,都把银子抛到这上头,立意要把自己喜爱的谋士、名将……捧成第一人。   光掐关羽、吕布、马超、典韦、赵云谁是三国第一名将的,就已经要把他们的《三国》库存买空了。京里不得不从迁安急调了几车书来,供那些刷票的大爷公子们抢购。   不只是读者,连这四位点评家说起自己最喜欢的人物也险些能掐起来。亏得他们再加一个陆举人都是书生,武力不行,崔燮一个人就能压得他们老老实实的。   但书生的腰骨可弯,风骨不能弯!哪怕是花了银子的读者,选出的人物不合他们的心,他们也不能扮成那个人!   崔燮点了点头,便道:“那六位兄长就先选出自己心中的六位第一人,咱们回头做个表格对一对。等殿试后,投票也出来了,就给兄长们做衣裳,准备上台题诗签名。”   若有选出来的恰是他们喜欢的人物,就让他们扮上那人登台签名;若选出来的他们不能接受,那就换其他至少不讨厌的角色。反正这六人在家乡就是好友,不会为了争角色闹起来,COS时只要排除了他们不喜欢的,剩下只管按着年纪外形,以贴人物为主。   提起殿试来,几位考生就都蔫了,再没有为爱豆力争的激情,胡乱点了头,坐下来猜起了今年殿试策论要出什么。   会试刚考了河工,殿试就不会再考。那是该考经济,还是边务,还是史策?   不只学生们猜题,崔燮拿着他们几个默写出来的策论到李东阳家时,李老师也已经替他们押了三道策问题。   李老师虽总说着要看崔燮的文字足够进三甲才许他殿试,但心里也盼着这个学生能跟自己一样,十九岁就了了人生大事,会试还没考完就研究起了今年的殿试。   这份心态他自然不会说出来,只把题目随意扔过去,淡淡地说:“每年殿试策问都是天子亲自出题,所论无非是当今朝廷急要之务,以观学子们为政之能。这几道题是给你的,也不光是给你的,你拿回去给你那同窗们练习。至于你,我得再看看你会试的五篇策问做得如何。”   崔燮从包里拿出几人的策问,先挑了自己那份,恭恭敬敬地送到老师面前,一面也接过三道策问题看。   李东阳是侍讲学士,平常做的不是修史就是拟诏书,还负责给皇帝、太子讲学,所站的高度比寻常举子、书生高了不知多少,拟的题目也巍然真有庙堂气。他的策问里并不夹杂史书内容,叫人比照前朝之法应对当今的问题,而是直剖当今朝廷矛盾最尖锐、最需要解决的三大问题:一曰兵食、一曰庙祀、一曰官职。   论兵食,明朝自从失了河套腹地,鞑靼年年犯边,正是朝廷心腹之患;论庙祀,祭祀是国家大礼,在大明这个重礼仪,名不正而言不顺的时代也是第一要务;论官职……论官职不能不论一论当今天子发明的“中旨官”了,中旨官充塞朝廷,使无德无才之人仅凭宠幸就能晋身,甚至出于三甲进士之上,诚是乱政的根本。   看李老师出的这题目,就知道他在成化朝沉寂二十多年不受重用的缘故了。   崔燮翻看完三篇策问题,打好腹稿,李老师也恰看完了他的五篇文章,看到了他在文中讽谏之词。   师徒俩在敢谏这方面如出一辙,不过李老师不像崔燮那么嘲讽,而是相当赞许他这种斗争精神,难得地夸了他一句:“我原先还觉着你策论温吞,只有河工、兵食这样偏于实务的策论做得好,论及君臣上下的便有些庸常,却不想这几篇比你从前做的竟都高了一层!”   他拿起第一篇策问,神色舒展,含笑点评起来:“这篇不仅能具言圣祖与当今天子讲学之盛美,赞中有讽,以温言嘉辞劝导君心,忠爱之意更是溢于言表……这篇文章算是骨气俱足,立得起来了。”   这篇文章岂止丁忧在家的李东阳喜欢。会试考官们判到第三场文章时,在他离院后被拔为侍讲学士的同考官刘戬也拿着一卷装钉严整的卷子赞叹道:“策问第一题正好考到《科举笔记》里讲过的题目,我连看几篇都似看着《笔记》后附的答案讲解,全无考生自己的文字,实在冗泛可厌。就只读到这一卷,才见着了考生从心而发之辞——你看他文中条陈规讽,曲尽忠爱劝君之旨,题末又复以四要献君,辞情俱茂,可谓华国文章矣!” 第195章   刘戬是成化十一年谢迁榜的榜眼, 素有清廉之名, 唯名气比不过捆榜在一起的状元谢迁和探花王鏊,资历才学却也不弱于人, 更善点评文章。能得他赞一声“华国文章”, 必然是辞气发扬、典雅可录的好文。   同房四位考官不由得放下手里的朱卷、蓝笔, 也凑过来看了一眼。   “圣学讲于昔……盖帝王之有学,所以维持此心而出治, 道者也。”刘戬把卷子推出去, 自己轻声吟诵卷中佳句:“多少人写圣学只能写到‘敬天法祖’,几个能写出圣学即是帝王出治之道的?”   修撰曾彦细细读完一篇, 也赞赏道:“于今学子, 大有连本经都不甚深读, 春秋只读胡传,诗、易只读朱注,礼只用注疏、书只学蔡氏……除了四书五经以外的典籍更是连碰都懒得碰,能通背皇明祖训的已算是用心的学生了。这举子竟能把《洪武圣政记》记得烂熟, 单凭这份用心, 便值得推荐。”   策问终究不是取士最要紧的一关, 他好奇地往前翻着卷子,想看看这份卷子的经义题答得如何。   离得远些的两位考官还没看完,拉着他的袖子叫他翻慢些,刘戬索性将整篇文章给他们复述出来——他能夹在谢迁、王鏊两人之间当上这一科的榜眼,自也是资质远超常人之辈,过目不忘只是基本才能。   他便抑扬顿错地复诵起来:“尝以《圣政记》所载观之, 广大悠义,推隆孔子之教化;恍惚忧怖,申斥神仙之幻惑,必用正人以明树艺,必斥馋邪以去稂莠,则道术明而人才辩矣!”   听他念文章的两位房考官也不禁点头:   “诚可谓忠爱之心溢于言表。”   “的确是讽劝得宜,忠爱可式。”   字字句句都是劝皇上承天法祖,驱逐邪佞小人——比如李孜省、僧继晓之类以神鬼之说蒙蔽圣听的小人。这样忠正爱君之人,数年后必能成朝中有为之士!   曾彦也已翻到了卷簿最前头,从那篇《子在齐闻韶》看起。   朱笔誊抄的文字间已用横线断好句,侧列几乎排满蓝圈,只偶有疏空。刘学士在卷后空白处批下了“圣人独得之趣发挥殆尽,其所见亦深矣”之句。   他连判了数日卷子,好些的都是给个“浑然成章”“善发蕴旨”的评语,其实不甚相信刘学士那句“圣人独得之趣发挥殆尽”,微微一笑,自己看了起来。   破题有“学之”二字,托挽起“三月不知肉味”一句,使其意思清朗,算得是读出了圣人深致。但也不只他一个人能破到这步,谨则谨矣,却不算独得……   他一面细观其文字,一面与刘戬的批语、圈点对照,觉着他评价给得略高。但看到一二比“想其慕舜之德,其心已极于平日;闻舜之乐,其身如在当时”之句,心中忽然掠过一丝念——以自己代入孔子,如自己身怀志慕舜之心在齐国听到《韶乐》之音时,不正当有“身如在当时”之感?   他读这文字都有“身在当时”之思,圣人闻圣乐时,又岂不会有如见圣德之感?   目光扫过下一行,恰又是一句极契合他此时心情的“故不徒听之以耳,而实契之于心”,他蓦地心生感触,明悟了刘戬为何写下“圣人独得之趣发挥殆尽”一句评价。   能叫他这个考官都体会到了孔子当时的心境,这文的确称得上“发挥殆尽”。且不只是发挥殆尽,圣人学乐时的心态不易知、不易言,这篇文竟能写得如此深至,仿佛身立孔门之外而闻其音,可以一倡而三叹矣。   他索性立刻取了笔,在刘评之后写下了自己的评语,也不还他卷子,径自看了下去。   第二篇《文武之政》也叫刘戬评得极高,评作“高识伟论、发为洪音,惟其沉酣古籍而心知其意也”。   曾彦再不像第一篇时那样抱着挑剔之心,而是抛开考官身份,就如平常有同僚介绍他一篇好文时那样沉下心细读。   这一篇破题破得平平,只是按着原题正破作“圣人对鲁君问政,动以法祖之思焉”。然而一二比述文武之政可效法前代方策后,忽从平平叙理间拔起一句“盖一代之治,必有一代之政,视世之所宜尚,因而制之”,陡然将文章格局识量拔到一个众人难及的高度。   他看得酣畅淋漓,不忍释卷,再三回味后才不得不佩服刘戬的评价:“果然是有高识伟论,辞气清淳,与渔猎陈言、雕文错彩者有薰莸之别。”   凭这两篇文字,他就不忍黜落这卷子了。   真有格式错误、涂改过多的,在誊抄一步就会叫负责誊抄的中书舍人们黜落,能到房师手里的,必然都是文字端正,格式规整的好卷子,直接取中亦无妨。不过刘学士是严谨人,定要看到最后一卷才定去留,他也多看了几篇。   看得多了,他也发现了崔燮的套路——几乎都是正破题目,然后依着题意分比论述,最后甩一个反扣破题的大结。虽然格局有些模式化,但其文字上雍容庄和,议论层层环扣,周密精当,识量也总比别人高些,像是生在哪个世禄公卿之家,熟知朝政。   他自然不知道这世上有种叫人“键盘政治家”,也不知道这科会试里混进来了个生在五百多年后的穿越者,只是越看越感叹这个考生的识度不凡。   待看到《假乐》一篇以“乐化”入手的惊艳破题,他就再也不嫌崔燮套路了。   只能写出套路的叫套路,能出众人未发之新意,将最难写的“乐”写得别出心裁、明白深彻,他的格式便是文有矩度!   这样的卷子不能取中,他这个房考官可以直接逐出帘了!   他不吝赞美地批下“乐最难言,乐以彰德之功,能发挥明白者仅见此作”之言,将文章品读再三,又在空白处添上了几个蓝圈。   二十天的卷子判完,刘、曾二人同时向两位主考官荐上这份卷子为本房经魁:“这篇虽是北卷,考生识量气度之高却不下于南方士子,文字亦庄雅雍容,颇有可观处。诗经房中之卷虽有文采胜过此卷的,但论其见识之广、忠爱之诚,能发经义深致之处,却难有比得上他的。”   刘、曾二人与主考尹直都是科考大省江西考出来的,也算是有些同乡之谊。尹直在阁中做到三辅,日夜想着再往前上两步,正需要同乡鼎力支持,两名乡党合荐的卷子,自然要给些面子。   且这份卷子上印着“北卷”二字,北方学风远逊南方,会试时取中的名额却占了百分之三十三,竞争并不激烈,取一张、黜一张卷子实非大事。   他有意卖个人情,便痛快地点点头,将那份考卷取来搁在自己座前:“能得两位房师力荐的,自当是可录之卷,本官回去再细细批阅。”   副考官吴宽默不做声,却从案前取了那份卷子翻看,想看看其中是否有什么暗记,能让三位江西考官合力择定它。   ——实在是他被首辅万安万阁老大手笔的作弊给作出阴影来了。   因万安之孙万弘璧就参加今科会试,万阁老为了叫孙子中试,竟请旨令南北二卷各分其百分之二给中卷,使中卷取试之数每百人中得十四人。这种事都能做得出,朝廷抡才取士的威严几乎荡然无存,底下再有哪个官宦勋戚求到次辅、三辅头上的,实在是一点儿也不希罕。   吴大人抱着为国家揭除奸弊的念头翻开那份考卷,结果看到的并不是什么做了暗记的文章,而是一篇篇文字庄丽、明莹老健的八股,还有那篇警策有力的论题。   《君正莫不正》一题正是他出的,题目似易而难,难在脱陈腐气,难在敢言正君心。而这篇恰恰没从其他考生常用的“孟子三见齐王而不劝谏,以求去其邪心”之例入手,而是以一句“天下无心外之治”入题,正君心处发挥殆尽,于“仁义”之心更是论得鞭辟入里,可说是尽去陈言而意自明备。   文辞可取,立意可嘉,文中拳拳忠爱之心更是叫人激叹欣赏!这考生不只没有什么作弊之嫌,更是国家取士最该当要取的忠直君子!   吴谕德暗悔自己误会了两位房考官,也错度了这考生,重重蘸取蓝墨,在四位房师判语后批了一句充满期许的“他日格天事业吾于子拭目也,其毋负!”   他批完卷子,转手搁到案头,对尹直说:“下官方才已先看过学士容为经魁文章的这卷佳作,果然见其颇有可观处。虽为北卷,其辞气之清高、对经籍研析之专精却绝不逊于下官先前看过的几份南卷,足可见学士眼光过人。”   尹直正忙着从中卷中挑万公子那份考卷,先没心思看别的,闻言只淡淡一笑:“吴大人老于文章,眼力自然绝佳。你做副主考能力排南卷取中它,这文章岂有不好的?”   他把别的卷子都撂到一旁,先细细看过四十九份中卷,寻找万弘璧的卷子。看过之后都觉得文章不像,为怕失漏,还去各房搜了落卷——总算搜出了那篇曾得他授文章作法,词句熟悉的考卷,然后不高不低地塞到了一百一十名。   万弘璧是首辅之孙,参加这科考试本来就是万人瞩目,他若取得太高,怕是要担上物议的。何况这考卷是刚从落卷里搜出来的,几位同考官的圈点、评语历历在目,算不得什么上佳之作,实在不好提到前头。   他一个内阁大学士,简在帝心,本就是有身份的人。哪怕承了万首辅提携他入阁之恩,也不能像下面小官似的,为了巴结首辅无所不用其极,要是放得太高了,他自己的面子和文人清傲之心也过不去。   正因万弘璧的卷子叫他塞到了中试的卷子里,对别的卷子他倒判得公正了许多,大都按着房考官所荐的排卷。只是又格外有心地多搜了一阵落卷,搜出两份文字颇佳,却因考官忙乱中出错没取中的考卷,都将之高高地提到前列,作个取士公平的模样,好堵同考官们的悠悠之口。   不过看到同考官与副主考一并举荐,他自己也容为经魁的那份诗经房卷子时,真轮到他胸口发堵了。   那卷子是文辞庄丽不假,是深研经义不假,是忠爱之心不假……   可他也太勇于直谏了!   但看策问第一题里,论“齐家之要”里那段“令独密于宫闱,法常严于内侍”,“匹配之重,内治之严”,简直就像看见了李东阳前几个月请天子规整内庭,抑后妃内侍之权的那份谏章,怎么这么叫人堵心呢?   可他刚刚已答应了两位同乡要取用这份卷子,副主考吴宽又一口一个“大人容为经魁”,且这卷上字字句句的评语,都写着“宜取以荐”“主司得之良以自庆”之句,他若硬黜了,岂不又要引来众人非议?   尹直咬了咬牙,吞下这份上贼船般的苦涩,暗暗冷笑了一声。   索性他就当一个爱惜人才,刚直忠正的考官,如这些人之愿,高高地取中他,叫天下才士的目光都落在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北籍考生身上——自然就掩过万阁老之孙上榜之事了。   他就在考卷后写下了“考试官学士 尹批:词简意足可取”之句,与前几份佳卷单收在了一处,与监场官共定名次时,索性将这份卷子推为第一。   一份北卷力压南方诸才士,这才是大明立国以来未有之事,且看这举子担得担不起这份高名吧。   作者有话要说: 点评来自明代进士登科录,0506两本为主   我傻了,看了那么久清代朱卷汇编,怎么还会觉得卷子是蓝笔抄。判卷是红笔...( _ _)ノ| 第196章   会试发榜之日, 京师震动。   且不说别人, 主考尹直拆开弥封,看到卷头上崔燮二字时, 呼吸都不禁微微一滞, 心中失悔:怎么取中了这个冤家!   这是李东阳的弟子。前数月李东阳上书议后宫事给他们添了那么大麻烦, 他尚有衔恨未消,竟亲手取中了李东阳的弟子作会元!   之前他还想着这学生叫他取中, 定会深感他识才之恩, 以后也得恭恭敬敬地叫他一声恩师,在朝中听他驱使……可他是李东阳的学生!看他的文章就知道, 这人的性子简直是跟李东阳同一模子里刻出来的!   尹直心中微怒, 暗恨自己一时不察, 竟选了这么个要命的人当会元。他自己从升任礼部左侍起,步步都是取中旨而上,靠的是简在帝心。若将来崔燮也学他那个经师,有事没事上一道本触怒天子, 自己这个座师岂不也要跟着吃挂落!   亏得他还只是会元, 不是个状元, 殿试时还有的运作……   也亏得填榜的是副主考,尹直在那里暗暗运气的时候,吴宽已端端正正地把“崔燮永平府迁安县人国子监生”的字样填在了榜上第一位。   两位考官还要将写好的黄榜呈到御前,只是成化天子向来不爱见臣下,只叫司礼监覃太监收了名单,转呈天子。   会试榜三百五十人, 密密匝匝写成一片,唯高踞榜首的那个名字最为显眼,开卷便映入了天子眼中。   崔燮。   不用加什么李东阳弟子、国子监学生之类的身份,只凭这两个字,成化天子就忆起了他的模样,忆起他曾叫自己召进宫奏对,还曾受命给太子讲了一回学。   是个作诗作得不怎么好的漂亮书生,还喜欢教人念书。   天子对他的印象颇佳,指点他的名字,问覃、高二太监:“是,迁安神童,崔不?”   高太监满面华光,与有荣焉地答道:“正是皇爷召见过的那个迁安崔燮!他果然不负皇爷教导鞭策,回去后知晓努力读书,高中榜首了!”   覃太监也不甘落后,连忙赞颂道:“自是皇爷圣明天授,目光如炬,一眼便看出他是个真才子。换得奴婢们等庸禄辈,哪儿敢信一个十四岁才正经读书的少年,没几年就能当了会元呢!”   成化天子向来喜欢神童,当初的李东阳、程敏政等人都曾有过嘉奖赏赐,还将杨一清与前次辅刘珝之子刘鈗封作中书舍人,许他们出入宫禁。崔燮虽没受过杨、刘二人那样的恩遇,却曾破格以秀才身替太子讲过课,这等恩荣也是前所未有。   天子自思往事,也觉着自己对崔燮颇有教导之恩,他今日能考上会元,也算不曾辜负了自己的爱重。   天子微露笑容,轻轻“嗯”了一声,继续往下看去。第二名江西程楷,第三名直隶长洲蒋浤,第四名江西费宏,第五名……第五名竟是顺天府府学生,蓟州县人孟逵!   往常须得到二甲十多名后才有北直隶人上榜,且都是国子监生,却不想这回一个府学生竟力压一众江西、浙江、广东、福建举子得了第五!崔燮是天子教导出来的,能有这成绩自不意外,这个孟逵竟以一介府学生之身挤入经魁,可真出人意料……   再往下看,北直隶、尤其是顺天、永平二府士子的名字也多次出现,加在一起迨有二三十人,简直是自开国以来未有之事!   今年北直隶的学生怎么尽考得这么好——第四名的费宏也是在北监念书,莫不是文气北归了?   天子不觉问覃、高二人。   覃太监一时度不出圣上心思,还待考虑考虑再说,高太监却在崔燮身上用过几回心,知道他出了科考笔记,不管是与不是,先把这功劳揽上:“奴婢听说这一半年京里时兴个《科举必读笔记》,正是崔燮搜集了国子监教官们的讲章,找人印制成书,还请了翰林出题……”   覃太监察颜观色,见天子仿佛爱听,忙也插话进去:“这又是国子监、又是翰林的,奴婢听着都敬慕。寻常书生哪儿有造化听他们讲解?如今学子们看了这书,就如得了好老师,做的文章岂不就越发好了?崔燮能印出这等书给天下学子,真不负皇爷当日叫他给小爷出题的苦心。”   天子也这么觉得,淡淡笑道:“他若能,做了翰林,还可,去教太子。”   简在帝心,莫过于是。有天子这一言,崔燮将来只要自己不犯什么忌讳,定是妥妥当当踏上了一条通天之路了!   覃太监记下此言,悄悄叫人出去给主考尹直传了句话。   今科会试北方学子成绩大有提升,在天子看来只是件值得高兴的小事,但黄榜张贴到贡院外,诸举子详览榜上人名、出身后,却掀起了一番轩然大波。   北直隶迁安县的考生竟考上了会元!   国子监、顺天府、永平府、北直隶……乃至整个北卷区的学子都有种扬眉吐气之感,恨不能立刻去结识这位北方百年不出一位的才子。而南方科考大省的学子则如同遭了迎头暴击,不甘心地到处找人打听崔燮的消息,想知道他凭什么能考会元。   不错,他是得了小三元案首,可那是在迁安那等三年都出不了一个进士的下乡小县,挑得出几个像样的考生?   他是中了乡试第八,可北直隶乡试跟他们南直隶、江西、福建乡试的成绩怎么比?   他是李东阳的学生,可听说他入李氏门下才一年,且李学士才名闻于天下,他却连首让人传唱的诗作都没有,哪里像是得了真传的?   他是出了科举笔记,可那笔记是国子监名师所讲,章后题目是翰林出的,他只揽了这些名师之作编印成书罢了!《科举笔记》丛书后附的参考答案里有他的答案,观其文字也只能算是平淡中和,并没比其他答题者好到哪儿去……   怎么他是会元?与他同榜会试的江西费宏也是参与答了笔记里的题目的,答的分明比他更好!   南方举子们简直难以置信,尤其是落第举子们,秉承其一向以来的优良传统,纷纷在贡院门外抗议,上通政司上疏揭发作弊,联络同乡探听崔燮的根底……   这一问自然问到了费宏叔侄身上。   费宏的五叔费瑞虽然在北监挂了名,这两年却都回到在铅山复习,对崔燮所知不多,只好推问侄儿。费小解元叫许多同乡好友、知名才子围着追问,神情倒还很自然,沉稳淡定地说:“和衷贤弟才学不在我之下,亦有雅量高致,能中会元自是意料中事。”   怎么会!   一名江西来的举子喝道:“他在答案里讲解经义分明不如你讲的深至!”   费宏皱着眉问道:“他是想出那些题目,又想方设法求得祭酒、司业大人和教官们应肯出书的人。若无他在,连我都没有如今这个成绩,兄台既然也曾读过他的书,从中有所斩获,又何必以恶言加于他这出书的人呢?”   他是能出书,是会出题目,可能教书的人不一定能考得好……   他毕竟是个北直隶小县城出来的人……   种种问题堆到费宏面前,他只摇了摇头,甚至有些不悦地说:“各位若因落第忧恼,不如买几套书带回去日夜攻读,下科也争个金榜题名,奈何嫉妒他人!”   他都不客气到了这地步,来他家议论科举不公的人也又惭又气,只得抱抱拳辞别了他们叔侄。   费瑞送人回来,为难地劝他:“你方才那话也忒不客气了,毕竟都是乡亲,亦有为你好的心意。你纵不怕人家怪你,也该想想訚族兄会不会因你之故,叫人背后非议……”   费宏耿直地说:“我总不能附和他们那种言辞。我能叫太子选为伴考、能做那些翰林出的题目岂不都是沾了和衷的好处?受人恩义,便不提如何答报,至少不能看着人说他的不是吧?”   他反而像长辈似的,按着小叔叔的肩膀,摇头叹道:“五叔,咱们叔侄这一科能同登杏榜,已是最大的喜事了。如今殿试未过,咱们还是以读书为重,莫负了这三年重考的辛苦。”   他先是恶言驱散众人,又闭门读书,那些人劝不动他,便找上了会试第二的程楷,激烈地问他怎么能容忍一个北地蛮子压在他头上。   程楷生性沉稳,哪怕叫这么多人围着也不着急,回思了一下与崔燮交流的短暂过程,缓缓道:“我与崔年兄相识虽不久,却见他年少俊美、文质彬彬,令我自惭形秽。”   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   他话不多,却既婉转又坚定地反驳了那些人话中的讥讽。于他而言,会元这名次的确有吸引力,却还没强到能让他开口诋毁一个才学出色、品性上佳,让人有好感的少年书生的地步。   他也规劝那些举子:“我听过他的文章,的确是才识过人。众人若觉着他的才学不称其会元之名,何不等会试登科闱墨集印出来,亲为之一观?”   自然是因为一个北人占了会元之位,那些北方举子都要把天吹破了,仿佛以后大明才子都要出自北方,尽压他们南人……听得他们当场就怒了,谁还能等到闱墨出来!   程楷感受到了众人的愤怒,连忙安抚:“此事是别人说的,你们何须迁怒崔燮?他是个谦冲君子,自己必无这样的念头。”   一名举子道:“我等并非迁怒,只是想看看他的文章配不配得上这会元的名头,求个明白公道而已。程兄,不是我们不想好声好气,是他这几日闭门不肯见人——若非心中有愧,何至于此!如今费经魁叔侄亦将我们闭门不纳,我们也是无法可想才找上你的。”   程楷不禁佩服费宏的见识,可惜自己没有那样的气魄与先见之明,不能将这么群人赶出门外,只好做一回小人……去求来崔燮的七篇文章与他洗冤了。   他微微叹气,与众人说了自己的打算。当即便有数名举子站起身来,慨然道:“那便请程兄也默下自己的场内文章,我们好拿来作照,以正今科第一才子名!”   程楷叹到一半儿的气梗在胸口,默默地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多事”。   外头举子见不着崔燮,但他们这些中式举人却是要到礼部演礼,备着二月二十八日入宫觐见。   演礼那日,除了按令行礼外,崔燮都叫五名迁安举子紧紧围着。还有永平、顺天等府的考生说着考试时如何从科举笔记上得了答题的灵感,个个踌躇满志,意气风发,衬得他们这些南方举子倒好像取中的人数名次都不如他们似的。   也难怪那么多人看着别扭,往年都是北人羡慕他们南人的。   演礼结束后,程楷找了个机会插到崔燮那些同乡之间,先替自己同乡这些日子对他的诋毁道歉,又十分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请崔燮默写自己的七篇文章,好拿去给人看。   一双有力的手蓦地握住了了的手,握得紧紧的,叫他心里打了个突,忐忑地抬起眼,目光却撞上了一双充满期盼的明亮双眸。   他微微张口,正不知要说什么,崔燮便已带着极强的激情说:“程兄的建议很好,我也想这么做,还正不知道该如何请程兄参与是好呢!弟正想印一套成化二十三年进士进学经验与考场文集,在集中印出各位同年的复习经验与今科三场文章。只是我与南方诸位同年不熟,不好贸然开口,难得程兄这样有声望、有才学的名士愿预此事,那劝说同年一事小弟就托付程兄了!”   “我、我,”程楷叫他紧握着双手,想抽抽不出来,想拒绝不好意思,想跑又是自己找上的,没借口跑。一旁的费宏还主动应了一声“我也愿意与叔父同预此事”,那些北方士子更是纷纷呼应,逼得他无可耐何,只得叹了一声:“也罢,我试试吧……” 第197章   “余以五岁束发读书, 受业于族叔维先公……得其教诲, 惟精惟勤……”自二月廿八日陛见归来,程楷便在家里兢兢业业地给崔燮写起了中试经验, 有空时还去联络其他相识的中试举子, 请他们也为之尽力。   他们上饶一位同乡官咏在他家里做客时, 恰看见他写的这些,拿起来看了几行, 发现他还是真心诚意地在写经验, 不禁叹道:“程兄,你也忒老实了。人家叫你去问崔会元七篇文章如何, 你便去问;崔会元让你写中试经验, 你就老老实实地给他写, 还到处替他劝人……你,你这性子将来是要吃亏的啊!”   程楷看着那份叫他拿在手里的文章,无奈地说:“都是一榜同年,又是我先寻他要文章的, 他找我要时难道我就不给了?何况这也是为了叫天下未第之士能有效法的榜样, 我也、我们也都是心甘情愿的。”   他看了官咏一眼, 含笑问道:“官兄今日来找我,不也为了这个来的?”   官咏轻嗤一声,撂下程楷那篇学习经验:“我要将科第经验散至天下,何必非得印进他的册子里?哪里找不到一个肯给我出文集的书商?我不过是顾着同乡之谊,不忍心看程兄为人一句话四处奔波……”   北方学子一呼百应,南方学子别别扭扭, 中部学子一半儿找门路蹭出版、一半儿置身事外看戏,终究大多数人都还是上了崔燮这条贼船,绞尽脑汁回忆着自己的七篇制艺,与多年来的学习经历。   与其说是总结学习方法,倒不如说是总结自己光辉的前半生,好叫后来学子景仰。   崔燮既把中榜的举子都拉上贼船,落榜的那些活动的能量也不够,再叫锦衣卫清扫了一回两回,交顺天府学政教训过,也都老实多了。   程楷取了崔燮的七篇制艺,与自己默下的场内文章一并交给逼着他要文章的人,认真地劝他们:“崔会元文辞清丽、擅用典章略不及我,而气度识量、文字慷慨澎湃却在我之上,他被点为会元,我亦心悦诚服。各位所求在此,可自行比对,只盼各位世兄不要再质疑他的资格。”   现在还只是十四篇文章,再过不久崔燮就要找人印出今科进士经验与考题集。   三百五十位进士中,至少已有百余位肯将三场文章与将来殿试的文章登上来。随之刊出的,还有非其亲友子弟绝难看到的,这群天之骄子的多年积累的学习经验。   听了程楷此言,那些逼着他要崔燮文章对比的人脸上纷纷变色。   他们在外头质疑崔燮一个北方举子没有资格会试登顶的时候,对方却丝毫没在意他们的抨击、讽刺、诋毁,只默默做着这样一件大惠天下举子乃至天下读书人的事……   他们为了一己私恨,竟然诋毁如许君子!   就连他们以为枉占了会元之位的文章,也是庄雅冲夷、淳古清宕,无藻缋之色、无柔曼之容的典则文章。若以文见人,从那些忠爱讽谏之语中,从那些深研精典而发的词章中,足以见其宏邃之养,精微之识,剸割之才,笃实之学。   观这七篇文字,无论是《文武之政》《麟之趾》《假乐》等篇,皆是文气纵横,忠君任事之心溢于言表,衬得程楷的文章都显得清醇到有些平淡。   他们更是远远不如!   连程楷这个会试第二的中试举子都能谦虚承认这点,他们这些连榜都没上的人,或是落在榜后的人,竟还以为逼得崔燮拿出场屋文字,就能证明他是不配为会元,证明今科科场有舞弊之举……他们的所为何异于跳梁小丑!   人家不跟他们计较,他们自己看了这文章,难道还不知羞么?   有几名举子当场惭愧地告别程楷,回去收拾包袱启程,无颜再待在京城;有些人默默留下,想找个机会当面向崔燮道歉;有人叫那本进士经验集吸引,想留下来买书,下场再压过北方士子……   往届会试放榜后,没取中进士的大多立刻回乡,这回倒是因故留在京里的多。   几个曾因闹事叫锦衣卫抓过的举子出城时碰上巡逻的锦衣卫,校尉倒都客客气气地相送,甚至送了些盘缠给他们,温声安慰:“一科未中也不算什么,反正你们在京里买了《科举笔记》,回家乡好生复习三年,再回来必定能写出好文章,榜上题名的。”   江西士子们在被他们交给顺天府教训了多少次后,终于第一次体会到了锦衣卫执法为民的温暖。众人甚至有点受宠若惊,谢过锦衣卫的好意,怀着对京师、对北方士子的崭新印象踏上了还乡之路。   巡城的校尉们在后头看着他们的身影,久久不去,低声议论:“这些书生下科有机会考中么?就是回来了,能像咱们谢镇抚救的那小书生那样知恩图报吗?”   “什么小书生,人家现在是进士老爷了!”   “怨不得谢大人当上镇抚,还是大人的眼光好。我这一年盯了那么多书生,还没一个考上进士的呢。”   “不要紧,之前咱们盯的都是京里人,学问差着,这些江西人才是能出进士的,早晚有一天能考中。”   “等他们考中了,就是不来报答咱们,咱们也不白救啊!你们想想,当初他们聚众闹事,要不是咱们早早把事压下,把人送去给学政教训,他们能回头悔悟,苦读成材吗?咱们找人编个这样的戏,不照样也能出个名?”   这群校尉们看着自己投资的书生远去,幻想着其中也能出一个崔燮那样知恩图报的才子,却不知他们再怎么投也投不回那样肯给他们用心的。   因为崔燮报的不是恩,而是情。   陛见之后,那些叫他忽悠来的考生都忙着总结自己的学习经验,他却借口读书,把自己关在房里看了一天的小黄片。   看得他眼圈都发青了。   看片自然伤身,可是为了三月初一的约会,他还是得努力研究,研究如何借鉴片里的技术。   毕竟老三是个刚铁直男,盘里的也都是普通小黄片,没有他能借鉴的男男小黄片。他关着门认真看了许多泥轰片,看的不再是里面的服装、家具、人物、背景,而是关键性的技术问题。   十分有用。   虽然没有他最需要的那种,却有不少关于姿势、程序、辅助工具的知识,这点也是他之前有所忽略的。他发挥了学霸的本性,拿出纸笔做了个计划,详详细细、层层深入,在闭关研究一天多后才终于推开房门,先去拿必要的润滑剂。   大明没有专用润滑剂,但幸好化妆品都是纯天然的,可以略作替代品。现时最好的一种化妆品是添了鹅脂做的沤子,呈现细滑柔软的乳液状,容易推开,抹在皮肤上也十分滑腻。   但他一个中试举子,无论出去买化妆品还是找家人要,都显得太刻意了,于是便借妹妹的名义要来了锦荣堂最好的化妆品,自己只扣了这一样,剩下的都给了云姐。   云姐纳闷地问:“我还有许多脂粉,又不是过年过节的,兄长怎么又想起给我添这些东西?”她一句话问出,蓦地紧张起来,担心崔燮是不是在外头给她订了亲,才想起送脂粉叫她打扮。   崔燮也意识到了这点,意识到他这个妹妹的年纪在大明也不算太小,该要给她物色亲事了。   他轻叹一声,道:“这事你不用担心,我自去给父亲写信,请他容许老师、师母帮你挑个好男儿。”   云姐还记得长姐成亲时,父亲是没管的,任由母亲——任由徐氏把她嫁了徐家举人的一个同年,后来跟着那家人入川,从此再也没回来。如今轮到她了,大概父亲也不会管她,却是兄长帮她挑人,应该比大姐那时候好得多吧?   她有些惶然地、哀求地看着崔燮。崔燮摸了摸她的头顶,安慰道:“放心,有我呢。”   虽然按当世规矩,崔参议对他们兄妹的婚姻大事拥有完全的处置权,但他身在云南,只要自己先安排了,哪怕他后来知道了,隔着数千里路也做不出什么来。   再多的崔燮也懒得想,小心地收起了自己那瓶鹅油沤子,到三月初一日,早早起来沐浴更衣,度着快到北镇抚司散衙时刻,揣着三两银子一瓶的小道具到谢家登门求见。   谢瑛回来得绝早,散衙后不过两三刻便已到了家里。进门见说崔燮来了,便叫人把他请到正堂来,一面脱下官袍,一面吩咐道:“把我给崔会元备的那份贺礼拿过来,今日我要请会元公一醉方休!”   崔燮过来时,谢家老管事已叫人拿事先准备的衣服和书来,各搁在一个托盘上。谢瑛指了指那套全新的衣裳,笑道:“这是给会元公备下的衣裳和你要的书,我早知道你能考得好,特地叫人做的新衣裳,你可穿上试试。”   崔燮眼里哪儿还看得见衣裳,只顾看着一个穿着大红曳撒,罩着发网,比往常似乎又俊美了几分的谢瑛,压抑着喜气说:“有劳谢兄惦记,小弟便不客气了。”   他又多看了谢瑛几眼,才舍得移开目光去看他备下的礼物——只见桌上搁着几个托盘,其上是一件镶青缘的大红状元袍、一领白绢中衣、一顶纱帽、一双加高底的皂靴,和布袜、腰带、金花、蔽膝之类的装饰。折得整整齐齐的状元袍上还摆着那本谢瑛许诺要给他的《武备志》。   崔燮看着衣裳太高档,不大好意思地说:“小弟还只是会元,穿不得这状元的衣裳。谢兄的心意小弟愧领了,不过……”   “没有不过。”谢瑛不容推拒地说:“我是不懂会元、状元能有多大差别,如今天下四千举子当中,你不就是第一?穿件状元服也没人会去告你违制,你若不爱穿,回去留着不穿就是了,今天可得穿上它,沾沾喜气,或许殿试便能得中呢?”   他拎过衣裳在崔燮身前比了比,便吩咐小厮给他换上。   崔燮却之不过,便偷偷把小瓶塞进内衫,红着脸让人帮着把外衫换了,里面的却绝不肯这时候就换。   其实他刚才看见衣裳只是随便客气客气,即便穿上这身状元衣冠也只有一种体验古代文化的感觉,并没有真正明朝人那种激动心情。真正叫他脸红心跳,心思不宁的,是他跟谢瑛穿着大红袍,两人相对,简直就像结婚一样。   他用十六年现代学习加上四年多古代科举的经历,终于熬到了金榜题名后,洞房花烛时,有资格迎娶谢瑛这个锦衣卫镇抚使了!   崔燮唏嘘不已,两只眼睛看什么都是带滤镜的。不只是对面穿着大红曳撒,俊秀逼人的谢瑛,连这间几乎没什么红艳颜色的房间在他眼里都充满了喜气,就像已贴了喜字,点了红烛一样温馨。   他吃饭时几乎不知吃的是什么,只觉得吃喝都是多余的,自己已经升级到了可以靠爱发电的程度。谢瑛也一样食不甘味,匆匆吃罢,便指着那本《武备志》说:“这书我虽拿来了,却不好借你回家看,贤弟要看,就只能留在我家里看了。我家虽有客院,却因要搬家之故,许久没收拾了,今晚只好委屈贤弟暂住在我的卧房,我到书房住便了。”   崔燮“诚惶诚恐”地说:“怎么好叫谢兄腾房,我已是麻烦你许多,不该再占了主人的地方,随便住一间屋子就行了。”   谢瑛笑道:“我们谢家从无委屈客人之理。你只管安心住下,我那书房也有床可睡,只是没处洗澡,还要到正堂旁边的小耳房来洗澡,你到时候莫嫌水声吵人就好。”   不、不嫌吵……只怕你不来吵呢。   崔燮干干地咽了口口水,低下头说:“那就叨扰谢兄了。” 第198章   过了初更, 崔燮早早就叫人烧水沐浴, 洗完之后又整整齐齐地套上那套状元袍坐在桌前假装看书——实则一个字也没看进脑子里,而是胡乱看着脑中的小电影, 最后来次临阵磨枪。   考会试之前他都没这么紧张过。   不过话说回来, 会试之前他自己都模考过那么多回了, 制艺杂文反来覆去地做,不说胸有成竹, 至少也不手生。哪儿像这回, 不说没地方练去,连脑中的教材都货不对版, 关键技术都得靠自己想象。   如此紧张惶恐地在桌前干坐了一晚上, 至二更后房间侧面隐隐传来水声和人声, 更把他的紧张感推至最高。   谢瑛的声音从侧门外隐隐约约传来:“你倒完水就下去吧,我洗完了自然回去,这里也不必收拾了。人家读书人要清净,没得为了点儿残水再打搅他一回。”   那家人唯唯退下, 不久后, 悉悉索索的衣料声与哗哗的水声便次第响起。声音不大, 甚至可说极微弱,可谢瑛这座卧房实在太空太静,一点点水声、摩擦声隔着门传过来,都会层层放大,震荡进崔燮心里。   他再也坐不下去,扔下手里的《武备志》走到床边, 不知该站着等还是坐着等。   他还穿着这么多衣裳,要不要把衣带佩饰先摘下去?摘了这些,要不要先脱靴帽?脱了靴帽又要不要先脱外袍……   不不不,这些都不要紧!   那水声响得渐渐清晰,能听出水是被人撩到高处再浇下,淅淅沥沥直浇到崔燮心里,他的心猛跳了几下,忽然想起个大问题——他拿来的那瓶沤子是用鹅胰在甜酒里痛揉出浆液制成的,会不会有酒精刺激?!   他忙掏出小瓶,拿指尖蘸点儿沤子出来舔了舔。   味道又甜又苦,倒没什么别的感觉。可这粘膜的耐受承度又不同,万一抹上去不舒服呢?他怕这东西真有刺激性,到时候害得谢瑛疼痛,看着指尖那抹润泽的药膏,索性趁门外水声未已,稍稍褪了衣裤,坐到床上自己试了一下。   沤子都快叫他手心的温度捂化了,抹上温温适适,也没什么刺激、不舒服的地方。可他又不禁担心自己没练习过,待会儿动手时弄痛了谢瑛,忍不住趁着手指沾满乳液,自己试着往里按了按。   感觉有点艰涩……待会儿行吗?   他只试了一点就觉得艰难,连自己的手指都觉得别扭,那谢瑛要接受他的时候会不会更难受?   还是先练练吧。   在他忍耐着不适感在自己身上实验时,谢瑛也已悄然洗了澡,换上崭新的官袍、纱帽,推开侧门走进了卧房。   因为崔燮之前装着看书,房中灯火挑得亮亮的,烛影跃动,照得一室明如白昼——更清清楚楚地照见了内侧架子床上,正靠坐在侧面被摞上,衣衫半褪,垂头喘息着自渎的那个人。   谢瑛脑中“嗡”了一声,眼前的世界霎时被挤得极为狭小,除了视线中心那个人外,什么都看不到。从门口走到床边短短几步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路,他恍如走在满地铁蒺藜的战场上,几步就踢到了些什么,在房中振起一片脆响。   而他竟浑然不觉,仍旧一步步迈向床边,心中战栗,怜惜地说:“燮哥,你,你何须这样……”   那些声响却如同震雷一样响在崔燮耳中,他蓦地抬头看向谢瑛,整个人仍保持着那个羞耻的姿势,弓着身坐在那里,慌张得无以复加。他心头也是一片空白,身体就像已经不是他的一样,在巨大的羞惭惶怖之下僵硬地撑着,全身肌肉与心跳一起微微颤抖。   直到谢瑛走过来,一条腿跪在床上,缓缓拥住他,他心中那种被雷劈过似的异样惊慌才渐渐消融,然后重新意识到自己正处于什么姿势。   ……两辈子的脸都给他丢光了!   他急着拔出手指,悄悄在身下被褥上抹了两下,想藏到背后去。谢瑛却紧抓着他那只手,在仍旧沾着沤子的滑润手指上亲了亲,动情地说:“想不到你为了我,竟肯做这样的事,我实在、我实在不知该如何疼你才好……”   他紧抱着崔燮,在他滚烫的脸上轻吻,却舍不得碰他的身体。   崔燮惊惶的心慢慢被他安抚住,缩在他怀里嚅嗫地说了几句:“我不是,我那个,我就是……”   他感觉得到谢瑛的激动,也感觉得到他那种和自己一样小心翼翼的克制,那颗心也像是被他轻轻的捧在掌心,温暖又舒适。连他自己都听不懂在说什么的急切辩解声慢慢低了下去,他捧着谢瑛的脸重重亲了一阵,咬了咬牙说:“我……算了,还是你来……”   =================   转天虽然是国子监要上学的日子,可崔燮已金榜题名,成了中试举子,自然就算是已经肄业了。   不只三月初二,整整半个月的时间他都可以留在谢家研究武备。可惜谢瑛不肯留他,非要他回家好好复习准备殿试,他实在无可奈何,只又留在谢家读了半天书,牵着小白马回家复习等着殿试了。   殿试的策问题与平常考试不同,一篇策问得抵得上七篇经义、五篇策问的长度,少说也要上三千。许多考生就是因为平常写惯短文,到考场上敷衍不出长篇来,好好的前二三十名的中试举子,殿试出来就落到了三甲。   好在崔燮是写了多年论文出来的,小论文不上二三千都不好意思见人,毕业论文一两万也不是没整过。虽然他来到大明后基本没练过那么长的文章,但多年的经验在心,让他对写长文毫不畏惧,更不会像寻常考生那样无从下笔。   这个经验自然就是注水。   殿试策问题目都是三四百字的长题,只要按着题目一句一句扩写应对,多加几句情感真挚的歌功颂德,三千字小论文还不是手到擒来?   他刚办了场简陋却圆满的婚礼,跟心上人滚了床单,正是心气儿最昂扬的时候,干什么都不知道累。从谢家回来后,他就拿着杨一清师叔抄来的历年真题,和同乡同年们一道每天练习,直练到三月十四才安安稳稳歇了一天。   三月十五日,成化天子御奉天殿,以三位大学士与翰林侍读、侍讲学士,京卿、詹事府堂上官等为读卷官,两位考试官并至圣前请策问题目。   天子提笔亲自写下题目,吴宽肃容侍立在一旁,等候监考,尹直的心思却早游走到了考试后判卷的流程,想着该如何安排名次。   会试发榜后,万阁老曾略带不满地找上尹直,问他缘何竟将李东阳的弟子拔为会元。   这会元还不只是李东阳弟子,他父亲崔榷也是个惹祸精,是第一个逼得他一朝首辅上表自罪的门生弟子,足以叫他记一辈子!   尹直无奈地说:“我亦不曾料到竟能擢中此人。然则圣天子阅其名次后,天心欢悦,言其宜作讲官,我又如何能再黜抑他?总然他是李东阳的门生,今科是我取中了他,圣上又垂恩如此,他总不会舍着大好前程不要,非要与李东阳一般行径吧?”   万安冷哼一声:“他父亲便是不知怀德的小人,他懂什么师弟之谊!我看他有那样的父亲,又有那样的老师,早晚也要如崔榷一般替你引祸上身!”   尹直淡淡一笑:“万公何须与他一个举子置气。要进与圣上看的三份卷子岂不都由咱们内阁擢拔?他这场文章我略读过,都有个跟他老师一样好谏言的毛病,我深记着。等读卷官将第一等文章呈上,咱们便将那看着不像样的剔下去,转日呈给圣上的不就都是好文章了么?”   回头再把崔燮的置在二甲里,不论高低总是个进士出身,也算不负覃太监的托付。往年的会元也有不少落到二甲五六名后,经魁更是有落到三甲里的,凭崔燮这样的年纪、资历,能落个二甲已不算低了。   他正想着这些无用之物,成化天子已收起笔纸,叫他们把题目拿去。   而诸贡士此时也已搜身完毕,被礼部官员引到奉天殿西角门行五拜三叩礼。行罢大礼就按着弥封考卷时给的考号在奉天殿前丹墀内坐下,等候散题。   不一时两位主考捧题御书策问题目而来,供诸人抄写作答。   三百五十名考生一时同起,双双眼里都透着精光,细细看着题目,行礼谢恩之际即已将其题目印入心中,有了考量。   这科考题果然不出李东阳老师的三道模拟题,问的是君臣之道:   昔日圣王尧舜垂衣裳而治天下,周宣王中兴得人分命,不劳而治。而他至今登基二十有三年,夙夜敬事上帝,宪法祖宗,选任良吏,爱民忧民,可为何还是常有水旱为灾、黎民饥馁、戎狄犯边之事呢?   是朝廷选举不得人?是为官者不清正,不爱黎民?是边关将领贪功惜命,不肯殚精竭虑以御敌于疆域之外?   一连串问题之后,天子自己给出了考生们一个答案:“固以今昔不类,未得如古任事之臣耳。”   臣子无能,而他这个皇帝想要让当今之世复呈古时三代之治,该怎么办呢?   你们这些考生要悉心列出办法,不用怕因谏言激怒皇上,也不要隐瞒,答得好的皇上将要选用。   当然,最后这句是套话,只是给考生一点感觉自己很重要,这份策问会有人看的错觉而已。其实殿试三百五十名考生,只有十几名读卷官负责阅卷,晚上继烛三枝后考生们才能全都交卷,而转天中午吃饭前名次基本就都排好了——那卷子写得再好有谁看?   反正出卷的天子不会看!   满殿考生都紧张地抄着卷子,字字都写得比平常更工整,以期能给考官留个好印象,考个靠前些的名次。   崔燮倒是其中心态最平和的一个。他不怕这场考试,不那么在意皇家威严,也并没什么一定要考上状元的野望,可谓无欲则刚。反正他穿过状元袍,尝过大登科后小登科的滋味了,对这场殿试反而心如止水,丝毫没有御前考试的紧张和激动。   他只是静心抄下题目,仔细回味了几遍,在心里默默怼了成化天子一句:就咱成化朝这世道还有脸跟上古三代时比?当今朝廷、天下怎么乱成这样儿的,陛下自己心里没点儿数吗? 第199章   骂成化帝只能心里偷偷地骂, 夸他可得全方位多角度, 不厌其烦地夸。人家在题目上例行写个“勿惮勿隐”,你答题的就敢真的不为尊者讳, 有什么说什么?   就算天子不看这卷子, 阅卷的大佬们能取一个不识眉眼高低的人到高名次, 让你进翰林、察院、六部搞事么?   小学生都知道不能这么干!   从小学一路当着班委到大学,毕业还差点留校的优秀大学生崔某更不会自掘坟墓。他只扫了一遍卷子, 便定下了照死里吹皇帝, 所有问题都归到成化自己说的“未得如古任事之臣”上的答题原则。   两侧考位上的举子们正凝神考虑碰上如何敷衍出三千字长文,他已提笔研墨, 在卷头空两格的地方, 靠着右侧朱格工工整整地写上只占半格的小小“臣”字。   “臣对:臣闻——”   先把套词写上, 再梳理脉络。   成化帝所问的既然是如何能使诸臣各任职分,自己垂衣裳而治天下,他自然就得从这里入手——封建统治的根基,就是君权天授之说, 论及君臣之道, 治世之法, 都绕不开先肯定皇帝受命于天的正统性。所以皇帝出治之道,自然就是体天心,循天命,然后才能垂圣治而掌天下。   他略组织了一下语言,在稿纸上写道:“臣闻帝王之御极也,体君道以奉天心, 而后可以建久安长治之业。”   已写了君,再就该写臣了。帝王要建长治久安之业,就得靠臣子内治外战,上奉君命而下靖平天下。   不过真要简单地直照意思来写,文章格式必定显得凌乱,诵读起来音律也不好听——他跟着李老师读书这么久,别的不说,至少记住了写文章要讲究文法和声律。文法无过于圆融,声律要写得好看还是得靠比偶句,裁剪整齐,音声协和,读卷官默默诵读时也会觉得适意。   且有君王之道的出句对比,写臣子这句也就有了格式,有了相对应的要求,反倒比全散句好写。   对句与出句实则就合成一个大的排比,所以即便是论臣子之道,也得从“帝王御极”句连下来,不能直写臣子如何,而要写帝王如何驱使臣子,使其做好为臣之道。   金殿奏对的文章也不用画句读,直接在刚刚写好的墨句上写下“肃臣纪以奉天职,而后可以成内修外攘之功”,两句都统摄在“臣闻帝王之御极也”的起首句下,字字相对,体例规整,足可当御前文章了。   他自己按着李老师判文章的标准卡了卡,满意地留用了这两句,又习惯性地写了个“何也”转换话题,引出下面一段关于君无为于上,臣分劳于下的议论。   不过写完“何也”,他忽然想起来自己在前三场里已经用过两次这个词了。虽说考官可能不介意,他却是个对自己高标准严要求的人,遂即把那个“也”涂改成了“则”,而后才论起“人君者,天之所授,以统一万方而临驭兆民者也。”   因君王位尊任重,所以其道常主逸。而臣子是受天命辅佐君王者,须任事负责,所以臣道常主劳。   君道主逸,对应题目中的尧舜“垂衣裳而治天下”、宣王“不劳而治”;君不劳,臣自然就要劳了,人臣劳于任事,平靖天下灾祸、安抚域中万民,君王才能行无为之治。   再从“无为”“有劳”两方面下手,绕着圈子兜着口水话把开头“长治久安”“内修外攘”之意扩写出一百来字来占占卷面,就算论尽了君臣各自所安之道。   正论之后再略反论一下,若“不然”呢?若君主不肯无为而治,则以一人之身如何能理万机?百官不肯奉君劳事,各有司之职该如何运转?   “故君必率臣以图久安长治之业,臣必辅君以树内修外攘之功”,君臣上下各尽天命而安其位,才能令朝廷昌和,百姓安居,万方归顺。   如此方能令三代之治重睹于大明。   写到这一步,君道臣纲已明,文章中心已点破,他的问对也终于可以从笼统的“道”回归现实,按着御题中的内容逐条对答了。   理论结合现实的第一步,就是把今世之君与理论中的天命之君联系起来。   “惟皇帝陛下……”崔燮谨慎地把“皇帝陛下”顶格写好,剩下的就是闭眼吹:什么“秉中正之德”,“洽御天之运”,“契玄元之休徵”……反正吹皇帝是政治正确,谁都不能说他不要脸。   直吹尽了他腹内所学,看看又凑出了几十个字,才引回题目,盖章了一句:“盖妣美唐虞而超越乎三代者”。   今有明君在上,然后“臣窃伏草茅沾被圣泽久矣。”因叨有司之荐,能对于大廷。   略陈受恩举子感激之情后,便依“圣问”中所及之项一一挑明问题中心,再赞一句皇上“忧国忧民”之圣德,令举子“勿惮勿隐”之宽容,他们这些举子“敢不披沥愚衷以对扬于万一”?   他便先从唐虞之世虽有洪水为灾、有苗之乱,却有賛德之臣治水平乱入手,仍照应篇首点明的“君无为而治”“臣奉君任事”两项观点写出唐虞之世能称为盛世的缘故。而周宣王之世也是一样,周宣王用召虎、方叔、吉甫等臣,众臣皆忠勤用命,内为靖疆土,外为伐蛮夷、玁狁,以成中兴之治。   这三代君主皆能“法天道以无为”,臣子能“奉天道而有事”,故能“久安长治”“内修外攘”。至当今天子,奉天继德,能追尧舜、成周之治,却还惓惓深念民生疾苦,九边之患,诚为尧舜之心,周宣都不能与当今天子相比!   圣天子顾念盛世中有内忧外患,就是当日尧舜、周宣忧心治下之危难一样的圣人仁德之心!   皇帝能言及此,就是“万国万民之福也”。   总之他们大明朝当今圣上堪比尧舜,天下没能治好,都是有司选人不当,方伯治下不明,将帅率军不严!   把天子的领导责任摘出去,靶子竖低一点对准有司,就可以安定地喷了。   崔燮绞尽脑汁地夸了半篇皇帝,如今终于能说人话了,自然毫不客气地顺着成化天子题中所说的忧患,把朝廷选材、牧守治化、将帅戍边中的问题狠狠喷了一遍,然后也一一提出解决之道。   其实也没什么现代高精尖的解决方法,无非是“不拘一格拔人才”。   龚自珍的“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正是封建士大夫对重振朝廷、对平定乱世、对振兴中国最深刻的呐喊,更是他们在数千年王朝兴替中总结出的经验。   这也必然是看卷子的士大夫,甚至出卷子的皇帝最愿意看到的答案。   他们是不会喜欢什么政体变革,不会在意什么新技术的曙光,只会取中千百年史书上所记述的、君臣间总结的方略。   先是择人时,于文臣,要“精选用之法,严举劾之科”,于武将,要“慎武举之选,严比试之条”。而对于出身低微,不能以文武举业进身之人,则要给予上升空间,不拘出身,视其治国守边之功业作评断,给予其相应的官爵位禄。   有择、拔人才之法,才能使朝廷选免得人,治平朝中、边外之患,使大明直追唐虞成周之世,成“久安长治”之业。   一条条写完了修正朝廷蔽病之策,这场策问题目总算叫他答到了头儿。之后仍要回归总论:臣子在下方任事,君王要在上方敬奉天命,端拱而治。   这就又回到了会试首场四书题的“君正莫不正”了,不过这里倒不用详加解释,更不用提“恪正臣心”云云,只借它的权威性写个大结,点明君正则“朝廷百官皆一于正矣,文武大吏有不奉承而守令,将帅有不奋励者哉?”   三千余字的策问至此终于答完。   崔燮摇了摇肩膀,动了动隐隐作痛的手,才发觉自己肚子饿得不行,然后意识到他好像错过了吃饭的时间。   膳夫刚才好像过来送饭了,可他正忙着劝朝廷“不拘一格降人才”,没要吃的?现在离午饭已有了一段时间,看殿里的亮度却又离着晚饭时不近,看来他只能喝口水顶顶,饿到交卷了。   他苦笑了一声,喝了口凉水,默默承认自己也没有想象中那么淡定,还是挺紧张的。不过这紧张也有好处,他省了吃饭时间,也省了打断行文思路,这不早早地就把初稿打好了么?   就剩下改改文字和格式……   对了!格式!   这金殿问对可不像会试时那样随便写个“臣谨对”就能结束的,这是皇上亲笔写的策问题,题尾得预先认罪!   幸亏他还没写那句“臣谨对”,这时候就不用再抹一片大黑圈,而是按着前些日子模考的格式写了一串“臣不识忌讳干冒天威无任战栗陨越之至”,最后才添上“臣谨对”。   “天威”当然还要另起顶格。   他回头把草稿检校了几遍,该顶格的、该提格的、该小写的……精神一集中到卷子上去,他倒又不觉着饿了,连查了几遍后,才一字一顿地把答案誊到稿纸上,写出了一篇干净工整,字体端正清晰如同刻印出来的漂亮答卷。   誊抄完毕后,时间还早,周围却已有几个考生陆陆续续地交卷了。他这边也都是检查再三才誊卷的,索性也跟着起身交卷,看着受卷官填表印章,把自己的卷子添在已交的那摞上,才放心地跟在众举子身后出门。   宫里肃穆庄敬,一出宫门,众举子都像重活了过来似的,神彩飞扬,低声议论:“这场策问我答得着实痛快!”   “策问中竟垂询平治之法,我在家时爱读前代史书,正擅答此题!”   “我于国朝内外之事亦早有构想,陛下若肯用我之策,必能解当今朝臣不任事、牧守不爱民、将帅不敢战之危!”   ……   这些人自己说痛快了,忽然想起身边还跟着一个今科会元,北地第一才子,连忙把崔燮捧在当心,激情地问道:“崔会元是最敢直言忠谏的君子,必有过人之语,咱们可得听听崔会元是怎么答的!”   崔会元站在众人当中,衣角迎风猎猎,看似淡定,心里已经不知腹诽了那位崇拜者多少句,轻咳一声,说道:“我不过在策问中写些选拔人才的建议,其实不值一提。”   他那篇文章简直是昧着良心把天子夸出花儿来了,不好意思让人知道,连忙转移话题:“这一场殿试是陛下虑切民恫,出策问考较我等,以观我等思致胸怀,将来好依策论中展露的才学用人。咱们过了这场殿试便是朝廷中人,也要开始观政或是外放任事了,倒不如咱们议议自己任事后,如何实施策问中所答之事?”   “这倒也是……”有几个叫他忽悠过去,幻想起了自己将来当上起码是个六部主事,外任知府之后该如何做。   也有不受他忽悠的,但看他已经积极地讨论起了自己在外放之后如何修水利、明教化、劝稼穑,也不能强逼着他背文章,只好互相讨论起了文章思路与佳句。   奉天殿侧殿内,内阁、九卿、翰林、察院几位考官接到陆续送来的考卷,在主考尹直主持下各取一份批阅,并将读过的卷子分作三等:第一等只有一卷,明日早晨便要汇总起来由众人共同比较,选出头甲三名进士送呈御览;二三等分等汇集起来,等主考尹学士过目一遍,便定次为二三甲试卷。   殿内三百五十名考生的前程、命运,就要在这短暂地一夜复一上午的时间内定下!   作者有话要说: 唯一一篇殿试策问了,写详细些,大家勿怪,嘉靖四十一年考题,作者徐时行,就是张居正、张四维之后的首辅申时行 第200章   最后一批考生离殿后, 所有试卷都已糊名分送到考官手中, 因省了誊抄一步,考生自己的字迹就呈现在了考官面前。故此阅卷中除了文章, 考生的字体也成了阅卷极重要的一环:字数过少的看都不看, 直接打进三等;涂抹过多的、字迹凌乱不清的视其文句落到二三等里;唯有卷面、文章都好的才能进一等。   尹首辅总阅全卷, 殿试次日一早,十二份由翰林、察院、九卿送上的佳卷都已堆到他案头。尹直一一阅看, 先挑剔掉一半儿过于敢言直谏的, 随手搁在二榜卷堆上头,剩下的才拿去与三位阁老共阅。   他自度崔燮的必在这些落卷中, 将这些推在二甲前列。这样既省了万首辅见着卷子不悦, 又不失覃太监当日的托付, 叫崔燮高高地取个进士出身,皇爷自也不至有不满意处。   可惜的就是从卷子上来看,他赶上的这科的学子性情都过于直硬,不够委婉成熟, 将来也难说有几个能调教成材, 堪供他门下驱驰的。远不如前几届万、刘、彭三位阁老主持春试时取中的人才老实知事……   不对, 万阁老那科也不怎么清净。   不单有个这科会试时给他添乱,推荐了李东阳弟子做会元的吴宽,还有个后宅不修,纵容妇人诬害朝廷命官,逼得万首辅与东刘阁老都要上本自罪的崔榷。   那个崔榷!   那个崔榷就是这科叫他误取作会元的,李东阳弟子的生父!以一人而贻害两科座主、三位阁老, 这人也是空前绝后了!   他心里怨念愈深,悄悄地把那几份疑似崔燮之作的试卷又往下压了压,不叫他有机会点到二甲传胪。   这边安排好二甲试卷,万安等三人已看完了六篇文章,共取中三份堪送到御前的,各圈了朱圈,连同剩下三篇一并给他这个总览全局的考试官过目。这些卷子尹直都看过,且能在三五十名中试举子中简拔到前十二之内的哪一份不是佳作中的佳作?纵有差别亦不过在毫厘丝忽之间,能叫那三位阁老联手取中的,他也没什么不认可。   他取过三份选定为一甲的卷子看了看,见一份是论“帝王御极必体天道奉天心,肃臣纪奉天职”的;一份是论“帝王御世必文武并用,仁智相须”的;一份是论“人君当秉天下之大权成无为而治,人臣当明天下之大分建匪懈之功”的。三篇都是他看时也觉着文字最庄雅温醇,析理精当,言之有物……最要紧的是没有那些不称其身份的谏言的。   他微微点头,把剩下四份卷子压到二甲卷堆上头,将三等卷子分开理好,只取了第一等放在盘中,四位阁老亲持到文华殿诣见。这一天就是择头甲三名进士的时候,成化天子再不爱见外臣,亦不免御临文华殿,亲见了四位阁老。   四人行礼已毕,尹直、万安、刘吉三人各持便一卷,依次于御前诵读。   “臣对:臣闻人君代天以理物,常秉天下之大权以成无为之治,人臣代君以协理,当明天下之大分以建匪懈之功……”   “臣对:臣闻帝王之御极也,体君道以奉天心,而后可以建久安长治之业。肃臣纪以奉天职,而后可以成内修外攘之功……”   “臣对:臣闻帝王之御世也,必文武并用而后天下之治法以行。必仁智相须而天下之治人以得……”   成化天子端坐于上,默听三位学士以洪亮铿锵之音念诵考卷,心中已有定见。   第三篇对策略偏重以奖惩之道,少言及如何拔举人材,故偏于用而失于体,重于末而轻于本,答得不如前两篇全面。   前两篇中于选材、赏罚两项讲得都平衡,但文章内引用的典章也有上下之别:第二篇引用的典故少而精,如唐之试理人策,汉之封关内侯,都是举前朝所行之政,可以为今日镜鉴,举材、考察之法亦详细可用。而第一篇中所引典故虽远多于第二篇,却多借前朝名臣之例,以一人之遇代朝廷治法,到底不够全面。   而且三篇之中,以第二篇的文句最和音律,声调起伏、抑扬顿错间隐隐有歌咏之音,由眉目俊美、声音洪亮清朗的首辅万安娓娓念来,竟比另两人读的都似好听些。   当然,这绝不是因为第二篇吹捧他比肩唐虞、远迈周宣吹得最卖力,将内外之患推给有司诸臣任事不利推得最干净,更不是因为这篇在大结时只夸他“敬天法祖”,不觉得他还需要“持心无逸”“敬一无逸”的。   天子心中已排定了名次,等彭华念完了最后一句“臣谨对”,便命覃太监取了三篇卷子亲自过目。   三篇文字都是一样整丽,通篇干干净净,全无涂抹,只在题目旁列着一串红圈,看着就令人赏心悦目。选得三名这样有才华知政事的一甲进士,将来留给后人,也算是他为君二十三载中为大明最后留下一批贤臣吧。   如今九边外虽有些癣疥之患,但国中大体也算太平治世,英庙昔年失落的土地他也取回了不少,朝中又有他遗下的济济才士……总观天下兴隆之象,他也算未负烈祖遗泽。殆及千载之下,汗漫史册之中,著史之人也该记他为一代守成明主。   且如今太子大婚,国本已定,他也能安心与贞儿重会于天上了……   成化帝想到太子,不禁又想起了自己打算留给太子的贤臣,垂眸望向几位学士,缓缓问道:“可有,崔燮的,卷子?”   没有,已经塞到二甲里去了。难不成皇上看这三份卷子还不满意,硬要点李东阳那个学生进一甲?   他虽说承恩入觐过几回,也没到了能叫皇上如此欣赏的地步吧?   尹直脑中飞转着念头,殷勤柔顺地拱手询问道:“陛下是要立刻取他的卷子来,与这三篇文章比较?还是先拆这三张,定了一甲的名次,待拆了二三甲卷子的糊名再取他的卷子来……”排在前列?   天子自忖在位二十三载,取士公平,从无偏私,并不打算为了一个略有喜爱的崔燮坏了规矩,便只说:“叫他们、依例拆弥封,不碍,一甲事。”   司礼掌印太监覃昌领旨,出去传制敕房官依考官们排定的名次拆卷子、抄名贴,等天子御览。   而尹直也去了一趟两院掌院、九卿所在的值房,代传天子之意,叫他们抓紧拆弥封,找出崔燮的卷子呈上。   虽然皇上自己说了依制而来,可他们能混进内阁的,哪个不是擅长体天奉君,又有谁真敢让皇上依成例,等着卷子?而排名时,因皇上已提了崔燮的名字,诸位考官都得有点儿自觉,谁拆到他的就拿出来往前提提,总不能等皇上看了榜之后觉着不满,亲自给他改动名次。   他忙忙地安排好后面的事,又亲往奉天殿宣读名次。   却不知为何,他进殿时,守在桌旁的万首辅微见失神地看着卷子,连刘、彭二人道貌岸然的脸容下也隐藏着几分异样神色,仿佛不是很想看见那份卷子似的。   尹直以主考身份,是要将已拆封的三份卷子在圣前唱名的,故也没太多时间琢磨他们怎么了。他上前行了礼,便去拿那份叫天子亲笔点了第一的卷子,展开卷面看向卷头一直被弥封着的名字与籍贯、三代——   然后他的喉咙也像被堵住了似的,怎么也念不出那个名字。   天子不悦地皱了皱眉,示意太监催促他赶紧唱名。刚刚宣旨回来的覃太监又从御座前跑下来一趟,亲自走到他面前,高声叫了一声“尹学士”,目光从卷面上扫过,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写在卷头的那两个字。   崔燮。   永平府迁安县人,国子生。祖崔玉,民人,父崔榷,云南布政司左参议。   这名字多熟啊,宫里都不只一次听过,又不是取了什么生僻的名字,这尹阁老怎么跟念不出来似的?   他奇怪地看了尹直一眼,这时候尹直却似已回过神来,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躬身念起了天子钦点的状元名讳:“北直隶永平府迁安县举子崔燮。”   这下子连天子都有些惊讶了:“怎么?他竟、竟是状元?”   在天子心里,还记着他苦巴巴憋出一首毫无诗意的应制诗的模样,这才没两年,他的卷子竟就被几位宰辅选中送到奉天殿,还被自己钦点了状元?   难怪先生辈皆是一副惊异之色,今科的状元也忒年轻了!   见天子也似有感慨之意,万首辅忍不住趁这最后的时机劝了一句:“臣见这崔燮卷上题的年纪,今年才十九,实在太过年少。臣恐其心性未定、才学未足,若竟以未冠稚龄担此状元高名,易使其生骄惰之心。圣上若爱惜少年,不如……”   成化天子又岂是那等以一己喜好更改名次之人?洪武、永乐年间虽有因天子一念而提后面考生作状元的,可那是两位烈祖秉受上天启示而特选人材,他在位二十三年却从无以私心干扰抡才大典之事!   夫国家取士,必由文章,若文章好的不能取作状元,还要这些考官做什么!   他微微眯眼,看向尹直:“再念,榜眼。”   万首辅当即默然,不敢再直谏。尹阁老可是靠揣摩天心上位的,见天子不悦,再也顾不得别人,捧卷念道:“第二名,江西广信府铅山县,费宏。”念了第二名,也就不待天子催,取来第三份卷子念道:“第三名,四川重庆府巴县,刘春。”   费宏这个名字听着也略有些耳熟,天子垂眸看了尹直一眼,问了声“费宏何人”。问罢忽然想起他似乎是个陪太子考试的国子监生,似乎还是个年纪轻轻的解元,顺口又问了句:“那两人,年纪?”   费宏今年二十,刘春二十八,一个在北京国子监坐监,一个在南监,都是极年轻有为的才子。   等尹直答了费宏的身份和两人的年纪,他身边的覃太监便连声恭喜天子,贺天子与朝廷得了三位天姿卓越的少年才子。高太监也不甘人后地说:“今日状元、榜眼、探花三人的年纪相比较,是越年少的越有高才,可见我大明学子一代更比一代强,往后必当是满堂俊秀,更胜于太祖年间。将来这几位少年进士正可辅佐皇爷七八十年,尽一身才学报答今日皇爷录用之恩。”   天子虽然已不在意当多少年皇帝,倒也叫他逗得心情好转,点了点头,温声安慰刚被他晾在殿中丢了面子的万首辅:“今科,先生辈,可谓得人。万先生,读卷,尤佳。”   万首辅重重低下头,拱手逊谢,把一腔复杂心绪都掩在高朗的谢恩声中。 第201章   四位考官心情复杂地退出奉天殿, 两位司礼太监倒都勤勤谨谨地为天子忙起了这桩三年才一度的盛事:   先是亲自督责制敕房中书舍人按着考官们议定的顺序填皇榜、写传胪帖子, 待贴子写好,又赶着叫中书舍人将帖子送去鸿胪寺。一边又传来尚宝司卿在填好的皇榜上用了印——明日传胪, 就要将它张挂在城墙外, 显耀那些进士们了。   鸿胪寺亦按着贴子通传中试举子, 派人引他们到国子监领新进士巾服,准备明日行礼。   三月十八才是发榜正日。一大早锦衣卫便于庭内张设仪仗, 教坊司呈上雍和大乐, 百官各着朝服列于两侧,鸿胪寺卿于殿内设案。翰林院诸学士捧出皇榜, 交予首辅兼礼部尚书万安, 再由万首辅转放于案上。   三百五十名举子在宫中换上深蓝滚青边的进士巾服, 由会元崔燮打头领着,随鸿胪寺官员至殿内站班,等待传胪大典开场。   崔燮站在众举子之首,视野开阔, 能看见身着甲衣在殿里值班的大汉将军、执仪仗的绯衣校尉、捧案的鸿胪寺官、站在文武班前的几位学士……不知为何, 他仿佛感觉到几位学士一眼一眼暗暗一睃着他, 神情都不大好看似的。   不过这些对他甩脸子的,给他的威胁感倒还小些,胜过那些一脸慈祥喜爱,恨不能招他当女婿的。   大明朝的婚事自来是翁婿两人看对眼,甚或是两个亲家看对眼就能定下,完全不考虑被包办的对象高不高兴。崔燮如今是有家室的人, 而且是经过十多年新时代思想教育,只想搞一夫一妻的人,可不想随随便便被谁看中了提作女婿。   可他一个进士,一个榜中最年轻还未婚的进士,往后这种事恐怕是难免的,还真得多留个心眼儿挡一挡。   他正自转着念头,殿内乐人已奏响韶乐的庄和之音,天子于乐声中,在导座官引导下御临奉天殿,高踞御座之上看着这批自己新选拔出来的少年进士。   三鼎甲皆是年少清华的才士,最年长的探花也才二十八,正是最精神健旺、神采飞扬的年纪;榜眼才只二十,容貌端正,小小年纪就有股沉稳庄重的气韵,信是能任事之人;而状元就更不必说,相貌本就俊秀异常,今日又因中得两元的大喜而精神焕发,越显容光照人,满殿精挑细选出来的锦衣卫竟都比不过他俊秀!   不愧是他亲手调教,亲自从诸多举子中挑出的状元,单凭这好相貌就足以列身殿上!   天子满意地多看了崔燮一眼,仍不说话,默默看着殿下新进士们在赞礼官指挥下再四伏拜。而后有传制官跪请传制,他才轻启天音,简单说了一声“可”,传制官便转到丹陛下候传。执事官举榜案至丹墀御道中,宣称“有制”,赞礼官领众举子跪接,只待传制官唱名,正了他们进士之名。   满殿人声寂静、人心沸腾,百官与三百五十名新进士的心神都落到天子身上,虽然眼不能直视,却无人敢稍稍离开。   略等了一会儿,天子终于威严的、艰涩地吐出一声:“传制。”   久候的传制官当即按榜念道:“成化二十三年三月十五日,策试天下贡士,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   阶下跪的举子们心中顿时绷起一根弦,盼着自己的名字能头一个被叫到——至少也是在前几名里叫到。会试位于前列的几名更是都竖起了耳朵听自己的名字,只盼殿试这一场沤心沥血的策问能叫天子取中,搏个状元及第。   只有事先做好了心理准备,一直劝说自己这个穿越者不可能跟人家历史上真正的三鼎甲抢名次的崔燮还能淡定地站在那里。他甚至没去看传制官,只注目脚下金砖,神色超迈,气韵清华,没有半分对名声、权利的汲汲之态。   万首辅在前头悄然扫了他一眼,便默默转回头,暗中冷哂一声“虚伪”。他也只来得及看一眼,骂一声,传制官就已开口唱道:“一甲第一名崔燮。”   传制官两句话之间这段极短暂、在诸举子心中又极漫长的等待时间终于过去,状元之位意外而又不意外地落到了会元头上。   意外的只是崔燮一个人,其他举子虽含着几分遗憾、不甘,倒也都能接受这个结果,然后接着向诸天神佛祈祷下一个被唱名的就是自己。   传胪唱罢名,序班又唱,声声“崔燮”终于勾回了崔燮的魂,他赶紧依着礼制,随序班出列跪拜。   待他归列,传制官又唱第一甲第二名费宏之句,再之后第三名刘春,三人皆是出班出列行礼。到传胪涂瑞之后就是在班中跪拜,不必再出列行礼。   三百五十名进士一一唱名已毕,赞礼官又引诸举人伏拜,随着乐声四拜而后平身。乐声止,执事官捧黄榜而出,这场盛大的传胪典礼才正式告一段落。   殿外已安排了锦衣卫以散盖鼓乐引导,新进士们随在执士官身后,浩荡庄严地走到长安左门外,看着执事官张挂黄榜。   宫门外已聚集了许多等着看热闹的人,不过被卫士隔在外围,只能远远地、歆羡地看着这群风采逼人的新进士。但黄榜才一贴上,就有人在外围高喊:“看见了!今科状元是崔燮!榜眼费宏!探花刘春……”   声音一浪一浪传至更远处,比在殿内庄严宏大的唱名更高亢、更鲜活,没有庄肃的大殿与皇权压抑,金榜题名的喜悦与自豪就更纯粹地涌上众人心头。这些新进士们身上迸发出比在殿上更昂扬的意气,神采飞扬,也终于可以互相恭喜致意,无顾忌地享受成为进士的喜悦了。   崔燮这回比做会元时还要受欢迎,叫人团团围住,恭喜他大魁天下。与他一道从迁安出来的几个进士跟人谈起自己如何因为做了会元出的书才考到二甲前列,陆博山则介绍着他们师徒同榜的经验,顺便跟外地进士推销他那能施惠天下学子的铅笔。   贴榜结束后,传奉官还要回去参与大典的最后一部分——就是在贴榜后,由鸿胪寺卿致词,贺天子“天开文运,贤俊登庸,理当庆贺”,而后行五拜三叩大礼,这场朝廷抡才大典才算结束。   而新进士们还没资格参加这场大礼,传胪大典对他们来说已经结束了,进士们至此便要各自归家。唯有状元一人待遇特殊,顺天府官事先已备下了伞盖仪仗,鸣锣清道,送状元归家。   状元归第也是要游街的,要夸耀他天下第一才子的荣耀。   顺天府尹吴玘命人给他备了马,随他想走哪条跟,仪仗就跟着绕哪条路。持杖的胥隶们还劝他:“状元爷今日的荣耀是要夸一辈子的,岂能草草就回家了?小人们不怕累,只愿多跟着状元爷转几条街,叫京师百姓都见得爷的风采,小的们也跟着出风头。”   陆举人与郭镛、汤宁、王之昌等同乡也都劝他:“这仪仗送归可是难得的荣耀,我们这辈子都没见过几回,今日赶上了这等大事,也得蹭一回。你慢慢转,我们跟在你身后就去你家,也算荣耀一把。”   也对。   别的进士看完榜要去哪儿就能去哪儿,他这个状元用着顺天府的仪仗,从街上遛完这一圈就必须回家。回到家又有那么多同乡,再没独自出来的时候了,还是趁着能逛的机会抓紧逛一圈北镇抚司衙门吧。   崔燮一来不愿驳同乡和陆先生的心意,二来也有自己的私心,就点了头,跟他们商量着要从长安左门出去绕一圈,绕到长安右门再回家。   皂役们笑道:“这才几步路,还算绕么?状元爷就是想绕着紫禁城外走一圈儿再回家也不远哪!”   崔燮也没打算绕太远,只要绕一趟看看自己想见的人——哪怕隔着墙看一眼也行,便笑了笑说:“我家就在驯象所东北,后水泡子前头,咱们就从六部这条街转过去,再绕千步廊转到紫禁城边,沿着长安右门外长街过去就是了。”   他选的这条道虽然不远,但左经六部,右过三法司和锦衣卫衙门,炫的都是高官出入的地方,走这一趟也相当风光了。几个同年只嫌他绕得不够远,恨不能让他再往北多转几条街主,皂役们扛着仪仗劝他们:“咱们先从这儿转出去,别叫人堵着看热闹,出了这条街要怎么转不都成么?”   新进士们也都没有游街的经验,便听他们的,打算先走起来再说。   皂役们便鸣锣开道,崔燮骑着高头骏马跟在仪仗后走。其余众人虽然没有顺天府送的马可骑,但周围有的是等着送进士的轿夫、马车,便凑钱各雇了一乘绿呢小轿,跟在这队仪杖后游街。   他们还没从长安东门游到西门,黄榜上的内容就早早传到北镇抚司衙门,一群没甚正事干的理刑百户、校尉拿着抄来的名字,满面春风地闯进二堂内,含笑问谢瑛:“大人可知道今科状元是何人?”   他们这一问,谢瑛便猜出是谁,心里蓦地大喜,也不顾他们不安份干活,跑到上官案前传小道消息的过错,强自压抑着心中激动微微一笑:“你们撂着公务不忙,特特跑到这儿问我一句状元是谁——我就是不知道,听了这问也该知道了。可是崔会元?”   陆百户“嘿”了一声:“大人你就是一猜就猜着了,你也装个不知道,叫孩儿们卖卖关子不成么?”   说笑之间,想起崔燮已是个进士了,心中又有些感慨:“下头各所里,这些日子也有不少人满城捡书生,捡的多是些秀才和不第的举子,也没捡着个恰好考进士的。怎么大人就跟戏文里似的,遇见个落难公子,赠金赠银送他赴……送他回家,这落难公子就中了个状元来呢?”   岂只是送金送银,还私订终身了呢。   谢瑛嘴角的笑容几乎压不住,摇头道:“那是你们太心急。我捡着这书生都是五年前的事了,苦等了这五年才等到他中的状元,你们这才一半年的工夫,哪儿这么容易就考中的?”   陆百户有些感慨地说:“这倒也是,我跟着大人判他那继母诬害迁安知县的案子都有三年了啊。”   是啊,五年了……平常还不觉得,往回想想,他们相识竟已经有这么久了。   当初遇上崔燮时,他还只是个重伤在身,荏弱得似乎一指就能摧折的小公子,如今竟已成了文人中最光耀的状元,又简在帝心,眼看着前程不可限量。若不是这一路他眼看着崔燮考过来,又一直受他这样热烈的、不顾身份之别的亲近,以他自己的性子,说不定再见面也是要顾着身份之别,不会再提从前那段过往了。   他们俩交往这些年,竟一直都是崔燮在向他伸手,而他总带着退缩心态,直到现今锦衣卫名声好转了,才敢跟他亲近一点。可现在锦衣卫的名声好了,他自己更叫几个文人称颂过,就是和崔燮公然站在一起,外人当也不会再有非议……   既然对崔燮没什么不好的地方,两人又有了肌肤之亲,再不能像从前那样干干净净地撕掳开,那他是不是也可以再进一步——别叫伸向他的那只手在空中伸得太久,等得太累了?   他的手在桌下紧了紧,眼神明锐地看向门外,浅笑着吩咐道:“走吧,给你们放一会儿假,咱们去看状元游街。”   众人惊喜道:“大伙儿一块去么?同知大人回来若是知道了……”   谢瑛看了他一眼,却毫无不悦之色:“那我就替你们领了白日出衙的罪名,大不了叫两位大人骂上几句,罚几个月俸就是了。”   一群锦衣卫喜气洋洋地往衙外走,参观他们榜样捡来的书生,捡来书生的榜样。才走到角门外,却见朱同知已穿着不显腰身的大红官袍,带着几位佥事、千户站在门外,宝马牵在手里,人却不进衙门,只站在那里眯着眼看向长街另一头。   跑出衙的众人顿时笑不出来了,唯唯喏喏地上前见礼。   谢瑛正要上前兜揽此事,朱同知却朝他摆了摆手:“你们来得正好,我们回来时恰赶上状元游街,看方向像是要游到咱们衙门来。这崔状元还是你的熟人不是?你也出来看看吧,这可是难得的造化,本官这辈子相识的亲友里都还没有中过状元的哪!”   众人大喜过望,都留在门外等着看状元游街。谢瑛代他们谢过大人宽恩,也站在朱骥等人身后,朝着长街那侧看过去。   近午的阳光洒落满街,从街巷那头吹吹打打走来一幅仪仗,上写着“状元及第”“肃静”“回避”的字样,罗伞前导,中间捧着一名骑高大黑马,身着新做的蓝衫青缘进士袍,头戴高高的黑纱方巾,潇洒俊逸的少年状元。   他正是最意气风发的时刻,笑容比天上的太阳更明亮,衬得他俊美的五官愈发显眼,容光照人,比那晚红烛映照下带着潮红的容色更叫人移不开眼睛。   谢瑛紧盯着那个自远而近,越来越清晰的身影。直到锣鼓声近,他隐隐看清,马上的少年状元竟是无视了前后四周看热闹的人,远远地便看向他们。   那道目光从在他们这群红衣官人中轻轻掠过,几乎在转瞬之间,便迅速地、毫不迟疑地找到他,只注视着他的眼睛。   谢瑛不方便说话,只隔着人群向他露出个深深的笑容,肯定地点了点头。 第202章   崔燮打着状元仪仗归第, 夸耀了几条街, 到了崔家门口,左近几条街几排的街坊都被惊动起来, 各提礼物, 潮水般涌向崔家, 庆贺自家邻居出了位状元。   过去虽然也常有状元游街,可那状元都是南边人, 大多住在会馆里、旅舍里, 热闹过了也就走了,与他们实际上没多大关系。而这回中了状元的却是个京城本地住户, 还是他们隔着几道门、几条巷的近邻, 简直是天大的荣耀落在他们的头上。   往后这街上就要立起状元牌坊, 他们出出入入的,也是能自称是状元街、状元巷、状元牌坊下某家的人了!   邻居们比崔家还快地凑钱请了锣鼓队,买上香烛鞭炮挂在他家门外酬神,又在家里备办了精致的礼物, 换上最好的衣裳, 到崔家庆贺。   崔家如今不只出了个状元公, 还住着好几位进士,那可都是文曲星下凡啊!他们寻常也见不着几个进士,能趁这机会攀攀交情、沾沾文气也好。更有甚者已想到了崔家的小状元今年才十九岁,还未成亲,自家家里还有姊妹、女儿、孙女、侄女……未婚,两人正是门当户对, 郎才女貌。   虽说崔燮当举人时一直不肯成亲,可这回是考中状元了,他们当官的不得跟上官下官的打交道,说不准又想娶妻了呢?   那戏上不都演,中了状元就有宰相、恩师把女儿嫁给他吗?   就算他正妻娶了大官女儿也不要紧,他们也情愿送个女儿给这么个标致温柔的状元郎做妾。那官家千金哪有脾气好的?他们这么标标致致的女儿,又温柔小意,又跟崔家有邻里之谊,家里再陪送些银子、店铺,就算做个妾也能从大妇手里争得宠爱来……   万首辅与尹主考要是知道他们这心思,都得活活吐血。   别说他们的女儿都到了抱子抱孙的年纪,不可能再嫁,就是家里有适龄的孙女、侄孙女,他们宁可留到老大,也不嫁进崔家!   崔燮再是状元能怎样,再得圣心能怎样?   这么个一家父子得罪了两位阁老的人,他还想上天吗?圣宠如杨一清还不是在内阁当着舍人,状元如谢迁、王华还不是在翰林院编书,才高如王鏊不也一样被商阁老生生断了六首之路……当今朝廷里,文采不是本钱、圣恩不是依靠,他们这些大学士才是握着朝中权势之人,想要摁死一个小小的状元,就如探囊取物一样容易!   万首辅还陷在自己读卷把仇人读到了状元之位上的憾恨里,不加掩饰地对刘、尹、彭三位阁老说:“李东阳不是在翰林养望二十多年?就让他们师徒接着养下去,我看二十年后一科科新状元进来,他这个成化二十三年的状元能站到哪儿去!”   尹直叫他在考试中耍了两回,也深衔恨,皱着眉说:“可此子正深荷圣宠,需得有事分薄其宠爱。不然大人与我如何打压,只要一道中旨,他岂不就起来了?”   他自己就是凭中旨内的进阁,深知圣宠的厉害——哪怕看着已失势,再也起不来,只要皇上想起来这么个人,一道中旨也能把他提到高位。   眼看着两位阁老这么烦心,彭华便说:“有什么就值得两位阁老烦心了?我仍在翰林学士任上,别说那崔燮依例只是一修撰,就是他手眼通天,当了侍读学士,我要贬他还不就像焦芳一样贬到扬州当知府?要折腾他不过是几篇文章的事,二位大人且静候两个月,待他探亲展墓的假期过去,正式进了翰院,自然由着我收拾了!”   这崔燮又不是李东阳,才名惊海内,又在翰林院混了几十年,文章无一字错处可抓。此子虽然凭两篇文章,骗得这个状元,可听说诗才一向不佳。若叫他编唐诗集去,从这里挑他的错处,怕是圣天子也只当他无才出错,哪里会回护他?   他把这盘算说了,两位阁老才回嗔转喜,等着他处置。   刘吉与万家有姻亲,又有并力对付次辅刘珝的多年情谊,替他们想得更深:“这崔燮尚未成亲,我只怕他能结一门好姻亲,借着岳父之力转任其他部院……”   虽说他们四个已是朝中至高之人,可也不是人人都买他们的帐,譬如国子监丘濬、右都御史耿裕、吏部右侍李裕这样的——只要想招这么个十九岁的状元做羽懵,谁家找不出个女儿、孙女、侄女?   总得断了他娶高官之女的路。   万首辅看了刘吉一眼,赞许地说:“祐之此言甚是,我倒忘了他还未成亲——依老夫看,他这般年纪还不肯成亲,必定是拿他的婚事待价而沽,定要娶个部院堂上官,或如他业师那样娶个国公、勋戚之女了。”   可他们早没想到让天子招他作驸马,如今要靠婚姻断他的前程也晚了。只能想法子叫他娶不了高门之女。   这个还得万阁老这位吏部天官亲自办。   他眯着眼睛,阴恻恻地说:“他父亲是我的门生,我深知其欲返中枢之心。既如此,我就给他个机会,叫他在自己和儿子的前程中选一个……”   几人议定此事,又要捏着鼻子往礼部参加恩荣宴,看崔燮大魁天下的风光。   不单他们四位内阁大学士,副主考吴宽、十七房同考官、殿试读卷官、会试提调官、监场、受卷、弥封、誊录、收掌、填榜、印卷、供给、鸣赞等官都要参与。而负责在场内外检查的金吾卫、殿试巡检的锦衣卫等武官也要参与,文东武西,分作两班而坐。   坐在主席主持宴会的一位,却是武官中德位最尊,主持太子纳徵、册封、亲迎礼的英国公张懋。   自他以下的官员皆是两位一桌,而进士们是四人一桌,榜眼、探花是两人共桌,唯崔燮这个状元今日大魁天下,是读书人中尊荣显耀之极,能和台上主席的英国公一般单列一桌。   张懋看着下方新科的俊秀才士,笑着说:“今日圣上赐下恩荣宴,是为垂恩于你们这些新进士,众人用宴之前当思圣上恩惠,国家培养,来日要戮力尽心报效国家。”   他这话也不是自己说,而是代表天子来提点众进士。说罢又展开圣旨,宣读圣上嘉勉诸生,给予赐宴恩荣之意。   崔燮领着诸进士下拜领旨,文武诸官也各自出列跪领,待张懋宣罢旨意重新坐下,也才跟着一起入席。席上列的皆是鸿胪寺精心准备的菜品,虽不如宫里精致,却也有的是鲜鱼鲜肉,还有宫中赐下的桃花酢、笋烧鸡和爆炒的雄鸭子腰。   雄鸭子腰擅能补肾,因宫中爱买这东西,价钱都炒到了五六分银子一对,极难买着。恩荣宴上却是一人一盘,足以让众人痛快地享用一回,不少懂行的进士看见这盘菜就含着深意地笑了起来,互相调侃回家后妻妾都要受用了。   唯独到了状元、榜眼探花这两桌,那种带着隐秘情色意味的笑话就说不起来。   三鼎甲分别是南北中三榜的人,探花刘春说着一口西南官话,和两位在国子监说惯了北方官话的鼎甲语言不大通,想讲笑话都讲不起来。费宏天生又是个端严庄敬的人,不爱拿内闱中事说笑,而崔燮他——他还没成亲!   场内三百五十名进士中,他是唯一一个清清白白、没有妻妾的纯洁男儿。他就是可以傲然不理这种笑话,清孤地坐在状元案前,不与这些人同流合污!   英国公张懋坐在上首,看着下方进士们意味深长的笑语,又看着清标出尘、矫矫不群的崔燮,早晨在殿前看见他时生出的一点择婿念头忽又冒出,试探着问尹直:“不想今科状元这般年纪品貌……老夫听着,他似乎还未成亲?”   尹直是崔燮的座师,在科场中座师甚至亲过父子,也能包办几分他的婚事。   英国公本拟尹学士明善察,一定能不留痕迹地接过他的话头,叫这个少年状元到自己家求亲。却不料尹直早叫刘吉提醒过,绝不能容许他攀一门好亲,更不能叫他攀上英国公这样的顶尖门户,急急替他拒婚:“崔燮虽然眼下还没成亲,他父亲却给他替他订下过一桩婚约,女方等他等的年纪都大了,这事再不能不成的。”   张懋失望又不甘地看了他一眼:“怎么就定亲了?那女方是哪里人,是小户人家么?叫他家另嫁也就是了……”   尹直只怕张家硬要嫁女,不得不咬着牙又硬夸崔燮:“这学生其实是个坚贞之人,一直为了那家女子不肯二色,国公何必勉强?何况他父亲在云南做官,也受那家许多恩义,单凭这点情份也是不能退亲的。”   “竟是我晚了一步,可惜,可叹……”张懋一向羡慕成国公朱仪招了李东阳这个海内文宗做女婿,也恨不能招个进士回来,而崔燮这个状元又年少又美貌又有才,还是李东阳的学生,他在殿上一眼就看中了,只可惜看得还是比别人晚了一步。   他摇头叹道:“罢了,我这粗疏武人也没福气选个状元女婿,只得让了那占先的。”   尹直心里暗暗松了口气,回首瞥了崔燮一眼,却见他身子坐得笔直挺拔,肤清如玉、眼眸含光,果真是俊秀出尘。哪怕他只静静坐在那里不发一言,就比别的进士晃眼,甚至比穿着红袍的高官、西席上魁梧俊秀的锦衣卫还引人注目。   若他没有那么个老师,没两度让尹阁老选错卷子恼羞成怒,说不定尹直都会看在这副清俊外表上满意他这个状元。   可惜没有如果。   不管他是为什么得罪两位阁老的,既已得罪了,尹直就不能叫他好过。   尹阁老转过脸不去看他,含笑对张懋说:“咱们今日于恩荣宴上不只赐宴欢饮,也该替圣上看看这些新进士的才具。国公受钦命待宴,便能做这一席官人、进士的主,何不叫崔状元赋一首侍宴诗以观他的才具器量?”   张懋一向歆慕李东阳的文才,觉着他的弟子也该有这般才华,欣然抚掌道:“正是!哪里有恩荣宴上不做诗的?新状元正是春风得意、荣耀无限的时候,合该作诗记之!” 第203章   恩荣宴上当然得作诗。   不用别人提醒, 崔燮从自己看过的那么多小说、电视里就汲取了足够的经验, 知道琼林宴上要作诗。虽然到了明朝改叫恩荣宴了,可是本质没变, 那么多新进士坐在一起吃喝, 有不作诗炫耀才气的么?   况且他还是一榜会元——当时虽没想到还能中状元, 可这个会元也相当值钱,跑不了是要吟上一首的。故而他打从杏榜发榜那天就开始为了这场宴会精心准备……精心地背了好几篇李老师的佳作, 摘词摘句, 修成合适的侍宴诗。   实在没办法,他前十六年上学时每次作文都是“文体不限, 诗歌除外”, 到了明朝之后虽然有了作诗氛围, 可明朝科考又不像清朝似的头一场要作应制诗,不是必考的谁会费心学呢?像崔燮这种考试导向的学生,能把四书、本经、史书、律令、古文等等教科书加参考书加课外读物都背了,就算学的范围够大了。   至于诗词, 考上进士之后再学也不晚。   李学士虽是一代词宗, 赶上这样的学生也没脾气了。听说他准备了侍宴诗, 还亲自要过诗来改了改,把太俗气的文字删改掉,添添减减,改得合他的口气,又发回来叫他在宴会前背下。   改诗时免不了还要唠叨几句:“这回是实在来不及,饶过你一次。等你进了翰林院, 哪怕你不是庶吉士,不用再念书,我也得请刘学士他们拘着你学作诗!”   崔燮安心受了一个多时辰的教,领了诗回来牢牢记下,为的就是这一刻。   英国公在上头叫了一声“崔状元”,要他作诗志今日盛宴,崔燮就起身揖了一揖,含笑应道:“既是在恩荣宴上,我等与会进士自当作诗以献,共庆嘉会。只是学生素乏诗才,故而预先备下一首,请家师斧正过,还望国公与诸位大人勿罪。”   他便把那首早早背下来的诗念了出来:“队舞花簪送酒频,清朝盛事及嘉辰。文章妙极寰区选,陶冶同归造化臻。宴预恩荣千官饮,诗呈麟凤寸心陈。百拜赓歌天日皎,愈明君恩湛湛醇。”   他要是不说前头那番话,英国公就得赞他一声“不愧是李茶陵弟子”,可是听了那番坦白,张懋就知道那首诗不是有“乃师之风”而是有“乃师手笔”,本人大约不是个老师那样风流才子了。   他原先羡慕朱家招了个好女婿,有一点极要紧的就是羡慕他家做生日、大小嘉宴、丧礼都能叫李东阳做篇好诗文纪念。崔燮若是只会文章、不擅作诗,那将来就是招他做个东床,约么也只指得上他写个墓表、墓志铭什么的了。   这么一想,他心里反倒安慰了些,笑呵呵地说:“崔状元过谦了,这首诗清新俊逸,有庾鲍嗣音,又可见忠爱之心洋溢,正是即情即景的侍宴佳作,何处不好?”   虽说这诗不是他老师修改的就是他老师代笔的,但词章清丽,又合这佳宴气氛,念出来满座皆欢,这就足够了。   英国公既不说话,满座的官员、进士也不会起来说什么坏气氛的话,顶多是心里暗笑暗妒,嫉妒他有个能把他一个连诗都不会作的学生教成状元的好老师。   倒也有不少跟他一样不会擅诗,都心有戚戚焉,觉得国朝重经义文章,他们这些人精研经书性理,没空学诗也是理所当然的。   不过这状元也忒实诚了,只当那首诗是自己写的就行了,何必说出来呢?   彭阁老比那些亲近崔燮的同乡、同窗们还嫌他说话太老实。他倒不在乎崔燮的名声好不好,只恨他先当众把不会写诗的事说了,进了翰林之后,自己这个掌院学士再安排他编诗,岂不就显出是故意为难他了!   阁老做事也要弄个面儿上光啊。   万、刘位二阁老精心弄了出戏把刘珝排挤出内阁,事后不也还要装出一副全然不知他家公子携妓醉酒之事的模样,替他在圣前求情吗?   本来叫他去编唐诗就能体体面面地找个茬把他贬了,这下子不又得再找借口?这崔燮真是会给他添麻烦!   彭阁老是万阁老亲手援进翰林的,深记他的恩情,不愿连这么点事都替他办不好,便用心想了想如何安排。恩荣宴上觥筹交错,又有宫中赐下的美酒与爆炒鸭腰子,他一面想着心思,不知不觉就多吃了些,回过神来时已觉醉意上头,有些晕眩。   而此时天色还早,红云初拥四野,一个亮晃晃的太阳垂挂天际,离着礼部大殿殿顶还有些距离。   他觉得自己中了酒,站起身和三辅尹直打了个招呼,就命身边一个侍酒的鸿胪寺小官扶自己去解溲。他有些晕晃晃的,懒得走到茅厕那里,就迈进院外花池里凑合解决,回身欲走,又觉得天旋地转地恶心起来,开口便吐了自己一身。   那小官连忙扶住他,彭华却挥开他,嫌恶地扯着衣服说:“还不去取水给我洗漱!再问我家车夫要件新衣裳来!”   他污了官袍,也不好再回宴上,只好叫家人替他请辞,自己昏头昏脑地坐上车回了家。   这一回去就再没能回到朝中。   恩荣宴刚结束,彭阁老就风瘫在床,连夜请了名医调理,都说难以治愈。他病得起不来身,不得已上表称病,顺便也不情不愿地请求致仕。   天子当然不能立刻答应,赐医赐药,叫他安心休养。   消息传到朝中,满堂震惊,不少人都觉得这是他阴刻害人的报应,为之额手称庆。唯万刘两位阁老悲叹良久,憾恨刚把这人引入内阁一年余,还没等他替他们做成几件事,答报援引之情,这人就废了。   尹阁老与彭阁老感情未见多深,又有几分竞争关系,倒不太悲伤,能比别人都更客观地看这件事——他看了彭阁老称病的折子后,就悄悄地问万、刘二人:“咱们那日与彭先生所谋唯有一个崔某,怎么早上议定,晚上他就病了?”   不会有什么神鬼报应之类吧?   刘次辅脸皮绷了绷,轻笑一声:“正言不须多想。彦实公之病实是酒后中了邪风,从时气上发来的,与怪力乱神之事无关。那崔燮若真有通天的本事,他父亲岂能还在云南待着?你我这位子怕早该姓崔了!”   万首辅也暗暗觉着这事不吉,不想亲自出手对崔燮如何,索性只写了信给崔榷,叫他处置自己的儿子。   若有不安处,便叫他自己承担吧。   他的消息只比急递铺慢了几天传到云南。崔榷正因为生了个状元儿子叫上官、同僚们歆羡有加,连日请他宴饮庆贺,来云南后从未有如此风光过。不只如此,数位同僚,乃至部、按二院的上官甚至都暗示了要把家中女眷嫁到他家,凭这一场婚事就有可能让他调离这偏僻荒远的云南!   他正犹豫着是在这里就给儿子订下,还是叫李东阳帮忙牵线,在京里娶个部院堂上官的女儿更好,却不料一封座师的书信来到,冷冰冰地打碎了他的算盘。   若要给儿子娶一门好亲事,就是死死得罪了首辅,从此再不能回京;若要自己换个好前程,就要牺牲这个家中功名最高,最有希望入阁的儿子!   自己与长子,回京与入阁,师恩与官途——一份薄薄的书信摆在崔榷案头,却似要把他逼入绝境。   ===========================   远在云南的崔榷将要接到万首辅的信,身在京里的崔燮却全无知觉。恩荣宴后转天圣上就赐下状元袍服,再转天崔状元又带着全体进士到鸿胪寺习礼仪,三月二十一日最后一次进宫献谢表,之后就悠哉悠哉地领探亲假回家放松了。   新科进士中第后有一次探亲展墓的机会,两个月起步,远方的视路途延时。入了朝要想再回乡,最少的也得是六年后才能给假;若不幸放了外官,那就得是九年起步,除非中间得了出差的机会才能顺便回家乡一趟。所以眼下这两个月到半年,就是各地仕子最后一次安享清闲的时候了。   崔燮老家就在迁安,祠堂更在京里,完全不忙着回家展墓,一面画着五月份的锦衣卫连环画草稿,先就把精力投入到了六才子签售会上。   这场签售会打从去年就开始预热,六才子初进京时就开始票选三国六位三国第一人,到如今会试结束,六才子中已有两位能挟进士之名登台签售了!   计掌柜和负责宣传的伙计都要疯了,每天在店门外换一波彩印宣传图,拼命地吹“迁安六才子”。   评三国的六才子中竟有两位考取了新科进士,明晃晃列在二榜,落榜的那两位也在乙榜有名。就连那两位没中举的也是秀才,且是个能和新科进士、举人交好多年,共评三国的秀才,那能是寻常腐儒么?   那必然也是文曲星身边的星官下凡,过三年就要当进士的!他们的才子是真金白银经得起会考,和外面那些仿他们的书局随意请来的评书人不同!   书铺外两个伙计守着宣传画猛吹。买三国和连环画儿的大多不是什么才子文人,对进士充满了幻想,挤在门口听得津津有味。听着听着就有人忍不住想了解一下六才子中进士的心路历程,然后不知不觉就掏钱买了一套书斋加急印出的《成化廿三年进士录取经验谈》和同系列的《会试文集》《殿试文集》回去。   等他们回到家里,从深入了解偶像生平经历和心路历程的激情中回过神来,才蓦的发现自己买了一堆根本用不上的应试文章。   算了……这么难得的进士科考经验,能买到就是捡着了。回头留给儿孙,兴许他们家将来也能出一进士,等孩子当了大官也能给他们讨个封诰呢。   这些人是被忽悠着买科考经验与文集套装的,还有许多从杏榜发榜就苦等着崔燮印这套书的举子,买着了书才能安心离京。这书里集了南北中三卷,一百一十名举子十数年乃至数十年沤心沥血的经验,可谓字字千金。他们中试的卷子倒是分开卖的,不强求读者买全,可是哪个读者又舍得少看一份中试卷子?   哪怕是朝廷印的登科录,发的程文,也及不上这套上榜进士的文集珍贵!   程文一题仅发一篇文章,哪有这个齐全?他们看着进士经验就能知道怎样读书,背下这上千篇经义、杂文、策问题目就能作好文章,看遍殿试策问更能知天子喜好——几下合力,下科他们岂不也能考个进士回去?   那些举人有的买一套就走,有的甚至一买十几套送人,再加上本地举子甚至秀才、监生们也争着买书,这套科试经验的纯利甚至超过了火遍三地的连环画。   可惜这套书只能挣外地举子的快钱,等他们走了,只剩本地人,销售量就要回落。   崔燮看着帐本,欣然给计掌柜和伙计、书局的工人们发了奖金。不过他看到伙计们私记的客户籍贯里有几十名疑似福建人,不禁想起了福建著名的麻沙版,担心这些书流到福建,会有盗版商人私刻私印,影响他们将来开分店铺货。   计掌柜摇头笑道:“爷想反了。咱们若在外头开了书铺,那些刻版的买本书回去就能翻印,但这些读书人带回去,保证没有一本儿能外传到那些商人手里。”   这书可是能叫人登科的宝书,谁家有一本儿不密密珍藏,永不许别人看见?也就他们家这位状元爷实诚大胆,自己还没考中就敢把国子监教官的笔记、翰林学士的题目都印出来让别人知道;考上状元后更是抛了面子求得别人的进士文章和读书经历,印成书给那些毫无干系的人看。   计掌柜当初觉得崔燮那么做有些傻,怕是还要妨碍自己科试的名次,却不想他还是比那些读了他编的书的人考得好。这一科他又中了会元,又叫皇上御笔点了状元,再加上小三元,便是中了五元。虽说案首抵不上解元值钱,小三元加在一起也勉强当得过了吧?   这岂不要比上连中三元的商阁老了!   或许这就是他散恩天下学子的福报呢?计掌柜也忽然冒出个迷信的念头,怔怔看着崔燮,带着希冀说:“我那小孙儿到了年纪我也得叫他念书,或许能沾沾爷跟咱们这些进士书的福气,也中个……”   万一也能中个进士呢? 第204章   计掌柜带来的不只是进士经验集的销售报告, 还有三国签售会的投票统计表。这几个月来为了给自己支持的文臣武将争出个“第一”的名头, 居安斋设在几处庙宇、集市处的投票箱前始终人流不断,读者花钱比当初评三国五美时还痛快, 不知又从他家买了多少本《三国》。   当然, 这六位第一人的人气有高低, 票数也有多少。如第一隐士这项总计起来也只有廖廖数十张票,都是投给水镜先生的, 根本没别人分票;第一诗人是曹子建吊打全场, 只不过这组的票数能比隐士多出几倍,有许多遥尊建安风骨为自己诗词源头的文人给他撑场, 还有甄夫人粉爱屋及乌。   到第一丞相组, 就有曹丞相与诸葛丞相的支持者挥着票厮杀了:支持曹操的觉得他在演义全本里都称大汉丞相, 诸葛亮作丞相的时间短;诸葛派则高呼“曹贼”,又拿出蜀地丞相祠堂证明诸葛丞相如何深入人心。间又有几个投票给陆逊的,不过人数太少,很快就被曹葛二党的呼声淹没了。   第一忠臣组, 则有关羽、诸葛亮、董承、周瑜、姜维……多位种子选手, 诸葛亮与关羽本该一骑绝尘, 不过因为他们还要参加别组争锋,票数分散,又给了后面那几位赶超的机会。   第一谋士组,诸葛亮、荀彧、荀攸、郭嘉、法正、司马懿……也争得如火如荼。不过大明朝的政治正确是尊刘贬曹,司马家这种狐媚取天下的更没人喜欢,是以司马懿的这么多实绩, 还是被牢牢压在最底下。倒是四面开花的诸葛丞相,票数被分薄至斯,也还有一争之力。   而战斗最惨烈,扔进票箱的真金白银最多的还是武将组。   现代人能为了三国第一武将隔着论坛掐个你死我活,这群站在投票箱前的就能真身上阵——不仅甩票,还要甩胳膊蹬腿,仿如自己支持的名将上身般真打一场。幸亏书斋外常有锦衣卫巡逻,疯一个抓一个,也不往顺天府衙送,直接拿长枷枷了,令他们并排站在店门外示众半个时辰,好叫后头要动武的长长脑子。   崔燮想到那些吵架的人被枷在一起示众,仿佛就看见了现代人闯红灯后摇着小旗在马路上当临时安全员,不禁轻笑出声。   计掌柜捋着胡须,颇为得意地说:“小的记着当初三国五美票选时,就有客人为了争哪位是第一美人在店内争吵,是以这回投票就叫伙计们看着在外头投,没在咱们店里。不然叫这些人争闹起来,那些买科举笔记和新科进士集的外地举子们看见,岂不要嫌咱们居安斋不够清雅了?”   崔燮赞许地点点头:“这事亏得计掌柜你处置得当,如今最要紧的还是趁着举子还没离京,把中试经验集推出去,把居安斋的名气打到外地。”   邀名声的买卖要做,签售会也要办好,不能叫顾客在会上闹出这等事来。他十分严肃正经、公事公办地说:“现在三国第一人的名头就争得这么激烈,题诗会上恐怕也少不了有闹事的,咱们不可不防。到时候我去请谢镇抚和他们锦衣卫的人过来镇一镇,免得闹出乱子,好事变了坏事。”   计掌柜精神一振,连忙问道:“是咱们连环画儿上的谢镇抚么?可还能请来别的千户?要能请到谢镇抚、安千户还有封云他们出来站一站,咱们这场盛会可就更没的挑了!”   崔燮道:“锦衣卫哪儿有那么个封云,只是我随手画出来的人罢了。那些千户们毕竟是五品的朝廷大员,没的为了咱们一个题诗会就抛下公务特特跑来露脸。总之我尽力求求谢镇抚,看他能不能安排吧。”   他中状元之后一直忙着见考官、见同年、见老师,唯有最想见的这个人还没有个合适的理由见面,这回总算找着合适的机会了。   签售还是开在上次的黄家花园,也还是要热闹上一天一夜,结束后所有客户都要宿在城外。到签售会结束,他不就能找地方请谢瑛喝酒,顺便来个彻夜的促膝长谈……   崔燮猛地合上计划书,吩咐计掌柜:“不管谢镇抚他们能来几个人,你都在黄家花园收拾出一处院子尽他们休息。再叫人赶着把那些人设图画成大的彩图,边上题些‘平乱安民国之栋梁’、‘一身正气 两袖清风’之类的字,给人家当谢礼。咱们书斋是清雅的地方,送银子太俗气,送个字画好看些。”   计掌匠问道:“那公子可要亲自题画?咱们请人写的可不及状元文字值钱。”   崔状元还赶着去见男朋友呢,哪儿有心思给他题字?何况依他状元的身份再给锦衣卫写这些东西,政治上就说不清了,忙摆摆手说:“这不是近日居安斋常有客人争执,蒙巡逻的锦衣卫帮着平了几次事吗?这些画就以居安斋的名义,题诗会上给他们,谢他们这些日子在京中铲奸除恶,叫咱们好百姓能平安做买卖。”   计掌柜罗嗦着提醒他已是今科状元、朝廷大官,切不可再以平头百姓自居了。崔燮“嗯嗯啊啊”地敷衍着,找他要了几十张单印出来、准备明晚卖给投票客人的彩图,收拾东西便往谢家去了。   谢瑛听说他要请锦衣卫坐镇,十分痛快地就答应了:“你便不请,他们也都要去。不过我在镇抚司都听说他们为了三国第一名将是谁吵翻了天,恐怕到了你那园子里也安抚不了人,自己倒得先打起来。”   崔燮有些意外,拿着那沓选票说:“千户们也争这个?我还以为你们锦衣卫的大官看不上我们这些小书铺的活动呢。我还想让他们拿这些选票当入园的门票,他们不会因为票上人物不是自己支持的,不肯要吧?”   谢瑛拿过彩图看了看,只见里头有吕布、关羽、张飞、典韦、赵云……都是那些最受欢迎的武将小像。随手收起两张关羽的,剩下的才搁回纸包里,对崔燮微微一笑:“他们正为这些名将镇日争吵,明日去投票的人不会少。明日拿着这图就能进黄家那园子不是?我到衙门里看着交给他们就是。”   崔燮点了点头:“我跟计掌柜交待好了,拿这些票的都是锦衣卫,给你们单辟一个院子休息,回头再叫人包几场锦衣卫戏……”   谢瑛扑哧一声笑出来:“不用,那些戏他们都看的烂熟了,自己上台都能唱了。你还是该怎么待他们怎么待他们,也让我看一天新鲜戏吧。”   崔燮简直能脑补出那些锦衣卫美滋滋地看着自己的漫画、戏剧,恨不能进去跟着演的感觉,也不禁笑了起来。   笑了一阵,他又想起正事来:“明天的题诗会是要开到晚上的,谢兄你能不能来?我再也不用上学了,咱们晚上找个清静地方好好叙旧……”坦诚地叙叙旧嘛。   谢瑛斜欹着身子凑向他,拉过他的手贴在胸前,温存地低声问道:“你不疼了么?”   早不疼了,总疼着能考上状元么?何况做时也不是很难受……至少不光是难受。   谢瑛比他可温柔多了,而且又不像他自己试验时那样总想省着沤子,用得大方极了,当时也不怎么觉得痛。   而且那种被人彻底剖开、完全看清、掌控的感觉说起来有些羞耻,可在那个时候就像是一种异样的兴奋剂,让他在羞耻和快意间徘徊。心中越觉得羞耻,身体越是不可抑制地逼近兴奋的极限,而且看到谢瑛那张布满红晕的脸庞,他就克制不住地激动……   能看到谢瑛露出那样舒服的神情,就算他不去占有这个人也甘愿。   他单是想起那画面,呼吸就微微急促,手顺着谢瑛的胸口游走到脸颊上,拇指揉着他的嘴唇,低哑地说:“瑛哥,明天你别带你家人,晚上题诗会之后咱们包个清净院子,就咱们俩安心过一晚。”   谢瑛简直想把他揉进自己怀里,只碍着外间有人在,只轻轻咬了他指尖一口,应道:“明晚你别把锦衣卫单安排出来了,不然我不好独自走开。还是像上回那样,趁他们都在园子里看才子,咱们俩出来。”   两人密议好了约期,又在谢家吃了顿饭,崔燮就回家准备起了明日的大会。   三月廿五日,不等落第举子们买够进士经验和题目集,收拾东西回乡,《六才子点评三国志》中的六位神秘才子就在南关黄家花园里办起了题诗会。   刚买了满包裹科举书的落第举子们不得不再度推迟回乡日期,掏出银子送往那家从他们入京时起,就用科举笔记、锦衣卫漫画一次次洗掠他们荷包的居安斋。   介绍他们参加游园会的本地才子,或是久居京里的同乡们,都信誓旦旦地对他们说:“那园子里有吃有喝,卖的东西都是家里见都见不着的,京里寻常也难凑得这么全。那里还搭着好多戏台,彩棚,能不花钱听评话、看新戏,你若走了,往后定然要后悔!”   不光落第举子,更有不少新科进士、朝中官员换了便服来参加。   来参加过一回五美大选,还在那场大会上花了大笔银子买来五美图献给祖父万首辅,引得他文思泉涌,连着给天子上了好几篇佳文的万弘璧公子便引着一群四川同乡来开眼界。这些人又引着许多广西、云南、贵州与凤阳等州县来的、同为中卷考生的举子,浩浩荡荡地到了黄家花园。   春闱过后,正是梨花盛放的时候,满园花树覆雪,花树间点缀着一条条大红横幅,上写着前行将通往哪片投票场棚。   进门后的甬道两旁列满了卖小吃的摊子,因不到正经吃饭的时候,摆出来的都是些点心:甜的有艾窝窝、风枵、龙须酥、玉带糕、白云片、菱粉糕、冰凉的乳酪、滚热的双皮奶;咸的虾饼、肉脯、韭盒、肉烧饼、肉馒头、馄饨;又有各式茶汤、饮子,更有仅在清茶铺才能尝到正宗味道的甜奶茶。   四川是天府之国,学生吃过见过的多,其他地方小吃也各有风味,不输京里。他们这些文人都是清高要面子的,不大以吃的为意,真正吸引他们目光的,是这里干干净净的摊子、地面,极为文雅爱洁的客人,还有守在这些摊子附近巡视,收捡垃圾,将这片地方收得干干净净的看园人。   这么多人挤在一条路上吃饭,这片地方竟没弄得到处都是污水、垃圾,花圃里也没人扔东西,小贩跟客人都彬彬有礼的……在他们家乡简直只有儒绅家里才能这么干净了!   几位进士举人在万公子介绍下买了些新鲜吃食,又买了据说只在园游会上才有如此正宗的热奶茶,边吃边夸京城果然不同,连普通百姓都有这样的修养。   被老乡们挟裹来的探花刘春惊叹道:“我在京里住了有些日子,寻常店铺里也不曾见有这么干净的,这园子主人是何等人物?难道卖东西的都是他自家仆人妆扮的?”   另一名广西进士万祥却叹道:“这真不愧是京城的盛会,人人懂礼,处处干净,我们小地方是比不了的。”   万弘璧向北拱手,淡淡一笑:“京中如此安定宁和,百姓皆知礼仪,还不是因为当今天子是尧舜之君,又有内阁万……”   正要将话题引入正途,叫这些举子们明白这题诗会能办好全靠他祖父万首辅,身后忽然传来一个本该甚粗豪却又故意压着嗓子的叫声:“老三你把掉的渣子捡捡,文雅些,咱们是关圣帝君的人,得给关王争气,别叫那桌吕布的人说出咱们的不是来!”   另一桌上的人却冷哼一声,淡淡地说:“咱们读破了三国的真书迷,是跟进士汤才子有共鸣的文雅人,莫跟那群俗人争论,没的低了身份。”   霎时间,这些本来只想吃吃喝喝逛逛园子的书生竟似感觉出了一片清净和煦下的刀光剑影。万公子也不禁放下手臂,回头问了众人一声:“那汤进士是哪个来着?他也觉着三国第一猛将是吕布?”   刘探花不禁接口道:“吕布只是猛将,若说忠义仁厚、文武双全的名将,还是常山赵子龙。”   一阵清寒的春风吹来,点点梨花如雪般飘落到人帽上、肩头,这群意气风发的新进士互相看着,蓦地也和这园子一起寂静了下来。 第205章   顺着甬道向前走, 整个园区被分划出六个讲古棚、戏台、投票点。除此之外, 还有个大园子供晚上六位才子上台题诗,白天只供游人休息和购买各色京中特产, 不像五美大会那时似的搭台唱一天戏。   二十余位联袂而来的进士们在清寒春风的吹拂下, 已经失了吃喝购物的兴致, 只想早点去看看自己支持的名臣名将的票数。他们是朝廷未来的大臣,自然不能当着百姓面前显出矛盾, 脸上各各挤出些笑容, 指着引路条幅说:“那小弟就先去看看那边选第一丞相的院子。”   “在下去那边第一忠臣院里看看。”   “愚兄先去看看第一谋士……”   唯独“第一名将”四个字仿佛犯了什么忌讳,众进士一个个告辞, 却都绕着那条路不走, 只余下方才说出了真心支持的名将的万公子和刘探花。   万公子笑容清浅, 朝刘探花拱了拱手:“看来就只我和刘兄去看选名将的了。在下腰间还揣了几两银子,刘兄可要还买些票现投?他们这大会直到晚上之前都能投票,还能在这里买单印的票,比撕书投票省事, 我正打算这回就都投给吕温侯了。”   刘探花拱手谢道:“多谢万兄美意, 其实我来此只为听戏赏画, 多见识些京中繁华,倒不一定要求个什么结果。而且我这里也备了几首诗,到时候题到赵云名下,与众才子诗词酬答即可,不必再买新票了。”   两人边说笑着往那名将院走,身后飘落满地梨花。那名劝兄弟给关王争脸的食客也猛地一拍桌子, 低喝道:“老三、老五,咱们也赶紧凑凑钱,多买些票,莫叫那些公子哥儿花着娘老子没疼热银子把关帝爷压下去!”   他们才起身,一旁跟他们较劲的冷淡中年人也喝道:“跟上那位公子,别叫咱们温侯的人让那些粗人们伤了。”   这两队都有五六人往上,之前散坐在几个小桌上还不显什么,一起身霎时间带起阵阵煞气,淹没了进士间言辞试探激起的寒风。   万大公子气势如虹,刘探花淡定自若,依旧迈着方步往前走,将那片寂然无声又气势宏大的眼神厮杀扔在身后。再更后面,直面着两队投票人杀气的小摊主们瑟瑟地说:“咱们这园子里有顺天府的衙差巡逻,还有锦衣卫老爷们来玩,各位爷万万不可……”   那粗豪汉子说:“我们知道!我们当初就叫锦衣卫枷号过多少回,还叫姚千户——就是谢镇抚身边那个陪着他办案的瘦姚千户亲手抓过,还能犯他们的忌讳么!”   曾被姚千户亲自处置过!   被锦衣卫连环画里那个姚千户亲手抓过!   那可是谢镇抚办案时都时不时问他“你怎么看”的姚千户,神仙般的人物啊!   他的同伴儿们仿佛洋洋得意,吕布党的人都羡慕地看着他,似乎想问问姚千户和画儿里画得像不像,跟他说过话没有。那家糕饼摊子的老板紧握着他扔下的铜钱,似乎也要通过这钱感受一下那位智勇忠义的姚千户。   连万大公子都有些动心,回头看了那队带着瓜皮帽的百姓。   刘探花却是外省人,进京后又一心念书,绝不为连环画分心,听不懂他叫锦衣卫抓了有什么好自豪。但他敏锐地感觉到,这个话题一出,众人间剑拔弩张的气氛为之一缓,所有的目光都被吸引到那粗豪汉子——或者说是那位姚千户身上了。   那汉子得意洋洋地说:“姚千户长得没有画里那么俊俏,却是个威风飒飒、不苟言笑的好汉。他就那么往下看了我一眼,我就觉得他那眼像刀一样,把我从里到外刮透了,你知道怎么着?我还是好的,跟我一块儿被绑的那个争着投马超的,当场就把自己拿盗印书图当真票投进去的事都交待了!”   “姚千户竟有这般神异!难怪谢镇抚身边一刻都离不开他了!”   “姚千户还只是谢镇抚的副手,那镇抚得有多厉害?你只看他办的那些无头官司,直比得上北宋的包学士了!”   万公子虽然自矜身份,不肯和那些戴瓜皮帽的百姓说话,听到“锦衣卫”三个字,也不禁分了个耳朵听着。刘探花叫这些兴致勃勃讨论着锦衣卫的声音包围,有点儿被举世排斥的感觉,险些想向支持吕布的对头万公子低头,问问他后面那些人究竟在说什么。   就在他忍不住要开口时,票选第一武将的院子赫然已在眼前。院子深处有架着硕大的彩棚和戏台,笙萧声、戏曲声遥遥传来。院门口这一片立着十幅等身大小的名将画像,每张像下都立着一座大红投票箱,票箱前排着长长短短的队伍。   立像四周、每条队伍之间都以木栅和粗绳拉出框子,将人规规矩矩地束在当中,周围还有皂投打扮的人巡逻,不时喊一声“排队投票,不许抢先”。   偌大的院子,挤着上百上千的人,竟也和外面路上一样规矩,客人们该排队排队,该投票投票。虽然有大声争吵的,有一条条列着自己所选英雄战绩的,却没人越过那些排栅栏、绳子,和意见不同的人真正动手。   刘春顾不得夸赞园子里秩序好,径直奔向一个慢悠悠从棚子那边走来的身影——   那个穿着鲜亮的白底绣花曳撒,脚跟装高底的京样儿靴子,身材高挑俊秀的年轻人,是他在这院子里除了万弘璧唯一认得的人!   “和衷兄”三个字一出口,连同万公子也抬起头来,惊喜又警惕地看向那道身影,问出了刘探花也想问的那个问题:“你也是来投票的?三国第一武将是谁?”   被两位同年堵住的崔燮蓦地开口,几乎没来得及反应就答出了穿越前那世界流传多年的名单:“一吕二赵三典韦……”   万公子简直要把这个状元引为知己了,刘探花实在忍不住要反驳:“赵云忠义无双,吕布根本当不得汉臣,这样的人怎能压在赵云之上!”   后面那几个投关羽的也叫:“关王爷可比赵云更有忠义之名,还受了这么多代皇帝的敕封,怎么能排到曹贼手下的典韦后头去!”   典韦像前排队的那群人又不乐意,喊道:“典韦的武艺也只输温侯,曹操一生也是汉室丞相,他忠的仍是大汉朝廷,怎么就不能当第一武将了?他的武艺不弱,人品也比吕布那三姓家奴强!”   吕布队里的人倒公道地劝他们:“你们莫要争执,听说也有锦衣卫人在园子里逛哩,你们不怕再被抓了站枷?与其在这里吵,不如去戏台看这些将士们的真战绩——这家戏台上不唱旧戏,就是演这些英雄们一场一场斩帅夺旗的战绩,看了就知谁高谁下。”   反正他们吕温侯独战三英,虎牢关下一战已经竖了武霸天下的威风。   崔燮要去买票投票,刘探花与万公子又不是出门要人陪的闺阁小姐,便留下他,又联袂去了戏台。   台上正唱着张飞独战吕布一场,二人枪来戟往,连战了数个回合还没停顿的迹象,两侧台边各站了四名小校,时而进去跳跃翻滚几下,时而立在边上为两将摇骑呐喊。   这是从未有过的新武戏,万公子看见吕布就扎住了脚,刘探花也不禁立看了一阵,问身边看戏的人这台上唱的是什么。   那人骄傲地说:“是张三爷大战吕布,说是要按着演义里的排,大战一百回合呢!你看三爷这枪挑得有多漂亮!”   那不也只战成平手,还要靠刘备鸣金收兵才保得张飞不败?   万公子从鼻子里轻嗤一声,不屑跟这些没见识的百姓说话。那人自己倒说得高兴,滔滔不绝地讲:“你们来得晚,这里最早排的吕布武戏,刚又唱了关二爷的,三爷之后就是赵云、黄忠、马超……再往后也是着魏、吴两国排名,倒不全看战力高下。听说最后投哪个名臣名将票最多的,六才子就穿着那身衣裳出来题诗呢。”   这会办得果然新鲜,他们蜀中可没见过这样的诗会!   刘春忍不住驻足台下,找了个稍近的位子坐着听,万公子也跟着坐下,点了茶水甜食欣赏起这场从未有人演过的新武戏。戏台上虽然没吊威亚,可是单凭两个正末的硬功夫就打得精彩纷呈,密密的锣鼓声如同真正的战场金戈声,将台下看的人带往悠远的三国杀伐时代。   他们这一看就看完了蜀国五虎上将的戏。一场场从前只在书上写过,要凭自己想象的战斗场面呈现眼前,看得两人都无比投入,茶都顾不得喝。直到蜀国最后一战,黄忠大败潘璋一场演罢,该轮到曹营的典韦上场,两人才感觉到腹中空空,有些饥渴,顺便也想到了方才好像还遇上了一位同年……   崔状元呢?   万、刘两人支持的阵营不可调和,崔燮这个同时能欣赏两位英雄的倒是个缓冲,两位新进士就想着拉他一起去吃饭,顺便找找其他同年。   他们回到投票队伍处,顺着吕布那列来回找了几趟也没找着他,刘探花更是连赵云那列都看了,冀望他是在帮自己投票,但两列都不曾见着他。   万公子跟刘探花都不怎么想和对方对坐一桌吃饭,于是刘春便先拱了拱手道:“恰好来到这里,在下要先把那几首诗留下,万兄若要用饭就先去吧。”   万公子也假意客套了几句,道:“那我就去买票了,刘兄真个不用我捎几张来?”   刘春懒怠欠他人情,两人就拱了拱手算作道别。正在万弘璧转身的时候,他忽然眼尖地看见一个高挑俊秀的白衣身影,站在一排他们从没查看过的队列前,手里拿着厚厚一沓彩图票往箱子里塞。   箱前立着一个高大威武,青巾绿甲、朱面长髯的武将,手持青龙偃月刀,正是大明朝廷百姓供奉最多的关羽关云长!   他怎么会给关羽投票!   还投了那么厚的一沓!   不是说好了“一吕二赵三典韦的吗?”不是应该跟他们一样,不投吕布也投赵云的吗?   刘万二人同时感到被他欺骗背叛,不禁冲到关羽那排,站在他面前微露怒色地问:“崔兄怎么又投了关羽?”   因为……我男朋友喜欢关羽。   崔燮淡淡一笑,大义凛然地说:“吕布虽然武力无双,对汉室却乏忠义之心;赵云虽文武双全,又跟随照烈帝最晚,功勋略弱;总不如关王忠烈仁恕,文武双全。”   骗子!他竟然还说“一吕二赵三典韦”,欺得他们安心以为他跟自己一心的,然后偷偷给关羽投票!   万公子气得险些晕过去,还是摸着腰间银子才撑住了那口气,立刻到吕布队里排队。刘春也站在赵云队后不走了,心里又拼命想着新诗,只盼能凭诗才给赵云赢个本场最佳诗作的名头。   两位进士心中酸苦,站在崔燮身后的人却都为他喝彩:“小公子说得不错,关王才是忠烈表率、千古名将!”   崔燮点点头,冲着后面人拱了拱手:“诸位说得好,我还待去看看第一丞相那场投票,第一名将这场就托付诸位了!”   排队的人慨然道:“小公子自去,我们掏尽荷包也要给关王投票,自不能叫别人抢了第一武将的名头!”   崔燮洒然离去,却不是去看哪家选举,而是往园子里去找总筹票务的计掌柜,问他再要些关羽的票。   计掌柜在柜子里翻找着,一面就夸他:“方才公子到各处投了那些关帝的票,激得好多客人又去买票投了。小的叫扫园人留心看着,那些撞见你投票的新进士,不管投谁的,尽有原先不买,见你投了才又新买票的。公子真是好计策,轻描淡写就叫他们都上了钩,简直有诸葛武侯的风采了!”   哪里是他用什么计策逼人买票,那些银子都是粉丝对偶像满满的爱嘛。只有他的理由比较特殊,不是为偶像,而是为了对偶像他粉丝的爱花钱——   崔燮神情一凛,吩咐计掌柜:“把每个院子的票数都提前统计出来,天黑之前我要拿到结果。再多拿些关羽的票给我,找些没露过脸的人到处分投,咱们必须保证至少有一场是关王爷赢,不然对不起朝廷竖的这满城关帝庙!”   不管是花钱买票,还是黑箱操作,他今晚是一定要给谢瑛最喜欢的关二爷弄个奖项出来! 第206章   签售会的重头戏依然在晚上。   各衙门都在申正散值, 散衙后再量出一个多时辰的赶路、吃饭、投票……时间, 也就该到晚上六七点了。这个时候天色已暗,好在读书人晚上往往要焚膏继昝地读书, 只要灯烛拨亮些, 倒也没什么大问题。   这段时间也是票数变动最激烈的时间, 白天要上值没空来的军士、官人,都趁这时候来逛园子, 顺便进行最后也是最激烈的一批投票。   自酉正时分起, 六座园子就开始计票,两刻钟工夫内统计出票数, 六位才子就该穿上选出来的名人衣冠上台题诗了。迁安出来的六位才子坐立不宁, 一会儿一问计数多少, 自己支持的名臣名将赢了没有。   计掌柜在他们面前不好说自家暗箱操作的事,眉头紧锁,嘴角咧开,不知是喜欢还是担心地说:“投票人太多了, 谋士院和武将院那边一会儿一个数, 几十票几十票地往里砸, 旁边数票的人盯着都数不过来了。有个专给吕布投的人,还穿着西川红锦百花袍,打扮得跟吕布一模一样,怪晃眼的,引着一群人都跟着投吕布,这么会子工夫吕布就胜过关王爷三十几票了!”   武将院内, 计掌柜口中那名头戴三叉束发紫金冠,身披百花袍的风流青年正站在售票亭前,拍下一沓崭新宝钞,朗声叫道:“这是你王大老爷在山海关外跟鞑靼拼死拼活,拿命换来的军饷,都换成吕布的票!”   吕布票已售磬,来不及再印,计掌柜吩咐人又赶印了线稿版的,墨水未干就送到了那群买票人手中。   与此同时,第一忠臣院中,穿着与关羽同色锦衣的谢瑛也手持一沓同样是墨线印的关羽票,默默投入箱里。他身边几个买了诸葛票的还都是彩版,见说关羽票都印不过来彩版,改成了墨版,生怕武侯叫人甩下,也都生出万分的紧张感,凑些银子又去买票。   第一谋士院中,来自江西的费宏叔侄、程楷、官咏、方仁等人也拿着刚买来的票,各自默默投给诸葛亮、郭嘉、程昱等人。   短短一个时辰间,武将、谋士、忠臣……几处院中又出了三百多张票,唱票处前一张张大白板写满了又换,换了又满。计掌柜一趟趟往正院中跑,给崔燮和六才子通报最新计票数字。   六人备下的衣裳也是一时一换,到后来索性都只穿了内衣,不到最后一刻不换外衣。   崔燮站在墙边统筹全局,手执墨笔在墙上添改数字,分析着差距越拉越大的数握,暗暗打定了主意——外面买票的太多,书斋来不及给他印更多关羽票,只能收敛战线,全面投入一个组别了!   武将组吕布优势太大,倒是忠臣组关羽已有一百四十票,诸葛亮才一百三十二票,周瑜七十四票。只要他全力投到这边,诸葛粉还要力争第一谋士,分散票数,他们关羽足可稳稳保住胜局!   至于其他组别,输了也不要紧,他们六位才子上台最好是穿着差样儿的衣裳。要是几个人穿上同一身打扮,也显得太单调了,反而不好看。   他把手里的墨笔扔下,眼中精芒闪动,回头对六才子拱手道:“时候将近,我出去看看情况,几位兄长在此暂坐,到该上台时自有人来服侍你们。题诗的台子下头都是上好的圆木架的,我预先叫人用大牲口驮着石块试过几趟,稳当得很,绝不会出意外,兄长们不必担心。”   三四个人跟着他一道站起来,有些惶然地喊着“和衷”,想叫他留下。   他们倒不担心台子能塌,只担心上台之后面对那么多人,自己心虚胆怯,不能从容提笔作诗啊!   才子们恨不能拉他上台壮胆,可惜书生力小,崔燮跑得又快,甩甩袖子就出去了,只留他们六人在院子里熬时辰。   计掌柜也心明眼亮,出了院门就从袖子里抢出一沓票给他,表功似地说:“这是新印出来的,没等送出去我就先给公子拿来了。小老儿仿佛还看见谢镇抚带着人来了,他也是爱买关王票,要不是我手疾眼快抢来,这些票说不得就要叫他们买去了!”   叫他抢去就抢去,让谢瑛体会一下亲手把偶像捧上王座的感觉不也挺好的?   崔燮正欲说他,脑中忽又闪过一个念头,含笑夸了计掌柜一句:“亏得你抢来了,我这就去投票。”   正好叫谢瑛瞧瞧,这场大选,自己已为他承包下关羽的冠军了!   计掌柜欣慰地说:“这是咱们家的买卖,自然要紧着公子想要的拿,旁的客人只好叫他们等等了。公子既然喜欢关王,回头叫他们再多印几张大的关王像,回头在咱们家里也贴几张?”   崔燮摇了摇头,嘴角含着浅笑,自言自语地说:“我没那么喜欢关公,倒是更喜欢曹丞相……”   他的声音极低,计掌柜听不清,在后面“嗯?”了一声,他却不再理会,念着没腔没韵的河南梆子朝院外走去:“尊一声关贤弟请你听了:在许昌俺待你哪点儿不好?顿顿饭四个碟儿两个火烧……”   正竞选着三国第一忠臣的院子里,戏台与讲古棚边已无人再看,只有投票箱前围着一队队客人。箱旁左右立着两个半人高,涂满白浆粉的木牌,两侧灯笼高挂,照映着牌上长长一列忠臣之名,和名字下方一个个墨笔写成、无法涂改的正字。   投票箱后盖都已被拆开,里面的票都拿出来当场唱名计数,新投入的又落到另一个临时木盒里等待计票。后面那些名字下方已渐渐不再添字,但最前头的关、葛二人票数还在不停往上添,看得两方的人都揪心不已。   他们手里大多已投完了票,那些手里有票的也不肯留在这里,又要往武将、谋士与丞相院的竞争上添。计数的时间即将要结束,每一票地增加都如同在人心上重重一锤,看得人汗水悄然冒出。   就在牌上的正字几乎要停滞时,院外走来一名看着文文弱弱并不起眼的年轻人,进来后却显出倒海倾山之力,排开几十列挤得密密麻麻的人众,硬生生冲到投票箱前,将一沓新印的纸票塞进了关羽箱里。   数票人抢出新箱,将里面的票一笔一笔记在牌子上。   关羽名下的正字多出三个有余,而诸葛亮名下在这段时间里只多出了一个正字。   胜败已定。   关羽多了十二票。   关羽像面前那一队人狂呼大笑,诸葛队里的人愤愤然看着崔燮,有几个甚至扑上来要抓打他,却被一个穿翠色销金曳撒的人从中轻轻拦住,拧着胳膊扔到一旁。   那人只淡淡说了声:“锦衣卫在此,谁敢闹事,立刻拉出去站枷,不许参加题诗大会!”   锦衣卫三字的威慑力叫人心寒,站枷的痛苦令许多人却步,可对这些肯花真金白银来为自己崇拜的名人投票的人来说,“不许参加题诗会”这个威胁才是真正钉住他们脚的利器。   众人瞪了抢了武侯魁首的白衣公子和拦着他们上前的绿衣官人几眼,含恨退往第一谋士院。   那里的计票或许还没结束!   他们走后,投周瑜、董承、典韦等人的客人也闷闷地离开,准备参与题诗会。而投关羽的客人围上来要庆贺大喜,请最后投票的人喝酒时,却蓦然发现,他们要找的人已不在了。   岂止投票的不在,连阻止了一场群架的锦衣卫也走了。众人来回找了两圈,见果然找不见两人,便也不再管他们,勾肩搭背,浩浩荡荡地往才子登台题诗的正院走去。   各院的计数都已到了尾声,安排布置了一整天的主院大门打开,宫灯挂满道边花树,照得满院通明。   每个人进去时,守门人都会递给他们一壶热茶水、一包米糕。特地烧制成的瓷壶外写着乾字第一、蒙字第十等数字,待会儿题诗会结束,他们办这大会的人还要凭数抽奖,抽中的人能得一件样价值数两银子的神秘奖品。   再问他们是什么,那些送茶食的却都不肯再说话,只指着里头让他们进去等。   众人虽然不吝给自己崇敬的英雄花钱,但有机会从商家反得些好,心里也舒坦,便各自端着壶、拿着糕点进了园子,找着自己支持的人物画像,在那一排就坐。   上回五美大选,主场是在戏台上,五位美人次第出场唱曲儿跳舞,而这回戏台却在后头空置着。院中央搭起一座新的圆形高台,四面都有长长阶梯通往下方,下面的座位是围着圆台而设,也摆成了个环形。   台面上尚无人在,却不空落,灯火中映出一圈排成屏风似的画像,影影绰绰能看出羽扇纶巾的诸葛亮、绿衣红面的关羽、白马银枪的赵云、金冠锦袍的吕布……   人越数越多,看得也越来越清楚。   看着看着,台下观众才意识到,不是他们的眼力变好了,而是那片屏风在转动,缓缓将原先看不到的人转到他们面前。而在台中央屏风内部又有大片明光照出,灯光映得台上画屏就像就像巨大的走马灯一般奇妙。   众人目瞪口呆,实想不到这家书斋从五美大选后还能弄出更新鲜的形式!   台上的图画缓缓转过十二次,将十二位得票最多的人物依次展露于众人面前。转了几圈后,从围屏内照出的光芒忽然尽灭,画屏又像他们刚刚进来时那样陷于模糊黑暗的情状中。   然而又有一道声音穿过围屏,像是从什么幽深的地方传出来,不算特别清楚,却低沉而宏亮地响起:“乱世雄名天所赋,辕门飞箭断征尘。虎牢关下千军寂,武冠三国第一人。”   台下有人惊叫“吕布”!喊声渐大,此起彼伏,不止淹没了辟给投第一武将客人坐的那一角,连别处也有人起身呼应。   喧闹之间,有人仿佛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从画屏后露出。   台上烛光再次亮起,光芒从屏风后转出,却是一名身穿百花锦袍、头戴紫金冠的男子推开屏风转出,身后跟着两名马童打扮的童子,各提灯盏侍立在旁。   台下同样打扮成吕布的王大公子“嘿”了一声,激动地喊道:“这是汤才子!我们迁安县出去的大才子!早年他们刚出三国时我就偷偷看过他!汤才子跟我一样都打扮成了吕温侯,温侯才是天下第一将!”   半场人的目光都落到他身上,连万弘璧都不禁眼含羡慕,后悔来之前没叫人做这么身行头。   王大公子带来的人也跟着鼓掌喝彩,汤宁低头看了他一眼,抓起手里竹棍粘的方天画戟比划了两下,左手拿着个锡铸的简易扩音嗽叭喊道:“今日选出三国第一武将,正是吕布吕奉先。汤某忝为《六才子批评版三国演义》之中一人,今日扮作这位第一武将的模样来为各位献诗题词!”   台下一片喧哗,有喜的、有叹的、有闹的,又有过来看热闹的将士、衙差和锦衣卫人维持秩序。   而汤宁身边的两个童子却在此时蓦然吹熄灯笼,将台上再度化作一片黑暗之地。   人声渐渐平息,幽暗中复有另一道声音响起:“自从三拜桃园中,一片丹心向日崇。长记烈皇恩义重,不为金帛事曹公。”   园中声浪未平,又是一片喧嚷声浪扬起。院外某处寂寂角落中,谢瑛听着那片“关王、关帝、关侯”的呼声,两眼闪动着如星光般明锐的光芒,含笑说道:“今日关王能胜,亏得你最后投的那票,也亏我带着人投了不少票……这一场合当算是咱们两人赢来的,理当同庆!”   崔燮也满心欢喜地笑着。   “我也没想到你这么早来了,我还想等王兄他们登台时再让你知道这好消息呢。你喜欢关二爷,我自然要你看着他当上这第一人!”他眨了眨眼,有些期待地问:“里面的人反正怎么也顾不上咱们了,咱们二人何不自己找个僻净地方,庆贺关二爷选上第一忠臣?”   谢瑛悄悄握着他的手,四下看了几圈,见周围清净无人,又没有藏人的地方,才放心地低头应了一声。正要往外走仿佛想到了些什么,忽然说:“我记着有一次你高兴,非要扯着我转……”   说着说着,就握住崔燮的腰,双臂一较力,把他举到胸前,抱着他用力转了几圈。   崔燮险些没吓着,可叫风一吹、院子里激动的叫声一带,谢瑛满面的笑容一勾引,那份惊吓也转成了欢喜,按着他的肩膀低低地笑了起来:“哪儿有这样举着转的,得贴着胸抱着。我那时是想抱着你转到榻上,让你坐我大腿的,你那时又不让抱又不肯坐……”   谢瑛托着他的腰往上举了举,像抱孩子一样让他坐在自己臂上,把脸贴在他胸口,含笑应道:“这不就贴了?待会儿到了我备的院子,你就尽管往我腿上坐,坐一宿我也不说半个累字。” 第207章   崔燮随便找了个疲倦头昏, 怕园里吵闹, 要去寻个清净地方休息的借口,就要离开。计掌柜想拦住他, 叫人找个郎中来看看, 他只摆摆手道:“今日园中客人多, 投票有输有赢的,我只怕输的不忿, 要闹起来。你那儿若有多的人就时时巡着点场, 也护住咱们六才子,万万别叫他们出了事就行。南关这里早叫锦衣卫巡得干干净净, 我一个男子汉出去又有什么不放心的?”   计掌柜叹道:“你头疼怕风, 哪儿能骑马出去?我叫人给你套个车……”   崔燮笑道:“今日有多少乘车来的客人, 马车都挤在里头,还弄得出来?我多披件衣服就行,如今已是三月底,都该入夏了, 还能着什么风?”   正好后台有给六才子上台穿的衣裳, 因怕有选重的, 都多做了几套。崔燮便捡着没人穿的,拿了一领青色隐士袍兜头披上,抓着衣襟略遮了脸,叫计掌柜看过放心,才去后园取了马骑。   园内光映如白昼,几丈地外, 挂在花园廊下的灯光就已照不见了。星暗月沉,走出不多远,连烛光照出的长长人影也没入一片无尽漆黑中,叫人几无勇气走下去。   然而就在光明与黑暗交接处,一声熟悉的马嘶忽地传来,一只手朝微光中伸过来,温柔又有力地握住他的手。   那只手在黑暗中格外地洁白明亮,清楚地映入他眼中。连星月无光的街巷也随着那点肤色明亮起来,黑暗中渐渐显露出一道精悍的翠绿身影与其跨下高大矫健的栗色骏马,让崔燮的心蓦地安定下来。   谢瑛看他兜头罩脸的模样,不禁笑了笑,伸手替他将衣裳围紧了些,马镫踢开,右手一按鞍子,身子一转便轻轻落到了小白马身上,从后面搂住了他。   他的脚尖从后面轻踢着崔燮的脚踝,人也往前倾身,凑在他耳边说:“一副鞍子坐两个人略挤了些,要么你这就坐我腿上?”   崔燮按着脸上的布,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如勾子一般划过他的脸庞:“我是说叫你坐我腿上——你从前面上来,坐我大腿上,我带你骑马……”   谢瑛把他按在怀里,单手一扯缰绳,十分正经地说:“不好。我那样坐住,肩膀垫起来就要挡着你看路了,你这小白马可还怎么走到咱们要去的地方?还是你身子细条,侧过来点就不挡路了。”   小白马如今早长成了大白马,也禁得起两人的分量。只是身上忽然多了个人,还跟他的主人一会儿一动,十分影响他奔跑,于是不满地打了个响鼻,摇摇头,抢在栗色马动身前猛地扬蹄踏入黑暗。   马蹄声渐渐远去,背后的花园里依旧热闹喧天。   吕布、关羽二将之后,上台的才子又改作文臣打扮了。一名神色沉稳严峻的青年踏着《洛神赋》中最广为人所知的那段“翩若惊鸿,矫若游龙”而出,穿戴金冠绯袍,大袖扬扬地推开屏风,站在对应着自己身份的画屏前左右顾盼,朗声道:“郭某自知诗词文章皆不如陈思王,何敢以拙劣诗篇玷污才子?是以他人皆有所作,我只能诵子健诗以飨众人,望诸位勿怪。”   给曹植投票的闻言都觉着他说得有理,冲着他来的更是感叹他这人谦虚知礼,不是寻常有些才气就自矜的人可比,不愧是他们支持的才子。   不作诗也没什么,他们是冲着郭才子犀利狠辣的点评来的,题那些批评句子就行!   万公子听着台下一浪浪呼声,不由回头跟邻座一个有些眼熟,仿佛也是某新进士的青袍中年人抱怨道:“这么说也行?他这不就等于是不会作么?”   他身边的却不是相熟的中部进士或是高官子弟,而是个性情不大好的北人,闻言看了他一眼,操着带点儿河南腔的官话硬梆梆地答道:“他怎么不会作,他在那套三国演义里点评时也不少有妙句么!他不是说得清清楚楚,自己作的比不上陈思王诗,不愿这时候献诗。你待会儿上去叫他题别人的诗,他自然就题了!”   万公子叫他顶得一口气噎在嗓子里,狠狠甩了一把袖子,记住他的脸,回家就要让他祖父千万别重用此人。   不像话!这些北人简直个个不像话!   不过中部进士也大都跟他立场不同,还不知巴结着点儿他这位首辅公子,想想也是可恶……   万阁老还没从新科进士里挑人,他做孙子的就预先为乃祖分忧,筛出去了一批。他懒得搭理旁边的黑瘦进士,又挑剔地看向台上——台上那三个人里也只除扮三国第一名将吕布的汤才子好些,剩下两个都不怎么讨人喜欢。   他最爱看的屏风走马灯还没开始,两名文士打扮的小厮刚刚吹熄灯盏,一派黑暗中,郭才子的声音再度响起,带着几分森然杀伐气息:“皇考建世业,余从征四方……剑戟不离手,铠甲为衣裳!”   诗念得慢而凛肃,待颂声停住,一点火光才从围屏后亮起,瞬间照亮整个台面。屏风徐转徐停,正对着丞相组的那片屏风被换成了曹操的画像,一名金冠紫袍,清须洒落、眉尾微微上挑的威严男子踏到了台前。   身旁两名甲士提灯相照,照亮他手中一盏金爵。他将手一倾,看着点点流动的水光从爵中洒落,朗声笑道:“身当乱世枭雄幸,邺下筹谋定中原。总御皇机成霸业,平生功过任人言!”   朗然之声传遍会场,一片“曹丞相”“曹贼”的呼声杂然并起。分在第一丞相、第一忠臣两组,没亲眼看见曹粉胜利的诸葛粉愤然而起,高呼投票不公,他们诸葛丞相不该输给曹党!   然而诸葛粉分成了三部,又在谋士院杀得金银滚滚;曹粉只主攻丞相一项选举,又有曹植、曹丕、许褚、典韦、夏侯粉帮着撕书添票……   天时地利人和之下,硬是赢了这一场。   曹操粉虽然势单力薄,气概却不薄,顶着半场诸葛粉的压力仍敢站起来高呼:“我曹公辅佐汉室一生,至死也是大汉丞相,封魏公、加九锡,怎么不堪为三国第一相了!”   计掌柜忙请衙差到台前保护扮作曹操的沈铮沈秀才,又安排伙计、雇工到各区客人间举着喇叭苦口婆心地劝说他们放平心态,不要打架,安心等待下一位才子——   这园子里还有官人和锦衣卫在盯着呢,真打起来他们都得到园外枷号,大半夜的这是何苦呢?   诸葛粉的呼声为之一顿,台上的曹操也加紧念完了诗,烛光熄灭,屏后很快地又响起一道清朗温雅的声音,念的是杜甫的《八阵图》。   诸葛党精神一振,欢呼雀跃,高声喊道:“论及真才智、真功业,我家武侯才是三国第一人!”   第一忠臣的关羽党不服,第一丞相的曹操党冷笑,然而此时任谁也挡不住诸葛党潮水般起伏不歇的呼声。台上扮作诸葛的陆安拿着喇叭都压不过他们的声音,索性也不念诗了,就抱着瑶琴拨弦,清唱了一段《诸葛亮博望烧屯》:“差虎彪般大将离窝峪,管取那豺狼卧道途……”   台下的人略略安静下来,便显出他一道不甚有戏韵的清音,旋即有人随着他唱念,渐渐洪音满园,压倒了曹魏一党。   曲声歇处,诸葛粉心满意足,曹党忿忿不平却又没办法——三国里就是这么写的,他们实在没的可反驳,只能暗暗生闷气。陆安暗暗松了口气,将琴交给身边童子抱着,摇着羽扇站起身来,接过一盏灯笼吹灭,台上又陷入一片寂静中。   然而台下依旧不静,虽然不似刚才那样眼看就要打起来,也是声浪阵阵,诸葛亮之名时时响起,荀彧、荀攸、郭嘉、程昱、周瑜、法正……党咳声叹气,深恨世人无眼,只知道一个诸葛,却不知诸葛擅理内政而不擅用兵谋略。   举世皆浊,只有他们是熟读三国志,知道谁才是真正谋士的!   议论纷纷中,王之昌扮作水镜先生上台,台下一片香烟随之铺出,营造出前所未有的仙风道骨之姿。陪着他出来的也不是人,而是两只扎成的纸仙鹤,扬颈伸翅,嘴上各叼着一盏灯。   台下纷纷乱,他也不吟诗,只击掌诵了一首张养浩的《山坡羊·潼关怀古》。虽不作三国诗,只用元人曲,一句“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却道尽了三国时生民离乱,白骨盈野的悲凉;一声“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更是尽显出世之人悲悯天下的情怀。   果然是隐士高人的风范!   读者轰然叫好,俨然忘了方才曹刘二党几乎争出个你死我活的惨状。水镜先生推着两只纸鹤往前走了走,举手三击掌,清声道:“将诗笺来!”   台上明光大作,将十二道屏风映得明晃晃一片光彩,几名打扮成文士才子的伙计举着诗笺上台,将六人选出的佳作各递到了他们手里。   虽是这六人上台前挑出的佳作,却不都是写中选名士的,也有写别人的。不仅有入选而没选中的如马超、赵云、周瑜、孙权、陆逊、荀彧、司马懿等人,还有根本没入选任何一项的刘备、鲁肃、汉献帝等人。   六才子取出诗篇依次念诵,当着全场士子的面公推出一份第一,却是首写关寿亭侯的古诗,题作汉寿侯。   “汉寿侯,义且武,冠三军,振华夏……侯虽身亡神万古!”   这首诗虽写汉侯,实写当今,写的是当朝卫国军士,振的是大明华夏之地!台上六人齐读,激扬之音遍传花园,听得人心中意气凌凌而生。台下属五军营、锦衣卫等人都从中听出一股激扬他们开疆卫国的烈气,不由得纷纷而起,与他们一遍遍复诵着这首诗,激动得满面通红,击掌喝彩,浑然忘了方才魏蜀之争。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汉寿侯》也是李东阳作的 第208章   一首《汉寿侯》诵罢, 六位才子也叫台下观众的声浪激励得心中激荡, 高声念出题诗笺下小小的题名:“白髭居士,请上台相见!”   白髭居士之名霎时间传遍花园, 众人一声声高呼着, 想把他叫出来, 久久却无回应。而真正投了这张诗笺给关羽的人早已忘了它的存在,更不替居丧中的老师在这种热闹的欢会上邀名, 数票评诗前就跑去跟男朋友约会了。   至于汉寿侯诗的名次……崔燮不看也能猜到。   如今前七子还没出世, 江南四才子也大都是小屁孩儿,茶陵派镇压一世的文宗、诗宗李东阳的大作, 还能输给这些刚进京的新嫩进士么?   他都跑了, 李东阳更在家中, 哪里有人上去领奖。   几声呼唤落空后,那些仍记着三国五美大选盛况的游客想起了以小乔诗夺冠,之后却不肯领奖,拖了几个月才悄无声息地把美人图领回家的水西先生, 便省了力气, 反而规劝身边的人:“这些才子当场都是不肯出来的, 你听他名字,白髭先生,满场白胡须的都可能是啊!说不定台上那水镜先生就是呢。别跟他们才子较劲了,他们都不出来给人看的。”   可不出来风风光光见人的能叫才子吗?京里的才子怎么都有这毛病?   外地来的新进士、举子们都不知道会上有这规矩,暗地腹诽京里人不知道名声重要。老客人们倒都开始猜测这作者与那位水西先生有没有什么关系,若是的话, 他究竟是何人?如此才学毕定不凡人,说不好就是哪位当今有名的诗人骚客,或是、或竟是这两年新出的举子、进士?   他不肯出来相见,定是因为身份过高,怕叫人认出来!   这人越神秘就越叫人惦记。不只客人们亟盼着看看他是谁,六位才子连叫了四五回叫不出人来,也颇有些失落。有伙计上台来收了第一的诗笺,六才子收拾心情,又将中选诗篇按名次一一诵遍,呼名叫人,仍按着上回大会的规矩每人奖一张大幅彩画。   魁首叫白髭先生摘去,第二名却是篇题武侯的佳作,作者唤作龙泉隐士,第三名是题祢衡的抱石居士,到第四位却画风一变,直白地写着两个字——   刘春。   今科进士与朝中大小官员才刚才黄榜上见过两回的,新科进士刘春。   当场便有人喊:“莫不是今科探花刘春?”   刘探花投票时没想别的,只当是参加个和自己家乡那里差不多的诗会,但前面几位全是题着假名投诗,他一个人顶着真名孤零零地晾在一片假名和千数盼着看他的游人间,心里竟隐然感到了几丝瑟瑟。   隔着他不几个座位,就有人低声议论:“这会上竟有探花亲身下场,真是文星荟萃,比得上当年的兰亭会了!”   还有人说:“探花才得了第四,之前那几首诗都得是状元、榜眼写的吧?今科三甲里哪个长了白胡子的?”   再远处还有个眼熟的进士没心没肺地出卖他:“三鼎甲是一个比一个年轻,刘探花不到三旬已是最年长的,另两位才是堪堪及冠的年纪,哪儿有生了白髭的。只有传胪生出了一把长髯,还是须发乌黑的,也不似会起诗魁那名号的。”   刘春悄悄低头掩面,任由台上连声叫他的名字。远处仿佛还有人高叫着“仁仲兄”,更有许多好事者站起来寻找二十八九、看着有文华气的读书人。他忽然理解白髭先生等人死活不肯上台的心态了,恨不能时光倒转回排队投票时,把自己题在笺上的名字也换成个先生、隐士、居士什么的。   他在呼声中苦捱了半天,终于等到台上的六位才子放弃,又开始念后面的名字。   令他感到安心的是,下一位不是什么先生居士了,而是和他一样直接暴露真名的,甚至比他露得还彻底,连籍贯都坦坦荡荡写诗笺上了。   “江西程楷。”   刘春听着这名字,心中羞惭之意竟然大减,瞬间就已想好了回头如何跟这位程年兄一道互相安慰,多少年后再笑忆少年轻狂时的失误。   然而程楷跟他这种多思多虑之人不同,让人一叫就叫上去了,还在台上与两位拿着诗的人说笑了几句,认了同年,又坦荡荡地说:“我知道刘年兄住在哪家客栈,与我见住的会馆相隔也不远,他今日若不来,那幅赵云的画儿我也代他领走吧。”   刘春是给赵云投票来的,评选不到终场就已看出无望,早早到了正院,坐得离会台特别近。是以那些人说话时他都能隐约听见,心思复杂难辩——唯一能肯定说清的,就是想把程楷揪下来一块拉走,别再在这园子里待着了。   好容易熬到程楷拿了程昱、赵云两幅画儿下来,又一位不愿透露真名的某生凭诗赢到一张周瑜彩图,叫家中下人代领,当场卷着画扬长而去。   评过了最佳诗稿,终于到了本次大会的重头戏——六才子当面题诗了。台阶间空地上此时已摆好六副桌椅,桌上各立着几座铜烛台,灯焰摇曳,将桌子照得明如白昼。桌椅两侧不知何时又拉出粗绳排队线,一个个伙计引着客人沿着绳线排队。   六名才子裹着和书上一模一样的衣裳,还找人化了妆、贴了胡子,怎么看怎么就是画儿中人走下来。那些好奇才子真容的有些惋惜看不清楚,但三国名士的真爱粉们上来签名时看着他们的模样,赫然就是书里人坐在那里题诗,就有种特别满足的感觉。   题诗过程又有漫长的排队,有些无聊。但为了弥补排队中的寂寞,不叫这些人排着排着就跑了,崔燮当初就把抽奖环节订在了排队时。   他们做的衣裳远不止六套,不止十二套,而是将有可能获胜的人物衣裳都做了,诸葛亮、周瑜、关羽这样能参加多重选举的还按场次做了几身,以便几位才子同时穿着上台。这回恰巧选出来的人物都不同,一人一身差样的穿上去了,多余的十来套衣裳就都能拿出来抽签。   主持抽签的是几名扮作貂蝉等美人的妓女,却不是上回五美大会上扮过这些佳人的——那些人如今身价大涨,他们请不起了,就请了些便宜的新人,只负责在台上抽抽奖、发发奖,也不需要什么技术含量。   她们只要站在那里,就足够把场中气氛炒到一个新高了。   五人围在抽奖箱旁,高高网起袖口露出一截皓腕,引得满场男子目光都投向她们,才慢悠悠伸臂向箱中,拈出一张纸条,接过扩音喇叭懒洋洋地念出上面的数字。   虽是这些少女声音娇嫩,但五人一起念出声,再经简易喇叭扩音,足以传出极远。   被念到的人连签名都顾不得要,连忙迈过绳子从队旁空地跑上台。他们上台之后对着满眼自己偶像的衣裳却不能直接拿,也得闭着眼抽签,挑出的签对应哪身就能带走哪身,就是蜀汉粉拿着了吕蒙、陆逊的衣裳也只能自认倒楣,抱着自己不喜欢的衣裳离开。   抽错了衣裳的人长吁短叹,感慨自己手气不好;抽着甲胄的又抱怨都是盔甲都是厚纸片上色的,不值钱;那些没叫抽中的听着他们得了便宜又卖乖的埋怨,心里恨得直痒痒,不知有多少想套麻袋抢了他们的。   还有些人眼看着自己不能抽中,就动了找主办方黑箱的邪恶念头——   迁安县曾经的最高武官王镇抚家的大公子就趁着众人都安心排队等抽奖的工夫,悄悄缀上了早已暗中盯住的计掌柜,在一个黑黢黢的角落扣住了他。   计掌柜险些以为自己要叫人抢了,梗着脖子就要叫。亏得一抬头看见那身红地儿百花锦袍和插了高翎子的紫金冠,猛地认出他是谁,又把叫声咽了回去,堆起了一脸笑容:“原来是王大官人,小的许久未回乡,不识大官人何时从山海关外回来的?大官人这些年征尘辛苦,如今进了京,莫不是已立下赫赫战功,加官进爵了?”   王大公子摇了摇头,晃得头上雉翎随之来回摆动,极为抢眼,人却低调谦虚地说:“不算什么大功,这些年鞑靼人都在山西陕西一带骚扰,我们跟着安顺伯爷山海关没见过几回真鞑,倒是假冒鞑靼的口外马贼多,功劳不大。不过老爷也亲手杀了那么几十个人,捞了个副千户在身,总算不负老伯爷一番栽培之恩。”   计掌柜连忙恭喜他升官回京,将甜净话儿不要钱般扔出去,又问他怎么回京了不来店里说一声,好让自己早安排人招待他。   王公子摆摆手,霸气地说:“你一个店掌柜的,花多了主家的钱,主人家也要不高兴,我就不为难你了。对了,你也在京,可知崔状元如何?他跟我兄弟俩当初亲切着哩,不知怎地,一听说他当了状元,就有些不敢去看他——那个诗是不是叫‘近乡情怯’来着?”   计掌柜笑着答道:“那句诗好像是‘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可大官人你是衣锦还……衣锦进京,有什么情怯的?崔公子当了状元人也没怎么变,依然是当年那么个体贴的性子,若知道大官人进了京,只有喜欢的,哪里会不想见你?”   王大公子倒有些扭怩:“唉,他可是状元了啊!当初他考上举人,我听了都跟着荣耀了好久呢。那时说到我竟认识了个举人,年年还给我送节礼,送英雄像,营里好些人羡慕得我不行。再等他考上状元,那就更了不起了!咱们迁安从三皇五帝上数都没出过这么个文曲星,一县、一府都跟着光彩,我一个粗人竟有些不敢跟状元说话了。”   计掌柜一直跟在崔燮身边,惯见他该出书还是出书,该办大会还是办大会,之前竟没觉着他身份突然拔高了多少。叫王大公子这么一说,倒突然也有了几分了不得的感觉。   他可也是状元身边重用的人,出的都是清贵进士翰林给举子们写的书,他也不是个寻常书斋的掌柜啊!满天下这么多掌柜的,谁能比他更清贵,干的事更有文气?   他现在这身份,就是在南京繁华之地给他个大铺子叫他自己做东家他也不换!   计掌柜正自我陶醉着,王大公子就已按捺不住露出真意,将入院时发的壶递到计掌柜面前,精芒毕露地问道:“能不能叫那几个姐儿抓我杯上这号?我手里吕布、赵云的甲胄都有,就想要套曹丞相那个大红大紫的丞相袍过过瘾。”   壶身上印着井七的字样,按着六十四卦卦名加数字排序,正是他进园子的次序,抽奖就按这号抽。计掌柜接过壶看了看,摇摇头道:“抽号都是闭眼抽,也不知道那身叫人拿走了没有,要在会上抽着不方便,不过小老儿倒有个主意——”   他们跟做衣裳的于裁缝家关系好,再订一套送给他就是了。   王公子想要的是中奖的快意,倒不是特别希罕这衣裳,见事不成也就摇了摇头,打算不要了。   计掌柜倒以为他是不好意思要自家东西,便劝道:“大官人客套什么,居安斋甚至我们状元爷不都是你看着起来的?小老儿便自己花银子做这衣裳也甘愿,不过我们东家父子跟状元爷肯定都不能够让我抢了这差事。大官人只管等着衣裳,回头状元爷也必定给你洗尘接风,贺你高升呢!”   衣裳倒不要紧,要紧的却是居安斋和崔燮的情谊。王项祯想起这事,也就不再管这衣裳是中奖来的还是买来的,洒然一笑:“这回又要偏崔贤弟的新鲜衣裳了,我可不能再叫他置酒给我接风,得亲自去请他吃酒!”   作者有话要说: 白髭是李东阳作过一首问白髭、代白髭答的诗,好像前面提过?抱石居士是杨廷和,龙泉隐士是王状元 第209章   崔燮原先上学时, 每天都恨上学时间太早必须早起。如今熬到中了状元, 一辈子不必考试了,他又恨起了上班时间太早, 男朋友必须早起。   锦衣卫是朝卯晚申的衙门, 五更过后就要去画卯, 因此要趁夜起床,赶着第一拨开城门回京里。崔燮就怕他早晨迟到, 半宿没敢睡实, 时不时就警醒地睁睁眼,看着窗外天色, 听外头有没有更漏声。   谢瑛也一样睡不踏实——怀里抱着个热腾腾颤巍巍的小火炉, 还一时一动弹, 在他身上挨挨蹭蹭,擦过他的身子往外张望。光滑柔韧的胸膛就压在他身上,呼吸时肋骨轻缓地扩开,更紧密地压在他身上。细细的、微凉的鼻息吹在他胸前颈间, 就像是往刚熄灭的炭灰上浇了一捧油, 险些又叫他心底那把火燃烧起来。   若不是疼惜崔燮已经叫自己折腾了半宿, 怕他伤着了不好调治,谢瑛直想把他揉进身子里再不许他起来。   别的是不好再干了,按着他别乱动弹倒还可以。   谢瑛一翻身,长臂从他背后捞进怀里,拉过他一条腿勾在自己腰间,伸手按着他背后酸软的肌肉, 替他缓解之前那场轻狂带来的深长的疲乏和酸痛。   崔燮终于老老实实地闭上眼,倚在他怀里静静度过这一夜最后的时光。   外面的天色一点点亮起来,深寂的黑暗被蒙蒙微光照亮,谢瑛借着那点光芒看他柔顺地闭合的眼,挺拔的鼻梁,和微微抿着、显出几分紧张的双唇。   他也还没睡着。   这样难得的一夜,谁又舍得睡过去呢?   谢瑛顺着他脸上起伏的轮廓亲下去,含着他的唇瓣留下一个深长的亲吻,低低地说:“我先回衙点卯,你多睡会儿再回去。门外斜对面就是个租车的经纪行,我预已跟他们订了车,这回你可要坐车回去,千万别再逞强骑马了,小心累着。”   崔燮缓缓睁开眼,眷恋地看着他,口中却应得十分痛快:“上回是在城里,我看路不远才走的,这回都在城关外了,我还能非得骑马回去么?小白马如今不知哪儿来的那么大精神,跑得极快,我也怕拉不住它出了马祸。”   什么叫马祸!谢瑛失笑一声,替他把夹被塞好,自己从床上爬下来,捡起昨天掉得满地的衣裳,借着晨光自己分开,裹进包袱。他还有昨天从家里带来的新衣裳,背着大床一件件换穿了,回身来摸了摸崔燮的脸,低声与他道别。   崔燮一面哑声应着,一面伸手去摸衣摆上不平整的地方,想把那条褶纸拉平。他的手臂从宽大的衣袖里滑出来,露出手肘内侧一点殷红印子,谢瑛呼吸微顿,看着那点艳丽的印痕,却带些悔意地说:“当时没控制好力道,不该那样用力,你这几天沐浴或是练武时注意些。”   崔燮也看了一眼那印子,笑了笑说:“你也小心些,我昨晚也没轻没重的,不知道给你身上弄了印子没有。你赶明儿早上练武时也穿厚些,别叫人看见……”   说着说着他自己也有点担心,起身看了看谢瑛脖颈前后,见露出来的地方都是白的,没落上不该落的颜色,才安心地趴回去,裹着被子仰头看他。   谢瑛一层层穿起衣裳,将头发结束得整整齐齐,罩进乌纱帽里,将漂亮的身形遮得严严实实,半点看不出昨夜帐中流露出的风流态度。   没有他色相勾引,崔燮才想起昨晚偷溜出园子,回头见了同僚还要交待,忙拉了拉他的袖口,指着自己的包袱说:“昨儿晚上忘了告诉你,投完票除了签名还有个抽奖,进园子的一人给个壶,凭壶上的号抽。我特地留了两个号咱们俩用,你随便揣个壶走吧。”   昨晚偷来的这一夜光阴十分美好,收拾首尾的麻烦也就变成了附赠的一点小情趣。   谢瑛翻了包袱,果然见有两个壶,便挑了个“归妹九”,剩下个“无妄七”给他。这时已离着开城门不久,谢瑛也不敢多耽搁,忙忙地出来进去折腾了几趟,回来替崔燮掖了掖被角,伸手探了探他身上暖不暖,切切嘱咐他吃了饭再走,才转身回城。   崔燮补觉补到天明,又因为多年读书养成的生物钟睡不下去,只得起身更衣。   他也早备下了新衣裳,起床后顺便换了条新床单,换下来的就团了团,抱在怀里做贼似的拿到灶下毁尸灭迹。那间厨房灶里已生了火,灶里只填了一根硬柴,暗红的小火苗在柴上跃动。灶上煨着一锅鸡汤,热着几样蒸点心,有甜有咸,一看就是城里老进祥酒楼的手艺。   昨天晚上吃的几样菜倒不知叫他折到哪儿去了,厨房、屋子都干干净净,看不出曾有两人住过的痕迹。   崔燮不由感叹他不愧是锦衣卫,比特工还厉害,待到自己把床单塞进灶里烧时又忽然失笑——他自个儿这保密意识也跟地下党似的了。   可见这行事也不光是职业习惯,都是环境逼出来的。   烧衣裳的火把鸡汤催得咕咕冒泡,香气飘出来,勾得人肚子也要叫起来。崔燮舀了一碗热汤,还弄了几块鸡肉在里头,又挑了些个肉馅蒸饺、芋粉团子类的咸点心就着,边看着灶里的火焰燎尽床单,慢悠悠地吃了一顿早点。   待床单烧得差不多,他也吃饱了,就拿火箸在灶眼里扒拉了一阵,把剩下的布块烧成细灰,掏出来倒进了后院菜地里当肥料。   院里也没什么要收拾的,他又把吃剩的东西用食盒装走,到马车要了谢瑛订的车、拴着小白马一路回到家。   计掌柜和崔启这时候还在园子里带人收拾着道具,家里又以为他身边有人照顾,都猜不到他跟人私会过了夜。回到家里,崔梁栋就眼前一亮,提着袍子赶上前来,又是埋怨又是骄傲地告诉家里有贵客来,老夫人亲自陪着,就等他去相见呢。   崔燮听到“贵客”,莫名就想到了昨晚计掌柜在园子里遇见的王公子,回首问他:“可是老家来的客人?是个武生公子模样,豪奢气派的么?”   崔梁栋咧着快到两腮的大嘴答道:“我的状元爷啊,在你面前,老家的乡亲们哪儿还算是什么贵客啊。这回来的是真正的贵人,是老爷的好朋友张老大人,就是那位当了太子爷岳父的!带着儿子过来给你道喜了,不想你回来得晚了,倒叫他们久候了。”   崔燮倒有些吃惊,换了件更正式的青袍,整整齐齐地去见他。   张斋长倒还是那么副温厚脾气,也没穿鸿胪寺卿的官袍,带着两个儿子在厅里等着,见了面就起身向他道喜,只说前些日子怕他要见座师、同年,特地晚了几天来道贺。又拉着两个儿子,推着他们到崔燮面前,端起父亲的威严喝道:“还不向先生道贺?”   两个小学生自打姐姐当了元妃就有些膨胀,歪歪扭扭地道了贺,拧着头跟父亲争吵:“我们都是太子妃的弟弟了,往后求姐夫封我们当个锦衣卫大官儿不就行了,还要读书有什么用?”   张峦厉声厉色地骂道:“什么姐夫!那是东宫太子,一举一动都牵着天下,能像平常人家的姐夫,随你们这顽童胡闹么?”   崔燮自不能看他们父子在自己家吵起来,便劝他:“这只是孩子话罢了,兄长怎么当真了?”   张峦怒道:“不是我当真,是他们当真!真以为娘娘当了东宫元妃,他们俩就是国舅爷了不成!就是王家那几位真国舅爷,有谁敢仗着身份横行无忌的?这两个小子忒不知事,将来定要给家里招祸!”   张延龄与张鹤龄见老师比父亲好说话,几步就转到了崔燮身后,借他挡着父亲的雷霆之怒。   崔燮拉着两个孩子坐在上面主位上,紧握着他的手劝张斋长:“这么小的孩子自己懂什么太子封赏,定然是听外人风传的,说得小孩子心乱了。这事倒好办,张兄若信得过我的话,反正我如今已经中试,不必再读书,你就把这两个孩子放在我身边一阵,我约束约束他们,你也趁机清理家下,叫家人们别风传些招灾惹祸的话……”   他们家女儿还只是太子妃,上面还有皇后和周太后,若是有什么不谨的话传进宫里,皇上和太子怕也不高兴。   张斋长怕的就是这个,听说崔燮肯负责,连忙拱手谢道:“不瞒你说,我这些日子正为这两个不肖子上火,就怕他们以为自己身份高了,言行无忌,得罪了里头人。和衷你的品性我是信得过的,你能管教是了这两个孩子,张某宁愿把他们送你当个童儿!”   崔燮笑道:“张兄说笑了,这两个孩子已是我的弟子了,我也当他们是子侄一般,能不用心教导么?”   有早先定下的师徒名份,这俩小子在外头闯了祸,他也得跟着吃挂落。   而且他记得《明朝那些事》里好像写到了明孝宗的小舅子比较极品。不过孝宗朝没出武宗朝那样的大事,也没太有意思,他并没仔细看,连两个国舅的名字都没记住。再加上穿越前后又隔了那么多年,记忆早淡了,也不知这两个小子熊到什么地步……   不过治熊孩子的方法都一样,就是从小给他收拾服帖了,让他哪怕长大了,想做坏事时都能想起当时的教育,不敢伸手。   崔燮温和地一笑,看着两个孩子:“正好我如今有两个月的探亲假,中间只要回迁安老家展墓一趟,也花不了几天工夫。我在京时就把他们接过来,教他们读几本经史,长长见识,免得人云亦云,叫外头人引歪了,不知道自己身份何等重要。”   寻常人说起元妃的弟弟,都说身份贵重,他却用了“重要”这词。张斋长没听出其中的深意,只以为他也是和别人一样说他们父子当了外戚,沾了皇家二字,身份自然不一般了。   两个孩子更是懵懂,只知道不想读书,扭着身子想躲开,只是躲不开他那双看似只用来读书执笔的手牵制,急得额头发汗。张斋长有那么一瞬间莫名觉得他的笑容有些叫人心底发毛,仔细看了看,他仍是那么温柔和气,慈爱得像对自家亲儿子一样,实在不像能打杀了他这俩儿子的。   既然不能打死……就叫他随便管吧。   张斋长看了儿子们一眼,咬咬牙跺跺脚,起身朝崔燮拱手:“我本不该这么打搅你,不过今日既然话赶话地赶到这里,我也不扭捏推辞了……我先回家整顿下人,这两个不肖子我就留在和衷家,任你管教了!” 第210章   张斋长留下几担贺礼兼束脩, 狠狠心扔下两个儿子回家了。虽不知他回去后如何如何受太太的处置, 张鹤龄兄弟却是实实在在落到崔燮手里,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两人孩子乍离了父亲, 有种孤雏失亲的无依感, 这两个月因为姐姐当上太子妃而滋生出的骄纵大胆就悄然缩回了几分。待崔老师送他们父亲出门, 再回来看他们,两人都有点紧张地坐在客厅沙发角上, 强提胆气, 架着膀儿问他要把自己兄弟怎么样。   他们是太子妃的弟弟,老师敢体罚他们, 他们就、就跟姐姐告状去!   崔燮不必看就知道这俩熊孩子在想什么, 只负手站在堂前, 朝他们温柔地笑了笑:“为师这里和你们家里、书院里都不同,不会立逼着你们读四书五经。你们是太子妃的亲弟弟,未来的外戚国舅,不能考文举武举, 像普通书生那样拿一套题目写文章也没什么用处。我这里只要教你们做个于国家有用的人, 你们爱学什么, 我就能教你们什么,我不会的也能找人来教。”   真、真的?世上能有这样的先生?   两位张公子长这么大也没听说过什么叫素质教育。亲爹也好、书院先生也好,都是逼着他们读小学、大学的。母姊虽然宠溺,那也只是护着让他们别读书,但除了不读书之外的事也不许他们干——   譬如说他们就想当个锦衣卫,抓几个出名的大盗、杀人凶徒, 家里就死命管着,连门都不让他们出。   要是老师肯教他们这个,带他们抓贼,那没得说,这老师就是他们得跟一辈子的好老师啊!张鹤龄年纪略大些,便大着胆子说:“那我们就要学武功,学怎么破案,当戏文里锦衣卫千户那样的人物!”   说完之后,两兄弟就退后几步忐忑地看他的反应,看他是真的许他们追求自己的事业,还是像父亲似的只是骗他们说出实话,好打他们一顿的。   出乎二人的意料,崔老师连脸色都没变,痛快地答应了,还夸他们有志气。   居然不打他们,还夸他们!   两兄弟对望子一眼,心里又震惊又振奋,都感觉自己是在渭水河边遇上了周文王的姜子牙,马上就能遂平生志愿,干出名震天下的大事业了!   崔燮也对这俩孩子的要求十分满意。   这俩孩子还能想着当锦衣卫,想当个名垂青史的人物,可比只想借着国舅身份为所欲为强多了。人要能有点儿理想,忙着为了理想奋斗,就没工夫干那些烂事去,教他们干正经事占满心思,也比单纯拿史书里恶毒外戚的下场吓唬他们来得有效。   崔老师又问了问张延龄,确定这两位国舅都有一片出风头的心,便满意地说:“那为师从明日起就开始教你们练武。这两天先叫你们多看看关于锦衣卫的书,知道知道当锦衣卫该干什么。”   他留着两个孩子在客厅吃点心,自己去书房拿了从前收集的锦衣卫戏院本和自家出的漫画,叫张氏兄弟慢慢看。   他家客厅一角摆的是沙发,窝进去又松软又舒服,张家却没有这种叫人堕落的家具,都是直硬硬的官帽椅。两个孩子坐在松软的羽毛垫里,面前堆着十几本只能在学校躲躲藏藏背着人看的锦衣卫院本,还有叫家长管得连见都没机会见着的连环画本,简直就耗子像掉进了米缸里,根本都不想起身了。   现在就是张斋长再来,拉扯他们回家去,张鹤龄都要带着弟弟抗争到底了!   崔燮便留他们在客厅看书,叫家人去附近木匠铺拉两套便宜实用的“迁安样”家具,就把自己院里的东厢房给他们改成了卧房和书房。   那些家具最早都是赵木匠按他的设计打出来的,后来叫迁安匠人们一年年改进,越发适应当世房间格局,花色也精细了不少。家人们买回现成的家具摆上,崔燮去看了看,都看不出太多自己原设的影子,感觉就像是真正的明式家具一样。   但沙发坐着还是那么松软舒适,衣柜、书架的储物空间还是隔得合理,新出的床也软硬适中,不会因垫子太软伤到孩子脊柱,这就足够了。   他自己试过家具,又带人从自己书房里搬取了些经书、古文、律、例、游记、历法、杂学书摆在两屋的书架上。   这些早晚得叫张鹤龄兄弟心甘情愿地看进去,先备着,让他们提前习惯习惯这些书的存在。   把两个房间安顿好,又问清了弟子们仍在乖乖看闲书,没给他惹事,崔燮便满意地在小屋里坐了一会儿,从架子上选出一册《汉书·外戚传》看。   沙发前摆着个小茶几,铺上纸也能写字。他躺着看了会儿书,挑出薄太后兄弟、窦太后兄弟、卫青、霍去病这几位省事有贤名的外戚故事,随手抄在纸上,先给张家兄弟上几堂历史课。   看这两个孩子还挺有上进心的,这两天只讲有出息的外戚叫他们往好处学学,将来再慢慢讲那些作乱被杀的给他们长记性。   他昨晚折腾了半宿,后半宿又舍不得睡,看着看着书就不知不觉睡着了。也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半梦半醒间,看见小松烟凑到他面前,紧张兮兮地说:“大公子快醒醒,咱家那两位小贵人跟一位府军前卫的王大爷闹起来了!”   什么府军前卫的大爷?   姓王的,又是刚从签售会回来就来见他,莫不是王大公子?   崔燮醒得有些猛,眼前还模糊着,边揉眼边晃晃悠悠地往外走,到庭中就听见新收的两位弟子趾高气扬地在上房喊着:“我们是太子妃的弟弟,将来要当锦衣卫的人,你一个老兵见了我们还不行礼!”   ……之前对这俩孩子太客气了,还是让他们先看看历史上乱政的外戚们都是怎么死的吧。   他快步走出房门,气运丹田喊了一声“鹤龄、延龄”,出门便看到两个小兔崽子站在正房廊下,梗着脖子、摇着脑袋,一副自高自大的模样看着台下穿大红曳撒的男子。   那人穿得极鲜亮,衣裳靴帽都是最新流行的样式,头上戴着软角巾,神色爽朗,身上却带着几分杀场洗练出来的煞气,正是许久不见的王大公子王项祯。   崔燮连忙拱手见礼,又上去按着两个弟子向他赔罪。   不管两个孩子愿不愿认错,先得把他们的脖子按低下来。   王大公子倒还是那么大度宽容,不跟两个熊孩子计较,伸手拦了一拦,没受他们的礼,摆摆手道:“也没什么,这两位当真是未来的国舅么?想不到崔兄弟你出息得都能当国舅的老师了?”   崔燮压着两个熊孩子,含笑答道:“早一年我考上举人时,他们家大人张鸿胪与我相善,把这两个孩子托付给我了。这之前我忙着考进士,没工夫教他们,如今才得腾出身子好生调教他们。王兄一向在边关辛苦,如今想来已立下赫赫战功了?你何时进的京,怎么不早来找小弟?”   王公子谦虚地说:“只是随站安顺伯薛老伯爷在山海关操训了几年,杀了几个真鞑,四五十的乱匪罢了,不算什么。老伯爷当年提督五军营,在延边、大同等地守备,追着来扰边的鞑靼杀出边塞,斩获百余首级,杀得那片土都叫血浸透了这么厚……”   他边说边伸出手比划,看得两个熊孩子瞠目结舌,险些忘了怎么迈腿了。崔燮半提着他们俩,引着王公子进了厅堂,与他叙这些年的别情。   王大公子瞟了张氏兄弟一眼,问道:“我这粗人上门,叫这两位小贵人在这儿陪着合适么?”   崔燮笑道:“有什么不合适。这两个孩子是我的弟子,将来也是要成家成人的,陪侍师长待客不是理所当然的?薜勤当年教训陈蕃‘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陈蕃才悟得为人处理的道理,成就一代名士。今日我也得叫这两个孩子知道,若连待客礼仪都不周全,将来如何当得朝廷有用之人!”   王公子看着像小鸡子一样叫他拎进门的未来国舅,满怀同情地笑了起来:“两位小贵人年纪还小,崔贤弟你还是松一松吧。”   崔燮松了松手,叫他们自己站稳了,拍着二人的后背说:“有王世叔给你们求情,为师才暂且放过你们。这位王世叔是个保家卫国的英雄,刚从口外杀鞑靼回来,咱们京里能过得安生都亏得他们,你们过去给英雄见个礼,诚心赔个不是——”   两位小国舅虽叫王大公子那段杀得人头滚滚的英雄事迹唬得一愣一愣的,但这些日子叫人捧多了,还是不愿低头。兄弟俩委委屈屈地互看了一眼,噘着嘴,用自以为别人听不见的声音说:“咱们那么轻易低头,不是折堕了身份么?咱们可是要当锦衣卫镇抚使的……”   王大公子进京是叫安顺伯调进了自己麾下直辖的府军前卫——也就是太子幼军,算是太子的亲军心腹,自不敢让太子妃的亲弟弟给他道歉。   崔燮有的是背后教徒的机会,也不愿让王公子为难,便不再强迫他们,只叹道:“自古道惺惺惜惺惺,好汉惜好汉。古时的好汉有时误会交恶,知道对方是个英雄就要心悦诚服地认错、结纳,这两个孩子还有许多世情规矩要慢慢学啊……”   这两个熊孩子虽然又要面子又不懂事,但平常偷看《三国》、锦衣卫故事,还传过手抄本的禁书《水浒》,心里也埋藏着一个侠义梦。先生和家长管不到的时候,这两个小少年也没少一掷几十文请人吃点心,更时常跟新结识的淘气小学生说“惺惺惜惺惺,好汉惜好汉”的话。   叫崔燮点拨了两句,张鹤龄心里的英雄梦又膨胀起来,看着王公子身上如血染的衣裳,仿佛就看见了他在边关白马银枪,杀个七进七出,斩尽贼兵的战绩……   这是个英雄好汉啊!   好汉不论出身,关二爷跟刘备之前不还是卖豆腐的吗?他这么个未来的锦衣卫镇抚使,应该虚心结纳英雄,怎么能因为这个王将军是厮杀汉出身就看不起他呢?   将来他当了镇抚使,身边也得有个姚千户那样的人物——张大公子回头看了看傻愣愣看着他的弟弟,暗暗摇头:延龄痴儿肯定什么也看不出来,只能干些厮杀勾当,这位从边关杀出来的英雄好汉才是有见识的,能帮他干大事!   张鹤龄忽然神色一整,上前要去抓王大官人的手,像刘备收服赵云那样剖心置腹地收服他。可惜王项祯反应奇快,不只手,连身子都缩远了些,叫他一摸摸了个空。   张大公子也不介意,双手在空中拱了拱,抬手朝弟弟后脑拍了一把,满脸五官乱动,摆出一副自以为像是英明主君的神情,惊怂地朝王项祯笑了笑:“方才的事都是小弟延龄不懂事,冲撞了将军,我替他道歉。王将军是真英雄,必不会跟他小孩子计较,咱们也是不打不相识,往后咱们兄……咱们还要好好亲近!”   王公子一脸迷惘,不知这位小贵人又想干什么;小张国舅心中充满了被兄长背叛、出卖的痛苦,四顾茫然,不知该何去何从。   唯有崔燮这个身为当代包青天男朋友,见惯了套路的男人看破他的心思,暗暗冷笑一声,拉开两个熊孩子,朝王公子歉然道:“这两个孩子正是崇拜英雄的时候,见了王兄这样的好汉难免失态。王兄若不嫌弃,晚上留在家里吃饭,给小弟与家里这几个孩子讲讲你们在边关征战之事吧?”   王公子霎时间也摸明白了张鹤龄的用心,目光在他脸上一转而过,洒然笑道:“这是自然!哥哥我这些年上过山、进过草原,杀过鞑靼,也见过许多鞑靼那边的新鲜物事,你们在京里的人连想都想不到。早先听说你考上了状元,我有些自惭形秽,一向没敢来见你,今日既然能来到你家,自然要把话说透了、酒喝透了再走!” 第211章   晚上吃饭时, 那六位昨夜签售签到手软的才子也睡起来了。几人听说崔燮的两个弟子来家里住, 还有位迁安老乡来了,就都跟着过来吃饭叙旧。陆先生虽不是迁安人, 但六位朋友都邀他同行, 他自然也溜溜达达地跟过来了, 见了王大公子和两位张公子。   张氏兄弟读了几年书,对戴方巾的倒有几分深入骨髓的恐惧, 老老实实行了礼, 默默站在先生身后。   王项祯乍见六位心爱的才子都在,可顾不上什么小贵人了, 忙不迭地扑上去握六位才子的手, 连声叫“才子”, 满面笑容地说:“早知道六位才子都住在崔贤弟家里,王某早就腼颜上门来打搅了。当初我看《六才子批评三国》时就欲上前结识诸位,可恨我是个不通文墨的粗人,只知道你们写批评的好, 就说不出是哪儿好, 一直没敢来相见。”   他挨个儿抓着人表白, 热情奔放得险些能把人吓跑,但那双手往前一伸,这群文弱书生就谁都休想跑得掉了。   这么一路走一路夸,走到头看见个冷峻站着的陆博山陆先生也没肯放过,同样长臂一捞抓住了,瞪着明灯似的俩大眼儿笑说:“这位就是昨晚上坐吕布席第九排的那位兄台吧!昨天有个不知好歹的小子说咱们郭才子不会作诗, 就是你骂得他不敢开口,我在后头都看见了!说得好!我要不是离着你们远了两排,我也得上去教训他一顿!”   陆博山默默试着往外抽手,严肃地说:“我不过是实话实说,不曾骂他,后来郭兄也给他题了几首诗,叫他知道他的才学了。”   郭镛原先还不知道有这么一出,讶然道:“难怪万年兄当时要我题了好几首诗,我还当他是格外喜欢我的点评,却不过同年面子,特特给他多题了。后面的人再要我也没敢给题之么多首,还有许多人抱怨我呢。”   这位万年兄真是……叫人一言难尽。   郭镛向来不爱说人坏话,看了眼崔燮身边那两个呆呆的小学生,笑着问他:“这两个学生几岁了,读了几年书,治的哪一经?”   崔燮摸着两个小学生的发顶说:“也都是从小入学的,现在还没治本经。他们是太子妃的弟弟,将来也不必走科举一途,治什么经倒不要紧。我是打算先教他们读《诗》,学通了《诗》再教那四本,看他们喜欢哪本再往深学罢。”   陆举人向来给他们家教学生,见有了新的学生进来,顺口答道:“来日我若能分在京里,就替你教教这两个孩子的《尚书》。”   汤宁也自告奋勇地要教他们治《易》,郭镛看着那两个孩子,倒没说话,陆安本经也是治诗的,两位秀才又自嘲着治经书不精,不能误人子弟……   张氏兄弟高高吊起的心终于落回胸膛,不自觉地又朝崔燮身后挪了挪。   刚才听说这些书生就是点评《三国》的才子时,他们真差点儿扑上去要题诗,要结识这些喜欢了多年的才子,却不想读书人都不是好人,才一见面要逼他们读经书!   他们往后可不能再上这当,不能再信外头传的什么风流才子了。什么才子,都是跟他们监生爹一样是逼人读书的老学究!   还是武将英雄好!   张大公子热切地看着王项祯,王公子也颇善体人意,说起了这几位才子三国中点评的妙语,又从三国英雄讲到了自己在关外杀伐的真实故事。   “……我穿着一身熟铜鱼鳞甲,带着本所辖下校尉探马从辽前屯卫交割公务回来,正往口内走,忽然觉着路上野草晃动的方向不对。那时天正热、草正深,我们骑着马,野草都高到胸口这儿了,看不清那边有什么。可我偏就像有神灵指点似的,一看就觉着那边儿是有潜行的敌军在。”   王公子讲起故事也是一套一套,时不时压低声音制造出紧张气氛,特特看向两位小贵人的方向,接着讲了下去。   他们三个讲战事,读书人们就议论着何时归乡展墓,倒也互不干扰。   陆举人在京漂泊考试近十年了,这回蒙天幸取中了进士,又得主考喜欢,名次拔在二甲四十一名,十有八九就能留京,便想趁这机会把家小都接进京里。郭、汤两位才子和他一样是叫李东阳批改过文章的,极合主考的口味,排名也就在他前后,这回也有些把握能选中庶吉士或留下当个京官儿,故也都动了在京里赁屋的心。   崔燮这个地主当然责无旁贷:“先生与几位兄长只管告诉我有几位尊亲要来,大体想住什么地方。我这两天就叫家人找经纪人看房子,等你们进京时就治得妥妥当当,立刻能住进来了。陆、沈、徐三位兄长要是也在京里复习,我就叫他们在附近多看几间房子,咱们乡亲们住近些也好亲近。”   陆举人和两位秀才都要回乡复习,三位进士不是给他家做过多年西席,就是在乡间指点过他读书的,也不跟他客气,只道了声“辛苦”,就叫他帮着找些便宜房子租住。   京里房价比迁安贵上几倍,他们观政或做庶吉士的日子拿不着俸禄,将来正式入职了也挣不下几贯宝钞,得先省着花。   几人议定了四月初还乡,回头再看王大公子那边,正拉着衣襟活灵活现地讲着:“我那时将一身铠甲脱下,拿兵刃支着,摆着个坐在马上的架子,叫几名小校骑着马在旁边围护。我就赤精着胸膛,带着人伏在马上悄悄潜到有异动的那边,果然看见一队穿着皮甲的真鞑潜藏在深草里,朝着我那盔甲队伍的方向走……”   张家兄弟听得大气都不敢出,仿佛自己身在那片草原里,呼吸声大点儿就能暴露了王公子的形迹似的。   “我只大喝一声,挥开七十斤的镔铁大刀斩开荒草,就像三国猛将、虎痴许褚般从天飞降,翻手朝领头的鞑靼人劈下!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唰的一声——”王项祯忽地将右手在空中一挥,压着嗓子说:“一条这么长的血线从贼人腔子里喷出来,这么大一只脑袋骨碌碌滚进了草丛深处!”   张氏兄弟的嘴越张越大,紧张地听王公子讲自己杀了排头的领队敌将后,刀转回来恰好捅穿后面那人的胸腹,力道不休,将那具尸体挑在刀头。他举着尸体亮给敌兵看,吓得剩下几人四散奔逃,而后他借着马力往前狠狠一甩,“柔”地一声将尸身甩到几丈开外,又领兵追杀残敌。   讲到惊险处,两位张公子都要爬上椅子跟着劈砍抛尸了。汤宁在旁笑着说:“和衷你再不说话,这两个弟子都要叫人拐走了。”   崔燮大度地说:“不碍的,王兄肯教他们我也求之不得。他们是元妃之弟,一举一动都干系着朝廷与皇家脸面,若真心愿意保家为国,其实不失是件好事,我只怕他们没有上进心呢。”   他略说了张家兄弟两句,一转脸又说起了另一位真正有英雄志气的少年:“翰林修撰王实庵大人的公子就自小有报国之志。我听老师说,去年年底,他这么个才十五岁的小人儿,就自己出了一趟居庸、山海,考察其边备情况!这两个孩子若能效王公子万一,我这个做先生的就心满意足了。”   王项祯自己讲着故事,也还支了只耳朵听着他这连,听说有位王状元的公子也到山海关外考察过,便十分遗憾地感叹当日不曾见过这位咱们王家本家的义士。   两位张公子正叫王大公子在关外杀敌的故事迷得神魂颠倒,又听说有个比他们大不了几岁的小哥哥自己就出了山海关,顿时也生出一肚子豪气,挺胸叠肚地看着崔燮,恨不能自己也出去一趟。   崔燮只扫了他们一眼,含笑对王公子说:“守仁贤弟将来必有立业成名的一天,王兄以后就在京里,早晚能认识他。”   晚上酒席散后,王大公子打马回去,几位才子也早早休息去了。张家兄弟一来刚搬进新房择席,一来又刚听了打仗故事,热血还没消退下去,大半夜凑在一间屋里看着锦衣卫的漫画,畅想着自己的将来。   他们是当锦衣卫镇抚好呢,还是当个杀敌的大将军好呢?   张大公子捧着才翻过两三遍的连环画,目光盯在画儿上,竟有些看不入心,脑中乱转着各种念头,忽然灵光一闪,拍着桌子从沙发上跳起来,抢走了弟弟手上的画本。   张二公子又惊又怒又委屈地看着哥哥,不明白兄长怎么抢他的书。   张鹤龄严肃地看着弟弟,说出了他思考一晚才想出的大计:“将来我求姐夫封我做镇抚使,带着王将军南征倭寇,你就带着那个王状元家的少年英雄出关征伐鞑靼,做个大将军吧!”   张延龄瞪着眼张着嘴,一脸茫然。   然而两个熊孩子自己想干什么都不当真。转天天还没亮,他们的老师就亲自拉开东厢房门,叫这两个孩子下床学习。   张家兄弟昨晚争了半宿谁当镇抚使、谁当大将军,睡得极晚,早上困意正浓,都闹着嚷着扒着床不肯下来。   若在他们家里,丫鬟小厮们自不敢强着少爷干什么,可惜在崔老师家里,从来就没有惯孩子这个词。崔燮直接扒开被褥,拎着两个衣冠不整的孩子下了床,叫人打来微温的水,亲自投了毛巾给他们抹了一脸,凉水刺激得两人霎时间清醒过来,又气又恨又无力地问他为何要这么做。   崔燮把手巾扔进水盘里,微笑着说:“昨日我听你们说,要做英雄、名将不是?我这做老师的早说过要依你们的心意教,那么从今日起,我就照着名将的标准教你们。东晋刘琨、祖逖有闻鸡起舞之志,故能收复河南,成一代名将,从今以后你们也跟着我闻鸡起舞,先练出一身足以杀敌的武功来。”   两个熊孩子顿时兴奋起来,也不怕冷了,也不嫌困了,争着去投了凉手巾擦脸,就穿着薄薄的中衣站在崔燮面前,要跟他学剑。   崔燮拍了拍手,小松烟就进来送了两身临时赶制的短衣,服侍他们穿上。   两人刚换了衣裳,就觉着自己已是大将,要拿刀拿枪,捉对儿厮杀。待看见崔燮就是把他们领到正住的这小院子中间,连把木剑都不给他们,就又有些不满。   崔燮把当初看武侠小说时的记的一点乱七八糟的知识拿出来忽悠他们:“当将军不是一天两天能当上的,得从基础打起。人家真正的武学高手,都是三四岁的时候就开始拉筋抻骨,筋骨都是软的,摆什么姿势都能摆出来,所以习剑时灵活无比,一学就会。”   说着伸手在两个熊孩子身上扳拧了一阵,扳得他们嗷嗷乱叫,简直要以为老师同挟私报复了。   然而崔老师一脸正气凛然,若说他能报复两个孩子,连他们自己都不信。两个孩子也逃不出他的手心,只能惨兮兮地问他为什么要捏自己。   崔燮端出电视剧里世外高人的神色,一面捏着他们的骨头,一面淡然出尘地说:“人学武能不能有成就,也不光看学武的时间,更得看天生根骨如何。根骨不好的,就是苦练多少年也不见效,只能学些粗浅的外家工夫,根骨好的才能学内家工夫,当个书里谢镇抚那样的绝世高手。”   绝世高手……   这个词闻所未闻,但含义又清晰无比,一下子打通了两个孩子任督二脉。两人又连忙拔起身子,充满期待地看向崔燮,期待他说出自己根骨绝佳的话来。   崔燮在他们身上来回摸了几回,却是一边摇头一边叹气,叹得他们心惊肉跳,快要急哭出来了才开口:“可惜、可惜。本来可算是上好的根骨,比得上三国里的马超,可惜年纪拖大了几岁,将来若走武将之途,至多也只能做个周瑜似的儒将了。”   周、周瑜也不错啊!   他们看三国演义里也知道周瑜,就是气量小了些,叫诸葛亮气死了。那他们胸襟大点儿,不跟人生气,不就气不死了吗?   张鹤龄朴素地想着,他弟弟却有些不满,质问老师:“我比哥哥小三四,怎么也只能当个周瑜?我不能当典韦么?”   崔老师淡淡地说:“练武虽然最重根骨,却也重天资悟性。昨日为师引着你们兄弟见了当世的高手与才子,观你们二人应对,却是见着你兄长更聪明有才略。你虽然小你兄长几岁,根骨也佳,惜乎悟性却不及他好,将来比不上典韦,只能到姜维的地步。”   姜维还不如周瑜出名,他怎么是姜维呢?这不还不如不问了吗?   小张国舅越想越委屈,大张国舅暗暗抓了他一记,低声教训弟弟:“咱们先生是绝世高手,他说的肯定是对的,你还想跟先生拧着来吗?”   崔燮这时候倒谦虚了起来,微微一笑:“我也不算什么绝世高手。我习武甚晚,这一身根骨十分练不出七分来,是以不能考武举上阵杀敌,只得读些书,考了个状元。你们两个是我的弟子,不说文能中状元,也得学些经义、兵法,将来当个儒将,以头脑弥补战阵杀伐的不足。”   他是个三年才得一个的状元,整个翰林院也就能扒拉出那么几个来,在普通人眼里就是文曲星下凡,说什么准是对的。   两个孩子也叫这头衔哄得一愣一愣地,苦着脸点头。   崔燮拍了拍他们,露出一点笑意说:“好孩子,我知道你们志向远大,现在就盼着能报国杀敌,我自不能耽搁你们。从今日起我就教你们一道简单的内家功法培元补正,再教你们吐纳清晨太阳初生,万物初发时的清气补养身体,把你们这些年耽搁的根骨精髓补回来。”   在两个小国舅崇敬感激的目光中,崔燮自己也撩起衣摆塞进腰间,手把手教他们练起了他们师叔李兆先练过的五禽戏。   五禽戏简单舒缓,小孩子练着不费力,还能当拉伸用。练完一套之后,崔燮就教他们跑步时的呼吸节拍——当然教时说的是吐纳晨曦清气的高深内家武艺,然后站在院中,指挥两个孩子绕着小院内空地跑圈。 第212章   跑步是最方便、便宜还能运动到全身的锻炼方法, 只要有个平坦的院子就能绕着跑一上午。   崔燮穿越之前看过不少运动博主教的跑步技巧, 自己下了晚自习也经常夜跑,不说体能有多好, 至少体育测试上跑个一千五不费劲儿。他也多年没跑过步, 看着两个孩子跑得挺使劲儿, 不禁勾出几分怀念,也在里头绕着小圈跟着跑, 时不时校正张家两个孩子的跑姿。   张延龄还不到十岁, 不能练得过力,跑了三圈就让他支到屋里揉腿去了;张鹤龄大个几岁, 就得多跑两圈, 边儿跑边儿看着弟弟头也不回的进屋, 心口一阵阵发凉。   崔燮伸手拨回他的脑袋,喝道:“凝神!目视正前方!吐纳!深吸徐吐,清晨时天地间的元气阳气最清醇柔和,最能补养内息!”   张延龄叫他数落得一愣一愣的, 听着他的指挥跑完了全程, 又假模假似地拉伸按摩了一会儿。   崔燮叫人给他们准备了有牛奶、蛋羹、蔬菜糊塌子的儿童营养餐, 自己则随便要了个粥和烧麦,边看计掌柜送来的帐目,边陪着两个熊孩子吃早餐。   张氏兄弟在家里时,早餐也是按着京里人的习俗,吃些浓油赤酱的鸡鸭鱼肉,素菜连看都不带看一眼的。今儿在崔家又是打拳又是跑步的, 饿得肚子都扁了,见了吃的伸手就抓,也不管荤素,吃的香甜无比,倒觉着崔家不愧是状元府第,做的菜就是比他们家好吃。   吃饱喝足之后,张大公子的小脑瓜儿才又转悠起来:刚才他们在院子里不就是疯跑么?他带着弟弟出去玩时也经常这么跑,有那么神吗?   他忍不得,当场就要问。   崔先生冷笑道:“这不就是‘跑’么?跑跟跑能一样么?你若觉着我是骗你的,那你就再出去再跑一阵子——你正吃得饱饱的,比早上空着肚子时有力气,只别用我教的内息吐纳之法,不借清晨元气,自己看看你是哪时跑得好!”   说是这么说,也不能叫他吃个大饱肚子立刻出去运动,又盯着他们看看书、休息小半个时辰,才让兄弟两人一道出去跑。   头一回跑是能跑下来,歇过后再抬脚,那腿就不是自己的了。张鹤龄跑着跑着就开始后悔,他弟弟更不客气,才跑了几步就呜呜地哭喊着哥哥害他,他不想跑了。   崔燮便大度地让哥儿俩停下来,拿干手巾叫他们擦脸擦脖颈。两个熊孩子这回真正心服了,蔫抽抽地问崔老师:“怎么早晨就能跑那么远,也不累,现在跑就跑不动了,喘气都费力呢?”   傻孩子,当然是因为你们刚跑了一早晨,跑累了啊。   崔老师自然又用传统中医武侠修仙阴阳平衡理论忽悠了他们一顿,忽悠得他们深信清早跑步能吸收一阳初动的天地元气改造身体,太阳上来了之后就阳气酷烈,吸进去刺激肺经,喘气就要胸口疼了。   两个熊孩子又歇了一阵,听话地去洗澡换衣裳,打算回来接着看昨天没看完的院本。   可去了一趟浴房回来,他们的小书房就已经彻底变了个样子,竟然仿佛成了、成了他们前些日子才在母亲帮助下逃出来的书院!   书房大门敞着,左侧一张书桌后已坐了两个学生,大的那个十七八了,小的才跟他们俩差不多,都捧着书认真学习,正是头一回见面就给他们出过卷子的两个师叔!另一张书桌上摆了两套笔墨纸砚,后面两副硬木椅子,摆明了是等他们去坐的。   两位张公子吞了吞口水,怀着牺牲般义烈的心情走到桌前坐下,抬眼偷看对面桌的两位小师叔。   那天做的卷子后来他们都没改没背,好在崔先生脾气好,没追问他们,算是糊弄过去了……这两位师叔不会想起来叫他们背吧?   其实崔衡、崔和倒没什么教人的癖好,当初出卷子是只当是做作业了。再后来崔燮和陆先生忙着考进士,成天让他们互相出题考对方,过年时还给他们发过两身三国人物的衣服当奖励,两兄弟互相出题考得美美的,早忘了这俩才见过一面的小师侄了。   崔先生略提了一句“这是我家两位兄弟,上回你们来家时见过一面的,以后就与你们一起读书”,引着弟子跟师叔们见礼。两位师叔知道他们是太子妃的弟兄,也不敢摆师叔架子,照样回了他们一礼。   崔燮给他们扳正了一下行礼姿势,便叫双方都回座位等着上课。   崔燮五经中只学过一本诗经,崔和却是跟陆先生念尚书的,他其实不怎么会教。好在当初进宫给太子讲学,出宫路上也找徐、刘等学士借了讲章,拿出来糊弄崔和几天还是绰绰有余的。   至于崔衡,回家就叫他逼着改学礼记了。陆先生于此经也不大通,只是业余随便教教的,都以背诵为主,照样儿留个作业叫他死背就行。   两位小国舅听着崔燮给弟弟布置的课前预习作业都听得瑟瑟发抖,充满同情地看着这两位师叔——   他们俩早晨还能练绝世武功呢!他们俩还是张家的,早晚有跑的一天呢!他们俩实在不行还能去哭求姐姐姐夫呢!   这两位师叔是崔先生的弟弟,一辈子都别想熬出人来了!   崔家两个弟弟的课业很快就讲完了,布置了一堆背默的作业后,崔先生便回过身,看向了张家兄弟。   那张俊秀得叫英国公恨不能绑了回去当女婿的面孔,在他们眼前扭曲幻化作了父亲和书院生先的可怕面容,吓得他们直想跑。无奈两个熊孩子锻炼了一早晨,累得腿肚子都转筋了,跑也跑不动,只能瑟瑟发抖地看着崔老师一步步地、无情地走向他们。   两人横下一条心任由宰割,却不想崔老师给自家人上的是应试教育,对他们却是素质教育,露出温暖如春的笑容说:“你们两人可决定好自己将来要当英雄、当镇抚使,不改了?”   张大公子反应快,当即起身,大声答道:“我要当锦衣卫镇抚使!”   对面的崔衡抬起头,有些不屑又有些同情地看了他一眼。小张国舅也恨兄长抢先挑了好职位,同瞟了他一眼,退而求其次:“我要跟王状元的儿子一样,出山海关、居庸关转一圈。”   崔燮抚掌笑道:“很好,有志气。不过王家贤弟能独自出山海关,是因为他力能开十石弓,射箭百发百中,还会一身好剑法,遇敌能厮杀。你们随我苦练个十年八年,能骑快马、会放冷箭了,我就拉下面子跟王贤弟讨个人情,等他当统帅征伐夷狄时,就让你们跟在他帐下,出去见见世面。”   还得苦练十年!   两个全部人生都只在十年上下的小朋友根本等不了这么长时间啊!   崔老师和蔼地问道:“那你们知道如何在草原上辨方向么?知道怎么寻水源、食物吗?知道怎么看天气知寒冻、晴雨吗?知道遇上了零散敌兵怎么伏击拷问,遇上大股敌兵,怎么装作当地人探听消息吗?”   几句话说得两位小国舅汗都要下来了,觉得自己无知到了极点,这位先生的本事也神奇到了极点。   崔先生狠狠打击了他们的精神之后,又给了块糖:“四月初我要回永平府,永平治东就是山海关。我老家虽在南边迁安县,却也比京里和你们家乡河间离着北方近,到时候我带你们去山里过一夜,叫你们见识见识真正的野外是何等模样。”   两位小国舅当场就跳起来了。衡哥、和哥也恨不能立刻跟过去,眼巴巴地看着崔燮。   崔燮也对他们点了点头:“这回是要回乡祭扫祖坟,你们两个从小没见过祖先坟茔,也跟着我回去一趟吧。家里事云姐就能立得起来,你们两个只会读书,不解家务,留京反而没多大用处。”   崔家两兄弟虽叫他数落了一句,却也都不在意,美孜孜地畅想着到乡间怎么玩儿,看着手中的书都看出了几分趣味。   两位张公子在城外书院念书时倒曾偷偷跟人上山玩过,不过有先生盯着,每次都玩不痛快,回家还要挨揍。如今却是先生亲自带着他们远游,这么美的事从没有过,他们简直要怀疑自己是在做梦了!   崔先生和煦地笑道:“我是你们的先生,哪里有骗学生的道理?往后有时间就带你们去我家庄子上,或是找相熟的人借田庄、猎场带你们去习骑射。做武人没有副好身体,不适应野外生活,将来怎么上山下海,报国杀敌?”   哪天若能在人家田庄或山里碰上谢镇抚,就算给这两个熊孩子的福利吧。   有一趟野游在眼前招手,书房里的气氛轻松得就像要放学一样。崔老师的胡萝卜已喂过去,棒子也裹在糖皮里递出来了:“鹤龄既然要当镇抚使,可知道书里谢镇抚平日做什么不?”   张大公子精神奕奕地说:“要断案!谢镇抚带着他那姚千户断了好多案子!”   ……什么叫他那姚千户,这么大的孩子了连本连环画都看不懂,阅读理解有待加强!   崔老师脸上的笑容变得有些虚浮,盘算着要早点改剧本,安千户他们里应外合拿下海船后就让崔书生揭皇榜当翻译去。哪怕将来他出了名,皇上真要他给倭寇当翻译他也不怕——反正硬盘里有一堆日系小黄片,有他们时代剧的,还有带双语字幕的,他连应制诗都做得,还怕糊弄不了倭寇?   就是真倭听不懂他的日语,回头抓着他们上级的国产海盗也就行了!   崔燮放平心态,朝皇宫拱拱手,充满感情地说:“镇抚使是为皇上断案的官员,手中掌着刑狱大计。断准了案子便能活人无数,断出冤案便要遗臭万年——岂不见永乐年间锦衣卫有个恶吏纪纲,因执法违法,杀害官员,最后被成祖处了鱼鳞剐,足足割了三千多刀才一命呜呼……”   他在张鹤龄身上淡淡扫了一眼,双手比划着给他作范例:“刽子手都是世传的技术,切下来就这么薄、这么小的一片,削下来只觉得疼痛钻心、血流如注,人却死不了,要足足剐够三天才能把人剐死。”   张鹤龄代入想了想,忍不住脸色发青、额头冒汗,叫他吓得想起汤锅子都恶心。崔燮给小朋友留下心理阴影也留惯了,不等他换换心情,便随口出了一道判题:“泄军情大事者如何判决?”   张大公子正想着叫人碎剐了得有多疼呢,心里哪还有别的,应声答了个“凌迟”。崔燮摇摇头,平静地说:“答错了,当是视军情轻重而有斩有杖。你这算是断案不公,叫人查出来你这镇抚使还如何当下去?”   张鹤龄这才回过神来,从胸间挤出声“嗯”?   崔燮回头看了二弟一眼,吩咐道:“你把这段大明律背出来,给你师侄做个例子。”   崔衡老老实实站起身,一丝不苟地背:“凡知朝廷及总兵将军调兵讨袭外蕃及收捕反逆贼徒机密大事,而辙漏泄敌人者,斩!若边将报到军情重事漏泄者,杖一百、徒三年……”   他当初叫崔燮关在小黑屋里背了几个月的书,大明律是背得最早最熟的,有一句抽背不出来就不让出门。如今在小师侄们面前背着书,竟有种书没白备的感觉,得意又同情地想着:你们将来也得跟我一样,把这些东西死背熟了,谁都跑不了。   他心里生出一丝隐秘的快意,背得越发流利顺畅,听得张家两个孩子崇拜不已,以为他也是乃兄一样的才子。   崔燮叫他坐下,含笑对张鹤龄说:“你要当镇抚使,就要熟知律法。来,我以后每天给你讲解三条律例,你回去背熟了,这一天工课就算完了。”   大张国舅还不知大明律有多长,忐忑地答应了。小张国舅这会儿倒庆幸起了被兄长抢走锦衣卫锦抚的差事,长吁了口气。   然而崔老师也没放过他,温柔地说:“延龄的志向是当将军?那就要认认真真地学兵法战阵之术,还要和你兄长同学些军中常用的律法,以免赏罚不均,失了将士的心。”   张延龄心头乱跳,顿时陷入了比兄长学得还多的恐惧里,瞪大眼睛哀怜地看着崔燮。   崔老师却丝毫不怜惜他们,拿出两张手抄的讲义给他们搁在桌上,严肃地说:“你们两人身为太子妃之弟,鸿胪寺卿之子,身份举动便牵涉着皇家与朝廷脸面,行止必须要为世人仪范。为师昨夜翻遍《汉书》,挑出了几家堪为表率的外戚,其中汉大将军卫青与骠骑将军霍去病正是你们心中羡慕的军功赫赫之人,今日我就先从《外戚传》与《卫霍列传》讲起,给你们竖个学习的模范!”   两个小学生低头看向讲义,看不出史书中写的内容如何,先看见了两段传后工工整整的家庭作业:   熟读并背诵讲义中所录《卫青霍去病传》全文,《外戚传》卫青一段。   列举卫、霍所成功业,及其擅长的战术。   试分析二人性情及其对战事的影响。   从文中找出卫青围单于后十四年不复再击匈奴的原因,可略论之。   写出卫霍战功赫赫而“贤士大夫无所称”的原因。   ……   一条条问题列下来,几乎占了满满一页,看得两位小张国舅欲哭无泪。偏偏他们能不做大将军、不做镇抚使,却不能不做国舅,除非他们敢说不叫姐姐做皇后了……   可他们舍得吗?他们舍得有用吗?   就是他们现在不当镇抚使和将军都没用了!   崔老师真诚地看着他们,鼓励道:“你们小孩子性情不定,今日想做这个、明日想做那个,也是常有的事。哪天若不想再当镇抚使和大将军了,要改作别的,也只管跟先生说。先生家里也有几本可供查阅的史书,无论你们要做什么,先生都能找出前代外戚中相类的人物教你们学着做……” 第213章   两位小国舅从此就在崔家过上了早晨打拳培元健体、跑步吐纳晨曦清气, 晚上打拳吐纳月魄精元, 白天读书写作业的日子。   这样的日子过个一天两天还能忍,四天五天就是折磨了。他们的亲爹过来看过一趟, 见他们人也乖了、气色也好了, 老老实实地读着书, 能写出几十字的史料分析,简直对崔先生感激得五体投地。   崔燮说起想带他们去迁安走走, 张国丈也毫无异议, 顶着晚上回去顶砖罚跪的压力,让他想带那俩孩子去哪儿就去哪儿, 绝口不提要把儿子接回去的事。   两位张公子诉着要回家, 不要读书、不要吐纳什么元气了, 张峦还把他们骂了一顿。   读书不好么!服气致长生不好么!   要不是他当爹的跟崔状元感情好,要不是他们姐姐当了太子妃,凭他们两个小兔崽子还想学吐纳长生之法?   还不好好伺候先生,多学点儿东西回去报效东宫和元妃娘娘!   连张峦自己听着“吐纳元气”这么高大上的修真专业词汇都馋得慌, 恨不能搬到崔家蹭两天课。可按他的经验, 这种仙人练的东西都是父子、师徒代代相传, 绝不传外人的东西,也不敢求他外传,只关起门教训了两个儿子一顿,叫他们好好听话,好好修行,别辜负了亲爹给他们求来的这番奇遇。   骂完了儿子, 他还是忍不住问了问崔燮曾有过什么遇仙的经历。   崔燮把两个学生关进书房里念书,隔着老远才对他们的亲爹说了实话:“其实不是什么神仙方术。是从前我在乡间读书时为了省时间,上学路上常跑着去,跑着跑着自己体悟出这样喘气喘得匀净,人也不容易累。鹤龄兄弟如今气色红润,人也有精神,是因每天早晚活动身子,练得体魄强健而已。此事兄长心里明白即可,不必告诉他们了。”   原来是哄小孩的么?   张斋长口中说着“原来如此”,心里还是待信不信,觉得他那吐纳阴阳元气的讲法跟道士们讲的长生久视之术一样有道理。想到长生,忽又想起他十四岁到乡下后忽然开窍,十九岁就考了个状元,说出来也实在是有些神异……   该不会他真在哪座山里遇见神仙,得了神仙点化吧?   崔燮全然不知他这种迷信思想,就给他讲了讲跑步呼吸的要点,还劝了他几句:“张兄这把年纪也该想想养生了。叫人做几双软合的平底鞋,没事出门散散步、学学柔缓的拳法,有精力也跑个一两刻钟……也不用每天跑,隔一日跑一回,或是跑两天歇一天,少吃荤腻,多吃些鸡鱼的白肉和鲜菜鲜果,身子慢慢就能结实起来。”   张峦牢牢记了,一个字都不敢错,谢过他的指点,回家体验他的吐纳养生法去了。   崔燮送他出门,又怀着十分奇妙的感觉回了家。   从前住在乡下时,跑个步、健个身,崔源父子都嫌他难看,不是个公子样子;如今公然带着两个未来国舅跑步,未来国丈竟不嫌他管得不对,还要跟他学呼吸法……   考上状元果然不一样!   社会地位高了,做什么都理所当然,再也不用小心翼翼地藏着掖着穿越前的常识,略微露些出来也没人说什么!   他踌躇满志地回到东厢,查了查手底下四个孩子的功课进度,给他们宣布了这些天来唯一能叫人笑出来的消息:他们四月初三就要回迁安,在乡间这些日子就不让他们成日读书了。   张家两位国舅几乎要哭出来,崔衡却因为已过了太久比他们还艰辛的日子,连眼泪也流不出来了。   多久了?   自从回到这个家里,等待他的就是无穷无尽的背书、课业,有多久没能抛开这一切痛痛快快地玩了?   然而还没等他们欢呼庆祝,崔状元就又布置了一项让他们笑不出来的作业:“到乡间后要留心周遭天地生灵,美景异事,每人写三百字以上的游记。鹤龄、延龄你们年纪还小,若写不出成篇的来,也可以每至一处记一小段,晚上数着够了字数交给我。”   崔衡竟有种“果然来了”的感觉,听到能出去玩时那颗轻飘飘无处放置的心才踏实住了。崔和则处于一种无所畏惧的状态——陆先生已经教他写八股了,比起规矩繁难的八股来,一个游记又算得了什么?   唯张氏兄弟在书院里还只学着对对子、作些不成篇的诗,这辈子也没写过文章,猛然听到要写三百字的文章,竟有种活不下去的感觉。   三百字啊!   爹为什么不把他们救回家去!   在四个孩子或悲或泪或漠然的等待中,两天工夫一晃而逝,终于到了六才子们议定要还乡的日子。   馆选结果早在三月底就出来了,唯郭镛考上了庶吉士,要留馆读书三年。陆博山、汤宁虽没考进翰林,但因考取名次考前,也分别拨进了礼部和都察院的好地方,都要先观政三月。   进士一旦入朝观政,就先发长班、雇马、交际费,还有十二石随朝米,翰林发的米犹其是精洁的上白米,值银价更高。   众人手头宽裕,都采买了许多特产,还带了几箱新科进士经验与考卷集,几册提前印出的新刊锦衣卫连环画,找人打进士仪仗,雇了大车衣锦还乡。   陆先生从南关回乡,崔燮他们则出从通州回去。   此时外地进士都走得差不多了,路上也不甚拥挤,初夏的山光水色迎面而来,掀开帘子就是一幅上好的风景画。几位小学生坐在窗边看着景,听着外头虫鸣鸟声,享受清风吹指,都油然有种脱离牢狱、重回人间的幸福感。   但这种错觉没能持续多久。   大车里的进士才子们不时冒出一句“此处堪题诗一首”,“此处合当作文”,“今日必作一篇文章纪念此景”……逼得他们想起自己还要写游记的事,顿觉心头乱跳,看景都看不出美了。   更可怕的是,迁安六才子和崔燮交好,基本上也等于是他们的老师,一路上拿着他们拼凑出来的杂文互相传看评点,各出经验教他们写文。   最初留的作业是每天三百字文章,叫这群才子改过几轮后,他们每天写出来的字都不少于一千了!   待到众人回到迁安,各自还家,只剩崔燮一个人折腾他们,这几个孩子竟有种逃出生天的喜悦,再也不嫌崔燮留作业了。   作业多点不要紧,先生少就行!崔先生一个人批改,也就挑出那么几处不行的,哪儿像七位先生一起教的时候,处处都得重写、扩写!   几个小学生欣慰地体验着县城生活,绞尽脑汁地写日记。   其实乡里的生活也颇有可写之处。   崔燮与郭、汤二人进了县就摆出状元和进士仪仗,三人浩浩荡荡地回乡,引得无数人争看,本地后来的县令王大人与田县丞等旧人都被三位进士的仪仗惊动,请他们到县里说话。   见过县里的官员,又要去见旧日乡邻和授业恩师、同窗校友。   林先生教出来一名状元弟子,已成了迁安县炙手可热的第一名师,从府城到周边州县都有富贵人家把儿子送来读书。他的小书斋也早已搬到了县中心寸土寸金的长街上,买了几间院子,雇了些不得第的秀才,正经开起书院,当了山长。   若不是年纪大了故土难离,只怕这会儿他都能进京当名师去了。   赵家的日子也过得颇红火,他们家跟状元当过邻居,卖的纸是给状元糊过窗户、墙壁的,净有欲求好兆头的人家买,最近也思量着要将作坊扩大。赵二世兄应麟如今也搞了个倒计时牌子挂在墙上,成天不是在家就是去迁安藏书馆读书,俨然一副大儒气象。   崔燮难得回来,赵爷赵奶忙叫人把大孙子也从府城叫来,叫他领领状元教诲,也长点儿才学。   赵大世兄二十几岁的人,又对将来在国子监熬到肄业、当个小官的人生颇有规划,崔燮也没什么可说的,唯有送一套进士经验与试题、一套新出全的《国子监名师讲四书》略表心意。   ……   崔源也从店里回来,在这间新挂了状元匾的院子里忙前忙后,仿佛回到了当初刚回迁安的日子。   崔燮几次叫他休息,叫他不要惯那几个熊孩子,他只笑呵呵地摇着头:“我这把老骨头现在还能动,公子就叫我动动,等崔启成了亲,有了孩子,我就安安稳稳地享老太爷的福去!”   崔启要成亲也容易,如今他们父子挂了书斋东家的名儿,又是跟的状元公,常来往的几家纸坊、墨坊、颜料铺的老板和同城书坊主人都肯嫁女儿给他家。   之前是在崔启跟在少主身边服侍,须臾不能离开,故而顾不上这事。如今崔燮考中了状元,怕是过不多久就能娶个大家闺秀,往后家里事都有夫人操持,崔启也就不用常跟在主人身边,可以回乡成亲了。   他想得美滋滋的,笑问崔燮:“公子是要娶阁老、尚书之女,还是李学士的女儿?依小老儿愚见,李学士对你有教导提携之恩,家中女儿也必定是聪慧贤淑的,若从师徒变作翁婿,也不失一桩美谈。”   崔燮顾左右而言他:“乡里有什么会唱锦衣卫戏的好班子没有?跟我来的两位张家公子是京里贵人,难得到咱们乡间地方来,你叫几台戏,一来宴请乡邻,一来也叫他们看看迁安的好处。”   崔源叫他糊弄走了,再没人跟他提议亲的糟心事。可他自己心里也清楚,现在没了读书科考的借口,以后只会有越来越多的人问他的婚事,必须趁早断绝这可能。原先那个要养弟妹、无钱成亲的说法,仅只他身份低时能敷衍一阵。如今他考上状元、当了翰林修撰,朝廷自有六品薪俸补贴,还能养不起妻子么?   就是真养不起,也有大把要倒贴嫁妆和女儿给他当岳父的高官大佬。   阁老家有没有女儿他不清楚,不过李老师家是有位师妹的,只是年纪比云姐还要小上一两岁,不到成亲的年纪。凭他这个状元身份,李师妹长大后,若他还单着身,李老师很可能会把他当作女婿人选。   虽不一定非他不可,可他也绝不想走到那么尴尬的一天。崔燮默默想着这些,看着廊下那四个无忧无虑,听说能看戏就美得都要飞起来的傻孩子,轻轻地叹了口气。   要在这个“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以宗族祭祀为重的的封建社会坚持单身,就只能靠父权对抗父权,封建对抗封建……   崔家有父祖在上,他自己是不能做主自己的婚事的,可在迁安老家这边,不是正好有祖先能帮他拒婚么?   这四个孩子,正是他得祖先启示的证人。 第214章   接下来几天, 崔家就在家里大排戏酒, 庆贺崔状元衣锦还乡。县里还发了民夫给三位进士建牌坊,一条街里里外外热闹非凡, 丝竹鼓乐声昼夜不停, 县中官员也时常过来同赏鼓乐。   迁安虽然山多地险, 但戏班子潮流也不比京城来的慢。打从锦衣卫大连环画一出,各班子搬演的锦衣卫杂剧们都照着连环画改了妆容、衣饰, 特别是安千户的戏里, 已叫艺人们无师自通地添了男扮女装的情节,简直要抢锦衣卫大电影的风头。   可惜这边的化妆技术和舞台特效都还比不上京里, 许多道具都是木头的, 不像京里用的蜡制品那么便宜方便, 容易推陈出新。   崔家兄弟平常都是学习,没看过几场戏,不管妆容特效如何,都看得全情投入。两位张国舅却是见过世面的人, 看这里妆化得不精致, 看那里舞台道具不逼真……边看边跟邻居们吹嘘自己在京里见识过的好戏班, 又叫了班主来,指点人家怎么布置,恨不能自己批挂上了上去演。   崔燮任由他们穿花蝴蝶一样乱舞,只要不摆国舅架子欺负邻人,倒也不约束他们。   毕竟他自己还有更要紧的事做。   赏戏的时候,他也跟人一样闭着眼睛摇头晃脑, 仿佛入戏颇深,实际上脑海中已打开了那本古代化学,认真研究着怎么显出些祖先的神迹。   可惜书里总结得大多数是古代劳动人民的生产生活技术,看起来最能唬人的只有一种名字起得很玄的戏法——圆光伪法。   圆光法里涉及到了些化学公式,原理大约是五倍子水里含有鞣酸,遇到皂矾溶液可以变黑,是染织技术的一种应用。崔燮反正都看不懂,跳过去只看了具体实施的手法:就是用五倍子水在纸背面画画,等水干后画出来的东西就消隐了,用的时候将皂矾,也就是琉酸亚铁溶液往上一泼,之前消隐的画面便会自行显露出来。   这种手法和很战剧里用隐形药水在纸上写秘报,用火一燎就显出字迹的手法类似,不过不用火而用水,倒更方便自然。   戏里的安千户一曲“沽美酒”唱罢,台下听戏的乡邻们都高声喝彩,为安千户解开衣裙,露出穿在里面的大红曳撒,拿住假装僧人骗卖妇女之贼的唱段叫好。崔燮也睁开眼看向台上,装出和别人一样喜欢这戏的模样。   晚间宾客散去,四个孩子回去老老实实地写观后感了,崔燮也趁送客之机到外面遛达了一圈,买了些五倍子回来煎制。皂矾更容易得,书坊那里有的是新颜料,他借口要画画,叫人送了一整套颜料来,挑出来拿水化开,当场就试了一回。   效果不错。   他用稀释的五倍子水在纸上写了“勿成亲”三字,待晾干之后只能见着一点淡淡的黄印子;再用皂矾水往上一喷,就显露出墨字,效果相当明显。如果是将纸边浸在水里,还有毛细效应叠加在上头,那块白纸上缓缓显现墨字,真像是鬼怪写出来的……哄孩子有富裕!   他把试验用的雪白楮皮纸烧了,备下一打淡黄色竹纸,在最上面一张纸背上写好反的“勿成亲”的字样,字是从PDF里随便挑书描的,毫无他自己的特色。水干后纸上虽会留下一点印子,但竹纸本就有些黄,又是写在纸背,换个不知情的人,仔细看也看不出什么来。   备好这些东西,戏酒也请得差不多了。崔燮找人算了个宜破土的日子,带了从京里来的两名家人和四个孩子直奔城西嘉祥屯,准备祭扫祖坟。   嘉祥屯去城三十里,祖坟又在半山腰上,他们一早上开了城门便出去,只怕走得快颠伤了孩子,慢慢摇晃到近中午才赶到山下。山路上不好走马车,崔燮就叫家人先去庄子上请有力的工人,自己解下拉车的马驮着三牲酒礼、黄纸、爆竹等物,剩下两匹马让四个孩子分乘,牵着马徒步领他们上山。   山腰处是崔家祖地,猎人、樵夫等都很少上去打扰,山中从某一段分岔的小路开始变得幽幽静静的。山中木深林茂,枝叶间栖息着各种鸟虫,鸣声呖呖相接,和着枝中被风吹动的簌簌声,本是无一刻清净的地方,却给人一种奇异的幽静感。   张鹤龄兄弟骑上马上,觉得山里的风都比家里冷上不少,骨子里发阴,忍不住问道:“这里怎么这样静,咱们能不能等着家人们一道上来?”   崔燮笑道:“怕什么,你们是国戚,身上能沾染皇家威严龙气,什么怪事也缠不到你们身上。衡哥与和哥也不用怕,这里都是咱们崔家的先祖,你们诚心祭拜一拜,也好叫祖宗保佑你们早日学业有诚。”   崔衡叫他调教得早不盼着能逃出他的魔掌的了,不在乎学业有没有成,闻言也不过冷冷一晒。和哥倒是羡慕长兄的成就,自己也想如父兄般考个进士,十分用力地点头,暗地里已祈祷起了祖宗能保佑他们。   四个孩子壮起胆子跟着他上了山,而后见到了崔家那片小小的祖地。坟山并不多,也是一座连着一座,大都是小土丘上扎着块青石碑,简单写了几句碑铭,倒都干干净净,像是刚打扫了没几天。其中最光鲜的坟丘上写着“崔刘氏之墓”,一望可知,是崔燮生母的坟。   崔衡看了一眼,眼眶就热了起来,心里不知是恨还是悔。   恨自己早年没能阻止母亲诬告县令,悔自己从前不好好念书,只知道斗鸡走狗,连最简单的律法都不知道。若他当初能阻止母亲一念之差,如今自己也不会是个出妇子,母亲也不至于流放蛮荒之地,死后葬不进崔家祖坟了。   崔燮没有看他,而是从马上解下扫帚,拿下几块抹布和盛水的袋子,叫崔家兄弟下马来跟着自己打扫。   这两人在家里叫他圈着念书,倒还真没怎么干过活,都不知道要蘸湿了布再擦,就用干布笨手笨脚地擦着。崔燮拿大扫帚刷刷地扫清了高祖、曾祖等坟前之地,拿水袋倒了水浸在抹布上擦拭青石墓碑。张家两位国舅也眼热地看着他们,问崔燮自己能不能干点什么——干什么都行,最好是烧烧纸钱、拿棍子拨拨纸屑,撩得火旺旺的,他们就擅长干这个。   崔燮压根没想过让他们碰火,看他们不是能洒扫的人,便从驮马背上布袋里找出一卷竹纸和笔墨盒,叫他们找块平整的大石头,把今天的游记先写出来,晚上要检查。   两位张国舅的脸瞬间比灰堆还要黑,正干着活儿的崔家兄弟也各自打了个冷战。   他居然出来扫墓都带着笔纸!   有扫墓这样的大事居然都不能停了功课!   跑到这种荒山野林里扫墓烧纸有什么可写的,这是他们文人写的东西吗?   张家兄弟悲愤又无奈地接过纸,到处转着找可以铺纸写文的大石,找着了又挑毛病,不是嫌那石头有棱角就是嫌它太脏,玷污了他们手里的纸。   圣人都说要敬惜字纸,怎么能在这么脏的石头上写呢?   此时去叫庄户的家人已经赶上来了,见张家兄弟围着块极脏的石头转围转,便要给他们打扫出一片能写字的地方。张家兄弟瞧着崔燮此时已摆上了三牲,插了香烛,正带着两个弟弟向祖先叩祝,顾不上他们,便说什么也不让扫,就在那里磨蹭时间。   那些家人和庄户管不了他们,便分出两个人在旁盯着他们,剩下的也跟前跪在墓前。   崔燮先在坟前背了自己的一篇科场文章,高声向祖宗祝报了他考上状元的喜事,并起誓要尽平生之力报效国家,也为崔家这一枝开枝散叶,延续宗祧。   他是崔家嫡长孙,负有继宗法祖之任,这是他逃不开的责任。   崔燮信誓旦旦地保证要延续崔家荣耀,带着两个弟弟取了黄纸来烧。烧着烧着,他就把纸交给崔衡兄弟和身后的家人,自己起身说道:“咱们家父祖都不能过来,只凭咱们几个少年人焚香祭祀,恐不能叫先祖满意。你们我烧纸钱,我要写几篇祭文一道烧过去,好叫祖先在地下荣耀。”   他亲手拿了个用过的水袋,从袖子里抖出一小包事先研好的皂矾悄悄倒进去,打算擦擦墓碑就在碑顶上写。但起身后看见张氏兄弟还在大石旁边磨磨蹭蹭,把纸弄得脏兮兮皱巴巴的,还什么都还没写上,顿时将双眼一眯,想出了个更好的手法。   近景魔术大师崔燮要上线了!   他刻意压着嘴角,微皱着眉头走到二张兄弟面前,问了声:“怎么还在磨蹭?这石头上这么脏,你们竟也不擦擦就在上面写?”   那几个家人过来要擦,他摆了摆手,笑叹一声:“你们哪里管得了他。还是我服侍这两个小祖宗吧。”   两个小祖宗嚅嗫着不敢说话。崔燮叫家人把旧纸拿开,倒出矾水仔细地擦净了石头,故意浸得石面湿湿的,将那张背后写了字的纸扔在沾水的地方。   皂矾与五倍子的反应很快,黑色字迹渐渐从石面上透了出来。   崔燮装作纸张粘在一起,不好捻开,微微错过身子,专心揭着臂间一摞纸。张家兄弟却恨恨盯着那张需要自己往上写字的纸,恨不能将它盯穿,盯着盯着,便由浅至深、由模糊至清晰地看见了纸上那三个字。   勿成亲。   张家兄弟惊叫一声,转身就要跑。庄户们在旁死盯着这两位小贵人,连忙架住他们不叫他们跑进山里。   崔燮这才转过身,也没看石面,伸手先揪住了两兄弟:“你们闹什么!这里是你们先生家族坟茔,也是要敬重的地方,你们虽是国戚,也不可太过份……”   两个孩子指着石面结结巴巴地喊:“字!字……”   家人们也看见了纸上的字,惊讶地“咦”了一声。崔燮这才低头看向石面,装出一副受惊的模样,将那袋矾水失手落在地上。淡色的皂矾水浸入土地,他低身从石头上揭起了那张纸,慢慢地、仔细地看了几眼,蓦地合起纸,在手心攥成一团。   张鹤龄颤巍巍地说:“石、石头上……”   崔衡、崔和也从坟前冲了过来,看着那块青石——石头上还有一点淡黑的影子,影影绰绰也看得出是“勿成亲”三字。   刚才崔燮才向祖宗发誓要开枝散叶,兴旺崔氏一族,怎么刚刚擦干净的青石上就显出了“勿成亲”三个字?   张家兄弟又怕又有些期待地换了张纸扔在那块青石上,可惜矾水已干,纸上又没用五倍子水写过字,什么也显示不出来。   崔燮摆出一副拒绝迷信的冷静神色,拿抹布将那点化合物抹掉了,对张家兄弟说:“不用怕,这应当是青石上脏东西,我擦得不干净,纸扔上去透出来了。看着像字,实则不是真的文字。”   他看出众人都不信,心下微觉满意,将那团字的纸扔进火里毁尸灭迹,淡淡地说:“纵然那真是字,也是我崔家祖先给我的警兆,不会有害。我是当今状元,哪个妖鬼敢来侵犯?你们两个身份贵重,更不用担心。你们今晚先到庄子里住,我住在山里,若有什么话,崔家列祖列宗自然找我说。”   他哄罢了孩子,便叫了家人到身边,低声吩咐:“你们替我收拾了旁边那间小屋就先带公子们回去住。明日找几位法师、高功来做道场,看看如何化解这怪事。” 第215章   庄上人早几日就知道他衣锦还乡, 已是将坟地这里整理了一遍, 连小屋都修葺得光鲜了好多,里面也能住得人。只是这里毕竟是空山野林, 守着坟场, 又刚闹出纸上现字的怪事, 家人们都不放心他一个人住,苦劝他搬到山下。   崔燮坚定地说:“子不语怪力乱神。我读书多年, 又是朝廷官员, 自有浩然正气护身,什么怪物敢来犯我?若这只是石上污渍沾染的, 我若就忙忙的跑了, 假的也成了真的;若是祖先有警兆给我, 我不听,却不要误了一家?”   他拖着几个孩子的手吩咐道:“今天叫你们独自在外松泛一夜,切不可见着我不在就胡闹,不然等我回去自有处罚。”   两位张国舅还不知道他能罚人罚到什么地步, 以为抄十几遍卷子就是极限了, 真正受过罚的崔衡却打了个寒战, 背着崔燮嘱咐两个师侄:“不可惹他。我那大哥狠起来,是能把人关在屋里日夜背书,背不出来不放出房门的!”   张鹤龄回忆了一下,摇摇头道:“也不算什么,我爹有时也关我们禁闭。”   崔衡压低声音,加重语气恐吓道:“他还打人!拿、拿绳子抽人屁股!”   张两位张公子听得一愣一愣的, 互相对了个眼神,感叹道:“崔先生脾气真好,还拿绳子抽,咱爹都是拿板子……先生那竹板打手心也挺疼的。”   原来崔先生脾气这么好,打人也不大狠,那他们怎么之前老有觉着他可吓人的错觉呢?   两个熊孩子的心思又活络起来,感觉不那么怕先生了。   住到庄子上,因崔燮不在,也没人够身份管束四位少爷公子。崔和自己还能管住自己写作业;崔衡也叫大哥收拾老实了,勉强能敷衍一篇;张家兄弟却放开胆子,想了个白天受惊的借口,决定今天就不写游记了。   不仅不写作业,他们还在庄上撵鸡打狗、上树下沟地满地乱跑,四五个膀阔身圆的庄户险险都看不住他们。直到晚饭送来,崔家兄弟招呼他们吃饭,两人才感觉到这一天跑饿了,回房胡乱扒了两碗饭。   庄里人吃饭是不进屋的,就在场院里摆上桌子,借着天光吃些粗米干菜,边吃边高声聊着白天的怪事。   盯着两位张国舅的庄户先说起此事:“我和三郎看得清清楚楚,那石头上自己显出来了三个字,勿成亲,那不是崔家祖上不许咱们公子成亲么?”   一个年长的庄户道:“胡说!哪儿有祖宗不要孙子娶妻的!大公子是正根儿正叶儿的嫡长孙,他不成亲咱们崔家嫡宗就绝了!难道有人肯绝了自家香烟的?”   还有人羡慕又不屑地说:“那肯定不是祖宗显灵,想必是山里的什么妖精看上咱们公子年轻力壮、又没娶妻,弄个魇魔法儿骗他不娶妻子,自己好勾搭他哩!”   旁边听的人骂道:“好不要脸的妖精!咱们公子是文曲星转世,必要娶个阁老、尚书家的大家闺秀来,凭她个野妖精也敢作状元娘子的美梦!”   两位国舅年纪虽小,却都天生了一副好事的心肠,听着这带点艳色的妖精鬼话,迷连饭都顾不上吃,扒着窗户看外头庄户说话。崔家兄弟也没多少和封建迷信做斗争的自制力,加之小伙伴都听了,自己不听也怪纳闷的,同端着饭碗凑到窗下。   那群庄户骂着骂着勾引公子的妖精,又开始担心他大半夜独自住在山里,那妖精会不会跑去勾搭他?   那些妖狐山鬼长得冶艳,又会勾搭人,崔燮这么个少年郎君万一守不住怎么办?   “对啊!守不住怎么办!咱们当弟子可不能看着先生叫妖精害了!”   张大公子扯着刚开始变声的嗓子尖叫了一声,激动得两眼放光,说不好是担心还是盼着崔燮被妖精迷住,拍着窗户说:“山里这么危险,咱们怎么就把先生独自扔下,自个儿回来了!”   必须得去看看他……那女妖精长什么样儿!万一是个《联芳录》里那样的美貌女神仙妖鬼呢?   大张国舅虽然看见白纸显字时吓了一跳,但叫那群人口口声声“女妖精”撩的,又不觉着怕了,撺掇着两位小师叔和弟弟上山,要从妖精手中救回先生。   崔和还待写今天的游记,也不想跟大哥对着干,崔衡心下却有几分活动——自从这位兄长从迁安回来,公然就变成了个名儒高士、道德完人,管他跟管大儿大女似的,他想反击一把都没处下嘴。若这回能抓着兄长跟女妖有染的把柄……   他嘿嘿地笑了几声,在心里过了过瘾,张家兄弟问他要不要去时却还是不敢,深怕崔燮叫人抓了奸,恼羞成怒,再把他关上三个月半年的。   张鹤龄撺掇了一圈,崔家两位师叔却都忒没胆子,不敢跟着他上山看。庄户们也不敢大半夜地去山里坟地,推说要等明天法师来了再上山。他们兄弟摆出国舅威风,拿太子和太子妃的名头压人,才逼得那些庄户答应了明天一早就跟他们进山。   这一宿兄弟二人都辗转反侧,睡不踏实,早上鸡鸣三声,就赶忙爬起来叫人。此时天上连点晨曦微光还没见着,星斗满天,仍和深夜一样,他们两个却比鸡吵得还厉害,把庄上的汉子都叫起来跟他们上山抓妖。   折腾到天边的深蓝变作淡蓝,张家兄弟终于带着一群庄户,乘着马车到了山下,又叫人牵着马驮着他们往里走。随行的人举着火把照路,手里牵着几只凶悍的猎犬,以防狐狸精变化逃走,走在前头的还要提着钢叉四下乱扫,惊走草窠里的蛇虫野兽。   马上的两位国舅严肃至极,走到近山间坟圈的地方,便挥手命他们吹熄火把。   万一惊得那狐狸精跑了,他们不就白来一回了?   小张国舅还现学现卖,把来迁安前跟崔燮学的兵法军纪拿出来,要庄户们人衔枚,马裹蹄,悄无声息地往上走。两个熊孩子蝎蝎螫螫人,本来没事的都给他们闹得心慌慌,到得那小木屋外,更是人人屏息,十几双眼都盯着屋旁一扇隐隐透出烛光的白纸窗。   张大国舅摆出锦衣卫镇抚使的架势,右手朝空中一挥,命众人停下,自己一按马鞍利落地在空中打了个滚儿……嗷嗷叫着摔进了一个庄汉怀里。   他弟弟叫了一声“哥哥”,忽然意识到他们是干什么来的,忙忙又捂住嘴,低头看他哥摔得多惨。   小屋一扇窗子此时忽地从里面推开,烛光从幽深的屋子里照出来,小屋深处光影晃动,依稀间似有一名肤色极白、结着黑色头巾的老人随着光影晃动。那些庄汉霎时吓得冷汗涔涔,不敢多看,喊着“老祖宗饶恕”,提下叉子撒开狗就往外跑。   崔燮就隐在窗户后面,因为刚被这群人闹起来,还没穿衣裳,没露出脸来。却不想这些人没看见他,倒先看见了他昨晚熬夜画的祖先遗像,还当成了祖宗显灵……   这么充满封建迷信气息的误会,不利用一下太浪费了。   崔燮放弃了拿着画告诉高僧自己见着祖先入梦的方案,蹑手蹑脚回到床边,揭下那幅画塞进了怀里。   有这么多人作证,他就不需要一张肖像画来证明自己梦见过祖先了。这些人证远比一张画更有力,哪怕是看过《鹅幻汇编》,猜到他纸上有文章的人,也猜不到他家庄户看见的老人是个画像。两次祖先显灵的神迹叠在一起,互相证明,就真真是崔家先祖不愿叫他成亲,不仅在墓前留字,还半夜来拖他入梦了。   崔燮暗暗一笑,穿起衣裳,装作刚刚叫人吵醒的模样,走出房门问:“怎么这样喧哗,你们已请了法师来了?”   庄户打了个激灵,慢慢回过头,先仔细看了屋里一眼,才僵硬地回话:“大公子醒来了?法师和高功要待天明才能来,小的们奉着两们小贵人来服侍公子起身……”   他们嚅嗫半晌,也没敢问崔燮是不是半夜撞鬼了。还是张鹤龄不死心,问了一句:“先生昨晚是一个人睡的?没人陪着?”   崔燮笑道:“荒山野岭的,我上哪里寻个弟子睡在脚下服侍?你们起得也太早了,莫不是惦记早上山来顽耍?小心睡得少不容易长个子。”   那就是没有狐狸精了?   两位张国舅听人叫着屋里有人时,还想过是狐狸精化身老人吓唬他们,此时听崔燮说真没人来过,心下颇有些遗憾。那些庄户们却不似他们脑子里只有妖精鬼怪的,而是担心冲撞了崔家先祖,小心翼翼地问崔燮昨晚梦到什么没有。   崔燮脸色微沉,皱着眉说:“是梦见了……与你们说了也没用,等法师来了再说罢。”   果然是崔家老祖翁来看玄孙了!   众庄汉倒叹了口冷气,当着他的面不敢说什么,私底下却打着眉眼官司,低声说些自己编的新故事……等庄上人请来附近龙眼寺的高僧大德上山,崔燮得祖先半夜托梦,不许他成亲的故事就像风刮过一样飞快传进了他们的耳朵。   那些僧人虽都刚上山,却都把昨天和今早的事灌了满耳,待到崔燮托着香火银子来跟他们求教时,为首的高僧便合掌高颂了一声佛号,庄严地说:“施主出身官宦人家,才名冠于当世,又深荷圣恩,可谓事事顺遂。但正因别处过于顺遂,只怕‘婚姻’二字上要有些坎坷。”   崔燮满面赞同,附掌叹道:“大师说得实在太对了!我从前醉心举业,又以家中二老多疾,父亲在外做官,又没个嫡母主持,一向无意成亲。如今正要求祖先佑我得一能主持蒸尝的贤妇人为妻,却不知为何,我家先祖似有不愿我成亲之意……”   他犹豫着左右看了一下,那法师便吩咐随行的僧人离开,他才上前问道:“昨天我扫墓时见青时上印出污渍如字,写的似是‘勿成亲’三字。我怕是有什么缘故,半夜就宿在山里,想听听祖先教诲。却不想半夜里渐渐睡实了,梦见个面生的老先生过来与我说,我们崔家祖上虽积有福禄,却只有出两代进士的福气,但因我……”   他皱着眉想了想,半真半假的说:“那段我听不真切,或是想不起来了。总之他说我仿佛有什么缘故,得了意外的福缘,成了状元。但正如大师所说,因我别处过于顺遂,而人生于世总不能十全,他就要我不可成亲,甚至也不能有纳妾生子之意,不然我一人过于圆满,父祖兄弟的气运就都叫我占了……”   那位大师微微颔首,叹道:“此是崔家祖上积福不足的缘故,不宜强求。施主既有幸得中状元,在朝为官,日后做个为善一方的清官儿,平日里多施舍庙宇、修桥铺路、舍粥济贫……积今生之福,亦能补先祖之憾。待到福运积满,菩萨自然赐你一个好孩儿。”   崔燮连声称谢,请他们给崔家先祖做三十六日道场,拔他们出地狱,又许了一注银子重整庙宇。   到下午又有家人带了栖云宫的道士来,崔燮又是如是一通说。那道士却不像和尚一样只劝他修桥补路,而是先作法沟通阴阳,说他高祖平生在乡间行善,又得了他这个状元的功德福运,已是往善人家投生转世。   因他善德护身,临转世前才能显出真形来告诫他这些神灵间事。   崔燮恭恭敬敬地听着,问道:“这么说来我就只能似高祖说的那样不成亲了?道长可知有什么化解之法么?”   道长悄悄扫过他身后家人捧着的银子,掐指算了算,也长叹一声:“此是命数所定,人力如何能为?罢也,我总不能看着状元爷为前缘所拘不能成婚有后,只得舍了几十年道行为你做法破解一回了!”   崔燮连忙叫人奉上托盘,也许诺下待回迁安家里就派人送银子到宫观中。   两边的僧道收了钱就给他破解,都极有职业素养。崔家祖坟前一边吹吹打打念金经,一边披头散发踏星灯,热热闹闹,引得不少乡人特地前来观看,飞快地将崔状元展墓得祖先点化,不得成亲之事传遍了四方。   崔燮也含泪给父亲写了封信,告诉他自己得祖先指点,不宜成亲,否则将占尽崔家一门气运,有碍父亲兄弟的前程。   他的信比万阁老的晚一个月发出去,却因为万安的信能走急递铺,崔家的只能叫人坐船从四川送到云南,中间有许多周折,落到崔榷手中时已是六月中下旬了。 第216章   崔榷展信看不几行, 先是一惊, 而后一喜,再后来心中忽地涌上一股悲凉之意。   惊的是崔燮竟得祖先示警不能成亲, 喜的是这消息正好合了座师给他的暗示, 而悲的则是他看到这消息时竟只顾先为自己的前程高兴, 却没有想到嫡子不能婚娶,崔家将如何延续宗祧……   他不知不觉间竟已被权势逼迫到这地步, 连自己的儿子都不能怜爱了。   崔榷悲郁地拿起家书接着看。看到儿子为僧道所骗, 舍出成百两的银子改命,心中不禁又是一阵酸疼, 直想回去叫那痴儿别听他们的花言巧语, 胡乱败了家业。   家里上有夙疾缠身的祖父母, 下有还没成人的弟妹,父亲还在外头等着熬资历回京,他做子女的怎么能为娶妻生子小事就乱花家里的银子!   崔榷不禁提起笔教训了儿子几句,让他好生报效国家, 不要成日想着女色。   还有信里提到他私下收了太子妃的弟弟做弟子, 这事也办得不成体统——他们崔家是书香门弟, 清高有风骨的人家,怎么能和外戚的名字联在一起?   他嫌崔燮择徒不谨,败坏了自家清誉,又在信中逼着他把那两个弟子赶紧送走,与张家彻底断绝关系。   写罢回信,他定了定被这封信搅得大乱的心绪, 才想起自己这边也有事待做。   自从万首辅当日送信来叫他在自己和儿子的前程中选一条,他就在痛苦抉择中徘徊了半个多月。直到本月月初,他才终于下定决心按着首辅之意,断了拿这儿子与京里高官显贵结亲的路,要在本地给他找个普通女子成亲。   为了这事,也愁得他掉了几斤肉。   他生的可是个状元啊!   还是个十九岁的状元,国朝立国百余年来这还是唯一一个!登科录发到云南来,布按二司上下、各地知府衙门官员、云南守备沐家与属下武官……都恨不能将女儿嫁给他。他待要拒了这些高门女子娶个平民,一来自己不舍得,二来要拒了高门而娶低户女子,叫那些被拒的人怎么想?   他费了许多心思,才从布政司衙门挑中了一名官位低、家资丰厚、五服之内还出了一位从三品福建参政的族叔的王经历。   王经历是杂流出身,职位低,没前程,履历拿出去足以糊弄万阁老。但他家族里有从三品外官,若将来能回朝任职,也足可在部院谋一职位,对他自己也有提携之力。再加上这位经历下得一手好棋,颇得左布政使周正周大人喜爱。   若是两家结了亲,布政使大人看在王经历份上,也说不定不仅不怪罪他,还会在他的考察单子上添几句好话呢?   他当时想着这是个两面儿光的婚事,特特和王经历单独出云喝酒,酒后装作担心长子亲事的模样,和他略说了几句。王经历便上了勾,主动趁他醉酒与他互换玉佩,定下了这场婚约。   原本这也是个好婚事,谁料崔燮又突然来信说不能成亲,他刚刚找着的亲家,这回又不得不推了。   这儿子简直是生来克他的,事事都不叫他趁心!   崔参议一股怨气发泄到儿子身上,埋怨了一阵子,蓦地又想起打从他回到京里,自己是步步考到高处,这家里却像叫他占尽了气运似的:先是徐氏出事、次子流放,他自己又被发到云南,三年不得回京。前两年好容易有个娶了左布政之女,跟着岳父一道调回京的机会,却也被他妨得没娶成!   现在这不孝子尚是孤家寡人一个,就把这一家的气运都占尽了,若真叫他娶妻生子,难不成以后他就要终老云南了?   果然当初就不该给他议亲!   崔榷越想越心急,再不等待,拿着这信便去找王经历退婚。   可见了王经历后,他又有些拿不出手那份书信——若为了儿子气运太盛,压制一家,便不许嫡长子成亲继统,他这父亲虽算不上不慈,也要叫人褒贬指摘吧?   他将书在袖袋里摸了几遍,终于还是只含糊地说:“小儿在得了先祖托梦,说是不宜娶妻,只得辜负王兄了。若王兄不弃,我还有个次子……”   实在不成他自己娶了王经历的女儿也罢了。反正那天他们交换玉佩时也只说了结两姓之好,并没说是许哪个儿子、哪个女儿。   王经历见他上门本是极高兴的,当场吩咐厨子预备好酒好菜,但听到“不宜娶妻”,脸顿时就耷拉下来了。再听说他要把二儿子许给自己家,简直要气笑了——   谁不知道他们家夫人犯下重罪,二儿子刚流放回来,小儿子个庶出,连他自己也是得罪了阁老被发配出来的?   他要的是十九岁状元女婿,崔家还有别人配得上他?他们家女儿是嫁不出去了,要嫁一个贼配军?   什么不宜娶妻,是京里有人给这状元订了上好的婚事,这位崔大人要毁婚吧!不只要毁婚,还要不肯背负义毁婚的罪名,世上岂有这样的美事?   王经历冷哼了两声,眯着眼冷冷地盯着他说:“下官明白了,下官不敢高攀大人,但愿大人的令郎君个个结姻高门,自己也早日回京升任堂官!”   崔榷心知他误会自己要拿儿子的婚事攀附朝廷,出去必定到处败坏自己的名声,忙拦住他要解释。可又不能说出万、尹等阁老不许他联姻高门之事,只得掏出崔燮那封家书给他看,认命背了这个不慈之名。   王细历略看了两眼,见崔燮信里写着正做法事破解,脸上的冷笑愈深:“崔家先人今日不许崔状元娶妻,或许来日就许了呢?等几年之后,崔状元在翰林当了学士,自然更有好人家结亲,确实两不耽搁!大人慢走,在下不送了!”   他把茶碗重重地捧起来,逼得崔参议离开,自己也转身换了衣裳,跑去左布政使周大人院里,说起了今天遇见的奇事。   拒婚就拒婚,却从没见过弄封信来就说是祖宗从坟里爬出来叫他儿子不许成亲的。崔参议如此欺人,还想得个上等考评,三年任期一满就回京升职?   这等不诚不信之人,且叫他在云南熬个几年,看他儿子结不结亲吧!   =========================   崔家祖宗显灵之事传到云南时被人当成笑话,在京里却传得沸沸洋洋,活灵活现。崔燮在老家做了一个多月法事回来,刚到京郊几个宫观庙宇施舍了一圈,风言风语就刮进了京里。   万阁老的家人一直替他留心着云南动静和崔燮的婚事,听着这消息忙记了下来,递到阁老案头。   万安看着人从迁安几家庙宇宫观里传来的消息,心里也暗自吃惊:那崔榷还真是连自家宗祧都不顾了,竟想出这绝后计叫儿子不得成亲?   算着日子,那信才到云南,崔榷的安排怕不就往京里来了?儿女婚事这么大的事,崔榷竟也办得如此决绝,指使人弄出祖先托梦的假说,逼着儿子自污声名而不成亲,这忠心表得他也是平生未见啊!   看来这门生还是安心跟他的,只是小气了些、才德不足了些、不识眉眼高低了些……万首辅数着数着,又给他数了个一无是处。但尽管他不足之处甚多,却也有个知错能改,言听计从的好处。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或许再历练历练,也有能用得上他的地方呢?   万首辅虽然不想把他调到京里自己眼皮子底下惹厌,但为着这人肯这么决绝地跟着自己办事,还是决定给他些好处,明年吏部大计之后把他调得近一些。   从云南调到四川,天府之国,与这云南布政使司,美恶已判若云泥了,崔榷若是稍稍懂事,就该满足于此了。   这条消息在万阁老眼中不过是从前一个小小布局的回报,在锦衣卫镇抚司里却被人议论了许多天。   那些在外头巡值的千户得到消息早,谢瑛镇日坐守镇抚司,知道消息都是靠下面小旗、校尉们从外面传回来的。他第一回 听到崔家祖先在青石上显字,叫崔燮不许成亲的故事时,第一反应就是崔燮自己用了什么手段在青石上写了看不见的字,而后用带着药料的纸拓印出来。   当初崔燮自誓要为了他不成亲、不生子,竟真的这么做了!   谢瑛的心中一阵阵心疼,又压抑不住地一阵阵欢喜,各种情绪翻来滚去,紧缠着让他想不出该做什么,只想立刻见着崔燮,然后紧紧抱住他,再要他……   他想得入神,恍惚间也没听见后面庄户们撞见崔家高祖的故事。倒是同知朱大人拿手肘撞了撞他,含笑问道:“往后我也不再催你的婚了,连十九岁的状元、满京官人都要抢的东床快婿都不成亲,那你一个年近三旬的锦衣卫不成亲更是理所当然的了。不过人家是福缘太重,咱们这样的身份杀伐气太重,纵然都是一样没妻没子的结果,起头儿的缘故却不能比啊。”   谢瑛也没在意他说什么,只随着他胡乱附和了一声:“大人说得有理。状元都不成亲,我这粗鄙武人自然更不该成亲了。” 第217章   崔燮虽没进过娱乐圈, 甚至连电视也不怎么看, 可他也曾流蹿各大卖场过干推销,在网上发过折扣链接, 深谙营销的关窍。   男女婚姻是永恒的八卦主题, 他这个今科状元自带话题度, 祖先托梦这种怪力乱神的东西又最能激起人的好事心……再加上僧道们从专业角度给他证实,这故事只要一传出去, 就会有人自动信谣传谣, 还能找出各种理由替他证明。   他要做的就是花钱雇水军炒炒炒,趁着热度把自己不能成亲之事炒成年度最热的娱乐新闻。不说能在青史上留下一笔, 至少让所有有可能催他成亲的人都清楚, 他是有站得住脚的理由不婚的!   他在迁安拜了许多间寺庙观宇, 又舍出大把银子重修祖坟,闹得满县都知道他家祖宗托梦不许他结婚,茶余饭后都是谈论他的。回到京里来,照样到各山拜访了高僧仙长, 讲他祭扫时青石显字、祖先托梦之事, 又是捐银又是做法, 在各家庙里虔诚地辗转,演得比在迁安时还用心。   也有几位擅长“圆光显字”“净瓶出水”“五鬼搬运”道法的仙真大德觉察出了青石现字之事有蹊跷。不过那些高人们也想不到会有人主动弄出假神迹来害自己不能成亲,都以为是有人故意装神弄鬼、买通了他家庄户陷害他。   这些世外之士又不是三法司和锦衣卫,不管破案,只管收了他的银子做法,然后就告诉他可以安心成亲了。   到这个时候, 崔燮又一反之前积极破解的态度,极决绝地拒绝人家:“我家上有病重的祖父母,下有三个没成人的弟妹,家父还远在云南为官,不知何日还京……我现在只求为家中多积福泽,怎能只顾自己安乐!”   大师们叫他拿银子喂得饱饱的,自然不能说金主傻,也不肯说自己法力不济,对外只说崔家世系太短,德业过薄,承担不起三世进士的福泽。崔状元偏又得了天赐福缘,不仅自己有位列台阁之象,若能生出儿子也得有个三公的命数,他是为压制自己的福缘散给家人才不肯成亲的。   崔状元祭祖得兆,不能成亲的故事出去是一个说法,再传回来又是无数个说法了。   崔燮自己不肯结婚是为了追求自由恋爱、拒绝包办婚姻;而在那些大师道长的说法里,他是为了家中老幼过得好而宁可牺牲绝嗣的孝义郎君,成化朝的闵子骞!他多听了几个“崔状元为亲宁舍亲”“拒婚姻孝义崔大郎”的故事,简直感觉自己骨子里榨出了一个“小”字。   专业人员编的东西果然比他这个只学了点儿化学技术的外行来的高明!   崔状元又叫人拨了点儿奖金给人家,继续在寺观搞封建迷信活动。但他自己搞迷信,却不许那四个孩子也跟着搞:在迁安时只叫他们跟在自己身边,不许单独见僧道,听人讲果报故事;到了京城附近,更是直接把人送回家去,叫他们在家里收心过日子,等他回去正式讲课。   崔家没有个大人主持,两位张家国舅就暂且被送回了家。   他们这辈子也没离家这么久过,回到家就叫母亲招到后头问长问短,又叹“黑了”、又哭“瘦了”,觉着儿子离开自己眼前,不知吃了多少苦头。   张峦顶着夫人刀子一般的眼神,壮着胆气喝了一声:“你们两个可闹腾先生了?可在外头惹祸了?给我从实招来!若回来我听见崔先生说你们一句不是,我就要打了!”   小张国舅叫他吓得浑身一激灵,下意识低头认错:“我们错了!我们在先生身边犯了三个大错处,五个次之的小错!大错之一是不该依仗国舅身份欺压良民百姓,逼人带我们夤夜上山;其二是不该失了尊师之心,偷窥师父的居所;其三是不该不顾自家安危,在黑夜里走小路到山里;小错第一条是不该信妖魔鬼怪迷信之说……”   他说得实在太利落了,他兄长还没反应过来阻止他,他就把兄弟俩犯的错都交待了。亏得大张国舅终于拦住了他,没让他顺着前些日子在崔燮手底下写检查时折磨出的思路,深剖到灵魂,批判自己平日不认真读圣人经义,净爱和小伙伴逃学,以至养成了纪律散漫、不敬师长的恶习等等问题。   饶是没都交待出来,张峦已是勃然大怒,指着两个儿子骂道:“你们还敢去偷窥师长居所?明日是不是就要逆伦弑师了!”   张夫人护住儿子,瞪了丈夫一眼,叫他不敢上来打儿子。但她虽不叫打,却也没放过两个孩子,揪着他们念叨:“你们还敢半夜里爬山?若是一步走岔了滚落下来,跌断腿都是轻的!爹娘只有你们两个儿子,你们若有个三长两短,可叫娘怎么活啊……”   小张国舅也知道自己犯了错,可这时候再说后悔都来不及了。两兄弟在父母的责骂唠叨声中欲哭无泪,竟想不出是在家挨骂挨打怕人些,还是教崔先生逼着绞尽脑汁剖析过错,写了一摞纸的检讨怕人些……   张鹤龄终究比弟弟聪明些,当即把老师祭祖时遇见的怪事说了出来。他是当场看见青石显字的人,后来也险些见着了崔家高祖,说起这事真是细致入微、活灵活现,比外头传的流言真得多。   张国丈听到崔家祖先说崔燮得到过“意外福缘”那句,心头忽然跳了跳,倒抽了一口冷气:“我明白了!那不是莫名来的福缘,是仙缘……所以他家先祖才不叫他成亲!”   难怪他十四岁还没开窍,回乡一趟就成了状元,难怪他会吐纳长生之术,难怪他对自己那能当太子妃的女儿都能婉拒了……   他自言自语的声音极小,张大公子还正忙着讲自己的,没注意到他说什么,夫人和小公子也光顾着听故事,没分心听他的话。张峦自己得出了这个结论,也恐泄天机,不敢多说,只在哄住了夫人后叫住两个儿子,命他们好生伺候崔先生,苦练崔先生教的功法。   将来他们若能劝动崔先生把长生术教给太子,这岂不是两利的好事?若叫太子将此术献给当今圣上,说不定东宫位子更稳,他女儿这个太子妃的日子也能过好些。   张斋长在家中苦苦想着自家翁婿的出路,恨不能直接冲去山里把崔燮接回来,当成个祥瑞送进宫里。可他终究没敢去冲撞崔半仙,只敢在府里研究崔燮受仙人点化的实证,真正到京郊山寺里找人的是谢瑛。   也只会是谢瑛。   自打听说他“祖先显灵”,谢瑛就恨不能抛下同僚出来见他,只是众目睽睽看着,不方便就这么离开。好容易熬到镇抚司衙门散值,他连饭都舍不得吃一口,提马直奔南关,往平坡山里寻人。   才从城外巡视回来的郑千户说,崔燮这两天就在平坡山、觉山一带,似乎还有几个家人帮他到各寺祈福。各家观宇寺庙都说状元到过他们那里,拿状元名头给自己脸上贴金,真状元却还不一定待哪家呢。   谢瑛记着他们头一次拜佛就去的平坡寺,他也觉得崔燮这回应当还在平坡寺。这个念头当然没什么实据支撑,他也不要证据,他只是这么想了,就要去那里而已。   他也无暇换衣裳,只把显眼的官袍脱了,乌纱换成斗笠,压得低低地遮了脸,拍马就朝城外奔去。他官袍里头只有一件薄薄的绯色宫绸直身,随着他控马飞驰,前身叫风紧贴在身上,几乎将整个身形勾勒出来,后摆在风中吹起,飘逸非常。   谢瑛就这么风驰电掣地出了城,骑着马直上平坡山,甚至没想过崔燮不在那里怎么办、身边有人怎么办……   那些都不重要,只要崔燮还在觉山一带,只要他多跑几处总能找到。他现在只想尽快赶到崔燮身边,甚或只远远地见他一面,让他知道自己已经知道他做的一切,也明白他的心意,这就够了。再之后……   马到了平坡山下,他猛地拉住缰绳,看向山路旁一个正牵着马缓缓而行的人。   这里正是往平坡寺去的小路,路狭难走,周围也没什么行人。那牵马的人和他一样戴着斗笠,又背向他这边,看不见面目,只露出衣领上方一道雪白的颈顶。那人身上只披着直筒筒的青色道袍,也不束腰,不像他这么风流,却别有一种出尘清韵。   他蓦地夹了夹马腹,叫爱马重新跑起来,一手按着斗笠边缘,飞掠向牵着马的人。   马蹄声哒哒地逼近,崔燮下意识转过身抬头看去,就见一团红云骑在马上向他驰来。虽看不清斗笠下的人面目如何,单看那副叫薄衫展露出来的好身段、那骑在马上就如坐在平地上的舒展身姿,一个名字就已在舌尖滚动着要自己跳出来。   他撂下缰绳,隔着几丈远便招了招手,开口叫了一声“谢……”   第二个字还来不及吐出,那匹马已飞掠过他身边。马上的谢瑛只弯了弯身,从他腋下穿过一只胳膊,就借着奔马的速度将他掠到马上,紧拥进了怀里。   小白马愣愣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主人丢了,在后面咴咴了一声,拼命追赶上来。   “……谢兄?”崔燮直到坐到他腿上,才叫破了他的身份,摘下斗笠愣愣地看着他,讶然问道:“你怎么在这里?你怎么知道我晚上要回平坡寺住?你来寻我莫不是京里出了什么事?”   京里没出事,是你出事了。   谢瑛却不答他的问题,急驰进深林里才勒住马,一手按着崔燮的后脑,重重吻上他的双唇。哪怕是从前他们交1欢时,谢瑛都没舍得这么用力过,今天却像是要将他吞入腹中似的凶狠,一面吻他,一面将他按向自己怀里磨蹭。   崔燮叫他亲得不知今夕何夕,腰腿都软得坐不住,只能倚着他的身子借力坐稳。直到这场漫长如激战似的亲吻结束,谢瑛才急促地呼吸着,回答了他在似乎很久之前提出的问题。   “我来抢亲。” 第218章   我来抢亲。   这话真不像是谢瑛说出来的, 可这真的就是谢瑛说出来的。   崔燮激动过了头, 一时竟不知该做出什么反应,下意识答了一句:“好, 你抢。”说罢又有些懊恼, 嫌自己这话说得太傻, 破坏了大好的表白气氛。   他正要想出几句好听的说,谢瑛却把他按进怀里, 让他听着自己一颗心蓬勃有力的跳动, 也同样有力地说:“你家‘先祖’不许你成亲,我就只能来强着你成亲。我要你有个男人陪你一辈子, 老了纵然不能儿女绕膝, 也总有人相伴, 不至孤单。”   崔燮的心跳猛然加速,眼中的景物像是被人扭曲过,整片森林都虚化后退,只有谢瑛满含怜爱的脸庞清晰而切近地展现在前。   他竟没意识到这实际上是因他自己用力按住谢瑛的双肩, 将脊柱拔开抻长, 把脸转到对方面前造成的效果。   之前攥了一路的斗笠此时也被无情地扔进草地里, 他就那么紧贴着谢瑛,双眼闪动着比林间晃动的散碎光斑还明亮的光彩,灼灼地盯着他说:“先祖只叫我勿与女子成亲生子,恐生出大气运的孩儿来占家中福缘,和男子成亲不要紧的。”   想了想又笑着补了一句:“你这么年纪轻轻就能当上镇抚使,肯定是有大气运的人, 我跟你在一点还能沾点儿光呢。”   谢瑛摇摇头道:“是我沾了你的福气,若没遇上你,我现在还只是个寻常千户呢。”   千户就已经不寻常了。锦衣卫那么多世袭荫封的千户,多少都只能在家蹲着,连点儿薪俸都领不上,更何况是干上实职了呢?崔燮比谢瑛自己都得意这点,笑着说:“还是我借了你的东风,没有你我大概刚穿来就死了。”   “嗯?”那个“穿”字用得古怪,谢瑛以为他是要说从京里“出来”,便未多想,朝他笑了笑,伸手摘下了他的发网。   崔燮刚洗过头,没有头巾、发网裹束便直接散下来,挡住了两侧的视线。他下意识想到许多古装剧里浓妆艳抹的女主角被打掉帽子、头发掉下来,然后周围群演纷纷吸气,好像才发现她是女人一样……   他忍不住笑出声来,伸手去挽头发,说了一声:“这是干什么,咱们睡都睡过不只一回了,你还不知道我是男的女的?”   谢瑛拉开他的手,轻轻说了声“别闹”,便把自己的斗笠和发网也摘了,从靠脑后处挑出一缕长发,与他脸侧落下的一缕发丝结在了一起。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他一句话也没说,却已说尽了这世上最让人安心的话。崔燮也默默地勾出一缕头发,学着他那样系上,两人脸对着脸,两颊各垂着一缕系得紧紧的头发,连转头都不能,似乎就要这样相对到天荒地老。   谢瑛手里拿着把小匕首,本欲割断自己系的那束头发。但因崔燮也系了一束,他不愿割断,于是连自己系的那束也没管了,按住马鞍跳下去,又趁着头发拉扯得崔燮低头的时候,把他抱了下来。   他是来抢亲的,既然抢了这个美人回来,哪有轻轻放跑的道理。   他抱着崔燮走了几步,将他压在一旁粗壮平滑的古树上,撩起那件长衫下摆,将手探向更深处,压低声音故作凶狠地说:“今日本镇抚就抢了你,以后你这书生便是我谢某的人了!你安安生生地跟着我过,我有的是金银宝贝供着你,再过些日子……”   他自己说着说着也忍不住笑,低头一下下亲吻着崔燮,低声说:“过些日子我在新家里备办个像样的婚礼。我不能白抢你一回,连个喜烛都不能让你点上。”   崔燮仰起脖子,方便他咬开衣襟,沿着衣领下缘留下深红的印记,手指深深扣进他的长发里。闭着眼喘息了一会儿,等到适应了下面那只手的肆虐,才微带沙哑地说:“那天咱们俩都穿着大红的衣裳,不就是成亲么?红烛不重要,要紧的是人……等咱们退、告老了,就到乡下修个大宅子住在一起,再补个夕阳红婚礼……”   谢瑛抬头看了一眼,此时正已是斜阳隐向山间的时分,日头是看不见的,只有天边一片红霞,将这林子一半都涂染成了红的。他有些可惜地说:“今日夕阳虽好,却办不成婚礼,只能赔给你个好人儿了。”   小白马此时已蹬蹬蹬地追上来了,想挤开他去蹭主人,却被主人拍拍脑门推开了,叫它自己出去吃草。那匹栗色马则淡定的多,根本不管人做什么,甩着尾巴在不远处寻些青草嫩枝,偶尔抬头尝尝树叶,却是连头都不往那两个人身边转一下。   ===================   平坡寺的和尚等到天色擦黑了才等到崔燮回去,回去却不是继续安住,而是跟他们道别。   那些和尚苦苦挽留,崔燮却只说是路上遇见京里的朋友,跟友人问了问家里的消息,思亲之意大盛,这就要回家去了。他的行李还在庙里,也不多拿,只收拾了闲暇时画下的最新连环画草稿,剩下的叫僧人们告诉他家人来收拾带走。   平坡寺的知客真心可惜、真心遗憾,亲自把他送出庙门,还要叫小沙弥送他下山。崔燮下面有人等着接,哪里能让他送?只扯着马缰说:“我待会儿骑马下山,不用这位小师父相送了。还望贵寺大师多为我家先祖在佛前诵几卷经,回头我叫家人送银子和清竹堂的经卷来。”   清竹堂这么多年来依旧开得神出鬼没,没个正经店铺,也没个正经开张日子,除了年节还真不容易买着他家经书。崔状元肯送经卷来,知客也高兴得紧,满面堆笑地应道:“大人如此虔诚敬奉,佛祖自然知之,教贵府福缘日深,尊亲皆有福报。”   崔燮诚心谢过了,牵着马出门不久,就没入一片密林里,去坐抢亲的谢大王的马了。   他直到转天才进京,从迁安带来的家人们还在各大寺庙盯着祈福的,仍是没人能拆穿他在外幽会的事。他装作才从山里回来,到家后给祖父母请了安,检查过弟弟们的作业,还带着早上进城前现买的平安符、佛像、经卷、挂画之类小礼物到处拜访了一圈师长故交。   唯独是有些做贼心虚,没在回来之后立刻去谢家。   人虽没去,心却早飞去了。新画的锦衣卫连环画草稿里,安千户刚跟扮作客商的大小徐千户、姚千户等人里应外合扣住倭寇船,他就忍不住夹带私货,在王状元交来的正篇剧情画完后,叫谢镇抚请旨上疏,要了个年少风流的崔翰林来当通译。   这位崔翰林身高八尺,相貌堂堂,在家时还与诗仙李白有过一段师生之谊,也是个擅饮酒舞剑的豪爽男儿。惟因写诗实在是个费脑子的事,而真正负责写文稿的是王状元、梁状元等人,他不敢给自己乱堆属性,怕给人家写作添麻烦。   新底稿因是在迁安乡下画的,身边没有崔启这个小助手,又有大把的时间,他就画得细致了些:人物眉眼分明,衣裳线条清晰,只差没勾墨线而已。   在家里安顿下来后,他就带着新稿子又去拜访了一趟李先生,想求老师帮他跟王状元说说,在脚本里给他添个戏份。   李东阳先翻了一遍连环画,享受了一把抢先看新章的快感。这一卷的高潮迭起,众锦衣卫第一次和倭寇正面接战,安千户扮了好几期的女装,终于主动脱了马甲!   他被倭寇带上海船后,就借口自己是高门贵女,在家里常赏玩烟花,叫那些倭寇找来烟花白天燃放。而追踪他们而来的大小徐千户、李千户、姚千户等人看到烟花信号,就扮作商人,乘小船围住了倭寇的海船,并借买卖之名混到了船上。   倭寇为骗抢他们船上的货物,假意摆酒宴请他们,宴上还请了安千户出来同赏歌舞。就在酒宴过半,贼人正要摔杯为号,叫安排好的刺客杀出来时,安千户猛地发难,扯掉假髻、撕开衣裳,单手扣住倭寇的头领!而妆扮成丝绸、瓷器商人的徐、姚千户与所领的校尉们也脱去素衣,露出绯红曳撒和雪亮匕首,凭几人之力便横扫室内贼人。   倭寇船外,一艘艘小舟已围满了大船,锦衣卫的校尉力士们用飞索抓着船沿,争先恐后地飞跳上船帮。   李老师看得精神振奋,连叫了几声好,看到后头崔燮夹带私货要上画刊,也不过轻笑了一声:“你莫不是看着锦衣卫出名,自己也眼馋了?这若叫介夫、德辉他们看见了,怕不也得想法子把自己添上……便是一人只添个几页,我怕你这连环画也要连环到数年后去了。”   崔燮的野心岂止是连载数年?他还想搞成漫威宇宙那样,招一大堆编剧、画手,不停地推翻重启,印一辈子呢!   他凑到老师身边,状似老实地卖乖讨好:“学生也是为了替先生铺线,过些年好画先生被人诬陷入牢狱的事啊。”   李先生指着他给自己搞的人设小论文,瞥了他一眼,笑着说:“便是我李东阳的弟子,我都得叫他学作诗词,青莲居士的弟子只会喝酒舞剑?你这是埋汰先人呢!这个崔翰林可以加,却必须是个诗酒风流的人物……诗作得不必太好,毕竟是史上没有的人,不能与当时名士争辉了。”   李老师终究还是肯放徒弟一马。   他撂下画卷,自己叹道:“原本想着你能做个庶吉士,在翰林读书这三年正好跟学士们安心学作诗词。不想你一下子就中了状元,不必在馆里读书,那也就没有别的先生可教你,你还是回来随我读几年诗词,做几年理学功夫吧。”   理学?   宋朝的程朱理学?   那不是著名的封建糟粕吗?他接受了这么多年唯物主义教育的人,不是很想回来接受这个唯心主义落后思想教育啊。这种东西就为了考试闭着眼背,混过科举不就能直接扔了吗?   李东阳看得出他心底的抗拒,却只以为他是不想作诗,安慰地拍了拍他:“作诗词哪有你想的那么难,多读古人文字,多见清丽风景,总能写出几篇能见得人的东西。你若实在作不出唐人气脉,能塌下心研究理学工夫,以理入诗,走宋人的路子也行。”   虽然李东阳是他的老师,可子不类父的都常有,徒不类师的……李老师也就认了。   他刚看完崔燮的画稿,心情正好,既不愿为难弟子,也怕他写出篇满是酸腐头巾气的拙作污染了自己的心境,便把画稿推开,给他取了纸笔作笔记用,坐在桌前道:“今日先给你讲讲宋学几家流派,日后再专讲周程张邵五子之言。”   顿了顿又说:“邵康节之学偏于数术,艰涩繁难,后人传之者少,当今有自称得其传承的也率多浅薄,你只知道些大概就是了,还当以另外四子为主。”   至于朱子的学问,都是科举书中就有的,崔燮把四书、诗经朱子注和朱子语录都背得烂熟,岂有不精熟义理的道理? 第219章   宋学先河, 实开于安定、泰山、徂徕三先生。   安定先生胡瑗世居陕西路安定堡, 故称安定先生,于湖州执教时开湖学, 分经义、治事为两斋, 也是宋儒学纯于经义之始。泰山先生孙复作《春秋尊王发微》, 为宋学重纲纪、严名份之始。徂徕石介则作《怪说》《中国论》,讥斥佛老、浮华时文, 奉儒学为正统, 是宋学排佛老、尊中华的开端。   这三位先生之论虽然没触及性理精微之处,但其学问确然为宋学先河, 后学者不能不通读。   李老师十分坦诚地说:“我家里没有三先生的书, 早年随老师研究宋学时略读过, 如今也记得不十分全了。待回头我问问老师和刘师兄家里还有没有,若没有就叫杨师弟从中秘库里借一本,你回去……也不必抄了,能知其论就行。”   崔燮规规矩矩地应喏, 心里就知道了这三位先生的地位——嗯, 拓展阅读类, 不用背。   与三先生同时还有许多名儒,比如范仲淹、韩琦、欧阳修、司马光,都是名垂青史的名臣。韩琦知名度稍稍差了点儿,范、欧、马三人可都是上过中小学课本的名人,欧阳修兼进了唐宋八大家,崔燮刚开始读书时背了他好几十篇文章, 而司马光还凭一篇《司马光砸缸》上过春晚!   真心都是名人啊!   可他们的理学著作,崔燮是一本没看过。   想不到当年上学考试时就得背他们,现在连状元都考上了,还得背他们!   崔燮唏嘘地记着笔记,记下了范仲淹教训宋学五子之一的张载“名教中自有乐地,何事于兵”,而后授他中庸,把一位名将的苗子教成理学大师的故事。   要是没有范仲淹这一教,张载说不定就成一了代名将,把西夏打下来了。而宋学少了这个横渠先生,他们后世读书人还能少背点儿东西呢。   不过张载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二十二字名言写得太好,要是没了也有点儿可惜……   算了,看在横渠先生没上中小学课本折磨过他,四书和诗经注释里也没什么他的言论的份儿上,不嫌弃他了!   而北宋五子中,除了他和康节先生邵雍,剩下的三人实是一脉相承的师徒关系。程朱理学中的二程,程颢、程颐兄弟,年少时都曾随濂溪先生周敦颐读书,成人之后又各自确立了自己的学说。   周敦颐作《太极图说》与《通书》,以“主静”为本,让人以“静”修养自身,即是“灭人欲”。而他的两位学生,大程将其“主静”之说改成“主敬”,小程则在“主敬”之外益以“致知”,其本质实际上都是“存天理,灭人欲”。   这师徒三人在五子中抱团,把邵康节的数术学评为偏学,又说张载“苦心极力之象多,宽裕温和之气少”,只有他们周先生的学问纯正。   而朱熹又是二程三传弟子李侗的学生,传的是濂溪与二程之说,他成了圣人,他所宗的三人也就成了理学立基的正统。   明代理学都是承袭宋学,尤其因为科举只用程朱注释,朱子之说就是正统真言,他推崇谁,明人就跟着推崇。李先生讲到邵、张二子时也难免有偏见,只叫崔燮好好学周、程、朱一脉传下来的正统理学,其余二子与更之后的永嘉、永康、南轩、象山……等学问都只泛泛了解就够了。   崔燮却是从穿越之前就对程朱理学不感冒,宁可问问先生偏门的康节之学是什么。   李先生本经不是治“易”的,对康节之学也没怎么用过心,琢磨了一会儿才想起该如何教他——或者说,如何叫他再也不想问邵氏的学问:“邵子之学,偏重于言数,却又与道家阴阳之说不同,其说以为数出于质,以‘数‘推论质之动静刚柔,故而能知天地万物。”   也就是易经八卦算命?   算命比存天理、灭人欲有意思多了,请先生不要客气地多讲几节课吧!   崔燮眼中闪动着求知的光芒,正是做老师的最喜欢的学生样子。哪怕李老师不擅易学,看见弟子这副求知若渴的神情,也不禁想给他多讲些东西。   唉,要是他学诗时也有这样的精神就好了。   李先生叹了一声,缓缓讲道:“邵子曰:天生于动,地生于静。动之始则阳生焉,动之极则阴生焉;静之始则柔生焉,静之极则刚生焉。”   动静之中复有动静,刚柔之中又有刚柔,是以再分为太阴、太阳,少阴、少阳,太刚、少刚,太柔、少柔。康节所言的阳刚体数为十,正合天干之数,阴柔体数为十二,正合地支之数。故而太阳、少阳、太刚、少刚之数合而为四十,太阴、少阴、太柔、少柔之数合而为四十八。   以四因之,则阳刚之数凡一百六十,阴柔之数凡一百九十二。于一百六十之中减阴柔之体数四十八,得一百十二,为阳刚之用数……   等等!他才刚反应过来那堆“因之”是什么意思,怎么就一百六减四十八了?阳刚跟阴柔不是没关系吗,怎么突然就要减去阴柔的体数!   崔燮的笔记都记不下去了,抬头就想问李老师这个减法关系是从哪儿来的。   李东阳看也不看他,接着往下背自己还能记住的东西:“一百九十二减四十,得阴柔之用数一百五十二。再用一百五十二乘一百十二,是日月星辰之变数,谓之动数;又有一百十二乘一百五十二,是水火土石之化数,谓之植树。再以动植之数相因……”   李老师越讲越快,不过脑子地背出一串串数字,生怕一思考把数记错了;崔燮也越听越懵,手里的铅笔拐了几回,差点儿写出阿拉伯数字,列出乘法算式来。   数字不重要,算式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些数都是哪儿来的,为什么就要这么算?《易》学就是这么折腾人的吗?还是单单邵康节自己这么折腾?   李老师却无暇给他解释,讲完了天地动植之数,已抓紧背起了宇宙变化的元会运世、岁月时日。这部分是以日数为一,月数为十二,星数为一年三百六十日,辰数为一年四千三百二十个时辰,拉出数字之后就是乘。   不过这里不再是用“因”字表示乘法,而是用“经”。以日经天之元,月经天之会,星经天之运,辰经天之世。   李东阳就像背乘法口诀一样从“以日经日为元之元为一”,“以日经月为元之会为一二”,“以日经星为元之运为三六”……直背到以辰经辰的一八六六二四。   背完了最后一个数字之后,他才长长出了口气,看着学生一脸懵懂惊恐的神情,满意地笑了笑:“数术所有之数,至此而穷矣。你方才也听我讲了这么久,可领会到了什么?”   他也不问崔燮有什么不懂,光看他神情就明明白白地写着“什么都不懂”,但问他懂什么,就能让他不想再学这偏门学问了。   崔燮支吾了几声,心中呐喊着:老师,我想学高数!   当初他们专业怎么就没开高数课呢?要是学点儿微积分、线代、概率论,说不定他就能搞明白这些动植之数、元会运世是什么东西了!   李老师也不逼问他,拍了拍学生的肩说:“这些数术小道不学他也罢。你只记着邵子说‘人之神,天地之神’,‘天地万物之道尽于人’就足够了。”   崔燮垂头叹了一声:“弟子也就只能记着这些了。那元会运世我还能算出来,却不懂它如何推算万物,推算出来的数字又该如何解释……”   邵康节的数术他根本看不懂,程朱理学他实在不想深入研究了,至于心学……心学的创立者比他还小三岁呢,他也没法儿等几十年后王守仁悟出心学再去学。   这不是……这世道不是逼着他披程朱理学的皮,内在搞唯物辩证法吗?   崔燮有些悲凉地发现,上大学时他基本都是睡过去的马哲,竟是他这辈子学过最能学下去的一门哲学!   李东阳回忆这半天《皇极经世》的内容也回忆的有些吃力,便不再给他讲别的,先提笔写了封信给王华,叫崔燮拿着自己的帖子到王状元门上,请他在下月的新稿里添上“崔翰林”这个人物。   他封好信便说:“我这里是丧家,不好直接拜访人家,你就自己去一趟,上门时要尊重有礼,别使性子。往后你也在翰院当值,与前辈打好关系,人家肯提携帮助你,我也放心些。”   他在家里守孝,不能亲自照应这学生,又不能到各家拜访托付,只能叫他自己多往前辈家跑跑,往后进了翰林院,好叫前辈们多提携照顾着他些个了。   李老师用心良苦,崔燮自然感激,只是他也无以为报,唯有再教教李师弟跑步了。   这工夫是拿两个学生试验出来的,跑了没一个月就跑得他们小脸儿红扑扑,一顿饭吃两个大馒头了,比散步效果还要好。李师弟也散步、练功有几个月了,身体渐渐好转,有了跑步的基础,崔燮就亲自带着他慢跑了几分钟,教他“吐纳元气”之法。   李师弟如今体质练得还算可以,跑起来比两位小国舅气息都长,唯独是心情不大好,边跑边想着是不是今天父亲讲的那什么数术太难了,师兄算出真火,拿他撒气来着。   然而他爹全没有坑了儿子的自觉,还在旁边惊叹地问崔燮:“这是哪儿学来的吐纳工夫,我怎么不知道你还会道家方术?”   崔燮自然照实说了。李师弟又不是张国舅那样的熊孩子,也不怕让他知道了吐纳之术不能成仙他就不跑了——何况李师弟打装了那回病,已经成了全家严防死守的对象,但凡对身体没好处的都不许他沾,有好处的都得练。   哪怕他不爱跑,自己这个师兄安排了,他父亲也要盯着他跑的。   李老师并不是迷信的人,弟子既然说不是神仙方术,那就不是,只问了他一句:“这不是跟你相熟的那位谢镇抚学来的吧?我见你一步喊一声号子,倒有些像军中训练的法子。”   崔燮笑着摇摇头:“学生是怕师弟才学这种吐纳法,记错了呼吸节拍,对肺不好,却没有先生这份事事记着国家边防的心。先生教导的是,改日我便将这法子交给谢镇抚,叫他们军中人也能练习,增长……”   肺活量怎么说来着?   他脑子里飞快地转了几圈,一拍手道:“增长气力!这样缓慢地跑,将来能跑久了,最是增长气了!”   李先生神色复杂地看着他,想说自己其实没惦记边防,也没想叫他把难得的吐纳法子随意教给别人。不过学生如此忠心报国,老师自然不能劝阻,便只说了句:“你这吐纳法也得有个名字,交待出去也叫人容易记。”若简单些,就叫崔氏纳气法也不错。   崔燮摸了摸脑袋,起了个比李先生想到的更朴实的名字:“那就叫跑步呼吸法吧。”   李老师看了他一眼,断然说:“就叫崔氏养气呼吸法吧!   ……不过就是个跑步呼吸小技巧,还要加上“崔氏”,这也实在太羞耻了!   崔燮死活推拒了冠名权,在李老师指点之下总结出了一篇如何正确跑步、呼吸的功法大纲,还画了人物示例图。   李东阳看了几遍,自己也暗暗想象了一下如何跑法,点了点头,又指点他:“你明日去王实庵家送画稿,正好把这套养气呼吸法也给他送一份。这养生之法比什么礼物都清雅合用,他学了你的法子,不愁不肯将你添到连环画里。”   崔燮谢过先生的指点,拿着稿子回了家,细细地重画了一套跑步功法,又给久闻大名的未来大佬王阳明挑了几本地理志、游记、兵书作见面礼,转天下午便去王家拜访。   作者有话要说: 忘了写参考书   吕思勉 理学纲要 第220章   翰林院向来是闲散衙门, 如今也没个改朝换代、外邦来降的大事, 用不着编实录、撰圣旨、拟诏诰文书,翰林们散值之后也就早早回家了。   崔燮掐着王大人到家的时辰去的, 奉上李东阳的帖子和自己新制的翰林修撰官帖, 顺顺当当进了王家。   当初他还仅仅是李东阳弟子时, 王状元便对他颇为欣赏;如今他又考中状元,身份在读书人乃至进士中也成了顶层中的顶层, 王华自是对他愈发看重。闻得他上门, 不只自己亲来招待,还带了大儿子来, 叫他侍奉前辈, 顺便听听新状元的指点。   王守仁这一年也叫他父亲灌了满耳朵崔和衷如何, 对这位仅比自己大三岁的少年状元既好奇又羡慕,便也换了大衣裳,静静跟在父亲身后来见客人。   他们父子一出来,崔燮就猜出来后面那位少年是王守仁。   王阳明!   心学大师!   平宁王的大牛!   中国历史和哲学史上的名人!   无数头衔从他眼前呼啸着飞过, 他心里不由得有些紧张, 当场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王华还以为他是见着自己紧张, 脸上露出几分笑意,热情地上前招呼道:“和衷不必多礼。我与李前辈多年交情,与你往后也是翰林院的同僚了,连职位也未见比你高,你只管安心在我这里坐下,不用似见着你恩师那样拘谨。”   崔燮如今见着恩师和谢迁、杨廷和、杨一清这样的大牛都不拘谨了, 这是头一次见着活的圣人,想给王圣人留个好印象,才特别紧张。   他二话不说深施了一礼,有意无意地把王守仁罩进了行礼的范围,正色道:“今日是崔燮第一次上门拜会大人,怎能失礼?我是有求于大人而来,也略备了些薄礼给大人和王贤弟,望大人不弃。”   王华呵呵笑着,只说以后两人同院为官,让他不必叫自己大人,叫前辈即可,说着还了他一礼,又叫王守仁上去行礼拜见。   崔燮都侧过身子避开了,含笑指着桌上的游记、兵书说:“这些是我拿给伯安贤弟的一些书,还有一份养生呼吸之法,是我前些日子教弟子健身时弄出来的。因有事体相求前辈,家师便指点我将这法子当作讨情的礼物。”   他双手托着那套画好的跑步图文教程递给王状元,王华接过来看了一回,颇感兴趣地问道:“你这是从哪里学来的养气健身的功法?以前倒不曾听西涯兄说过,可是你们迁安的方外高人教的?”   崔燮笑着摇了摇头:“这倒不是,是晚辈少年时在乡间奔跑健身,自己一呼一吸间体悟了这诀窍。当时只是自己含糊应用,前些日子两个弟子在我家里读书,晚辈见他们身子不健旺,就将这法子传给他们,叫他们以此强身健体。今日在下因要来求前辈帮忙,恩师说前辈是清雅人,不当送俗礼,就叫我把这法子弄成图画送来了。”   王状元笑道:“这是养生延寿之法,何等贵重,我实受之有愧。不知你欲求何事?”若只是进了翰林院后求他照顾,那不用说他也要照顾;若是想跟着他读书……这个也不用说,他愿意了西涯公也不愿意。   崔燮这才从怀里珍而重之地托出李东阳的书信,递到他面前,低声说:“这是家师的信,信里替晚辈说清了,就是咱们那本锦……”   “咳咳咳……”王状元重重咳了几声,压住了崔燮的声音,一双眼微微瞪起,重重地朝他打了个眼色。   别说!别在这屋里说!不能让守仁这孩子听见!   崔燮果然不说了。王华这才安心,先把跑步呼吸法搁在手边的小桌上,接过李东阳那封信,左手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润了润嗓子说说:“我自己看就是了,和衷且坐,喝茶,等会儿咱们单独再说此事。”   得先把儿子弄出去,不能让儿子知道他写了这套锦衣卫书!   王状元还没来得及看信,他那未来圣人的儿子先拿了呼吸功法看。见崔燮画的矫正跑步姿势的图十分精致标准,不禁惊讶道:“这画儿标注得倒清楚,画得像是外头卖的武学功法,崔兄是自己寻人制的这图画?莫非兄长也是通晓武艺的高人?”   崔燮能跟圣人说上话,感觉还有点儿小激动,先点着头,缓了口气才答道:“愚兄年少时在迁安,曾跟着当地镇抚使王大人麾下士兵练过枪棒和骑射,回京后又从锦衣卫谢镇抚学过剑。不过因为学业忙碌,学得不精,不敢当高人二字。”   王守仁叹道:“是和那位叫人编成戏唱的谢镇抚么?能得崔兄倾心结纳,想来他定也是位胸怀天下的壮士,可惜锦衣卫官儿不得到边关为国征战。我也学过些骑射和……”   “胡闹!”   王状元深知儿子的性情,怕他要拉着新状元练武去,不等他把话说完便斥了一句,命赶紧拿着崔世兄带给他的书回房去,学学人家怎么用心科举的。   王守仁有些可惜,但父命难为,他只得暂时不提自己的武功志向,到崔燮身边搬书。   他知道崔燮是专印科考书的,自己还曾在家看过几本,因此对这礼物并不怎么期待。可是走过去看清书封上的内容时,他的眼一下子亮了起来——《武经七书》!《山海经》!三国的《豫章旧志》!《豫章古今志》!豫章……   怎么都是豫章的?   莫非这位崔世兄知道他家与豫章诸氏定亲了?难道是父亲曾和李学士说过此事,李学士特叫他备下的这些方志?   他纳闷地看了崔燮一眼。   崔燮兀然意识到自己选书选得太偏了。他光想着王阳明得打宁王,多给他备点儿江西地理志之类的好让他做准备,却忘了如今的宁王还不是造反的宁王,离着王守仁平乱也还有不知道几十年呢。   他尴尬地笑了笑,硬找了个借口:“我素与江西费榜眼相善,今科放榜后又结识了许多江西同年,是以对其地颇有向往,自己搜罗了些书看。今日来得匆促,没来得及挑书,便把自己备下的书先给贤弟带来了。”   王守仁听他借口僵硬,怕他是不想让自己知道他为着自己这婚事费心挑书,便也只笑了笑说:“多谢崔兄。小弟明年便要去江西,正欲寻些地方志来看看,得兄长相赠,倒省了我的事。”   他也正是要建功立业的时候,不愿多看那些跟儿女私事有关的东西,随手拿了本《六韬》,借着书将话题转开:“兄长竟还送了这些《武经七书》,正合我心意。我这一两年刚开始读,还有许多未能详解之处,譬如《六韬》中《文伐第十五》,其中阴谋极重,以文王之仁圣,尚父之鹰扬,何必至于此?弟以为这分明是后世枭雄附会之作,伪托文王时世。还有《兵徵第二十九》,其中的望气之说我也不大相信。我去年曾出山海关,亲见本朝守备军人……”   王状元又咳了一声,叫儿子拿了书就赶紧回房去,别正日只想着出击鞑靼——打仗是牵一发动全身的事,朝廷得有无数安排,哪儿是他这么个连时事都不知道的孩子读几本兵书就能打的?   崔燮忙劝王状元:“世间学问皆有用地。王贤弟允文允武,心系国家百姓安危,来日必成大器,大人不必求全责备了。”   王状元道:“你可别夸他,这孽子禁不得夸,去年就自己出了山海关,你再夸他他就打倭……”   幸而反应快,倭奴二字没出口就咽回去了,改口道:“他都快成亲的人了,成日价还这么定不下心来,我将来拿这么个儿子给诸兄我都怕对不起他!”   崔燮这才知道王圣人要结婚了,自己又将见证一桩历史事件,又惊又喜,跟他们父子道了声“恭喜”,又有些后悔没在家挑些正式的礼物来。   罢了,办婚礼时再补吧。回去得把这事告诉李老师,让他也提前有个准备。   他这么真诚地道喜,王守仁也有点儿纳闷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要成婚,难不成是真的碰巧送了江西方志?除了方志之外还有兵书,一本科举书也没有,这分明就是为了他用心挑出来的……   不过此时他父亲一再催他离开,王守仁也无暇多问,只看着崔燮说:“不知崔兄研习的哪本兵书?回去我也要从头细读一遍,有不懂的来日正好请教兄长。”   研习……兵书……   研习说不上,就说看过的,能看懂的,跟战争有关系的,也就是……《毛概》吧。他总不能在大明论人民战争……   崔燮抿了抿嘴,干巴巴的一笑:“可惜愚兄未曾读过兵书,不能与贤弟探讨。来日若有机会,我当向王贤弟请教。”   王守仁暗叹了一声可惜。   可惜这么一个懂得他的报国志向,不像父亲一样只逼着他走举业之途的人,竟没读过兵法,不能跟他共论如何振兴边备,为大明重新收复河套了。   王圣人遗憾地离开,王华目送儿子离去,盯着人把门关上,才放下手中书信,对崔燮笑着说:“我看了西涯兄的信,你不就是要在书里添名?这是小事,叫人送个信说一声就是了,你又何必特地上门一趟。”   崔燮从随身的包袱里取出新草稿,捧过去给他看,笑着说:“本来也该来拜望前辈,见一见王家贤弟,正好借这个机会过府,还望王前辈不弃。”   王大人拿过新稿看了看,见他一张张图紧锣密鼓,处处精彩华丽,比自己写时想象出的场面还好,不禁连赞了几声。看到最后他自己加的几页时,也觉得文字清通简易,颇有古风,不比自己写的稿子差。   这连改都不用改——   不,还得改一处!   王华脑中灵光瞬闪,再坐不住,忙叫人把又长子守仁叫回来陪客,自己告了声罪,便回内室提笔蘸墨,给那位推举崔翰林作翻译官的礼部官员改为王维,又加了一场他在圣前力荐崔翰林的戏码。   ……这套连环画里既然有了诗仙李白,再多一个王右丞也无妨吧? 第221章   王状元回房写书, 便把大公子守仁又叫出来待客。王守仁欣然而来, 打算聆听新状元崔世兄的教导。   因崔燮不懂兵法,他们便只能讲论经书。王守仁所课的是《礼记》一经, 崔燮倒是教过弟弟, 可教庸才和教天才的难度不一样, 他不敢拿自己那瓶底都没满的水糊弄人,便讲起了四书。   崔燮教惯了弟弟和两个学生, 答这个答得倒顺畅, 也不紧张了,跟他侃侃而谈, 将朱熹与四书大全里的说法都灌给他。   岂知教天才的法子跟教普通人不一样, 王阳明不是他那种为了应付考试而学的学法, 而是真心求知寻理之人。他见崔燮讲得和他父亲弄回来的科举指导书没什么不同,听着没滋没味的,便主动问道:“我方才见崔兄画的养气呼吸图,似与寻常道人方士所讲的静息养生之法不同。”   崔燮笑道:“静坐休养, 吐纳练气是道家求长生之法, 我这养气法不求长生, 只求健体生力,是以要在动中养气。你看那些打坐的练‘吸嘘呵呼嘻’,也是要扩张胸肺、吐故纳新,体内气息深厚了,自然身体健朗。我这跑步练气的法子,呼吸之余更能活动到四肢百骸, 血脉肌骨一体沐浴在你吸进去的清气中,身体自然能更结实。”   其实也不光是慢跑健身,主要是他都把跑步呼吸法当礼物送来了,必须吹一波,显得这礼物不太轻。   王守仁自己思量一阵,点了点头:“朱子说人死气散,则人是禀气赋形而生,得多沐浴天地间之气是能有些好处。”又问道:“朱子云理是存乎气中,理气本无先后之别,当是个理御乎气,气载乎理,二者运于一机的道理。若咱们学这养气呼吸的功法,沐浴天地之气,也能教人体悟天地之理么?”   啧啧啧,不愧是圣人!跑个步都能上升到天地之理的高度!他穿过来之后那个十六岁都没这觉悟!   崔燮情不自禁地坐正了些,放弃了自己低端的跑步锻练法,跟着他讲起了哲学:“这倒不能。呼吸气的在肺、领会理的在心,若不存心思索又怎能平白悟得道理?《大学》有格物致知之说,没有纳气致知之理,是须穷究事物之理才能见真知。   “且你自己也说了,是理御气、气载理,理与气又不全然是一体。二者从物观之,则是浑沦一体,而从理观之,有个理在物先的道理。然则朱子答刘叔文又云,理与气决是二物。实是理在气先。气是由理生出,但它既生出来了,理也管不得它了。如人禀天地之气而生,形质既成,则其所受之理即不免随形质之偏而有昏明之异。”   譬如你以后就是个当圣人的,我就当不了。   崔燮炽热地看着王守仁,盯得未来的圣人都有点儿别扭了,摸了摸脖子问道:“崔兄怎么这样看我,莫不是因我方才那沐气致理之说太荒唐无稽了?”   崔燮继续高深莫测地盯着他,跟三国时名士许劭点评曹操似的,仙气飘飘地点评了未来的圣人一句:“王贤弟胸怀恢廓,理致超凡,有圣贤气象。我今日还能与你谈性理,三十年后,天下间复有何人可与子共论天人之际!”   说罢他就叹着气起身告辞,不待人请了王状元回来相送,便脚下生风地出了王宅。他走得衣摆翻卷、大袖飘飘,摆足了世外高人的架子,徒留下不明所以的王圣人在门口看着他的身影渐隐。   在圣人面前装大仙儿的感觉太好了!   再过二三十年,王守仁创立了心学,当了天下名儒,回头再想起今天这一幕得是什么感觉?起码也得觉得他是个有相人之明的高人吧?   这句点评传出去,再过二三百年,写王阳明大传的人是不是不也得挂挂他的名字?他是李东阳弟子,成化二十三年状元,还点评过幼年的王阳明,后世的中学生弄不好也得背背他吧?   咦嘻嘻嘻……这一路上崔燮的嘴角就没能压下来,笑得快跟小白马的叫声一样了。他点评了王阳明之后似乎也有点儿膨胀,心里暗搓搓盘算着再点评点评祝枝山、唐寅、文徵明、李梦阳……那些个未来才子,争取多上几回课本。   被他点评的王圣人回屋之后也有些不知今夕何夕的感觉,飘飘然走到王华书房,隔着门说:“父亲,儿子果然要作圣贤。”   王状元听得天旋地转,当场扔下笔,咣啷啷地从桌边站起来,三两步冲出去,“砰”地推开房门指着儿子问:“叫你好好招待客人,你又闹什么?和衷呢?你把客人丢下跑过来跟我说要做圣贤!”   王守仁淡定从容地答道:“崔兄叫我替他向父亲告辞,就先回去了。方才他说我二十年后能知天人之际,父亲素来夸奖他有器量识度,我也觉得他有识人之能、前知之明,他的话须有一定的道理。父亲不要着急,儿子读书去了。”   他向着书房内深施一礼,转身离去,只是转身时仿佛看见一张画纸掉在桌下,画上人物繁多、背后似有屋宇,不像是之前崔燮送来的养气功法。   不过他急着去研究理学,无暇多看,便将那画儿抛诸脑后,回自家房里去了。廊下仆人都不敢多话,徒留他父亲王状元一人对着充塞天地的“气”、“理”纳闷:崔和衷不会是为了叫他写稿子就这么抬举他儿子吧?   可他也不过是个状元兼翰林修撰,崔燮自己就跟他一样,还是西涯公的弟子,至于就为了他儿子如此放低身段、曲意谄媚么?   不可能!   或许他真有什么观人之法,看出守仁将来要成大器了?这孩子毕竟也有些灵异,要不然怎么会五岁还不会说话,直到遇见那个僧人说他“好个孩儿,可惜道破”,叫父亲改了名字才开口呢?   王状元素来以长子为荣,教训归教训,深心处跟崔燮一样坚信他将来能成器——只是没想到他能出息成圣贤而已。是以最初听到儿子要做圣贤的激动情绪过去后,他仔细想了想崔燮的点评,又有些淡定了。   “圣贤”之说虽有些夸张,但崔燮点评的重点更应在那句“能知天人之际”,也就像当初何晏点评王弼,说他析理精微而已。或许就是两人谈话时论到理学,他儿子说出了些灵透的话,崔燮是李东阳的弟子,理学工夫深厚,看出他未来有成就呢?   王状元反复思量了一阵,决意先按下此事,也嘱咐家人不要外传,自己关上房门,打算回去给崔翰林多加几段故事。转过身却发现刚才自己起身太急,有几张画稿叫衣裳带到了地上,他快步过去捡起来,拍打干净,继续提笔写他的故事。   他将崔燮出场那部分细细改了几遍,加了赞词和定场诗,连同画稿一道用油纸和布裹的严严的,叫家人送去崔家。   安全起见,他是等那份稿子送过去,崔燮叫人还了润笔回来,才叫过儿子,吩咐道:“崔贤侄素有才识器量,对你又格外赏识,你读书闲暇间也该去他家拜访,有不懂的经义文章都可向他请教。”   王守仁应声答道:“父亲所言甚是,我这几日忙着读书练气、体悟天理,一时不得空,来日闲了必定要去寻他。”   他趁崔燮还没到翰林院入职,便提了父亲备下的礼物到崔家拜访。崔燮待他简直跟待他爹一样客气,第一次上门便叫他登堂拜(祖)母,还叫家中兄弟、弟子都来见他,俨然要把他当成自己家人看待。   那两位弟子更是两眼放光地看着他,问他关外风光如何,明军与鞑靼兵如何打仗,还问他何时再出关,想跟他一起出去。   崔燮在旁含笑说道:“这两个孩子素有些英雄气,王贤弟可否与他们细讲讲?回头叫他们据此想象两国情势,写篇寄托怀抱的文章也好。”   两位国舅顿时不敢说什么了。王圣人倒颇有兴趣地说了一句:“昔日范文正公作《岳阳楼记》,朱子作《江陵府曲江楼记》,皆既往未得寓目,凭心遥想之作,这两位小友若能凭我廖廖之语作出佳文,流传出去,也足可为一时轶事了。”   其实崔张两家兄弟还没沾过童生试,王守仁叫他们一声“小友”也是抬举。不过因他们是状元门下在读的学生,便叫得高一层也不算过份。   崔燮看他是有圣人滤镜的,觉得他说什么都对,也没刻意提这几个孩子都是白身,只笑着说:“王贤弟见识广博,我亦不曾见过草原弘阔景象,正要听贤弟讲来。”   王守仁兴致勃勃地要讲,眼神扫到两位张公子和崔家二公子耷拉着眉眼、拿着笔纸在旁听记,莫名觉着他们怪可怜的,便拿自己当例子,鼓励了一句:“当初我要去关外,便是梦到自己进了东汉马伏波将军庙,因想到将军功业,才下了决心独自出关。我梦中还在壁上壁题了首‘铜柱折,交趾灭,拜表归来白如雪’。我看他们年纪尚小,作文不易,崔兄可放宽些,教他们写几句诗也罢。”   张家两个小学生算了算字数,若能作诗替代文章,至少也能少写二百来字,都眼巴巴地看着崔先生,盼他能听客人的话,饶他们一天文章。   他们崔老师听到这个“诗”字,滤镜都要碎了,勉强笑道:“便依贤弟之言,放过他们这一回。这两个学生向来仰慕贤弟,也都有些报国之志,望贤弟多来给他们讲些战阵之教,英雄故事,这些都是我难教他们的。”   王守仁看着张家两位公子恨不能粘到他身上跟着他回家似的迫切目光,再看看满面信任的崔燮,十分有责任感地点了点头。   他往崔家跑长了,也偶尔会遇到来串门兼陪伴小国舅们练武的王大公子,来串门兼邀国舅老师出门练武的谢镇抚,还遇见了从榆林过来押车送礼,庆贺崔燮考中状元的刘家表弟。这几个都是洒脱英朗的武人,谢瑛尤其还是个当世名人,戏曲唱得连王圣人都听过,他事后不免又跟父亲叹了几声崔燮“结交尽英豪,正是我辈中人”。   王状元沉着脸扔给他一套朱子与吕祖谦同撰的《近思录》,让他安心去做圣贤,别再改行了。   崔燮热热闹闹的过完了探亲假,到五月廿七日,两月假期已满,便到礼部销假,正式入翰林院做了修撰。   作者有话要说:   预警一下,作者不懂理学,看也看不懂,所以就是抄了几个朱熹和王阳明的句子勉强硬写的,大家不要计较啦,让我随便蒙过去吧   这章理学方面的内容参考《王阳明全集补编》主要是王阳明的八股《诗云鸢飞唳天》,诗是《梦谒马伏波庙题词题诗》,还有吕思勉的《理学纲要》,《近思录》内容没用上,喜欢的同学也可以看看 第222章   新科三甲与铨选出来的三十名庶吉士中, 北人仍少, 南人占多数。绝大部分人都还在家主享受着假期,或是刚踏上回程的车船, 唯崔燮与郭镛是北直隶出身, 给假期短, 两个月假期一到就得早早地到翰林院入职。   郭镛是庶吉士,入了翰林院就照规矩跟着太子右庶子汪谐、左谕德傅瀚读书, 不必尹学士过问。崔燮这个状元修撰却是要叫掌院学士尹直费费心, 给他安排个职务的。   若是在恩荣宴前,尹学士就敢安排他一个易出错的职务, 抓着他折把柄贬到外地去;可自打恩荣宴后彭阁老中风归家, 剩下三位阁老心里总有些惴惴的, 怕叫他妨坏了。   就是万首辅以一国宰辅之尊,要断他的姻亲都是写信嘱他父亲动手,没敢亲自下手。尹阁老看着前头这两个例子,也不愿沾这潭浑水, 便把他打发去修中秘书, 只求他别在自己面前碍眼、别去天子面前招眼就是。   然而或许是崔燮的命太硬, 就连尹学士这点小小心愿,上天都不许他实现。   翰林入职后不久,便是六月初三,开经筵的日子。成化天子自己久不听经筵日讲,倒记得叫太子努力向学,看到翰林学士尹大人请开经筵的奏疏时, 每每得左右一声:“太子,学业,如何?”   太子宫中没什么得力的大太监,一向是覃太监兼管,登时便应道:“太子资质聪明、读书甚用心,课后仍常用卷自试,几位先生都常赞其勤学捷悟。”   如今没有万贵妃与梁、韦二监煽风点火,覃昌与高太监都是力持正统之人,逮着机会就给太子说好话,成化帝对太子的感情也日渐亲厚。每常听了这话,也要夸几句,赐些新书纸笔,以示慈爱。   这回因有新进士入朝,天子忽然想起太子还有几位伴考成了这科的新进士,便多问了一句:“伴考人,有几人,中试?若有缺,可再挑人。”   高太监方才没得机会表现,忙趁这机会应声答道:“回皇爷,这科得中的伴考学子计有崔燮、费宏、屈伸、郑宗仁四人,其中崔费二人在三甲列,已授翰林职,屈伸亦选在庶吉士中,唯郑宗仁在都察院观政。”   崔燮也算是天子一手教养大的神童,还考中两元,极给天子做脸,成化帝不记得别人也能记着他,特特捡出他来问了一声:“崔燮归来否?朕记得,他家不远。”   自然是回来了,回京之后到处拜访的那阵子就给高百户家里送过东西,其中还夹杂了些各庙里求来的开光灵符。高百户这样的孝顺儿子,自然得捡着好的给养父送去,还跟他提了提崔燮不能娶妻的传言,高太监当时颇可怜了他一阵子。   连自己这样的太监都要娶妻养子,享个天伦之乐,崔燮好好一个男儿却只得单着过。年轻时还容易熬,到老了没个贴心的孩儿照管着,可怎么过呢?   高公公心里怜惜他,在皇爷面前也不吝说他的好话:“崔大人家离得近,更兼急着替皇爷办差,不肯耽搁工夫,上个月就早早到吏部报道了。翰林院里因尹学士看他年轻,便叫他跟着几位修撰读书、修书,将来好替皇爷办事。”   成化天子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尹阁老的安排,只又添了一句:“既已是修撰,可为展书官。”   天子虽不爱听先生讲课,可是只要经筵制度还在,有哪天再听一听的可能,就得往里添合适的人——崔燮殿试那篇文章作得就好,能深彻洞察时弊、警策有力,观其文知其人,正是适合侍奉天子左右以备询问的才士!   其实今年的榜眼也是个少年俊秀的官儿,可惜家在江西,这两个月且回不了朝,等他回来再做安排吧。   天子出言即是圣旨,高公公亲自传奉,尹阁老这个掌院学士也得憋着满心委屈领旨。   他好容易把崔燮安置到最不容易出事的地方,以为能压他个十几年再说,却不想十几天都没叫他过完,天子就想起了崔燮,还特地把他提到个能面圣的职位上。感情他一腔心血安排都是白费!不用什么李东阳李西涯的,崔燮自己就简在帝心,单凭圣宠就能爬上来!   尹阁老默默吐了口血,看着在在旁跪接旨意的,年轻得耀眼的崔状元,心里横生出巨大的不安。   他自己就是靠着中旨从礼部右侍郎一路当上翰林学士的,对“圣心”二字的厉害知道得尤其清楚;再看这个同样凭圣心上来的后辈便越发警惕、越发不顺眼,默默地动了打压心。   原本只想叫他坐几年冷板凳,等他自己耐不住转住部院也就罢了,如今既生了这样的波折,索性也不用熬着他,过些日子就给他个编摩誊写制诰文章的机会。若是他自己不争气,写出的文字里有犯忌的疏失……   不过如今这任镇抚使为人硬直,又似跟他有些交情,怕不能全听内阁的。索性别闹到要下锦衣卫衙门的地步,就在院里处置了,叫他放个知州的外任吧。   尹阁老自己柔肠百转地要搞宫心计,却不料天不遂人愿,总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打乱他的安排。   这回倒不是天子忽然想提拔崔燮,而是天子忽然患了泄泻之症,病得气势汹汹,压倒了朝中一切大事。   自打万贵妃过世,成化天子虽不止一次觉着贵妃去了,他也不能独活,可身体其实并无大恙,一向都是心病。这回的泄泻之症却是来得又急又重,天子从八月十三病倒,就一直没能视朝,就连八月十五、十六在奉天殿的祭礼也不能行了。   宫中传出来的中旨虽然一再说泄泻已停,病体只需再调理数日,天子却一次也没再见过众臣,反而下旨令太子暂代朝政,受众臣朝拜。   从小长在周太后膝下,做了后宫宠妃权监多年眼中钉,在成化帝面前从未受过宠爱,对前朝臣子来说只是个代表国本、正统象征的太子,终于从东宫走出来,站在御阶上,初初接触到了大明至高的权力。   从此再没放开。   他的身体仍然削瘦单薄,穿着朝服接受百官觐见礼仪时,却已沉稳而成熟,与从前坐在皇位上的天子一般威严端庄。   他在朝上的话并不多,处理政务时也处处依托内阁、请示天子,并不表示出太多自己的意思。但他的眼已看遍了朝中诸臣的心思做派,心中已在计划着该如何启用肯干实事的老臣,改变这暗沉沉的朝堂。   内阁万安、刘吉、尹直三位阁老敏锐地感觉到了改朝换代的气息,上疏宽慰天子好生休养时,也顺便暗搓搓拍了太子一记马屁,说他视朝以来,中外“人心靡不宁妥”。   太子却仍是谨守本份,看过奏疏后全不提出任何意见,只叫内侍依故例摘抄要旨,奉给成化帝阅看。   天子撑着病体回复了这份阁老奏书,却无力再看别人的。接下来两三天,天子只照准了几件依例祭祀神祗的奏疏,将永清、嘉祥两位公主家人争地的官司发给锦衣卫查处,就已耗尽了最后的心力。   八月廿一,成化帝已卧床不能起,也再不硬撑着叫太监往外传“疾已渐减”“卿等少安勿虑”的太平言词,而是把太子叫到床前,教导他为帝王之道。   成化帝临御二十四载,说他有多么忧勤国事自然不算,但他刚登基时确有名君之相,在朝二十余载,也是精通国政,惟是后来不愿意那样勤政了而已。   如今大渐将至,成化帝望着和当年登基时的自己一般充满雄心的太子,忽然忆起当年初做天子时的抱负,不禁抓着太子的手教训道:“我儿要敬天法祖,勤政爱民,凡有不决之事先请教内阁先生辈……”   太子跪在床前,感受着这一生中罕有的、也是最后的父爱,用心把他交待的东西记在脑中。   天子最后的清明都给了太子,对邵贵妃、张德妃、郭惠妃、章丽妃、姚安妃……等宠爱的妃嫔却没几句话说,对诸王也只有廖廖几句安抚,便陷入昏沉之中。   二十二日,成化天子驾崩,太子于奉天殿祭告先祖,内阁奉上新制的遗诏,以大行天子之名颁行天下,令皇太子继位登基。   云板声漫漫传至四方,崔燮在翰林院值房里听了,也随着同房的前辈站起来望向紫禁城所在的方向。   成化帝驾崩,从今以后便是弘治朝了。   当初他只把天子当成历史人物攻略,回京那两年甚至还算计着如何利用宪宗和万贵妃之死卖布……   直到他盼望已久的新朝到来,他才意识到那位曾见过两三面的皇帝不只是纸面上的历史人物,他是自己真切见过的、给了自己诸多好处的人,而这个人刚刚过世了。   崔燮眼前蓦然浮现出了那位曾不只一次见过,却从来没能看清其真容的天子,眼睛不觉泛酸,和身旁哀恸的前辈们一起举袖拭起了眼泪。   院中诸人即刻换了素服、黑角带,自转天起皆晨起即诣思善门外哭临,连哭两天,哭罢回去也只能宿在衙门里,不许归家,饮食也不给酒肉。   到第四日,众臣皆换上五服中最重的生麻斩衰,到思善门外朝夕哭临。   思善门外铺满了白中泛黄的凄惨颜色,往日最风流的锦衣卫也是一般惨白。崔燮在众武臣中费了许多力气才找出了谢瑛,他顶着张比麻衣还要苍白的脸,饿得脸颊微削,约么是这一天哭得太久,眼皮都是肿的。但那双眼被泪水洗过,眼神似比平常还要清润,在昏暮之色中安抚般看着他。   崔燮无声地注目于他,却不能回给他一丝笑容,只是缓缓地眨了几下眼,试着传递些连自己都不能说明白的意思。   三日后、再七日后,他们还要来思善门外哭临,只希望他们两人再见面的时候,模样都能比现在好点儿。 第223章   成化天子驾崩, 宗室勋贵、文武官员、命妇, 待选办事官、举人监生、吏员、僧道、厢坊里老等人都要为天子服衰二十七日。   官人们白天在部办公时只用布裹纱帽,着素服、腰絰、麻鞋, 散衙回家后仍要服斩衰以示哀思, 禁绝丝竹宴饮等逸乐。即便没有诰命在身的普通百姓男女也要素服十三日, 暂缓嫁娶乐宴。   崔家上下皆尽哀致诚,不仅全家上下连日不见丝竹欢笑声, 连居安斋也在门口及时贴了告示——因大行皇帝驾崩, 新一期锦衣卫连环画暂停发售一个月。   因大行皇帝驾崩,连环画的作者们一连哭临了数日, 不哭时又要拟诏书、讣报、新皇劝进表……晚上还要宿在官衙, 熬得人都脱相了, 哪儿还有工夫开连载?暂停一个月的连环画,让读者节制娱乐,也算为大行皇帝尽哀思了。   自打书斋门口挂上这个牌子,京里顿时多添了几处悲叹哀声, 那些思念先皇好处的人心也更真挚了。   连环画的脚本与原画作者们若知道这点, 心里想必也会感觉十分欣慰。可惜他们连听这消息的工夫都没有, 白天刚朝夕两次到思善门外哭过,晚上回去却还是要顶着烂桃儿似的眼回院干活的。   当天夜里,翰林学士尹直就率众拟出了三篇劝进辞稿件递到中枢。从转天早朝开始,便有文武百官、军民耆老上表劝进,每日进一表,皇太子则要臣民百姓三请劝进, 显够了悲恸孝顺之心才能登基。   登基大典礼部依照成化天子旧例而行,翰林院这边则由尹阁老领着人翻查谥法,替大行皇帝拟上尊号、庙号。   八月二十八,皇太子第三次受劝进表。连着两回“所请不允”“所请不允”后,太子这回终于走完了仪式,不必再辞让,直接传令谕答了一回“无所逊避,勉从所请”。   劝进三次的程序至此走完,然后就是冗长繁琐的登基大典了。   九月初一,太子令谕礼部,择日祭告天地、宗庙、社稷。礼部转天便递上准备良久的即位仪注,定于九月初六正式行典基大典,由司礼监天奉天殿设宝座,钦天监官员告祭天地先皇。新皇于奉天殿丹陛上拜天、拜抚育他长大的慈仁周太后,拜母后王皇后,行他这辈子最后一次五拜三叩礼。   从此以后,他就是这片江山的主人,他的生母也会被追赠为皇太后,再不会被谁欺凌毒害了。新皇站起身来,看着祭桌上袅袅升腾的白烟,遥想着烈祖站在此处时的心境,心底泛出酸涩甘苦的滋味,却强迫自己保持平和的神色。   与心境。   他如今已是皇帝,不再是宫中茕茕无依的都人子;不再是在皇贵妃阴影下战战兢兢,连其宫中饮食都不敢进的稚弱小儿;不再是被几位才智过人的幼弟威胁着皇位的太子……他是大明江山的主人,一举一动皆为万世垂范,为上位者,不该再计较旁人昔日的冒犯。   他的新朝,该有个清正宽和的朝堂,挽一挽当今的颓唐风气了。   登基大典平缓地结束,转天天子便下旨大赦天下,除谋反、叛逆、谋杀、强盗、恶党、失机等罪无可恕,其余一体赦免。   大赦天下的旨意发下去,从锦衣卫诏狱到各地官府衙门,军卫所流放地都发回了许多旧年囚犯。新朝皇恩从京时照到边塞,如春风迅速吹化罪徒的凄苦,教无数流配犯人感激涕零,深念新朝恩典。   两个月多后,远在福建平海卫的徐氏也接到了这份深厚如海的天恩,和崔家送来服侍她的忠仆小海京一起跪在地上,悲喜交集地庆贺自己今生回乡有望。   可哭了大半天后,徐氏忽然想起,自己已没了夫家,父母这些年也从未寄过一封信,只当自己已死了似的,而儿子如今还在崔燮手里讨生活,怕也养不起她……   原先苦恨流配地日子过得苦,可这么苦着至少有办法活着,回京之后她的日子又该怎么过呢?   =========================   新天子第一道惠政已发出去,而改朝换代的礼仪尚未做完:要为大行皇帝上谥号、尊号、庙号,拟当今太皇太后、皇太后、太妃、皇后尊号……内阁与礼部陷入了又一轮的奔忙。翰林院这边也忙着拟各种旨意文稿,尹学士与侍读、侍讲学士等人搬出谥法,挑出大量含意嘉美的字眼到朝会上商议。   吵到九月乙卯日,朝中终于议定了大行皇帝谥号,尊谥曰“继天凝道诚明仁敬崇文肃武宏德圣孝纯皇帝”,庙号“宪宗”,也就是后世一般称的“宪宗纯皇帝”。   崔燮在院里听到这个庙号后,第一个念头就是“果然还是明宪宗”,而第二个想法……不用有想法了,麻利儿地跟着典籍去库里翻找这些年的起居注和各色诏诰表章,等着修实录吧。   转过天就是二十七天服衰日满,新天子都要开始视事了,他们做臣子的更得把前一阵子积压的事务翻出来加紧办好。连崔燮这样的新人每天晚上都拖得晚晚的才能散值回家,前两个月悠哉悠哉可以每天偷懒看书的好日子是一去不复返了。   要不是《锦衣卫连环画》当初是托给几位作者按着大纲分段写的,这时候还有存稿,他们就得为了给宪宗皇帝举哀,停更个一年半载的了。   崔燮这样的新进人士还不算太忙的,真正忙的是掌院学士尹直、侍读学士徐溥与各位侍讲学士与侍读、侍讲官人。   新登基的这位少年天子不似成化帝在位时那样不爱视朝、不见臣下,登基伊始就恢复了早晚朝,还要重开经筵日讲,每天听讲官授课。既要重开经筵,就要重新安排经筵讲官,按着太子的水准写新讲章,还要叫讲官们练习讲经筵的礼仪。   而新讲官的名单自不能由他们几个侍读、侍讲学士自己凑凑就凑出来,得交由尹阁老这位翰林学士最后定夺。   尹学士打从宪宗驾崩就忙得天昏地暗,连日和万、刘两位阁老住在值房里,也没空出来抓翰林院的内务。直至徐学士递给他新拟出的经筵讲学官名单,看见展书官那行后面方正圆润的“崔燮”二字,他才又惊又悔地想起来——   前些日子拟那么多文书、议那么多礼仪,怎么就没想到叫这个崔燮来添几笔?他一个刚进翰林院的,什么都不懂,根本就不用自己特地给他弄出李东阳那样的错处,只消交给他几件表章之类文书叫他去写,随手抓都能抓出满把错误!   他这些日子怎么就忙晕了,轻轻地把崔家小子放过去了?   只这一步之差,这小儿转眼就要在新君面前露脸,往后每月逢三之日就能在殿前展书,定是要比在大行皇帝面前更受宠了!   尹阁老紧紧捏着笔杆,状似自然地说:“崔修撰入院不久,理学未见精深,何可侍奉经筵?我欲先令他参与编修先皇实录,待多读几年书,才好侍奉天子。”   若是个知趣的人,也就顺水推舟,把阁老要剔的人从名单里剔掉了。可惜尹阁老碰上的不是“纸糊三阁老、泥塑六尚书”那样肯和稀泥的人物,而是倔强硬直的徐溥。   他不仅不肯动那只笔,反而背出了两个月前高公公传的圣旨,硬梆梆地说:“先皇钦命叫他做展书官,新君登基后又不曾特下诏旨去了他,自然还该叫他展书。”   何况展书官又不管讲学,只管把天子面前讲案上的书展开,用玉尺压住即可,难道还得写出本理学著作才能干?这展书官原就是挑着长得好的少年编修、修撰来干,也没听说过要特意挑年长有资历的呀。   徐溥甚至觉得尹学士有些莫名其妙,双手捧着文书硬递了过去:“下官以为崔燮这个展书官不宜改,别人若有不安其位者,还请大人指出。”   最不该上位的都上了,还有什么要他这个大人改的!尹阁老重重一摔笔,给徐溥甩下一张黑脸,转身离去了。   徐学士浑不在意,回去教训崔燮:“当今是勤学圣明之君,你虽只做个展书官,来日学问精进了,未必不能侍天子读书。回去后随你老师精读经书,放放那写诗作画、风流才子的心——尹学士仿佛不满意你的经义,不肯叫你参讲经筵。”   崔燮跟着前辈们练了半天展书,猛地听到座师尹学士不愿叫他参与经筵,也跟徐学士一般茫然:“我一个展书官……”本职不就是练到把书页翻得跟花式扑克牌一样干净利落吗,怎么又跟经义扯上关系了?   再说他的经义也不是不好啊,他是尹阁老亲自取中的状元门生,嫌不好为什么取他呢?   崔燮琢磨了半天也不得其解,只好回家去问李老师:“我这位座师之意,莫不是嫌我没去给他送过礼?要么我去收拾些文房四宝、新书纸笔,送到学士府上?”   李学士也猜不到尹阁老那九曲十八弯的宫斗心思,迟疑地说:“或许是尹学士对你的期许不止于做个展书官吧?不要紧,我把从前给圣上讲学的讲章整理一套,你回去自家揣摩一二,试着给人讲解。”   万一哪天新皇想起崔燮从前给他讲过学的事,要他讲几句经义,也好有个准备,叫天子听着喜欢。   他们师徒俩翻出李东阳备过的《中庸》《孟子》讲章,又像当初给太子讲学之前似的抱佛脚练讲课,累是累些,师徒俩心里都充满了对未来的期盼,倒也和乐融融。   而尹阁老与万首辅、刘次辅那边就不怎么和乐了——新皇才脱下衰服,就有个山东鱼台县的小县丞上疏,奏称“先母后之旧痛未伸、礼仪未称”,请追究万贵妃及其亲属万氏人等的罪责。   一个小小的下县县丞竟敢上疏议这件事!   一个小小的下县县丞的奏疏竟能送进京中,递到阁老案头!   一个小小的下县县丞的奏疏竟能叫天子看见,并亲下批示!   这不是一道奏疏,不是一个无知狂悖的小官儿做得出的,其背后显的是天子追究万家罪责的决心!   看透了天子要彻查万家的心,与万家联了宗的万首辅、与万首辅联了姻的刘次辅、被首辅次辅合力引入内阁的尹三辅,心下都有些惴惴不安,且不管朝中事,先各写了一封请乞致仕的奏疏试探天子的态度。   唯在写致仕书时,万首辅与尹阁老心里忽生出了那么点儿灵犀,都忆起了崔燮年轻俊秀得叫人心底发毛的脸。   别是因为想断了他的姻缘想挑他的错把他发配出去,招的这个灾星立见妨克他们了吧? 第224章   凡内阁大臣上疏致仕, 没有不叫皇帝留个两三回的。万、刘、尹三位首辅揣着小心思试探着上了一回书, 新天子当即下诏优抚,不许他们辞官。   刘次辅的心定了。   只要皇上这一次不许他辞官, 他就绝不会再上书第二回 , 死活也要在中枢拖着, 占着这天下最高的权位。中枢这几十年间来来去去这么多人,哪个不是自己熬不住请辞的?只要他把持得住, 死活不走, 底下那些人再看他不顺眼又有什么用?   他刘棉花的名声也不是白来的!   刘次辅那副悠然气度,也给万、尹两位阁老吃了记定心丸。二人拿自己跟他对比, 一个觉着自己会写小说、能搏圣心, 一个觉着自己比首辅年轻、与先皇恩情更重, 怎么想都比他这个靠关系和脸皮混上来的有资历,应当还能再在内阁安稳坐上几年。   而且这位少年天子似乎并不讲究“一朝天子一朝臣”,反而爱用老臣,刚登基便下旨诏先皇时用过的怀恩太监与马文升、王恕两位老臣回朝。他们俩也是先皇用惯了的老人, 还都刘次辅年长许多, 想必新皇也肯留用他们……吧?   两位阁老明知他们俩的名声与实绩跟那两位被成化帝逐出中枢的铮臣不大好比, 可身在朝中最高位上,谁舍得遽去!   且熬一日是一日。   三位阁老为了给新皇留下好印象,立刻叫人上表奏请追封天子生母恭恪庄僖淑妃为圣母皇太后。   万贵妃仅存的弟弟万喜也被下了诏狱。   万首辅不顾当年联宗之谊,更不顾爱妾与万家的亲戚情份,叫外生亲往谢家递话,要谢镇抚好好审问万喜。万家兄弟这些年贪受贿赂、强占皇庄的累累罪行都要问清楚, 还有当初李东阳上疏弹劾他们借给太子选妃之机强占良家女的事,也得重查!   得像那个鱼台县丞奏疏中说的一样,申“先母后之旧痛”,给新后一个出气的对象——当然,绝不能连累到他万首辅分毫。   谢镇抚当着他的面极痛快地应了,转天到了镇抚司,便将万家送来的东西封存起来,说的话也记入卷宗。   审万喜是一定要审,他却不肯替万首辅瞒下什么,更不会如万阁老的意,把他清清白白地摘出来。锦衣卫是天子近侍,只奉天子一人之命办差,怎么能为了大臣的权势金银折腰?   别的那些指挥使、佥事、镇抚使怎么办事的他不管,他却是话本里传唱的谢青天,值得崔翰林敬慕的正人君子,行事不能负了他在世人心中的形象。   万首辅之意,他也毫无保留地、亲口告诉了万喜:“万首辅之意,怕是不想再叫大人走出这镇抚司诏狱了。然当初两位万大人做指挥时,瑛与锦衣卫上下何人不曾受过大人恩惠?今日谢瑛虽不能救大人出去,却也不能叫大人无知无觉地受了别人陷害。”   万喜听得心中瑟瑟,泪都下来了,抓着谢瑛的手说:“万安这是要我的命!这是要我们万家的命啊!这不是他当初求着我们联宗的时候了!”   他也不是姐姐万贵妃那样勇毅的人,除了恸哭竟什么都想不起来,一面哭着一面叨念着如何羡慕兄长能死在姐姐和先帝之前,不用受这份苦。   谢瑛是来诱供来的,不是来听他怀念被人戴绿帽子气死的兄长的,忍不住打断他说:“大人欲束手就死么?当今天子宽和温厚,对先皇宠任的僧道也不过就是革职送回原籍,并不重罚。内中还没有要大人命的旨意,只要大人肯将当年贪占的财物、地产退回,未必没有离开诏狱的机会!”   万喜顿时不再回忆兄长了,充满期待地看着谢瑛问:“果然如此?吾弟不可诳我!”   谢瑛叹道:“大人曾为锦衣卫指挥使,天子将大人送到诏狱,而非交给那些擅加罪名的文臣,岂不正有从轻发落之意?”   虽然天子将万喜发到镇抚司其实是因为他们镇抚司是专理重案的地方。不过他说得恳切,万喜这些日子又饱尝惊恐,还被万阁老出卖陷害,此时到宁愿相信他的话,迫不及待地交待了自己收过多少贿赂、强占哪处田庄、与朝中大臣的往来……   还交待了万阁老与洗鸟御史倪进贤之间的肮脏关系,其及曾给先皇上洗鸟药以搏宠的丑行。   他信誓旦旦地说:“万安擅进此类秽物,皇贵妃娘娘与中官皆深知之!”   当朝首辅竟干出这等事来,饶谢瑛是个见惯了大风大浪的镇抚使,都吃惊得失神了一会儿。   这种事……他都不好意思往奏疏里写啊!写出来叫人看见了,先皇的名声还要么!他不得已,只能在奏章中含糊写了阁老万安进献越礼之物,请天子在宫中彻查。   他上书之际,适逢御史姜洪、汤鼐、庶吉士邹智连番弹劾万安贪受贿赂、任用私人、命考试官作弊,将其子孙侄甥都取为进士等重罪。天子早看这位首辅立身不正,正要借着御史的弹章罢斥万安,谢瑛这封奏折来的就恰是时候。   万阁老自从当年认了万贵妃为姑母,两家常有银钱往来,万喜家中有账簿,将万安送来的金银、宝物、田产记得清清楚楚,正是天子需要的证据。唯有那个“越礼之物”写得含含糊糊,叫人看着都不像是案卷里该有的文字。   不过旧日万家势大,朝中大臣多多少少也得对万家低头,真查起来也没几个老臣能清白到底。   天子并不愿将弄出一桩株连整个朝堂的大案,拿着万家查抄出来的帐簿看了许久,终究只简简单单地批了一句:“令其辞退所赐庄田,放归所扣良家子,将不义之财交至户部,有隐瞒者由户部追究。”   至于万贵妃,人已过去了,事也过去了,未有因出嫁女过犯而牵连兄弟的。而万首辅这边,既然不以因与万贵妃来往的事罪人,就用别的罪名——且看看他往宫里献的是什么东西吧。   天子召来近年在御前最得宠的覃、高二位太监,问他们可曾见万阁老进上什么东西。   二人揣摩新皇的心意,是不想再留用前朝这位纸糊阁老了,便都无顾忌地把当初万阁老曾经进上洗鸟药,还被先皇申斥过一次的事说了。   新天子才十八岁冲龄,后宫只有一位元妃张娘娘,从没听过这样污秽之事,乍听说首辅竟能往宫里送洗鸟药,脸色都青了。刚从凤阳调回来的怀恩太监也眉头紧竖,嗔怪地看了他们一眼——   这种东西怎么能直喇喇地说出来污秽圣听?皇上还这么年轻,婉转一点儿啊!   覃昌、高亮二人正值改朝换代之际,生怕自己这个前朝太监给换下去呢,自是皇上要听什么就竭尽所能地说什么,哪儿还婉转得起来?   不只不婉转,说完了洗鸟药还怕自己说得不全面,搜肠刮肚地回忆着皇上和万阁老之间背人的联系……   “还有奏折!”高公公终是比覃公公年轻几岁,早一步想起了先帝看奏章时,总要亲自看万阁老进上的奏章,有时甚至不许他们司礼监太监看,那奏章中必有蹊跷!   “覃公公,你怎么看?”   高公公不知不觉用出了侄儿新送上的连环画里的台词。太子不看闲书、怀恩总管又是刚从凤阳回来的,没这个意识,倒是覃公公与他同道中人,十分自然地接了一句:“谢大人说得是……”   覃、高二公公在空中对了个眼神,才意识到两人竟是书友。不过覃公公立刻醒悟到自己的台词说得不合时宜,连忙补了一句:“是该彻察万首辅送进宫的一应物什。”   他们在太子面前不敢造次,老老实实地翻遍宪宗遗物,终于在一座小柜子里找出了封存多年的首辅奏章。   连载的那种。   二人双手托着奏章敬上,怀恩心中有种不好的感觉,甚至想阻止天子亲阅。然而小天子朝他摇了摇头,毅然接过了父亲尘封的隐私文书,打开来看了一眼。   简直不忍细观!   天子才翻了几本,就看了满眼的“夜御二女”“不胜云雨”……奏折下方还大大方方地写着“臣安进”三个字。   三位太监都想不到堂堂当朝首辅能在奏章中夹带这种东西,恨不能赶紧把这些奏章一把火烧了,挽回先皇的声誉。新天子更是眼色沉沉如夜,满面阴云欲雨,将奏折摔在桌上,回头吩咐怀恩:“伴伴替朕传旨,叫万首辅上疏请致仕吧。”   怀恩亲自到万首辅府上宣旨,将他的牙牌摘下来摔在地上,终于逼得首辅大人知道了天子的决心。他悲辛无限地写了第二封乞致仕疏,天子连做面子挽留一下都不肯,当即许他致仕,叫人连夜送他出京。   刘、尹二阁老留在中枢,没亲自去送他,却也听下人说了万阁老离京时一步一回顾的依恋情态。   尹学士感触尤其深,摸着自己冰冷的胸膛低声喃喃:“我前些日子查过崔燮家事。他家仆人当众欺辱他,在迁安下了狱;他的继母因害他,被发配到了福建;首辅大人因断了他的婚姻,蒙羞致仕……下一个怕就该轮到我了……”   这人实在太可怕了,难不成就没人治得了他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妨害人吗?尹学士抓着刘次辅放在桌上的手,悲愤地问道:“博野兄就没法子除去这个崔燮吗?难道我等在阁中还要提心吊胆,被他压制一辈子的命数?”   刘吉安慰了他许久,待他离开后才捋着胡须摇头笑道:“我为何要对付崔燮?我从前既不曾动什么打压他的心思,更没动过断他的祭祀,他自然不会妨克我。不仅没妨克,反倒给了我不少方便……若不是他,我要熬到首辅之位,还不知要多花多少年呢。”   这么个有神异的人,只要交好了他自己就能得好处的,何必一定要打压他?倒不如给他些仕途便利,换他的气数,互惠互利的好。 第225章   自打崔燮当上展书官, 每隔十日就能在新皇面前露一露脸, 尹阁老的日子就开始过得不顺当。   万首辅致仕后,是他尽心竭力地一手操办了孝穆皇太后追封大礼, 是他把经筵日讲人员安排的妥妥帖帖, 是他在这首辅致仕、次辅懒政的日子总揽朝务……   事都是他做的, 他得来的却是什么!   就在大典结束后第二天,天子就拔擢了徐溥做翰林学士兼吏部左侍郎, 叫他入阁了!而他这个辛辛苦苦为圣母皇太后操持大典的人, 得来的却是六科十三道“交章劾奏”——   交章劾奏!说这群人背后没人串联闹事,他都不信!   尹阁老吞下几口热血, 又上了一道请致仕的表章。天子仍旧不允, 可这回答复中却不再提他是要“切倚”的重臣, 只说他是先皇简任的老臣,自己正位之初正用人理办庶务,所以不许请辞。   尹阁老隐隐感觉到了自己在新皇面前并不怎么受待见。而刘次辅却不知怎么就能混得如鱼得水,明明连纪太后的身后事都没尽心经办, 只上几个弹劾举荐的奏章, 就把自己弄成了个操履端慎的忠臣, 还得了新皇的表彰,顺升至首辅。   这位西刘先生,竟已在这短短两个月的工夫里摸准了新皇的喜好,甩下他们这些旧同伴,转身成为新朝重臣了。   尹直往深处再想想,愕然发现刘吉有今日的好处, 竟是因为从开始到最后都没亲手打压过崔燮——至多是出了个不叫他联姻高门的主意,这主意还是万首辅经办的。   原来刘阁老与他和万首辅从来就没走到同一条路上。   明明他才是取中了崔燮做状元的人,却仅因为一念之差,就落到了这步田地,这崔燮妨人也妨得实在不公!   尹阁老本是个不信鬼神的人,却叫这些日子遇上的事闹得疑神疑鬼,甚至打算打个仙师替他去去晦气。   然而仙师也是没有的。   自新皇登基以来,就把宫里的仙师、高士、法王、佛子都贬回原籍去了,剩下李孜省、邓常恩等几位能留京的仙师也在诏狱里待着,他想找人都进不去诏狱大门。话说回来,他已经背晦到这地步,还往诏狱跑?不怕一去就出不来了么!   尹阁老的目光向着镇抚司方向一触即归,转头看向忧国忧民地拟着弹章的刘阁老,不、是刘首辅,心中若有所悟。   从哪里坏的事,就得从哪里补回来。   尹阁老现在只恨崔燮年纪太轻、进翰林院时间太短,硬抬举也抬举不成侍读,要等编实录时给他记上等考评,叫他早日升迁,恐怕就得等得自己离开中枢了……   不,他还有一条路可走。   多谢万首辅当初有意断崔燮的姻亲,如今倒给了他一条活路了!   别人不知道崔燮为什么得祖宗托梦的,他们内阁这三人还能不知道吗?必定是因为崔燮他父亲收了万首辅的书信,故叫家人扮鬼神骗他的。只要给他父亲修书一封,逼他给儿子寻一门好亲……实在不成就舍一个孙女给他,反正他家里子孙侄弟多得是,舍了也不心疼!   尹阁老振奋起精神,修书送往云南,叫崔父想法收拾那套祖先拒绝的谣言,把儿子许配给他们尹家。   可这封信似乎没有转运之效,信还没送出去多久,他就又被弹劾了。   又是六科十三道联章上奏,弹劾他升任从侍郎升到阁老从未经廷推,都是奉的中旨,不堪为翰林学士,还把他结交李孜省,构陷尹旻父子的旧帐翻了出来。   天子这回也不再念他是先朝老臣,正是能出力做事的时候,轻飘飘地抛弃了他,叫他致仕还乡。   尹阁老悲愤又茫然地离开了京城,说什么也想不通为何那封信没能挽回自己的仕途。而远在云南布政使司衙门里,一名参议也被这几个月的风云变幻弄得心烦不已。   四月份万阁老才来信叫他给儿子低低配个恶姻缘,换自己的前程,他挣扎许久才认命地舍了儿子。幸好崔家祖先庇佑,为了他的前程,叫儿子不许成亲,可一转眼间天子竟因服丹药腹泻而驾崩,万阁老就致仕了,许给他的前程也没了!   正当他叹息好好一个儿子白赔进去,不如早和王经历联姻时,尹阁老又从京里给他送来了信,叫他收拾从前弄鬼的手尾,把儿子送给尹家当女婿。   他不知儿子怎么忽然得了阁老青眼,可那祖宗显灵的事真不是他叫人弄的,他既怕逆了祖宗不详,又怕违了阁老招祸,再想想阁老是要把亲孙女儿嫁给他家,那份怕祖先见责的心思又淡了几分……   谁想到他刚修书回家催儿子结婚,尹阁老又倒台了!   看到朝廷传来的邸报时,崔榷的脸就像被谁重重扇了一巴掌,又白又红,回到自己的院子里再顾不上别的,忙叫人磨墨推纸,又写了封信叫儿子不许和尹家结亲。   这几个月折腾下来,他白白收了两位首辅的许诺,给儿子订亲复退,订亲复退,结果竟是一片镜花水月,半分好处没捞着。   更可悲的是,明年初恰是外官三年一度大计的年份,布政使周大人要带着他们这些非首领官的考语上京。他因退婚的事得罪了王经历,那小人定要在周布政使耳边说他的坏话,恐怕今年也回不得京了。   那他苦熬这三年,又得了些什么?   自己没能娶个正经妻室,也没给儿子联得一门好亲,旧日同年因怕万、刘两位首辅打压纷纷和他断了关系,而答应要把他引回京的两位阁老耍弄够了他又先后致仕……   崔参议坐在值房里,想着周布政在他考评文书上题的“庸常”字样,想着自己还要在这险恶之地待上三年,忍不住全身发冷:阁老靠不住,同僚指不上,儿子资历尚浅不说,有个有人望的老师还守孝去了,他要再回京,恐怕只能靠自己了。   可他一个布政使司督册道参议,也无别的实政可干,若要拿出能让他回京的政绩,就只能冒着风险……清黄册了。   ========   他坐在值房里发狠,决心赌上性命做一桩大事的时候,他儿子正在京里和翰林院、詹事府的大佬们谈笑风生。   吃经筵。   自打新皇登基,经筵从几年不开一回改成了每月逢三之日准时开筵,全体讲官都带着仆人、拎着食盒,连吃带打包,享受着皇家给他们这些先生的好处。连同崔燮这个只需贡献一张脸,翻几页书的展书官,也能痛痛快快又吃又拿。   吃了这么几个月经筵之后,家里两个弟弟和徒弟的脸都有点儿圆了。幸好崔先生不光叫他们坐着念书长肉,早晚还拎着他们跑步、练五禽戏,又请了刚刚忙完万家和事涉先皇晏驾大事的李孜省等妖道大案的谢镇抚使教他们新拳脚,总算把这几个孩子吃下去的御膳都练成了紧衬的瘦肉。   不见得有腱子肉,但四位小学生的身量还算合衷,个子也拔高了不少,容色悦泽、气息悠长、体健有力,真和修了仙似的。   谢镇抚这个只能偶尔请到的名人,教弟子也和崔先生一样用心。他待两位小国舅自然关怀备至,待崔家两个白身的小学生也不因身份而轻忽。看在他们兄长的面子上,他教这两人也如同待自家兄弟那么细心,架子打得扎扎实实,一招一式都不肯敷衍。   他一来崔家,四个孩子就算过了年。   崔先生唯独在他面前不催着他们念书,不光叫他们学新武学招式,还许他们听谢瑛讲案情,扮成锦衣卫假装办案。   这个主意也是逼出来的。   两位张国舅自张皇后受封后,也依例授了锦衣卫百户,当天就颠颠儿地跑去镇抚司见世面去了。崔老师上值时管不住他们,要是不给他们点儿过瘾的机会,就得跟巡街的前辈们一样满京洒银子救落难书生去了。   谢镇抚当时为这特地到崔家告了一趟状,怕两位国舅总揣着银子往人少的地方跑,跑出什么危险来。   崔燮听他告了一夜的状,急得肾都亏了,转天叫人买了几斤黑芝麻炒芝麻糊,补了几天的肾气,终于补出了这个叫他们自学自演断案剧的主意。   谢镇抚使讲的故事里,被拿问的罪人犯了哪几条大明律?应受什么刑罚?可在八议之内?设若在可议的贵人里,又该缴多少赎铜赎罪?若缴铜不足,又该几日一追比?锦衣卫拿问罪人回衙后该如何写文书卷宗?   为了给少年人塑造良好的人生观,谢瑛讲的故事都是千挑万挑挑出来的,罪人的确是罪有应得,不是受人诬陷的那种。   两位小国公是有锦衣卫身份的,崔燮叫人给他们做了合体的修身曳撒,叫他们兄弟妆扮起来演断案官,家里下人们陪着演罪人和校尉、小旗,崔家兄弟当书记官——没错,只有他们兄弟遇上这情形都逃不了写一篇记录文章。   不过两位国舅最后也要写结案文书,写完之后交由谢镇抚亲自批改。   谢瑛的文笔并不好,但文卷做多了,格式极准,避讳、升格都记得牢牢的,抓案情主线抓得清晰利落。两位国舅又不是要当什么文人的人,文章不用写得太好,关键是思路清晰,三观正,跟着谢瑛学正好。   再者说,还有偶像效应。   有这位天天上漫画的谢镇抚给两位国舅改文章,他们做事时简直浑身是劲儿。这一天又排戏又写结案文书的,写的背的比平常坐着读书时还多,小哥儿俩却都不嫌累,还写得津津有味,自己略有不安的就主动去翻律例对照。 第226章   成化二十三年的冬日就在无数大臣起起落落的波澜动荡中过去了。过了新年就是弘治元年, 元旦日文武群臣要到奉天殿朝贺, 拜过天子就能享受十五天的长假了。不只崔燮,他的开山弟子张鹤龄兄弟也要跟着父亲进宫朝天子。   崔燮已经不记着史书上张家兄弟作过什么妖了, 但因知道历史上的他们不是好人, 只要他们一离自己的视线就有点担心。于是他趁着两人还没入宫, 先去问了翰林院前辈们外戚入宫的礼仪,替他们恶补一把。   翰林院虽不是礼部, 但也存着前朝各种仪注档案, 除了万贵妃家那样受宠的外戚,别人进宫都是按着规矩来的。   掌典籍的官员对他这个新状元还是十分照顾的, 问清情况后便开了典籍库帮他挑出适合的仪注抄写, 还安慰他:“礼部自然会帮张国丈与这两位国舅演礼, 崔大人倒不必担心他们入宫失仪。”   何况天子与张皇后情谊甚笃,小舅子们做得略有不周,天子大约也不会计较。   崔燮怕的倒不是他们被计较,只怕他们俩出了错也没人计较, 积微成著, 养大了他们的贼胆儿。这心思自然不为外人道, 他只跟典籍官道了谢,笑道:“新皇初践位,大朝这样的事宜自不可有瑕疵。他们虽年少,却是中宫的亲弟弟,更得做出个样子来给人看,再怎么小心也不为过的。”   典籍官叹道:“大人这份忠爱之心实叫人感佩。不过下官在翰林院待了数年, 也有些心得想劝大人——大人若不想背后叫人说一声‘攀附外戚’‘夤缘得官’,不如还是疏远些张家吧。”   崔燮拿着仪注的手在空中顿了顿,随即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不要紧,我又当不上阁老相公的,哪里就这么在意名声了?”   反正他肯定能当个名垂青史的鉴人大师,后世出版社编《王阳明大传》时也得把他这个第一个点出王阳明要当圣人的人写出去,当世的名声好点差点无所谓。   再说,把两位国舅管紧了,弄不好将来还能借舅舅的榜样扳正了正德呢。正德要是不宠幸刘瑾、不下江南,可能还能多活些年,生个好儿子,这就不用等嘉靖上位了。   让嘉靖上位了能有什么好处?   熬到几十年后说不定谢瑛都当上锦衣卫指挥使了,难不成他就图个陆炳上位,谢瑛能早点退休跟他同居去?呵,老了退休归退休,男人的事业可是很重要的,绝不能叫嘉靖耽搁他!   崔燮越发坚定了要教好弟子的心,从库里抄了仪注回去,崔燮还写了纸条贴在桌椅墙壁上,假布成宫里的格局,叫两名弟子在他家里练习走路、见人、行礼。这两个傻孩子穿上了新做的曳撒,又看见崔家到处都贴着纸条,只当又让他们扮锦衣卫玩儿呢,练得倒比在礼部时用心。   元旦朝贺时进到宫里,两人也都像实地演练一样用心行礼,全身上下规规矩矩、板板正正,特别给他们姐姐、姐夫作脸。弘治天子看了也高兴,因体贴皇后思念家人,便特地留了两位小舅子在后宫,夫妻们带着小舅子一道用膳。   张鹤龄兄弟见了皇后也极有礼数,恭恭敬敬地叩拜,口称“娘娘”。   张皇后亲自上前搀扶起他们,心疼地说:“吾弟何须多礼,咱们姐弟仍像在家时一样,只管叫姐姐就是了。”   张家兄弟板着紧绷绷的两张小脸说:“不可,娘娘身属天子,弟弟们是臣,须得分个尊卑上下,不能像在家里似的不讲究。再说臣弟兄们是外戚,一举一动天下人都盯着,若行止跟市井里人那么粗俗,外面亿万黎民都要笑话我们的!”   这可是真的叫天下人笑话,不是比喻!   他们老师跟谢镇抚的关系特别好,说过几年他们办了大事,还能叫他们上锦衣卫连环事呢!他们要干出什么现眼的事,让人画到连环画里,或是写到戏里……   二张兄弟对了个眼神,神秘一笑,都把脊梁挺直了几分。   这俩人在张娘娘刚进宫时还俨然是两个小纨绔,眨眼间就成了少年英材,弘治天子看着又惊奇又欣慰,遂问道:“这可是你们那位崔先生教的?”   天子平常只觉得崔燮本份内敛,读书时擅思考,有教化天下寒士之志,却不知道他教学生的手腕如此高明。   早知两位内弟能让他教成这样,大朝之后真该留他下来问几句。   张鹤龄正容答道:“回圣上,臣兄弟这数月来的确都在翰林修撰崔先生身边读书,蒙他盯着练了几天的礼仪,才知道该如何应对君前。”   他们兄弟年纪还小,头发都没梳起来,就摆出一副小大人的模样,看着可笑之外还有点可爱。   弘治天子微微一笑,对张皇后说:“卿家兄弟礼仪周全,尊师重道,宜该有赏赐。他们的先生善教导弟子,也合当赏。”   张皇后别无异议,只担心地问:“崔先生叫你们练习这么久的礼仪,可累着了?听母亲说,你们平常还跟着先生习武,还成日早起绕着院子跑,你们真愿意练这个么?若是嫌累,姐姐替你们说情去?”   张延龄年纪稍小,还不像他大哥那样稳得住,听闻姐姐不许他习武,急得真嚷嚷:“我们真不累,只不过是跑几圈,练了先生的呼吸功就一点儿都不累了!姐姐可别拦着不许先生教我们,崔先生人可好了!不光教我们吐纳养生的仙功,还特为我们请来了锦衣卫谢镇抚教我们真正的武功,我们好不容易才跟谢镇抚学了两天武,连一套太祖长拳还没练会哩!”   张鹤龄还端着个架子,拱手道:“娘娘疼爱臣弟,弟弟们铭感在心。不过崔先生教我等的都是有用的东西,弟弟们要为将来打算,不怕累。”   吐纳仙功?   宫里刚清出去一堆神仙佛子,皇后的弟弟就练起了仙功,这莫不是那些方士遗毒?弘治天子微微皱起眉头,细问他们那仙功是怎么回事,如何见得是仙功的。   因着国丈大人真把这跑步呼吸法当仙家吐纳之法看,反而珍而重之,要在自己身上练出成效来才进献天子,之前一直没与宫里的女儿女婿说过。这两位国舅爆出“仙法”之名,才叫弘治天子与皇后听闻此事,也让圣上格外警惕这功法。   张家兄弟倒挺着小胸脯,格外自豪地把崔燮糊弄他们的那段什么吸取日月精华,吐纳阴阳二气的说法倒给了天子姐夫,还炫耀般地说:“崔先生还把这功法教给谢镇抚了,谢镇抚说现在锦衣卫都这么练,我们也是锦衣卫人,自然也得练!”   他们自顾自说得起劲儿,没注意到天子的脸色从开始的紧张警惕渐渐放松下来,最后竟忍俊不禁地笑了笑。   什么仙法,果然就是哄孩子的。   一说是谢瑛用在锦衣卫操训里的法子,天子就明白了。   同知朱骥在成化年间就上过折子,说是北镇抚司镇抚使谢瑛上策,要在将士训练中加入长跑数里一项,以养其绵长气息,增长其体力耐力。既是这种军营都能用的法子,至多就是个普通武人炼体法,与李孜省等妖道的法子全不相同……   弘治天子想起先皇因服了宫中妖道进的金丹而致腹泻不止,宫车晏驾,不禁又勾起了丧父之痛。只是大过年的不好流泪,他闭了闭眼,忍回泪水,叹道:“你们兄弟便跟着崔先生好生读书练武吧。吐纳之法不论,锦衣卫奏疏中已说这长跑的法子极能强身健体,只有好处的。”   张皇后看出丈夫容色微戚,便亲手盛了一碗汤递过去,叫他借着汤上飘的霭霭白气遮一遮脸,体贴地说:“今日朝会,皇上也着实辛苦了,先吃些热汤,叫我这两个小兄弟自己吃罢。”   天子朝皇后笑了笑,低头用汤。   张鹤龄兄弟也不是全没个眉眼高低,听姐姐说皇上累了,马上又端起外戚榜样的架子请皇上休息,要告辞出去。   张皇后留住他们,问了问在崔家吃住的好不好,受没受过先生打骂。   两位国舅近日玩锦衣卫游戏玩得上瘾,完全忘了先生当初逼他们写文章的痛苦,美滋滋着说:“崔先生人极好的,从不打骂人,只教我们背律例、读四书、写文章。不读书时还叫我们看外头最时兴的锦衣卫院本和连环画,请了谢镇抚、王大人和王公子那些个英雄好汉来家里给我们讲故事……”   真想叫皇帝姐夫下个旨,让谢镇抚也住在崔先生家,天天教他们练武,带他们扮青天大老爷审案哪!   弘治天子也放下汤碗,打起几分精神说:“他弄出来的教书法子果然还是与众不同。从前他做《四书对句》,又给朕出过新样式的考题,已见奇思,正经教导起两位内弟来,似乎手段更多了?难怪先皇在日便以为他是堪为天下师的人,还几度指他做朕的讲官……”   其实宪宗指崔燮做展书官是给自己用的,可自己没用上,现在让儿子用了,也可算是他指给儿子的官儿。   天子唏嘘几声,吩咐内侍将给崔燮的赏赐再加厚几分。加了老师的,又不好不再加加学生的,他便和颜悦色地问两位内弟:“你们有什么想要的,也可与朕说。”   张鹤龄兄弟眼下最想要的就是谢镇抚,再退一步是想跟王守仁出关转转,这两条都是他们在外头坐地打滚儿都求不来的。   倒是王项祯将军常能抽空陪他们出城骑马打猎,不须求姐姐姐夫就能要到。不过当着大姐的面,他们提都不敢提出关的事,于是就仗着姐姐宠爱,姐夫脾气软,先生又不在眼前,贼兮兮地求圣上:“皇上能不能下旨叫谢镇抚常来崔家,最好能住在崔家?”   谢镇抚一来,他们就不用写文章,还能排演锦衣卫的案子,这日子可太美了。   可从来没有天子下旨叫一个大臣住到另一个大臣家的事。弘治天子摇头叹道:“这怎么成,哪有朝廷下旨叫着两户臣下合成一户的,这岂不是胡闹么。”   张家兄弟可怜巴巴地说:“我们也不是要谢家改住到崔家,就叫谢镇抚多来教教我们不就行……”   张皇后实在舍不得兄弟难受,便坐到天子身边说:“臣妾的兄弟们只是想和那位谢镇抚学武艺,这又有何难?叫他们也能出入镇抚司,找谢大人学武不就是了?”   张鹤龄、延龄内心挣扎。   去镇抚司当然好,他们早想正式当个锦衣卫,跟着前辈们巡街去了。可是……可是若他们天天能去镇抚司,谢镇抚不来崔家了怎么办?那他们就又得写作业,还不能自己排演案情了呀?   一家子姐弟心意不通,险些酿出了让国舅们逃不了作业的悲剧。幸好天子圣明,没听皇后之言,斟酌出了个正经主意:“两位内弟年纪尚小,不合去北镇抚司那等凶煞地。他们有崔爱卿教导,此事也不急在一时,来日谢瑛若再办好什么差事,论功行赏时,朕便赐他一处离着崔家近的房子……或是等崔燮有功,赐他一处与谢家相邻的宅子,总之叫他不当值时方便教导你们便是。” 第227章   张家兄弟自不知道他们讨的赏正是崔先生最想要的, 要完了想起先生严令他们不许找圣上索要赏赐, 都有些心虚,回家后切切地互相叮嘱, 半个字也不敢跟先生提。   崔燮只看见他们入宫一趟, 人忽然就乖巧了, 写入宫朝觐记都不用人催促,兄弟俩坐在屋里吭哧吭哧就都写了三百多字出来, 以为他们是懂了外戚的责任使命, 心下十分欣慰,特地趁元旦长假带他们去了一趟谢镇抚家庄子上玩。   崔衡与崔和却是要走举业这条道的, 没那个天天玩儿的命, 让兄长留在家里, 每天早晚去陆先生家里读书。   陆博山已是将家中妻小都取回京里。他新赁的宅子在南关外,地方便宜,院子倒和崔家差不多大。家里也有两个男孩在读书,大的和云姐年纪差不多, 小的也有十岁出头, 老家还有个大儿子, 只是因要应童子试不便进京,在家依祖父母和叔婶而居。   崔家两个孩子进了陆家,就像得了两个小陆先生做学友,成天就是之乎者也、子曰诗云,还不及在兄长手下的日子。起码家里偶尔能看个闲书,陆家连闲书这个概念都没有, 陆公子们不读四书五经时也就只看些时文制艺,连古人的游记散文都不碰。   跟陆家兄弟同窗了几天,崔衡的心灵也得到了升华,原先因为跟两位不用科考的师侄相处而略略浮躁起来的心也平和了。他现在已经不想着父亲的荫监,也不想着小时候那样的纨绔公子日子,就想早点考过县试、府试……娶个媳妇。   他就比兄长小两岁,也是个十七八的大小伙子了,如今只能伴着圣贤书过日子,也是冷窗寂寞、孤单难捱了。他们家邻居差不多大的书生都成亲了;云姐也正在大哥同窗、同年家的子弟里挑人;就连崔启那小厮,听说他爹都在乡下给他说了个上户家的女儿!那女家什么都不挑,只要状元给主婚,今年三月间就要把女儿送进京来完婚。   他竟羡慕起了崔启,羡慕他有个肯为他说亲的好老子。   他那个远在云南的爹,怕是不会惦记他的婚事了。   别说他,就他那有出息的状元兄长又怎么样?打从去年考上了状元,云南就一封封地来信,一会儿给他订亲,一会儿又不许他成亲,来来去去的,再加上祖坟那边又出了些灵异的事,弄得大哥这么大岁都成不了亲……或许一辈子都成不了亲了。   崔衡想想就胆寒,相较之下,崔燮天天教训他的“考不取秀才就不给你说亲”“没脸求人家把女儿嫁给纨绔子弟”之类的,倒还给他留了几分希望。   若他亲娘没弄出那样的事,他可能还在父母宠爱下过着纨绔日子,而不是像现在这般,有娘似无娘,有爹似无爹,唯有一个从前不怎么亲的兄长成了他唯一的依靠。   回忆着前半生,他忽然想起:去年新皇登基后大赦天下,他生母徐氏应该也在遇赦的范围里,这时候差不多该到家了?他大哥叫人送了小海京过去服侍母亲的,若他们回到京城,怎么不给他送封信来?   他不想时也就不想了,忽然想起这事来,真如火烧眉毛,一刻也等不及,立逼着服侍自己的家人去徐家问话。   这一半年来他好好读书,改头换面,崔燮也不再叫人拿他当囚犯看着,些许小事家人也肯去办。一名常出府的长随便拿了他的书信和攒下来的月例银子到徐府,问徐氏回家没有,要捎些东西给她。   徐家大门只开了一道缝,连门都不让进,里面的人冷冰冰地说:“老太爷说了,徐家无犯法之妇,你们找错地方了!”   大门砰地合上,无情地把崔家那名家人赶回来,也在崔衡心头重重敲了一记,让他坐立不安,赶忙叫崔梁栋安排人到京里慈济院等地找人。   崔梁栋当着二少爷的面答应了,却不敢自作主张把徐氏接回来,先写了封信具述此事,叫人送信去向大爷请示。   崔家大爷此时正在谢镇抚那座酒庄上带着两个徒弟赏雪吃酒,谢镇抚请了个出名的女先儿在堂上唱曲。曲子词都是艺人跟据两位张国舅的文章编改的,只略修不合腔的字眼,添了韵脚,唱出来竟是一字一珠,把那文章的档次都提升了不少。   张鹤龄兄弟听得如痴如醉,感叹着世上怎么有自己这样的大才,随手作文都能作成遏云绕梁的曲子。两人感叹之余更是文思泉涌,不用先生催,就对着白雪红炉构思起新文章来了。   崔先生不胜感激,亲给谢镇抚倒了杯酒,递到他手中说:“我这两个弟子从没有今天这么自觉地写文章,都是谢兄想的好法子激励他们,崔某必须敬谢兄一杯,替弟子们谢过你的用心。”   谢大人笑道:“我的确是用了许多心思才想到这法子,崔贤弟这一杯酒,我就不客气地喝了。”   他接过酒杯时,手指在崔燮手上隐蔽地转了一圈,取了酒一饮而尽。崔燮又给两人各满上一杯,自己拈了一块肉脯下酒,边吃边看两个正绞尽脑汁作文章的弟子。   写文章改成曲子唱,终究差一点儿,不如直接写词。回头领这两个孩子见见师公,叫李老师换个人释放教诗词的热情……顺便放过他就更好了。   两人一面吃酒一面聊着怎么教育孩子,谢瑛也说:“我与贤弟来往日久,肝胆相照,也不合你客气。我家乡那个侄儿今年也有十岁了,合当是上武学的年纪,我正要请旨将他接到北京武学念书,练武之余,也想叫他跟贤弟读书——若能叫他考个举人进士,改改我们谢家的门风,我也感激不尽。”   崔燮早听说他有个堂嫂和侄儿要进京,她们进京,谢瑛就能搬到离他家只有两条街的那个园子里。   想到日后出门打个酒就能到谢家串一圈的日子,心里就如猫抓一搬,连连点头:“谢兄的侄儿便如我家子侄一般,令侄哪天进了京,也叫他住在我家就是了,谢兄看望他也方便。”   谢瑛含笑答道:“我那侄儿得托在状元门下,是我们谢家的荣幸。往后他或住你家,或早晚去上课,我都少不得要常常打扰贤弟,问你他的课业如何。”   崔燮矜持地勾起了一个笑容,点了点头:“不知我那未来的弟子叫什么,在家时读的什么书?”   谢瑛道:“叫谢彬,文质彬彬的彬。先父过世,我还未能袭这个千户之职时,家中曾有一阵动荡的日子,家产武职险些都被几位叔父夺走。亏得我三叔,就是彬哥的祖父舍了家财替我打点,我才能顺利袭职。三叔家里只有一名独子,才及冠便因病谢世,叔婶们也也因悲痛伤身,未几而逝,留下堂嫂与彬哥他们孤儿寡母……”   他轻叹了一声:“堂嫂品性贞廉,原先要为堂兄与叔父叔母守孝,又怕叔嫂有妨,不愿进京投靠我。可彬哥一天大似一天,她到底要为儿子的前程着想,总算肯带着孩子进京了。”   崔燮拧着眉听完了他的故事,眉眼间怒气隐隐,压着嗓子问道:“他们欺负你?你家里几个叔叔,敢抢你的家产,咱们锦衣卫的人岂能这么白白叫人抢了?他们这是犯了大明律,你等着,我也有上疏之权,这么不公平的事就得有人管!”   他的怒气简直压不住,想想谢瑛丧父时那个年纪,那得是多么柔软可怜无依无靠……险些就叫人欺负死了!   他要是连欺负自己男人的人都治不了,当这个官儿还有什么用?   不如回老家结婚算了!   他气得长身而起,谢瑛当即翻手抓住他,用力按在桌上,低声道:“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我承了职后还能处置不了他们么?若是家里还乱着,我也不能叫彬哥母子在老家一住数年。”   他自己吃过亲人的亏,才知道越是至亲害起人来才越叫人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又想起初见崔燮时,他那副衣裳透血,气息微弱的模样,若非自己当时动了一丝怜悯心,给药延医救治了,他们定然不可能有今天。   甚至很有可能崔燮都活不到今天。   他握着崔燮的手叹道:“幸好那时候遇上了你,能帮你一把。也幸好给你请封赠时到你家看了一眼,叫你把我记在心里了。”若不是那时候就上了心,怎么能给他画出那么逼真的骑马像呢?   崔燮心中微热,顺着他的力道坐回去,勉强咽了胸口那口气,叹道:“你这样心软宽容,可容易叫人欺负。”   这辈子只除了一个崔燮,还没别人说过他心软宽容,欺负过他的人也没几个能接着过太平日子的。   谢瑛没把这些实话说出来,只崔燮倒了杯酒,双手捧杯敬了敬他,笑着说:“以后我这七尺之躯就托付给崔大人,靠你相护了。”   崔大人听得醺然欲醉,一口饮尽了杯中醉酒,诚挚地说:“往后谢兄的事就是崔某的事,无须客气。”   两人正互相抚慰着旧日的伤心事,崔家却来了家人紧急报信,说是府上二公子求崔大人帮他寻找流配福建的生母。   就是那个几度陷害崔燮,还为了害他不惜投信造谣朝廷官员的出妇徐氏。   谢瑛正想着徐氏恶行,不禁皱了皱眉,要把那人打发回去。崔燮却一拍桌子,带着几分迫切说道:“徐氏虽已被家父休弃,终归还是衡哥的生母,母子天性如何能斩断?崔燮有个不情之请,还望谢兄带我到城中各处养济院和尼庵中寻一寻人。我这两个弟子如今正作文章,不合打断他们的思路,便叫他们寄在山庄里住一夜,等回头寻着人我再接他们回去。”   随着他说话,谢瑛的神色也渐渐转换,最后露出了一丝笑意:“贤弟说得是。徐氏虽曾有重罪,但既蒙天恩浩荡赦免了,咱们也不该再以罪人视之,还是以你兄弟为重,先寻人吧。”   他站起身来,高声叫着守在院里的谢山:“多叫几名家人到京城里外各处查问,我亲自陪崔翰林进城去寻徐氏。” 第228章   谢瑛派家人去寻锦衣卫的人帮忙, 往城中慈济院、尼庵、丐户聚集处寻找徐氏, 自己与崔燮循着城外瓦舍戏院找人——她毕竟才三十出头,又当过官宦人家的夫人, 颇有几分姿色, 也难保不被人骗卖了。   两人寻遍了城外唱戏的、唱曲儿的、走高絙的、弄幡的、跳丸旋盘的、跑马卖解的;还到夜市看那些挑着担儿卖热茶饮、点心的小贩, 看徐氏会不会藏身其中。   可惜他们费了一天一晚的工夫,又搭进去许多银子近观那些人, 也没寻着徐氏, 甚至也没听说过有相似的人。京里巡城的卫所千户与校尉、力士到各处巡逻时也会替谢镇抚问一声,然而一连数日询查下来, 却没问到有谁见过这位出京时曾被半个京城人围观过的出名罪妇——   就好像她压根没进过京一样。   谢瑛亲到崔家, 对崔氏兄弟说了此事。崔衡双眼瞪大, 两行泪水就如悬河决溜,滚滚而落。他咬着唇咽下哭声,双膝一屈跪扑在地,苦求兄长:“我知道我娘害过兄长, 罪不可恕, 可她毕竟是我的亲娘, 求大哥帮我寻回她来。只要母亲能回来,我就愿分家出去,在外面侍奉她,绝不叫她来碍你的眼。”   崔燮叹了一声,扶起这个至少懂得了亲情的熊孩子:“徐娘子虽有过恶,可她已经受了律法惩治, 我也不会再记旧恶。她毕竟是你的生母,我看在你这弟弟的份上也会尽心寻她的。只是咱们这么找都没她的消息,就有可能是她根本没入京。”   崔衡蓦地抬头,吸了吸鼻涕,哑着嗓子问道:“难道她去找父亲了?”   也有这个可能。   徐氏母子被发配出京时,崔榷还没到云南当参议,可是后来崔燮把服侍崔衡的小海京也送去了福建,这小厮到那里要讨好主母,定然要把家里的事都告诉徐氏。   那时京城崔家是他崔燮一手遮天,徐家也不认这个犯罪的女儿,徐氏有可能觉着回京无望,就去云南求前夫收留了?   崔燮想了想,握着弟弟的手安慰道:“我这就安排家人分两路寻人,一路去平海卫寻徐娘子当初的相识,打探她是往哪处走了,一路去云南寻父亲大人,他那里也有官差可以帮着找人。”   他叫人把二公子扶回房里,破例减了他一天的作业,叫这孩子哭够了先睡一会儿,自己叫了崔梁栋来安排南下的队伍。   崔大管事过来前,谢瑛便依在他耳边低声问道:“你要是用人,我也叫几个家丁跟着他们去?平海卫那里是驻守军官把控,我这个锦衣卫镇抚使的名字比你翰林好用。”   崔燮笑道:“不必,这趟找人倒是其次,主要是该叫人去南方采买东西了。正好居安斋也要带些书版去南京开分店,等二月开河之后就叫他们包船下运河,这大冬天的赶车出门又冷又受苦,我做家长的也不忍心。”   他心疼家人,倒不怎么担心流放在外的徐氏。   徐氏母子流放出去时,他是收拾了崔衡所有家当给押送的锦衣卫校尉,叫他掂排着给她们母子花的。听崔衡回来说,他回来时徐娘子手边还有几十两银子,虽然在这崔府不算什么,但若按着平民百姓的过法,也足够过几年衣食无忧的日子了。   再说还有小海京在身边陪着徐氏,也能帮她干干活、挣点钱。   崔梁栋当日是寻着了一位去福建上任的武官,拿着崔参议的帖子求那位官人帮忙捎人过去的。有这位官人和崔老爷的面子,平海卫的军官收人时也答应了帮着他们看着,不会叫小海京骗了徐氏的钱跑了的。这小厮今年也当有十八、九了,正是年富力强,能卖力挣钱的年纪,养徐氏一个妇人还是养得起的。   她们主仆若还在福建,必定能过下去,就是往京里走,有个精壮男子跟着,也不容易叫人打劫。今春这趟南下采购却是事关家里这几间铺子未来发展的大计,还有他早计划好了要送男朋友的一项大礼,必须得准备得周全再周全、谨慎再谨慎。   他微微眯起眼,朝着谢瑛神秘地笑了笑:“我有件东西想送给你,这次要他们顺便采买回来其中一个配件,可不能叫你家人跟去,不然你就知道我要送什么了。”   送礼贵在神秘感,要是被送的人知道了是什么东西,就差了好大趣味了。   他直等到谢瑛离开,才召了崔良栋和两位掌柜的、清茶铺的刘管事来,研究起了今年的采购计划:今年除了依例要买的布料和脂粉、香料,还要在南京周边买个庄子,庄里种茉莉、玉簪、玫瑰、排草等香花,除供蒸香露用,就在当地买便宜的炒青茶叶,窨制花茶送至清茶铺子卖。   这是他们南下的一大要务,由刘管事从庄上挑人,安排在南京落脚;此外还要安排几个内院老人儿去福建平海卫打听徐氏和小海京的下落;最后且也是最要紧的一桩,就是到了闽粤一带,要想法买着大片清透的进口水晶,叫匠人磨成和眼镜片差不多大小的圆片,能多买就多买些。   京里虽然也有卖眼镜片的,不过价钱实在太贵了,一双水晶片就能上几十两银子。而广东一带有贩运外国宝石的海船,刚从船上下来的上好水晶石只须几两银子就能拿到,当地也有擅加工的匠人,打磨打磨就是合适的镜片。   他跟谢瑛头一次幽会时,就打算做个清末曾十分流行的“西洋景”出来,叫谢瑛看个传统手工动画片。   那东西内部具体是什么结构他不太清楚,不过他曾在街上看过一回:就是大木箱里放上些画片,箱体表面镶有八处透镜。摆摊的人一面打锣唱曲,一面转动里面的图画,叫观众通过透镜观看里面的画片。有的透镜甚至是红绿色两片的,可以造成伪三D效果。   箱子里面的转动装置可以找那位给他祖父做病床的木匠来弄,画儿么……他也研究脑内的硬盘很久了,唯一差的就是这镜片,买回来就齐活了!   他想着未来跟谢瑛共赏自己主演的小画片的经历,嘴角便不知不觉地翘了起来,对几位管事说:“那镜片一定要毫无瑕疵的白水晶磨成的,我要拿来做一件玩器,做得好还有机会进上哩,万万不可敷衍。”   几位管事听说他要买镜片,都还担心着他年纪轻轻就花了眼,会不会影响前程。听闻是要做玩具的,倒都悄悄松了口气,不管他要做什么,都拍着胸脯说:“我等回去必定叫采买的人牢牢记住,挑着最好的真正的水晶买,绝不让他们被人骗了!”   回去就带伙计们到京里最大的首饰铺子看看上等水晶的成色,到南边儿买不着一样好的都不要!   几位管事记下了开年的采购计划,又交上厚厚的年度总结,燃烧着一腔激情回去做事了。崔燮又找了计掌柜和崔启过来开会,研究在南京建居安斋分店的事。   南京是六朝古都,风流繁华地,也是南方才士聚集的中心。他们居安斋的书已卖得火遍了北京周边,接下来就是开拓江南市场,让唐伯虎、祝枝山、康海、李梦阳等未来才子都读着他编印的书长大出仕,未来再发展成他们书斋旗下的编剧。   就好像现在的杨廷和大佬和王状元、梁状元他们似的。   等现在这群大佬慢慢熬成部院堂官,内首宰辅,没那么多工夫写文稿了,后一辈的江南四大才子、前七子们也都该踏入仕途,网罗进他的锦衣卫连环画、大杂剧系列了。   而且南戏并不似北曲这样只有四幕,是可以随着剧情往里添的,就如电视剧和电影的区别——他们的锦衣卫大杂剧也可以改编成七十幕的锦衣卫连续南戏嘛!   江南才子们多少都能写写戏曲,其中前七子领袖康海还是写出了《中山狼》的著名剧作家。他们居安斋现在就开始在南京卖科举书和新进士经验集,等这群名士看着他的书考进了翰林院,能好意思拒绝他这位堪为半师的主编的邀请吗?   就是他们不看参考书的面子,在翰林院这种清水衙门待久了,还能拒绝得了丰厚润笔的诱惑吗?   不能够!   分店是一定要开的,计掌柜便主动说:“咱们店里的伙计也有不少常跑南方的,但若说到新地方开一座店铺,却是没那么容易的,不如我与小儿同去,先打开局面再从底下慢慢挑人……”   如今老店那边,崔源已经弄得得心应手,不须方伙计再帮衬着,叫方伙计进京帮崔启盯着,京里的居安斋便不至乱,他们父子腾出身子正好下南京。   崔燮思衬了一阵子,问道:“计掌柜的身子无恙乎?南方湿冷,这般天气过去容易勾人腿疾,倒不如先让小计掌柜跟着船过去,庄子上也要挑几个人管那边新买的农庄,到时候有刘掌柜挑出的人帮衬着他,你们又都是刘家来的……”   计掌柜却仍是不放心,觉着儿子在这边虽能执掌一家分店,可毕竟北方书商少,又有做官的主人家依靠,做什么都容易。到了南方,人情风土都与北方全然不同,书商又多,单他一个人到南京怕打不开局面,误了主人家的买卖。   崔燮到了如今这地步,其实也不是很在意赚不赚钱,要赚的已经是天下才子名士了。他微微考虑了一下,仍对计掌柜说:“京里仍是离不开你,便叫小计掌柜带着几个得力的伙计、用熟的工人和科举书雕版,随着崔家这几处店铺合租的大船下南京。到那里先订下一处好宅院,若能卖出书就卖,卖不出就像我在迁安时那样建个藏书馆,先叫人习惯了读咱们家的书,再在书馆里单辟一个卖书的书室。”   江南富庶,想来从图书馆看着好书,肯花钱买的人也会有不少。就是看的人都不买,他也还供得起一座图书馆,就像在迁安时那样做成公益事业,在江南才子心里烙下他崔燮崔状元的名头就是。   “索性先建他一座藏书馆,名字就题作‘状元馆’,咱们是货真价实的状元捐的,不怕他们不进来沾文气。居安斋另租在藏书馆旁边的院子,让那些看着书好,想买了自家回去看的人都能买着想要的——唯锦衣卫连环画要先在书斋里卖了,隔两个月再收入书馆中,叫那些人忍不住追最新本看。” 第229章   南京既然要建状元图书馆, 北京也该建一个, 不可厚此薄彼。且翰林院里见呆着好几位状元,北京新馆开业时, 还可以拉他们一块儿来剪个彩, 填铲土, 借借这些即将名垂青史的大佬的名气。   崔燮叫外院帐房们做好预算,除了南下要用的银子外, 另分拨出一部分建状元馆。馆里也不搁什么珍本善本, 一律只放科考用得上的参考书,每本多放几套, 再从老家拉几车出村价的便宜皮纸, 供人免费抄写。   他在迁安就有过建馆的经验, 如今也是依样来办:先在南关偏僻处赁一处五进的敞阔院子,找匠人盖起几座小二楼,上层藏书,下层做成阅览室, 读者找着想要的书就在下层看书抄书;院子最外的倒座房改成办公中心, 初次进馆的在此处押金办证;二进大院里一座厢房给居安斋开分店, 有在馆里看着不过瘾,要买书的就可以进去挑。   这图书馆既要建在偏僻地方,恐怕周围卖东西的不多,还得辟个院子建个水房、食堂、小卖部,招些人手……   不不,不行!不能自家干!   他现在可是连中两元的天子门生, 翰林院从六品修撰,清流中的顶配清流,捐建图书馆的慈善家,也该艹起“口不言钱字”的人设了!索性食堂不卖饭菜就建几个大蒸箱供学子热饭,再招几个诚实本份的店家在偏院里开小卖店,卖些荤素冷食、米饭馒头,抄书用的文具之类,叫图书馆员们盯着不许他们大刀宰客就行了。   崔燮认真划完了计划,数了数需要的图书馆员,深刻感觉到自己不白穿这一回——这是给同行创造了多少工作岗位!还给大明朝拉动GDP了呢!   他兴冲冲地吩吩人赁院子、备办书籍,到木匠那里打梯形书柜、收书箱、长桌长椅、衣箱帽架,挑本分勤恳的小生意人在图书馆里开店。   也不只要做这些准备。   要建个图书馆,供那么多人在里面读书,也不是自己掏点儿钱就能干的,还必须向当地官府报备。他在迁安建馆时是得了戚县令大力支持,办成了公立图书馆的,如今要建也得跟顺天、应天两地官府报备一下,最好还要找几位朝中大员撑腰。   崔燮认得的大佬不少,可自己身份太低,别人不一定要关照他,还是请老师出手帮忙更安心。他做好了建馆计划和预算,便带去了学士府,请恩师李学士审阅这计划。   李东阳看得眼前一亮,抖着计划书问他:“这状元馆就和你在迁安建的那个藏书馆一样,可供贫苦学子、普通百姓随意供阅书籍?”   崔燮点了点头,微微弯着身子答道:“和迁安那个不全相同。那是戚县令所建,算是县产,我不过捐了个院子,这回却打算自己独力建成,要冠个状元馆之名。”   李老师看着预算上上千两的银子,问道:“两京齐建此馆,花费可是不少,你手上的银子还够么?若有不足,我帮你找人要银子,老师也有几位颇有家产的亲友,这等造福天下士子的事,用不着和他们客气。”   老师在家守了一年孝,倒是越来越有台阁大佬的风范了……   崔燮心下暗暗感叹,笑着说:“我原是想自己投银子建馆,就取名叫作状元馆,请翰林院几位状元前辈题词奠基,也算是给进去的人搏个好意头。若是请众人捐资立馆,那题状元就不合适了,索性请先生替我取个文雅的名字吧?”   李东阳笑道:“改什么名字,只在院内竖个石碑记上咱们建馆的始末,碑上加他们一个名字就行了!我看状元馆这名字都不够合你这建馆人的身份,索性不如叫两元馆,叫徐学士给你题个匾挂上。你是会试、殿试两元,挂在牌子上给那些后辈书生看看,岂不更能激励他们读书上进?”   不要!两元绝对不行,听着跟学校门口的两元店似的,太丢脸了!   崔燮急轻摇头,轻咳了几声才说:“既然恩师不取名,那就还是叫状元馆好。就在南北两京各建一座——两京有国子监,读书人最多,先方便两京学子看上书,别处恐怕也有人看出好来,彷着建了。”   迁安毕竟是个偏僻县城,就是建了再大的图书馆,放到整个大明也没什么示范效应。两京就不一样了,朝廷官员、南北方士子都聚集此处,图书馆的好处一旦显示出来,说不定就有人跟着修建,甚或是朝廷出资建馆,叫更多人有机会识字看书。   那就还该在馆里放些《居家事类大全》《考工记》《齐民要术》之类的实用书籍,若是百姓能照着农书耕作养殖,或许还能提高粮食产量……   崔燮默默思索着,李东阳也不催他,等他回过神来才说:“你这份文书我留下,回头帮你写几封信讨要银子,什么时候你那状元馆建成,也带兆先儿进去看看。他去岁年底便已出孝,却为我的缘故拘束在府里,怕是寂寞得很了。”   崔燮看了一眼师弟的院子,应了下来:“若师弟读书不忙,也可到我家住住。我家见有两个弟弟两个弟子,平常除了读书,早晚还要跑步、练武,兆先师弟跟他们一道练练,对身子也好。”   李老师笑道:“你还是这么细心。不过今年已改元弘治元年,马上要修实录了,你必定是没工夫带这么多孩子的,就先不叫他去打搅你了。其实兆先这一年多身子已经好了许多,我还带着他练你那呼吸功法,不说他小儿家,连我都觉得精神健旺许多。”   崔燮听见“实录”二字,不由想起封印前翻找出来的铺天盖地的般起居注与诏、诰、赦、制、册文、谕、书、令、章、表、议、疏、封事、奏、状、记……不由得轻轻打了个寒战,揉着额头叹道:“那这藏书馆弟子就全托付恩师了。如今元宵假不剩几天,我还是回去再安排安排家人去江南的事。”   元宵前后虽有十天长假,不仔细俭省着过也就似流水似的过去了。崔燮意识到上班之后再不会有好日子,便抓紧这元宵长假最后的工夫,请锦衣卫谢大人一起趁夜走百病、看百戏杂耍、新出的盗版锦衣卫杂剧、到各大佛寺烧香许愿吃素斋。   到正月廿一,元宵假结束,他总算不亏负新年两个加起来长达十五天的假期,带着满心美妙的回忆回到翰林院当值。   回来后,就要开始修起居注了。   不只是翰林院见在任职的诸官员,就南京翰林院侍读、侍讲学士,因病休假或在家丁忧的几位北院学士也都收到了回京诏命。二月己未,新天子特地下诏夺情,要李东阳起复充修撰官,李东阳却不肯就去,而是上疏乞请服阙再归去。   天子体谅他父丧在身,不加逼迫,许他服阙后再补原官,仍预修实录之事。   李东阳上表谢过天恩,继续闭门守孝,倒是时不时把崔燮叫过府,问问弟子修实录的进度,教他如何增删文字。   崔燮有硬盘在手,看过的文字都能转换成脑内TXT,写史料时宛如开卷,字字精准,回去给先生念出来时自然也没丝毫错误。李东阳闭着眼听他写的文字,偶尔给他改些用词不够清通之处,却在史料上挑不出任何毛病,难得地夸了他几回。   修史要的就是这样的谨慎,做官也得有这样的谨慎。只有兢兢业业、如履薄冰,才能将政务处理明白,才能担得起国家大事,以后能堪大用。   李东阳怕给弟子夸出骄矜之气,说的并不太多,只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叫他明白恩师寄望之重。   当着弟子不能多夸,背着弟子就不用太收敛了。他不只跟师兄弟、同年、好友显摆自己有个过目不忘、史学贯通,文章神味渊永的好徒弟;还叫人送信给在南京守备的岳父成国公朱仪,让他关照崔家人在南京建图书馆之事。   朱国公也是个好名、好才子的人,不然就不会把女儿嫁给李东阳这么个年纪不小的穷学士了。这么多年女婿都没找他要过钱,这回竟特地写信找他,却是叫他捐资出力建这种能流芳……起码几十年的藏书馆,朱国公读罢书信,喜得直拍桌子。   “宾之啊宾之,不愧是我朱某人的女婿!他心里果然是记着我的!”   成国公朗笑三声,连忙叫人收拾银子,喊了儿子过来:“你外甥,我那状元外甥孙儿要派人在南京建个供穷书生白看的藏书馆,这事你做舅舅的得盯着!你先替他寻个上好的大宅院,等你状元外甥的人来了……”   世子朱辅无奈地看着父亲,低声反驳了两句:“人家姓崔,怎么成了咱家外甥……父亲这亲戚也未免认得有点远了,咱们认人家也不能认哪。等兆先、兆同他们兄弟哪个中了状元,那才是我的状元外甥呢……”   什么叫不认,师徒不就跟亲父子一样嘛!   他父亲只当没听见这败兴的话,叫帐房赶紧拨银子置地,买城里好地方的大房子,准备整块的汉白玉石,好等着他女婿或是崔状元的文章过来,叫匠人刻“建南京状元藏书馆碑”,再刻上他成国公朱仪……   罢也,顺便也把家里那几个不成器的儿孙也添上吧。 第230章   近三月底, 崔家的船队才终于停到了南京城外。   小计掌柜要来主持这边的居安斋分店, 就和崔家来主持建图书馆、买地置庄子的几位管事、帐房、匠人一道下了船。他们在家就把计划书审过几遍,提前安排好了找牙行看院子, 寻匠人翻盖书楼, 打书架、家具, 拿着家长的帖子托应天府户房照应……一系列前期计划。   等把关系打通,院子建好, 居安斋从京里带来的几位师父就能开工印书、印证, 将图书馆与居安斋同时开起来了。   计都等人计划得好好的,腰间各缠了几圈沉甸甸的银子, 准备进城花钱去。却不料刚下大船, 就见码头叫一群腰圆膀阔的军士堵着, 各个杀气腾腾,见人就拦,先盘查一顿是不是京里崔翰林家来的才肯放人。   京里崔翰林家出身的几位管事吓得腿都软了。虽在名义上不是翰林家家人,却也给崔翰林打着工的小计掌柜也有点儿虚, 悄悄拉着扛包的力夫, 塞过几个大钱, 打听那群士兵的来历。   力夫低声道:“官人不知,这是成国公朱家的人,打从本月上旬就在码头拦人,凡像官人这样北来的商人都得盘问一番,听说是寻今科状元家的人。”   今科状元?他们家大公子?   他们状元公怎么能跟国公府结怨的?从前只听说过老爷恶了两位首辅,被发往云南做参议, 却不曾听说公子得罪过人哪。他不是好好儿地在京当着翰林,还挺受天子宠信的吗?   难不成又是参议老爷在外头惹了事?   小计掌柜越想越担心,追问了两句,那小贩却也不知究底,只说那群军士见船就问,凡北方来的都少不了一趟盘查。他既问不出什么来,只能往崔家找原因,便去问那些崔老爷手里使出来的人,问他们家长是否曾得罪过成国公家。   被问的人比他还懵,摸着脑袋说:“咱们家老爷从前当的是个户部官儿,又不是六科十三道御史,就是想得罪,也得罪不着人家国公府啊。”   几人是从大船上下来的,又都穿着管事们爱穿的茧绸长衫,凑在一起嘀嘀咕咕的,早被国公府的军士注意到。一群壮汉便排开码头上的挑夫、小贩、单身客商,雄纠纠气昂昂地走到他们面前,似有意似无意地排开阵势,将这群人围了个风雨不透。   小计掌柜背后寒毛直竖,崔家几位家人也浑身发软,怯生生地问:“不知几位军爷寻小人们是有何事?我主人家是今科状元,翰林修撰……”   领队的大汉眼中冒出异彩,厉声喝道:“你们是崔状元家人?”   完了,这回真不是老爷得罪人,是最叫人放心的大公子出事了!   几位管事心中悲叹一声,按着腰间的银子和怀里的书信,咬牙问:“军爷认得我家状元爷?我家状元爷如今是翰林重臣,给皇上讲书的先生……”   那军汉重重一拍大腿,回头朝人烟稠密处喝道:“兄弟们,咱们等的人来了!招呼大伙儿都别再磨蹭了,赶紧把崔贵亲的家人带回去,好叫国公爷高兴高兴!”   崔……贵亲?   他们家大公子可是祖先亲自显灵,教他不得成亲的,祖上往上翻几辈儿也是湖北人,上哪儿结得南京国公府的贵亲?   不等他们说什么,这群军士就连人带东西地劫了他们,直送国公府——几条街外一座五进带花园内湖的大宅。国公府的管事在花园里接待他们,指着这大宅告诉他们:“这是国公爷为崔状元的状元馆备下的园子,崔状元可打算好了怎么装他么?若没打算,那小人们就替状元公安排了?”   崔家几个管事看着这座比黄家花园还大的宅子,大气儿都不敢喘,问道:“我们公子确实预作了安排……这个,却不知我们崔家和国公府有什么亲戚,国公爷怎么知道这状元馆的事,还置下了这么大的宅子?”   别说这几个管事纳闷,连真跟国公府有亲的李学士都还没接着成国公的回信呢。   只怪两京离得太远,中间有个时间差。成国公的信在路上走得慢,买园子盖楼、遣人到码头接船倒是安排得利落,计都和管事们刚一落脚就被劫到他定好的园子里,难免也得懵一阵子了。   朱家管事亲切地介绍了他们国公和李学士的关系,笑着说:“国公爷疼爱小姐和李姑爷,自然也得关照姑爷的亲弟子,你们只管把藏书馆建在这儿,不必多想。写信回家告知你家状元公时,顺便催一催他的建藏书馆碑文——这园子我们公爷替你家翻修也罢,碑记可得你家状元亲自写啊。”   他们家状元在家就已经写好了,现在正在行李箱里搁着,可几位管事们岂能听不出成国公府的言外之意?   成国公下这么大本钱帮他们建馆,图的能是什么!箱子里那份《修南京状元图书馆记》是不能用了,得抓紧时间送信回去,叫公子重写一篇!   几位管事对视一眼,都向权势低了头,唯唯应道:“国公爷的关照,小的们一定详详细细地写在信里,叫我家公子和李学士知道国公爷的一片慈爱。”   国公爷对便宜外孙当真是一片慈心,不光帮着崔燮建图书馆,听说他们还要买田地,在图书馆里开个书斋,也都叫家人尽心尽力地帮着安排。   图书馆基本上已是建好的,连藏书的书架都装了,居安斋不几天也安顿下来,匠人们便取出封得严严的雕版,先印出几套《国子监名师笔记》《翰林名师讲读》《成化二十三年会试文集》《殿试文集》《新进士经验》《锦衣卫连环画》……然后,拿着印出的新书去应天府告状。   告城外有贼盗抢了他们居安斋千里迢迢从京城总店带来的书版。   这是防着人家盗印最绝的法子。   计掌柜年轻时常跑麻沙进版,给崔府卖了十多年盗版书,不只卖盗版的经验丰富,听过的防盗故事更多。寻常人给书上印什么“某某堂专版”、什么“千里必究”,其实毫无作用,就是真把印书的告上堂,也没几个青天大老爷肯给书商做主。   自古以来,书这东西就都是有纸有版就能随便印的,谁想印就能印。翻印别人的书不是罪,唯有把这罪名定成强盗抢劫才有用。   他们在京畿有崔府、有写书的国学、翰林老爷们撑腰,没几个敢盗印他们的;到南方却得步步谨慎,免得不小心就叫当地大店抢印了书版,挤兑得他们书斋干不下去。赔钱倒是小事,要是买卖没开,先把官人们写的文章都叫人盗印盗卖了,他们哪儿有脸回去见公子呢?   计都撑起一身胆气,带着几名匠人,托着书到应天府告状。成国公府管事听说此事,立刻也叫人拿着帖子到应天府说话,帮着国公新认的便宜外孙的家人撑腰,叫应天府接下了强盗抢劫书版的案子。   从此这南京城内外各地,再有第二家印这些书的,都得被打成强盗抢劫的罪人。罪责轻重如天渊,寻常书商毕竟是舍不得为了赚些许银子而背这嫌疑的。   南京城这边有成国公打点,图书馆与书斋都建得顺顺当当。虽然在去南京路上和后来送信时的工夫不短,状元馆开张的日子倒和京里同步,前后没差几天。   只不过南京这边儿毕竟没有一堆真状元主持开馆庆典,不如京里热闹。   京城状元馆开张时,因为翰林院上下都忙着修实录、拟新皇诏令、册文,白天实在腾不出工夫,是在晚上举行的。新馆建在南关西北,占了一座几亩地的大宅,院内处处挂着劝学的楹联,翰林院前辈们题的劝学诗,一进门便是满满的书香气。   正近夜时分,院中处处灯火映照,几十名看灯火的人随时走动,防着画灯被风吹歪,引燃了烛火。   连绵烛光从园内透到园外,主院的借书楼下粉墙上画着至圣先师孔子像,左右侍立着颜回、子路、子张、子夏等弟子。人像都是传统画法,不怎么像真人,但在夜晚灯光映照下,在一片红衣青袍的官服衬托下,这些画却显现出了几分威严之态,叫进来的学子们不敢不低头。   谢迁、王华、梁储……到去年新进翰林的崔燮,一排状元堵在披红挂彩的藏书楼外,双手捧着长长的彩带。几名白衣小书生随侍在侧,用托盘托着金剪刀,双手呈给状元们,请他们同时剪彩。   剪刀磨得极利,众人同时举剪,一剪下去,彩绸便纷纷落下,只余当中一朵硕大的绸花被侍奉的小书生擎住,放回托盘上。   剪彩之后,几位状元又揭开庭前倚放的木制匾额上的红绸,露出“状元馆”三个鎏金大字。   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冲天而起,却带着点闷闷的尾音,不够清脆,盖是因为鞭炮都是放在铁皮桶里燃着的,不敢让火星在这满是书纸的楼前炸开。随即丝竹管乐同响,楼外等着开馆的书生士子们齐贺,遮去了鞭炮声的一点点遣憾。   庆贺声稍落,几位状元又移步书楼前凉亭旁一片已松好的土地前。   那里摆着一块半人高的青色石碑,碑身亦覆着大红绸布,顶上披挂绸花,等着状元们亲手摘下,露出真容。崔燮走到几位状元前辈前面,拿出特地装订的红帛卷轴,如同主持人一般深情地念了一篇《修北京状元藏书馆记》。   还有个南京版的,跟北京版大体一样,就是感谢的人不同,把这边的翰林、状元们改成了替他们建院盖楼的朱国公。   他年纪既轻,人材更好,穿着六七品小官的青衫照旧光彩照人,捧着卷轴念修馆记时仿如天使捧着皇家诏书一般庄肃,叫人不敢逼视。   凭关系混到状元们身边的两位国舅看着他的模样,都有一瞬间失神叹息:“咱们要是也能考上状元,叫那么多人围着盯着当众读文章就好了……”   穿着青色道袍,混在书生群里看着他的谢瑛更是不知不觉微笑起来,听着那如清溪般浅白平实又清丽动人的文章,跟身旁人低声夸赞他:“崔状元仪容、文采都好,与翰林那些学士相比也全不逊色,信知将来前程必定无可限量。”   锦衣卫人自然不会参加这种连个曲子都不唱的活动,他身边站的都是些普通书生,不会像锦衣卫那样无条件附和他。   但不知是他说话太有说服力,还是崔燮的确超迈,身侧一名书生也默默点头应道:“可不是。崔状元不只文章惊世,更是多才多艺,不然怎么锦衣卫连环画里都添了个会译倭语的崔翰林呢?”   另一名书生倒有些意难平地说:“也不知这连环画是谁画的,也未免太喜欢这位崔状元了!怎么连环画里他一出来,谢镇抚就老跟他商讨擒贼事,都不常问‘姚千户,你怎么看’了?”   ……   有关连环画的议论声渐渐高了起来,连正在给石碑揭幕的作者们都听到了那么一鳞半爪。众状元兼作者心跳微微加快,脸绷得愈发严肃,动作僵硬得有些迟缓,却更显出揭幕仪式的庄重。   谢镇抚的目光凝在那片青衫红绸上,略略低头,在灯影下藏住面容,压低声音加入了那群书生的议论:“或许因为谢镇抚与崔翰林本就是故交好友,遇事就愿意和他商量呢?”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梁储不是状元,我写错了,他是个传胪。不过都写到这章了,就不改了,他是成化十四年榜的,状元是曾彦 第231章   两京图书馆开门后, 便有不少读书人闻风而动, 去图书馆看书抄书。朝中许多大臣也慕名去看了看,特别是李旻、吴宽等状元出身的大臣, 虽有几个表面装着不在意的, 散值之后也忍不住骑马出城, 到这座深合自己身份的藏书馆里办个证、坐一坐。   最晚知道崔家这藏书馆的,却是九重深宫内的弘治天子。   这消息还不是哪位科道言官进上的, 而是两位国舅进宫见姐姐时, 拿出特制的内部借书卡来炫耀,才叫他们姐夫看见的。   弘治天子知道崔燮在迁安办藏书馆的事, 见了卡上的“北京状元藏书馆”字样, 稍稍忆起旧事, 便问两位妻弟:“这也和崔修撰捐了院子给迁安县建的那藏书馆一样?朕当年听说此事时,也曾遥想过其模样,只是迁安县报上的奏疏写得不够详尽,朕也猜不出那书馆里是什么样子, 怎样借书看。用这借书卡就能把书借出来看么?”   新皇今年也才十九, 人再怎么端方严肃, 多少也有些好奇。他拿着那张书页大小、背面印有五彩花纹的借书卡,仔细看着上面的图样。   小张国舅脚尖儿都踮起来了,挺着小胸脯努力在姐夫面前表现:“能借出来!用我们这种卡就能借!这种是要押四两银子押金的,一次能借出五本书来,一月方还。要是那种不要银子的证,就只能在藏书馆里看, 不许借回家去。陛下若要看馆里的书,臣兄弟愿借来十本给陛下和姐、娘娘送进宫来!”   他大哥赞许地看了他一眼,规规矩矩地拱手道:“陛下若想看馆里是什么样的,臣回去就找人把藏书馆内外画下来,也一并送进宫里。”   弘治帝看着两个懂事的小国舅,温和地笑了笑,点点头道:“那就由你们代朕看看,若藏书馆真有益于士子百姓,朕也要厚赏崔修撰。”   两位国舅在姐姐姐夫面前说得好似自己是图书馆馆长似的,回到先生家,还是得装个乖学生的样儿求先生找人画馆内图。崔燮闻说是天子要看,丝毫不敢敷衍,连着在城外住了几天,趁夜画了院中、馆内、阅览室几套图。   二位国舅还借了父母和崔家兄弟三人的借阅卡,到图书馆大肆搜刮,把自己爱看的连环画和院本都借了个遍。最后象征性地拿了两本名师笔记,一本进士经验,挑个良辰吉日送进了宫。   可惜连环画少了两本,才刚上架到二月份那卷的。   弘治天子一眼就看见了那些彩绘封面,只有寻常书一半儿大小的连环画本,不禁微觉怪讶,挑出来看了一眼。高太监在旁伸长了脖子,看了几眼书封的颜色和交叠边缘微露出的画面,给后方的覃太监打了个手势:都是去年的旧书,新书只有早春两个月的。   覃太监也不动声色地缩回脖子,沉默稳重地站在怀恩身后。   天子早听他们兄弟说过,崔先生管学生管得不严苛,还给他们看连环画,只是因他性情端庄稳重,不爱接触闲书,不曾细察。这回看见最上方那本小书上俊秀华美的红衣武官,蓦然勾起一丝回忆,摸着崭新的画书问:“这锦衣卫可是当年父皇在时,最爱听的那本……王窈娘琵琶记?”   大张国舅严肃地纠正天子姐夫:“不是那本戏,那本是在前头唱的,共有三本是专唱封云的,里头有谢镇抚。后来十四位千户都开了自己的大戏,这本连环画就是总汇了十四千户的戏画出来的,讲的是十四千户降倭寇的故事。”   虽然还没画完,但他们这种资深话本爱好者一眼就能看出这书要讲什么。   天子翻开连环画,看着几乎占满纸页的画面和字字精炼的解说,了然道:“难怪常听你们兄弟说这锦衣卫连环画,果然好看,连朕都有心多看几眼。内府之中竟印不出这样的书来,也不知是缺了什么……”是雕版还是上色有缺?   少年天子自来不重享受,更不愿为给中秘书里添个彩图这样的小事就征发百姓到宫里轮值,随口说了一句也就撂下了。   却不想张鹤龄真把圣心当作己心,用意揣摩了一阵子,躬身答道:“回陛下,内府印不出这样的连环画,定是因为写出人自己编的戏词、文章没根基,看着不真、不好!须得似锦衣卫连环画儿似的,有个真人原本的故事在,画出来的才能好看。臣兄弟愿意为陛下分忧,北平鞑靼、南扫倭寇,干一番可堪入戏入书的大事业,以供匠人们画成连环画本呈上圣上御览!”   张皇后蓦地拔起身子,失态地冲两个弟弟叫了声“不许——”,天子倒是沉稳,看穿了小舅子们只想出名的本意,微微点头:“国舅们愿为朕分忧,朕心甚慰,不过印制中秘书自有制度,并非如外头百姓们印书那般自如。你们如今年纪尚小,先随崔先生读几年书,等到他许你们出师了,朕自然有大用你们的地方。”   张皇后担忧地看看弟弟,又看着天子,生怕夫婿真把这两个张家的根苗送到边关打蛮夷去。弘治帝只朝皇后笑着摇了摇头,等两位国舅离开了,才拽着皇后的手,低声说真心话:“崔修撰既管得住他们,将来什么时候出师,出师后做什么,就由他们的先生做主,自然不会出事。”   天子安抚住皇后,转天上午的日讲结束,便特地留下崔燮,与他说起两位国舅要出去平贼建功的事。   崔燮躬身站在圣前,恭恭敬敬地应道:“陛下放心,两位国舅年纪尚小、武学不足,臣也不敢此时便叫他们出门。不过他们兄弟确有报国之志,臣不愿折堕其志向,仍是要尽心培养其所长之项。”   天子叹道:“国舅年少,全托赖崔卿教导了。使国舅无事,朕与皇后也能少些担忧,专心国事与后宫事……”   他这个皇帝当得比父亲累得多,不仅开早午晚朝,经筵日讲也一天不落,刚登基没有一年,脸上的肉就又掉了些,似乎比在东宫时更苒弱了。   崔燮看着他清瘦的脸庞直担心。亏得他现在还年轻,照这么耗个几年十几年……好像就真能耗驾崩了!弘治朝统共不到二十年,朱厚照继位时才十五岁,身边又围的都是太监,难怪朝廷昏乱呢!   自从宪宗驾崩,崔燮就再没法儿把这些实实在在相识的天子、名臣仅当作历史人物,看着弘治帝清瘦疲惫的模样,实在忍不住问了一句:“陛下似有清减,可曾叫太医调治过了?”   弘治帝淡淡一笑:“朕年纪尚轻,身体还好,崔卿不必多虑。卿但尽力去做事,朕还等着与卿君臣相得数十年呢。”   崔燮也不是御医,不能硬逼着天子看病,算算弘治帝这几年也不至于出大事,便长躬到地,说了一句:“国事虽重,却重不过陛下的身体。愿陛下为天下黎民善自珍重,不可操劳过度。”   他倒趋而出,渐渐远离御座。走到中途,座上的天子忽然出声:“朕即位以来,朝中诸臣多是劝朕勤政、力学的,唯有崔卿只劝朕珍重自身……朕记得了。”   崔燮略一驻足,抬眸便看到御座上的天子尽力挺直身躯,朝他微微点头,露出些微感激之色。   崔燮也仿佛体会到了历史上明君贤臣相得的感觉,心底渐涌上一点暖意,离开皇宫便回去教导两位弟子:“你们虽为臣子,亦是皇后亲弟,与天子有亲戚之情。身为臣子当忠心侍奉君主;但身为亲戚家人,却得劝着咱们天子注重饮食调养、炼气锻体,以求得龙体康泰。”   两位国舅倒是把“炼气锻体”四个字听进去了,拍着大腿说:“不就是叫姐夫练先生的仙法么!这事容易,我爹已经练出气感来了,叫爹教陛下修炼就行!”   气……气感?他教两个熊孩子的仿佛就是个普通跑步技巧,哪儿来的气感?   张鹤龄兄弟见先生似乎感觉不到,不禁有点儿得意地说:“我爹说他跑步时常觉得有暖流从身子里流出来,全身上下热热的,精神也旺健。咱们兄弟也有这感觉,而且跑得越多感觉越强,这不就是气感吗?”   ……这不就是跑步跑得血液循环还是新陈代谢提高,身体发热吗?   虽然崔燮是个文科生,可他也是看过科普文章的文科生,不能叫封建迷信忽悠了。不过他也没纠正张家兄弟的话——算了,张国丈高兴就好。只要能把皇上忽悠得好好保养身体,多活个十来年,科学方面他可以让步。   崔燮大度地认同了“气感”的说法,把两位弟子放回家吹枕头风去,自己也过两个清闲夜晚。   天子初登基,忙得不可开交,他们这些遇见改朝换代的臣子也不少忙,不复李老师那时候没事就吃酒作诗的好时光。因着天子对他格外亲近,掌院学士徐溥也高看他一眼,有时拟旨也叫他从旁学习,还叫他试着拟各类文书底稿,又给他添了一重重压。   不过这接触中枢文书的工作,寻常人求也求不来的,他自然不会叫苦叫累,只一头扎进书山纸海中再不抬头。   直到数月之后,去寻徐氏的队伍传回一道消息,才把他的精神从繁重的文书中暂时抽离出来。   ——徐氏当初果然没进京,而是从福建直接去了云南,求崔参议重新收留她。   崔榷当年既能狠心休妻,如今自然也不肯再让她回来,只逼着她断发出家。却不料这位徐夫人当年就是个敢投书陷害县令的狠人,流放几年之后更是染了一身匪气,被崔榷派人丢出衙门外后,便直接带着小海京嫁了个当地豪强大户做妾。   嫁人之后,还叫小海京挑了个担子,日日在布政使司衙门外叫卖水果,拿自家参议夫人的身份做招牌,引得众人纷纷议论,闹得崔参议在衙中几乎呆不下去。   那家人担心地说:“谁料徐氏竟是这等不守闺训的妇人!闹腾成这般模样,咱们老爷往后可怎么为官,二公子的名声怕也……”   崔燮抬手制止了他,摇头道:“她已被父亲休弃,改适也是应有之意,往后她做出什么事就更不与二弟相干了。至于父亲……我相信父亲为官清正廉节,忠慎勤勉,布政使周大人不会因些许流言就忘了他从前的功劳。” 第232章   徐氏与崔参议虽是在云南闹出的事, 但官场上岂有不透风的墙, 那消息恐怕过不了多久就能传回京。   他已成家立业,完了人生大事, 不怕什么流言带累, 家里却还有个待说亲的女孩儿, 最是要好名声的时候。若云南那桩丑事传进京里,怕会连累得云姐叫人看低, 恐怕更难挑着好亲事了。   他皱着眉思虑了一阵, 先吩咐那来通报消息的人:“你们这趟路上辛苦,去帐房支了这几个月的工资和赏银, 都回去歇两天再上工。记得嘱咐跟你回来的人, 谁也不许把这事传出去, 不然我必从重纠办——你们是知道我的脾气的?”   那家人将身子险些躬成个虾米,指天誓日地保证:“小的们嘴都合缝了似的严,绝不敢往外传此事!”   崔燮点了点头,脸上凝重之色未敛, 转身去了云姐所居的院子, 把这妹妹叫了出来。   云姐如今在家里管着内务, 又曾是皇后娘娘闺中好友,得过几回宫里的赏赐。她如今叫崔燮养得精致,见识又开阔,见人时礼仪娴熟、气度徐苏,也不比那些公侯府第的小姐差多少。   只是年纪还小了点儿,在崔燮看来, 若能再等两年出嫁更好。   可崔参议与徐氏在云南闹成那样,哪天消息传回京,京里人再翻出徐氏犯法的旧事,他这妹妹就更嫁不出去了。若要把这事的影响压到最低,就只能赶着把妹妹嫁了,以后娘家出什么丑事,总不大会牵连到出嫁女的名声。   他看着妹妹,深深叹了一声,叹得小姑娘以为自己哪儿出了错,连忙低头看了看,朝他一福身:“兄长唤妹妹来是有何事?”   家里又出了丢人的事……   这种事是瞒外人不瞒家人的,他便毫无保留地告诉了云姐,问她:“我怕此事过不了多久就要传进京里来,想趁着外人还不知道,先把你的婚事操办了。你意下如何?”   若妹妹实在不愿这么早嫁人,那就再等个三五年,等那边闹腾够了,京里人也淡忘了崔家这对造孽的夫妇再说。   云姐却是叫他的直白逼红了脸,低着头小声道:“全凭兄长做主。”   这个答案很有电视剧的感觉啊……那就是答应了!   定下了云姐的婚事,还得把这消息告诉崔衡——是他的生母在云南咣咣地抽他父亲的脸,此事若传回京,对他影响最大,总得叫他知道。   他趁夜把崔衡叫到院子里,复述了一遍那家人传来的话,叫他有什心理准备,别受外头流言影响。   崔衡听完这事,整个人都傻了,眼睛急得通红,握着拳头说:“她、她怎么能这样,她怎么能给人当妾!她怎么不回来!她怎么……我能养她,我想好了以后养她的,她怎么不要我了,不管我了……”   他终究不是什么坚忍的人,说着说着就哭倒在大哥怀里,蹭了崔燮一胸口的鼻涕泪水。   崔燮竟不体谅他少年人的自尊心,把他推到床边,托着他的下巴说:“徐娘子早已不是你我的嫡母了,她早被父亲休弃,就是个自由身,想嫁人自然能嫁。”   “你……”崔衡被他离经叛道的话说懵了,简直想问他是不是乐见徐娘子嫁人,乐见他丢脸,成为一个父母都不要的人。   崔燮却一只手按住他,极冷酷地教训道:“徐娘子曾陷害过我,我有理由怨怪她,你却怎么能怪她在外嫁人?她能闹父亲,难道不能回京来闹咱们?她肯在云南荒僻之地嫁人,除了因父亲不肯重纳她回家,心有积怨,多半儿正为了你——   “若你有这么个犯罪被休母亲在身边,必定名声蒙尘,难取功名。而她远远地在外适人,一辈子不回来,你就跟她再无牵连,她的名声也连累不到你的前程了!这是她为了你做的决断,你也该明白、该体谅,别叫她一番苦心付于流水。”   崔衡叫他按住劝说了半天,总算明白了徐氏的真意,忍不住伏床大哭起来。   崔燮也不是心理专家,管不得他的心灵受到什么打击,只拍着他的后背说:“这是大人的事,你年纪尚小,不必多想。往后你若实在想念徐娘子了,也可去看看她,但别太打扰她。毕竟她礼法上已是别人家的人,你与她虽有母子之份,也要替她夫家考量。”   交待明白了崔衡,他便回书房寻来他前些日子千挑万选选中的未来妹婿资料,接着忙云姐的婚事。   他挑的备选人大都是京城本地人,将来成亲了也好住近些,方便娘家照应。这些少年人的父兄有的是他在国子监的同窗,有的是他举人、进士的同年,还有三位老乡举荐的迁安后进才子,都是可靠的人。   云姐自己也不好意思挑,他便把这些日子搜罗来的资料拿给老夫人和宋先生看,叫她们帮着挑人。   宋先生挑的多是书香门庭的子弟,老夫人有意想把孙女嫁回老家,又觉得京里近,有事易得兄长照顾,因此有些踌躇。两人翻着那堆现代简历似的文书,挑挑捡捡几天,最后也只捡选出了五位合意的交还崔燮。   他挨个儿看了看名姓、家世,轻弹纸张,笑道:“这些人的家世都好,也都是会读书的儒生。只是要成亲,本人性情如何还更要紧,我去求谢大人帮忙查问他们的性情人品,挑个可靠的给云姐。”   挑个……那对夫妇的烂事传回京里,也不会因此看低云姐的家庭。   谢大人家的堂嫂和侄儿今年春末终于进了京,占了原先的谢府,谢瑛搬到了离崔家两条街外的园子,来去倒更方便了。他从前使惯的家人没怎么带过来,就连一个从小看着他长大的老管事也是两头跑,偶尔过来照看他,主要精力放在照顾新入京的堂太太和小少爷身上。   崔燮过去时,恰赶上老管事过来跟他禀报谢彬进武学的事。   不过天大的事到了崔翰林身上,也得往后拖拖了。谢瑛便叫老管事先去客院住下,安排人送茶点上来,亲自招待崔翰林。   他身在镇抚司,正是这个国家消息传递最快的地方,比崔燮知道他父母的事还早。见着他时就有些欲言又止,有些舍不得拿这些污糟事玷污他的耳朵,却又怕他知道得越晚越被动,斟酌再三,终究是怜惜地说:“我听说令尊在云南惹上了些事,恐于他官声不大好……”   岂止官声不好,于他们家声也不大好。崔燮苦笑了一声:“这事我都知道了。我这回来找兄长,就是怕那边的事传回京里,连累舍妹不好成亲,想尽快给她挑一个有担当的夫婿。”   他早不跟谢瑛客气了,将自家祖母和女先生挑出来的人物资料往前一摆,说道:“要请兄长帮我查查这些人的性情喜好,我好请人做媒。”   李先生若没守孝,请朱夫人帮忙介绍对象才是最合适的。可惜现在朱夫人不能掺合这样的喜事,只好他自己上,请谢迁、杨廷和或是王状元他们这些大佬做媒。   有他这个哥哥,有翰林院高官做媒,估计能给云姐在婚姻市场上加点儿分。   谢瑛走到他身边,将他按在怀里,抚着他的后脑低声说:“你我之间还说什么请。你的妹子岂不就是我妹子?妹妹要适人,咱们做哥哥的自然要给她选最好的人家,我还待给她添妆呢。”   崔燮抬手搂住他的腰,把脸埋在滑软的绸衫里,隔着薄薄的夏衣感受着他的体温,露出个带点疲惫的笑容:“等把妹妹嫁出去,我也有件大礼要送给你,保证是你前所未见的有趣玩意儿。”   谢瑛笑道:“连你人都给我了,我还要什么礼物?你这些日子公务繁忙,又要操持幼妹的婚事,看看人都瘦了。若有工夫还是别惦着什么大礼了,好生睡一觉吧。”   是该睡了,不过不是回家,而是借谢家的院子,与谢兄禀烛夜谈妹妹的婚事。   崔修撰双手揽得更紧了些,半闭着眼说:“云姐的婚事一日定不下来,我做兄长的哪能安心入睡?谢兄与我是通家之好,登堂入室的情谊,自然要把我家事当作自家事管着,今晚就同我好好说说京中有哪些堪为妹婿的才俊子弟吧?”   谢镇抚急他崔翰林之所急,不惜陪着他熬了一宿,帮他参详哪位公子合适做妹婿。   谢家老管事也在旁听了几句,听得不全,事后悄悄问他:“莫非崔大人是想把妹妹嫁给爷?那该娶就娶啊!你与他这大舅哥性情相投,看崔大人这模样,他妹妹必定也是个绝色佳人,也配得上爷这样的英雄!你便要报答三老太爷家,往后多提携堂少爷也就是了,总不能真个为了他一世不娶吧?”   不、不是为了他。如今是要为了你心里的舅爷不娶了。   谢瑛低头笑了笑,说道:“崔家是书香门第,怎会把女儿嫁给军户?他是挑出了几个堪为妹婿的男儿,叫我帮他查看男方行迹品性如何而已。以后咱们家里莫要再提我的婚事,免得他们母子听了心存芥蒂。”   老管事心里替他难受,叹着气说:“你们这好好的男儿,怎么偏偏命数不好,都为了家人不能成亲呢?罢了……唉,不是我老儿不厚道,如今好在是有个崔翰林陪着你一道儿孤身过日子,倒比人人都有家室,独剩你单着的好。”   谢瑛默默不语,回去研究崔燮挑出的几个未来妹婿。   他自己在镇抚司不便调查,便托了几位关系亲近的千户、副千户,巡城时顺便看看那些人常去什么地方、与什么人来往,可有没有吃喝嫖赌的恶行。   几经排查后,又筛下去两个读书不好,爱偷偷去风化场合的,只剩下最后三个人选交给崔燮:一个是崔家的老邻居,曾跟着崔燮真正意义上的蒙师林先生读过书的安童生,一个是崔燮在国子监同窗岳霖的弟弟,还有一个是崔燮同年王进士的侄子。   崔燮抽空找两位同乡问了安童生的情况,又亲自去偷窥了剩下两个人,画了肖像回去给云姐看,叫她亲自挑出喜欢的。   云姐羞得几乎不能说话,但手还是准确无误的伸向了长得最俊秀的那张——正是他同年王佐的亲侄儿。   嗯,是他妹妹,亲生的。   崔燮卷了画像便去求人说媒。   若搁在尹阁老还乡之前,他们的婚事有恩师做主,没有不成的,如今却只能先请李老师帮忙带话,往翰林院求前辈们做媒。   崔修撰自己不能成亲,嫁妹子也算是人生大事,前辈们岂有不管的?连掌院徐学士都难得放了他们一马,许几位自告奋勇要当大媒的人提前离衙,替崔燮去见在工部当大使的王佐家说亲。   王佐其实根本不认识这群储相,更不觉着自己忽然有什么旧作叫他们看上眼儿了,见着几位大人颇显拘束,将众人迎进家里,吩咐上了茶,便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谢迁笑道:“不知王大使可有一位单名偱字的令侄?我等是来为循公子说亲的。”说的是今科状元,你同年崔修撰的庶妹,你家许是不许吧!   一个状元……的妹子平白砸进他们家,做媒的还都是翰林储相,天子之师,王佐晕乎乎地问道:“崔状元家世清贵,前程无量,他的妹妹自然有的是人求娶,是如何挑中我侄儿的?”   杨廷和笑道:“是他哥哥看中你,想把妹妹嫁到王大人家的。不过他们女家不好主动求亲,就叫我们来跟你递个话,你家若有意,可遣媒人上门矣。”   有意,有意!可惜不是嫁他儿子,还得跟大哥大嫂说一声,若他有那么大个儿子,二话不说就得跟崔燮结亲了!   几位大人又说了阵子理学经义,喝足了媒人茶,才说说笑笑联袂离去。王佐送他们到大门外,回到家就连忙跑去大哥住的上院,进门便拉住兄长的衣袍叫道:“大哥,弟有桩好亲事要说与子成侄儿!”   他大哥和侄儿险些叫他激动之态吓到,王佐却顾不上仪容,不再喘气儿地说:“我欲为侄儿求取今科状元崔燮崔和衷之妹,望大哥允许!”不等大哥问什么,便直冲着年少俊秀的侄儿说:“崔状元生得冰清玉润,与吾侄正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王家大兄直直地看着弟弟,思索了一阵才想清楚——崔状元生得冰清玉润,所以他妹妹也长得好看,跟自家儿子才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吧?   王家虽然知道崔家那位夫人当年闹出来的大戏,但那妇人早被休弃,如今府中有崔燮这个受宠的翰林主事,和当初的情形也不一样了。王家上下为这事商量了几回,急得王佐带着父兄们偷偷去相看崔家大舅哥,回来后一家人就再无二话,直接遣了媒人上门求娶云姐。   崔燮白天不在家,由老夫人和宋先生共同招待了媒婆。其实老夫人心里还想着给儿子写信,叫儿子做主,不过崔燮怕夜长梦多,就骗她是翰林院里主事的学士主动做媒,他若不答应恐于前程有碍。   他劝老夫人:反正这是桩好亲事,家里有祖父母做主,父亲知道了也不能不同意。   老夫人不懂得朝廷事,倒是记着自己的儿子就是没打典好上官才被发到云南的,生怕大孙儿也步了儿子的后尘。于是媒人来时,她便代儿子拍了板儿,替孙女订下了这桩本该有父母定夺的婚事。   云姐的姨娘闻听此事,在后院抱着女儿喜极而泣:“我的儿,我一直担心你像娇姐似的叫夫人拿去做了人情,如今才放心了!你兄长不是卖妹妹的人,我儿终身有靠了……” 第233章   翰林院的前辈们保媒保得相当精心。   虽说王家提亲时是遣的官媒, 之后纳采、问名、纳吉……六礼时这几位前辈几乎都向徐学士请了假, 亲自在王崔两家间来往,给足了王佐一家面子。崔家也诚心嫁女, 不肯像俗人般厚索礼金难为男方, 只按着古礼规规矩矩地行事。   王家取了两个孩子的八字问卜, 得了个大吉之兆,两家正式定下婚约, 就在秋末寒气未重的九月成亲。   崔燮立刻提笔给崔参议写信, 报他这个好消息。将要送信时,他忽然想起崔家还有个女儿嫁在四川, 那里离云南更近, 怕是崔家那对前夫妇的丑事传得更快, 会不会叫她被夫家看轻?   除了娇姐,刘家小舅舅也在会川卫驻守,崔刘二家原先也是亲家,这事闹出来, 舅舅也难免跟着丢脸……也得给舅舅写封信说明来龙去脉, 再带些谢家酿的好酒。   他忙又命崔良栋重新收拾厚礼, 先押船往四川一趟,给这一家亲戚骨肉通报婚讯,再去云南见崔参议。   这一趟山高路远,还要去四川两处亲戚家送礼报信,等崔良栋一行人终于赶到了云南布政司衙们,北京这边的云姐也到该出嫁的日子。   正是九月初六, 良辰吉日,云姐叫大哥背出家门,崔参议才得着京里的消息,知道他那无法无天的大儿子背着他聘了妹妹。   崔良栋可不管老爷想什么,眉飞色舞、满脸荣耀地说:“给咱们两家做媒的都是翰林院的储相,不仅有几位修撰、检讨大人,还有侍讲学士谢大人,咱们家这婚事定得那是说不出的风光!”   他有意炫耀,说话时嗓门儿扯得极高,院子里都能听见这声音。他带来的人也在外头和布政使司院里的差役小厮搭上话,滔滔不绝地说着崔王两家订亲时的盛况。   自打徐氏找到云南后,这是崔参议身上唯一一桩不叫人笑话的话题了。   消息传得极快,连云南府里也听见了,府中诸官闲暇时便低低议论崔榷:“不幸遇上个业障前妻,儿女缘份倒有些叫人羡慕。生儿能当状元,生女嫁了进士的侄儿,也不知他哪里修得的福气。”   那位险些和崔家订了亲的王经历却听得心火涌动,冷笑着:“可不是福气深。那位崔状元今日将妹妹嫁进同年家里,明日就该娶宰相女,把咱们左参议崔大人调回京了。他当初拼了命地请命清人户黄册,虽一直清不出成果,得这好儿子的助力,也不用再费心了。”   众人还不知他和崔榷恩怨的真正根由,以为他就是瞧不起这位几乎是叫人发配来云南的参议,便说笑着打岔:“嫁女固可喜,娶妇更是一家的大事,不可能先斩后奏。咱们问问崔左参,若有这等事,无论如何也得叫他出一副上好的席面,咱们也沾沾状元的喜气。”   沾状元的喜气?崔家那状元的喜气他可没福沾!   是这崔榷自己醉后提亲,他家都备办上嫁妆了,又中途反悔,害得他女儿险些背上被退亲之名。那崔燮真不成亲也罢,要是敢退了他家的婚事另娶高门,他非得叫崔家的喜事变成丧事不可!   王经历揣着一腔暗火提早离衙,去了布政使司衙门,恰见着崔家一个眼熟的小厮正在布政司后门得意洋洋地说他们家状元给二姑娘办的婚礼是何等体面,媒人都是翰林学士亲担的,还有国戚张家和锦衣卫镇抚上门道贺。   崔参议丢这大丑,他们做仆人的更抬不起头了,难得有桩体面事可说,岂不得尽着满云南府宣扬?   众人听得一愣一愣的,不错眼地盯着他,连不远处打着“参议夫人”大旗卖菜的小海京都没人看了。   王经历却不爱听得崔家的好事,大步踏上前,青色官服下摆翻飞,一身威仪煞气,登时吓住了正在说笑的下人们。连那崔家小厮也忙跟着起身行礼,站到一旁等着他走过。王经历却偏不走,笔直冲着那小厮过去,端着张黑脸问道:“你是崔左参的家人?你家何时嫁女,本官与云南本府上下官员正待恭贺你家大人!”   他直冲冲的不似来贺喜,倒似来打架的,那家人缩着脖子说:“我家老爷就在二堂,大人往里头自寻便是了。”   王经历哪里有心思恭喜崔榷,只瞪着那家人问:“你家状元年纪不小,也该议亲了吧?不知订的哪家贵女,何时行礼?我也待一道贺你家主人。”   那家人拘缩着身子,苦笑着说:“哪里去议亲哪。大人莫非没听我家大人说过?京里仙师都说我家大公子不能成亲,不然就要占尽全家气运,惹出事端。前些日子大公子才试着找仙师化解化解,这不就召来了徐氏这泼妇……”   自打徐氏来了,崔榷对儿子不能成亲的说法倒信得更深,还怨恨他听了祖宗的话不立刻相信,试图化解——   说不定就是为他到处寻人做法,引动了婚姻宫,才折损了自己这个老子的官运,召来徐氏这个祸根!   他生怕再有人为了崔燮跟他提亲,损了他们崔家的运道,恨不能敲锣打鼓地把这事宣扬出去,也不管家人在外嚼舌根。这家人和自己差不多的人说惯了,在官人面前更是绷不住,把府里这几个长随间议论的事都说了个透底儿。   说得王经历心火微平,喃喃道:“他还真不能成亲啊……要我是他,我管那老儿当不当得官呢……”   做儿子的为老子肯绝了香火祭祀,老子却连个从四品的官儿也不舍得为儿子丢下,他个外人都有点可怜那状元了。   王经历摇着头走进布政使司衙门,路过参议的院子也不进去,只在外头嗤笑一声,便径自找周布政说话去了。   他也不恨那位崔状元了,回去倒还要替他烧烧香,保佑他多占几分时运,早日没了这个碍事的爹,也有一天能娶妻留后。   崔参议却不知有同僚背后咒他,这两天关在后衙,只是对着长子寄来的信咬牙切齿。   云姐嫁得倒没什么不好,书香门第,新科进士的亲侄儿,还有翰林院诸官人做媒,就算他自己在京里,也办不出这么体面的一桩婚事了。   但这么大的事,之前竟全未告诉过他,他那“长进”的好儿子就自己一手操持了!   什么奉祖父母之命,他爹瘫在床上多年,如今怕是连人都认不出来了,还不是由着这大胆的不肖子摆弄!   九月初六成亲,崔良栋等人竟故意拖到九月初六才把信送来,这是全不给他说话的余地啊!   世上哪有女儿成亲了,父亲才从信上看见消息的?   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倒先通报了,最后才来告诉他!   崔参议坐在那里气了几天,女儿三朝回门都过了,他这里生气既不到人出嫁,也管不住大儿子独断专行,更赶不走死守在他这院儿里索添妆的崔良栋。   既气不出结果,又没个人哄他,也只好自己认了。   只是他在左参议这外职上,一个月才能支本色米二石,折色的宝钞不值钱不说,更常常拿不到手,几乎全靠着家里带来的银子……咳,与一点点下面的供奉度日。他自己过得尚清苦,也没个正经夫人主持内闱,哪里还给得了女儿多少添妆?   他生的不是儿女,一个个都是催债来的!   然而毕竟是女儿成亲的大事,做父亲的都叫人上门要添妆了,若一点不给,给他家做大媒的储相们看着也不像样……   他无奈地走回后院,叫家里带来的两个妾把他新添置的金银首饰拿出来凑凑,给女儿凑办出一套头面来。   两妾窝在这偏僻荒凉的云南,听着云姐成亲得的那些嫁妆,心里正酸得发涩呢,哪儿来舍得往外掏自己那点家底?   不管老爷催得多么急,两人硬是连脚尖都不动,只抱着崔参议的腰说:“妾等是薄命人,用过的首饰也沾了福薄的气息,怎能给家二姐添妆呢?老爷疼爱姑娘,还是当给她置办些新的,也免叫京里人看见笑话。”   “福薄”二字硬是戳中了崔参议的心窝。   他自己从好好的京官被发到云南,又被徐氏恶妇缠上,岂不就是因为福薄?他的福运都被儿子占了!   当初这儿子没中秀才时,他的官儿当得稳稳的,眼看着万阁老就要提拔他做一任少卿,慢慢熬上堂官了。可崔燮一中进士,徐氏就疯魔了似的诬陷县官,发配离京,他也被踢到了这云南府。而今徐氏得了大赦,又跑来云南折磨他……   因缘前定,都从崔燮中秀才开始!   他如魔障了一般,借口嫁女请来治下大户打了个抽丰,把崔良栋等人打发回去,就开始琢磨如何才能叫崔燮辞官。   不如……就假装生病,叫他来服侍?   可左布政周大人对他的印象已不大好了,他若装病,周大人会不会就在下次考察时报他一个“老病”,直接叫他回家冠带闲住?   他琢磨来琢磨去,却不想真的等到了崔燮不得不避位卸职的一天——   连他自己也得跟着上书求归,因为他父亲崔太公过世了。   崔老太爷缠绵病榻二十年,任是家人照顾得再精细,身体也是一天比一天衰弱。这几年更是经历了太多事:又是媳妇被流放,又是儿子远去云南,又是孙子当了状元,最后还荣荣耀耀地嫁了个孙女……大悲大喜连番而至,最伤心神。   老人虽然外表精神,可内里却已熬到了油尽灯枯,亲眼看着孙女回门,见着她们夫妇融洽,就再也撑不下去了。   九月十三,崔老太公谢世,崔燮立刻上书乞丁忧,顺手连父亲的那份也递上了,转身又找谢瑛借了几个家丁,护送崔衡去云南接崔参议回来。   也让这孩子顺便见一见……可能是这辈子最后一次见他的生母。   之前他身微力薄,没能力做什么,如今他却已踏入朝中,又结识了如许之多有权有势的人物……只要崔参议回来,他就不会允许这个害死小崔燮的真正罪魁祸首再有机会踏进官场,哪怕只是当个云南的外官了。 第234章   腊月下旬, 将近年关的日子, 崔衡终于赶到了云南布政使司衙门,见到了崔榷。随母亲流放福建近四年后, 这对父子终于在偏远的云南再度相会。   但这场难得的相会也见他们有什么亲情流露的场面, 崔参议看到这个儿子出现在布政使司后衙的第一个后应便是眉头大皱, 冷冷地问他:“你怎么来了?”   崔衡一路要住店,不方便穿孝, 只穿着大体素白的书生袍, 在腰间扎了麻绳,不细看容易略过。可这世上又能有几个父亲看见了久别重逢的儿子, 不好好抱在怀里上下打量一番的?   他心里委屈, 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不用挤就落下了一串泪花:“父亲,祖父已于两月前的九月十三日殁了,儿受兄长之命,来接父亲回乡丁忧。”   什么!丁忧?   他的父亲……竟在这节骨眼上弃世了?   他才刚刚摸出点清人户黄册的手法, 与当地豪强丁家结盟, 拉一个打一个, 逼得纳了徐氏的黄家吐出了五十户人口,怎么能半途而废呢?只要再给他半年,不,只要再有三个月,他至少就有清出半城黄册,也算这一任没有白做, 来日拿着这城绩求起复也容易些呵!   崔榷想到此处,忽又想起云南山高路远,离京少说也要走两个月有余。他丁忧的勘合文引是要报布政司领的,京里吏部查办得不那么快,衡哥来时又不像崔良栋那样大张旗鼓的……   若能叫他们认下是在父亲过身前出来的,等北京再传消息过来,他还能有点时间完成手头的工作——起码把这横霸一地的黄家的家底清出来!   他琢磨着如何拖延请辞的时间,崔衡却带点自豪似地说:“父亲不必担忧布政使这边拖着不给你勘合,兄长在京里就先递折子乞假守孝,还替父亲写了丁忧折子。皇上特批给了他几天假守制、安葬,又特特批了父亲大人的勘合,我这趟日夜兼行,就是为了来送勘合文引的。”   他从贴身衣裳里拿出用油纸重重包裹好的勘合,上面印的一个大大的“孝”字,真是扎得崔榷眼疼。   别人都瞒匿丧期,家人也晓得配合,怎么到他这里就全然不顺?饶他千般主意、万般打算,竟都叫这两个不知事的儿子给坏了!   他恨得咬紧牙根,叮嘱了儿子一声:“你给我在这里老老实实待着,我还有公务,须得交接完了才能走!”   他也不管崔衡还跪着,收了勘合文引便去自己的二堂上,要趁最后一点时间办完该办的事,再跟同僚交接。   然而崔衡可不是当年老老实实就让他打死了的小崔燮。崔榷前脚出门,他后脚就翻身从地上爬起来,恨恨地望着父亲的背影抹了把眼泪,揣着银子直奔布政司后门,找那个总在门外摆摊的小海京。   崔家这点事都能传回京去,在云南更是闹得沸沸腾腾。崔衡这队报丧的刚进城门,送他来的两位谢府家丁就打听得一肚子“崔参议狠心出妻,徐氏女委身作妾”的故事,也找着了小海京的摊子。   崔衡留他们在后衙帮自己把风,独自找上了旧仆。那小海京对崔衡母子倒还真有几分忠心,见了二少爷便扑上去哭道:“公子怎么来了?若叫咱们夫人知道了,不知该多高兴了!”   崔衡也不嫌他哭脏了自己衣裳,连忙扶起他问道:“我娘在哪儿?我爷过世了,我爹交接了手底下的事就得回京守制,我就这么点儿工夫能出来,你带我去见她一面,我给她磕个头再走。”   小海京诧异道:“老太爷没了?这才几年工夫!现在崔家是那个心黑手狠的大爷当家了吧,我的公子诶,你这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   他拍着大腿边哭边唱,摊子也不要了,拉着二少爷就往黄家跑,快到黄家宅子所在那一排却又忽然停下,叫他先在外头小馆子里坐坐,自己回去见夫人。   虽说云南风俗比京里开通,徐夫人又是他的生母,入宅拜见也无碍,可毕竟崔参议这些日子清黄册就盯着黄家一家清,与黄家也结了不少仇恨,他怕崔衡受其迁怒。   崔二公子如今经历许多教训,也不似少年时那么冲动了。小海京走后,他就坐在那间小馆里,要了杯本地仿制的苍山蜜雪,两盘黄黍柔糕和发糖,心不在焉地吃着,一双眼只情盯着小海京消失的地方。   他也不知等了多久,只觉得一片心焦,连口中的糖都尝不出甜味了,生怕母亲有了新家就不再要他了。可就在他等得几乎忍不住要起身去闯一闯黄家时,酒馆门外忽然踏进来一个蓝袄白裙,头上插带着俗气的金银首饰的妇人。   她已不再年轻貌美,也不像在崔府时那样雍容娴雅,衣饰粗俗过时,脸上、眼神都充满风霜气息,就像个寻常百姓家的妇人。可她一见着崔衡就上来叫“我的儿”,丝毫不避讳外人,更不像他爹那样恨不得他别出现在自己面前。   这才是为他着想的,真正的亲娘啊。   崔衡想起大哥劝他的话,心里一酸,抱着徐氏哭了起来。   徐氏心疼地陪哭:“我儿受委屈了!这些年你落在你那狠心短命的哥哥手里,娘想起来就睡不着觉啊……”   崔衡虽然悲恸,可心里早把能文能武能上连环画的状元大哥当英雄供起来了,便是生母说他的坏话也不大高兴,喃喃地说:“大哥对我挺好的,供我吃喝,教我练武,还让我好好读书,以后考上秀才就给我结一门不比云姐差的婚事……”   徐氏惊诧了。   “他怎么待你这么好?他是不是暗憋着什么坏心?他是不是看你读书不好,觉着你一辈子也进不了学,才叫你中了秀才才能成亲的?他是盼着你没后吧!”   徐氏以己,也以他们亲爹度人,觉着崔燮不怀好意。崔衡却听不下去了,推开他娘,不乐地说:“娘你别乱说了!我大哥可从来没说过你的不是,他还说你不肯回家,跑到这儿嫁人来都是为了我,不然我还怨你抛下我另嫁呢。这趟他让我给爹报丧,也是为了叫我能见你一面!”   徐氏又惊诧了。   不只惊诧,还有羞惭。   她这些年也不是不知道自己的过恶,不是不亏心,只是她错得已太多太远,想要回头都回不去了。她这么拼命为难崔参议,不光是自己被休弃、被逼出家之恨,有部分也是怕儿子落在崔燮手里受苦,从崔燮最敬爱的父亲身上讨回公道。   可这个前房之子却能善待了她儿子……   崔衡尤在滔滔不绝地说:“他都是状元了,还是皇亲的先生,我一个童生都没考过的白身,他想怎么折腾我折腾不了?他只要不管我,我这辈子就没前程了。他是为了我好才叫我读书的,等我有了功名,成了家,我就能把你接回去……”   徐氏悲鸣一声,忽然朝北方跪下,行了个大礼,起身对崔衡说:“你别再来看我了,我是二嫁之身,还给人做妾,你认我对你没好处。回家你跟你哥说,我对不起他,我给他磕头了,往后我吃斋念佛,盼着他好,望他看在我悔过的份儿上接着善待你……”   她不仅要替崔燮祈福,还打算看在这个继子和亲子的面子上,放过他们的爹。   她回府之后便对黄家家主,自己千挑万选的新夫婿说:“崔家老奴的爹死了,人马上就要回京。我看他也是人走政息,咱们家的田土人口早晚也能要回来,老爷便看在妾的面子上放开此事,往后不必叫小海京去布政司衙门,只当这个人没了,咱们安生过日子吧?”   黄家老爷正叫崔榷联合府里几个大户逼得焦头烂额,猛听得他要丁忧,喜得大笑三声:“天不绝我黄家!那姓崔的竟要走了!好好好,他以为自己还能在这云南当土皇帝,这些日子折腾得过瘾了,如今他不是在位的参议,就是个身无官职的人了,我岂能不送他一份大礼!”   徐氏自己就是个贼心大胆的人,听他这话就知道这活土匪饶不过崔榷。可她儿子还是崔榷的儿子,若这老子倒了霉,他儿子岂不也要跟着受连累?   她恨了崔参议数年,如今倒要捏着鼻子给他求情,求新夫……起码别连她宝贝儿子一道劫杀了。   黄老爷笑道:“你也太小瞧我了,我是那等只会杀人的土匪么?你儿子也是我半个儿子,若没他带来的好消息,那崔扒皮也走不了,我为这也不能害了他性命。”   他只要他们家在云南过得安生些,只要这个崔榷再回不来就是了。   黄老爷立刻派人送了大礼给云南府剩下的三位左右参议,求他们和崔参议交接了清黄册的事务后能抬抬手放他们一马。那三位参议拿钱办事,立刻告了崔榷一个闻讣报不立刻去职服丧的过失,要布政使大人夺了他的权。   周大人早看不上这只会惹事的参议,不待他原籍官府移文过来便痛快地许他还乡,连清黄册的事也叫停,只叫他立刻交盘明白首尾,尽快离府就行。   崔榷正欲最后清查一次,把黄家做个隐户的典范处置了,却不想天意不在他,连这点事都没做好,他就被强按在了参议衙中,与剩下三位同僚交接。   他一腔壮志终归化作流水,只能叫人收拾后院,带着数船从云南新添置的家什财物,两个妾和一个不想看见的儿子、一群无用家人与一对怎么看怎么像看押犯人的差役似的护院踏上了还乡之路。   这一趟从冬天走到春天,近京师时冰都已化了,倒是顺顺当当就进了京。到京城崔府的时候,府里还是处处挂白,一进门崔燮便抱着神主牌位出来接他,红着眼圈说:“儿未能请得长假,扶棺回乡,只得先将祖父安置在城外平坡寺停灵。父亲既回来了,儿子们就放心了,就请父亲安心服丧,送祖父棺椁回乡安葬吧。”   崔榷脚还没站稳,就要被儿子赶回乡下老家,气都要喘不上来了,咬着牙说:“灵主设在何处?我先拜了你爷的灵主,再拜你奶,安葬之事过几日再说!”   他父亲是去年过身,丧事已完了小半年,家中灵堂早已拆了,他就在院子里换上孝衣,朝牌位行大礼,苦苦哭了一阵,三个儿子都在后头相陪。   行过礼后,他便去堂上拜望老母。   崔老夫人经历夫丧,也似老了几岁,满头银地,精神憔悴,倒还能站能走,见儿子穿着白衣进来,忍不住抱着他苦苦哭了一阵。崔榷也陪着她落泪,哭着说:“儿回来了,儿这三年哪里也不去,只陪着母亲在家里安心度日!”   老夫人悲喜交集地说:“我与你爹之前只盼着你哪天任满了能回京来看看我,却不想他到最后也没能再见你一面。我却是托了他的福,能和儿子多处些日子了……”   崔榷忙说了无数好话开解他,又说崔燮有了出息,能在圣前展书,得皇上宠,来日给他爹补个京官,他就能服侍老夫人到老了。   他是真心觉得崔燮得给他补个京官,才对得起他这些年受的苦,老夫人却摇头道:“我也没那么大的心,盼着孙儿能手眼通天,管得子你这做老子的官职。你爹一去,我这身子也不行了,我只盼最后这些日子能回老家守着你爹,也守着你……你们当官的不是要在坟前结庐守制么?娘陪你回嘉祥屯,咱们一道回庄子上住几年。”   老夫人是心疼儿子,愿意陪他下乡,崔榷却如遭雷击,连连摇头:“娘莫胡思乱想,待我把爹爹的棺椁送回乡下下葬,咱们一家子仍在京里供着爹的神主牌位,闭门守孝便是了!” 第235章   崔榷万万想不到, 从他自云南回来, 不,自他二儿子去云南接他那天起, 崔燮就派人到祖坟所在的老家嘉祥屯翻修屋舍, 打点下人到迁安县上下拜会, 通知他旧日的同窗、朋友和当地官员,这位刚刚从云南回来的从四品参议大人要回乡守制了。   他在官场高层名声不好, 但在触不到中枢的迁安举子、外官眼中, 还是个值得结交讨好的大官儿呢。   所以崔榷扶棺奉母,带着两个不做官的儿子回到嘉祥屯。刚刚安顿下来, 就有几位当地乡绅与下级吏员来拜访, 夸他纯孝至诚, 竟不回迁安县里,要在墓旁庄子里居住。   简直就只比当年在母亲墓前结庐而居三年的刘珝刘次辅差一点点了!   不愧是在刘次辅手下干了那么多年户部主事的人!   不愧是忠义崔状元的父亲,果然也是难得的孝子忠臣,将来是要入县祠堂受香火的!   这两个孩子也有乃父、乃兄之风, 将来必定是大忠大孝的人!   乡下书生吏员也不会说话, 夸的字字都夸到了崔参议的痛处。他从前是首辅弟子, 次辅麾下能臣,却为了后宅一个妇人和那个败他运道的长子得罪两位阁老,被远发到云南为官,又叫次子害得报不成夺妻害誉之仇,如今又不得不回乡居住……   可谁想住屯子里!他是想葬下父亲之后就回京……至少也得回迁安县住啊!这荒山野岭的哪得住人?   他想跟客人说清楚,自己不会在乡间结庐居住, 得回家守孝;却不料两个儿子都叫他们大哥教坏了,见人就哭哭啼啼地说要侍奉父亲祖母,留在乡间服丧一年。他们家老夫人也同样扯后腿,那些客人带着女眷来的,老夫人便在后堂说些要母子相依,在山下服丧之事。   拜望他的客人越来越多,他母亲与儿子的话传得也越来越远,他孝义传家的名声都传出去了,岂还能走得了?   只要他敢离开嘉祥屯的老宅,这些乡绅儒士加诸他头上的赞誉转眼就要化成骂名!   他心里骂着不给他留后路的儿子,却只能无奈地住在山下,清苦地守孝。而在京城崔府里,崔燮也在守孝,只是他这做孙子的守孝不能耽误上班,每天回家之后再穿素吃斋而已。   崔启成亲、云姐出嫁、崔老太爷过世,老夫人带着两个孩子到乡下服丧,连张家两位国舅也被接回家去,要等小祥之后再回来……原本挤到快住不下的崔府蓦然空了下来,只他一个人对着空荡荡的院子,倒叫他有些不习惯了。   幸好还有谢瑛时常过来看他。   这家里如今到处是空院子,仆人也大多跟去了乡下,两人是喝茶聊天也好,讨论锦衣卫漫画的新剧情也好,都比从前方便许多。唯一的缺憾就是他还没服满,晚上不能留谢镇抚下来抵足而眠了。   谢瑛也不是忍不了这一时的人,更不愿崔燮为了自己德行有亏,只说:“你到九月也就服阙了,到时候你弟弟们虽也要回来,却要备明年的科试,不碍咱们的事。两位国舅说不定还要晚些日子才回来,咱们正好有机会亲近。”   崔燮笑道:“嗯,祖母和父亲这几年都要留在老家,你我就是这个家的家长,得以身做责,给孩子们做个榜样。”   这么说着,好似他们真有了自己的儿女,要给儿女们做表率似的。不过养儿女跟养教弟侄其实没多大区别,他们俩谁肚子里也爬不出一个,有别人的孩子养着,也算是膝下不空虚,老了还有人奉养呢。   崔燮相当想得开地说:“先养着这几个小的就当是儿子,等过些年和哥大了,我要他一个幼子过继膝下,咱们俩也享享含饴弄孙的乐趣。”   谢瑛也兴致勃勃地说:“我们武官年满五十之后,就许以子代职。虽然我无子,可有个侄儿可继镇抚之位,到时候便叫他抵我这职位,我闲居在家,更可与你随意来往了!”   武将五十退休,京官文臣却得满七十才许致仕,哪怕他装病报个老疾,也得五十五往上才能官带致仕,不然不给退休金。可他这体格……他可是天天领着国舅跑步的人,锻炼成果从国舅风行到国丈,如今国丈都开始忽悠皇上跑步了,皇上虽不知跑没跑,但也看得见体育锻炼的结果。   他这领跑大明的运动健将,到年纪了自己要报老疾,天子和吏部能信吗?   他认真思索许久,终于想出个好主意:“过几年翰林任满,我也求个外放。其实云南就不错,我听回来的家人说,昆明县风景秀美、四季如春,吃的也好。听说有一种柔猪,烤熟了切成片,柔腻香滑,骨头都是脆的;还有鹅那么大的大鸡,满是黄油,蒸着香甜无比,还有耗牛舌,据说比牛舌好吃,还有生炸麂子、清蒸竹鼠、花椒胙肉……都是京里吃不着的美食。”   他吃素吃了半年多了,说起肉食就有点儿刹不住车,向往之情溢于言表。谢瑛忍不住心疼他:“其实你略吃些酒肉也不算违礼,你天天还要练武呢,吃得那么素,身体怎么受得了?服丧若是哀毁过度,反而算是不孝……要不明天我给你带些炙肉过来?”   崔燮轻轻咽了口口水,痛苦地摇了摇头。   半年都熬过来了,再过半年就是胜利,他一定得忍过去!君子必慎其独,这个口子只要一开,他可能就忍不住下一口,吃多了总有叫人逮着的可能,这在大明可就是夺官罢职的罪过。   忍住!不能吃!   他喉结微动,眉头紧蹙,显得神情格外痛苦脆弱,却也因为这种脆弱而更惹人怜惜。谢瑛不禁伸手去揉他的眉心,想把他的忧愁揉散,崔燮却按住他的手,唇尖触到手掌,缓缓向上吻去:“肉我还是不吃了,但是,瑛哥,你能不能让我亲一口?”   左右他们又不是在孝期宣淫,只是亲一口……   谢瑛看了看清静的院子,轻轻抽回手,把自己的双唇覆了上去。   只是一个浅尝辄止的吻,却叫崔燮如久旱逢甘霖,清心寡欲的心重新活动起来,晚上画拉洋片的小图片时灵感如泉。他试着描绘了一下两人老去后的模样:从如今这副充满生气的青年模样;到生出萧疏清须,成熟稳重的中年;再到鬓染霜华,眉头眼角爬上皱纹的老年……   往后他还能每年给他们俩画幅肖像,一年年的图像攒起来,到晚年就把这些图描出来拉洋片,跟谢瑛一起看他们这辈子是如何过去的。   西洋景的小图只有尺许大,画不了太复杂的东西,他就只拿白纸画上两个人,背后糊上略厚的纸板,再粘在细细刻画的背景上。两幅图之间稍有间距,从小孔里看着应该能有点立体效果。   一面画着这图,一面还要画锦衣卫,画得他几乎生出了条件反射,只要画谢镇抚就要连带画上个崔翰林。新刊终于连载到了在北京的安千户、苏杭的王千户、广东的周千户等千户查到倭寇在浙江沿海藏身的小岛,将消息发至中枢,三路大军由谢镇抚调遣,同时围攻小岛的一卷。   这一卷里本该有崔翰林随军翻译,他却好几次把自己画在了镇抚司堂上,跟谢镇抚并肩而立。   幸亏他们有两个月存稿,崔启也不催他,不然这种处处BUG的稿子要是印成书刊发出去,那几位大佬作者岂不会觉得他们家的连环画质量不行,不想再跟他合作了?   崔燮揉烂又一张画错的草稿,真有一种去跪求大佬改设定的冲动。   忍住!不要冲动,十四千户大汇合的时候谢镇抚就能坐着大船出场了,崔翰林也要跟谢镇抚一道出场,不必再跟着安千户、姚千户跑地图了!   他沉迷画画无法自拔,这几个月交的稿子比带熊孩子时多了近一倍。崔启收稿收得手指发颤,再三劝他:“大哥公务繁忙,还要为老太爷服丧,须得保重身子,别为了这些画稿累着。”   崔燮道:“这书已定了一月一发,没事就尽量不要断了,趁这些日子家里清净,什么事都没有,我多赶些稿子罢。等哪天家里又有大事,或是衡哥兄弟和我那对弟子回来,要画张图都得躲着藏着,哪得如今这么多工夫。”   崔启无奈地说:“我不敢管大哥的事,只盼着你多保重身子——我人微言轻,说什么你不上心,你也替咱们老夫人和老爷想想。老爷得在乡间守孝,二哥三哥年纪还小哩,这个家往后全靠你支门户,你得精心照管着自己。”   崔燮满不在乎地笑道:“如今老爷都回乡致仕了,咱们家还能出什么事。”   他不小心把实话吐露出来了,崔启倒也没觉着他是嫌崔参议惹事,只跟着附和了一句:“可不是,云南地方险僻,老爷能早些回来就好。回头若能再选个京官就保险了。”   可惜按常例,都是三甲进士出身的外官致仕之后依例选京官,二甲没这规矩,老爷选官时不一定能挑到什么职位呢。   崔燮给这孩子讲了讲吏部选官的潜规则,又装出一副孝子的模样叹道:“我实在不舍得叫父亲再去外地为官,父亲这般年纪,出孝后身体恐怕也经不得长途跋涉了,选官之事还要再作打算。”   约么他这一天说了太多实话,又或许说的有哪句不够吉利,平静了数月的守孝生活忽然又掀波澜——就在崔参议从云南回来四个月有余,离着崔老太爷小祥之期仅仅两个月时,崔家又被牵扯进一场官司里。   谢瑛亲自到崔家找他,沉默良久,艰难地说出了一个噩耗:“令尊……去职后,云南布政使司治下数家当地上户联名告他索贿、借清黄册之举勒逼百姓。按察使司在当地访查得确有其事,已移文督察院,督察院如今正派御史到当地取证,陛下将案子发到了我们镇抚司,要将崔大人从原籍拿到镇抚司审问……”   崔燮“啪”地一声拨开茶盏,站起身来盯着谢瑛,身体微微颤抖,脸庞抽搐,清雅端丽的脸庞都显出了几分狰狞之色。   太好了……他原以为能把崔榷按在乡下一辈子就不错了,想不到这个人也有恶行得惩的一天! 第236章   崔燮的脸部肌肉抽搐得太厉害, 看得谢瑛心惊胆颤, 把他揽进怀里,揉着他的心口安慰道:“御史还没回来, 崔大人这案子还不一定是真是假, 或是叫人诬陷的。且外官在当地取些银子也是当官的定例, 我看崔大人也不至于过份,巡察大人也不会问得太严。我在镇抚司内自然也会看着下面人从宽用刑, 不会伤了尊大人的身子……”   上回崔燮的继母犯案, 就是他主审,将徐氏流放福建;如今这家做父亲的又撞到了他手里, 眼看着又是一桩大案。他真有些觉得自己命中刑煞重, 有妨克六亲之嫌——不只六亲, 如今连外父都妨了!   他颇觉着对不起崔燮,微微偏过头,竟不敢看他的脸。   他也就没看见崔燮最终绷不住露出来的笑容,没看到他说要从宽量刑时, 崔燮那忍不住的可惜劲儿。   崔燮花了好大劲儿才压抑住满心激动, 把他的脸扳向自己, 郑重地说:“我也是读过律例的人,岂不知朝廷法度的严谨?家父若真不曾犯过错,我相信圣上与你定会还家父清白,若是……若是父亲他在云南确有干犯律例之举,我自可散尽家财替父赎罪,也不能叫你为我家的事枉法。”   他看着谢瑛的眼睛, 一字字说得真诚:“瑛哥,你是大明百姓心中的谢青天,是锦衣卫的表率。你不能为了我父亲一人坏了自己的操守,也坏了天下人对锦衣卫的印象。”   谢瑛也知道这案子没什么可查,云南按查使已定了的案子,崔参议十成中有九成九就是贪贿了。   他曾想回护崔榷,是为他是崔燮的生父,做父亲的若因贪桩枉法入罪,儿子难免也要受人议论。可崔燮这些年为了洗白锦衣卫的名声又排戏又画画,不知求了多少人、受了多少累才,为的是两人以后可以顺顺当当地往来,不因他的名声惹事。   是顾崔家声誉,为崔参议脱罪;还是遂崔燮的心意,保住自己的名声?   谢瑛久久思索着,最终还是和崔燮白首同归的心思占了上风。   他微垂眼睑,安慰道:“令尊身为清册道参议,倒不至于做出什么枉法之事,他也没那个权职。不过是取些银子,就是杖刑流放的罪过,来日我尽力向圣上求个恩典,叫崔大人能花银子赎了徒刑,还乡为民。”   万一皇上能对崔大人抬抬手,只叫他送回赃物,回乡冠带闲住,那就更好了。   他终究是自私了一回,在崔家声誉与他们两人的未来之间选了偏向自己的一方。说出这些话后,又觉得对不住崔燮对他的爱重,默默拥住崔燮,半晌才道:“我在狱中定会尽量照顾崔大人,往后也会帮你看顾你家长辈弟侄的。”   崔燮感动地拽住他说:“咱们两家其实已是一家了,一家人还有什么计较的?你待我父亲也不可太过袒护,妨害了你的本职。家父便不落在锦衣卫手里,落在都察院或刑部,人家难道不用拷掠?哪怕略有刑伤,等他回来之后你再送医送药,我慢慢劝解他,他是明理的人,绝不会怪你的。”   谢崔二人在家中互相理解、互相劝慰,一队锦衣卫也已从京出发往迁安嘉祥屯取罪人崔榷。   带队的正是谢大人手下最信重的姚千户。   指挥同知朱大人近年也看了几本锦衣卫连环画,派人时因想到崔翰林与谢镇抚关系亲近,自然地就指了姚千户,问他一声:“本官欲从你们前所挑十个人去迁安,把犯官崔某带回镇抚司受审,姚千户,你怎么看?”   姚千户熟练地应道:“朱大人说的是。下官这就点起人将崔榷带回来。”   朱同知微微一笑,稳重地说:“你去时看在崔翰林的面子上温和些,别吓坏了他的家人。”   姚千户是个会做事的体面人,带着孩儿们到了嘉祥屯崔家外,也是客客气气地敲了门,对来迎门的家人说:“这里可是前云南清册道左参崔大人府上?在下锦衣卫前所千户姚敬,未知崔老大人在不在?”   问完之后,几名随行校尉便半围住家人,笑眯眯地让他带他们一行到了后院,一见面便直扑崔参议,二话不说先锁拿下他。   崔衡这辈子第二次见着锦衣卫拿人,早先母亲和自己被抓时深入骨髓的恐惧又泛了出来,又惊又惧地问:“我、我是崔、崔状元的弟弟,我我我爹就是崔状元的爹,我们家跟谢镇抚交好的……”   和哥站在二哥身后强自镇定地说:“这位大人,家父是守制云南参议,并非贼人,不知各位因何拿问他?”   崔参议心里却闪过了一个人的面容——唯有这人恨他入骨,定要他身败名裂,也唯有这人胆大到敢诬告官员。   他不禁含恨瞪了二儿子一眼,复又端起从四品大员的架子,冷静地问:“可是我那投书诬陷官员的前妻又告起我来了?”   崔衡心口一疼,几乎站不住,身后的和哥忙扶住他,院内的家人在锦衣卫包围下也不敢接近老爷,正不知干什么好,忙都拥上来护住了小主人。   姚千户却轻笑了一声:“依本官看,崔老爷还是莫乱猜了。我们锦衣卫办的都是各地官府递至京里,由皇爷自亲指到北镇抚司的案子,你觉得是云南布按二使诬陷你,还是皇爷圣裁不明?”   崔参议满腔正气凛然的辩驳被堵在喉中,卡得面红耳赤,他身侧的崔衡却悄然松了口气,身上也恢复了一点力气,自己能站直了。   或许他是真有些不孝,可听着这位锦衣卫智囊,连谢镇抚都要事事和他商议的姚千户说他父亲真有罪,不是母亲诬陷的,他心里反倒有一丝欢喜。   他母亲这回没犯罪,能安安稳稳地在云南过日子,不必再为他受刑了。   他低下头默默高兴着,和哥却失落地看着姚千户和崔参议,自儿时以来对父亲的崇敬在此时动摇。他这个岁数正是崇拜权威的年纪,而在办案上,还有什么能权威得过京里最时兴的《锦衣卫连环画》里有名有姓的锦衣卫千户呢?   何况姚千户说,他父亲的罪不是有人投帖诬告,而是云南父亲的上司已察实了,那就是说他爹是真的犯了罪……   多年不见的父亲,怎么就不能像他们的大哥一样好呢?   崔参议自家知道自家的事,没什么理能跟锦衣卫可争,只能给儿子们打眼色,要他们回京叫长子帮他消毁证物,再托人救他。可这两兄弟兀自陷在自己的思绪里,根本没看出父亲的心意,只默默跟在后头,看着锦衣卫把他拖往庄外。   人才到门口,庄子里又响起一片闹哄哄的喊声,几名庄户妇人哭着跑出来,说是老夫人听说儿子被锦衣卫抓了,急晕了过去!   崔榷痛叫一声“母亲”,就要回去看老夫人,两个做孙子的也清醒过来,万般紧张担忧地看向锦衣卫。姚千户如今大小是个名人,行事不能和前些年似的直率,也要讲究个爱护百姓的名声,便对崔家兄弟说:“你们先去看祖母,本官这就叫人去请大夫来,给你家老夫人看诊。”   唯独他手中这位崔参议是钦命要犯,拿了人就得回京缴旨,等不到老夫人醒来了。   钦犯崔某进了镇抚司,依例也得打一顿。谢瑛已和崔燮通过气,不怕他怨恨自己伤了他父亲,就仍然秉公执法,一板子没少,只是暗示人下板时轻了些,不至于一顿就要他半条命。   崔参议深知进了镇抚司就是进了阎王殿,受过刑回去后,就从腰间摸出银子贿赂管牢的锁头,求他给外面传个信,叫他儿子帮他跟谢镇抚说几句好话,多送些银子来救父。   狱卒们看在崔、谢二位大人的交情上,待他这位状元之父也甚恭敬,不敢要他的银子,只在旁远远立着答道:“崔大人放心,谢镇抚最是个明如青天的好官儿,一定会访得大人的委屈,早日把你放出来的。小的们还受我们镇抚之命带了烈酒、伤药给大人,大人伤在臀上,自己不方便上药,请叫小的们服侍你。”   服侍裹伤有什么用,要紧的是来个人给他那大儿子传话,先把他带回京的帐簿烧了,免得叫人抄家拿着证据啊!   崔榷如今倒有些后悔之前和长子置气,没把在云南收的银子、东西和帐目交给儿子,反而交给爱妾了。妇人们懂得什么,他儿子倒是个能干的,定能将东西处置得妥妥当当,叫锦衣卫们查不出实据——   嘶,疼啊!这烈酒浇在伤口上的滋味直如又一次刑讯,这是哪个狠心贼想出来的!   崔参议拖着满腹心事和一屁股伤,在阴黑地牢里辗转反侧,只能寄望大儿子懂得官场潜规则,自己就能把他带来的东西处理好。   苍天终于回应了一回他的心意。   他的大儿子自谢瑛走后,就把他从云南带回来的帐房、亲信家人都叫到府中,趁夜审了一回。他是这家的少主人,前途无量的状元、翰林储相,老爷回乡守孝,这家里的事就都由他做主,家人们也不敢瞒他。   那个跟着崔参议到云南的帐房倒有心替东翁瞒些私帐,崔燮却拿那双明亮得仿佛能看穿一切的眼睛扫了扫他,淡淡地说:“我也不瞒你们,今天召你们过来,就是因为咱们家老爷在云南的事发了。你们交待得清楚,我好在朝中活动,将重罪轻判,大伙儿平安过日子。你们若不说清楚,差的银子叫锦衣卫查出来,就别怪我把你们这些在云南不知贪了老爷多少银子的一并送去流放!”   锦衣卫……那帐房大着胆子问:“公子不是和北镇抚司的谢大人交好么,能不能请他帮着遮护一二?”   崔燮冷笑道:“你这么说话,必然是深知个中隐情的,老爷在云南的帐是你做的吧?定是你这奸滑小人背着老爷弄权收钱,害老爷叫锦衣卫盯上——来人,把宋帐房给我绑了,明日我亲自送到北镇抚司!”   帐房吓得魂不附体,当即跪下求饶。一旁的家人见大爷动了真怒,崔家也真有大厦将倾之危,生怕自己步了宋帐房的后尘,忙不迭地把自己知道的事说出来。   崔参议从云南带来的东西大都封在库里,可那些反而不是最值钱的,最值钱的银子、珠宝和帐本则交在正得宠的明姨娘手里。   那位明姨娘正年轻,他这么大的儿子不合当面见她,便命小厮叫家中的婆子进去捆住两个云南来的姨娘,再托云姐她姨娘带人搜出她房里的东西。   云姐嫁得好,全凭他这个大哥,跟崔参议没半分关系,而她往后要接着过得好,主要也是看他这大哥,不一定全靠父亲。云姐的生母见事明白,下手果断,带着人把明姨娘与另一位孙姨娘绑起来,将其屋里连家具带摆设,大大小小的东西都拿出来摊在院里。   许多崔参议和二妾床笫间情趣的东西甚至都露在了外面。   崔燮也替自己丢人,将家人都打发走了,亲自翻看那些东西,又进了那座搬得空空荡荡的院子,连砖都翻了一遍,丝毫证据都不敢落下。   原来崔参议不只是平常的索贿,还借着清黄册之名索取当地土官、夷人财物,这比索汉人的罪更重,这是足以发去充军的重罪!还有纵容家人放高利贷……这虽说都是官场普遍之举了,可若较起真儿来,都是流配的重罪,数罪并罚,总能叫他吃吃苦头!   人证物证俱在,他心里再悲伤难过,也不得不为皇上大义灭亲了。崔燮闭上眼研究了一下真正忠臣孝子遇上这种事的心态,努力不要表现出太明显的喜悦,写了帖子命人去请谢瑛。   证据交到镇抚司,他父亲的命运就交由天子定夺了。而他做儿子的当初能上书给继母脱罪,这回更不能对父亲无动于衷,只得引疚辞职了!   不过当今圣明天子,一定不会牵连他这个清廉正直、忠义两全的好臣子,让他回乡为民的。唯一需要担心的,倒是他身上的圣宠会不会太厚,两位弟子会不会太给力,致使天子愿意为他恕了他父亲……   上书时一定得写清楚崔参议贻害地方,流毒之重,他做儿子的都不敢为父亲脱罪吧。 第237章   崔状元家又出事了。   好好一个文思淹通、勤勉能干、圣眷深厚的官员, 却不知父母宫怎么就有点背运, 前头继母犯罪被流,如今回乡守制的父亲又闹出了贪赃。   刘吉、徐溥、刘健三位阁老看着崔燮连夜写出的陈情书与致仕疏, 神色严肃, 心情都十分复杂。   徐、刘二位翰林学士几乎是看着崔燮长大的——虽然也就他入宫讲学、拜了李东阳为师之后这几年吧。毕竟相识日久, 又有他师父的交情和带着他在手底下工作一年多的情份,舍不得他就这么坏了前程。   两人虽都是极重操守的人, 但也觉得父亲的过错不该牵累到儿子, 撂下奏疏就想替他跟刘首辅求情。   他们求情的话还没出口,刘首辅便大袖一拂, 严肃地对二说说:“不可牵连崔燮!他父亲虽有贪渎, 亦非大恶, 只奏请圣上定夺便是了,崔燮却是一片忠爱之心,岂宜以其父之故罪此良臣!”   咦?这刘棉花怎么又改脾气了?   自新朝以来,他为了保住阁臣之位, 不是从纸糊阁老摇身一变成了弹劾人的先锋, 凡遇着什么该弹不该弹、该判不该判的, 都要从重处置么?怎么今日论到崔燮身上,他竟一反常态地不许牵连了?   两位学士万万想不到刘首辅曾给崔燮总结过一套“气运说”,要以首辅之尊讨好这个从六品修撰。站在他的立场上想了想,最终也只能想出崔燮是国丈从前的同窗,又是两位国舅的老师,皇后又宠爱国舅, 他是为讨好皇后才这么做的。   不论如何,首辅也跟他们一般想法,崔燮这回该是没什么风险。   两位学士稍稍为他松了口气,刘首辅则为自己更深地松了口气,亲手写了小票,请皇上看在崔燮主动认罪缴赃的份上从轻发落崔参议之罪。   巡案御史尚在路上,北镇抚司那边还没审出结果,内阁竟已送上奏疏票旨。弘治天子临国不久,还没见过这样审结颠倒的案子,从前朝寻例子都寻不出来,因此不肯就这么糊涂结案,在内阁递的票拟上写下“不许”二字,叫崔榷先在锦衣卫诏狱里待着,不许他就这么赎刑宁家。   批罢墨票,他便皱着眉对内相们说:“西刘先生与崔卿奏章且先放着吧,待中午先生辈讲毕书后,召崔卿进来,朕有话问。”   立刻便有小内侍奔走去内阁传话,却没能把人叫来——崔燮递了帐目、陈情表和请罪疏后就留在家里待罪,根本没到翰林院。   父亲犯了该杖该徒的重罪,做儿子的心痛得恨不能以身相代,还哪有心思做官呢!   崔燮在家中思念父亲,担忧他在诏狱里受苦,愧疚自己未能以身相待,郁结于胸,翻出了王守仁前些日子寄来的信——信里附着他于隐居之地赋得的诗,诗中充满仙气与出世之意,能略解他陷在尘世中的悲苦。   “隐居何所有,云有万松窝。一径清阴合,三冬翠色多……”看着这充满超脱之意的游仙诗,崔燮也不禁触动文思,深情地给他回了一首:“独坐空堂意自嗟,何期老父入公衙。羡君逍遥万松里,青石白水做人家。”   嗯,有这诗就够表现他对父亲的挂念了。反正王大佬不是什么诗歌领袖,不会嫌弃他的诗写得差,说不定还得回他一首《答崔修撰悲父入狱诗》呢。到时候就是后人不收录他的作品,编王守仁全集时,诗词题目里也得带上他的名字啊!   崔燮闭上眼,默默对着这首诗想象后世学者怎么研究王守仁诗里那个崔修撰是谁,神情甚是严肃。   奉命叫他回衙办公的小内侍隔窗见着,不禁也感伤道:“崔大人也是可怜人,祖父刚见背,就这么一个父亲可依靠,竟还因罪被拿问了。他一个没及官的少年人,哪儿还有心思去衙门公干呢。”   但再可怜也得把他叫回翰林院,皇上等着他问话呢。那太监高声叫回了崔燮的魂,让他立刻换上公服准备进宫——都快中午了,皇爷是要问了话再用膳的,他们下头的人饿着些不要紧,可不能叫皇上饿着。   崔燮闻言,颇震惊了一会儿。   他以为自己能籍着父亲犯罪的借口在家歇两天,没想到自己的荣宠太深,竟到了一天不上班就被皇上叫进宫训示的地步!   他匆匆套上官服,骑上他的小白马跟那内侍飞驰进宫。就这么紧赶慢赶地,到了文华殿外,午前的日讲都快结束了,高公公急的小跑着出来接他,见面便小声数落他:“我的崔大人诶,你怎么这么想不开!你爹的罪又还没定,咱家跟谢镇抚跟你是什么关系,要给他脱罪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吗?你何必急急地上请罪文疏,闹得大家都没法转寰呢?”   我怕的就是上罪证上得太晚,你们把话说了啊。   崔燮眼中含着万千思绪,低着头任由他教训,直到站在文华殿副殿阶下,才抬头看了高公公一眼,眉间含着深深愁绪说:“我问过随家父到云南的家人了,云南按察司所奏的贪赃等罪确有其事……我只求早早把赃银退了,再卖些家产抵折父亲在云南花用掉的,庶几可为家父减些罪状……”   这个傻孩子!   年纪轻轻就当官真是不行,光会读书了,怎么做官做事却是一窍不通啊!   高公公急得抓耳挠腮,恨不能劈开他那叫圣人言塞木了的脑子,把朝廷大臣们的捞钱之道都给他灌进去。   只是此时日讲已结束了,弘治天子清朗温和的“先生们吃茶饭”声音传出,等众翰林讲官出来,崔燮就该进去了。高公公来不及教他,只能最后提醒他一句:“天子仁厚,你抓住机会求情罢。”   崔燮朝他露出一点忧郁的笑容,深深垂下了头。   先生们从殿里下来,路过二人身边,都看这位垂首静立的后进同僚一眼,或微微摇头,或低声叹息,都同情他遇上那么个总能弄出捅破天般大动静的爹。   崔燮静立阶下,目送前辈们离去,才跟高公公进了侧殿,大礼参拜君王。   弘治天子命他起身,宽和地说:“崔卿不必多礼,朕今日叫你来此,是因内阁先生辈上书,说你为你父亲守制云南参议崔榷被拿入狱之事上疏请辞?”   崔燮连忙脱帽谢罪:“臣父获罪,臣为人子,又怎能安安稳稳为官?臣二十年受尽家父抚养之恩,不忍心看他这般年纪却在诏狱受苦,惟愿散尽家财,以身相代,赎得家父出狱宁家。”   他二话不说先定下崔参议有罪的调子,引得弘治帝也顺他话头说:“前几日云南按察使奏报,崔榷任云南清册道参议时,借清黄册之名贪赃枉法,搅扰地方百姓,勒索当地土官、夷人,收取贿银上千两……依律该判杂犯死罪……”   崔燮用力闭了闭眼,挤出几分哭腔说:“家父有负皇恩,罪在不赦,只请陛下怜臣父子情深,许臣赎父亲之罪……”   高公公也快哭了。在外头劝他怎么抵死不认罪的话他是一句没记住,一点没用上。这位司礼监掌权太监看不下去,急得只好自己说:“崔参议之事不是还没定案么?或许这些都是家人瞒着他做的,崔大人自己并不知情呢!”   崔燮当即跪倒,附和道:“高公公所言亦是臣心中所想,臣相信锦衣卫会还臣父一个公道。臣已将随父亲出任的家人、姬妾看住,他们从南方带来的东西封好,请皇上下旨叫锦衣卫的人来取证吧!”   锦衣卫还顾忌他是个天子近臣,国舅的老师,没直接到他们府上搜查,他自己倒把人证物证都集齐了,效率比锦衣卫还高。要不是高公公知道他跟主审案子的镇抚使谢瑛有私交,险些得以为他是迫不及待地要把这个爹送到外头流放了。   弘治天子倒爱他以忠君为要,这不因父子亲情而阻碍朝廷办案的举动,命他站起来,许诺道:“此案尚未审结,还要等监察御史从云南取证人口供回来,与镇抚司的结果对照,才能最终定案。如今镇抚司叫谢瑛管得井井有条,不是从前那等吃人的凶煞地,崔榷在里面也受不着什么苦。爱卿只管安心在翰林院做事,来日案子审结了,朕自会给你几分颜面……”   崔燮简直想高呼不用看他的面子,但想了想监察御史从京到云南取证,取了证再回来的路程……嗯,崔参议起码还得在诏狱里待个小半年,光想想诏狱的环境,就觉得天子的处置相当合理。   他脸上微露笑容,如云破月初,任谁都看出那笑意和感激的真挚。   弘治天子看着他这一脸忠爱感激,觉得他们君臣也是难得的相投,吩咐高公公待会儿赐崔修撰几道菜,说着又转向崔燮说:“朕对崔卿素来寄予厚望,你只管在朝中报效,不可再生今日这样的愚昧心思。”   崔燮感激涕零地答应了,领了一道石花菜、一道烧银芽、一道酱烧笋干,回翰林院接着干活去了。   下班回到家,他便立刻写信到乡里,告诉祖母和两个弟弟天子有降恩之意,镇抚司里又有谢瑛关照,叫他们别为崔参议担心。给家里人吃过定心丸,他自己却忍不住日夜担忧老父的身体,时不时地要请谢瑛来家里为他讲崔父狱中的情况。   有谢镇抚往来照顾安抚,崔家的日子倒是平平安安地过了下去,反而是首辅刘吉很是坐立不安了一阵。   崔燮他亲爹被抓入狱,还这么证据确凿,眼看着无法脱罪,这岂不要深深得罪他?这事虽不是他自己主动办的,按察使的折子可是经内阁递上去的,崔燮会不会妨到他?   刘首辅内心煎熬了半年,还偷偷观察着两位阁中同僚、打听着镇抚使谢瑛与云南按察使的消息。结果半年多过后,不仅他们在朝中的人平安无事,没有降职罢任的,去云南查案的御史荆茂也顺顺当当地带了口供和被崔榷索过财物的土官、百姓的陈情疏来。   镇抚使谢瑛与崔燮那么好的交情,拿着两边证据一合,竟毫无替他父亲脱罪的意思,就照着律例判了个杂犯死罪!   给崔燮的生父判了这么重的罪,他竟还好好地做着镇抚使,没突然得什么风病,或是叫人查出犯罪去职!   刘首辅也不知哪一条更让人震惊些,等着天子裁断时,心中忽然冒出一个念头——莫非崔燮那气运是只护自己,护不住别人的?   或许就是这样!   要不然怎么他家祖先特特命他不许成亲,说成了亲就要占断一家气运呢?他的气运或许就与他这父亲相冲,越是打压崔榷的官运,崔燮自己的福运只能更好呢?   刘吉越想越心动,脸上浮起一丝浅笑:崔翰林,老夫这是助你仕途顺遂,你可千万要知恩感恩,保着老夫多当几年首辅啊。 第238章   崔燮这个孝子做得十分到位。他在翰林院里又要修实录、又要拟诏敕、又要吃……又要做经筵展书官, 夙兴夜寐地苦干之余, 还为狱中的老父写了数十篇诗词文章,逮着个机会就要抒发一下愁绪。   李老师看到他那堆不是很有诗味、感情也不是很浓烈的诗, 已是十分满足, 私底下跟刘健刘学士夸耀他纯孝:“想当初我以师长之尊命他写几首诗, 他都想尽法子拖着耗着,应制诗都得我替他一改再改。如今竟因思父心切, 情思勃发, 写了这许多诗……”   写的诗是够多,可是“情思勃发”是哪儿看出来的?这诗不都是勉强凑韵之作么?他以前写的还能比这更差?   诗名冠天下的李东阳竟夸耀起了这等水准的拙诗, 刘健心里无论如何不敢苟同。想来想去也只能归结于他做老师的, 看徒弟诗文的标准放低了。   他对这些诗文实在夸无可夸, 便挑了个能夸下嘴的地方:“和衷确实纯孝可嘉。亏得他早早把帐簿、赃物都送到镇抚司,让锦衣卫早早结案,也省了那位老先生一趟趟提堂审问,平白受刑讯之苦。”   崔榷在诏狱中, 确实托这儿子的福, 过得不错。因他家早早交了赃银, 这半年来他不用提堂审讯、不用在追比赃银时捱刑,只需在干干净净的诏狱牢房里待着,还有儿子求人送信送物进去,这牢坐得相当不错了。不过如今监察御史又带了当地证物证词回来,贪贿案证据确凿,他坐牢的日子已满, 该判刑了。   镇抚使谢瑛审断严明,不容私情,虽与崔燮交好多年,判案时还是冷峻地在卷宗上写下了“杂犯死罪”四字。   奏疏呈到天子手中,弘治天子想起对崔燮的承诺,御笔朱批,许他家赎铜免死,待所有赃物清缴后,再回去做官。   然而圣旨到了中枢,便遭首辅刘吉封驳回来。   刘大人又恢复了新朝以来遇谁怼谁,战斗在进谏第一线的风格,上本劝皇帝不可因宠爱东宫故识而赦其父之罪。崔榷在云南骚扰百姓、土官,有乱边境安宁之患,先因职务之使索财,又纵家人放印子钱取利,公私两罪并犯,罪该不赦,岂宜简简单单退了赃款便叫他回朝为官?   若他还做出这样的事,挑起边民之乱,岂不要乱百姓生计,坏天子圣明?   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不能赦!   弘治天子与乃父不同,是个好诤臣、善纳谏的皇帝,不仅不嫌他忤逆上意,反而虚心接纳了他的谏言。再传旨时,旨意上便将先前的赎罪补原职改了一下,改成徒四年,许他运炭纳米赎刑,赎刑后回家为民。   刘阁老连这条旨意也想封驳。   可当初崔燮上本谢罪时,是他力保崔燮不受牵连,如今他倒自己为难起了崔榷,这是又想给皇上表现忠君爱国了?两位学士叫首辅作妖作得有些不耐烦,劝他:“圣上旨意如此,首辅何必执意封驳?何况官员有罪依旧例可赎刑,叫他每年纳米十石或杂粮十五石至边关,连纳五年也抵得过四十八贯赎罪铜了。”   刘首辅摆足了公正严明、不恤私情的架子,为难地叹了一声:“圣意如此,本官也只好奉旨了。”   内阁很快将旨意拟好,天子看看量刑不算太重,便命镇抚司将犯人提出来,着其往迁安老家为民。   自然,每年还要纳十石米至边陲赎罪。   因着天子要关照崔燮,两位学士相劝,刘首辅也抬了抬手,便不叫他去云南、福建这样的远地,只运至一千五百余里外的榆林县便是了。   旨意下到镇抚司,谢镇抚立刻叫狱卒把人领出来,对着坐了半年黑牢,颇显憔悴的崔榷说:“崔老先生,你的案子审结了。你在云南参议任上贪赃枉法,侵害地方,本是一死的罪名,但得圣上恩旨,许你家每年纳米十石到榆林县边卫,以赎此罪,本官这就派人通知你家里来领人还乡。”   他冷肃地推过案卷,叫人拿给崔榷签字画押,崔榷却冷静不起来,签字时手臂都在微微颤抖。   不是因为刑罚太重,而是他忽然想起刘氏娘家父亲就在榆林卫戍守,他当年跟刘家闹过一场,之后两家就断了道儿。那武将家人粗俗又记仇,他如今丢官去职,还要亲身运米往边关,那家人见了他,焉得不尽意折辱!   堂上的谢镇抚全然不理他的忧虑,收了伏罪文书就叫人把他重押回牢里,派人通知崔家赎人。   崔燮在翰林院里听到家人来报信,当时遗憾得险些没保持好表情。幸亏桌上史料堆得高高的,人家没太看清他的脸色,只以为他是惊喜得失了声,又叫了他一回:“恭喜崔大人父子得重新团圆,大人还不回去么?”   回去,回去,这就回去!   崔燮回到家中,立刻吩咐人家人取全新的衣裳,赶着车往镇抚司衙门接人。谢镇抚早知道他得来,就提了崔榷在二堂等着他,当面将人交到崔燮手里,说道:“圣旨是命令尊回原籍为民,每年到边关纳米十石,以赎死罪。但纳米有纳米的规矩——自今日起,须得令尊亲自押至边关,两个月内完纳,有锦衣卫人监刑。”   往后四年也是年年如此,纳够了赎罪米,他才能算是正经无罪的良人百姓。   崔燮感激不已,拱手朝紫禁城行礼:“陛下圣恩如海,叫崔燮如何报答!”又对谢瑛说:“这半年来家父也多受了大人关照,我急切间不便答谢,只得等安顿好父亲再请大人到寒舍吃杯水酒了。”   谢瑛淡淡一笑,矜持地说:“本官不过是禀公办案,依圣旨而行。崔大人不必多言谢,这就把令尊领回去,备下米粮完送往边关吧。”   崔燮拱了拱手,叫家人扶着崔燮上车,留了小松烟在里头替他更衣,自己骑着马随车回府。   换了体面衣裳,到得家里,崔榷便又扬起了父亲的威风,叫崔大管事开祠堂,他要谢祖先保佑。   崔燮倒不管他折腾什么,只叫人连夜去京郊田庄里调米、租马车,明天就要把米送过来供老爷押运至边关。   崔榷看着他忙碌,想着自己马上要去榆林卫受辱,脸上不禁露出薄怒之色,皱着眉斥责他:“你不是素来与谢镇抚交好么,怎地他全不看你的面子,该提堂提堂、该拷打拷打、今天又咄咄逼人地要我运米,不给你父我留些体面?”   崔燮怔了怔,老老实实地答道:“因老爷说不许我与锦衣卫来往,玷污了崔家清誉,我也不大敢与谢镇抚交往。不过请老爷放心,如今已结案,只要咱们家纳够米粮,便是他们锦衣卫再强横,也不能寻老爷的不是了。”   ……   崔参议重重一甩袖子,转身回房。   院子里空空荡荡,随他回来的家人、爱妾都不见了,只得几个粗笨妇人与家丁在院子里收拾。他又怒冲冲地返回来找上崔燮,问他把自己用惯的家人丫鬟送到何处了。   崔燮依旧无辜地说:“当初因老爷出了事,我受人指点,说是可将索贿之事推到家人身上,将老爷洗脱出来,便将他们送到镇抚司审问了。这些人有的问出罪已被发落了,有的因知道云南之事太多,我怕于老爷名声不好,就叫人送到庄子上看着了。”   至于那两位姨娘,崔榷还在父孝中,也没脸问妾室如何,只忍气吞声地哼了一声。   崔燮体贴地说:“老爷若还要他们伺候,等去榆林输了今年的米粮回来,我便叫人把他们送到嘉祥屯仍旧服侍老爷?”   崔老爷自己都要出去运粮了,还争什么人服侍呢?就争来了,那些人从迁安走到京里,他也已经在路上走出几百里了。   他在家里没滋没味地吃了两顿素菜,便有锦衣卫力士找上门来,看押着他与几名有力的仆人往榆林县运送米粮。   要运到边关的是十石粮食,路上一个多人马嚼用的就得有两三石,是一普通人纳粮都是在京里带银子,到近边关处再买。崔燮却没这常识,直接叫人装了几辆大车的米,带上些干粮菜蔬、京城特产、数封纹银,叫刘家出身的家人跟车运送。   刘庄头的家人这些年没少跑榆林,路熟,又认得他外祖父家,这一路上又能当向导又能替他送信往刘家请外祖帮忙,定不会叫他父亲出事。   他还要给押送的两位锦衣卫银子,那两名力士却不肯,一个涨红了脸,一个露出白生生的板儿牙朝他笑:“崔翰林是给我们锦衣卫做通译,帮我们锦衣卫捉拿倭寇的人,我们怎么能要你的银子呢!”   崔翰林偷偷高兴了一下,谦虚地说:“那都是写书人随意写的,我长这么大也不曾真个见过倭寇。若来日真个遇见倭贼,我也愿随谢镇抚执枪冲阵,做个杀敌的英雄,不只是在身后做通译。”   他们聊得亲热,崔榷却忍不住微露怒色:“你不是说你与谢镇抚使不怎么来往?你跟他果然一直是交情深厚……”只是不为他这父亲的事上使力么!   崔燮低下头默默不语,任由父亲责怪,那两名看押的力士都看不下去了,插在两人当中喝斥道:“崔老爷这是做什么?崔翰林与我们谢镇抚来往怎么不成?皇爷都没说不许,难不成你还看不起我们锦衣卫人了?咱们若非看在崔翰林的面子上照顾你,依崔老爷这险些挑起边乱的大罪,也不能在诏狱里平平安安待半年,还这么囫囵出来!”   崔翰林为了父亲暗暗做的牺牲就这么被挑明在光天化日之下,崔榷气得脸红耳赤,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咬着牙、低着头,冲上了马车。   崔燮谢过两位力士回护,也冲上去低声跟父亲解释道歉,哄得差不多了又叫人给随行的刘庄户多拿了些银子,叫他路上多打酒买肉给锦衣卫,也精心给老爷备办素食,别误了他的孝心。   如此孝顺的儿子,真叫天地看了都动容。   不管他父亲领不领情,崔燮自己却是万事都要给父亲安排好。殷殷叮嘱了家人后,又朝两位锦衣卫说:“家外祖正是榆林卫镇抚使刘大人,两位到了榆林便如到崔家。最后这段路时有潜进关内的边蛮骚扰,两位到那里可先护着粮食停在大城里,叫家人递信给我外祖,请他们派些人来护送粮食,以免叫那边有盗匪抢掠。”   两位力士只知道他是崔大人前房之子,却猜不到这两家亲家已反目成仇,做女婿的不愿见老泰山,俱都痛快地答应道:“没的说!下官们也盼着平平安安送粮过去,完了这桩差使。既是榆林有人接应,那咱们到绥德州正好可以歇歇脚,我们兄弟亲自替你家老先生递信就是。” 第239章   榆林卫是在成化年间才设立, 据于扼守河套的咽喉要地, 策应山西、宁夏二军,以拱卫关中。这是鞑靼从河套入侵的必争之地, 每年战事不断, 卫所附近多险山峻岭, 黄土风沙遍地,又常有流窜的马贼、蒙人作乱, 路途艰辛无比。   快接近延安府一带, 因边镇不太平,他们又是运军粮来的, 不可延误, 那两位锦衣卫也一改在关内时时催促的风格, 叫他们晚起早歇,夜间只在城中落脚。关内一千多里路他们才走了近一个月,进了陕西都司后,短短三百余里路程竟拖了二十天。   眼看着纳米的限期将到, 逾期要受的笞杖刑罚高高悬在头上, 崔榷急得口角冒火, 恨不能连夜星驰到榆林卫。可到绥德州境内,监刑的孙、程二力士硬叫他们停下来,在州衙后街的客栈里等着,自己取了崔燮的书信往榆林县,去寻崔家至亲的刘老镇抚。   这一去便是两天未归。   崔榷开始还能忍,等到第三天下午, 看看天色将黑,那两名锦衣卫还没回来,他便有些等不住了。   榆林距绥德只有二百余里,那两名锦衣卫乘的是军马,没有他们这粮车拖累,哪怕他们在那边住一宿,白天再赶回来,也是轻轻松松的。他们到这时候还没归来,想必是叫刘家人拖住了,故意拖着他们纳粮的日子,好叫他失期受罚!   崔老爷从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刘家,便不能再等,吩咐家人、车夫:“那两名锦衣卫力士不会回来了,咱们自己往榆林去,明日五更起身,便去榆林!”   刘姓家人劝道:“老爷再等等罢。边关这阵子也不太平,去年还有鞑靼侵犯九边,咱们家过年给刘家的节礼都是在延安府就停下来,等刘家舅爷带人来接的呢。”   崔榷正听不得这个“刘”字,见下人都敢拿刘家压他,越发暴躁,挥袖道:“你这是要替刘家做我崔某人的主了!老夫这是依朝廷法度而行,用不着他们刘家指指点点,叫人在我面前耀武扬威!”   他叫人把刘管事拖下去,不再等锦衣卫,亲自盯着车队上路。   这一天出门时天色犹暗,黄土高原上风沙纵横,哪怕是正夏秋交际的日子也带着分阴沉沉的寒气。崔榷连日晚直早睡,今日起得太早,倒有些困倦得支不住,裹紧长衫在车里假昧。   在这车里也睡不实。   闷雷似的马蹄与车轮声在耳边轰鸣,带起连片腥味的土沫被风吹进车里。细纱车帘早在路上颠簸得脏旧不堪,风一拍,积在帘子上的土就吹进车厢,腥湿的土气中带着一股边城特有的锈味。   这味道他已闻了许多天,却还是不习惯,屁股下面颠得像打板子似的车厢也叫人呆得不舒服。他忍不住敲了敲车板,叫车夫先停下来喝口水、歇一歇——反正没那两个监押的锦衣卫盯着他们何时走何时停,路上都由他崔老爷做主。   车子立刻停下,停得太猛,险些把他甩到厢壁上,满窗灰尘也涌进了车厢里,呛得他重重咳了一阵。车里服侍的家人也撞了一下,朝车外叫道:“怎么停得这般急,颠到咱们老爷哩!”   车夫的声音颤微微传进车厢,喊的像是“老爷饶命”。崔老爷不耐烦地朝窗外喊:“谁要你性命了,老夫只叫你停车稳当些,别这么颠簸了!”   说着说着,他忽然觉着不对劲——不只他的车夫在喊老爷饶命,好像是有几道声音齐喊着似的。他们的车队分明已该停下,马蹄声仍从他耳边清晰掠过,隔着黄土弥漫的纱窗帘,仿佛有骑马的影子一晃而过。   他不禁撩开帘子往外看了一眼,便看到了足令他心胆俱丧的一幕——他的粮车队被一群马贼围住,刀剑明晃晃立着,后头家人们俱都鹌鹑似地叫人上绑,几辆车也由贼人接了手。   那队马贼看他伸出半张脸去,便有个中年胡子拍马上来,拿剑尖划过他的剑,锋刃一转剃下了他半张脸的胡子,笑吟吟地说:“本大王正缺粮草,你这老儿倒知趣,送来这么多车上等精白米,大王这就笑纳了!”   马贼来去如风,抢了他们的米就走,倒不伤人劫财。待他们走远了,才有几个家人挣扎着互相解开绳子,来搀扶他。   崔榷缓了半天才站起来,腿犹有些软,喘着粗气说:“此必刘氏害我!此必刘氏害我!”   随行的家人都吓得要去捂他的嘴:“老爷说话可要小心!亲家老爷是镇抚,一家子孙都在这儿作将军,老爷如今不是官身了,哪里好骂那有官身的人呢!”   不过是个老兵……   崔榷想痛快地骂上一句,却又黯然闭上了嘴。只在短短半年多前,他还是受尽家乡父老敬仰的四品大员、清流文臣,可以不屑这些武官,现在自己却不只是没了官,还是纳米赎罪的犯人,身份竟还不如这些武官了。   他咬了咬牙,扶着车板起来,看向随行过来的家人:“还有银子没有?他们想借着抢走军粮,害我受刑,我岂能遂他们的意!”   他要再去买粮,等回到家就叫大儿子上疏检举刘家,给他这父亲出气!   他惦记刘家惦记得深,而远在榆林镇的刘镇抚也正想着他,问坐在身旁的二儿子:“这厌物的家产将来都得归我燮哥,你叫人守在路上抢他的米,他会不会还有银子买粮?要叫他买了贵的米再回来,来去之间,赔的岂不都是我外孙的银子?”   他那贴心的儿子笑着说:“父亲放心便是,我吩咐过了,叫那几个人将米拉去绥德,重卖给崔家。中间差的银子落到咱们手里,派个人不就给燮哥了?崔榷如今又不是官儿了,一个凭儿子得圣宠才得纳粮赎死的刑余之人,还能在咱们榆林翻了天?我先将这几车粮入库,你老给两位锦衣卫大人盖了印,送他们回京再说。”   锦衣卫走了,他们才好收拾妹婿啊。   父子两人有商有量地准备着招待女婿,隔着百余里山路,崔老爷果然也准备再买十石米送去边官。众家人叫方才的抢匪吓怕了,怕他们买了米又要被抢,纷纷劝主人等两位锦衣卫大人回来了再安排。   可崔榷哪里肯听?   他认定了那两个力士去刘家两天,必定收了他们的银子,两下串通好了,不能信任!   他们若耽误了纳米的日子,刘家必定要给他安罪名处罚他;若两手空空去求助,那自更不必说——他跟到刘家早结了仇,当初自己位高势大,对方不敢怎样,如今风水轮流转,岂有不报复的?   大儿子在朝中再有权势,顶多也只能事后替自己讨回公道,当中的苦还不得是他自己吃么?   他铁了心要买米,可边关的米比京里贵上近一倍,十石米就敢要近四十两银,几乎就是他们剩下的回程盘缠了。众人都怕买了米就没银子回乡,劝他别逞一时之气,跟刘家低个头,求前岳丈和大舅子们借些米给他纳粮就是了。   崔老爷却又有一身傲骨,岂能这么容易摧折了!   他向来是个有决断、有行动力的人,当初与刘家反目、休弃徐氏、清黄册……一桩桩一件件都是他自己独断专行,这回买米也是一样。他盯着人取了崔燮给刘管事的银子,派家人到处买米。   这边关地方都是军屯,产的杂粮多,白米少,任是他们有银子,却没人肯买这么多。家人与车夫们花了几天工夫到处踅摸,最后还是不知从哪儿来了个过路的车队,运着四辆大车的米,按着五两一石的价钱卖足了他们十石的。   崔家众人手里的银子都花空了,崔老爷不得已典当了几件春日穿的厚绸料衣裳,雇车再次踏上去榆林的路。   他们却不知道,就在他们满绥德转着寻米的时候,两位锦衣卫力士却已揣着盖了章的文书和满腰金银,愉快地踏上归途。   这一路上两人还不停赞叹:“刘大人的女儿虽死得早,对女婿和外孙却没得说。那崔老爷人还没到边关,只听咱们说了有罚米的事,他们家就赶紧自己掏了私库补上,给咱们用了印,生怕女婿走得慢违期哩。”   孙力士极力夸刘家大方,程力士却说:“也不像是多爱女婿,八成是看在崔翰林的面子上吧。女儿去后,外孙子不就是宝贝金疙瘩了?总得给外孙的父亲做面子,崔翰林脸上也好看……”   只可惜有这么个连连出事的父亲,做儿子的也只能想法把面皮熬老成些了。   两人边议论着边往关内走,与崔家的队伍在榆林城中不曾撞上,就此岔得越来越远。崔老爷没了锦衣卫护持,心里恨恨想着回家奏他们一本,行事却越发谨慎,买完粮后亲自带人在客栈后院里守了一晚上,转天天大亮了才出发,终于赶在天黑前到了榆林。   崔老爷生怕刘家人出来羞辱他,大夏天地身上还罩了斗篷,又准备好了许多言语应对那群军汉。却不想刘家根本没人来接他,没人哪怕来看他一眼,那两名押送他的锦衣卫也不在,只余他们一行孤零零地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   地方熟的刘庄头叫他扔在榆林,想叫也叫不过来了。   但他是刚硬有决断的人,不再想刘家,只叫家人打听他们纳米的该运到何处。这榆林卫是卫所,不是普通城市,城里的匠人、居民也多是军余,对军中的事十分熟络,很快便指给他们卫府所在。   到了卫军府外,崔榷便躲在车里,命家人通报,说是去职云南参议崔榷来纳米。   刘家的人依旧没出来,大门里走出来的是一名穿着京样儿掐腰曳撒的中年军官,粗俗地朝着他的马车笑道:“什么去职参议,咱们府里可没接过这样的文书,只听说有个贪赃枉法的罪人崔榷要来纳米赎罪。罪人崔榷何在?纳米失期两日整罪人崔榷何在?”   崔榷心如火烧,羞耻得不想下车。可卫府军士渐渐围上来,那大汉更是抵着他的车子直呼他的名字,他又不能不下,只好遮着脸磨磨蹭蹭地下了车,清咳一声,端着进士的架子说:“崔某奉命至此……”   那官人根本不等他说话,将手一挥,命人架他进府,搭到二堂里,吩咐道:“罪人崔榷运米失期两日,当责笞刑二十,来人,给本官扒了他的衣裤用刑!”   不!不能扒!他是前朝进士,是、曾是从四品大员,岂能受辱于军汉之手!这些人是故意陷害他,为了叫他低头受辱的!   那些手拉开他的衣裤,逼得他终忍不住叫出了“岳父”二字:“我岳父是榆林卫镇抚刘大人,你们岂能这样对我!”   那汉子早接了上司严命,叫人用棍子压紧了他的肩、腰、腿,冷笑道:“崔大人既是做过官的人,又有做官的亲戚,竟不知做官者是犯人亲眷的,临事当回避的律例?你运粮失期依律当责笞刑,本官看在刘镇抚和两位小爷的面子上,没叫你在院子里扒了裤子见人,改在二堂里用刑,你竟还嫌不足么?”   他将筒中小签往下一扔,喝道:“竟欲倚亲戚之势压制本官?我们军中却容不得这等不法之事,给本官再加十板,打!”   木板入肉的声响脆生生地响起,夹杂着崔榷惨烈的呼声。刘镇抚与留在城中的二儿子共坐在后面小屋里听着,听他声音渐渐低微,不禁有些担心,问侍奉在旁的儿子:“那崔榷是个刚出诏狱的犯人,又风尘仆仆跑到边关,身子都酥了,还经得住经不住这几十板子?可别真个把他打死了,燮哥还得给他守孝,这不耽误他做官么?”   他儿子只恨打得不够狠,更不在乎崔榷受得住受不住,笑嘻嘻地说:“打的是小板子,不伤身。他在云南搜刮民脂民膏,定然养出了一副好体格,哪儿有这么快就死的?大不了打完了把他留在边关养几个月,明年好了再放他回去,反正他还得纳四年,且慢慢折腾。”   要是打死了也没什么不好。崔燮一直不能成亲,不就是说怕妨父祖兄弟么?如今他祖父已殁,只要父亲死了,兄弟一分家,他就能成亲了……   刘家父子二人在小屋里静静听着外面传来的板子声与越来越沙哑的叫声,待那声音渐渐小下去,刘镇抚才下了决心:“你把文书做干净了,别叫人日后查出痕迹来。咱们便不留崔榷养伤,将人这么送出去……”   他怎么也不能亲手弄死外孙的生父,崔榷的生死就由天命吧。 第240章   孙、程二力士回京后就跟崔燮打了招呼, 说是这趟纳米之行走得极顺利。他外祖家看在外孙份上, 颇为照顾崔家这老女婿,自家出粮替他完了刑罚。   崔燮又是惊讶又是担心, 担心刘家人真个看在他面子上跟崔老爷和好, 叫他往后到边关的日子都太快活, 神色自然不是很喜欢。两位力士以为他是担心老父,笑着劝道:“我们哥儿俩有公务在身, 是不曾看着令尊回来, 但想也知道,亲翁婿见了面能不多留他几天么?一家骨肉叙叙旧情、谈谈儿孙, 总得亲热些日子, 就是晚个十天八天的回来也不算什么。”   崔燮挤出一点笑容, 谢过二人:“多谢贤兄弟相告,得知家父安好,我这就安心了。只是边关苦寒,如今已时近中秋, 路上也多风霜, 我只担心父亲还在路上奔波, 身子承受不住……”   孙、程二人看看外头天色,朗声笑道:“哪儿有什么风霜!你也忒担心过头了,如今正是秋高气爽,适合秋游赶路的时节,令尊回来这一路正好玩赏风景。就是九边那里也要过了九月才冷,崔翰林只管安心吧。”   崔翰林自己安心不安心且不论, 倒先写了信回乡,叫祖母与弟弟们安心等待,不用为父亲的事担忧。   两位力士缴了旨,又还把犯人的消息转达给了崔翰林,算是彻底完了这桩差事,心头松快,也趁着这金秋时节寻做新衣裳靴帽,准备中秋节后跟着同僚一道去看戏。   是高百户找秋喜班新排的,抱石居士、水西先生、龙泉隐士等多位神秘才子沉寂数年之后又一力作,根据当今最时兴的连环画改编的杂剧——《锦衣卫之风起云涌》!   书后一排作者笔名里还夹着锦衣卫连环画作者龙泉隐士、郁洲生等名字,叫人一看便知这杂剧是和连环画同一班人马出的,绝不是市面上那些粗制烂造的伪剧可比。连院本封面、夹的绣像也和连环画如出一辙,而且彩图更多、更精细,叫人爱不释手。   只是画画儿的仍不具名——约摸就是居安斋自己养的画匠,专擅仿崔美人画风,居安斋主人定是看得他如珍似宝,不敢透出其身份,怕叫别人家勾走。   这杂剧本就是按着连环画改的,连画书作者也在其中附名,内容自然是和连环画几乎一样的。因着原本太长,四幕的杂剧塞不下这么多东西,抱石居士还在北曲里揉合了南戏的曲子和编排法,将四幕戏拉到了十四幕,再加一个楔子,恰好合了锦衣卫主要露脸角色的人数……   嘶,好像还少了个谁似的?   两位力士细细寻思了几遍,仍想不起来,只得不理它,专新研究新院本,结合着素日看的连环画想象台上演出来是什么样的。那些纸人在他们脑中如活了过来,自动化作几位熟悉的千户真人模样,无限潇洒英锐;而他们也都化身千户身旁的随侍,也痛快地提刀大败倭寇,千里迢迢追至海外……   如今连环画还正绵绵不绝地出着,院本里却给了个结局,十四所千户教谢镇领着抚共斗倭寇,最后乘宝船杀向扶桑!   院本里也没写杀向扶桑后如何,不过都能杀向扶桑了,估计下一出戏就该写大明军士该如何全歼倭军,叫倭国皇帝白衣出降了。   要不院本名字怎么特地叫作《锦衣卫之风起云涌》,而不是直接叫《锦衣卫》呢?必然后面还有接续的《锦衣之某某某某》!   岂只是他们俩,南北镇抚司上下都盼着十五那天入宫值宿回来能看上新戏,就连素来醉心公务,不舍得花时间消遣的谢千户也没逃过这部大剧的诱惑。   在中秋节前两天,崔翰林因担忧父亲迁延不归而找上他时,他都忍不住说起此事:“当今不爱看戏,高百户在宫里无用武之地,憋得又开始找外头班子排新戏了。他也租了黄家花园,还找人在里头卖吃喝,欲效你那居安斋办的三国大比,办个锦衣卫大会。那天你去不去?你去也不要帖子,凭你崔翰林给本镇抚当了多年通译,镇抚司上下都认你是自己人。”   崔燮如今早出了孝,听戏也不过份,算了算日子便痛快地答应下来:“张家兄弟那天估计也要去,我叫他们跟王大哥过去,我独自去找你,咱们仍是寻僻净处看戏?只是怕那天我家老爷从外头回来,我得提前叫人看着点……”   谢瑛惊讶道:“崔……世伯还没回来?”   岂止没回来,跟去的家仆也大多没回来,反倒是刘家来人送了些银子、节礼。   他特地挑过去主事的刘管事倒跟着刘家人回来了,却说是中途就叫崔老爷抢走银子扔下了,后来煞费周折寻到刘家,才叫老主人安排着送回来,却不知老爷一行离开榆林后如何。刘家送礼的管事们也只说纳米的事不经他们老镇抚管,崔榷也没寻过他们,不知道究竟。   他这些日子一次次地派人往西北迎崔老爷一行,家里都派空了。偌大一个院子竟只剩几个洒扫的粗役,没个可待客的人,要劳他翰林老爷亲自给镇抚大人倒茶。   谢镇抚都替他愁得慌:“这日子怎么过?令尊是发回原籍为民的,纵然从西北回来也不能进京,仍得回迁安守孝。你院子里都没人服侍,何不暂住到我家几天,等家人们回来再重新安顿?”   他又想拨几个家人帮着崔燮找人,崔燮却摆了摆手:“孙、程二位大人先前便说外祖家对家父多有照顾,也没准是留他多住了些日子,回程应当也有安排。我叫人路上相迎也不是担心,只是我做儿子的当尽这份心意而已。”   虽然刘家说没见过崔老爷,不曾招待,可那是私底下说的,人都回边关了,也没有对证,他只当没听过就是了。   崔燮笑了笑:“反正祖母与衡哥、和哥兄弟不在,这院子人少些就少些,寻常事我自己随手就做了,洒扫洗衣的事也有人做。”   他们锦荣堂家还是卖香圆肥皂和纯碱的,洗丝绸衣裳泡在碱片化的水里洗,又干净又不掉色。拿着自家产的肥皂、桃花碱片雇洗衣妇,人家都肯给他家减些银子。   谢瑛闻说,不禁苦笑:“你这日子过得也忒清苦了。罢了,还是我多来看你几趟,带人来帮你收拾院子,洗涮缝补。只盼伯父早早回乡,也能让你那些家人早些回来。”   崔燮摇了摇头:“我倒盼着老爷晚些回来……都晚些回来才好。”人多时还总得想法避着人,若就清清净净只有他们两个,哪怕得干点家务也值得了。   他站起身来,踱到谢瑛身旁,勾着他的领口说:“中秋后咱们去看有谢镇抚、崔翰林出场的锦衣卫大戏,今日我请你看一出谢千户义救崔公子的小戏如何?”   谢镇抚真正想看的是崔翰林夜奔,不过天色尚早,他又想起崔燮早就说要弄个新鲜东西给他看,便顺着那只手指勾动自己衣领的力道站起身来,握着他的手问:“那出小戏怎么看?这屋里也没个外人,莫非是你要亲自唱给我听?”   崔燮抿了抿嘴:“你要真想听我也能唱,就怕半截给你唱跑了,你不跑我就唱。”   谢瑛一把将他擞在怀里,把下巴抵在他肩上笑个不住,不知多久才收住笑意,用微微沙哑的声音在他耳边说:“要么你把戏词给我,若是我会的曲儿,我唱给你听?”   崔燮其实也没写过戏词,拉洋片要什么曲子词呢?人家艺人都是现编现唱的,他虽然不能现唱,但是能现讲呀!   他把谢瑛带进自己卧室房的小书房里,掀开北窗下一块罩在桌上的红布,露出个上下两层的大木箱,木箱下方镶着一圈八枚水晶凸透镜片。   谢瑛瞧着箱子造型就笑了起来:“不愧是做了翰林,领了朝廷薪俸的人,竟弄个箱子镶嵌上水晶镜片玩么?崔弟要请我看的小戏就在这里?该不会是驯蚂蚁、驯蛙、驯雀之类的杂耍百戏吧?”   崔燮拍了拍木箱子,笑道:“戏就在这箱子里,已经排好了,谢兄闭上一只眼,贴着这镜片往里看就是。”   谢瑛从那敦实的大木箱子里也看不出什么来,眼睛贴上去,才发现镜片后面也是有亮光的,照出一张精细如生的图画。图画画的是一条长巷,角门开着,一驾简陋的乌篷马车停在门外,车前坐着个有些眼熟的老人,车后被小厮搀扶着,将要登车的那人却熟悉到不能再熟——   隔了水晶镜片看的图其实有些失真,但那张略带稚气,却已俊美得叫人移不开目光的脸庞却叫他一眼就认了出来。   崔燮?这是他离开家的时候?   他刚要问什么,眼前的画片忽然变化。长巷与马车都不见了,化作一条大街,左右延伸出去,模糊得看不清门面,街边一间客栈却独占了画面最中央的好地方,客栈窗口往里看,竟能看到一名穿着绿曳撒的锦衣卫官员正与人缠斗。   他嘴角微微翘起,温声道:“原来你把我记得这么清楚。”   崔燮伸手拉了一下箱后机关,让里面的图片又转了一张,变成他被白莲教徐祖师挟持,绿衣千户持刀峙立的画面,笑道:“我第一眼看见你,就觉得你这人真严肃,真不讲情面,真不走套路,真是能抓犯罪分、罪人的人……”   谢瑛有些地方听不明白,崔燮也不解释,只是笑着说了当时对他最深的印象:“你笑起来真好看,真温柔。”   谢瑛想起旧事,倒时常觉着后怕——若当初崔燮没撞徐祖师那一记,说不定就叫人砍伤砍死了。   他抓着崔燮的手腕,含着歉意说:“我当时太急了,只怕徐祖师逃走,功亏一篑……我那时候要是知道你将来是我的人,叫我爱成这个样儿,定会护好你,不让你受他那一刀,吃后来那些苦头。”   崔燮将脸贴上他的手背,笑着说:“那不用!我也是有当英雄的志愿,愿意为国牺牲,帮你抓住乱党!”   哪怕是抓大明朝而不是他们天朝的犯罪份子呢,维护治安人人有责!   他微微挺了挺胸:“当时我那英勇机智,我自己也特别欣赏,特别满意,一点儿不后悔啊!再说徐祖师就划了我那么个小口子,离弄死我还远着呢,主要伤又不在那儿。我那次如果没遇上锦衣卫办差,没有你给我寻大夫,才真的要死在路上。”   谢瑛蓦地想起他那天双腿渗血,站立不住的模样,将目光移到他脸上,脸上微现阴霾,沉声道:“是你家大人打伤了你,还叫你带伤回乡下。若那伤口在路上治不好发了脓……”   崔燮轻轻地说:“我这个故事本想从进了沧州、遇见你开始画,后来想了想还是把之前的事也画了一点。那天就是……在我遇上你之前一天,我因前继母徐氏陷害,叫老爷打去一次;转天又被赶去迁安,若不是在通州路上遇上你,我才活转过来肯定就又要死了……”   谢瑛没听出他的话外之意,只当他是被打得昏死,崔家又连伤都不给治便把他赶出家门。但即便这么解释,谢瑛也能感觉到他当时的悲苦无依,忍不住用力抱住他,像是要补偿那时没伸出的手,把他按到自己怀里,努力按他们文人的说法安慰他:“大舜是千古圣帝,也有‘父顽,母嚣,弟傲’,亲人皆欲害他。你从前遇上这样的家人,正是上天磨砺,要你做圣人的。”   他话语微顿,又压低了几分:“不过你放心,徐氏已嫁了土人,再回不成京里,你那弟弟我自会替你管教着,崔……老先生也不能再伤着你了。”   他再不会让那人有机会接近崔燮,摆他做父亲的威风了。 第241章   崔榷真正是个能找事的人。   前朝两位阁老都曾为了他上疏自罪, 崔燮这个儿子更跑不了, 差点引疚辞职,可以说是沾谁谁倒霉。之前崔大人回乡下守孝, 因还是四品官员, 乡里又有许多官绅名士找他说话, 他还顾忌着点面子;可这回因罪罢职,往后再也没个正经人肯跟他来往了, 谁知道他能弄出什么妖蛾子?   等他出了孝, 回迁安城里居住,看见居安斋老板就是他从前用的家人老崔源, 他会不会仗着旧主身份和自己这个儿子的势去欺压崔源?   若是计掌柜在乡里, 崔燮倒不怕什么, 崔源却有几分愚忠,万一叫这位崔大人探出底来就不好了。   他原本正筹划着趁崔榷守孝的工夫把总店彻底搬进京,老店不留印刷匠人,只放些新招的伙计留守。可如今谢瑛肯帮他压制崔榷, 凭他干了这么多年锦衣卫的手段, 他还有什么可不放心的?   崔燮没真正到诏狱里过, 脑海中浮现出的就是电影里的大侠被反派绑在木架子上,满脸满身都是鞭子抽出的血痕,还有人往他身上泼凉水的画面。   要是把剧里的大侠换成崔家老爷那张脸,抽得他满身是血……   嘶,还挺爽的!   那谢瑛就是行刑的大BOSS了。他要是换上一身纯黑的紧身掐腰,从侧面打一束光, 照得脸上阴影深深,再漫不经心地摆弄着手指,吩咐手下人用刑——   想到他那种自己未曾见过的,带着煞气和神秘感的模样,崔燮的心就跳得快了几分,用力箍住谢瑛的腰,把脸贴在他怀里。过了好一会儿才他放松了力道,抬起头来:“咱们接着看大片吧,再叫你安慰几句,我恐怕就舍不得放开你了。”   不放开岂不正好?画中人再好,也不及怀中这个看得见摸得着的活人。   不过那画儿也是崔燮特地给他画的,画的还是他们初见时的光景,谢瑛也想再重历一遍当初的景况,便放开崔燮,坐回箱子前认真看了起来。   崔燮在旁拉着绳子,拉一下换一张图,总共才八张,只能把那天险而又险的情形抽取重点简单画出来。   但是……这图怎么越到后头越不像那天发生的事了?谢瑛一只眼盯着箱内图画,看着自己记忆犹新的旧事在画中走上了另一条路——画中的谢千户拿下徐祖师后,崔燮却不是因伤重直接被送进客栈,而是自己精神抖擞地站了起来,走到他面前,握住他的手。   柜子上面传来崔燮悠然的声音:“崔公子便语谢千户:在下家贫,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只得以身相许。谢千户答曰……”   谢镇抚答道:“求之不得。”   他们俩当初错过了数年,在这戏里却是一时一刻也不用错过,崔公子看上了有救命之恩的谢千户,谢千户立刻就答应,这才是叫人喜欢的好故事。   他将身子一拧,抬手摸向桌旁,抓住崔燮的衣摆往自己怀里扯了过来:“崔公子要对本千户以身相许,谢某自不敢推辞,这便愧受了……”   崔燮手里还扯着绳子,猝不及防地叫他拉到了腿上,忙叫道:“还有一段呢。还有谢千户和崔公子在一起之后的,等我把画片换一遍,看完了再说。”   谢瑛也随着站起来,看崔燮打开箱盖,把上下两层的图片调了个位置。新图影影绰绰只是两个相依相偎的人,人还是用几层厚纸拼粘起来,浮在底图上的,和刚才那一套完整的故事又有不同。   重盖好箱盖后,崔燮也不在桌旁站着给他说书了,而是静静坐在他怀里,侧着身子看向旁边最近的一枚镜片。   谢瑛也将脸凑上去,看着箱中那幅画。   从镜片外看,和在箱子上方看着的感觉并不大相同,图片边缘略有些变形,从上面看着只是用只是在背后粘了厚纸的人物小图竟有种活生生独立出画面的感觉。就他们两个人站在花厅、花园、卧房、山麓……不同环境中,两人的体态动作几乎相同,只是面容渐渐变化——从初遇时的少年变到了白发萧然的老者。   竟是在短短几幅图里穷尽一生,仿佛他们真的已经这样相守过了一辈子。   谢瑛把眼睛从镜片上挪开,心中爱意几乎要满溢出来,凑在他耳边说:“你家下人都不来这边,咱们便不等到夜里了,行么?”   他口中说着“行么”,手已经从崔燮衣带着穿过,将他绑着里衣的带子缓缓挑开。崔燮把家里打发得这么干净,就是为了什么时候都行的,连手里绳子都顾不上放开,便抓着他伸到胸前的手臂说:“嗯,不要急……我已经吩咐下人天黑后再来送饭了。”   如今离用晚饭还有不少工夫,谢瑛自然从善如流。崔燮让他挑动得不自觉拔了拔腰身,颈侧恰好贴在冰凉的水晶上,猛地打了个寒颤,手臂在身后触动下连连晃动,手中的绳子牵着箱内转轮,水晶镜后便变换了一张张图画。   图片变化得太快,便在窗口化作一幅幅残影,偶尔竟会错觉那图片上的人活了起来,渐渐衰老而又恢复年轻。   崔燮抓着绳子,就像抓着什么可以支持身体的东西,不敢放开,扯着绳子去够窗棂。他上半身整整齐齐,网巾、帽子束得极严整,只是脸色微红,双手颤抖着伸向院里,费尽力气抓住窗扇,用力扯了回来。   喘息声低低地湮没在风中,白色半透明的油纸挡住窗外光线,也敛住了屋里的声息,只有几滴汗水在木箱上落下一串轻响。谢瑛一手抵在箱子上,替他挡住硌人的箱棱,扶着他的腰坐回了宽大的官椅上,将人圈在怀里,低声讲着谢镇抚曲径探幽的故事。   ================   看过了家里的小戏,就是高百户排的锦衣卫大戏了。   高百户包了黄家花园,一应布置都仿着居安斋那两场大选,请计掌柜帮着参详,又特邀了和锦衣卫关系最好的清茶铺子进去摆摊。他连看戏的戏票也照抄了崔燮当初那两场大选的门票,叫居安斋帮忙印了谢镇抚、崔翰林与十四千户的彩像做票。   既是要请关系户的,自然崔燮也在备请的行列。如今崔燮已是翰林,高百户再请他也不能只叫下人递帖子,而是亲自带了帖子和表礼到他家门上,请他千万要赏光。   崔燮跟他仍然亲厚,笑道:“高大人相请,我岂能不去?非但我一个人去,还要邀请多相熟亲友,大人再多送我几份请帖吧。”   他的亲友里必然有张国丈与两位国舅啊!   高百户的干爹正想攀皇后的路子,做儿子的岂能不巴结?他拍着胸脯说:“别人要我的帖子我还得斟酌斟酌,唯有崔兄要多少有多少,哪怕是没有帖子,我家下人谁不认得崔翰林这张潘安宋玉的俊脸哪!任你带谁进都是贵客!”   崔燮便不跟他客气了:“那我到时候带几十个人进去,让大伙儿开开眼,看看高兄从宫里带出来的神技。”   高百户笑得见牙不见眼,假谦虚了几句,咧着嘴离开崔家,回头便叫人赶着送了上百张各色门票送上门去。   崔燮便给谢瑛送了几张,翰林院各位作者都送了足够他们全家同去的,又请了相好的同年、同乡,连同两位弟子与弟子的爹也没落下。   张国丈一家如今是人人想巴结的身份,可恰又因身份高了,高百户够不到,够得到的又不屑看这么个寻常军士也能进去看的戏。崔燮上门送个戏票,张国丈也十分高兴,留他吃了酒饭,颇为感慨地说:“当年咱们在翰林院一起读书时,同窗们交情何等深厚?我如今成了国丈,旧友反倒疏远了——有的欲借我的身份向上钻研,有的爱惜清名,不愿跟我这外戚来往……也就你还拿我们张家当作从前的张家了。”   崔燮安慰道:“张兄如今是国丈了,一举一动牵系着娘娘甚至天子,自然比别人过得辛苦些。张兄只说我未变,我与你家来往时态度其实也有变化,不然我也早逼着鹤龄、延龄兄弟念书、做卷子、模拟考试,哪儿会叫他们见着戏票呢?”   张国丈恍惚想起了昔日之志,痛饮了一杯酒,拍着手里的请帖说:“我家若还是从前,这两个小狗儿想逃学看戏去,看我不打折他们的腿!”   两位张国舅在旁侍酒,听得父亲和老师狠戾的话语,想想两位师叔连谢镇抚到家时都得做文章的苦处,不禁一阵阵心口发寒,恨不能立刻进宫给天子姐夫三跪九叩,谢他娶了他们大姐,拔小舅子们出了书山学海。   可惜他们庆幸得太早了些,崔老师还没肯放过他们呢。   两人本想多斟几回酒灌醉了长辈,把读书作文什么糊弄过去,却不料崔老师越喝脑子越清醒,想起他们姐姐张皇后怀孕临产之事,指着他们说:“皇后即将诞育元子,鹤龄兄弟以后便是元子亲舅。元子别无兄弟,宫里又只有太监,他们兄弟能时常入宫,比别人陪元子的时候更多,就得比别人更知书达礼,好引导元子向学——   “礼经我家里就有,舍弟学得不好,不能教人。不过我记得王圣、王修撰实庵公就是治《礼》经的,回头我替他们向实庵公求几份讲义来。”   两位国舅吓得魂飞魄散,酒壶都扔了,抱着老师的大腿说:“先生,我们真的知道怎么教导元子读书!我们不跟状元学《礼》也能教,真的,先生当初教我们做考卷、写文章、写检讨的法子我们都记着,保证叫元子有做不尽的题目!”   张国丈倒不管他那两个儿子鬼哭神号,一双眼亮晶晶地只管盯着崔燮,含笑问:“和衷知道皇后这一胎定是王子,不是公主了?别人若说我便不信,你若说,我就信是真的,明日我就叫老妻进宫宽慰娘娘去!”   崔燮觉得张国丈这话说得有点怪,似乎有点迷信色彩……不过张皇后生的确实就是明武宗朱厚照,历史应该不会错。他便含糊着应了一声,转头去劝两位弟子读书了。 第242章   八月中秋节后, 宫中宴饮结束, 高太监排的那场锦衣卫大戏却要开场了。   徐、刘两位掌院学士都是严肃的人物,自己不爱听戏, 倒也不拘束院里的风流才子们, 只是提醒了一句:“这场大戏宣扬得热热闹闹, 满城人都去看,说不定还有科道言官搀在其中。你们去了也要自矜身份, 别弄出什么风流罪名, 犯到给事中、御史手里。”   众学士、侍读、侍讲、修撰、编修、检讨乃至庶吉士都唯唯应下,保证晚上到那儿只吃吃喝喝, 听听新戏, 绝不做丢翰林院脸面的事。   他们听着唱戏那园子仍是南关黄家的, 就敢肯定里面弄的是和居安斋那两场大选一样热闹、激烈,满院乌泱乌泱的人——别说那园子里没有歌伎之流,就是有,忙着排队投票都排不过来, 谁还顾得上风流呢!   众人都从家里带了簇新的衣裳、香囊, 还有拿香露往身上洒的。原本庄严肃穆的官厅就像过了年, 叫穿得花花绿绿的官人们妆点出一派喜庆色彩。   这戏一共十五折,每夜唱一折,头一天多唱一折楔子,能连唱到九月。但高太监家财大气粗,十五折戏只需买一回票,这回来看过戏的客人临走时都可再领下一回的戏票, 只是戏票不许折叠污损,否则下回就不许进,还要花银子重买。   前两场戏看完后,坊间就暗暗流出了评这出锦衣卫大杂剧的文章。   国子监、顺天府学、宛平、大兴县学等处都有学和抄写流传,挑剔杂剧某处道具、某处配色与原作彩图有出处。还有挑剔扮姚千户的正末眼妆太浓的,挑剔扮安千户的个子太高的,挑剔大小徐千户年纪差得太近,没有原作长兄幼弟之感的……   评论暗潮纷涌,杀机四伏。今日出一篇文章批评之处,明日就有文章平反;今日有戏子得了某才子盛赞,明日就有人从头到脚苛刻挑剔;至于探幽索隐,将剧中人物与现实人物一一对映比较的更是层出不穷。   崔燮坐在翰林院里拟着《进宪宗纯皇帝实录表》,两耳不闻窗外事,都在同值房的江修撰桌上瞄到过几行驳斥外头人批评演小徐千户的身材粗壮,不似少年的文字。   那位江修撰是成化十四年进士,如今也是四十几岁奔五十的人了,掐起架来还比小年轻更有精神,文章写得龙飞凤舞,比编实录时的字体都鲜活多了。   小徐千户在台上有一场“珍珠倒卷帘”硬功夫的武戏,扮他的戏子武艺强悍,双脚一勾就从搭建的屋檐上倒垂下来,在台上倒挂半天仍是膀不动、腰不颤。只是这人身材粗壮高大了些,和大徐千户不分伯仲,白日里受了许多批评。江修撰却不知是跟谁讨论,驳斥对方对他身材的批评,一力论证这身功夫最是难得,相比起来,身材细些粗些、脸嫩些老些,都是不值一提的事!   锦衣卫连环画这么新鲜的形式都没炒起如今这样强的风头,果然真人化才最吸粉!   崔燮忍不住暗搓搓地效法同僚,拟进实录表之余,也以原作者身份点评了一下真人化戏曲与连环画艺术形式的区别。王状元更是连写了几封《论安户女装非媚俗之笔》《驳某老先生评安千户性情说》,从头到脚剖析了安千户的侠义心理。   新戏演到第四天,崔翰林被大唐的王状元推荐出场之后,当今的王状元顺带还写了一篇这位著名诗人王维的小传。   每天晚上一出戏,白天一批文,搅得京城文人圈涟漪不断,火花时现。不知有几位原作者披着厚厚的马甲下场写小论文,更不知有多少是高百户收买了专门夸这出戏的,炒得这戏一天比一天热,观者一天比一天多,还有戏班子悄悄看戏偷师,订做道具,学着排演起来的。   引动这场风潮的高百户却始终没有骄傲。   他在自家雇的文人不遗余力的吹捧中,仍然保持理智,虚心接纳了那些抨击他们新戏的意见。不只接纳,他还趁戏未开场,看戏人在外头小摊上吃东西时,叫人堵了崔燮,把他拉到后台问这位舞台设计专家的意见。   崔专家看着铺满舞台的蓝绸海水;台边几个大汉用力压动,可以往绸子底下吹风造出波浪效果的鼓风机;舞台上下四角的灯光和反光镜;外头用彩纸扎成,里头装了平板小车可以托着人走的大船……   桩桩件件都是当代技术水平下难得的精品了。   高百户指点着自己新研究出的道具,略带紧张地问:“这船做得如何?崔贤弟,你跟我说句实话,那画画儿的人计掌柜能管得住他怎么画么?我怕我这宝船做出来,他回头画在画儿里不一样,又有人挑毛病了!”   崔燮才明白他的心思,轻笑一声:“船有什么不一样的,咱们大明不是一向用这种能使六面风的硬帆船么?左不过就是大些小些,外表装饰略有不同罢了。那画师没见过正经大船,画得或有些错谬处,外头的君子有懂得多的,给众人指出来,世人自然笑他不笑你。”   那些懂得少的,正好你这考证过的行家叫人写个文章科普一把,好再出出风头嘛。   他虽然没把话说明白,高百户却是已经干过买文捧戏的活儿,一点就通,顿时就不担心什么了,笑着对崔燮说:“回头我手里那些图也叫人描一份给计掌柜送去。贤弟不拿愚兄当外人,愚兄又怎么舍得叫你的人出什么错处,受人指点?”   崔燮倒真想见识见识明朝的大船什么样。郑和的宝船看不见了,退而求其次,能看看低一档的军用大船也是好的。他便微微一笑,不客气地说:“我代锦衣卫连环画的作者谢过高兄了。”   高百户连说了几声“不必谢”,却又伸长脖子问他:“我先前一直不好问贤弟,今日咱们兄弟说私房话,你能否告诉我一声,那几位化名抱石、水西、龙泉……究竟是哪位名士才子?”   他保证就只自己知道了过过瘾就行,绝不告诉别人——除了他爹高太监之外!   然而崔燮只神秘地笑了笑:“如今还不到说的时候。”等那几位大人晚年集结一生文章时,说不定就有把这些集进去的。就是他们自己不愿意扒马甲,等他老了也要写个回忆录什么的,将来随葬下去,帮后世历史学家们解密。   高百户终究没问出作者,不过想想他的杂剧出在前,连环画里得按着他制的大船、枪炮来画,心里还是有几分得意,哼着新曲回去检查舞台。   找不着写书的才子不要紧,找得着写文章捧他戏的才子就够了!   新戏风靡了整个京城,跟崔燮沾亲带故的都能去白看几场。唯有崔家两位少爷还在乡下侍奉祖母,苦等老父归来,没机会参与这场盛事。   两位小学生虽然离了他耳目,却还是逃不了学习。   自打他们奉着崔榷和祖母下乡,崔燮就一直担心那位自私偏狭的老先生把他好容易调教出来的孩子教坏,就亲笔写信,奉上厚礼请他实际上的开蒙恩师林先生教他们。   ——如今林先生可是迁安第一名师,能跟他读书的非富即贵,还都是举业有望的好学生。要不是他就是林先生最得意的弟子,就衡哥那样的水准,人家连收都不收,送什么礼都没用!   崔燮给他们信里半个字不提京中繁华,从来都只有“劝学”二字,叫他们别怕辛苦,每天坐车回迁安城里跟林先生读书,课后作业和大哥留的文章一样都不能少,隔几天就得给他送一份来。   两个小学生在乡下苦熬日月。本拟一年孝期过了就能回京,结果没熬到回京的日子,父亲就下了狱,从狱里出来又发配到边关榆林纳米,又是半年未归。他们大哥在翰林院做官走不开,两个小的只好在迁安侍奉祖母,每天颠簸着进城读书,只盼父亲早归,放他们还京。   直熬到九月初六,京里的锦衣卫风气都刮到迁安了,崔榷才终于有了消息。却是病体缠绵,双腿软弱难行,身边还跟了个仙风道骨的方士,说是会治病的,一刻也离不得那方式。   崔燮派去迎他的仆人往京城崔府递了信,却不能把这个钦命发回原籍的老爷也带回府里,只得雇了车、带了药,浩浩荡荡地送他还乡。   崔老爷这一病可不寻常。   他在诏狱里本就被寒湿之气侵了体,到边关那几十板子又打得皮开肉绽,伤了筋骨。可正该精心养伤医治的时候,他们身上又偏偏没银子了,只好一路靠当卖东西,忍饥捱饿地回来,腿上的伤始终没长好,皮肉都干损了,走路也无力。   去时五十天尚嫌长的路程,回来竟走了三个多月,到家时人人都瘦了十来斤,崔老爷更是骨酥腰软,站都站不起来了。崔家去迎他们的家人去了一批又一批,竟有几拨人马和他们对面相遇都没认出来的,生生又把崔老爷获救的日子拖了好些天。   亏得中间他们运气好,遇上了个正到处云游的道士,给了崔老爷一枚金丹,治得他面色红润,人也有精神了。那人还给崔老爷讲前生今世,因果业报,说他命中有一道坎,只须修身养性几年,以养福德,跨过了便能凭子孙功业得个封赠。   这道士横跨道佛两家,口才绝佳,将积修功德、羽化飞升之事讲得仿若伸手可及,讲得崔老爷深信不疑,不顾自己连饭都吃不上的窘况,要留他在家里供奉。等到崔家人终于认出他们一行,那道士已混成了老爷身边须臾离不得的师父,跟着他们到了迁安。   崔燮看着信里那道士的做派、话语,下意识就觉得他是谢瑛安插到崔榷身边的卧底,目光不禁转向两条街外的谢府。   但因有家人立在眼前,人却不方便过去,只能吩咐他们:“老爷身边既有高士,咱们家也不可怠慢了。拨些银子给他裁衣裳,买吃食,叫他跟老爷住在一起,两位公子拨到远些的院子里。那边剩下的人也不必急着回来,服侍老夫人、老爷、替我盯着两位公子读书要紧。”   还有……家里都养上道士了,今年清竹堂得印几本道经卖了。 第243章   锦衣卫大杂剧演得热热闹闹, 轰动京城, 几位作者也都是事业声名两得意,平生快事无过于此。虽说剧本都是披着马甲写的, 一时半会儿谁也不能脱, 可看着满京流传的论、书、记、评文章, 作者们心里少不得还是有几分暗喜的。   而那戏演到一半时,又有喜上加喜——翰林院的《宪宗实录》修好了, 于八月廿四日进呈天子。   修实录可是翰林官最实在的政绩, 凡参与编纂之人,修完了都要有所升迁。吏部便拟进监修实录的编篡官们各一阶官职:如刘首辅从谨身殿大学士迁至华盖殿大学士;徐学士加武英殿大学士兼户尚;李东阳这样仍在侍讲学士职上, 不够资历升迁, 便只兼了太常寺少卿, 多领一份俸禄。   而崔燮这个从六品修撰恰好得了前辈刚空出来的侍讲职位,短短四年多便升到了正六品。二十岁的正六品京官,还是翰林院这样清贵的衙门,比他爹被罢职之前最高的从四品参议都值钱多了。   少年英锐, 前途无量, 连刘首辅看着奏表上他的名字都有招他当女婿的冲动。只是想想亲家万首辅, 想想被人弹劾得狗血淋头的尹三辅,首辅还是按捺住了心思,在吏部奏折后写了个“宜照准”的蓝批。   天子看了新进呈的实录,也喜欢翰林们编得用心详实,便准了吏部奏请,还各赏了白金三十两、文锦三表里、罗衣一袭、御制新书一套。   翰林院这样的清水衙门, 平常一个月也就拿得着两石本色禄米,折色的宝钞在京畿这边尚不如白纸值钱,还经常扣着不发。这一笔赏赐加在一起近四十两银子,真算得上意外之喜。更叫众人欣喜的是,呈进上《实录》之后他们就不用再加班,这银子发下来也有工夫、有地方花销了。   自从先皇宫车晏驾,他们翰林院这些人就跟套了磨的驴一样,成日抬头是史料,低头是文章,哪里还有才子词人的风流本色?好容易《实录》修完了,新皇又不要修什么《大典》《文库》,从今以后,他们就又是无人拘束的名士了!   众翰林白天迟到早退,晚上饮酒看戏,潇洒非常,尽力挥霍着每一天清闲日子——再过不久皇后就要生产,不论生儿生女他们都要拟诏、进贺表,不尽享现下的安闲日子,往后就又没得享了。   果然,堪堪得了一个月闲暇,皇后便于九月二十四日诞下皇长子,弘治天子终于后继有人,大明国本亦稳固了。   皇子降下,自是神人胥庆、遐迩同欢,大臣们担心皇后专宠,影响皇家开枝散叶的心也稍微定了定。   特别是谢迁谢状元,听闻皇后一索得男,生了皇长子,喜得简直合他自己家生了儿子差不多。   当初在弘治元年,天子该选妃时,正是他上表力谏,劝天子守满一年孝期再谈大选。可他们天子自打那一回被劝住了,以后就再不肯选妃,宁可守着张皇后一个人。不少人背地都把皇上专宠张后,膝下空虚的错处按在他头上,闹得他倒像是个邀君独宠还生不出孩子的妖妃似的。   如今元子诞生,天家血脉有继,他也终于扬眉吐气,激动得连拟了几份贺表,写得风神婉妙、字字入人心脾,力压翰林院一众大家,叫掌院徐学士挑去呈进给圣上了。   不过,虽有谢学士抢着拟贺表,满院上下仍是连加了两天班——太子诞生除了依例要拟旨诏告天下、进贺表,当今天子还特地发下经牌命朝中大臣作赞表,祈请神仙降福于皇室与大明江山。   弘治天子就这么一位皇后,成亲五年也才生了这一个儿子,难免紧张过度,和他父亲一样想起了求神拜佛。   然而对臣子们来说,加班可以忍,皇上信佛道不能忍!好容易熬过了成化年满朝的仙师佛子,弘治朝还想再来一回么?   徐溥、刘健两位学士刚写了经牌赞,又见天子要给神仙上封号,顿时勾起了对传奉官的警惕,商量着就要上表劝谏天子。弘治朝的弹劾先锋刘首辅见了两人的折子,也激起一腔忠勤敢谏之心,提笔就在两人名字前添上了自己的大名,占了这个朝中第一诤臣之名。   弘治天子看着奏疏中说他是“天地百神之主,嘉祥皆有天佑”,那些神佛都不够资格庇佑他的说法,苦笑一声,摇头叹道:“刘先生此言有些过了。朕虽为天子,亦是凡躯,哪里当得上天地百神之主……不过先生们劝朕皆是好意,朕又何曾忘记李孜省、继晓等人之乱?”   只是他的身体当真不大好,虽有御医诊治抓药,效果却平平,他依旧常觉着疲惫,想寻一种比医药更有效,能叫他做好天下事的法子。虽然他在前朝时就知道宫里那些僧道都是骗子,一继位就放逐了僭称神仙、佛子的妖人,可到病急乱投医的时候……   他叹了一声,批复了奏折,又听二刘、徐溥与新入阁的丘濬奏报了四川擒绞邻境野王等事,许那位带罪立功的刘参将官复本职,带着满身疲惫回了后宫。   张皇后虽是刚刚生育不久,精神倒好,正在床边看着皇长子。见他踏进殿里,还略略起身,向他行礼。弘治天子忙快步走上去,叫她安心歇息,自己坐到床边看着妻儿,问她身子如何,又感叹御医医术不佳,叫皇后受苦了。   张皇后笑道:“妾能为皇爷诞育哥儿,是上天给妾的福气,谈什么受苦?其实妾前几个月担心生下的是个皇女,倒有些惶惶,但临产时得知能生皇子,已是心满意足,便是当时略艰难些,心里也不觉得苦。”   天子笑道:“早先只听国丈说崔卿那呼吸吐纳之法是学自神仙的,朕还不大信,想不到这回又叫他说准了咱们将得个小皇子之事,仿佛也有几分神异。等这哥儿再长一岁,朕就下诏立为太子,往后那些大臣们也不必再上本催朕纳妃,咱们夫妻可得清清净净地相守了。”   张皇后倚在靠枕上,含情脉脉地看着他:“崔大人果是有些神异。妾曾听父亲说,当年妾得皇太后系臂封纱后,崔大人便恭喜他得了古今第一佳婿。妾嫁入宫来数年,深感皇爷厚恩,如今细想起来,崔大人当初竟不是客套安慰,而是早预见了今日似的……”   天子怔了怔,默默思索了一阵,忽然道:“从前朕还许诺国舅们,说是待北镇抚司镇抚使谢瑛立了功劳就赐他一座宅第,方便他上门教导两位国舅。不过之前交镇抚司办的大案不多,最值得赏赐的还是处置崔卿生父的案子,朕却怕两人为此生了嫌隙,不便借此事赏他,就一直耽搁下来了。”   所幸崔燮如今升了侍讲,也不光只在经筵上展书,还有资格在日讲时讲经义,天子就特旨叫他参予日讲,给天子讲《孟子》,讲得好了以后也有借口赏他宅子。   张皇后听着他的安排,微微一笑,略带调侃之意地问:“皇爷莫不是要他讲‘我善养吾浩然之气’?”   天子如今最想听的正是“养气”二字,恰好崔燮懂吐纳养生,又是朝廷大臣,召他进宫讲解倒比召外头的僧道强。   他便下特旨,又提拔了崔燮一回。   徐刘两位学士和教出崔燮的邱祭酒都有些担心他小小年经优宠太过,引偏了心性。唯独刘首辅眼也不眨地将诏令发下,还高深莫测地朝那三位阁老笑了笑:“崔侍讲曾得先皇评点作善教学之人,当年就曾给今上讲过书。如今他官职在此,便叫他立刻加进日讲,又有何妨?”   但他实在是太年轻,提拔得太快,若不能读书沉淀几年,养出胸中浩然气,倒妨碍他将来成大儒、名臣。   三位阁老为长远计,都想压压他,但天子圣恩超拔,刘首辅又是一副为国家荐英才的气势,三人便不好多说什么,只得等回去好生引导崔燮。   这圣旨顺顺当当地发下去,崔燮也就不只每月逢三入宫吃经筵,而是每天都能吃上宫里的工作餐了。   弘治天子颇有耐心,并没急着召他讲养生之法,而是等他到讲《孟子·离娄上》中“事孰为大”一章后,夸了一句:“崔卿此讲正切中题旨,深得朕心。朕自幼承先皇庭训,于事亲、守身之道亦兢兢业业,不敢稍有懈怠,今日听得这章,不由想起先皇曾令崔卿为朕讲经之事,仿佛仍在眼前,然而你我君臣虽似旧时,先皇却已龙驭宾天……”   他叹了一阵,对众讲官说:“先生们且回去吃茶饭,崔卿留下陪朕用膳。”   众先生在成化朝没怎么讲过课,到了弘治朝几乎是重立规矩,所以天子单留下某讲官赐宴,也没引起学士们警惕。连崔燮都以为自己只是换个地方吃一顿,吃得能比讲官们的赐食好些,却没想到天子不是请他吃饭,而是请他讲经的。   众讲官退下之后,弘治天子便撂下尊荣威严的架子,略含期待地看着崔燮,问他:“方才听崔卿讲孟子,有‘守孰为大,守身为大’一句,道理信如卿所讲。但若其人身体时常困顿疲惫,中心躁热难安,读书问事常觉力不从心,又如何持守自身之志?” 第244章   皇上今年才二十二吧?这么年纪轻轻就体虚气郁了, 难怪弘治朝才短短十几年, 正德还是个熊孩子就践祚了呢。   可是皇上病了也该找宫中御医,找他一个六品翰林侍讲做什么?他穿过来这么多年也没看过医书, 履历和工作经验都简单和一望到底, 皇上单看他这考中状元的岁数和写出来的诗词, 也该知道他除了科场文章,就没空学别的……   难不成是他教两位国舅的跑步呼吸法引起了天子的注意, 把他当成赵之心老师那样的运动健康专家了?   可别说这辈子, 就是上辈子,他跟养生专家之间最近的关系也就是给某三无保健品发过小广告了, 这怎么能拿来忽悠天子呢!   崔燮微微摇头, 拱手答道:“陛下许是偶感微恙, 当叫太医诊治,臣不识医理,不敢轻言误事。”   天子养了满太医院的医官,哪个也没调好他的病, 所以才有求仙拜佛之心的。见崔燮也只劝他吃药, 不能拿出点儿什么仙方来, 心下失望,微微叹了一声:“太医院平素也常来给朕请平安脉,开些不干痛痒的太平方子,吃不坏人,却也治不得病。崔卿在国丈父子面前何等坦诚,随手便教人养生吐纳的法子, 甚而教谢镇抚传至锦衣卫军中,怎地在朕面前便这样拘束?”   倒不是拘束,主要是他懂得太少,皇上的身体太重要,不敢乱说啊。   不过皇上既然提起跑步呼吸法,他也就顺势问了一句:“臣的确于此道有些心得,也曾教两位国舅仗此健体养身。陛下若有心以跑步健身,臣这就细细教陛下,绝不敢略有藏私。”   弘治天子沉默了一阵,问道:“是必须要举足奔跑,不能只做呼吸么?然朕为天子,着短衣而奔走到宫内,实在有失体统……”   天子的话语结束于一阵沉默中,崔燮也不禁跟着沉默了一会儿。   跑步呼吸法就是教人在跑步时如何调节呼吸节奏的,不跑步光呼吸,那还不如普通的腹式呼吸呢。   他轻咳了一声,答道:“恕臣直言,这呼吸法单练起来并无大用,真正能强身健体的其实是靠每日跑这么一小段。陛下久居深宫,每日又有政务操烦,若身体不安,承受不住长跑辛苦,也可先从行步入手,每日在院中快步走几圈,至微微出汗为止,也有健身养生之效。”   “竟是必须活动身体,才能发挥出那吐纳之功的效用么?”   天子从前略听过别人讲养生,都是讲如何存神吐纳,静养生息,是以呼吸为主。却没想到崔燮这个呼吸法的重点根本不在呼吸,而在跑,在于活动。这与先皇时那些神仙们讲的内丹、外丹法都多有不同,弘治天子也不是好动的人,便有些犹豫。   恰好太监来问他要不要传膳,天子就把这事先放开一旁,叫崔燮坐到下首陪他用膳。   宫中饮食,左不过“甘肥厚味”四个字,十月间蔬菜渐少,满桌的烧羊肉、炮羊肚、冷片羊尾、炸套肠、火薰肉、白煮猪肉、烧鸡、烧鹅、鲫鱼、还有些香蕈面筋做的素菜,以及入了冬才有的奶酪、奶饼等物。   御膳都是热腾腾端上来的,有的底下还带着小炉子,汤面上咕咚咚冒着小泡,香气飘得半个宫殿都是。宫里又讲究食不言、寝不语,趁着天子专心吃汤羊肉,崔燮也抓紧时间闭上眼,打开小硬盘搜索了一下。   关键词,“养生”。   他平常在家忽悠学生,是想怎么忽悠就怎么忽悠,哪怕把洪荒流编出来也没人管他。可忽悠皇上不一样,旁边还有跟着记起居注的舍人,他说的每句话都是要记录在册的!哪怕现在胡说的皇上不计较,等多少年后再修《孝宗实录》,后辈翰林们看见他这位前辈忽悠皇上吐纳日月精华……   他就可以不靠王圣人,以“史上第一位状元妖道”的身份名垂青史了。   小硬盘在他脑子里转得飞快,还不等他咽下一筷虾仁,搜索结果就在他眼前铺展开,清清爽爽,就两条:《养生论》《答难养生论》,都是他自己穿来之后大量看课外书时从《昭明文选》里看来的。   这个硬盘里果然都是黄色废料,没有养生专家的讲座。好在还有嵇康这两篇撑着,拿古人写的东西忽悠天子,倒比拿后人写的忽悠方便。   他一面研究着《养生论》,一面心不在焉地吃着菜,半天都挟不起一筷菜来。上首的天子也吃得不多,看他仿佛不喜欢宫里这些菜似的,便动问了一声:“崔卿莫非是不爱吃羊肉?高伴伴着人替他布些别的菜,莫使他饿着。”   高太监应了一声,亲自给他布了几筷烧鹅、火腿之类,笑着说:“皇爷御下宽和,崔大人不须拘束。”   崔大人倒不是嫌菜不好,是正专心看着养生文章,不敢花太多精力吃饭。这回叫皇上和高太监几句话打断了跟硬盘的联系,他索性也不看《答难养生论》后面吹金石药如何有益长生的部分,起身答道:“臣并非为君前拘束,不敢用膳,而是因方才圣上问臣御体违合之事,今见满桌甘肥之物,略有些养生之道欲劝陛下。”   弘治天子十分熟练地问:“崔卿莫不也是要像刘首辅般劝朕省私欲、节饮食、绝游乐,勤心国事?”   刘阁老又上书了?真不愧是刘棉花,自从开始走劝谏弹劾路线,倒是越弹越上瘾,越弹越膨胀了。   崔燮心里暗暗摇头,正色道:“臣所欲言者与刘首辅略有区别,臣愿劝陛下省思虑、节肉食、常运动,这才是保养之道。”   天子碗里还堆着炙羊肉、羊尾,环绕面前的也无非肉食,只在其中夹杂着几个烧得油汪汪的素菜。像他们这些清贫的翰林官儿,一个月在宫里连吃带拿的苦吃三顿,倒还不至于立刻影响身体,如皇上这样一日三餐都是肉的,哪儿有不三高的!   别看弘治长得瘦,血脂也未必能有多低!   崔燮指着满桌肉食道:“宫中饮食多有些油腻甘肥,油腻之物易生火、生痰,火盛伤心,痰盛则易……偏瘫。家祖父生前便偏瘫在床多年,臣自幼侍奉身边,便曾听医官说,家祖这病便是从痰症上得的,要饮食清淡才对病症有好处。还有这些熏肉、烧肉之类,咸也用得极重,盐是入肾经之物,盐重则恐伤肾,肾水枯则心火更盛,人就容易面红耳赤,中心躁郁……”   呼……他这现编一篇伪人体五行阴阳理论解释高油、高盐、高糖饮食造成脑梗、高血脂和高血压现象也不容易啊!幸亏起居注写完了也不给太医看,皇上大概也不会记这些乱编的东西,太监们又不敢泄露禁中语,先糊弄过去再说吧。   天子倒还真听入耳了,深深看着他,点了点头道:“若如卿之所言,朕以后便须少食肉,多茹蔬么?”   崔燮回忆了一下网上专家们的理论,也想不起太细的了,就随便说了些多菜少肉,少用精米白面,粥饭中添加杂粮,调味时少盐、少油、少糖的基本原理。   按照他作文的习惯,说罢了“节肉食”,就该说“省思虑”了。   这个不能拿现代白领精神压力大作例子,只能现学现卖那两篇养生论,劝天子:“嵇中散养生论中言道‘仲尼穷理尽性,以至七十,田父以六弊蠢愚,有百二十者’,何也?因圣人‘损己为世’,‘心劳形困’,正如吾皇日开早午两朝,为国家操劳过度,以至损神羸形,故常有心神疲惫之困。”   弘治天子叫他的饮食理论洗了一回脑,越听越觉着他说得对症,有心问他如何休息,又觉得他的谏议有问题,自己不可能不去操持国务,便摇了摇头:“朕身为天子,如何能与魏晋狂士相比?彼可只纵情山水,朕却不能不顾国事。”   崔燮既然敢说出这话,就有让他减少工作时间的法子,胸有成竹地答道:“臣岂敢劝陛下怠政?臣只是怕陛下终日思虑伤身,欲劝陛下每日安排停当理事与歇息的时间,间或到殿外略略走动散心。若得每看两三刻钟的奏疏,不待身心疲劳便略歇一半刻,如此张驰有道,便不至于过劳伤身。”   人类集中注意力的时长是有限的,集中一会儿歇一会儿,效率反而更高。况且明代的官椅又硬又滑,案牍工作做久了又伤腰、又伤颈,又容易得痔疮。能时不时起来休息一下,搭配着散步、健身操之类的简单运动,对骨骼也有好处。   这要不是还吃着饭,不方便拿笔,他就连课程表都能给皇上排出来了!   每天保证四个时辰以上睡眠,除了早朝、日讲、午朝,例行的祭天、请安、经筵等固定行程外,课间休息、眼保健操、体操、长跑、午休、运动会……中学生怎么安排的,他就敢给皇上怎么安排!   他又一次拿自己当例子,颇有煽动性地讲着自己怎么在乡下骑马、练枪,从一个风吹吹就倒的文弱书生养成如今随手能扛一个成年男子的壮士。天子眼下虽然有些虚弱,但体质远比他那时候强,往后只要能健康饮食,合理运动,保持充足休息,将来也能像他一样勇壮——   说到这里,他忽然意识到天子看他的目光中没有对猛士的欣赏,仿佛不觉着他多么结实强健似的。   他低头摸了摸衣袍下的人鱼线和腹肌,深恨这么精悍的一身肌肉却不能叫天子看见,只能叫文臣衣裳掩盖了他本质的勇武。   为了帮天子直观明白锻练的好处,他宁可暂时放弃给自己正名,换了个更直观的例子:“陛下若能腾出时间走路锻体,加以随武师练习轻缓养身的武术,天长日久,终究能改善体魄,和锦衣卫谢镇抚等人一般强壮有力。”   能和锦衣卫一般强健……天子想起小舅子呈进的连环画书里,双脚一勾就能倒悬于空中的徐千户,终于显出几分动容之色。 第245章   在大明唯一一位现代教育出来的“专家”崔侍讲劝说下, 弘治天子决定过上“管住嘴, 迈开腿”的健康生活。那桌以羊肉为主、猪肉为辅的御膳当场被撤下去,赐给外头的讲官们加菜, 他自己和崔侍讲一道改用了清汤寡水的素席。   素菜的味道当然不如肉好, 但是养生么。天子近年来身体欠佳, 连汤药、丸药都吃了不少,相比起来, 若只是吃些素菜、杂粮就能治病, 却是比吃药强多了。   饮食调理之外,就是改善生活习惯。   崔燮便从这一顿饭开始, 请天子吃罢饭后略歇一阵, 再小睡两刻, 恰好可开午朝;午朝之后在殿里走动散乏一刻,回殿又能批一阵折子;晚膳后因当今不像先皇那样习惯看杂剧、百戏,可以把这工夫拿来再运动运动,读一会儿书……   这份日程与天子习惯的日程安排大体上差不多, 只是多添了几次休息时间, 在早朝之后集中安排了一节体育课, 让天子练习慢跑和养生操。   其实练什么不重要,只要能保持足够的运动量,别让天子这么宅下去就好了。   弘治天子才听到“四刻钟”这个时间,心里就是一颤,眉间便不觉带上了几分愁容:“跑这么久,岂不成了前朝的‘贵由赤’了?朕是天子之尊, 何必效那行伍人的事,就没有轻松些的健体法子么?”   崔燮读书少,不知“贵由赤”是什么,连忙低首求教。天子却不嫌弃他无知,反而十分乐于替他解释:“贵由赤是蒙语,是前元禁卫军中的一种赛事,自元世祖至元二十四年起,每年选军中善跑之人,大都则由河西务跑皇宫,上都则由泥河儿至上都宫中,胜者俱有厚赏。国朝以来却不曾办过这样的比试。”   元朝时居然就办上马拉松大赛了……真是同一个世界,同一个长跑。既然前元就有人跑了,大明朝往后也可以办办马拉松、不,贵由赤,全民健身嘛。   他脑中略转过这念头,拱手谢道:“原来前朝还有这等赛事,若非陛下相告,臣竟不能知。既然蒙元既有此练兵之法,足见长跑有健身之用,陛下若能试效之,久而必见其功。”   当然,跑步得循序渐进,就皇上现在这个动都懒得动的状态,能散散步、打打拳,开始锻炼起来就好。   太医院里养着那么多医官,肯定有擅长五禽戏、八段锦之类养生功法的。召个太医教皇上练功,朝臣们不用担心皇上宠信妖道奸佞,太医还能在皇上练功时监控他的身体,简直再合适没有了。   天子也觉得练拳比长跑强,欣然同意,只是觉着每日早朝之后健体的时间略长,每天打拳打这么久,岂不也太累了?   崔燮看着这样不想运动的皇帝,就像看到穿越前每天窝在宿舍打游戏的死宅舍友,心里说不出的亲切,含笑劝道:“陛下若不爱臣所说的两样活动,也可以练马术、射箭、马球、捶丸、蹴鞠、木射……”   天子摆了摆手,苦笑着劝止他:“罢了,前两天刘首辅还上书劝朕,因朕身体不好,不宜似先皇那般常游乐,该修身养性,保重龙体呢。”   那些游戏他都不怎么喜爱,且又动静太大,若真每日这般玩乐,叫外臣知道了怕是又要上本劝谏。还不如就在宫院里随意散步,跟着太医们学养生拳术,至多了踢踢毽子、练练投壶,偶尔骑几圈马,不要因他一人的喜好闹得群臣不安就好。   崔老师劝动天子放弃了修仙寻道,走向科学健身养生,便功成身退,回翰林院琢磨着写一篇详尽的、带健身日程表的大明版《养生论》。   糊弄皇上的东西和要拿出来给天下人挑刺的东西自然不一样。为了写好养生论,崔燮硬是推了许多场诗会、文会,在中秘库里看遍医书,还看了些讲吐纳炼形的道经,搜集了大把玄之又玄的词汇,重新包装了一遍他的伪科学理论。   到了运动部分,他就更加投入,在硬盘的现代·体育·竞技体育文件夹里连看了好几个晚上,才挑出一点点可用的长跑、拳击、瑜珈、健美操、拉拉队舞蹈碎片。   跑步的部分单列出来,剩下的……揉巴揉巴就当是西域传来的健身操吧。   崔燮花了好长时间才融汇贯通了那些小黄片中的运动片段,将其揉和成一套健身操。而后又将整体操分解成基础动作,一张张画成图片。   分解图画得极为细致,要是放在他那拉大片的箱子里猛拉猛转,转得特别快时,偶尔就能看成连续转动的动画片。图片唯一的缺憾就是脸画得平平,没套上目前大热的锦衣卫人物,也没画成三国名将,不容易吸引粉丝掏钱。   毕竟是从小黄片里剪出来的杂和运动,崔燮有点不好意思糟蹋历史名人,就随便画了张普通龙套脸上去。   画完之后,他考虑了一下从瑜伽转拳击的难度,在杂和操绣像图后面备注了一句“须有武术根底之人方可练习”,而后署上自己当官后新取的号,题作《崔岳孤养生论》。   岳孤山,就在迁南县东北三里,因是孤峰独峙,故名岳孤山,崔燮考上进士后总得有个号用,便指山为号,叫岳孤先生。只是这个“孤”字不大吉利,从李东阳先生到他的同年都劝他改个号,后来实在劝不动他,就只好自己不叫这个晦气的号,还是称他的字“和衷”。   崔燮其实也想取个好听的号,可围着迁安的就那么几座山,能取的号总是有限的。迁安县以前也出过几位进士,取号时大都是围着县里这几座山来取的,什么“黄台”、“次君”、“龙泉”、“佛峪”都有人叫过了,他又不好号“团子”、“四角”、“牛心”、“野鸡坨”……这岳孤峰不仅是名字最好听的,还自带武侠气质的呢,还有什么可挑?   崔岳孤、岳孤先生,一看就是出武术秘笈的高人!   他最初忽悠天子健身时,只讲了短短一顿饭的工夫,这套《崔岳孤养生论》写出来,却是足足手掌外缘那么厚一沓,配上精致的彩笺纸和饾版印刷,也够当本书卖了。   印!出书!   他印了这么多本书,这还是头一本他亲手撰写的,不是集四书中文字,也不是当编辑求来稿子刊印,可以从头到尾只印他一个人名字的……   管他有人看没人看,印出来送人,留个纪念也是好的!   他把修《实录》得的三十两赏银都投进去作成本,印了几摞彩图书,遍分给恩师和翰林院同僚、相熟的同年,还有最相信他的张家父子等人。剩下的则印成普通的黑白版,搁在居安斋里慢慢卖,就跟当初的《四书对句》一样,也不管卖得动卖不动了。   出乎他意料的是,这本养生论在外头竟颇受欢迎,连黑白版都卖得挺快。翰林院诸学士们更是都开始合理安排工作时间,坐久了非要起来站站走走,不似从前那样坐下就一忙到底了。   这自然不是因为他们要找借口偷懒,而是有李学士现身说法,背地里与挑他养生论毛病的人论战。   不管别人从阴阳五行、吐纳导引上挑出什么毛病,李先生都岿然不动,举出长子兆先和自己的例子挡回去:“小儿当初查出重病,正是用了和衷的导引吐纳之法,身体逐日康健。先父驾鹤仙游时,我初从诏狱回家,身体亦有些羸弱,我们一家居丧时哀恸并至,唯因用他之法,才不至于毁败形体。”   活生生的例子摆在这儿,比什么缥缈的方术道法不都可信?   李老师在背后力挺学生不说,还有位坚定支持者张国丈,收到书后二话不说就递进宫给皇上和娘娘参考去了。   弘治帝从召崔燮问对后,便叫几位大伴盯着御膳房给他安排素食,平日读书理政间隙也常起来走动一阵。如今拿到印得更详尽的论著,自是要对照其上所写的饮食、运动、起居方式试用。   别的倒都好坚持,就是体育课时间太长。天子怎么也活动不了那么长时间,太医们也不敢叫皇帝累着,教皇上练几节八段锦,看着他小跑两步,再做做按摩导引,也就算运动过了。   虽然这运动略显敷衍,但因天子的饮食结构、生活节律健康了,运动也比从前增多,仍是渐觉身体轻盈有力。转年元旦时一连几场祭礼大礼下来,他竟没有从前那种疲累不支的感觉,晚上回来还能与皇后共寝。   这可不比吃仙丹灵验么!   天子身体好了,也自不大迷信了。再想起太子初生时,曾发下经牌叫群臣作赞,还要大肆封赠神仙之举,不免有些愧疚,悄悄与皇后说:“朕当时竟被神仙之说所惑,险些做出任用僧道之举。亏得皇后为朕举荐忠臣,调好了朕的身体,朕竟不知该如何谢你。”   张皇后笑道:“皇爷还要与妾身说这个谢字么?何况崔侍讲亦非妾身所荐,而是经妾父力荐,陛下不也是因此知道他有过人处,才召他进宫讲解养生之道的?”   能进贤臣,这确实是国丈的好处。   天子点了点头,怜爱地说:“皇后为朕诞下元子,朕尚不曾封赏国丈,这回又得他荐崔卿为朕调养,自该更有封赏。”   本该也赏赐崔燮,可他去年才升侍讲,再加官就实在迁升太快。倒是他父亲被罢职后便奉着他的祖母,与他两个弟弟回了乡间;他在京里的宅子没个夫人主持,却有许多庶母同住,还有两位国舅出入,有许多不方便,正该赐他一所宅第。   这也是他早先就答应了两位国舅的,叫崔燮与北镇抚司谢瑛住得近些,方便那位谢镇抚出入崔家教导国舅。   这事本该发给礼部办,可给特特地给臣子赐住另一个臣子家隔壁的院子,其中还夹了他为小舅子学武的私心,若叫大臣知道了,面上须不好看。   弘治帝便欲不叫朝臣插手,掏私库买一座宅子给他。高太监深体天心,主动请命道:“奴婢听说,那位谢镇抚也因家中迎奉了寡嫂来住,怕叔嫂不便,早搬到了城南一带。若叫礼部官人误选了他家旧宅处的房子,叫崔侍讲挨着个寡妇居所住,岂不反害了皇爷一番好意?奴婢愿替皇爷办妥此事,叫崔侍讲早日住进皇爷赐的新居。”   正月十五的长假结束后,天子便下诏封张国丈为世袭寿宁伯,授荣禄大夫、柱国,并顺带赐了崔燮一座宅子。   就在谢瑛新宅右手,与崔家在京里那座大小差不多,正院之外也割划出几座小院,足可留两位国舅常住。西侧却更多出一座浅窄的花园,与谢瑛宅中的园子只隔了一堵短墙。 第246章   元宵长假从初十放到二十, 再加上初一至初五的正旦假, 便是大明官员一年仅有的休息时光。而刚刚从难得的休假中回来,弘治天子就扔给了他们一道不合制的诏书, 顿时又把众臣从半休闲状态砸回了紧张的战斗状态。   君臣之战、礼法之战、仪制之战。   当年钱太后正位中宫五十年, 先皇才给太后的侄孙封了伯, 当今皇后正位才三年就给父亲求了伯位,如今还不到三年, 又要加勋号、赐诰券, 这也封赏太多了!   虽说张后受宠,她父亲不能拿钱后的侄孙子来比, 可也得跟王太后之弟瑞安侯那般, 等皇后正位个二十年上下再封吧?   张国丈凭这一道封赐诏拉走了满朝目光, 同日被赐了宅子的崔燮都没人顾得上理。   但这场论战当中,却没见着新朝进谏急先锋刘首辅的身影。他仿佛又缩回了棉花堆里,任尔弹章纷奏,我自岿然不动。吏部尚书王恕上本之后, 看着这位首辅坐定内阁, 仿佛没见着张家这殊异待遇的模样, 不禁又想起了“纸糊三阁老”的称号,背地里骂了一句“还是那个刘棉花”!   刘阁老听见这话后,也不过微微一笑,淡淡说一声:“肤浅之论。”   这群只晓得哓哓进谏的官儿倒看见张国丈受封了,却不想想张国丈是为何受封的。虽然圣旨上没有写明,他却早从大太监覃昌那里得知, 这份封诰是因国丈举荐了崔燮入宫教圣上养生,令今上身体转强健,才有了这般恩遇。   那崔燮又不是寻常人,写的养生论也真个是能教人心加开朗、体力转强的良方,国丈举贤进能,怎么就不该赏了?   可惜的是崔侍讲不大明白他这首辅的关爱之心,写的养生论都没送他一份。他只能叫家人到店里买,买来的却是黑白绣像版,不如刘健、丘濬他们的彩版好看。   刘阁老默默为崔燮付出了这么久,如今竟连一本彩印的养生论都没弄到,想想也是有点不甘心。   晚上回家后,刘阁老便吩咐身旁服侍他吃饭的管事:“拿一张帖子,去翰林崔府上替本官道一声贺,再请崔大人到府上来见我,说是我欲与他讲论养生之道。去时记着客气些,不许给本官摆首府门人的架子!”   管事唯唯点头,陪笑着说:“老爷这般提携后辈,小的们岂是那等不知事的,在崔翰林面前给老爷丢脸?”   他们虽然是首辅家人,却没有前朝万首辅家那种攀上了宠妃娘家的底气,何况如今首辅大人要作名臣、诤臣,他们做下人的更不敢拖后腿。   刘家管事隔天晚上便提着礼盒去了崔翰林府,客客气气地请崔燮到刘府拜望。   崔家主人大都搬回了乡间,也没留下几个仆人,本来浅窄的院子显得格外空阔幽静。首辅家人被门子引到崔燮所在的东院,有个厨子来倒了茶,歉然告诉他家里没人手,请他先在客房里稍坐,等主人亲自过来,除此之外就再无人招待他。   这家里拢共只有个看门的、一个厨子,还有个扫院子的老苍头,主人不曾成亲,也没有丫头妾室,应是一个人待在正房。   却不知为何,刘家管事总觉着这院子里有人喁喁低言,还有不只一个人活动的声音,仿佛除了那位崔翰林,还有什么人在……就跟在那位年少的讲官身边似的。   脚步声渐渐清晰,刘管事手里托着的热茶都要拿不住了,咯哒一声撂回桌上。与此同时门口响起“吱呀”一声,一道人影闯进了烛光摇曳的屋子。   房间仿佛刹那间亮了亮,一名朗如朝日的年轻官员走进来,他心里的惊恐也似乎叫那副光彩照人的身影驱走了。   脚步声停止,那些还有人藏在这座大宅里的错觉也停住了。刘管事心头一松,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小的是首辅刘大学士的家人,受首辅大人之命,来贺大人得陛下恩遇赐宅。”他从袖中掏出刘首辅的帖子,恭恭敬敬地双手递上:“我家首辅大人欲请侍讲过府一叙,为大人一讲《养生论》。”   崔燮虽然跟徐溥、刘健、丘濬三位阁老都挺熟悉,却和大名鼎鼎的纸糊三阁老从没搭上过什么关系。今日见刘阁老派人叫他,也只以为是对方想借他的关系攀上国丈,淡淡地一笑,说道:“首辅大人相邀,崔燮焉敢推拒?”   只不过见了阁老之后他也真的只会讲养生,多余的一个字也不会说。   刘管事见他不甚热情,心中初有些不悦,但离开那院子时,仿佛又听见有什么走动声在后头响起。寒风吹过庭中杂树,呜呜咽咽的声音中似间杂人语,听得他胆颤心惊,忽又觉着崔燮住在这种荒院里,人冷淡一点可能也正常。   他离开这院子后,那个吓得他半晌心神不宁的存在便推开正屋房门,看着走到院中的崔燮,含笑问道:“刘首辅竟来向你示好,怕是想借你的路子讨好寿宁伯张家。”   崔燮也笑了起来,神色温存,全无对着刘家管事的冷淡:“管他为什么,我现在正烦恼着怎么写辞赐宅疏呢,有什么事也得把宅子弄到手再说。啧,若是只需写一份谢赐宅疏就好了,可这么大个宅子,不辞一回两回的又要叫人非议。待会儿谢兄得帮我看看,写这辞赐宅疏,我总怕写得太深情,陛下教我打动,不赐这宅子了。”   谢瑛想到那栋与自家相邻,只隔一道随手就能翻过的短墙的园子,心中微热,倚在门边说:“陛下特赐你的宅子,便是看在张家面上也不会收回,怕什么。咱们倒得好好筹划筹划,将来那道墙打通了,怎么修整出个叫人羡慕的好花园来。”   崔燮眼神一亮,脑子也转到这上,然后又有些埋怨老三——硬盘里怎么不说存点儿苏州园林这种有用的东西呢?港剧的布景总是太少,欧美剧倒有在院子里的,他又不能把地面都推成草坪,中间挖个大游泳池开派对……   算了,他还是去写《辞赐宅疏》,叫谢瑛这个住惯了大园子的专家设计去吧。   连上两道本,一道辞一道谢,谢家毗邻的新宅子就改姓崔了。这是御赐的宅子,得了不搬进去就是不敬天子,崔燮自然马不停蹄地命人进去打扫修补,只要房顶不漏,屋子里糊一层新纸,再有几样家具,差不多也就能搬进去了。   他一面安排人收拾宅子,自己也终于抽出空来,亲自递帖子,上门拜访刘首辅。刘吉并不因他官小位卑、还有个犯罪去职的父亲就看轻他,没叫他在下面多等,就唤了他到正厅相见。   出乎意料的是,这位首辅见他之后并没提起国丈家,而是掏出了一本居安斋售出的黑白桑皮纸印本《岳孤养生论》,正正经经地跟他探讨起了养生。   刘大人老骥伏枥,还想向天再借五百年,不光要健康饮食,跑步健身,还想学学那些“非有武术根底之人”不可修习的导引仙法。   崔燮暗自想了想刘大人岔开腿,双手在空中摇动,模仿啦啦队操的姿态……太、太不堪入目了!再想一会儿他都要后悔把啦啦队操编进自己这健身操里了!   他不由得偏了偏头,不敢直视刘吉。刘阁老却对他十分热情,主动唤他“岳孤”,显尽对他这个武学前辈身份的尊重——以刘阁老的身份,直呼他的名字就行了,居然用了平辈甚至文友才用的别号!   下人们看崔燮的眼神都变了,他这个才刚受了十年明代教育的现代人也觉得有些受宠若惊。   但他还是不敢教刘阁老太激烈的运动,实在是怕这位六十五岁高龄的老大人一个拉伸不好,伤了腰腿筋骨,那他可就作孽了。   刘阁老见他坚持不教,只得叹道:“老夫自知年迈衰朽,无修身延年之福,岳孤不愿教我也就罢了。唉,老夫亦非那等恃权凌人之辈,只是有幸得见导引仙法,却不得练,乃至不得见真人试练一回,我心中不免遗憾……”   崔燮也只能沉默。   若是教徒弟也就罢了,可如今要看他跳操的是首辅,这就掺了许多政治色彩进来。要是刘吉让他跳他就立刻跳一套,那明天上朝他们俩就得让言官一道弹劾:刘首辅是以势压人,命近侍文臣跳操以取乐;他是自甘操贱役以取悦首辅,希图夤缘攀附。   刘首辅让人弹惯了,越弹越高,他可没那个底气,只怕是弹弹就完了。且如今都弘治朝了,刘棉花马上要变成明日黄花,未来是他老师李东阳与刘健、谢迁的,他怎么能为了一个马上要过气的首辅倒下!   崔燮看着刘阁老苍老的脸庞与充满期盼的目光,良心微痛,却还是狠心拒绝了他:“下官也是从许多教养生的杂书中选出图来拼凑成这操……这导引功法的,其中有几段是外域功法,我亦不能。大人若实在想看,不如寻个真正会武的人来,照着图试练给大人看吧。”   他丢下充满失望的老首辅回了家,但那双混浊的,失落中却坚强地隐含着希望的眼眸却深深印在他脑海中。以至于回到家中,他还很难完全忘掉这场会面,到卧房里换衣裳时看见窗边那镶满了水晶镜片的西洋景箱子,都蓦地生出一个叫刘阁老看看的念头。   这箱子里的画片,若是猛力拉动,转得极快时,偶尔就能看成动画。他本来也画了那些分解图,搁在箱子里看过,若是给刘首辅看一回……   不对!   他这箱子进了阁老府,难道还能索要回来么?要是不要回来,凭这箱子上镶的、在京里值得数百两的水精镜片,只要拿进阁老府就是行贿,他的名声可就完了。   不能为了同情老人家就搭上自己的仕途!   要是个不镶水晶,不雕花纹的朴实的便宜木材箱子倒可以……   其实也不一定需要水晶镜片。反正他们要看的是动作,也不讲究放大、立体的效果,不要什么神秘感。把看图的窗口放大些,让它正好和图片尺寸相合,再上里面的图片像走马灯一样飞转起来,在某个速度和角度上应该就能达到动起来的效果……吧?   他有现成的图片、现成的创意、做过一回拉大片箱子的熟手木匠,就叫人来多试做几个箱子,不也花不了多少工夫和银子?   也算是做件好事,满足一位即将离休的老首辅最后的心愿吧。   作者有话要说: “心加开朗,体力转强”这句其实是何晏评价服食五石散效果的 第247章   崔燮记得弘治登基后朝中用的基本上都是清廉忠直的大臣, 虽然不知刘首辅这位著名的“纸糊三阁老”怎么混到如今的, 但无论怎么想,他当首辅的日子都不会很长了。所以那个手工动画机还得赶着做, 起码老首辅离休时, 得让人家能带回家。   他正好也要搬新家, 已找了那个打西洋景箱子的木匠给他打侍讲府的家具。既然要给刘首辅做放映机,那边的新家具倒可以先不打了, 把这边旧的拆过去用, 叫木匠再打这么个箱子。   崔燮坐在镶着水晶片的箱体前,将眼睛贴在水晶片上, 拉动箱侧长绳, 看着里面的画片转动, 渐渐加速,拉成一串模糊的色块,又在某个节奏下凝成可以看清的画面。画上的人物变幻着简单的动作,转一圈也只能做完一两个招式, 要想让动画持续时间更长, 就得将转轮加大, 上面的图片缩小。   可这两项都有极限。   图片太小,刘首辅那双老花眼就有可能看不清;而转轮太大,转起来就不够流畅,转得太慢了,图片就是一卡一卡的,不够连贯……他拿出纸笔把自己的要求、想到的矛盾处记下, 叠成信笺往书桌上随手一拍,叫厨子明天去给新宅的匠人们送饭时,替他拿给木匠。   若搁在从前他还是个白身时,这技术肯定是要废寝忘食地自己钻研,现在却随便记两笔就交给专家了。   唉,身份高了,人也了骄奢淫逸,不是从前那个事事亲力亲为的纯朴劳动人民了……   崔燮咂摸了咂摸做脱离人民群众的官员的滋味,起身掀开西洋景的箱子,取出里面那几张图片,和剩下的分解图放在一起。等木匠那边订出框子大小,还得叫居安斋的画匠们缩画成等比例的小图。   得叫他们做得精致些,毕竟是送首辅致仕的礼物了。   ================   崔燮与刘阁老还能操心健身操的时间,也就只这么一两个晚上了。因为天子给张国丈的伯爵加了封号,优宠过度,有违祖制,几位阁老虽不进谏,却得想法给他这份优宠找个理由——   还有什么理由比立太子更合适呢?   按太祖规制,要立皇后,先封后父;要立太子,也得先封太子的外公。百官们本想等元子再长几个月,确定不至夭折再请立太子,可皇上无故封赏了国丈,他们也只好加紧上表请立太子,好把这事抹平。反正皇长子是中宫嫡出,身份尊贵,今年又已经满周岁,也宜当早立储位,以定国本了。   天子与皇后伉俪情深,也深爱这个嫡长子,早想立他为储。   内阁四位学士先在午朝上与皇上通了气,便退回去拟表:外朝由身份最高的太师英国公张懋领群臣上表,内朝则由周太皇太后上表,共请天子早立储君。   然而天子还不能立刻答应,得跟当初请他登基似的,辞让辞让。请册太子表与天子的回复诏书都是翰林院拟的,崔燮虽然才是个六品侍讲,却深受天子与阁老器重,拟诏书的重任自然得落在他身上一部分。   好在这回不用三请两辞,只要两请一辞就可准奏。翰林院只从正月底写到了二月,改易了七八遍文稿,就定下了立储事宜。只是定下之后也不能放松,礼部在天子下诏准立储后便立刻进上了册立太子仪注,翰林院也要加班加点地拟诏、诰、册文、贺表、笺文……   册立太子大礼定在三月初八。   天子亲至奉天殿祭告,英国公张懋带着四位阁老持节、奉册宝到文华殿册封。还不会说话的皇太子下诏命保国公、周驸马、新宁伯祭告天地先祖,然后从文华殿接下册宝,到奉天殿谒见天子,圆圆满满地完成了大礼。   然而之后还有数不清的笺表诏诰等着翰林院拟。崔燮跟着李老师拟贺表,写大赦天下诏书,答复各地王府贺笺……从几位阁老商议立太子开始,翰林院就全体进入加班节奏,一连两个月没有放松的日子,锦衣卫连环画险些又为庆贺太子正位而停更一期。   幸好锦衣卫杂剧已排出来了,崔启拿捏着他习惯的分镜,对照着杂剧里的情节和背景替他赶了一期出来,不然读者们非要掀了居安斋不可。   直到七八天后,崔燮才从长久的忙碌中醒过神来,意识到一件大事——今年是秋试之年,王守仁得考举人!他连忙仔细写了自己的考试经验,连同居安斋最新出的《翰林院名师王状元讲礼记》《历年北京贡院闱墨》《名师考前冲刺一百题》打包裹好,叫计掌柜派人加急送去南京。   今年要考乡试,不考岁、科两试,明年可就能考秀才了。他那两个弟弟跟着进士念书多年,如今虽在乡间,却有应试名师林先生给他们讲考前冲刺,还能随时看到居安斋最新教辅,也该下场历练一回。   ——和哥年纪小,还能拖一年,衡哥都已经二十三了,再没个功名,说不上亲,真要拖成大龄剩男了!   崔燮给弟弟们写信,自然就不像给未来的圣人那么客气,而是摆起兄长的架子督促他们读书应试。特别是跟崔衡下了严令,要他下半年就开始模拟考,今年务必给他考个童生回来。   若他连个童生都考不上,这辈子就别想再回京,索性娶个乡邻故旧的女儿,就在迁安平平淡淡地过一辈子;反过来若是能考个秀才回来,他哥如今有了御赐的宅子,就把老宅给重修一遍,给他们小哥儿俩成亲。   在信里管教完了两个弟弟,他又写了封给祖母请安的家信,这两封信不合让居安斋带,他便打算叫崔金枝安排人捎回去。   可不等他的信送出,迁安那边的信倒先递来了。却是崔良栋亲自送信回来,一进门便顶着满身大汗向他请安,喜忧交集地问:“前些日子官府发告示,说是皇长子册作了太子,又要大赦天下,大爷看要不要安排人把老爷他们追回来?”   忘了!   大赦天下的诏旨还是他拟的初稿,他竟忘了崔榷也在赦的条例里,往后不用去边关送米了!   每年纳米、运炭、运砖、做工的罪人都是开年就被押送过去的,崔榷该是正月二十多叫差役押走的,到三月初八诏纸发下来时,可能到了陕西地界,却未必进到榆林。如果他们在路上没得到大赦的消息,这时候应该已经把米送到营仓了;而如果得到消息,从延安府附近就往回走,现在可以已经出了陕西都司了……   他问崔梁栋:“今年陪老爷运米的有几人,带了多少银子、几车米粮去?”   崔梁栋苦笑道:“上回就被山贼抢了,这回哪里还敢带米!老爷把爷过年送回家的银子带了二百两,赶了三辆大车,带着十几个精壮家人、短工,生怕再遇上抢劫的。”   崔老爷虽不做官了,却还是这个只顾着自己好,不管别人怎么过的性子。幸亏过年时他送去的银子多,庄子上还有烧藜灰、做纯碱的收入,不然真能给他挖穷了。   他心里暗暗唾弃,面色不动,只点了点头:“父亲带走的人手不少,边关又有外祖接应,不至再出事。如今不正是春耕的时候?你要再抽人手去接应,恐怕要耽搁庄子上的农活,也没人服侍祖母、照顾两位小爷了。此事我知道了,你且回去管着家里事,我请谢镇抚再拨两个家人迎父亲回来。”   崔良栋唯唯地应了,又问他朝廷大赦之后崔榷能不能搬回京。   崔榷身上的孝其实在运粮去九边前就已经服满了,这回再回来,就不用在墓前结庐守孝。如今天子又大赦天下,他既然已经算是免罪了,还用不用留在原籍为民,或是还有机会再回去当官?   崔燮抿着嘴角,神色幽深,长叹一声:“大赦只是赦咱们纳米之刑。依诏书上言,文官凡有涉及贪、淫、酷、暴及行止有亏者,依旧该发原籍为民。咱们老爷……”   他顿了顿,看着崔良栋,直将他一脸期待看成了无望才说:“咱们老爷在云南公私两犯都罪了,无论如何也难起复。不过衡哥、和哥年纪大了,得读书考试,他们兄弟都是寄籍在京里的,往后得回京考秀才,我还给他们在京里相了人家,成亲之后他们还得跟陆大人读书,搏个举人呢。”   除了崔榷之外,这个家别人都能回京,都还能有前程。只要让下人知道这点,知道他们该依靠谁不该依靠谁,哪怕崔榷和他隔着几百里路,是迁安崔府的主人,他也不怕这个祸头子还能再闹出事来。   崔梁栋的小心思转得极快,垂头应道:“小的知道了,小的们一定服侍好两位公子读书,叫咱们崔家再多出两位进士老爷!”   崔燮脸上这才微露出一丝笑容:“我这里也有两封家书,你替我拿回去。我兄弟们要读书,不能时时服侍在父亲、祖母面前。老宅那边还有几位姨娘,单住在那大宅里不安全,住我这边更不合适,你把她们接走,叫她们服侍老夫人去。”   原先老爷在孝里,不方便带着妾过去,如今都出了孝,倒不用怕他孝期间折腾出孩子,再给自己丢一回人了。   崔良栋连声答应着,自去雇车,带着几个本想要去接老爷的家丁,转天白日里就到老宅去接姨娘们回乡。崔燮倒也没忘了崔老爷的事,半夜把通往花园的月亮门一开,大摇大摆地进了正并在一起修整的花园。   花园正中有一座正在建的小楼,绕着小楼建有一带水渠,刚刚挖开,还没放水,四周堆着低矮的假山石。夜间月光粼粼,照在玲珑的怪石上,光滑的石面反射着白光,显得院子里亮飒飒的,石顶上坐着一个黑衣人,正拿着酒自斟自饮。   崔燮快步走上去,笑问道:“谢兄怎么知道我要过来?”   谢瑛把斟满的酒杯递到他面前,抓着他用力一拉,把他拉到身边坐着,笑道:“你来的又不晚,我每天过来院里坐一坐也不累。等往后这小楼盖起来,我还待占了你这邻居的地界,搬到这楼里住呢。”   崔燮一杯酒下肚,便把崔榷勾来的烦气暂扔到脑后,笑着说:“这园子本来就是你家地方大,我家地方小,小楼建在园心,哪里占得着我的地方?等这楼盖起来,该是我占你的便宜,睡在谢家的地界上才是。” 第248章   崔、谢两人都是单人独户居住, 家里又没个女眷, 来往的再亲近也生不出事来。便是两人把花园中间的短墙砸了,重修作一座大园子, 修园子的也只当他们官老爷嫌原先的花园小, 两座并一座, 好要个大的用。   至于园子中间那座小楼,倒不像寻常官人家建的戏楼、观景楼, 而是一座小书楼。   就像崔燮在迁安、南关建的两座图书楼一样, 楼上放书,楼下阅览。只不过因是自家的小楼, 楼上藏书室里也放有长桌、沙发;楼下阅览室旁辟有两间客房, 在外头修灶, 通了火炕。   若有人在里头读书至深夜,就可以直接在里头休息,不用半夜开门出入。   两位国舅初次听说这小楼的规划时,就觉得这是给自己准备的。俩人自己吓自己, 越想越真, 吓得心凉腿软, 又不敢跟父亲说,便偷偷进宫求皇帝姐夫授他们实职,叫他们不用再留在老师家里念书。   张鹤龄年纪还小,实是躲无可躲,大哥延龄却也将十七了,跪在弘治天子面前说:“臣如今该成家立业, 为陛下驱驰,安能像外头那些书生似的锁在楼上看书?臣愿立刻披甲执剑,下江浙闽一带巡查,防备倭寇侵入!”   至于和王将军、守仁贤……师叔他们一起北击鞑靼的重担,就交托在弟弟身上了。   张鹤龄见兄长要甩了他出门,也惊惶地咧开大嘴,抱着他说:“兄长怎可丢下我?我也要为国家建功,报效陛下!”   弘治天子叫两个小舅子闹得哭笑不得,不忍心听他们做梦似的说辞,叫人扶起二张,温声安慰:“朕初不曾与崔卿说过,要为你二人读书方便赐他宅子。他既然不知道朕为你们的苦心,建那书楼约么也就不是为你们——或许也为你们,可他还有两个正读书的弟弟。那才是该日夜泡在书本里的,恐怕来日书楼建好了,也轮不到你们过夜。”   安慰了两句,见张家兄弟还是惴惴的,只得叹了一声:“下回日讲后,朕嘱咐他一声,莫要太拘束你们就是了。你们兄弟还未及冠呢,朕也不能立刻叫你们做事,不然国丈与皇后也要担心。你们在这里哭求朕,不如回去好生跟谢镇抚学武,练你们先生的养生功法,什么时候能飞檐走壁,朕也放心你们独当一面。”   两位国舅现在说不上断案如神,也算是个中熟手了,若再能飞檐走壁,就真能在锦衣卫杂剧里当个小英雄了。   张延龄出了殿便商商量量地跟兄弟说:“要不回去就跟先生交待了,他那宅子是咱们替他讨来的,为的是叫谢镇抚教咱们武艺?”   小张国舅还沉浸在被大哥抛下的痛苦中,哼哼了两声:“我年纪还小,学会了也打不了倭寇,我又不着急。”   大张哄着弟弟:“我不是想着你要跟王将军和伯安师叔他们去北边儿拒鞑靼,我先到南方扫平倭患,让你不必担心背后么?唉,说起来伯安师叔成亲也有两年了,不知什么时候从南边回来,在南边能不能得着点儿倭寇的消息。”   两人虽盼不来王圣人,却想起还有另一位王大公子能带他们玩几天,也稍觉兴奋。兄弟们正商议着这回是去香山还是平坡山,打猎还是赛马,送他们出来的太监却在后头笑着说:“两位国舅若要出城散心,咱家在京外却有一处可堪游乐的小庄子,也有几百亩地,养着些麋鹿野鸡之类温驯的小东西。若不爱猎这些,还可看戏听曲儿,咱家那里养着些会唱的女孩子,比京里有名的秋喜班唱的不差……”   两位国舅听着他的话,脚步渐渐慢下来,回头看了他一眼。   眼中充满了睿智的光彩。   那太监微微低头,笑道:“咱家是服侍天子与娘娘的人,两位国舅是娘娘爱弟,咱家又岂敢不用心侍奉?若是怕崔大人不许,咱家就请娘娘传一句话,崔大人怕也得顾及娘娘爱弟之情不是?”   张大国舅仔细看了看太监的脸,记起他是个弘治从东宫用出来的旧人,叫作李广,是天子身边常用的太监。虽说不是覃、高二公公那样从前朝腥风血雨中杀出来的权宦,却也曾十分受宠。   曾经受宠。   这位太监好像懂些道术符法,教过天子延年长生之法。从前皇上身体孱弱时,曾用过他的符法,也颇信重他——这人最受宠时就是皇太子出生前后,曾劝得天子发下经牌叫朝臣作赞,还要封几位神仙新帝号。   不过后来国丈举荐崔燮入宫,给皇上讲了一回养生,这位李太监就有些失宠。   毕竟求神拜佛没拜好天子的龙体,营养餐和运动、合理作息才让弘治的身体渐渐结实起来。   之前天子把他当天师用,如今只当个普通得宠的太监了,上头还压着两尊大佛,这落差让李太监如何忍得?   他读书不多,也听过“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四个字,生怕自己也应了这个命数,一向费尽心机地往上爬。好容易熬到小爷登基,他也因会些道术得了宠,这条高升之路却又叫一个会导引养气之法的翰林讲官破了去——   这还有天理没有!   一个翰林不好好儿地做文章,管国事,竟跟他们太监比着做法了!   可他一个五十余岁的老太监,无论年纪容貌都争不过崔燮;论法力,也不及他实绩在手,调好了国丈与天子两人的身体;更不用说崔燮还有一项翰林侍讲的本职也干得极好。无论从哪方面比较,崔燮都死死压着李广抬不起头来,他在天子眼前再难回到当初地位,就只好走皇后这条路。   而张皇后最宠爱的,莫不过两位国舅。   原先他一心走仙师路线,不屑放下身段讨好还是小毛孩子的国舅,如今却不得不向权势低了头。   然而他哪怕他低下了头,这世界也没对他温柔以待。   两位国舅转头就上了一本,把他这一番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天子,说他意图用声色犬马引诱贿赂国舅,通过他们兄弟引皇后干预大臣家事。还有这么个太监竟有庄园,毕竟定贪索得来!幸亏他们两个跟着谢镇抚学断案多年,一眼就看穿了这阉竖干政的本心,岂能容他在宫里作乱!   他们俩试断了这么多场假案,终于有机会断到真案了!   国舅上折子告太监乱政,真乃千古未有之奇闻。四位阁老看着这份通政司递上来的奏折,不由得面面相觑,都有种不知身在何处的感觉。   还是徐溥最先回过神来,清咳一声说道:“难得两位国舅贤德清正,可算是外戚表率。那李广先前就曾以道法妖术引诱圣上,如今又有国舅奏明其不正之心,依我看,合该有所处置。”   这内监必定有弄权之心。   刘健、丘濬也是写过经牌赞语,改拟过神仙封号的,都知道背后有太监手笔。不过这太监自元子诞生后就不怎么弄权生事,他们做大臣的又不好管宫中事,是以不曾多问。如今却是国舅上告,又有证据,可不正是叫天子远离这奸宦的好时机?   三人也不管刘首辅,自顾自地写小票,反正只要是刘首辅想插一手的事,他到时候自会把名字写在头一个的。   刘首辅神色悠然地看着奏章与他们拟的墨票,直到那份国舅奏章送上来,他才多看了两眼,提笔签下了名字。   弘治天子收到小舅子告李太监的奏章,受的惊吓也不比阁老们少。   一边是皇后心头肉的国舅,一边是有仙术符法的前宠监,弘治天子两难决断……但最终因李太监的符法和祈祷术不如崔侍讲的养生术管用,这法术是掺了水的,天子留给他的圣恩不免也掺了些水,抵不过对皇后的偏心。   天子沉吟良久,把“姑恕之”改作了“查其田产来历”,教东厂处置。   从成化年间就一直小透明,到了弘治年就更透明的东厂,终于逮着一桩大案了。东厂太监杨鹏不敢敷衍,从锦衣卫借调了如同包拯身旁公孙先生一般有才能的李千户,兢兢业业地搜查李广田产来处,还亲自带人抄了其家,搜出许多朝中官员行贿的账册来!   厂内掌刑千户、百户跟在李千户身后,没口子地叫着“李兄”,恭喜他又破一桩大案,皇上封赏指日可待。   李千户摇着抄来的名单,就如诸葛亮摇着羽扇般,悠然叹道:“这案子是两位国舅的功劳,我有何功可论?何况我也不愿在此时升迁——下一部锦衣卫杂剧听说是十四千户杀去倭国的,我若离了这中所了,那共抗倭寇的十四所千户岂不就不齐了?”   他真个是视名利如粪土,不恃功,不求名利之人,写案卷时不特别深写自己的功劳,反倒把两位国舅目光如炬,一眼看出李广本质的事夸了又夸。   杨厂公向天子汇报案子结果时,也刻意夸了国舅,只说:“国舅之能,连锦衣卫中特享谋士之名的李千户都要赞誉,不愧是皇后亲弟。若非两位国舅一眼看出李广怀藏奸佞之心,奴婢们竟险些放纵了这等挟奸舞诈、狼贪鼠颉的贼囚迷惑圣上!”   天子看着文书中一条条朝中官员贿赂李广的实证,心中又气恼又后悔。恼的是李广实在不给他做脸,悔的则是自己竟没听张国丈的话,早些跟崔燮养生,以至宠信了这么个贪浊的太监。   但他还是觉得李广有些道术,便问杨鹏:“你等查抄广家,可查出他家中有天书无?”   杨鹏束手答道:“查抄之事是奴婢亲自带人去的,其家中上下与外面别业、田庄,奴婢都亲自检视了,绝无天书!慢说天书,便是本寻常道书也没见着!”   李太监就是凭道术受的宠,杨鹏就是搜出真道符来也不会献给天子,叫天子再想起李广的好处,叫他翻身。   他不仅绝不认有道书之类,还反劝天子:“李广定是寻常人。若有道术,焉得不知两位国舅清廉坚贞,而欲以财色诱之?若有道术,又何至落入囹圄而不自逃脱?   是啊……若有道术,怎地又是画符又是祈神地祈了这么久,还不及崔燮那食素练武的寻常养生术管用呢?   天子终于承认,自己从头到尾就是被李广骗了,这太监不是什么神仙,而是个骗子。当初先皇养了一宫的妖道妖僧,他还曾自警过不要再蹈覆辙,后来却被一个不炼丹而画符的太监耍弄了这么些年……   幸亏还有崔燮这个真懂养生之人,幸亏国丈把一双爱子交给崔燮教导,养出了两个见事分明、忠直正义的国舅,今日才揭开了李广的真面目。不然他怕是还要被此人蒙蔽,甚至走上先皇的旧路。   天子痛定思痛,决心再不信神道之说,把与李广有牵扯的内侍、僧道一并处置,彻底清理宫闱。   满宫风雨中,一名曾跟在李广身边多年,职位却始终不甚高的内侍刘瑾也被发到东宫充做奉御。 第249章   两位国舅平生第一次断案, 就抓了个深藏皇宫中, 企图引诱天子走上求仙拜神、烧丹炼药邪路的奸宦。案子捅出来后震动朝野,凡弹劾李广不法事的文官都要捎着夸他们两句“清廉忠直”、“慧眼识奸邪”, 皇上也亲自下旨表彰了他们。   不为他们是皇后的弟弟, 就为他们为国朝抓出了奸佞!   两位国舅仿佛已能看见市面上演出以他们为主角的《国舅智擒奸宦》戏, 还看见锦衣卫连环画里添了他们二人,美得尾巴都要抖起来了。再到崔燮家里念书时, 二人便细细把自己兄弟的精彩推理讲给先生, 满怀骄傲地说:“学生们精熟律令,嫉恶如仇, 已经能独当一面, 在锦衣卫里办差了!皇爷也说往后要看着我们当能臣, 那先生能不能把我们的文章功课减一减……叫谢镇抚多教我们些武艺,给我们讲练几件新案子?”   他们俩不管自叙功勋时多么自豪得意,跟崔先生提出不想读书,只愿跟谢镇抚设庭审案时, 心里还是有些怯怯的, 都不太敢看先生的脸色。   却不料先生竟不怪他们不爱念书, 也像他们姐夫一样宽和地说:“你们读书多年,今能学以致用,为师心中甚是欣慰。我将这座府中花园与谢家花园打通,筑起小楼,便是为了以后你们随谢镇抚学练方便,省得他出入崔家还要转半条街。”   张鹤龄兄弟惊喜不已。   原本以为先生建这楼是为了把他们锁在楼里读书, 原来竟不是叫他们读书,而是方便他们跟谢镇抚审(演)案(戏)吗?   崔先生待他们这样体贴,他们无以为报,定要多抓几个这样大胆的奸宦佞臣,不负自己多年所学,不负先生对他们的期许!   张大国舅感动地问崔燮:“先生,我等将来有出息了,能否叫崔启请画师把我们也添进锦衣卫连环画和杂剧里?”   这个还真得等一等。   锦衣卫大杂剧1的结局结在十四千户灭倭寇处,第二部 本该是北驱鞑靼,但百姓们和杨廷和大佬等几位作者都觉得该添一部出海平倭的续集。是以鞑靼得推晚一步灭,李学士被陷害的戏码也得晚几年上映,这两个小国舅就更没地方插了。   等回头找着好作者,单给他们开个《少年锦衣卫》系列……   崔燮心里有了盘算,却不想说出来叫那两个小家伙骄傲,只负手笑道:“这事不急在一时,还得看你们将来的表现。不过今日你们能揭穿奸宦本象,为朝廷除一大祸患,老师也有东西奖励你们。你们随我过来。”   他带着两位小国舅便往还没建利落的后花园走。   花园中间搭起一片毛竹脚手架,四周围着布幕,里头正搭建小楼。楼架外面已铺设好青石甬道,分隔出几片花圃树丛,树荫下还摆了石桌石凳,花园一角更辟出了习武场。   崔燮带这两兄弟去的,便是挨在谢瑛家一侧的习武场。   那里地面都是整块石条拼成,平滑干净,贴着墙摆有装得满满的兵器架子,练功用的沙袋、石锁、梅花桩,墙边钉着射箭靶子。而在月亮门旁特搁了一座石桌,上面摆着一个高大的多层木箱——   说是箱子,几乎就是个柱子,外表不是光滑溜圆的,而是一楞一楞的,一眼看不出有多少面。其上下共分十层,每一层、每一面都只有窄窄的木条框着,中间都是通透的,箱子里面衬着巴掌大小的彩画小人儿。   仔细看来,那些小人和《崔岳孤养生论》里印的绣像一模一样,只不过画得更多更细。顺着这些木框看一圈过去,就像是看着小人儿慢悠悠练完一式拳脚。   崔燮站在稍靠后的地方,含笑看着两个孩子上下摸索木箱。等他们看得差不多了,他才上去在箱子顶上抠了抠,拉出一条绳子,用力拉动。箱身内的图片顿时嗡然转动,化作斑斓色块从一个个小方框里转过,他又加快了拉绳子的速度,慢慢调试着,终于在某一刻,框中的画面变得清晰了。   框中的小人不再飞速流转,而是开始在框子里活动,快而清楚地转动肢体,打拳踢腿,好似在箱里活了起来。每一层的小人儿都这般活动着,两位国舅看了上面看下面,只恨自己没多长几双眼,看得不全。   崔燮不住手地拉着绳子,看着他们着迷的神色,心里倒微觉遗憾——   技术问题不好解决,没能弄出电影胶片那样长长的可以来回拉的片子,只能把图片分粘在高大的多层转轮上,让人看的时候自己从上到下,一个动作一个动作看了。   两位国舅还是头一次见着这种高科技,喜欢得无法自拔,一面照着画上的动作练习,一面胡乱夸着:“真乃神技也!”   “先生怎么能做出这等神仙般的东西!”   “我若不是先看了它不动的模样,真要以为这箱子里藏着个会动的神仙妖怪了!”   张家兄弟沉迷动画不能自拔,连旁边月亮门叫人推开都没发现。   崔燮倒是听着门外的脚步就听出来了,不过在两个弟子面前不好过去接人,仍站在桌边拉着绳子,只扬起脸向门后露出个笑容,招呼道:“谢兄来了?”   谢瑛应了声“贤弟”,便走上前来。   他一出来便见两位国舅的眼睛粘在动画盒子上,身子跟着小人儿乱动,而崔燮站在他们身边,拉着绳子转动里面的画片。那绳子是麻搓的,有些粗糙,拉久了在他手指上勒出了些红印子。谢瑛便从怀里掏了块手帕来,垫上手上快步走上去,接过绳子替他拉了起来。   两人一倒手,节拍错了,画面又变回了飞转的色块。张鹤龄兄弟才从动画中回过神来,看见了刚刚过来的谢瑛,惊喜道:“谢镇抚!你看我们先生给我们做的、做的……”   “动画。”崔燮也起不出什么漂亮名字,索性就占了动画这个词,对弟子们说:“你们两个不是想跟谢镇抚学断案么?今日就先不练武,叫谢大人给你们讲案子。”   谢瑛笑道:“两位国舅出手便斩落了奸宦李广,如今满朝谁不夸耀?今日若讲,就该讲国舅智擒李广的案子。”   是叫谢镇抚讲他们俩办的案子,还是看先生的动画呢?   两位国舅是这也舍不得,那也丢不下。崔先生索性替他们选了,把绳子和手帕都给他们兄弟,叫他们自己拉着绳子放动画片玩。他们两个大人就去盯着修楼的,早些把书楼建起来,以后两位国舅就能安心在楼里看书、作文章了。   国舅们很想拒绝这样的未来,然而崔先生是个冷面严师,越见他们有出息了,越不肯放纵他们。还是谢镇抚体贴人,趁崔先生看楼时安慰两位国舅:“往后我没公务时便常过来看看,给二位国舅讲案情。”   他是崔先生的救命恩人,有他在,崔老师总肯对弟子们抬抬手。   二张也拿他当救命恩人拜了拜,小声说:“陛下当初赐这宅子,其实也有叫镇抚教我们兄弟的意思,不然怎么特旨赐在这里呢?谢镇抚千万要常来,我们兄弟天天盼候着。”   谢瑛唇角微挑,露出个十分温柔的笑容:“这是自然。”国舅们不嘱咐,他也要来的。   有谢镇抚保护,两位国舅就敢放心地玩儿动画箱子了。   谢瑛却是全大明最早见识过拉大片儿的,改良版做出来后,崔燮还叫人改了自己那个镶水晶镜片的箱子,里头也贴上这样的小画片,跟他一道在屋里看过高清版。   他既见过更好的,也就不怎么沉迷这种大众版,在这箱子和画片大批做出来后,倒是帮着崔燮做了回推广。这回自然不用像还得跟崔燮装不熟时那样,穿着新衣裳往郊外跑,“不经意地”叫人看见,而是直接叫人抬了大箱子运到北镇抚司,公然放在庭中,当作他镇抚使给下头人的福利。   崔岳孤先生的养生导引术。   经过国丈认证,天子过问,首辅都曾派人买回家的,能教人健体延年的真道术。   谢瑛拉着箱上的绳子,转得里面的图片连成一个个会活动、会打拳的小人儿,叫同僚们闲着没事时跟着动弹动弹,养身健体。   十四千户所里的校尉、力士们依时操训,他们这些掌刑的人却成日窝在北镇抚司,如朱大人这样腰往横着长的也颇有几位。且不说岳孤先生在《养生论》中论证了体肥易生痰疾,只说他们做军人的要护卫天子,人胖了,身子不灵活了,叫圣上瞧着也不像样。   他在锦衣卫里推行此物,还教人养生操,不管练的多不多,看的人总是多的。甚至有各府的侯爵、伯爵特地往镇抚司来打听这动画箱子,谢瑛便自掏腰包订做了,送往各家勋爵府与他们所掌的五军都督府中。   崔燮自己也订制了好几个这样的箱子,又叫居安斋描了八段锦的画片,弄了不少动画箱,送了几位师长,更在居安斋、绸缎庄、锦荣堂外各放了一座。每天早晚开店前、收摊后,就叫掌柜带着店伙占着人少的地方依样做一套操,若有路人看见了也想练的,就叫他们也跟在后头学做。   等这动画箱在京里风靡开来,不显山不露水了,崔燮便搬了一套以他自创操为主,剔除了拉拉队操和高踢等高难动作的特制彩色动画箱,送到久盼彩页养生论不得的刘阁老府上。   刘吉早就听说了崔燮做动画箱,推广养生功法之事,本来觉着他不知自己为他做过的事,不会送来,还曾打算订做一套。却不料他竟特特地送上门来了,感动得连忙叫人引他到正厅喝茶,自己换了件衣裳,到厅里见他。   崔燮虽是来送礼的,却不是来巴结他的,态度仍然不像别的送礼人那么谦卑。   不过他有技术,足可弥补态度上的不足,刘首辅也不介意这点,含笑说:“前日老夫与岳孤略论养生之道,却不想岳孤便记下了,特特送这画箱来,实在出我意料之外。老夫明白你的好意,虽然我今年也有六十五岁整了,但朝政艰难,时局未稳……”   他仰头看向画箱,感叹道:“这朝中却缺不得惯经风雨之人坐镇,老夫虽年迈体衰,却不得不为国珍重啊。”   ……   洪武十三年,太祖就颁定了六十致仕的退休标准,虽说永乐之后有反复,不过刘大人这岁数也就别提为国,还是为自己珍重,该准备准备让新人——比如说李东阳啊、谢迁啊、杨一清、杨廷和啊他们都上位了吧?   他看着老首辅意气风发的脸庞,又不好叫人退休,只好多讲了讲老年人要重保养,尽量不要起床太早,不要骤然受寒,不然也容易受风。   特别是半夜在宫门外排队吹冷风,特别容易引起老年人心脑血管骤缩!   刘首辅正当志得意满之际,听不出他的言外之音,含笑答道:“老夫明白你的心意,自会为朝廷、为陛下好生保重。你只管与老夫齐心戮力国事,将来你再长二三十岁,老夫还待将这首辅之位交到你手中呢!” 第250章   刘阁老这般年纪, 竟还要投身广场舞事业, 健身报国,实在令人感佩。崔燮看着他这不伏老的劲儿, 忽然想起自家祖母也是夕阳红的年纪, 两个弟弟又正在冲刺岁试, 体力消耗大,也该多运动运动, 便定了一座八段锦动画柜, 叫人送回迁安老家。   造福完了亲生的家人,他又想起了他老师的岳父——给居安斋大开方便之门, 帮着他们建起南京分店的成国公朱仪。   成国公跟刘首辅差不多年纪辈份, 崔燮送他的也是首辅同款养生动画, 随附的信中执足了晚辈礼,只说是代老师、师母为老国公调养身体。   朱国公激动得把属下、故交都请来,动画箱子高高地摆在堂上,叫管事拉动绳子转出动画来, 叫人都看看自己的女婿何等孝顺, 教养学生都不忘叫弟子孝顺他们。   几位与他相好的侯、伯、都督眯着眼凑上去看, 有的赞赏这箱子,有的则笑话他偌大年纪还爱这年轻人的东西。却有一位守备太监杨太监见多识广,羡慕地说:“咱家收着宫里的信,说这岳孤养生论是皇爷赞过的,五军都督府都收着这样的箱子,叫将士们学练哩。听说是京里匠人都能做这箱子, 从居安斋买了画片子搁上就能转,可惜什么东西传到咱们南京就慢了。今日不是托老国公的福,咱家还难得一见这箱子呢。”   也有一位与京中亲友来往密切的老将成山伯附和着说:“可不是,京里有的东西,咱们这儿总得拖多少日子才有。就那居安斋,在京里做了多少年,还不是去年才教国公引到咱们南京的?虽是开了铺子,锦衣卫新书也还慢京里一两个月呢!”   也有叹息锦衣卫大杂剧的:“分明是十五场的南戏格局,却偏偏是北词北曲,寻不到好班子唱!听说京里有个锦衣百户高某,先前伺候过成化爷的,排的一手好戏,人都能飞天下海,活神仙似的!”   本来南京才是繁华风月地,这几年什么彩图书,什么窄衣、新戏都从北京运来,连状元都出在了北直隶,好像大明文风文运要北移似的!   朱仪挑眉一笑:“移到北京就移到北京,反正我那徒孙儿从京里寄过来的及时,南京还是我第一个收着。你们要看这动画,只管来我家,带着儿孙们都来,我可不是那小气的人!”   就是成国公再不小气,他们能天天带着儿孙往国公府跑吗?听说人家北京有的是会做箱子的木匠,锦衣卫、太子幼军、五军都督府……甚至大街小巷都有动画供百姓们学练养生功!   南北两京并列,南京还是大明立国之地,凭什么就不如北京!   就该在军里普及动画箱,将操训的拳脚刀枪练法都做成这会动的小人,一营里发几个箱子,叫军士们跟着学。那学得好的跟着快的打,学不好的自己看画片一张一张摆姿势,这不比叫人在前面带着练的还强?   一群留守南京养老的勋贵、将领认真研究起了怎么把动画箱子弄到自己府里、营里。   成国公虽然抱着自己的箱子不许人动,倒也给他们指了条明路:“何不去居安斋问问?这好东西就是他们家兴起来的,他们定然认得木匠!”   对,他们定然还能弄来新的动画!   众人连家都顾不上回,立刻叫了长随家丁往居安斋要动画箱子。小计掌柜就是靠着老国公的庇护才安安稳稳开起店的,自然不敢不卖国公面子,也不敢得罪这群勋贵,只得记下各府要的数量,把自家雕版的工匠当作木匠用,加班加点地雕动画箱。   亏得崔燮本来就想在南京推广健身操,给他送箱子时顺便就带了图纸来,不然两京之间来回跑这么一趟,那些等不及要动画的官人们非得他的骨头拆了不可。   众家勋贵、督军府上有了动画箱子,从居安斋买上了岳孤养生功法、五禽戏、八段锦的小图片,底下的同知、佥事、镇抚……同南京六部的文官们也有不少悄悄购置这北地来的高科技产品的。   北风南渐,吹得从各省来应这场应天乡试的才子们竟有些心寒。   打从成化二十三年那科会试,北直隶举子崔燮力压江西神童费宏中了状元,北方的文风似乎就渐渐兴盛。就在那一科前后,崔燮主持出了《国子监名师系列》《成化二十三年高分闱墨集》《进士经验集》等书籍,北直隶学子中便有不少是读了他的名师笔记,才在临考前将文章拔起一段,以至压过了南方士子的排名。   而那场春闱之后,他的书连同居安斋的锦衣卫院本、画本就随着归乡的举子进士们同回南方,把彩印技术也带了过来。   也不知他们怎么印出那样生动细腻、精细入微的彩图,画中锦衣卫几欲从纸上跃出,佳人更是楚楚令人生怜。   不仅印刷技术直到五年后的今天也没人能破解仿制出来,那些彩印书、连环画的“崔美人”画法也风行一时,以俗盖雅。   如今世人都趋向俗艳的崔氏美人图,不知欣赏秀逸洒脱的文人画,一副北京居安斋印的大幅美人像,运到江南来,价钱几欲压倒沈周、吴伟、唐寅等名家!   王守仁到居安斋挑新题集时,远远便见到有秀才捧着新出的《锦衣卫》边走边叹,感慨时俗日薄,世人只知浓艳美人好,不知欣赏真才士名家手笔。   他就忍不住看了一眼那人手里的书——还是上个月的旧书,正连载到十三千户与上岸的倭寇接战,倭寇们提着精钢长刀,猿形鹤势地奔袭上岸,欲以人海之势压倒他们国朝军士。然而正在此时,天海之间黑压压地铺排过来一大片阴影,其上乘着一名戎装重甲,身材丰壮的将军。   他那深沉厚威严气息,顿时压住了倭寇残虐形象给读者带来的隐忧。   想起这结局,他就有点感激居安斋,在学子们乡试之前画到这样叫人安心的地方,省得有人担心着锦衣卫的输赢,收不回复习的心思了。   不过话说回来,锦衣卫院本已写到结局,看过院本其实就不会太担心。还追着看图画书的,必定都是极喜欢“崔美人”画法,爱里面英俊勇武的锦衣卫的人。   这样爱画,还嫌弃什么崔美人画法庸俗,吹捧什么江南才子呢?王守仁微微哂笑,绕过那几名书生,往店里走去。   错身而过之时,他忽然听见离得稍远的一名书生说:“这居安斋与崔状元关系匪浅,他家印书用的又是崔美人的画法,这崔状元与崔美人怕不是有什么干系。”   一名中年书生捋须答道:“是有关系,我曾在戚致远公文集中读到一篇建迁安藏书馆志,其中讲到书馆前身,便是崔侍讲母亲的嫁妆,那崔美人在崔侍讲寒微时曾租过他的院子做书斋。”   众人都看向他,连王守仁也微微停步,回头看向他。那人捋须时手指微翘,竟比常人多出一根枝指,显得有些怪异。   形貌古陋,手生枝指,倒像是一位著名的吴中才子。   王守仁停步看向他,琢磨着是否该上前结纳一番。那人倒不怕别人看他的枝指,光明正大地露出手,笑着说:“你们早不曾买过迁安戚县令的游记?那里写得清楚,是那崔美人恰租占了崔侍讲母亲的嫁妆门面开的书斋,后来她随夫婿远走,留下的画师归了居安斋。如今世面上的崔美人画全是仿品,居安斋的画师仿得最精而已。”   那本戚致远公文集存世量极少,寻常人连听都没听说过,也就是早年有几个与致荣书斋有来往的大客商捎来过数十本,不是爱藏书的名士都不知道。   王守仁跟崔燮相识这么久,却因年纪小,也不大清楚对方入仕之前是怎么过的。他不由得跟着多听了几句,却听那枝指生抛开戚致远公的游记,忽然论起了风月:“崔侍讲必定是个多情人物,不然怎么自从崔美人离开后,至今不曾婚娶,还一路扶持着能仿她画风的居安斋呢?”   ……崔燮那么风光霁月的伟男子,怎么会惦念着别人的妾室!   王守仁听不下去了,闪身拦住他们,给崔燮正名:“你等是今科考生,怕也都是读过崔侍讲编订的必读笔记,进士经验的,算他半个徒弟,怎能如此编排他!崔侍讲不婚,自是因为他气运太盛,于家人有妨克,为了家人才不成亲,和什么崔美人有何干系?他是个导饮服气的居士,自然不近女色。”   他指着店门外正叫几名客人拉动着围观的动画箱道:“这正是崔侍讲命人制出的养生功法动画,依着《岳孤养生论》而制的。我曾与道士辩过他这动功导引法的优劣,也亲身试过多年,确实益气强身,胜于静坐。崔侍讲这般出尘人物,岂会如你等所言,与妇人有牵扯?若再这般说,休怪王某不客气了!”   那人叫王守人骂得微露惭色,拱手向他道歉,怪自己不该为流言所误,以讹传讹。   王守仁淡笑道:“你议论的又不是我,我怪你什么。只要你们以后莫再传这些不经之谈,听到别人说时也帮着维护崔大人,就算他没白费心力做那些科举用书,教寻常士子得闻名师精义。”   他话说得这么硬梆梆的,软糯的江南书生都面红耳热,没法给自己递台阶。那名拿着锦衣卫小册子的书生没话找话,强夸他:“兄台性情端方,人物俊秀,若玉映珠辉,光彩耀目,言辞亦清畅条达,想必曾受名家之教。却不知该如何称呼?在下顾璘,这位是吴中第一才子,书家祝允明……”   祝允明谦虚道:“何敢称第一,不过是略通诗文,随家外祖与岳父学过几年书法的不第之人罢了。”   王守仁也听过吴中才子祝允明、都穆、唐寅、文徵明之名,神色微微放软,拱手答道:“在下王守仁,字伯安。”   顾璘想来是极喜欢锦衣卫的,夸他都夸他像锦衣卫,怎么偏还要装个不喜欢的样儿,边看还边嫌它俗艳?   他心中念头略转,忽然忆起“玉映珠辉”这个词是锦衣卫画册中形容安千户的,他自己生得疏眉朗目,是英伟俊朗的人,并不像那个爱扮女装的安千户。他皱了皱眉,正要劝那位顾书生夸人时别乱挑词,但见对方满脸真诚,又觉得不该为了一名赞词较真。   那安千户虽着女装,可那不也是为了解救百姓,寻到倭寇的大本营?   为国为民不计身名,这却是大丈夫所为,他也不该因对方办案时穿女装就瞧不起人家。不然的话,他岂不也和这些议论崔世兄与崔美人如何的书生相似了?   安千户的图像从他眼前掠过,他又想起多年前曾在父亲书房里看过锦衣卫几张掉落在地上的锦衣卫绣像。   那里就有安千户的。   他当时其实看清了,就是为了父亲的面子不曾说过而已。但如今锦衣卫第一部 已快到结局,安千户在后几本画册里换上男装后不仅不似女子,反而英勇敏锐非常,又充满报效杀敌之志,全篇看下来比别的千户更显光彩,甚合他的喜好。   也不怪父亲最喜欢安千户,偷偷收藏他的画像。这人物要是不总穿女装,他简直也要喜欢他胜过谢镇抚了。 第251章   江南才子虽说对京里人, 或者说对崔翰有点酸溜溜的, 但是把醋味去掉后,也都是见识广博、学问淹通的风流才士。那位祝允明更是工于书法、诗作, 因手生枝指, 还自号枝山, 是个相当豁达的人。   王守仁听了他一首观王维真迹作的《王右丞山水真迹歌》,甚是为诗中“行云淡映荒水陂, 似有斜阳带微煦”的句子倾倒, 深爱其闲远清幽之韵。   这真是隐士之诗,一洗他胸中读多了崔燮寄来的拟古诗而生的头巾气!   这些日子翰林院编完了实录, 太子也正位东宫了, 李学士就捉着崔燮学写古诗, 而崔燮写出的诗……在京里没人爱看,就源源不断地寄给王守仁,等着他回诗唱和。   王圣人并不懂他那等着自己成圣,沾自己诗文中“答崔侍讲”、“和崔翰林”、“读岳孤养生录有感”标题出名的心态, 因此读了太多崔诗后, 就有些生理疲劳, 提笔回诗都回不出什么好诗来。如今遇上了真才子,读了几篇叫人神清气爽的诗词,他也文思纷涌,与祝允明等人唱和了几首新诗。   他还记得崔燮爱跟他和诗,拿着宴中新题的诗作跟众人说:“崔世兄亦是爱诗人,吾将抄录此诗与他看。”   祝允明惊讶道:“世兄?初不闻王贤弟与崔大人相熟?”王守仁之前帮崔燮讲理时, 也是一口一个崔侍讲、崔状元,完全是站在公理正义上维护他,谁想到他们俩是相识的,这位王公子竟能和朝廷大臣兄弟论交!   王守仁半点不心虚地说:“我若不是与崔世兄熟悉,又怎么能如此清楚地反驳祝朋友那段崔美人的推论?戚致远公在文中既已说明白了崔世兄与那女子并无瓜葛,我也盼各位朋友与人谈及此事时,也帮我这位世兄澄清一二。”   祝允明倒有些心虚,叹道:“是我以己度人了……回到吴中,我自然用心为崔大人分辩。”   他是苏州人,要应江苏乡试,王守仁则是应浙江乡试,几人在南京买了新出的参考资料和漫画,还得各回家乡,准备考试。众人临别时交换了名帖,王守仁拱手道:“我今科若能中,就要带夫人回京依老父居住。诸位将来若要进京,可先到我家中一叙。”   众人都道:“明年若能赴会试,必定先到王贤弟家中拜访。”   这一科乡试竟是群贤并举的一科,王守仁、祝允明、顾璘等人俱都中举。九月鹿鸣宴结束后,王守仁收拾了这些日子的诗文,买了最新一期锦衣卫连环画,带着夫人诸氏北上归家。   船上地方小,也没什么正事可干。白天是江水滔滔,晚上是灯火照夜,一连数日风景都没什么变化。王守仁又刚考完乡试,不急着读书,就翻出些兵法、道经,静静在船舱里看书度日。   诸夫人也略识些字,却算不得才女,更与王守仁谈不了兵法国事,就在窗边刺绣,偶尔看看锦衣卫连环画。   那书画多字少,又不费眼,正适合在船上看。   王守仁见她爱看,便笑着说:“南京的书是从京里运来的,卖得慢,还是北京方便。京里有最新的连环画,还有等身大的人像,小像,你喜欢哪个,到家我给你买来。”   诸夫人温柔一笑:“但凡是你买的,我哪个都喜欢。这连环画虽是画书,看着不似那些文人写的正经,文字却精炼耐嚼得很,也不知是什么人写的。”   王守仁也不知是什么人写的,随口答道:“我倒不曾问过。来日见了崔世兄,替你问一声罢——不过这写书人都是故意隐去姓名,恐怕崔世兄也不会轻易告诉我。”   诸夫人自不愿令夫婿为难,便笑了笑:“妾身不过随口一问,何必定要知道其人?但能玩赏‘双环杂佩摇丁东,少年通籍明光宫,每逢天子赐颜色,长与大夫歌退公’这样的妙句便够了。”   这首诗正是安千户初登场时的定场诗,不知作者是谁,诗句却精妙绝伦。但在这清寒江风中,那首充满少年意气之作却不如后面安千户随倭寇海船到他们聚集的海外小岛,隔海遥望故乡余姚方向,吟咏的“旧书旧舍故无恙,某水某丘安可忘”更触动他。   这一去余姚,恐怕就要在京里呆下去了,他的在家乡的旧书旧舍,某水某丘,往后也当深深印在胸中,无时或忘……   不过安千户的家乡竟也在余姚,这倒是跟他家甚有缘份。   他旋即把这念头压进心底,直到回京见着崔燮之后,才又想起关于锦衣卫连环画及其作者的问题来。   这事其实是崔燮先提的。   王守仁到崔家拜访时,跟他说了些江南有人流传他和崔美人有私的传言,请他索性写篇文章澄清。   崔燮的脸当场就绿了,咬着牙问:“崔美人这说法竟也传到江南了?岂有此理,不过是以讹传讹的流言,怎么比那么多有凭有据的实证传的还远!”   戚县令都给他洗白了,那些传谣的竟然还在传!大明朝怎么没有转发五百下狱的法令!   王守仁见他真动了气,连忙劝道:“其实有这想法的人也不多,我还特地叫他们替世兄澄清真相。那些人有个吴地最有名的才子祝允明,他的话想来信得人多,慢慢的也就把这件事论清白了。”   祝允明……   祝枝山!   四大才子!!!   周星驰版四大才子的脸瞬间刷过崔燮的脑海,惊喜过大,激动得他连被传了暗恋自己以致不肯成亲的绯闻都不顾了,抓住王守仁的袖子问:“贤弟见着的真是四大……吴门四才子中的祝枝山?可曾见着唐伯虎了?还有文徵明,周……”   诶不对,听说周文宾是后人编出来的,四大才子里没有周文宾,而是徐祯卿。   他把剩下的两个字吞了回去,王守仁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答道:“只见了祝枝山,却不曾见另外几位才子。崔世兄莫非也喜他们的书画?我在南京遇上他们,倒得了一份他题的《王右丞山水真迹歌》,崔世兄若喜爱,弟也不敢藏私。”   他说着就要让家人去取来那幅字,崔燮连忙拒绝,诚恳地说:“愚兄不是想要字画,只是爱他们的文才,想见见天下才子罢了!”   他小学时学书画都是为了当特长生,将来高考时能加分;到了明朝又是为了科举时叫考官取中,并不是真的有多么喜欢字画,怎么能跟王守仁抢这种传世名作?   他想见四大才子,多半儿其实是个粉丝见偶像的心态,少半儿是……是因为编完了实录之后翰林院众官员来了个大升职,立太子之后又有封赏,他从前订的供稿作者们工作升迁的升迁、兼职的兼职,忙得有些供不上他的稿了。   他得挖掘新作者啊!   成化二十三年崔燮榜这一科同年留在翰林院的并不多,而且费宏、刘春都有些少年老成,自己都不怎么爱看漫画和杂剧,不是能给他写脚本的人。新科秀才钱福的诗文双绝,人却太锋锐,不像前辈们那么好说话。他怕自己扔出橄榄枝,反要叫这位新状元当作是侮辱他,再奏上自己一本。   既然四大才子都长大了,能写书了,他还逮着翰林院一个羊薅毛干什么!   王圣人不仅跟他关系亲厚,还是他们锦衣卫连环画的作者家属,崔燮也不瞒他,叫王守仁带来的家人守在门外,关上门低声说:“我想见一见那位祝枝山祝举人,请伯安贤弟替我从中牵线。”   王守仁纳闷地看了他一眼。   就凭他出科举笔记泽被天下身份,见个才子还要人牵线搭桥么?   崔燮十分严肃地点了点头:“我心慕江南才子久矣,可惜身在京中,能见着的多是已在朝中为官只人,少了一份自在洒脱……”不能随时随地给他赶稿啊!   王守仁不明白他交朋友怎么还管人家洒不洒脱,便笑着问道:“那崔世兄是觉得我自在洒脱么?”   崔燮正满脑子想着文稿,闻言脱口答道:“你是要做圣人的人,怎么能写锦衣卫文稿呢!”   王守仁双眼蓦地睁大,震惊地盯着他。崔燮已经跟他摊牌了,自然不怕这视线,平静地回望过去,含笑点头:“王贤弟猜也该猜得出来吧?居安斋主人早年是我家义子,书斋里印科举书是我求人编撰,所出的院本、连环画,又岂能和我全无关系?实不相瞒,这些文章也是我向人求来的,寻常生意人又上哪儿寻得来这样字字珠玑的名家之笔?”   王守仁死死盯着他,缓了口气才问道:“世兄你请人写的……别的暂不提,那些写稿的才子是何人?抱石斋主、龙泉隐士都是世兄你相熟的才子么?不会还有你在国子监的同窗吧!”   圣人少年时的胆子还是不够大啊。都猜国子监的同窗了,怎么不敢再往上猜一步呢?   崔燮慈爱地看着王守仁,微微摇头,却没把他爹背着儿子写漫画脚本的事披露出来,只说:“那些才子不欲以此物出名,我是不会说出他们的名字的。我请人出锦衣卫书,其实是为了先以盛名拘束住他们,导引他们向善,伯安不信可以回忆回忆前朝,没有这锦衣卫杂剧之前,锦衣卫可曾像这般清廉忠直、爱护百姓?可有如今这样的名声?”   王守仁努力回忆了一下自己年纪尚小,父亲刚刚入朝的时候。   那时候汪直尚未倒台,朝中人人自危,锦衣卫阿附于两厂之下,确实不像现在这样护持着京中治安,反而时不时就听闻缇骑四出,抄家拿人的——眼前这位崔侍讲家就曾被抄过一回。   仔细想想,锦衣卫巡视京城,抓捕盗匪,似乎真是从《王窈娘琵琶记》前后……可能在这戏排出之前不久开始的。   王守仁看着他,渐渐觉出他的不凡来,拱手行了一礼:“原来崔世兄做这种书也是为了扬教化,教得却不是书生,而是那些大权在握的厂卫……我明白了。我虽然诗文才力有限,却也肯为大明尽一分绵薄之力……”   崔燮连忙扶起他,严肃地说:“你不是写这种文稿的人,不要把心思放在这上,你要去想的是天下百姓,是心性物理!你若为了小事偏离大义,我以后实在难再见你了!”   王守仁感慨地说:“连我自己也只是愿意格物致道,穷致天理,却不想世兄对我这样有信心。世兄放心,我只是要待祝希哲进京来后劝他与他那些才子朋友为世兄写稿,断不会走偏路,辜负世兄期待。”   如今他已中了举,又回到京中,再无闲事萦怀,也是该塌下心,追随朱子之说,穷究物理了。   作者有话要说: 诗是李东阳的《送仲维馨院使还淮南》 第252章   王守仁要回家读书, 崔燮以为得有半年见不着他了, 却不想没过多久,他就跟着父亲一道出现在了翰林院。   王状元领着儿子介绍给上司、同僚, 带着满满的怜子之心说:“小犬明年要赴春闱, 我怕他在家中胡乱学什么武艺、兵法, 只得带来官署,亲自看着他些个。”   王守仁少年俊朗、文采焕然, 颇得大人们的好感。翰林院两位掌院学士如今都迁了内阁大学士, 代掌院事的侍读学士吴宽便做主让他留下来,就在原先翰林秀才读书的公舍里复习。   以他的身份, 不能与庶吉士们同学, 所以没个正经先生教他, 平常也就是自己在舍里读读书,偶尔有哪位官人愿意指点,就过来指点他几句。   崔燮是从来不敢给他讲什么的,怕误了他开创心学, 倒依他所求到中秘库给他借了几回书, 都是考亭学派——也就是朱熹和他弟子们写的书。   王守仁就在翰林院遍观考亭学派著作, 千帆过尽,还是回到了《朱子语录》。   他在余姚随娄谅学“格致之道”,却一直未能从所见物中格出什么道理来,因此以为自己格物的方法不对。这回恰正在语录中见着有问“进修之术何先”的,朱子答的是:“所存既非一物能专,则所格亦非一端而尽。如曰一物格而万理通, 虽颜子亦未至此。但当今日格一件,明日又格一件,积习既多,然后脱然有个贯通处。’”   之前他读到此处只是泛泛而过,没细究这句话,如今重读,倒有些触动他的心思。   《大学章句》中就有“至于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贯通焉,则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而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矣。此谓物格,此谓知之至也。”   可见朱子讲格物,便是要人一物一物地格,一知一知地致,只要用力格物,终究会得一样天理。穷尽天下之物,自然也就能穷天下之理,贯通圣人之道。   他对着这句话深思良久,便动了格物之心,扔下书本跑到了官署后一小片竹林里。   竹心虚、有节,正有君子之风,既然一草一木皆蕴含至理,那他格竹子岂不就能格出做君子的道理?   王守仁坐在竹林里连格七天,他爹王状元愁得简直要掉头发,坐在值房里跟同僚抱怨这儿子从小就不听话,还犟得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大学里是写了“致知在格物”,可也没有真的对着竹子格的!   这么大个人,都娶上妻子,考中举人了,怎么还不能稳重些!   他自己劝不动儿子,便想请同僚们帮着劝劝孩子,前辈李学士洒然笑道:“别怕,和衷已去矣。他与伯安亲厚,又善教导人,必定能劝得他回心转意!”   长辈们想得挺美好,可惜跟现实差着十万八千里。   王守仁在竹林里凝神格竹子,崔燮在竹林外拿着画板、铅笔,飞快地画速写。开始时还怕有人看见,偷偷摸摸地画,后来过来看的人少了,王守仁又沉溺天人之道,不管他干什么,他就光明正大地画起了素描。   360度!大特写!守仁格竹全景全真全彩写真集!   等王圣人创建了心学,他就实名刊发这本写真,给后世中学生丰富一下守仁格竹这篇课文的内容!   连格了七日竹子后,王守仁因风寒病倒,终于悟出了圣人与常人有别,他格竹子是格不出什么天理的道理。   王状元狠骂儿子,一面又疼惜他得病,求医问药,忙得心焦神乱。李东阳也把徒弟叫过来数落:“你是他的兄长,该管的也得管着点儿他,怎么没事去看他,就不知道把他弄回屋里来呢?”   李先生可是知道他随随便便按住两个少年都不当回事的,王守仁统共也才百多斤,怎么就拉不回来了?!   崔燮深沉地叹道:“他在那里领悟天人之道,正是要格足这七天才能格出圣人的道理,我焉能拦他?恩师放心,他的病不重,身体又强健,我回头给他送些药就好了。”   他去医馆里抓了几包治风寒的药送到王守仁家,出门后抓了他二弟守俭过来,跟特务接头一样压着嗓子探问:“你兄长可悟出什么来了?”   王守俭是个老实孩子,问什么答什么:“大人何妨直接问兄长?兄长这一病,倒是收敛了不少心思,说是圣贤有分,自己格不出什么知来,恐怕无法追随朱圣人脚步,穷究天理了。”   不学朱子,那就是要自创心学了吧?   崔燮竟有种“吾家有子初长成”的喜悦,不由得微露笑意,拍了拍守俭的肩膀说:“你们大哥已经成了举人,来日更要有长进,你也得带着弟弟们好生念书,不负你家的门楣。”   说罢便飘飘而去,留给王守俭兄弟一副高深莫测的背影。   王守仁吃了格物致知的亏,老老实实闭门读书,准备来年会试,崔燮则在家里激情澎湃地完善他的《守仁格竹》写真集。谢瑛半夜过来花园找他时,看到他还在挑灯夜绘,兢兢业业地给王守仁瞳孔上高光。   连背景的竹子都是打了高光的,近景的竹叶翠杆虚影精精细细,叫人一看即知是投了不少心力的。   谢瑛自己都没得着过这么一套画集。   他从崔燮身边走过,也不说话,低头吹熄了桌上的烛火。这大冷天的,窗户都紧闭着,外头还放了草帘子,烛火一吹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谢瑛把他从画桌前拉起来,蹭着他的耳朵低声问道:“怎么想起给王举子画像了?当初你在迁安时和王千户交好,后来又教着两个弟子,都如骨肉之亲似的,也不曾见你画过他们哪。”   他这话里醋味略浓,崔燮揉了揉鼻子,偷偷笑了笑,趁着夜色把他拉下来,也同样小声说:“我从前不是跟你说过,将来咱们在一块儿了,要告诉你我的事,以后的事……”   以后的事就有王伯安?   谢瑛轻笑一声,挤进官椅里问他:“以后的事不是画成图片给我看过了吗?咱们俩一块儿看的,你拉着图片一下一下地转,拉得那么快,转得好像能看清咱们俩在眼前一道慢慢变老似的。那里面还有别人么?我怎么没看见?”   他们俩的生活里没有别人,历史里可有啊。   崔燮揽着谢瑛,免得他碰着了画纸,试探着告诉他一点自己知道的历史:“我说了是以后的事,又不是光咱们俩以后的事——守仁贤弟以后是要名留青史的人,我趁他少年时多画两张,等他出名了就刊印出来,给他流传到后世去。”   谢瑛听着他略带孩子气的说法,不禁轻笑出声,也不计较他画王守仁还是王项祯了,笑着说:“我也知道以后的事,我知道崔燮贤弟以后是要名留青史的人,你何不给自己多留几幅画?”   崔燮摇了摇头,有些无奈地说:“我又不是……我跟他们不一样,我就是知道,守仁贤弟、我恩师李学士、谢学士、杨侍讲他们将来是要流芳千古的名士,我却只是千古之下……”   他摸着谢瑛的脸,在无边黑暗之中,因为看不到他的神情,鼓起一点微弱的勇气:“我只是千古之下一个普通学生,意外而死,死而复生到了成化朝,遇见谢兄你、遇见那些千古名臣……”   他明知道说出这些话,可能就会被谢瑛当作游魂野鬼,甚至招他厌弃,可还是想说。这些年他一直隐瞒着自己的身份,努力装作大明原装人口,如履薄冰地过了十年多,心很累了。而且他在这边过的时间越长,前世的记忆越淡薄,若真再过几十年,到他退休时,就是他还想跟谢瑛交待自己的来历,他还能想起来多少二十一世纪的事?   而且那时候谢瑛若嫌他是鬼魂夺舍的,想要跟他分开,一辈子也都搭进去了。现在至少还不算太晚……   他每说一个字都想停下,想吞回自己说过的话,可唇舌却在黑暗中连绵不断地翕动,将自己乏善可陈的前世、紧张压抑的今生都告诉了谢瑛。   他的手里和额头、发间都浸满了冷汗,心跳得极快,等待着谢瑛的答复。   漫长窒息的沉默后,他听到谢瑛问道:“你复生在这个崔燮身上后,是身被重创、伤病交作、几乎濒死,遇到我之后才由我送来的医官治好的?”   崔燮点了点头,意识到他看不见,又出声答道:“是啊。”   他的声音也有些干涩,说话时不由自主地咽了咽口水。   谢瑛又问:“这么说你和令、和崔榷一家全无关系,只是出于道义良知才孝养老人,抚育幼弟的?论及亲厚,我才是你第一个亲爱的人?”   崔燮不知他是夸自己还是什么意思,轻轻地“嗯”了一声。   谢瑛忽然笑了一声,隐约带着几分凶狠之意说道:“幸亏你是今天才跟我说这些,而不是在我刚对你有意的时候说。”   若是早说,肯定早把人吓跑了吧?谢瑛既用这个“幸亏”,意思是不是说可以不管他是什么来路,只重视他这个人了?   崔燮长长地吐了口气,这才感觉到身上一片湿冷。刚叫了声“谢兄”,想再多解释几句,腰间忽然一沉,就被谢瑛狠狠吻住,几乎要揉进怀里。   谢瑛倒还记着“守仁格竹”的大作搁在桌子上,并没直接把崔燮推上去,而是圈着他的腿将人抱起来,扔到旁边罗汉床上,按着他的肩膀,压抑着满腔翻滚的情绪说:“幸亏你直到今天才告诉我你的身世,不然我那时难保要把你掳回家养着,不叫你再见着这些人了!” 第253章   难怪他多少年不行一次的善心, 见了崔燮没来由地就行了。那时候他只以为是这少年生的可怜, 又帮他挡住了徐祖师外逃,撩动了他的善念, 现在想来, 倒不光是为那些。   因为这个人就是上天专为他送来的, 特特地生在那个时候,又那么恰好的遇见他。这是天定的缘份, 他怎么能不爱?   谢瑛支起身子, 揉着崔燮的脸颊,指尖沾着一点微凉的水迹, 便顺着水痕摸上去, 低头亲了亲他紧闭的眼皮。   崔燮懒懒地躺着, 低声说:“早知道你不怕我,我就不瞒着你了。”   谢瑛笑道:“哪怕你真只剩了个魂魄过来我都不怕,何况你这活生生热腾腾的一个肉身子呢。我这样的人,只有鬼怕我的, 没有我怕鬼的, 倒是你胆子才真大, 不怕我真个把你抢回家么?”   “你要敢把我抢回家,我就敢在你家混吃等死,提前过退休生活。”他说着说着自己忍不住笑了起来:“我如今成天在你家的楼里过夜,也跟叫你抢回家差不多了。你不怪我瞒了你这些年就好……我其实不想瞒着你的,只是害怕你叫我吓走了……”   他微微支起身子,把脸贴在谢瑛脸颊上, 轻叹一声:“谢谢你不怕我。”   谢瑛按着他的后脑,身子一翻,叫他倚在自己怀里,温声安慰道:“谢什么,我爱你这个人,就是活的也爱,死的也爱。何况你又不是那等孤魂野鬼夺舍的,你这不是因死得冤枉,阎罗帝君特地选了新身子叫你还阳么?世上人还不都是上辈子死了,转投一个新皮囊做人,你这也是,别想那么多,你就是好好儿的一个人,和别人不差什么。”   ……他这个穿越者本人都觉得自己是个孤魂野鬼,不是平常人,天天怕叫人看出真相烧了,结果古代人竟然就把借体还魂的当平常事么?   崔燮吃惊了一下,蓦地又明白过来——这事在别人看来应该也不平常,只是谢瑛肯接受他,还说这种话特地安慰他而已。他的运气当真不错,虽然上辈子没当成图书馆员,这辈子却生在了和自己同名同姓的小崔燮身上,一出门就遇见了谢瑛。   他这么想着,就坦诚地说了出来:“我运气真好,能穿到这里,能遇见你。”   谢瑛再度贴上他的嘴唇,在唇齿厮磨的间隙轻轻说道:“我方才仔细想了想,咱们俩当初遇上,不光是为运气好,该是命中注定了姻缘。”   命中注定这个人是他的,抢不抢终归也是他的了。   谢瑛心头刚刚平复的火又烧了起来,回忆着方才听过的更鼓声,放纵自己在崔燮身上留下更多痕迹。   直到该去上早朝时,俩人才发现昨夜闹得过份,连领口外都是淤痕,只好调了铅粉、银朱糊在上面遮掩。反正俩人都是男的,也不介意皮肤受伤害不受伤害的,只要别叫人看出来,混过这两天就好了。   不过坦白身份后,崔燮身上的包袱没了,谢瑛心中的不安也去了,两人在公署里干活时都神彩飞扬,完全不像熬了一宿没睡觉的模样。   翰林院中恰巧也有大事发生,就是几年前被弹劾致仕的侍讲学士程敏政又回来了,他精神亢奋一点,就被当作了见贤心喜。李东阳从代宗在位时就曾和程大人一同入宫觐见过,都是神童出身,前后脚的进士,又在翰林院共呆了这么多年,知道他能回来自是说不出的高兴。   见学生也格外精神,特意问了一句:“和衷亦为程大人欢喜不?”   崔燮摸了摸脖子,正大光明地笑了出来:“弟子正为先生与程大人高兴。几年不见,程大人必有新作文章拿来与先生唱和了。”   李东阳笑着点了点头,吩咐道:“晚上你同我一道去给敏政兄接风,宴上也让他看看你的才……宴上你就别作诗了,背一两篇新作的文章吧。”   李老师对弟子没有信任了。   崔燮那颗写诗的心受到重创,决心短期之内不碰诗词,哪怕王守仁也在宴上写诗,他也不写了!   结果竟是他自作多情,晚上的诗会王守仁父子就没去,到的都是天顺、弘治前几年中进士的老前辈。崔燮做晚生弟子的,过去就是斟茶倒水,听前辈们讲论诗词——幸亏在座的都是擅诗文的大家,论起诗文来他都插不上话,倒省了让人考校。   酒宴散后,崔燮把老前辈们送回家去,回到自己家也过了宵禁时分了。   他满腹酒肉,不能就睡,自然要到花园里逛一逛,读会儿书,晚上也就宿在那里了。到了夜近中天时,谢瑛也从自家过来,崔燮就跟他说了程敏政回翰林院的事。   程学士这一回来,崔燮就想到了唐伯虎。   早先江南四大才子离他还远,如今祝枝山都要进京赴考了,程敏政又回了朝,只怕过不了几年唐伯虎也得进京赶考,历史上唐伯虎被冤下狱,剥去功名的事也快发生了。   明年唐伯虎不进京,那么不是弘治九年,就是弘治十二年或十五年,不该再晚,再晚就快到正德年,刘瑾该掌权了。   原先有这种事他都是自己在心里盘算,如今都跟谢瑛亮明穿越者的身份了,别的更不必瞒他,就直接说了出来。   谢瑛已知道他是从千载之下来的,但这回正式听他用说史实故事的口气说一件几年后才可能发生的事,故事中更有自己认得的大臣,听得竟有些入神。   直到崔燮把唐伯虎点秋香的电影都差不多讲完了,他才回过神来:“你的意思是可怜唐伯虎,想将他从作弊案中摘出来?这倒容易,只是我怕他不经此事,做了高官,便不是后世流传的唐伯虎了。”   是要命,还是要名?   崔燮哑然。   历史一旦改变,身在这段历史里的人也会跟着改变,许多英雄烈士都会平平淡淡地终老一生,这样好么?   他却没想多久,抿了抿唇,断然说:“他现在也是吴门四才子之一,咱们何必眼睁睁看着他卷进这么多是非里,凄苦半生呢?”何况他穿到这时代了,必然会阻止刘瑾上位,宁王造反,这两件大事都改了,唐伯虎的命运必然跟着有所改变,不差这一件了。   谢瑛便毫不迟疑地同意了。   “这也容易,只要教他那一场出些意外考不成试,或是叫他们见不着程学士就好。”   程学士也是个仕途坎坷的人。弘治二年时他就跟刘阁老与部院几位的大员一起被人弹劾私德有亏,刘棉花在首辅位上岿然不动,剩下几个致仕的致仕、冠带闲住的冠带闲住,都离了中枢。   他当初被弹劾的是“私通叔妾致生一女、夺弟之官致死非命、通奸乐妇教以诗书”,字字诛心,而且都是阴私暧昧之事,辩白都不好辩,简直比当年的次辅刘珝还惨。幸而这些年朝中有人前赴后继地替他申诉,直至这回锦衣卫推查旧因罪勒令致仕的大臣,才终于替他翻了案。   弘治天子怜他的才具,起复之后便叫他和李东阳一样以侍讲学士兼了太常寺卿。   谢瑛说到这里,轻笑了一下:“早知道还有这场官司,索性先不替程大人平反,省得你我还要费这份心思。”   崔燮摇了摇头:“哪能这样。程大人这罪名实在太委屈,还是早些给他平反的好。”   谢瑛托着他的脸,姆指揉着他干涩的嘴唇,另一只手揉向更柔软的地方,垂眼看向他,低哑地说:“你前生的那朝一定是个人人可为圣贤的好时候,才能养出你这么心善的人。换了是我,我定不会管程敏政与唐寅等人死活,也不会管那有怨没恩的父母兄弟……”   其实他也没管父母……   崔燮抓着谢瑛的手,咬着他的指尖说:“我其实根本没拿崔榷当过父亲,我心里记着,”   他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微微阖眼,眼中闪过一点冷意:“这个孩子是让他活活打死的,这条人命的帐,我都跟他们记着呢……不过崔衡那时错不至死,又是我名义上的弟弟,为着自己的名声、为了不叫他坏我的门风、扯我的后腿,也不能不教养他而已。”   徐氏最初流放福建,后来去的云南基本也是个流放之地,和他已经完全没关系了,而真正打死崔燮的凶手崔榷还在,他还没打算放过这个人。   他闭上眼睛,淡淡笑道:“其实我不是什么好人,我也常想着怎么害死我这具身体的生父呢。”   谢瑛毫不在意他这其实算是大逆不道的念头,只觉着崔榷打了他那么重的板子,还把他赶出家门,险些害得自己错过这个天命之人,罪可当诛了。   崔燮能和他心思一样,他觉得高兴,便伏在崔燮耳边和他说了实话:“你应当听说过有个道士在你、在崔榷身边,那其实是我叫人找来的,一个先帝身边混出来的妖道,烧炼的金丹都是假的。如今他吃那道士的丹药已吃损了身子,哪天你觉得时候合适,就叫他多吃几粒,羽化升天。   “不过依我看,这事也不可操之过急,最好等你祖母过世再说。不然你做承重孙的要给祖母守三年孝,耽搁你的前程。”   那也不要紧,他已经在翰林做过了,身份不同,在家养望和在院里养望其实差不多,回朝不久必能有升迁。   崔燮漫不经心地想着,稍抬起腰,低头咬住了谢瑛的脖子——咬得离领口远了点,省得明天又要涂粉,含糊地说:“明年春等我那两个弟弟考完试,再跟祝枝山订了《少年锦衣卫》的稿子,我就想动手了。”   谢瑛把他紧紧按向自己怀里,轻喘一声,捏着他的手腕说:“这事听我安排,别脏了你的手。” 第254章   弘治六年正月长假过后, 提学御史就要到各州县巡考。县考、府考排得更紧, 迁安县如今成了北直隶科考大县,永平府也叫提学看得上心了, 把本该三月才轮到他们的道试提到二月。   这么算来, 正月假期一过, 迁安县就得开考县试,二月初成绩出来, 学子们就得马不停蹄地赴府考剩下两场。   崔燮当年就是这么考过来的, 今年又轮到崔衡、崔和了。   崔家这两个考生不是带着全套应试教育本事穿来的崔燮,却是叫崔燮当作高三考生拘束了多少年才教育出来的。两人的四书和本经背得精熟, 写出文章来主旨紧贴着经义, 比偶句中有几处可取的亮点, 字也都练得规规矩矩的。   这就算得好学生了。   这一任的迁安县令逯鼎逯大人是国子监监生出身,与崔燮虽不是同堂同斋,也算是做了几年同学,有些烟火情。往年崔燮给他写信论交, 请他照顾弟弟, 他也曾召两个学生来考校, 知道他们是肯用功的人。   考场上见着两人整整齐齐的卷子,逯县令心里更有了把握。   崔和少年要强,早早交了卷子。逯县令爱他年幼,叫他做了几句诗,对了个对子,便在他卷头上画了个红圈, 挥挥手道:“去吧,算你过了,下场不必再来。”   崔衡捷才不如弟弟,到晚上收卷时才跟着众人一道把卷子交上去。好在卷面写得干净漂亮,兼之文字通顺、义理精熟,逯县令细细看了一遍,也给他画了圈。   五场之后,兄弟两人同过了县试,等着赴三月初的府试。   北直隶首位状元的弟弟要考试,从县到府的官员都是关注着的。他们俩可比崔燮当那个自炒出来的神童时知名度更高,在府里考棚外排队时,巡场的差役都不知怎么认出了他们,扒他们衣服都比扒别人的轻柔利落,没让他们在寒风里冻多久。   弘治初新调来的知府吴大人特地叫人盯着他们的文章,作了记号,想看看二元登第的崔状元的弟弟能有什么大才。   两张对比着看来,都是格式严谨,满纸忠君之情,析理时字字依朱氏原义,倒真是一个人教出来的。只可惜写得有些平淡,少了几分激昂义烈的文气,只能说是中规中举的文章,比不上他们兄长当年流传京师的状元文。   崔和年纪还小也就罢了,崔衡的天份看来真不及乃兄啊。   吴知府略觉遗憾,一面摇头一面在两人文章题目旁画了圈,把两人录进了前三十名,也算卖他们兄长一个面子。   县府两试过后,他们俩就正式有了大明朝最低一级功名——童生,有了童生身份的人就不用每年再考县府两试,可以直接应提学御史的院试了。   崔衡更是欣喜。他大哥当初说的是他要是考不上童生,就不给他娶亲,如今至少有了童生身份保底,差可给兄长交待了。   两兄弟挟着前两场之胜的锐气,留在府城再拼院试,誓要一举入泮。他们暂住在府城里赵家大哥赵应世给安排的客栈,用心背记新年里大哥给他们改过的文章,紧张地等待最后一场院试。   二月下旬,院试终于也结束了,两兄弟同时上榜,立刻给家里、给京城写信报喜。   崔家立时备好了鞭炮、酒食,请乡邻亲友们都来庆祝,只差没敲锣打鼓地把这两位新秀才从永平府迎回去。但他们的兄长却根本没收着信,也没关心一下听话长进的弟弟们,因为崔燮二月初八就被关进了贡院,以翰林侍讲身份充任了诗经房同考官。   这场会试的主考官正是他老师李东阳,副考是同为侍讲学士的陆简。崔燮是沾了老师的光,年纪轻轻就要给人当房师了。   但正因他是借老师的光超拔上来的,更得卖力干活,选出真正的才子文章,以免有人抓着他的不是,往李学士身上泼脏水。为此,他拿出了当年冲刺考试的态度,从二月初九晚上拿着第一份卷子起,就没在三更前阖过眼。   每日三更睡、五更起,手不释笔、眼不离卷,忙到连王守仁、祝枝山这样的名家都顾不上问一句,更不必提家里的两个弟弟了。   ——就是想到也白搭,进贡院卷房之后,就连帘外巡视的同僚都不能跟他们说一句话,何况是家里人呢?   崔燮每天熬夜看卷,又吃着阅卷官特供的精致酒膳,一不小心竟胖了几斤出来。幸亏晚上在卧房还能练深蹲、卷腹这样动静小的运动,不然说不好这小一个月下来还能不能看见腹肌。   饶是这样,他也感觉脸胖了不少,红光满面的,跟那些熬夜熬得两眼发青的考官相比,显得不够敬业。   到了对读填榜那天,崔燮座在下手同考官席上,细听着对读官一句句对念朱墨卷,寻找自己熟悉的名字。   却不料听遍了二百九十八张卷子,都没有王守仁之名。不只王守仁,连他从乡试认识回来的祝枝山一行也全都没取中。   崔燮简直痛心疾首。   可惜这俩人一个学《礼》,一个学《易》,卷子都没落到他这一房,不然他肯定得仔细判两人的卷子,挑出里面的精华文句,用力推荐他们!   王守仁落第之事不只他一个人可惜,填完榜之后,翰林院教过王守仁读书、看过他格竹子的长辈们都有些可惜。   必是格竹子格病了才没考中的!下一科定然就中了!   王状元倒很看得开这事,都没耽搁给崔燮赶稿,交稿时还豁达地跟他们师徒说:“会试凭的是天命,我不也是落后于乔兄两科才中了头名?这孩子说不定与我命数相同,今科就不该中,得迟两科才到火候呢。”   谢迁与他同窗读书、同科中举、同做了状元,才学不分高下,中试却有先后,岂不就是命数使然。他儿子也随了父亲,难免要多进几回场。   李东阳便安慰他说他儿子必如其父,下科当夺魁首,背着他又叫自家弟子私下劝劝王守仁,叫他不可为一科失利而摧折了胸中志气。   崔燮托着厚厚的书稿说:“老师放心,守仁贤弟不是那样的人。弟子这边刚收来舍弟来信,说是都已取中了秀才,我正想搬他们进京来议亲,等略安顿了家里事,就去找他说话。”   李东阳算了算他那弟弟的岁数,便点了头:“你那弟弟都二十多了?若不像你这样不方便娶妻的,是该尽早准备了。你可寻了人家?”   寻了,还是陆先生给他推荐的,自己同乡同年的举人杨承祺。   杨大人没像陆先生那样留在京里考试,而是以举人之身选官,现在已做到了永平府的理刑推官。他家女儿因守母孝留到了十九,不大好出嫁,其实是个温柔贤孝的姑娘;做丈人的又跟陆先生一样清廉庄肃,管得住姑爷,跟崔衡实在相配。   这年头结婚相的多半儿是翁婿,崔燮也不能免俗。他看上了弟弟未来的岳丈,杨大人中意了未来女婿的大哥,两人一拍即合,就能把婚事定下。   父母订亲不经过子女是常例,崔燮表现得更突出一点——他连父亲都没经过,从头到尾都由自己包办。从贡院出来后,他一知道两个弟弟都中了秀才,就立刻写信跟杨家说了自己的求亲之意。   杨家回信回得极快。   杨大人就在永平,看了府试榜,知道崔燮两个弟弟要考试,就亲自去悄悄相了女婿,还寻知府要了崔衡的文章。崔衡虽说没有十分的才具,却是在小黑屋里苦读出来的,章句经注都极扎实,文章套路又熟,写出来的文章也算可圈可点。杨大人见他是个人才,又爱他的兄长,便不介意他是出妇子,愿意和崔家联姻。   崔燮十分看好这场婚事,杨家传来一个“许”字,他就立刻派人去迁安告诉祖母宋老夫人,请祖母亲自主持,别叫崔榷闹出什么事端来,误了崔衡这难得的好亲事。   他这边安排定了亲事,便要去见王守仁,安慰他落第之痛,顺便请他引荐祝枝山。却不料王守仁完全没受落第影响,心里还牢记着他当初请求的事,这几天里已把祝枝山劝服了,带到门上来拜访他。   祝枝山是正月里就进了京的,却自负身份才华,没直接上王家,还是王守仁在会试发榜时找着他的。两人同是落第人,不过心态不大一样,王守仁不为这一回失败所动,祝枝山却自负才名,有些窘迫,不愿见人。   但他只是个荏弱书生,王守仁自幼学得弓马娴熟,长臂一挥就把他扯到茶楼里,跟他谈起了文教。   以戏剧小说教化人,移风易俗,人虽不在官场,却也能扬他们读书人一腔抱负。   祝枝山一听便知,王守仁要跟他谈的是锦衣卫。是以锦衣卫为名,从琵琶记到如今连载不绝的连环画。   他年纪比王守仁大,今年已三十有三,经历过的世情更多,甚至亲眼见过京里派出的锦衣卫抓走了当时权宦梁、韦二人派在江南捞钱的义子,十分清楚如今的锦衣卫比他少年时有了天大的转变。而这转变的契机,就和锦衣卫戏的流行抹不开关系。   他听王守仁说了几句,便笑道:“王年兄莫不是也有心写一出锦衣卫戏,想拉我同你联笔?锦衣卫戏如今是多为北曲,只一部《风起云涌》兼用了南戏格式,却仍是北曲北音。咱们苏杭两地是天下文章中心,倒也合该出一部自己的戏,只是我对京里事不熟……”   他抬头看了一眼王守仁,没戴眼镜的双眼显得有些散神,脸上却散发着一股才子特有的骄人神彩,微笑着说:“王兄拉我过来,心中必定已是有了腹稿,何不拿出来叫祝某一睹为快?”   王守仁笑道:“小弟并没有什么腹稿,也不知道叫年兄写什么。说实话,我其实是受人之托,请祝兄随我见一个人,帮他写这等能移风易俗、塑造人性情的文稿的。”   祝枝山讶然:“原来不是年兄?不知是怎样的才子,能有这样大的器量,托得动王兄这样的佳人做中?”   王守仁不好在酒楼中说这么隐秘的事,沉吟了一下,祝枝山便含着疑虑问道:“莫不是那专做锦衣卫书的居安斋主人?”   若是开书斋的商人,他真要考虑一下了:“我自幼闲散,不爱受人拘束,家中也还略有些田产,不至于为了些金银轻鬻文章。居安斋在京里虽有名……”   却还请不到他吴门称名的祝枝山。   王守仁明白他未出口的骄傲,笑道:“我特地请祝兄来此,岂能是为一个书斋主人的托付?那主人不过是印书的人,要请枝山兄相助的却是编书的人,不过他是当世奇人,不愿以此邀名,只默默隐在后头罢了。”   “莫非是抱石斋主?龙泉隐士?水西先生?”   祝枝山大惊,惊中带喜,逮着杂剧、连环画封面上的名字乱猜。王守仁自己还不知道那些作者是谁呢,便摇头道:“他并非写文稿的人,但那些才子都是感他诚心厚意,才肯为他写这些东西的。祝兄不信可以随我上门拜访一趟,不是守仁过誉,那一位的确非凡俗人,凡见过他的人,没有他劝不转,留不下的!”   这真是实话——早两年连王守仁自己都能叫崔燮几十招内按住,跑都跑不脱呢。 第255章   祝枝山叫王守仁劝说了一场, 对这位编书人油然生出极大的兴趣。这世上有才气, 爱写小说、戏曲的书生有的是,可能凑齐那么多文字如精金美玉, 令他这样的才子也觉服气的作者, 还能叫王守仁这样的名士为他牵线的人, 必定不类凡俗。   他本是想这回跟王守仁见过面就回苏州,如今却不想走了, 站起身来说:“祝某这两天就住在会馆, 暂不离京,那位编书人何时要见我, 便请王兄遣人来唤我吧。”   王守仁想了想, 便说:“既然祝兄有意, 那便择日不如撞日。我那位世兄这时候虽不在家,他却有个花园日夜都不锁门,只是有时他家二位弟子和教他们武学的邻居在。那位也和画本有些关系的,咱们过去等着就是。”   这究竟是个什么人物, 连教他家弟子武艺的邻居都是个才子?又或者……那邻居就有锦衣卫连环画中飞檐走壁的惊世武艺, 他们请的画师都是照着那人画的?   祝枝山心思早飞到了那座园子里, 除了想见编书人,也有心见见那位惊世骇俗的武人。   他却没想到,画的确是照着那人画的,却不是照着他的武功,而是照着他的模样画的。   可惜他那只眼镜只能当放大镜用,离得人近近的才能看清。他见人时又不可能贴上去看, 自也就没认出花园里那位穿着普通白棉贴里、浅绿搭护的武师,五官神韵跟锦衣卫画里的灵魂大男主有六七分相似。   亏得他身边还有个王守仁。   王守仁见谢瑛和两位国舅果然在,便主动引荐:“祝兄,这两位是当今国舅,锦衣卫带俸都督佥事张氏贤昆仲,这位是锦衣卫镇抚谢瑛谢大人。两位国舅、谢大人,这位是我在江南应举试时相识的祝允明祝举人。”   谢镇抚!锦衣卫系列最常出场、断了无数冤案的谢青天!   他居然还教着两位国舅……他、他就是锦衣卫的幕后编者?难怪那些杂剧与连环画里把他写得这么好!   不、不对,险些忘了,刚才守仁贤弟说的是那编书人弟子的武学先生,所以那编书人其实不是他,而是这两位国舅的老师……他应该听过国舅的老师是谁,常听的,怎么见着谢镇抚一激动,那名字就卡在心里唤不出来了呢?   祝枝山扫过院中一高两低三人,脑中思续纷纷,混乱得险些忘了行礼。   张鹤龄兄弟也仔细打量着这个貌似平凡的中年人,互相交换了个眼神:王师叔怎么也跟人似的往家捡举人了?莫非这人身上有什么特殊处,或是背着惊天大案?   谢瑛见过礼后,同样深深看了祝枝山几眼,记下了这位未来的四大才子的模样。   但他很快收拾起好奇心,只当王守仁引来了个普通才子,含笑指了指小楼:“王贤弟与祝公子可是要来看书?那我先带两位国舅回谢府了。崔贤弟一时还回不来,我回去叫家人备些茶点送来。”   王守仁忙道:“不必麻烦,我只是带祝兄过来坐坐,待会儿还要往崔家去。我们是客人,倒不好打搅谢大人与国舅练武。”   谢瑛自然知道崔燮请祝枝山来做什么,又多看了他两眼,含笑摇头:“不必了。王贤弟你们读书人自有读书人的事要谈,我们在外头听着,两下都不自在。谢家亦有别的院子可以练武,我先带两位国舅回去了。”   两位国舅对祝枝山这样无貌无名的读书人没多大兴趣,也不想听他们读书评书,老老实实地跟谢瑛走了。   也就错过了当面跟作者谈谈怎么把自己写得更英明神武的机会。   祝枝山也不知道他刚模糊见着的两位国舅就是自己要写的人物原型,而是深深沉浸在见着锦衣卫谢镇抚本人的震惊中,叫王守仁拉进楼里好一会儿才回过神。   然后他才忽然想起,王守仁和谢瑛说话时都提到了一个人。   一个姓崔的,谢镇抚的邻居,两位国舅的老师,能寻到世间真才子的人物……锦衣卫连环画里就有这么个崔翰林时常出场,他怎么竟早没想起来!   祝枝山险些把手里的书捏变形了,声音也微微颤抖,压着王守仁的手背问:“王贤弟要叫我见的,便是这一科会试诗经房同考官,成化二十三年两元登第、大魁天下的崔状元?!”   他在江南时还研究过崔状元和崔美人之间不可说的关系,还被王守仁当面驳斥,如今竟要见真人了……祝枝山饶是个见惯大场面的风流才子,想起自己编过的那桩香艳故事,老脸也烧得发烫。   然而越怕见人,这人就来得越快。   谢家的点心还没吃完,崔燮便已从翰林院散班回来。刚到家门外,就见谢家的管事候在门口给他报信,说王守仁领了祝允明来,在花园小楼里等着见他。   崔燮喜上心头,匆匆换了件时兴样子的玉色收腰长衫,戴上纱帽,也不寻个下人在前面通传,直接踏进藏书楼,见着了电视电影里看过无数遍的祝枝山。   虽然脸不熟,但身份熟,近视眼患者眯着眼看人的神情也熟!   他按捺着心中惊喜,含笑招呼:“守仁贤弟,愚兄回来晚了,这位便是吴中名士祝举人么?”   祝枝山心头一跳,随着王守仁起身见礼,眯着眼看向门外那人。崔燮不待人招呼,已径自走进屋里,朝祝枝山拱了拱手:“听闻祝先生诗书冠士林,才名满江南,在下心慕久矣,却不想今日有缘相见。”   两人之间只隔着二三尺远,祝枝山几乎看得清他的模样。那段“崔状元与崔美人必有私情”的小论文还没从他脑中删光,叫这张俊美得足以倾倒江南名妓的脸庞一勾,又勾得他想起了这段黑历史。   祝枝山惭愧得倒退了两步。崔燮却一步步紧逼上来,握着他的手说:“去年守仁贤弟从家乡回来,与我力赞你的才华,并将所带来的诗作与墨迹都借我观赏过。枝山文如凤凰芝草,我从那时起便念念不忘,今日托守仁贤弟相请,只为求一篇文章。”   他几句话功夫就把祝枝山逼到墙边,避无可避,只能低着头说:“惭愧……”   “枝山之才将惭于何人?”   崔燮年纪不大,但也是当了房师,听过数百名进士喊“恩师”的人,养出了一身名师气场。他握着不第举子祝枝山的手,温煦慈爱地说:“我被陛下指为今科同考官,多少有些品鉴文章的见识。我看枝山之文便是经得起天下人观阅的名文,只是时运未至,还欠几分场内工夫罢了。”   祝枝山羞愧之意未散,又叫他夸得晕陶陶的,没注意他几句话的工夫就从祝举人、祝先生,改口叫了枝山。   虽然崔燮待人亲切,但文人间辈分规矩其实极严苛,以一个不第举子和当朝翰林侍讲之间的距离,祝枝山还是只能自称一声“侍生”,问崔大人:“敢是要侍生也编写锦衣卫画本?若真如此,侍生也不敢有别的要求,只愿请先生引我结交其余作者。”   这个么……崔燮拿眼角余光偷瞄了王守仁一眼。   王圣人也倔强地站在屋里,想听听那些神秘作者的名字。   不能说。   为了保护王状元在儿子面前的光辉形象,崔燮含泪摇头,拒绝了自己的供稿人:“不是我不愿为枝山引荐才子,只是我为居安斋寻人时一开始就定下了规矩,绝不透露任何一位作者的身份。凡不愿公开身份的作者有生之年,崔某便不能说出一个字来。”   他那句“凡不愿公开身份的作者有生之年”没有断句,打了个擦边球,给自己留下了作者离世后写回忆录、留遗书,公布大佬们身份的退路。   王守仁遗憾地摇了摇头,祝枝山却有些不甘心,追问了一句:“祝某不怕公开身份,莫非崔大人所驱驰的文人中,就没有同样愿意结识其他人的么?”   实不相瞒,那一翰林院的作者互相都是认得的,就是得瞒着新人而已。   崔燮神色不变,依旧慈爱地说:“此事我当尊重众人的意思,他们愿意披露身份,自可去披露,却万不可有一个字是从我口中透露出去。不然将来那些愿意为我写书,却又不愿以此搏名之人,如何信我!何况枝山要和别的作者唱和,又何须一定选那些人,再替我寻几个相识的才子共写这锦衣卫故事岂不更好?”   “如枝山你,与吴中唐寅、文徵明……等名士,将来诗词唱和之余,共撰几本锦衣卫连环画,刊行天下,将你苏州才子之名传遍天下尽知,到时候要寻多少人唱和不得?”   才名遍天下……   才子与储相的心态终究不同,祝枝山本就是疏狂文人,不得不说,“名传天下”这四个字对他相当地有吸引力。如今居安斋已从北京开到南京,锦衣卫的连环画和杂剧更是随着书商、举子进士传遍了大明。   他的名字若能印在连环画册页上,这吴中才子的名号,就该改成天下才子祝枝山了。   崔燮深深看着他因为高度近视加散光而显得格外幽深的双眼,温情脉脉地说:“枝山你的眼睛是看书太多伤了眼,不能远视吧?如今市面上的镜子多是为老人备的,你用着怕不合适,正好你要替我写少年锦衣卫故事,得在京里留一阵子,我寻人替你配一副能架在脸上看的。”   祝枝山先辞让了一声“愧受大人好意”,忽又问了一句:“怎么是少年锦衣卫?允明在京里听说,下一部该是锦衣卫扬波出海灭倭国……”   啊,那部的作者不是刚交了稿么。   崔燮下意识看了王守仁一眼,解释道:“锦衣卫正本故事如今仍由龙泉隐士、郁州生几位老作者执笔,如今要开的是以两位国舅智擒奸宦李广为蓝本的少年锦衣卫。”   两位国舅弹劾李广的事,外地人都不怎么清楚,甚至也不大知道李广的危害。祝枝山方才倒是见过国舅一面,却没说上两句话,也谈不上了解,更没什么喜欢的,略显出了几分为难之色。   崔燮拖着王守仁作证,力劝他给《少年锦衣卫》写脚本:“锦衣卫故事如今已传得人人皆知,又有那些知名作者,如何能写得出新意?不如另起炉灶,重写一个新故事。两位国舅虽然年幼,却深明国法,忠顺清廉,一心报国,小小年纪便能慧眼识出奸宦欲操纵内闱,迷惑天子的野心,上疏申李广六大罪状,整肃内庭,守仁可为我作证!”   王守仁点了点头,实话实说:“李太监欲向两位国舅行贿,叫国舅们上本揭发,事后镇抚司查出其欺君、贪贿、结交外臣等数桩大罪,诚是曾震惊朝野的大案。”   不过主要震动朝廷,没怎么传到民间,江南士子还不大听说过此事。   祝枝山这才知道两位还没谢镇抚鼻子高的国舅竟是难得的忠良,又真正办过大案,写了也不违背良知,脸上的抗拒之色又减去了几分。   崔燮趁热打铁,握住他手中的眼镜,比夸国舅们还用力地夸他:“我观枝山才思敏捷、笔致洒脱,正合写出国舅们少年机敏、飞扬意气的神韵!”   ========================   祝枝从了。   祝枝山果然也从了。   他们江南名士,风流洒脱,不怕出名,崔燮便叫人请了两位国舅和谢镇抚来,叫作者和人物原形们聊一聊,加深了解,将来好写得更有还原度。   王守仁也留下吃了顿酒席,直喝到宵禁才匆匆打马回家。到家里身上酒意犹未散,叫他爹从门口就堵住了,拎到书房问话。   他虽然喝了酒,人还清醒,跟父亲也没供出崔燮是个连环画主编这桩事来,只说:“今日见了乡试时认得的一位苏州举子祝枝山,听说他要给居安斋写新连环画《少年锦衣卫》的文稿,我便与他和几名朋友喝酒庆祝了一回。”   王状元下意识问道:“少年锦衣卫?”   王守仁目光在周围环视一周,凑到父亲身边,做贼似的压低了声音说:“父亲莫告诉别人,新书写的是挂名锦衣卫都督佥事的两位国舅。因他们二人正年少,就叫《少年锦衣卫》了。”   王华刚给儿子的醉态气得不怒反笑,忽听到崔燮开新连载的消息,失口说了声:“他竟又……”   只说了这三个字,王状元就意识到不对,连忙吞下后面的话,站起身冷声吩咐:“天色不早了,你饮了酒,先去睡吧。”   王守仁起身告罪,从父亲面前退开,脑中却回荡着他方才那句令人在意的“他竟又……”   他是谁?为什父亲听说“少年锦衣卫”时会说一个“又”字?   王守仁晚上吃的酒不少,思绪迟滞麻木,不像平常那么灵活,想不出脑中这些问题的答案。但当他退到门口,倒转过来准备出门时,目光落在王华书桌前方,眼前忽然闪现过一道很久以前的画面。   书桌前那片青砖上,曾散落着几张锦衣卫连环画的绣像。 第256章   转天王守仁酒醒之后, 脑中蓦然撞进了一桩大事。   虽然那天散落在父亲书房里的画稿他没看清楚, 可仔细回忆起来,那些画稿是一张张散开的, 纸边整齐, 不是从哪本连环画上现撕下来的书页。而昨晚那句“他竟又”言犹在耳, 处处细节相对,竟让他拼凑出了一个这么多年都视而未见的真相——   他的父亲是当今最时兴的锦衣卫漫画幕后作者之一。   而且他们王家的老家在浙江余姚, 城西临着姚江旁有一座山, 叫作龙泉山。   龙泉……隐士……   他连衣服都顾不上换,匆匆请夫人把那套从先帝年间就开始售卖的连环画全翻出来, 抱到书房里, 一本本摊在沙发上, 从书封上的笔名开始细细研究。   那些笔名也有规律,有时龙泉隐士在上,有时郁州生在上,有时水西先生在上, 有时东山野叟在上……总之名虽相同, 排序却是随着内容不同而变化的。他从前没留心, 这回细细总结了一遍才发现,好像有安千户的几卷都是龙泉隐士靠前的。   且他的崔世兄还给他寄过《锦衣卫之风起云涌》搬上戏台时,京里才子们评议这部戏的文集。集子中又有这位龙泉隐士写的,论安千户男扮女装如何必要、驳斥安千户性情似女子之类的文章。   他那立身严谨清廉,教子严格父亲竟喜爱写男扮女装的故事,在安千户身上投注了那么多心思……   不不!余姚世代出才子, 光翰林院就还有一位余姚出身的状元谢世伯,也未必他父亲就是那个最爱写安千户故事的人?   他刚想给父亲开脱,目光就滑过了紧紧列在龙泉隐士名字之下的东山野叟。   东山谢氏。   东晋谢安。   这东山野叟还能有别人吗?龙泉隐士还能是谢迁吗!   王守仁长叹一声,把书扔到身后。   翰林侍讲攒书,翰林侍讲学士是著者,其余作者虽也紧紧隐身于假名之后,他难道还能猜不出那些人的身份?就是猜不出每个笔名背后后藏的是谁,也知道他们……都是翰林院的人!   若是才学相差太多,谢大人和他父亲这样的名家之笔能不脱颖而出?若是身份不同,父亲焉能不把新出才子引进家门来往唱和?   他这些年没看出破绽,正是因为那些名士本就是常出入他家的世叔长辈!   想通这点之后,他很快又猜出了一位水西先生背后是何人——这些连环画作者头一次出现,几乎都是在《王窈娘琵琶记》上。那时崔燮还只是个秀才,连举人都没考,怎能请得动他父亲,请得动谢大人?   其中必有西涯公牵线!   将西涯两字颠倒过来,再去掉水边之厓,非水西先生又是何人!   王守仁在家里默默思考了一白天,晚饭也没吃,悄悄地往谢家拜访了一趟。见着谢镇抚之后,他没问崔燮、没问锦衣卫连环画,只是先问安千户是不是像画书杂剧里那样爱扮女妆。   他眼都不眨地说:“我从前忙着应试,没空看新连环画,这些日子重拾起来,竟发现安千户是我同乡余姚人。我既佩服其勇毅,又有同乡之情,心怀敬慕,故特来问大人一声。”   不。   安千户不是余姚人,他老家其实在蓟北,余姚是作者王状元和眼前这位状元公子的故乡。   谢镇抚不好告诉这位未来圣人,书里安千户的出身与女装办案、色诱倭寇等行事都是他父亲王状元尽心编出来的,只轻轻叹了口气,说道:“并非如此。安家世居蓟北,安千户他为人刚肃,办案时也就是带着下头人走访排查,没有那么多手段。   他顿了顿,又添了一句:“……其实他生得也没有连环画上那么俊丽,书里是为了故事好看,刻意给他添了一样特色罢了。”   王守仁该担心的都担心过了,听到安千户的真实情况也只是有些感慨,垂头答道:“原来如此,是守仁愚钝了。”   谢瑛安慰道:“也不光是安千户如此,我们锦衣卫办差多半是先寻了街上的正副乡约并里长来问话,然后依里甲挨家走串,没那么多飞天走地的奇事。那书中戏里写的,案子大体是有那么个案子,内中细情多是文人自己想出来的,你也不必都当真。”   王守仁道:“我其实不该来问这些,只是好奇心重,一时难以自制啊。”   不过至少他确认了父亲写书时只是借了安千户一个名字,出身容貌乃至男扮女装之事纯是由父亲自己编写成的……   那么父亲在书中描写的那个出身余姚,“旧书旧舍无故恙,某水某丘安可忘”“采将芹叶思君献,斫得江鱼念母尝”的人是谁?   他心事难平,沉默地向主人告辞。   谢瑛起身相送,宽和地劝慰了一句:“你们少年人正该多思多问,不因循前人,有个自己的道理。崔贤弟偶为寻作者的事托你一次,也别占了你的心思,他……与王大人和朝中诸公一般,都盼着你下一科争得鳌首,早些取中个出身?”   赶紧把心学创出来,省得崔燮一天天惦记他了。   王·还没当上·圣人拱手作别,应道:“多谢镇抚提醒,我自不敢辜负父亲与诸位大人的用心,回去自当闭门读书,求个透彻解读,剥脱文字,见其本心之意。”   ============   王守仁拿出探幽索隐的精神,回家研究那部翰林诸君子托名锦衣卫而写出的大作;崔燮这边则改行当了眼科专家,寻匠人替祝枝山磨眼镜。   大宋开始就有舶来的水晶镜,却都是以老花镜为主,现代式样的鼻架眼镜恐怕还得等个几十上百年。不过崔燮既然穿越过来了,又是个现代人,记得眼镜大体什么样儿,又知道配之前得测个瞳距,好歹能给匠人提供先进些的思路。   当然,让他算凹透镜成像数值,他也是算不出来的。在高二分班那天,他就毫不留情地把物理还给了老师。   好在他们系里有的是戴眼镜的同学,他自己也画过戴眼镜的人物,如今还记得大体是什么样的。他就先按着记忆画出了现代眼镜和镜片的样式,雇来会磨镜片的匠人,给他们图稿,讲了讲自己都不怎么明白的凹透镜原理,然后贡献出装西洋景用剩下的水晶片叫他们实验去。   反正祝枝山就住在京里,随时把人叫过来试镜子也不麻烦。   崔燮把眼镜的事交待出去,就抓紧时间给祝枝山写《少年锦衣卫》梗概。   这些江南才子有个恃才傲物的毛病,就不能跟翰林院的前辈们那么体贴,由着他想往里加谁就加谁,只能按着现有的锦衣卫框架,把两位张国舅添进去。   但他们俩的身份不能再是国舅,只是一对出身神秘,天赋绝高的少年。   毕竟正篇故事的背景设定在了开元年间,唐明皇的身份是先头成化帝占着的,杨贵妃则影射着万贵妃家。要是再把两位国舅添到国舅这个身份上,弘治天子不好搁,辈份也不好论。而要把少年锦衣卫的时间往后拖拖,就又不是那个盛唐了。   只能对不住弘治天子,让他神隐了。反正他也不好看戏,大概也不爱在戏里扮个大唐的皇帝吧?   他不客气地删了当今皇帝夫妇的戏,让祝枝山拿着自己新写的大纲填补。两位国舅在戏里也不用写成他的弟子,写成哪座山里隐士高人的弟子,下山来跟着谢镇抚办差,助锦衣卫涤荡朝中奸佞乱臣就行。   文稿后面照例附了两位国舅的彩图,画得比真正的国舅更俊俏些,身材修长,双眼高光点得明亮,充满了清爽飞扬的少年气。   祝枝山拿着眼镜仔细赏了一遍,充满鉴赏大家的气派地说:“这便是居安斋佚名画师的手笔?比彩印出的图更生动鲜活,又比旁人画的更精致入微,如将活人印在纸上般。我在两京看过这么多幅仿崔美人风的画,这一幅是最得崔美人精髓的!”   谢谢,能不能不提那个名字?   京里人现在都不说“崔美人”,只说“居安斋”了,祝枝山这个不赶潮流的江南才子一句话就捅上崔燮人生的黑历史,捅得他恨不能把这位才子打包扔出去。   他拿周星驰安慰了自己好半天,才忍下了祝枝山的天然嘲讽,轻咳一声说道:“这两位国舅的故事大体如此,不过只这几页大纲却是撑不起一本连环画的。枝山你可在里面随意添枝加叶,但添出来的东西——”   他敲了敲桌面,把祝枝山的目光从眼镜片里拔出来:“我是要审核的。”   写出来的剧要符合大明王朝价值观,不能讽刺评击天子与朝中大臣,要符合律法规条,不能宣扬因果报应迷信思想……   祝枝山皱着眉道:“枝山所作的文章不敢说一字不能易,但也有个鄙帚自珍的毛病,不愿叫人随意删改。大人若觉得在下不够资格写这文稿,大可……”   崔燮微微勾起唇角,如同亲座师一般慈爱地问他:“枝山这么说,是觉得自己的文章一定不能入我这今科会试同考官之眼么?我却是一向觉得你文章好,叫人读罢了齿颊留香的。你连处处贴合前圣之意的科场文章都做得,这样的小说怎么写不出来?   “莫非你写什么文章都任情纵意,不揣摩考官的性情喜好,不体味他选出这句题目的深意,只凭自己的喜好随意写来?若是那样,就难怪你有惊世之才,却考不取进士了。”   他右手一个用力,把个受惊的祝举人按在桌边,叹道:“我岂能看见你这样的绝世之才空耗青春,走上歪路?你今日起就搬到我府里来,我亲自盯着你作文章,教你揣摩出题人的意图,作出士子百姓都爱看的,能和《锦衣卫》正篇般能传遍天下的话本文稿;也教你做能贴合考官心意的时文。” 第257章   祝枝山人已扣在崔家, 剩下的也就由着崔燮摆布了。崔燮让祝枝山的书童和门子拿着自己的名帖往会馆跑了一趟, 会馆里的力夫就把祝枝山的行李与随行家仆都搬了过来。   顾璘与几位同住苏州会馆的举子也借着搬行李的机会过来看热闹。他们读书人之间有什么消息便互相传递,很快附近几条街的会馆、客舍、人家里住的举子们都知道了祝枝得叫今科同考官、两元才子崔燮看中, 许他搬到自己家里读书了。   出门遛弯的李兆先也被相识士子挟裹着, 跟到了崔家门外。   到了师兄家就等于到了自己家。之前是别人带着他, 到这里他就翻身做了主人,摆手招呼那些想进又不敢进的少年:“都已到了家门却不拜访, 岂不更失礼?我今日便带你们做个恶客, 上前看看我师兄收的新弟子是什么样的才子。”   他拉着同窗迈腿就进,在旁围观的举子们见有别人进了, 就都大胆跟进, 也想看看两元及第的才子家是什么样的。   这府里只剩个厨子和洒扫的老苍头, 连马夫都给送到乡下去了,也没个人招呼他们。崔燮在园子里收拾书稿,祝允明暂充门童站在侧门旁接引,把那些来看热闹的举子儒士都引进了崔燮给他安排的临街小院。   毕竟是天家赐的宅子, 又经高公公悉心收拾过, 院子小是小, 却精丽整齐,里面还摆着上好木料打的全套家具。祝枝山看着人把东西送进卧房,命书童在里面收拾,自己引了那群书生在院子里……暂站着,摸出个荷包来,吩咐力夫帮忙订酒菜, 招待客人。   最早进门的李兆先上前拦住他,笑道:“哪儿有叫客人破费的道理。祝举人是我师兄看中的才子,贵客进门,我师兄此时必定已安排人备酒席了,便是没有,也该我这个做师弟的替他安排。”   他压抑着心中激动,摆出一副熟练的架势叫店家人去买酒菜,再招几个年少俊秀的小唱佐酒。   风流才子,就是要有红袖相伴,饮酒赋诗!   这些年李师弟始终没丢掉他那诗酒风流的才子梦。但因着师兄老跟他父亲讲养生,弄得他们家都提前过上了老年生活,他这么个疏狂诗人竟喝不上酒,见不着佳人。他一身风流都憋进了诗里,写出的净是“无限幽怀酣睡里,日华亭午梦初回”的幽怨。   如今满院才子,终于到他和三五……十知己拥美而坐,对酒吟诗的时候了!只可惜他师兄已是朝廷官员,往家里招妓是要受御史弹劾的,只能凑合着召些男人。   李公子一面掏银子一面摇头叹气,绣囊递出去,却叫人中途截了过去,一道朗如清泉击石般的嗓音响起,把他从才子梦中再度揪了回来。   “在师兄家里哪儿能叫你破费。”   李兆先一抬眼,就看见了管得他们父子天天运动养生的专家,他师兄崔燮。   他的年纪在这群举子中不算特殊,在家里又不穿官服。唯二认得他的举子一个在这儿掏钱请客,一个没戴眼镜,竟叫他无声无息地就混进了人群里,准确地掐死了李大公子借着人多风流一回的念头。   崔燮把荷包塞回他手里,回身笑道:“今日各位既然到了寒舍,崔某做主人的自然要尽力招待。客院狭窄,诸人且随我到正院安坐。”   他没当上官之前,办酒席也招几个妓女佐酒,当上官之后越发注重清廉形象,管他什么妓女、小唱,一概不用,只叫书生们以诗词佐酒,以彰显才思。他是做主人的,又是今科房师,新进才子在他面前都略有些拘束,作诗时也不敢强他作,只要他端坐上首当个评诗文的人,再讲几句朱子的义理学问就够了。   崔燮作诗不成,评诗还是可以的,凡有人问他就评两句“意识超诣、摆落尘俗”“出语奇崛、用事精当”,夸得才子们心满意足。   这样的宴会实在太健康向上,太适合他了!   祝枝山也在会上提笔赋诗,一展他诗书双绝的才气,倾倒满京学子。李兆先凑到人堆里将那诗反复看了几遍,再看祝枝山就似看见了什么佳人似的,凑到崔燮面前叹道:“师兄真会捡人,这位祝举子之才不下于家父看中的河南才子李梦阳啊!”   谁?   李梦阳?   不是说李梦阳和李东阳关系不好,还写剧本讽刺过李东阳打压他吗,怎么又成了李东阳看中的才子了?   崔燮有些迷茫地看着李兆先,他师弟却以为他是没听过李梦阳的名字,凑到他身边低声介绍道:“李梦阳字献吉,是这科陕西乡试解元,才思绝佳。家父品读过他的诗,善用顿挫倒插之法,有唐诗真韵,不是寻常好唐诗者依字依韵拟学能得来的。”   李老师果然是个心胸宽广、愿意提携后辈的好老师。回头见李梦阳一面,看看他是个怎么样的人好了。   不过人品怎么样也不要紧,反正他只在古代文学史上占了两三页,没做多大的官。真是师徒反目掐起来,妥妥儿也是李东阳大佬占上风!   崔燮想想就安心了,看了满心诗词,容易叫才子勾跑的李师弟一眼,问道:“师弟与梦阳颇有交情不?”   李师弟倒想有,可惜人家是会试中试举子,他一个还没考秀才的少年儒童跟人家身份有别,没那么快攀上交。   崔燮听了便摇头叹气:“恩师念你体弱,不敢逼你,我从前也不愿强管你,只教你诗书度日即可。可你年纪渐长,也要跟外头的才子结交,咱们相识的才子哪个不是身有功名的?恩师似你这般年纪已经取中进士了,你却还只是个儒童,与人交往时自己岂不觉着难受?”   难受肯定难受,但李师弟晕场啊!   他进了考场就发挥不好,今年应试时赶上倒春寒,院试那天下了一整天冷雨,险些给他冻出病来,怎么不叫李老师心疼?何况李师弟光想着做个风流才子,心思都用在诗词上,诗集都快结出来了,应试题集还没从头写过一遍呢。   李兆先那和才子酬唱的心火块儿一样热,叹道:“小弟也有这般念头。只是弟科场运向来不佳,师兄若能教我取中,兆先从此愿为师兄代拟诗词,以表谢意。”   ……这孩子也太直白了!   他是那种为了让师弟替他写诗当枪手才好好教他的人吗!   崔燮猛地一拍桌子:“师弟不必说了。今年我两个兄弟刚刚过了三场童试,考试之前我也给他们定了复习章程。师弟若信得过我,等他们兄弟回京,我就叫他们和鹤龄兄弟帮你适应考场!”   李师弟听他说得真挚,一时冲动,也就重重了一声“好”!   晚上诗会结束后,祝枝山就在崔府住下,李兆先则骑着马晃悠悠地回到李家。直到转天下午他父亲回来,含笑问他:“你同你师兄说要准备院试,让他帮你备考了?今日上值时,他特地跟我说,让你把常用的衣裳收拾几件搬到他家,在他家过夜时好用。”   李兆先瞪着他亲爹,问了一句:“什么?我不曾听说要搬到师兄家啊!”   李东阳看了他一眼,含笑解释:“你师兄倒不是常留你住,是要在家里搭个考棚,备着你过去‘模拟考试’。他怕你答得慢,晚上宵禁前赶不及回家,得做个留你过夜的准备。”   等等!为何这个时候就模拟考!此时不是应该先讲书,到临考前两三个月再关进小黑考棚里考试吗!   李兆先见过崔燮自己关在小黑屋里两天一考,从白天做题做到晚上的模样,他在外头看着都觉着辛苦。如今才三月上旬,自己就要进去苦熬,他得熬到何时才能出头?   不!他还能再拖半年!   他扯着父亲的袖子,孝顺乖巧地说:“儿还待与父亲赏诗联句……”   他父亲拍了拍他的手,满含笑意,冷酷无情地说:“今科徐阁老要馆选庶吉士,选出来的应由我教导,其中有不少工诗擅赋的才子词人,朝中更有朋友可与我诗作酬答,我儿不必担心老父。”   但父亲你不担心儿子吗?   李兆先满腔惶恐惊痛,眼看着父亲安排人收拾了他的旧衣裳,就像送他这个人一样决绝地送去了崔府。   三月十五日殿试廷对,选出毛澄、徐穆、罗钦顺三人为三甲,二甲传胪顾清为首的九十人为进士,余二百零五人为同进士。大学士徐溥上本奏请开科馆选庶吉士,以后每科一考,以为定制。   弘治天子当即准了,命内阁与吏、礼二部会考,选出会元汪俊、传胪顾清等二十名庶吉士,由李东阳与侍读学士傅瀚教导。   这么个能收天下士子之心的大事,刘阁老竟没抢着在奏疏上签字,揽成自己的功劳!   徐溥、刘健、丘濬三人都有些讶异,私下议论此事,都觉得刘首辅自打去年京里时兴起了动画箱,就仿佛沉迷养生,没事在值房里还要练几下岳孤养生功,不像从前那么打了鸡血似的天天想着上奏本弹劾这个弹劾那个的了。   练功难道还能练没了人的权欲?   三位阁老啧啧称奇,只盼着刘棉花接着任事不插手,在首辅位子上安安静静地当他的吉祥物。刘首辅亦知道他们背后议论自己,却只微微一笑,对心腹说:“我已做了十八年大学士,六年首辅,如今我还跟人抢什么功劳?入阁靠的是论资排辈,只要我不递辞呈,在这位子上待多久待不下去?”   徐溥、丘濬年纪比他还大,这时候还不知保养身体,成日操心庶吉士这等小事,不等人把他们挤下去,自己就该告老还乡了!他可不是那种不知轻重的人。先趁这太平时候把自己的身子锻炼好了,过几年太子出阁,他还待手把手地教崔燮怎么在两朝天子间左右逢源,做两朝——或者三朝——阁老呢。   刘首辅志向远大地养着生,朝廷事因为少了他插手,更清廉高效地往前转。托他少找事的福,崔燮上班也比从前清闲多了,每日做完署里公务还能提前一点下班,盯着泥瓦匠在家里修建专门的模考考棚。   而在崔氏老宅里,还有一队修缮工匠正在崔家管事、长随的监工下翻修房屋,以备主人回来居住。   崔燮从考场出来,便即和杨家订下婚事,通知了祖母。而那信送回乡没过几天,就在殿试结束之后,崔良栋便带着家人从老家匆匆赶回来,先到新宅给崔燮送信,说是崔老爷很满意桩婚事,要带老夫人、二位公子一道回京,亲自主持婚礼。 第258章   崔家要举家返京, 准备的事多, 人回来的倒不那么快。   三月下旬崔良栋就带着几个家人庄户先回京收拾宅院,并带着崔老爷的手书到御赐的院子里给崔燮报信。   “……最开始老爷还不乐意, 亏的小人听了大爷的吩咐, 先把信送给老太太。有老太太做主答应了这婚事, 老爷才没直接写信给杨家断了这门亲事。后来老爷带回乡的那位老神仙空云子道长卜了一卦,说是杨家姑娘与二公子命数极相合, 能兴旺咱们家, 老爷才转怒为喜,答应了婚事。”   杨家这婚事还不够好?   崔老爷这是要上天了!   他自己一个获罪去职的百姓, 凭自己的本事订婚, 还给儿子订不着一个正辖着他们老家的正六品府通判的亲家呢!   崔燮暗暗翻了个白眼儿, 转过脸正色道:“如此,倒该备件厚礼谢谢空云子道长了。我听说道长这些年给父亲调理身子,颇见验效,这回入京道长也要过来不?”   崔良栋遗憾地说:“道长是闲云野鹤, 不爱京里富贵之气。老爷说要给他在山里捐一座观宇清修, 往后逢年过节再去添香火钱。空云子道长也不答应, 说是人在宫观里便有拘束,他只要在建个竹篱茅舍远避红尘,独居世外,修长生之道。”   崔燮惊叹道:“真高人也!”   不愧是谢瑛寻来的道士,都把老崔哄得这么神魂颠倒了,还给他们家省着钱, 没要一笔够修个道观的银子,真是良心妖道!   不过估计这位道长这么良心,也少不了吃着谢崔两家银子,谢瑛又是个锦衣卫,拿捏得住他的缘故。那份儿人情还是放在谢瑛身上,等他回乡丁忧,闲着没事时多画几套动画片给谢瑛吧。   他忍不住遛了一遍硬盘,随口跟着崔良栋赞了道长几句,又问:“道长不肯入京,老爷若有身子不适的时候,又该如何调养?”   崔良栋道:“道长如今就在家给老爷烧炼一味金液丹,说是要多炼些,让老爷到京里后不舒服了便服一把。”   嗯,很好,听名字就知道是搁了重金属的有毒丹药。   崔燮心里默默鼓了鼓掌,脸上却带着关切之色,问崔良栋:“这药是治什么的,老爷从前一直吃么,可有什么忌讳?”   崔良栋满心敬畏地说:“这可是空云子道长拿手的良药!前年老爷去榆林纳粮,因着中途叫马贼抢走了粮食,没能及时交到军中,狠狠挨了几十板子,打得两股俱坏,伤口拖了一个多月才结的痂,站起来走不几步就得躺下。亏得道长用金丹内服外敷,才救了老爷性命,慢慢儿调养得他能走路了。   “老爷那时伤实在太重,回到家就染上了……”崔良栋忽然压低声音,凑到崔燮耳边说:“染上了下元虚冷、不能固精的症候,又是道长炼了这金液丹替老爷调养,如今才见缓解。这丹药真是救命仙丹,大爷只管放心吧。”   崔老爷真是人老心不老,活一天折腾一天。不过也幸好他爱折腾,不然这位空云子道长又怎么能到崔家呢?   崔燮感叹一声,摆了摆手:“行了,你好生备办婚事吧。衡哥虽不再是嫡出,可我不能娶妻,新妇进门后就得担起宗妇重责,这场婚事也得照着娶宗妇的规模大办,不可委屈了杨家姑娘。”   崔燮写了条子,叫崔良栋到柜台取银子重修老宅,不计银两花销,也不必计工夫,成亲之前能修好就行。   因两家子女都是耽误得年纪大了,婚事也办得紧凑了些,纳采礼崔燮这边就先下了。用的是谢瑛出城打来的一对大雁,加上几匹上好丝绸,金银器皿,请了正在他们家坐客的江南名士祝枝山与两位国舅作媒,足足地给了女家面子。   祝枝山可是《少年锦衣卫》的作者。   崔燮找国丈借出儿子来,就在两位弟子面前切切叮嘱,叫他们这一趟好好表现,好叫祝才子揣摩准他们的性情行事,把连环画里的人设立起来!   两位国舅霎时间腰也直了、背也挺了,呼吸都放轻了,闪着两双明如星子的大眼跟崔燮保证:“弟子们一定在祝举人面前展露出英雄本色,叫他把我们写成天下人都羡慕的少年锦衣卫高手!”   俩人做梦一样盼着路上能碰见什么山贼霸匪,好英雄救……书生,叫祝允明把他们写得更英武神勇些。   结果纳采、问名二礼一气儿办好,捎了女方的八字回来合婚,这么远一趟路上也没遇上个不长眼的打劫他们。   两位国舅深感失落,祝枝山回来倒是跟崔燮夸了他们俩“聪敏机警”“礼待士人”,比起前朝周太后和万家的亲戚们,简直是外戚中难得的好外戚。   崔燮又提点他:“他们兄弟在连环画中却不是外戚,而是世外高人的弟子,不能只拿国舅的模子套他们。你这一路留心他们如何机警敏锐,于细微处查见危机,避过多少盗匪侵扰,保得你们一行平平安安来去了么?”   祝枝山讶异道:“这一路太太平平的,哪儿来的盗匪?”   崔燮微微扬起下巴,高深莫测地说:“太太平平?那永平府通判杨大人平常做什么,他们府里大牢关的又是何等人?永平府再往北就是口外,往东又接海滨,都是盗匪异族横行的地方。若非你这趟是跟着张氏兄弟同行,哪里来的这路太太平平!”   他说得那么有道理、那么笃定,让人不由自主就要相信。祝枝山自己眼力不佳,看不清周围细节,仔细回想起路上张家兄弟安排一切,确实是处处都要亲自查看。他们吃茶饭时永远都是用自带的碗筷;在客栈里订好了房间,有时住进去不久也要换房;路上两位国舅时而步行、时而换乘车马;有时走着走着还要改绕小路……   或许就是见着了什么贼匪出没的端倪?   张家兄弟私下可惜着自己的办案技巧没得着实用,半个贼也没碰上;祝枝山倒是替他们想出了许多惊险而无声无息的交锋,回去添改进了《少年锦衣卫》里。   崔燮也不急于催他的稿,先到庙里给崔杨两家合了八字。婚期则是崔老爷请了那位空云子道长提前算定的,就在六月十四,是个宜嫁娶的好日子。两家儿女年纪都不小了,做家长的都愿意早日合婚,不敢拖延,崔燮写了帖子,将文定、请期合为一桩,叫崔良栋带着正式的聘礼去永平下定。   他在京里忙忙和和地给崔二筹备婚事,迁安县里,世外高人空云子道长也终于炼出了两炉金丹。六月初三,崔老爷装了仙丹,依依不舍地送金银辞别了仙长,终于带着全家起身赶往京里老宅。   一家人带着行李,走得自然不快。他们还没进京,谢瑛就已收着了空云子道长离开北直隶的消息,还有那位道长最后给他的信。   这位道长也是在宫里供奉过的,炼的都是正品金丹,也不会下毒杀人,所以他给崔榷的都是玄门正宗的好丹药:两炉舶上硫磺烧炼的金液丹,里头还特送了几粒外裹了硫磺的毒龙丹。   崔榷刚从榆林回来时,伤口溃烂难愈,就是空云子拿毒龙丹救回来他一双腿,后来崔榷下元虚冷,就一直吃着他新升炼的金液丹涩精固本。这两种丹都是仙方传下,曾献给皇上的好东西,放到哪儿也不能算毒药。   但金丹本身就都有丹毒,吃时略不小心就能出事。   毒龙丹虽是玄门四大丹之一,擅治一切病症,服后却畏风,若不小心经了风,就必须立刻用浓白糖水救治。否则轻者寒战、呕吐,重者痉挛僵直,施救不及时,人就废了。而且毒龙丹毒性强,一次只能吃莱菔子大小的一粒,不能多服,金液丹却是一次可服食三五十粒的。   若他不幸一次多服了几粒混在金液丹里头的毒龙丹……   谢瑛淡淡叠起信纸,将一端压到烛火上,看着它慢慢烧向自己指尖,在即将燎到皮肉的一刻,将纸扔到了火盆里。   虽说崔燮和崔榷有杀身之仇,毕竟那肉身也是崔榷亲生,有父子之实,还是别沾了这桩罪孽的好。反正他一个锦衣卫,手里早积了不知多少冤魂,不差这一个。   谢瑛绝口不提这事,崔燮心里却有数,崔家祖孙回老宅后,他便借口请安亲自去看了看崔榷的脸色,问他那位仙人医术如何。   崔老爷如今对长子有了成见,听他问什么都觉得他不怀好意,暴喝道:“空云子道长是当世真仙,不贪金银名利,岂能和那些寻常道人相类!若无道长的丹药,我早叫刘家那些强人害死了!我在乡下养病,全靠空云子仙师照顾,你当时又在何处?现在竟来质疑仙师的本事,当初怎不见你寻个有本事的名医来!”   他如今满面红光,声音极宏亮,喊得满院子里都听得见。两个弟弟低着头不敢说话,老夫人忙叫人出来数落儿子,把三个孙儿召到内院,劝慰崔燮:“你老子吃了些大热大燥的丹药,脾气急,你别合他一般见识。等回头他的病好了,不吃这药了,人自然也能变回原先那样。”   这却只是老夫人一厢情愿了。   崔衡、崔和兄弟见了大哥,就像老乡见了红军一样,恨不能抱着大哥哭一场,哀哀叹着气说:“自从父亲丢了官,脾气就一天比一天坏,腿伤了之后就更能折腾人。亏得空云子道长能劝着些,不然父亲还担心我们兄弟成亲后夺占他的气运,恨不得我们也似大哥你似的一世不婚。自打前月道长离开,父亲的脾气就一天天压制不住,我们兄弟过得好不揪心……”   崔衡更担心:“我怕新妇进门,父亲脾气一时压不住,也这样对她,岳父那里可怎么交待?”   他岳父可是特地为女儿请了假,送女儿进京成亲来了。万一婚礼或是亲家相会时,父亲脾气上来,再对他们兄弟又吼又骂,闹得家丑外扬……   崔燮安慰道:“老爷也是病中脾气改变,做儿女的只得体谅,到那天我亲自招呼亲家就是了。”反正人家嫁女是冲他这个翰林,又不冲一个罢了官的从四品参议,有他多请些宾客给亲家充面子就是了。   兄弟们说了不多会儿,崔榷便叫长子过去教训了几句,说是崔燮气运太盛,怕他在崔家待久了要压制崔衡的运数,耽搁他娶妻,就不留他在家吃饭了。   崔老夫人气得简直要动家法打儿子,崔榷只管躲在外院,亲自盯着崔燮出门,不许人留他。他那两个小儿子不敢顶撞父亲,又舍不得大哥,无奈地说:“我们明日去侍讲府陪大哥吧。”   两人送崔燮到门外,心中都有千言万语要诉,可门口偏又有太多邻居盯着,什么也不敢说。   崔燮看着他们俩那鹌鹑样儿,简直像看见了刚穿到这个世界,不敢跟邻居说一句父亲不慈的自己,倒有些同情他们,伸手拍了拍两个弟弟已不再窄小的肩:“你们这一科考中秀才,兄长心中十分欣慰。我在那边家里设了考棚,李师弟与一位吴中来的祝举人都常在那儿读书,你们有空就过去练习,不必拘束。”   两位弟弟在家乡积累的思慕依恋,这一下子就冲得差不多了。   但不管崔榷怎么厌恶长子,这场婚事上崔燮才是新郎之外最重要的人。   他穿着正六品官的鹭鸶补服,与杨大人衣着装官职恰好相衬,来参加婚礼的还有国丈张家父子,有风流俊雅的翰林,或是翰林们请来的部院大员,有如今名动京师的锦衣卫镇抚使谢瑛……崔燮不在,崔家都没人招待得起他们。   崔衡身着新郎袍跟在他身后敬酒,崔和则穿着秀才衣冠招待随家长来的官员公子。崔家老宅内外热闹纷呈,到晚间竟连他们家根本高攀不起的当朝首辅刘吉也命人送了贺礼来,礼虽不重,这份心意却也够崔燮懵一阵子的了。   这场婚礼办得异乎寻常的盛大,可这份热闹体面却似乎都围着崔燮打转,也分给了崔衡兄弟和崔家老夫人一部分,却唯独和这家名义上的主人,曾经也是一家支柱的崔榷毫无关系。   他身边清净,心里却如滚油煎灼一般,好容易忍到新人拜过堂,入了洞房,就再也忍不下去,告了病退至自己房里,打开了仙师临走前送的金丹。   空云子临行前共给他炼了两炉丹,满满地盛了一个手臂长的丹药葫芦。之前他都省俭着吃,叫这场婚事一刺激,也不想再省,痛痛快快地倒了五十粒,拿冷酒送下,走进了爱妾们住的小跨院。 第259章   儿子成亲, 崔老爷倒夜夜做起了新郎。   亏得空云子道长的药管用, 新妇见家长、祭祖的时候,他还能满面红光地坐在上首受儿子儿妇的礼。   新婚三日回门, 崔衡这个姑爷在岳父家里表现得居然也不错。特别是讲起《三礼》, 拿出的都是王状元私辅小课堂上才有的精深剖析, 听得他岳父连连点头,觉得他跟他哥一样是个读书种子。   算不上才子吧, 也是个本份正经有前途的读书人, 这女儿没嫁错!   崔衡对新婚妻子和岳父也都十分满意,回门之后便跟父亲请求:“杨氏家在河南, 岳父见在永平府任职, 将来九年任满, 也不知又要调往何处。她跟着我在京里,往后就要抛别家人,难得再见了,我想带她回岳父家一趟, 住过对月再回来。”   其实女婿依岳父而居也是常事, 当初王守仁成亲不也是在岳父家结的婚, 婚后才回老家的?崔衡一个秀才,跟着举人岳父在任上待几个月,跟着读读书、见识见识怎么做官,也不算坏事。   崔榷一个做公公的,又不用媳妇伺候,强留他们夫妇也没什么意思。再想起当日崔衡婚礼上自己受的冷落, 看见这个儿子也有点堵心,摆了摆手道:“我还敢管你?你可是叫你大哥调教出来的才子,又有举人岳父撑腰,岂还愿意留在我这罢职罪人身边服侍!去去,你自己去跟你祖母说吧!”   他气也好、怨也罢,崔衡都不放在心上,更不会因为他自贬一句“罢职罪人”就吓得不敢违逆他。   崔二少美滋滋地去跟祖母、兄长道别,带着新婚夫人去永平了。   老夫人还指着崔燮将来娶个宗妇,倒不太急着让二孙媳妇管家,轻易就答应了,只叮嘱他们小两口养好身子,早日要个孩子。   崔燮也觉着衡哥跟着岳父比跟着生父好,听说他要离开,也痛快地说:“家里事有崔良栋操持,你倒不用急着回来。跟杨大人翁婿好生相处一阵子,也见见他们官人办事,将来自己选了官,有这见识打底,便不用手忙脚乱了。”   崔衡原先只是为了叫妻子高兴才想去岳父家住一阵了,让大哥一提醒,无端端又涌起了几分责任感。   是啊,他已经是秀才了。   将来无论是取中举人、进士,还是捐个监生,都有机会当官了!   他父亲当京官时他年纪还小,后来又被大哥关在京里念书,都没见过官衙大门朝哪儿开的。如今随娘子回岳家小住,岂不正好跟岳父出入衙门,学着做官判案?   他躬身谢过崔燮,收拾东西去了永平。   崔二带着新妇与陪嫁的家人去了岳父家,崔燮每天也只在散值后回家请安一趟。一家六口人少了三口,崔家老宅竟也没显出寥落冷清之态,反而车马不断,比从前崔老爷还在京里做官,徐夫人操持崔府时还热闹。只是这里出入的人不再有清流、名士,而是些崔榷还在做官时不敢往家里召领的妓女和乐户妇人。   崔老爷仿佛要把这几年在乡下耽搁的名士风流都找回来,挟妓纵酒,出入无忌。没有空云子道长劝着他,他又有那一葫芦的丹药做本钱,哄得那些妇人离不得他,后院里的妾室丫鬟也跟着争风吃醋,闹得家里沸反盈天。   崔和在家里实在睁不开眼,不得不投奔他大哥,跟李大公子一块儿挤在模拟考棚里做题。   崔燮散值回来,就看见向来老实苦学的小弟弟一头朝他撞来,挤出满脸眼泪鼻涕跟他告状:他们的父亲纵酒召妓,还服食金丹,家里已闹得不像样了!   崔老爷服食金丹的事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后院的爱妾们。当初在迁安时他就曾不行过一段日子,后来吃了道长的药重振雄风,可也是听道长劝,有些节制的。自从二儿子成亲,他却不知怎么着,竟弄到了妾室们招架不住的地步,不知是吃了多少药!   这么吃下去,人岂不都掏空了?   那些没子女的年轻妾室不知爱惜老爷,和哥的生母可还指着他多活几年,好让儿子跟状元大哥多亲近几年。她已不怎么得宠了,劝不住老爷,便悄悄告诉儿子真相,叫他搬请崔燮来管一管。   崔燮听罢,眼中闪过一点嘲色,旋即皱起眉,拿出手帕糊在弟弟脸上,按着少年人单薄的肩膀叹道:“父亲已到了这般年纪,该重视养生保健,怎么竟又……唉,听些戏乐倒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常吃金丹毕竟伤身。你年纪太小,不懂这些,我得去劝父亲!”   他也不换衣裳,叫弟弟留下读书,整整齐齐地穿着官袍走回崔家大宅。   丝竹声从正院幽幽传出,伴着乐声而起的更有许多女子的娇笑,听得人心活耳热。外院里洒扫、种花的家丁都盯着那方向,听着一阵阵娇声浪语,都没心思干活了。   崔燮沉着脸进门,直奔正院,行走间有股气势散出来,吓得那些偷听老爷调情的家人们都连忙避开,低下头不敢和他对视。   他也不理会这些下人,径自走到正院,扫了偎在崔榷身边的妓女们几眼,上前朝崔榷行礼,沉声道:“请老爷叫这些女子离开,儿子有话要劝老爷。”   他穿着青碧的六品官袍,人如初春嫩柳,俊秀又有官威,看得那些女子挪不开眼。崔榷好容易享受了几天众女爱慕崇拜的日子,见这儿子一进门,霎时又叫他落到了无人理会的境地,胸中怒火顿时勃然而起,指着他叫道:“你出去!我不曾叫你,谁许你在父亲面前这样放肆了!”   崔燮命人赶走了众乐女,硬梆梆地站在崔老爷身前,拱手劝道:“老爷若只是爱看戏听曲,我也不劝,只是我听人说,老爷竟夜夜服食金丹……这种东西于身子有损无益,岂能长用?老爷是崔氏一家之主,上要孝养祖母,下要照料儿女,当为家人保重自身,少思节欲……”   男人越是不行,越听不得别人说他不行。   崔榷抄起一把茶壶朝崔燮砸去,怒吼道:“胡说什么!岂有做儿子的这么编排老子!你还敢跑……给我跪祠堂去!”   崔燮转身离去。   他过来就是尽一下儿子的义务,以免将来崔榷服丹暴亡后,有御史闲得难受,弹劾他“阿意曲从,陷亲不义”,明知道父亲服食金丹也不加劝阻。   在下人面前刷够了孝心,他又去找老夫人告了一状,叫老夫人管管儿子,让他在家里修身养性,少出去喝酒嫖妓。   告完了状他便要去跪祠堂,老夫人连忙拉住他,怒道:“他还敢叫你去跪祠堂,我看他真该跪了!这不争气的东西,都几十岁的人了,还干出这种事,实在不知检点!你坐着,我叫他过来!”   崔燮忙起身谢道:“哪有儿子听着父亲挨骂的道理?祖母莫怒,管住门户,免得那些人缠着老爷便是了。”   他做儿子的,不忍见祖母骂父亲,只能先躲回家。但他这般力劝父亲后,听说老夫人狠狠地管教了儿子一顿,也不许他多行那事。只是她管得住家里那一院子妾,却管不住儿子往外跑,渐渐的也就只能不管了。   直到两个多月后的一天晚上,侍讲府大门叫人极猛烈地拍开,惊动了正在花园里练武的崔燮。崔家一个外院管事满脸惊恐地冲到他的上院里,说是老爷晚上到了妾室房里,才刚脱了衣裳、挨着榻,便昏睡过去,再没能醒过来。   那妾本来以为他只是睡着了,不想他昏沉之中竟吐了起来,吓得她也不敢再拖,赶紧喊人施救。此时崔大管事已去请医官了,可家里已慌成一团,须得他回去主持。   崔衡去了岳父家就不舍得回来,老夫人吓得也犯了头风,和哥又是个才十六岁的少年,没经过事……整个家乱成一团,上上下下都等着他去做主呢!   是药效终于发作了……   崔燮心里有数,立刻叫人备马,后门却突然被谢家小厮敲响,一名常往崔家来的长随来问:“我家镇抚听见贵府上的动静,怕是出了事,遣小的过来问问大人。咱们两府是亲亲近近的邻居,崔家的事就和谢家的事差不多,我们镇抚叫崔大人千万不要客气。”   崔燮辞让了几句,叫他劝谢瑛早些休息。却不想刚牵着马出门,便见着谢瑛骑着马在外等他,眉眼间含着薄薄的笑意,温醇地说:“崔贤弟家里必是出了大事,才赶在宵禁之后过来敲门。我虽帮不上什么忙,可做朋友紧邻的,哪有知道你家有事还稳稳当当坐在家里的?”   他也知道今晚能发生什么,还要收回崔榷那葫芦里加了料的金丹,必须得去趟崔家。   崔燮的眉眼也柔和了些,拱手谢道:“家父突发重疾,我家里人少,正需要人帮衬,崔燮在此先谢过谢兄高义了。”   谢瑛朝他笑了笑,叫人去请预先备下的郎中来,与他并辔骑往崔府。   崔家老宅如今是灯火通明,崔老爷已叫人抬到正院,口鼻间的秽物已清理干净,呼吸却仍细若游丝。这一晚上崔老爷不知吃了多少药,又在爱妾身上损了阳气,再被家人扛着来回受了风,这场病岂能不重?   一家人在屋里急得团团转,大晚上的却请不着郎中,只能干熬着。幸而过不久,谢家请的医官过来了。因着城门早关了,这回请的并不是谢家常请的刘医官,而是个面生的郎中,来望闻问切了一番,说是阳气亏耗过甚,骨髓都耗空了,叫崔燮先喂独参汤把命吊回来。   折腾了半宿,独参汤灌了下去,崔榷终于醒过来,却也只是醒过来,再也不能说话、更不能起身了。大夫摸着他的脉相说:“虽是救回来了,却也只是暂时救回,往后恐怕难再好转。贵府还是先备下后事吧……”   老夫人听说此事,只哭了一声“造孽”,叫人取银子厚谢了医官,请他们莫对外说这事,又命套马车送他们回家。最后想起那葫芦丹药,就要人拿出去扔了,从此后再不许道士上门。   崔燮见人取了葫芦过来,便伸手拦下,转交给谢瑛,朝他行了个大礼,郑重地请他回去查查里面是否有毒,他父亲之病是否与这金丹有关系。   谢瑛道:“崔贤弟与我情同骨肉,这便是我自家事,定要查得清清楚楚!那妖道我回头也会想法捉来,不教他逍遥法外!”   老夫人忙上前拦住他们,含泪摇头:“空云子道长的仙丹不会有错的,他从前于我儿有救命之恩,往日也常劝我儿少服丹药,以调养为重。都是这不肖子不听仙人嘱咐,成日价拿治病的金丹当外头那些脏污地方的药用,怎么能不出事……”   一个四十余岁年纪,读过书、做过官的人,竟因服药过度倒在妾室肚皮上,这种丑事怎么能传出去?!   她还有三个在读书做官的孙子,这儿子不知羞,孙子还要脸呢!   老夫人强撑着拦下谢瑛,请他帮着瞒一瞒崔老爷的病因。多说了几句话,人渐渐坐不住,倚在张妈妈身上,只情闭着眼流泪。崔燮叹道:“祖母身子不好,不能再为父亲的事费心了,且先回去休息吧。和哥也得去睡会儿,往后还指着你侍奉祖母呢。这两天我先请假给父亲侍疾,但愿父亲能撑到衡哥夫妻回来……”   他把祖母和弟弟都送回房里,写了帖子往翰林院请假,而后亲自送谢瑛出门。众人都离开后,只剩他自己守在崔榷身边,支使着家人取药取银子,一天灌几回独参汤,最后做了几天孝子。   然而崔榷得的并不是脱阳症,吃独参汤救不了玄丹之毒,他的精神能好转些,却不能挽回身体的颓败之势。   他看着崔家家人都看崔燮脸色行事;看着崔燮对着外人装孝子,在他面前却露出没有半点悲戚,甚至带着鄙夷的脸容;看着二儿子和小儿子被他管得严严的,每天只在早晚来看他一眼;看着老母欣慰地夸他生了个好儿子;看着妾室们都不甚为他伤心,在他面前毫不掩饰地庆幸崔燮能管家,愿意供养她们一生……   而他看清了崔燮的真面目,却无法告诉任何人,也管教不了他。他只能挣起一身力气,嘴唇张合,发出自以为宏亮,细弱得几乎听不到的声音,狠狠骂崔燮:“不孝子!你这样对你爹,要有报应……”   他只说了这几个字,就大口喘着气,有种气息不继、胸口烦闷之感。   坐在床边的崔燮却只朝他露出了一丝诡异的笑容,俯身在他耳边说:“崔老爷说笑了。我对你再不孝顺也不会有报应,因为我不是你儿子。你那个孝顺的,任你打骂的大儿子,早在十二年前就因为徐氏诬陷他打伤你的次子崔衡,叫你这个父亲亲自下令打死了。”   崔榷瞪大双眼,惊恐地望向上方。崔燮那张清美的面孔在他眼中却因压得太近而变形,只能看见起伏的肉色轮廓,五官都虚化模糊了,唯有唇角那带着血腥气似的笑容清晰地刻在他眼中。   他“啊啊”地拼命叫人,脸憋得青紫,声音却细弱得几乎听不见。崔燮微直起身看着他惊骇的模样,伸手抚向他的眼睑,将他眉目间的恐惧掩去,冷冷说道:“我不是你的儿子,也不是什么索命厉鬼,只是亲身经历了一场杀人案,念念不忘,要来替这具身体的原主人向杀人者讨回个公道而已。” 第260章   相隔十二年, 这桩无人知晓的父杀子案终于彻底了结, 他以后也可以安心做自己了。   崔燮将手在被面上抹了抹,从袖中取出香包按在鼻端, 闻了几下, 泪水便滚滚而出。他将香包系到腰间, 起身悲痛地喊道:“叫衡哥、和哥来,通知祖母……再派人到各家送讣报……咱们老爷故去了……”   崔老爷从那天夜里中了丹毒, 竟又熬了十余天的工夫, 家里装裹、棺材早都已备齐了,家人闻讯就上来装裹。崔燮转身离开, 去书房取了早就备下的折子, 命人递往通政司乞丁艰。   弘治天子接到折子, 不觉大为吃惊:“崔先生不是最擅长养生,他父亲怎么这个年纪便去了?如今正是用人的时候,朕还拟叫他兼个东宫属官,怎么就要丁忧了!”   高公公父子都跟崔燮相好多年, 崔家的事, 除了崔燮跟谢瑛往金丹里添东西他不知道, 别的都和自己家事一样清楚,当即答道:“崔侍讲的老父当初因贪贿落入锦衣卫诏狱,后来官司断明,罚的他去榆林输米。他一个读书人,哪经得住这么来来往往奔波?当时生了重病,就信了一个不知哪来的道士, 养着他在家烧丹炼药,一吃就吃了两年,这回怕是吃出的祸事……”   先帝宪宗就是信妖道、服仙丹,因中了丹毒,腹泄不止而亡的。如今崔家这位老父竟也是因服丹身故,天子不只同情,还有几分感同身受,感叹道:“又是这些妖道炼丹害人。崔先生自己就善养生,他父亲怎地不信他,偏信了道士!”   覃公公适时夸了一把皇上:“崔大人的养生法虽有验效,可养生时得先食素锻体,非有大毅力者安能坚持得住?陛下是天下明主,不耽溺于美食安逸,可崔榷就是个寻常老人,哪能受得住这样清苦的日子?又要长生又要安乐,也难怪他叫道士骗了,连他老母和那么多儿子都劝不转。“   天子感叹了一阵,可惜崔燮这官职太低,够不着夺情的底线,只能赐些绸缎布帛,给勘合路引,许他回乡守制。   崔燮要回乡,两位国舅不好再住在老师家,便收拾东西回国丈府。祝举人也要告辞,却叫两位国舅比老师还强势地抢回家,让他近距离体验少年锦衣卫的真实生活,方便他取材写稿。   这俩熊孩子真不能没人看着啊!   张家兄弟带着祝允明上门吊唁时,崔燮才知道这俩熊孩子干出的事,忙替他们跟祝大手道歉,请他看在自己的份儿上原谅弟子一回。   祝允明大度地说:“侍生答应了给崔大人写《少年锦衣卫》,不管如何,都得把文章写定了再离去。大人府上如今正居丧,学生也不能再若无其事地留宿,国舅们此时相邀,倒省得学生另觅居住了。”   见他说的挺真心,不像含怨的样子,崔燮才略松了口气,道:“你若觉着住他们家不方便,就还回侍讲府吧。我已将那边托付给了谢大人家看顾,张家兄弟无事时也要去跟谢兄学武,你们要探讨写书的事也方便。你住的院子又与花园不相接,清清静静的,若有朋友也可叫到家里小聚,比住外头方便。”   说着冷冷扫了张家兄弟一眼:“别以为祝举人替你们说话,为师就不问你们抢人的事了。”   两位国舅后颈的寒毛直竖起来。   崔先生要折腾弟子,那花样儿可是日日翻新,想避也避不了。哪怕他过不久就得扶棺回乡,在京里不也得停个三七五七的?这些日子就足够把他们俩折磨得死去活来的了!   然而他们老师身当丧父之痛,性情竟比平常温柔了许多,没狠罚他们,只说:“我从前抄记了些洪武、永乐朝平海寇的记录,还有日本国遣来国子监就读的监生们的文章,都在我侍讲府书房里。如今应当是谢镇抚遣人收着,你们就问他要书来抄一遍,原稿还给我留下。祝举人写《少年锦衣卫》时或能遇着,他目力不佳,你们替他念几遍,到他用不着为止。”   这!这都是他们将来当大将、灭倭国时用的着的东西!这还算什么惩罚啊!   老师果然是伤心过度,都不用心罚学生了!   张鹤龄兄弟又伤感又偷偷地有点儿高兴,忙不迭地应下来。   祝枝山也悄悄松了口气——住崔燮家里,那是翰林爱惜才子,教导提携他,住在国丈家算怎么回事?虽说这两位国舅名声还好,可再好也是外戚,他这个文人久居国舅府,叫人误会了甘为外戚做清客,名声可不大妙。   他诚心谢过崔燮,道:“侍生必定为大人写好新书再走。”   崔燮赞许地看了他一眼:“我倒不光是为了要你写书强留你。就是你那眼镜,王造匠他们正琢磨着,如今已做了一副单手拿的双片眼镜,你可以举着它看书,自己调节远近。只是验不准你那眼睛配多薄的片子合适,暂时还不能做成花镜那样架在鼻梁上式的。”   祝枝山近视多年,手里的镜片也是放大镜,还没体会过双眼一块儿看见清晰世界的感觉,能有个手持的近视镜已经心满意足了,拱手谢道:“允明能重新看清世间,皆托赖大人厚意,何敢得寸进尺?”   崔燮温声道:“这有什么,眼疾在咱们读书人中也是常见的病了,受其困苦的不只你一人,我做这眼镜也不只为你一人,而是想试出让更多人能清书本的镜片。只可惜水晶石太贵,其实用无色透明的玻璃片也可做出这效果,但烧制玻璃也不容易……”   也不知以后是跟别的穿越者一样烧玻璃容易,还是索性推动开海,从外国买玻璃容易。   他忧国忧民,忧得都无心守灵了,送走了两位国舅和祝举人后便叫来崔启,让他时常组织居安斋见有的几名画师开会,灵感互相碰撞,研究出最合适的布局再画。   他终究是个翰林,当不了职业漫画家,这个书坊得做成出版社模式,不能是个指着他主笔的漫画工作室。   崔启红着眼圈应道:“是我们做得不到,叫大爷伤痛中还得想着书斋的事。往后我跟计掌柜必当尽心尽力,把锦衣卫好生画下去,不叫大爷操心我们。”   崔燮拍了拍他的肩膀,继续嘱咐:“你们自己揣摩着多画几套动画图片,不光要养生的,最好要能讲出个故事来。用薄纸一张拓着一张画,动作神情变化不求太精微,自己先试试手。小计掌柜那边也交你们联络,有事仍可往老宅写信,我是在家守孝,又不是什么都不能干了。”   就是停灵期间,他该干的事也没少干。   锦衣卫正画到十四千户出海,海图和海船都得由他设计。崔燮白天在外头接待吊孝的亲友,晚上还要熬夜看现代片,从各种办公室的墙面上找到世界地图、某国地图、海船模型……凡举能用的都描画下来。   这么一天天熬夜看片画图,熬得他面色无华,眼圈青黑,满眼都是血丝,比两位父子情深的弟弟看着还像孝子。来吊唁的亲朋们见着他都不敢多说什么,都苦劝他不要哀毁过度,以免崔老爷在九泉之下不得安心。   崔燮白天困得打不起精神来,不用装就是一副形容枯槁、心如死灰的模样,晚上则守在灵堂前看片,刷足了孝子形象。直至守足七七,家里几处买卖都交待好,东西也收拾得差不多了,他才足足实实地睡了几天,准备扶棺回乡。   张国丈、李东阳等人直送他们到城外,还有些素不相识的少年书生也挤到城门,想看看他这位给天下才子编出教辅书的名士是何等风采。及至看到他素衣麻带,不事修饰便俊秀超然的模样,见到他挥笔录下亲友们送别诗时洒脱的举止,众人都不禁感叹盛名之下无虚士。   如此年少、如此俊秀、如此风采,不愧是以五元压天下,以侍讲身份便跻身日讲官的名儒!   只是可惜他悲伤过重,不大爱说话,临行时也没慷慨赋诗一首。   众学子满足中微带遗憾,跟着来送别崔燮的亲友一道散去,出城之后的路,就要崔家一家人独走了。   直到城外五里亭下,一辆马车忽然闯进了他们的视线。车里的人掀开帘子,露出一张崔家上下都熟悉到极至的脸庞。   崔家车夫立刻拉停了车,回头叫道:“大爷,谢大人来送咱们了。”   崔燮从车窗中探出头,看着谢瑛微带戚容的脸庞,眼中有惊喜的笑意一闪而过,很快又被他自己敛住,只余下分别的不舍与怅然。   他从车里跳下来,拱手道:“谢兄特来相送,崔燮感激不尽。这回我怕是要有两年回不来,侍讲府和两位国舅就都交给谢兄了,待我丁忧期满,再回来相谢。”   谢瑛道:“不用口口声声道谢,你我二人情同骨肉,两家宅子更只一墙之隔,我替你照应家里岂不是应当的?我从你家收拾了些你可能有用的东西,还有些是我的心意,都在车里,你过来看看。”   崔燮不和他客气,点了点头,便上了他的车,看见了车上堆的几个箱子。其中有他从中秘库抄来的海图资料、谢瑛弄来的火器书,有皇上赐的衣裳、绸缎,剩下的都是谢瑛给他赠别的礼物。   谢瑛抚着箱子里的金银,低声道:“你在家乡结庐守孝,我就是送你绸缎、玩器,你也不能摆出来用。我想了想,索性还是送金银,你平常买东西用我的银子,也就像我还在你身边一样。不过前些日子兵荒马乱的,也没怎么亲近你,临别之际,你也给我留个表记吧……”   崔燮在腰间掏了掏,只带了块普通玉佩,也当不得什么信物,还不如从前送的画像呢。他把玉佩塞回去,叹道:“这些日子光忙着崔老爷的事,倒耽搁了咱们自己的。这么着,瑛哥,你过年时叫人来我家一趟,我送你件可心的东西。至于临别纪念么……”   他脸上渐渐绽开一个笑容,抬手按上谢瑛的后颈,用力吻了上去。 第261章   崔燮虽不在京里, 京里却处处有他的传说。   锦衣卫连环画已出到了杂剧还没写到的部分, 就是锦衣卫远渡日本之战。海战时画本上连印了几页彩色海景,犹如真正的大海呈现在读者眼前——那不是山海卫也能见着的海滨景致, 而是真正四面茫茫, 水天一线, 除了海鸟与偶尔浮起的巨鲸外什么也见不到的远海画面。   海其实不是日本海,而是超英电影里的太平洋。   条件有限, 他也就不考究哪片海了, 反正画得比语文课本精细就行。   而海战双方的船参考了大明海船图,也参考了香港、日本、欧美各类大片里出现过的战船和邮轮。大明的船以传统硬帆为主, 日本战船则照着更现代的式样画, 船速、火力都设定得更强, 来个先抑后扬,也好在读者心中种下个要提高大明海战实力的种子。   如今倭寇的危害还不显,等到嘉靖年间,倭寇劫掠沿海的问题就相当严重了。朝廷却不怎么愿开海战, 只以禁海、沿海建卫所的法子抵御倭寇扰袭。大明水师建不起来, 曾经先进到能环游世界的宝船图纸又在成化年间就丢了, 中国在这大航海时代便一步步被落下。   外国的先进科技、高产作物、海战战法都被隔绝在海疆外,直到清朝……   崔燮虽然是个学现代文学的,可哪个从初高中过来的没学过近代史?谁学近代史的时候不憋屈,不想穿过来改变历史?   他都已经穿了,岂能不干!   他这篇连环画的读者可不只百姓,起码是有张国丈一家, 那还怕将来正德小皇帝看不见吗?若天子与众臣眼里有了海外,有了全球的概念,能从欧洲引进技术,明朝以后的历史就真的可以变一变了。   锦衣卫连环画里从此开始夹带……不,是全篇私货了。   原本是隐形恋爱里夹带着真实案件,现在则是YY强国的爽文夹带恋爱。谢镇抚率锦衣卫出海平倭,崔翰林作为翻译,岂能不跟着去?连环画中的谢崔两人在海船上朝夕相对,没事就研究研究日本国盛产的铜、银、俵物,打仗时一个在前接战,一个在后面批评一下倭寇的狼子野心,总得在画面角落里抢个位置露脸。   连环画卖得一天比一天火,崔家又举家搬回迁安守孝,渐渐的民间就有谣传流出来,说是崔翰林其实是上了海船去平倭了。   百姓们传流言又不要凭据,也不管真假,听着耸人听闻就够了。千户们巡街时给他辟了几波谣都不管用,回到镇抚司就当笑话一样讲起来:“都说崔翰林出海去倭国了,我们怎么说也不管用。我都说‘朝廷若真要平倭,也得本千户随军前行,岂能光叫崔翰林一个人去呢’?你们猜那几个老汉说什么?”   “说崔翰林会倭语,先潜到倭国卧底探查他们的兵力。”   “说崔翰林是文官儿,咱们大明打那小国也要先礼后兵,先遣他做使节劝降。”   “说崔翰林是个老神仙,深藏法力,一个人就能平灭倭奴。”   “说崔翰林……”   ……   众人抢着说出自己听见的传言,说完之后才发现流言版本那么多,自己遇见的才只是其中一两种罢了。   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这些流言说得有鼻子有眼儿,众千户自己听着都觉得有几分真切,互看了几眼,问道:“他们家的确是回乡守孝了吧,皇爷没夺情吗?”   崔老先生的确是故去了,他们这群锦衣卫都上门上过香,崔家举家回迁安时,谢大人特还地请了一早晨假送行呢。几位千户好事心切,拿着流言去问谢瑛:“崔翰林果然是回家守孝了不?”   谢瑛听着那些没边没沿的流言,忍不住低笑了几声:“这都是谁传出来的?连环画中的故事不都是编出来的,你们自己还不知道真假么?”   我们平倭、出海都是假的,可崔岳孤真的会导引长生之法啊!不信问张国丈、问当今天子,不都是信了岳孤养生论,才把身子养得那么健朗硬实么?   谢瑛叫他们追问得没脾气,看了这群人与旁边看热闹的理刑千户百户们一眼,无奈地叹了口气:“罢了罢了,叫你们说的我都不知道哪个是真、哪个是假了。反正我孑然一身,也没个家人要团圆,上元假日我替你们到乡间看一眼,看看崔翰林是不是出海了!”   他说得这么认真,众人倒不好意思了:“哪有为了个玩笑就叫大人跑这么远的。我们只是听了流言过来问问,得谢大人说一声‘不是’也就心安了。”   谢瑛笑道:“今上仁慈俭省,元宵佳节宫中不设大宴,不须咱们进去当值,我正不知该到哪儿消磨这些日子。你们今日便不来撺掇我,我也想去山海卫看看海,这几天假日怎么也是要出去的。”   他这日子过的,叫人听了就潇洒。   陆玺叹道:“当初我还想劝大人成亲,如今看看,还是没家累的好!我这两个月看了新的《锦衣卫》,也恨不能去见见真海,可家里几口子都要我带他们逛灯会,还指着我买这买那,我这点俸禄都不够养家,哪里还敢想过节出京去玩呢!”   谢镇抚这日子,戏里戏外都叫人羡慕得紧哪!   众人只知道羡慕他过得自在,却不知道他也羡慕这些人有家小在身边。崔燮这趟出京少说也要有两年不回,还得在坟前结庐守孝,不能出门,他也只能趁假期去看一眼。亏得当今是位俭省的天子,宫里用人的时候比前朝少了,不然连这一眼都看不上。   正月初十那天一早,他便收拾了要送给崔家的表礼,亲自启程去往迁安。大过节的他也不愿多带家人出去,便只叫了常跑迁安,认得崔家祖宅的谢山同去,主仆们各带着一匹备骑的马,几样京中出产的素点心、葡萄酒,换着马飞奔往嘉祥屯。   崔家在孝中,大过年的,根本没人往这丧家来,他们主仆敲开庄院大门时,家里的仆人都有些惊诧。   谢瑛牵着马进门,温文尔雅地说:“锦衣卫镇抚使谢瑛,特来拜访前翰林侍讲崔燮崔先生。”   在前院里扫雪的庄户们这才反应过来,忙回里头敲门禀报,把崔燮的魂儿从小电影里叫了出来。   崔燮看片看得脸上红晕未褪,却舍不得叫谢瑛久候,把脸往冰凉的窗框上贴了贴,也不管降下温没降下温来,便出来迎人。   谢瑛见着他的时候,他眼中还带着几分缠绵情意,神色十分动人。崔和陪着他出来,倒是脸色青白,一看就是个文弱书生,不像他大哥那样勤苦习武的人。   谢瑛便夸了和哥几句贤孝,又略带责怪的口气说:“崔三弟身子这么孱弱,贤弟你怎么还叫他出来待客?快叫他回去歇着,我一个武人,不讲那么多规矩!”   崔燮也附和着说:“和哥你先回房吧。这们冷的天,你房里的炕烧得热,猛地到这空荡荡的客厅坐着,小心着了暗风。你回去歇着也好、读书也好,顾好你的身子,我跟谢兄也到里屋说话去。”   和哥抽了抽有点塞住的鼻子,乖乖地辞别贵客,回屋歇着了。   崔燮也引着谢瑛到屋里,吩咐人给他们主仆打扫客房,又安排人送茶水点心进来。   茶是茉莉花炒青茶,点心是香油做的素点,绝没掺半点猪油。谢瑛喝了口清茶,捻着酥饼尝了一口,感叹道:“还是你家的茶味清远,喝惯了这种茉莉花,我都快喝不惯外头加松子、桔饼、香料的泡茶了。”   就是这点心没搁猪油揉面,终究不够酥松香甜。若是他们还在京里……   他略走神了一会儿,崔燮不知怎么就清了干净了屋里的家人,坐到他身边说:“谢兄过誉了,不过是些茶叶,回头南京那花园的新茉莉下来,我叫他们多窨几罐好茶给你。”   谢瑛只看着他,低声道:“茶还是在京里吃的最好,我只盼着这两年快点熬过去,明天就能到弘治九年。”   崔燮也微微蹙眉,叹道:“只怕弘治九年我还起复不了。我看祖母的身子也不大好,当初祖父过世时,祖母便哀恸过度,头风发作得越发频繁,而父亲这一去打击更大……”   这样的事,便是谢瑛也无可奈何,只能劝崔燮自己保养好身子,哪怕一时不能回京也不要着急,他会想法子过来看他。   崔燮倚在他肩上,看着窗棂上的白纸说:“我也只是先做好这么个准备。其实老夫人从崔榷在京里荒淫度日时就知道他不能长久,可能也不致于伤心过度,损伤根本。”   可她毕竟也经了丧夫丧子之痛,如今再叫她日日对着坟冢,岂有不触目伤情的?   他索性叫崔衡夫妻奉着祖母到迁安城里居住治病,他跟和哥两个光棍在城外守制。   谢瑛回忆起他们老家浅窄的小院,若是兄弟三人都住进去,简直出入都要头碰头、脚碰脚,哪还能像现在这样好好说话呢?他不禁摇了摇头:“你还是住在这边好。我出京一趟也要瞒着别人耳目,幸好如今京里人看锦衣卫看的入迷,都以为你出海平倭了,我还是籍着这个借口才好来见你的,若只能白天说一两句话,实是可惜了。”   他从京到迁安已花了两天有余,回程也同样要花两三天,中间只剩五个晚上能安安生生地住下,他可一天也不舍得浪费。   还有,“你说了要给我真正的好东西,我这趟特地亲自来取,若东西不好,我可要拿你这人抵帐了。”   崔燮朝窗外看了一眼。因天冷,窗户封得严严的,只能看见窗户一片白,从外头看里头更是一片黑,只有斜角处的窗扇支着透风,窗前又还挡了屏风,估计也看不出什么。他有心直接给谢瑛抵债,不过大白天的,又怕家人进来,只得悻悻地收起这念头,到床头翻出了个小木匣子。   那匣子上严严实实地上着铜锁,里面盛的不知是什么,摇起来轻轻的,并无声响。   崔燮从荷包里翻出钥匙,开了锁,从里面拿出一沓小画片,托到他眼前:“我从前跟你说过我是二十一世纪的人不是?一直想给你看看我家乡是什么样的,一直又忙着这样那样的东西,都没空好好回忆一下过去。这回终于有时间了,给你画几张照片。”   图片边缘留白,中间画得满满的,是一间布置得有些怪的屋子:   房间的窗子又大又亮,没糊窗纸,两边垂着光泽如水的布帘;背面的墙上洒落着许多淡绿色的小图,又挂着几张带框的小画;画下是一个像是迁安样儿窄榻,表面都拿布包得严严实实的浅绿家具;屋顶上还吊着一圈样式古怪的灯笼,灯笼似乎正亮着。   而在窄榻中间,正坐一对穿立领短衣、头发剪得极短的男子,双手交握。他仔细辨了辨,才认出那两个短发短衣、衣裳紧贴着身子的人是他们俩。   谢瑛凝神看了一会儿,却问道:“难怪你能做出那种俏气样式的窄衣裳,你们那时候都穿得更窄。可怎么把头发铰了,都不讲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了吗?”   崔燮轻笑了一声,拿出更多他们俩在大学教室、图书馆、校园、餐厅、步行街……以及各种北京旅游必去景点的手绘照片来,含笑睃了他一眼:“你看头发做什么,看背景——我想给你的是五百多年后的中国……咱们要是都生在那时候,你是刑警、我是图书馆员,咱们就把这些地方都走遍了,拿照相机照下这样的相片,光明正大地过日子。” 第262章   这样的将来可真好。   浅窄却明亮、只有两个人住的屋子也好, 可以一起坐着看书的书楼也好, 人来人往的大街也好,就连挤满了游客的庭园城墙也是好的。要是生在那时候, 不在锦衣卫籍, 他就能和这些读书人安心来往, 和崔燮出入相伴,也不怕教人知道了吧?   谢瑛嘴角含笑, 专心翻看着照片, 仿佛自己也到了那个从未见过,却一定会到来的好时候。然而目光从小小的照片上移开, 四周便只见崔家糊得四白落地, 门窗紧闭而显得光线微暗的屋子, 将他从想象中的后世又拉回了今时。   崔燮见他不再看照片,便凑过来问他:“怎么样,喜不喜欢这份礼物?若还不好,我也只能以身抵债了。”   谢瑛将画片小心地收起来, 笑着说:“怎么不好, 实在好极了。我收了你这样的礼, 竟没的可回报,这回还是我以身相抵吧。”   抵来抵去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两人倒在沙发上亲近了一阵,抬眼看见黑洞洞的屋顶和木梁,谢瑛便想起他画中雪白整齐的屋顶、明亮的顶灯,指着那条梁说:“你画儿里那灯不错, 回头我弄几个玻璃的气死风灯,也装成花托似的,给你吊在屋顶上。”   崔燮侧过脸看了梁一眼,微微摇头:“屋顶是木头的,有的还糊纸,灯吊上去怕得燎着天花吧?我们那儿都是钢筋混凝土的房子,灯也是电灯,电流在灯泡里发亮的,不怕着火。”   他早不知道能穿越,大学时光忙着打工挣钱了,也没多看点儿造火器、烧水泥的书,现在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满盘的小黄片也就能在他画漫画时当个背景借鉴,正事上基本上没用啊!   他忍不住扶额叹息,谢瑛一手抚着他的脊背安抚道:“不用逼自己,这些东西不也是后头几百年间的人造出来的吗?虽然咱们用不上,过几百年自然就有了,也不必非得现在就弄出来。我要给你装个灯还不容易,叫人烧了薄薄的瓷罩,罩在灯上防着火焰蹿上去就是了。”   是啊,虽然没有玻璃,可大明瓷器发达,烧得极薄的半透明白瓷也不少,做成灯罩应该也挺好看。   反正他也发不出电来,研究玻璃似乎也不太着急,还是等将来从国外进口吧。   崔燮索性放下纠结,懒懒地说:“我现在守着孝,不好用那玻璃的器皿,你要装就先装在咱们家里,等我孝满回去再用。”   两人这一见面就没再分开,到晚饭时谢山才见着他们大人,见他神色宁定,仿佛要在人家丧家过夜,不得不提醒一句:“崔家那位老爷过世才五个月,现在崔大人正在重孝里,大人住在这边合适么?大人难道还想住到元宵再走?”   谢瑛道:“正是因为他家是丧家,大年下的也没人来访,我才不能不多留一两天。往年咱们两家住得近近的,来往多热闹?如今他们兄弟却孤零零住在庄子上,我看着都觉得可怜。再说迁安离着京里少说也得两天多的路,咱们明日出发,十五、十六的节日正在路上过了,还不及就在迁安呢!”   做老爷的说什么都有道理。谢山便不再问,叹了一声:“那大人也得陪着他家吃斋了?可惜咱们家酿的好酒,年前都送人了,大节下的自己倒喝不上一口。”   谢瑛哂笑一声:“你无非是想吃酒肉,我知道这边庄户家里仍吃荤腥的,你跟着去吃就是,不必管我。”   谢山讪讪地笑了笑:“我不也是为了大人的身子着想?晚上我看着他们做些干干净净的宵夜给大人送来可好?”   谢瑛本欲拒绝,忽然想起崔燮守孝时大约是实打实地吃了几个月素,便把舌尖上含着的那个“不”字改成了“好”。   “晚上你多送几样菜来,我不爱吃他家这加了香油的东西,还是试试农家的菜肴吧。”   白天他们做客人的不好甩开主人吃肉,到晚上关在自己屋里就不用在意了吧?谢山体贴地找庄户做了些鸡鸭、羊肉、猪肉,盛在大食盒里,拿衣裳厚厚裹了几层,提到谢瑛住的西厢。   送过去的时候,菜上还冒着热气,又有一壶农家自酿的村白酒,也薄有些酒味。   谢瑛随手赏了他几两银子,叫他去跟庄户们吃酒也好,到外头赏夜观灯也好,半夜不用过来收拾了。谢山揣着银子喜孜孜地出去,崔燮就跟他前后脚,无声无息地从上房转出来,披着深青长衫进到了西厢。   也算是“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可惜没有“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   崔燮半是遗憾半是激动地上门私会玉人,一宿光阴也舍不得辜负。直至十六日走百病都走过了,谢瑛才恋恋不舍地收拾行囊,带了些迁安特产的美人笺、美人灯、仿连环画的人物立像、海船图,回京散给同僚们。   有他传递消息,朝廷里也都知道了崔氏三兄弟在乡间如何奉养祖母,清苦守孝。李老师听说他在乡间过得苦,祖母又生了重病,忍不住担心他,又不能离京,便想把儿子派过去看看。   虽说他如今新得了状元毛澄、擅诗词的李梦阳这些才子门生,同僚子弟中也有王守仁这样文学诗才两出众的人才,可这个年轻时收的弟子毕竟不一样……   当初兆先病重时,还是这弟子延医赠药才治好的,后来又教了他们父子健身导引功,替他们祛病延年,这情份说是师弟,实与父子无异了!   李兆先愿意也借这光出一趟京,见识见识外头的世界。   两位张国舅听说此事,也想跟去看看,可惜张鹤龄就要成亲,家里父母姐姐、外头御史言官们都盯着,不方便出门。二人听说李师叔要去看他们老师,就把祝举人新写好的《少年锦衣卫》底稿亲手抄了一遍,托李兆先送去给崔燮点评。   李才子看着祝才子的文章,惺惺相惜,忍不住连连拍案、大加称赞,要取谢家的好酒来就这瑰丽文章。   结果被他爹拒绝了。   李先生一贯地艰苦朴素、俭省度日,不能惯他这毛病!他威严地教训道:“你师兄不在京,咱们好意思再往谢家要酒么?过完年就剩这几坛子了,我还待请丘阁老、陈师召、陆鼎仪他们来家共饮呢,小孩子喝些甜酒也就罢了,喝这么烈的酒你还想出门吗!”   他不顾儿子已长成个风流才子的事实,给儿子留了一小坛米酒就打发他了。李才子耐何不得父亲,只好凑合着饮尽米酒,趁醉写了几首怨酒诗给祝枝山,又将他的答诗也集起来订成册子,等到乡下找师兄诉苦。   师兄跟谢镇抚关系亲厚,肯定能替他要几坛子好酒来!   因他身体底子并不太好,李老师肯叫他出门时也已经到四月了。祝枝山听说此事,也自请同行,要去见崔燮一面,就准备南归——他是为了给崔燮写书才留在京里的,如今书都写好了,又不能在崔家念书,他还留在京里做什么呢?   两个人租了马车到了迁安,先去拜访了崔家老夫人,又到嘉祥屯寻崔燮。   一进庄园,他们便看到了熟悉得叫人感伤的一幕——这么个小庄院里,竟也弄出了个小小的讲堂,摆中摆着十来条长桌,场中坐了满了打扮得像是庄户的学生。   祝枝山眯着眼看向那群学生,感叹道:“崔大人不愧是当今名儒,有教无类,连这些乡民都肯费心思亲自教导。”   李兆先看着院子尽头的崔先生,嘴唇张合几回,低声提醒祝枝山:“祝兄还是戴上眼镜看看再说吧。”   祝枝山从腰间眼镜袋里取出那柄单手持用的高级眼镜,搁在眼前细看了看,才发现崔燮背后那块宽丈许的大木牌子上写的不是四书五经、不是蒙书字类,而是满牌子的“间作”“套作”“授粉”“草木灰”“骨粉”,甚至还有“积粪”“尿水”这样不堪入目的粗鄙文字……   衬着他那袭白衣、清瘦如仙的身姿,看得两位风流才子都要怀疑人生了。   他不是守孝么!   他不该著书教学么!   他写这些俗鄙之物作什么!   两人站在院门口,久久没想到要进门。还是引他们进来的庄户先上台通报,崔燮回身看见他们站在外头,才撂下手里的炭笔叫了他们:“祝先生与师弟远来,怎么倒站在门口,不进来说话?”   李师弟一时半会儿说不出话来,祝举人撂下眼镜,倒是能自如地夸他:“崔大人守制时亦不忘教化百姓,启乡民之智,实令学生钦佩。”   崔燮朗笑着走下来,握住两人的手,回头吩咐庄户:“你们自己回去试制新肥,没事也去听听小松烟读《农书》,看看农器谱图中有没有咱们庄里用得上的东西。我要先招待客人,这两天暂时不讲课,也叫你们歇歇神。”   院中的庄户唰啦啦站起来,七手八脚地把桌椅收拾起来,抬进个空屋子里,然后规规矩矩地行礼道虽,真像是一群学子的样儿。   两位客人这才缓过神来,问他一个翰林名士怎么讲起了《农书》。   因为明朝就是叫小冰河拖垮的啊!   小冰河时期日照短、天气冷、粮食减产,北方牧民受灾更重,南侵频率加剧,朝廷摊派的赋税军饷也得随之加重。多少战争和农民起义就是这么来的!   他一个低层级的翰林侍讲,管不了国家税收怎么制定,也管不了土地兼并、隐户隐田的问题,只能靠着未来的农业知识,试试提高庄稼产量了!   不过他对农业方面也就记得个氮磷钾,三酸两碱工程都是两眼一抹黑。穿越时带来的那本古代化学里又没有制备化肥的内容,他只能一边看农书、齐民要术,一边跟庄户们研究土法化肥。   氮,他就只记得大豆根瘤菌和尿素;磷,也就知道骨头里有磷;钾倒好些,古代化学里教作碱的那章里写了,草木灰淘的碱块里含的是碳酸钾,盐土里的才是碳酸纳,烧出的草木灰就能当钾肥用。   这些都还是因谢瑛过年来了一趟,激起他推动科技术的决心,才努力回忆,跟庄户们试验出了点儿能用的东西。再多的他也实在不懂了,只能现看《农书》,把古人总结出的耕种经验和器械教给这些不读书,只凭世代经验种田的农户。   他又不指着庄子上的收入度日,现在就是把庄子当成农科站实验田,先做了再说。若真能研究出什么成果,凭他的身份就能直接上书天子,推广这份实用技术——最差的等他老师李大佬入了阁,不就能左右工部,让这份技术推广到各州县里? 第263章   小冰河这么高级的气象学问题, 崔燮自己也不是很懂, 给李兆先、祝枝山两个诗书传家的风流才子讲就更不容易讲明白了。他索性还是拿自己的本行,列数据、做报表, 用湿抹布擦掉白板上的东西, 按年份一行行写了下来。   “我是成化二十三年进了翰林院, 学着拟诏诰书册,拟的不算多, 但也看过不少恩师和前辈们拟的免赋税秋粮诏书, 我写出来给你们看看——”   成化二十三年九月,以陕西大旱免临洮卫、巩昌卫夏税秋粮;十月, 以旱灾免永平府秋粮;腊月, 以旱灾免湖广武昌秋粮。   弘治元年闰正月, 以水灾免云南黑琅二井盐课;六月,以两浙饥荒免贡绫纱;七月,以灾荒免安庆、庐洲两府夏税;十月,以旱灾免河南开封五府与汝州夏税, 以旱灾免武昌等卫屯粮;十一月又因逃绝人户, 无征粮, 免河南五府并汝州秋粮、马草。   弘治二年、三年……   这还只是下了诏免税粮的,不算那些年年灾荒,依例只缴一二成粮到户部,剩下的就地方截留赈灾的府州。   一列列水旱灾伤,一排排免夏税秋粮,一处处“民困”、“民特穷”、“逃绝人户”, 看得两位才子心惊肉跳,直呼:“有司如何不赈济!”   有司赈济是一回事,可赈济再怎么济也抵不上一年灾荒带来的危害。   崔燮替中枪的“有司”说了句话,把两人的关注重点又拉回到了灾害本身上:“只看这一次次免粮诏书,便能看出近年来各地灾荒频发,是天灾导致人变。咱们管不得上天要雨要旱、要寒要热,只能从小处下手,育种增肥,想法叫这地多产些粮食。”   祝枝山支上眼镜细看他,感怀地说:“原先只知大人有教化天下学子之心,如今才知大人心中不只记挂我辈读书人,更挂念着亿兆生民。枝山不才,也薄有些家私,回乡后当行施济之举,不负崔大人今日教导。”   崔燮笑道:“我只是举些例子,也不曾教你做什么,你所想的,是出乎自己的仁爱之心,何得谢我?”   可惜他守孝时不能离家,就不能带两位才子看他开春时叫人搞的杂交蚕豆了。不过也有一样东西是从家里就能看见的——不是外头小菜园旁积的鸡粪肥,而是种在院墙处的几株榆柳。   树身下部都刷着一层白白的石灰水。   崔燮特别自豪地介绍道:“这石灰水有杀虫保暖之效,冬日涂在树上,到春天树上就少生虫,树叶和榆钱儿都长得更好。”   这法子还是他小时候从马路边行道树上看来的,后来几年树上多是挂营养针的,石灰水倒渐渐少见了。   他原先忙着读书挣钱,没心思搞园林绿化什么的,如今要研究农业生产了,才把这些旧日习以为常,却蕴含着……反正他也不懂的科学理论的东西又翻了出来。   因为琢磨出了石灰水能杀虫,他就叫人化了不少石灰水,给庄子上的鸡窝、鸭舍、猪羊圈都消了一遍毒。之前堆的粪肥、积的肥水里也都拌了点儿生石灰进去,生石灰沾上水就沸腾起来,又有高温、又吸水,肥料里的虫卵和大肠杆菌估摸着也都烧死了。   折腾一圈下来,猪羊鸡鸭都没死,肥水也没烧烂秧苗,这石灰消毒法可就成了他得意之作。   可惜李、祝二人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弱质书生,体会不到崔燮攻克农科技术,备战备荒为人民的豪情。他也知道这点,又不愿两位才子尴尬,便捡着有趣的说:“可惜你们晚来了两个月,没赶上榆钱下来的时候。庄户人家会做榆钱饭,就以鲜榆钱和着白面或黍米面蒸制,吃时浇些麻酱、醋汁,格外清鲜。榆钱儿还能加米煮粥,清清甜甜的;若是多加些面,团成团子蒸熟,就能当干粮吃,都是初春难得的美味。”   榆钱饭!多少学生学完这课就想吃榆钱!   崔燮穿到大明朝就想法儿吃上了,一直吃到如今都还不腻,吃的就是其中的情怀!   然而两位官宦之后的风流才子根本不懂这种情怀的美妙,听着崔燮大赞特赞榆钱饭的好处,对他只有深深的怜爱。   崔和衷在乡间守孝,竟然艰困到以野菜榆钱为生了!   自己过得这么苦,却仍不忘百姓艰难,这份心胸何等叫人感佩!   祝举人和李大公子吃了几顿鲜野菜、干菜、豆腐、野菌做的素席,唱和了些充满农家野趣的新诗,连同京里做的诗集都送给崔燮玩赏。而后各自回家,把他守教期间教导乡民读书,研究《农经》,教百姓耕作的感人事迹传扬出去。   徐阁老听说之后,倒有几分感慨:“这么个做实事的人,若当初考得靠后几名,拨他进了都察院倒好了。将来放一任监察御史出去,到各地推行新耕作法,不知能惠及多少地方百姓。”   刘阁老淡淡地说:“如今是‘非翰林不入内阁’,这样心怀社稷的人,若只做个风闻奏事的御史才可惜了。老夫倒看他在中枢待着比到处跑强,他若能写出新农经来,着各州县推行起来又有何难?”   刘阁老竟也有这么爱护的后辈,这后辈竟还不是那种爱巴结上司的小人,这真是朝廷轶闻了。   徐溥忍不住多看了首辅一眼。   丘濬笑眯眯地调停道:“崔和衷还在乡间守制,且叫他讲两年农经,以观成效。等他三年孝满回来,太子怕不都能加冠出阁了,圣上自有用他的地方。”   他说着说着,忽然叹了一声:“看这些年轻人已经能为国为民做事,我这老头子在朝里待得倒有些不自在了。罢了,等操持完了这一年,我也该上本乞致仕了。”   他眼看都七十五了,比起太祖所定的致仕年纪大了近十年,也在大学士任上干了这么久,为天子、朝廷尽了自己的力,这般年纪还不求退,难道还想当一辈子的阁老么?   他生出退意,叫徐溥也有些在意:“我也只比琼山兄小八岁,眼看着亦该是古稀之年了,又要在阁老位上耽搁多久呢?朝中历历有人,琼山兄先退,我这把老骨头过不几年也要退隐归乡了。”   与徐溥还差不多年纪的刘首辅不为所动,稳坐钓鱼台。   不过丘濬归乡后,四位阁老的位子就要空出一个来。虽说三位阁老主政也是内阁的正常配置,可如今刘首辅沉迷养生,也不弹劾人了、也不问事了,两位阁老支应上下就有些吃力。如今又不是成化年间朝廷上下喑然无声,纸糊三阁老就能应付过去的时候,弘治天子是难得的勤谨之君,得提拔个年轻人入阁。   徐刘两位从翰林学士干上来的阁老,同时提出了一个名字:   李东阳。   在翰林养望多年,通晓政务、文冠一朝,又有国士之心,成化年间能不惜身命弹劾太监与万贵妃——   部院中哪里还有比他更合适入阁的?   丘阁老也素与李东阳相善,没少一起喝酒作诗,家里还留着两首东阳醉后的题壁诗,对他的志胸志向了解甚深。听到两位阁老的提名之后,也默默承认了。   三人达成默契,又看向首辅刘吉——唯一可能、也反对得了这安排的,唯有刘阁老。   然而刘阁老这回竟一变之前的风格,既不压也不拖,比众人都积极地安排:“且先将东阳升作侍读学士,兼礼部侍郎!进了礼部才好入阁,光兼个太常少卿,资历还不足。”   部堂官要升迁,还要经吏部会推,此事便推到了吏部尚书耿裕手中。李东阳那吏部右侍就是为了入阁加的衔,不管实务,倒不用很议,只要添上几个人选陪议侍读学士就是了。六部堂官很快举行廷推,弘治天子轻轻批了个“准”字,便把李东阳推上了侍读学士之位,不管翰林院事,专司天子诰敕。   丘濬后又请他到家喝酒,握着他的手说:“我将致仕回乡,西涯将继我之后入阁,要好好做,不可负我。”   李东阳又感伤又激动,叹道:“琼山公竟要致仕……这内阁里该致仕的实另有人。”   丘濬看着杯中清酒,微微点头:“其实我也想给你、给后头年轻人留下个众正盈朝的时局。”   他转身便上奏天子,言皇太子聪慧异常,既正储位,宜早束发加冠,选良师教导。天子对这个太子宝爱至极,虽然口中说着“待皇太子年长后再行”,实则也觉着该早点儿选名师教导,别让他像自己小时候那样不为众人所知、所重视。   弘治八年二月,皇帝便不再拖延,下中旨诏令礼部为年满五岁的皇太子行冠礼。礼部翻出了当今册太子时的仪注,略加修改呈进上去,定下了此事。   皇太子储位已定,又即将加冠,将来选朝中诸正,好生教导太子,使如今上一般勤俭宽容,大明就又是数十年盛世。而且明年崔燮便该守满孝期回来了,有他这既熟知经义,又晓得民生疾苦的人教导太子,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丘濬看着当今朝中之状,想着将来的盛景,自觉这几十年官途再无遗憾,退回私第后便写了一封乞致仕疏。   随着这封致仕疏递入的,还有一封弹劾首辅刘吉老迈不任事,打压言路,留恋权职,不堪为首辅的折子。   弘治天子两道折子都没同意。   丘濬度着自己身体不佳,一意要致仕,弹劾刘吉也弹劾的越发用心,折子一道接一道的上。徐溥、刘健二人深知其意,言官们也趁机为弘治初年间因弹劾他而被打压的御史言官们报仇,一天十数道折子飞入中枢。   这样密集的弹劾,弹得刘首辅也不得不上了封请罪、乞致仕的折子,委委屈屈、毫不抗辩地请天子作主。   退回府里,他身上的杀气、怨气就再也掩不住,拍着桌子说:“丘濬老儿,竟不念我援引他进内阁之德,故意坏我的前程!这回我若能熬过去,必定把他们都发回乡里,再清一回御史台!”   发了一回狠,又怕这回上书的人太多,圣上不肯再包容他,忙又琢磨着怎么重赢回天子的心。   他家中子弟劝道:“如今贵盛者莫若张氏,大人何不请张国丈与两位国舅进言?”   他还敢用那两位国舅?   那位皇上从东宫里用出来的李太监,叫二张一道奏本就弹劾下来了,前车之鉴就在、就在新出的《少年锦衣卫》连环画上呢!这两人如今也到处钓着不知情的人给他们送礼,恨不能再在朝堂上出一回风头,他岂能主动送上去?   这两位国舅不可轻用,除非能从他们亲近的人下手,以情动之。放眼朝中,唯一能管得住那两位国舅,甚至叫他们帮忙说好话的,也就只有刚升了锦衣卫都督佥事的那位……   错了!   还有个人!   在那人面前,谢瑛算什么!   他真是年纪大了,怎么之前没立刻想到两位国舅的老师,在迁安守制的崔燮!   他连忙找来心腹问:“崔和衷近日可有什么著述出来?”   崔燮守制要守到今年腊月,守制期间可是一直在潜心钻研农经,想出了许多致令丰收的法子,这些都是能搏天子喜欢的。若崔燮还在朝里,他什么也不怕,可如今丘濬猝然发难,崔燮来不及回朝,只能先借他一篇著述献到宫中,表一表自己关心农政的功劳,借借他的福运了。   当然,只要他这首辅当得牢靠,等崔燮回朝后,这些功劳他都会转成官职还回去的。   刘首辅算计得精精的,叫人加紧骑马赶回迁安,问崔燮求几篇农耕之法的文章给自己充门面。   然后他就闭门谢客,摆出一副盛世白棉花的淡然姿态,任由科道言官攻击。   仅仅五天之后,数百里奔袭至迁安的心腹两手空空地赶回了刘家,惨淡地说:“崔侍讲的祖母过世,他家正办着丧礼,写不出新的文章,也拿不出祥瑞谷物。且他从前写的耕种之法的文章都给他老师李学士抄送去了,在下虽是硬要了一份回来,只怕也不能献往宫中……”   刘首辅脸色苍白,那份任人弹劾而色不异的棉花根骨都似乎缩起了几分。   与这心腹前后脚地,当今司礼监第一人覃公公便进了刘家,行了当年怀恩大伴之事,劝首辅致仕归乡。   若他能立刻献上一份教百姓种出丰产豆麦的文章;若他立刻能拿出个一茎结两三支穗、十余粒籽的祥瑞麦子;若现在就有个崔燮替他跟国丈一家讨情,请国丈进宫求一求天子……   然而这一切都没有,他只能深深叹一声,恨天意在丘……不在刘啊! 第264章   弘治八年四, 首辅刘吉、四辅丘濬同时致仕。天子给赐车马仆从, 赏金银币帛,送两位劳苦功高的阁老归乡。   虽然同时致仕, 两人离京却分了前后:丘阁老先行, 刘阁老则召门生吟诗作别, 磨磨蹭蹭地拖了一阵子,直拖到再不走就要叫天子生厌了, 才排开车马离京。   回乡路上, 看向迁安的方向,还有些埋怨崔燮心里没有他。   若是在崔家老夫人过世时就告诉他, 叫他题一篇墓表、墓志铭什么的, 他不也以借借崔燮这运道了?而且他之前一直是当权的首辅, 也是能诗擅文的人,多的是人求他写这些东西,崔燮竟从不跟他求——   唉,谁教他身在内阁, 尘务萦心, 文名不及李东阳高呢?   刘首辅恹恹地回了保定, 也走上了他前任兼姻亲万首辅的老路,每天登台眺望京城,盼着天子再想起他这个老臣,召他起复。他比万阁老下野时更年轻,身体又好,就这么日复一日地锻炼着, 时不时写几首思君诗送到京里朋友后辈的手上,也偶尔辗转寄到隔壁永平府的崔燮家。   可惜崔燮已经有了李大佬,一颗红心向着未来阁老,从来没在他身上放过。   两位阁老先后致仕,李东阳立刻就以侍读学士兼礼部右侍郎的身份入了阁。徐、刘、李三位阁老俱是清廉能干,肯提携后辈的人,再把刘阁老用的私人往下清清,朝中上下就可算得上“粲然之美,于斯可观”了。   且这三位阁老的配置也更接近崔燮记忆中的“李公谋,刘公断,谢公犹侃侃”,只差再一位新旧阁老交替,弘治朝的最佳宰相班子就能稳定运转起来了。   崔燮虽然正在乡下守着两重孝,可先是刘阁老派人来找他要文章、良种,后来又接着了谢瑛、李东阳送来的消息,倒也第一时间就知道了朝中这场变动。   他立刻致信京里,恭喜李老师当了阁老,趁机请他给祖母写墓志铭,再帮忙邀位阁老或部堂写墓表;又给丘阁老写了封信送别,回忆旧日在国子监受业读书之恩,朝中蒙其提携之惠,愿他在家乡安度晚年;唯刘阁老跟他不大熟,他一个在家守制的六品小官,便不凑那热闹写信送别了。   李阁佬接到他的来信,感叹道:“我虽然入了阁,崔家却又添丧事,和衷是承重孙,又得二十七个月不能还朝了。”   崔燮进京不久就入了他门下,师徒们后来都在翰林,更是朝朝相见,还从来没分开这么久过……   他再想徒弟也没法儿出京见人,便在翰林院文林中邀熟人给徒弟写墓表,等回头叫儿子往迁安送一趟。   王状元听闻此事,主动接下了这差事,对李阁老说:“徵伯贤侄不是要赴这科举试了?何必非叫他赶在这时候去迁安,我叫守仁过去送文章,顺便看看和衷。”   李兆先大公子经过崔家小黑屋一年淬炼,在考场熬一天已经不当回事了,去年就顺顺当当考上了秀才。今年正好是秋试之年,他要考试,明年大比就轮到王守仁,两个孩子其实都该安心在家复习的。   李东阳道:“兆先去过一趟迁安,熟门熟路的,耽误不了什么,伯安明春可是要奔着状元考的,叫他安心念书吧。”   当年王守仁落榜,他们这些当长辈的上门安慰时,他还忽悠人家孩子写了篇《来科状元赋》。那赋写得固然骈俪纵横,才气横溢,不过当状元豪言放出去了,不考个三甲回来终究不好看,这科王守仁的压也肯定也特别大,还是别给他添事,叫他安安生生在家复习吧。   王状元苦笑一声:“我已不敢盼他这科考出什么样了。这孩子读书净钻牛角尖,先前一格竹子连格七日,格竹不成,后来不知怎地后来竟又看起了象山先生的著作,这岂不更偏离理学了?哪个考官能取中他!”   李东阳讶然道:“怎么又落进这狂禅道里了?”   王华摆了摆手:“这孩子从小就有主意,我哪儿管得住他?反正他也不是那种受不起打击的孩子,我索性再放纵他一科,等他落榜之后,明白何为正道就好了。”   李东阳看着他又痛心又无奈的模样,顾不得怜惜他儿子,先怜了怜他:“那我写封信给和衷,叫他劝劝伯安吧。这孩子最擅教导人,我家兆先便是叫他调理出来的。虽说他正在孝中……”   要一个身担两重重孝,祖母三七尚未过的孝子教学生,李先生也觉得怪不落忍的,摇了摇头,商量似地说:“我就跟他提一句,叫他劝劝伯安。这两个孩子自幼交好,和衷不是向来看重伯安,以为他能成大器的么?必定不肯看着他走上错路。”   王状元深谢过李阁老,两人各自回家给崔老夫人宋氏写了墓表、墓志铭。他们翰林都是专职写这个的,凡朝中有谁家出事,都是捧着银子请他们写。因此都是下笔如飞,花不了多少工夫便一挥而就,两篇文字写得清婉流丽,足可收进自己的文集里流传后世。   写好的文章都给了王状元,王华便把文稿用油纸、白缎层层裹好,打了包裹,交给正在家苦苦研习陆象山、不好好读科举笔记的儿子,“喏”了一声。   “你崔世兄家近日又逢新丧,祖母宋老夫人过世,请了李阁老与你父给老夫人写碑铭墓表。你近日不是也没用心读书做文?既然没有正事可干,便替我与西涯公跑一趟腿,把这些给你崔世兄送去。”   “好。”   王守仁正读着“明本心”,叫陆象山兄弟勾得连门都不怎么出了,但听见有正事,立刻就去收拾行李,要去迁安看人。   王华见他知道以人情为本,略觉满意,捋着胡子说:“崔家正守着两重重孝,你到那里略住一二天就回,不可多打搅和衷。”到那儿之后,和衷有心思提点他一句就提点他一句,没有就叫这孩子早些回来,明年科场上受受挫,也就长记性了。   王状元对儿子的器量胸怀还是有信心的,不怕他在场中蹉磨多了能磨平心气儿,安心地等他从迁安回来。   这趟不光王圣人去,李阁老终归还是把儿子派出来了,只说他跑过一趟迁安,识得路,带着他能方便些。两个少年才子名儒亦是相识多年,都不生疏,便搭着伴儿上路了。李兆先底子不好,走长路要坐车,两人在路上就多消磨了一天,到第四天下午才赶到嘉祥屯外崔家祖宅。   崔家此时也过了三七,来吊唁的人少了,两个小的都叫崔燮赶到后头歇着,就他一个人在堂前待客。   王、李二人先上前焚香致哀,主宾行过礼后,便把父亲们的文稿给他。崔燮当场打开看了一遍,感动得泣涕连连,还分给两个做儿子的同赏,极力夸赞:“状我祖母懿行如在眼前,此二篇文章掷地,亦当有金玉之声!”   两位才子接过稿子,一份份细品。李兆先看熟了父亲的诗词文章,看着墓志铭后头那段错锦般的铭文叹道:“凄婉靡丽,真吾父手笔也……”   又看了满脸复杂的王守仁一眼,问道:“王兄亦颇有所感不?可否将令尊大人的文章借我一观?”   王兄……就感觉着墓表中辞气纵横,跟那几本锦衣卫以情胜人的路数一样,而李东阳这份墓志铭,清丽之致也颇像“水西先生”写的那几本锦衣卫。   可怜李兆先至今还以为连环画里偶有像他父亲手笔的,只是因为西涯公操文柄多年,天下儒生都拟学他的文章,写出来略得他三昧而已。   王守仁不忍心点醒他,把墓表递过去,接过那份墓志铭,就低下头默默品读。   他们俩在看文章,崔燮也在看信。李东阳在信里写了王守仁从朱学转向陆学的危险征兆,要他帮忙劝劝这孩子,让他回心转意好好念一年书,先把进士考下来再说。   王状元真是一片苦心。   可陆九渊的学说就充满了主观唯心主义的色彩,跟王阳明“心外无物”的观点很像,说不定这就是圣人开启心学的起源呢,他怎么能阻止?   崔燮收起信,看两位才子也互换着看完了文章,便先请他们住下,叫人拿着文章找匠人刻碑。   李兆先是专门替他父亲来看望崔燮的,就安心住下来,还张罗着帮他们家料理丧事;王守仁却是记着父亲的叮嘱,不敢打搅他们,住了一天就要告辞。   崔燮拉住王守仁,直接说:“明年就是大比之年,令尊王大人与家师李先生都担心你迷心于易简工夫,耽搁了经学。伯安贤弟自己对明年春试有何想法?是不在意一场得失,还是愿暂时花些功夫在科举上,明年搏个功名回来?”   王守仁这才明白父亲临行时为何那样复杂地看着自己,还反复强调,要他不可打扰崔家守孝。   原来他竟已舍下老脸,在信中托崔世兄提点自己。   他这些年研究“明本心”,光从那些连环画里研究出了父亲恋君报国、思念故乡、孝顺父母……还有喜好个男扮女装……的本心了,竟是直至今日才知道,父亲为了他这个儿子所付出的更多。   他又如何能放纵自己沉迷象山学问,叫父亲担心呢?   王守仁心中已有主意,拱手深施一礼:“崔世兄的教诲守仁听懂了。守仁不会辜负父亲与李阁老的拳拳之心,回去后便收心苦读,明年定要搏个状元回来以报众人!”   不!   等等!   他还什么都没劝呢!   他没灌心灵鸡汤,王圣人怎么就突然被他劝得要改陆归朱了!   那心学呢?   崔燮心里都要咆哮起来了,脸上还得维持着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异的风度,淡淡道:“其实陆、朱之学都本于濂溪一脉所出,其中亦含着天理人心工夫,若不是贤弟科试在即,我是一句也不会劝你的。即是我劝了你先顾今科春闱,也还要多读一句,读书须不能读到一半儿就放下,得读透彻了,从本心想要放下时再放。”   陆学不如朱学正统,换了别人,都要劝他回头来学晦庵,唯独崔燮一力支持他想学什么就用心学什么。王守仁简直要把他当成知己了,又惭愧又感激地说:“本不该叫世兄在这时候还为我费心的……世兄放心,我用心考过这一科,回头仍要研习陆学。”   崔燮顿时松了口气。   “如此,我便可致书回复恩师与王前辈了。贤弟若不急着回京,便在我这庄子里清清净净地读几个月书;若要回去,我也不深留你。明年我那两个弟弟齐衰孝满,要回京住,我还指望贤弟替我看顾他们。”   他是承重孙,要给祖母守满二十七个月,崔衡、崔和兄弟却是庶孙,守一年就够了。那两人虽然都得错过今年的举人试,不过崔衡本来也没什么举人相,和哥年纪还小,都耽搁得起。   等明年这两个孩子回京住下,再请李老师给和哥挑一门好亲事,兄弟们分……算了,还是不分家了,有这两个弟弟,他才好有借口不结婚哪。不过和哥也成了家,他抚养弟弟的义务也算尽完了,往后就可以专心搞对象,搞事业,不必再为崔家操心了。 第265章   八月间, 李兆先考了举子试。   三场考试出来, 他就先谢朝廷关怀学子,把贡院修得如此清静整齐:“还是贡院的考棚修得好, 坐在考棚里光照既好, 也不大觉着暑热。气味也好, 不似崔家那考院,专门在考棚旁修了个茅厕, 下人来来去去地不知道得打扰人多少回。”   这科的天气赶得也好, 只有第二场遇上了微微的小雨,考试时用油布往顶棚和门前一搭, 半点雨星也溅不到卷子上。   他在崔家做模拟考时, 谢家的管事和两位张国舅都来帮他, 给他弄出了这样那样的考场意外:光卷面被水浸、墨染而致废卷的情形就弄出过好几回;下雨、考官巡场、雷电交作更是寻常;两位国舅还买了戏台专用的发烟香炉,模拟过一回考场失火,逼着他从考棚紧急逃生——   若不是他这些年坚持运动,腿脚利落, 关键时刻翻上了墙头, 真要给那些突然冒出来的香烟吓死了。   经过这些日子的折磨, 还没进考场,李才子就已然心如古井,能淡然面对落榜的打击了。   换了贡院这样条件绝佳的考场,他简直是如蛟龙归海,文思喷涌而出。开场七篇经义写得一气舒卷、意境高绝,四道判题紧依刑律, 论诰两篇警快雅炼,五篇策问更是洋洋洒洒、淹雅宏通。   他回家默写出文章给父亲看了看,李东阳便松了口气:“我儿才思郁郁莘莘,唯一可虑的就是在场中不能尽展,能写到这般,一个举子已是落入囊中了。”   他向来不吝炫耀儿子,拿着这几篇文章到各部院给人看,得意地夸赞自家神童,顺便卖弄弟子的模拟考法。当年崔燮自己就靠着考前这套模拟法取中了举人、进士,后来又有他两个弟弟同年入泮,如今又把他儿子兆先练成了举子。   模拟考法果然是善法,这群学生资质有高有下,考前苦模个一年半载的出来,不是个个都有了成果?   王状元也相当认同,跟他一道劝人家子弟模拟考:“我家守仁到崔家试考过几回,回来后也说这样练法与平常作文章大不相同,最能磨砺思致,行文比之前又快了几分。”   王守仁的心理素质比李兆先强得多,倒不怎么把考场上的干扰当回事,模考时最大的提升是一天之内连做数篇文章,练出了飞速成文的本领。   转年二月初九,他便怀着满腹文章、一腔平静的心情,与李兆先等相识的才子结伴来到贡院外,又见到了进京赴考的祝举人。几人在龙门外相视一笑,互祝能同科中试,然后都在金吾左卫军的呼喝下脱衣露体,在瑟瑟寒风中拎着衣裳袜子受人搜检。   祝举人那副眼镜倒不算违禁品,也给他带进了考场。拿着这眼镜,他就能一眼看全卷面上的文字,不必把卷子贴到眼前,看字写文时眼睛也不觉疲累,行文越发流畅。且经过那篇《少年锦衣卫》的折磨,他是实实地明白了怎么揣摩出题人心思,写出来的不再是炫耀才气的才子文章,而是更适应科场的文字。   今科考官正是谢迁、王鏊两位八股名家。两人的文章祝枝山都曾读过,亦能成诵,还买过谢迁的《科举必读笔记系列之翰林名师谢学士讲大学》与王鏊的《制艺文章名家精讲精练》,这科会试简直正撞进他手里,再没有写不好的了!   弘治九年这场会试,竟是才子竞出、名篇星列之时。   王守仁、李兆先等素有才名的京中官宦之子皆在这一榜上录名,又有王鏊在吴中做考官时取中的祝枝山、顾璘同时上榜。此外,陕西、山东更有两位文章诗词能掩压一代的才士同时上榜——正是前七子之中的边贡与王九思。   三月十五日金殿问对,王守仁果然不父长辈寄望,摘下了今科头名,李兆先、祝枝山也在二甲之内,与王九思一道选了庶吉士。先一榜入朝的李梦阳终于结交到了志同道合的好友,一群新出才子都聚在李东阳茶陵派旗下诗词唱和。   可这群年轻人却不知道,他们中间其实潜藏着两名存心不纯,正拿一双编辑的眼评估审视着他们的人……   两位国舅的《少年锦衣卫》才刊了一部,正等着人写稿子呢。   祝、王两位编辑养气功夫都极深,并不是见个才子就急着拉人写稿,而是先在平常的诗文来往中默默观察对方的文风与性情。   说好了送人文章,一拖拖几十天不给的不行!   写诗时叫事一惊就断了思路,后面的句子就写不出来,还把诗送给别人续写的不行!   好好的诗文写到一半儿就搁笔,往后不再续了的不行!   写人题景多添私心,不依着实情写的不行!   为人好胜心太强,不能按着编书人要求改稿的不行!   ……   满朝才子叫他们挑剔了个遍,最有资质当好作者的竟是李东阳。王守仁默默地把这位正写着锦衣卫正篇的阁老从心中抹去,安慰祝枝山:“反正国舅们遇不上大案子了,咱们不急着选人。”   祝枝山默默点头,也同意再多作观察。   他考中进士之后,便有足够的时间写稿,按理说张家兄弟得塞给他不少案子写。可他自殿试结束后,张鹤龄兄弟也叫人来贺喜了几回,送了不少东西,却总共只送了个锦衣卫都指挥佥事陈云渎职案来,他一个人就能写得过来。   他前两年在家乡还发展了个好友唐伯虎,三年后也要进京赶考,照这势头,他们还真不着急挑作者。   两人都感慨张氏兄弟长大了,不那么汲汲营营地求名了,却不知他们兄弟不催稿,其实是因为办的大案少了。   自打他们从李广身上尝了甜头,就好上了抓行贿的奸佞这一口儿。兄弟俩钓鱼执法钓得太勤,名声在外,俨然成了两位编外的铁面御史。朝廷内外官宦见了他们,都赶紧摆出一副不畏权势、不媚上邀好的风骨,不肯上钩。   二人后头再没抓出什么能与李广案相比肩的大案,要把小案子也出成连环画书,又嫌这些琐事拉低了他们俩的名头,挑挑捡捡到如今,也就只有个陈云案略值得成书。   所幸他们现在有了更要紧的事,也顾不上为《少年锦衣卫》着急了——   太子加冠了。   太子要出阁了。   皇太子朱厚照在这科会试结束后正式行了冠礼,从此天下诸司的奏本呈上时,都要加写别册上于东宫。虽说东宫这看奏折的权力就是个摆设,可既然太子要开始观政,就得选才学人品俱佳的老成贤臣充任辅导官,侍奉太子读书。   太子都要读书了,两位国舅能不紧张吗?   他们俩还牢牢地记着那天父亲和老师吃醉了酒,说要他们做太子的榜样,要逼着他们从头学四书五经的事呢!   那时亏得他们兄弟机警,赌咒发誓说要给太子出试卷,引导太子向学之心,两人才逃过民一劫。如今太子长大了,要读书了,他们要是不能践当日之言,做个能引导太子读书向上的好舅舅……   崔先生可是明年秋天就要回京了啊!   两人想起崔燮那一身武功和层出不穷的文山题海,暗暗打了个寒颤,转身望向皇宫方向,望向巍峨宫殿内深隐的清宁宫。   他们得做一对严师严舅,往后只得对不住太子了。   从此他们进宫,再不给太子带宫外新鲜的吃食玩器,再不带锦衣卫漫画,只带进去兄弟二人量着太子学业进度,给他出的考题。   什么选字填空、什么判断对错、什么帖经墨义、什么短文阅读……当年崔老师怎么考他们的,他们就怎么拿来对付外甥,立逼着小太子闭卷答题,考得太子一愣一愣的。   舅父们变了!   舅父们竟这样疏情狠心,逼得他比东宫那群老先生还狠!   东宫的先生们还给他进带字的图画教他识字呢,这满篇都是字,他还认不全呢!有的字还不会写呢!   朱厚照叫他们强迫着做了几回卷子,做得头都疼了。开始时他还好好做,后来卷子越做越多,他烦极了,就故意写错。   两位国舅也是从小熊到大的,知道他是什么心思,就下了狠手,批改完卷子竟叫他对照答案把错的重写上十遍。   小太子终究太年幼,叫他们的气势压倒,竟没敢不写,直到晚上舅舅们离开后,也还是老老实实地对着卷子边哭边抄。   抚养太子长大的保母卫圣夫人给他擦了擦眼泪,心疼地说:“小爷可去寻皇爷、娘娘求助,叫国舅给你减几遍读写。”   服侍他的老伴谭吉太监也叹气:“小爷年纪尚小,平日看看外头进上的画片识识字,听老奴讲讲孝经也就罢了,哪儿受得了猛可地抄这么一大篇卷子?”   太子丢下笔,哭着去找皇后告状了。   国舅欺孤,国舅逼孤念书写字!   这一状先告到皇后面前。张皇后竟半点不偏心儿子,看着那几篇抄得工工整整、写得满满当当的卷子,只觉着弟弟忠心可嘉,为太子读书事尽心尽力,值得夸奖。   皇后不仅不管,还叫人赏了国舅,夸他们出的题目好。气得太子跑去文华殿见天子,请父皇做主,不许国舅再进宫……算了,就不许他们给自己出题吧。   天子看了小舅子出的试卷,竟然也跟皇后一样觉着出得好,不舍得叫他们改了,只温声安慰太子:“朕与国舅们说,叫他们不逼着你重写那些遍错字就是了。这卷子出得其实不难,只是你学得少,做起来就显得难。当年父皇做的题目可都是国子监与翰林先生们出的,比你这要多多少倍呢,等你长大了,做习惯了就好。”   朱厚照敏锐地察觉道,父亲这段安慰中隐藏着更深、更大的阴影。   先生辈将来也要给他出题目!出得将要比他做的这几篇还多!   不可能,明明先生们都只给他看画得漂漂亮亮的、上面只写着几个大字的画片,侍书教他写字时也不甚逼迫……   皇太子不死心,转天读书时便拿了张氏兄弟出的卷子给侍书的费宏、靳贵等人看,悄悄告状:“国舅逼孤做这么多卷子,还逼孤抄写错字,孤手指痛。”   费宏当年曾伴太子考试,自己就是从题山题海里做出来的,看到这卷子,倒是挺怀念地笑了笑,道:“两位国舅这手出卷子的本事,真是和……咳,国舅们是真心忠于太子,为大明社稷江山着想,才尽心劝太子读书的。那些一心引太子荒唐游戏的,才是小人行径。”   他们这些校书、正字官还都是些好脾气的年轻人,劝人也劝得温柔;叫讲官王鏊这样严正的老臣知道了,反倒又给太子讲了一通勤心向学的道理。   太子不明白那么多大道理,只知道自己的功课又加多了,国舅们还能随时冲进宫里给他考试。   他幽怨地翻着国舅们之前送的《少年锦衣卫》,心中百味杂陈。清宁宫寂寂无声,没人敢来劝他,独有一个平常并不受重视的中年太监凑上前来,低声劝道:“小爷莫烦恼,国舅们终究不能宿在宫中不是?他们不在的时候多,若再有要逼着小爷重抄多少遍的时候,奴婢们可帮着小爷写。”   东宫喑喑,竟有一个人敢出来帮他!   太子看着那太监平平无奇的容貌,心中涌起一股温情,难得开尊口问了一声:“你唤什么?”   那太监低头答道:“奴婢刘瑾,就在殿中伺候洒扫,本不该跟小爷答话。不过古人云,主忧臣辱,主辱臣死,奴婢见小爷心怀忧愁,不敢不出来说话。奴婢从前跟钟鼓司人学过些有趣的玩意儿,最能开解烦闷,若是小爷信得过……”   他还没说完,小太子便把那本《锦衣卫》合上,目光炯炯地看着他:“你真能解孤心中忧烦么?那下次两位舅父进宫时,你能不能拦住他们,不让他们给孤出那么多卷子?”   刘瑾脸皮微微一抽,低声道:“二位国舅是古直君子,行事端正,不可拦阻。但等他们走后……”   等舅父们走后……   那还要你们何用! 第266章   弘治八年、九年这两年间, 先是李东阳进了内阁, 而后乡、会两试又取中了许多崔燮的旧相识,再后来连太子都出阁读书了。这些大事在朝上闹得热热闹闹的, 却和在乡下守制的崔燮没多大干系, 他这几年其实连门都没怎么出。   直到四月底, 崔衡两兄弟的齐衰守满了,他才叫人备下车马, 往京城送了几里。   崔衡夫妻乘着马车, 和哥骑着马,身后还跟着运行李的车队, 恋恋不舍地跟他道别。崔燮坐在大白马上看着他们, 温煦地说:“不要做此儿女态。我明年秋天就回京了, 到时候还得监督你们用心做文,你们想少看我两眼都不行。”   衡哥、和哥脸色凝着了一瞬,紧接着又捧场地笑了几声,应道:“我们回京就替大哥收拾院子, 专待大哥回来。”   那倒不用, 他的院子有谢瑛收拾, 肯定和他的意,他还嫌这两个小的没品味呢。   崔燮摆了摆手,对崔衡说:“当日我说过要将家里主院给你住,如今大人与祖母先后弃世,祖父祖母的院子以后便给你们小夫妻住。”   他又看了眼崔和,也安排道:“和哥住父亲原先的院子。你如今年岁也不算小了, 我致书托恩师和师母替你相看来着,等回京之后估摸着就有结果。”   崔和脸色微红,又喜又羞,偷偷高兴了一会儿,又想起了他大哥:“如今父亲、祖母皆已故去,大哥也该选一位淑女成家了。”   崔燮笑着摇头:“罢了,你们两个倒管起长兄的事了?回京去安心读书作文,往后还是隔几日一寄,我要检查的!”   他不愿提成亲的事,崔衡却鼓起勇气来说了一句:“连和哥都要成家了,大哥难道真要守着寒衾冷枕,一个人过一辈子?若你是怕自己气运太盛,压了我们,可将我与和哥分出家去。反正我们也这么大了,都考中了秀才,本不该再依大哥而居……”   崔燮猛地将脸一板,喝道:“你们兄弟是翅膀硬了,要跟我分家了?咱们崔家自打祖上搬来嘉祥顿,就从没有过分家的事,只要我活着一天,咱们这辈也不许有!”   ——崔家打搬来嘉祥屯,一直子嗣不旺,夭亡的孩子多,单传几世了,的确没有过分家的机会。   不过他说得声色俱厉,仿佛下一刻就要把俩弟弟捆起来打一顿似的,勾起了崔衡当年被他按着抽的恐惧,竟不敢提这事。和哥也是他摆弄大的,看他这兄长却比看父亲还觉着敬畏,只管听着大哥教训,不敢回嘴。   不敢,不分,不提了。   崔家兄弟抽抽蔫蔫地回车马上,带着杨氏和家人们回了京。   崔燮送出几里,便提缰回转,却没直接回庄子上,而是叫人带他看了看崔家的地——主要就是看他那杂交大豆。   这两年他最多的工夫就下在大豆上了。   最早做杂交实验的蚕豆授粉率低,杂交品种更不容易结实,他后来就改试了大豆。这两年间他们家买遍了各地豆种,在庄子角落里开出菜地连试了两年,总算总结出了传粉经验,杂交出几种能增产的。   其中最好的一种能比对照组多收一成多,一亩地就能多产二三十斤豆子,若将崔家这四顷地都种起来,足可多产一万多斤……   若是全县、全府都种上呢?   他看过府志,迁安县计有地六千一百五十七顷,军屯一百二十顷;而永平府官地、民地共计六万六千八百二十六顷,军屯则二千四十八顷……   崔燮自己算着算着,都觉得心跳加速,想冲到府县衙门里,逼着官员推行。   但他还是按捺住了冲动,仔细列了列杂交大豆的优缺点。优点不烦细说,缺陷就是杂交大豆不好育种,得优选出健壮的亲本,掐着时间去雄、防止自体授粉,还要沾着花粉一株株地人工传粉。而结出的豆种也不如普通豆子好出芽,就是顺利长起来也只能收一季,收获的豆子不能做种,必须得有专人负责杂交。   他写了两万字的《迁安一号杂交大豆选种培育书》出来,脑子也冷静了,筹划着建个杂交大豆育种基地,引导百姓从他们这里买豆种栽种。   大豆是能肥田的作物,可以跟春小麦间作,也能跟冬小麦轮作。这两年天气特冷,迁安这边大部分倒是种春小麦的,麦间里栽上几行大豆,只要间隔合适,灌溉、肥料都跟得上,既不影响小麦产量,还能多出一份收获,收完后把豆根翻进土里又能肥田……   这已经是他能想出来最好的丰产法子了。   崔家实验用的是上等田,这一年亩产约在三石八斗小麦、一石三斗大豆上下,光是小麦收成就比往年高了八斗。这项实验虽还没来得及在中、下等田里试过,但迁安一县就有上田七百八十一顷有余,算收成就能多出六十余万石。   再算上大豆的收成……这下他再写多少万字的小论文也难冷静下来了。   他在家里打了鸡血似的列竖式算帐,家里的庄户们也打了鸡血似的,今年在崔家几处大田里都种了豆子。邻居们看得稀罕,偷偷问他家佃户,他家庄头是不是发了疯,怎么竟在好好的麦田里种起豆子了。   庄户们骄傲地说:“哪个庄头敢做这主?这是我家翰林公想出来的!他老人家是天上文曲星下凡,五元及第的大才子,做甚么做不成?崔家这麦田里种了豆子,不仅不伤地力,不减粮食,还能多收许多呢!”   做庄户的,吹捧起主人完全不讲道理。   这两年崔燮在乡下搞的消毒、积肥、养蚯蚓、杂交、间作……都是老庄稼把式根据他那一点点记忆试出来的,也没少失败,可在这些人口中却成了崔翰林轻摇羽扇,掏出个锦囊,就轻轻易易地让粮食增产、猪羊鸡鸭不得瘟病了。   这形象虽然像是照搬诸葛亮,可崔燮毕竟是个状元,丁忧前又当到了翰林侍讲,在百姓眼里相当有可信度。不少人见他家这样重田,也悄悄划出一小片田地,间杂着洒了些豆粒进去。   有些怕自家种不好的,还暗地里拎着鸡蛋、米粮到崔家,问他家庄户该怎么种。   这一茬春麦种下来,庄户们不仅没累瘦,还有不少长肥了的。几位庄头看在眼里,气在心间,跟崔燮当面举发了这群吃里扒外的白眼儿狼。   然而崔燮沉迷农科,根本不管下人,听说这事后还叫试验田里的老农到处走一圈,看看有人家种错的,都帮着纠一纠。   管事、庄头们痛心疾首,堵在他书房外头劝:“大人怎能弄点什么东西就教人!给那些相公们印书,教他们科举就罢了,这种田的本事不是得献给皇上和阁老们吗?怎能白白地叫人占了便宜去!”   一群人都仿佛化身成了纣王身边的商容、比干,谏得崔燮小论文都写不下去了,无奈地出来说了一声:“这本来就是要推广北直隶乃至周边几处布政司的东西,谁要学就叫他们学去,难不成谁还能窃了我这阁老门生的功劳安到自己身上?你们若闲得难受,就出去开几亩荒地种落藜,比在我门外堵着有些用处!”   落藜就是灰灰菜,刚下来能当野菜吃,到秋天烧成灰还能卖钱。迁安县绕程有滦河、三里河两处水脉,还不算缺水的地方,但也有大片盐碱地。北直隶大片地方都是这样的荒地,种不得粮食,唯自然生长着些耐盐碱的灰菜、蒿子,烧出来的灰雪白雪白的,能做香炉里的香灰、烧炭盆时添的炉灰,还能制碱。   锦荣堂化妆品店里卖的雪白的桃花碱块,就是庄户们农闲时淘的。   他原先都叫人买碱土提炼纯碱,如今种田种上瘾,倒想试试用落藜灰制作另一种碱块。落藜灰加水沉淀,再加些面粉搅合,就能制出比碳酸钠更白的碱块。这种碱里含的主要是碳酸钾,也能制皂、洗衣服、熬粥,但不能发面,只能和在面条里——据书上写的,掺了碱的面条味道好像不错。   要是能在这种有大片盐碱地的地方都建个纯碱加工产业,多提供些就业机会,百姓就能过好些了。   崔燮想的其实不止这些,只是知识有限、条件有限,不得不一切从简。   谁叫他一时半会儿研究不出来引水洗盐碱地,把荒地变成稻田的技术呢?更别提小冰河时期恶劣的环境、气候,不是人力可以改变的。只要造不出金坷垃来,他再怎么搞粮食生产,产量仍是不够,还不如回朝之后撺掇李老师他们开海禁,从占城、安南一带买粮来。   他隔着窗子望向京城方向,叹了口气,再度提起了笔。   人一写起论文,时间就过得特别快。   十月下旬,崔和给他寄信来,说是李阁老帮他选了一位致仕南京国子监祭酒谢铎家的淑女,父祖皆是名士,家法严整。不过谢家祖籍浙江温岭,谢祭酒致仕后一直在乡里办学教书,想亲眼看看这个未来孙女婿,要他到江南成亲。   王守仁就是到岳父家成亲的,崔衡也回新妇家住过两三个月,这不要紧,只要亲家人好就行了。   崔燮提笔回复了弟弟,又写信谢李东阳给他家挑了这么一门好亲事,痛快的把三弟送给了谢家。   因弘治十一年有乡试,崔和得回来赴考,两家就把婚事订在了明年八月。崔燮写信吩咐崔良栋给三弟备办聘礼,又敛了敛自己的私房,送了他几样上好的玉石、玩器,让他拿去讨好谢祭酒父子们。   这一年没有两个弟弟在身边碍事,谢瑛过来住时更方便了。他没再带谢山一道来,而是单人独骑到了迁安,又足足地在嘉祥屯消磨了五天。元宵夜里,他明着出去观灯,晚上院子里没人了,就带着七八盏灯笼回到崔燮房里,偷着在屋里点了起来。   崔燮看着灯上映出的谜题,含笑问道:“这些灯莫不是谢兄赢回来的?不愧是明查秋毫的谢镇抚,天下事都难不住你,竟能这么快就赢了这些灯笼来。”   “哪里,不过是些玩熟了的旧谜,嘉祥屯这边没京里那么多才子,才叫我偶尔赢了几回。”   谢瑛也站在灯光汇聚处,观的却不是灯,而是灯下人。满室灯火映得屋里如同白昼,看什么都纤毫毕现。他朝崔燮背后走了一步,目光落入系得不太严实的后领里,就清清楚楚见着了那里印下的艳色痕迹。   他昨晚恐怕有些忘形了,下回还得小心些,别弄出这么容易叫人看见的痕迹。   他想着想着,却不由自主地走上去,低头嗅了嗅那片略敞开的领口。内里清湛的皂香里仿佛还染着他身上的衣香,诱惑着他将它扯得更开,温柔如水地说:“许久没在这么亮的地方看过你了。叫我细看看,我们燮哥这两年可清减了?” 第267章   弘治十年四月初, 和哥便带着几名家人, 轻骑来到迁安,向崔燮道别。他八月间就要成亲, 江南气候湿热, 他这个土生土长的北方人恐不适应, 故而要提前几个月动身,以免在江上遇上暑热得了病, 耽搁婚期。   崔燮引他去拜了祖宗, 又叮嘱他在船上万不可喝生水,再渴再急也要煮开了再喝。运河里日日都有大量船只往来, 垃圾废水都是直接往河里倒的, 不知有多少细菌。   李清照的前夫赵明诚就是喝生水病死的, 和哥这体质,一杯下去估计也不行了。   崔和喏喏地领了他的教训,带着兄长的叮嘱和一提治晕船、中暑、泄泻的药,直奔通州坐船。崔家租的大船已停在码头等他, 船上已装好了聘礼和他日常用的家具、衣被, 接了他便往南去。   两家已有约定, 和哥要在谢家住到明年开春再回来,这段日子正好随未来岳祖、岳父念书。   还没等到谢家办婚事,崔燮却已守满了祖母的二十七个月孝期,收拾了守孝时用的东西和写的文稿,带着几辆车的新鲜吃食重回京城。   回京当天,崔衡带着家人到城外迎他, 想接他回老宅休息,崔燮却不肯回去,而是叫他到侍讲府吃了盏茶。但因今年夏天杨氏怀了身孕,如今月份尚浅,崔衡心里惦记着,坐立不安的。崔燮也不愿让他在家碍事,便早早打发了他,自己把整个院子转了一遍。   从外表看,这座院子和他离家时并没多大区别,只是重新粉饰了一遍,碧漆廊柱,酱色门窗,配上新糊的半透明窗纸,显得格外新鲜干净。   可是到了他卧房和书房这样的地方,装潢便大不一样了。   书房四面糊了淡绿色的纸,墙上挂着镶在框子里的彩笺,都是他自己原先制的,画着占满笺面的淡色蔬果、供器,清雅素淡。吊顶架了细木条编的天花,当中镶着半透明的明瓦板子,中间垂下一个大的吊灯,灯身上方是个青花瓷罩子,下方是将半透明羊角灯座在一个花托似的铁架上拼成的。   和他画里的吊灯不大像,却也是大明朝独此一家的现代风味了。   卧室也同样是照着他画过的样子装的,不过墙上糊的是浅黄色绘碎花的纸,像是用黄连水或栀子水染过,有种温馨的感觉。头顶上也同样是不易着火的明瓦吊顶和吊灯,床上铺了羽绒垫子和靠枕,躺上去松松软软,说不出的舒服。   他忍不住一觉睡了过去,到晚上才听到家人敲门,说是隔壁谢佥事家听说他到家,特地设宴款待他。   崔燮“噔”地一下子就醒了,利落地跳下床,起身盥沐更衣,叫家人备了礼物,正正经经地从谢家大门进去,递上礼单,感谢了高邻谢大人这些年帮他看房子,客客气气地吃了一顿接风宴。   有人看着时从大门出入,撇清私情嫌疑,没人看着时……自然还是打开花园门,到小楼里幽会。不过崔燮刚从五百多里外的老家赶回来,谢瑛舍不得折腾他,就只替他按摩开坐车坐得酸涩的筋肉,抱着他静静地睡了一夜。   转天早上谢瑛就得回镇抚司点卯,崔燮睡眼惺忪地帮他递腰带、拿网巾,送他从后门回了家。   折腾这么一趟,崔燮自己也睡不着了,索性回去收拾了带回来的礼物,就叫人递帖子给亲友故旧,或挑日子上门拜访,或约着一起去喝酒。   帖子刚刚送出去,两位国舅就穿着内赐的飞鱼服,满面红光地来见他。一进门就赶着讲他们兄弟如何费心耗力地给太子出题,逼着小太子认真做卷子,从小扳正他的学习和做事态度。   他们俩自己当年学的也不怎么样,受罚的经验丰富,对付太子就拿出当初崔燮对付他们十分之一的手段,也能折腾得小太子到处告状……而不得。   俩人没事就回忆自己是怎么挨罚的,居然没回忆出心理阴影,反而体会到了当年崔先生罚他们时的快感,不,是苦心,然后越发喜欢忆旧了。   两人情真意挚地说:“当年若没有恩师苦心教导,我二人焉有今日的担当和本事?请老师受我们兄弟一拜,以后还不吝管教我们兄弟。”   崔老师一时竟不知如何评价他们这学以致用的态度,想了想还是鼓励为主,表扬了他们几句。   不光表扬,还上了两位国舅最上心、最喜欢的奖励:“第二回 少年锦衣卫印出来后,给你们兄弟各画一张真人大的立像,你们可喜欢什么服色的?”   喜欢!什么服色都喜欢!就跟锦衣卫正传的谢镇抚和十四千户一样就好了!   大张国舅摆了个执刀斜劈的姿势,小张国舅则是横刀过头,都是自己觉着潇洒勇武到不行的POSE。崔燮用心记下了,还许诺叫画师把他们俩画得更高大俊美,美得两人午饭都没吃多少,装了半车老师带回京的土产,晕乎乎地回家去了。   崔燮目送他们离开,先拿铅笔画下二张兄弟要的姿势,免得忘了,然后翻出自己在乡间的著述,又备上些活鸡、腊肉,许多瓜茄菜蔬,准备晚上去看李老师。   官员在乡间居丧时讲学、著书已是通例,崔燮当然也得拿出东西来供人观赏。只不过他在乡间著的不是一般读书人爱作的理学文章或是诗词,而是一摞摞的农科论文。   他的文章攒巴攒巴也有小二十万字,快赶上一部《左传》了:其中有这些年实验出来的农科技术;有复原和使用王祯《农经》中农具和水利设施的体验报告;有栽植耐盐植物利用盐碱地经验;有破除迷信、防治蝗灾及蝗虫食用指南……   蝗虫,生翅的为蝗,未生翅的为蝻,北方常见害虫。炸着吃,好吃;烤着吃,好吃;晾成蝻蝗干,味同虾干,好吃。   蝗虫多生在水旱灾之后,愿是大旱越伴生蝗灾,若不及时治理,甚至能成飞蝗千里,蔓延几省的大灾。   崔燮一向住在屯子里,有时连日不雨,在家就能看见蝗虫乱蹦乱飞。   他但凡见着蝗虫,就叫人到处捕捉,免得成灾。当地百姓们有肯捕蝗的,也有迷信蝗虫是上天降罚,不敢驱蝗的,他就从家里拿出粮食,收买当地人捉蝗挖卵。一斗虫换一斗粟,就有许多老幼妇孺肯干这些事,将生虫的荒滩清得干干净净。   只是虫卵不易清理,靠人挖不尽,他就仍祭出生石灰消杀大法,往蝗虫滋生的地方洒生石灰和硫磺,烧死没挖出的虫卵。   迁安新调来的县令张济听说此事,也叫别处的农户学着捉蝻蝗。但因不是蝗灾大起的时候,官府不能拿粮换虫子,只能向富户劝募,崔燮便捐了不少粮食和大豆。   为此张县令特地作了篇《灭蝗记》的文章谢他,亲自登门送文,请他点评。   崔燮拿出看八股的眼力看他的文章,帮他挑了几处卖弄文采,显得繁琐靡弱的地方,稍事修改,令文章更浑融。张县令激动得才思泉涌,不仅改了文章,还当场题了首《感崔侍讲燮评点文章,有感而作》赠他。   崔燮一时半刻憋不出次韵诗来,只能送了他一袋蝗虫干和两只吃蝗虫粉饲料育肥的鸡当作回礼。张县令拎回去后琢磨了几天,请了当地里老来,当众吃了炸蝗虫干,以示蝗虫可食,劝百姓见即捕杀,不要把它当作上天降罚而有所畏惧。   崔燮听说这事,深感他为了治蝗够豁得出去的,也豪情大发了一回,对着收割后光秃秃的麦场憋出几句:“飞虫岂是天公降,早治淤涂亦可防。”   李老师晚上见着他之后不问寒温,先看他的文章诗赋。先见了这首诗,脸上顿时掠过一丝喜意,难得地夸了他一句:“头巾气尽去,台阁气于斯可见矣。”   换言之就是不大酸了,改打官腔了。   反正李老师自己都说过诗中有台阁气不是坏事,崔燮就当自己真有进步,美滋滋地领受了夸奖。   不过李阁老更爱看他的小论文,夸起这个就比较真情实感了。论文里画了他应用的所有农作物,都是上了色的,还画出其出生、长成、开花、结果的不同形态,枝叶花果都有解剖图,栩栩如生。哪怕是从未接触过稼穑的人,对着这画也能从田野中认出这种庄稼了。   文里更罗列了大量数字,做成更显而易见的表格、柱状图与饼状图之类,让人打眼就能看出优劣,省了多少眼力和精神!   他从前做翰林学士时,写奏疏章表都恨不能骈四骊六地炫技;如今当了阁老,一天要看一摞下面呈进的奏章,才知道那样的文章看着耗神费时,还是简单直白的好。   他撂下文稿,赞许地看了崔燮一眼:“难怪徐首辅当年就说你能做实事!别的还罢了,粮食和治蝗真天下要务。前头杂交豆和粮豆间作疏我已替你奏上去了,宫内正试种,这个治蝗法你改写一份简单些的、可推行的奏疏来,回头呈进上去,圣上必定喜欢。”   小论文易懂,格式却不对头,得重写一遍才能呈进。   崔燮立刻点头应下,又问起了起复的事。他老师就是阁老,师徒之间也不用说什么场面话,直接说:“去年天子下令修会典,翰林院正缺人,早就等着你回来了!你明天去吏部交还勘合文引,给你三天假安排家事,三天一过就赶紧回翰林院干活。”   刚修完《宪宗实录》,又要修会典,弘治天子真个勤政,完全不给他们翰林们像在成化年间那样潇洒过日子的机会啊!   崔燮在乡下宅久了,想到要天天修书就觉着手臂发酸,忍不住低叹了几声。可他也不敢说不想干,只能苦中作乐地安慰自己:幸亏上回修实录时存下来的资料都还在硬盘里没删,修会典时能脑内查资料,多少能省点儿精力。   李东阳看他蔫蔫的,也勾起了几分心事,叹道:“你这两年在迁安守孝,却把太子出阁的大事耽搁了。若去年你在朝中,那十二位太子讲官中必有你一个位子了。如今东宫额员已满,用的又都是年少有为的翰林,除非张文祥再升一级,空出右中允的位子,才能把你塞进去。”   张文祥就是王状元榜的探花,名天瑞,是弘治四年升的侍讲。崔燮也是弘治四年修完实录,依例升到侍讲的,从职务到时间都和这位张中允撞得死死的,估计一进半会儿进不了东宫。   李东阳可惜地看着他:“你是会讲书,会教弟子向善的,若能进东宫讲学,应当也有办法教皇太子用心向学。好在如今两位国舅常进宫劝太子读书,还出了卷子考核,便是平日讲官们不在东宫时,也不怕太子教内侍们引诱坏了。”   崔燮深以为然,也猛夸了国舅们两句。   两位国舅这么早就给小太子加作业是有点不人道,不过想想历史上正德干出的事,他对这孩子也没多少同情心了。   哪怕有点矫枉过正,也先矫着吧。现代的孩子还不是三岁就得上幼儿培训班?不光学汉字,还有数学跟幼儿英语呢!就是把正德教成个书呆子,也比历史上那个到处浪,纵容刘瑾干政,弄得朝野不安,宁王叛乱的熊皇上强。   师生俩立场相当一致,越说越投契。李老师便叫人开了一坛谢家酒,烹鸡煮肉,留他吃晚饭,还要他遣人回家拿蝗干来尝尝。   吃的不是蝗虫,是这种人力胜天的豪气!   李东阳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笑眯眯地看着崔燮道:“还是和你说话最舒心。虽说如今朝中人才济济,我门生中的李献吉,弘治九年王守仁榜的边廷实、王敬夫皆是聪慧渊博的少年才子,可这些少年人才气逼人,意气也有些骄人,不像你这么沉稳。”   “唯有你是个安安稳稳做事,不恃才邀名的人。” 第268章   崔燮不急着出名, 是因为他已经抱上了未来首辅和圣人的大腿, 还在李大佬的《西涯秋雨有感,题诗二首寄弟子崔和衷》《又寄和衷》《与和衷书》《岳孤养生论序》和王圣人的《和崔兄和衷七月十五悼忙诗》《次韵和衷兄五言古诗》《答崔和衷归田赋》之类诗文题目里刷足了存在感。   别说青史留名, 上语文课本都是可能的!   他有这底气, 自然比那些只有一腔文才和激情, 刚刚踏进朝廷,对未来还两眼一抹黑的才子们稳重得多。   他微微一笑, 谦虚地低下头:“老师忒夸我了, 我何尝没有过少年轻狂的时候?那些新进士们只是年少,等在朝中历练几年, 成熟些个就好了。”   不, 你轻狂的地方跟别人不一样。别人是要显摆自己的诗才, 当文章领袖,你是拉着文章领袖给你写画本。   李阁老想起这些年背着人偷偷写锦衣卫稿子的事,不由得笑了笑,也不再提新进的才子, 说起了画本的事:“我今已入阁, 王实庵、梁厚斋、杨石斋诸君也都已升到学士、东宫属官的位子, 再不像年轻时有那么多工夫给你写稿了。我们这群老头子商量过,等这部锦衣卫平日本的故事画完,就不能再替你写下去了。”   这个消息虽然有点打击人,不过崔燮看着李大佬、王状元他们步步升迁,也知道早晚得有这一天。连他自己都不干漫画主笔了,这些大员们都比他忙, 能给他写完日本篇已经很负责了。   不过别人能交,杨廷和大佬的院本暂时还没人能接手呢!他连忙问了一句:“杨大人原先可是已经答应了写老师被万氏与梁韦二监陷害下狱的院本,难不成也写不了了么?”   李阁老笑道:“这个他早就在写了,只是太早时不好出,将来定会给你的。你也不用着急,现在毕竟连环画才画到日本国天皇与将军派浪人忍者刺探远征船队消息这儿,等咱们这边写完日本国主请罪入贡,石斋也就写得差不多了。”   他倒很爱这段平日本的故事,啧啧叹道:“这些倭人畏威而不怀德,欺凌周边属国,对大明亦有不臣之心。信里不曾告诉你,去年三月日本国源义高遣使来进方物,船队沿途连连滋事,在济宁更因强买货物,出了持刀杀人事……”   一股怒气从崔燮心中涌上来,他险些从椅子上站起来,强按捺着情绪问道:“这些倭寇可曾拿住?”   “拿了,杀人者当时已叫百姓打死了,所司只得请旨处置。天子震怒,诏令以后日本国使节只许五十人进京,余者船队停驻处令所司严防。”   崔燮那口气才吐了出来,露出一点笑意:“正该如此。这些倭人到中国也不安好心,不过是假入贡之名索取好处,掳掠沿海罢了。”   李东阳冷笑道:“岂只今日如此。成化二年时就有使臣僧清启在京伤人,后又诡辩以倭人犯罪当回本国治罪,先皇便下诏赦了,那些使臣还有脸索取铜钱与籍。可惜日本国是太祖所定‘十五不征之国’……”   可日本跟那几个奉中国为宗主的老实国家又不一样!   当时不征,是因为明朝刚立,国力不足以远征罢了,现在是弘治中兴的大好时候,就不能抓紧机会打一回吗?   他微微倾身,眯着眼跟老师说:“其实也未必要用‘征’字。日本国是大明属国,若国内出了什么事,国主请宗主相助,咱们其实是可以帮他们平定祸乱的。弟子从史书中看得,其国内藩镇割据,幕府将军挟天子而令诸侯,又派门下武士骚扰大明领海……”   只要一封日本国王的求助信,他们就能顺理成章地帮天皇清君侧。   李东阳考虑了一阵,仍是摇头:“前元两征日本,皆因风浪而败,彼国所处,恐怕真是不可征伐之地……”   海上确实有台风,可也不是四季都有,那些海商倭寇不都打得好好儿的?可见只要多派人到那边收集水文、气象资料,就能总结出合适的征伐时机。而且琉球是大明忠顺属国,还曾派过亲王子弟和宫中女官到国子监读书,先期调查时若向琉球借港口停船,恐不至于被拒绝。   他在国子监读书那几年,就时常看见琉球留学生蔡宾等人。要是能挑几个和他们相熟的监生放在使团里,借故人之力,恐怕能做到的更多。   崔燮实在有些心切,忍不住跟李东阳越说越深、越说越激动。   听起来简直不像个安心搞教育和农科的翰林文臣,倒像个立功心切的水军将领。   李老师皱了皱眉,劝道:“何乃太急耶?日本孤悬海外,纵有海寇来侵,亦不过是癣疥之患。如今各地都有水旱饥荒,百姓尚未丰足,九边又连年烽火,朝廷哪里筹得出银子和船队,征伐一个隔海的小国。你莫不是画画儿画得,自己当真了吧?”   不,不是画,是……历史。   无数奔涌的情绪堵在崔燮喉间,他却不能说出来,只能将还没来得及说出的安排先咽回去,挤出一丝干笑答道:“弟子不急。弟子也只是先说说,等恩师做了首辅再从容布置也来得及。”   李老师微微摇头,拍着他的手背说:“只怕我当了首辅也不成。兵部尚书马约斋公极重九边之事,朝中便有兵力粮草也要先顾宣大辽蓟,不会拨给你建水军的。你且收收这念头,先用心修会典,多弄些能增益粮产,富足百姓的东西。待你自己当了首辅,咱们大明也到了‘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的好时候,再想这些吧!”   ……   至少李老师没否定他的想法,甚至也觉得此事可为。毕竟他是个翰林,翰林就有资格当阁老,当上之后再活得久些,就有机会熬到首辅。   到时候正是好打仗的正德在位,只要国力有余,谁又拦得住他?哪怕到时候仍然当不上首辅……他还不会当个佞臣吗!   崔燮抿了口茶水,眼中掠过一丝精芒,谢过老师指点。   李老师笑了笑,真正指点了他一回:“你这几年乡居,经义还没放下吧?这两天先放下你的平倭事,细细研读《孟子》。往后入侍直讲的时候,恐怕圣上要问的更多更细,你得应对好。”   虽然他丁忧多年,日讲官的位子早已叫人顶了,但以他的圣眷和李阁老的能量,回朝之后必定还是要入侍直讲。   太子今年才五岁,天子却正年富力强,还是近侍天子的身份更重要。   李阁老微微一笑,不提自己在其中花费的心力,只给崔燮讲了讲近年朝中发生的大事和部院中主要的人事变动,教他理清当下形势。   崔燮认真听了一晚上,转天就去吏部交还勘合、文引,给文选清吏司上下送了些银子,请他们帮忙办起复事。他是阁老的弟子,这些年人没在朝中,名声却始终在朝上,主事也不敢轻慢,亲自送他出门,叫他只管回家等着,过不几天就能官复原职。   他相当安心,出了吏部便去张家拜访了一趟。张国丈如今过得越发仙风道骨,请他吃饭都吃上了掺黄精、山药的道家辟谷方。他那两个儿子仍在身边侍奉着,趁机拿了自己得意的卷子给崔老师看。   卷子上还有蓝笔写的答案,看字迹是他们两人自己写的,出了卷子还给标准答案,算是很负责了。   张国丈笑着说:“这两个孩子就是胡闹,人家东宫有那么多讲官、侍书官,还轮得到他们出题教太子?这题目还不知答得是对是错呢。我倒看看将来太子学得深了,他们拿什么再给太子出题!”   崔燮一眼看穿了他当父亲的口不对心、明贬暗炫的心思,笑着说:“国丈多虑了。哪怕他们不教太子做题,教太子锻炼体魄不也挺好?御射之术,宫里自有会马术、箭术的师傅教,这养生健体的法子却得他们做舅父的多操心才行。太子年纪尚小,天天做这些卷子,只怕眼酸颈疲,是得时常注意保健。”   张国丈连黄精、饵块都不吃了,伸长颈子盯着他问:“和衷莫不是又要教我们什么久视之法?”   ……他就做个眼保健操,怎么叫张国丈一说就跟妖道似的了?   崔燮自己比划了几下,简单跟他们讲了一下眼操的流程,张国丈也不怕人笑话,当场闭上眼,跟练什么仙功似的静静练了起来。他看张国丈取穴、按压都不是很准,自己记的又怕不对,便叫张家下人取纸笔来,当场写了穴位和按揉法。   其实他刚穿来时也做过一阵眼操,但因为有硬盘在,很多时候不需要真看,年纪大了之后就懒怠坚持,也没想起来要教人。不过太子这岁数正是天天做保健操,跳广播体操的岁数,正好勾起他的童年回忆,他刷刷刷地写了半篇纸,让张家家丁回头请个大夫来认穴。   写完保健操又劝国舅们:“太子年幼,身体还没长成,一味对着书本纸墨容易损伤根本。你们往后少出些卷子,叫太子以背诵为主更好。”   两位国舅差点以为他要免了太子的功课,心里微有些意难平。后头听说就是把抄写改成背诵,感觉稍好了些,略带遗憾地点头答应了。   说到这里,崔燮忽然想起一件正事,便叮嘱二张兄弟:“你们出入宫廷方便,也看看太子身边的内侍好不好。若有那些爱引着太子玩闹的,就跟圣上奏一本,别教这样的人把太子教坏了。”   老师放心,我们兄弟明察秋毫,有《少年锦衣卫》为证,怎么能抓不出那些暗藏机心的阉人!   张鹤龄兄弟胸中又升腾起了熊熊炽火,主动担当起了清(储)君侧,灭权监的职责。   从张家回来,崔燮又趁着这几天珍贵的假日,马不停蹄地去见了同年、同乡,还请祝枝山、王守仁到酒楼吃了一顿,顺便问了问他们《少年锦衣卫》写的如何。   因国舅们不催稿,第二部 《少年锦衣卫》写得慢悠悠的,年初才刚交到居安斋,现在还没印出来呢。   崔燮鞭策他说:“锦衣卫正篇的作者们过不多久就不能再写了,将来平鞑靼一部还得交给枝山来写,以后须得辛苦你。这两年我不在朝中,你们可认识了什么有名的才子,可以推荐于我?”   才子很多,但越是风流才子写起文章越是随心所欲,不能叫人放心托付。   祝枝山坦然道:“只怕要等我那同乡唐寅进京了。他十六岁便中了苏州院试案首,才气绝高,只是之前专心诗词文章,不曾用心科举,所以至今还是秀才。不过明年乡试他必能得中,后年会试前就能进京。”   王守仁却道:“我与弘治六年进士,工部主事李梦阳相熟,觉着他倒可以一试。献吉兄不仅擅作文,还会作曲子词,抱石先生若不作院本了,他也可以顶上。”   祝枝山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想知道他怎么会把已经刷下去的人又推荐给了崔燮。王守仁微微一笑,深静地说:“当初不用,是和衷兄不在京里,如今吾兄人在这里,想用谁还能用不成么?”   祝枝山蓦地想起自己当初是怎么给崔燮按着写稿子的,头皮蓦地凉了一下,搁下筷子,先灌了口热黄酒。 第269章   如今祝枝山手里没稿子要写, 崔燮舍不得撂着他不用, 便跟他商量道:“我守孝时过问了些田亩事,集出一套农书, 过些日子就要刊印出来。不过这些文章写得有点深, 是咱们读书人看的, 百姓们恐看不懂、用不上,我想出一套真正力农之人也能看懂的书, 还要枝山帮我。”   祝枝山苦笑道:“我在家时连真正的农事都没见过, 可谓‘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你教我学也得学上几个月, 如何替崔兄写农书?”   崔燮感叹一声:“这些本该是我做的, 只是我的文章是从唐宋古文学来, 过于简单质朴,百姓们怕不爱看。枝山才智过人,文笔诙谐,写出的《少年锦衣卫》兼得江南江北百姓们喜欢, 我才非用你不可。”   他看着祝枝山一脸疑问, 主动解释道:“我印一部二十万字的农经出来, 几个百姓能买能看?就是有识过几个字的买来看了,见这么一大篇字,看着无趣,随手也就丢掉了。我是想把这种地的法子画成百姓们爱看的连环画本,甚或是说书人的本子,叫人先肯听进去, 听进去之后或许就有按着试行的了。”   他虽然是把这些法子呈给皇上了,也不保障各地就能推行。但如果从民间下手,叫百姓们先能知道这技术,有人感兴趣、试行了,见着成果,往后自然会用下去。而那些看着试用者增产增收的乡邻们也会跟风。   祝枝山仍拧着眉问:“那我该如何写?你要我给你写画本的底稿还可以,说话本子我是真从未想过要写。”   那倒不要紧,崔家那连锁“清茶”铺子里有好多民间艺术家,把连环画给他们,人家自然会改编。   崔燮微笑着说:“我何曾让枝山为难过?这东西如何写我已有了想法,你看着添补,总之就是要吸引人就行。”   这些农科知识,哪怕用再好的彩纸彩画,设计得再精美,印出来也一样枯燥。他是打算把自己研究出的栽植手法掺进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故事里,做一套和幼儿识字图画本差不多的农业知识科普画本。   比如某贫困山民偌大年纪娶不上妻,偶尔在山中捉到几头小猪,便用橡子、豆粕、棉粕掺和煮熟的白菜喂猪,又每天把猪圈打扫得干干净净,在圈外洒石灰以消毒。如此科学喂养、防治疫病,到年底养出了二百斤的大猪,几年下来就成了富户,后来娶妻生子、儿孙满堂。   比如某山村少女勤劳能干,在家里编竹笼养鸡,让鸡粪漏到竹笼下,又不许外人轻易接近鸡舍,常用石灰水消毒,养鸡便少生病。家中因此富贵,兄弟们能读上书,少女也嫁给了俊美的秀才。   比如某地即将丰收,却遇上扑天盖地的蝗灾。新任知县苦求神仙,有老神仙半夜托梦指点他灭蝗绝根之法法。蝗虫夏日易在沼泽产卵,卵生得浅,冬日则在深地下,地表有一片片坑洞,翻开土即可掘出灭种。知县即命人找到蝗蝻滋生之地,烧绝其卵,又与当地百姓共捕共食烤蝗虫,平息了灾荒。首辅因此看中他,把女儿嫁给了他……   不等他再比如,祝枝山就拦住了他,摆了摆手说:“这不就是志怪故事吗?这个我虽没写过,看却看过不少,比《少年锦衣卫》容易得多。只不过这样的话本每年光在我们吴州就能出上几十上百本,恐怕看的人不会那么多。”   说得好!祝枝山同志已经有了主动为他们出版印考虑的主观能动性了嘛!   崔燮眼神一亮,站起身来拍了拍桌子:“枝山一言警醒我!虽然以枝山之才,再俗气的文章也能写得不落窠臼,不过咱们做这些是叫更多百姓们知道书中所写的技术,那就不妨借一个背景……”   借个时下流行的三国演义、水浒、说岳或是锦衣卫背景,把这些故事加到名人身上不就行了?   故事怎么编都行,不一定要依他想的,只要能把技术实施流程插进去就行。若是祝枝山实在不知道怎么写科普内容,就留段空白给他自己写,最后修订一翻就是。   翰林前辈们写锦衣卫院本、连环画脚本时就是这么合作的,只有祝枝山来时,赶上开新项目,始终是自己一个人做。往后有更多新鲜才子加入,他也得跟前辈们一样,学着按人物分出不同剧情线,各负责一条或几条线,再和同事们配合着收整成书。   祝枝山想起崔燮那号称二十万字的农书,便真心盼着唐寅、都穆、文徵明进京,更盼着王守仁看重的李梦阳能立刻加入进来。   王守仁也不辜负他,没过两天便找上李梦阳,直率地问他:“献吉兄可知西涯公的弟子,成化二十三年状元崔燮崔和衷?”   当然知道。   李梦阳打从进入朝廷,不,打从成化二十三年那场春闱结束,就没少听见崔燮这个名字。在他处处以才学骄人的人生中,唯有这位五元出身,只在解试时因遇上老师做考官,不能拿着个解元的前辈,能让他觉得自己的文采在对方面前无施用之地。   他是以诗词文章立世,崔燮却是出书教这群读书人的,比都比不到一路上。   而且崔燮文采也不弱于人。那几篇中试文章确实写得极漂亮,不似时下的冲淡靡弱,颇有几分唐代古文大家的质朴慷慨,合他的心意。可惜此人极少写古文,流出来的都是些时文制艺,中试之后更是沉迷于编撰科举用书,自己只在书中偶尔刊出一两段答案或是应试经验之谈。   那些书他应弘治五年乡试时都看过,然后才知道前科乡试他为何落第了。   他原以为那些什么名家笔记不过是《京华日抄》《主意》《提纲》之类的文集,书封上那些国子监、翰林名师不过是编书的胡乱借了人名加上的。他自恃才冠一世,根本不屑看别人讲的制艺套路,曾有朋友要借他看,他还作诗讽刺了那套书几句,令朋友羞愤离去,险些与他断交。   直到后来投在杨一清门下念书,被恩师送了一套《科举必读系列》,他才知道了自己的狭隘——那真的就是名师,是朝廷大臣们对经义的解读。讲义之后还附了针对性的题目和答案,让人做题目验证自己是否真的读懂了书中内容。   那些答案中就有崔燮的文字,一如既往地利落明快、言简意赅,却没有中试文章里那股奔腾痛快的气势,叫人不够满足。   他有心见崔燮一面,可弘治六年他进京赴考时,这位前辈早就回乡守孝了,直到如今才回来……   李梦阳敛起思绪,问王守仁:“伯安这么问,莫非是有机会叫我见着这位崔侍讲?”   王守仁微微一笑:“不只是见,咱们读书人在一起,不就得谈文章么?和衷兄在乡间新作了许多文章,寄给我的《归田赋》才只是其中极不起眼的一篇。他有几篇文章实在是足以传世的名篇,布局新奇、内容精深,发前人所未有。我读之再三,斯可谓国士文章矣!”   他说得句句真实,绝不夸张,但跟李梦阳想象出的绝世佳文岔出了十万八千里。   李梦阳读过《归田赋》,已觉着思玄而辞舒,有皡皡气象,更想知道叫王守仁夸成这样的几篇文章是什么样的。   他胸中怀着期待,慨然允诺:“只要崔侍讲相召,梦阳必推却别人,去赴他的约。”说了两句,又想起几位与自己在诗文上志向相投的朋友,问道:“可否请边、王二位贤弟同去?还有李伯徵贤弟,他是西涯公之子,与崔侍讲必定相熟,咱们一道做个文会,畅谈诗词文章,岂不热闹?”   他说着说着,仿佛看见王守仁看过来的目光中带上了一丝怜悯,但那丝情绪就像是他的错觉,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王守仁嘴角仍含着笑意,应声答道:“我亦觉着边、王二位贤弟才学出众,不过李伯徵实不必请了。和衷兄进京就已到过他家,他们兄弟来往其实密切,若请了他,到文会上就不方便咱们说话了。”   他亲身体味过发现父亲是写自己最爱看的连环画的作者的感觉,不想让李兆先也体会一回了。   而且叫上李兆先也没什么用,崔燮可有原则的很,一家父子只用一人,就跟古代名将挑兵士一样,绝不会父子俱用。   王守仁跟他定下此约,由他帮忙请边贡、王九思二人共聚。那两位才子中边贡性情稍软,王九思却倨傲,不是诗文出众的才子不愿意见。但李梦阳的才华令他们倾心,两人都唯他之意是从,再怎么觉得崔燮略无诗才,不是他们才子之辈,也同意了见面。   但他们同意了,崔燮这边一时半会儿却腾不出工夫。   他刚把起复申请递到吏部,宫里就有内侍传旨,命他官复原职,赶紧回去上班。什么三天休假,一天也没有了,弘治天子迫不及待地要见到他,叫司苑局太监来当面跟他探讨一下正在试验的杂交大豆新技术。 第270章   日讲的安排比经筵简陋得多, 就在文华殿后穿堂设御座、一副讲案,数位讲读官、侍班官侍奉讲筵而已。   崔燮当年入直讲就是承了先皇余泽, 认真论起来可算是半个传奉官,不过他是状元出身、编修职位, 在文官中属于最根红苗正的一类, 没人会指摘他这点。如今在乡下养望五年, 再回来更是资历人望俱备, 弘治天子将他拔回日讲班子,也就是件顺理成章的事。   不过他入直太急,来不及备讲章,几位讲官们商议下来, 就由他领天子读书十遍、背书十遍,其他人按进度进讲。   如此安排, 大家都省事。   崔燮深知天子召他不是想听孟子, 而是想听孟德尔的杂交理论,所以他入直前就只看了一遍张元祯等人的讲章,倒把自己的小论文翻出来,重记了一遍关键数据。   直讲结束后, 弘治就请先生们到文华门外领茶饭, 独留下崔燮问对。   崔燮五年未还朝,相貌变化倒不大, 天子却因饮食锻炼得当之故,显得气色红润,比当初殿内荏弱的少年更有气势威仪了。他赐了崔燮座, 命人送上茶果,而后略带急切地问道:“崔先生是如何知道这莳弄大豆,增益产出的法子的?”   这个……当然是因为他还没把生物忘光,至少能记着点遗传基因哪、杂交啊、孟德尔豌豆实验啊之类的东西。不过最终决定种大豆而非豌豆,是因为大豆的用处比较多,能磨豆浆、点豆腐,又能榨油,榨油剩下的豆饼还可以添作牲口的饲料。   当然,这大实话是不能说的,得往当世主流的理学上靠。陆九渊讲“六经注我,我注六经”,他也可以借来用一用嘛。   崔燮拱了拱手,十分谦虚地说:“臣能知此,乃从《大学》中读来。”   “哦?大学中何曾有此法?”杂交二字说出来不雅,天子便含糊过去,回忆着大学两千言——就连集注都加上,也没有具体到农事的地方啊?   司苑局太监王公公也在旁侍立,瞪大眼睛盯着崔燮。   崔燮毫不迟疑地就把王圣人提了出来:“臣回乡丁艰前,曾见当时还未中试的编修王守仁在翰林院后衙读书。其读到‘格物致知’一段时,不似臣当年那样,囫囵记下圣人所注之意就满足了,而是亲试格致之道,在衙后格竹七日,以致重病。”   天子好奇地问道:“那王编修可格出什么了?”   崔燮利落地答道:“圣人言格物,须要格得彻,才能明白其中的道理。但物有大小、事有难易,即便是一竿竹子,亦有根茎花叶之别,未必格几日就能格得彻。但臣归乡后正是学了他用心格物的工夫,从小处入手,才得把大豆中所藏的道理格明白。”   弘治天子随口夸了一句“王编修亦是有心人”,又紧着问崔燮:“朕看了你的奏书与栽豆手札,有些事还不大明白,你来再给朕讲讲。”   司苑局王太监亲手捧上了李学士替他改的奏疏,弘治天子就问了几个关于大豆性状和不稳定性的问题。   崔燮还讲不了基因科学,但他能讲规律。   他自己画过所种豆类的图谱,此时皇上面前再画一遍,讲了杂交一代种子与二代种子的区别,对二代子实性状变化做了统计。虽然没讲到更深的层面,但这已经是天子见过最严谨详细的农学文章了。   崔燮撂下笔后,却还有点意犹未尽地说:“臣所知太少,只能记下所见之物,略加应用。若要格出更深层的天理,还需待后人一辈辈研究。”   弘治天子已经很欣慰了,夸赞道:“这花儿画得犹如真花在眼前,可见先生当日是何等用心于此。想不到崔爱卿还擅画花鸟,这等精细逼真之作,朕在宫中也……”   他忽然想起什么,顿了顿才说:“朕也只见过先皇收藏的两幅神仙宴饮图,能有这样立于纸外之感。可惜那位画师不曾入宫,也不知其真正身份为何。”   不好意思,那两幅画也是我画的。   崔燮微微低头,谦虚地说:“陛下过讲了,臣不过是常见此物,画得细致些罢了。若说画得真,多半是因臣家里薄有些产业,能用得起水晶镜片,比别人看得清楚。也是因为真正看清了其传粉之法,才能想到用此授粉法选育良种。”   要是有显微镜就更好了。   不知道这时代发明出来没有。   可能就是两个透镜搁一个管儿里,用时慢慢调整高度……就是做不出显微镜,至少能做出个望远镜来,回头找人做一个试试。   他回忆着显微镜的外形,觉得有点复杂,里面用到的玻璃又太多,光用水晶试制,估计制成了,他们家也得破产了。   弘治天子笑道:“先生忒谦了,世上有多少用得起水晶镜的人,难道那些人不知道格物穷理之道?终归都未能致道,只有先生真正得了。”   司育局王太监忙问:“暖房中正有在开花的豆株,皇爷可要剪几枝来,用目镜看看是否与崔大人所画相符?”   天子点点头:“你们先去准备,朕与崔先生用膳。”   离京五年,崔燮终于又尝到了御膳——低油低盐低脂版的。   味道远不如当年吃经筵讲筵的时候。   不过这健康饮食的主意还是他出的,天子都能坚持,他这个始作俑者更不能挑剔,仍是认认真真吃完了一顿饭。弘治天子吃得并不多,倒不是饭量少,而是心里有事,不愿在吃饭上浪费时间。   等大豆花拿来,王太监亲自拿着镊子剥开花瓣,请天子观察花蕊,花药,甚至剖开雌蕊看子房内部的胚珠。   天子政务繁忙,从前只是看看宫人送来的记录,看看结得格外饱满的豆子,这回才是第一次用心观察大豆的花是什么样的。平素看着小小不起眼的花儿,用放大镜细看后,就有种奇妙的变化,好像这花也变得神奥了许多似的。   他不禁低声道:“格物、格物……朕连这么寻常的东西都没看清过,如何能称得上‘格得’了?”   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若连第一步都没做到,后面的如何能算真的做到了?   天子在冲击之下,念头越走越偏,忍不住出言问道:“如何才能叫咱们大明官员都能真正格彻了这些物,明天理、致良知,为朕治得一个太平天下呢?”   崔燮原以为天子看完大豆授粉原理,得问他杂交小麦、水稻怎么弄,正愁着不会呢。没想到皇上跟他们普通人的思维高度就是不一样,一下子就从农业技术转向了治国平天下。   他思索了一下,忍不住夹带私货:“以臣愚见,若欲穷究物理,可有两条路:一是将一物剖析至极细微处,明其本质。譬如这花,咱们将其分为萼、蕊、瓣等,细观每一处的用处,便知此花授粉结子的道理,而以此又可以以此花推知别的花也是一样地传粉结实。”   王太监笑道:“奴婢正试着……”   弘治喝斥一声“怎可在先生面前抢话”,又温和地对崔燮说:“崔先生只管说。”   崔燮也不客气,抓紧时间灌私货:“另一种则是增广见识。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咱们大明顶尖儿的人才都在朝廷中,已殚精竭虑,为陛下用尽了一身之能;而大宋之外尚有许多国家,那些国家中也有有才之士,有书籍文章流传。不论其学说是否简陋,必定是发我华夏未有之议。若使我国才俊之士学之,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必能更充所知所不足。”   弘治天子瞠目结舌:“岂有求诸化外蛮夷的……”   天子不是很坚定,崔燮倒硬气起来,直言谏道:“既是天理,便是这天下不易的道理,人禀天地之道而生,法天地而学得的,都一样是天理。”   “陛下常见属国来朝觐的使者,可知其一样能通我大明文字,读我汉帮典籍,亦非茹毛饮血,不通教化之辈。除这些小国,海外极远处更有许多国家,国中亦有肯格物穷理的才子。倘能搜得其书籍,延致彼国才士,施夷长技以制夷……”   错了错了,这句话明朝还没有呢。   他摇了摇头,正要换个说法,却见弘治天子已低头思索起来了。   弘治与成化一样,都是脾气好、宽容肯纳谏的君主,唯一区别就是宪宗纳了之后不听不用,弘治更容易被朝臣劝服。   他有些为难地说:“海禁不可轻开。而且昔年三宝太监的宝船队出海,甚是劳民伤财。内阁且不说,刘副宪与兵部马尚书第一个就不会答应……”   刘大夏在历史上还有郑和资料的传闻呢。不过在他在朝里倒没听人议论这事,只是说起出海,连李大佬都有顾虑。这也是当初下西洋的船队太烧钱,几乎掏空了国库,把朝中诸公给吓着了。   不过他还年轻,熬得过那些老臣,总有实现抱负的一天。   崔燮便露出个浅浅的笑容,温声道:“是臣无状,见陛下宽容,不知不觉便说多了。不过孟子曾说舜生于东夷,文王生于西羌,圣贤所出尚不必有常处,何况是能读书知理的才俊呢?若陛下肯召才、求书、命人寻觅海外良种,厚给赏赐,则宝船不必出海,而四方才士必踊跃来奔矣。”   才士来不来他不知道,但若能有皇上下诏求书、求良种,那些海商海寇们说不定就能联络上欧洲海盗,弄点儿数理化书,再把美洲、非洲出产的土豆、玉米什么的运过来。   大明见有的山药、芋艿产量也极高,但是不如红薯和土豆耐旱耐寒,秫、梁等粗粮也不如玉米高产好吃。   至于科学研究方面的书嘛……满国子监都是学生,平常也该算术课,多加个外国来的数学物理化学生物……应该也学得过来。   反正国子监是五年制呢。   天子一时半会儿拿不定主意,也没有研究遗传基因的心思了,便叫人先引崔燮回去,此事等回头再议。   崔燮谢恩退下,还没举步,天子又命人取了绸缎,官袍、银锭、大明宝钞赐给他,奖赏他之前献上的农耕技术。   几个小太监替他捧着东西,司苑监王太监在前头引路,崔燮穿着青绿色鹭鸶彩绣补服缓步走在后头,容貌俊美、神色从容,行走时腰背笔直、步伐匀整,举手投足都有种特别的和谐韵致。   他从殿前走过时,文华殿东配殿窗后正站着一名戴瓜拉帽、穿大红织金衮龙袍的小小童子,凝神看着这队人从自己面前走过,低声问身边的太监:“那是什么人?怎么那么……那么好看?”   宫里出出入入的先生们他都见过了,最好看的是他的侍书官费先生,别的都是留着大胡子的官儿,这个居然比费先生还神气。   至于那两位背叛他们的甥舅之情,成天给他出卷子的国舅,他不想提。   身旁服侍的内侍有认出来的,便恭恭敬敬地答道:“那是成化二十三年会试、殿试两魁天下的翰林侍讲崔燮。”   两魁天下……那就是状元啊!   长得这么好看,还是状元!   这样的人怎么没当他的先生,叫那么严肃的王鏊先生当了右春坊右谕德呢!   小太子正觉着遗憾,众人身后忽然响起来道淡淡的,却含着令人信赖的力量的声音:“那位崔侍讲是刚从家乡守孝归来的。他离京之前就是两位国舅的老师,国舅平日出的那种卷子,就是崔侍讲第一个弄出来的。”   ……   什么!他竟是这种人?   小太子满心的向往都化成了仇恨,隔着窗户死死盯着那人,如有实质的目光刺得崔燮不禁回头。他眯起眼滤过中午直射的阳光,朝那处望去,却只见侧殿窗棂后立着一条普普通通的身影。   看不清容貌,却能感到对方腰背微缩,应当是个内侍。 第271章   从宫里回来, 崔燮就一头扎进中秘库。   修会典的资料上回修实录他都已经看得差不多了,记在脑海里, 写起来十分方便。他混在徐大学士手下,一天慢悠悠地写个三五百字交差, 剩下的工夫都花在了史料上。   历代外国入贡的史料, 外国文学、科学流入的史料, 外国人千里迢迢到中国读书做官的史料……更要紧的, 历代传入中国的粮食、禽畜、瓜果蔬菜史料。   之前在文华殿劝皇上下诏舶来的才子、书籍和良种虽是一时冲动,事后想起来,他也不后悔。   这就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之事,再有多少人弹劾他, 该干的也得干。别人或许畏惧言官弹劾、不敢做事,他怕什么?他背靠阁老和国丈两家, 还结交了宫里的高太监, 对象也当了锦衣卫都佥事,当不成忠臣就当刘棉花第二呗。   一时之名,怎么比得上改变几百年后血淋淋的历史重要!   他这一忙就连轴转了起来,晚上恨不能天黑了才回家, 到家里还要跟谢瑛讨论如何让中国在这大航海时代里趁势崛起, 从根儿上断了日后的屈辱历史。谢瑛不知从哪位世侯还是太监家里学来了些从前三保太监下西洋的经验,跟他如数家珍地说着宝船船队曾到过的国家, 见过的风物。   他带着点希冀说:“下西洋则太远,恐怕我没这个机会,也不舍得去那么久。要是能令我去日本国做个先遣就好了, 哪怕只能记录风向、洋流,等待后人拿着我记下的东西征伐彼国也好。”   日本海上风浪大,崔燮怕他出事,可也相当能体会他那颗想东征的心——他自己也一样想去。左思右想了半天,也只能说:“你要去,我也得去,谢镇抚出海,岂能没有崔翰林做通译呢?”   反正他硬盘里还有几个古代日本、战国日本的文件夹,再去四夷馆请个私教来,努力学学未必学不出来吧?   谢瑛从没想过要叫崔燮受出海的风险和辛苦,但见崔燮这么舍不得他,便抱着这个大宝贝儿哄道:“那就等咱们平定了倭国,他们国主纳表请降时,再请崔翰林过海送上国书,代天子责问他们可好?”   不好。不如两人一道乘船出海,参与这场征伐的好。   崔燮把脸埋在他怀里,重重咬了一口,闷声道:“我看还是连环画里画得最好,崔翰林怎么能跟谢镇抚分开呢?”   谢瑛猝然一痛,险些条件反射地推开他,手动了动,心里又反应过来,忙把推改成按,抱得更紧了几分,叹道:“罢了罢了,到那时候再说吧。你现在要跟我分开我可舍不得了。”   如此日夜操劳国事,崔燮忙得两脚不沾地,连王守仁找来的新出才子都没时间见。最后还是李大佬亲自把他从中秘库里拉出来,郑重地问他:“你那天在文华殿都跟圣上说什么了?”   那天他劝天子求贤、求异域之物后,弘治天子琢磨了几天,觉得他说得有些道理,这一天午朝时就跟三位阁老说了此事。   大明从永乐年间就禁海,正统以后连朝廷都不再派船队出海了,朝中也没人敢提海事。三人一听这建议就觉着是有沿海富户利益相关者在其中插手,追问是何人所言,结果天子吐出来那个名字,是重重地在李阁老头上砸了一下。   怎么是他的弟子?   怎么是他那个出身迁安,家里跟东南沿海八竿子扯不上关系的弟子?   好像……他跟海也有点关系。他这些日子不是正醉心锦衣卫平倭的连环画?还说日本国对大明不敬,要找人测量水文气象,寻个能攻伐其国的时机……   这召的才、要的书,细想来真像是与平倭有关的。这痴儿不会画连环画入了迷,要撺掇着皇上建船队、建海军,一步步弄到要攻打日本国吧!   李阁老心思复杂地想着弟子,徐浦、刘健二人也神色莫测地盯着他。   当初他为了弟子请托,在翰林院找人画《王窈娘琵琶记》时,徐刘二人都还是侍读、侍讲学士,当然也知道他是怎么拉人的。   这两人性情端方严肃,没加入写手队伍,可几年来都是亲眼看着《锦衣卫》在翰林院里星火燎原,听着兼职作者们从单纯写锦衣卫办过的案子到杀伐心大起,讨论用什么样的船队能突破海上风浪,荡平日本国……   崔燮请皇上下诏求海外人才,真不是为了平倭做准备?   他有这念头,真不是老师教的?   两位阁老在小朝后就把李东阳逼住,问他到底有没有出海伐倭之意。   李老师委屈。   李老师可没想过提兵百万荡平倭国,崔燮跟他讲自己的理想时,他还劝崔燮别着急,等当了首辅再说呢。进谏之事都是这弟子自做主张干出来的,能怪谁呢?   当然还是得怪老师。   大明的师生身份犹如父子,弟子在外头干出什么事来,老师都得担几分责任。   李老师担心崔燮一时冲动,钻了灭日本国的牛角尖,便亲自来找他,问他究竟是不是在为征倭做准备。   崔燮诧异地“啊?”了一声。   他是在为大明全球化,赶上第一次工业革命做准备,有征倭什么事啊!难道是天子跟内阁商量时传错话了,引起什么误会了?   他连忙解释道:“老师误会了!弟子怎敢对恩师阳奉阴违,私下劝天子出兵伐日本?那天是因陛下召我问那些耕作新法,还拿了大豆花来观看,问我如何才能格得天理。我便对以细观万物、增广见识两法。唯有求异域良种一条,是陛下不曾问到,我见陛下用心农事,想令大明百姓都得温饱,自己加上的。”   李老师冷哼了一声:“你什么时候格得天理的,怎么不见你写了文章来?你跟我说句实话,你要召的是不是懂海战的人才、造海船的书籍?你那所谓的异域良种,真个不是托名良种,实则要人弄来俵物、倭刀、金银矿藏?”   真不是。他那时候没想起这么多来,还是李老师想得周到。   崔燮也不敢夸老师,怕把老师夸急了,老老实实地把自己这些天看的资料讲了讲。有佛都进中国带来的天竺历法,有元朝所用的色目人带来的诸般算法,有自汉以来担任中国官职的诸夷人名单,有异域进口的食物。   数学知识李老师还不大上心,但崔燮把西瓜、黄瓜、茄子、扁豆、芋艿、萝卜、蒜、菠棱菜这些他爱吃的东西往纸上一列,他顿时就明白了崔燮想引进外国良种的用意。   这么多好吃的都是从异域引种来的,想来诸国还有更多粮食蔬果,甚至有产量极高,可以度荒救时之物。若能寻得良种,在百姓中推行开来……也不是坏事。   崔燮诚恳地说:“弟子这法子既不需造船出海,更不涉开海禁的大事,既于国有利无害,弟子就要上疏。”   他一边写着灭蝗疏,一边写着请诏才、求书、寻良种的奏章。因上回御前奏对,让他知道了弘治天子爱看干货、看图片,他就没刻意删掉数据,就是要留着这些明晃晃的优势让人看清。   李学士在阁中看见弟子的奏章,便拿出来给徐刘二学士看了看,说道:“这也是有心为国的文章,两位学士仔细看一看。”   两位学士认真读了一遍,见其中并无违大明祖制、浪费国库内帑之言,只有一片穷究天理、救护百姓之心,也都放下心来,提笔批蓝。   内阁没再阻拦,天子便依着本心照准了。   崔和衷离京五年,一朝回来,就劝说天子下诏求外邦俊秀人物、学问书籍,顿时在京中掀起了一场热议——   中国这么多才俊,进士取中了都不一定能排上官,新进士只有三分之一在京候选,剩下的三分之二都得回乡依亲,要外国人来做什么?理学才是正宗学问,天子每日听理学大师讲课就够了,何必求诸异域书籍?   无奈天子下诏时是用内帑悬赏,户部、都察院都不出来反对,下头这些小官、书生们的议论更没用。但也有那么几名新入朝的进士格外幸运,能有机会亲眼见着、亲自劝说上这道奏疏,令天子舍国内才士典籍而求诸外国的人。   诏旨下了不过十天,李梦阳、边贡、王九思三人便都收到翰林侍讲崔燮的帖子,与王守仁共赴崔府之约。   这几位都是意气风发的年轻进士。边贡最年幼,才二十二;王守仁与李梦阳差不多,正是二十六七岁;年纪最大的则是王九思,已是而立之年。明朝男子在年轻时多不蓄须,到三十岁之后才蓄起,这几个人中除了王九思留了短短的髭须,还都是不显年纪的白面书生。   如此年少俊秀,才气卓绝,自然也就有足够的本钱傲视群侪。   然而这些骄傲在崔燮面前都要打个折扣。   因为崔燮中的是状元,还是会试、殿试连中两元,论起科考成绩来,除了王守仁这位弘治六年状元,都得在他面前俯首。而且这位崔状元是成化二十三年中试,虽然年才二十九岁,还不及王九思大,入朝时间比他们早六到九年,算是个甚有资历的前辈了。   不只如此,这位前辈还生得温文韶秀,恂恂儒雅,风度仪容都比他们还强此。   尽管这三位年轻的官员、庶吉士是抱着几分诘难的心思来的,见到主人之后,还是将心气儿放平了几分。   崔燮待他们的态度也是一样温和得叫人舒服,请他们到厅里坐定,叫人端上茶点来。   虽然他在家里请客,用的也还是那么几个家人,吃食都叫人从外头现订现买,也省了做的麻烦。   茶就是清茶铺子的茉莉花茶,点心也是那些铺子卖的米糕、蒸双皮奶、果仁馅酥点。李梦阳吃了一口便觉亲切,问道:“这茶水点心的味道和户部门外清茶铺子的一样,不想大人也爱吃这些?”   崔燮笑道:“家里人少,做着吃更麻烦,街口正邻着这么个铺子,就叫人从那儿买了,诸位贤弟不要介意。”   四个人虽分落在太常寺、户部、翰林院三处衙门,门口倒都有个小小的清茶铺子。这些茶点物美价廉,都是他们平常吃惯了的,没什么可挑剔,反倒觉着崔燮这样廉洁,是他们清流该有的态度。   但他为何要劝圣上亲近外邦小国的人物与学说?   李梦阳忍不住问:“我等听说,近日朝廷明发诏纸征求海外俊才、经籍,乃是崔大人上本劝动了圣上?”   嗯,嗯?这几位不是来写漫画脚本的吗?   崔燮不由得看了王守仁一眼。王守仁回望他一点,充满信任地朝他点了点头。   虽然现在他们还不是为了写画本来的,但只要在崔燮面前坐一阵子,王圣人相信,就是铁石人也能叫他说得回转。 第272章   崔燮显然没他那么相信自己, 无奈地转过脸和李梦阳答话:“我那道奏疏中共写了三件事,一是劝天子诏求海外俊才, 二是求别国的经义学说,三是求能耐寒耐旱、高产易种的良种, 李兄少说了一样。”   李梦阳道:“第三样是利国利民的建议, 我等无可置疑, 只是不知大人为何上书求前两样?我朝以儒学立国, 陛下日随翰林诸君子研读经义,修齐治平之道已在胸中,何须向海外蛮夷学说中求解答。而召外国才俊入中华更不可取——那些夷人语言不通、不习经义,如何知道他们是真才俊, 亦或沽名钓誉之辈?”   他站起身来行了一礼,道:“梦阳实在想不通, 望大人细细解说。”   王九思也跟着起身拱手, 附和着说:“献吉兄之意,我在庶吉士班中也常听人说起。望大人为我等解惑。”   边贡虽然没那么激动地起来,却也是紧盯着崔燮,等他回答。   崔燮终于明白了。这几位作者不是好好儿跟他聊艺术来的, 而是上门砸场子的。他微微叹气, 抬眼望向那三人:“三位可听说过‘今日格一件、明日又格一件,积习既多, 然后脱然自有贯通处’这句话?”   那三位才子如何反应尚未可知,王圣人先把脸转向门口,不想面对自己的黑历史。   李梦阳失笑道:“这是朱子《近思录》中的话, 我辈读书人哪有没读过的道理。”   那两位才子也有种被小视的憋屈,都默默不语,作无言的抗议。   崔燮微微一笑,问他们:“既然都读过,可曾做过?朱子说,知与行常相须,论先后虽是知在行先,但论及轻重,仍是以知为轻、行为重。我所以重伯安贤弟,以为他将来能行圣贤之事,就是因为他不是只空论道理的人,而是实实在在肯去格物求知,肯践行圣人之意的人。”   王守仁的脖子都快歪断了,低头谢道:“崔兄过誉了……”   “不算过誉!”崔燮引以为荣地说:“我正是看了王贤弟格竹,回乡后才也学着一物一物地格来,从中略有所得,才知道如何栽植而能使豆粮产量更高。”   三位少年才子不理解竹子和大豆有什么好格的,皱着眉问道:“我等来此,并不是为学格物法,而是为问大人为何要请皇上诏求异国书籍与人才……”   崔燮淡定地答道:“朱子云,天下之理万殊,然其归则一而已矣,不容有二三也。就是皇上从异国寻来别的经义,脱剥去文字,其所说的道理亦须是个普天之下皆行的道理。若同是天理,则读之与圣贤书何异?若是其道理有错,则我辈皆是知书明理的饱学之士,必能辩其错谬处,而弃之不用。”   三人怔怔听着他答话,觉得似乎有理,又觉得他答的和他们问的似乎不是同一个意思。   崔燮也不给这些年轻人反应的机会,摆出一副沧桑神态叹道:“我在乡间格物五年,方格出一个大豆杂生之理,而尚未解其更深处的根由。使我一物一物地格下去,十年、二十年、五十年后,我格尽了所见所知之物,而天下之大,更有的是我不曾见、不曾知的东西。而这些东西中的道理,或许已被那些生在彼处的才俊之士写进了书里。   “所以欲穷究天理,不能只靠格物,更要靠读书,读尽天下之书,从书中学得天下不易之理。”   他高深莫测地笑了笑,扬声叫道:“来人,把后院那块大白板和石墨笔拿来,再去厨房把泡的豆芽取一屉来,我与诸位才子今日共格此豆!”   真是漫画有路你不走,生物无门自来投!今天不叫这仨闹场的写出一篇大豆出芽观后感来,他崔燮两个字就倒着写!   三位才子不知他的用意,茫然问道:“格什么?豆芽?”豆芽有什么可格的?   王守仁倒知道他研究出了一种丰产大豆,兴致勃勃地问:“这是吾兄亲自栽培的那种黄豆泡出的豆芽么?跟寻常豆芽有什么区别?”   没什么区别,就是子实个头大点,结的豆荚饱满点。   崔燮淡淡一笑,叫王守仁帮着待客,自己回书房拿了两块磨好的透镜、尖镊子和小刀,回来带着他们观察大豆。   厨子把泡发好的,准备晚饭做炒豆芽的大豆送过来一屉,崔燮掀开屉布,将里面的豆子按发芽程度不同挑出来,摊在众人面前,用小刀和镊子分尸了一个刚生出一点儿尖尖的胚根的豆子,按胚芽、子叶、胚根、种皮分开。   不过他记不得这么多名字了,就自己随便起了几个,反正没专家来找他。   处理好一个,他就在白板上用线条简单勾勒出来,然后再剖开另一个胚根稍长、种皮脱落、子叶略分长的豆芽,一样样和刚才那粒对比摊开,叫人拿放大镜细看。   他一个个解剖,一个个叫人观察,最长的豆芽已有寸长,底下长出了细细的须根来,掐去根就能炒菜了。   几位才子格来格去,也没看出里面含着什么天理,王守仁率先苦笑道:“这个不是我这样的凡人能格出道理的,还是崔世兄给我们讲讲吧。你就是从这里研究出了大豆丰产的法子?”   众人虽然觉着拿放大镜看东西新鲜,可看来看去都是这吃惯了的黄豆芽,终究也没看出什么天理来,只能跟着看向崔燮,想听听他能讲出什么来。   崔燮拿出杂交大豆论文,翻开关于豆种出芽率、根茎状况、抗寒耐旱特性的部分,给他们讲起了不同种类大豆的特性。某种大豆豆芽短粗,茎杆短,某种大豆根系发达、耐干旱,某种大豆子发芽快,生长期短……   虽然才子们活了二十几年也没留心过豆芽怎么发的,看这些讲大豆的东西也实在看不出趣味,不过起码现在是让他们看文章,比对着豆芽硬格强多了。   几个人偷偷松了口气,摆出用心看文章的架势,生怕崔燮再叫他们“格”豆芽。   崔主编当然不会做这么浪费的事,见他们把文章倒数第二页细看了几遍,就是不敢翻到下一页,便笑着说:“今日本该与诸位才子共论文章,却只叫大家看我的拙作,不是咱们才子聚会的模样。”   是啊!   才子聚会当写写诗、喝喝酒、评评文章、讲讲经义,这才合他们才子的身份嘛!   李梦阳等人眼中闪过一丝激动,齐声赞成。崔燮便摆出主人的架子说:“既然如此,我作东主的便指个题目——请大家以这桌上的豆芽为题,或写自己格得的道理,或写当今时弊、百姓疾苦,或者仅以此物起兴,看谁能写出最好的文章。”   才子们慢慢写观察笔记、读书笔记,他就当评委,给这群人点评就行。   王守仁仿佛看出了他看文笔挑作者的心,轻笑一声:“写文章哪能离得开好酒,须得叨扰崔世兄一顿谢家酒了。”   才子们写诗要喝酒,写文章也要喝酒,越喝才思越顺畅。   崔燮叫人把没解剖的豆芽拿去炒了,打开一坛子烧酒,配上蒸鱼、炒鸡、炖肉、蒜苔烧腊肉等下酒的硬菜。几位才子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对肉下手都稍差些,筷子却是一次又一次杵进肉丝炒豆芽里,仿佛怀着深仇大恨般,将豆芽嚼得嘎吱嘎吱的。   酒是蒸酿的烈酒,喝上几盅,众人脸上就挂了些微醺意,开始有人要纸要笔,乘醉写文章。   李白斗酒诗百篇,李梦阳喝了小半壶烧酒之后也写出了一篇气势雄浑、才思奔涌、切陈时弊的文章。文中着重写了皇庄、苛捐杂税于百姓之害,词气烈烈,悲壮慷慨,不愧是前七子之首。   王九思则以大豆起兴,写的是自己梦中得见人人饱足的盛世,醒来后复见百姓艰辛,官员贪憋,令人心冷。   边贡倒是中规中举地写了大豆的好处,展望了一下将来其他粮食菜蔬都能如这样配出增产良种,天下百姓衣食丰足的好日子。   王守仁知道自己是陪太子读书的,但这种该显才情的时候也不想白待着,便写了一篇赞崔燮能深研朱子之志,格物致知的文章。   这回轮到崔燮不好意思了。   唉,被圣人夸成这样,他起码能在《阳明大传》里当个有文后注释的人物了。   他偷偷激动了一会儿,把王守仁的文章放在一旁,认真点评起其他三位来。文笔是李梦阳好,结构是王九思奇,可边贡的更积极向上,更符合我大明核心价植观。   崔老师左右掂量,哪个都舍不得放下,索性都要了,掸着卷子赞道:“好文章,怜惜百姓之心跃于纸上。朝中再多有些贤弟们这样的人物,何愁国家不平,百姓不富。”   他每人给点评了二百个字的,而后满含激情地问那三人:“你们可愿意践行今日之言,为我国朝富庶安定尽一身之力?”   四人兴头正浓,都道:“我等入朝,就是存了一片报效之心,哪得不愿!崔公可有以教我?”   国家要安定,根本在粮食。   仓廪足而知礼仪。粮食产量高了,百姓们日子就过得丰足,流民、造反的都会减少,赋税也能纳足。   税收得齐了,朝廷官员就能足额发俸。不用像现在似的,一个月就给两石米的本色,折色都给不值钱的宝钞,还常不给足数。像李老师跟他几位好友那样清廉的官家,吃酒时带上两方白帕、半条咸鱼都能吃得高高兴兴的。崔家请客时随便就能上肥鸡大鸭子,都是因为家里有产业,会经营,要是单吃俸禄,得攒几年才舍得这么请一顿。   不只文武官能发足俸禄,边军也就有钱叫军人吃饱、训练充足、换新装备,边关战事也能打得更轻松,不像现在似的,每年都能闹出多起鞑靼、女直侵入关内、掳掠财帛子女的惨祸。   他一条条说着粮食丰足的好处,说得这些刚步入朝堂,雄心勃勃要做一桩大事的年轻官员们心旌动荡。   李梦阳不由得问他:“依大人之意,我们能做什么?”   崔燮笑了起来,王守仁也露出了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   崔燮道:“你们可以跟我一样潜心格物,寻找能让粮食丰产之法。乡里的农户们虽然耕种多年,奈何不通理学,只知该怎样种,不追究为何该如此,是其中哪个原故使这粮食长大丰产的,更不知如何改良。我辈读书人通经义、明天理,正可细究其背后本源,替他们探出一条明路……”   不不不,我们探不出来!我们对着豆苗就只能想到炒着吃!   三位才子的脸都绿了,苦苦抿着唇,不敢发出半点声音,怕叫他误以为自己答应了。   崔燮露骨地看了他们半天,见他们果然不肯走科研路线,便给他们指了另一条明路:“再不然,那贤弟们可愿意用自己手中生花妙笔,把我搜集来的育种、耕作、养殖的良方改写成百姓们喜闻乐见的浅显文章?”   这倒容易,这是他们的本色么……   李梦阳率先站起来,拱手道:“请崔前辈指点。” 第273章   崔燮赚了三个才子帮忙写科普画本, 祝枝山最是欣慰,积极主动地到他们家开小会, 跟李、王、边三人研究如何分工合作。   三位新作者一见着他就懵了。   他是《少年锦衣卫》的作者,名字明晃晃地刊在那两本书封皮上。前一本《擒李广》虽已经有些过气了, 后一本《斗陈云》却是新鲜上市的, 随着新书铺货出去, 两京上下仍至周边临省都传着“祝枝山”的才名。   然而李梦阳等人也是真没想到, 那套《少年锦衣卫》竟崔燮主编,央了祝才子写的。   他不是个理学精深,格豆子都能格出天理的经学大家么?他不是个忧国忧民,满心都是粮食赋税、军国大事的清流大臣么?他不是个关照后辈书生, 专给学子们印科考用文章的名师么?   他一个满腹经义时文、不晓得风流,连文会上都不作诗的人, 怎么想出印这套新锦衣卫漫画的主意?   这么小看人的话, 当着崔燮的面不好说。李梦阳背地里寻了祝枝山和王守仁,问他们崔燮怎么成了《锦衣卫》主编的,又问王守仁这个知情人怎么不告诉他们。   早知道他不是个道学先生,那天晚上作文章时, 说什么也得撺掇他作一篇正经见得功夫的好文章来, 留待慢慢欣赏啊!   祝枝山笑道:“李主事也别怪王贤弟,这实在是你们自己看走了眼。你们岂不闻居安斋主人跟崔大人的关系?岂不见锦衣卫画本里的谢镇抚正是崔大人的邻居, 两位国舅正是他弟子?   别人还不大清楚,李梦阳刚入朝时弹劾过张家优宠过度,最清楚二张的身份。   不过张国丈在家里养生修仙, 国舅们热爱打击贪腐,跟他们清流不仅没仇怨,还算是比较受文官们喜欢的优质外戚。当时他也就是弹劾一下周太后的亲戚还没封公爵,张国丈不该先封公爵,再就是皇上赐张家的皇庄太多,别的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他写奏章时还想过,张家能成为他们大明三代以来外戚中的清流,跟可能崔岳孤的劝导教育有关……   可也没想到能有关到连《少年锦衣卫》都是崔燮编的地步!   祝枝山毫不见外地教他:“你便看着那些人物也该猜得出,这套画书就是他依自家亲友办的案子攒出来的。不过他那书的底稿都是分给当世才子们写的,写的人又夹了自己对国家的抱负,所以越写越远、越写故事越丰实……”   将来你们写时照样夹上自己想写的、想教百姓们听的教诲,岂不也算申了咱们读书人教化万民之志?   有前辈手把手教导,李梦阳三人很快也学会了往脚本里夹带私货的技巧。幸而最后要过崔燮审核一关,他看着不要紧的给通过,夹得太多的就删了,最后加上自己写的科普知识部分,教人印制成书。   写这画本的目的是科普,技术部分的画面就极吃重。   无论是科普养猪技术的《锦衣卫前传之谢千户巧断夺猪案》;还是试图解释大豆杂交的《公孙胜点豆成仙》;亦或推广管道输水、滴灌节水技术的《唐长老智引天河水》;宣传王祯农书中建长生屋法的《诸葛亮一夜筑灰城》……故事部分写得再精彩,也都是两三句、三四句凑一幅画。只有科普部分是一句一图,甚至一句几幅图,细到种坑挖到几寸深、里面洒几粒种也要画得清清楚楚。   编出来的连环画先教几位才子看过,众人心中油然生出一种“我回去就能种地/喂猪/建灰泥房”的自信,握紧了书问崔燮:“果然有这么简单,只要按着书上画的做,就能做到这些事?”   这都是他曾亲眼看着人做过,记录过无数数据的东西,怎么会行不通?他连养猪时洒多少石灰粉消毒,引水时怎么埋设带滴灌孔的陶水管以减少水份渗漏、蒸发,制灰泥砖时如何掺草茎、纸筋都画得清清楚楚的,就是为了让人看完画本就能做出来。   崔燮含笑点了点头:“你们若不信,自可动手试一试。别的还略麻烦些,法制灰泥却是四季都能做的,咱们这就取砖屑、白善泥、桐油……来试试?”   只崔家这宅子是皇上赐的,又叫谢瑛修得湛湛新,雪白的山墙,涂上灰泥倒可惜了。李梦阳租住的宅子里倒有一间旧屋,墙面有几处剥落了,几人便凑着买了书上写的几样材料,自己捣纸筋、草茎,调和油灰,拿抹子试涂了一回。   墙面干后,当真光滑平整,拿火把离近了炙它也不着,一般使力敲打两下也不掉,俨然是一堵好墙了。   果然有用!若叫那些木屋都糊一层这样的灰泥,不知该怎么防火,怎么长久地供人居住呢!   几位才子亲手搞了回实验,对自己写的科普连环画愈发有自信,写起稿子也更积极。就连王九思这个在翰林院修会典的,一天忙得要命,还要趁着上班的工夫编几页《小周后布机传情》。   不过崔主编看完《筑灰城》一卷后,倒把心思从农作物上挪开,改研究水泥了。   实在是王祯的法制灰泥里面用到的东西跟水泥十分相似,勾起了他的念头。农村里至今还有用磨的陶、瓷、砖末掺和石灰做土法水泥的,倒推一下,这些烧陶瓷的生粘土和石灰……好像还有个什么,一起入炉锻烧,不也应该就能烧出水泥来吗?   只是不知道要烧到什么温度,又怕烧出来的水泥质量不好,筑墙之后倒下来砸人……难怪古代的房子顶上都是空着的,要是天花板用久了泥灰酥掉,整块板子砸下来,真能要人命啊。   还是别急着上竹筋混凝土、水泥预制板之类高科技产品,这水泥烧出来也跟灰泥一样,就涂墙吧。   崔燮便找到谢瑛,问他家里有没有会烧砖的庄户,让他们试制个土法水泥。   王祯的“法制灰泥”跟水泥的原料看着还挺相似的,只是要要晾半年才能把灰泥做的砖晾成坚硬如石的砖头;他的水泥就如法搁砖末和石灰,但不要桐油和糯米浆,叫匠人另寻那些干了之后易凝固的东西调和进去,想法做成速干的水泥。   真能搁对了材料和比例,浇上水应该两三天就干,光看硬化速度就知道做得成功不成功了。   谢瑛想了想说:“这事用不着烧窑吧?也不必到乡下,我叫他们腾个小院,就在家里试制就是了。咱们俩常盯着,他们做事不敢偷懒,弄出来的还快些。   崔燮立刻表示赞同。   也是,先弄出土法水泥,等要烧制正式水泥时再找窑工也来得及。   谢家那宅子里都是空院,谢瑛便随意找了个坐在藏书楼上就能看清里送情形的院子,叫人买来石灰、旧砖块,碾子、石磨,又养了头骡子拉磨碾砖,掺上石灰和各种有粘性的料调水泥。   老爷拍拍脑袋想出什么,下人就得豁出力气去干。   亏得崔燮前几年成功的经验够多,谢家下人对他都有种无条件的信任。谢家上下为了他一句话忙得团团转,竟没有嫌自家老爷被邻居引诱坏了,竟弄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给人添麻烦的。反而觉着岳孤先生必是又得了什么仙方,他们家帮着弄出来,也能沾一沾神仙的光。   光听水泥这名字,就比寻常灰泥高上一层!   谢家的下人都跟着凑起热闹,连厨子都要去那院子看看,指点江山。崔老爷索性搬到了花园中间那座藏书楼里住着,一边监着谢家的工,一边监着自家作者的工。   过了七月,和哥就带着夫人谢氏回京了,两人仍在崔府老宅,与衡哥夫妇共居,兄弟们仍是时不时地到崔家做模拟。   八月北直隶乡试,和哥中了第一百二十名举人,衡哥却没能中试。他也不忒在意,索性捐了个监生,到国子监坐监,彻底绝了科考的念头。而和哥则成了崔家上下的重点关注对象,隔三天就去侍讲府模考一回,比他二哥还像坐监(牢)的。   鹿鸣宴后,居安斋就推出了《每日农经》系列新连环画。   本名其实叫作《致富经》,简单粗暴、通俗易懂、人民群众喜闻乐见。   可作者们听说这个名字后都揭竿而起,死活要求改名。李梦阳慷慨陈说利害,劝崔燮改成《农经新解》也好、《新农书》也好,总之不能带这个“富”字!“致富”二字就带着一股急功近利、贪好财货的俗气,不是他们读书人写出的东西!   放着《致富经》这么个央视七套镇台之宝的好名字不能用,崔燮简直无比遗憾,却又怕作者们闹腾起来罢工,只得无奈地另选了一套节目。   每日农经,农民朋友们一看就知道这套书是需要每天看一遍的农经,也不错了。   他给这套书改了名,作者们都悄悄松了口气,祝枝山更是直说:“别人也罢了,我受了崔大人这眼镜的恩惠,又蒙你教导我致考中进士,没有不给你写稿子的道理。若你非给这书起名《致富经》,我也只得起个笔名来写了。”   李梦阳三人也是一样的念头。他们都是真才子,自恃文采,觉得读者必定叫他们的文笔折服,挑剔不出缺点来,便都跟祝枝山一样把真名大大地印在连环画卷头上,显耀自己的身份。   崔燮也难得在连环画上加了一回名。那些写他自己研究出的技术的画册里,就在内封底下小小地加上一行“技术指导崔燮”,那些改字王祯《农书》的画本,则注名原作,写了从哪一章引用。   这套连环画的内容不像锦衣卫那么紧凑精彩,高潮迭起,卖的却更好。他们印了几千套上市,还没等卖进周边府县,在京城里就都消化干净了,还有许多读者在书斋面前排队,等他们印出新的立刻就要。   崔燮都不明白这书为什么那么火。   这套书是面向农民的,为了降低成本,除了农科相关的部分画得都不太精致。印刷方面也是尽量简单的,除了封皮仍然用了饾版彩印技术,里头都是黑白绣像画,连个彩色线条都没添。   他真心纳闷,又不好意思问别人,便偷偷问谢瑛:“怎么这么多人看?我还以为这样的书京里人都不要看了,还准备叫人带下乡卖给货郎们呢。”   谢瑛笑道:“谁叫你给它起名《每日农经》?若仍叫《致富经》,如今买的那些人,十个有八个不肯买的。”   看这书的不是看《锦衣卫》的少年人,而是自诩道德模范的老先生们。他们也喜欢这新鲜的彩图画本,可又不好看要叫人斥作“玩物丧志”的锦衣卫连环画,只能忍着。这套书名字里有《农经》二字,算得上经世济民之的书籍,他们可不就得抢着买吗?   国家以农为本,他们看的不是里面或香艳或奇诡的故事,而是安民治世之道。所以别看这连环画里写的都是和市面上普通小说、话本一样的东西,可它书里藏着指导农牧耕桑的法子,就是能堂而皇之摆在案头上的!   崔燮琢磨了琢磨,摇头笑道:“原来如此,是我估计错了目标市场。大明读书人都有个耕读传家的情节,卖起《农经》来是有情怀加成的……”   那叫居安斋一家印这书就印不过来了,还是按当初印三国的法子,跟人合作吧。到各地找书局合作,让当地大书商用他们家的版印内页绣像,他们只负责卖雕版和饾版彩印的封皮……   他又不打算靠《每日农经》赚钱,能把技术推广出去才是真正目的。   崔燮微微皱着眉,思考着跟各地书局合作的问题,眉心忽然被人按住,重重揉了几下,将皱起的川纹揉散。他抬眼看去,却见谢瑛垂眸看着他,深湛的双眸像要看进他心里:“你那书如今都是官员儒士案头上的书了,还有什么可愁闷的?纵有烦心的,也先不去想它们,只想想我吧。”   是啊。只要看到谢瑛,他果然就不想皱眉了,不知不觉地就要露出笑容。 第274章   弘治十一年年底, 第一种砖土制土法水泥终于配出来了。想出最后一种配方的,是谢家那个从老家带来的厨子。   崔燮只记得水泥配方里还有一种加水后能凝固的成份, 交给谢家下人做时,众人试遍了胶、漆、树脂、粘土等物, 最后却是那个南方厨子想起他们点豆花时用的石膏, 就是种加了水之后也能慢慢硬化的东西。   做卤水豆腐的北方厨子就想不到这个。   他们一两一两地往砖末、石灰里掺水泥, 最终试到了个比例:约么是七成砖末, 二成半的石灰,半成石膏。若不搁石膏的话,水泥里一掺上水就会极快地就凝成一坨石块,做什么也做不了。掺的石膏越多, 凝得也就越慢,掺到半成后凝结的速度就比较适中, 两三个小时左右就能初凝, 以后稍稍洒水养护,再过上两三天就硬硬的、不怕砸了。   谢瑛把那座好好儿的院子抹得乱七八糟,墙面地面都上了一层灰朴朴的水泥,干后用铁棍、石锁砸了几回。这水泥干的比灰泥、三合土快上不知多少倍, 凝固起来更是极硬, 竟能禁得住他用力砸几下。   他试过几次,竟激动得面色发红, 眼角微微泛着湿意,抓着崔燮笑道:“若是九边有哪关寨被敌人攻破了城墙,用这土倒下去, 再洒上水,过一夜岂不又是一座好墙了?”   崔燮也满心欢喜,频频点头:“这灰土也不算很贵,往后咱们试出方子来还能拿粘土配上石灰、石膏直接烧制,省了磨砖一趟。到时候边关处就能用竹筋浇水泥砂浆,筑上无数关寨,烽火处处相连,再也不许鞑靼打进关来。”   不只能筑城墙,还能筑河堤、填洪水,电视里经常演,洪水时子弟兵战士都是抬着水泥袋往里扔的。   谢瑛迫不及待地叫人在庄子上建窑烧水泥,而后上了一表,替崔燮请制水泥之功。   水泥,顾名思意,沾水为泥,越加水越硬,三天速干,干后坚逾砖石。   谢瑛把水泥的性状一写出来,上自天子,下至阁部就都知道了此物能做什么,有多少地方能用到。修城、筑坝、铺路、搭屋……自军队至地方,这水泥处处都有大用!   用的材料还极便宜,比法制灰泥更容易得。   弘治天子看罢奏疏后,心中大震,立刻召了崔谢二人进宫,叫他们试演水泥的用法。   谢瑛告了罪,脱下官服,亲自取水试搅水泥砂浆,倒在手编的竹板上,浇筑成混凝土板。   崔燮把水泥的试验记录呈了上去,在旁提醒天子:“此物须要掺合粗细砂石一起用才更结实。且不能像三合土一样长久坚固,约么只能用十年,之后就会脱剥倾倒,必须及时砸掉旧泥,补上新的。”   其实六七十年代竹筋混凝土地的房子都能屹立个二十年不倒。不过他这是自己制的水泥,没经验,质量也没那么好,保质期就先打个对折,往安全里说吧。   弘治天子笑道:“世间哪有不坏的东西,十年……却是比灰泥合用得多了。此物若真能实用,二位爱卿可算是有大功于国,朕自有奖赏。”   二人皆推辞不敢,天子便令他们先回去,传旨内阁,令工部、兵部会同研究,试烧粉状水泥。   李东阳、徐溥、刘健与二月新任大学士的谢迁也看了那块谢瑛在圣前手做的混凝土板。四位都在翰林院当过或正当着侍讲学士的阁老,看看这硬若坚石的板子,再看看高太监手里捧着的厚厚试验报告,心里都有种莫名的不和谐感。   崔燮也是他们看着长起来的,一步步走的都是正统文人的路,怎么这升迁的路子好像跟前辈们都不大一样呢?   一般翰林的升迁就是在院里熬资历,在院里编书、拟诏、做考官攒实绩;升到学士后兼一任少卿,再兼一任礼部或吏部右侍郎,在部堂上做出几分实绩、上几道利国利民的表章,再兼礼尚、吏尚……   不过,崔燮正是做了利国利民的实绩,也上了表章……   高太监看四位阁老默默不语,便主动说:“崔谢两位大人献上的水泥诚是嘉异之物,陛下甚是喜欢。若两部试出它真能用在边事与水利上,凭此功劳,待明年大计后就要给崔大人再升一品。四位大学士回去可与掌院程学士议一议。”   崔燮是成化二十三年入朝,先做编修,又做侍讲,中间却是一直在家里守孝,还没做满三年一任呢,不能按正常流程提拔,须得靠主官程学士推升。   谢瑛因是锦衣卫,倒没文臣这么多规矩,只待水泥的效果试验出来,就能发中旨迁升到指挥同知。   职务倒不变,仍是掌北镇抚司事。   年底的光阴在忙忙碌碌中过去,转过年来的元旦节,除了入宫朝觐之外,众臣也回到家里安心休息。苦读了一年书的太子朱厚照也终于得到了片刻清闲。   这一年应是出了许多好事,他父皇和国舅们忽然都不再逼他念书了,两位国舅甚至给了他几本从宫外带来的新制连环画。   上一回国舅给他捎书看,还是在他没开蒙的时候。后来张氏兄弟突然变心,成天逼着他念书向上,他再想看见这种带画儿的书,就只能靠身边懂事的太监们孝顺。且就是拿到书之后也不敢明着看,都得觑着没人时才敢关上门看一会儿。   皇太子单薄的胸膛里吐出了沉重的叹息,看着手里的彩图书,又微露笑容,堂而皇之地把那摞《每日农经》摆在书桌上,从最顶上的《谢千户巧断夺猪案》看起。   嗯?   怎么跟太监们弄进宫里的不一样,竟是全彩版的,故事也不全相同?   那套全彩的连环画印得极精致,书里两头乌的小猪黢黑粉嫩,眼神亮晃晃的,他看着画儿都恨不能把猪抱出来玩玩。里面的谢千户也比绣像好看,显得又年轻又神气,前后两页间仅仅一侧眼、一回眸的细微变化,就显尽了他那份智珠在握的风采。   好!好看!   小太子虽然看过太监们从宫外弄来的《每日农经》,谢千户这本甚至看过不只一回,看到彩图版仍是被震憾住了,心无旁骛地埋头看了一下午。   待回过神来,侍臣刘瑾已送来了他们几个内侍之前从宫外偷渡进来的书,送上来请太子对比。   不必对比,朱厚照已然发现,这本书是经过删节的。原版里一些市井粗俗的话语,有些涉及男女之情和诈骗术的地方都删掉了;养猪的部分也不再画得那么细,反而是探案故事更周详了,情节安排得更疏密得当,看起来有种飞流直下的痛快感。   看了这本,那本坊市上买来的绣像版就像是没编排好的残次品,他只想想就不愿意再看一遍了。   朱厚照摆了摆手道:“行了行了,那些都拿下去吧,留着国舅送来的这套就够了。”又看了一眼那些曾受他宠爱的黑白连环画,咬了咬牙说:“这些也都是难得的好东西,你们收拾好了,回头给炜弟送去吧。国舅们不管他读书,还常给他送些闲书和玩意儿,不会过问这书的来历的。”   二皇子厚炜是弘治七年出生的,今年也有六岁了。因为不是太子,肩上没责任,开蒙也不似太子这么早,只要跟着内书房听听讲、写写字就行,过得比他这天天都有一堆先生盯着读书做题的太子强多了。   不过朱厚照是个好哥哥,不会嫉妒弟弟,自己不看了的小人书还要借给弟弟看呢。   刘瑾上前领命,捡了个精致的小匣子把书装起来,亲自送往皇第二子宫中。原先给太子寻书的内侍们在背后互打了个眼色,一名性急些的便说:“国舅送来的书比市面上的少些。外头听说又出了本儿新的《小周后布机传情》,奴婢已派人盯着,哪天印出来了就替小爷弄进宫里。”   太子原先若听说有这么个书,必定日夜盼着能看,可现在手里有这么多情节更紧张精彩的彩图书,那个根本没听说过的什么小周后织布的故事,他已然完全没了期待。   内侍们的眼力毕竟不行,也不如国舅这样的亲戚待他用心。只晓得往宫里弄书,也不会找个人重新编排一下,改个好看的彩图书进来。   他“唔嗯”两声,皱着眉说:“不着急,等回头孤问问国舅们吧。若那边要不来,你们再进上就是了。”   还是国舅好,等他长大了,就重用国舅,让国舅们跟着谢镇抚出海打倭寇,封他们个平倭侯!   对了,写书的这些人也要重用。   这个祝枝山、李空同、边华泉、王渼陂,等他长大了都提拔上来当先生,不要王先生那样无趣的老先生教他了!就是那个崔燮……崔燮……也看在他帮忙写了些不大好看的养猪、种地事体的份上,不嫌弃他了,封他一个户部官儿让他管粮食去吧。   小太子美滋滋地读着新书,那几个被冷落的太监心情却不怎么好了。   当初他们能在太子身边受宠,凭的便是能揣摩上意,在太子生国舅气的时候站在太子身边斥责国舅,从宫外偷着运进些太子爱的书籍、玩意儿献媚。如今国舅们不大逼着太子读书了不说,还寻了更好的书进上,他们这些太监还拿什么博宠?   难道也找人画全彩图书来?   别说那样的画师不好找,就是找着了,画出来了,还不是拾国舅的牙慧,显不出他们的本事来啊……   除了覃吉、高凤这样一心服侍太子读书的太监,几位靠着宠爱上位的内侍都心内都蒙上了一层阴影,想尽办法重新邀宠。   若是太子再大几岁,他们有的是办法让他沉浸在享乐中,可太子过了年才九岁,九岁孩童,你就是想让他沉迷享乐,他又拿什么去享?   太监们急得花样儿百出,做的越多,就越有破绽。从《少年锦衣卫》第二期出版后,就兢兢业业盯着东宫,想要再办一桩拿得出手的大案要案的张家兄弟,终于再度把握住了机会。   元宵节还没过,张氏兄弟又是一道奏疏奏上御前,称东宫中有奸宦为搏宠幸,竟引诱太子狎近猛犬,行市井恶少之事!   太子是东宫储君,国家之本,要是染上这样的毛病,大明纲纪立刻就要坏了!何况宫里住的都是金枝玉叶,太子年才九岁,二皇子才六岁,张皇后正亲自带着不满三岁大的小皇女,若那狗挣开人跑出来,惊着了哪位皇子皇女,谁担得起这责任!   两位国舅是人犬并获,当场拿住了欲往东宫偷运细犬的内侍谷大用。他们上本时还叫人用铁笼子笼住了两条四肢细长、从头到尾足有人手臂长的猛犬。   弘治天子见着后便沉默了。   部院朝臣们也微微叹息。   猎犬身子细长,大的甚至能长至二尺四寸有余,笼中那两条才一尺多长,还是没长大的幼犬。寻常人家也会给孩子养条狗来玩,谷内侍若只是给太子看看幼犬,也不算什么大罪。   众人都觉着国舅们求好心切,有些矫枉过正了。可若真不是大罪,两位身为贵戚,细心处却过于御史的国舅又怎么会逮他?   张鹤龄命人把狗抬到殿中,张延龄从侍从手中拿过放大镜,隔着笼子放大了狗身上的伤口给人看:“谷大用并非是带着太子和幼犬嬉玩,而是令两犬相斗,带太子观赏作乐!”   皇宫里有专门的犬苑,皇子皇女隔着笼子观赏飞禽异兽也不算新鲜事,这种打猎用的细犬,太子更是看都要看厌了。谷大用知道单凭两条小狗引不起太子多少兴致,故意使两犬相斗,用这血淋淋的、带着原始残暴气息的斗狗来带歪太子的性子。   这样的阉竖,怎么能容他们在太子身边!   笼里的细犬因为疼痛和人多,低低叫着,显得有些躁动。弘治天子胸中也似乎有什么在躁动,冷冷下旨:“将谷大用擒下,交东厂用心审,看他还有什么同党,一并拿问!” 第275章   东厂终于又遇上件大案了。   还是御案, 还是朝野震动,还是东厂掌印太监罗祥督办。   算算上回东厂有这么风光的时候, 还是办李广案……嗯,那件大案也是两位张国舅先查出来的。他们东厂与国舅真是有缘, 每回办这种好办又能邀名的案子, 都是两位国舅把奸宦们揪出来, 交给他们东厂查办。   若没有国舅们明察秋毫, 现在官员百姓们都要忘了宫里还有个东厂哩!   现在他不说有多么威风,起码也能在《少年锦衣卫》里跟着国舅们露一小脸儿——虽说书里画的人不甚像他,连他的姓氏也没写,但好歹明说了是东厂掌印太监, 不是他还能是谁?   罗太监绝不自降身份,拿自己和东厂的孩儿们跟这些坏了良心的奸宦看作一类。他换上新制的飞鱼服, 戴正了钢叉帽, 朝着镜里威风凛凛的大太监笑了笑,喝道:“把谷大用这老奴提上来,用心审问,凡有牵连的东宫内侍, 一个不许放过!”   东厂审得声势浩大, 几位从前在太子面前得宠的太监如同拖葡萄珠一样被连串牵拉出来。   如谷大用这样撺掇太子斗狗的,引诱太子搏戏的, 从宫外偷买画书给太子看的,陪太子练习拳脚、角抵的……   不清不知道,东宫里竟有这么多邀宠媚上的恶监!若非叫国舅兄弟抓住了谷大用, 扯出这群奸佞,太子日夕伴着这群小人,哪得长成明君!   罗太监从严拟了罪名,上疏请皇上重罚这些教坏太子的竖宦,再挑老成稳重的太监到东宫服侍,并教司礼监掌印太监高亮时常过问东宫之事,以免再有小人为求幸进故意带坏太子。   高太监看到这道奏疏,立刻避嫌,原样儿呈给了天子。   弘治天子虽然是个温和软善的人,可是身为父亲,看着小人要带坏自己的儿子;身为皇帝,看着奸宦要动摇国家根本;他又怎么可能不动怒!   天子立刻下旨,从严惩治:将谷大用与引诱储君赌戏的马永成发到南京御马监充净军;教小太监角抵,给太子表演的丘聚发到凤阳守陵;剩下给太子买连环画书的魏彬、陪太子练拳脚的张永罪责略轻一等,都发到空置的宫里看院子。   张鹤龄、张延龄兄弟又办了一桩大案,神清气爽,走路都是带风的,忙忙地就到崔燮面前邀功。   崔燮听着谷大用、张永的名字有些耳熟,便问他:“就这几个太监?别人可也都细查了么,还有没有引诱太子放纵逸乐的?太子年纪尚小,你们二人是国舅长辈,更得细心替他分辨人物,将品质差的都剔出来。”   二张细细回忆,都摇了摇头:“已经连偷着替太子买宫外的连环画的人都查出来了。圣上说那书是讲稼穑的,没什么妨碍,给那些买书的人惩处也轻些,只罚他们到各宫里洒扫。”   崔燮真想直接把“刘瑾”二字说出来。要是这时候就能把刘瑾打掉,到朱厚照上位时,内阁有现在这四位或刘、李、谢三阁老的配置,再加上杨一清、杨廷和两位大佬,能打硬仗的王圣人,大明妥妥儿还能安稳个五十年,还有什么可愁的?   可他一个六品外臣,要是能随口说出太子身边一个国舅都不知道的太监的名字,那就说不清是窥视内廷还是结交权宦了。   他遗憾不已,只能叫国舅们继续留意东宫。   国舅们乐滋滋地说:“先生放心,我们还等着出《少年锦衣卫》第四部 呢。不知这第三部还是祝枝山先生写,还是新来的李、王、边三位先生也一道跟着写?”   崔燮道:“今年有位与祝枝山交好的江南才子唐伯虎进京会试,他的诗文秾丽璀璨,才雄气逸,这一本叫枝山带他试一试。”   唐寅是去年年底与一位弘治八年举子,江阴徐经一道坐船进的京。   祝允明盼他进京已足足盼了三年,接到人就再不肯放他离开,强留两人在自己租寓的宅子里住下,还要介绍他们跟崔燮读书。崔燮因忙着试制水泥、主编农科漫画,还亲自给小太子改编了一套删节版漫画,实在没工夫教学生了,就提议把家里的模拟考棚开放给二人,让他们隔两天在里头模拟一回。   徐、唐二人未曾见他,先听了这消息,只觉得崔燮高傲冷淡,不把他们江苏才子放在眼里。   唐寅直问祝枝山:“崔公欲使我写书为其弟子邀名,却如此轻忽我与徐兄,是遇名士的待遇么?”   祝枝山苦苦劝他:“他正是厚待你们,才叫你们去模拟。我在乡里六试乡试不第,会试又不第,正是在他家连考了几个月,才学会应试之法的。”   然而唐伯虎自己也是应考大家,在苏州只闭门读了一年就考了个解元,又得座师梁储和学士程敏政看重,对崔燮这模拟考的法子并不感冒。虽有祝枝山从中调停解释,他们还是不打算去崔家模拟,只想去拜访座师、程学士与有名的文士大臣。   却不知为何,他们自进京之后,运气就一向不大好。   每到唐寅受邀要去公卿显贵家赴宴,或是徐经想包个酒楼宴客,出门路上总会遇上点儿意外。特别是二人约定了要往程敏政学士家里拜访时,路上竟赶上惊马,若非恰好有巡城的锦衣卫拦住马,这两位才子就得滚到街上去了。   两人连遇上几回怪事,便有些不敢出门,要请法师来祛祛晦气。   祝枝山只说:“我一个户部主事,家里请法师不好看,你们不如还是去崔家拜访一趟。崔大人家邻居就是锦衣卫,煞气重,压得住邪崇。”   两人虽然不大甘愿,但别处都去不了,便只能听他安排去了趟崔家。   当今天子赐的宅第,旁边邻居住锦衣卫连环画里那位家喻户晓的谢镇抚,果然能镇压得住一切怪事。平常出门常遇上的车辕断裂、马匹不行、有人堵路……什么都没发生,他们顺顺当当到了崔家,见着了崔燮。   崔燮和他们想的不一样,毫无骄矜之气,看唐寅的眼光还有些仰慕似的,活像苏州那些追捧他的文人,开口便夸他诗画双绝,说是早已从祝枝山那里知道了他的名声,恨未能早些见面。   《唐伯虎点秋香》看了多少年,今天才见着活的唐伯虎!   唐寅叫他一个人盯着,就好像暴露在了千百人的目光下,竟有些脸热,轻咳一声,少有地谦虚道:“是枝山兄过誉了。唐寅虽略学过些诗词、画技,又岂敢在会试、殿试两魁天下的崔大人面前卖弄。”   崔燮笑道:“别人是卖弄,你唐解元怎么是卖弄?若不是你们两人应试在即,我这边还要整理一本农经,我就要将你们这两位江南才子圈起来给我写文章、作画了。”   他安排家人买了些地道苏州风味的菜肴,送上苏州也没有的烈性烧酒,殷勤劝道:“我虽不是什么有名的才子,却也是出过科考书籍的,略有些经验。你们留在我这里模拟考几回,我替你们看看文章,岂不比把工夫花在宴饮上更好?”   考考考,崔老师的法宝。   两人被崔燮强留下来,转天跟他弟弟崔和同进考场,做了一整天弘治九年真题。   出了考场后,唐伯虎就结结实实在床上躺了两天。   什么诗会、什么宴请,都及不上崔家这张铺了厚厚羽绒毯子、床头带书柜,倚在床头就能看书的大床。床边还有个活动边桌,用手一拉就“嘎啦嘎啦”地挪到合适的位置,想在桌上吃饭、写文章都行。   他就在这床上躺到会试,哪儿也不去了!   徐经比他身体好些,考完试转天的下午就能爬起来了,见了来探望他们的祝枝山。   见着好友自然欣喜,但只要一想起那仿佛写不到头的七道大题,那充满便溺气味的窄仄考棚,那来来往往嘈杂的人群,徐经就头疼胸闷,心惊胆颤地祝枝山:“我考过秀才、举人共四场考试,何曾见过这么脏污混乱的考场?北京贡院内当真是这模样的?吾兄当年是怎么受过来的?”   祝枝山笑道:“模拟考,正是要模拟出考试时最不顺的情形,考卷要难,考场要乱。你在这模拟考场中都能顺顺当当地做出能取中的文章,何愁进场之后不中?昨儿跟你们同场模拟的人你们不认得,那是崔侍讲的亲弟弟,模拟考不好,他坑外人也罢了,岂有坑自己亲兄弟的么?”   徐经胸中五味杂陈。明知道这考法有用,可一想到后面还得在那院子里模上两场,甚至几轮,竟隐隐生出几分退却之意。   祝枝山自顾自地叹道:“你们运气好,赶上崔大人的弟子,两位国舅不在,模拟的还算容易的哩。我备考那年,二甲第二十四名的同年李伯徵做模拟考时,曾被国舅们拿发烟的香炉扔到院子里,假作着火的,吓得他一溜烟爬到了院墙上!”   但也不能说国舅这是恶意作弄人,毕竟贡院也常有失火的事发生。光说近年来的,英宗正统、天顺两朝前后都有火灾:前一场顺天乡试只是焚了号舍,后面天顺七年那场春闱火灾,烧杀应试举子九十余人……   这么窄小的考号,人挨人、人挤人,万一哪里打翻了蜡烛,风一吹就是一片大火。到那时,能爬上墙头说不定就能救自己一条性命了!   徐经回去之后苦读到半夜,也想到半夜,终于还是以考试为重的心思占了上风。该到第二场模考的日子,早早就拉着唐伯虎起床,再去模拟。   唐寅缩在床里,抓着被褥说:“我不去!我实不曾想到,会试能这么煎熬人!人都说乡试易、会试易、殿试尤易,我在苏州乡试都能轻轻松松早交卷子、拿了头名解元的人,怎么做着会试题目费力成这样子?我怕再模两回,到考场上更没力气了。”   徐经苦劝他不得,正要离开,却见门外闯进两个人来,噼里啪啦就给唐寅穿上衣服,拖着他往外走。   两个柔弱书生叫道:“这是做什么!抢人么!”   那两个下人淡淡地说:“小的们是专门服侍两位爷这样的模拟考生的。昨日祝大人跟我们大人说,两位有不愿考试的意思,大人说你们书生们最怕半途而废,还说了孟母断机的故事,特意叫我们来接两位。”   孟母断机,是三字经里都有的故事。   就连家人都知道读书人怕半途而废,他们俩奔着进士来的中试举子,怎能因嫌模拟考考场不够清净整洁,就要弃考了?   再怎么也得等到三场考完,看看崔大人怎么点评他的!   唐寅脸色微热,低叫一声:“放下我,我们去。”   那两人这才放下他们,一左一右夹着两人,也不叫他们回房拿东西,只说:“模拟考棚里就有笔墨纸砚,两位只管去就行,不要再浪费时间了。”   他们原是崔燮找来管教崔衡的家丁,又大胆又有力气,连崔衡那样的性子,都叫他们管得服服帖帖的。只是后来崔衡成亲了,若再叫人那样看管着,怕新妇面子上不好看,崔燮才把他们调出来,装作巡场兵丁,给考生们增添压力。   这些年他们从盯着举子们脱衣搜身,到场内卖茶水、巡考场、污卷盖印……一整套都是干熟了的。唐、都二人落到他们手里,连吃了三场苦头,倒是把会试出入的流程乃至场上一些小问题的应对都记熟了。   只可惜国舅们正忙着盯牢东宫,他们俩是没机会模拟火灾了。   三场考试后,两位才子都累瘫了。二人的试卷崔燮拿去亲自看了,还拉着祝枝山和王守仁来充任同考官,正正经经地按会试流程判了一回。   唐寅的文章方正严洁,坚炼遒净,跟他平常作诗文的风流气象全然不同。而徐经年纪虽略长一些,文章却差了一等,不是单单在院子里模拟几回就能模拟出来的。   基础不扎实,心不静,只怕这科难上。   崔燮并没告诉他们这评价,只是从弘治九年倒推回去,一科一科给他们模考。做出的题目三位考官各自圈点删改,还按着考场规矩在卷头题上评语。   两位江南才子给他关在家里读书模考,越考越适应节奏,文章做得越流利。但因体力不足,出门时又总和住在祝家时一样会遇上点小状况,始终无力出门作妖。   直到二月初九早上,这两位一进京便以文章、富豪引起京师翕动的江南举子才顶着两张淡然若超居世外的面孔到了龙门外。   解衣脱靴,任由军士搜检夹带,进场签名领卷子,进到考棚里打扫、吃饭……在别的考生还手忙脚乱的时候,这两人已熟练地完成了一系列准备,坐在考棚里小憩,等待天明发卷。   弘治十二年这科考试就这么平平淡淡地开始、平平淡淡地考完三场、平平淡淡地判完卷子……二月二十九日,如期发榜。 第276章   这场会试崔和要下场, 崔燮为避兄弟之嫌,是不能当考官的。也因此他敢公然把两个考生留在家里, 不怕人弹劾舞弊。   放榜那日,崔燮点卯后就翘班溜达出翰林院, 亲自抄了榜单:会元位置上高高填的是伦文叙。崔和跟徐经都没上榜, 不过崔和在副榜五十名内, 可以到国子监做举监。唐寅在三十四名, 已经算是考得不错了。   毕竟在原本的历史上,这科连唐伯虎都没考中,唐徐二人都是在房师一关就直接被刷下去的。   不仅没上榜,还因为应对上了程敏政学士所出的一个极偏极冷的知识点, 又跟徐经到处招摇,宣称必中状元, 被人抓住了把柄诬告他们作弊。徐、唐二人都下了狱, 还被屈打成招,牵扯出了副考官程敏政。   事后锦衣卫虽然查出并无买题行贿之实,可科场舞弊四个字谁沾上谁毁。程敏政从狱中出来几个月就因伤病而亡,徐、唐二人名声全毁, 前程也没了。唐伯虎后来又卷进了宁王造反案, 后半生更零落凄苦……   如今会试平平安安地熬过去了,只要再把殿试熬过去, 应该就没事了。   他到路边找了家茶铺,递上几钱银子,叫小二把这名单送回家, 免得家里关着的那三位考生苦等。   其实他本来也想叫三人出来看看榜的,可考完回家那天,唐、徐二人就又犯了狂傲自负的毛病。   会试最后一场策问题中的第三题,是一道超纲的难题,从场出中来的举子几乎个个都不知道其出处。和哥自然不知道,只能按着题面的意思胡乱答了,唐徐二人却因家中藏书极丰富,看过前元名儒刘因的《退斋记》,知道那道题出自何处。   那是刘因借着批评道家学说,暗讥当时的大儒许衡屡次因志不伸而辞官退隐,又在隐居之后复出为元廷做事,刺其以退为进,通过隐居而求官的文章。   如只看题面,论的是学者在学习圣贤文章时如不能审明细辩,则表面上学的还是孔孟之道,实际上已落入了伯夷、柳下惠、禅宗、老子等偏离于正道的学说中。而若以原作通篇之意观之,就该知道这道题的落点在于批评许衡学孔孟、以儒道自居,而实则行老氏“以术欺世”之道。   徐、唐二人都看过此书,这道题真是撞到他们手里了。出考场后又听到那么多举子都抱怨不识此题出处,两位满腹诗书的才子更是要让这本《退斋记》给涨圆了,互相吹捧起来没完。   唐伯虎更是在晚膳时宣称:“今科我必为状元!”   徐经卖力捧场,崔和羡慕地看着他们,来蹭饭的祝枝山也跟崔燮大夸唐寅之才。   昏暗烛光之下,却没人看出崔燮的脸色微微变了。他抿了抿唇道:“果然有志气。我记得当年守仁贤弟也曾写过一篇《来科状元赋》,誓要在下一科取中状元,其父王学士欲成其志,便全力辅导他读书,后来果然如愿。伯虎既然也有此志向,我虽不及王学士高才,却也少不得要尽一尽心意,这几日帮你好生准备殿试。”   唐寅那副踌躇满志的神气顿时散尽,犹如霜打了的茄子似的,吱唔道:“我们已经模拟了许多篇策问,眼看着殿试在即,是该放开文章,养养精神了……”   崔燮垂下眼,冷然一笑。   从那以后,或者说从进了崔家以后,徐、唐二人就没再出过门。崔燮亲自出了十余道时务策问,打着帮助唐寅考上状元的名义,把他们俩人关在家里接着模考。   如今会试榜发下,三人中有两人没中,家里的气氛也是有点凝重。   他回到家后,和哥低着头闷闷地见礼,徐经神色也有些怅然,就连唐寅也不似放榜之前那么傲气,带点失落地说:“枉我与徐兄做对了那道题目,竟还不如那些没读过《退斋记》的人么?”   徐经也道:“是我小觑了天下才子。原来不只我们……”   崔燮摆了摆手,再不跟他们客气:“你落第不在策试,而在七篇制艺。你的时文做得文字精当、布局中规中矩,一言一句都极合乎经义。摆到童试、解试考场上,都是能叫考官眼前一亮的好文章。”   “那怎么,”徐经讶然道:“难道崔大人早看出我的文章是取不中的?那为何又一直逼着我做模拟……”   崔燮摇了摇头:“我又不是考官,怎么知道你的文章能不能取中。我只是看出了你的文章有一点毛病,却不是凭读书做文能改过来的——你的文章里写的都是先贤之义、与你来往的才子之意,却缺了你自己的意思。”   徐经听得怔住了,唐寅也不由自主地倾耳听着。   崔燮直言道:“你家出身巨富、藏书又多,你平日就只读书、结交才子,并没有真正看过民生疾苦、国有缺弊。所以写的文字多是从别处看来的,文中少了一股发自本心的‘气’。文无气犹人无骨,写得再精当,和三千五百名与你一样有才学的举子同场相争,怎么能打动考官呢?”   徐经虽然觉得自己的文章不少什么,可听崔燮说他的经历,说得活像认识了他半辈子一般,心里模糊着有些信服,便问道:“前辈的意思是叫我养胸中浩然之气?那我该如何做呢?我家是梧州大户,积善之家,也一般施粥施米,修桥补路……”   “那你可曾亲自接触那些穷苦农户?可曾出行千里,见见异乡风俗,百姓民生?”崔燮对着他微微叹息:“人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你家里已有万卷藏书,你读过的比别人多得多了,缺的就是行万里路的经历、为国家、为百姓读书的志气。”   赶紧到处走走,培养家人旅游的习惯,别耽误了著名旅行家徐霞客成才。   点拨完徐经之后,又严厉地对唐伯虎说:“伦文叙能于三千五百人中取中会元,必定是个文才器量绝佳之人。伯虎如欲问鼎殿试,须得更加用功了!”   人家伦文叙可是拍过电影《伦文叙老点柳先开》的名人,今科状元肯定就是他的。唐伯虎虽有才名,虽然是个解元,可全国两京十三布政司,每三年能出十五个解元,解元真没会元那么值钱。   唐伯虎也叫会试成绩打击了一下,没有那么心高气傲,老老实实地让人架着走了。   崔燮对考中的严厉,对落榜的就以安慰鼓励为主,带着徐经跟和哥吃了几杯酒,劝他们放开心胸,三年后再来就是了。   王守仁这个状元尚且落榜过一回,何况他们俩呢。   崔和想开了,决定去国子监跟他二哥一道坐监;徐经也想开了,反正这科没考上,还有三年时间可以浪,他决定回家时不走水路改走旱路,见识见识沿途风物人情。   落榜的人毕竟安份了许多,主动就不愿意再出去现眼了。不够安份的也被逼在家里日日模考,把学习量加得比会试时还重,满心都是怎么富国强兵。熬到三月十五廷对,崔燮派家人送唐寅赴考回来,听说他在举子间表现沉稳,没说什么“状元必是我唐伯虎”之类的狂言,总算是彻底把这件事翻了过去。   唐伯虎再狂傲也不要紧了,伦文叙会教他做人的。   不过他也只在两试前后多关注了唐、徐二人一点,真正打进京后就盯着他们,防住了二人作死的还是谢瑛。   崔燮半夜里提着酒去跟他道谢,终于说出了在别人面前不能说的实话:“总算把唐伯虎这桩科场舞弊大案糊弄过去了。这些日子全亏了谢兄缜密布置,从进京起就把这两人堵在家里,不然只要他们见程学士一面,送些薄礼,这事就说不清楚了。”   谢瑛喝了他哺过来的一口酒,从喉咙到心口都熨得舒坦开,含笑应道:“这不过是我的本行,有什么为难的。他们文人家里丝毫没有防备,随便安插进去几个人,折腾些小毛病叫他们出不了门,都是易如反掌。”   崔燮笑道:“我不管难不难,我只谢你为我托付的事这么用心。其实我自己都想过,临考之前给这两个人下点药,叫他们进不了场,也就一了百了了,谁知道你这么用心。唉,也不知道是谁要害程学士,不然咱们照着凶手下手就行了。”   谢瑛随口答道:“左不过是礼部、吏部那几位堂上官,多半是礼部。程学士怕是有望入阁,碍了别人的路。”   徐阁老在弘治十一年致仕了,如今内阁只有刘、李、谢三人,程敏政做了翰林学士,兼詹事府詹事、礼部右侍郎,只差一个名份就是阁老。   他今年才五十四岁,谢迁、李东阳更比他年少,首辅刘健虽略年长,也只六十几岁,身体又极好,眼看着再干个八、九年都不一定肯致仕。他若进了内阁,补齐了四个人的名额,后面的人还熬得到入阁那天吗?   崔燮想了想,摇头叹道:“不过是为了进内阁,竟做出这么个千古冤案……人家王恕、马文升、刘大夏也没入阁啊,还不是接着任劳任怨地为国尽忠。”   谢瑛只觉着他这心思干净得可爱,抱着他亲了亲,怜爱说:“就连百姓们都知道‘千里做官只为财’,世上哪儿有几个我们燮哥这样心里装着国家百姓的人。”   那是,我们从小就是共产主义接班人哪。   崔燮叫他亲得有些痒,缩起胸膛躲了躲,笑叹道:“历史书上虽然没写是谁,不过我估计阁老们心里有点数,不然怎么后头就没再添阁老了,一直刘、李、谢三位学士主持朝政呢。啧,都是历史上的锦衣卫不行,要是咱们日审阳、夜审阴的谢镇抚……”   谢瑛差点叫他笑死,趴在他腰间缓了半天才说:“日审阳就罢了,夜审阴做什么?我夜里审问崔翰林爱不爱我还来不及,谁有工夫审那些鬼魅。” 第277章   三月十五殿试,三月十八放榜。这一科共取中三百人,伦文叙依旧高踞榜首,占了两元的荣耀,被礼部仪仗护送回家。其余人等自然没这个仪仗护身的风光,各自骑马回家,准备拜访座师、房师。   唐寅取在二甲第十八名,高仍是高,却和他一直认定的状元不啻天渊之别。他向来自负凌云万丈才,这科会试却受了打击,回到崔燮家里,不禁抱怨:“若说才气我也尽有,若说用功,谁能如我临考这几个月用功?如今竟未入头甲,莫非是我命不如人?”   崔老师听见他这么自怜自怨的,再不像考试之前那么轻狂,倒有几分怜爱他,安慰了一句:“你去年才中解元,今年会试就能中试,已经算是难得的了,多的是人在会试这一关沉沦数载,你还考了二甲第十八名,足可傲视群伦。反正之前你放言要当状元的话只咱们几个人听了,外头人都不知道,没人笑话你。”   幸好。幸好。   幸亏进京之后大大小小的波折不断,再加上崔侍讲逼着他念书,把他圈在了家里。若不然他在外头放言要取状元,考了这么个成绩出来……再退一步说,若他没拼力做过这几个月题,说不定考得还不如现在呢?   唐寅摸了摸脖子,在崔燮跟他商量着要帮他模拟朝考时,默默地点了头。   这一科廷对者三百人,除前三甲分别授与编修、修撰职外,其余二百九十七人中再考选出二十名庶吉士。之后再取三分之一分到六部观政,剩下的就在吏部挂个号,回乡依亲读书,等吏部挑人入职。   唐寅这回终于高高地考进了庶吉士中,然后一面在翰林院跟着崔燮修会典,一面在家给崔燮写《少年锦衣卫》。   他已成了朝廷命官,再也不能像在家乡做举子时那样随意出去喝酒挟妓,一腔风流之情只得写进书里,还被两位监修稿子的国舅打回来。   《少年锦衣卫》可是相当于他们的自传,还得给太子和皇子、公主们看呢,半点儿风月都不许有!   唐寅的创作热情受到了极大压制,毅然奋起反抗,加入了《每日农经》的创作团队,积极地写起了《华清水滑凝菽乳,明皇三辨软玉酥》这种介绍盐卤、酸浆、石膏豆腐制作方法的科普类文章。   两位国舅睁一眼闭一眼,不管他干私活。不过这本连环画已经叫他们列到了黑名单上,绝不会呈到宫里!   呈进给太子和二皇子的,都得是他们崔先生画的,剔除了这些风流浮荡文字,内容积极向上的。   两人捧着四月的新刊《锦衣卫》和崔燮改编的《每日农经》之《祝圣寿唐僧育嘉禾,降丹墀行者献锦鲤》《公孙胜造林定妖风》等画书,送进宫给太子朱厚照看。   太子心爱的太监们差不多都给张家兄弟一网打尽了,换来的都是先生们一样刻板的老太监,心里充满了苦闷。哪怕这两人再带着他喜欢的书来,他也不高兴。   他不是二弟那样随便拿本小人书就能哄的小孩子了。   朱厚照把目光从那摞连环画上挪开,淡淡地说:“有劳国舅们惦记,孤现在不……”   他想说一句不爱看这些书了,又怕真的说出来,张家兄弟转头就把这些书拿走。虽说二弟宫里常有这些闲书,他要看也能借过来看,可他当哥哥的不能给弟弟新书,反而要找弟弟借看,岂不太没面子了?   他把那句硬气的“不看连环画”吞回去,板着小脸说:“孤现在功课忙,要念书了,舅舅们把书搁下吧,孤背完了书再看。”   张延龄赞叹道:“太子不愧是咱们大明的储君,念书何等用功!臣等那时候都是崔先生逼着,他兄弟们陪着,才不得不读书。也就只有跟着谢大人演习办案的时候,是自己喜欢学,愿意用心背律令的。”   张鹤龄笑道:“那已经是姐姐当了皇后,崔先生不逼着咱们念书的时候了。你还记着父亲刚领着咱们到崔家念书那天么?先生罚咱们把卷子上错的抄二十遍,还要咱们兄弟互相监督呢。”   什么!原来国舅们逼他罚抄卷子,根儿竟也在那个崔燮身上?   太子的眼睛都瞪圆了,强忍悲愤,谨慎地又确认了一遍:“舅舅们说的,可是《每日农经》书内页里印的,专写怎么耕种的那个崔侍讲?”   张鹤龄得意地点了点头:“正是崔先生。我们呈进来这套《每日农经》都是崔先生重新编排印制的,特特地为殿下做成彩版,删去了市井俚俗的地方,才配得上二位殿下的身份。”   太子又一次震惊了。   这书怎么能是崔燮编的!   他不是个专出考卷,专逼着人导引运功,专会教国舅们为难他的老学究么!他居然能编出这么好看的书来?   他居然特地为孤编出一套能摆在案头上看的连环画书?   太子根本就不能信!   他抗拒地沉默着,张氏兄弟却只当太子就像他们当初知道崔燮寻了人给他们写《少年锦衣卫》时那样,是高兴的说不出话来,完全没想过他能不喜欢崔燮。   他们也替太子高兴,便把自己身上的好消息也告诉给太子:“崔先生已经寻了才子写《少年锦衣卫》第三部 的文稿。讲的就是我们兄弟发现宫中猛犬身上有伤口,而后从珠丝马迹细细推断,终于查明有奸宦意图引诱殿下斗鸡走狗,拿下奸宦,保护住太子明德不失的故事!”   太子也能在这故事里露一小脸儿呢!   二人难掩炫耀之心,对小太子说:“虽然殿下御容不能画在图书里,但我们必会劝先生把书中的太子殿下画得俊秀威严,绝不会有失殿下的身份的。”   太子殿下根本不想在书里露脸。   国舅们在书里是办案无算的少年锦衣卫,他呢?他身边的太监都是被抓的奸佞,他这个太子不是被太监糊弄的傻子,也就是个被太监引诱着不务正业的昏庸太子了!   《少年锦衣卫》第三部 要是出来,他就、他就、他就先看了,然后拿着书跟他的詹士程学士告状,叫程学士管着那个崔燮!   两位国舅离开后,太子仍旧愤愤不平,唤了如今唯一能安慰他的刘瑾过来,跟他抱怨了几句。   方才太子与国舅们说话时,刘瑾从头到尾在旁听着,自然知道国舅跟他们内侍过不去的根子,咬着牙根儿露出个笑容:“朝臣们总盼着小爷按着他们的规矩长,两位国舅是大臣教出来的,自然板正。奴婢没什么见识,不敢议论外头的事,只是心疼小爷白日里用功读书,早晚还得导引练功,竟不得个歇趁的时候了。”   太子深沉地叹了口气:“孤倒是想歇,歇着又能干什么——连这书都是那位崔大人出的!”题是他出的,书也是他出的,这东宫里竟没有跟崔燮不沾边的东西了!   刘瑾眼中闪过一道异色,微微弓身,在太子耳衅进言:“殿下若不想看崔侍讲的东西,做些旁的散散心,奴婢倒有个主意——方才两位国舅说,锦衣卫谢同知曾领着他们假装办案,小爷也可以假装是个锦衣卫之类,奴婢陪小爷扮随从、或扮罪人,叫小爷试个新鲜?”   太子瞥了他一眼:“罢了,孤还想多留你几年,别再叫国舅抓着吧。再说,锦衣卫有什么可扮的,顶多就跟两位舅父似的,抓几个做错事的太监罢了。孤要扮,也得是挥军百万,南灭倭国、北平鞑靼的大将军……”   刘瑾感激涕零地低下头,谢过太子对他的关爱,退出去给太子取新茶。踏出殿门后,他像不适应外面明丽的阳光般眯了眯眼,朝着大明门方向看了一眼。   他倒要谢谢两位国舅替他拔去了那么多争宠的人,谢谢崔侍讲编书编试卷,叫太子的心思倒向他。   若有一天太子践祚,他刘瑾大权在握了,那位素有清誉令名的崔大人要来投奔他,他肯定也会倾心结纳,礼贤下士,做一位值得投效的主君。   清宁宫内外,主仆二人都想着崔燮,却不知他们很快就不用光想着,而是要真正地见着这个人了。   三月廿二,状元伦文叙领进士三百人到先师孔子庙行释菜礼。   四月初,工部着人刻了题有本榜三百进士的石碑立于国子监。   至此,弘治十二年这一科抡才大典就算平平顺顺地结束了。从知贡举官、考试官、同考官、监场官、提调官……皆以论功行赏,各有升迁或赏赐。副主考官、翰林院学士程敏政以擢才之功被刘、李、谢三位阁老援引入阁。   程学士入阁后,第一件事倒是先推举了李东阳的弟子,弘治十年刚刚回朝的翰林侍讲崔燮为从五品侍讲学士。   内阁批蓝、天子批朱,一路毫无阻滞地照准了他的奏章。天子另有特旨命崔燮兼东宫讲读官,教导太子朱厚照读书。   消息传出来,翰林院上下一片冷漠,待得久些的人都有种“果然如此”“终于来了”的感觉。倒是科道言官们算计着崔燮在侍讲位子上待的时间还短,不够三年考满,又没有大的功绩,这回算是越级升迁,抓紧机会弹劾了他一本。   崔燮便得上疏辞谢,等天子“不准”。   这都是依例弹劾、依例辞谢的,要不是崔燮年纪太轻,还应该依例告老一回。   他趁机请了一天假在家里写辞让疏,却不料奏章还没磨蹭完,他家大门竟叫人“咚咚咚”地砸开。一乘小轿飞奔进院,轿身还没停稳,就从上面跳下来个白白胖胖、养尊处优的太监。   高太监不顾自己年纪大了,身材不及年轻时矫健,硬是踩着三寸厚的靴底飞奔到崔燮面前,气都顾不上喘匀便急急地说:“崔大人,快随咱家进宫!大胜!咱们这两年都罕有的大胜!”   他上来拉住崔燮便往轿子里走,满面红光地说:“今年初鞑虏犯甘州境,陕西行都司都指挥李清、朱瑄等人用你和谢同知试制的水泥筑城应敌,这一战斩首、俘获虏寇三百余人,获马匹九十匹!皇爷有旨,召你跟谢镇、谢同知入宫陛见!” 第278章   高太监急急地抢了人就上轿,随同来的小太监们落后一步,拿了崔燮的官服、靴帽、牙牌,到左顺门外才帮他换上。   到得西角门外,却见谢瑛已先一步等在那里了,见他进门,眼中霎时绽放出一阵光彩,似有许多话要说。不过御前不是说话的地方,两人默默交换了个眼神,都站在阶下,恭敬垂首,等待天子召见。   不久便有内侍引二人进到文华殿,见到了身着常服的弘治天子。天子容光焕然,眉梢眼角都透着舒展的笑意,吩咐内侍:“赐崔先生座,赐谢同知座。把那道边报拿给两位大人传看!”   两人谢恩坐下,一起看了那封边报。   这是二月发出的边报,内容和高太监说的差不多,正是甘州都指挥大败鞑靼小王子侵袭的始末。而这场战事之中,他们俩搞出来的砖粉水泥竟发挥了大用,在城下拦住了虏寇骑兵冲阵。   去年年底他们献上土法水泥的方子,工部试过效果后便将方子推传至九边,兵部尚书马文升又上奏折,乞沿九边重修长城。天子皆尽准诏,命兵部多运石灰、石膏至边关,叫当地各自安排,修筑加固城关。   城中四位陕西行都司都指挥、两位甘州卫指挥使便趁过年拆了城中许多旧屋,将城墙加厚数寸,墙外箭垛加高,一座城修得水泼不进。因瓦剌、鞑靼两族都继承了前元骑兵的精良战法,几位指挥使为了对付骑兵冲阵之术,绕着城修了一圈水泥拒马,将水泥凝成尖利椎块,叫人埋在城外荒土里。   小王子冲击甘州时,正是二月初,城外已长起野草,遮住了水泥椎。虏寇还以为甘州城外的拒马是普通的木拒马,更不知原本平坦的地面早埋下了比梅花桩更险恶之物,一次冲阵上来就折了几十匹良马。   他们若要靠近城关,就只能牵马步行,放弃最擅长的马战;若不放弃,就得在水泥林外射箭,根本射不到加高了数尺的城头。而城上的落箭、抛石、火瓶、炮弹却能重创鞑靼兵马。   虏寇围城数日,死伤日重,僵持数日后,不得不退兵。而都指挥李清此时却断然命人打开城门,以预先浇筑好的竹筋混凝土板铺出条通往草原的道路,朝廷兵马从背后飞快地掩杀上去,留下了三百余首级与俘虏。   天子欣悦不已,命人将甘州送来的首级传示九边,以振军心。将士斩首有功者各官升一级,赐钞千贯,指挥使等人亦各有封赐。而在边关拒敌的有功,制出水泥的也有功,天子特地召谢崔二人过来,便是要当面嘉勉赏赐他们。   因两人都是新升的官,再迁便实在迁得太快了,该是荫一子为锦衣卫更合适。   然则这两个人偏偏都没有儿子,甚至连可以过继的侄子都没有。谢瑛那个侄儿是叔父家的独苗,过继过来便是断了恩亲的烟火;崔燮这边还只二弟生了嫡长子,他也不能为了自己过继侄儿,就逼着弟弟们生——再逼这会儿也生不出来呀。   天子这才意识到,他朝中还有两个没有后代的光棍儿呢。   一个专心办案,整素肃衣卫风纪;一个耽于教育,为天下学子传道解惑……或者还有要教导两位国舅的关系,竟闹到偌大年纪了还没娶妻生子!   按朝中旧例,没有儿子,就该推恩侄子。可是天子一想到他们没有亲生子,不禁就有些踌躇——这两人哪怕是现在结婚,年底就抱上儿子,孩子长大时,做父亲的年纪也大了,父亲们挣的一身功绩推恩给了侄儿,叫后来生的弱子们依恃谁去?   他想起宫中娇儿爱女,便劝了他们一句:“你二人也该为自己想想,不必学霍去病,定要灭了日、灭了虏患再成亲。这道荫封旨意朕替两位卿家留着,等你们想清楚了再说。”   谢瑛只有一个堂侄,世职都是要给他的,因此不必多想,当场就请荫堂侄。崔燮倒还得看两个弟弟谁能生,谁的儿子有出息,并不急着立刻选人,便求天子许他将来择定了再请旨。   这俩人直是奔着绝后去啊!   要不是天子知道他们素来品性端正,家里不养优童,出门也不狎戏子,一心只扑在事业上,都要以为他们有龙阳之癖了。   他看谢瑛已经请了旨荫封堂侄,便不再多说什么,只劝崔燮:“崔卿年纪尚轻,此时成亲也不大晚,回去慢慢考虑吧。若看上哪家淑女,朕将来也要有赏赐。”   崔燮十分感动,重申了自己得祖先告诫,不能成亲的事。   可怜哪。   高公公在旁听得直揩泪,朱佑樘也几乎想下旨叫他跟弟弟们分家,可兄弟们相依而居仍是儒家孝悌之义,做皇上也没有逼着臣子不管弟侄的道理。   天子微微摇头,不再提此事,吩咐内侍:“请太子来见见崔先生,谢卿亦不须回避,今日叫他一并见见国之功臣。”   立刻有内侍到清宁宫传旨。太子听了,脸上倒淡淡的没什么表情,端起储君架势说:“高伴伴、刘伴伴,替孤更衣,随孤去见两位大人。”   刘公公一面替太子更衣,一面用关切怜惜的眼神看着他。   朱厚照其实并不太震惊,也不需要安慰。   他从拿到那份边报抄件的时候,隐隐就猜到了会有和崔燮见面的机会,心里甚至已做好了最坏的准备。   再差不过就是崔燮也兼东宫职,当他的讲读官罢了。   这个崔先生就是再狠恶,也不能把他这东宫太子当作普通弟子一样惩罚。他眼下已经有十几位侍班官、讲读官、正字官了,有许多比侍讲学士身份还高,难道他进来之后真能一手遮天么?   不可能,他还有程詹事和王学士……   平常严肃得让小太子想起来就生畏的学士们此时都俨然成了他的精神支柱。   他打点起精神,挺胸叠肚地走进文华殿,崔谢二人立刻起身行礼见驾。太子答了礼,抬头看着二人,心中微叹:这两个真人比连环画儿里画的还体面,要是东宫里也都是这样的人该多好呢!   可惜他们一个教国舅办案,一个给国舅编撰连环画,害得他宫里年轻有力的太监都在国舅们查办案子时抓走了,只剩下高伴伴、刘伴伴这样的老伴了。   太子目光微垂,不忍再看那两张教人想起伤心事的面孔,低声道:“孤久闻两位大人之名,一直没有机会亲见,今日得见,心中亦不胜欢喜。”   两人逊谢一番,弘治便指着崔燮说:“崔先生才学出众,人品亦佳,朕已命中书舍人拟旨,往后叫他兼任东宫讲读官。哥儿以后也要听崔先生的话,好好念书,叫好叫朕与你母亲放心。”   果然来了!   这个崔先生光出现在国舅们的口中、他读的书里、奏章上还不够,就要走到文华殿,当他的先生了!   太子不由得又看了崔燮一眼,却见他长眉微拧,目光凌厉如剑,斜斜射向自己头顶。那副神情竟比王鏊先生发现他不认真读书时更可怕,吓得他立刻避开那道目光,转头看见父皇身边福泰的高公公,才又有了几分安全感,强自镇定,问道:“孩儿如今正跟杨先生和张先生读《大学》《礼记》,崔先生来了又讲什么呢?”   天子宠溺地看了他一眼:“先生们又不是只教你念书,还要给你讲做人的道理,治天下的道理,熏陶你的性情……崔先生品行极好,又精于农事,每日杨、张二先生讲完经书要旨,便叫崔先生给你讲讲稼穑之道。”   国朝历来以农耕为本,天子、皇后每年春天都要亲行耕籍礼、先蚕礼,以身作责,劝百姓耕织。   弘治帝知道太子平常就喜欢看有关农事的连环画,也盼着儿子将来能长成个知道百姓疾苦、稼穑艰难的好皇帝,让崔燮给他当先生,当是两全齐美之举。   小太子却一点儿也不觉着美,颤巍巍地又看了崔燮一眼。   崔燮正垂首站着,应承着要做个好讲官,尽心尽力教导他。那双眼也微微垂着,容色温柔沉静,眉头也舒着,好像刚才那道锐利的目光都是他的错觉似的。   朱厚照叫他温柔的神情迷惑了一瞬,竟大着胆子问他:“崔先生讲课时,孤能拿着《每日农经》当讲章看么?孤看书时,有些东西不是很明白,想叫先生讲深点。”   他其实也不敢在先生们面前看连环画,不过如今父皇在身后,崔先生又是那个编印连环画的人,他就大着胆子问一句。   问完了之后,他忽然觉着自己这个主意真是绝妙。   若崔先生答应,那崔先生在他这里就是个好先生,他就不用害怕;若是教训他,不许他听讲时看连环画,那他就告诉告诉侍班的老先生们,这个崔先生是编连环画的!   他仿佛抓住了崔燮的把柄,对这个先生也没那么怕了,脸上也露出了一点胜券在握似的笑容。   崔燮也同样笑着,目光恭敬地落在身前的方砖上,自信地答道:“那些东西都印在臣心底,何必对着讲章才能讲?殿下有哪处不懂的只管问臣,臣不须看文稿。”   太子微张开嘴,一时想不起该怎么对付他才好。凝神想了一阵,倒真想起了一个自己觉得特别难,先生们也一定不懂的问题,回头朝着天子撒娇:“儿子有个《农经》上的问题早就想请教先生了。别的先生都太严肃了,儿实不敢问,父皇叫崔先生替我讲吧。”   天子又无奈又纵容地看着他,笑着说:“准备讲案、笔墨,朕替你求一求先生吧。”   崔燮当然不敢等皇上求他,主动上前请命为太子讲学。太子胡乱谢了他一谢,立刻喊了一声“刘伴伴”,要他去清宁宫拿看豌豆的水晶镜儿来。   刘瑾像最平常的内侍一样,温顺低调地转身出门,看都不敢抬眼看看御前两位大臣。但他的姓氏就注定叫他引起了崔燮和谢瑛的关注,人还没出门,容貌举止就已记在了两人心里。   ——同为八虎之一的高凤虽然也被两人X光般的目光扫描过一回,却因为在历史上太透明了,崔燮都没记住他的名字,在确认他不姓刘之后就被扔到一边去了。 第279章   不一时,刘太监便捧着一个水晶犀角的放大镜和些剪下来的小花回来。   弘治天子一见便笑,问太子:“你也要请崔先生给你讲格致之道?若要学就用心学,须得格彻了道理,要是半途畏难撒娇,先生要责骂,朕也不护着你。”   崔燮看了那托盘一眼,目光微转,似乎马上就要讲起天人之道。小太子心尖儿一颤,连忙摇了摇头:“我可格不来这花,这是刘伴伴自作主张取来的,我只要他拿水晶镜儿来就够了。”   这个刘伴伴,怎么遇上跟崔先生沾边的事就不复平常的伶俐呢?早年间国舅逼他做卷子时就护不住他;上回国舅们带走东宫里的内侍时又想不出主意;这回更是当着父皇和崔先生面拿错东西,害他险些要听什么理学了……   早知道就带覃大伴来了。   太子略有些怪他,便不再用他取东西,回头央高公公:“大伴替孤拿几张纸来。”   高太监亲自去取了一沓玉版纸,顺带拿了笔墨、砚台、笔洗,把东西搁好了,亲自替太子研墨。太子身边两位公公都比他年轻,却不及他利落,没抢过这套活儿来,只能站在后头看着这位前辈讨好太子。   论侍候人的本事,这两个人又怎么能跟熬过汪直、梁芳,成化年间就当了司礼秉笔太监的高公公相比?   朱厚照看着高太监矫健的身影,心里也微觉羡慕。不过他用不着笔墨,直接走过去,取了一张白纸铺在阳光下,拿起水晶透镜往纸上照。   崔燮霎时明白了他要做什么,立刻阻止道:“太子殿下可是要以此镜取火?这文华殿中多用木头、丝帛装饰,容易着火,不合作这么危险的事。殿下若欲取火,可以到院中石砖上引。”   太子偏转了一下透镜,刚刚聚起的光点散成一片,笑嘻嘻地说:“孤岂会在宫中引火,只是好奇,为何这镜儿照东西看时,刚从这纸上移开去时,是越放越大,到远了就模模糊糊看不见了呢?还有用它取火时,怎么就非得在这么高的地方,它才能把日光聚成小点,或上或下,那光圈就大了呢?”   崔燮颈后蓦地一寒,不由自主地看了太子一眼——他好容易才回忆起来点儿高中生物,能糊弄糊弄文科生,太子怎么不问生物,居然问起物理了?   他只记着朱厚照不爱读书爱打仗,可没听说过这熊孩子还爱琢磨物理啊!   玉阶上的天子只含笑嗔了一句“胡闹”,温言道:“崔先生便给太子讲讲,朕也想听听这其中藏着什么天理。”   天理?凸透镜聚焦格出个什么天理……是不是光的折射原理?   自打高二会考结束,崔燮就把物理书和脑子里的公式定理都打包扔掉了。现在就是搜肠刮肚地回忆起来,他也单记着光透过凸透镜时会发生折射,还有个倒立成像什么的,可要给别人讲明白,那是万万讲不了的。   他心里揉搓得跟洗衣机一样,神情却没有丝毫变化,甚至有种近乎冷酷的刚毅。   ——他不懂的,太子和皇帝肯定更不懂。大不了就接着测数据、画图、列算式,让太子自己算两回就好了!   崔燮垂首应道:“臣亦不敢说懂得,只是略有些想法,陛下与太子若不弃,臣这便讲讲阳光从这透镜里照过来时的曲折变换。”   天子点头同意,他便走到讲案前,把太子手里的放大镜接过来,在空中移动位置,直到纸面上呈现一点极小又明亮的光点,先给这一点起名“焦点”。   光聚到这一点,能烧焦纸张,故叫焦点。   物理学里的焦点是怎么来的他已经完全想不起来了,反正他得把“焦点”这个词引入进来,不然后面光怎么折射聚焦的,就都没法儿讲了。   透镜能点火不算新鲜事,“焦点”这个词也算顾名思义,天子倒没太在意,就盼着他再往深处讲讲阴阳之道。   太子也若有所悟,问他:“先生的意思,只有恰好把水晶镜抬到这么高才是焦点,再高些低些都不是,所以纸不能烧着?”   崔燮笑了笑:“太子所言极是。此时量量镜片儿中心距着纸面有多长,咱们便称它是这枚水晶镜的焦距。臣试过家中的水晶镜,薄厚不同的,焦距也有所不同,可以请公公们取尺子来比量一下。”   高公公立刻放下笔墨,刘瑾反应过来,连忙对太子说:“奴婢替崔大人取来吧?”   太子看了他一眼,有些犹豫,崔燮却直接转向天子,拱手请求:“臣还需要一枝蜡烛、两枝烛台、一张厚实的纸板,再请谢大人帮着臣摆弄这些东西,好叫陛下与太子当面观看水晶镜是如何透光的。”   水晶镜片自然不就透光了么,怎么还用烛光呢?   天子也和儿子一般有些好奇,吩咐当班的小内侍们去拿他要的东西。太子再催着他讲光线聚焦的原理时,崔燮便高深莫测地叫他等着试验,而后静静立在桌前,微阖着眼,回忆着蜡烛成像里面光的折射路线怎么画。   算了,能画到哪步就画到哪步吧。   反正太子知道的还不如他多呢,先糊弄过去再说。将来外国进口了光学的书,太子学会了,想起他说的都是错的来,他就死命夸夸太子大才,承认自己当初格物格得不准,不就成了?   崔燮的心态已然十分超脱。   等内侍们取来尺子和实验用具,他便先量出了不大精准的焦距,然后将两个烛台一个插上蜡烛,一个绑上放大镜,按着尺子的刻度正摆在焦距上。那副宽大的纸板则叫谢瑛帮忙扶着,远远竖在透镜另一侧,关上门窗做起了凸透镜成像实验。   最开始透过镜片映在纸板上的只是一片模糊而散乱的光影。可当崔燮将蜡烛往外移动一分,谢瑛也推着纸板向远处移动后,在某个位置上,纸面却跃出了一道清晰如镜的烛焰倒影。   太子“啊”地一声,伸手指着纸屏中央的烛光倒影,惊问道:“怎么会是倒着的!水晶片儿这们剔透,透过来的烛影不是该和这边的烛火一样的吗?”   天子也不禁移驾下来细看,高公公赶着上前服侍,一步不敢离开。   纸上映出的烛焰比真正的烛焰更大,清晰如镜中倒影。皇家最尊贵的这对父子看得又惊讶又觉有趣,都看向崔燮,问他这烛影怎么变成这样的。   实验成功了,剩下的就好糊弄了。崔燮淡定地笑了笑,对天子说:“这烛影出现,就和水晶镜这中凸外凹的形状有关系。凡是光从咱们刚说的焦距外照进去,在镜子对面都能聚成这么个影子,咱们慢慢往外推,记下左右长短,待会儿臣给陛下与太子殿下细讲——这长短其实都能推算出来呢。”   弘治天子蓦地想起了那天他在御前讲大豆如何育种时,那种玄之又玄,叫人怎么也听不懂的感觉。   天子心中微微提起些防备,叫他移便移、量便量,至于怎么算,就有心教给太子也就罢了。他如今国事操烦,不复当年在东宫时,能万事不问,一心只做卷子的时候了。   弘治帝暗暗感叹几声,便吩咐二人好生教导太子,又留下高太监代他看着这场教学,顺便安排给二位功臣赐宴的事,自己先回宫看奏章了。   太子尚没有这个经验,送父皇离开后仍然专心看着烛台,自己也试着往外推烛台、往里推纸板,看纸屏上一次又一次显出清晰的烛影……   他也并没太在意,每次烛影清晰后崔燮都会记下一串又长又乱的数字。   直到纸板上的烛影几乎看不见了,太子也心满意足,早忘了自己最初想拿什么题目折腾崔燮。   崔先生真是理学大师,格物要是都这么好玩儿,他也愿意格啊!   太子清了清喉咙,想叫人把这套东西送回东宫,再赏些东西给崔老师和谢助教。却不料崔燮吹熄了蜡烛,便叫人重新打开门窗,朝着他笑了笑:“殿下方才问臣这透镜中藏的天理,臣愿为殿下解说一二。”   哦……太子连忙扳直身子,敬重地说:“请先生讲解。”   崔先生便取了白纸,就着高太监刚才研出的墨汁,轻轻画了个标准的凸透镜镜片。   当初上学时看几何老师徒手画圆,他们这帮学生在底下都觉得特别厉害,现在轮到他自己画图教学了,才知道其实“无他,但手熟尔”。   画了这么多年的绣像,现在他不只能徒手画弧线,也能画直线。贯穿画面的主光轴,从透镜边缘、光心穿过的折线,条条都跟比着界尺画的一样光滑笔直。   他画了个1:10的比例尺,将焦距、二倍焦距点在光轴上,然后取了两个刚才量出来的数据,在图上按比例画了成像原理。   朱厚照看着那密密麻麻的线条和数字,不知为何,心里略生出了几分阴影。   然而崔先生和颜悦色,讲的都是十分简单的,他亲眼看过的现象——烛火只要摆在焦距之外就能在透镜另一边映出倒影,其位置离透镜越远,倒影的位置离透镜越近,影像也越小。   小太子频频点头,觉得自己已经完全明白了这其中的道理,但转头看着桌上透镜和蜡烛间的距离,忽然想起一事:“若这蜡烛摆在焦距内又当如何,为何不能成像呢?”   崔先生把蜡烛和透镜都托到他面前,叫他透过镜子看蜡烛——镜中映出一个放大的蜡烛,烛身上滴下的蜡斑历历可见。   太子恍然大悟,发出了一声惊叹。   这个虚像的原理崔燮就不想讲,也讲不大出来了。他索性保持着先生们“点拨一句,任其自悟”的好传统,含笑讲起了别的:“咱们是先量了焦距,做实验时直接将蜡烛摆在焦距外,容易就能看见烛影了。实则若换个别的透镜,不知道焦距在何处,也可以用影像大小倒推出来……”   他把那张图上贯穿主光轴和透镜边缘的线延伸出去,汇聚至一点,再将那点作为蜡烛倒影的顶点,画了一枚简笔蜡烛。   “只消叫人量着蜡烛距透镜的距离、蜡烛火焰长短、板上倒映的火焰长短,倒过来就能推算其焦距。”   他自己出了几道题,当面给太子画图、列式子计算。画着画着想起凹透镜,顺手在同一个光轴上画了个凹透镜折射原理的图。   图画出来之后,他看着折线方向,眼前忽然一亮——   难怪他这叫人试做的显微镜都能做出放大倍数比普通放大镜高几倍的了,这个望远镜却怎么也弄不好,难得几个看得清楚的,看出的影像又都是倒立的,原来是他一开始就想错镜片了!   不是两片凸透镜,是一片凸透镜、一片凹透镜!   有了望远镜,九边守城瞭望的将官就能更早发现敌虏,早作防犯;将来大明水师出海平倭时,也能在桅杆上设个瞭望台,看远方有没有海盗船或是小岛、礁石了!   他激动得胸膛微微起伏,几乎忘了还要给小太子教课。幸好太子看这些数字也看得有些头晕,心神也散了,便跟他说:“孤还没怎么学算术,有些算不清这个,崔先生怎么连口诀也不用背,就算出这么长串数的?”   叫太子这么一问,崔燮才回过神来,看向纸上的数字。   他在国子监时,也就学学《九章算术》,大部分还是靠着小学的四则运算法糊弄过去的,没本事把太子教成数学家。何况太子也不需要当数学家,只要对数理化有点兴趣,肯接受外国传来的现代科学,别的有大臣帮他懂就够了。   想到这点,崔燮越发温和,教了小太子一个不传之密:“殿下叫人用绳子比着图上的线条围住,再拿尺量量,不就知道多长了?若想知道这条斜线与光轴夹的角有多大,还可以将周天分成三百六十度,叫人做个半圆的量角器量出它来。或者再进一步,叫人算算这条线的斜率……”   都不必太子亲自算,叫小黄门提前量完了记录下数字,太子想算什么,拿着数字表一对不就知道了吗?甚至也不必自己对,只要能想到思路,传计算的人来问一声就行。   想不到,崔先生竟是这样的崔先生!   太子惊喜交集,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两位国舅当年被崔先生罚抄那么多遍,如今提起他来还是说他的好处。   要是别的先生也能许他背不出书来就找个别人替背多好!   太子正满心激动地幻想着,崔先生却忽然问了他一句:“殿下身边这两位公公都是内书房出身吧,既是殿下心爱信任的人,不妨叫他们学一点,方便殿下询问。”   高凤是正经的内书房出身,翰林弟子,刘瑾却不是。他是从低等太监苦熬上来的,只能说识些字、略读过两本书,四书五经尚且不懂,算术更是一窍不通。   平常太子只觉得刘瑾体贴、会服侍,倒也不嫌他不读书。可叫崔燮这么一问,他才意识到刘瑾什么也不会,体贴人还不及高公公这位老伴,也帮不了他的学业,竟是个带不出门的。   高太监看出太子有些踌躇的神气,便体贴地说:“小爷有意深研格致之道,是该有几个会读书的内侍在旁陪侍。奴婢这便去告诉皇爷,好教皇爷、娘娘给小爷挑几个算术好的使唤。” 第280章   这场教学结束后,高公公便在西角门外安排了酒饭。托了这场特殊教育的福,谢瑛这个当助教的也蹭了回讲筵吃,回家路上回味着这顿饭,微微感慨:“其实和平常赐宴也没什么不同,但沾了个‘讲’字,便觉着饭菜味道也清华得多了。”   崔燮琢磨了一下,问道:“许是平常赐你们这些武官的多是肉菜,这回赐的多是养生清淡的膳食?”   还真有点儿关系。   平常赐宴赐食多是以炖、炸或腌腊羊肉、猪肉、鸡鸭、鱼虾为主,菜蔬较少;这顿里的肉菜却是白煮、清蒸出来的,还有不少野菜时蔬,用的油也不大多,吃着自然爽口。   谢瑛笑道:“必定是高公公知道你是个会导引养生的高士,给你安排的也是素淡菜色。我算是借你的光,吃着了些好菜。待会儿把带回来的菜分一分,往咱们两家各自送些,也叫家里人沾沾天子圣恩。”   吃赐宴没有不打包的,谢瑛的经验比崔燮还足,叫家人分了菜,给两家各送了几样。   下午大好的时光,崔燮又请假在家,谢瑛也不想去镇抚司晃荡了,索性也回了家,到崔燮家听他讲透镜里有什么天理。崔燮糊弄太子时就榨干了脑子里的东西,对着他更不想浪费时间在光学上,便撺掇他趁这工夫出去玩一趟。   他们俩算着也有好久没出门了,四月天岂不正是踏青的时节?   谢瑛犹豫了一下,问道:“你才叫人弹劾,请罪折子还没写上呢,这就出门不大合适吧?再叫言官们看见……”   不怕!   若叫人看见了,就再上一本折辩,只说是今天早上入宫时听说他们制的水泥帮着边军大破虏寇,心里激动,去城外的水泥窑看看水泥料烧制进度。   崔燮拎过早上磨蹭半天也没写完的请罪疏来,唰唰唰凑了几百字套词儿上去,又写了两份谢恩表,便朝谢瑛笑道:“正好顺路把奏疏送到通政司,然后咱们出城住一宿。”   出城过夜这个提议颇有吸引力。谢瑛顿时也把“天理”扔到脑后,顺从“人欲”,抄了自己那份谢恩表,叫两家家人到通政司递本章,自己就陪着崔燮出了城。   崔燮那份请罪疏上去,没得着天子批示,就能光明正大地请假不去上班。   从正月廿一上班至今,他还没歇过假呢,逮着机会就足足实实地歇了。俩人白天在城外的庄子上跑了会儿马,又看烧的水泥粉、又叫家人寻那个给祝枝山磨眼镜片儿的匠人做凹透镜,晚上跟打扮成儒生去看戏,过得好不快活。   祝枝山、李梦阳诸人真不愧是名留青史的才子,《每日农经》才写出来多久,城外瓦肆里就有人将里面的小故事改编成新戏和说话本子了。几个泥瓦匠坐在一起听酒时,俨然已十分熟练地把诸葛亮当成鲁班祖师之外的第二位祖师了。   谢瑛耳朵尖,听得清清楚楚的,轻笑几声,低声学给崔燮听:“这些人看书不仔细。那本《诸葛亮一夜筑灰城》上分明写了,筑灰屋的法子是前元王祯写的,他们不拜王祯,也该拜你这个挑出他的法子叫人集成画册的主编,这却是拜错人了。”   崔燮拿茶盏略掩着脸,侧过身答道:“过不多久就该拜我了。不光拜我,还得拜你——咱们俩可是造出水泥了,鲁班大师是开山祖师爷,咱们怎么也算个中兴之祖了。”   不是“算个中兴之祖”,而是“算对儿中兴之祖”。将来那些泥瓦匠供祖师牌位时,就该把他们两人的牌位供在一起。   谢瑛心里想到这点,心里一阵阵止不住地欢喜——若真如此,他们俩死后有灵,也可以常在一起,不怕葬得太远,往后只能分隔两处了。   他眼中光华灿灿,含笑答道:“那咱们以后可也得多往窑那边跑跑,盯着他们烧造出好的水泥。”   工部虽然已经在试制水泥粉了,不过水泥是崔燮从现代掏出来的知识,用他们自家的窑制着更方便,想起什么料还能往里添。如今正烧着的,就是一种添了铁匠家中炼铁炼出的废渣的新水泥粉,效果还不清楚。   往常谢瑛嫌这些水泥粉烧出来都差不多,凝结不凝结的也没什么看头,十天二十天才来看一趟,如今有了这个赚名声的想头,倒是决定要常来看看了。   何况来这里不只能看水泥,还能看烧水泥的祖师呢?   他们俩在城外快活了半天一宿,转天崔燮还想再两天假期,程学士就早早派人到家里寻他,逼着他赶紧回翰林院上值。   昨天他去城外玩了,自不知道天子已将边报传示满朝,显扬他和谢瑛的功绩,亲口赞他有功,说他是胸怀社稷国家的务实大臣,合当作东宫讲官。天子都说到这地步了,言官们还弹劾什么,他还在家里避什么?赶紧回来写讲章,准备给太子讲稼穑之道吧!   程学士体谅他如今还兼着讲官衔,光讲章就得备两份,索性叫他把编会典的工作交给今科新晋的庶吉士们,自己专心教学。崔燮深深感激他的体谅,把自己正写的“上尊号”、“耕耤”、“视学”、“经筵”……等项分给新科庶吉士唐寅、孙绪等人。   给天子准备的讲章是讲《孟子》的,他早就已学熟了,讲起来并不费力,唯给太子讲的是从未有过的新课,他甚至还没想好该从哪方面入手。   是讲经,还是讲史?   侍候太子读书的讲官们中就有两位分讲经书义和五经义的,之后要讲《皇明祖训》《贞观政要》或《通鉴纲要》,他这平空加进来的稼穑课,讲哪样都和同事冲突啊……   他琢磨了一阵子,索性就从自己修会典时正修着的那条“耕耤”入手,以太祖践位初即行耕耤礼、西苑耕敛之礼的范例,引导太子重视大明立国的根本——农耕。   他的讲章大多是平实的白话,写得极通俗易懂,即使是九岁的小太子也能听懂。程学士审了稿子,微微点头,笑着说:“咱们侍太子读书就与侍天子读书不同,太子虽然天姿极聪明,却因年纪尚幼,学东西时需要讲得细致耐心些,叫他听进心里。你上回在御前讲格物是怎么讲的?陛下极力赞你,说太子听了你的课回去,便要选会读书、心思简内的内侍陪侍着他读书算术,比从前更刻苦用功了。”   太子果然长进极大。   崔燮跟着同事们进殿直讲时,就看见他身边带了两个年少清秀的太监,那位曾经混到太子身边的刘公公已退了一射之地,落到了第二档位置上。   这位“立皇帝”怕是立不起来了,这些有知识的小太监也不会让他再上位的。   崔燮只看了他一眼,便将目光收回来,站在讲案前,并不看桌上的讲章,神色自若地讲起了耕耤礼,讲起了农业的重要性。   他当初编宪宗实录、写农科论文时记下了许多年的粮食收成和人口户籍,讲课时穿插着列数据,让太子直观地知道大明有多少户百姓、多少丁口,并时不时提问,让他计算百姓的平均赋税和劳动强度。   太子大着胆子让身边的内侍代算,崔燮也不说他,只要得出的答案对就点头称是。小太子于是胆子越来越大,每次都直接叫内侍算,得出之后再亲口告诉崔燮,然后摆出一副小大人的模样感叹:“想不到外头百姓如此艰辛,孤以后定要爱惜粮食,不浪费民力。”   崔燮含笑夸了他两句,又留作业叫他课后叫人量出农夫们耕的一亩地有多大,亲自绕着走上一圈,再叫人装上两石粮,他去亲眼看看农民们在这一亩地里耕作一年的收获有多少。   他要让朱厚照知道这个国家有多大,多么沉重的负担压在他身上。这个孩子可不能长成历史上那个游龙戏凤的明武宗,这个国家、这么多百姓、军人,禁不起他和他宠爱的太监、武官们的折腾。   太子尚不懂这里面的深意,但觉着这种实践作业半点儿也不嫌难,他也愿意做,便答道:“孤一定用心看,用心体会里面藏着的百姓心血。”   太子真是位贤明储君,将来必定是和今上一样的仁君!   几位讲读官听着他小大人儿似的说话,都觉得天佑大明,自己多年的心血也有了回报,吃讲筵时越发激动,一边喝酒一边向往着将要到来的盛世。   盛世好像也真地伴着他们这位聪慧早熟的少年太子的成长,飞快地来临了。   从四月初甘州边报,斩获鞑靼小王子所率的虏寇三百余人后,一道道边报就如飞雪般涌入朝廷——   四月底虏寇攻打锦州,官兵以水泥灰洒向城下,又以大锅盛水浇之。攻城虏寇与下方马匹身上沾了水泥,在长久的夺城中水泥渐渐硬结,拖得敌人与马匹行动不便,退走时被官兵掩杀,斩首一百二十五人。   五月间朵颜三卫鞑虏侵入辽东,义州官军踞城而战,凭高而厚的城墙防住鞑靼围攻,并以投石器连投水泥块砸伤敌寇,斩首一百四十九级,夺马二百匹。   蓟辽间久久未能重修的长城一段段开始翻修加固,边城间抢掠商人百姓的小股散虏渐渐减少。九月蓟镇重新修整完了整段长城的城堡台墩,将木制关寨外敷水泥灰,数日间筑成坚固石堡,抵住了几回小股虏寇侵扰。   ……   朝中多年没有这样多、这样集中的胜报,几乎每封奏报都是好消息,送来的人头也是真正的鞑靼、瓦剌人,而不再需要杀良冒功。大明战力之盛几乎要恢复到永乐天子在位的时候,连兵部尚书马文升都偷偷拿出了久藏多年的复套书,在家里看到半夜。   河套。   若能收复河套,就能彻底截断鞑靼对京城一带的威胁,将虏寇御于国门之外,不再复演土木堡之变的耻辱。   边关城墙堡墩都已经用便宜易得、几日内就能干硬的水泥加固得稳如石筑,崔燮又献上了能让将士们目力加长数十倍的望远镜,如今敌虏几乎已经不能侵到边城之下了。马尚书心中渐渐滋生了有生之年看见复套的期盼,又怕如今的国力不足以支撑此战,不敢轻易上疏……   但这一年新年将至时,回京参加考察的福建布政使李琮却献上了一样海商们自吕宋岛寻来,亩产可达千余斤的甘美薯类——一同带进京来的,还有那几名从吕宋偷运此薯回国,并帮着当地县令试种成功的商人。 第281章   李琮献上的新薯皮色红润、两头尖尖,大的足有两掌长,因是从吕宋移栽来的,当地人多称番薯。这种番薯在福建贫瘠的沙地、田间都能生长,不挑地、不挑肥、不需精耕细作,随意栽种即能生长,产量却比所有粮食和能充饥的薯芋之类都高。   他除了几车分装得整整齐齐的薯根块,还献上了几盘带着茎叶、只清理了泥土的整串番薯。那一串茎下竟拖着五枚硕大的薯根,称量一下,足有七八斤重。   弘治天子对这薯简直爱不释手,立刻问他如何栽种,要将这东西推行到各地。   李琮答得十分流畅。   他当年见着此物时也是如获至宝,不只嘉奖了献薯的海商、福州知州与当地属官,还亲自在院中栽种过一季,因此讲起栽种之法如数家珍。哪怕有人问他何时施肥、何时间苗,他都能历历数清,只不过天子面前只能捡着要紧的说,再细致耕种、食用之法自有下面的人交接。   天子颔首笑道:“讲到这里也罢。你等回去安心等待,吏部考察之前,翰林侍讲崔学士便会过去写栽种法。你们细细替他讲解,吏部也会计此功的。”   栽种番薯的法子竟要劳动翰林写了?莫不是要记入内档,往后修史时也要记上一笔?   李琮与同来的知州、知县们都有些激动,低头谢恩告。弘治天子命赐了这群官员在宫中用宴,又叫司礼监随堂太监亲自到客栈,赐给那几名献红薯的商人白金、绸缎、御酒、宝钞与整桌御膳菜肴。   同赐下的还有一道诏令,赐封那些商人世袭锦衣卫带俸千户。   虽说没正式许他们实职,可世世代代有官有禄,这几家人就摇身一变,从四民之中最低的商人变成官人,彻底抬升祖宗门楣了。   有这几个献番薯的榜样,那些往来海外的走私商人们,怎么不想借机搏个官身,回故乡做个清清白白、受人尊重的乡宦?   搜寻海外良种即可得官的消息在这天之后便如乘了风般传至闽粤诸省。原先还持观望态度的商人纷纷出海,侨居安南、占城、日本、琉球等国的海商或海盗,甚至早已植根当地的世家大族,都起了几分归乡立业的心思。   而弘治十三年这个元旦前夕,海外风浪尚未扬起,献番薯的官员却先见着了中枢一位名声在外的翰林讲官。   太有名了。   放在别的地方可能还差些,福建这个专出盗版书的地方,却连不识字的百姓都听过崔燮的名字。麻沙版盗印遍天下书籍,不少书坊都靠翻印他主持编纂的科举科举笔记、中试举子经验、每日农经系列活着。   今年建阳大火,烧了无数书版。那些书坊坊主们拿竹筋水泥板和稻草匆匆搭了屋子,第一件事就是重刻他的《每日农经》和同为居安斋的《锦衣卫》《少年锦衣卫》系列图画书,然后又刻他的《笔记》《试题》《经验》……正经的四书五经还都是在官员们逼迫下才不情不愿地重校重印。   布政使李琮、建阳知县等人对崔燮还是颇有感情的,极热诚地招待他进房坐下,李琮还亲自替他倒了盏茶水。   崔燮只是个从五品侍讲,叫正三品布政使亲自招待,自然要受宠若惊,忙起身道谢,并说了自己受命而来,要为陛下记录红薯栽种之法的事。   李琮便命人取来红薯,亲自提刀切块,教崔燮如何挑选薯种、浸泡催芽,待薯苗长到几寸后割苗催根,根长到多长时再将薯苗种在大田里……   红薯喜光喜热,土要松软深厚,最好是沙壤,水倒不用浇得太多——水多涝根,还容易结出不好吃的柴根。   他们进京时带的多是整齐的红薯块,但红薯藤也能育苗,等明年红薯在京里长起来,再育种时也能取红薯藤剪断育苗。   崔燮掏出铅笔、线装的笔记本记录,字写得飞快,除了有时问几个细节,几乎不需要李琮停下来等他。   李琮说得差不多了,停下来呷了口茶,笑着说:“崔大人也用这石墨笔?我前些年做山西按察使时便见人用这种京里传来的笔,当时还只是百姓们用,后来到福建做官时,就见官厅里的人都用了。也不知这东西是谁做出来的,平常在墙上记些事、题首诗,倒省了磨墨蘸笔的麻烦,也容易清洗。”   崔燮又起来说了一声“惭愧”,这也是他叫人弄出来的。后来他们家先生兼他的同年陆博山尽力推广此物,却不想如今已经推广到大明最南端了。   李琮闻言愣了一下,直起身仔仔细细看了崔燮几眼,朝他拱了拱手:“福建百姓多蒙崔君之惠了。”   多少书坊刻版时翻他编的书,描版时用他做的笔,赚的钱养活了小半个建阳的百姓,他做布政使的便代百姓谢上一谢。   建阳知县也起身行礼,跟他说了建阳翻刻他的书成风的事,崔燮这才明白缘故,笑着还了一礼。   当初他还很认真地打击过盗版,但后来奔着当首辅、开海禁、平倭寇,让大明搭上工业革命的顺风车奋斗了,连环画就成了重要的宣传手段,自然不能再狠防。   教辅也不能限——居安斋毕竟不是现代化印刷厂,印的书仅能供书店所在府州,却供不起全国。这些盗版书质量虽差些,印量却大,能卖到居安斋铺不了货的地方,叫各地读书人看到同样的教辅书,也算保证了教育资源公平。   难道朝廷不知道麻沙版都是盗印的?可建阳大火之后,朝廷还要送正版四书五经去让那些书商们精校精印呢。   他如今已经不在是凭着个小书店挣扎求生的白丁,也不是要养一家祖父母和弟弟的小秀才,而是中央领导了,眼光和心思自然和从前不一样了。   崔领导跟二品大员谈笑风声,研究红薯怎么吃好吃。   福建引种进来才一年多,最初还是那几个商人把番薯藤绞在船缆里偷运回来的,直到现在也没栽种出几亩。而种出的良种多又要运到京里来,当地官员们也没太敢吃,就只想出了蒸、烤、熬粥这几种简单的吃法。   吃多了胃不舒服,但若能推行开来,青黄不接时以此为粮,总比喝野菜羹强。   李布政还送了他一匣番薯,叫他带回家与家人一同尝尝新。回到家里,天子的赐食也送来了,是精精致致的一小篓番薯,约有十余斤,表皮光滑干净,红殷殷的,叫人看着就想起烤红薯。   他有十多年没吃过烤红薯了,想起来也是心酸。   崔燮再不客气,立刻叫人取火盆来,精挑细选了两个略小的埋进灰里,晚上煨熟了和谢瑛共享。还有几个小的他叫厨子拿去蒸熟,剥了皮和上雪白细面炸成点心,送给京里的三个弟妹共尝。   红薯太珍贵了,最好最大的得留着作种,大家吃点儿掺假的吧。   这红薯也不光他一家有。福建送进京的红薯也有数千斤,京里的勋贵和高官都能分到几斤、几十斤不等。翰林院官员们每人都能分着一份,阁老分的更多,李东阳就想趁着元旦假期办个诗会。   番薯诗会。   茶陵派旗下的少年诗人们闻听这成事,都要踊跃参加,唯有他的亲弟子崔燮耷拉着一双愁眉,不想凑这热闹。   他的确有正事,还得给天子写图文版的番薯栽培、食用指南呢。   李兆先替父亲安慰他:“前日赐食之后师兄写写过谢恩诗了,再参加一回诗会又能怎样?师兄你到时候只是不写,坐在上首跟父亲一起评这些诗作就是了。”   崔燮深深叹气:“罢了,到时候非有人要我作诗,李师弟还是要帮我一把。”   既然老师要办番薯诗会,做弟子的也得尽心帮忙。他是帮不了作诗了,但贡献了不少往番薯里掺假,显得菜量更多的法子:如掺藕粉做成水晶番薯丸子;以番薯作馅、糯米粉做皮的糯米汤圆;番薯泥碾细如澄沙似的糯米松糕;自己家做过的炸薯饼;番薯、山药、芋艿三样蒸制成泥,夹上枣泥、澄沙馅的番薯花糕……   红薯凉粉、红薯粉条虽然也好吃,但是太不出数了,不合用在这宴会上,还是等今年丰收之后再做吧。   他一边指导人做,一边把整完形好看的点心画下来,顺便写他的番薯食用指南。   李老师和谢阁老、陈太常卿家那几篓红薯叫他调着花样掺进了数倍的米粉、面粉、薯、芋面,再添些蜜糖调味,省料又体面地招待了一院子才子。   众人吃着御赐的救荒新品,议论着今年边关的大胜,还有今年冬天城外给流民修筑的暖房,越说越激扬,满腹豪情慷慨奔流,纷纷取纸笔作诗。   如今国朝有了盛世气象,几篇新诗中也有了追攀盛唐的雄浑豪气。李东阳从中咀嚼出些味道,深觉惊喜,满意地点评道:“旧日见人学盛唐、李杜之诗,皆极力摹拟,不但字面句法,并题目亦效之,开卷骤视,宛若旧本。这几首虽也有几分拟学盛唐的味道,却能品得流出肺腑之情,可在诸卷之间卓然立出了!”   他自己对唐诗研究极深,深得其中三昧,早年在中秘库看书时,从未见过的诗集,读上两首就能猜出是白乐天之作。而对宋诗、元诗、明诗也是随口可鉴,他评这几首诗有唐诗韵致,那便是真有唐诗意象。   几位大家在上面评点佳句,又呼作诗的人上前询问。   崔燮在烛光下看着几名意气风发的少年才士从人群中走出来,言词敏捷、流利如珠地回答前辈大家们的提问。而这些才子中隐隐地以一人为首,那人对诗的理解果然也比别人更高,慨然答道:“言斯永,永斯声,声斯律,律和而应,声永而节。言弗睽志,发之以章,而后诗生焉。”   李东阳笑着赞他:“不愧是邃庵的弟子,于诗词一道工夫甚深,再用心钻研几年,可称大家矣。”   李梦阳又是他师弟杨一清从陕西简拔。出来的才子,又是他自己的门生,能写出这样的诗作、说出这样的诗理,李东阳面上也甚有光彩。   他身旁的太常寺卿陈音品味此言,拍了拍李东阳的手,欣喜地说:“这话和你从前说的‘诗体与文体之异……以其有声律讽咏,能使人反复讽咏,以畅达情思,感发意志’之意倒有些相近。”   几位大佬都觉得李梦阳将是继东阳诗坛衣钵的人物,兴致勃勃地与他讨论起诗词音调、格律的问题。   却只有这场中唯一一个不爱作诗,也品不出诗词格调的人深深看着李梦阳,发现了他那句话中与李东阳看似相近的诗词理念里埋藏着的,将来必会逐渐拉大的分歧。   茶陵派的诗清新靡丽,以法中晚唐为主。前七子则扬起了古文运动的大旗,倡导“文必秦汉,诗必盛唐”,要人只学魏晋至盛唐诗篇,精准打击李东阳的茶陵派。   不过那是史书上写的,现在他给李梦阳和他的小伙伴们加了那么多工作,他们也没什么工夫搞七子派了吧?   这些人正职之外还干着利国利民的副职,眼看着大明也强盛了,他们也出名了,不像是有志难伸,必需在诗中抒发、借诗文战斗的样子。   也许前七子的诗词理念仍是历史上那样,但只要他们不跟李老师对着干就行。   崔燮的目光转过李梦阳身后的才子们,将他们的面容、名字记在心中——以后得把这些人看紧点儿,没事就给他们年轻人多开开会,让他们明白文艺作品百花齐放的重要性。   作者有话要说:   李东阳和李梦阳那两端看着很有学问的话,就是他们自己作品里的 第282章   弘治十三年的元旦、元宵两假倏然逝去,才子们又从各色诗会酒会中回归了繁重的日常工作。   布政使李琮在任上六年考满,再加上这份功绩,直接留京改任户部右侍郎。随同他进京的知府、知县也受了表彰,吏部计了功,只待三年考满或下次大计时就有升迁。   献番薯的官员们走后,也到了冰破河开、地气回暖之时,红薯的栽植自然提上了日程。李琮带来的农户指导着司苑监的内侍们在暖棚发薯苗,崔燮这个写栽种指南的人,也常能推了编会典的工作,到内苑记录栽种时间、用水量、每日出芽状态……若有黄叶、病叶,还要细问原因和补救办法。   正好他家相熟的玻璃匠人已经做出了一台放大倍数还可以,能够观察到叶片细胞的显微镜,他就把这个也带进宫去。遇到新发的苗芽不长的,有黄叶病叶的,就用镊子、小刀薄薄地削下一片表皮,夹在水晶磨制的载玻片和盖玻片里,边看边画下细胞图,再和正常叶片细胞的作对比。   至于怎么治,那当然还是交给专家研究。   显微镜精度不够,太细微的看不出来,但也能看看细胞壁和游动的叶绿素,记下来能给后人做参考。   种番薯的内侍和农户们都不敢碰他那细木包羊角夹水晶镜片儿的显微镜,只看着他画出来的图,都觉得神异无比。天子听说后也叫他指点着看了一回,惊叹道:“原来叶子里面是这样的,看着倒有些像藏蜜的蜂房,一格一格的,怪道叶儿里面一泡儿浆,面上也滑溜溜骨立立的……朕仿佛也有所得了。这显微镜甚是个格物的利器,难为先生怎么做出来的。”   崔燮谦虚地把原因推到了太子身上:“实是因太子当初问臣透镜聚光之事,臣才想到要用两片透镜合着看,将东西放得更大。太子玉质聪慧,与陛下一般举一反三,于学业亦特用心,正是社稷之福。”   弘治笑道:“太子的确聪明,只是还未定性,前一阵子要了几个内侍帮他算数儿,如今又拿着望远镜到高台四望,说要看遍大明疆土……也不知他明日又要爱上什么。这性情以后却需先生辈慢慢引导。”   不爱上豹房和刘瑾就行。   崔燮对这样的太子已经十分满足,甚至有点骄傲了,又对着做父亲的夸了他一顿,并把那台显微镜献给了天子。   弘治天子叫匠人们着手仿制了几台,仿好后还赐给崔燮一台,无事时就带着妻儿幼女一道叫人片了常见的东西看。有的能看清,有的白花花一片,看不出是什么,就叫匠人想法儿配制染料染色。只是能染上色料难得,颜色几乎都只漂在水里,该看的还是看不出来。   好在天家也不是做研究的,只挑着能看见的看看,也是其乐融融。   太子最宠爱的内侍,也不声不响地换成了会摆弄显微镜的。刘瑾刚憋着一口气学了算术,还没算过那几个小奉御,又落在了会切薯苗、茎尖儿给太子观察的巧手内侍后头。   他空有一腔雄心壮志,却给压得至今也出不了头。太子不再爱跟他抱怨课业繁复,崔先生出的卷子讨厌,也不抱怨两个国舅管他管得严了,反倒常拿着个望远镜,跟两位国舅做梦一样研究怎么出关打仗。   其实,每个太监心里也都有个治国平天下的梦。   远有三保太监,近有王振、汪直……后面这俩虽然下场不怎么好,可想到他们指挥数十万大军在边关杀伐的盛景,刘瑾心里也还是十分羡慕的。   他于是也跟太子谈起了边关战事。   太子略有些兴致,跟他说起了去年延缓巡抚王嵩命人据边城向外潜结关寨,以水泥石栅相连,一年间已将边线前推数里的大事。   王嵩任下有个榆林卫镇抚刘某,修关寨特有经验。因延缓一带接敌甚近,时常有虏寇巡视,他们修筑时都是先以劲卒带水泥去,干活的民夫却带得不多。若有虏寇来袭,将士们不能敌时,便就地浇水筑成石垛,以免鞑靼夺走水泥粉,猜出配方;待敌退去,下回过来修寨时,还能依此为墙,更快地筑起寨堡。   虽然没有惊人的大胜,边军们却也一步步蚕食草原,占下的地方都修得石林纵横,鞑靼骑兵再无法大举冲阵。   太子讲完了这场虽无血腥,却也足令人心潮澎湃的战斗,还高屋建翎地点评了一句:“等今年番薯丰收了,多多培出种苗,明年就能运到边关,叫军士们种下了。”   番薯又甜又香,又能制成各色点心,要是边关种了,添到军粮里,边关将士们就能吃得好些,多打几场胜仗了!   刘瑾连夸这连年胜绩都是弘治帝天威,太子福德所致;又赞美太子心怀边军,是将士之福。   太子被夸得踌躇满志,想听听他对战事有什么见解,能不能理解自己叫边军种番薯的高论,身边一个新见宠的小内侍却忽然提醒太子:“奴婢听说西北干旱极寒,风沙遍地,大风都能把地上的土丘吹跑。若要在那里种番薯,怕是还要先按崔先生写的肥土法,种几年能肥地的豆类。”   刘瑾好容易勾起太子一点兴致,转眼间就让人挤进来,勾着太子研究怎么改良土壤、防风固沙去了。   太子对西北的漫天风沙,风吹吹会移动的沙丘,都充满了浪漫的想象。不过身为一个关心军人百姓的太子,他想象完了自己骑着马驰骋在沙丘上的景象,还是更想知道怎么治理风沙。   转天听课时,他就问了崔先生。   太子主动关心边陲百姓生计,这就是要做贤君的征兆!   几位讲官感动不已,崔燮也有种在改变历史的自豪感,然而怎么防风固沙,保持水土……他还真不大记得了。生物课上讲过的什么水循环、生态圈的知识他都留给上辈子了,唯一记得的一点儿就是要退耕还林,恢复自然生态。   那一带有胡杨树没有,好像只有这种树能栽在沙漠里?   崔燮实在不大懂这个问题,但从太子到讲官前辈们都那们信任地盯着他,仿佛他就该无所不知似的,他也不好辜负众人,只得摆出一副名师的态度说:“此事臣不知,不过殿下能知。”   小太子叫这答案震惊了一下,讶然道:“这世上竟有先生不懂,孤却能知道的事?可孤也不知道啊……”   崔燮笑着摇了摇头:“臣不知,是因臣自幼生在北直隶,既不知延绥地方气候,也不知其土地、物产如何,如何能想得出治理的法子?而殿下要知道却不难,我大明历代牧守官员、将士、镇抚太监定然早记录下了彼处的节候、风土、山川物产,殿下叫人取来记录,看何处有山、何处有水、何等土地能生何长何种粮食或野草……”   “就是荒土砂丘中,也会有野草生长。殿下只看那些地方原生着什么野草野树,叫人引水栽种些个,若能将荒土黄砂覆盖住,往后再起大风时便也不易扬砂了。”   至于为什么种树种草能保持水土,这个就叫太子回去自己观察草根,拿个盛泥土的空花盆和种上花的花盆各自浇水,比较一下盆底流出的水量就是了。   他无形之中又给太子留了一堆作业。   太子倒不以为苦,反觉着这种学法比老师自己长篇大论一通的有趣,回去又把作业转嫁到了太监身上,自己只负责最后指点江山就行了。但宫里找不出那么细的文书,太子要关心农事,不肯放弃,便求父皇下诏,叫九边各地镇守太监替他查清边关水土状况与当地林木野草。   太监们就是放出去当了监军,本质也是服侍天家的,得了皇命,自然得尽心去办。一时之间九边文官、将领头上都少了个镇守太监制约,做起事来没人掣肘抢功,接敌作战时厮杀得都痛快得多了。   去年战胜的杀出了甜头,看了别人战报的也学了战法,往常只敢缩在边堡里看着虏寇抢掠城镇,满载财物子女扬长而去的守将们也能紧闭城门,在坚实高大的墙垛后射箭、投石驱敌,捡回十几具尸体报功了。   以前深印在众将心中,以为鞑靼骑兵纵横关外,明军不能对战的念头渐渐淡去,另一个念头在众边将心中滋生出来。   ——这些虏寇是可以打败的,他们也可以出关杀敌。   这念头在兵部尚书马文升,在几位阁老、在中枢诸大臣们的心中也渐渐强烈起来。红薯初收,崔燮刚把栽种指南写完,准备印出连环画科普版时,李东阳便递给他一本《锦衣卫之塞上风云》的大纲。   讲的就是锦衣卫们深入草原,探查出小王子王廷所在,引领朝廷大军袭杀鞑靼部,将这些蒙元遗部赶入极北荒原的故事。   崔燮感动地说:“恩师这么忙,竟还要操心我这连环画,弟子实在惭愧。其实弟子已看好了李献吉与祝枝山等人写这套书……”   李东阳笑道:“谢什么!这是我愿意写的,我还得谢你能印出它来呢。大明遭鞑靼、瓦剌、女直等边蛮侵扰了这些年,又有土木堡之耻……平虏寇才是我们这群老头子真正心心念念的大事,哪怕再忙,也能找出工夫写这真正要写的东西。何况这也只是本大纲,还须你找别人写全了它的。”   崔燮翻了翻那本足有百余页,说是大纲,其实细致如小说的文稿,重重点头:“弟子恰好写完了红薯栽培指南,往后仍亲手给这本书编排配图,定要把它印得和早年的锦衣卫一样精细。”   李东阳摆了摆手:“不可不可,你还是把心思多放在侍奉御前、东宫讲读上,这个只用心挑那擅写文章的做,叫你家画匠配图也就够了。”   那怎么能够。这是李老师写的稿子,又是谢瑛的大男主,他不亲自画也要亲自打草稿、审核,绝不能敷衍。   回到家里,他就发了帖子给自己家那几位常驻作者,要开番薯文会。   对,又是番薯,这回是番薯丰收了。   中秋后,皇庄上试种的红薯顺顺当当地收获了,一亩竟产到了六百斤上下。天子大喜,满朝文武共相庆祝,立刻有科道官上本,奏请在各地军屯中推广此物。   弘治天子当即准了这道本,又命人将薯种分给各府州,叫当地官府栽培薯苗,推行至百姓间。   新收的番薯自然又要赐给大臣一批。如今京里种得多,赐的就多,几乎是人人有份,不像去年广州只能贡上了几千斤,官职低些的都得不着赐。崔家开春时还拿年节留下的番薯作种,辟了一个小菜园专门栽种它,到秋天收了数百斤,不只够送人的,还能开始做红薯淀粉、红薯粉条和粉皮了。   这场番薯文会上的吃食,也终于从粮食里掺红薯,进化到了红薯里掺粮食。   众才子们吃着新红薯制的点心,悠然议论着文会上该作什么体例的文章,要不要顺便作几首诗词曲。主持会议的崔学士喝了口红薯糖水,清咳一声,在上首严肃发言:“今日请诸位来寒舍开文会,是因有一部新连环画要印,想请各位写文稿。我这里现已叫人翻印了几份大纲,请大家先看一看,再做定夺。”   立刻有几名大汉托着雪白楮皮纸印的彩封大纲,摆到各位才子面前。   众人定睛看去,只见封面上茫茫大漠,风沙漫天,阴云间挂着橘红的太阳。画面上的太阳、沙丘、枯树都微微屈曲变形,像是和观者隔着一层炙热的烟火。   在画面正中,立着一个骑马的红衣身影,画得极小,五官也不清楚,可那挺拔的身姿中却显出一股锐气,像要冲破这苍凉天地、落日斜晖。   封皮左侧写着八个浓墨重彩的大字:锦衣卫之塞上风云。 第283章   说好的文会,原来就是让他们写新文稿的讨论会。   才子们偷偷腹诽了两句,但新文稿送上来之后,看着那幅孤寂苍凉的封面,看着那八个杀气逼人的大字,他们的神经立刻就绷紧起来了,所有埋怨都抛到了九霄外——   这是锦衣卫!   这是真正的锦衣卫!   不是给两个国舅写着玩儿的《少年锦衣卫》,而是自他们年少,甚至他们当中某些人还是童子时就已兴起来的真正锦衣卫连环画!   即便画中那人小到看不清眉目五官,他们也一眼认定,那就是曾平白莲教、破无头案、发诬告案,又在《锦衣卫之风起云涌》《锦衣卫之风云再起》中带领十四千户平倭的谢镇抚!   这回他们要写的是真正的谢镇抚和十四所千户,可能还有王窈娘和她丈夫封云了!   虽说他们在崔家日常出入,也见过不少回隔壁那位谢镇抚的原型,锦衣卫同知谢瑛,可那位谢同知毕竟没平过倭寇,感觉也是不一样的。就好像崔学士——他们看连环画时看着那个聪慧温柔、善体人意的崔翰林,怎能想到他本人是这么个、这么个见了风流才子就要逼着他们读书向上,健体强身,为百姓著书的严厉先生呢?   几位才子激动得呼吸都有些不畅了,忙叫人取手巾擦手,抹得干干净净了,才接过大纲翻看起来。   新的故事是扫荡草原虏寇。   先是平倭,终于要平虏了。朝廷要是也肯平虏该有多好?   众人心中感叹,一面低头看书。这个平虏的故事风格与之前的锦衣卫一脉相承,文字清丽婉转,间杂的诗词也颇动人,但其描写的故事却不似文笔那么清婉,而是如一张弓弦般绷着,处处藏着血腥。   这个故事从十四千户平倭写起,写的是日本国王被天朝兵马从幕府逆将手中解救出来后,俯首称臣,愿永奉大唐为主。周边各国都怀中国威德,命使者奉宝物为大唐天子贺寿。西域诸国使者送礼进京时,却被蛮族小王子截走重宝,于是众使臣都到京中请求天子做主。锦衣卫镇抚谢瑛受命追回国宝,于是带着十四位千户轻骑出塞,深入大漠寻找蛮族王庭。   书中写蛮族残虐直白得叫他们毛发直竖,写草原荒漠则如临眼前,偶尔插着细致如生的图画,有大漠寒夜、有刀光剑影、有千里水草、有雪满雕弓……   前一页还是草原王帐前欢腾的篝火酒宴,后一页便是草原中被绑缚驱赶如牛羊的汉家百姓,看得这些才子们心如刀割。   锦衣卫们在追杀中渐渐分散开,后又尽力寻到同伴,将拼死探得的地图和大漠王庭所在都交给谢镇抚,众千户们却都因伤重或为引开虏寇追杀而不得回乡,只能背立夕阳,遥望他向中原绝然而去的背影……   祝枝山眼泪滴落,模糊了眼镜,边贡、李兆先这样的冲动少年更是险些跑去旁边的谢府看一眼。   幸好峰回路转,谢镇抚终于把整张地图带回国都,天子震怒,发九镇之兵掩袭大漠,踏平了蛮族王庭。而在大军踏出边关后,因受伤而留在草原的十四位千户也各自辗转归入军中,重领锦衣卫,如同上一部末尾时那样整齐雄壮地列军出战,杀到了蛮族王帐前。   看到这个结局,众人才吐了口气,安心地思考着自己该如何写。   唯有王守仁深知自己就是来开个会,吃点儿东西的,不可能当作者,所以并不想写文稿的事,只叹息着:“早知当初出山海关时多往北走一阵子,看看哪里有水草、哪里能走马过车,回头也画幅地图出来。”   李兆先的着眼点也跟别人不同,先夸了一顿文笔——像他爹。清婉细腻、写情入胜,深得茶陵体精髓。   王守仁简直不忍多听。这文章不是得茶陵精髓,定然就是茶陵本人手笔,岂有不像,不精的?   他摇了摇头,为李兆先的天真叹了口气,但心里隐隐也转过了另一个念头——如今边报皆是喜讯,朝中又得了红薯这样能活万人的良种,李阁老偏又在这个平日本的故事还没出完的时候亲笔写出了《塞上风云》手稿,莫不是朝廷……   有意复套?   他紧握着手中画本,胸口跳得极快,却不敢说出这猜测。   河套千里沃土,水草丰美,是养马的好地方,他们中原差着鞑靼、瓦剌那些前元遗虏的岂不就是骑军?若有良种战马,若能把边疆重推回朵颜三卫以北,元人岂得如此容易就侵到京城下!   这一场仗,他怎得有个办法也参与进去!   王守仁激动得直想再去考个武状元,带兵出关,又想索性辞了翰林院,放出去当一任延绥御史……思致纷纷,也顾不得眼下这个跟他没多大关系的文会了。   他沉浸在战略推想中,只偶尔咬两口水晶红薯卷子,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叫身侧的李梦阳推了推,问他打算写哪个人。   十四位千户仍然有各自己潜伏探查故事,在座的七位才子各领两人,再由崔燮自己写谢镇抚那条线,正好分得清楚利落。王守仁摇了摇头,低低地说:“我跟伯徵不是写书的人,和衷兄也不会写,估计是你们五人每人各分三个。谢镇抚的戏份吃重些,谁定了他就少写一个人吧。”   李梦阳怔了怔,想想平常的确是他和唐祝边王四人写稿,王守仁只管拉人不管写,李兆先虽在他们出书后问过几回,却始终没加入写稿的队伍。崔燮又要编农经,如今又正盯着栽培番薯的事,怕是没时间写这个。   也好,他们几个人足够写好这篇故事了。   李梦阳便丢下他,与另外几人商议:“远征大漠的故事苍凉沉郁,和平倭那部先有安千户女装,又有王千户得美女夜奔的轻松风格大不相同,咱们的文章也当写得沉厚些。我等当效法秦汉,以朴实庄重为要,不宜一味仿茶陵文体。”   他的诗词文章气象阔大、雄浑健拔,在茶陵座下文人中名望极高,这话一出,边、王二人便相应和,祝枝山也有意动,唯唐寅与李兆先各恃天才,只愿写自己的文风,并不愿按着别人的格调改。   可前两部锦衣卫故事虽也分了许多作者,看起来从画到文的风格还相统一的,若他们这新篇前一页风流婉转,后一页古朴沉厚,读者都要怪他们坏了锦衣卫的名声!   两下争不出结果,只好叫崔燮评理。   崔燮自然讲理,他讲的是李东阳的道理。   这本锦衣卫里共十五个主要人物,十五条线分五人写,由祝枝山主笔谢瑛的故事,其余次之,抓阄决定。李兆先不写具体故事,只负责润色,统一风格——就以这本大纲的文字为准,凡有风格相差太远的,他就有权修改。王守仁做监修,校阅内容、风格,最后由他定稿。   众人都叫这决定惊呆了,王守仁不禁起身问道:“怎么会用我跟伯徵,难道是——”难道是因为他们的父亲不写了?   崔燮笑道:“当然是因为你们俩从小就爱看锦衣卫,最熟悉从前作者的风格。百姓们爱看锦衣卫漫画就是冲着前两部的故事好、文字清丽易懂,所以第三部 、第四部……无论以后印多少部,图也好、文也好,都不许有丝毫变化。”   他又看了五位作者一圈,正色道:“你们要写出自己的风格,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每日农经》系列任你们写,每人一个故事,百姓可以爱看谁写的就挑谁的买。可是锦衣卫不一样,它是一个已经刊印数年,从图画到文字都已深入人心的故事。写这部不是为叫你们展示才华,而是为叫买书的人看得高兴才要写它的。”   文艺是要为人民服务的,而不是一小撮艺术家孤芳自赏的!   崔燮从前除了逼他们读书考试时,素来都是温言软语,如沐春风,从没有过这么严肃的时候,几位被他哄着捧着当了作者的人都有点懵了。   唯有王守仁和李兆先知道他是个力能扛鼎的壮士,万一叫这几个才子触怒了……真不知道他能干出什么来。   反正不管干什么,那些读书人的小身板儿都是扛不住的。   两位贤弟立刻起身苦劝,崔燮其实也没真生气,只是怕新作者们固执己见,非把他的连环画也写成汉魏之风罢了。他拉着王、李二人坐下,问那五位有什么意见——   现在说也行、撂挑子也行,他都不怪。但只要他们接了稿子,就得按前两部写;若是随意改变文风,那他大不了就换人,直接让李兆先接手乃父的事业。   李梦阳舍不得放手,又觉得之前的文风不合这部故事的内容,还是自己的风格更好。踌躇了一阵,还是向崔燮辩解道:“这问《塞上风云》的故事与前作本就大不相同,又何必强求文风同一?只要写的好,读书人照样喜欢。李某的文章纵不敢说洛阳纸贵,也算是传唱一时,怎么就不……”   就不行。   崔主编十分坚定。   他从小学上到大学,就没背过一首李梦阳的诗、一篇他的文,他这复古风能有多受人民群众欢迎?真正受欢迎的都得让学生们背到吐!   还不如唐伯虎,一首桃花庵歌,大半个中国都能背几句。   他偷看了唐伯虎一眼,搁下文稿,站起身来说道:“昔日白乐天写诗,务必要使不识字的阿婆也能听懂。咱们这连环画是上自公卿大臣、下至贩夫走卒都爱看的,更要浅近清丽,朗朗上口。若写不出这样的文章,那我也只好换别人写了。”   李梦阳道:“崔大人这是就要将我剔出去了么?”   崔燮痛心地问他:“我何时这么说过?我不过是叫你按着从前的文风写,空同就真的不能略变一变文体么?你们写《每日农经》时我须不曾管过你,只有这本……”   他看李梦阳、王九思眼中都是一派不认同的神色,只得长叹一声:“你们若觉得我是为难你们,复古文章比这浅近的好,那也罢!今日你们就回去各试写一本书的开篇来,兆先你也仿着写一份,我替你们配图,回头就办一个选稿大会,叫京中官绅百姓们票选出最好的文稿,这可算公平了吧?”   公平。唐伯虎起身应道:“伯虎无异议,祝兄与我愿试为之。”   李兆先自然没有二话,李东阳、王九思、边贡自恃才力,又不愿拂众人的面子,便也答应下来。番薯宴吃到这里,几人腹内都憋着一股气,便也不再留下用酒席,各自拿了一份大纲回去写。   崔燮立刻安排人去订黄家花园——如今这花园常叫人包了排戏或是办各种盛事,得提前半年才能订着。不过他也不大着急,这六份稿子就得写一阵,写出来他还要分镜、画线稿、做色指……等到正式刊印出来,恐怕也就到明年了。   他写了封笺儿叫计掌柜准备此事,自己先整理出了番薯种植和食用指南。论文写好后,忽然发现几位常用的作者都被发去写锦衣卫了,没人帮他编排,转了一圈,只好厚着脸皮去求同年费宏。   费宏与他同做讲读官,每天太子要听他讲农经,费宏也跟着听,听说要写教人种番薯的连环画文稿,便欣然答应:“亏得你是寻我,若是别人还得多看一遍书,我已陪着太子听你讲得清清楚楚了。”   费同学真是个好人。   崔燮不禁紧握住老同学的手,深情地说:“子充兄帮了我的大忙!此事就交与吾兄了,来日再有人献上这样利国利民的良种,燮定然还要请子充兄来共作新书,施惠百姓。”   费宏不曾多想,痛快地同意了,回家便从书架上翻下一摞《每日农经》,先研究套路,再跟着套路写稿。他当初在国子监坐监时,也是每作一篇文章就叫人争相传看的,如今虽然不像那时能专心写文章,却也还宝刀未老,很快写出一篇《锦衣卫出海平寇,倭国主乞恩献薯》。   他头一次写这种稿了,不免慢了些,细了些,足足花了一个月工夫才琢磨好。这篇刚写成,崔燮就给了他一篇《番薯淀粉加工食用指南》,竟是要让他写菜谱。   费宏这么个正统君子,这辈子都没进过厨房的人,为了写好红薯淀粉怎么加工,硬是站在院儿里看着仆人磨了一下午红薯泥,后来又盯着人晒粉块、蒸粉浆,最后饱饱吃了一顿盐、醋、芝麻酱、蒜泥调的红薯粉皮。   还挺好吃。   他又认认真真地写了一篇食用指南,裹好了交给崔燮。   然而这篇刚写完没多久,崔燮就又在散值之后拦住了他,满面激动地说:“子充兄听说没有?有宋末迁居安南的百姓万里迢迢入贡,来给吾皇献上了一种极美味的番豆,名曰花生,能榨绝好的香油!”   费宏下意识答道:“这个也写菜谱?” 第284章   上一位福建布政使刚回中枢任职,继任的布政使又献了番豆,同样是值得吏部重重记一笔的大功。   这种番豆花落而生,果实却不生在枝头而生在土中,所以叫作落花生。其实可食、可榨油,榨出来的油金黄香醇,绝无菜子油、黄豆油的臭气,榨得油又比黄豆更多,百姓们房间屋后种上几畦,一年就不愁吃油了。   而且花生煮着吃、炒着吃、炸着吃味道都很好,适合做下酒菜,裹上糖又能做出许多香甜的糖食,是过年必不可少的东西。   崔燮不能给费宏几袋花生就让他自己回去琢磨如何吃、如何写。他亲自把费宏带回家,在后园藏书楼前摆上桌椅,从谢家借的厨子,上了一杯洒花生碎的点茶,又做了满桌的琥珀果仁、霜糖果仁、花生糖、花生酪、水煮花生、炒果仁、炸果仁、花生馅酥皮点心……   然后请了谢瑛一起吃。   坐在邻居家院子的地皮上,用着邻居家的厨子,做熟了能好意思不请人家吗?   崔燮坐在上首,费宏这个客人坐下首,谢瑛在中间打横相陪,一道品尝安南向化之民送来的新鲜食物。   谢瑛叫人烫了五年陈的高梁酒,亲自替高邻和贵客斟上,笑着说:“今年福建进的花生也不多,我是托了两位的福才能这么早尝到贡果,这杯酒算是一点谢意。”   费宏认真地答道:“我也是蒙和衷兄相请才有机会尝到此物,怎能当这个谢字?倒是我这个客人叨扰了两家主人,该斟酒道谢。”   他喝酒时拈了个炒得干生生的果仁,搁进嘴里嚼了嚼,顿时惊叹:“说是豆,竟和咱们大明产的黄豆、碗豆、蚕豆都大不相同,这口感实难形容……”   又香又脆,却又不是黄豆那种酥脆,而且甜咸皆宜,做成酪后更是细滑香甜,也不似豆浆那样有股豆腥味。   虽然满桌子摆的其实都是这一样花生,却不觉得口味重复腻烦。费宏边吃边问这菜是怎么做出来的,谢家厨子就在旁应答,解说得十分详细。   吃完小菜和点心,又端上了花生炒鸡、花生莲藕炖排骨、花生炖金银蹄、酱炖花生等嘎饭。这花生香得纯正,不染其他肉菜,只红衣上略带苦味,剥了皮随便往什么菜里扔一把都甚好吃。   崔燮这个做主人的尽力招待,谢瑛坐得近,也不时给他让酒布菜。费宏吃完了,一部稿子也有了腹案,就要向谢瑛借那厨子,回去写文章时好随时询问。谢瑛自无二话,当场就叫厨子跟他走,崔燮又命家人去装一匣御赐的花生,叫他到费家做。   费宏辞谢道:“有厨子就够了。我是东宫讲官,这花生早晚也得赐到我这里,不必再偏你的东西了。”   谢瑛含笑谢道:“费修撰要写的这是关乎百姓生计的文章,回去空对着个厨子,不亲眼看见他做菜,可要怎么写?我也是伺候御前的人,陛下回头自也会赐下花生,崔贤弟给你的你就先拿走用吧,回头我的分他些就是了。”   费宏推辞几次,终于却不过,连厨子带花生带谢家的酒都拿走了。临行时崔燮送他到门外,费宏还跟他感叹了几句:“有谢同知这样的邻居,是和衷的福气啊。我家旧邻居也没有这么亲厚的。当初陛下赐你这宅子,还有人说是与锦衣卫镇抚使同住不好,怕你这文弱书生要吃亏,却不料……不,该说是陛下早有知人之明,知道谢同知会照顾你。”   崔燮得意地笑了笑:“可不就是——”   说了半句,又想起面对的是费宏,外头还有别人,忙又把话头转过来,夸起天子的仁厚来:“当初咱们陪侍陛下做题的人,如今哪个不得厚恩赏赐?陛下宽仁温厚、又善纳谏,有仁君之望,不然怎会有海外侨民来投?”   从宋末元初就为避祸乱逃到安南的旧民,大明立国后,那么多任皇帝在任时都没回来,偏在本朝归来献良种,岂不正因为当今天子圣德过于父祖么?   费宏琢磨了一阵,认真地说:“确实由陛下宽仁所致,不过你也有份首倡之功,今年写贺表时该提一句。还有红薯——亩产六百余斤的粮食,足可算作祥瑞了。”   崔燮忙谦虚了两句,又问他:“明年元宵节,费兄要去何处游乐?”   费家有两位叔伯在京,费宏和妻儿肯定要跟着叔父们一同过节,想出京也出不去,顶多是元宵那几天出去看看花灯、陪妻女出去走百病而已。   崔燮便道:“那正月十九应当无事了。恰好我知要在黄家花园办一回评文会,须有名士点评,还望费兄相助。”   他手下的新作者们自从番薯文会上听他教育了一回,赶稿态度都端正了不少,一个月不到就争着交了稿子。他本想都印成书之后卖一波,再办个三国大选那样的票选,后来看了这几篇文,又改了主意。   六篇文章,都是按同一本大纲写的,可落笔时的切入点和展开方式完全不同。他怕把这六本书卖出去,读者各凭喜好买回去了,将来按着最高票的选后续,没被选中的那几本和选中版的情节开展不一样,就要有读者买的书就和后面的衔接不上,白费了银子。   若只是钱的问题还好办,他可以回购落选版本的,可万一读者们真爱上了没选中的,闹着非要后续呢?   他不可能让每个作者各写一部啊!   所以这书索性也不印,他自己带着人画成和活人大小一致的图,就像西洋景似地一张张地放映,让说书的在旁配乐念词,当是个慢版的无声电影,不也成么?   ——其实要是幻灯片会更新鲜些,可惜有些技术困难还没解决,只能走传统方法了。   他们家的匠人长年印等身大海报、招贴画,经验都相当丰富。他打出线稿,崔启按着他的习惯上色,这些人就在整张的白布上用铅笔打格,按着格子一块块描画,再经由有经验的老匠人校正,涂布出来,就是不怎么走形的大图。   反正画是贴在墙上,隔几步地再排桌椅,让观者坐得远些,略有瑕疵也看不出来。   他索性又叫人做了个电影屏幕似的框子,叫画匠们比着框子一格一格地画。白布也不用剪裁,反而缝成一卷,左右缝在竹竿上,中间穿上轴心,弄成风筝线轴一样可以转动的轴筒,放映时左右有人转动,就能配合情节改变画面内容。   这样只是画画麻烦些,却不用请人编戏、排戏,又能完全展示出各位才子的文字功底,省心省事。   为着赶出足够的图画,崔启又去老家带了一批新培养出来的画匠回来,加班加点折腾到年根底下,六份实际上只有不到二十格画面的土电影总算准备出来了。   六位才子写出的文稿字数都在三百上下,一两句话配一张图,恰好够写出一个锦衣卫平倭归来,得天子奖赏慰劳的小高潮。看着够痛快,又叫读者们猜不出下一部是什么,也防着别家书商抢在他们前面写新故事。   如今市面上满都是盗版锦衣卫连环画,要不是他们的质量最好,价格又低,故事也连载多年,别人实在打不过他们,早就盗版冲击出市场了。   所以文稿一定要抓得严,不能由着作者们任性哪。   崔燮轻轻叹了口气,取过一摞清供笺,给李老师、杨大佬、王状元、梁状元这些初代作者们写信,请他们以前辈身份点评一下新作者们写出的开头。   看了文稿直接评也行,或者到现场看看他的土电影,在那里现写也行。   给作者们写完了,又给费宏、刘春、涂瑞、程楷、郭镛、汤宁等同年写信,请他们再来做一次裁判老师。   新出才子们要比文,自然得叫更早入朝、资历更压得住茬的前辈当场点评嘛。   费解元当初已经答应了,刘探花和涂传胪也却不开他的面子,程楷更是喜欢这种才子聚集的文会,俱都答应了。郭、汤二人本就都曾经跟他一起办过五美大会、三国第一人大会,是有经验的前辈老师,更不会推辞。再加他和王守仁两个状元——   就这阵容,哪怕前后七子加上四大才子一块儿造反,也能妥妥地压制住!   =============   弘治十四年正月十九,官员学子们都在抓紧享受着最后两天假日的时候,京城南关外最有名的黄家花园又一次挂满了居安斋精心印制的彩图、彩灯。   这回挂的仍是锦衣卫——从谢镇抚到十四千户,都有等身大挂画立在园子内外,背后却不再是大家熟悉的船舷和风浪,而是茵茵草场或茫茫荒漠。   进场后便挂着一幅极大的横幅,上书“锦衣卫之塞上风云初稿点评会”,底下摆着六幅小的宣传画,画上都是一样的大漠荒烟,一样破图欲出的谢镇抚,只是画面左侧题的字不同。   图上题的各是一首以画为题的诗,诗下写着作者的名字,却不再是读者们熟悉的抱石斋主、水西先生、龙山隐士等人,而是一个个没听过的新名字。   前海公子,这什么人?   白镜先生,这又是谁?   慕唐生,这也未曾见过……   一位位曾在《少年锦衣卫》《每日农经》上扬名的作者,到了写正版锦衣卫时,也向他们的前辈致敬,要披个马甲了。 第285章   锦衣卫要换人写了?   锦衣卫为何要换人?   换了人写稿子,这锦衣卫还是他们爱看的锦衣卫吗,会不会就像少年锦衣卫那样,顶着锦衣卫的名字写别的故事?   可图上画的人应该还是谢镇抚……   游园的客人们连两旁道边冒着香气的小吃摊都顾不得多看一眼,直往园里挤,要找居安斋的计掌柜问个明白。   游客汹汹而来,险些把花园门挤破了。计掌柜叫几名老客商堵住,费尽口舌解释了半天,好容易劝开众人,忙派伙计拿着铁皮喇叭到各院里宣讲。   这本《锦衣卫之塞上风云》的底稿是水西先生写的,众位原作者共同修订,是原作者续了前两部写的真本。只不过第一代的作者年纪渐长,家事外务俱多,不能像年轻时那么稳定的供稿了,居安斋为了保证连环画期期不断,故要招新人依底本改稿,改的自然也要让大家爱看——   要不今天他们怎么办这选稿大会呢?就是为着读者们能亲自评判、亲手挑出最喜欢的文字,将来就以那才子风格为准。   他们店确然是诚实无欺,不然换了人还顶着这笔名,仿着原先作者的文风写,又有几人能看出不同?   计掌柜顺势吹了自家一波,把换作者这样险些激起读者闹事的大变,吹成店家为客人好而特地搞出来的换代活动。他还顺便暗示了一下:新作者的笔名虽然寂寂无名,但人都是当今有数的才子,只是《锦衣卫》故事映射时事,不得不用上假名。   读者们心情稍稍稳下来,又回去对着门口那几张大海报上的诗琢磨,猜测着这些笔名之下的人会不会就有写《少年锦衣卫》《每日农经》的作者们。   唐寅的文笔风流,李梦阳的风格稳健,祝枝山的趣味横生,王九思的典雅工丽,边贡的沉稳质朴,费宏擅写饮食,活色生香。   若真从这几个熟悉的作者里选人也不错,只是不知居安斋说的是真是假,会不会只搁一两个熟悉的作者,剩下的都是掺进去的新人呢?   众人又期待又警惕,习惯性地先到小摊上买了些吃食,而后拈着钱袋去各棚前排队。   出人意料的是,这一回的评文会居然不要人买票,而是到场看的都发一张选票。六座彩棚每棚一种票,正面各印着锦衣卫东征倭国乘的宝船、福船、沙船、广船、冬船、哨船等六种海船,反面印的则是作者名号。   看着纸面上陌生的逃禅生、慕唐生、塞上客、碧山居士、前海公子、白镜先生,再看看这不要钱倒给票的作风,游园人的心里更忐忑了。   然而进了彩棚,什么犹豫、什么担心都扔到脑后去了。   巨大彩图直击人心,画面一格一格流转,配着教坊司乐工精心编排的胡乐,美不胜收。画框旁还有清茶铺里最出名的说话艺人拿捏着语气音调,给画面配上解说词,时而拟着人物的形象情绪,维妙维肖地对话……   这比自己看连环画儿还痛快、过瘾!要是连环画儿都能做成这样的,他们天天掏银子看也甘愿!   不管是进了哪一棚的游客们,坐下的就不愿站起来,站着的就不愿往外走,外头略能看到一丝彩图、听到几句配音的就想往里挤,险些把个纸糊的棚子挤散了。   幸好土电影不像真电影那样随便放,放完了之后要有个往回捯布的过程。捯布时那些说书艺人就抓紧提醒顾客,那几个场子还有别人写的“画影”,画面配词都不相同的。若只挤在这一个棚子里看,误了工夫,到头看不全六套画影,岂不吃亏了?   客人这才舍得抬起屁股,袖着宝贝的选票往外走。那些站着看了一场的还舍不得离去,趁着前头坐的人走了,也要坐下美美地看一场再走。   再没有人要找掌柜的打架,怨他们换人。新来的客人有不满的,也叫这一院子排队的人卷进队伍里,被众人口口赞扬的新奇画影给吸引住了。   满院子人只忙着转圈排队,进棚观影,连新出的番薯点心都没工夫坐下细品,只情托在手里,排队时匆匆几口吃了。   这些消息都通过园里帮忙的伙计之口传到了在偏院中等候的六位作者耳中。六人都是名高一世的才子,不免有些争竞心,都问那些伙计:“是哪一棚看的人多些?”   伙计挠了挠头,为难地说:“到处都排得乌泱乌泱的,也分不出哪一棚多些。客人们头次看见这们大的动画,比崔大人原先弄的动画箱子还新鲜,可不得都看齐了?”   原来还是画吸引人,不是他们的文字么?   才子们心中略觉失落,但想起自己初看画影时的惊艳感,又觉着理所当然。   文字再好,也及不上那么大一张艳彩画卷的冲击。何况那些画与他们的文字配得丝丝入扣,便是他们下笔时,都未能想象出那么宏壮精美的画面。   真该见见居安斋那位、或者那群佚名画师。   别人都在想着画师,独李兆先想着自己的师兄,问那伙计:“崔大人呢?评审文章的老师们可都来了么?”   那伙计道:“崔大人与王大人都在招待‘老师’,崔大人说今天来的前辈先生多,他们得陪侍着。他临行时还命小人们照看好诸位大人,要吃菜喝酒只管吩咐,也有好花生做的酒菜,只是请大人们白天吃些酒也就罢了,晚上评文章时不可多吃。”   李兆先是阁老之子,那花生早在家里就都吃过一遍了,此时倒不想吃东西,只想去外头转转,见见崔燮请的评委。他便跟众人打了个招呼,要先离席,几人都道:“和衷兄劝咱们在这儿待着,不然怕叫外头人认出咱们是写过连环画稿子的,容易出乱子。”   李兆先笑道:“诸位兄长、贤弟都是在《每日农经》和《少年锦衣卫》上留名的才子,自然怕人认出来,我却不是。我今日是头一次写这稿子,没人知道,逛逛也不妨,说不定还能遇上点评文章的前辈才俊,提前结交一番。”   锦衣卫的原作者都是匿名写稿,还故意遮掩了文章风格,一眼看去都是茶陵体与台阁体相混,毫无个人风格,也不知其名字背后是什么人物。但几位评审都是前科进士,无论身份、资历、人望都值得结交,若能借这机会结识了,也是一桩美事。   且不提成化二十三年的五位经魁与弘治九年的状元王守仁,就连郭镛、汤宁两位会试名次略低的,也是京里人追捧多年的“迁安六才子”。这两位前辈若亮出名号来,想求他们续写锦衣卫的,恐怕得比属意他们这些写《少年锦衣卫》《每日农经》之人的还多!   不过……论起诗词文章来,还是他的好。   李兆先自信地整了整衣服,起身走向院外人群。落后的几位才子看着他踏出大门,都颇羡慕他的洒脱,只是不能像他那样不假思索地离开。   众人相对着沉默了一会儿,唐寅忽然也站起身来,拱拱手道:“伯虎也欲出去看看,诸位少坐,我看过一圈便回来。”   唐伯虎这一走,剩下的人也坐不住了,都想提前听听观者对他们新作的评价。反正这里多是百姓,没几个认得他们;便有认得的,总不会连名带姓地叫他们,故意引人围观他们吧?   再退一步说,就是真被人认出他们是写《每日农经》《少年锦衣卫》的才子,这些人也不知道他们换了笔名写锦衣卫啊!   众人拿定了主意,纷纷要去。连祝枝山这个特征最明显的都换了大袖长袍,揣着眼镜,毅然踏入了这场惊心动魄的游园会。   他们其实并没被惊到,惊的其实是几位微服私行,来看新才子们作品的第一代作者。   快到晚饭时,崔燮便引着特地来看点评会的师长们从侧门进园。   他本想叫众人直接到安静的偏院里休息,看看新作,吃吃番薯、花生点心,等点评大会开始,排队的人少了再去看土电影。可这群前辈才子们也和后辈一样闲不住,非要先逛园子,看看热闹。崔燮做弟子的强不过老师,只得带着他们混进人群里,小心翼翼、提心吊胆地排队。   杨廷和的儿子尚在稚龄,没带出来,也不怕他偷跑到这会场里,最是潇洒的一个。谢迁、梁储、张璞等人也都千叮万嘱地叫儿子在家读书,不大用担心家人撞见。李东阳与王华却都有个儿子掺和进了新《锦衣卫》,不知什么时候就有可能父子相见,心里都不怎么踏实。   可儿子要跟人斗文、要做人家的评委,亲爹不来看一眼,能安心吗?   众作者们都笑着轰他们俩离远些,免得他们被儿子认出来,牵连自己。李东阳叫人挥袖子赶到一旁,便指着王华笑问:“怎么不赶实庵,他家是一门两状元,最惹人注目的一个!”   王华不客气地反驳:“西涯公也是父子双进士,你还有这个状元弟子在眼前,是父子师徒三进士,可比我显眼得多。”   李东阳又说谢迁:“这个也是状元,你们同乡两个前后状元,走在一起人人嘱目!”   梁储笑道:“那就得把谢公也推出去,有李谢二阁老在旁,我们这些平常低调没人认得小官都不好避人了。”   众人一面笑闹着一面不忘环顾四方,防备着有后生晚辈——特别是子弟、学生们——发现他们这些长辈来参加游园会。   还好游园的多是普通百姓,他们几个又换穿了深色绸衫、瓜皮帽,再略低低头、收收气势,看起来就像普通富裕人家的老爷,并不特别显眼。偶有几回看见了眼熟的人,他们扎进人群里走几步,再看对方也早都不在原处,跑得比他们还快——   那些少年学子们也都是背着人参加这种闲书品评大会,在会上看见师长前辈,哪个敢上来问候?   都比他们还心虚,眨眼就藏进人群里了。   于是几位阁老、讲官倒不那么担心了。他们都看过新作者的文章,不急着排队,倒先逛了小吃摊子,把自己家不会做的、没吃过的番薯点心吃了个遍。   如今京里种的番薯还是少,价钱不低,这些小摊也都处在面粉里加番薯的阶段,吃多些也不要紧。崔燮倒不很劝他们,只端着杯奶茶遮脸,一门心思都放在望风上。   远隔几个摊子外,谢瑛也同样拿一竹筒炸番薯丸子遮脸,带着几位名动京师的千户和素日交好的侯爷、伯爷们从热腾腾的吃食烟气中穿过。两人的目光在空中撞上,各自露出个淡淡的苦笑,举了举手里的吃食致意,又默契地领着人各自分开。   要是让御史风闻奏事,说朝堂大佬和五军都督府的勋贵们在动画电影院外的小吃摊上亲切会谈……似乎不够正经啊。   他紧绷着精神,领着师长们连吃带买,逛完了一趟路,正要进到最外头放唐伯虎、祝枝山电影的院子里,眼前忽然晃过一道熟悉的身影——   李兆先!   他叮嘱着才子们在院里歇着等评,果然就没劝住!   李东阳这个做父亲的也一眼认出了儿子,忙转过身避了避,招呼众人藏一藏。王状元心里也预演过无数回撞见儿子的情景,十分体贴李阁老这心情,也回身避让,劝众人赶紧散进人群里。   杨廷和却忽然开口:“不必了,和衷已缠住伯徵了,咱们从那边过去,别叫他看见就是了。”   他年纪轻,眼神好,众人都信得过他的眼力,回头看向李兆先出现的方向——他被崔燮抓着腰抱起来,生生拧转了身子,背向这群长辈。崔燮面向他们,用力使了个眼色,叫他们先到备好的偏院坐一坐,等自己把这几位作者按住再逛。   李兆先感受到了师兄热情的拥抱。太热情了,几乎是把他整个儿人托起来,脚不沾地。他是动也动不了,退也退不开,生生错过了父子相认、坦陈两代作者身份的机会。   几位大人顺着小路回到偏院,坐下来感慨了半天:“西涯公这弟子真可靠。换了我等门下那些文弱书生,哪儿能拦得这么干脆利落。”   可换了别人的弟子,也没有把老师和老师的儿子都拉去写闲书的啊。李老师默默腹诽一句,却没说出口,怕同僚们说他的爱徒不是。   王状元庆幸地叹了一句:“幸亏我那小犬不曾跟过来。他也是习过武的,有两膀力气,和衷要制住他怕不容易。”   他在儿子面前一直是个严肃端正的父亲,别说让王守仁知道他给连环画写稿,就是知道他来参加连环画大会,他做父亲的面子也有些挂不住。   他却不知,王守仁不仅早知道了父亲暗地里写连环画的事,还正在评审楼里按着其他几位评委和找上门的作者不许出门,才叫他们一路上少撞了许多惊险。 第286章   王守仁是王华长子,李兆先是李东阳亲儿,李梦阳与唐伯虎、边贡、王九思这两科进士都是李东阳的门生,祝枝山则是谢迁主考、王守仁榜出身……二代作者全是一代作者的子弟门生,真在会场里撞上,前辈们脸上不好看,后辈们心脏也不会好受。   崔燮死死按住李兆先,等师长们走远了才放开,沉声问他:“你怎么出来了,不是叫你们在房里歇着吗?我这一路见了许多同僚,万一有撞见你们的,喊出名字来,怕不要惹人围堵。”   李兆先满不在乎地说:“认得他们写过连环画稿子的多,认得我的又不多。纵认得,也不知道我是今日的六人之一,我听着游人们猜测,多猜作者里有小费大人呢。”   崔燮叹了口气,只盼费宏别出来凑热闹,王守仁更千万不要出来。王圣人的眼力和行动力可比这些文弱书生强得多,万一看见他亲爹,那可就谁都拦不住了。   他担忧地问:“就你一个人出来?你可去见评审的前辈了么?”   李兆先摇了摇头:“也不光我,我出来之后见伯虎兄亦出来了。他们可能去见今日的评审官了,我旧时常见那几位兄长,索性想着再看一遍画影、吃些东西再去。”然后就排队排到了现在。   他其实还想再看两圈儿,但见师兄找到面前了,便收了心思,主动问道:“师兄是来叫我回去?莫非要开始评文了?”   不是,是叫你们回去,好让你们的父亲师长们安心逛园子。   崔燮怜爱地看了他一眼,应道:“时候不早了,咱们先回去吃些东西,早做准备。晚上的评文会恐怕得开到夜里,你身子弱,趁此刻先歇歇吧。”   他拎着师弟就往评审院里走,出门时又抓了个负责秩序的伙计,让他去通知计掌柜安排人,把作者们都带到评审院里,大伙儿一起吃顿饭。   走到评审院里无人处,李兆先忽然拖住崔燮,双眼忽闪忽闪地看着他,低声问道:“师兄,你就跟我说句实话,给咱们评审的几位前辈是不是锦衣卫现在的作者?”   崔燮垂眸看了他一眼,利落地答道:“不是,你怎么会这么想?”   李兆先巴着他的胳膊说:“真不是?咱们两家还不知根知底么,师兄你这么一句‘不是’可应付不了我。当初《王窈娘》的戏本就是居安斋出的,里面的谢镇抚、封云、窈娘画的就和如今的锦衣卫是一样的,那时候你正是国子监生,费侍讲正是你同窗不是?   “你们的文章常齐名并称,交情又好,他肯定肯给你写稿子。郭、汤两位前辈更是你们迁安的才子——六才子点评版的三国也是你家书斋印的,这两位也必定是你爱用的人。”   他扳着手指头数人,有些对不上的就先撂在一边不提,最后投出了个最重的证据:“当时台阁体文风未衰,家父的茶陵一脉又是正当兴盛的风格,这几位前辈才子正是那时候扬名的,文风自然多有茶陵气质,那位水西恐怕更是家父的追随者……”   他抬眼看向崔燮,摇头晃脑地感叹:“若非我与师兄自幼相识,熟知你的诗作,只怕要把师兄你认作水西先生了。”   嗯,这小子欠揍。   崔燮瞥了他一眼,决定回去就给李老师告个黑状,拎着他脚不点地地回了评审室。   出乎意料地,他请来的评委老师们竟一个也没走,正跟唐寅、李梦阳等才子们交流写连环画稿的经验。   虽说迁安两位才子是写点评起家,刘春、涂瑞、程楷更没给崔燮写过稿,但他们也都是从中试前后就开始追锦衣卫连环画的资深读者。有这些人从纯读者的角度点评,也给作者们打开了新思路。   崔燮拎着李兆先进去,发现评审们竟一个没少,连作者也只差他拎来的这个,心里当真庆幸。   王守仁看着李兆先,也像松了口气似的,笑道:“我们这里已先评起文稿来了,就等着伯徵贤弟来呢。你与和衷兄刚从外面来,院子里情形怎么样?”   李兆先激动地说:“到处都是人,哪个画影棚前都在排队,看完了的也舍不得走,挤得都没地方站了!我看下回再有锦衣卫杂剧出来,也不必请戏班子唱,直接画成这样的大画影,请几个会唱曲儿的在旁边配唱,怕是还更招人喜欢。”   崔燮也说:“我问了问看园子的,客人们对几家文稿都喜欢,没看出偏向,胜负要等晚上评定时才能知道。”   几位作者眼巴巴地看着他们,都想早些知道胜负如何,听见这说法,倒不知是该得意自己的新稿被人争着看,还是该失望这些人关注的都是画影,不是文稿了。   崔燮温声安慰他们:“就算读者们票数不相上下,不还有评审官的专业票么?你们不信外头游客,也得信我这五位年兄与伯安贤弟点评文章的水准吧?何况不光我们要给你们评分,我还问如今的锦衣卫作者们求了点评来,到时候当众念给你们听。”   几位评委眼前一亮,追着他索要点评,争相保证不叫这几位新作者看见。李兆先却震惊地瞪圆了眼,喃喃道:“难道我真猜错了?”   崔燮拍了拍胸口,挑眉笑道:“点评书我藏了几天了,就等今日给各位一个惊喜。”   点评是不能提前给他们看的,但是能请他们吃顿好的,正好趁这工夫叫老师们大大方方逛园子、看电影。   崔燮叫人下去备饭,顺便通知李老师他们可以游园了,自己回来陪人吃东西。   白天因能给作者和评委们吃些酒,送的都炒果仁、水煮花生、茱萸辣油调果仁这样的下酒菜,到晚上就只上嘎饭的肉菜和清炒的各类芽苗菜。虽不上酒,新鲜的菜色配上热热的花生乳,也让众人吃得心满意足。   作者和评审们用餐时,王守仁却悄悄把崔燮叫到了外头,眼中闪动着睿智的光彩,低声问他:“方才吾兄出去,不只是看外头客人如何评价新文,更是去见家父与李学士众人了吧?”   崔燮打了个激灵,险些绷不住脸色。   王守仁笑道:“和衷兄不必紧张,我就是猜到此事,才替你把人都留下了。其实我早就知道家父就是写锦衣卫的龙泉隐士,既知家父身份,再猜别人也自不难了,左右都是翰林院里那些人……”   王圣人不愧是王圣人!   崔燮听到他的推理时,竟不十分意外,反而有种“终于来了”的感觉。他也不怪王状元没捂好马甲——毕竟王守仁是个圣人,文能治国武能平叛,创出的心学差点把程朱理学搞下去,五百年后不只上了中学课本,还有一堆人给他写传记……   他的状元爹搞不过儿子,那简直是理所当然的。   崔燮索性也光棍儿地说:“守仁贤弟猜得不错。方才我正是去接恩师与前辈们,路上撞见李师弟,便顺手把他带回来了。”   他既然早知道这事,又瞒了这么长时间,今日突然说出口,必定有什么心思。崔燮也不烦多猜,直接问道:“贤弟早知道老师与诸们前辈的身份,却隐忍不发,今日特地与我说起,定非偶然,是有什么事用我做么?”   “的确有件事,要请和衷兄帮忙……”王守仁眼中流露出一丝愧色,不去看他,却十分坚定地说:“我观朝中风向,似乎有意收复河套,依仗高墙厚壁反击鞑靼、瓦刺、女直诸边蛮。我想外放都察院,到九边做一任御史,见识见识真正的边战。”   他朝崔燮深深施了一礼:“家父只怕不会答应,请和衷兄代我向李阁老讨个情,让我到边关去吧。”   他才拜下去,双臂便被人托住,再也弯不下身了。王守仁心中一冷,抬眼看向对面的人,却撞进了一双炽热的眼中。   崔燮比他还要热情、还要积极地说:“我怎能耽误守仁贤弟这份爱国之心!此事我定会尽力说服恩师,便是说不成,单我自己也要一力支持你!”   刘瑾差不多叫他搞下去了,他正愁王守仁没地方锻炼打仗、安民的能力呢。往九边发一趟,不也就跟发配贵州龙场差不多?叫他见识见识边关离乱、百姓艰苦,肯定对思考人生有好处。   哪怕差多点儿也不要紧,好歹是能发挥他的将才,比干呆在京里做几十年讲官强。   王守仁没想到能得到他这么肯定的支持,飘飘忽忽地回到房里,魂不守舍地吃了饭,几乎不知道自己吃的什么。   不过晚饭过后,诸位作者、评审官们就要上场了,再不容他们走神。崔燮叫人来给他们换上一式的垫肩收腰青袍和高高的方巾,脚下踏了隐形高跟鞋,从身材上先给他们做足了伪装。众人都收拾好了,练习过压着嗓子说话,而后浩浩荡荡地走向舞台。   黄家花园这些年接办了不少场大会,主院的布置倒和从前一样,丝毫未变。   那座大戏台高踞院子里侧,飞檐下与两侧廊柱上排满了剔透明亮的羊角灯,戏台正中央布置了一面与外头画影棚一样的黑色纸框,框后有一面与框子等大的纸屏。屏后挑着两盏灯,摆上一张座椅,每位作者都要上去介绍一遍自己与锦衣卫连环画结缘的故事,以及写新文稿的思路。   亏得作者们都是凭文名引致不少追随者,常与人谈诗论文的人,若是不爱说话的,坐上去就不知该说什么了。   饶是如此,几位才子还是偷偷打了小抄装在袖子里,准备上台后的不时之需。   至于评审们,却是要在六才子全数上台申明己意、念罢文章后才一同上台,逐个给他们作点评、打分数。评审们评完后,再由主持人崔老师念前辈作者们对新人的点评和期许,最后才是观众投票时间。   专业评审给的分与观众投票的成绩权重各占百分之五十,现场计分,评出《锦衣卫之塞上风云》的主笔。   ==================   天色初暗,园中各院上灯之际,一道道钟鼓笛箫也从正院响起,锁了一天的大门被人从内推开,院中已不见天空,顶上支起了巨大的油纸棚顶,四面亦糊着纸、挂着布帘,将初春寒气尽隔在棚外。   棚中摆着一排排长条竹椅,椅上衬有轻软暖和的羽毛垫。满院游客在管事引导下分了六区坐进,有羽绒在臀下生暖,又有支持中意作者的意志在心中燃烧,竟都觉不出初春的寒意,只剩一片激情在场中暗暗沸腾。   院中那座戏台上渐次亮起一盏盏明灯,照出他们看了一下午的画框,引得游客们越发期待。   但那框后并无彩图,只有一名青袍纱巾的男子站在白屏前,挥笔题下了一串台阁体的端正大字,写的正是他们下午反复听过,颇觉熟悉的配画文。   “是白镜生!白镜生写的那段开头,写海天之色,两句话便令人如临其境,我记得清清楚楚的!”   台下游人高呼着白镜生之名,还有几位坐得靠近戏台的,竟站起来要往前走,看看作者的真面目。台下的管事连忙拦着他们,苦苦劝说,甚至威胁他们再这样下去就要把作者吓跑了。   正在这乱象将起之际,院内丝弦一转,台上有幽幽的歌声响起,唱的却是支满院游人与台上作者都极为熟悉的曲子——   是《锦衣卫之风起云涌》里,安千户男扮女装踏入倭寇老巢,金妆玉饰、高髻华服、手执一把荷花扇半掩容颜,把汉奸倭寇迷得团团转时配的曲子。   游人们霎时被勾起了旧日回忆,顿时不再执着新作者,都和着熟悉的笙箫弦管,唱起了深印心底的旧戏:   “花容艳,月色娇,谢嫦娥影出天然俏。枝头翠翘,波间步摇,风前舞腰。虽是在掌中擎,恨不展眉头笑。”   作者有话要说: 这首曲子是杨廷和的,【双调·庆东原】秋夜见扇上荷花影时有悼亡之戚 第287章   一支北曲唱罢,台上那名青袍书生也题了满画屏墨宝,正是游客们看过多少遍的,白镜生画影中配的文字。   晴空无半点云翳,海浪碎万里江涛,倚船舷长望玉京遥。   没有了与之相配的彩图,台下识字的、懂书的人就能专心品鉴文字的好处了。便是那些完全不识字的,台下也有伙计举着喇叭一遍遍地念,叫他们知道台上的人在写什么。   题词的白镜生也转到屏风后,说起了自己年轻时与锦衣卫连环画结缘的经历。   当他讲到自己是某书店老顾客,去书坊买新刊诗作,却叫掌柜的背人带到后堂,偷偷告诉他有“崔美人新作”,塞给他第一册 《锦衣卫之风起云涌》的时候,台下不少外地来的官员客商都想起自己的经历,拍掌叫起好来。   台上的祝枝山也露出怀念的微笑,心中最后一丝紧张尽都散去,缓缓讲起了自己看完锦衣卫第三部 手稿后的感受,又对众人详诉了自己将来打算如何编排扩写此文。   寻常百姓们哪里听过读书人这样讲自己作文章思路的?哪怕听不懂,也得想法儿多记几句,回头与亲友说话时也有个谈资。   台前的客人们与祝枝山激动共鸣,台后的崔燮也给各位外地作者紧急培训——上台时不要再提崔美人!崔美人已是过去了,现在掌握着写实肖像画法和彩图印制法的是他们居安斋!   请大家想想自己正写的是谁家的书,上台后多提居安斋,不提崔美人!   迁安六才子中的郭、汤二位神色莫测,李梦阳、费宏等专注诗文的人兴趣缺缺,唯独唐寅这位画家不能不起来抗辩一句:“有居安斋之前,崔美人笺画与《联芳录》就已流遍江南江北。我尝观其画虽笔力略弱,但神情如生、丰肌弱骨,画法已开一代先河……”   崔燮给这位大画家捧得脸都要红了,但还是按住他,倔强地反驳:“今日是要选锦衣卫的新稿,不是画师,台上不必提这些关乎画法的事。不然客人们只顾听你讲美人,谁还看你的文章呢?再者,若有人因被‘美人’二字吸引而投你的票,对别的作者不公,于你自己,只怕也是种羞耻吧?”   他努力劝着唐寅,郭汤二人也说:“咱们都已是朝廷命官,不是在家乡做才子的时候了,上台后只说文章事,不提别的。”   费宏、刘春这些前辈看同年们这么认真,也跟着劝了几句。唐寅今日是为了展自己的文才来的,又不是画工,听他们讲得在理,便也点了点头:“也罢,不提这崔美人,也免得我言语间露出疏狂本色,叫人认出我来。”   崔燮轻轻舒了口气。   台上的祝枝山终于讲完了自己的理念,在一片沸腾般的呼喝叫好声中回到台下,唐伯虎则整理衣冠,准备上场。   戏台四周的帘幕被人放下,弦管声起,后台的仆役轻手轻脚地收起那面写满字的纸屏。崔燮上去亲自盯着人卷起硕大纸卷,收起旁边的小屋里,激动地上去摸了两把。   这可是四大才子之一,著名书法家祝枝山题的字啊!   虽说他为了隐瞒身份,写字时刻意写了端正规矩的馆阁体,题的名字也是白镜生,并未用印,可这也是祝枝山的书法!今天台上六人的书法他一定都得收藏好,老了以后写回忆录!建展览馆!把这群才子的马甲扒得一个不剩!   崔燮露出一丝冷酷的笑容,撂下字纸,重新回到会议室,听人转述唐伯虎的心路历程。   唐寅果然听了劝,不再提他如何欣赏崔美人画法,只说他接触的第一套《锦衣卫》连环画,正是刚刚上台的白镜生给他的。   台下众人轰笑起来,还有人以为白镜生、逃禅生、慕唐生这三人名字相似,定然都是相识的朋友。听逃禅生之名就知道他好酒,那白镜生多半儿姓白,慕唐生说不定也是个吴中才子,慕的就是风流庶常唐伯虎。   这般说法不知出自何人之口,传来传去,信的人倒越来越多,竟有人信誓旦旦地给他做保,说那慕唐生定是个一心钦慕唐寅的江南文士。   化名慕唐生的李梦阳上台时,也听见了台下游人的议论。   收拾台面的仆役们根本听不懂什么生什么生的,崔燮则满心满眼都是唐伯虎书法,独李梦阳叫下方的议论声气得心乱,上台第一件事就是先澄清了自己名号的来历。   不是慕吴中唐寅,而是慕盛唐诗篇。   他欲宗法汉唐、扬复古之风,是为一洗明诗蘼弱之风,重展格高调逸的盛唐诗风。   台下游人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有真才士杂在其间,都为他这说法倾倒,连声叫好。惹得不懂诗法格调的百姓也跟着叫好,烘得场中也是一派热烈气氛。   李梦阳越发受鼓舞,将自己对锦衣卫新篇的理解、对北征故事中惨烈的边关杀戮当配古拙沉厚文风的想法细细解说起来。他文彩绝佳,说话也极富感染力,讲起边关战事的惨烈,鞑靼铁骑蹂躏的残虐,叫台下游客们随着他的话语潸然泪下,浑然忘了自己身处游园会中。   李梦阳洗清了名声,转身回到台下,接着是王九思、边贡二人第次上台。最后一个上场的,才是被崔燮叫来做替补的李兆先。   他却天生有点怯场的毛病,当初操童子业时就曾晕过场,若非崔燮把他拉到家里模考了几个月,后来也没这么容易中进士。如今到了戏台上,他那晕场的毛病又有点儿犯,拿着小抄都读得不大顺当,在场上站了半天才干巴巴地说出一句:“若我监修,《塞上风云》将延续前两部的文字风格。”   台边侍者拿着铁皮喇叭把这句话喊出去,还等他说下一句呢,却半天都等不来了。李兆先涨红着脸,看着手里叫汗水浸透、字迹模糊的小抄,绝望地挥了挥手:“没了,就这样吧。”   他头也不回地奔回台下,侍者们举着喇叭不知该不该重复他最后那句话。可底下那么多游客等着,若不说一句就没声了也没法向客人交待,只好先告诉游客们前海公子已经讲完了,同时派了个人去后台问崔燮。   一连几段长长的演讲后,居然来了这么位痛快的两句就完的,台下客人们都有些措手不及。   怎么就走了?   也没别人接着说了?   混在人群中的众锦衣卫千户、勋贵外戚们也跟着乱了一阵子,成化年间代管锦衣卫事的怀宁侯孙辅之子应爵下意识问道:“姚千户,你怎么看?”   姚千户还没怎么看,周围坐着的人就先伸长脖子,想看看姚千户在没在这里了。   孙应爵忙喊道:“玩笑!玩笑!我们这不是台上没人,不知出了什么事,和朋友问着玩儿么!”   这满院子挤挤挨挨的都是人,真叫读者们认出谢镇抚和千户们,他们这群人就都别想走了。靖远伯、平乡伯等人家的勋贵子弟毅然站出来挡在外面,拦阻断邻座的目光,忍到那些好奇的目光收走。   谢瑛是知道崔燮请了几位新作者的,数到李兆先这里正好够六位,便低声告诉众人:“估摸着后面没人了,该投票了。”   对啊,该投票了,投谁呢?   众人又想问一声姚千户怎么看,但刚被左右邻座吓着,不敢再叫名字,都挤眉弄眼地看着姚千户问“你怎么看”。   结果他们不叫了,旁边邻居倒叫他们勾起了学谢镇抚的瘾,“姚千户,你怎么看”的声音此起彼伏,闹得姚千户好几回以为是自己这边有人在叫他,频频回头。   八位评委老师就是在这片声浪中上的台。   成化二十三年五位经魁在前,迁安六才子中的郭、汤二人居中,最后是弘治九年状元王守仁压轴,浩浩荡荡上台,坐在了一片新换的雪白屏幕后。   台上丝竹重振,人影重重,浩大的声势将所有游客们的目光心思都重新拉了上去,便没人注意到园子侧门里,一队穿着深色绸衫的中年文人悄悄混到了观众席里。   几架竹轴布卷的画影卷也被抬起来,从舞台下小门里悄悄送了进去。   八位评委背对着屏风坐定,六位作者则坐在他们对面更靠里些的一排椅子上,凝神静气地听着评委老师们点评。   评委背后的画轴被人转动起来,让游客们排了一下午队的画面重新展开,评委老师们就在台下客人激动的呼喊叫好声中点评起了众人的文字。   画影从头放映,老师们一字一句地读着文稿,点评文字、意象、气调、格局……相当于手把手地领着台下观众重看一遍。台下许多不识诗书的客人直到这时候才听懂了文字间潜藏的真意,领会了那些看似平常的文句中的妙处。   点评到最后,画卷被收起,一面白纸屏立在画影框后,几位评位各自起身,在纸屏最右侧的“白镜生”三字下方写下自己的名字和所评的分数。   崔燮走在第一个,提着联笔立落提下“评委崔,十分”。   费宏接过笔,写下了“评委费,九分”。   墨迹透纸洇出,观众们从台下亦能清清楚楚地看见那几个反向的名字和数字。   崔、费、刘、涂、程,这整整齐齐的排序让还记得成化二十三年那场会试的人,心中隐约有了猜想。   但评委们既不露面,也不出声,写的字更都是规规矩矩的馆阁体,他们也不能因这巧合就认定对方真是那五位经魁——除非直接跑上台去,当面抓住那几人。   台下的官员仕子们除了要猜作者,又多了份要猜出评委的心思,眼神和脑子都忙个不了。不认得他们的倒简单,在台下盯着评委老师们打的分,一门心思地高喊“十分!”“十分!”“十分!”   转眼之间,八位评委都评完了分,祝枝山共得了七十四分,却是因为文字偏向轻松诙谐,少了几分征伐海外的英雄豪气,被几位评委扣了分。   他并不以这点失分为意,洒然起身向评委老师们道谢,那五位作者也都起来恭喜他得了高分。台上老师和新作者们说笑几句,唐伯虎的画影又被搬上台,八位老师继续准备点评,有仆役抬着评分的长幅下去,叫下面的读者看得清楚些。   不少人抱怨着不该给白镜生低分,还有些真心喜欢他的,闹着评分不公。但转眼间丝竹又起,画影再开,老师们开始点评起逃禅生的文字,那些说的也好、闹的也好,都忍不住坐回去看画影了。   拢共每人不到二十张的彩图,叫老师们逐字逐句地拖着评,也只评了一顿饭工夫。   六人的成绩在纸上依次排出来,却是李梦阳的最高,只叫汤宁扣了一分,嫌他文字太古朴,不够浅近。而得分最低的却是李兆先——他仿的是前人文风,不如别人出自心本心的文字浑融自然。   他倒也不在乎,只笑着说:“反正落后的是前海公子,不是李某。只能说这等描摹前人的写法不易出彩,将来我等写稿时要仿好空同兄的文风,恐怕还要再多加揣摩。”   台上和乐融融,台下的读者们却陷入一片混战。   “明明是逃禅生写乡愁写的最动人,凭什么逃禅生不是第一!”   “碧山居士才写出了我皇明泱泱大国的气魄,塞上风云必然多大场面,该由他写。”   “这有什么可争的。白镜生的最诙谐风趣,最配这连环画,我一见就喜欢他的。”   “塞上客描摹海上风景才最细致入微,何况他都叫塞上客了,写塞上风云怎么能不选他?”   “慕唐生文字沉古,有开一代风气之象,他得第一才是实至名归……”   “前海公子的文章哪里不好,他写的明明就是咱们看的最惯的锦衣卫,我就投他!”   台下声浪沸反盈天,主持人崔老师都给他们惊出来了,赶忙叫人拿了更多扩音喇叭,叫人齐唰唰在台前喊:“客人们且静静,评审官手中有当今锦衣卫作者写给这些新作者的点评书信,大伙儿静下来,我们评审官好念信哩!”   台下的声浪不降反高,高呼着一直印在连环画封面上的,他们最熟悉的那些名字。   挤在角落里的几位讲官们听着这一声声呼唤,心里有点激动,又有点酸涩,背着游人们悄声说:“纵是将来官途不顺,今天能听百姓们这样呼一回名,这辈子也值了。”   两位阁老也感叹道:“不想还没为国为民做什么事,倒先因这连环画叫百姓们记住了名字,真愧煞人。往后须得多为国做些事,叫百姓们因善政这样叫咱们才好。”   前辈作者们挤在一起感伤着,台上却已开始念他们点评后辈的文章。台下游客们声音渐消,却还是时不时地能听到有人低声呼他们的名字,说他们写的比新人好。   其实新人不是他们的儿子就是弟子,文章写得好不好,他们心里都有数。故而点评时虽然不像评审们一样打了分,却也对六位作者的才力、格调、架构作了个全面评述,分了高下。   众口一词,仍是李梦阳最好,李兆先却是最可惜的。他的文才也不逊乃父,却受限于崔燮的要求,只能仿前人之笔,犹如屋下架屋,事事拟学,不免狭俭。   这些书信读罢,院内一片寂静。忠实读者们能对新作者挑剔,能跟主办方叫板,却不忍心说这些从十余年前就创作了锦衣卫连环画,甚至陪伴了他们当中许多人整个青春的心爱作者们一句不是。   一片寂静中,六位作者的立牌与投票箱被人抬了出来,摆在台下。票箱两侧拉出排队的隔栅,各有两名伙计指引队伍,叫他们挑出对应的票,投给自己喜欢的新读者。   投票默默进行,作者们隐在里侧看不清,八位评委老师转过身去,却能隔着纸屏模糊看见台前蜿蜒的队伍。   六座票箱中有五座前头都只站着零零落落的几个人,唯有一座前头排了长队。后面座席上的人如洪水涌上堤坝上唯一一个小小的缺口处般,挤向那个已挤开栅栏,在票箱壅成三排的队伍。   作者有话要说: 评李兆先那句屋下架屋出自世说新语   庾仲初作《扬都赋》,成,以呈庾亮。亮以亲族之怀,大为其名价云:'可三《二京》,四《三都》。于此人人竞写,都下纸为之贵。谢太傅云:“不得尔,此是屋下架屋耳。事事拟学,而不免俭狭。” 第288章   队伍排得如此齐整,不消点票,八位评委老师就已经看出来,这场评比,赢的必定是李兆先。   明明所有评委点评出来结果都一样,老一辈作者也觉着李梦阳最好,李兆先这篇文字不到水准,连作者们自己都无异议,怎地客人听归听,投票时都投了李兆先?   几位评审如在梦中,忍不住站起身贴到屏风上细看,喃喃自问:“怎会如此?”   怎么会不如此。   多少动画名作倒在重制上,多少电影、电视剧续集换了主演就要大量流失观众。小说也是一样——红楼梦在清代、民国时出了十几个续版,到现代还有人写续作呢,最后被群众认可的还不只有一个高鹗?   大伙儿看锦衣卫都看了十多年,早习惯了台阁文风,这几位新作者的文笔虽好,也没好到碾压前辈的地步,读者们凭什么要放弃自己熟悉、喜欢的文风,接受新版呢?   如果没有李兆先这个延续前代风格的选项,读者们也会选个自己喜欢的新作者,把塞上风云当作全新的漫画来接受。但既然有了李兆先,别人就注定都比不过他。   崔燮看着纸屏后模糊的长队,轻叹一声,吩咐侍立的仆役:“找识字的伙计,拿纸笔到外头问问客人们为何投这篇。写得细些,记下客人的身份,看连环画多少年了,对这几个作者的文章都有什么看法,为何最后选中的是兆先这篇……”   崔家上下,连同几间店铺的伙计,都是从日计划、月计划、年计划一路写过来的,时不时就要出去做个市场调研,写这种东西都写出经验了,利落地应下,又问他用不用给客人送点小礼物。   崔燮随口说:“不说的就算了,愿意说的每人送一张锦衣卫画笺。若有说得特别详尽有物的,问他们愿不愿意留个名字——告诉他们,将来咱们可能从这些留言中挑选出一些来整理成册,待《塞上风云》上市时,随书附赠。”   外人都离开后,作者们才按捺不住地抢上来问道:“怎么会是伯徵!前辈们选的分明都是献吉!也不曾听那些客人说什么……”   李兆先自己都觉得不应该,冲到屏风前,隔着薄薄一层白纸,也看见了台下那条庞大臃肿、几乎占据了整个会场的长队。而投别人的箱子前面只排了寥寥数人、至多小几十人,一眼就能数清。   在这巨大的差别面前,言语已然无力。   崔燮见他们激动得要冲出屏风了,连忙抬手挽住人,断然道:“天色不早,大家先去休息,有什么事明天调研……明天看了客人们说的理由,咱们再开会研究。”   作者们比较容易看不开,评委们倒还好,八位老师围着六位作者,下台后再叫上两个看园子的人帮忙,便也顺顺当当地把人从后门带去了作者休息的小院里。   这里房间众多,索性也不分作者、评委,就把大家都安顿在一起。唯有崔燮这个主人还不能休息,说了声要去“巡场”,便又朝外头走去。   众人还待劝他外头人多,他一个文弱书生不合乱走,王守仁却主动拦住众人,替他解释道:“和衷兄办这样的大会不只一次了,必定有经验,这里又到处都是书斋的人,咱们不必担心他。倒是他做主人的,不把客人们都送走,怎能安心休息?”   他以为崔燮是要去照顾自己和李兆先的父亲与父亲的同僚们,尽心替他照管众人,却不知他找的并不是老师,而是对象。   李大佬他们这群前辈作者此时正看着投票的长龙感怀自己的青春。崔燮上前问了几句,听他们的意思竟是要看到最后,只得叫伙计送来厚衣裳、热水热食管待师长们,等他们看完了就送他们回去。   他自己到各院看了一圈有没有防火安全隐患,转着转着就摸到了第一次跟谢瑛约会的水阁边,见着了仍在阁中等他的人。   这回阁里没点灯,只有湖边为防游人失足的一排灯光从外头透进来。   谢瑛牵着他的手,小心地把他带进水阁。房面倒点了几个炭火盆,红暗暗的炭块半埋在灰里,朦胧也能看出东西的轮廓。谢瑛拿铁箸向灰里扒了扒,翻出煨的流糖的番薯,用手巾垫着掰开,先给了崔燮一块。   又甜又热的香气在房里漫开,冲散了水边的寒气。   崔燮就着他的手吃了半个番薯,顿觉腹中温暖,精神都好了许多,倚在他肩上叹道:“还是在你身边舒服。刚才在上头点评时可累坏我了,得逐字逐句地点评文章,还都得憋出不一样的词来。好容易点评完了,打了分,结果投票又出了岔子……”   说着说着就躺进了谢瑛怀里。   谢瑛扔下手里那块番薯,拿手帕擦了擦指尖的灰和糖汁,圈着他的肩膀问道:“哪里出岔子了?我出来时还见队伍排得整整齐齐的,呼刺刺一大院子的人,竟不见争竞,比军营里排的还齐呢。”   崔燮轻笑道:“是整齐,整整齐齐都投给了李师弟,别的才子们受的打击可不小。明日还得给他们开会疏导疏导。”   谢瑛常见崔家开会,每次开完会,被开的人都是愁眉苦脸的,还真没见过开会能疏导人的。   他只一想到那几位才子愁容满面,捧着厚厚的计划书的模样,就忍不住轻笑出声,摇着头说:“只怕明日开完会,他们心里的苦楚得比今天更多。”   文化人儿,心理总会有点敏感嘛。   崔燮不以为意地说:“这都是一时的,以后忙起来就顾不得这些小心思了——我听老师说,自打去年朝廷许用番薯充作杂色粮缴税,税粮多收了近二百万石,各处因受灾免徵的米粮也比去年少了九十六万余石。如今京里的米都快降到一两银子一石了,国库丰足,朝廷有粮有兵,怕是要议一议复套的事了。”   谢瑛怔了怔,伸手抚摸着他的脸,眼中闪动着复杂的光彩,却不曾说话。   崔燮合上眼,转过头低声说:“此时就是朝廷上下一致要复套,也得从修边城起,慢慢儿往北方推进。什么时候真正用兵了,你再上书请命,转任边军吧?”   “刚还说作者烦恼,你要开解他们,我看现在倒是我要开解开解你。”谢瑛低下头,轻啄他微凉的眼皮、鼻尖、双唇,在他耳边保证:“我袭的是锦衣卫职,做了这么多年锦衣卫官,哪里轻易就能转到边军中?此事咱们自己想的不算,只有听圣上决断了才是真的。”   他的声音渐渐沉下去,再响起时却低得像要被阁外水声吞没:“我要去,总会先告诉你的。”   崔燮缓缓地、沉沉地“嗯”了一声。   转天快近中午时,崔燮才带着一摞整理好的调研资料,去见那群等得焦躁的作者。评审老师们也想知道游客们写的是什么,都还留在那座小楼里等着。   崔燮把分好类的调研表往上摆了一溜,叫人抬上一块白板,用粗铅笔打格,将调研对象按家世分为“文人”“士绅”“武人”“富户”“城民”几类。   文人,特指和他们这些作者一样懂诗文,有鉴赏力的人;士绅则是乡绅官宦子弟,读过些书,也懂得欣赏词章之美。   就这两类比较挑剔的读者投其他五位才子最多,剩下那些人大都直奔李兆先,根本顾不得看别人。   他把昨天计掌柜统计下来的数字一条条列在表格里,温言抚慰众人:“我们要全面地看客人们的意见,不能只看投票。因为这次投票是每人仅能投一票,许多人不是不喜欢你们,是票数限制不能投罢了。他们在事后跟伙计们说起时,也说了有别的想投的人……”   若不算李兆先,只按客人们事后的说法来计算,五位才子都有不少人投,李梦阳的票数最高,唐伯虎其次,剩下三人的也不比他们少多少。   他们做来的调研当中,坚定地说李兆先好的反而不多。   作者们看着他列出来的表格,越发不解,只能猜测:“莫非这些只是客气话?他们都听了评审们讲评这些文章的好处,心里却喜欢伯徵的,为了别的作者面子好看,事后说几句褒扬的话?”   这几位吴中才子、关陇才子、山东才子都要叫现实打击得丧失信心了。   崔燮摇摇头,把调查表分发给众人看:“不是你们写得不好,只是你们写的不是他们心里的锦衣卫。读者们看惯了旧版,本就不想换作者,不得已换了,也是宁愿要一个最像从前的。”   李梦阳忽然想起之前崔燮请他们写稿时,打一开始就要他们仿前作风格,想来就是预见了今日之事。他涨红着脸问道:“若只要旧版风格,又何必要我们写?只要找几个寻常书生,仿着台阁、茶陵体写不就是了?”   寻常书生能写出比拟李东阳、杨廷和、谢迁的文章?连他自己都不敢比这些人,不然专盯着前七子、江南四大才子这样上过历史书的名人干什么!   崔燮怒其不争地教育他们:“你们作文章难道就为了炫耀自己的才气?文章是移风易俗、教化百姓的手段,能随意交给不知根底的人写么!”   他直视李梦阳,问道:“献吉作户部主事,竟不知你写的那几篇粮豆杂作、积粪蚯蚓作肥、光照使鸡多生蛋之法富了多少百姓,不知户部这两年所收税粮、折色银比从前多了多少么?”   李梦阳想说锦衣卫和农经又不是一样的东西,在崔燮严厉的目光下竟说不出话。转念间又忽又想起,在他少年时,锦衣卫似乎也和镇守太监一样,是残虐恐怖的代名词。   而现在的锦衣卫,俨然倒成了百姓追捧的英雄。连他们这些写锦衣卫故事的人也沾了不少光,看这些游人的留言,即便对没选中的几个作者,也都十分公正地夸赞着。   这短短三百字,甚至未能完全体现他水平的文章,却比他精心雕琢的诗文得到的赞誉更多。就因为这篇写的是锦衣卫故事,就因为他的前辈们已经花了十余年将锦衣卫连环画之名经营得天下皆知……   别人画这个是为了移风易俗,教化百姓,他却是为了扬自己的文名……崔燮那句严厉的批评像冷水般淋到他头上,将他从昨天起就被那场投票打击得零落的骄傲冲得干干净净。   他矫激奋厉,想要改变当今靡弱文风,本意不就是为了振时局时气么!   如今眼前就有一条可以让他借连环画讽喻时政,申治国理政之志的路,他怎么就要为了面子舍弃了呢?   李梦阳心里纠结良久,终于低下了头:“我愿意依着旧格调写这篇塞上风云。”   很好。   崔燮站在桌前,慈爱地笑了笑:“诸位贤弟不在翰林,便在郎署,皆是朝廷未来的栋梁,安能只以文人才子自视?叔孙豹称立德、立功、立言为三不朽,诸位所作文章如今足以流传后世,成才子之名,如今可以专心‘立功’了。”   几颗被落选狠狠打击了一地的才子心又叫立功二字烘热,看着手中官绅百姓们的热情赞美,都不再说别的,默默应承了《塞上风云》作者的身份。   唯有李兆先感慨了一阵:“前面那些作者果然不同俗类,真想知道他们的身份哪。”   崔燮安慰他一句:“你要是写得好,能得前辈青眼,将来或有一天,他愿意将身份告诉你呢。”   李兆先与其他几位作者乃至评审的眼神都亮了亮,唯独王守仁转过脸看向白板,无声叹息。 第289章   新锦衣卫选稿大会结束后不久,张氏兄弟便叫人扛了几大卷白布进宫,在姐姐面前试演锦衣卫画影。   张皇后顿叫这新艺术形式惊艳了,立刻寻了唱锦衣卫戏的钟鼓司太监来,让人分角色配音。晚上天子回后宫后,皇后便指挥内侍在殿里展开画幕,由乐人配上丝竹弦管,惯演各角的小太监们依角色念白,一家人齐乐融融地看了起来。   二皇子和小皇女正是爱看动画片的年纪,双眼粘在画屏上简直拔不下来。亏得这段是个战胜归来,朝廷赐封的完整故事,不然两个孩子都要哭闹着要看后续了。   太子朱厚照倒是看多了国家大事,心思都转到了经世济民上,对这画影倒没像弟弟妹妹们那么沉迷。待回过神来,便问皇后怎么想起叫人制这种东西。   这么大的彩画,又费颜料、又费布料,又不知要用多少画工同绘,必定抛费极大。且做出来的也无非就是个大连环画,想看还要叫人摇着看,又不像宫里那个教导引功法的动画箱子似的能动,实属浪费。   他摆出一国太子的姿态劝母后:“这几卷布料长数十丈,便只用粗布,也得值十余两银子了,用的颜料更是要几斤称计,再加上画匠的工夫……此物实在过于奢侈。咱们天家行事是百姓表率,不合为了取乐便教人做这样的东西。”   有那银子不如多筑几座边城,等他长大些就带兵出关,亲自踏平鞑靼,活捉小王子!   弘治天子欣慰地叹道:“哥儿长大了。前两年还背着我们偷偷看连环画,看了又怕国舅们发现,又偷偷叫人把书给炜哥儿。如今你母后给咱们弄这画影看,你都不看了,可见是成大人了。”   朱厚炜还记得哥哥给他送连环画的事,拿手指比划着,臊了哥哥一下。   朱厚照脸色微红,瞟了弟弟一眼,仍是端着太子的架子说:“孩儿都读了这么多年书了,还能跟小孩子一样不懂事么?”   张皇后也揶揄他:“罢了罢了,以后你舅舅再带这种东西进宫来,母后就只给炜哥儿和荣姐儿看,不给你看了。”   是舅舅带进宫的?难不成真是原版的锦衣卫,不是太监们为了邀宠弄出来的?   太子不禁又回头看了看那幅画。   张皇后薄嗔了一声:“这是年节里你舅舅们去城外玩,看人家园子里摆出来这新鲜东西,配的文字也不俗,特地找主人家求了来的。你这孩子,还当母后是为了自己爱看就劳师动众地叫人做这东西的么?”   天子笑道:“皇后莫恼,哥儿只是不知这东西是国舅们拿来的。不过他这样庄肃的性子也好,这才像太子的样子,将来朕也能放心把这个天下托付给他。”   儿子不肖祖父,不爱戏乐,朱佑樘没有丝毫不满,反觉着真该谢天谢地了。   太子叫父皇架到了云端上,就是再喜欢这画影,也只能不喜欢了。再过些日子,天色缓和起来,二皇子和小皇女就常叫人把画影搬到院子里,教坊司的乐人列在两边伴奏,钟鼓司内侍在画后配音。   后来钟鼓司又动了脑子,叫画匠画了和原图一样的背景,叫人打扮成图上的样子,立在幕前,犹如画影一般,但随着丝弦声起又能动作说话,比单看画儿更热闹。   太子去给父皇母后请安时都忍不住要多看几眼,忍得十分辛苦。   两位国舅全不体谅他的辛苦,也时常跑进宫跟侄儿侄女看戏、看画影,回头见着他还常和他提皇后宫中的戏演得多么热闹。   不过再热闹也是戏,不如他们头一次看到画影时那种新鲜感。   张鹤龄完全没注意大侄子眼中的隐忍,啧啧赞叹:“还是老师弄出的东西好,从来都是最新鲜的,不肯拾人牙慧。可惜就是他那书斋的画匠少,做不了太长的,不然要是有全套锦衣卫做的画影该多好看呢。”   什么!这又是崔先生做的?   太子的心灵受到了震憾。   早知道是崔先生做的,他干嘛还把这画影当成空耗民力、玩物丧志的玩具,强撑着不看呢!   太子心里苦得很。两位国舅更没眼色地跟他讲起了自己兄弟们去看画影会的事,讲那现场如何热闹,画影棚外等候的队伍排成了长龙,排队时还见着好多人打扮成谢镇抚和十四千户。   也有好多人打扮成他们的模样呢!   张家兄弟得意地说:“那时候我们嫌排队排得太慢,本来想亮出自己是少年锦衣卫的身份,叫人让让我们。结果排队的都说,打扮成少年锦衣卫的人太多了,我们定然也是假的,不给让!”   虽然那些人有眼无珠,没认出他们兄弟才是正版少年锦衣卫,可是这不也说明他们俩如今跟谢镇抚等人一般般红了么?   现场扮封云的都没有扮他们的多呢!   两位国舅在太子面前炫耀够了,快快活活地出宫去,独留小太子一个人冷寂寂地对着满桌经史书卷。侍候的长随、奉御们都不知如何劝慰,唯有刘瑾排众而出,在太子身劝说道:“小爷如真喜欢那画影,奴婢有个办法,叫小爷不出门就能看上画影。”   他看出太子脸嫩,不愿拉下脸去找弟妹们一起看,便出了个主意——叫人把宫里的锦衣卫连环画剪开,一页页粘成长卷,左右加个卷轴。再做个合书页那么大的小画框,将画卷拉开,从画框后一页页拉过,再叫内侍配上音,不就是个小画影了?   还比国舅献来的更长,更有趣。   刘瑾看到太子神色有变,目光几度瞟向放连环画的架子,不禁心中暗喜,更凑近了太子几分。   他弓着身子,殷勤小意地说:“奴婢从前就在钟鼓司,也尽会唱曲子、学说话,还会插科打诨,念起这连环画儿不比皇后娘娘叫进来的人差。小爷若想看,奴婢这就安排人置办东西,咱们关上宫门自己乐?”   问了半晌,却没人理他。   刘瑾不禁抬头看了太子一眼,却见他正含着几分审视之色看向自己。   他下意识跪下谢罪,却实在理不清方才说错了哪一句话——莫不成太子爱惜连环画爱惜到不许人撕了?若如此,那他就再从宫外弄一套献上就是了……   他正想着,却听太子冷冷地说:“谁叫你妄测孤的心意,弄这些小巧玩物消磨孤的心志了?你竟还敢挑拨孤与父母弟妹的情份——”   “奴婢不敢!奴婢并无此心!”   刘瑾伏在地上,心念疾转,却实在想不通自己只是为了讨好太子提了一句建议,怎么会就招来太子雷霆之怒。   朱厚照冷然道:“孤要看画影,难道父皇母后还是炜哥荣姐能拦着不许孤看?孤不愿看此物,怕的就是你们这些宦侍见孤喜好此物,就要搜寻更多珍奇之物进上,以邀宠爱!”   他读水浒、啊不,读史书时难道没读过宋徽宗征花石纲引起的民变么!   太子胸中燃烧着正义的愤怒,喝斥道:“谁告诉你孤要看个画影还要背人了!难道孤想看什么,父皇会不许孤看?孤若真想看,哪怕要父皇替孤画,父皇也是肯的,你方才字字句句却都是要孤背着父母弟妹——孤堂堂太子,这东宫之中有什么不能叫人知道的!”   他俨然忘干净了小时候背着国舅看连环画的黑历史,清孤地看向窗外,挥手吩咐:“将刘瑾带下去,以后不许他近前侍候了。”   刘瑾还没从这份斥骂中清醒过来,就被两旁服侍的人拉出殿外,推到了负责洒扫的低阶内侍房里。   直到清醒过来,他才意识到,自己是彻底失了太子的宠。   他也算历侍三代,先皇时只在宫中侍奉大太监;本朝好容易攀了李广的高枝,又被两位国舅断了前程;如今在太子面前得宠未久,又因为一句话被打回原形……   他这几次跌落,似乎都跟国舅有关,细究来又都坏与国舅的老师,侍讲学士崔燮弄出的新鲜书画上。   当初他在太子身边得意时,还曾想过太子登基后,他手握大权,要让崔燮投效于他。可到今天他才知道,原来那崔燮不是个他能用的贤人,而是生来妨克他的对头!   刘瑾双手按在粗糙冰冷的地面上,寒意入骨,屈起身子“呃呃”地低哭起来。   ==================   刘太监设想的小电影儿太子虽然不爱,却在民间悄然风行起来。   大电影寻常人做不出来,但花几两银子买一套连环画,撕开了粘成纸卷,在框子后面自放自看,倒也是一桩乐事。京里的木匠、竹匠、铜匠纷纷发现了这个商机,打制装有两个能同转滚轴的放映架,架子底盘宽,立得稳稳的,立柱头上有卡子卡住纸卷,随便拨哪个柱子都能带动画卷流转。   还有小店专门买了锦衣卫、少年锦衣卫、每日农经的连环画,制成配着架子看的画卷,也省了看客们撕画、卷画的麻烦。还有些饭馆、杂货铺也弄了这种画影立在柜上,专派人伙计连拨带讲,招揽些生意。   居安斋的生意又被带火了一波,旧本锦衣卫连环画销量大增,买不着的人便到处求高价本、盗印本,一时间京里人人说锦衣卫,人人求《塞上风云》。   崔燮按着作者们加紧写稿,也盼着赶紧把新本印出来,趁选稿会的影响还没散,先卖上一波。毕竟是换了作者的,哪怕风格相近,他还是担心会有读者不买帐。   但在六位新作者交稿之后没多久,他就不用担心了——   不是他画得快,印得快,抓住了游园会热度的尾巴;也不是小电影风潮影响,什么书都能卖;而是他的新作者写了一篇名作,瞬间将新连环画顶上了风口浪尖。   著名画家、诗人、书法家、文学家、风流才子,江南四大才子之首的唐伯虎,写了一篇文章评价“崔美人”画法,赞其画法“如镜取影,俨然如生”。   那天演讲台上不让他提崔美人,他憋了一肚子高议,就等交完稿专门写文抒发了!   唐寅的文章,自是发出来就要满京传抄的。好在他如今在翰林院做庶吉士,文章最先在馆里传开,崔燮一到翰林院,就听见满院庶吉士、编修、修撰们都在传诵他的文章。   崔美人三个字在崔燮耳边萦绕不去,听得他心口直哆嗦。   亏得他离开迁安日子长了,京里没多少人知道他家跟崔美人这三个字的联系,不然他现在就能抄桌腿揍唐伯虎一顿。   这些年他极力宣传居安斋,淡化崔美人,分明已经把舆论转过来了,可还是没能挽救这些才子的脑子。   失策了。   那天之后应该跟唐伯虎好好谈谈,让他彻底忘了这个名字,怎么就以为他台上没提,下台之后也会消停呢?   崔燮悲愤地拍案而起,把这些议论文章的年轻人叫到一起,狠狠批评了一顿。   会典修完了吗?陛下的诗集修完了吗?农经修完了吗?拿着朝廷俸禄,享着台阁待遇,正业都没干完,倒是有空奢谈书画!   他平常为人和气,工作上也常指点后辈,轻易不和人脸红。今日这一板起脸来,倒把众人吓着了,想想各自堆着的工作,忙都转身回值房里干活。   崔燮又逮着唐伯虎,语重心长地说:“你这篇文章果然是评论画法的名篇,可这‘崔美人’三字一出,人家就只看出香艳,何人还肯用心赏你的文字、琢磨你的高论?何况这画法也不该叫崔美人画法,它已是叫无数画师完善过的,笔法不同、画意不同,唯有写真传神这一点相同罢了。”   唐伯虎叹道:“我最早听说它,就叫崔美人画法,后来虽听说又是居安斋画法,可毕竟崔……”   崔燮摆了摆手,不让他说出那糟心的两个字:“这种写照肖真之法早已不拘一家,成了流派,也该有个正式的名字了。你也知道我和居安斋的关系,我欲为这流派取个名字,叫作‘照相派’,你看如何?”   如临鉴照,肖拟形相么?那不如叫写真派更合适。   唐伯虎提出异议,却叫崔大人以势压人,硬生生拒绝了。   他才不会给后世人攒出《崔美人写真集》的机会!   作者有话要说: “如镜取影,俨然如生”是评价曾鲸的波臣派画法的 第290章   唐伯虎回去改文章了, 翰林院里的才子们也消停了。没有一堆年轻人在院里“美人”“美人”的念叨, 翰林院又恢复了高雅清朗的气象。   掌院学士、侍读、侍讲学士们的心情也舒畅了,感叹着:“少年人真是浮躁。听见美人二字, 声也高了, 气也粗了, 写出的文章都颠三倒四的。还是和衷压得住阵。”   “唐伯虎那篇文章写的还是画法,听着他们议论起来, 竟句句都是美人儿, 果然该有个人管管他们。”   “我看也不是年纪的事,崔和衷、费子充他们入翰林院时, 不也都是十几二十几的年轻人?那时候个个也都是严肃端正的人物, 是这两榜的进士才渐渐浮躁起来。”   世风日下啊。   去年刚提到掌院学士的张元祯正色道:“须得狠抓一抓翰林院的风气了, 尤其得管管那些成日看连环画、写连环画的!《农经》多么好的立意,写书的也叫锦衣卫里头那些美男计美女计的带坏了,竟写些杨贵妃、女儿国,成什么体统!这两科考上庶吉士的风流才子太多, 这个风流气是会过人的!”   他说到“写连环画的”时, 梁储、王华心口都叫针扎了一把。说到美男计、美女计的时候, 两位学士更是连屁股底下都扎起来,坐立不安,恨不能赶紧离开。   当初他们写《王窈娘》时明明翰林院众人都知道,就是不写的也没说什么,现在怎么出了个要掀桌儿的?   对了,张学士那时候早就因为修英宗实录和上官反目, 回家教书养望去了……   王鏊这没写《锦衣卫》的都看不下去同僚相残的惨事了,当场劝了张学士几句,叫王、梁二人体体面面地回去了。两人受了掌院学士的打击,也不肯自己憋着,又把那几位写了锦衣卫正本,也在打击范围内的阁老、东宫官都聚起来说了此事。   得出个人劝劝张元祯改了这观点,让他别打击一片!   不过他们俩一个写美女计、一个写美男计的,正是张学士重抓重打的对象,不好意思理直气壮地劝他。   两人掩着羞脸对李东阳说:“分明是你家和衷先写了底本,我们只是照着写,如今倒成了我们羞于见人了。”   李东阳只得安慰他俩:“张学士也不会认真管此事,顶多就是说说唐伯虎他们那等成日闹着美人的罢啦。这事我包了,和衷与费子充关系亲近,叫他请动小费,叫他叔父劝张学士略松一松就是了。若还不行,我自请他来说话。”   带坏了整个翰林院风气的崔某人无可推托,又去找了老同学费宏。   痛快能干的费同学这回也痛快不起来了,吞吞吐吐地说:“我族叔家风严正,家里不许看锦衣卫那样的书。我在家偷着看,还不曾告诉他呢……”   前辈作者们陷入尴尬当中,读者和新一代作者们也被张学士抓得死死的,哪怕还有梁学士看顾着,日子也不如从前自在。   不过是议论两句崔美人画,怎地前辈们就这么容不下?崔学士管完了张学士管,如今在翰林院里公然谈谈锦衣卫都要被人说了,他们还是清贵第一的翰林吗?还是储相庶吉士吗?   弘治十二年状元伦文叙忖度着说:“此是怕还是崔学士的意思。他本姓崔,你们一口一个崔美人儿地叫,岂不刺他的耳?”   唐伯虎冤枉:“谁能想到这个?他一个男子汉,堂堂一表,凛凛一躯,哪里似个美人?当初我写杨贵妃,也不曾见杨廷和学士出来喝斥我!”   他同乡陈霁随口猜道:“不会是崔学士少年时生得清秀,被人叫过这样的绰号吧,不然怎么这么在意。”   祝枝山欲说些什么,又诡异地沉默了下去。   他好像不只少年时清秀,现在也是朝中有数的美男子。   他们这群人虽然也都自诩容貌端正,却还真没一个像崔燮这样,部堂上官、阁老都原意拉回去做女婿的。不说他自己,就连他家庶出的弟妹们,还不是多亏了大哥这块门面拿出去给亲家相看,才能这般顺当的?   ……   这群年轻的修撰、编修、庶吉士们都和祝枝山一样陷入了神秘的沉默。   幸而这群人当中还有个北直隶出身的编修孙绪,挺身而出,拯救了崔燮的名声和翰林们的美梦:“诸位,咱们可不曾听说过崔学士会画画儿啊!连那居安斋也不是他自己家的,只是他家亲戚开的!”   不,方才有谁说崔翰林就是崔美人吗?   唐伯虎惊恐地看向孙绪,孙编修却没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只顾着为崔燮平反:“我看过迁安戚大令的文集,里面只写了他家太夫人陪嫁的书坊曾租给人经营过。后来那家走了,他就把书坊捐了作迁安县图书馆,所以什么崔美人的流言,都是以讹传讹!”   什么崔翰林与崔美人是亲戚,什么崔美人是崔翰林的外室,都是无知俗人编排的,绝不可信!   上有严管,下有辟谣,诸翰林、庶常们都不敢再提“崔美人”三字了。   唐伯虎汗流浃背地离开了翰林院,祝枝山握着马缰跟在他身侧,犹豫地问了一句:“你那篇文章都改了吧?”   改了,被崔学士说完他就改了。   不过照像派这名字太敷衍了,且这个“像”字不合给生人用,他就结合自己和崔燮两人起的名字,改成了写照派。如今他还给崔家写着稿子,哪怕不听前辈的话,也得听东翁的话啊!   他本想要跟祝枝山开个玩笑,脑中忽又转过一件大事,连忙催马往家里走——   他给沈周、文征明的信还没改!现在信已寄出去了,追也追不回来,得赶紧寄一份新的,叮嘱他们把“崔美人”三字抹去,以后就只提写照派!   唐伯虎一篇文章,引来了翰林院上下数月的折腾。他都顾不上别的,只等着沈、文等人往京里寄信,确认他那个前封信里的“崔美人”已叫人改成了“写照派”。   九月底文征明的信才送过来,说是已将写照派的名字传了出去。唐伯虎自己虽不是这一派的画家,但画法入神,又是吴中书画双绝的才子,要给一个多半只是画匠学习,为配文字而作,没出什么有名家的画派定名,还是让人信服的。   文征明的信里还提到了个新鲜消息——有西方义大利来的传教士到中国入贡,广东承宣布政使陆珩派了个参议陪着他们上京陛见。那些人在杭州暂留时,曾到居安斋分店买过连环画,还点评过他家“照影派”的画法,说是极像他们泰西的油画。   那些传教士还拿出了几幅油画给人看,用的颜料、画布不同,但论及写形肖真之法,不比照影派差。   唐伯虎对绘画上的事都颇感兴趣,便拿着这信去找崔燮,问他泰西的事。   使者还没进京,崔燮也知道的不多,只从广东知府呈上的奏疏里听说了些。   这些传教士是从阿拉伯人那里听说了大明天子要招纳外国贤士之事,主动乘船从印度转道到广东的,他们不仅来了,还带来了天子想要的本国经典,还有从更远的新大陆得来的美丽花卉。   崔燮就盼着他们能把西红柿、辣椒、玉米、土豆带来了,至于油画什么的……虽然他也是从幼儿园开始学画的,可是在美食面前,艺术完全可以往后放一放。   科学也可以放一放!   只要这些人带来美洲农作物,不管他们是义大利人还是弗朗机人,他都愿意对着小电影学外语!   在崔燮焦急的期盼和唐、祝等人好奇的期待下,广东布政司黄册道参议才带着五名义大利传教士和随行的阿拉伯翻译、中国翻译进入京城。   传教士进宫陛见之前,天子先遣了崔燮去考察他们。   崔燮为搞好这次会面,准备得十分周详,熬夜看了好几个国家的小电影,把双语字幕上的外语都抄了几本,分清了各国的字母、单词。虽然不会说也不怎么会听,但看他们写出来的文章应就能认出是哪国人。   其实是哪国人也差不多,反正他连英语都还给老师了。   他有些紧张,又有种大考之前什么都没复习就进考场的通脱轻松,随着礼部提督会同馆主事刘纲踏进了澄清坊大街的北会同馆。   那些泰西传教士已在宴客厅等候,并拿出了许多玻璃器皿、星盘、世界地图之类的东西意图贿赂他。在这诸多展示泰西先进科技的东西里,还夹着一盆竖着尖尖小小的艳红色果子的观赏植物,随意地放在桌边。   他一眼瞥见小辣椒,眼都要红了,却不敢表现出来——   现在欧洲人还不敢吃辣椒呢。他要是开口就要做个麻辣火锅,不用别人,旁边这位刘主事就能弹劾他身为朝廷大员不自尊重,看见什么新鲜的花卉盆栽就只想吃,有失朝廷体面。   崔燮闭了闭眼,强忍着不去看辣椒。   但除了辣椒之外,别的东西对他来说都是落后快五百年的,他连看都懒得看一眼。那些传教士见他不似别人那样容易被精致的玻璃器皿和先进的海图、星盘打动,神色间颇见失落,那种以为自己国家科学更先进的自傲心态也被打压了几分。   崔燮是来考察他们人才的,却不管他们心理感受如何,只问翻译,这些传教士是从哪儿来的,有什么长才,带没带天子想要的理学书籍来。   带了。   几位翻译费力地把他的话译成义大利语,有些不好说的地方也夹杂阿拉伯语,那些传教士也略能听懂些。   他们便从小箱子里拿出一本牛皮封面、内版是厚厚黄纸,用鹅毛笔手抄的书。为首的一名带着白色小圆帽,两鬓微苍的传教士正容看向崔燮和刘主事,让翻译告诉他们,这是解释世间一切真理的经典,正是大明圣天子所求的宝书。   崔燮接过书来翻了两页。   眼熟,看着像英语,就是一个词也不懂。只能看看里面夹着的图——图倒相当熟,有两个不穿衣裳的男女,一棵挂着苹果的树,一条蛇。   这不是圣经么?连圣经这么熟的书里都找不出认识的单词来,完了,这么多天的小电影儿白看!   刘主事见他摇头,以为书里有什么不对的引得他不悦。过去一看,便看见了叫这位严肃的士大夫无可接受的淫艳图画,顿时脸色也垮下来了。他厉色喝问翻译,这到底是什么书,传教士们怎么敢公然把这种艳书献给天子?   中国翻译一路上与传教士们交流得多了,认得那部书,连忙跟刘主事解释,说那不是艳书,是他们外国一个基督会的圣典,这些传教士就是洋和尚,要来大明传教。   刘主事冷哼了一声。   崔燮也把那本圣经放下,叫翻译问那些传教士:“有别的书么?我大明天子诏的是精研物理的人才,要的不是这种讲神圣的书,而是讲……学问的书。”   有刘主事和会同馆诸官吏在身边,他不能说得太多太详细,但这么模糊翻译到了义大利人那边后,几名传教士倒露出了放松般的神气,用力点头,说了一串他听不懂的话。   话虽听不懂,但他们拿出了几本质量略差的手抄本,说着话向崔燮递来,这动作还是很好理解的。翻译们还来不及译出他们说的什么,崔燮便也不问,上前亲手接过书,唰啦啦地连翻几页,在书中看见了自己正想要的东西——   初中几何题常见的三角图。   当年根本不愿意看的东西,换了个时空,却让他这么有亲切感,这么喜欢。他不再翻动书页,只认真看着那幅图,看着分割三角形的线段和角顶点的字母,鼻腔微堵,嘴角却不由得抿出一丝极淡的笑容。   有辣椒和这本书,这群人就没白来!   中国的数学和几何从现在起就可得发展,物理、天文、化学等现代科学的书也得叫他们弄进来,还要学西方的造船和枪炮技术……   那群翻译这时才把传教士们的话译出来,说这套书叫作《欧几里德原本》,是欧罗巴数学的基础。他们愿意将这本书译成大明文字献给大明皇帝,只求皇帝能许他们留在大明国,翻译更多本国文章著述,也允许他们建个小教堂,供奉本国的神。   崔燮摸着未来的《几何原本》,温和地朝他们点了点头,对刘主事说:“这些和尚倒还是有些真才实学的,此事咱们分别上表,请圣上裁度吧。” 第291章   传教士们还想送崔燮些东西, 求他在皇帝面前说几句好话。崔燮微微摇头, 笑道:“你们若只有这些东西,可不够换来留居中国的机会。”   这话说得仿佛是要公然索贿, 刘主事不禁瞪大眼看向他, 那些传教士们倒都感觉到了传教有望的欢喜, 欣然叫翻译传话:“大人想要些什么?我们这一行不仅带来了传播天主福音的书籍,还有西方各种玻璃器皿、油画, 中亚的珠宝、毛织品、印度宝石和香料……我们是乘着葡萄牙商船来的, 若大人有什么需要,也可以叫商人再运过来。”   崔燮指着众多玻璃杯盘中一枚剔透的三棱镜说:“玻璃不错, 那盆结红果子的植株是中国未有之物, 这种讲数学的书也挺好, 这些都是你们义大利产的?你们到中国来乘是什么样的海船,怎么能绕过万里海路到广东?船上可有什么武器防备海盗?”   那名年纪最长的传教士谨慎地说:“我们乘的是海商的船,不大清楚船的结构。如果大人喜欢书,我们还带了更多数学、逻辑论证和天文历法方面的书籍。只是玻璃器皿和番椒不太多, 大人能否代我们请求贵国皇帝允许更多海商靠港, 与贵国交易?”   刘主事沉声道:“我朝自太祖年间便有禁海令, 海禁大事,不可妄动,望崔大人不要只贪一时便宜。”   崔燮低声答道:“我本无此意。只是听这些传教士说,他们那里的商船都能经得起海外风浪,又能从万里之外带着满舱珍宝驶到中国,必定是有极厉害的武器。我大明水军近年来颇见疲弱, 竟连小小倭寇侵边,都不能扬帆百里、断其祸根,我看他们这海船好,实在有些见猎心喜。”   刘主事怔了怔,简直想问他是不是看连环画入迷了。但崔燮只问那一句,便丢下海船的事,又问起了这些传教士中有没有会烧玻璃,或知道无色透明玻璃配方的,他也不好再说什么。   崔燮对那些传教士说,若他们能烧出这样的玻璃,或给大明造出坚船利炮,他也能在圣前赞一句“能干”,把他们当作人材引进进来。若只会宣讲几句教义,让人信奉他们的主——对不起,那就只能跟普通海商一样的待遇,货可进港,人不能进。   传教士意识到,他不要珍玩美器,只要他们欧洲的先进技术。可恨的是明明是他们中国人想要这技术,却还不肯求他们,反而拿进入中国传教这抹砂糖抹在他们鼻尖儿上,逼着他们主动献上一切。   可对于耶稣会来说,科学只是用来阐释神学的一种方法。如能通过传播科学,送上更先进的技术和武器来换得在这广大国度里传教的机会,这也是值得的。   除了耶稣会,还有方济各会、多明我会、奥古斯丁会教士也乘着葡萄牙或西班牙海船在印度、满刺加、日本等地传教。他们第一个扣开了中国大门,必须要牢牢守住这个曾拒绝与欧洲一切交流,宛如独立世界的广阔国家。   领队年长传教士微微低下了头。   他们希望能正式留在京里,建教堂供神,翻译他们带来的书籍,作为交换,他们可以从欧洲弄来崔燮想要的玻璃技术和武器,卖给中国。   崔燮微微摇头,放下欧几里得原本,转身准备离开。   那几名传教士连忙捧着辣椒、玻璃茶具、地图等礼物要送给他。崔燮自己还描了一堆21世纪高清版世界地图呢,对这古代版的兴趣缺缺,挥手拒绝了,只问了问现在欧洲人把辣椒当成可食用的东西没有。   能吃。   好歹没像番茄一样被当成毒物。   那个中国翻译只说此物触鼻蜇舌,味道不佳,传教士们都不肯吃。翻译也是东南沿海一带出身,口味清淡,不爱这种辣味。   那他就可以放心大胆地用辣椒做菜了!   崔燮满意地离开会同馆,与刘主事各上了一份表章。   刘主事对这群传教士没什么好印象,奏章中直斥其等奸狡,不知礼法,欲献天子的书中竟夹着如同密宗双修法图一样的图画。他写奏章时想起那画面都觉羞耻,等邪淫宗派不可许他们在中国传教。   崔燮的表章则肯定了他们当中有擅长算术的才士,随船带来的《欧几里得原本》等书籍皆是彼国才士格物所得的经典,三棱镜也是可供格物之器。可叫这些人留居京城,派人教他们学习汉语,并拨四夷馆通译官学习泰西语言,以备将来有更多泰西才士为弘治天子的召才令所感,来中国报效。   但是不能让这些传教士在中国传教,宜应将他们圈起来翻译外国经义,供我国儒生才士揣摩。   再就是那些传教士所乘的海船能远迈大海来到中国,那海船必有过人之处,可令广东造船厂的工匠设法仿制。尤其该弄清其船上一钉一木、一道缆索都是用什么制成,那种作物又生在何方,日后再想法引入大明,以备大明水军自造舰船。   至于船上的海商,却不可待他们太客气。这些人船上装载重炮,在各国买卖货物、人口,名为海商,实为海寇。凡其船只所到处必须有当地水军监视,以免其仗着坚船利炮为祸沿海地方。   他洋洋洒洒地写了千余字上去,直至文章最末才提了一句自己的私心:“传教士从海外带来一种番椒,味道极辛辣,臣以为可以代替茱萸调味。或有药效,亦可令太医院医官判断。”   弘治天子对着两份奏折琢磨良久,终究觉着这些传教士的教义再不好,也是懂些数算历法知识的。就当他们是千金买骨里的马骨,留着这几个,将来必能招得有真才实学的才子来。   天子明发旨意,就叫这些人住在会同馆,从四夷馆挑译字生教他们汉语,也学习他们的拉丁文,又选钦天监天文生随他们学习外国历法和算术法。   另就崔燮奏章中所言的铁炮一物,则令兵部主事与都察御史、内监去广州实地考察。海船一时间不急着造,但若有好枪炮,倒可以从那些义大利人手里买些来,将来北伐鞑靼时可用上。   朝廷算是接纳了这些人,不久,东宫就派出了一名专研农作物的内侍,去要了几盆辣椒带进宫,供太子研究。   因崔燮信中提到辣椒能“触鼻蜇舌”,内侍们亲自尝了一点,也都觉得辛辣又苦涩,恐有小毒。   太子身份尊贵,不可轻易接触这种东西,便只叫内侍们切片观察,自己在旁看着。那几名小太监先描画了辣椒枝、叶、果、萼的形态,而后排开显微镜,切片、滴水,拧镜筒,精精细细地把辣椒表皮、叶片都观察了一遍,还画了细胞结构图。   看那细胞倒也没和他们平常观察的植物花叶有什么不同。只是果子味道辛辣,摸完了之后连手指都是辣的,误触眼皮,就能把人眼蜇得红肿生疼。   失手摸了眼睛的小内侍哭得不能自已,不敢在太子面前失仪,连忙下去了。太子看着他那副狼狈像,深觉着这东西恐怕有毒,碰也不敢碰,叫人分了两盆赐给崔先生,剩下的就扔进花棚随便养着了。   崔燮等天子批复奏折没等来,倒等来了两盆辣椒,真是意外之喜。   传旨的太监客客气气地说:“殿下先前格这东西时,发现它的辣气能沾染皮肉上,摸了它再摸眼睛那等娇嫩的地方,可就要辣得流泪了。大人回去研究它时也要小心,别叫这辣气蜇伤了。”   崔燮谢过那太监的好意,捧着辣椒挪到向阳的窗口,美滋滋地欣赏着。同个值房里的学士们也围上来观看,问他这是什么东西,长得尖尖小小的,倒是秀气。   崔燮是见过义大利人的,还问了几句辣椒的事,回来在翰林院里就可以随便吹了。他当即给这个还没名字的番椒起名辣椒,告诉众人,此椒辛辣异常,味道却纯正无苦涩味,以油炸之,得出的辣油必定比茱萸做出的辣油好吃。   与他同值房的两位学士都是浙江人,不爱吃辣,倒是江西的小费解元听说了这东西,倒颇有几分兴趣。   可惜两盆辣椒太少,还要留着做种,崔燮也不舍得吃。   他足足忍到收获之后,晒干了辣椒,剖出籽来,外头的干皮才叫厨子炸成辣椒油,拌了红油白肉、红油猪耳等物。剩下的红油里调些香油、花生碎,浇在煮得嫩嫩的鸡肉上,做了个不大地道的口水鸡。   总共就做出了这么一点辣椒菜,想分送给人都不够送的。他只好在家开宴,请了湖南的李老师、江西的费解元两家,再把邻居谢同知请过来,凑了一桌宴席。   最早谢瑛到崔家吃宴,就是半路救了李东阳、杨一清师兄弟,被他们请到了崔家。   如今两人再度同席,李东阳又忆起了当年事,看着谢瑛俊美如昔,却收敛了许多锋锐之气的面庞,感叹道:“我还记得当初我与师弟蒙谢大人搭救,然后就来到崔家,收了和衷这个好徒弟。这回我来崔家,又得与谢镇抚同桌,可惜师弟在南京,没缘份吃上这外国来的辣椒了。”   他夹了一筷红油猪耳,嚼得咯吱咯吱的,眼睛顿时亮了,惊喜地说:“这辣椒炸的油怎么这们好吃!没有茱萸的酸气,也没有石灰浸的红油的苦味,又辣又香,我竟从没吃过这样正的辣味!”   他喜得亲自给桌上几个小辈夹了几筷,嘱咐崔燮:“明年多种些辣椒,等杨师弟考满回京,咱们几个再同吃一席辣椒菜!” 第292章   崔家一场辣椒宴, 李东阳、费宏这两位吃辣大省来的客人都吃得十分满意, 回到家写诗的写诗、作文的作文,把辣椒夸成了和花生一样色香殊异, 宜饭宜酒的佳品。   诗文一夜之间传遍京诗, 比唐伯虎那篇崔美人画法论传得还快些, 连宫人都传抄了李东阳的新诗。弘治天子想起义大利人还贡了几盆辣椒,似乎养在花房里, 便命内侍去崔家问问菜谱, 摘些辣椒回来尝尝。   九十月份正是辣椒结实累累的时候。宫里养着那几盆红椒是当盆栽看的,又不像崔燮似的, 为了留种子舍不得吃, 随手便能摘下满筛辣椒。崔燮也不似那些看重私房菜的官人家, 宫里来问都不肯说,十分痛快地说了用花生油炸干辣椒代替石灰腌的茱萸油拌菜的法子,还告诉内侍,这种小辣椒应该可以腌了吃。   怎么腌他不清楚, 但他可以大胆地说, 反正没个别的穿越者能出来反驳。   内使满意地回宫, 把秘方了交给御膳房,叫他们炸辣椒油、腌小辣椒,又在圣前说了崔燮几句好话。   天子吃了些花生油炸辣椒调的凉拌菜,满意地赞道:“不错,是比葱、蒜、胡椒调味的更开胃解腻,吃着还能让人身子发热, 是个宜秋冬天寒后吃的东西。你们明年多栽种些个,到冬天做菜时多添一些提味。”   太子原本还记着小太监被辣椒伤到眼的模样,不大敢吃。但父亲这么夸这辣椒油,味道应该挺好,他不禁也尝了一口,顿时眼前一亮。   是比以前用葱姜椒薤或是茱萸油调的都好吃,这个辣味特别香醇,没有荤臭!   看来他们格物还是格得不够彻底,光用显微镜、记录它怎么生长看不成,以后都得做熟了尝尝。   天家吃着满意,内侍们便都高兴,夸崔学士进的方子是好方子,人也是个好人。   前朝就有大臣故意为难他们这些内官,先献美食给皇上,待皇上吃着好,叫人问他家秘方时,又推托不说,害得问话的人挨打。崔燮这么个简在帝心的人物,又隐然是翰林院清流领袖,对内侍却还能这么客气,算是前朝难得的好人了。   高太监听到下头人议论至此,微微摇头,笑这些人没见识。   一个菜谱算什么,这些年崔大人献进宫的好东西不知凡几。当初让他从随堂太监里脱颖而出,当上了秉笔太监的那幅神仙图,那才是真正的好东西呢。   可惜崔学士忒低调,不爱出名。若当初就叫先皇知道那两幅画是他画的,他这名声、身份,只怕还能更上一层呢。   他也有些替崔燮可惜,更替那两幅至今没有款识的画儿可惜。不过如今也没几个人知道那是他找谢同知要来讨好先皇的了,等那几个老人走了,其实也可以公开说那是崔大人的手笔……   高太监用心替崔燮打算了一番,然后又去花房亲自叮嘱管花房的太监,叫他也不必等明年下种,年前就用温室把辣椒种起来,备着年节里皇上要用。   毕竟今年要庆贺的地方着实多。   虽然这一年也有几省遭了水旱灾荒,但没引起蝗灾,也没形成暴乱。朝廷收上来的本色足有两千二百万石,生丝、棉、草都比去年增长许多。查天下人户共计一千五十万六千余户,又比去年增长近二十万户。   九边各处修的寨堡边墙已延伸至数里外,圈下了大片草场、马场,虽然没能夺来多少可作种马的好马,但边军有了草场,马匹牛羊的数量也增加了许多。   桩桩件件,都是值得内廷开宴庆贺,给外头大臣们赐宴赐食的。   正月间,朝廷派到广东考察泰西船只与武备的御使、兵部主事与太监也回到京城,随行献上了两架泰西海商用的弗朗机炮,以及相配的炮弹、火药。   三人亲自于君前试射。炮弹发时如霹雳骤响,最远可打到百余丈外。几层木制蒙牛皮的靶子在炮声下应声碎裂,以砖石墙试,也能打得成一片断垣,比大明原有枪炮强上许多。   天子为之动容,立刻命兵部仿制,使神机营装配此物。那些被圈在会同馆里的传教士也有了正经用处,都被拉出来配合仿制火炮及弹药。   太子朱厚照也正式上表,要为朝廷研发军械尽一份心力——   他学骑射时就听先生说过,箭射出去是会在中途向下坠的,所以要射到某处,箭尖儿需要略往上抬。火炮一物射的炮弹比他的箭更沉,想必下坠过程也更快,恐怕神机营军官们操训的少,不易瞄准。   崔先生最早教他透镜成像原理时,让他做的量角器、计算表弄出来后都还没用上过。他攒了一批擅长计算的奉御,可以叫他们跟着番僧计算炮口抬到什么角度,射出去的炮弹才能落到该落的地方。   若能准备好这么个数据表叫军士背下,那不仅能省下许多练习的工夫,更节省火药、炮弹。甚至将来打仗时,万一有哪处炮位上的炮兵被杀了,别人拿着数据也能接替上,不致使炮弹落空。   可军国大事,岂是无知小儿可以置喙的!   弘治天子脸挂薄怒,将太子的谏表扔给众阁老与部堂尚书、侍郎们看。   大员们传看了这篇奏章,默默对视几眼。皇上假嗔薄怒,就是为了叫他们夸太子,他们还能如何呢?   那就夸吧。   太子这提议在军中也真实用。弗朗机炮重达二百余斤,须架在炮车上才能用,不像弩箭,是靠射手自身手眼配合练习准头。若能有个人人背了即会的标准,能省下不少火药、铅子,还节省军费哩。   复套、北击鞑靼,似乎已成了众人心照不宣的念头。   兵部尚书马文升情真意挚地夸了起来,户部尚书吕钟紧随其后,诸阁老、堂官们各展文才,把太子连同天子从头夸到脚。   弘治天子听他们夸儿子时还蛮受听的,夸到自己身上才感觉出了羞耻,忙摆摆手叫他们停了,继续研究军备的问题。   户部如今有钱有粮,吕尚书神清气爽,什么都敢答应。兵部则连年奏捷,马尚书也是意气风发。都察御史戴珊更是差点没直接说出来都察院人才济济,可以发往九边提督军务了。   只恨天还太冷,火炮买的、造的还不够,只能按捺下心思再等一等。   李阁老回家之后便跟学生议论了两句,崔燮听说朝廷有意再向西班牙海商购买火炮,便问老师:“何不派人随他们同去?那些海商不过是商人,船上装载的必定不是国中最强的利器。且商人重利,这炮是他们远自万里之外载来的,脱手必定加了几十、上百倍利,质量也比不过本国人用的。若使人往欧罗巴见识其国,购得其军中器械,定然比买这海商的弗朗机炮更好。”   明朝对外的科技文化交流还是很多的,又不像清朝那样固守着天朝上国的身份,闭关锁国,把外国的东西都斥为奇技淫巧。若能使儒士接触到外国文化,见识到外国现在的科技和武器,能将这些引入大明,中国就不会在这个全球化时代掉队。   他抿了抿唇,坚定地说:“弟子明日便上一本,请圣上派人与这些传教士亲自往欧洲走一趟,考察其军械、火药。”   李东阳皱了皱眉道:“大明与那欧罗巴诸国素无使节来往,这些传教士亦不是正经使臣,咱们却不好贸然派使节去……”   “可以派儒士过去游学,或游历,不一定正经做使节来往。”   崔燮按捺不住心中的期望,找人要了铅笔和厚纸,在桌上画了幅现代版世界地图,眼也不眨地说:“弟子在番僧那里看过几眼他们画的世界地图,记得不大牢,只能画成这个样子。”   他用铅笔沿着海岸线,画了一条从好望角到印度洋,再经马六甲海峡北上到东南亚、再到中国的航线。   “欧罗巴人能绕这么远的海路到中国,足见其船比中国海船较优,其上搭载的火炮也比中国原有的更强大,那些番僧拿出来的《欧几里德原本》《实用算术概论》《测量法义》等书,虽有译字生跟着学习,却难以弄懂其算法理论,可见那里亦是文明先进之地……”   李东阳笑着摇了摇头:“你说来说去,无非是推崇彼处,要国朝儒生学习。可那些义大利人传的不过是算学,非是理学正道,不可因他有一日之长,便将他国的东西都当作好的,不辩良莠一应要学。”   崔燮抬眼看向他,深深吸了口气,指着那条航线说:“弟子不只要说这个。弟子更想说,身怀利器,杀心自起。彼国有坚船利炮,有这样详尽的地图,安能不起纵横四海、抢掠诸国之心?   “如今到中国这船是商船,若将来他们军械更精,而我国军备器械不足,恐怕这商船不知何时摇身一变,就要成了军船!”   李东阳怔了怔,脸色微变,过了好一会儿又平静下来,叹道:“你可知此事若成真,今日引义大利人入京的陆珩,当初上表请陛下求海外贤才的你,都要叫人弹劾?”   崔燮苦笑道:“中国这么大,这么富庶,不管引不引入这些传教士,欧洲那些虎狼早都盯上咱们了。他们自前元时就与蒙元来往,有不少在元朝治下为官,回国后宣扬中国富庶的。只不过中国强大,他们无处下口,现在还能披一层僧侣传教的皮,但如今他们的船与炮已经比中国的强了……”   李东阳忧虑地看着他,良久才问道:“你为何这么急切?我中华与西域诸国千数年前便有来往,也不曾互相攻伐,你这回见了那海船、大炮,竟就没了读书人的沉稳,像是他们已经来侵犯了似的?”   崔燮的神色蓦地凝住,垂眸答道:“弟子的确是心急了。国朝的确没有被外国掳掠之危,只是这世界这么大,海上往来之路已经打通了,大明终究不可能永远闭关锁国,还是该看看外面是什么样的。”   但是,“防人之心不可无。既然知道了他们的野心,又怎能装作不见,任由事态恶化下去?”   李东阳沉思良久,淡淡安慰道:“你这些日子怕也累着了,咱们先不提此事。今科你弟弟还参加会试不?若还参加,你就好生歇息几天,只怕今年会试过后,朝廷就要开始动边事了。”   不管海外泰西诸国抱着什么样的心思,朝廷也得先平了鞑靼才能脱开手。不过他这个弟子担心的也并非全无可能,应当有个可靠的人看看欧罗巴诸国情形为好。   若只送几个学生出去看看,就如琉球国往年送到中国的官生,或是寻几个见过泰西诸国的中国海商……或是锦衣卫呢?   李东阳脑中蓦地闪过这个念头,那些写熟看惯的人物便争先跃出,在他眼前盘旋。 第293章   李公谋, 刘公断, 谢公尤侃侃。   李老师把崔燮那个派人随义大利传教士回去购买武器的打算跟三位阁老说了说,刘阁老便替他做了决断。   如今兵部仿制弗朗机炮仿得并不顺:铜铸炮射程不如原炮、精准不如原炮, 有时还会炸膛;而铁铸的炮膛里时常有砂眼, 大的竟能灌满碗水进去, 这样的炮膛打出来的弹子谁知道能往哪儿飞?炮管的问题还能叫匠人们慢慢磨,但仿制的炮药不如人家的好, 炸起来力道不够, 这点却难办。   如此看来,再购些泰西人的器械、炮药, 也是势在必行。   但若派使节出行, 就得如当年三宝太监下西洋时一般, 造阔大的宝船、福船,浩浩荡荡数百艘船舰、数万官军同行,大明如今负担不起这样的挑费。若使官军打扮成商人,与那些传教士同回义大利, 再教从前献良种的爱国海商随行, 便能省不少国库负担, 也更便宜行事。   刘阁老是首辅,向来又有决断之能,谢、程两位阁老也不欲拂他的意思。   四人便又议了议细情:既然要装作海商,那就得备下外国卖得好的商品,到那里掩饰身份之余,还可以卖得银子换军械。再就是那些传教士、海商亦不可全信, 他们的人得学些当地土话,免得叫翻译哄骗了去。   李东阳便举荐道:“我看锦衣卫前所千户姚敬沉稳可靠,不妨叫他带队。”   谢迁下意识说:“还是中后所的大徐千户更可靠,武功也好。”   刘首辅看着这俩用力举荐自己笔下人物的作者,气得险些笑起来,重重咳了几声,正色道:“此事须听锦衣卫都指挥使、指挥同知、都督佥事们推举,容后再议!”   程学士那两年在家丁忧,不知道翰林院里掀起的锦衣卫风云,十分尽职地提议道:“应从武学校选几位幼官和武官子弟,少年人脑子快,学起外语也快,有他们当翻译,比文弱的译字生方便。且这队伍也不能光用锦衣卫,须得个礼部官员随行,还要考虑监军的内侍……”   四位阁老商议了几日,最终拟定条陈,递入宫中。   司礼监内相们只看见“下西洋”三个字,全身的血就都要涌上头顶了。   下西洋!   这不跟老祖宗三保太监一样了!   平灭日本!收服诸国!做个名标青史的名太监!   就连高公公都心动了一瞬。   但心动归心动,他只要想想自己这坐五望六的年纪,也就心动动罢啦,腿是不敢动啦。三保太监当初就是死在海上的,他这个年纪、这样的身体,这趟要是出去了,怕也就再回不来了。   他自己虽不能去了,却还有儿孙……   他们老高家下一代千顷地就一根独苗,连别个侄子都没有,他也舍不得儿子去。倒是养儿争气,给他生了六个大孙子,挑一个庶出的去挣个荣耀来也不错。   管他哪个能挑上不能挑上,先找四夷馆要一套传教士们编的什么拉丁文注音本子来,叫这些小兔崽子们在家先学学!   弘治天子向来不大驳前朝的奏疏,朱批了一个“可”字发到内阁,后宫里就和神机营、武学校一般,掀起了学习的浪潮。   在这片不分内外的紧张学习气氛中,弘治十五年的会试也开场了。这科会试由转迁吏部右侍郎的王鏊做知贡举官,崔燮的副座师吴宽当了主考,另一位翰林学士刘机做了副主考。   这一科也不知是顺了什么风水,前三甲都出自九边:状元康海是陕西籍,榜眼孙清也是北直隶武清卫籍,探花李廷相则是锦衣卫籍出身,自顺天府学考出来的。   直到二甲、三甲,才叫南方人重新占优。   廷试时阅卷的几位阁考、部堂颇有些迷信地议论起来:“文风北移,北直隶、陕西这样近边关的地方大兴,倒是个收复北地的好兆头。”   状元康海廷对尤其出色,文风奇古、警策有力,一变当今台阁体靡弱之势。弘治天子亲语诸阁老:“我明百五十年无此文体,是可以变今追古矣。”   其时出其人,岂非祥瑞之兆?   这场会试结束后,副都御史刘大夏便自巡抚地上表,推荐曾经巡抚陕西的御史杨一清为三边总制,重修长城——   重修一条西至宁夏、东至辽东,包含当年开平、大宁、兴和、东胜诸卫,将北方防线远推至草原,使京城、宣大诸府再无兵临城下之危的长城。   杨一清今年又吃不上辣椒席了。   李东阳为师弟感叹了几句,紧接着又看见了一道更叫人感叹的奏表——翰林院编修王守仁自请转任御史,巡按边关。   而他的亲弟子,侍讲学士崔燮也随之上表支持,称王守仁外能赞画战事,内能抚民理政,年纪又轻,又擅骑射、会武艺,是战时巡边的不二人选。   九边要开战,自然要换年轻、会骑马,有战事时能跑的御史上去。内阁与六部虽然舍不得一个状元到边关受风险,却抵不过他自己意志坚定,连上了数道奏章,还叫崔燮帮他走了李阁老的门路,终究是给他批了陕西巡按御史之职。   王状元听到消息,险些晕倒在翰林院里,起来之后就去找了个粗杵满院追打儿子,谁劝都不管用。   王守仁不敢反抗亲爹,一路跑进了武功翰林院第一,能保住他小命的崔学士值房。   满院翰林、新出炉的三甲和庶吉士们都远避一旁,眼睁睁看着王状元抡步如飞,手持木杵奋力挥向儿子。   幸而小王状元身轻如燕,虽不敢反抗,却也没教老父的棍棒落在自己身上。夹在当中的崔状元更是武艺精绝,一伸手便抓住了王状元打儿子的木杵,与他僵持在举在空中,不教他夺回去。   众人看得眼花缭乱,心口砰砰直跳。翰林院重地,怎么能打得这么凶残、这么有失体统?   这三人竟是前几科的状元?没错把武状元当文状元搁进来?   前科状元伦文叙摸了摸自己的胳膊,咋舌道:“早不知当状元还要有这样的本事,看来我这状元考得实在是容易极了。”   他又看了一眼新入翰林院,眼高于顶的新状元康海——这位虽然板着脸,一副嫌弃那三人有丧斯文的模样,眼珠儿却也粘在那间小小的屋子里,分毫不肯挪开。   王华到底是个文人,一时激动,抄着杵追了儿子半个翰林院,身体已到极限了,更抢不动崔燮手里那根木杵。他气喘吁吁地瞪了那俩人半天,终究还是放开了手,拍着桌子骂道:“不肖子!你要出关,问过你老子了吗!居然背着我上本,还拉着和衷给你做保,你的本事倒不小!”   王守仁躲在崔燮身后,垂头听训,就是不改。   崔燮随手把杵扔进后头画筒里,扶着王状元的胳膊劝他:“王前辈消消气,守仁贤弟既然有这样的天资……”   王状元怒气满胸,连他一道儿骂:“你当初说这孽畜将来要做圣人,见了他就劝他读书,我才不曾提防。却不想你转脸就跟这小畜牲一路,要把他送出去打仗!”   骂完了之后,忽然意识到自己把崔燮夸儿子定能当圣人的事当着这么多人说了,有自卖自夸之嫌,羞臊得说不出话来。   崔燮却完全不觉着丢人,特别骄傲地说:“王大人还记得此话?下官也觉着,守仁贤弟析理精微,意思深长,只差些历练了。他到边关后多见识些疆场杀伐惨烈,百姓生计艰难,再有机会教书育人,教导那些边民向化……只要多经些事,将来自然能心性圆满,做个圣贤!”   往常崔燮叫他做圣人,都是背人说的,今天当着满翰林院就说得跟他真能成圣似的,王守仁都不好意思听下去了。   他连忙劝道:“崔兄忒抬举我了,我如今只有一条报国之志,不暇其他。今日我惹得父亲生气,实是不孝,也连累崔兄受委屈了,我先送父亲回家去,明日再来告罪。”   他觑着老父体虚无力,上去硬扶起他,一路躲着有杆有棍的地方往外走。梁储、张元祯两位翰林学士也不敢拦,怕把王华臊出个好歹来,只装着不见,由得他们父子走出了翰林院。   王状元抬起累得发酸的手,还是捶了儿子几记,骂他心中没有父母,也不说一声,就往那危险的地方跑。   王守仁逆来顺受,由得他打骂够了,才老老实实地认错:“都怪我不该事先瞒着父亲,自己就上了那道表。其实我也该知道,父亲向来有报国之志,若有机会,自己也肯到边关厮杀,复我大明河山,怎么会拦我呢?若我早与父亲说,便没有今日的事了。”   “你还有理了!谁说我不拦你!谁说我上边厮杀去!”   王状元狠狠瞪了儿子一眼,甩开他的胳膊大步前行。王守仁跟在他身后,微微垂首,暗叹了一声。   还不就是……从父亲画的那些连环画本里看出来的?   王守仁终究改任了陕西道御史,跟着杨一清走马上任了。王状元亲自送的儿子西去,也没再打骂,只叮嘱他好好做事,不可辜负朝廷期许。   他的脾气缓和下来了,但威压仍在,压得跟着他读书的新进士们规行矩步,开诗会都要背着他,不敢公然讨论自己的诗变观。而除了这些新进士之外,朝中有名的才子们也都安于骥附在茶陵门下,不怎么热心研究如何裁汰台阁体,重竖变今追古的新文风。   康海、王廷相、何景明三位最激烈抨击当今靡弱文风的才子在京中考察几回,终于圈定了李梦阳、边贡、王九思这三个文章雄健崇古的前辈,拿着自己的诗文前去拜访,意图与他们协力,重新规划文坛。   他们将人请出来,送上诗词,邀请李梦阳等人与他们共襄盛举时,那三位前辈却都露出一种奇异地神色,摇摇拒绝了。   不成,他们还要给《每日农经》写稿子呢。   《每日农经》的主编是崔学士,他每天都要催着作者们要稿子的。   那位单手夺下王学士棒子的崔状元,崔学士,你们懂的吧?   李梦阳坦然道:“我们定然是要以他的稿子为重了,你们若要与我们谈论诗文,不妨也先看看《每日农经》,心里有个准备。以对山你们的文笔,咱们共论不了多久,你们也得预备好当这连环画的供稿人了。”   同为状元,却柔弱得恐怕还接不住王状元一击的康状元抿了抿唇,默默放弃了与李梦阳共举“文宗秦汉、诗法盛唐”旗帜的念头。 第294章   “仰惟国之大事, 莫急于兵, 兵之大要,莫先于马……”   杨一清到边关考察不久, 便令急递铺送奏章入京, 报了为宁夏、甘肃、陕西三地提供军马的陕西苑马寺的几大弊政。马政不兴, 军马不足,许多战马甚至骨高毛脱、行行欲倒, 汉军如何与一人双骑甚至三骑的鞑靼精兵接战?   他一面从宁夏开始修城堡、马厩、营房, 一面就要追责陕西马政方面的官员,重理当地马政。   苑马寺监察弛废太久, 牧场半数沦为了藩王、守将的私地, 还有许多地方名为草场, 实际上都已经是荒地了。杨一清雷厉风行地从当地藩守肃王手中夺回被私扣的马场;纳流民、流配军犯到边关牧场种草养马;在荒地上试种番薯、青稞麦,供给边军粮食……   除此之外,他还要恢复与西番茶马交易的金牌制度,禁绝走私, 将弛废六十年的茶马交易权重新收归到朝廷手中。   他在上头大刀阔府的动马政, 王守仁就替他巡守边关, 与当地指挥使、镇守太监一道训练军士,顺便把人拉出关修墩堡。   马场离府城有二三十里远,常有鞑靼散兵伺机掳掠,飞马来而又去,边军追之不及,一年零碎损失的马匹、草料也不少。王御史就带人在马场外修了边堡, 墙角砌上高高的瞭望台,然后拿出京里带来的望远镜,每天派人监视草城外潜伏的蒙军。   在这没有迷彩服的时代,再强的潜伏技术也比不上一架八倍望远镜。   曾经纵横草原,将陕西马场当作自家后花园的鞑靼兵很快惊恐地发现,陕西明军忽然出了个算无遗策的诸葛亮——   不管他们何时出击,不管他们事先埋伏了多久,当他们冲到明军马场外时,等待他们的永远是布得整整齐齐的拒马,和全副武装的披甲骑兵。   若是临时起意,直冲马场还好些;越是事先计划周详,在马场外潜伏多日以伺敌疏忽的行动,越会遇到更多的陷阱。这片曾教他们纵横无敌的草场里布满了低矮的绊马索、石蒺藜,还有明军藏身草丛中,在他们的战马栽倒时及时补上一排枪弹。   给他们传递消息的牧民、商人中必定有明军的探子!   纵横关外的鞑靼郭勒京旗旗主火筛胸中震怒,在大片骑兵又一次倒在明军新筑的城墙下之后不久,瞪视了城墙一眼,冷冷地挥师后撤。过不多久,就有一小队骑兵在马场外丢下了一堆有通明之嫌的人头,转身扬长而去。   王守仁与正在新墙外巡视的武安侯郑瑛等人看得睚眦尽裂、热血上涌,当即领军深入草原十数里,将那队虏寇歼灭。   边军胜报一道接着一道递上,王守仁手挥长刀,身先士卒领军厮杀的身影跃然纸上。   王状元也第一批接到消息的人,看完之后还效法谢安,撂下边报,起身徐徐道:“小儿辈大破贼。”   不过他穿的是官靴,不是高底木屐,出门时没能磕下个屐齿来。   众人感慨他的气度之余,又起他拿着木杵追打王守仁那天的风采,啧啧叹道:“不有此父,宁有此子?若王学士年轻二十岁,怕不也能如王伯安一般上阵杀敌。”   那……能挡住王学士全力一击的养生导引高手崔岳孤呢?   他们翰林院真是藏龙卧虎,要是早放出去几个打仗去,说不定也能一蹶小王子了!   不光众位学士想到崔燮,王圣人在边关也想着崔燮,想着他送给自己的望远镜——这东西真是神器,只要修个高高的瞭望台,数里十数里外的鞑贼动向直如掌上观纹,清晰可辨。   他自己上书朝廷时,就多写了几句崔燮借他望远镜之惠,并请工部多做些送到边关,使每处边城堡寨都能配备上。   刘阁老看见这封奏报时,忽然想起崔燮最早建议朝廷向海商购买烧造透明玻璃法,以玻璃代替水晶石制造透镜的事,不禁对李东阳说:“你家和衷总比别人细心,小处又留心省钱。先前把灰泥改成水泥也是,要弄玻璃方子也是——工部要能烧出透明玻璃,不知得省多少银子了。”   好在虽然没有烧玻璃法,兵部这些年来倒也零零碎碎储了些透镜,九边守将、御使、太监们还是够一人分到一把望远镜的。小的边堡台墩守军虽然没有望远镜,但年年往边关运水泥,足够他们把城墙修厚实了,挡得住关外骑兵冲阵。   李东阳琢磨了一阵,迟疑地开了口:“你说我这弟子是不是真有什么遇合?不然他怎么就能想出把灰泥改成水泥,用水晶眼镜片儿做成望远镜、显微镜的法子?”还有他从编锦衣卫连环画开始,就把海外之敌当成心腹大患的奇异态度……   张国丈常说崔燮在他家祖坟旁那小山包儿上遇过仙,这虽然是无稽之谈,不过崔燮还真仿佛有几分宿慧,跟寻常人都不一样。   刘首辅没那么多心思,洒然笑道:“你那弟子是个状元,自然比咱们这些二甲进士不一样。说不定将来不光实庵那状元儿子能做圣贤,你这状元弟子也能做个圣贤呢。你不是又叫他编连环画儿了?索性叫他在书里把王伯安这一段加上,叫百姓们也见识见识大明军威。”   李东阳终究是个传统文人,不好意思公然夸某某弟子天生夙慧、才华横溢、必定要成圣贤。他便将这念头搁下,去找崔燮,叫他在新书里加一场王守仁追击火筛部,大胜而归的戏。   李老师知道他们这一代作者们多多少少都有托名寄心的爱好,先叮嘱弟子:“就直接叫王翰林好了,别寄名王维、王昌龄,他父亲自己托名王维呢,不可乱了辈份。”   崔燮也心知肚明,问道:“那暗示一下他们家父子双状元行不行?”   行吧。都把锦衣卫搬到大唐去了,还有什么不敢写的?只是望远镜得模糊处理一下,这毕竟是军国利器,不合传至民间。   崔燮太会处理这个问题了。要没人管着,他都敢叫王圣人额上长出天眼来,不过锦衣卫现实了这么多年,蓦地引进个魔幻画风怕吓着读者。还是让王御史养几只通人性,会识别敌军的……的草虫吧。   大军头上盘飞着几只鹰、鸽子……什么鸟也不行啊,一飞过去不都得让人打下来么?就是飞得高,打不下来,有经验的军士也能识破是人养来放哨的。只有虫子又隐蔽又安全,是居家打仗必备的采集信息装备。   他又把几位作者找过来,叫他们加急改改稿子。   《塞上风云》已经在李兆先监修之下顺顺当当写出来了数千字,第一卷 连人设和精细的线稿都画出来了,只待加个彩绘封面就能付梓。但崔主编要求改稿,加的又是翰林之光、军功传遍天下的王守仁,几位作者们也都无怨无尤地加急修改——   在锦衣卫入朝受表彰之后,先写了一段大唐边镇王御史击伤小王子手下大将的故事,给蛮族抢掠诸国进贡大唐的宝物一事埋了个浅浅的伏笔。   剩下的字数凑巴凑巴,正好够出第二本。相较起来,推到第二本的内容倒比第一本剩的还多,崔燮索性就两本一起画,一起叫人印了出来。   只可惜王守仁出场的时候不对,第一部 封面早定下了是谢瑛,第二部又没有他出场了,不能给他个单独的彩图,只能等后面官军出场后再画了。   崔燮在墨池边舔了舔笔,在谢瑛的绯衣上弹落几抹几近墨色的干涸血迹,而后就着这带血的墨迹在画旁题下了端端正正的台阁体书名。   锦衣卫之塞上风云第二卷。   两本都是谢瑛占了封面,第二部 只比第一部多了尊国宝玉像,谢瑛自己看着都有些不好意思,倚在桌边说道:“这样重复的不大好,第一部其实该画王御史、杨副宪他们这些真正在边关迎敌的人。”   崔燮唔了一声:“回头是该画一幅边关的宣传图,叫百姓们都知道是那些边军舍生忘死地杀敌,咱们关里才有太平日子过。”   可惜他有点记不清杨一清大佬长什么样儿了。   谢瑛倒还记着些:“长得不大漂亮,没什么胡须,有传言说他是天阉,他自己仿佛说是居士转世,所以不生髭须。我记着你回乡那趟,我给你收拾书房,看过你画的朝中要员小照,有他的没有?”   好像没有,那时画的都是他们作者。   崔燮也不大记得了,那些画后来谢瑛就自己收起来,没再送回崔家。俩人说起这事,倒越说越在意,索性半夜回谢瑛卧室去找了一趟。   这间卧室已不是原来那间,布置却还和原来的相仿佛,卧室里侧挂着崔燮早年给他画的观音像。那幅肖像叫他藏了起来,跟崔燮自己的小照搁在一块儿,给别人的画则都锁在了一座漆皮柜子里。   二人点上灯找画,翻箱倒柜的,画卷的木轴有时错手碰到什么地方。声音虽不大,却禁不住谢家用的多是会武艺的人,耳力好,渐渐就有人听见动静,过来察看。   屋内烛光朦胧,人影晃动,家人不敢进屋打搅,只在阶下问了一声:“大人还没睡么?可是有什么事?要人进去帮助么?”   崔大人做贼心虚,当场蹲下去了,找了个桌子就往里钻。谢瑛眼疾手快地挡住桌边,怕他钻得太急了,磕了头,身子半弯不弯地站在桌前,朝窗外说:“我找些文书,没什么事,你们自管回去睡吧。”   崔燮蜷身缩在书桌下,额头抵着他的手,一条腿还没缩进去,正好压在他垂下来的衣摆上。门外传来家人的询问声、脚步声,仿佛随时要有人闯进房间,把他这位储相从谢瑛脚下拽出来曝光。   这么狼狈的时刻,他却有种莫名安心的感觉,拉住谢瑛的手,轻轻在掌心吻了一下,又一下。   轻如羽毛的触动渐渐加深,濡湿感从掌心散开,谢瑛的声音险些都维持不住锦衣卫同知应有的沉厉。幸亏家人都回去了,他这才松了口气,低眸看了崔燮一眼,想摆出个嗔怒的神情,却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崔燮也笑了起来,只不敢出声,谢瑛半跪下来,半抱着他拖出桌底,低低的笑声隔着窗子传到院儿里。还没走远的几个家丁低声议论着:“大人看见什么了,大半夜地笑成这样?”   “咱们府里又没什么笑话书,约么是新的边报吧?这些日子连传喜讯,别说大人高兴,咱们哥儿几个听了不也高兴?”   院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谢瑛的笑声也收敛在了一个深长的吻里。翰林院前辈的画像还在箱子里没翻出来,杨一清的更不知画了没画,却已没人顾得上再翻找。   他们最终也没找到杨一清的画像,只得改画了个他背对军队,正在检阅的形象,旁边又加了几个穿甲的将军,以示文武官戮力齐心保卫边疆。王守仁的面容崔燮却记得清楚,给他画成了个白衣秀士,斯斯文文地骑在马上,不失状元御史的风度。   这两人背后又是一片衣甲鲜明、杀气腾腾的军士,军旗高高飘扬,远处一条长城蜿蜒至画面尽头。   两本新漫画一并发售,买书就送这么张两本书封大小的彩印边军宣传图。除这图外,第一本又附赠前辈作者对新人的期许,第二本附赠读者们的意见调查表,每份留言都带着读者们的名字,算是回馈他们上次在游园会上的支持。   九月间第一批完纳的夏粮被输送到边关,同时传到边城的,还有锦衣卫的新书,和一幅显耀大明边军威势与某位文武双全的白袍小将王御史的图画。   杨副宪看着画中那道文官背影,不由得玩笑了几句:“这画师忒挑剔,嫌我没生出王伯安这副好样貌,竟不画我的脸了。”   镇守太监与武安侯郑瑛,几位都指挥与同知、佥事也自嘲道:“好歹副宪穿的是三品文官服色,背后就能认出来,我们剩下这些人一水儿的银盔银甲,也分不出谁是谁来。” 第295章   九十月间, 也正是辣椒收获的季节。   崔燮叫人在家里辟了半个院子种辣椒, 从九月就开始采收,直收到霜冻下来, 共收了二百来斤鲜椒。   这么多辣椒连种带送都足够了。他把大头儿晒干了存着, 只留了十来斤鲜的, 让厨子试着腌制。这厨子去年炸惯了辣椒油,却不大敢下手腌它, 索性提了主人家的肉和鸡去请谢家厨子帮忙——南方厨子都擅腌小菜、做酱, 总能有点儿经验。   崔燮也不管他们做得出来什么,先把辣椒油和干辣椒面打包了几筐, 当作年礼遍送给师长弟子、亲戚故旧家, 还往榆林的外家和四川的大姐家寄了些没去籽的干辣椒, 附上种法,方便他们自种自吃。   李东阳正好想给师弟杨一清寄些去,便问他家人能不能顺路捎一趟。   他一贯两袖清风,吃酒都靠蹭的, 自然没有雇车到边关的闲钱。崔燮痛快地说:“要去榆林可不就得先过陕西行都司?正好顺路, 就叫他们先给杨师叔送, 再给刘家送去。”   他把给杨大佬的辣椒也换成了带籽的,给两家分包好辣椒、种植指南,顺便还给王圣人和表弟、侄儿们带了后面两期新出的连环画——只有第一册 是王御史力挫边蛮的,后面几期就都是小王子劫夺国宝,锦衣卫受出关追踪的故事了。   杨一清收到炸的辣椒油和干辣椒后倒是十分欣喜,跟边关众人介绍:“去年我就听西涯兄说了此物, 又香又辣,御医还说能祛湿寒气。这边儿到夜里寒气重,吃这个既能祛寒生热,又不误事,比吃酒强多了!”   镇守陕西的赵太监也听宫里人说过辣椒,闻了闻辣椒油的香气,顿时喜上眉梢:“今日咱家与杨大人一同请客,叫人杀几腔羊,咱们也试试宫里的吃法!”   不只有宫里的吃法,还有餐饮专家费讲官精心撰写、居安斋出版的辣椒食用指南。   王圣人拿出崔家送来的连环画,兴致勃勃地说:“也别光拌白煮肉吃,将辣油加在汤里烫肉片试试?去年崔世兄家里做辣椒菜就没请我,说是江南人吃不得辣,今日我得尝尝这是怎么个辣法,凭什么我们江南人就吃不得了!”   两位请客的大人都不吝惜,煮了满满一锅红汤,切了几只羊腿的薄薄肉片。剩下的羊肉也添了些辣椒粉炖成羊肉汤,分给下面的士兵暖腹驱寒。   高喊着要尝辣椒味的王圣人第一个下桌,叫人端上清汤锅子来,请客的杨大佬没多久也蹭了过去。还是北京来的太监、侯爷和本地将军们能吃辣,围着桌子美滋滋地吃了一顿红汤锅子。   种辣椒!   京里送了辣椒籽来,明年就把养羊的草场翻了种辣椒!   至于那羊,等他们再往套内占下几里地,还怕没草场养羊么?到时候就天天吃红汤锅子羊肉片、辣椒炖羊肉,给守夜的军士们一人发一筒辣椒粉,跟盐巴一样随身带着,吃干粮时也能洒上些提味儿!   等着肉片烫熟时,指挥使李清便感叹道:“这两年边关的日子好过了,也多亏了京里的大人们,又会烧石灰,又会做望远镜,还会排兵布阵——”   众人便举起茶杯,敬了杨一清和王守仁。李清又打趣道:“那望远镜真好用,我拿着它都不舍得下瞭望台。亏得有这神物,咱们也能打那些鞑贼一个措手不及了,那些贼人还以为他们潜伏在城里的探子、内奸出了毛病,自己杀了自己人,倒扔下人头给咱们看。”   这些通贼的奸细他们多年都没查出来,如今竟叫虏贼自己杀了,真让人痛快!这些人头还是白捡的军功,等于是鞑贼主动自毁耳目给他们垫脚,多少年不曾有这样的好事,几位将军提起来都神彩飞扬的。   镇守赵太监更笑着说:“上一回鞑贼杀了这么多内奸示众,剩下的内奸更得拼命给他们的主子传递关内消息。万一有奸细看了咱们王御使会御使草虫传信的连环画,会不会信以为真,给关外传递消息?火筛部的群鞑贼又得干出什么事来?”   众人哄堂大笑,惟有白衣少将王守仁有些惆怅——   他的故事线是谁写的?李贤弟是怎么监修的?怎么就把明军侦知敌情的缘故画成了他操纵草虫探来的?   就不能把他写成个掐指一算就什么都知道的高士么?   锦衣卫前代的作者们让锦衣卫施美人计,后辈作者就叫他这御史做杂耍艺人,这写法真是一脉相承!   他不知自己无意间摸到了真相,锦衣卫这些人设都是崔主编一个人搞的,还以为是自家父亲和同僚们带坏了后辈,深刻地替长辈们反省了半宿。   而在不远处的榆林卫,刘家和当地其他镇守将官的子弟们看完了新出的连环画,回顾起前面写边军的部分,都在羡慕着书中王御史的技能。   能驯飞虫啊!   他们驯个鹰、驯个鹞子都那么费劲,人家御史就不一样了,连细小的草虫都能驯得通人性!   不愧是父子双状元的大才子,他们这群武人比不了,比不了!   ……要不下回再闹蝗灾,他们再带人挖卵挖蝻蝗回来,也留下几只有力的训训,别都拿去吃了、卖了?   而在离京更近的居庸关外,身着碧色千户服的王大公子正给手下的营兵指点江山:“本官这身绿衣,和锦衣卫千户的服色有半点儿不同么?咱们蓟镇的镇抚不也是镇抚?再上头的指挥大人、坐营的老伯爷,哪点儿比陕西的差了?!锦衣卫能上连环画,陕西御史能上连环画,咱们府军前卫也能!”   他手下的营兵们都习惯了千户大人出风头的毛病,也配合着高呼起来。   王项祯越发得意,挥着鞭尺说:“他们陕西打了一场出色的大仗,就给人画进连环画儿里,还印了张彩图满大明显耀,咱们在居庸关要是也能打出这么场仗,叫朝廷、百姓们夸耀的不就是咱们了吗!”   安顺伯远远看着他给营兵们讲话,含笑跟新上任的巡抚北直隶御史萧柯说:“这个王项祯打年轻时就这么跳脱,京里时兴什么就学什么。去年就是他撺掇人学什么诸葛亮筑长城、又学水泊梁山挖泥塘种水稻,养螃蟹、鲫鱼……闹得大伙儿吃河鲜都吃伤了,今年倒又换了。”   萧柯笑道:“伯爷过谦了,伯爷将蓟镇守得风雨不透,还把边关盐碱地经营成良田,蓟辽两镇都能靠军屯输送粮食,我们朝中听闻得,都十分佩服。”   其实王项祯这种用连环画激励将士用命的说法并不算太胡闹,毕竟连他听着也有几分触动:“这位小王将军说的话当真能激励人心。其实下官与陕西王御史也是同年、同科的庶吉士,散馆后便入了都察院,心里也想像他那样立功报国……”   上个宣传画儿什么的。   可惜他虽然也年轻,能走得马、开得弓,却比不过王小状元能抡刀上阵的本事,更不可能亲自带兵打赢套贼。   萧御史在长袖内握了握拳,感受到手上传来的力道,不禁有些惭愧。   不远处的王千户还在充满激情地说:“我与王御史当初都曾给国舅爷当过武教师,并把子练过武!我也认得居安斋少东小崔兄弟!王御史打了场胜仗,就能在他们居安斋,咱们打了,我也能给小崔兄弟写信,叫他往书里添上咱们蓟镇大军的英姿!”   不管王千户这段讲话激励了多少雄兵,反正萧御史是深受激励,没事跟着王千户学起了骑射,还冒着寒风带人往关外修了条夯得结结实实的水泥砂浆路。   有一条平坦的路,好往前线拉朝廷新送来的弗朗机炮。   朝廷仿制弗朗机船炮造出来的铜炮。小的有百五十斤,大的重达千余斤,一架配五个子铳,得要用铁箍了轮子的大车才拖得动。寻常土路走不了这样重的炮车,边军就修了平坦的水泥路,用几头大骡子拉车运送,就能和平常行军一样,日行数十里。   连同弗朗机炮一同运道前线的还有神机营炮兵和精熟计算的内侍。   九边重镇,都从京里运来了这样的炮车,发来了擅长枪炮的将士。   有高筑的瞭望台、有望远镜望观察敌情,有能打到百丈外的重炮辅佐,明军的战力顿时更上一阶。之后鞑靼几次挥师南下掳掠,在边城外经受了比以往更猛烈的抗激,几次受挫,伤亡惨猎。   小王子亲率大军攻城不果,却在炮火下损失了数百亲卫精英,不得不辗转东去,转而袭掠顺天、永平。然而强攻古北口一带时,却又遭到了千斤重炮伏击,鞑靼精兵损伤过千数,小王子身边诸子、亲贵亦有伤亡。   明军追入草原腹地十数里,擒获小王子三子巴尔速勃罗、部将脱火赤,满载着马匹、牛羊而归。   这一场大胜震惊中外,相比起来,纵横河套的火筛部被逼退三十里的消息都不那么显眼了。   《塞上风云》的几位作者们听到战报,急急忙忙地到崔家聚会,问崔主编要不要再改一回稿子,把这场大胜也加进去。   这些年轻作者赶稿的态度特别好,崔燮手里已攒了超过印刷进度三数万字的稿子,草稿图也打了不少,要改动会有些麻烦。而且若再加进这场大胜,显得大明、不,大唐实力太强,后面锦衣卫舍生忘死搜寻地图的故事就有些不自然了……   他斟酌了一阵,摇摇头道:“先不改,等到最后诸军汇战时,再把这段加上去。若能等到那些将军们回朝,还能画下他们的真容添进书里,叫世人都知道他们是英雄。”   作者们如今大多忙着写圣旨、拨贺表、算军备帐目,也挪不出太多工夫写稿,闻言就都松了口气。   然而崔主编念头微转,一句话又把他们的心都吊到了半空:“要是你们急着想写,也不非得把这场大战添进锦衣卫里,可以另开一部边塞风云录、大漠战神、塞外奇军什么的嘛。”   不,我们不急,我们拖到明年再写都不急!   可惜作者的心音传不到主编耳中,崔主编竟认真考虑起了再开一本新书的可行性,还问作者们该怎么做这套书好:是像锦衣卫这样长篇连载,还是像少年锦衣卫那样,有一场大胜就出一个单行本?   与他来往时间最长,写稿经验最丰富的祝枝山毅然站了出来,提出了一个崔主编肯定会喜欢的建议:“我与伯虎在江南还有一位好友文征明,是前温州知府文大人之子,也是诗书画三绝的人物,若得他来写书,他连画画儿都能兼了!”   那这本连环画能流传到后世的话,一本拍卖就得上亿了吧?崔燮眼前晃过一大把人民币,顿时晃得头脑发昏,重重点头。   唉……要不是锦衣卫、每日农经系列的画风已经定型了,改画风怕读者不接受,他早就想用唐伯虎当画手了。   他灼烈的目光望向唐寅,唬得这位风流才子也立刻向老友学习,推荐了另一位新人:“我们吴县还有一位少年才子徐祯卿,诗文绝佳,不弱于我,当可写这文章!”   有这两位开头,李梦阳、边贡、王九思也不客气地推荐了新科状元康海、庶吉士王廷相与另外一位才子何景明。   这仨人虽不能画,但文笔雄健豪迈,足可以写好这场惊心动魄的战事。更好的是,王廷相是庶吉士,五天有一休沐,这科的状元康海也还正跟着梁学士读书,没正经事做,他们有的是工夫赶稿!   嗯……可以叫康海他们先拟大纲,文、徐二人进京后可以一边读书一边兼职供稿嘛。   崔燮脸上露出和蔼的微笑,起身向作者们深施一礼:“此事就托付诸位了。”   作者们也都松了口气,笑吟吟地答礼:“师兄/崔前辈/学士不必客气,我们也盼着这场战事能早日成书,传至全国,叫下面百姓们分享大胜之喜。”   既然不是用他们写,他们也盼着能找几个才子,又快又好的把这场大胜写出来啊。   众人连饭都顾不得吃,回去拉人的拉人、写信的写信,恨不得立刻就把那些才子们都绑到崔家来编新书。   他们走后不久,两位国舅也期期艾艾地找上了崔先生,掏出一份字迹歪歪扭扭,不知是鸡血还是狗血写的血书,凛然道:“我们兄弟要到塞外为国征战,请先生支持!”   这俩熊孩子又改主意了?前些日子不是在家里玩儿命学外语,非要出洋考察兵备,回来带着弗朗机炮顺道把日本打了吗?   两位国舅悲痛地说,他们实在是学不会外语了。   他们俩一开始辛辛苦苦地学专教士编的外语书,背公式、算三角形题目,算得他们年纪轻轻都要生白发了,就是做不对啊!而且他们是后来才知道,义大利人平常不说这些写书的拉丁语,还有个义大利语!他们这么多题目都白做了!   他们不学拉丁语,想学义大利语吧,那些传教士又给朝廷拉去修炮了,他们两个外戚又能跟谁学去?好容易找了个葡萄牙水手来教他们,以为学会了能去买弗朗机炮吧,前两天又听宫里传出来那些教士们的话,说那葡萄牙在欧罗巴算是个边蛮小国,用的炮火落后,要买好的还得去西班牙……   他们苦学了一年多,竟都白学了!   张鹤龄、张延龄悲从中来,拉着老师的袖子抹眼泪儿。   崔老师拿着血书,摸着弟子的头,头一次这么怜惜两个学渣弟子。   不就是学了的东西用不上,要用的东西都没学吗?不要紧,崔老师也经历过这事……老师上辈子可是从上幼儿园就开始学儿童英语,穿到明朝之后还不都没用了,老老实实地从头学古汉语、古代文学文献学?   作者有话要说: 历史不好,史料部分有太多错的了,大家就当没看见好吗?   昨天想出了两种崔美人掉马的方法,写着写着就写出了第三种 第296章   两位国舅赶在这时候要去北方, 倒还真不是为了蹭蓟镇的战功, 而是因为下西洋的船队近日就要开拔了。   如今朝廷工匠筑铜炮已筑出了经验,不再需要传教士们盯着;兵部凑齐了出洋的海船和船炮;礼部、都察院、锦衣卫各处也都选出了能流利听说外语的人材……   阁臣与六部堂官廷议已定, 要乘着近日天气和暖, 风向、海流合适, 叫这些人与广东、福建二布政司精心挑选的可靠海商一道下西洋。   顶多一两个月内船队就要走,他们兄弟是要命也学不会外语了, 只能退而求其次, 去塞外打仗。   可是不知为什么,去边疆分明比出洋还安全, 家里人就是不答应。他们已经跟爹妈面前又跪又求又绝食了, 亲爹居然一点儿不心疼!跟当初那个替他们求教材、寻水手, 支持他们学外语的爹俨然不是一个爹了!   崔老师听完始末,就明白怎么回事了。   张国丈当初定也不是真想让他们下西洋,不过是太了解儿子们的学渣本质,知道叫他们学两天外语, 他们自己就会知难而退了。可去北方打仗又不要懂外语, 这俩孩子还学过点儿武艺、兵法, 没有能难住他们的地方,爹妈没办法,只能拼着被儿子埋怨也要硬管了。   可怜天下父母心。   但也不能总把俩国舅圈在家里,万一他们觉得自己没有干正事的希望,破罐儿破摔,又走回纨绔外戚的老路呢?   崔老师为了大明江山操碎了心, 思来想去,决定先看看这两个弟子的武艺如何。   也不用拿刀拿枪,他就徒手试了试两个弟子的力气和拳术。结果证明,张家人的武学天份都点在了养生上,打起来套路好看,但力道不足,叫老师一拿一推,底下再加个扫膛腿,轻轻松松地就都收拾了。   张鹤龄悲凉地看着弟弟,张延龄更加年轻气盛,不死心地说:“我们兄弟这两天是绝食饿的没力气,不算,老师容我们吃顿饱饭再打一回。”   崔先生毫不留情地揭穿他们:“你们真绝食了几天,还能有这么红润的面色、这么利落的动作?这绝食法儿就只好哄哄慈母,连张兄都没哄过去,就别在我面前提了。”   两兄弟羞臊不已,后悔没真绝几天食再来了。   不过崔老师试他们的武艺,也不光是为了打击人,而是认真考虑让他们以什么身份去边关。肯定不能让他们提枪冲阵,不能让他们上城头冒险,更不能叫他们在军中指手画脚添乱……   就只有那一条路可走了。   崔燮把两个弟子扶起来,血书也团巴团巴扔到地下,严肃地说:“凭你们俩这点儿武艺,肯定是带不了兵、打不了仗了。但若只是去边关增些见识,我倒有一个法子——你们若肯答应,我就替你们上表。”   张家兄弟刚叫他打击得稀碎的心立马儿又粘回来了,瞪着两双大眼问道:“先生有什么法子?我们都答应!哪怕只去当个小兵也行!”   最好是炮兵,他们还画了好多三角,自己偷着算那炮怎么打能打得准呢。   崔燮不管他们做的什么梦,只说:“我能劝你家里送你们去边关,不过依你们现在的身手,去到那里也打不了仗,索性还是先以观战为主,见见世面,记些经验回来。前两天古北口大捷的消息你们听了吧?王项祯王将军就在那边儿,你们可愿意去他那里做个……”   战地记者?慰问团?文艺兵?哪个说法更准确些?   两位国舅眼冒火光,激动地说:“我们愿意!弟子们这就回去跟父亲说,我们是奉先生之命出关的,父亲肯定不会拦我们!”   崔燮抬手拍了拍他们,把俩人又拍回了椅子里,命人拿上文房四宝来,当场给张国丈写了封信,建议他放儿子们到边关慰问。   边关大胜,朝廷正好也要送羊酒去劳军,叫两位国舅跟着军队跑一趟,看看边关的真实情况,就当满足他们的英雄梦。这样走有大队人马护着,也不会有什么危险,不然这俩熊孩子哪天偷跑去了边关,家长们找都没地方找去。   他们外甥正德皇帝以后就常干这事,这俩舅舅也不能不防!   况且两位国舅是《少年锦衣卫》的主角,也是当朝名人——别人不敢说,王大公子可是最爱看连环画儿的。叫张家兄弟穿着书里的衣裳去慰问,就跟大明星下基层一样,对他这位战斗英雄肯定有鼓励效果。   崔燮给张国丈写了信,备述利害,拿火漆来封了口,交给家人送去张府。   两位国舅看着人出去,都长舒了口气,喜孜孜地说:“还是先生疼我们,我们从边关回来,定然带几个鞑贼人头来回报先生!”   崔老师含笑摇头:“人头就不必了,你们这身板儿一时还上不得阵,我另有事要你们帮忙。这回古北口大捷,为师想攒一部书传扬将士们的英雄事绩,可我身在京里,不知道边关真正的战况,需要你们从英雄们口中问得,你们做得来做不来这件事?”   这不就是……又要写游记?   两位国舅也是写着各种观察报告、日记、周记长起来的,登时透过现象看出了本质,脸上顿时露出抗拒神色。   崔老师皱了皱眉,给他们讲文章辨体:“怎么叫游记呢?这是纪实文学,纪录世间大事、民生百态的文章!你们两人从边关记回来真实战况,叫才子编写成书,书封上不也得印上你们俩的名字?这是你们的文章还不出色,将来写得好了,也取个号,叫人称一声先生、老师,岂不更有光彩?”   嗯……好像也是这么个道理?   张大国舅仔细想了想,又觉着不对,打起精神问道:“这么说,我们出关等于就是跟着朝廷劳军的队伍转一圈,再写几篇边关战报回来?这不是派个师爷都能干么?”   崔燮将眉一挑,正色教训道:“你们去边关难道是为了玩儿去?你们是为圣上、为朝廷去的!到了边关不许胡闹,谨记着自己的身份,要叫英雄们知道圣上恩泽,知道朝廷百姓们都记着他们的功劳!”   他给弟子们上了一堂爱国主义教育课,留他们吃了晚饭,又承诺要写奏表支持他们出关慰问,把两人平平顺顺地送走了。   张家兄弟来时是抱着血书来的,回去时拿上了比血书更惨烈的采访计划,一步一拖地回了国公府。   崔先生同意替他们上表,父亲回去之后也答应了让他们随军,可是他们俩怎么就找不回之前那种亟盼着出关的心情了呢?   二张怅惘了几天。   但在他们收拾行李准备出门时,崔老师给二人送来了和《少年锦衣卫》里一模一样的衣裳、马具和剑鞘,还有一匣印着他们兄弟形象的采访记录本。他们顿时又高兴起来,亲自把新衣裳装进藤筐,宝剑换上新鞘佩在腰间,揣着采访本踏上了征程。   两位国舅亲自到边关劳军了。   安顺伯接到朝中消息,心跳登时加快,恨不能把这消息打回去。他可知道这两位国舅有多受皇后宠爱,万一有间谍听说他们来到边关,趁机袭城,绑了他们,他偌大的年纪可承受不起!   幸好他营里的王千户与那两位国舅有旧,安顺伯与几位将军、镇守太监商议后,便把他调回城时,先看顾国舅。   王大公子二话不说,担起了贴身护卫国舅的重任。这仨人旧有些师徒之谊,爱好也一致,场面事办完之后,就都换了连环画里的服色,带着亲随,雄纠纠气昂昂地到营里采访。   边军们不知道国舅是谁,却都听说过两位聪明俊秀、擅长断案、铁面无私的少年锦衣卫大张指挥和小张指挥。他们俩在连环画里还是世外高人的弟子,不少将士真把他们当成小神仙供着,无论他们问什么,都老老实实地回答,绝无半点儿隐瞒的。   就是在杀敌数量上略有些夸张。   他们身边的同袍就不客气地捅出实数,笑话对方自夸,还把同伴们平常训练时失手被罚的蠢事都翻了出来。众人围在国舅们身旁边讲边笑,引得国舅和来劳军的官员、太监们也不禁笑起来,气氛一派热烈。   虽然国舅们没上台演一段断案的小品,慰问的效果也是相当好。   张鹤龄与张延龄各取了一本印着自己画像的彩笺本,拿铅笔飞快记录着,不时追问几句,把采访导入更深处。那些营兵们看着他们的本子和字迹,羡慕地说:“两位指挥这本子真好看,原该是写圣人文章的本子,竟写我们这些当兵的事,可惜了。”   王项祯颇为自豪地说:“两位指挥的老师可是状元,人家写什么都是好文章,你们不懂的就别乱说!”   两位指挥的师父不是世外高人吗,怎么又是状元?难道这年头的状元不是会打仗就得会断案,文弱书生都不够格了?   士兵们议论纷纷,暗自把崔状元想成了个老神仙。京里来的萧御史却知道两位国舅早年拜了崔学士为师,实则文学平平,也没从老师那儿学过些什么。   但他为何一定要当外戚的老师呢?   张家当了外戚之后,崔学士其实也该学王守溪公,和他们断交的,可他却仍然担着二张老师的名号,与张国丈也常有来往。   朝中众正议论起来,都觉着他别处都好,唯独结交外戚这点有伤他的清名。原来还有说他不该与锦衣卫同知交情过厚的,如今大伙儿多有偷着看锦衣卫书的,也就不怎么好意思说他了。   萧御史出神地想了一会儿,正欲离开,却听到身后传来小国舅低迷的声音:“我们本来也想出关杀敌,报效圣上,无奈出来前叫老师考校了一回武艺,俩人加起来也打不过他。老师嫌我们武艺不精,就不许我们上阵杀敌了。”   萧御史脚下一歪,险些撞到墙上,扶着墙缓了会儿才低着头离开。   难不成他们一直以来都想错了,崔学士教国舅们的本来就不是文章经义,而是武艺?   若早个一两年有人跟他说这种话,他得提着《科举笔记》把那人打回去,可自从王状元抡着刀上了战场,跟着杨副宪把套贼打退三十里……他不禁写信回京,跟都察院的同僚们分享了这个消息。   山海关离京城极近,他的信虽然是叫自家人捎回去的,没有急递铺的效率,但半个月后也就传遍了同僚、同年、诗友的圈子。   翰林院老父殴子、同僚救场的惊险故事没人好意思传出去,因此都察院的人还不知道状元们的武力,说起此事,都怀疑这是国舅讲的笑话。   不是笑话,就是国舅们不能上阵,随便找的借口,不然崔学士一个文人,怎么能打得动两个素习骑射、武艺的国舅呢?   他们以己推人,不必说打国舅,就是同僚们一样的文人也打不动俩啊。   萧柯的同年,兵科给事中杨升淡淡笑着,颇有经验的说:“必是假的!崔学士是国朝最年少的状元,人生得又风流,印着他名字的书又卖得到处都是,百姓们耳熟能详,可不就爱往他身上编故事?   “我不久前还听说老家出了个骗子,冒名是崔学士和崔美人的女儿,拿着些画得不像样的劣图到处骗钱。因她合伙儿的看过《戚致远公文集》,编得逼真,大令都险些给她们骗了。亏得本地知府就是从前当过迁安县令的戚致远公,听说此事,当场就识破了她,叫人捉上堂一审,果然是假的!” 第297章   崔学士与崔美人的女儿?   前些年的骗子还只是冒充崔美人行骗, 现在竟胆子愈大, 敢牵扯朝廷命官了!这样的骗子就该重抓重罚,不许赎刑, 叫他们以后不敢再行骗!   众人议论纷纷, 倒有几个年少的御史、给事中悄声问他:“那崔美人究竟是什么人, 这些年也不曾见她现身过,也没再见过她的亲笔画儿。仿佛是大风刮出来这么个人, 一转眼又给刮得云里雾里, 找不着了。”   杨升也感叹:“咱们翰林院里原来也有迁安来的前辈,可惜到外省巡按, 传信不大方便了。纵是方便, 你好意思千里迢迢写信问一个两不相关的美人吗?哪怕问了, 人家也不一定肯答。”   他家里兄弟传信来时,也只说戚知府一眼就断定那女子是骗子,叫人顺藤摸瓜抓来了同伙,却不知道他是怎么认出来的。   “那骗子供述说是看过《戚志远公文集》, 才自称是崔学士与崔美人之女, 若有人看这书, 倒可以拿来印证一下。”   当即便有一名给事中说:“这个我看过,京郊的状元藏书馆就有,但里面没讲到崔美人的来历吧”   状元馆里有几个专门的游记架,一般读书人看得少,但只要到那架子前找一圈,一打眼就能看见戚致远公文集, 因为那本书的书封与平常的线装不同,是套了个整张画儿的彩印皮的。   就是里面的人物都是些官宦乡绅,不似那些印俊男美女的那么招人。   他回忆了一下,含着些疑惑问道:“戚公文集里也只写了崔学士少年时曾把先母陪嫁的书坊租给过别人,后来人走了,他就把书坊捐给县里建了藏书馆,并未提过那人的身份。怎么这么多人言之凿凿地说那是个崔美人儿?这名字是哪儿传出来的?”   不会因为崔学士姓崔,租过他家书坊的人就给改姓崔了吧?   一位滦州籍的御史笑道:“不然,是崔美人这名字先传出来的,那时崔大人还是个白身哩。我们永平人都知道,最早印彩图书的是致荣书坊——就是崔太夫人陪嫁的书坊,他家印的画笺当时就叫崔美人笺。后来书坊叫崔大人捐了改做藏书馆,居安斋用了他家的工匠,就改打出自家的名号了。”   不过自打居安斋印出了精装版《六才子点评三国》,连着又出《锦衣卫》《科举笔记》这样名满天下的好书,早前致荣书坊出的《联芳录》、简装《三国》都叫比得没人看了。他们北直隶人都不大提崔美人,南人怎么倒似比他知道的还多似的?   南京国子监出身的御史顾潜道:“还不是那些仿印彩版书的小书局,为了卖书,都说自己是崔美人正宗传人。后来居安斋在南京开分店,举报了许多假托崔美人之名的骗子,还在店门外挂着大招牌,叫人不要上当……自他们开店之后,江南清静了好些。”   只是自打唐寅写了那篇点评崔美人画派的文章后,崔美人名声重叫人提起,就又有新骗子冒出来了。   “虽说后来他又给那画派改叫了个‘写照派’,可写照派毕竟不如崔美人好听,亦没个来处,不好流传。便是文衡山、沈白石与人论画时,也常常失口说崔美人云云。”   众人都说:“写照派这名字起得的确古怪,还不如叫居安派,毕竟就是居安斋画这种逼真如镜中照影的画儿画得最好。”   泰西人的油画也有些写照派的风彩,不过那油画只合远看,近看便粗糙,不如写照派的画线条细腻,适合捧在手中把玩。   而且那些泰西人画中的女子衣着暴露,也不是能搁在墙上见人的。不似写照派,还有些草木花卉、清供玩器的雅画,纵是画英雄仕女们,也都衣着楚楚,气度娴雅,摆在室内不低主人的身份。   想起泰西,杨升就想起了马上要扬帆出海的间谍团,担忧地说:“月底船队就要从天津出海,咱们院里史右宪、陈御史、张给事中也要跟去。这一去万里汪洋,我等同事一场,也该送些东西。”   他在万安寺求了几卷开过光的心经,都是真正清竹堂印的,花了他两个多月的俸禄才请回来的,想来定能保佑海船平安而回。   不光他有这心,还有人请了佛像、观音像、三清像、天后娘娘像……都是清竹堂印的正品,宝相庄严,在佛寺里受过香火,格外灵妙的。   众人数着数着,不禁又论起了清竹堂与居安斋风格异同。   给事中华昹却矫然不群,冷笑道:“崔学士上表奏了个召贤,朝廷里就忙着召贤,也不管召来的是什么国的什么人;崔学士又说了个要出海,也不知要去什么地方,就把咱们右宪都支出去了……   “出海若真是好事,那两位国舅怎么早就上表要跟船出海,临上船之前忙忙地又转道去了边关?”   杨升欲拿萧柯的信答他,想想又放下了,淡淡道:“出海是朝廷诸公廷议的,不是你想的那般,谁提一句就能成事的。何况召贤、求良种二事成果斐然,有目共睹,岂是谁随口一说便能诋毁的?”   他是弘治六年进士,比华昹早一科入朝,资历压得住人,态度自然也压得住人:“国舅既不曾妨害出海,也不曾贪夺军功,思济也不必盯着他们不放。”   不贪功,又为何要去刚刚战胜小王子的山海卫,而不去战事较少的辽东?   张皇后独宠后宫,两位国舅出入不禁,难道不曾被弹劾过?不过是后来居安斋出了两本连环画,把他们捧成了清廉正直、会断案的人物,外头议论的声音才渐消。   那连环画儿还不是他们的老师崔学士找人写的、印的?   居安斋店主是崔家养子放良,那店根本就还是崔家的;祝枝山、唐寅两人也都是在他家里读书中试的,虽无师徒之名,也有教导之情,可不就按着他的心意写书么?   这简直就是结党!   他看中的人养在家里,说是读书,实则他有个做阁老的老师,怎么不能让人中举?弘治十二年唐寅在他家里应考,那年也正是李次辅做的考官,他们师徒之间说不定早传递过题目了!   华昹满腹义愤,散值后推了同僚的酒会,打马离开都察院,去了一趟居安斋。   书斋内外仍挤着那么多人,街对面开着清茶铺子,有不少卖吃食的来往。他闲着时也会过来买本书,边喝茶边看,消磨到晚饭时再回家,但今日看见这书斋和茶铺,他却觉不出平常那种舒适感,只有一肚子郁气。   他买了些茶水点心,看着门外贴着的新锦衣卫宣传海报,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驱逐鞑贼的是边军,这居安斋的书里却画的是锦衣卫,岂不是故意蒙蔽世人,窃取真正杀敌将领的功劳?   他平素只买《农经》,不大看《锦衣卫》系列,如今为了用它,也不得不咬咬牙买几本有失他御史身份的闲书了!   华昹摸出几块碎银,叫帮闲的替他排队买书回来,自己坐在铺子里看了起来。   新版《锦衣卫》虽换了作者,文风倒和前两套一致,故事里的角色也一脉相承:十四千户英雄善战,谢镇抚足智多谋,只不过因为要潜入贼虏老巢,精通外语的崔翰林没能再出场。   这个崔翰林,明晃晃的就是当今翰林院那位崔学士么!如此公然讨好锦衣卫,连张遮羞的面纱都不披,也不知天子与诸位阁老都看他什么好,连年地提拔,这才回朝几年就升至侍讲学士兼右春坊右谕德了!   华昹撇了撇嘴,接着看了下去。   第一本就是父子双状元的王御史带兵追杀虏寇,鲜血飞溅,人头滚滚,比起前作的战斗场面更凌厉真实,也和他看过的那篇邸报重合了起来。   比邸报中的寥寥数语,画中的场面更让人如临其境,真切感受到这场大胜的快意。而在这场战斗后,就是谢镇抚带着十四所千户出关探查国宝的故事。   塞外的风沙、干旱、荒滩、绿洲……与大明和海上完全不同的风景,已是先声夺人,叫他移不开视线。谢镇抚和十四千户凭着树木年轮、天上星斗在沙漠中寻路,却意外发现贼虏埋在沙漠中的火炭堆、兽骨等物,确定了贼虏逃窜的方向。   他们终于追上了正在逐水草而迁居的北蛮王庭,却被小王子手下平章发现,率大军于茫茫大漠中追杀十五人。   他刚看到驯象所姚千户与安千户逃到进关贩马羊的西番队伍里,安千户从他们的大车里翻到一套胡姬的舞衣,要与姚千户假扮夫妻,那本连环画居然就到头了!   下面没有了!   新刊要等小半个月才出!   岂有此理!凭什么是与姚千户扮夫妻,李千户温文儒雅、王千户风流多情,都跟安千户扮的美人儿更相衬吧!   小二见他一副要掀桌的样子,连忙劝他:“大人消消气,不就是连环画看完了么,还有别的啊!居安斋还有新出的《每日农经》,翰林院费修撰写的辣椒立体栽培法,只要在家搭个花架子,再小的院子也能种辣椒。书后还附了食谱,小店按着做了些麻辣花生、花生川炒鸡,大人可要尝尝?”   尝什么尝!气都气饱了!   不对,他不是来看连环画的,他是来看崔燮结党营私、用连环画颠倒时事、为锦衣卫窃取英雄名望的奸行的!   华给事中愤愤然抱着书回家,闭关写了数日弹章。   他要弹劾崔燮以朝廷命官之尊亲自经营书店,并为和锦衣卫指挥同知谢瑛的私谊颠倒边关战事,叫人在锦衣卫连环画中将平虏之功加在谢瑛身上!   他要弹劾崔燮结党营私,崔家常有朝廷官员出入,与朝中多名要员常有礼品来往!   他还要劾崔燮立身不够端正,以至外间屡有他与某崔氏女有私,至有私生女的传闻!   作者有话要说: 华昹,就是弘治十二年挑起唐伯虎舞弊案的那个给事中,这回符合历史,把他弄下去 第298章   七月初, 大明第一队访问欧罗巴的半使者半间谍兼旅游团终于启程了。   有两名年长有地位的传教士作导游, 领队的文官以都察院右都御使史琳为首,主管察验器械的是兵部叶、于二主事, 监军则是司礼监秦雍。随行翻译有国子监译字生十五人、北京武学校幼军三十人, 由锦衣卫指挥叶广带队, 姚、徐、王三位千户率二百锦衣卫随行保护。   另外有三十余名海商,十余名阿拉伯、葡萄牙水手, 数百名有海战经验的闽越水军, 都已乘上了新造的福船、广船、沙船,在天津的出海码头等待他们。   满朝文武在太子太保、英国公张懋与三位阁老引领下相送到京郊外十里, 与众人洒泪而别。   海路漫漫, 风浪重重, 欧罗巴亦不是什么太平详和的地方,这一去不知海船几时得还,只愿众人好自珍重,平安归来。   这场大事完毕, 朝廷上下的心绪还没平复下来, 户科给事中华昶便上了一道表章弹劾翰林院侍讲学士崔燮亲自经商敛财、刻意结交锦衣卫与朝中重臣、私通乐妇致有私生女, 不配为讲官。   弹章递到中枢,李阁老便涨红了脸,义愤填膺地说:“什么崔美人、私生女,我这弟子若肯娶妻生子,我没有女儿嫁他么!还说什将边军功劳附会在锦衣卫身上……何曾有这等事!锦衣卫第三部 的剧情与如今的战事根本是全然不同!”   刘阁老重重看了他一眼:知道锦衣卫的稿子是你们写的,但在宫里动静小点儿, 别那么激动,没看见程学士都吓着了么。   谢阁老也有些坐不住。   锦衣卫前两部的封皮上也印着他的名字呢。   他不仅与崔燮有往来,常收他送的谢家美酒和新鲜美食,还拿着崔家的润笔,这道奏疏参奏对象也有他的一份儿。   唯独程学士是真的一无所知,还试图安慰李阁老:“不遭人妒是庸才,咱们不也常被人弹劾……这等无稽之谈,圣上岂会当真?”   虽然弹章可恶,他们也不能扣在内阁。   李东阳与谢迁都与崔燮常有来往,沾了被弹劾的边儿,需得避个嫌,刘首辅便拿过来写了抄记、批了蓝批,递进大内。李谢二阁老也立刻写了奏疏自辩,澄清他们只是编过居安斋印出的科举笔记等书,故而收了崔燮代送的润笔,朝廷内绝无结党营私之事。   奏章递到大内,弘治天子也吃了一惊,不顾别的,先问御前服侍的司礼监太监:“崔先生不是说不能成亲么,怎么又有人传他有妻女?这是怎么回事?”   高太监出于公愤,用力替他辩白:“这是没有的事。只是崔学士年少在乡间居住时,乡里似有个会画画儿的崔美人,那些轻薄人定是听着有个学士、美人,觉着相配,就把他们传到一块儿去了!”   天子厌恶地说:“这是哪里的流言,有司也不早管管——便是传崔先生纳妾也不该传个同姓的,这不光是风流,玷污人名声哩。”买妾虽不问姓名,也得卜一卜姓氏,或给那妾另改个名字,哪儿有大喇喇就与同姓之女传出风流事的。   这流言是故意玷污朝廷命官的名声,实在恶劣,得叫有司从严从重整治。崔燮亲自经营买卖这条,就叫都察院查一查,若真是经营了,那倒得申斥两句。   至于结党营私,以金帛结纳官员之事,弘治天子当场批了个所奏不实,打回去叫华昶省思,又叫人拟文书抚慰了战战兢兢上疏的两位阁老几句。   奏疏不实,天子不信,不算什么大事,你们就不用上疏告罪了。   也就别想在家里歇班了。   两位阁老才回家歇了一下午,就又被叫回到朝中如常做事。而崔燮这个被人连弹了三条大罪的,自然得引疚停职,回家拟辩罪疏等天子处置。   李东阳不放心他家,亲自骑马过来看他,还给他默了一份弹章的原本,好叫他有个心理准备。   他看着纸上“崔氏”“私生女”两个字,脑中一片空白,右手攥得紧紧的,修得短短的指甲几乎刺破掌心。   这回轮到李学士安慰他了:“不过是叫人弹劾一回,这也不是什么少有的事。前些日子不还有国子监生江某弹劾我们这些内阁学士把持朝政、阻塞言路?刘首辅照样虚心纳谏,亲自致书劝他回去好生读书、将来为朝廷效力……”   李东阳劝着劝着,忽见学生死死盯着弹章最末一条,脸庞涨红,眼角似要滴下血来,连忙拍了拍他的肩,把他从魔障中唤醒:“你不必担心,皇上素来知道你的人品,已令都察院彻查那流言的来路了,早晚会还你一个公道。”   崔燮忍了又忍,将胸中那口浊气才出来,低声道:“那崔美人的事,我问心无愧。只是出书时不够仔细,连累老师与诸位前辈也受人弹劾了,这事我却有自辩的章法,老师不必担心。”   李东阳摇摇头,苦笑道:“华给事中第一条就弹奏你擅将边军战功加到锦衣卫头上,这都是我写的,该是我连累你才是。”   崔燮恨道:“这怎么能怪老师?锦衣卫故事从当初写战倭寇、平日本,就都不是我大明现有之事,如今画的北蛮更不是鞑靼。这是一望可知的事,那华给事中是意指我故意讨好、结交锦衣卫罢了!”   他就是故意讨好、结交锦衣卫同知谢瑛,那又怎么样?   哪怕天下人都知道他这点心思了,他也不会退让,不会改了锦衣卫,大不了就辞官。   辞了官还能跟他们瑛哥出去打仗、旅游呢!   崔燮眼中燃着一股执拗的火焰,垂首对李东阳说:“恩师放心,此事是我弄出来的,我自己承担就是!”   李东阳担忧地看了他一眼,叹道:“也罢,你先歇歇罢。其实这道奏疏奏的多是捕风捉影、立不住脚的东西,你定下心来再写奏疏折辩就是,当今是圣明天子,不会委屈了你的。”   崔燮满口应承,送走了李东阳。   李老师前脚离开,谢瑛就后脚敲开了他家大门,满面忧虑地说:“今日有户科给事中华昶弹劾你我,崔大人,此事咱们需要商量出个对策来!”   崔燮也愁眉不展地对着他,吩咐家人端上茶水和点心,然后就着扫院子的关门净院,不许任何人近前偷听老爷的大事。   家里拢共就那么几个人在,要清场地实在是相当方便。等人都清干净了,谢瑛才上前一步,揽住他的肩膀问道:“你怎么样,没叫那封奏章气着吧?”   快要气死了。   居然还给他编了个女儿出来,要不是谢瑛大度温柔,现在他们俩就得闹婚姻危机了!   崔燮抓着他的手,急切地说:“我真没有什么女儿在外头,不知道是谁编出来这种东西污蔑我!这世上根本就没什么崔美人,瑛哥你一定要信我——”   谢瑛唇角微微抿起,却刻意摇了摇头:“我信你跟崔美人没有孩子,可这世上怎么没有崔美人儿?”他双臂用力,拦腰抱起崔燮,托着他的腿往上颠了颠,含笑说:“崔美人儿不就在我怀里么?”   崔燮胸中那股焦躁的气息蓦地平静下来,也没有被人掀了马甲的无措,只微觉着有些不好意思,摸着耳垂说:“你、你知道了。”   怎么能不知道呢。   只是崔燮不喜欢,谢瑛就一直没提过这个名字。他抱着崔燮坐到桌前,笑着说:“我自小看着你长大,心思都在你身上,故此才猜得到,别人自然不知道的。”   早知道会叫人传成这样,还不如承认自己是崔美人呢。起码没人能眼瘸到认为他是女扮男装,还给他弄出个私生女来……   崔燮抬手捂住脸,不想见人。   谢瑛微微一笑,笑容却很快隐去,含着几分忧色说:“这回华昶弹劾你把边军队的功劳记在锦衣卫头上,我自也要上疏辩罪。这一回,我就……”   “你要请旨去边关了?调到哪个军里,哪处边镇?”   崔燮替他说出了这句话,谢瑛伸出手指按在他唇上,叹息一声:“我的确是想去边关,可设想了许多回,还是舍不得你。我明日就请旨以锦衣卫指挥同知身份到军中去,若陛下答应就罢了,若不答应……”   若不答应,他宁可还是留在京里做仪卫、办案子,也不想两人就此分开。   转天谢瑛抢先上了一封请罪疏。他在奏疏中称锦衣卫素来安守本份,勤谨服侍天子,巡检京城内外,从没有过别的心思。听闻华给事中声称锦衣卫欲夺边军功劳以显耀自身,他与镇抚司上下众人都惶恐无地,连夜看了市面上的新书,却不曾从书中看到锦衣卫杀退小王子、夺回套内土地的故事。   他猜不透华给事中之意,也不愿崔学士为了他们锦衣卫受诬陷,只能请天子恩旨,赴边关杀敌赎罪,报效朝廷。   弘治天子看着这奏章,啧啧叹道:“谢同知真是个实诚人,竟要按书里画的那样,深入草原寻鞑靼王庭。”   不过谢瑛能请旨,天子却不能答应。他还没把漫画和现实混起来,大漠上沙尘连天,连水都找不到,草原里也是危机四伏。漫画里的谢镇抚和十四千户都被冲散了,他更不能让大明的忠臣轻易涉险。   那不叫打仗,叫送死了。   “正好皇后也要朕多叫人关照两位国舅,谢瑛既请旨,就叫他往山海关走一趟,护着两位国舅到关外看看。”弘治天子揉了揉眉心,吩咐道:“把这份奏章多抄一份,回头夹在申斥华昶的旨意里,叫他自己看看自己弹劾的是怎样的忠贞将士。”   将这份奏疏翻过去,却是大理寺丞郭镛、户部主事汤宁联名保奏崔燮立身清白,绝没有和崔姓女子私通生女之事的奏章。   秉笔太监金辅诧异道:“这两位大人平常也不见与崔学士多亲近,怎么竟如此肯定他是清白的?”   高太监冷哼一声,低声斥道:“这还要亲近方知?我也知道崔学士是清白的。他原先不成亲就是为了父祖兄弟,如今父亲过世,真要成亲,和弟弟们分了家不就成了?以他的身份模样,娶哪家闺秀不成,还能跟个名声不清白、年纪也不小的妇人有私?”   弘治天子听着他们议论,心底隐隐也有些认同,继续看奏章。   替崔燮辩白的人的确不少:有当朝阁老、翰林学士力证他没有结党营私,与人来往都是为了编纂书籍的;有迁安同乡证明崔美人纯属子虚乌有,他是遭人陷害的;有分析连环画背景在唐朝,画中战事与现实不同,认定华昶所奏不实的……   直翻到极后面,才是崔燮自己的辩章,一字一句,逐条批驳华昶的弹劾。   他平常编实录也好、会典也好,文字都简洁朴实,直到这回动了真火,才重现出科场中那种江河般奔涌流丽的文句。   他最先批驳的就是华昶弹劾他结党营私之事,直问华昶:他是弘治九年进士,当时居安斋的科举笔记、进士经验、题库系列已然卖遍大江南北,他在国子监念书时当真不曾看过?他怎么会不知道参与编撰的都是翰林院和国子监官员?怎么会不知道那套科举系列的主编就是他崔燮?   主编与编辑有来往,书斋给编撰者送稿费,难道这也算结党营私?   再就是他亲自经营居安斋,指使人编锦衣卫故事抢夺边军军功之说,纯属无稽之谈!   锦衣卫故事里从未提过他们与近日的边关大捷有关,以后也不会揽此功!相反的,朝廷与百姓都不会忘记边关将士们的功勋。两位国舅前日赴边,为的就是记录下真正的边关战事与战场英雄,来日集结成书,令他们的令名流传后世。   最后,他笔锋一转,恳求天子:华昶平空编造风流艳事,污蔑他的声名,他不愿与这等小人同在朝中,求天子容他致仕。 第299章   崔先生真是性如烈火。   华昶弹奏的又不是什么不好辩驳的隐私, 叫人查清楚, 还他一个清白便是了,致什么仕, 不许。   天子摆明车马要拉偏架, 对崔燮便是好言抚慰, 劝其留任;对华昶便是申斥其不该听信流言,无凭无据便上疏弹劾。   华昶不服。   言官本来就有风闻奏事之权, 他查探出崔燮有行止不当之处, 难道不该弹劾?弹劾之后查不查得出实据是法司的事,但他们给事中就该是言者无罪!   给事中官位虽低, 地位却高, 写得拳头大的帖儿, 在京里走路都不避阁臣的,怎么一个侍讲学士他就不能弹劾了?   他不仅要弹,还要联络同僚,找出他不法的真凭实据, 重重地弹!   华昶便去找了负责调查崔燮亲自经营书坊一事的监察御史顾潜, 要他秉公查办, 不可因崔燮名望高、是阁老门生,就对他违规之举网开一面。   顾潜淡着张脸说:“我奉命办案,自然该怎么查就怎么查,不会管他是学士还是商人。文光兄若是疑心我看个连环画,就要包庇印连环画的商人,也不妨连我一起弹劾, 我等着锦衣卫上门拿问。”   华昶无奈道:“我何曾这么说,我只是担心那书斋背景深厚,有人妨碍你查办。”   居安斋确实背景深厚,都察院要查,都有不少宗亲贵胄、当道中贵递了帖子,叫他们不少搅扰书店正常营业。   众人都还等着看安千户穿起胡服是什么样子,跟姚千户怎么能扮成夫妻的,岂能叫它停印了?经营书斋又不是什么大事,查出来顶多就叫崔学士不要亲自经营,将书斋交给下人管就是了,可不能因为这个耽搁了他们看书!   左都御史戴珊手里集了一把太监们送来的帖子,都能凑成扇子用了。   不过督察院是朝廷的中流砥柱,最不能倒在权贵势力之下的地方,越是有人施压,他们越要挺得住!   戴总宪在上头顶着众多权贵的施压,叫顾潜查封了居安斋的帐房,搬了他家的帐簿、往来文书,抓了他家的少东崔启与掌柜、伙计,回都察院问案。   居安斋上下都是一般的声气,都说店铺是崔启父子所有,计掌柜经营。崔店东从前虽是崔学士家养子,但早在迁安就已被放良,这书斋是他们父子放良之后经营的,与崔家毫无干系。   崔燮从没有一天出现在居安斋里,也不管他们怎么经营,只是集稿让他们印书。但文人找个书局印自己的书也是常有的,跟亲自经营扯不上关系。   取不到口供,都察院就只能将证人释放宁家,找帐房来查帐目往来。   崔启、计掌柜惊惶惶地回家找崔燮商量该如何应对——他们往来帐簿里确实记了给崔燮的银子,那笔银子因是给主家的,就一直没立个名目,直接写的给崔家,到时候可怎么解释?   崔燮这会儿叫崔美人和私生女的流言倒逼得大彻大悟,心如古井,淡淡道:“你们不必替我发愁,咱家又没有结党营私,没有行贿不法,都是光明正大给的稿费,有什么不敢见人的?”   崔幕后老板淡定地把私下写的《解秘水西先生》《点评翰林院十大名家》《守仁格竹写真集》《唐伯虎点秋香》《锦衣之下:我追求锦衣卫的那些年》都收拾到一个箱子里,连同自己零零碎碎画的结婚照、纪念照一起锁了,送到谢瑛家保管。   万一他叫人抄家了呢?   大家都是体面人,这些东西可是不能叫外人翻出来的。   他扛着几十斤的箱子,大半夜吭哧吭哧跑到谢瑛家,将后事托付给他。谢瑛看他拿着箱子没处藏的样子,忍不住笑了几声,就接过来塞到自家佛龛下一个暗窖里,安慰道:“哪里就能抄家了,就是他们查出那店铺是你的,皇上也至多申斥几句,宫里都有消息传出来了。”   那他不管,反正有人弹劾,他就不上班了!   他又上了一道请罪疏,就安心留在家里给谢瑛准备行李。衣裳不用他备,他就叫人炒油茶面、烤肉干、蔬果干、锅盔当干粮;用酒精泡上薄荷、冰片充作花露水;还画出了我军神器工兵铲的3D设计图,叫他找个会打兵刃的匠人,用好钢打造几把。   打不成纯钢的,就在侧面刃口加一条钢,效果应该也可以。   谢瑛看着画中平平无奇,怎么看怎么像农具绿头钢铲,神色复杂地问他:“数百年后的军人就用这样的武器?他们也搞军屯么?”   可别小看我们工兵铲,这可是能挖地能砍人能做菜的神器!也就是大明钢铁工业不发达,还不能造出折叠工兵铲,只能先造个老式的用用,到了二代三代,这铲子比瑞士军刀功能还强大呢。   崔燮骄傲地跟他讲了工兵铲的好处,又把自己从前在各种小黄片办公室里描来的中国地图给他。地图上的国界线和省区肯定跟大明舆图不一样,但山形和大体的河流分布还是一致的,到时候用山水对照着,应该也能用。   明代地图的比例并不完全一样,常有在图上画的差不多大的地方,实际上相差极大的情况。而现代地图上的比例线和等高线可是神器,会看的对着图就能看出地形地貌,不会看的……把地图送出去,就不用他操心了。   崔燮一心忙着谢瑛出送的事,不注意都察院那边已查完了居安斋的帐,确认了他家与居安斋确实有银钱往来,居安斋每年都会给他一笔足占当年纯利三成的银子。   居安斋银钱去向都清清楚楚,有买木料、颜料、纸的银子,有掌柜、店伙的工银,有画匠、雕版匠、印刷匠和杂工工银,每年按着印出书籍的不同,有不同的作者润笔……唯独给崔府这些银子没写缘故、没有变动,年年都照数送过去。   给事中华昶再度上疏弹奏,置疑他与居安斋的关系。   若两家毫无干系,为何年年送银子与他?若不是他就是这家店铺背后的主人,定然是那店铺使钱贿赂,求他庇护!   弘治天子扫过奏疏里叫人眼花的数字,看到最后标着“崔府”的每年数千上万两记录,惊讶道:“怎么竟给这么多银子?朕原以为崔先生家中清贫,看来也并非如此。”   天子素来以为崔燮是个清廉、正直、迂腐、不懂经营、需要自己照拂的人,猛地发现他收入不少,心理上还有点儿落差。堂下随侍的太监看着天子脸色变化,都怕他恼了崔燮,关了居安斋,忙都替他辩解:“许是那居安斋主人当初开店时借了他的银子,如今赚了钱,也还该给他干股。”   金公公也道:“不光是干股,居安斋那些科举书、如今的每日农经,不都是崔大人主编的?奴婢听说民间书局里要编个书,不管卖得出卖不出,也得给主编百十两银子,供吃供喝,何况崔大人是御前待讲,当年还是个五元及第的有名才子,换哪个书店也得高高地给他润笔。”   高公公眼中闪过一道光芒,上前向皇上行了一礼,公道地说:“奴婢知道了,这笔银子必定是润笔。居安斋这些年出的书都是崔大人供的稿子,一个月便是数百张画儿,怎能不多给他些润笔!”   什么?   什么一个月供数百张画儿?   他不是个主编么,怎么还带供画儿的?   天子顾不得他从居安斋收了多少银子,惊问道:“他给居安斋画稿子?难道崔先生还会画……画……”   对了,他是会画画。   他在迁安写的那些农事文章里就配了图,进宫后还画过几幅,画得栩栩如生的,果然跟居安斋的连环画风格一致。只是画人与画物的手法不尽相同,并不是能画出花草就能画出人物的,崔学士从不曾说过自己会画人像,他也不曾往那里想过。   天子忆起旧事,微微点头。高公公便道:“崔学士画功精湛,非他人所能及,只是年少时被人传了些流言,一向不敢展露出来。陛下不信,可以把先皇当年收着的两幅神仙贺寿图取来一观——那就是崔学士画的,只是托了别人的名字罢了。”   只一说起先皇的神仙图,天子立刻就想到了仿如真正神仙宫阙的《安天大会》《神仙贺寿图》。里面的神仙衣着状貌各异,仙气飘飘、神彩斐然,与寻常的神仙画都不相同,反倒像是个真正见过天上宴会的人,将那一段场面精描入画。   若那是崔先生画的……那就难怪国丈爱说他有神仙遇合了!画中神仙的姿容气度,那些仿画的哪里仿得到万一!   天子心中波荡,立刻叫人取画来看。等着人回来的工夫,也顺便关切地问了一句:“当时崔先生被传的,就是那个崔美人的流言么?这是何人传出来的,实在可恶。”   高公公也替他喊冤:“可不是么!那时崔学士才十四五岁,人生得又文弱俊俏,乡里先有崔美人这么个香艳流言传出来,他还敢画画儿么?就是怕叫人看见了,把他和崔美人拉扯到一起……”   天子震怒道:“这是何等轻薄,竟编派一个圣人门生作什么崔美人!难怪郭、汤几位卿家替崔先生辩白时只说愿担保他清白,不说别的,原来是有这样的流言污人,他们不忍说出来吧!这么比起来,这些编排他与人有私的,都比那等恶毒谣言强些……”   高公公张口结舌,想要解释自己不是那个意思。但弘治天子已命人拟旨申斥都察院,责问他们听了不利朝中大臣的流言为何不早上奏,遣人平息此事,反而捕风捉影,上本弹劾朝臣。   华昶所奏不实、弹劾过当,降调南京,别任工部员外郎;那居安斋的案子不必审了,也别叫崔燮上表自辩,自揭疮疤了,且就到这里吧。   口谕要先要送到制敕房由中书舍人拟旨,再送给阁老们审察,阁老有封驳之权,不驳的才能发下去。   这道旨意送至内阁,李老师一见便大喜,笑问内侍:“这是陛下的意思?陛下圣裁明断,臣代崔燮谢恩了。”   那内官神色复杂地说:“阁老回去安慰崔学士几句吧。他当初受委屈了,皇爷都知道了,叫他只管安心画画儿,皇爷对外头那些流言是一句也不信的。”   怎么又扯上他会画画儿的事了?   刘、李、谢阁老三阁老都有些奇怪,程学士则是第一次听说此事,讶然道:“和衷也会画画?学的哪一派?这倒不曾见过,以后得叫他画一幅来看看。”   就学的崔美人派。   李学士一时想不起唐伯虎给那流派起的什么新名字,便说:“就是京里时兴的那个,居安斋那一派。”   程学士啊了一声,顺口答道:“就是那个崔美人派……”   他忽然觉着有什么不对,抿了抿嘴,咽下了后面的话。那名传旨内侍也大有深意地看着他,摇摇头道:“程阁老日后也莫再提这三个字了,这名号实在太轻薄,损伤人名声,皇爷看不过去,才要叫都察院严查呢。”   这太监说话轻缓,声音压得略低,像是怕叫别人听见。程敏政的心跳也像叫一只手轻轻攥着,跳得不敢太用力,呼吸也不敢太用力,目光一点点挪到李东阳脸上。   李阁老眼神沧桑,脸上一片空白。   还是刘首辅有决断,当即请内侍尽快将这道圣谕发至都察院,叫他们莫再查办崔燮经商一事。   然而这道奏折来得终究晚了些,顾御史查清帐目后,便命人请崔燮到都察院过堂。崔燮这些日子已经彻底看淡仕途,也称量了哪个流言伤害更大,索性带着个柳木衣箱,乘车到了都察院外,下了车自己扛着箱子大步进去,当着众人的面把箱子扔到地上。   咣地一声,尘土飞溅,都察院二堂的门槛都震得微微颤动,顾御史与院中的御史、给事中的心尖也微微颤动,偷眼看着这位突然变成大力士的崔学士。   他不只是力气变了,连态度都变了,不再是那个与人为善的温柔学士。   顾御史升堂后,他便将那个差役都抬不动的箱子打开,一手负在背后,弯下腰拿起一摞稿纸,淡淡地说:“大人不是问我怎会得居安斋那么多银子?这便是原因,这些草稿都是我配合作者们的文稿画出来的,这里有草图、有精细的图,但每一本都是我先定下画面布局,才交由别人细化的。”   他抬手叫人来拿走那稿子,淡淡道:“呈给顾大人。大人看看我这写照派的手稿,值不值得这么多润笔。”   顾潜接过画稿,一眼就认出了是上个月刚出的《锦衣卫之塞上风云》。这本是描好的线稿,纸上隐约显出淡淡的铅笔线条,半藏在墨线后,偶尔露出一点,并不显眼,反而显得线条更灵动,更富变化。   顾潜是懂画之人,不禁喝彩道:“好!这才真得了崔美人的精髓!”   崔燮心猛地跳快了几拍,在堂下重重冷哼一声:“什么崔美人?这是翰林编修唐寅定史的新派别,叫作写照派!”   顾潜微愣,崔燮却朝宫城方向拱了拱手,朗声问道:“陛下向日已斥责了给事中华昶不该听信流言,将我与什么崔氏扯上干系,顾大人这是要明知故犯,坏我的名声?” 第300章   为了证明自己确实是主笔, 不是拿了画匠描的图充数, 崔燮当场要来纸笔,画了一幅王(关)窈(芝)娘(琳)的小照。   毕竟是锦衣卫系列的看板娘, 虽然没像画安千户画的那么多, 但也是十分熟练, 不用打稿。崔燮只用毛笔勾勒线条,涂布墨色, 淡淡暄染阴影……不加艳彩, 画出来的已是足以移人的尤物。   他吹了吹画纸,抬眼看向顾潜:“顾大人, 我这幅画可以证明自己是居安斋佚名画手了么?能证明我这箱稿子值些润笔么?”   能。   顾潜不必细看, 只看他画的肩和手就能辨别出不同。   别人仿画的, 肩膀多带些美人肩的秀气,十指尖尖,有如玉笋;只有他家的美人肩背笔挺,指尖微嫌钝圆, 手画得又长又大, 更近似真人。哪怕学他家学得像的, 画仕女身材和手时也总难免带些旧画法的影子,只有居安斋的真画才全然不求纤巧、只要逼真。   原来崔美人图的断句是崔美人图,而不是崔美人图。   原来崔美人是个擅画美人图的七尺大汉,不是个如描如画的绝色佳人。   顾御史眼睁睁看着画上美人,脑中回荡着崔燮那句“自出心裁的画法”,心颤得比崔燮手里那个箱子咣啷一声扔进来时还快。他咬紧牙关, 双目直直地看向崔燮,不敢相信地问:“这若是崔学士自创的画法,那又为何会有崔……为何会有那种流言?”   为什么会有崔美人的流言?   因为他画了美人笺。   为什么要画美人笺呢?   因为穷。   当时他穷得都快读不起书了,就想印个带彩图的言情小说圈钱,只是没想到流言传得不讲理,要把他逼上女装大佬的路线……   这都是社会的错!   崔燮迟多年的中二病发作,冷冷地说:“为何会有这种流言,都察院不是比我更清楚?我受华给事中弹劾之前从未听过此事,都察院既然知道,为何不察明真相,反而急着弹劾我?”   顾潜沉默了一会儿,答道:“给事中华昶弹奏学士一事已有圣上裁断,那道传言之由来不便在堂上说,我亦不好说出口,过后再写封信与学士备述此事吧。”   顾御史要来纸笔,下了判词,断定崔燮并无亲自经营买卖之事,叫他与证人崔启、计掌柜等人各自归家。   他要回去写结案文书,把手中那张美人图算作物证留下,剩下的还要还给崔燮。便是他不还,崔学士自己就收拾了箱子,两手抄底一抬就抬起来了,都察院的小吏不敢抢,也抢不过去。   崔燮向他告了辞,扛起箱子,领着崔启等人下堂。一路上以“箱子在身,不能全礼”的借口,横行无忌地出了都察院。   他都要不干了,还管什么同事关系?好好搞同事关系时也没见同事不弹劾他!   他这么大步流星地走出去,六科十三道给事中和御史竟也没有特别激愤的,还有人凑上来亲近地跟他说话。走到都察院门口,却见一顶蓝呢大轿在门外落下,里头走出来个托着圣旨的太监,神色威严地看向察院。   一眼看见了正要出门的崔燮。   传旨太监的步子登时迈不动了,两眼瞪着崔燮和他肩头的箱子,直到他打招呼,才找回自己的舌头。   刚刚才把崔学士的形象和崔美人儿对上,这就变成了崔壮士,任谁也转不过来啊!   那太监回过神来,捧着圣旨说:“咱家是来传旨的,崔学士既在,也一道接旨吧。”说着给他打了个眼色,含笑低声道:“学士放心,圣心仍在学士身上。”   崔燮立刻撂下箱子——这回不合人置气,是平平稳稳地把箱子搁在地上的。   那箱稿子交给崔启等人拉回店里,他跟着进都察院领旨。太监先宣了圣上斥责华昶所奏不实,降调南京工部员外郎的旨意,而后又宣了第二道抚慰他的旨意,叫他不必再上本自辩,安心回来上值。   天子不再追究这个案子,不问他的罪,而是把华昶贬了……那他刚才要是再坚持一下,不脱马甲,都察院也不能扒了他了?   再坚持一下就……   崔燮心里写了十七八个悔字,但接了旨,随着传旨太监离开都察院后不久,“后悔”二字就叫他彻底抛到了脑后。   因为那位太监一出门就迫不急待地告诉了他这道圣旨的由来。   本来天子还想严查此案,是他们司礼监上下冒着风险劝谏,才劝得天子回心转意。特别是掌印太监高公公——正是他告诉天子,宫里那两幅神仙贺寿图都是他画的。   天子这才知道他是个绘画大家,从居安斋拿的银子都是应得的润笔,不是什么贿赂,也由此知道了他被外人胡乱起了崔美人儿这个外号。天子怜他屡屡蒙受污名,特地降旨惩处华昶,以慰他这些日子受的委屈。   传旨太监微微一笑,提点他:“咱家也不要学士记什么恩,只是学士如今平安复职,便该抛下烦恼,用心为皇爷做事……咳,也别误了自己的私事。”   别耽搁了这个月的《锦衣卫之塞上风云》,他们都等着看谢镇抚和千户们怎么甩开北蛮军士的追杀呢。   崔燮深表感激,向他保证这期连环画不会停发。   他是真的感激高公公和这位传旨太监,虽然一位让他掉马,一位是来催更的,但知道自己已经掉了马之后,他也不用再后悔之前承认自己是居安斋的画手了。   都叫皇上亲自掀马甲了,还有什么可藏的?藏有什么用?   起码他现在是个清清白白的、受皇上怜爱的画手,被人起了什么外号都可以上疏哭诉一把,叫有司去抓查,总比没事倒贴上来几个儿女强。   直到二十一世纪,还有人相信爱新觉罗昌平公主呢,十六世纪又没有辟谣的,偏远点儿的地方出个崔学士跟崔美人的私生女,得有多少人信哪!弄不好几代之后,还有骗子敢上崔家来争家产呢!   再万一有哪个书生当真了,记上他一笔,流传到后世,他的节操还要么?   不行,改名写回忆录时得添上一笔,写清楚他平生从未出轨,没有子女,外头冒认父亲的都是骗子!   他摸出荷包谢了那太监,急匆匆回家写谢表和自传去了,华昶则委屈又悲凉地地交接公文,离开了都察院,去南京养老。   这两条圣旨与崔学士自陈是居安斋佚名画师的消息不久便传遍了京师各部院。   唐伯虎与那几位层共同议论过“崔学士不是崔美人”的翰林、庶常背后都沁出了一层薄汗,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们当初差点窥破了这个掩藏十多年,叫无数人暗地爱慕的美人真身。   他们还曾对这位美人有点绮思呢,却想不到心目中的竟然就是那位出了无数科举书,会逼人模拟考、逼人赶稿,徒手接下王翰林一棒的崔学士!他们这么多年的情思,都是错付了!   力证崔学士不可能是崔美人的孙编修足足沉默了一天,猜中崔学士外号叫崔美人的陈霁也神色恍惚,生性诙谐的伦文叙都笑不出来了。   然而谁的压力也不如唐寅大。   他可是当着崔学士的面,把他的画派起名叫作崔美人派!   崔学士给自己的画派取名时,他还嫌过难听,私下把“照相派”改成了“写照派”!   他第二次给文征明、沈周二人写信,叫他们把“崔美人”这名字改成“写照派”时,足足晚了好几天,崔美人之名在南边儿又传扬起来,跟他那篇文章大有关系!   冒崔学士之名行骗的骗子也跟那篇文章有关系!   唐寅瑟瑟发抖。   崔学士不光能单手接下王学士的棒子,还能单手扛起几十上百斤的书箱子,他这烟花地温柔乡泡大的小身板儿够他一掌吗?   他左思右想,觉着只有李阁老能救自己一命了,便趁着崔燮还没翰林院,先抱上了李兆先的大腿,请他带自己回家见父亲,求他父亲替他说情。   李兆先听了他的担心,不禁笑道:“伯虎兄忒多虑了,我师兄不是那等人。不用寻家父,我给你担保,他要恼你,我就挡在前头叫他先怪我。”   不过唐寅是他父亲门下诗词唱和的主力,诗才横溢的才子,到他家吃顿饭,大家一起作诗酬唱也是一桩美事。况且他师兄今日得圣旨抚慰,晚上弄不好也要到家里坐坐,唐寅过去或许还能当面跟师兄道个歉、说清误会,也不会这么担忧了。   他跟父亲说过此事,散值之后到酒楼买了些熟菜,唐寅则打了几壶酒,三人一道儿骑着马回到李家。   崔燮却已在李家门上,跟着小师弟兆同一起迎候他们。   他跟李东阳名为师徒,情同父子,独自拜见师母也不用避讳,所以下午写完了谢表就直接过来了。   唐寅见他在,就跟避猫鼠一样躲在李家父子身后,不敢正眼看他。崔燮却收起了都察院里那身王霸之气,亲手给众人道了酒,一一谢过,对他也是极温和地说:“前些日子我被人弹劾,伯虎也为我上书辩驳,这份心意我记在心里,正想敬伯虎一杯酒呢。”   他这话的意思,是不是就跟孙秀对潘岳说的那句“中心藏之,何日忘之”一样?   唐伯虎心中惴惴,李兆先见他失魂似的,就在旁拍了一记,低声说:“别怕,崔师兄是真的不怪你。你要还是害怕,他喜欢别人给他写诗,你多写几首诗赠他不就行了?”   对啊。   崔学士好诗、好画,这可都是他的长项。   以前学士恐怕那个崔美人的传言波及,从不敢跟人谈画儿,如今已经这样了,肯定也没什么可再藏着的了。那他多赠些诗画,总能讨得崔学士喜欢吧?   唐寅定了定神,捧着杯子说:“这杯酒该是我敬前辈。今晚咱们定要不醉不归,效仿李太白斗酒诗百篇故事,也多作些好诗,再作一幅翰林联诗图流传后世!”   提起作诗来,崔学士的笑容就有些勉强了。   李兆先深知他自己作诗作得艰难,好的都是别人的诗,忙打圆场:“我早知伯虎兄擅画人物,却直到今日才知道师兄也擅画,那今日这翰林联诗图少不得要请师兄执笔,我们三人就只作诗了。”   师弟真是个体贴的好师弟。   崔燮心口暗松,却还有心逗逗他,说道:“师弟当初不是说好了有事要替我作诗么?那今日联诗时你替了我,我本就只须安安稳稳喝酒,你这却是给我添了事做啊。”   李老师极爱儿子的诗,对这弟子却已经没有要求了,根本不管他们私下做弊。李兆先假模假式地叫了声苦,从放着韵脚纸条的陶罐里翻了一回,抽出了个“捡”字。   他吹起师兄没有客气的,信口便道:“崔兄伟文行,不抗亦不谄。铦如囊中锥,颖脱不受掩……”   李东阳含笑点头,唐伯虎也拊掌赞叹。李师弟得意至极,喝了杯酒,对师兄说:“这些日子我看着师兄受委屈,心里也极难过,只是不知怎么替你辩解。别的不说,那锦衣卫之塞上风云的本子分明在朝廷北征之前,原稿也都是一介普通书生水西先生写的,他懂得什么朝廷大事……”   崔燮手里的筷子险些落下,幸得反应快,半途又抄起来,夹了一筷子回锅肉堵到了师弟唇上,没叫他说出后面更不孝的言语。   李老师脸上的笑容有些勉强,神色复杂地看着儿子,不知是该欣慰自己的笔名没被亲儿看穿,还是伤感他儿子竟连亲爹的文笔都认不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李兆先这首诗是李东阳的《贺鼎仪迁谕德,得捡字》,这篇文要特别感谢李大佬 第301章   崔学士就是居安斋那位佚名画师, 也就是传说中的崔美人!   这个消息不待过夜就传遍了京师, 郭镛、汤宁、王之昌几位迁安考来的进士闻听,都长舒了口气。   不容易啊!   他们苦苦守着这个秘密这么多年, 憋得实在够难受了。多少次听见人背后议论崔美人如何妖娆美艳、温婉娴淑、楚楚可怜……都想叫他们去翰林院看看真人再说话, 可就是为了崔贤弟的面子不能说, 只能自己默默地起身离开。   如今这消息已然传开,他们终于可以说出真相了。   崔美人的由来本就是一场误会, 崔燮他从没假扮过美人, 也没拿美人的名头给自己的书坊扬名!这外号的由来,其实是他先画了美人笺, 郭镛嫌美人笺名字不雅, 给改作了崔笺, 谁知后来怎么就传出了个崔美人!   各署年少风流的才士们听了这话,都心痛不已地议论:“怎么就这么简单,就是为了个美人笺传出的外号?起码也该是崔学士少年时体弱多病,当成女儿养大的, 叫人无意见着了, 再传出个崔美人的名号吧!要不他怎么想起叫安千户男扮女妆退敌?”   他现在也仍生得眉目如画、仪容都雅, 少年时是个能被人认作女子的美男子也不奇怪么。   体弱多病是有的。   几位迁安才子被逼问得烦了,随口告诉他们:“和衷刚到迁安时确实刚生过大病,是有些苍白荏弱的样子。后来没过多久,他就与山海卫刚报功上来的那位王项祯王千户结交,跟着王家老镇抚使手下的军士习武——”   他抬起胳膊比量了一下,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视了一圈:“起手练的就是七八尺长的白蜡杆子枪。”   寻常读书人会些骑射、练练剑法就算文武双全的了, 可这点儿本事在崔燮面前根本不够看的。这么个满腹经纶、文武双全的奇男子,怎么可能扮过女妆,还想出锦衣卫男扮女妆的故事?   必定是跟在县里时一样,托人买了落魄书生的稿子来画罢了。   迁安县几位知道真相的同乡尽力宣扬,听故事的人摸摸自己连三尺宝剑都舞着费力的胳膊,也不敢再想什么自幼扮女装、比女儿还俊俏的崔美人了。   崔燮如正今在风口浪尖儿上,辟谣的说法又是“震惊!国民初恋崔美人竟是武林高手崔学士”这种能上UC头条的大新闻,传得竟比当初他和崔美人生了女儿的谣言还快。   不知多少曾对着美人图想象画师风姿的风流少年心碎了一地,不知多少被假崔美人骗过财骗过心的富户公子痛哭悔恨,更有不知多少为了沾崔美人名气改姓崔的妓女连夜改回本姓……   有人愁,就有人喜。   早先得王项祯王大公子送了原版手绘真人等身四美图的后军都督陈瑛听到这消息,顿时喜上眉梢,忙问儿子:“先帝年间有人送我真正崔美人的画搁在哪儿了?想不到那居然是崔学士的画儿,咱们家也落了个学士的墨宝,赶紧叫人寻出来,重新装俵,挂到堂上来!”   送他画儿的是谁来着?   对了,就是叫安顺伯爷带在身边,前些日子刚刚立了功的那个小王千户!他跟崔学士是少年的交情,身边说不定还有学士早年的画作呢!   陈都督立刻叫人研墨铺纸,给王项祯写信,问他手里还有没有崔学士的画儿。   不光是陈都督,自打崔美人身份曝光的消息传到山海卫,王大公子的老上司安顺伯、镇守太监、蓟辽两镇指挥使、指挥同知、都督佥事……也不管是崔燮手迹,还是居安斋印的,都恨不能把他手里的三国、锦衣卫图瓜分了。   王大公子割肉一般舍出去了不少,但最心爱的赵云套装和许褚套装还是瞒了下来。   没抢着的人心存不甘,又把目光投向了《锦衣卫》系列的灵魂男主,兼崔学士的邻居谢瑛。   王千户这个老乡手里都有崔学士的画,总不能谢同知反而没有吧?居安斋出了多少部锦衣卫的杂剧和连环画,每一部里都有他,崔学士好意思不多送他几张手稿?   然而谢瑛就是没有。他一派正气地说:“当真没有。那锦衣卫里面画的有我,我怎么好意思找他讨?岂不叫人笑话我顾影自怜?他之前也不曾说自己擅画,我以为都是匠人印出来的,到店里买也一样,因此都是自己去买的。”   锦衣卫里的画像跟崔燮给他专门画的小照可大不相同,他只要崔燮特地给的,从不找他要那连环画儿的稿子。   两位国舅羡慕地看着他的风度,也支起架子来说:“我们是少年锦衣卫的主角,那本书都是画我们的,难道我们还能嫌画得不够,再向老师要画么。”   可惜他们身为国舅,没什么人敢来逼着他们求画,这般清孤出尘的姿态摆不出几回,实在令人遗憾。   好在他们都是洒脱通透的人,别人不敢来求他们,他们就主动出去送温暖,拿出自己的手稿告诉众人:“我们兄弟此来边关,正是受了家师严命托付,要访得各位守边将士的英雄事迹,回头集结成书。我们把诸位的容貌写得细致些,老师便能画得逼真,如此,虽得不到家师的真迹,诸位也能得人‘天下谁人不识君’了。”   安顺伯眼前一亮,追问道:“二位国舅可能求一求崔大人,叫他给我一两幅画着我模样的手稿?便是画得粗糙些也不要紧!当初陈瑛到处炫耀他那四美人图时我就羡慕了他许久,后来居安斋卖了三国五美图,我才不那么惦记。谁想到、谁想到这老儿的运气竟这么好……”   张大国舅叹道:“家师如今兼着御前、东宫两处讲官,公务繁忙,不能画王将军手上那样细致的画了,可新书里必定有诸位的英雄事迹不是?老伯爷还是再与我们细讲讲你们发现小王子前锋,设计将他们引入弗朗机炮射程的故事吧。”   薛伯爷对这一战也颇为自豪,又从头细说起来。   讲罢了,见两国舅两人仍埋着头运笔,似乎写不完似的,便着意问了一句:“莫不是我讲得太快,两位国舅记不及?有哪处缺的,我再讲一遍吧?”   两位国舅笑着摆了摆手:“不必,我们记得快,只是写完了要润润色。”   薛伯爷凑上去看了一眼,见纸上写的不尽是他说的东西,又给加了许多“薛老伯爷颔下短须散开”、“双眼叫风吹得眯起,眼角鼻梁皱纹层层堆叠”、“额头微秃,鬓发花白”之类的描写。   他不禁摸了摸额头,眼珠转向下方,思忖了不几息,便问两位国舅:“这个……能不能改改,把老夫的容貌写得……更有气势些个?就要那眼睛细长有神、头发银白、面色红润、发髻高堆的?”   那不就成了庙里供的太上老君,还是他们安顺伯么?   安顺伯坚定地、缓缓地说:“不大像也不要紧,反正书里写着是我姓薛的,世人知道是我就罢了。长相差一点点也没什么,别人画像时也都不忒像么。”   远的不说,谢同知和两位国舅在连环画里的模样也比现在年少俊俏,他也不求年少,只要模样好看些,又有什么大不了了?   张鹤龄提笔就给他改。两兄弟虽然没学了老师画画的本事,描写景物、人物却是从小练的,大删大改一通,给他改成了鹤发童颜的世外高人。   薛伯爷开了这个头之后,别人也开了窍,纷纷上门来请他们把自己写得漂亮些。反正这“记实文学”里写的是真名,既知道是他们了,相貌略有些出入倒不打紧。   两位国舅笔下的边关仿佛驻守了十来位马赵、赵云、周瑜、姜维、诸葛亮,写到鞑靼小王子一边时,又突变成了域外妖魔。两位国舅可不能自砸招牌,连连摇头:“将来这些是要集结成书传到后世的,总不能写成大明边军大战飞天夜叉吧?那后人不信小王子长成这样,连这本书也否了怎么办?”   但小王子毕竟是个汗王,战场上见的多是冲锋的将士,谁也没看清小王子长什么样。两位国舅没办法,只得先记下普通蒙古人圆脸细眼,头发编成辫子的特点,别的回去交给老师处置。   他们叫人围在关里写书,谢瑛不必贴身保护着,便带着崔燮送的地图和望远镜,出关对比着地形地势,就如同《塞上风云》里写的一般,绘制起了关外地图。   他从现代图上学会了比例尺,走过的地方全按着同一比例缩小了画在纸上。遇有矮坡、野水洼的地方,也比量高下,大体估算出高度,画出等高图来。   他领着几名京里带来的校尉在关外晃荡,动静又小,又拿着望远镜,还曾远远地发现了几回游散的虏贼。看着人数少的,便自己上去伏击回来,人数多的,回去报个信,也叫守关的将士们分润些军功。   国舅们也跟着打过几回虏寇,安顺伯不敢叫他们动危险的,便捡好绳枪给了他们兄弟俩两只,叫他们试着动手。   他们俩抡刀抡枪的砍人不成,眼神儿倒还是极好的,也开枪打死过抢劫运马的番商的虏贼,然后理直气壮地把自己兄弟俩也当成英雄,单写了几篇游记。   这些游记连同谢瑛他们画的地图都寄回了京,人却不回去。   两位国舅还要往西北,一路采访抗击小王子的名将,最终是要访到跟他们素有交情、投笔从戎的传奇将领王守仁的。   崔燮看着他们寄来的一摞摞手稿,和谢瑛整理出的地图,既替他们骄傲,也嫌他们一去不返,不知道先回京歇两天再走。哪怕他们俩不想回来,也体谅一下谢瑛不成么?人家家里还有寡嫂弱侄,还有被迫分居了好久的夫婿等着他呢!   崔燮暗暗抱怨,却也不能阻止他们,只得把一腔幽怨投入到工作上,安排新近投入京师的文征明和徐祯卿帮忙修稿。   读书人要劳逸结合,离着弘治十八年会试还有两年多呢,读书模考之余,也得看点儿闲书放松身心啊。   他按着蓟镇将官们自己描述的容貌,不甚走心地画了人设,精力多半儿投注到了谢瑛那些地图上。   这些地图已极接近现代的地图,只是标示方向时仍按习惯上南下北,计量的长度也不完全准确。   谢瑛在关外没有尺,只能靠马速估量,量山高时则要靠影子长度对比估算。   但这已是大明难得的精准地图了。崔燮将那些图按顺序排好,描在一面墙的大纸上,按着地面分布树、草、荒土、湿地、河流的不同涂上颜色,在有山的地方画上等高线,右下角标注比例尺,献给天子。   做皇上的多半儿爱看舆图,毕竟天子要坐镇京师,不可轻动——不是明英宗和正德那样的,都只能怀想先祖功业,然后坐在宫里地图开疆。   弘治天子惯经风雨,知道皇帝任性会给天下带来何等灾殃,故而登基从来都是规矩勤政,不敢放松。他听着关外之事也有向往,看着国舅们举枪杀人也觉痛快,自己却绝不会想亲征,只对比着地图,见得关外大片土地已收归本朝,便已经心满意足了。   这么一幅简简单单,幅员也不广的地图,在他看来,竟比旧日宫中藏的神仙贺寿图更好看。   谢同知不愧是在锦衣卫里文韬武略的谢镇抚,崔学士的画技也一日精进似一日了。他细细研究着图中的线条,叫人量出画上线条的长度,脑中按着比例想象其在现实中能有多大——   有几个皇宫大?那野水洼有外头的西涯大么?这片草原有京师那么大么?   他对着图看了一下午,到晚上还叫人捧着灯照着图看。太子朱厚照摸进殿里,他便抱着儿子一起看,给他讲关外的故事。   太子的心气儿高,看着看着便说:“将来我也要跟国舅们一样出关去打鞑靼小王子——他是小王子,我却是太子,我必定能打赢了他,把他的人头和这地图外头更大的土地给父皇带回来!”   天子摸了摸儿子的小脸,含笑摇头:“你是东宫国本,怎能轻易出京?好在如今朝中一心,将士用命,等你长大后,关外叫鞑靼占去的地方就都能回到大明,叫你同父皇一样做个太平天子啦。” 第302章   弘治天子令兵部按着崔燮送的大地图印制了平常大小的新地图, 送往九边各处。   崔燮干完了谢瑛托付的正事, 也分了分心关怀弟子们的记者事业,监督着他们的《塞上英雄录》加紧成书。   这套书本该叫文征明画, 他还想自己偷偷收着原稿, 等后世考古人员开了他的棺材, 能发现一本价值过亿的高档藏品的。结果边关将士们强烈要求用他的画风,好好儿一个诗书画三绝的文征明, 只能跟唐伯虎一样明珠暗投了。   他最终只能指定文征明给新画本配字, 算是抢救了一下他作为书法家的价值。   新书印出来后,先不在京里出售, 而是免费捐给边军。   兵部见过捐粮捐炭捐石灰的, 就是没见过捐书的, 一时不知是该怎么办,只得捧着书去问新任尚书刘大夏。   刘大夏接过书来看了几眼,说了句“这都是谁啊”,便眼皮也不抬地说:“就按着以前送米粮的例子, 上表给那店主求旌表, 崔学士不计较这点虚名。这些书先送到山海关, 叫受访的人尽都分到了,再往别处送。”   不光送往边军,受访的英雄们家里也各送了几本。   安顺伯几个没上战场的儿子凑到一起,兴冲冲地翻开书看。因看的人多,书放得远,他们顾不上看底下的字, 先寻老父。但翻了半天也没见着父亲,只有个须发皆白的老神仙指挥人筑城、杀敌。   那他们父兄呢?他们老父在边关坐营,兄长们在麾下听令,辛辛苦苦报效皇爷,怎么就不画了?   几兄弟按捺着心中不悦,眯着眼看向下面的文字,想看看这是哪场战役,是不是他们家人还没出场。结果看了几眼文字才发现,那须发皆白的老神仙是他们的父亲?那三绺美髯的温文儒将是他们大哥?还有那个穿山文甲的白面小将军……那是他们都要做爷爷了的三哥?   这、这画得也忒不像了!   他们忍不住备上礼送往崔家,想打听打听这画儿是怎么回事。崔燮便请这些人进门,淡然答道:“这稿子是两位国舅爷亲笔写的,老伯爷与世子、公子们的模样都是经了他们首肯,下官按文字作画,绝无差错。各位若不信,不如写信问问家长,是否甘愿叫我们画成这般模样。”   这是国舅访得、学士绘图编纂、江南有名的才子撰稿的,他们哪儿还敢质疑?只是几位公子看着书中须发纯白的老者,回到家都有些伤感,联名上表,主动要求到边官随父兄出战。   而书传到边关后,薛伯爷、镇守太监、总兵官与指挥使们都喜孜孜地互相点评、赏鉴着自己的新形象。书里的人个个英俊、人人勇武,年纪大些的都是仙风道骨的世外高人,虽然实在不像本人,可是看在众将眼中,可比严格写实的形象好看多了。   赏画重在赏神气,神气似本人就够了,五官不必肖拟!他们虽没这么俊秀,浑身英雄气可不就和这图上的一模一样?   还有谢镇抚画的关外地形图也是佳作。画得真是像极了,而且对着图拿尺量量,就能估算出某山在何处、某河、某洼在何处,只要拿个指南针,拿着一副地图,出关多远也不怕失道了!   下回叫探马探地方,画地图时,也得按着这个法子画!   两位国舅初时忙着自己的采访事业,倒没怎么在意这地图,如今看到成品才知道好,也动了边走边画图的念头,求谢瑛带他们一路往西走时,也顺便画画图、打打虏贼。   谢瑛可不敢带着两位宝贝国舅冒险,只带他们从长城内一镇一镇地走过去,到各镇借当地兵马保护,才敢出关绘图。   幸而那本《塞上英雄录》是捐往九边的,不光蓟镇能看见,山、陕一带的驻军也收着了这书,驻守的总兵官、指挥,无不活动了一颗上连环画儿当英雄的心。   谢瑛护着两位国舅走到哪里,当地官军都喜出望外地迎接,主动拿出自己的战绩接受采访,还亲自领他们到新城墙外看自己大胜达贼的地方,丝毫不怕麻烦。   他们师(丈)徒三人在塞外采访、画图,往京里寄了无数的稿子。崔燮怕把万年留级生文征明和待考生徐祯卿累坏了,果断分了大部分稿子给康海、王廷相,把前七子用得彻彻底底的。   他自己加工的九边地图一幅一幅地往宫里送,《塞上英雄录》也一本接一本地刊印出去,除了送往九边劳军的,也开始在两京等地卖了起来。   自英宗土木堡之变后,勋贵在文臣面前抬不起头,军户的地位更一日低似一日,几乎被看作贱籍。但如今却有人写书盛赞普通军士们也是保家卫国的英雄,叫那些军户人家如何不感动?   他们也想到边关去,杀敌报国,当个能叫人传颂的英雄!   这股支边的风潮不只在武人中兴起,民籍的百姓们也认同英雄。他们虽不能从军,却有不少人到府县衙门送粮草银钱,支持大军打进草原,彻底平灭虏贼。   新兵尚刘大夏看着下面报上来的一篇篇文书,默默提笔,在纸上落下“搜套”二字。   马文升做兵尚时,朝廷还支撑不起一场大战,只能从修边城开始。若能大举搜套,夺回河套内土地,再沿黄河外修墙,这才是彻底断了套虏根基之策。不然的话,延、庆等城池外接沙漠,年年风沙掩墙,若不除沙,套虏踏沙入城就如探囊取物。   而至沙漠更北方,黄河沿岸,反而是大片水草良田,若能将之收回,大明就有了养马的地方。   刘大夏一面写,一面在心中分析着动兵的条件。   自从有了便宜又易得的水泥筑堤坝,水旱灾比往年减轻许多;且这些年自海外传来的番薯、南瓜又养活了无数生民;各地治蝗也见了成效,饥荒、流民俱少,国库已然十分充盈了。   如今朝野议战之声四起,将士也肯用命,只要弗朗机炮和战马供应得起,便是彻底驱逐套虏,将蒙元残部也打到“漠南无王庭”的好时机了。   他写信给杨一清,问他马政如何,要几年才能养得出供朝廷搜套的战马。   三年。   杨一清十分自信地写下了这个数字。这三年间,苑马监两监六苑便可给关内运送近两万匹良马;而到三年后,各草场所备马匹将常有四万之数。   而且到那时候,他们不只有马,还能有兵、有粮。   他现在就已收回了本地戍守藩王和军官们所占的牧场,逐尽了常骚扰马场的套贼,不仅早将马场恢复到了苑马监初建时的十三万余顷,嗣后又向套内筑堡筑墙,在甘、宁二府重新建起了两座可达万顷的马场。   那些因水土而不能放牧的荒地里,他也让士兵们开辟军屯,种上了大豆和番薯,取豆腐与淀粉为食。至若过于荒原沙丘等地,就不值得耕种,只叫人栽植野草、荆棘,还有甘州一带寻来的胡杨树,抑制风沙。   如今每年春秋交际,被推到延、庆一带城墙下的沙土已然少了许多,虏贼难以踏着沙丘进犯城池,又经不起弗朗机炮远程打击,已经渐渐南迁了。   复套,如今已是个一眼可望见的结果,不再像数年前那样高不可攀,只能靠修筑城墙将达贼挡在九边之外了。   刘大夏看了他的回书,便将自己的搜套书重新改写几处,上奏天子。弘治天子看罢,默默以书示内阁,询问四位阁老的意见。   朝廷上下,已是一心,首辅兼华盖殿大学士刘健便代众人应道:“如今四海升平、国库丰足,宜应驱逐虏寇。陛下既已有圣裁,臣等便尽调拨粮食、军械,准备这一战吧。”   朝廷上下都做了三年平贼的准备,却不想中途出了意外,将这场战征的时间向前提了许多——   弘治十七年初冬,到欧罗巴采购武器的使团悄然乘风回到了大明。   他们不仅捎来了弗朗机炮,还捎来了长逾一丈的长径炮和此时欧洲最先进的西班牙火绳枪。   这种火绳枪虽然有些笨重,却可在三十五六丈外射穿精铁胸甲,而大明火铳却在二十余丈外便已射不死人了。   他们用几船丝绸、瓷器买了枪炮,还买了当地的精铁和会铸枪的匠人来,往后大明亦可自己铸造这些外国器械了。还有造望远镜的玻璃亦是如此,虽然买不着配方,却能拿金银诱来玻璃坊里的匠人,以后盯着他们慢慢造就是。   弘治天子当下叫人试射,看了这几样器械的火力后,大喜过望,立刻命兵部集匠人仿造此物。   长径炮是守城利器,天子只留了一台在京里供人仿造,多的便和绳枪一起送往三边,好叫军士趁冬日训练,到明春草原上水草不济,马匹衰弱时,便举大兵搜套。   此时谢瑛与两位国舅恰已从山海关磨磨蹭蹭地走到了陕西,正跟着三边总制杨一清和陕西御史王守仁及诸将军一起看着新送到的《塞上英雄录》之山西英雄录。   大气!精美!文画俱优!   看看他们俩参与制作的“纪实文学”,看他们写得多细致真实,先生照着画出来的英雄们个个儿比本人还俊秀,还意气飞扬,难怪京里、边关的人都爱看。   谢瑛也毫不吝啬地夸他们文武双全,写的一本比一本更好。将来若多琢磨琢磨文字,写出来的稿子恐怕就能直接成书,不烦才子们多费一道手润色了。   国舅们叫他夸得心口发痒,谦虚了两句,打着官腔道:“我们也没写什么,都是守边将士们不计生死、尽忠报国,才有这些精彩的故事。”   谢瑛含笑听他们自夸,心里却想着采访杨一清——当初崔燮就想画他的脸,可惜之前没留下小照,只能画了个背影。他心里想着崔燮的事,便对二张说:“今日陕西的各位英雄都在面前,国舅们也别怕辛苦,便即采访起来,尽快叫诸位大人的功绩也能传至朝廷与民间知晓吧。”   两位国舅拊掌赞同,扔下新书,拿出采访本和铅笔,就先抓住了感情最好的王圣人,叫他给大家做个示范。   王圣人也没什么心路历程可讲,当时虏贼攻上来了,他自然提着刀就迎出去了。后来想想,其实不该提刀,还该拿只三眼铳好,打三发弹子之后还能拿铳头当榔头,比拿刀和鞑贼对砍更得用。   不过后来军里用炮较多,他也不那么爱亲自上阵了。   两位国舅边听边记,写下了王状元这样英雄了得的好汉也爱用火枪的结论。往故事里添物描写时,因采访访得多了,有经验,不用王圣人自己说,他们就把人写成了“风沙之下仍干干净净”、“少年俊秀,面如冠玉”、“高鼻大眼,双眸湛然生光”的美少年。   旁边几位太监、镇军看着纸上文字,对于别镇驻守的同僚们怎么在画儿里忽然都变成了美男子,心里就明白了三分。而后都赶紧想了想自己该画个什么模样——是要长须还是清须,是要威重还是俊俏,是要做儒将还是勇将……   唉呀,真烦恼。   众人正给自己添着幸福的烦恼,王圣人却偏要给他们添些不那么令人愉悦的烦恼。   他看着文中那些描写直抽冷气,连忙叫停了他们的艺术加工:“这写的是我么?我怎么看着像写潘安似的?我这些日子城里城外地跑,确然晒得黑瘦了不少,全身上下只得这副牙齿白了。”   张大记者稳重地说:“王兄不知,我们之前采访过几镇的英雄,都说只要好看就行,反正画儿底下写了名字,知道是他们,长得像不像也不大要紧。”   谢瑛在旁含笑作证:“之前的锦衣卫其实也是这般,我们安千户其实也不是书里那等秀气如女子的美少年。”   王守仁想想老父就是给崔燮写稿的,万一知道两位国舅“采访”了他,一时技痒想接过来写呢?要是看见文稿里把他写成了那么副美少年似的模样,心里得怎么想?   算了,还是照实写来吧!   照实写,就没有两位国舅用武之地了,因为崔燮早认得他,不用看稿就能画。   国舅们怏怏不乐,旁边想美颜又叫王圣人一句话镇住的将官们郁郁不乐,谢瑛也欲言又止。此时此刻,杨一清毅然站出来,解决了众人的忧恼:“小王御史生得漂亮,照实画出来也是个漂亮青年,自然不须添笔,老夫却还想叫和衷贤侄画得好看些。可否请两位国舅将我写得……脸庞短些、眉眼舒展些,再留一副清须?”   两位国舅顿时面露喜色,摩拳擦掌,誓要把李东阳同款长脸、貌如寺人的杨一清写成杨廷和那样温文儒雅、颔下一把清须洒落的美男子! 第303章   两位国舅又集了一本宛如追星手册的前线采访稿, 谢瑛也领着人画了厚厚一摞关外地图, 准备离开陕西,再往宁夏镇去。然而就在他们临行时, 京里运送新军械的队伍赫然开至陕西, 送来了两架大弗朗机炮、五架中等炮和十架小炮, 以及百余条最新的西班牙火绳枪。   最大的长径炮则先送去了榆林,只有等仿制出来才能再分给别处边镇。   两位国舅顿时就不肯走了。   这样大战的机会, 自从永乐靖北之后就再得不到了, 他们身当其会,难道还能走吗?虽说姐姐和父亲想叫他们回去, 可家里还有老师顶着不是?崔先生是朝廷储相, 肯定能体谅他们舍身报效天子的心!   他们怕自己做弟子的话不够有份量, 双双去求了先生的好友兼紧邻谢同知。   谢瑛一见二人扭扭昵昵、欲言又止的模样,便知道他们动的什么心思,索性不等他们憋出话来,主动说道:“我正要上书请求留在陕西观战, 随队绘制地图, 还要给家里和崔学士也写封信报平安, 两位国舅可也要写信回去么?”   要要要!   两位国舅眼前一亮,顿时想出了应付家里和宫里的话——谢同知说得对,他们又不是来参战的,而是在后方观战,采访英雄的,这不正该留下来么!   他们忙按着这个思路给家里写信, 保证不去厮杀,顶多就是(前线实地)采访一下,摸摸枪炮,就满足了。谢瑛也答应了帮他们写信给老师解释,而后亲自致书回京,告诉崔燮自己打算留在战场。   他清楚崔燮这些年一步步紧逼着自己是为着什么,也想帮他做些事,改变那个只存在在崔燮记忆里的将来。只是他身份不足,朝廷大事多插不上手,唯一能为他做的,便是留在这里,看着他的布置初见成效。   或者更进一步,也在这战场上尽自己的一份力。   谢瑛的信随着地图一并通过急递铺寄回了京师。崔燮打开信看了一回,心口微酸,嘴角却慢慢翘了起来。   他是盼着谢瑛赶快回京,可他也知道这场大战多么重要。若非他是翰林院的人,不能出京,皇上也不肯叫他转到其他部院去,他也真想跟着谢瑛一起上战场,看着将士们收复疆土,再打到黄河以北,打过天山,荡平关外……   可他虽不能去,却有谢瑛替他看着,也就相当于他去了。   崔燮用力笑了笑,将谢瑛送来的地图与他前世的地图拼在一起,号称是结合前朝、本朝舆图绘制成的,进献给天子。   这图是接着谢瑛之前送来的宣府、大同、山西地图画出来的,比例相同,若将前面的地图都拼在一起,是可以连成一幅的。从这幅图上便可清清楚楚看到黄河北方几字型的突起,和南方九边重镇间连绵的长城。   他还亲自画了一幅小图,不劳军部缩画,保持了最准确的比例。   为了叫人不起疑心,他还曾去中秘库看了许多舆图集,记下了几本含有黄河的,以应对天子与兵部询问。幸而天子并不问这些,只感叹这图画得细致可用,大军可依此分出几路偏师沿河搜索,将达贼残部牢牢封死在黄河南岸。   他已是不是第一次献这地图。前几次天子都是赐下金银衣料,而这回却说了一句:“先生与谢同知所献的地图,若能运用于战阵之间,一举振军威、逐套虏,则不可再以寻常之物相酬。今日且赐金,待大战胜后,再论升迁。”   崔燮深施一礼,答道:“臣不过是将谢同知送来的地图略作整理,何敢邀功。若是陛下垂恩,臣只求能亲自到山陕延庆等府,看着国朝将官收复河套。”   这个自然不行。   他是天子与东宫的讲官,正业是进将经史子籍,教导这对天下最尊贵的父子,不能轻易出京。弘治天子也不舍得把他往外支,只想让他和李东阳一样,先兼太常少卿,再兼礼部侍郎、礼部或吏部尚书,熬到年纪就好入阁了。   崔燮也知道自己不能去,提这个条件只是给天子划个心理底线,然后才说出了真正的要求:“臣自知不能去边关,却希望能时时看到最新最细的战报。两位国舅此时正在陕西镇巡游,可否留他们在关内,传递前方战报?”   这个么……皇后怕是要担心的。   天子夹在爱妻宠臣之间,也是左右为难。   可崔燮这个佞臣不肯为君分忧,反而故意危言悚听,说谢同知寄信来说,两位国舅有意在回京途中避开他的监控,偷偷跑到关外参战。与其如此,不如把他们安顿在后方,有大军护着,这两人不至于闹出事来。   天子无奈地叹息,回宫后便对皇后说了两个小舅子的动向。张皇后那里也已接到了母亲金夫人从宫外送来的信,听说两个弟弟撒泼打滚儿地不肯回来,也惶急不已,只得求皇上想法子。   弘治叹道:“国舅们在外头自在惯了,你便是强叫他们回来,也难保他们来个‘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硬是不肯回来。则索性还是多派些人保护他们吧。”   幸好谢同知就在二位国舅身边。他不仅允文允武,又是自小教导国舅武艺的,也有些师徒之谊,总能制得住他们。   天子又下诏拨了些锦衣卫到北方。明面上是随谢同知查探关外地势,实际上则是保护两位国舅。   小太子从母后宫中听得此事,长吁短叹了好一阵子,讲筵之后特特把崔燮留下来,问他为何国舅能光明正大地去打仗,他这位太子就不能呢?   因为太子这身份,就不是能打仗的身份。   皇帝若是已立了太子,由太子监国,还能亲自领兵打仗,但太子本人,不到亡国时是绝无可能离开京城的。   可太子正处于中二的年纪,又继承了张家的熊性子,什么事并不是说了就听的。崔燮索性也不跟他讲理,只问:“殿下去边关,是欲作统帅耶,欲作将军耶?”   太子热血沸腾,拍着桌子说:“孤自然当总帅三军!”   崔燮含笑应道:“臣教导殿下多年,深知殿下一片忧国忧民之心,怎敢贸然阻拦?只是殿下年纪尚幼,又不曾学过兵法,陛下与诸位阁臣、边军将士未必放心。臣愿帮殿下写一份奏疏,呈至御前,叫世人都知道殿下不光有领兵之心,亦有领兵之能。”   咦!还是崔先生好!   崔燮说到“年幼”二字时,太子差点以为他也和别人一样要找借口阻拦自己,却不料这位先生是真的站在他这一边,要帮他实现理想啊!   太子激动的直想拜他为军师,让他跟着自己一起出关统兵。   崔军师虽然没正式上任,却兢兢业业地给太子画了幅有草原、有河、有沙漠、有长城的简易地图来,指着图说:“殿下欲在何处布兵,布置多少兵马?是从陕西镇出兵还是延绥镇出兵?此地戍边将领计有三边总制杨一清、左都督刘宁、游击将军赵铉、陕西行都司都指挥宋英……”   这世界上没有即时战略游戏,中二少年的战争欲无法满足,崔燮就亲自陪他玩一盘,让小太子体会一把纸上谈兵的乐趣。   体验一把被高玩血虐的乐趣。   他边说边画,按着现实中套虏与明军的战斗力对比,给太子定下了胜负规则。由太子选将领出战,他则作为小王子、火筛等套虏一方陪练。除了正面战斗,太子还要顾虑后勤限制和朝臣劝谏,想要暴兵也得看户部供不供得起粮草。   太子面对游戏设计者的碾压,简直玩儿得了无生趣,最后不得不投下纸片,垂死挣扎地说:“那孤当将军,上阵杀敌,行不行?”   那也行,照国舅们的老规矩,打赢了讲官就能去杀敌,如何?   崔燮提出了个极简单的法子诱惑太子。可惜朱厚照今年才交十二岁,打个普通讲官都还未必能打得过呢,何况是练八尺长枪起家的崔学士?   文武都不如人,还统什么兵呢。   小太子老老实实地窝回去研读兵书,练习武艺了。天子听说此事,只笑了笑,叫人赐了一桌御膳给崔燮。   崔燮听说太子在宫里学兵法,也松了口气。   虽然不知道朱厚照将来会不会长成大将军朱寿,但至少如今的太子已经不是史上荒淫胡闹的武宗,而是个有头脑,不容易被太监武官轻易勾搭走的人了。   哪怕他还是喜欢武官,也有个最出名的谢镇抚吊着他,不会叫他像历史上那样宠幸太监和江彬、钱宁等祸害的。   为了给太子找点事干,崔燮索性堆了个不准确的边关沙盘,给他做个策略桌游。   说是沙盘,他却不敢往宫里弄危险的硬质玩具,盘子是木质的,盘中的地面、高山都是用白蜡塑形染色而成,河水则是一层层加蓝靛染色,按深度不同分出颜色深浅。边墙都是用牛骨块粘接的,又用研碎的小米粉代替细砂做成沙丘,以鱼胶粘合住。   而将兵则以牛骨雕成方块,染色而成。文官用红色、武官用蓝色,越是名臣名将的颜色越深。士兵用的颜色则更多,三大营与边军各分为不同颜色,牌面上写着什、百、千、万之数代表人数。   不过这游戏之物就不像他在宫里引导太子写奏疏时那样,可以直接写上当朝重臣的名字,而是借用了三国名将的身份,按着三国杀的牌面模式画图,战法写的却是能带哪一营兵,带多少兵员、擅长什么城战还是野战,与达贼接战时有什么限制之类……   他做讲师的不方便直接给太子送玩具,便索性叫高太监转交,深藏身与名了。   高太监自然对他感激有加,恨不能他一步做到首辅,从此他们内外二相相互扶持,跟戏里唱的一样,共保朝纲。   太子得着那份战略游戏,也着实有了个消耗多余精力的地方,自己一边研究战法,一边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用外挂。   普通营兵加上火绳枪不就成了能克制达贼的枪兵么?以后叫兵部多造枪就是,这里先用上!   弗朗机炮改成双手能持的小炮,马军不就能改成以一敌三的炮军了么?以后叫兵部改制就是,先用上!   虎蹲炮用大车拉着走,到了该开炮的时候以石灰浇筑成炮台不就成了么?前军、中军都配上虎蹲炮!   ……   太子为了在游戏里开挂,且是发明了不少新兵种,消耗了大把时光。待能在后宫太监与幼弟幼妹中杀得所向披靡之后,又把崔老师留下来,请他再与自己重战一场。   他若能胜了崔先生,就能带兵出关,对战小王子了!   他满心期待地留下崔燮,拿出沙盘和卡牌来要和老师推演一把。上回推演的规则不是由他来定,他才输得这么惨,如今什么规矩都是他定的,牌也是他的,他肯定能赢!   他果然赢了这一把。   崔先生手里的旗主被他俘虏,小王子逃窜出套,抛下了数万兵士。   太子笑吟吟地问:“先生,以孤如今的用兵之道,可能去打达贼了?”   崔燮也笑了笑:“小王子既败,这数万大军便是俘虏,殿下可想过如何处置他们?杀俘不祥,可这些战俘又都做惯贼寇,体力与刀法都胜过我军,若不看好,一不留神又要作乱。   “而就算他们不做乱,真心归附,套内大片土地都成了沙漠,沙地年年外扩,供不起他们游牧,也供不起我大明百姓耕种,殿下欲如何移民填套,彻底绝北虏入套的后患?”   太子说了几个每日农经上的治沙法,崔燮摇头笑道:“臣编这书时,是以寻常百姓的身份编写的,只用来指点百姓们身居沙漠外缘时该如何防沙。可殿下是东宫太子,又刚战胜了鞑靼小王子,须从大处安排布置,怎能只看农经?”   太子自己往大处想了想,一时半会儿想不出来,便无可如何地投了牌,继续回去读书了。他想不出来的地方,听讲筵时就装作是自己关心民生,垂询杨廷和等讲官。   杨廷和私下里便问崔燮:“必是和衷你又劝了太子什么吧?前些日子太子沉醉兵事,我险些要上奏天子了,亏得如今太子又回心转意,用心百姓生计了。”虽说还是关外百姓的生计,总也比带兵打仗强。   崔燮笑道:“太子正是贪新鲜的年纪,如今关外又连连大胜,自然也动了建功业之念。幸而有诸位大人教导着,不至一味好武,其实不干我什么事。”   杨廷和摇头轻笑:“你谦虚了,我虽不知宫中实情,想也想得出是你劝动了东宫。不过也难怪太子有领兵之心,你那几本塞上英雄录画得也真好,看得我都想上阵了。你看我长得也有些像你那书中的杨一清杨总制,他能领兵,我说不定也能呢?”   不,画得像你那是国舅们的滤镜,若按着谢瑛信里描写的画,那形象就跟你差远了。 第304章   谢瑛不回家, 这个年就过得清清寡寡的, 没什么滋味。   崔燮连年货都懒得置办,只叫崔良栋按着往年的规矩往各处送礼, 自己家里只留了半扇猪肉, 几笼鸡鸭, 几篓干的天津海鲜,少许鲜菜水果, 备着过年没处卖吃食时在家做着吃。   崔良栋递来一叠叠礼单, 单把给谢府的拿了出来,问道:“今年谢大人不在, 这礼单须得添改些, 可要把鲜肉蔬食都去了, 改成干货腌腊?”   崔燮点了点头:“那就少送些,但也不可全改了。他府里用的也都是壮丁,吃的多,有些鲜菜鲜肉的好。其实该往边关送些, 不过边关大雪封路封得早, 咱们送过去也不方便, 还是等初春青黄不接的时候送最实用。”   他家照例送了礼,谢家也照例回了礼,还是按谢瑛在京时的惯例,送了几坛清水一样的上等烧酒。崔燮自己不怎么吃酒,多半拿去给李老师和翰林院前辈们,剩的给作者们分了分, 自家只留了一坛子过年喝。   除夕守岁,元旦进宫祭天、回家祭祖,初二又是云姐回娘家,他这个做长兄的又要招待妹妹妹夫,也忙得脚不沾地。   将这两天最要紧的忙过去,还没等放松享受一天假日,北边陕西行都司就传来了紧急军报——迤北小王子集三万大军直扑新筑起军镇的陕西红盐池!。   幸而延绥镇这两年已将边城向外修筑出了数十里地,沿城堡台林立,烽火传得又快,只要守在厚厚的城墙内,等一半个月就有解围的希望。   边书飞马报来,求京里立刻发兵救援。   内阁、兵部也不要过年了,急匆匆赶到宫里商议调兵之事。   从京里调营兵到陕西自是来不及,即便是从宣大一带调兵也嫌慢,刘大夏便建议给杨一清与陕西守将募兵权,就地征召良家子守城,等待大军出关围歼小王子。   这条建议立刻通过了,天子当下便命内阁拟旨,许三边总制杨一清与当地总兵官召募土兵在关内据守,再遣延绥、宣大等地立刻调兵抄围北虏。   崔燮也被叫回翰林院加班拟诏。   他正安安生生地过着年,听到这个消息,心跳“蹭”地快了几分,按着胸口问:“枪炮怕才运抵边关不久,火绳枪装药、通膛的都极麻烦,边军们可用得惯么?”   张氏兄弟以战地记者的身份,肯定是哪儿有危险往哪儿跑;谢瑛不仅不会管着他们,还得跟他们一起往前线效力,若兵器跟不上,他、他怎么放心呢!   他心神不宁地去见了李东阳,询问更详细的战况。李老师还当他是忧国忧民,拍着他的肩膀笑道:“当初制出水泥的是你,做望远镜的是你,上书要朝廷出海采购兵备的也是你。我看你心心念念就想打仗,怎么到了这一刻,又怕起来了?”   当初备战是为了改变历史,现在担心是担心家里人出事……唉,他果然不是英雄,骨子里还藏着那个“小”字呢。   崔燮微微垂头,惭愧地摇了摇头:“我有亲友在前线,如何能不担心。要是达贼再晚来几个月,叫前线军士都能熟习火绳枪,我就能放心了。”   李老师笑道:“当初没有弗朗机炮、没有西班牙枪,只仗着些水泥,咱们大明边军也能把虏寇拦在关外,何况如今?我知道你外祖家与国舅们都在边关,你惦念着他们,不过多想无益,圣上不会叫你去边关的。你若有心,就多印些《塞上英雄录》卖往各处,叫更多百姓用心报效朝廷。”   嗯,朝廷此时正要蓦兵,他还能帮着做些宣传工作。不过延绥卫离京何止千里,送那么厚一套书过去路上困难重重,必定也送不了多少套,不如索性还是搞宣传画儿吧。   也不必卖,就到街头巷尾贴了,凭他的人气肯定有许多人撕回家收藏。   崔燮已然对崔美人这身份破罐子破摔了,加班拟了各色诏旨,回到家便趁着元旦、元宵两假,连画了十余幅宣传图。   崔家的工匠们立刻开工,拿着节假日双薪给他刻印新图。图中的人物都是他在《塞上英雄录》里画出来的模样,人人英伟、个个俊俏,穿着簇新的铁甲、曳撒,手执寒光闪闪的利刃,英姿飒爽,令人艳羡。   这些人物有挥刀冲阵的,有乘马站在城墙头巡视远方的,有真刀真枪杀敌的……貌若杨廷和的美颜版杨一清身着大红孔雀补服,轻摇羽扇,充分满足了百姓们对智将、儒将的传统审美。   他出于私心,还是画了张谢镇抚为主,领着两位国舅和一队锦衣卫兵马深入沙漠的宣传画儿。   画中的谢瑛手捧地图,两位国舅拿着铅笔和采访本,锦衣卫却不再是十四千户,而是穿丹黄衣的普通缇骑。一队人都是鲜衣怒马,脸颊薄染血色,映着大漠上空如血残阳,勾勒出一片动人心魄的杀机。   这一年为了加班加点地印画,居安斋都没办什么盛会,只在宣传画印好之后才在书斋外张挂了几张。   剩下的自然是装车运往了西北重镇。   榆林卫镇抚使是崔燮的外祖,外孙子送来的东西岂能不好生运用?   刘镇抚不顾年迈,亲自押着车送往主管招兵的参将王戟处,特特找出那张印着他肖像的画儿,连声夸他英武豪迈。   王参将脸都笑开了,看着画儿中脸庞完全不像他,但神韵却和他心目中的自己完全一致的黄日华,连声赞道:“多亏了两位国舅写得好,崔学士妙笔如神,不然怎得这样的好图画?那些百姓家的好子弟们看了这画,见识着咱们大明将士们的风采,岂有不肯从军的?”   莫说召蓦良家子当兵,就是小王子麾下的蒙古兵见了这画儿,也得恨自己不能当大明的军士呢!   他对着画儿欣赏了许久,叫人满城贴开,叫百姓们也见识见识大明官军风采。   这画儿不光送到榆林,也随着榆林卫的援军和粮草,想法儿送进了依红盐池而建的新城里。谢瑛与两位国舅随着杨一清杨总制来到这座被套贼围住的边城,也看到了榆林送来的宣传画。   两代锦衣卫终于同框,国舅们当了多少年下线作品的主角,终于翻身了!   张鹤龄兄弟对着宣传画感慨万千,见了人就想拿画卷给人看。   而在外奔波的杨总制回到营里看见宣传自己的彩图时,却总忍不住感叹两声:这都把他画成杨廷和了,他回京以后可怎么见杨学士?他师兄刘大夏与李东阳知不知道这模样是国舅们乱写的,会不会以为他自己想长成杨学士的模样,背地里笑话他?   若只背地里笑话还好,李师兄肯定是能当面笑话他的……   杨总制白天操心着如何牵制小王子,等各镇援军从背后包抄上来,在此全歼套瞄,晚上又要操心仪容,可说是辛苦极了。幸而榆林镇不光送了兵员、宣传画,还送了些羊肉乳酪来,他能多吃些东西滋补,还没愁得太过消瘦。   越瘦就越显脸长,得多吃些东西,脸庞丰腴些才好看。   他在城内用心考虑颜面大计,城外的小王子大军也在研究他的容貌。   去年冬日,兀良哈部心向他们的蒙人献上了汉人所作的《塞上英雄录》,并言大明皇帝最宠爱的两位国舅就在边军中备战。书中就画了国舅们与三边统制杨一清的容貌,若能得此三人,必可使明廷投鼠忌器。纵不能像当年掳了英宗时一样打到北京城下,至少能进关抢掠一番。   这两年他们受制于明军一夜之间纷纷拔地而起的城、堡、台、墩,遍地石栅,每战几不停火的大炮……还有陕西御史王守仁传授给明军的望远神术,一直没从汉人手中抢到什么东西,反而连连损兵折将,丢失了无数军械。   如今草原上铁贵如金,千户以上还能凑得起全套战甲、兵器,再往下的军士衣甲都不整齐,战马就更披不上马甲。而最可怕的不是兵甲不足,而是如今的鞑靼人对着明军已不像从前那样敢战了。   若不能大胜明军一回,振起士气,只怕这从上到下的王公军士们都不敢再和明军对战,只能灰溜溜被人逐出水草丰美的河套,往北方更寒冷贫瘠之地迁徙。   他们当年渡河入套,花了多少辛苦,岂能如此轻易就放弃这片草原,去过从前那种贫苦日子!   为了这一战,小王子——也就是蒙古的达延汗巴图孟克不仅带兵穿越沙漠,潜至红盐池这个三十余年前蒙古癿加思兰部大败于汉人之手的不详之地,甚至要把女儿嫁给兀良哈部的阿儿乞蛮来换取支持。   可恨阿儿乞蛮首鼠两端,不肯借兵跟他攻伐明国。此战若胜,他们还要挟大势吞并朵兀良哈部,叫草原诸部都知晓拒绝达延汗的后果。   小王子眯着眼看着纸上两位十六七岁,俊秀明锐的少年,淡淡吩咐:“破城后先专心寻明国国舅,只要捉得他们,就不怕边军守官不低头!”   那两名少年的模样已叫诸王公、将领们牢牢记在了心里,只要打开红盐池城门,他的几个儿子就会率兵进城,搜索二人。   鞑靼军承受着重炮轰机的损伤与大漠的干旱苦寒,坚持攻城了近一个月。就在小王子也快承受不起这负担时,红盐池新城大门豁然打开,一队披坚甲、执怪异长枪的步军从大门中走出,暴露在了小王子面前。   阵中还掺了几名衣甲下露出大红短裙,作锦衣卫打扮的军人,鞑靼人只在他们脸上略扫了一眼,便举起长刀,喝道:“冲!冲进城去,活捉明国国舅!”   一片呼喝声响起,众人即将纵马闯入,却听门洞中传来一声尖到破音的:“你家张爷爷在此,哪个达贼敢上来捉我们兄弟!”   领兵冲锋的巴尔斯博罗特王子下意识勒住马,想从一片甲兵中分辨出他们要找的两位国舅。   但不等他找到,一片烟雾就自大门前蒸腾起来,他只觉胸口一痛,眼前的世界就陷入了黑暗。   第一批火绳枪军退下去装弹,第二批交替而上,又清开了一片逼近城下的蒙军。一队队训练有素的士兵们前退交换队型,枪弹声与惨叫声连绵不断,短短一炷香的工夫,就收割了大片马队。   鞑靼军只见识过明军三眼铳、鸟铳,只要有铁甲在身,数十步外就可安全无虞,却不料这场大战遇见了明军也是才装备上一个冬天的西班牙火绳枪。   马匹被枪声吓得躁动嘶鸣,前军连忙后撤了一段,想避开火绳枪的射程,可这一射又把大军暴露在了城头长径炮与城门推出的弗朗机炮的射程中。   弗朗机炮轰击下,便能收割十余条性命,而长径炮的弹子在阵中开花,却是肉靡血沫飞溅,犹如人间炼狱。   小王子两个勇猛的儿子不明不白地死在阵中,军士逃散,再也经不起这损失,只得含恨挥军撤退。然而此时已经不是他想退就退的时候了,有眼尖的将士看见,左右台堡的烽火连绵烧起,四下地面微微震颤,从大军背后的抄上来绵延数里的明军。   原来今日明军出阵,并不是城内官军无力守城,而是明军要等的援军已到,他们是出来内外合围的!   可明军又怎么能将时间掐得如此准?   难道他们杀的叛徒不够多,给他们传递消息的人又是个心向明国的鞑奸?!   小王子头脑发晕,不禁看了一眼城头——无数甲衣士兵在城上来回巡视,一名穿着薄棉甲,内套大红官袍,肤色微黑,十分眼熟的明国官员正手握着一管黑色的东西,目含厉色朝他看来。   那是……王守仁!能查万里动静的王守仁!难怪城里明军恰好能在此刻出来诱敌!   小王子含恨看了头上一眼,回头欲呼唤残兵随他离开,其他看到王守仁的人却不争气地叫道:“王守仁爷爷!是王爷爷在此,大汗,咱们赢不得了,快撤吧!”   达延汗被人围在当中,没注意城头,便没感觉到架在城头的那架长径大炮微微转了个角度。   角度略高一点儿,弹药顺着抛物线就能飞得更远些。   ===================   五月间,这场大仗才彻底平定。   小王子所领的三万大军近半在红盐池城下被歼、被伏,小王子与长子、三子、大济农等人皆死于枪炮下,次子乌鲁斯博罗特率残部退往东套,却被谢瑛等锦衣卫在沙漠北方寻找到了踪迹,终被三路大军包围。   小王子的次子、四子、五子力战而亡,幼子不知所踪,六子斡齐尔博罗特率六千余残部请降。   纵横套内多年的郭勒津旗主火筛欲渡河北逃,却被守在河边的宣府守军堵住,为害边关三十余载的套虏至此终于绝迹。   然而《锦衣卫之塞上风云》仍在连载,百姓们也不因为朝廷剧透了小王子与火筛部覆灭的结局而不再买书,反而更舍得花钱,要看更多叫明人扬眉吐气的故事。   六月底,杨一清等人受命进京献俘,朝廷中也议起了该如何封赏。   谢瑛追亡逐北,领军堵住套贼余部;两位国舅亲手打死了小王子的次子巴尔斯博罗特,王守仁指挥城头炮火轰死了小王子与诸子、麾下大将,杨一清主持大战,调度诸军,俱都该论功行赏。   杨一清因功封右都御史,仍暂兼三边总制之责;国舅们因功、亦因国戚身份封伯;谢瑛升任锦衣卫都指挥使,仍在京署理北镇抚司事。王守仁的封赏却叫朝廷吵了好一阵子——论战功该封爵,可朝中又有文臣不封爵的祖制。   一旦封爵,也就不能入阁了。   三位阁老力主,最终不曾教他封爵,而是以副都御史的身份主持宣大一带的兵事,为朝廷复设开平卫做准备。   这一番封赏之后,朝中筹备此战的官员也各有升迁,崔燮这位制造、引进战阵利器的功臣自然不能被忘记。   他被超拔为翰林学士兼詹事府右詹事,再熬熬年资,差一步就是入阁,亦是人生得意。   他白天四处应酬,晚上就跟谢瑛到小花园里私会,胡天胡地了好一阵子。直到又一年新年将至,朝中议起太子明年便交十六,可以准备选妃了,他才恍然意识到——   弘治朝到现在还没结束,弘治天子不仅还活着,而且活得健健康康的,并不像历史上那样体弱多病,有英年早逝的危险。   朱厚照这个熊孩子能叫他父亲管到长大成熟了。   等他成了亲,有家人管着,就不会在豹房里搞乱七八糟的,大概就能有儿有女,不至于身后无嗣,叫嘉靖入继皇统了。   明朝的历史真的叫他这个小蝴蝶的翅膀扇得有所变化了。虽不知能变得多大,但就他所知的,的确是变得比历史书里更好了。   他总算可以安心歇一阵子,让这个盛世自然安稳地顺延下去,自己专心跟谢瑛过过小日子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大家这么久以来的支持,正文就写到这里了,后面还有番外 第305章   弘治十八年这一年, 因小王子擅开边衅, 朝野上下的重心都放到了战事上。实则这一年也是举子大比之年,中试举子中也出了不少历史名人。   半工半读给崔燮写着《塞上风云录》的徐祯卿就高高地上了榜。   他既是四大才子之一周文宾的原型, 又是领导古文运动的前七子之一, 文章亦竖起崇古变今之风, 个人风格十分明显。考官杨廷和一眼就把他从三千举子中简拔出,高高地点到二甲, 后来简拔庶吉士时也不顾他貌丑的事实, 硬把他塞给了主考张元祯。   张学士想想他的容貌,再想想中试的那些俊秀举子, 不禁朝杨廷和抱怨:“石斋以为这庶吉士拿到圣前, 还能有个崔和衷给他遮掩两笔, 画成漂亮人物么?”   杨廷和抓着他的手求情:“徐祯卿长相虽略差些,可文学优长,朝廷选贤能又不是后宫选美人,略差些的也不是没有……”   反正弘治天子是个不会以貌取人的名君, 朝中前有李东阳、后有焦芳, 长相不如意人的都能做到阁老、学士, 也不差这一个庶吉士了。   张学士叫他说得无可奈何,馆选时便没许人把徐祯卿黜落。但在拟庶常名单时,还是意难平地将崔铣、严嵩等俊秀才子之名列在前头,把他压到了最后。   徐祯卿不晓得自己差点因为长相被人从馆选中刷落,得中庶常之后,便兴冲冲地跟崔燮报喜。   崔燮也替他高兴, 眉间忧色略减,握着他的手说:“天幸你考上了庶常。康状元他们原先跟着梁、王两位学士读书时,还能分摊些紧急的稿子,如今他们也都已除授差事,不得像从前那么赶稿了,《塞上英雄录之擒贼擒王》卷和《锦衣卫之塞上风云》就都指望你和征明了。”   徐祯卿过了朝考的惊喜差不多都转成了惊吓,摸了摸自己隐隐酸痛的手腕,果断效法同乡,向崔燮推荐才子。   他在京里认得的人不多,还都叫崔燮搂到手底下写稿了,但馆选出来的庶吉士多啊!一科三十名庶吉士,他还是垫底的那个,前头的肯定有比他更适合写稿的!   崔主编亲切嘉勉了他这份心意,并请他扫祭回来便居中引荐,带一位自己早已看中的才子来崔家。   那是一位与他坎坷的馆选经历不同,凭二榜第二的名次和一张好面容早早就定下了庶常位置的江西才子,严嵩。   崔燮刚穿过来就把自己还记得的明朝大事、名人都写了一遍,印在硬盘里。遇上了这种历史上著名的大奸臣就得把人圈起来,不能叫他们有机会脱离组织,自由散漫地长成奸佞。   特别是他还不知道哪年出生的儿子——   只要严世藩落地,他就得把管教那孩子的权力弄到手,从小军事化教育,绝不能让他像历史上那样玩弄权术,祸国殃民!   但三月底新进士们谢恩毕后,还各有一段回乡祭扫的假期,新庶吉士还不得就用。徐祯卿他们走了没多久,红盐池大捷的消息就传至朝中,之后不上两个月又是河套大捷,小王子诸子与火筛接连授首,回京献俘……   等新人们歇足了假回朝时,这场绵延数代的复套之战已画下休止符,明军对虏患的应对之策也从守关拒贼,转变成了主动出击。   拒敌于城门之外,何如拒敌于敌城之下?   马文升、刘大夏这两任兵部尚书又探讨起了如何收复京北的开平、大宁、兴和三卫,户尚韩文、工尚曾(钅监)则追着已升作吏部尚书的马文升追问该安排谁来安顿内附的小王子、火筛残部。   许其内附,必定得给他们建些房子,拨牧场或田地耕种,也得派官兵监视,防止他们再作乱。   内阁、六部合议了几回,拟定将红盐池新城改作红盐卫,派新任怀宁侯孙应爵暂驻红盐卫,监管鞑靼俘虏修筑城池、房屋、马场,使其从游牧转为定居。而监管、教化方面就由陕西御史王守仁兼管,务使套虏中的老幼归服王化,安心做大明百姓,熄了做贼之心。   及至朝廷大事都议完了,新科进士们才陆陆续续回朝,徐应祯在江西会馆苦候良久,终于等到了刚刚进京的严嵩。   严嵩此时还是个峻洁清高的年轻人,身无长物,正担心着如何在京赁房。徐祯卿却是吴中富庶风流地有名的才子,又拿着崔燮的稿费,宦囊颇丰,见他正在寻房舍,就主动替他寻了一座三进的小宅,领他去看。   严嵩与他不大熟悉,不肯平白受他的好处。徐祯卿便道:“我与严年兄同考中庶吉士,日后相处的日子还多着,何须计较一时银钱出入?何况年兄诗文迥出侪辈,书学古法,方严浑阔,不是久贫之人。我实话与你说,如今翰林里正有一位前辈看重你呢。”   哪位前辈?   莫非是看中了他这身皮相?   可他家中已有山妻,不能再攀高门!   严嵩缓缓摇头,拱手道:“我知道徐兄一片好意了,还请徐兄替我回复,严某虽然贫寒,却无攀附之志。”   他是高洁了,徐祯卿五日一休沐,跟李献吉、康德涵、祝枝山、唐伯虎等才子高士们喝酒论文的好日子就完了!   他微微绷起脸皮,肃然道:“严兄以为徐某是何等人?你不攀附,难道我就是攀附上官的人么!我来找你,是因崔学士欣赏你的文字,欲请你参与编撰《塞上英雄录》,你也可凭此得些润笔,改善生活。你若不愿意,只当我徐祯卿不曾来过吧!”   他拂袖就走,严嵩反而相信他的好意了,连声道歉,应允道:“徐兄莫怪我之前言辞失礼,严某愿意,严某亦知报国二字。”   他家里清贫,一向舍不得买连环画,可读书时也偷偷在书店里看过锦衣卫,后来又出了少年锦衣卫,刻画的两位国舅机警多智,他也是很喜欢的。   这回的塞上英雄录他虽没正经看过,却听说是国舅写的稿子,里面所记的英雄也不只是武将,还有前科状元王守仁,副都御史杨一清这样的文臣模范,他心中佩服,岂有不愿意的?   何况他也对崔学士闻名已久,想见见这位隐藏画技多年,直到被人弹劾才肯自曝身份的奇人。   严嵩特地换了身略新的青色直身,跟着徐才子到了崔家。   进到崔家书楼后,他感觉自己简直就像《世说新语》中,那个往诣太尉王衍的人,触目见琳琅珠玉。   文宗李阁老曾盛赞过的李梦阳,振诗文崇古之风的何景明,殿试时得弘治天子赞为“变今追古”的前科状元康海,书法大家祝枝山,诗书画三绝的唐寅、文征明……再加上引他到这座花园中的吴中诗冠徐祯卿,真令他感到了“珠玉在侧,觉我形秽”。   他一个普普通通的庶吉士,几乎不敢跟这些名人打招呼。   名人们倒是热心的跟他打招呼。特别是天天盼着卸任却卸不下的康海,全然没了刚考上状元时的傲气,挽着这位晚自己届,还只是二甲进士的后辈的手,将他拉到自己那张沙发上。   严嵩受宠若惊,坐都不敢坐深了。   可这阅览室里摆的是迁安样儿的软榻,一坐下去屁股就陷进了羽绒垫里,借不上力,他就想起也起不来了。   徐祯卿拿着分给自己的稿子,极热情地要他看:“你看看这份!这是国舅们从黄河北湾采访回来的,写的是宣府副总兵白玉设伏引黄河水困住套虏火筛的经过,写的极逼真,黄河隆隆奔马之声犹在耳边……当初我们连写了几个月边城城接沙漠,如何干旱缺水,看着这有水的采访稿就是痛快!”   严嵩束手束脚地不敢接,只怕手不干净,弄脏了那印着彩画儿的高档采访本。   他深吸了口气,问道:“此处是崔氏书楼,我却还不曾拜访过主人,就贸然来此处看国舅的稿子,是否不大合适?”   李梦阳笑道:“严贤弟不必拘束,崔学士听说你今日要来,特地去请国舅们和谢指挥使来给你讲真正的边关风光,要晚些才回来。这塞上英雄录有底稿,有我们这些熟手,你只管放开写就行。”   严嵩略微放开怀抱,擦了擦手,接过了国舅的稿子。   国舅们的文笔果然朴实,比不上他们这些进士。可朴实归朴实,文章结构、内容也是照着高考作文的标准练出来的,详略停当,起承转合都有章法,只都是白话,不如修改后的经得起玩赏。   他看着国舅笔记中边关守将毫无修饰的,甚至有些词不达意的话语,却莫名生出了一片感动,低叹道:“边军如此质朴,却知道报国,咱们在京里已受用得比他们多多了,又岂能不用心为朝廷效力……”   正是如此!   几位正在写稿的前辈都扔下笔夸赞他心怀大义,堪作当今读书的典范!   这份稿子就交给他了,凭他一腔热血,必定能写出令崔学士和两位国舅满意的大作!   他们还有《锦衣卫之塞上风云》《少年锦衣卫之与子同袍》和《每日农经》要写,而且也好久没出去喝酒联诗,讨论文章变体的大计了,也是时候把手头工作交接一番了。   严嵩才刚入朝,就感受到了前辈们信任、爱重和无微不至的热情关照,成了大明画宗崔学士手下一员撰稿人。   到了晚间,崔学士与高邻谢指挥才带着两位国舅和师弟们到了藏书楼会见新作者。   严嵩忙随着众人站起来,看向他从少年时就常在漫画里看见的几位名人。谢指挥果然和画儿里的谢镇抚一样,只是年长沉稳了,添了些儒将风度,不似画里那么锐利;崔学士倒不大像那位通晓八国外语的崔翰林,比画中人更俊秀,也更有种令人不自觉信服的威严。   两位画中人物到了现实中,竟比他从前想象的更好看。他心里颇为激动,又看向崔、谢二人身后的少年人,想找找哪位是他熟悉的国舅。   他算着国舅们年纪应该也有二十几岁,不可能再是十六七的少年了,可在崔燮身后竟带着三个二十来岁的青年官员,分不出哪位是国舅,倒是他们身后又有两名十六七岁的俊秀少年,正符合了他对国舅的想象。   他一面行礼,一面不自觉地看着那两人,像是要把他们俩看成国舅似的,然而崔燮却偏偏指着自己身后一对并不像画儿里人的红衣官人说:“这两位就是写出《塞上英雄录》十数万字手稿的国舅寿宁伯与会昌伯,”又极自然地对两位国舅说:“这位是新来的作者严庶常嵩,往后你们兄弟就要与严庶常多加沟通,好把这本新书做好。”   两位国舅满面含笑,与新作者对面行礼,简直迫不及待就要拉人讲他们的采访经历。   崔燮拦住他们,又给严嵩人绍了负责审稿的李兆先——自打用他审了《塞上风云》,崔主编就发现小李师弟真是个好编辑,又严格又有极高审美趣味,所以连新稿子也都交给他审,自己只管配图了。   崔总编彻底放权,李编辑将来就是这些作者的主管领导,跟新老作者们吃顿饭,搞搞关系,还是很有必要的。   崔燮心目中的新作者不只包括严嵩,还有身后两个如今才十六七岁,长得和漫画里的两位张国舅一样好看的美少年——   一位是李老师的幼子兆同师弟,另一位是杨廷和大佬刚肯放出家门的宝贝儿子杨慎。   不过崔燮不会急着用他们的。   李兆同的父兄都是锦衣卫的作者和编辑,就剩下这个小儿子,崔燮肯定不能逼着孩子当童工。而杨慎则是要当状元的,崔燮不敢打搅他读书,也要把他和王圣人一样养起来。等他当了状元,写出“滚滚长江东逝水”这样的名词,再给后世流传一段“崔状元评点杨慎:必为状元”的佳话,说不定他又能沾光上个语文课本儿了。   崔燮想得有些忘形,摸手拍了拍杨才子稚嫩的小肩膀说:“我今日还带了两位后出才子来见你们这些前辈。这两人中当出状元、词宗,诸位要多努力,可不要被后生们比下去!”   众人善意地笑了笑,把这两位未来的状元、词宗迎了进去。谢瑛却悄悄拉着崔燮落后一步,张着人听不见,低声问他:“哪个孩子要做状元,哪个要做词宗?”   崔燮跟他对了个眼神,眼波灵活地在空中转了半圈,落到杨慎身上,露出个极清浅的狡黠笑容。   要是李兆同长大了有他父亲的文才,那就是杨慎做状元,李兆同做词宗;若是兆同这孩子诗文比不上杨慎,那他就把状元和词宗都包了,这也是他预言的成功啊。   谢瑛微微低头,掩住笑意,低声答道:“你这预言法儿我也会。等咱们百年之后,后世人书上要写咱们俩当中有一个状元,一个名臣,你信不信?”   状元也是你,名臣也是你,你上得史书,我却能有你相伴,这一生实在不亏了。 第306章   本该是历史上正德二年, 如今却是弘治二十年时, 太子朱厚照终于要成亲了。因弘治天子不欲给百姓添加负担,这回选秀仍只在南北二京采选良家子。   太子朱厚照对未来的元妃倒没太多要求, 只希望能挑个知书达礼, 跟他一样爱格物求知的女子。   弘治与张皇后伉俪情深, 也希望儿子能娶到一个同心合意的妻子,便笑着说:“等都人子进宫后, 你自己叫太监试她们的才华, 挑个才貌双全的做皇后。”   太子十分激动,还没娶妃就操起了新郎官的心, 把自己在意的课题都写了一遍, 还请两位国舅参详着, 帮他完善卷子。等到礼部正式呈上太子成婚仪注时,他也扭扭呢呢地把亲手出的卷子呈给弘治天子,问父亲自己出的题目如何。   很好。   能考出来的,就能选进四夷馆做译字生, 跟着翻译《欧几里德原本》了。   弘治天子又好笑, 又带些自豪地把卷子示诸内阁。   阁老们已经习惯了弘治调着花样儿地跟他们夸太子, 内心十分冷漠。不过为防大明太子选不出元妃来,刘首辅还是尽职尽责地请皇上把卷子改得简单些。   天子却不忍拂爱子之意,跟阁老们商议:“淑女入宫后要住三个月,到时候叫她们跟着宦官夫人们学学就是,朕看这题目……也不是很难,只叫她们做题目时许查计算表, 应当能做出来。”   大不了就多在宫里留一阵,哪个先考及格了哪个就封后吧。   大明立朝凡百四十年,没出过这么新鲜的选秀,这是选皇后吗?外头有女儿的人家还愿意嫁女入宫吗?   四位阁老忍无可忍,据理力争,终于争来了给淑女们提前透露知识点的机会。但天子也牢牢把定一条原则——原题不能透露,外泄的只能是同类型模拟题。不能让太子一片苦心出的题目浪费了。   四位阁老只能抄下题目,交给礼部、国子监专研西学的官员、监生,叫他们细细解释题目的解法,并依此例出上厚厚的几摞卷子,加急发往两京各府、州、县衙门。   每位备选淑女家里必备一套,提前复习一天算一天,必须按时考出个皇后来!   这桩事闹得满朝风风雨雨,民间对太子这神来之笔的评价却不大差。   从前选妃,凭的是貌美、有家法,可貌美知礼的女子有的是,谁知道皇帝和太子爱哪样的?反而如今靠考试选妃,有意叫女儿搏个前程的至少有了方向,成与不成各凭本事,还能省去不少托人送礼的银子和工夫了。   更有不少人家跑到居安斋问有没有《选秀必备笔记》卖。听说没有辅导书,便退而求其次地买了《西字入门》《欧几里德原本》《实用算术概论》和全套的《每日农经》,回家逼女儿背书。   一时京中琅琅之声不绝于耳,比乡、会两试前士子的读书声还高朗,就连不在备选年纪的姑娘都硬着头皮啃起了《原本》。   左右邻舍都是读书声,闺中姐妹开言必谈“几何”,若不懂几个拉丁字母,不会做四则运算,不知道显微镜的原理,简直不能出去和人交际。   而更多有心送女入宫,却从不叫女儿读书的人家,也有不少迫于时势,或借或买来书叫幼女学习。这一回选后是来不及了,但这些年纪小女孩儿的读了书,还能指望她们将来嫁给皇子、亲王,或是入宫从宫女做起,将来也搏成个宠妃。   这四套书简直成了新女四书,居安斋的正版没几天就卖断了货,连盗版书都快要供不应求了。   最先还只是女子读,到后来不少读书人也打着给女儿、妹妹、孙女买的幌子,到居安斋给自己挑书——他们偶尔关心家中女眷,却听不懂她们说什么,连一道小女孩儿做的算术题都算不出来,实在太丢人了……   锦衣卫要帮着顺天府备车马彩棚,迎候预选淑女,还有不少人家本就在备选的行列,消息灵通,便把这事当作笑话讲了出来。   谢瑛等指挥使、同知、佥事们在北镇抚司也听说了此事,快意地笑道:“当初孩儿们学拉丁语学得那么苦,那些读书人还笑咱们锦衣卫学不得圣人文章,只能学番文算术,现在不也都得学番人的东西?”   他们当初起码是为了扬国威而学,比那为了不叫妻女看不起而学的,强出何止百倍!   他们好容易在读书一项上压倒了文人,必须保持这个优势,叫下头官军和家里子弟们都好生学这套女……这套新四书!   谢瑛看他们说得兴致勃勃,却谁都不肯自己主动看书,微微勾唇,露出一抹笑容:“女子都能学的东西,咱们岂有学不会的?只恨如今居安斋印的番学书卖断了,等我去找他家主人要来新书,给你们每人包一套,咱们锦衣卫上下也都当一回文人!”   他无视了同僚们快皱成包子的苦脸,回去劝崔燮多出几套包装精美的选妃应试教材。   崔燮近日正忙着准备选妃的文书诏旨,忙着研究云南布政使新近贡上的玉米,竟没顾得上京里读书的风向。直到谢瑛特地来跟他说了此事,他才惊觉太子无意间提高了两京女性读书率,还推广了现代数学。   太子出息了,那就得夸啊!   崔燮立刻安排计掌柜订做礼盒,加紧印制豪华选妃大礼包《淑女必读文库》,又给淑女的父兄们印简装版《数理必读文库》。一面借势推广数理化,一面抽出工夫写了篇小品文褒扬太子别出心裁的考试选妃法。   太子喜欢的是肯用心格物求知的女子,好德不好色,是个与当今在东宫时一般的贤德储君!太子妃若能与太子琴瑟合鸣,如当今天子与皇后一般,后宫也省了多少抛费,前朝省了多少繁琐礼仪,国库私库丰足,朝臣百姓们也都能过上富庶生活。   虽说备选的淑女学习稍苦了些,可是能学到这些算术的知识,她们将来成亲,不也能更好地主持中馈,相夫教子么?   母亲知书达礼,才能教出堪为国朝栋梁的儿子,少年强则大明强……   梁圣人还没出生,他这个预言了王圣人要成圣的高人先借用一下名句。反正大家都是圣人圈的,他就不客气了。   崔燮的诗虽说写得不怎么样,文章拿出来还是有状元水准的,且又是从背唐宋八大家起家,文风大有韩、柳气概,古朴拙稚,辞情如江河奔涌,令人心魂驰荡。大明当今操持文章权柄的茶陵派上下都把这篇文章夸出花儿来,普通书生还能说什么?   大多数看着文章就叫他说服了,少数仍觉着不服的,也写文辩驳,却没有他这样的流传度,也驳不倒他文中的论点。   这篇文章很快传遍两京,也传进了宫里。太子叫他夸得天花乱坠,看着文章都不敢相信里面写的那位贤明太子是自己了。   孤当初是这么想的吗?   孤当初真想到这么深了吗?   孤实在是个替百姓着想的好储君,以后更得依此行事,将家事当作国事,处处想着天下万民。   太子琢磨了一阵子,对自己勤学不倦、爱民若子的心性品质有了更深的了解,决心等娶了元妃进来,就叫她也撰一本女经,教天下女子懂得求知穷理的重要。想着想着,不禁拿出书,多抄写了几条公式定理,又找了些自己觉得难的题目,想等待元妃进宫后,夫妻们同心研究。   虽说这考选元妃之法很是折腾了京里人一通,可天下毕竟卧虎藏龙,考试结束后,他还是如愿挑着了一名和他志同道合的才女做元妃。   历史上的朱厚照是在登基后匆促立后的,选出的皇后在历史上太透明了,崔燮其实不记着她是谁,但估摸着不是眼下这位。这位元妃是通州人士,姓王,父亲和张国丈一样是监生出身,而且正是从国子监捡选来学番文算学的监生之一。   王家家学渊源,父女都懂得拉丁文、数学和几何,解得出太子的难题。王元妃还擅长莳弄花草,擅书画,无论是细胞结构图还是太子书房的万国舆图都能描下来,简直是可着太子心意长的。   朱厚照自从成亲之后就流露出一副人生赢家的气质,每每崔燮给他讲时政、农事,总忍不住炫耀自己的爱妃两句。   不过崔燮坚强地扛住了这些秀恩爱,在内心鄙视着小男孩的轻浮。   不就是会做个题么,有什么可炫的,当初谢瑛拿着化学书上的简图就能酿出高度白酒来,他跟谁炫耀过?他都是很低调地往老师、上官家里送几坛,淡淡地说一声“这是谢家酒”而已。   崔老师不跟这种毛头小子计较,但回家之后也打算跟谢瑛干些夫妻该干的事。   比如说,秀恩爱。   当然不能像少年人那么张扬,可也不能只关在家里享受二人世界,总得出门逛逛街,吃吃东西,看看电影什么的。   崔学士为了体会一把少年人拿着可乐、爆米花到电影院约会的感觉,决定花大价钱多包几天黄家花园子,反复搬演居安斋精心制作画面、请了京里几家名班名角共同配音的最新画影。   杨廷和学士从成化年间便开始筹备,就因为成化天子与万贵妃的缘故一声没能排成的大作——《青莲记》。   剧中讲的是青莲居士李白与好友刘、杨二位侍御史因得罪宫中梁、韦二力士,被诬陷下狱,后来在朝中众正与高力士救援之下得以昭雪冤情,又谏使圣天子处置了梁韦二监的故事。   这部戏是杨大佬披阅二十载,增删数十次而成的,满纸云霞、字字珠玑。   戏中人的一举一动在他心里都有影子,叫戏子来演根本演不出他记忆中李东阳与刘瓒、杨应宁的风采。所以他几乎是一幅画面、一幅画面地指点着崔燮画出小图,再交匠人放大,配上背景、特效,做成比当初《锦衣卫之塞上风云》海选时更精致的画影。   这部画影仍在元宵节搬演,不过不用再等到十九号假期临近结束时才上映,黄家人早早替他们空出了场子,从正月十五到十七,最好的日子都留给这部大片。   崔燮也决心跟谢瑛好好儿过一回元宵节,不要每次都为了依节令吃团圆饭,就耽搁他们两口子相伴相依。 本书由 黑夜戴墨镜 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