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玉记》 作者:水在镜中 文案: 架空伪民国,扯淡向梨园日常。两对cp。 戏子x富商 小狼崽子攻x风流潇洒老妈子受 军阀x戏子 土包子开花糙汉攻x温润坚韧美人受 有反攻,有互攻。后期小玉麟主攻 三观不正,封建糟粕,注意避雷。 总体是个甜文,保证he 分类:民国往事 作品标签:甜宠 HE 架空 第1章   虞冬荣坐在周府园子里,带着一点倦意看向戏台。台上热热闹闹,唱的是《蟠桃会》。请来的班子是新进城的,还没有什么名气,唱得倒是不坏,很当得起一个好字。只是做派让人有些受不了。   周老爷今年六十有三,这堂会是贺他纳了第七房姨太太。虞少爷面上笑眯眯的,吉庆话说得舌绽莲花,心里却很不以为然。然而不以为然得十分没有底气,因为他的生母乃是虞司令的第九房姨太太。   只是眼下这些都已经成了没什么要紧的事。他爹领着一大家子在卫阳城舒舒服服地做寓公,他这个姨太太的儿子忙着在燕都捞银子。大家也算一团和气。   谁都知道虞司令的七少爷是个妙人。识抬举,懂分寸,知进退,会做人。最惹人津津乐道的是,他有一副顶好的相貌,乃是一等一的俊秀人儿。其实男子若生得美丽过头,总不免带了几分阴柔。但因着他的出身与气度,这点子女气被硬生生压了下去,反倒平添了风流潇洒之意。   风流潇洒的虞七少爷眼下有些苦不堪言。因为那做派很不上台面的戏班子弄了许多戏子来陪他们这些贵客。虽说下九流的行当里类似的勾当司空见惯,但在如此场合放到台面上来,在虞七少爷看来是很不体面的。   凡事都有个度量的线。在线内是风流,在线外就是下流了。七少爷对这种事很有一些刻板的观念。这令他对宴会产生了理所当然的厌倦。但面上还是淡淡的,别人看过来,只觉得他是有点儿不胜酒力罢了。   客人多,而陪酒的戏子少。见虞冬荣身边空着,便有自觉很体贴的,打发自己身上的小戏子过来作陪。虞七开着玩笑,三言两语地婉谢,谢不过,到底身边坐了一个。二八的小姑娘,脸上还带着一点妆,伺候人的手段倒是很老道。又似乎因着虞冬荣的漂亮,对他格外地殷勤。   虞冬荣随那姑娘吃了几口冷菜,越发觉得没意思,正思量着找个什么由头遁走,又一拨戏子过来了。一走进灯光里,客人们的谈笑声慢慢就小了下去。   一时只剩台上婉转的南曲:“弹破庄周梦,两翅驾东风。三百座名园,一采一个空。谁道风流种,唬杀寻芳的蜜蜂。轻轻飞动,把卖花人搧过桥东……”   为首的那个男旦固然是很美,他后头的那个却更令人吃惊。   那是个眉眼极其浓墨重彩的少年人,一张脸好似是让神仙精雕细琢过一般。因为美得毫无烟火之气,而透出股冰冰凉的冷意。   乍一眼看过去,虞冬荣的反应是这个小戏子带着妆。后来发现不是,那个样子是天生的,因着面色太白而五官又太锐利的缘故。   虞七少爷自己是个美人,也很爱欣赏美人,含笑打量着那个冷冰冰的小戏子,仔仔细细地瞧了好一会儿。   谈笑声又大起来,或者说是,调笑声。   美人很快被拉到瑞王爷膝盖上去。接下来就没办法看了。一只白孔雀被野猪拱进了烂泥塘,这叫人怎么看呢。瑞王爷是出了名的荒淫,今晚只怕这小戏子有得受了。   虞少爷替这美丽的少年人惋惜。他借口醒酒,离席在园子里随意逛。时间还早,不便就此告辞,于是只得给自己找些别的事做。交际与其说是他的生活,不如说是他的工作。   他的知交好友姚三小姐正在牌桌上与人谈笑,见了虞冬荣,嗔道:“七弟弟,快来救救我,我的祖母绿耳坠子要输掉啦。”   虞冬荣扫了一眼牌桌上的先生太太们,玩笑道:“输掉就输掉嘛,反正你戴着又不合适。”他这样说着,走过去替姚小姐打牌。诸位太太们半嗔半笑道:“这样可不行,虞少手气向来很好,三小姐这是作弊啦。”   虞冬荣翻开一颗牌,丢出去,佯装懊恼道:“啊呀,可不禁夸。”   胡了的太太喜上眉梢。姚三小姐捶了虞冬荣一下,把自己的明晃晃的大耳坠子摘了,拿手帕包好,抽着冷气给对面的严太太递过去,懊恼道:“得,一辆车子没啦。”   严太太故作姿态地推辞一番,喜滋滋地收了。这耳坠子大有来历,是番邦原来进贡到宫里的宝贝。后来皇帝倒台,又从宫里流出来。光是这份故事,就很提拥有者的身份了。   虞冬荣很轻地笑了一下。严太太的丈夫要升次长了。别人不晓得这件事,他与姚三小姐却是一早就晓得的。   大家一面打牌一面闲聊,不免也说些主人家的事。有位太太是戏迷,很愉悦道:“这个和春班听着倒很好,有几个角儿只怕将来要红。说也奇怪,堂会都请些城里的班子,这一个还没在城里唱过,不知道是怎么搭上周家的线的。”   “嗨,梨园行里沾亲带故,有人举荐,也没什么奇怪的。”   有一同从戏台那边过来的,感叹道:“别的也罢了,有个男孩子,听他们叫小玉麟的,生得真是好。”   “那个呀。别看生得玻璃人儿似的,脾气大着呢。听说在怀州的时候,打死过一个县长!”   这下大家都来了兴致:“怎么着,打死过人还能平平安安唱戏?”   那个传八卦的兴许也是道听途说,语焉不详道:“那谁知道。听说他们班主为这事赔了老大一笔钱,这才带着班子北上谋生路……”   又有人转向虞冬荣:“这下虞少可有事做了。”   虞冬荣捧过两个戏子,如今都红得像什么一样。他也就不知不觉成了别人口中的半个捧角家。虞冬荣自己可没什么自觉,他纯粹就是看人家唱得好,长得也好,于是尽了一个有钱的戏迷的本分罢了。若说他真的迷那个戏子迷得要命,那是没有的。他也没有那个时间。喜欢听戏是一方面,更多的时候,捧角这种事也是为了给他自己脸上贴金。   于是他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   众人的话题又在先生们的引导下转向了时局和生意。   姚三小姐想是有事,赖在牌桌边上与人谈笑风生。虞冬荣有意无意地输给了严太太一千多块钱。实在百无聊赖,他打算再换个清静地儿歇会儿走人。   周园里到处都很热闹,他慢悠悠地溜达,不知不觉地走得偏了。入秋了,月亮挂在枝头上,冷冷清清的,正是个夜凉如水。   冷不丁阴影里传来几声痛呼,虞冬荣吓了一跳。绕过回廊,看见地上躺着个球状的人影,不远处回廊的美人靠上,立着个劲瘦矫健的人影。   听见脚步,那影子的半张脸从阴影中转过来,落入月光之下。赫然就是那小玉麟。   这少年看见有人,也是一惊。然而脸上很快恢复了那种冷硬。他咬着牙,望着虞冬荣不吭声。   虞冬荣走过去,看见瑞王爷已经昏过去了。他面不改色道:”你还傻站着什么,赶紧走吧。”   这下轮到小玉麟吃惊了。   虞冬荣轻轻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施施然地往回走。走到一半,身边掠过一阵风,小玉麟飞也似地跑到他前头去了。   虞七少爷笑了一下,觉得这孩子真有意思。   注:“弹破庄周梦,两翅驾东风,三百座名园、一采一个空。谁道风流种,唬杀寻芳的蜜蜂。轻轻飞动,把卖花人搧过桥东。”——《醉中天 咏大蝴蝶》,作者王和卿。元散曲,是一首怪诞的小令。讲一只奇大无比的蝴蝶,把三百座园子里的花蜜采了个空,吓跑了采蜜的蜜蜂。把卖花的人都扇飞了。 第2章   周老爷的堂会之后,虞冬荣又赴了几次牌局,很快同严太太的先生熟了起来。新上任的次长大人闻弦歌而知雅意,虞冬荣有了这个助力,同姚三小姐一起去了趟卫阳,狠赚了几笔。   他忙完了生意,风尘仆仆地从卫阳回来。门房老胡头见了他,头一句是哎呀哎呀地叫可惜。原来七少爷不在的这些日子,燕都正演秦梅香秦老板的《玉堂春》。秦梅香如今是燕都当红的名伶,亲自登门送票,可见情谊。   虞冬荣说左右我不在,你和胡妈一起去听听戏也好,空给我留着,岂不是辜负了秦老板的心意。老胡头连连摆手,说那哪儿成啊,不成体统。他们老夫妻是极本分规矩的人,很守老一套的尊卑传统。虞冬荣于是笑笑,说这几日我不在家中住,谁要是再来送戏票,你们去听就好了。老胡搓搓手,兴高采烈,道谢不迭。   秘书兼司机小何很懂察言观色:“去秦老板那儿?”   虞冬荣嗯了一声,闭目靠在后座。   秦宅在福王府边上,从前是王府东边的小花园。皇帝已经没了,旧日里的王公贵族们也跟着做猢狲散。除了些懂经营善钻营的还能维持着往日的气派,余下的大都典卖家产,离了旧都城,往别的地方谋出路去了。好宅子如今都是新贵们的府邸。只是口头上延续了上百年的名儿一时改不过来,所以还按从前的叫。   福贝勒当年卖不掉整座大宅子,于是就把周围能拆开的都零拆卖了。小花园几经转手,拾掇修缮,最后成了个独门独院的精巧园子,被秦梅香买了下来。那时秦老板刚刚走红,口袋尚空,能购得宝地,要多亏虞七少爷的慷慨解囊。   所以对于虞少爷偶尔赖在秦宅这件事,秦老板一向是欣然相迎的。   虞冬荣进门的时候,秦梅香正在院子里练功。   霜降将至,他通身却只着羊脂色的中衣,面上一层细细的汗,在太阳底下微微泛光。虞冬荣屏息看他行云流水的身法,只觉得他真应了那个名儿,整个人好似一棵白玉生就的梅树,端的是雪肤花貌,玉骨冰姿。   清到极处生艳色,秦梅香即便是卸掉戏妆,依然令人见之望俗。虞冬荣认识他好几年,常常厮混在一处,照理来说该当是见怪不怪的,可仍然时不时被他惊艳一回。可想那些只能偶尔在戏台上得见其芳踪的戏迷了。   秦梅香一整套练完,停下来时才看到虞冬荣,惊喜道:“七爷!”   一直在旁边伺候的徐妈赶紧递上来外衣和茶壶。秦梅香含笑点头,是道谢的意思。他对自己的身边人也永远是柔和知礼的:“给七爷泡壶祁红,要上次沈老板特意送过来的那个。”   沈老板是秦梅香的戏迷,也是新安的大茶商,每年来燕都看生意,都不忘给秦老板带一些有钱难买的好茶。   虞冬荣也笑:“我这是沾了秦老板的光。”   秦梅香正色道:“没有七爷,就没有梅香的今日,何来沾光之说呢?”   虞冬荣摆摆手:“得了,可甭提。你再这样,我还是回我自个儿那儿窝着吧。”   秦梅香于是含笑不语。   秦宅是个舒适所在。一来是宅院确实好,二来是有美人,三来是主人家会打理。最最要紧的是,秦梅香的厨娘方氏烧得一手极好的江南菜。没吃过方婆婆的菜前,虞冬荣一直觉得胡妈手艺很好;待吃过了,才知道什么叫作小巫见大巫。   秦梅香换了衣服洗了脸,陪七少爷窝在榻上吃茶说话。虞冬荣给他带了几匹好料子过来,还有擦脸的鲜奶霜和果仁李的琥珀桃仁。旁的倒也罢了,有一匹料子是飞花棉布,光洁细密,如银绸一般。贴身穿着,轻软又吸汗,是秦梅香最需要的那种。这种布早年是进上的,价格昂贵自不必说。如今棉纺多用机器,这类好料子已经几近绝迹。   虞七少爷就是这点好,他真心疼谁,肯在这些细致的小事上花心思。秦梅香一生都在江湖的风雨里打滚,面上瞧着温柔解意,其实内里早就是个金刚钻的心肠。若不是这样,他只怕连活都活不到今日。   可对于虞冬荣,他总是念着情的。一方面是虞七爷确实是他的恩人和贵人;另一方面,虞七爷待他,是待知己至交的样子。   他都是懂的,因为懂,所以也格外地肯拿出真心。   徐妈送了秋梨羹过来,秦梅香咳嗽了两声,拿来舀着吃。虞冬荣放下茶杯:“怎的又咳上了?”他们唱戏的,嗓子和肺上多少都带着一点暗伤,秦梅香因为早年受的苦楚,底子比旁人又更弱一些。   秦老板自己倒是不以为意:“一入秋就有点儿,也看了几个大夫,算不上毛病,吃些养阴的东西调理调理就好了。”   留声机里放着婉转低柔的南曲,两个人不知怎么从时局生意聊起了过往的旧事,一时都有些叹息。   秦梅香原本出身江南的名门,高祖父是旧朝的探花,家中直到他父亲那一代也很兴旺。然而天有不测,他长到七岁时被拐子拐走,卖进了安庆的戏班,从锦衣玉食的小公子变成了下九流的小戏子。学戏的苦就不必说了,更苦的却是旁的事。   他容貌出众,天资卓绝,照理来说应当顺风顺水,早早地红起来。只是既然入了下九流,从此自然命比草贱。班主贪钱,师兄弟妒忌。因为好容貌,秦梅香小小年纪就给人糟蹋了。他病了一场,身体从此坏下来。班主以为他毁了,放任他在戏班里自生自灭。洪顺班进燕都的时候,秦梅香只能跑跑龙套,连个开腔的机会都没有。虞冬荣那日偶入三庆园,看见他在后院儿干杂活,一面做事,一面清唱浣纱记里的词句,声音之清润动听,前所未闻。待看到他的脸,虞冬荣心中已经有了决断。   他把秦梅香的事说给了五福班的班主曹庆福,曹班主亲自去看人。那时秦梅香瘦得只剩一对大眼睛,两腮全凹下去,胳膊腿儿好似芦柴棒。但曹班主和虞冬荣都深知,美人在骨不在皮。秦梅香被买入五福班后,只养了小半年,就如脱胎换骨一般。曹庆福当时对虞冬荣感叹道:“长成这副模样,就是唱成个破锣,也要红的。他那个从前的班主当真是瞎了狗眼。”   五福班又叫曹家班,是数一数二的梨园世家。秦梅香的境遇翻天覆地,便如洗净了灰尘的美玉那般熠熠生辉起来。出科时第一次登台,虞七少爷怕他冷场,雇了一大帮闲汉在底下叫好。谁知人家根本用不着,只一开口,底下的座儿就都惊了。待到一场唱完,掌声和叫好声排山倒海一般。秦梅香从此红了起来,成了燕都里数得上号的名伶。   说来虞冬荣最大的功劳,与其说是捧人,倒不如说是当年慧眼识珠。   秦梅香性子聪颖通透,红了之后免不了与人应酬周旋。他自人情冷暖与世态炎凉中长大,能忍能笑,许多无可奈何的事,也能想得很开。最初他只把虞七少爷与那些老爷们当作一路。可两个心思剔透的人凑在一处,彼此很快都察觉出对方的与众不同。知己的情谊渐渐盖过了一切。   如今他们只是至交。只是行止比普通的朋友来得更自在亲昵罢了。   虞冬荣斜倚在秦梅香身畔,哧溜哧溜地去吃秦梅香吃剩的秋梨羹。秦梅香先是捂着碗,后来拧不过他,颇是无奈:“你倒也不嫌脏。”   虞七少爷风流倜傥地睨了他一眼:“你要是脏,这世上就没有干净人儿了。”   秦梅香听得眼里一热。一时默默。虞冬荣也觉失言,正要说什么来哄,厨娘方氏端着两碗焖肉爆鱼面送了来。   虞冬荣低头吃面,浇头也不知在灶上煨了多久,肉质酥烂,一抿就在口中化了。秦梅香把青菜过桥往他这边推了推,才低头一口一口吃起面来。虞冬荣在秦梅香跟前向来随意,一面吃一面笑:“方婆婆的手艺怕是又精进了。”   秦梅香吃饭时不讲话,闻言只是微微一笑。直到放下筷子,才悠悠说起最近的一件闲事:“城里最近新来了一个戏班子,我和曹班主去听过几次,颇有几个好的。”   虞冬荣擦了擦嘴,略想了下:“不会是一个叫和春班的吧?”   秦梅香有些惊奇:“你竟知道。”他说着,有点高兴起来:“别的也罢了,他们有个青衣,叫小玉蓉的,唱得真是好……”   “再好能越过你去?”   秦梅香摇头:“那不一样的。一个人唱一辈子,能把一两个角色唱到极致,就算是有成了……”   两人正说着,徐妈撩开帘子:“少爷,七爷,有客人来了。”   是五福班的管事曹三德,领着个陌生的中年汉子。   秦梅香起身与他们见礼,虞冬荣也坐起来,笑着打招呼。他们与曹家班的人都是老相识了,曹三德也不避讳,把来意开门见山地讲了。   原来那汉子就是和春班的班主,想来请秦梅香与和春班搭一出戏。   虞冬荣淡淡地在一旁瞧着,心中冷哼。燕都唱旦的名伶不少,曹小湘和杨清菡都在曹家班,论资历论辈份都在秦梅香之上。曹庆福自己不来,只一个曹管事过来,这里面显然大有文章。   他想到了,秦梅香如何想不到,当下婉言相询。曹三德似乎也觉得自己这事儿不怎么光明,于是竹筒倒豆子一股脑地说了。   原来和春班进京卖戏,还没等在哪个戏园子登台,先把瑞王爷给得罪了。他们是没什么名气的小班子,连着演了几场都被人搅合砸了。燕都名伶云集,戏迷口味何等刁钻。一传十十传百,还没待如何,戏班子的名声就先坏了。票买不掉,眼瞅着要入冬了,一班老小都要遭罪。无奈之下,只得四下活动,想找个名伶搭戏,救上一救。   瑞王爷其人,乃是旧贵族在新社会里混得如鱼得水的典型。他有权有钱,惯爱在梨园行里逞风流。只是这风流说穿了,实乃是欺男霸女的龌龊事。   秦梅香一听这个名字,半晌都没说话。他也被迫陪过瑞王爷,但那是没法子的事。如今若要他上赶着去趟浑水,触霉头,他是不愿意的。   虞冬荣也有了气,皮笑肉不笑道:“曹管事啊,你也晓得,秦老板最近忙得很,不光与你们曹家班搭戏,还有一出新戏要上。我来这儿才几个钟头啊,听他咳嗽就没歇过。”说罢拿眼去瞟秦梅香,秦梅香会意,立刻捂嘴咳嗽了几声。   曹三德陪笑不已,和春班的郑班主也是涕泗交流,苦苦哀求。   秦梅香被他们缠得有些踌躇。他欠着曹家班天大的人情,按说无论何事都不该推拒的。知恩图报,这是做人的本分。   虞冬荣看出他的心思,不禁有些叹息,但万万不乐意秦梅香自己吃这个大亏:“秦老板独自一个儿,只怕撑不起这一场戏……”   曹三德见事有转机,立刻开口道:“绝不用曹老板一人来撑,也请了许多旁的名角儿。”报了几个名字,确实都是各自行当里响当当的腕儿。   虞冬荣意兴阑珊:“得了,那就这么着吧,我替秦老板做主了。可有一点,到时候这些角儿少了一个,秦老板也是不能登台的。”   曹三德再三拍胸`脯保证。郑班主打量着虞冬荣和秦梅香的脸色:“小玉蓉和小玉麟都在外头,想让秦老板给说说戏……”   虞冬荣一愣,看了曹三德一眼。曹管事脸上浮现出几分尴尬的神色:“上回秦老板过去,说是抽空想指点小玉蓉……”   秦梅香也反应过来,平静地笑了一下:“是有这回事,让徐妈带他们先吃点儿东西吧。”   不速之客终于走了。虞冬荣很没样子地歪倒下来:“得,我就说,小班子上不得台面。”郑班主的意思很清楚了,说戏是假,送美是真。这是让虞冬荣也出把力的意思。   “老狐狸。算计到我头上了。”他叹着气骂道。   秦梅香斜了他一眼:“你不就好这个么。见了美人,路都走不动。”   ”说得我像个色鬼似的。”虞冬荣嘟囔道:“我什么人,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么?”嘟囔完,在榻上滚了几滚,哀叹道:“我这是什么命啊。明明是个懒鬼托生,结果一天到晚,忙得不得清净。”他是真不愿意去和瑞王爷打交道,但说不得,为了秦梅香,怎么也得硬着头皮去敷衍一番了。   秦梅香哪有不知道的。饶是满腹心事,也给他说得乐了:”头一回见人自个儿说自个儿懒鬼的。今儿我没戏,让徐妈去买点儿好吃的,陪你喝个酒吧。”   虞冬荣又高兴了:“就等你这句了。哎呦呦,我要吃八宝豆腐和吊炉鸭子,还有酱爆肉丝抓炒鱼片葱爆羊肉……”   秦梅香假装板起脸来:“就知道吃!”   虞冬荣打了个呵欠:“你又不是头一天认得我。”看见秦梅香绷不住笑了,虞七少爷也笑了:“该歇歇,该吃吃,天塌下来有高个儿的顶着呢。你啊,也别老把自己绷那么紧。你才二十,往后还有三四十年要红呢。”   秦梅香低头,眼神温柔:“嗯,我知道。”   是五福班的管事曹三德,领着个陌生的中年汉子。   秦梅香起身与他们见礼,虞冬荣也坐起来,笑着打招呼。他们与曹家班的人都是老相识了,曹三德也不避讳,把来意开门见山地讲了。   原来那汉子就是和春班的班主,想来请秦梅香与和春班搭一出戏。   虞冬荣淡淡地在一旁瞧着,心中冷哼。燕都唱旦的名伶不少,曹小湘和杨清菡都在曹家班,论资历论辈份都在秦梅香之上。曹庆福自己不来,只一个曹管事过来,这里面显然大有文章。   他想到了,秦梅香如何想不到,当下婉言相询。曹三德似乎也觉得自己这事儿不怎么光明,于是竹筒倒豆子一股脑地说了。   原来和春班进京卖戏,还没等在哪个戏园子登台,先把瑞王爷给得罪了。他们是没什么名气的小班子,连着演了几场都被人搅合砸了。燕都名伶云集,戏迷口味何等刁钻。一传十十传百,还没待如何,戏班子的名声就先坏了。票买不掉,眼瞅着要入冬了,一班老小都要遭罪。无奈之下,只得四下活动,想找个名伶搭戏,救上一救。   瑞王爷其人,乃是旧贵族在新社会里混得如鱼得水的典型。他有权有钱,惯爱在梨园行里逞风流。只是这风流说穿了,实乃是欺男霸女的龌龊事。   秦梅香一听这个名字,半晌都没说话。他也被迫陪过瑞王爷,但那是没法子的事。如今若要他上赶着去趟浑水,触霉头,他是不愿意的。   虞冬荣也有了气,皮笑肉不笑道:“曹管事啊,你也晓得,秦老板最近忙得很,不光与你们曹家班搭戏,还有一出新戏要上。我来这儿才几个钟头啊,听他咳嗽就没歇过。”说罢拿眼去瞟秦梅香,秦梅香会意,立刻捂嘴咳嗽了几声。   曹三德陪笑不已,和春班的郑班主也是涕泗交流,苦苦哀求。   秦梅香被他们缠得有些踌躇。他欠着曹家班天大的人情,按说无论何事都不该推拒的。知恩图报,这是做人的本分。   虞冬荣看出他的心思,不禁有些叹息,但万万不乐意秦梅香自己吃这个大亏:“秦老板独自一个儿,只怕撑不起这一场戏……”   曹三德见事有转机,立刻开口道:“绝不用曹老板一人来撑,也请了许多旁的名角儿。”报了几个名字,确实都是各自行当里响当当的腕儿。   虞冬荣意兴阑珊:“得了,那就这么着吧,我替秦老板做主了。可有一点,到时候这些角儿少了一个,秦老板也是不能登台的。”   曹三德再三拍胸`脯保证。郑班主打量着虞冬荣和秦梅香的脸色:“小玉蓉和小玉麟都在外头,想让秦老板给说说戏……”   虞冬荣一愣,看了曹三德一眼。曹管事脸上浮现出几分尴尬的神色:“上回秦老板过去,说是抽空想指点小玉蓉……”   秦梅香也反应过来,平静地笑了一下:“是有这回事,让徐妈带他们先吃点儿东西吧。”   不速之客终于走了。虞冬荣很没样子地歪倒下来:“得,我就说,小班子上不得台面。”郑班主的意思很清楚了,说戏是假,送美是真。这是让虞冬荣也出把力的意思。   “老狐狸。算计到我头上了。”他叹着气骂道。   秦梅香斜了他一眼:“你不就好这个么。见了美人,路都走不动。”   ”说得我像个色鬼似的。”虞冬荣嘟囔道:“我什么人,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么?”嘟囔完,在榻上滚了几滚,哀叹道:“我这是什么命啊。明明是个懒鬼托生,结果一天到晚,忙得不得清净。”他是真不愿意去和瑞王爷打交道,但说不得,为了秦梅香,怎么也得硬着头皮去敷衍一番了。   秦梅香哪有不知道的。饶是满腹心事,也给他说得乐了:”头一回见人自个儿说自个儿懒鬼的。今儿我没戏,让徐妈去买点儿好吃的,陪你喝个酒吧。”   虞冬荣又高兴了:“就等你这句了。哎呦呦,我要吃八宝豆腐和吊炉鸭子,还有酱爆肉丝抓炒鱼片葱爆羊肉……”   秦梅香假装板起脸来:“就知道吃!”   虞冬荣打了个呵欠:“你又不是头一天认得我。”看见秦梅香绷不住笑了,虞七少爷也笑了:“该歇歇,该吃吃,天塌下来有高个儿的顶着呢。你啊,也别老把自己绷那么紧。你才二十,往后还有三四十年要红呢。”   秦梅香低头,眼神温柔:“嗯,我知道。” 第3章   虞冬荣是少爷。像绝大多数少爷一样,他热衷于吃喝玩乐。只可惜这世道由不得他光是一味地享福。   平心而论,他就是累过天,其实也比不上升斗小民讨生活那般艰辛。但是虞七少爷就是觉得自己累着了。一大家子的开销都是他赚,哪怕他私开的小账上日进斗金他也觉得自己累,因为他是卖力气的那个,旁人都是坐着享福。   他无数次把这个同秦梅香抱怨。然而秦老板只是好脾气地笑笑,这笑说安抚也行,说别的也行,乃是礼貌至极的那种笑法。但七少爷也没有别人可以说,毕竟他也晓得此乃一种名为矫情的病。他曾经向姚三小姐大吐苦水,结果反倒被三小姐吐回来的苦水淹没。虞冬荣只得灰溜溜地在姚小姐跟前闭上嘴。   秦梅香实在是个好的聊天对象,因为虞冬荣在他面前可以不必顾忌什么。虽然大部分时间都是他说着,对方听着。不过秦老板偶尔开腔,讲个一句半句,很能赶在点子上。于是虞七少爷就有更多的话可说了。   七少爷吃着菜喝着酒,顺便把这十天半个月的鸡毛蒜皮都事无巨细地捡出来唠叨了一番。他心里舒坦,口腹之欲满足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秦梅香已经睡着了。   虞冬荣摇摇晃晃地把人抱起来,放平在榻上。因为喝了酒,秦梅香的脸上多了几许恰到好处的艳色;又因为毫无防备,引人顿生绮念。虞冬荣平生见过许多美人,但美到秦梅香这份儿上的,说真的,屈指可数。虞少爷盯着他猛瞧了一会儿,然后长长地叹了口气。   床伴易有,知己难得。这上头他还是拎得清的。   于是他只得颇不情愿地起身往外走,一面走一面叫徐妈进来收拾安置。   出了屋门,忽然想起白天里和春班送过来那两个小戏子。问徐妈人呢。徐妈有些惶恐地看了虞冬荣一眼,显然是猜到了他想做什么。但这事儿轮不到她多嘴:“在西院儿的裙房呢。”   虞冬荣轻描淡写:“今儿我睡西厢。”   徐妈局促地应了一声,踌躇了一会儿,见虞少爷定定地拿眼望过来,没有改主意的意思,只得去叫人了。   小玉蓉和小玉麟很快被带了过来。他们两个虽说被晾了小半日,可并没有被亏待。秦家的伙食向来是很好的,掌家的方婆婆又是个厚道善心之人。那两个少年人吃饱喝足,本来已经安心地歇下了,冷不丁被叫过来,脸上不免带了着些避无可避的凄惶。   不过说是凄惶,其实只有小玉蓉是凄惶的。那日在周家没瞧得太清楚。如今在灯下一看,是个颇为秀气的男孩子。见虞冬荣望来,小玉蓉柔顺又不安地笑了一下:“七爷……”   虞冬荣却有些失望,觉得这孩子卸了妆样貌也没什么出挑的,不过中人之姿罢了。其实他日常身边有个秦梅香比着,难免看谁都觉得差着一截。   可小玉麟就不一样了。小玉麟和秦梅香的长相是两个路数的。虞七少爷打量着他,他就冷冷地看回来。雪亮的目光直勾勾地逼人。虞冬荣脖颈儿后头有点儿凉。这个小玉麟实在有点邪门儿。瑞王爷倒在地上的样子还在眼前呢。说到底这一大堆破事儿都是从这小戏子身上惹出来的。   但虞七少爷还是笑起来,这才有意思么。再说了,都送过来了,不要白不要。   他冲小玉蓉和气地点点头:“你回去吧。”   小玉蓉踌躇了一下,偷眼去看小玉麟。小玉麟瞟了他一眼,声音像金石般脆硬:“大老爷让你回去。”   小玉蓉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只得一步一回头地出去了。   屋里静了一阵儿。虞冬荣若有所思:“会么?”   小玉麟低头,声音平静:“会。”但虞冬荣还是听出了那里头的不甘心。   这就得多花点儿心思了。   他问一句,小玉麟答一句。不问,就没话了。凤月手段一概没有,曲意逢迎半点不会。虞冬荣叫他上床来,他就木头桩子似地坐过来,脊背笔直,一副引颈横刀,慷慨赴死的模样。   虞冬荣心说好歹脸是好的,木一点就木一点吧。于是把他往怀里搂,握着他的手揉来捏去。小玉麟掌中粗硬,都是茧子。见虞冬荣凑近,扇子似的睫毛颤了颤,垂了下去。双眼皮的痕迹细而清晰,仿佛是工笔画上去的。   虞冬荣打量着他薄瓷似的肌肤和精致如画的眉眼,还有那一管挺拔的鼻子,最后目光落到那薄薄的唇上去。他伸出手指,轻轻上去蹭了一下。小玉麟的脸色更白了,额上一根细细的青筋跳了起来。   一样的十六七,武生和男旦到底有些不同。但这种不同法显然是过了。虞冬荣一面摸猫似地摸他的肩和背,一面问东问西,最后问他陪没陪过人。小玉麟眼里有一闪而逝的厉色:“陪过。”   虞冬荣一直留心着他脸上的神情。看到这个眼神,心里彻底凉了。小玉麟似乎也知道不妥,悄悄把头低下了。   虞七少爷有点牙疼。他没处出火,小玉麟又真的好看。这本该是个良宵。风月场里有些欲擒故纵,欲拒还迎,说到底都是情趣。想他好歹是一个爷,有钱有势,年少英俊,待人也是个温柔可亲,想扒上他的姑娘相公少说也能排一条街。   性子拧成小玉麟这样的,他真还是头一回见。耐心万分的哄了大半天,一点儿要化的模样都没有。哪儿是冰啊,怕不是茅坑里的石头。   这就真没什么意思了。虞七少爷又不是瑞王爷那种喜欢强来的。但到底有点带了气,觉得自己被耍了。虞冬荣看着和气,其实骨子都里是商人重利的本性,断断不肯白吃哑巴亏:“得啦,回去吧。就和你们班主说,他那事儿我出不上力,你们和春班自求多福吧。”   说着起身,去倒水喝。磨了这半天,口干舌燥,心里有火。他有点儿后悔,想着还不如让小玉蓉留下呢。一个不太好的,总比没有好上那么一点儿。   他喝了水,回头发现小玉麟还在床上坐着。两只手绞得紧紧的。   虞冬荣知道今日没戏,那点儿耐心已经彻底告罄,声音里就带了几分懒洋洋的不耐烦:“怎么着,还等八抬大轿抬你出去啊?”   小玉麟起身,头埋得很低。虞冬荣皱眉瞧着他,却见这少年人猛地一扯扣子,三下五除二把自己扒了个精光。   这下轮到虞冬荣傻眼了。   小玉麟瘦归瘦,可并不是弱不禁风的那种瘦法。他的身子有种稚嫩的精悍。或许是因为吃得差,并不如何健壮,但带着少年的勃勃生机。新旧的瘀伤散落其上,又有几分惹人心疼。   虞冬荣身上一下子就热了。但他心里还是冷静的:“你真乐意?我可不想当第二个瑞王爷。”这话说着是试探,其实有几分威胁的意思。   小玉麟竟然听出来了。他抬头看着虞冬荣,有点挑衅似的:“大老爷用不着害怕,我们一班子老小的性命都在你手上呢。”   虞冬荣不再废话。他很久都没有这种感觉了。心底那隐秘的,模模糊糊的东西被勾了起来。这里头肯定有酒的缘故,他想,也有太久没出火的缘故。   小玉麟并不知情识趣。他说他会,他懂,虞冬荣觉得那纯属是嘴倔。但这不要紧,只要这小戏子乐意就成了。   虞七少爷这辈子可能是头一回在榻上如此卖力,又亲又哄的。等他忙活完了,气喘吁吁地躺下来,终于后知后觉地不是滋味起来。他怎么感觉是自己被占了便宜呢。   小玉麟无声无息地趴在那儿。虞冬荣一侧头,恰对上他的眼神。既空又深,不知道藏着些什么。   “完事儿了?”他声音还是那种脆硬的样子,和之前没什么不同。   虞七少爷有点儿挫败。   小玉麟等了他一会儿,见他没动静,一骨碌爬起来穿衣服。   虞冬荣突然后悔起来。他觉得自己其实不必那么怜惜他,这算怎么回事儿呢,倒好像自己才是被睡了的那个似的。   小玉麟穿好衣服往外走,虞冬荣清了清嗓子,叫了他一声:“你姓什么?”   少年微微侧过头,目光却是落向空中的:“姓周。”   虞冬荣这一宿没睡好。做了许多乱七八糟的梦。最后梦见小玉麟在他下头,背上一层汗,肌骨紧绷着,矫健得像一匹小马。虞少爷意乱情迷地亲他的肩膀,舒服得不知道怎么才好。冷不丁身下人的脑袋转过来,赫然是一张狼脸。血盆大口吭哧一下,冲着虞七的脖子咬了过来。   虞冬荣猛地睁眼,背上都是冷汗。   外头已经日上三竿了。秦梅香捧着茶壶,在院子里指点小玉蓉身法。都说教会徒弟饿死师傅,秦老板似乎拿这个不甚在意。虞冬荣觉得他之所以不在意,乃是因为他自个儿本事太大的缘故。老话讲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就是有了好师傅领路,恐怕也很难唱到秦梅香那么红。秦老板是祖师爷赏饭吃。   他倚在门上,笑眯眯道:“三小姐新入股了一个西洋菜馆子,听说浓汤和点心都做得很地道。难得今日有空,一块儿过去尝尝?”   秦梅香伸手掰了掰小玉蓉的胳膊,淡淡瞥了他一眼:“我今儿要回科班听师傅说戏。”艺多不压身,他到现在还在和曹家班一位上了年纪的师父学戏。   小玉蓉由着他掰弄,有点讨好地说:“秦师父都这么红了,怎么还……”   “我不是你师父。”秦梅香声音轻轻的,下手却很有力,掰得小玉蓉哎呦了一声。“我太年轻了,不能收徒弟。和你说几句,一来是有曹家的人情在,二来是你确实是块好料子。等你将来出头了,另外再拜个好的师父,才是正路。”他这话说得很直白了,就是不怎么看好和春班,提醒小玉蓉给自己早做打算的意思。他们唱戏的,要红了才有底气。要是一辈子做个没人看的小戏子,一辈子也就烂在草台班子里了。   小玉麟在他们身边压胯,闻言有点儿踌躇地开口:“秦老板,那我呢?”   “和他一样啊。”秦梅香很和气,冲他有点怜爱地笑了笑:“只是除了唱念之外我没什么能提点你的,你走的是武生的路子。”   虞冬荣眼瞅着小玉麟脸上窜起了一层薄红,顿时十分吃味。这小崽子怎么回事儿。昨儿晚上怎么弄都像个死人似的,这会儿倒乖得跟个兔子一般。   其实少年人见到钦慕的对象,难免有几分羞赧。这是人之常情,并不一定有什么旁的心思在里头。虞冬荣却不知怎么的,觉得很不是滋味。这院子里的一个两个都亲亲热热,就是没人搭理自己。   他拖长了声:“梅香……”   秦梅香终于回头看了他一眼:“这几日确实忙,你要去了,代我向三小姐问好。告诉她下个月在永安大剧院演玉镜台,我托经理给她留好了票。”   虞冬荣终于觉出不对劲儿了。秦梅香今日是真不想搭理他。想来是因为虞少爷在他家里睡小戏子,惹恼了他。秦梅香和小玉蓉他们出身一样,都是在野戏班子里遭人凌辱着长大的。同病相怜,自然对虞冬荣没了好脸色。   虞冬荣想通了这一点,也有点儿后悔。后悔不该在主人家眼皮子底下干这种事。虽说他心里其实并不觉得睡戏子本身有什么不对。   他有点儿没精神:“那我回去了。你几时上戏,差人告诉我一声儿,我定几个花篮子送过去。”   秦梅香见他神情,也觉得自己过分了。七爷做什么其实轮不到自己来甩脸子。平心而论,虞冬荣在他们那个阶层里,已经是很体面正派的人了。他口气和缓下来:“不用破费啦,你肯来听戏我就知足了。”说着招呼徐妈,让给虞少爷带点儿新做的松仁枣泥饼和雀舌茶回去。   虞冬荣知道他这是不气了,登时又眉开眼笑起来:“那我改日再来找你!”   小玉麟一直留心盯着虞冬荣,见他拿了东西要走,一挺身从地上跃起来:“七爷……”   虞冬荣心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怎的?”   小玉麟咬咬牙,声音压得很低:“我们班子的那事儿……”   虞冬荣糟心地看了他一眼,觉得自己这买卖真是做得亏大了:“当着曹管事的面应下的,还能有不算数?”   小玉麟松了一口气。虞冬荣看着他,忽然起了坏心眼儿:“秦老板走不开,要么你跟我来一趟西洋菜馆子吧,正好帮我捎点儿东西。”言罢不由分说地搂了他的肩往外走。   小玉麟脸上慌了一下,想回头。虞冬荣很强势地把他往外推:“带你吃东西,又不是要吃你。”又贴着他耳根,把声音放低了些:“你老这么不听话,你师父能安心么。”   这话拿到要害,小玉麟不吭气了。   秘书正靠在车上,见虞冬荣过来,有点儿抱怨的意思:“等您老半天了。”看了小玉麟一眼,有点儿惊奇:“不是说要和秦老板……”   “秦老板有事。”虞冬荣把小玉麟塞进车里。小玉麟可能是头一回坐车,不安地四下看着。   虞冬荣觉得这孩子真是越看越有意思,一时一个样,十分好玩儿。他关上车门:“行啦,往那个什么那波利西餐厅开吧。” 第4章   西式的生活方式如今是很摩登的,颇受新派人士的欢迎。城里的洋人这些年也越来越多,携家带口,像是有扎根的意思。但不论是国人还是洋人,是个人,就离不开衣食住行这四个字。姚三小姐姚月莹长于海外,如今弄了个西餐馆子,可谓是左右逢源。   小玉麟从进门起就把嘴紧紧抿起来了。他打定主意不想让自己显得很没见识,然而因为确实没有见过,又不自觉地向左右飞快地瞥着。虞冬荣一看他,他就把目光收回来,眼观鼻鼻观心的。因为紧张,反倒显得乖顺了。   虞七少爷心情彻底好起来。和侍者报了三小姐的名字,原来早就留好了座位。餐厅里的客人都是摩登的装扮,只有小玉麟穿着一身半旧的短打。侍者好奇地多看了他们几眼。虞冬荣倒是不在意,拿过菜单来看,随口问小玉麟吃什么。提到吃,小玉麟眼睛终于亮起来。但因为并没有吃过洋人的玩意儿,所以继续用沉默代替意见。   姚月莹很快过来了。看见小玉麟,露出些吃惊的神色来:“呦,这是谁家的哥儿,生得怪俊的。”   虞冬荣难得听见她夸谁长得好,闻言很不要脸地笑了一下:“有我俊?”   “您?”姚月莹翻了个姨太太式的白眼:“您就一驴粪蛋子。”   这是打趣的意思。姚三小姐虽然受的是西式的教育,可是出身却是姨娘们整日混战的旧式家庭。姚家的姨太太们来自三教九流,这导致她的词典里私下保留着一些十分接地气的词儿。   小玉麟却由此生出了许多亲切。姚三小姐也觉得他很投眼缘,打量了一会儿,含笑道:“学戏的吧?”唱戏的人身上有种与普通人不太一样的东西。长相不论,他们的身体姿态都是很舒展挺拔的。这种气质又与那些受过良好教育的先生小姐们不同。姚三小姐形容不好,但她可以很容易的分辨出来。她一向和三教九流们打交道,眼光有种淬炼过的敏锐。   小玉麟老实地点点头。姚月莹了然地望了虞冬荣一眼,虞冬荣无辜地耸耸肩。   姚三小姐把菜单从虞少爷手里一抽。虞冬荣啧了一声:“没瞧完呢还!”   姚月莹不理他,和侍者嘀咕了几句。过了一会儿,就走菜了。   “知道秦老板要来。菜单一早儿都定好了。”她看了虞冬荣一眼,有点儿失望的样子:“怎么就你啊,秦老板呢?”   “秦老板不赏光。”虞冬荣打定主意逗她:“说一见着你就吃不好饭,因为你总拿一堆画片儿让他签名……哎呦,你怎么踢我!”   姚三小姐闲闲地望了他一眼:“赶明儿我见着秦老板,可得拿你这话好好问问他。”   虞冬荣一笑,侧头去看小玉麟。那孩子吃东西的姿势虽然生疏了些,却并没犯错。他一直观察着呢。   姚月莹也觉得有点惊奇:“这小弟弟怪灵的。谁家的?”   虞冬荣把之前的事儿说了。姚月莹沉吟了一下,很轻地叹了口气,没有发表意见。   他们很快聊起了别的事。城里一向倒是歌舞升平的,可外头的局势并不好。姚家的货被倭军打劫,丢在了安平。上下活动走门路,被吃进去的却是一点儿也没吐出来,比军阀和土匪都黑多了。这样的事并不是头一回了,姚家没有办法,打算把那边的生意放弃掉,转头做些别的。姚家的路数一向是不肯把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的,但是好好的突然要换篮子,也很让人头疼。   虞冬荣很懂三小姐的为难。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呢。他们其实都是年纪轻轻,被迫做整个家族的善财童子。瞧着风光,其间的辛苦,是只有自己知道的。大家族有大家族的难处。   他们专心地聊天,小玉麟就专心地吃东西。主菜是牛排,虞冬荣不爱吃,把自己那份也给了小玉麟。小玉麟毕竟是头一次用刀叉,切肉的时候,一个寸劲儿,盘子翻了。肉和料汁都泼在了衣服上,餐巾都没兜住。侍者把地上的东西清理走了。小戏子看着那肉被丢掉,脸上露出了很痛惜的神色。   虞冬荣看着他,心里不知怎么一软。他掏出手帕给小玉麟擦衣服,好好一条帕子就污了。其实那帕子比小玉麟的衣服值钱。但虞少爷也没觉得有什么可惜。小玉麟很局促地想躲,又躲不掉。虞冬荣把污掉的帕子团成一团丢在旁边,拿过盘子,自己那份肉切成小块,给小玉麟递过去:“吃吧。”   小玉麟犹豫了一下,接过来吃了。虞冬荣哄孩子似地摸了摸他的脑袋。小玉麟僵了僵,直到虞少爷把手拿开。   甜点是冰激凌松饼。金黄的松饼上有颗白色的奶油冰激凌球,上面缀着巧克力和糖水樱桃。这是秦梅香和姚三小姐的爱吃的。秦老板不在,他的那份自然就落在了小玉麟跟前。小玉麟很狐疑地看着那坨冰激凌,但吃起来的时候动作飞快。   给虞冬荣端上来的是一份牛奶布丁。虞冬荣吃了一口,对姚三小姐叹气道:“总算你还有点良心。”见小玉麟好奇地看过来,顺手把布丁拨了一半到他的盘子里:“你也尝尝。”   小玉麟毫不客气地端过来。布丁太滑,他的勺子嗑在碟子上,碟子又翻了。半个布丁弹在他领口上,一路出溜下去,最后在地上摔成一滩泥。   小玉麟脸红了。   虞少爷没有第二块帕子给他擦。只得惆怅地叹了口气。   姚三小姐正要招呼人来收拾,忽然听到餐厅那边传来一阵吵闹。她皱了皱眉头,站起来。虞冬荣回头望过去,见是一桌军官,正揪着侍者的领子发火:“什么破玩意儿,半生不熟地就给俺们端上来,欺负人是怎么着!”   虞冬荣低声道:“这是哪一派的?”   姚月莹道:“想是李大帅进城带进来的。”这些年一直不太平,几伙军阀你打我我打你,轮番占着这座城。好在一向倒是并不在城里大动干戈,所以百姓的日子总还算稳当。这位李大帅是新近得势的,带着一伙儿关外来的兵来燕都觐见。是明着表忠心,暗地里要好处来了。不仅自己过来,手下还带过来几个师长,说是来京都长见识。因为这伙人大多是绿林出身,行事粗俗难当,在权贵们的圈子里很是闹了一些笑话。   一个文官打扮的男人夹在一大群兵痞里,低声下气地劝着:“哎呀,王旅长先不要急着动气,听我解释……师长,师长你倒是说句话啊……”   那个被叫做师长的男人背影十分宽阔。他不动如山地坐在那儿,喝了一口酒。   姚月莹换上笑容,娉娉婷婷地走了过去。论容貌,姚小姐不过是略有颜色。但她身上另有一种东西,让她足以成为一个货真价值的美人。一个美人,总是很能安抚人心的。   也不知道她柔声细气地说了什么,总之那个可怜的侍者终于被解救了下来。军官们坐了回去,落在地上的碎盘碗被收拾了干净。她与他们说了一会儿话,军官们都笑起来,三小姐也得体地微笑着。更多的菜被端了过去。姚小姐陪他们谈笑了一会儿,起身告辞了。   她转过身来,看到虞冬荣和小玉麟,有点儿无奈地笑了一下。   姚月莹离席,那桌的讲话声又粗声大气起来。侍者把打包好的点心和冷菜送过来。虞冬荣看向姚月莹,姚三小姐已经收起了那股泼辣自在,现在她又是掌管姚家半边生意的嫡女了。她冲虞七少爷露出了一个大家闺秀的微笑:“那么,我们改日再聚。”   虞冬荣低声道:“秦老板给你留了玉镜台的座儿。”   姚月莹轻轻颌首,表示听到了。   虞冬荣领着小玉麟往外走。听见那群人问道:“听说这边儿的人都爱听戏?”   “哪儿不都有戏?非上这儿来听?”   “哎呦,您不知道。这边儿是名角儿如云,与那关外的戏可是大不相同。”   “男的扮女人比真女人还漂亮?”   “岂止啊,扮好了简直是风华绝代!”   这下所有人都来了兴趣:“老严,你给说说,说说。”   虞冬荣从严次长身后绕过去,看见了那位师长的正脸。因为轮廓深邃,倒是很英朗端正的好相貌。只是眉眼浓重,胡子拉碴,带着关外莽汉的粗野。   虞冬荣经过时,这位师长似有所觉地抬头。虞少爷与他目光擦过,心里咯噔一声,赶忙带着小玉麟往外走。这人身上杀伐之气很重,与从前他父亲手下的一个亡命徒有几分相似。虞冬荣见了这种人,本能地想要躲一躲。   小玉麟却似乎不知道怕,走出很远还在回头望。虞冬荣很不懂他这种奇怪的胆量,忍不住警告道:“聪明的平头百姓,见了当兵的可都是绕着走。你那点脾气对我耍耍也罢了,碰上这种人,就是在找死了。”   小玉麟被他塞进了汽车,一路上没说话。直到车开了很久,他才疑惑道:“这不是回秦老板家的路。”   虞冬荣皱眉看了他一眼:“先带你回我家,你那衣服都没个穿了。”   结果回去还没坐下喝口水,经理就上门找虞冬荣去盘账,说是虞二少爷过来了。虞冬荣顶烦他这个酒囊饭袋又不肯安生的二哥,于是把小玉麟丢给胡妈,和经理匆匆去了。   二少爷过来的意思还是老样子,借他爹的名义来看看虞冬荣的生意做得如何,然后要一笔足够回去养小的钱。他最近包了一个小歌女。虞冬荣言笑晏晏,心里默默骂娘,打算抽时间再回卫阳一趟,在老头子面前告上一状。不过就算告了百八十回也并没有什么用。虞家五个儿子,只有二少爷是原配的大太太生的。虞老爷观念守旧,二少爷又惯会哄老爷子开心。只要他不出大圈,在银钱上比旁的兄弟姐妹们都宽松很多。   这是没办法的事。因为旁人都是小老婆生的,只有这一个儿子是嫡出的。   虞二少爷一面看着会计盘账,一面对虞冬荣敲敲打打。他知道虞冬荣有小账,但是因为在生意上插不上手,所以也弄不出什么把柄来。虞冬荣嘻嘻哈哈地应着,几乎有点儿神游天外。   对账就是走个过场。虞二少爷也觉得这事无聊,所以一到饭点儿,就迫不及待地提出想去荟芳里逛逛。荟芳里号称荟芳十二街,是燕都有名的风月场。青楼堂子,戏院茶园,饭馆酒家,都聚在那处。   虞冬荣自然没有不答应的。他深知这位兄长的爱好和脾气。   荟芳里的妓院和堂子大致分五等。末等的自然是暗娼和游妓,随意在背人的地方就做得皮肉生意,也有开着家门迎客的,称为暗门子。四等就是窑子,有固定的房舍,但陈设简陋,人物庸俗。三等更好些,称为“花楼”,屋舍更气派,人物更上档次,能与客人谈笑。二等的讲究就多了,屋舍要华丽,陈设要精美,相公和妓`女不但要年轻貌美,且要通曲艺书画。这类青楼堂子称为“馆阁”,已经不再是单纯的娼门,而是风月场里的高雅之处了。寻常的富商士绅,大都乐意来此类青楼寻欢消遣。   而在这四等之上,还有第一等的去处,唤做清吟小班。班中人不仅容貌出色,且在艺术上各有精通。这种小班是一等一的雅处,非贵客名流不接。能入此地的客人,也大都自重身份,清谈品艺居多,别的倒是都次要了。   虞二少爷自知光凭自己是没有这个脸面去清吟小班消遣的,所以要借虞冬荣的光。   虞冬荣其实不太情愿,但也无可奈何。不过这一日的事出乎他的意料。   他们去了七少爷一向常去的云舒茶室。这本是个清静的所在,但这次一进门,就是满室的乌烟瘴气扑面而来。平日里空旷雅静的一楼摆上了桌子,桌桌都是吃花酒的。   虞七少爷惊呆了。虞二少爷也很狐疑:“七弟,这怕不是走差了?不是说好去清吟小班开眼的么?”   有相熟的龟公上了酒,看见了虞七少爷,凑上来:“呦,七爷您来了。”   虞冬荣不解道:“这怎么回事儿?您家换生意了?”   那龟公脸上露了个苦笑,拉着虞冬荣往人少的地方走,压低了声音道:“这不是……李大帅来了么。说是要让手底下的兄弟们长见识,荟芳里一共四个清吟小班,他全包下了!包一个月!”   虞冬荣吃惊道:“这也太荒唐了。”谁不知道清吟小班是雅静之所,弄得如此这般,是坏了风月场的规矩。   那龟公顿足道:”谁说不是呢?可求爷爷告奶奶,最后也没旁的法子,只能应了。人家手里有枪啊,那是一大帮关外来的活土匪。可苦了我们的姑娘,都是当成大家闺秀养着的,哪儿经过这个啊……爷,您今儿千万体谅着,要有招待不周的地方,实在是我们没有办法啊。”   他们说话间,大厅里砰地一声,是有人朝天开了一枪。虞冬荣和龟公一起战战兢兢地望过去,看一个醉醺醺的军官把枪往桌子上一拍,搂起一个姑娘:“瞧没瞧见!金山银山都是这么来的,跟了老子,你不亏……”   虞二少爷一看这个阵势,双腿顿时有点儿发软:“七七七……七弟啊,我看咱还是换个地儿吧。”   虞冬荣心里挂念着相好的云缨姑娘,不肯走:“那你和司机找别的地儿吧,我上去看看去。”   虞二少爷在手足和性命之间毫不犹豫地选了后者,转身一溜烟儿跑了。   龟公给虞冬荣指了路,匆匆回去处理乱子去了。   虞冬荣往上走,正看见一队衣衫不整地军官下楼,为首的赫然就是白天在西餐厅里见到的那位师长。他后头的一个军官意犹未尽道:“大哥,这儿的婊`子可真带劲儿……”   那师长生得小山一样高大,外衣搭在肩上,懒洋洋地舔了舔嘴唇,声音隆隆地,沙哑而低沉:“妈了个巴子,带劲儿是带劲儿,就是哭得晦气。”   他身后的野小子们起哄道:“那是大哥太猛了,您那屋里三天就没歇气儿……”   虞冬荣低着头与他们而过,在心里骂了一声丘八。 第5章   虞冬荣那天晚上过得颇为低落。相好的云缨姑娘遭了罪,没什么精力搭理他。他本来是想过去听听琴吃吃酒的,见到那个情状,只能坐下来好生安慰了一番。他自知这安慰没什么大用处,说到后来,对自己的生意和日子也不免生出了许多担忧。   唯一稍有安慰的是,他父亲手下的兵如今在李大帅麾下也做了师长,想来借着旧日的交情,能买到几分薄面。虞冬荣是没有这个面子的,少不得又要给老爷子去信。然而直白地有求于虞司令,对虞七少爷来说是难以张口的事。一旦他稍稍在父亲面前显得没本事一点,姨娘们就要在枕头边上吹起狂风暴雨。   谁让他庶出又没娘,手里还握着家里的财路呢。   楼下的兵痞们还在吃酒。虞冬荣听他们聊着当红的名角儿,心里隐约有些不安。但他想这群野汉子又不懂戏,总不见得真能祸害到戏园子去。梨园行水再浑,毕竟不是开门迎客的青楼和堂子。   二少爷带着司机不知道跑哪儿去了。虞冬荣叫了黄包车回家。   老胡头说点心已经给秦老板送过去了,虞二少爷差人送信过来,今晚在烟雨阁歇了。虞冬荣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老胡头打量着他,说他带回来的那个小子没走,在屋里等他呢。   小玉麟是没走。他其实想溜来着,但胡妈揪住他,让他洗了澡,换了衣服,又新做了炸酱面给他吃。他这一天吃了虞家太多东西,有点儿不好意思就这么脚底抹油地跑了。   何况,还有师父的威胁和嘱托呢。这是把他卖了,换一班老小的生计。可这事儿说到底,是他自己惹出来的,他怨不得别人。   小玉麟自知不甚讨人喜欢,只得把一身的炸毛收起来,拿自己当成个木头人。虞七爷说什么是什么,他照做就是了。何况那事儿……倒没有从前那么让人难受。   说不上来,就是怪怪的。他以前经事儿,觉得又疼又气又恶心。这回跟虞七爷,做完了只觉得奇怪。   可能因为七爷好看。他想。这人要是落进戏班子,也是个挨睡得小白脸儿。这么一想,心里顿时觉得十分安慰。   虞冬荣不知道小玉麟脑瓜里转的这些怪念头。他就觉得这小戏子今日很乖。胡妈找了虞冬荣的旧衣裳给他穿,略大了些,这让他在灯下看上去多了些纤弱和柔顺。   虞七少爷的色心又冒头了。   他一两年都没有傍家儿了。秦梅香虽好,但是个碰不得的;云缨和清吟小班里的姑娘不是他一个人的。从前有个唱旦的叶小蝶,捧红了以后就闹翻了。歌女舞女他嫌弃人家艳俗,女学生沾了又麻烦。说来说去,他钟情的还是这些漂亮的小戏子。   虞冬荣盘算着,要么就同郑班主说说,包了小玉麟?可一想到这小崽子的臭脾气,又觉得犹豫。再看看吧,他想,不着急。   他洗漱干净,脱了衣服上床,小玉麟就在旁边干瞪眼看着,半点儿要过来伺候他的眼力见儿也没有。虞少爷心里直叹气,只得开口:“洗了么?”   小玉麟脸上慌了一下:“洗,洗了……”   “那上来睡吧,愣什么呢?”   小玉麟把外头的衣裳脱了叠好,穿着小衣小裤爬了上来。   屋子里只剩台灯亮着。虞冬荣打量了他一会儿,凑过去。小玉麟下意识躲了一下,又觉得不妥,很快转回来,有点儿紧张地看着虞冬荣。   他的眼睛特别黑亮。因为灯光柔和,仿佛神情也柔顺了不少。虞冬荣闻了闻他,一股淡淡的香皂味儿。   “下回给你弄点儿香水儿喷喷。”他手指摩挲着小玉麟的头发,顺着耳后摸到脖颈:“喷这儿。”然后一路往下,摸到手腕:“这儿。”   小玉麟的脉跳得快起来。   虞冬荣笑了。又往边上摸,摸到腰上:“这儿。”小玉蓉似乎有点怕痒,僵硬地扭动了一下。虞少爷当然不肯放过他,手指尖灵活地游走着,抚过小玉麟膝盖的内侧,在他耳边轻轻吹气:“这儿也别忘了。”   小玉麟抖起来。   虞冬荣的手慢慢往上走,隔着薄薄的裤子,落到了小玉麟的大腿内侧:“还有这儿。”   小玉麟的呼吸变了。虞冬荣没碰那个地方,但那里却已经烧起来了。他热,他胀,他想大叫。但他不能。他听见自己在喘,脑子里乱糟糟的。这和上一回不一样。   哪回也没这样过。   虞冬荣吻了一下小玉麟的下巴,手指在布料上慢慢打圈。他亲人的方式很轻,很软。只要乐意,他永远是个很有耐心的人。   小玉麟终于受不了了。他一把扯下裤腰,拉着虞冬荣的手按了上去。   他们在床上滚了半宿。   小玉麟是真不会伺候人。虞冬荣只得手把手地教他。他学得飞快。   末了躺在一块儿,虞冬荣累得瘫在那儿,小玉麟支起上身,眼睛亮晶晶地盯着他。虞七少爷自觉今日有点过了,有气无力道:“怎么,你今儿要自个儿睡?”   小玉麟摇摇头,声音很小:“你再给我摸一回吧。”说着也不等虞冬荣答应,拉着他的手往身前探。   虞冬荣瞪大了眼睛:“你是活驴么?身上不累?屁股不疼?”   “是不太得劲儿。”小玉麟拉着他的手动作,细细地喘。虞冬荣不想惯着他,把手抽开了:“你年纪小,当心伤了身体。”   小玉麟和他大眼瞪小眼地对视了一会儿。很不情愿地翻身下床去了。外头水声响了一阵儿。过了一会儿,他一身凉气地又爬上床来,在虞冬荣身边躺下了。   虞冬荣摸了摸他的手,有点动了气:“胡闹!哪有做过这种事儿之后沾冷水的,你嫌自己命长了是怎么着?”   小玉麟声音闷闷地:“没事儿,都这么洗。”   虞冬荣心尖儿上疼了一下:“以后不许了,你记着了。”   良久,他听见小玉麟嗯了一声。   小玉麟第二天就回秦梅香那儿去了。虞冬荣东奔西跑的,还抽空见了曹庆福曹大班主一面。   原来和春班郑班主的叔叔和祖父都是曹氏兄弟的授业恩师,梨园同气连枝,这个忙帮得责无旁贷。   和春班有一份天然的苦处,乃是因为这个班子往上数是演武生戏出身的。凡在梨园里行走过的,都知道武生最不好养。独木难支,一个武生后头得有一堆武生和龙套,盖因为一个人在戏台上是没法打的。不像其他行当,随便一个走到哪儿,开口都能唱。这样一来,养班子的成本就大了。   虞冬荣其人,对亲近的人是很大方很义气的。所以他很快把那点不快丢开,答应出一回力。   他同曹班主一道,又约了几个在戏曲界说得上话的名人,与瑞王爷谈了一回。瑞王爷搂着个他新宠的唱南曲的小相公,在那儿吧唧吧唧吃橘子。燕都一多半儿的戏园子都有他的股份,他的傲慢是有底气的。他嘴上说话倒是还算客气的,里子与面子却分得很清。听说几个名角要一块儿搭班,颇阴险地笑了一下:“哦,秦老板也赏脸?”   虞冬荣有点心凉。他就是怕这个。瑞王爷喜欢玩男戏子,秦梅香当年被迫陪过他。当时因为有名票穆君依出面,才解了秦梅香的围。穆君依也是贵族子弟,论辈分是瑞王爷的叔爷,论出身论门第论财势,都在瑞王爷之上。且他票戏票得地道,为人仗义慷慨,在梨园里声望也极高,瑞不敢不从。可惜穆老爷子年前过逝了,如今若要找个能让瑞王爷噤声的,还真就没有。   瑞王爷丢开小相公,慢条斯理地擦着手:“不是我说,秦老板的架子也真是大。我端午办堂会,叶小蝶和黄应天都来了。本想请他来搭一出怜香伴,唉,可惜啊。”   叶小蝶从前是虞冬荣捧起来的,虞冬荣同他实实在在地好过一阵子。后来他因为攀上别人,丢开了虞冬荣。这事儿小报上登飞了,满城都知道。一屋子人都扭头看虞七少爷。   虞冬荣笑了一下:“那是真挺不巧的。”他和和气气地看着瑞王爷:“下个月搭班,让他加一出怜香伴也就是了。”   “七爷做得了秦老板的主?”瑞王爷盯着他。   “自然做不了。”虞冬荣看向曹老板:“一切要看几位前辈的安排。”   曹庆福赶紧笑了一下:“清菡早想和梅香搭这出戏……”   瑞王爷打断道:“可我细琢磨了一下,这出戏也没什么意思。听闻秦老板的师父徐翠花最拿手的是《醉仙楼》,一直无缘得见……”   曹庆福为难道:“这……”   醉仙楼是一出粉戏。秦梅香的师父很多,这位徐师父出身草根,少不得要演些狗血戏。但这种戏以色`情做噱头,京里唱戏讲究名贵,有分量的戏班都不怎么碰这些戏。怕掉价儿和跌份儿。   这话从瑞王爷嘴里提出来,实在不是味儿。这是要拿秦梅香当小相公取乐呢,辱人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有识眼色的,赶忙来岔话。可瑞王爷三句不离秦老板,摆明了非要从他身上榨出油水来。   一行人从瑞王府出来,往秦梅香家去。   秦梅香正在院子里领着小玉蓉跑“太极图”,院子里斜对着的两角各放了一个凳子,每个凳子上放一个盘子,里面是一堆铜钱儿。秦梅香两膝盖间夹了一块方帕子,小玉蓉夹了只布鞋,绕着凳子滴溜溜地走圆场。小玉蓉跑着跑着,膝盖里的布鞋就掉了。秦梅香声音凉凉的:“掉一次,加两圈。”   小玉蓉哭唧唧地:“秦老板,我受不了了,腿疼,这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秦梅香脚步不停:“你基本功太差了,不练,一辈子就当个小龙套吧……”   虞冬荣看了这场景,有点想笑。扭头看见小玉麟腿上绑着沙袋,正不动如山地在树下站桩。入冬了,他额头上的汗一溜溜淌下来。见虞冬荣进门,淡淡地瞥了一眼,然后继续目光坚定地站桩。   虞七少爷总觉得,那有点儿提上裤子不认人的意思。   他们把事情同秦梅香讲了,出乎意料,秦梅香神色倒是很平静:“那就演吧。其实那是徐师父的拿手戏,真丢了,也怪可惜的。”他笑了一下:“本来戏无贵贱。”   听他这样说,大家都放心了。秦梅香肯定是要演九花娘的,徐胜要谁来演就是个问题了。小玉麟一直在树下听他们说话,闻言忍不住插嘴道:“我能演,这出戏我学过。”   郑班主呵斥他:“没规矩!”   从来戏班等级森严,头路,二路,三路,配角,龙套,班底。各行当的艺人依照自己在戏班里的位置,演与身价相当的角色。和春班的头牌武生是年近三十的蒋玉秀。小玉麟不过是个还没出科的毛头小子,按说怎么也是不该轮到他的。   小玉麟被拒绝,脸上有些不服气,但最终不吭声了。   梨园里最讲究规矩。他来了这么一嗓子,当即有个上了年纪的名角儿郝叫天露出些不以为然之色:“小小年纪,心气儿倒是怪高的,也不知道自己的戏配不配得上。”   郑班主赶忙赔笑:“是我疏于管教。”然后又呵斥小玉麟:“边儿去,这儿没你说话的地方。”   虞冬荣心细,存了个疑虑。等众人把要事商定完,纷纷离去后。他走到正在拿大顶的小玉麟身边:“你们那个蒋玉秀,是个什么样的人?”   小玉麟大头朝下,闷闷道:“唱戏的呗。”   虞冬荣在他身前蹲下来:“说实话。”   “不能说。有规矩。”小玉麟把眼闭上了。   虞冬荣看着他睫毛长长的,密密的,小扇子般,忍不住伸出手指去撩:“你就是不说,我也能打听着。”   小玉麟被他弄得痒痒,一个没憋住气,翻身落下来。   秦梅香不悦道:“七爷,你不要打搅他。”又冲着小玉麟,语气严厉:“练功时不定神,再立半个时辰。”   小玉麟重新立回去。   虞冬荣有点儿看不下去:“这脸都涨红了,不勾脸就能演关老爷了。”   秦梅香叹气:“你懂什么,武生台下不把基本功练好了,真上了台掉链子。跟头没翻好,出人命也是有的。我这是为了他好。”   虞冬荣挺没意思地摆摆手,进屋去了。秦梅香也跟着进了去,脸上有一抹忧色。虞冬荣打量着他:“怎么了,后悔应了这差事?”   秦梅香摇头,犹犹豫豫道:“倒不是。就是小玉麟一说,我想起来,有人跟我提过,在大烟馆遇见过蒋玉秀。”   虞冬荣一惊。抽大烟最毁人,唱戏,尤其是唱武生戏,是极吃力气的。身体完了,戏台上保不齐就要砸锅。“谁和你说的?”   “曹家班的小锣师傅。”秦梅香又是叹:“他儿子唱老生么,红了一阵子。后来不知怎么让人勾得染了大烟瘾。老师傅快六十的人了,隔三差五要跑去烟馆里逮人。”   虞冬荣皱眉:“这哪儿成。郑班主这不成了祸害人了么。万一他一时提不来气,在台上把你给摔了……”   秦梅香摇头:“倒也没那么容易就出事。兴许抽得不重呢。等排戏时再看吧。郑班主好歹也是班主,想来不会那么没分寸。”   虞冬荣闷声坐了一会儿,突然想起来:“对了,有个事儿。城里最近不是来了一伙儿丘八么。跟土匪进城似的,可把荟芳里那边祸害得够呛。听他们的意思,好像也要来戏园子这头耍。别人也就罢了,你可千万当心点儿。”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秦梅香很怅然地笑了一下:“我晓得。”他反过来宽慰虞冬荣:“来听戏就都是座儿,我只管好好唱,旁得都不理会。再说了,我听相熟的戏园子老板说了,那群人更愿意看武戏。到底是行伍出身。再者说,关外的军阀与关内的不同,养歌女舞女花魁的都有,可没听说过亲近男旦的……”   虞冬荣挺气闷的:“这个可不好说。反正你当心着点儿。最近我也和经理们打打招呼,下了戏你就溜,凡事小心为上。”   秦梅香点头。回头望窗外一望,正看见小玉蓉坐在地上揉腿。秦老板脸色一冰,吼道:“你又偷懒!”   唬得小玉蓉噌地跳起来,继续跑了起来。   唱戏的嗓子那真不叫盖的。响堂音满戏园子都听得清清楚楚。虞七少爷耳畔猝然炸了个惊雷,差点儿从塌上跌下去。他苦着脸揉揉耳朵,觉得此处不可久留。 第6章   虞冬荣的二哥在燕都花天酒地了一阵子,终于告辞离去。虞七少爷还没松口气,蜀中那边店铺的大掌柜就传信过来,说是今年生意惨淡,铺面上亏损太多,怕是要经营不下去了。   虞冬荣很是思虑了几日。   蜀中那边与其他地方不同,虽然也是打来打去,然而是那种过家家似的打法,破坏并不大。城里打起来,百姓把门窗一关,照旧搓麻将。交战的不论哪方胜了,也是要吃火锅打麻将的。为了不要让火锅没得吃,麻将没得打,所以在搞破坏这件事上倒是一向很有分寸。   然而因为军阀实在太多了,大家都画地而治,各自征税。从渝州往蓉城走一趟货,一百块钱的杂货经过重重关卡,最后算下来得另交一百块的税。生意人在这种压迫之下,日子很不好过。   虞家在那边有个小肥皂厂和几处布匹绸缎铺子,这些年一直是个不赔不赚。家里几个哥哥的意思是想要把那边的生意停掉。可是关乎上百个工人和伙计的饭碗,虞冬荣总觉得这么干不地道。不赔不赚,好歹也没赔上不是?可是这回真的赔了,他又在犹豫了。   北方这些年局势不好,倭人的爪牙到处都是,野心路人皆知。眼下瞧着太平,可真要乱起来,也就是一眨眼的事。他借着报账的由头回了卫阳一趟,想听听父亲的建议。   虞司令虽然早就不带兵打仗了,但对时局也没有不闻不问。他就说了一个字,留。虞冬荣想,得嘞,那就留着吧。虞司令吸了口水烟,眯了眯眼。因为眼睛小,也不晓得是不是闭上了:“亏的钱,不要走公账,你自个儿想辙吧。”   虞七少爷噎了一下,感觉十分肉痛。   虞司令扭头,睁开精光四射的小眼睛,上下打量着虞冬荣:“老七啊,你二哥和邹师长的闺女订亲了,这事儿你知道吧。”   虞冬荣诧异道:“这么快?”紧接着就反应过来,他又要肉痛了。老二是他爹的心头肉,这聘礼的数目一定不会小。   虞司令的小眼睛上上下下地盯着他瞧:“老五和你也得打算打算了。男旦再好,可生不出儿子。”   虞冬荣干笑了几声:“这不,长幼有序嘛。等五哥定下来,再说我的事也不迟。”   虞司令挥了挥手,示意他可以跪安了。   虞冬荣得令,一溜烟儿地跑了。出门之前听见他爹低声骂道:“小兔崽子。”   待到诸事妥当,回了燕都,秦老板的玉镜台早就已经演完了。姚三小姐迷到不行,特意送了秦梅香一小盒珍珠宝石,说是让秦老板拿去做衣服镶头面。虞冬荣见了那盒子东西,也觉得姚三小姐的确是用了心。她家做珠宝和当铺生意,名贵东西虽多,但挑出这么一盒子大小成堆成套且规格齐整的东西来,也是十分不容易的。   虞七少爷本想把这盒子闪亮之物送回虞家在蜀中的绸缎铺,给秦梅香定制几套新的戏服,又怕东西在路上遭人了劫,只得托人往江南送过去了。   他走掉的这段时日里,曹郑两家班子正在紧锣密鼓地排戏。但燕都梨园繁盛,此处不开花,自有其他花开处,所以歌舞升平是照旧的,每天都有名角儿的新鲜事以供谈资。诸如老生高宝英的失空斩火遍全城,武生吴连瑞唱戏时抽了羊角风,汪桂昌与人在后台争执导致当场罢演,还有叶小蝶演凤还巢后夜访何委员府等等。   但曹庆福,郝叫天与秦梅香等一干名伶,都各有自己的一票铁杆戏迷。这种热情并没有因为看了别人的戏而有所降低。更多的戏迷们只要有名角儿唱戏便是好的,所以一听几大名角儿要搭新班子唱戏,都一窝蜂地来抢票。虽说时节已经入冬,但各大剧院和戏园子却始终热闹非凡。瑞王爷似乎仍然没有放下小肚鸡肠,那几日各个有名的听戏处都有名角儿站台。一时间神仙打架,戏迷乐疯。   虞氏名下的戏园同乐楼那一日早早就挂出了牌子。因为曹庆福只是搭戏,且另为一班之主,不便挂名,头路自然写了郝叫天的大名。二路原本该是秦梅香,但这场戏说到底是为了郑家班立足,他便将这名字让与了蒋玉秀,自己只和另一个名角儿挂了三路。因为旁人并不识得蒋玉秀是哪个,所以牌子一挂出,围了不少人议论纷纷。   虞冬荣是在戏园里出入惯了的,这又是他自家的地盘,那一日打起了十足的精神,在后台跟着经理忙个不休。   小玉麟正在后台角落里舒展筋骨,脸上的神色和他练功时一样,没什么表情。虞冬荣凑过去:“怎么样,心里有谱没有?”   小玉麟用很匪夷所思的目光看了他一眼:“为啥要没有?”   虞冬荣在他脑后轻轻拍了一巴掌:“嘿,瞧把你倔的。你咋不上天呢?”转念一想,安天会里这小崽子要演孙悟空,可不就是个上天的货么。   小玉麟没躲,低头往手上缠腕带,侧脸如描如画似的漂亮。虞冬荣瞧他,越看越觉得喜欢,凑在他耳边小声道:“好好演,下戏了带你去吃宵夜。”   听到吃,小玉麟终于肯抬头了,犹犹豫豫道:“有大葱猪肉馄炖吃不?”   虞冬荣乐了:“比那个好。”他四下看后台。提早来候场的艺人们井然有序地忙碌着。他扫了一圈儿,又悄声问道:“那蒋玉秀人呢?”   小玉麟犹豫一下:“他一向等轮到他才来的。”   一日的戏,大多是从午后唱到入夜,来早了在后台干坐着,确实也没什么用处。   虞冬荣便没太往心里去。蒋玉秀是抽大烟不假,但排练时算得上兢兢业业。他功底确实很好,难怪郑班主拿他这样看重。   戏班经理过来了,附在虞冬荣耳边说了几句话。虞少爷走过去往大厅里看,好家伙,除了大厅前头几张桌儿还空着,整个戏院子都已经满了。瑞王爷正带着他那个小傍家儿坐在包厢里头,身后伺候的下人站了一排。   他啧声道:“呵,好大的阵仗。”话音还没落,就听大厅尽头传来一阵喧哗,有个粗着嗓子嚷嚷:“都闪开都闪开,没看见我们许将军么……”   因为人实在太多,想来是路不好走,兵痞和戏迷起了立时起了乱子。虞冬荣心头一紧,经理反应很快,赶快跑出去迎客。   就在这时候,有人朝天放了一枪。霎时满场皆静。   通路终于让出来了。那土匪师长敞怀穿着个半新不旧的长军大衣,走到最前头的座儿上,把衣服一甩,大马金刀地坐下来。他身后的勤务兵赶忙把衣服接过来抱着。   经理一路擦着汗小跑过去:“许师长来了。这……这……今儿人实在太多,有招待不周的地方,请您海涵,海涵……”   又赶紧安抚后头的观众:“好戏这就开场,这就开场。”   有人在虞冬荣身边感慨到:“什么世道啊,土匪也翻身了。小广财岭的许大胆儿,如今成了许平山许师长了。”有人赶紧捅他:“可别瞎说,惹了那煞神,没好果子吃。前阵子三和班在他跟前儿演戏演砸了,他让手底下的兵把人家戏台给拆吧了。”   虞冬荣看了他们一眼:“别慌,咱不演砸就行。”又下意识往瑞王爷那头看了一眼。瑞王爷满脸写着不高兴。想来是因为被这位师座抢了风头,以至于无人理睬的缘故。   虞冬荣思量了一下,叫了个机灵的伙计:“去,给许师长上壶好茶,把我屋里那盒桂香斋的饽饽也送过去。有点儿眼色,好生伺候着。”那伙计得令去了。   开戏的锣声很快响起,扮好了的小玉麟一个筋斗翻了出去。   想来是方才的事把看客吓到了。这一个亮相明明精彩得很,却没什么喝彩声。   唱戏忌讳一开锣就冷场,郑班主在后台急坏了。虞冬荣也有点儿着急。   谁知小玉麟深吸一口气,在台上突然一个接一个翻起跟头来。他这是把后头要翻的跟头拿到前面来翻了,是不博个喝彩不罢休的意思。要是一直没人喝彩,他就得一直这么翻下去。   这是搏命的法子。   虞冬荣眼看着他翻到第二十个,心都跟着揪起来。小玉麟还没停,因为台下太静了,他不能听。   翻到第三十个的时候,虞冬荣不忍心看下去,急急催促后头的武生上台。   就在这个时候,台下突然想起了孤零零的把掌声,有人用一把粗嗓子,高声来了句:“好!小猴子筋斗翻得很妙!”   是许平山。他这么一出声,他的兵也跟着喝彩起来。   小玉麟终于停下来,摆了个架子。   这下子,满堂的喝彩声终于响了起来。   后台的人都松了口气。开锣戏是一般都是没成名的艺人们上台,龙套人数众多,图个热闹喜庆。但老戏迷的眼光是很尖很毒的,小玉麟矫健敏捷的身段,惟妙惟肖的表演,都让他很当得起一个好字。一出戏演完,台下有好些人嚷嚷道:“演孙悟空的是哪个?报上名来!”   小玉麟本来都下场了,听见声音,在后台朗声道:“周玉麟!”   外头又是一阵叫好。   虞冬荣看着他,见他脸上装作不在意,眼睛却弯了弯,是笑了。虞七少爷也悄悄笑了。   武生们卖力气地演了一场好戏,却并不能就此歇息。大伙儿匆匆换装扮,预备在之后的戏里跑龙套。   虞冬荣忙着招呼名角儿们,偶尔也伺候着他们装扮。他做这些事自然而然,并没觉得自己一个少爷与戏子们混在一起有什么不好。一来他真心地敬重他们,因为但凡能成角儿的,身上都带着苦练出来的真功夫;二来这些老板们都是同乐楼的摇钱树,生意人照顾摇钱树,是很顺理成章的事。他乐在其中。   正忙碌间,看见秦梅香过来了。虞冬荣因为爱惜他,特意在同乐楼后台给他单独留了一个化妆间。但因为今日名家很多,派头都不小,那化妆间也临时借给了别人用。正在上妆的老旦谢梦泉,看见秦梅香过来了,有几分尴尬:“秦老板来得真早。”   秦梅香对前辈一向是很敬重的。他笑了一下:“没事儿,我伺候您妆扮吧。”   谢梦泉很乐:“那敢情好。七爷下手太重了。”   虞冬荣佯装委屈:“得,我这忙了半天,还没落个好。”   秦梅香洗了手,帮谢梦泉披行头。他毕竟是行中人,做事很利落。谢梦泉很快从一个花甲老头儿变成了一个古稀老太。他拄着拐杖,用老太太的声调咳嗽了一声,颤巍巍地上台去了。   虞冬荣看秦梅香的琴师老窦头坐在小椅子上闭着眼睛,跟着外头的戏声摇头晃脑,小声说:“怎么了?怎么不多在家里头歇歇。”   秦梅香笑了笑:“大伙儿都在这儿。我替人卖力气,总得上心点儿。”   虞冬荣摇头:“你啊,太善。”他往外走:“我去给你泡杯水吧,今儿要胎菊还是西洋参?”秦梅香上台前会饮一点清而淡的温茶润嗓。因为以前戏班子里出过同行相妒下药的事,所以但凡秦梅香过来同乐楼这边,虞冬荣拿他的饮食都很小心。   秦梅香含笑道:“胎菊,放一点儿蜂蜜。千万要淡。”   虞冬荣也笑:“得嘞。”说着往外走。一个伙计跑过来,在虞身边道:“七爷,邹师长来了。”   戏票一早就卖完了,想来是底下的人从座儿手上买的。虞冬荣在后头远远看着,的确是邹占元。这人原本在虞司令手下做事,虞司令下野后,给他铺了门路,让他去了李大帅身边。如今混得十分得意,与许平山可谓平分秋色。虞家与邹家马上要结亲,论情论理,他都不能不去招呼一番。   他给秦梅香送了茶水,在镜子跟前整整衣服,往台下去了。   邹师长见了虞冬荣,称得上十分和颜悦色。虞冬荣说半真半假说若知道叔叔过来,定要早早留好包厢。又不忘将如此这般话同样与许师长敷衍一番。邹师长摆手,说只是临时起兴,听说郝叫天挂牌,才过来的。他还在关外时,就是郝老板的戏迷了。虞冬荣应着,说是,郝老板这些年唱得少了。   许平山吃着东西喝着茶,姿态十分老饕。桌上除了虞冬荣特意送过来的茶点,不知什么时候还摆上了一大堆菜。其中有半只烧鸡格外显眼,因为另一半显然已经进了许师长的肚子。这位军爷看上去不像来听戏,倒像是把同乐楼当成饭馆儿了。   虞冬荣脸上挂着笑,心里头对这种行为不怎么赞同。虽说边看边吃在戏园子里不是什么忌讳,但是现在新派的戏馆剧院都少有观众如此了。不过这个是不能说的,于是只好低头抿了一口茶。   邹占元显然也不太看得上许平山这种做派,状似无意道:“依许师长看,这燕都的戏,比起关外的如何?”   许平山赞道:“瞧着比关外热闹!那把式耍得比天桥底下好多了。”   邹占元拍着大腿,痛惜道:“许老弟啊,这戏是靠听的,讲看字就外行了。这话你同我说说还成,回头到了外面去,别人要笑话李大帅手下的人土鳖了。”   许平山一笑,露出一口白森森的大牙:“可不就是热闹么。再说了,谁敢笑,老子一枪崩了他。”他看了一眼虞冬荣,在他后背上拍了几巴掌:“看戏嘛,就图个热闹。你说是不是啊,虞老板?”   虞冬荣感觉自己差点被拍进那半只烧鸡,然而不好发表异见,只得继续微笑。   因为是熟人,一时不好走。只得陪着两位师座听戏。今日安排的几场都是硬戏,座儿们大多是正经的戏迷,也都识货,所以戏园子里气氛一直不错,不时有叫好声响起。   虞冬荣稍微松了一口气。想来许邹两位其实是救了这场戏,因为有他们在,瑞王爷应当不至于轻举妄动。只要戏台上不出大差错,今日唱过,和春班就能在燕都立住了。他们这些帮忙的人,也就能平安抽身了。他抬头看了一眼楼上的包厢,瑞王爷气定神闲地在那儿哼哼着戏调,看上去似乎真的只是来听戏的。   重头戏醉仙楼终于开场了。扮相妖媚的九花娘一登场,台下就是排山倒海的叫好声,还不时夹着口哨声。因为这出戏性质特别,又是秦梅香这等名伶来扮的,座儿们难免就带了些不可言说的心思在里头。当下就有人在底下喊:“谢秦老板给咱们过年!”   虞冬荣皱了皱眉,回头看了一眼,可是后头人山人海的,也看不出什么来。   许平山一见秦梅香的扮相,就愣住了:“这他妈的,比云舒茶室的窑姐儿还漂亮?”   邹师长眼里也跟着冒光:“这怎么能比。咱们秦老板的扮相,那是满城里的头一份儿!”   台上的秦梅香完全换了个人,身段里眼神里都是风流妩媚,声腔也是丝丝入骨。只撩得座下众人心头乱颤,好像真的见了一个魅惑十足的妖女,不由得跟着她的一举一动心旌摇曳。   待到演到九花娘与新情人调`情,把旧情人一刀杀掉时,许平山咽了口唾沫:“这九花娘可真够带劲儿的。”   虞冬荣太知道男人那点儿心思了,闻言不禁有些着急,忍不住开口道:“都是做戏。咱们秦老板,这是入了戏了。”   邹占元也赞叹道:“乾旦能演到秦老板这份儿上,真是绝了。”   许平山猛地扭头:“男的?”   虞冬荣点头,强调道:“货真价实的男儿郎。所以才说功夫深呢。”   “我不信。”许平山的目光在虞冬荣脸上来来回回地扫,露出一个狼似的笑来:”男的女的,我姓许的还是分得出的。虞少爷这是逗人玩儿呢。”   虞冬荣知道他这是想差了。江湖上的戏班有时候为了护着女儿家,会把女旦说成是男旦,借此打发掉一些不好男色的主顾。   要怪只怪秦梅香的功夫天衣无缝。虞冬荣看了一眼邹师长,那位已经完全入迷了,根本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他只得干笑了一下:“我说的可句句都是实话。”   他继续看戏。因为是一出粉戏,自然有许多不可描述的桥段。秦梅香把做工改了不少,台上只见香艳撩人,不见肉欲下流。但即便如此,也很让人把持不住。   就在这时,演到九花娘与徐胜相斗,台上演徐胜的蒋玉秀不知怎么绊了一下。虞冬荣凝神去看,见他脚步虚浮,动作也有些急促。可排练时分明没有出过岔子。   这一有差池,立刻就有喝倒彩的。叫骂声非但不停,反而越来越大。眼瞅着后头就出了乱子。虞冬荣终于察觉不对,往包厢看去,见瑞王爷正阴笑着看过来。   台下一团乱,台上乱了一小半儿,可秦梅香没乱。他还是那个一面同徐胜缠打一面勾`引好汉的九花娘。   许平山不懂戏,只知道正看到难耐处被人搅合了。这就好像做那档子事正待入港时让人打了岔。他当即暴怒,声如惊雷地吼道:“把搞事的都他妈给老子拖出去!”   身后一队大兵得令,立刻冲过去清场。   台上正好一折戏完。虞冬荣道了声失陪,匆匆起身往后台跑去。   所有人的脸色都不大好看。郝叫天把化妆台拍得震天响:“戏比天大!他来这出算是怎么回事儿!把我们香官儿当猴儿耍?”   秦梅香因为性情和才华,在行当里很得一些前辈的爱护。他安抚道:“恰好是歇息,您老先别急着气。等下他回来了,还要上戏。”   虞冬荣急道:“这是怎么了?”   担任戏提调的曹管事比他还急,然而并不敢撮火,只能怀着焦虑,压低声音跟虞冬荣解释:“蒋玉秀大烟瘾犯了!一下场,就跑了,逮都逮不住。”   虞冬荣脸色沉下来:“你们明知道他有这个毛病,就不能在后台给他预备点儿烟枪烟土?”他掏出怀表看:“他能赶得回来?”他面色如霜:“就是回来了,还能上台?下一场戏可都是武生吃劲的。”   九花娘要在徐胜身上缠打不休,许多身段,要求武生不动如山地托着人。秦梅香毕竟是个男子,分量不可能太轻。蒋玉秀抽完了烟回来,能不能托得住他,都是个问题。   谢梦泉脸色也很难看:“郑班主,你莫怪我性子直。我们大伙儿说穿了,都是看在老曹的面子上来给你捧场的。我们几个老东西没什么要紧,可香官儿正在风口浪尖儿上。他要演这么一出戏,已经是很为难,要是再演得不好砸了锅,明儿报纸上要怎么写他。别人可并不管这砸锅的到底是谁,谁认得你们蒋玉秀啊,还不是要把账都记在香官儿头上。”   郑班主在那儿顿足捶胸:“排练时都好好的,谁承想乱子就出在了今天。说一千道一万,都是我的不是……”他冲秦梅香连连拱手:“秦老板,今儿是我们和春班对不住您。”   秦梅香眉头微微蹙着:“先把戏演完再说。去叫人看看,蒋玉秀那头怎么样了?”   正说着,有个跟包气喘吁吁地跑进来:“蒋……蒋……他在烟馆里跟人家打起来了!”   这下所有人都慌了起来,曹庆福气得把茶杯往地上一摔,指着郑班主痛心道:“你!你糊涂啊!”   到点儿了,台上的锣鼓重新响起来。大伙儿急得团团转:“这怎么是好,这可怎么跟座儿上说呢!”   秦梅香很焦急地在一众龙套武生里环视,突然和小玉麟四目相对。他冷静下来:“能不能救场?”   小玉麟半点不怯:“能。”   秦梅香仿佛下了决心:“去扮上!”   小玉麟飞也似地跑了。   虞冬荣怀疑道:“这能成?你们一起练过?”   “没练过。”秦梅香苦笑:“见机行事吧。”   台上的锣鼓已经催了一圈又一圈儿,大厅里的议论也多了起来。然而因为刚刚被清场过,并没有闹起来。虞冬荣往台下窥去,看见许平山正脸色烦躁地望着台上,粗大的手指一下下敲着桌子。   小玉麟终于跑回来。秦梅香冲他鼓励地微笑了一下,率先上台去了。小玉麟也跟着冲上去。两人且追且打地跑台,在四尺多高的戏台上翻上翻下,绕柱而行。秦梅香脚下踩跷,身上衣饰繁重,要和武生一般翻跌奔跑,足见真功夫。两人在台上令人眼花缭乱地追打,直到九花娘用巾帕迷翻了徐胜。这段激烈好看,台下立刻有不少人忍不住叫好。   邹占元轻轻抽了口气,疑惑道:“这徐胜……不是方才的那个。”   许平山眼力极佳,抚掌大笑道:“有意思,这是先前那小猴儿!”   众人恍然:“这是顶戏啊!”   邹占元摇头:“怕是救场。”   许师长才不管救不救场。他一双眼睛始终盯着九花娘,待听到九花娘又浪又狠地说着“我也不管这个那个,你把你太太的兴致冲散,靡有别的说得。来罢,给我来过过瘾罢”时,他狠狠咽了口唾沫:“这小猴儿艳福不浅。”   接下来就都是不可描述的粉戏桥段了。诸般调弄手段用上,徐胜不为所动。九花娘春情荡漾,媚色入骨,终于用了邪术迷奸徐胜。因为扮相和演绎的缘故,这段原本很污秽的戏里,只见秦梅香的妖魅艳丽,和小玉麟的冷峻刚硬。好比一支花藤缠绕在宝剑之上,别有一种奇异之美。   最能引人躁动,勾人遐思的,有时往往不是直白的肉搏,而是这些说不得与得不到。   及至两人下场,是整出戏里最露骨的一幕。徐胜被迷,九花娘攀在他身上快活。这段要小玉麟背对观众,秦梅香一跃而起,将绑跷的小角挂在他肩上。小玉麟趁势抱住九花娘,佯装耸臀扭动地下场,是谓“端下”。   许平山不自在地调整了一下皮带,哑着嗓子骂了声:“操!”   虞冬荣在后台看着,心里十分别扭。隔着厚厚的粉,也能看见小玉麟的脸上起了红,耳朵更是红得吓人。所幸背对观众,无人看见。   两人下了场又上,剩下的戏里小玉麟可以装晕,都是九花娘与人打斗了。这出戏与寻常的粉戏不同,旁的戏都是淫妇最后被杀,醉仙楼却是九花娘最后溜之大吉,留下众好汉白忙一场。   一出戏终于落幕,戏园里喝彩如潮。   当然这里头也夹杂着几声卫道士们的摇头:“淫邪下流,不成体统。”   不管怎么说,后台总算是同时松了口气。   虞冬荣悄悄去看包厢,瑞王爷还在里头,面色十分难看。想来那伙地痞是他弄进来的。只是这等事没有把柄,并且蒋玉秀出丑在先,硬要讲理,也没什么理可讲。   秦梅香如人所愿地演了醉仙楼,想来瑞王爷作为娱乐场的大亨,不至于出尔反尔。   小玉麟得了满堂彩,下了戏台也很兴奋。秦梅香很赞许地看他:“真是想不到,你这出戏学得这样好。”他好奇道:“你从未同我一起练过,怎么能这样恰到好处地接住我的戏?”   小玉麟不好意思道:“你和蒋师叔排练时,我都看着呢。回去老是自个儿琢磨,要是我能上台,要怎么个演法。您的戏真好,我做梦都想和您一块儿搭戏……”   因为语出真诚,这话听着就不再像是奉承话了。虞冬荣头一回听见小玉麟开口讲这么一大串话,加上什么“做梦都想和您一块儿”,不禁十分吃味。他心中警钟大唱,这小崽子不会是……对秦梅香有什么心思吧。   但凡唱戏的,无不盼着能与名角搭戏。赚钱赚名是一方面,主要是有学艺和切磋的缘故在里头。这与师傅传授和自己练功夫是两回事。搭好了,一次同台,技艺就能有大进。   虞七少爷很明白这个理儿。然而小玉麟和秦梅香站在一处,真真是一对儿赏心悦目的玉人,衬得他自己这个外行人十分多余。于是他只得把秦梅香往边儿上拉:“该扮下一场了,秦老板。”   秦梅香不疑有他,立刻忙碌起来。小玉麟在那儿站了一会儿,也被郑班主喊着去做事了。   之后的演出一切顺畅。压轴戏是浣纱溪,郝叫天扮范蠡,曹庆福扮勾践,秦梅香扮西施。演青衣戏,秦梅香本色当行。上了装扮,是真真的沉鱼落雁,宛若西施重生。且这种美是清丽之美,不同于九花娘的妖媚,与他本人的气质十分相符。   座儿们很快忘掉了九花娘,把秦老板当作真西施来捧。许平山看得眼直。满座儿里数他的叫好声最响亮。   台上入戏,台下也入戏。许多观众把彩头纷纷往戏台上抛,帕子也有,银元也有,珠宝也有。邹占元把手上的金戒指撸下来扔了上去。   许平山回过神来,也想捧个场。四下摸了一圈儿,身上确实没什么东西。他身边的王旅长很有眼色:“师座,我这儿有大洋。”   许平山没搭理他,略想了想,把腰上的一只小枪套卸下来。这下他身边人都惊着了:“师座,这可使不得……”   话音还没落,就看这土匪师长猿臂一伸,把枪套扔上了台。   那枪套正落在秦梅香脚边,被眼尖的看见了,引发了几声惊呼。谁知秦梅香自顾自唱戏,连瞥都没瞥一眼。   邹师长在边上啧啧道:“许老弟这是何苦,他一个戏子,又用不上这个。”   许平山一笑,并不理会。直到这场戏结束,他突然问道:“他一晚上什么价?”   达官贵人与伶人间的风流并不是什么新鲜事,然而梨园毕竟与开门迎客的娼妓之属不同,这种事不好直白地放在明面上讲。且因为伶人所从事的职业特性,想要与之交往,十有八九绕不过一个捧字。以秦梅香眼下的名声,已不是随意可以亲狎的普通戏子。所以他这话一出来,邹师长就是一阵皱眉:“许老弟啊,话不是这么说的。秦老板如今是当红的名角。名角是什么,那是天上的月亮。你有心,人家可未必乐意。”   许平山大剌剌地往椅子上一靠:“老子看上的人,没有不乐意的。”   邹占元内心很鄙夷他这种土匪做派,只是不好表现出来,所以打了个哈哈,把话题绕过去了。   所有的戏落幕,已经是午夜了。因为这一日许多不快,早下戏的戏子们都提前走了。后台除了和春班的班底,几乎已经不剩什么人。   秦梅香因为角色的缘故,是最后下场的。离了戏台,他的精气神儿也就跟着松懈下来,一个人对着镜子慢慢地卸妆扮。跟包小窦子跑过来,说有位许师长想要见他。秦梅香唱戏时向来视台下若无物,一时没想起来许师长是哪个,就打发小窦子用些场面话去婉谢。   小窦子刚走,外头就是一阵吵嚷的动静。经理拦客的声音模模糊糊地传来:“秦老板今日实在是累了,不见客啊……“   有人进来了,是瑞王爷。   秦梅香同他很客气地招呼了一声,不见多么疏离,也不见多么亲近。瑞王爷对他这种姿态一向是又爱又恨,反手关上了门,走近到他身后:“香官儿啊……你如今翅膀硬了,人也学得绝情了……”   秦梅香蒙上了一层戏里的笑:“王爷这是哪儿的话。”   瑞王爷把手摸上他的肩,见秦梅香自顾自地卸妆,心里生出了几分狠意。他把秦梅香从凳子上扯起来,按进了小沙发。秦梅香挣扎了几下,然而因为瑞王爷惊人的体重,这挣扎收效甚微。他冷静道:“王爷,在这里可不太合适。”   外头乱糟糟的,始终无人进来。瑞王爷摇头叹息:“香官儿啊,你什么都好,就是在识时务这件事上,差了许多。”他把手从秦梅香衣服下头伸了进去。   就在这时,门被咣当一声踹开了。   许平山岳峙渊渟地立在门前,看见屋里头的情状,眉头一皱。然而他只停顿了这么一下,就大步流星地冲上前去,把瑞王爷从秦梅香身上拎麻袋似地拎起来,拧着眉头喝道:“干什么呢?”   瑞王爷猝然被袭,一时没看清来人,杀猪似地嚎起来:“大胆!”   许平山咧嘴一笑:“不错,老子外号就叫许大胆。”他把瑞王爷往地上一丢,一脚踹出门去。   瑞王爷在地上演了个滚元宵,被家丁慌忙架起来,气喘吁吁道:“你……”   许平山冰冷的枪口落在他脑门上:“你要试试我的胆?”   子弹不长眼。瑞王爷再大的火气也灭了。跟班护着他,一行人连滚带爬地跑了。   化妆间外围满了人。经理慌得一脑门汗:“许将军……许司令……这……您不能够啊。”   许平山把枪收了回去,不耐烦道:“你们这戏园子什么破规矩,老子花钱买了票,同唱戏的说句话都不成?”   经理战战兢兢看向秦梅香。秦梅香已经理好衣服站起来,冲他安抚地点点头。   门被带上了。   秦梅香按照戏礼,向着许平山福了福身:“今日多谢将军。”   许平山盯着他,始终没说话。   秦梅香等了一会儿,斟酌着开口道:“不知将军……”   许平山粗着嗓子问道:“你真是男的?”   这种因为他扮得太真,而对性别产生怀疑的戏迷,秦梅香也见过许多。他不动声色道:“待我卸妆,将军一望便知。”   许平山脸上露出个痞气的笑来:”用不着。”他把秦梅香抵在墙上,一手按住他的肩,一手往他下面摸去。   秦梅香万万没想到他如此流氓,一时没躲开,被摸了个正着。   许平山摸到了不想摸到的东西,飞快地抽回手,即诧异又失望:“还真是男的……”   秦梅香低下头,声音有了凉意:“请将军稍候片刻,待梅香卸了妆再与将军说话。”说着拉开门。   许平山只得走了出去。   片刻之后,屋子里出来的,是个容貌极俊秀清雅的年轻人。短发长衫,完全是个书香家的公子。虽然容貌太俊了一些,但身上并没有半分旦角儿常见的女气。他冲许平山点了点头:“将军。”   许平山瞪着眼睛,愣了好半天。可他很快又恢复了本色。他把秦梅香上上下下地看着,最后目光直勾勾地落进秦梅香眼里:“想请秦老板吃个饭,不知道秦老板肯不肯赏光?”   秦梅香垂了眼,客气地微笑了一下,委婉道:“将军厚爱,原不该推辞。只是今日确实太晚了,不妨改日……”   “改在哪一日?”   秦梅香心里微微叹气,知道这回怕是又跑不掉了:“只要无戏,一凭将军吩咐。”   许平山终于满意了,他拍了拍秦梅香的肩,在他肩头似有若无地摸了一把:“那我可等着秦老板了。秦老板不要忘了今日之约。”说完,他就带着兵走了。   秦梅香待他走得不见了,终于很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第7章   虞冬荣刚送走邹师长,和郑班主一起带着台上收拾好的彩头过来,就看见秦梅香靠在化妆间的门上:“梅香?”   秦梅香睁开眼:“七爷,班主。”   郑班主眉开眼笑地捧着那大铜盘,送到秦梅香跟前:“才拾掇出来,今儿都是借秦老板和诸位老板的光。”   戏园子有个规矩,除了定好的包银,唱戏所得的彩头艺人也有份。有些苛刻的戏园子老板会分成,或者干脆把彩头都吞下。不过虞少爷同梨园子弟交好,故而同乐楼这边,彩头向来都直接分给艺人。因为旁的名角儿都已经走了,这东西就轮到秦梅香先挑了。   说是挑,其实按不成文的规矩,他和几个名伶就是把这些都留下,也是应该应分的。因为座儿都是冲着他们来的,没有他们,就不会有这些东西。但秦梅香很懂得唱戏的不易,对这些彩头向来是只略留一两件,权当是个意思。像他们头路的角儿,唱一晚包银都是七十元起价;可班底的龙套,也忙活一个晚上,每人只能分得六七角大洋,差距悬殊到令人咋舌。要是再没点儿彩头跟着,这点儿收入根本没法养家。   他按着几个同台前辈的喜好,给他们各自留了一件贵重彩头。轮到他自己时,盘子上就只剩下些琐碎的小玩意儿了。郑班主怕他看不见,把乱七八糟的都拨开,露出底下的枪套来:“要说贵重,我看还是这一件。”   他是跑江湖的,深知一把好枪在这样的世道里是多么难得。虞冬荣把套子打开,见里面是一支光亮漆黑的微型手枪,做工精巧非常。   虞七少爷把枪托底下的铭文看了看,感叹到:“这位许师长,也实在太大方了一点。”他向秦梅香解释道:“这是博尔吉产的新款微型。那地方出的手枪是全世界最好的。我们家老头子有一对,还没你这个好呢,当初可是拿半斤黄金与人换的。这个的价格怕是要只高不低,而且是有钱难买。”   秦梅香对许师长没什么好印象,同时也很反感这些凶器,闻言淡淡道:“我一个唱戏的,只知道耍花枪,要这手枪做什么。”   虞冬荣检查了一下保险,把枪放回皮套,硬塞给他:“拿着吧,防身也好。这可真是好东西。再说了,你要不收,搞不好怕是会得罪人。”   秦梅香只得收了。   郑班主把余下的彩头拿去给班底分。虞冬荣打量着秦梅香的神色:“怎么了?”   秦梅香不想他忧虑,没有提起许师长和瑞王爷的事。他很浅地笑了一下:“有点儿累。我们去吃点儿东西吧。”虞冬荣想起和小玉麟的承诺,打了个响指:“得嘞,叫上小玉麟和小玉蓉一块儿吧。”   小玉麟正在那里低着头,神色有些低落。虞冬荣摸了摸他的脑袋,他偏了一下头。   小玉蓉怕他惹恼了七爷,小声道:“挨班主骂了。”   虞冬荣搂住他往外推:“先吃饭再说。”   和郑班主打了招呼,把行头交给跟包小窦子。四个人轻手利脚地离了后台。为了躲避戏迷,他们从戏园子的小角门溜出去。转过两个弯儿,就进了甜水胡同儿。因为这地方就在荟芳里戏院剧场汇集处的边儿上,所以有些夜里才出的饮食摊儿,常来的主顾都是艺人。又因为地处僻静,所以摊位与摊位相隔很远,是个难得的清净地方。   今儿他们出来的晚了,几个摊位上人都不多。秦梅香领他们去了自己惯常爱吃的一家,是做小笼包子和甜红豆粥的。掌摊儿的是一对老夫妻,从来不管来客是谁,也不与客人搭话。因为这样,秦梅香反而觉得自在。   时值冬日,入夜已经十分寒冷。新出笼的小包子与暖粥一同下肚,对于空着肚子劳累了一天的戏子来说,是很大的安慰。虞冬荣知道秦梅香类累过之后,向来胃口很小。但小玉麟和小玉蓉两个少年人未必是这样,所以他做主,去隔壁摊儿给他们又买了一份酱骨架和一份卤藕片。   秦梅香有点不赞同:“唱戏的最要紧的是嗓子,油腻重口的东西少吃为好。”   可是两个少年人都不理他。和春班吃得向来很差,他们都在长身体,老是被饥饿纠缠着。尤其小玉麟。武生讲究养筋骨,但是他并不常能吃到肉。这其实是很不好的。因为他们从事的行当有很高的危险性,摔打总是免不了。营养不够,骨头长得脆,真要是碰了折了,以后就没办法端起这碗饭了。   小玉麟闷头啃骨架,虞冬荣安慰道:“你慢着点儿吃,不够我再去买。”又想起他的低落,疑惑道:“今儿不是唱得挺好的,怎么不高兴。”   小玉蓉见他不吭声,只得代为回答道:“班主包银只给了他一角钱。”   虞冬荣很纳闷儿:“你救了场,就算不能把蒋玉秀的包银都给你,可一角钱也太不像话了。彩头也没给?”   小玉蓉老实到:“我们还没出科,吃住都在班里,只能偶尔得个买糖豆儿的钱。师傅说拿了钱心就大了,就不会好好学戏了。班上规矩是,出科了才能分彩头。我和小玉麟签的都是卖身契,出科以后要唱满五年才能拿包银,而且这五年里报酬只按龙套的算。”   小玉蓉今年十六了,因为扮相和声音好,已经有了一点点名气。按说他们唱旦的,十岁上下也有出科的。这显然就是班主苛刻,想留着他们赚钱的缘故。   梨园里的戏班各不相同。最正派的一般是世家,比如曹家班这种,家族子弟都在这个行当里吃饭。它们往往有着好的人脉与声望,请的戏先生也都是亲朋好友,对自家子弟自然十分爱护。偶尔也收些散落的有天分的孩子,与本家子弟一同学戏,加以培养。   另外常见的就是科班,这是开门招收学员,专门学戏的地方。落入这种地方的童伶就苦多了。他们大多是因为家贫,被父母送来学技艺,指望着学成一技之长,将来可以养家糊口。因为学戏本身就是苦差事,所以入科班要与班主立契,天灾人祸,投河跳井,自寻短见,一概与科班无关。   最惨的一等就是秦梅香他们这种,是被人贩子卖进野戏班的,和奴隶几乎没有分别。因为不被当人看待,只是为了学成戏替班主赚钱,所以学戏时也格外残酷。又因为常年在江湖上跑生活,但凡相貌姣好些的,无不早早被人糟蹋了去。这种班子最为暗无天日,可最有天分的戏子往往都是出身于此。无他,因为班主买人时对根骨格外挑剔。   小玉麟和小玉蓉与秦梅香出身相仿。小玉蓉是父母过世被亲戚卖给戏班的;小玉麟更惨些,他亲妈是个妓`女,在窑子里生了他,后来病死,他就被老鸨给卖了。最初是卖进了堂子,因为他不听话,又被转手卖到了和春班。   虞冬荣听完这些,就拿很疼惜的眼神看他。小玉麟被他这样看,有点害羞,又有点少年式的满不在乎。他低头慢慢吮`吸着骨头上的滋味,也不管那骨头是不是已经被啃凉了。   虞冬荣觉得自己慢慢有点儿懂了他。这孩子心气儿那么高,肯定比任何人都盼着能出人头地。他的性子又是这样拧,这得一路上吃了多少苦。   小玉麟吃了两屉小笼包子,大半盘子骨架,其实没怎么饱。但秦梅香不让他再吃了,说是暴饮暴食伤身。虞冬荣结了账,领着他们出了巷口,司机正在那儿等着。   小玉蓉期期艾艾地看向秦梅香:“秦老板,我今儿能跟你回去住一晚么?”   秦梅香知道他在怕什么,小玉蓉这是怕自个儿又被班主给卖了。和春班至今仍然摆脱不掉江湖戏班的劣习,明地里唱戏,暗地里做娼。为了混饭吃,有些事是确实是无可奈何。但随意被糟践与在风月场里周旋毕竟不同。后者起码没有性命之忧。今儿的戏台上,除去秦梅香,最好看的旦角儿就是小玉蓉了。且他名气小年纪小,不像秦梅香这样高不可攀,这就境况危险了。   秦梅香自知能力有限,但同病相怜,他愿意能帮一点是一点,于是点头道:“我和郑班主说说去,演出这几日,你都在我那儿住着吧,就说我给你说戏。”   虞冬荣回头看了一眼小玉麟,见他望着车窗外,不知在想什么。他心思一动:“你今儿跟我回去吧。”   秦梅香脸色有点不好看:“我们明天可是还有戏,得连着演七天呢。”   虞七少爷说你想哪儿去了,唱武生的吴连瑞这两天刚搬到我家边儿上,我得登门拜访去啊。正好也带着小玉麟过去,给他留条门路不是?   秦梅香当然听过吴连瑞的大名,他自己武生底子的授业恩师,就是吴连瑞的师父,算起来他们还是师兄弟。他脸色缓和了下来:“你想的也有道理,只是听说那位性情不好,同行背地里都叫他吴剥皮,他的手把徒弟被打跑两三个了……”   虞冬荣没听过这些秘闻,闻言有些犹豫:“真的假的?我只听说他有羊角风……”   小玉麟听见他们的话,突然把脑袋扭回来,声音里带了几分热切:“我要去。”   他这样一说,别人都没话了。虞冬荣心说,你这该算是生性勇敢,还是傻大胆儿呢。   把秦梅香和小玉蓉送到,虞冬荣带着小玉麟回了家。   虞七少爷今儿晚上确实没那个心思,他也怪累的。谁知道临睡觉往床上一躺,发现身边儿有个活人。小玉麟睡眼惺忪地看着他:要陪么?   虞冬荣不知为什么觉得有点儿来气。他想你这是把我当什么了,我就那么不是东西,敢情对你好就是光图这档子事儿?但他没往深里琢磨,只是把人往床里头推了推:“让让嘿,你咋那么不嫌自己占地方呢。”   小玉麟往里头滚了一圈儿,彻底醒了。虞冬荣懒得跟他废话,把被子扯过来盖好,很快睡过去了。临入梦前,总觉得这小崽子在头顶盯着他看。   他这一觉睡得一身汗,也不知怎么就这么热。但是还算睡得不错,睁开眼时天都大亮了。只是说不出哪里不太对劲儿,感觉屁股上硌得慌。他动了动,那玩意儿也跟着动了动,热乎乎的,还伴着几声哼唧。虞冬荣狐疑地转身,看见小玉麟不知道什么时候贴到了他后背上,底下那玩意儿正精精神神地戳着自己。   虞七少爷头皮一炸,差点儿从床上掉下去。他是少爷出身,其实平日里是很有些任性的,当即抱怨道:“你半夜睡觉怎么往人身上贴,热得我一身汗!”   小玉麟迷迷糊糊地醒了,声音很含混:“你把被子抢走了啊……”   虞七少爷语塞:“你就不会自个儿去柜子里再拿一床么?这时候又老实上了?”   小玉麟已经完全醒了,他低着头,默默穿上衣服下床去了。   虞七少爷在床上躺了一会儿,起床气终于下去了。趴着窗子瞅,小玉麟正在院子里练早功。他瞧了片刻,觉得有些惆怅。   自古讲,婊`子无情,戏子无义。这些他都是见识过的。他对叶小蝶掏心挖肝,最后怎么着,叶小蝶还不是见了高枝儿就飞走了。这小玉麟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透着六亲不认的绝情劲儿。眼下他是有求于七爷,不得不捏着鼻子在他跟前儿蹲着;将来真要是海阔天空了,谁还认得谁啊。   所以说,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虞少爷思量了一会儿,冲着外头喊:“老胡!老胡!”   老胡头年纪虽大,但是耳聪目明,闻声立刻从倒座儿那儿奔过来了:“爷,您吩咐?”   “去上德记买几个牛肉夹饼回来,再捎一份儿白水萝卜汤。”   “您不喝牛奶吃面包了?”   “我该吃什么还吃什么。”虞冬荣把衣服披上:“呆会儿买回来,就喊他进来吃饭。今儿的报纸呢?”   老胡头欲言又止。   虞冬荣皱了皱眉:“怎么着了?”   “嗐,您自个儿瞧吧。”   往常秦梅香唱新戏,报上总是一边儿倒地赞不绝口。这一次虽然也有夸的,可更多是骂的。克制一点儿的呢,说他此次演出令人失望,或者说他作为艺人没有公德心,带起了很坏的风气云云;不克制的呢,就什么难听话都有了。更有甚者,把早年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都翻出来,言之凿凿说秦梅香本人乃是旦行里头一号的放`荡下流之辈,全靠陪睡达官贵人走红。又有说他早年叛出洪顺班,欺师灭祖,忘恩负义的。   虞冬荣看了一会儿,气得笑了。他自己也被编派进去了,没指名道姓,只说是秦和某军阀背景的年轻富商同起同卧云云。他摇摇头:“这可真是……前阵子还把我们秦老板夸得天上有地上无呢,变脸儿也没这么快的。”   他一面吃着三明治一面继续翻,发现许平山也让人骂了。但与其说是骂,不如说是语焉不详的抱怨,大致也就是说他行事粗鲁,有失身份云云。由此可见大部分记者们的欺软怕硬。   虞冬荣琢磨着要不要请报业的几个大佬吃顿便饭。照这么下去,万一真闹得三人成虎,可就麻烦了。戏子这个行当里,彼此帮扶是有的,但相互倾轧起来也很厉害。秦梅香一红,不少旦角就跟着过了气。他这两年风头正劲,可知有多少人暗地里看他不顺眼,盼着他跌倒时踩上一脚呢。   小玉麟把早功做完,被胡妈招呼进来吃饭。虞冬荣看着他,他却不看虞冬荣。怎么瞧都是又闹起别扭来了。虞冬荣想了一会儿,也没想出个正经缘由。难道是因为早上自己对他讲话声音高了一点儿?这可太难伺候了,他爹都没有这么难伺候的。   他看了小玉麟一会儿,觉得这小戏子可能是属刺猬的。因为这小崽子格外与众不同一些,虞七少爷总是忍不住想上去撩他。看他认个怂,服个软,就像把一只脾气很坏的小兽撸顺了毛——虽然明知对方是个没良心的,但心里头就是乐得高兴。   谁让他这么招人疼呢。虞冬荣叹着气想。   小玉麟有了东西吃,似乎就软了一点。是吃人嘴短,拿人手软的缘故。虞冬荣待他放下汤碗打嗝的时候,假装漫不经心道:“以后要是吃不饱,就过来我这头。”   小玉麟很意外地抬起头。对上虞冬荣的目光,又把眼神移开了。良久,虞冬荣才听见他低低的声音,是在道谢。   虞七少爷心满意足。 第8章   蒋玉秀仿佛要弥补自己捅出的篓子,后续几天非但没有误戏,并且演得十分卖命。姜毕竟是老得辣,他身材魁梧,容貌英俊,加之工架过硬,比小玉麟更能托得住秦梅香。又因为唱腔酷似名生程文岳,颇得一些程派戏迷的喜欢,由此有了走红的架势。   虞冬荣在一旁瞧着,心里却没那么乐观。他总觉得,除非这人把大烟瘾戒了,否则再红也是昙花一现,不能长远。且观众向来喜新厌旧,今日爱你,把你捧到天上;明日有了新人越过你,他们转身就走。想长长久久地红着,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一看到蒋玉秀,他就不能不琢磨起小玉麟。小玉麟功底很扎实,论起身手的敏捷干脆其实在蒋玉秀之上。但是他的身材对于武生来说实在太过瘦小;最要命的是,他声腔不好。唱戏唱戏,不能唱,怎么算是有戏呢。然而嗓子这玩意儿是老天爷给的,谁也怨不得。虞冬荣怀疑他是倒嗓时没有好好调理,落下了毛病。   蒋玉秀连着上台几天,终于扭转了大家的坏印象。但他对小玉麟救场的事表现得很冷淡。虞冬荣觉得这是他们戏子同行相妒的劣性。戏班子里勾心斗角之剧,外人是难以想象的。   蒋玉秀是郑班主的姐夫。但是这个姐夫据说比姐姐小了有快二十岁。这其中可琢磨的事儿就多了。小玉麟作为一个没出科的小龙套,还是个性子不讨喜的小龙套,拿什么痛人家比呢。   光是筋斗翻得好,打戏身手好,离真正红起来,可还差得远呢。   提起小玉麟,就不能不说到秦梅香。蒋玉秀再怎么被叫好,在秦梅香的映衬下,立刻显得黯淡无光了。   说起来也怪,虽然报纸上把秦梅香骂得什么一样,可演出反而场场爆满。戏园子里塞满了加座都不够,后头全是站着看的。这众多座儿上,虽有看门道的内行,但更多是看热闹的外行。内行们为秦梅香的跷功,身段和唱功暗暗钦佩。外行们呢,外行们来看秦梅香秀美绝伦的扮相,还有那不可言说的桥段。拼缝儿的票贩子在同乐楼外头炒戏票,神秘又意味深长地笑,好像里头演的不仅仅是一出戏这么简单。   要是目光有实质,秦梅香在戏台上简直能被看掉一层皮。有瘾头大的,看了一场又来看第二场第三场。这里头上瘾上得最厉害的,只怕要属许平山了,他一场都没落下。   周围的人都听说,这位大爷新近迷上了看戏,天天雷打不动地往同乐楼跑。什么清吟小班,人家不去了!   许平山最初只知道在台下抻着脖子吞唾沫,心痒难耐地叫好。看得次数多了,刺激劲儿似乎就少了,能静下心来品品别的。比如一个人的声音如何能那样清亮又那样润,听得人满耳朵舒泰。又比如一个人的眼睛如何能那样含意万千,撩得人直心如猫抓。   他看着台上的西施,想起一件东西来。小军阀钱二麻子当初挖坟起家,在皇陵里挖出过一件一尺多高的翡翠树。上头缀满了各色的珍珠和宝石。不知怎么回事儿,他觉得秦梅香很像那棵价值连城的玉树。他看着秦梅香,就忍不住生出一种和看着那件宝贝类似的心情来:心痒难耐,想要据为己有。然而翡翠树再美也只是死物,秦梅香乃是一个会说会唱的大活人。这么一想,这红伶可真比什么宝贝都稀罕。   七日戏演到最后一日,因为座儿的热情,秦梅香返场加唱了一折南曲《游园》,下场已然是后半夜了。他不是那类以体力见长的艺人,在戏台上能精神百倍,其实全凭一股韧劲儿支撑着。一旦戏落幕,精气神儿一散,整个人就慵懒起来。这一日因为劳累太过,下了戏更觉得被抽了骨头一般。后台早已没什么人,他像一缕幽魂似地进了化妆间,把门一关,便在沙发上侧身躺下来,想略歇一歇再卸装扮。   谁知还没歇上半分钟,门就吱呀一声开了。秦梅香半寐着,还以为是跟包小窦子。他含混而低柔地说:“容我歇一歇,实在是累了……”   关门的声音传来。秦梅香心下还没安定片刻,就听见有陌生的脚步靠近,紧接着是灼热的呼吸喷在脸上。他茫然地睁开眼,就见两只亮得不同寻常的黑眼珠子正一错不错地盯着自己。   秦梅香被惊得一颤,强笑着起身:“许将军……”   许平山伸手按住他的肩,似笑非笑:“秦老板,为这一饭之约,我可是等了你足足七日。”   肩上顿时仿佛重逾千斤。秦梅香起身不得,只得略定了定神,歉意道:“既与将军有约,梅香并不敢忘。只是近日实在是戏上太忙了,确实一时脱不开身……好在明日无戏,将军若是有暇,梅香自当奉陪……”   他身上是素净的青衣装扮,因为唱戏耗光了气力,此刻看来就是个柔弱婉娈的美人。   许平山自打开荤以来,在色之一途上从来不曾委屈自己,对着看上的人能忍这么多天,已然是破了天荒。而且秦梅香是个比女人更美的男人。他从未尝过这等新鲜,又另外生出了一重刺激。   九花娘缠在徐胜身上的情景再度冒了出来。此处没了台上台下之分,尤物近在眼前。秦梅香眉眼微垂,是极顺从的模样。   妈了个巴子,许平山想,这他妈再忍就要成王八了。于是他毫不犹豫地压住秦梅香,拉着他的手往皮带下头按去,发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单音节:“嗯?”   秦梅香暗自心惊。没想到此人和瑞王爷一路货色。但他对瑞王爷心中还有数,对许平山却是一时吃不准。待到这人凑上来在他颈窝里啃,秦梅香终于有些不安起来——这怕是要当场动真格?   他是从风月场里摸爬滚打出来的,对这样的事不至于三贞九烈。只是多少还留着一些羞耻心,顾念着脸面。他一面偏开头躲避,一面沉着气劝说道:“将军,此处确实不合适……人来人往,外一传出去,只怕有损将军的声誉……”   许平山闻若未闻,已然把他戏服下摆掀了上去,正摸着水衣的衣带往外扯。秦梅香心里暗暗叹气,隔着戏服按住他的手,声音平静而顺从:“将军别急,不是这么来的。”   许平山从未遇见过事到临头还冷静如斯的,闻言忍不住抬起头,一挑眉毛:“那该怎样?”   秦梅香直视着许平山的眼睛,忽然微微一笑,单手解开了他的皮带扣。下一秒,土匪师长的命根子就落进了他的手心。   两个人同时抽了一口气。许平山是嘴里抽气,因为舒坦。秦梅香却是在心里抽气,因为那东西的可观。他几乎想要苦笑,这次怕是真要遭罪了。可出乎意料,许平山的呼吸只是陡然加重了一会儿,就戛然而止了。   秦梅香手上湿得厉害,心里却平静下来。原来是银样蜡枪头,他冷淡地想,这就好办,没什么不能应付的。然而这样想着,脸上还要笑一笑:“容我把妆先卸了,再与将军说话。”   许平山松开他,敞着腿张着胳膊往沙发上一靠。   秦梅香起身,慢条斯理地洗手。因为实在超乎寻常地多,沾得他满手都是,有不少流进了指甲缝。身后一直没有整理衣服的动静。他洗好了手,开始对着镜子卸装扮,余光看见镜子里的不速之客正盯着自己的背影,饶有兴致地瞧。衣裤就那么大敞四开地,该露不该露的都露在外头。   秦梅香低了头,默默地卸妆。   换衣服的时候,许平山还在那儿四仰八叉地坐着,一点儿回避的意思都没有。秦梅香只把他当作空气,但是没有像往常那样脱换戏服里头的水衣,只是在外头直接穿了长袄。他换好衣服转身,许平山终于双手一拍膝盖,从沙发上坐起来。他身躯高大,把秦梅香笼罩在影子里,当着这美人的面儿整理皮带,痞笑着吹了一声悠长的口哨。   秦梅香很淡地笑了一下:“明日几位梨园同行在赏心茶楼有小聚,不知将军肯不肯赏光?”戏曲业繁盛,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平民百姓,都是戏迷。有时光是听戏还不能满足,于是民间自发地组成了许多票房供戏迷们票戏过瘾。赏心茶楼就是一家很有名的票房,许多有地位的票友和名角儿常在此聚会,是一处上流社会的交际娱乐之地。   对于许平山其人,秦梅香也听了一些传闻。他觉得这人虽然急色,但应当是很有野心也十分需要在达官贵人们的圈子里立足的。他卖个人情,既能让许平山得利,也是为自己谋脱身。赏心茶楼里名伶往来很多,以许平山的地位,自有投怀送抱者。喜新厌旧乃是人的天性,他到时候冷淡些,令这人失了兴致,也就慢慢把这事儿应付过去了。   这样想着,神情就更真诚了一些。哪知道许平山看了他一会儿,突然道:“用不着等明天。”他高大的身子忽然一矮,把秦梅香大头朝下扛了起来。   秦梅香愕然。   许平山一脚把门踹开,大步流星地往外走。郑班主正端着彩头和经理等在门口,见状都惊呼起来:“诶呦喂,这是怎么着了……”   秦梅香沉声道:“请您把我放下来。这里可是戏园,明日若是登了报纸,对将军名声有碍……”   “名声?”许平山朗声大笑:“名声能当饭吃么?”他声音有种恶意的促狭:“名声能当觉睡么?”   秦梅香一声不响地挣扎起来。可惜一力降十会,许平山轻轻松松地就把他的腿箍住了,还顺便在他屁股上狠狠地捏了两把,威胁道:“再闹就在这儿把你办了。”   这土匪砸了个响窑,高高兴兴把新得的宝贝往车里一塞。小黑车一溜烟儿就开跑了。留下从后头追出来的戏班众人不知所措。   秦梅香头晕眼花地坐在车上,半天都没缓过劲儿来。许平山伸手来搂他,他只能略挣扎了一下表示抗议。情势逼人,这人是杀人不眨眼的亡命徒出身。他不想真惹恼对方丢了性命。那可就太不值了。   所以他沉默了下来。   许平山看出他的不情愿,粗大带茧的手指轻轻捏住他的下颌,迫使他扭过头来:“少不了你的好处。”   秦梅香垂眼,正想说点儿什么客气话,哪知道这土匪师长凑过脸来,在他嘴上响亮地香了一口。香过之后还砸砸嘴,感叹道:“自打头一回见了你,我特地去云喜堂瞧了瞧。啧,竟没一个比得上你的。”   四大清吟小班里,只有云喜堂是相公堂子,里头有不少顶尖的歌郎。名伶叶小蝶,就是云喜堂出身。可秦梅香听了这话,只感到一种麻木的屈辱。他虽然身不由己要与人往来应酬,但唱戏本身是一项清白的职业,与挂价卖身是截然不同的。他受了十几年的苦楚,以为自己熬出了头;结果到头来,又被许平山一句话打回到泥地里。原来在世人眼中,戏子与娼妓根本没有分别。   他扯起嘴角,露出了一个僵硬的笑:“将军谬赞了。”   许平山仔仔细细地端详着他,秦梅香就低眉顺眼地由着他看。这么不尴不尬地坐了一路,直到车子在许宅大门前停了下来。   许宅是座三层的小洋楼,大门到房子隔着挺老大的一片院子,门口有人站岗,院子里有人巡逻。秦梅香想起来,这里原来是寓公钱敬安的宅邸。李大帅赶跑了吴大帅,吴氏一派的钱公就失势跑路了。这宅子落入许平山手上,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秦梅香被许平山搂着,一进门就被乌烟瘴气熏了个趔趄。挺好的洋楼,弄得像个妖精洞似的。一屋子丘八东倒西歪地搂着妓`女喝酒吃肉,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许平山看到这种情状,似乎也觉得有些丢人。皱着眉头开口:“嘿,嘿,都干什么玩意儿呢?老子没回来就吃先上了?”   屋子里稍微安静了一点儿,一个黝黑敦实的军官笑嘻嘻凑上来:“这不是大伙儿饿了么,这都后半夜了,干等您也不回来。”紧接着又看见秦梅香,顿时激动起来:“啊呀是秦老板!您不知道,看您一场戏可太遭罪了:去一回,十个脚趾头都让人踩肿了……”说着就要来和秦梅香握手,结果被许平山一肘子怼了回去。那军官也不生气,回头嚷嚷:“都往边儿上闪闪,给大哥和秦老板让个座!”   虽说乱了一些,可到底也是应酬。秦梅香心里平静了些,重新打起了精神。许平山状似不经意地给他一一介绍那些个军官,那个黝黑敦实的是王旅长,又有其他诸多旅长团长,个个都是许平山的把兄弟。秦梅香算是听出来了,这根本就是一屋子被收编的土匪。他这是进了山寨了!   唱戏讲究饱吹饿唱,他一连七日空着肚子从下午唱到第二天凌晨,体力消耗本来就大。若是按照以往,早该吃些清淡的东西回家休息。但眼下桌上除了肉就是酒,还有一屋子闹哄哄的兵匪和妓`女。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脱身。   他随着众人饮了几杯酒,又捡了几桩梨园里无伤大雅的趣事与人谈笑。大家笑过之后,立刻有妓`女撺掇着让他唱戏来听。因为在戏台之外见到秦老板并不是件容易的事,而且他本人又是这样和气,并没有红伶身上的架子和脾气。   戏子娱人原是本分,哪次宴饮他都逃不掉要开腔唱上一折半折。秦梅香正思量着要唱个什么,许平山却放下酒杯笑起来:“这么乐意听戏,怎么不上戏园子里听去?”   那姑娘没听出这句问话里的深意,尤自拉着众人起哄架秧子:“秦老板的戏票多难买啊?今儿遇上了,怎么也不能放过了,大伙说是不是这个理儿啊?”   许平山转着酒杯:“合着这是要打劫我们秦老板了?怎么,想改行当胡子了?”   那姑娘不知深浅,冲许平山飞了个眼风,娇声道:“遇上了师座,就是当胡子姐妹们也乐意啊……师座既然劫了秦老板,便让我们也跟着劫上一回吧……”   许平山若有所思:“你这话说的,到底是瞧不起秦老板呢,还是瞧不起胡子呢。”   桌上渐渐静了下来。那姑娘脸色有点儿变了,强笑道:“今日高兴……”   许平山点头:“是高兴。那就让你见识见识胡子的乐子。他冲身边使了个眼色,立刻有人把那姑娘拉起来往外拖。桌上的妓`女们都慌了神。许平山冲着惊疑不定的秦梅香笑了笑:“秦老板,给你看个有意思的。”   卫兵把那姑娘远远地架到黑咕隆咚的院子里,在她头顶上放了个什么。那姑娘腿一下子就软了,遥遥哭喊起来:“许将军,许大帅……我知道错了,你放了我……”   许平山施施然地拉开了手枪的保险:“别害怕,就是让大伙儿高兴高兴么。你可站稳喽。”   他背着那姑娘又往外走了很远直到快走到院墙了,突然回身开了一枪。那姑娘应声而倒。   秦梅香只觉得背上的立时被冷汗浸透了。片刻之后,远远传来女人的哭泣声。勤务兵端着盘子跑过去,又一路跑回来,盘子上是个碎了的苹果。   一众手下的兵丁大声叫好:“大哥枪法如神!”   许平山扣上保险,把枪收了回去:“得了,回去喝酒吧。”又看向秦梅香,露出一口雪亮整齐地大牙:“秦老板,到楼上等我吧。”   秦梅香只得跟着卫兵上楼。他耳力远比常人灵敏,听着后头楼下许平山和王旅长低声说道:“……那头送过来的婊`子少用,凡事小心;下等窑子不许去,盘尼西林是给弟兄们救命的,不是预备着治杨梅大疮的;还有,记住了,以后别往这儿带外人……”   勤务兵把秦梅香领到一个特别大的卧室,恭敬道:“热水放好了,司令说您要洗就洗,不洗也行。我就在门外候着,您要吃什么,用什么,喊一嗓子就行。屋里有茶水还有牛奶,您自便。”   门关上了。秦梅香回身看了一会儿那张挂着深红色帷幔的四柱床,有些恍惚地走进了浴室。   心悸的感觉仍然挥之不去,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个许平山,只怕不是那么容易打发的。 第9章   秦梅香从浴室里出来的时候,许平山正盘着腿坐在床上擦枪。黑黢黢的枪口恰好冲着浴室的方向,无端地瘆人。洋房里有暖气,屋子很热。但他仍然觉得冷。他没有去看对方,而是沉默着拿起茶几上的温水,慢慢喝了起来。   许平山把枪放到床头柜上,若有所思地看过来。似乎因为笃定这美人插翅难飞,他这时候反倒耐心起来。   秦梅香喝了一大杯水,放下杯子转身,发现许平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来到了身后。地毯很厚,这人光着脚走过来,一点儿声音也没有。他绕着秦梅香转了一圈儿,像只野兽在审视自己的猎物。   秦梅香等他停下脚步,扯起一个温顺的笑,伸手去解他军服衬衫的扣子。那衬衫并不很熨帖,烟酒和很多乱七八糟的气味都沾在上头。看来即便身居高位,这人仍然是不拘小节的。扣子只扣了下面几颗,于是就顺着一路往下去。等他把手再次摸上许平山的皮带时,却被一把攥住了。   秦梅香不明所以地抬头,许平山松开他的手,向后退了一步,冲他扬了扬下巴:“你也脱啊。”   有些事经历得多了,羞耻感就会变得很淡。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秦梅香感到一阵久违的难堪。但他是惯于做戏的,所以脸上仍然维持着平静顺从。低头浅浅地笑了一下,他抽开了浴袍的带子。柔软的织物无声委地。   正要弯腰脱裤子的时候。许平山突然开口:“你等会儿。那个什么,戏台上那个,咱试一回?”   秦梅香几乎立刻就明白了许平山在说什么。他这一回真的笑了:“那是为了让戏好看,当不得真。”   “怎么,怕我托不住你?”许平山一抬眉毛。   “是练出来的功夫,使的是个巧劲儿……”秦梅香看着他的表情,慢慢止了话头:“那您可站稳了。”他定了定神,提起一口气,跃到了许平山身上。   想象中的栽倒并没有出现。许平山只是略微摇晃了一下,就把他稳稳当当地托住了。秦梅香整个人折起来挂在许平山身上,双手攀着他的肩,两个人一时呼吸相闻。许平山的眼神一下子就变了。   秦梅香心中一寒。还没来得及如何,这土匪就往前疾走几步,把秦梅香抵在墙上,开始扒他的裤子。   这是个要遭罪的架势。秦梅香努力去按他的手,强笑道:“将军,这只是戏里的花样,不能当真……啊!”   他短促地惨叫了一声,然后就此失声。   许平山喘着粗气弄了一会儿,似乎也觉得不痛快。他把秦梅香放下来,然后在怀中人软倒在地之前,一抄膝弯把人抱起来,放到了床上。紧接着又一次不由分说地压了上去。   秦梅香身上汗出如浆,终于发出了一声呜咽。他咬牙闭上眼睛,死死攥紧了床单。大床摇晃着发出刺耳的动静。   在这场永无止境的酷刑里,他想起了自己的第一次。十二岁,也是这样疼,疼得想去死。可是又不甘心就这么像一棵草似地死了,于是只得继续屈辱隐忍地活着,盼着有一天出人头地,用前半辈子的苦痛唱出后半辈子的荣华。那是他这么多年,唯一的念想。   没有念想,人是活不下去的。   可到头来又能怎么样呢。万念俱灰只是一瞬间的事儿。   他想死。   这样的念头一动,便有一滴泪悄悄从眼角滑了下去。   然而这滴泪并没能溜走。摇晃停了下来。有湿淋淋热乎乎的东西落在了眼角。   许平山把那滴眼泪舔掉了。   大床重新开始吱嘎作响,许平山的低哑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放心,不白睡你。”   这话像一枚锥子,扎醒了秦梅香。没错,今时不同往日。他来,不是为了躺着受欺负的。   疼到麻木,就能够忍耐了。秦梅香睁开眼,直视着许平山的眼睛,抬手摩挲起他宽厚结实的肩,还有那上头驳杂的旧伤:“将军说什么话呢……”   许平山抓住他作怪的手,咬了一口:“你这爪子可不得了,还是老实点儿吧。”他把秦梅香的两只手腕都攥住了,紧紧压在头顶的褥子上。   秦梅香斜睨着他,因为疼痛,声音低如耳语:“师座……这是怕了?”   许平山眼神一暗:“怕你?”   秦梅香笑起来。好像是九花娘在戏台上的那种笑法,却又似乎不是。但那确实是一个冶艳至极的笑容。   一愣神间就是天翻地覆。秦梅香眨眼就骑在了他的身上。因为痛,脸色是惨白的,透明的汗珠顺着面颊往胸口滚落。可他的笑容还在,低头看着许平山:“梅香和将军说过,不是那么来的。”   许平山抬腰顶了他一下,看着身上的人笑容僵了一下:“那你说说,是怎么来的?”   美人像骑马那样在他身上颠簸起来:“这不是,正让您瞧着呢么……”   这不像风流快活,倒像是一场角力。他们一整日没出房门。许平山的精力和体力都好到可怖,秦梅香以往经历过的那些,竟没一个能与之相比。他看走了眼。许平山瞧着早经风霜,其实还不到三十。酒色尚未来得及掏空这人的身子。或者说,那些荒唐根本就是他在做戏。   一个比戏子还会演戏的土匪。   也是。能占山为王做到大当家,又领着手下人平安洗白,拜将封侯的人,怎么可能真的只是个粗鲁愚昧的山大王呢。   秦梅香昏过去了两次,又两次被弄醒。迷茫里还听着许平山在他身上,像是戏谑像是感慨地说道:“这怎么像大姑娘似的,还有落红呢?”   秦梅香手下顿时失了分寸。许平山嘶了一口气,扭头看自己的肩。   那一抓仿佛送掉了所有的力气。他后来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许平山这一天过得前所未有的痛快,心里头简直比打了胜仗还舒坦。他果真没有看走眼,这个秦老板,比清吟小班最好的女人还有滋味。他比女人还美,但又是个货真价实的男人。征服的快乐比上床本身更令人着迷。   许平山把七天的憋屈都狠狠找补了回来,搂着新到手的宝贝小睡了一觉,神清气爽地下床处理正事去了。他这一日破天荒没有骂人,连看婆婆妈妈的废话文件时都和颜悦色的。参谋长原来是他的军师,很懂察言观色:“这秦老板……挺好的?”   许平山嘿嘿笑了一声,没说话。   参谋长笑着摇头:“难怪京中的贵人都好男旦。既有女人的好处,又有男人的好处,可不比单单的女人要有意思得多么。”   许平山想了一下:“倒也不是。”   参谋长见他没有再往下说的意思,捧着文件出去了。   许平山一面忙正事,一面心里想着要赏秦梅香个什么好东西。都说京里头与戏子相交讲究一个捧字,他也少不得要入乡随俗。   谁知道才美滋滋地过了半天,勤务兵小李子就慌慌张张地跑下来,说秦老板不好了。   许平山匆匆上去瞧,一打眼就是心里一紧。军医在旁边站着,神色严肃至极:“感染来的高烧。”   他们行军打仗的,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许平山伸手摸了摸秦梅香的额头,烫得如火炭一般。一阵含混的呓语传来,他低头听了一会儿。抬起头厉声道:“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往医院送啊!”   虞冬荣赶到医院的时候,许平山正站在秦梅香病房外头,身后是一排兵。洋人大夫神情严肃,用带着口音的国语讲:“……他的病很危险,不能带回去,要留在这里……”   “我要带我的大夫来……”许平山不容置疑道。   “不行,不行。”大夫很坚定地摇头:“不要其他大夫。病人需要休息。除非你想害死他。”   许平山终于妥协了。   他面色严峻地回头,迎面看见同样面色如霜的虞七少爷。虞冬荣压着火,冲许平山略点了点头,转向大夫,用英文说道:“我是家属。”   他彬彬有礼,洋话说得又地道,一下子就得到了医生的好感。把情况大致交代明白,大夫叹着气离开了。虞冬荣回头,看见许平山神色晦暗不明地看着他:“虞少爷怎么过来了?”   这人竟然还好意思问!虞冬荣气了个倒仰,焦急地隔着玻璃往里看。秦梅香面色惨白地躺在病床上,手上吊着盐水,看上去了无生气。虞七少爷的心一下子就抽痛起来。怕什么来什么,还是没躲过!   “戏园子经理给我发电报,说秦老板被您带走了。”虞七少爷当时正在凌源与人谈生意,得着信儿已经晚了一天,紧赶慢赶回来,就是这么个境况了。   许平山也不遮掩,坦然道:“想带他吃个饭,亲近亲近,没想到弄成这样。”   “您这顿饭可真够厉害的,鸿门宴啊这是。”虞冬荣忍不住嘲讽了一句。   许平山不动声色地看着他:“我是个粗人,不懂什么弯弯绕绕,虞少爷有话不妨直说。”   虞冬荣向他身后看了一眼,许平山轻轻一摆头,身边的兵列队走远了。   虞七少爷把嘴抿成一条线,斟酌着开口:“秦老板说到底只是个唱戏的。入了他们梨园这行,一辈子就只有唱戏这一件正事。这个行当有多苦,不用我说,您想必也听过。他有今天,是流血流汗换来的。将军要真是爱惜他,想捧他,好生地来听戏也就是了。有人愿意听他的戏,比什么都让他高兴。”他打量着许平山的面色,劝说道:“您要是非喜欢这样的,云喜堂里也有不少学戏的。且他们是开门做生意,论哪一点,都比秦老板要更合将军的意……”   许平山打断他:“我要是,非他不可呢?”   虞冬荣怒道:“他如今都这样儿了,您还惦记着这些有的没的。秦老板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您就是和整个梨园结了仇!”他缓了缓,接着说道:“他陪您一回,已然去了半条命。您要真一意孤行,就是往死里害他了。旁的都不说,如今他高热不退,您要是荐不来更好的大夫,还是离他远点儿吧。”   许平山摇头:“这事儿,你说了不算。”   正对峙间,一个小兵匆匆跑过来,附在他耳边讲了句什么。许平山点点头:“你们几个留这儿。”   虞冬荣还想和他说道理,但许平山根本懒得搭理他。接过军帽戴上,他压了压帽沿儿:“虞少爷,回见了。”   虞七少爷看着这大丘八走远,心里头一阵气苦。可眼下最要紧的是赶紧把烧退了。   秦梅香小时候底子就伤过,唱戏这个行当又苦。他学戏时累,成名以后演出不断,还是累。猛然间遭了劫难,积年劳累的损伤一股脑都找了回来,竟是个病来如山倒的架势。饶是许平山和虞冬荣各自给他弄了市面上买不到的好药来,他的高烧也花了整整七日才退。   许平山在秦梅香昏迷时日日都来,等他醒了,反倒不来了。是以秦梅香病中一次也没有见过他。虞冬荣巴不得这土匪头子离秦梅香越远越好,只盼他从此不要出现。 第10章   西医治病仿佛也就是那样,急症时就是吃吃药挂挂盐水,急症过去了,他们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秦梅香没什么力气说话,但虞冬荣知道他是不喜欢医院的。于是一见好,就把人送回了秦宅。地龙烧得暖洋洋的,徐妈把一切都打理得很好。秦梅香靠在暖和的被褥上,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一点笑意。   请了有名的大夫来看过,和洋人医生说得大同小异。累过了头,身体伤了,需要好好休养。至于休养多久,自然是时间越长越好。   虞冬荣心疼地看着他没有血色的嘴唇,宽慰道:“就当歇嗓了。你累了这么些年,还没好好歇过。”   秦梅香病中气虚,声音很轻地叹道:“之前应下的戏,如今都得告假……这一回,只怕是要让不少同行为难了……”   虞七少爷劝道:“你啊,还是先顾你自个儿吧。不说别的,就说你那七天高烧,把我们大伙儿都吓坏了。曹管事差点要去给你备后事了。你师父杨老板哭得背过气去。你要是真过去了,他能去和那丘八拼命。就是为了他疼你的这份儿心,你也得好好珍重着自个儿啊。什么都别想,把心放宽了,先养好身子再说。”   秦梅香默然片刻:“我对不住杨师父,害他一把年纪替我担心。只求外头不要讲得太难听。他那个人火气大,这些年身子又不好。”   虞冬荣拍着胸`脯:“这个你就甭担心了,和报馆都打过招呼了。你也不要太把那混帐放心上,就当是被狗咬了一回。这世道,一个师长,也不是什么大得不得了的官儿。我改日同邹师长说说,让他在李大帅跟前吹吹风,不信治不了一个土匪头子。”   秦梅香摇头:“万万使不得。风月场里的事,还是留在风月场里的好。你今日这样赶走了他,明日保不齐还有什么王大胆,张大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他涩然道:“说到底,这是我自己惹上的事。如果我不能周旋妥当,不论是在行内还是行外,都要惹人笑话。”   虞冬荣知道他们这行里流言的沉重,但是仍然不能赞同:“这人和你以往的那些不同,乃是个不听道理的。若非借力,只怕很难摆平。”   “我知道。”秦梅香叹气:“走一步看一步吧。”   虞冬荣知他敏感多思,也不敢往深里说,只得把话岔开,把许多生意场上的乐子捡出来,当笑话说给他听。又说起和春班算是在城里站稳了,蒋玉秀自不必提,小玉蓉和小玉麟也惹了许多戏迷来打听。往后只消好生唱戏,早晚有大红的一日。又把秦梅香那日没有分到的彩头拿了过来,是一串东珠链子,珠子饱满圆润,每颗都有小指甲那么大。虽说算不上极品,但架不住是这样大的一串,也是价值不菲了。   秦梅香抚过那凉润的珠子,神色温柔:“我记得……姆妈从前也有这么一串珠子,比这个大许多。我小时候时常攥在手里玩儿。”   他天资聪颖,记事很早,加之被拐时已经有七岁了,对幼年的事始终记得清楚。虞冬荣受他所托,去秦家找过,才知道多年前那地方遭了瘟疫,秦家阖家都没了。秦梅香知道后哭了一场,自此再也不提。世事自来如此,祸福相依,难料难评。   他现下主动又提起来,听在虞七少爷耳朵里头,总觉得有些厌世自怜的意味。   秦梅香把珠串放下,冲虞冬荣笑了一下:“替我谢谢郑班主,他有心了。”   虞七少爷嫌恶道:“可得了吧,只能算他还有几分良心。他自个儿得了多少去呢。上回林二爷来后台,给了你那么大一盒子珍珠粉。你好心,说自个儿吃不了,要给小玉蓉留些。那老货居然腆着脸挖了半盒子去。小玉蓉一个唱旦的,用这玩意儿养皮肉也是应该。他那老脸糙得跟福王府门口那棵老树皮似的,倒也好意思。”   福王府门口那棵树不知道是哪一朝的,据说有六七百年了。秦梅香闻言扑哧一声笑了:“七爷,没您这么损人的。”   这么一笑,愁云仿佛散去许多。秦梅香抚了抚胸,咳嗽了两声:“还没问,那俩孩子呢?”   说是孩子,其实他自己也才二十有二,比人家不过大了六七岁。但因为有半师的情分,总忍不住像个真正的长辈那样挂念着。   虞冬荣笑道:“都好好的,忙着替他们班主唱戏赚钱。我知道你担心小玉蓉,但以郑老头的精明,如今断断不肯把那棵好苗子贱卖了。熬过这几年,将来翅膀一硬,还不是天高任鸟飞。至于小玉麟嘛……”他啧了一声,没说下去。   秦梅香被他弄得紧张:“小玉麟怎么了?”   虞冬荣不自在地咳嗽了一声:“那小崽子实在太能吃了!”   秦梅香有些怪他:“他……陪着你。你还嫌他能吃……”   虞冬荣简直有苦难言,委屈道:“你是没见着。真是半大小子吃死老子。”其实长身体的年纪,少年人吃得多些原是正常事。虞七少爷不好意思讲的是另外一回事。   小玉麟自打和虞冬荣在一张床睡过几回,就仿佛在某些事上突然开了窍。他们武生原本身体就比一般人强健,有了好吃好喝,又有了虞七少爷这棵大树遮风,似乎一眨眼就健壮起来。   他白天练功唱戏,夜里下了戏,就往虞冬荣床上爬。虞七少爷是在风月场里厮混惯了的,把搂着温香软玉入眠视做一种享受,倒不一定是非要做那档子事。但小玉麟老是不安生。   其实与其说是小玉麟不安生,倒不如说是虞七少爷自己美色当前把持不住。因为小玉麟每次只是靠过来,睁着眼睛,问他要不要陪。有了那么一两回之后,这小崽子胆子就大起来。黑咕隆咚地在被窝里来拉虞少爷的手,往自己下头按。他是食髓知味了。   然而虞冬荣愣是从这里头看出了一丝毛骨悚然。因为饶是他百般温柔,小玉麟始终对弄后头表现得淡淡的。虞少爷经过的妖童媛女不知凡几,算是精擅风月。然而小玉麟始终眼神凉凉的,一点儿陶醉的神色都没有。只有虞少爷小心伺候他前头时,他才能真心实意地眯起眼睛叫唤几声。叫完了,终于有点美人娇羞的样子,用被子把自己蒙起来。虞冬荣把他刨出来,看他耳朵面颊一片绯红,闭着眼睛自顾自地耸动。他竟自己骑在被子上,又弄起来了。   他这样一面大胆得不可思议,一面又本能地害羞着。把虞七少爷看得直发愣。愣着愣着,就又起了兴,管不住自己。第二天起床,腰酸背痛,嗓音嘶哑,是个年纪轻轻就肾虚的模样。再看小玉麟,已经没事儿人似的跑去院子里喊嗓了。中气那叫一个足,简直震得虞七少爷耳朵疼。   然而这些苦楚他是不好意思对秦梅香说的。秦梅香也瞧出他的遮掩,很体贴地不再追问。相识这许多年,他知道七爷是个有分寸的人。   徐妈送了药过来。秦梅香端碗的手有些发抖,他如今确实虚得厉害。虞冬荣赶忙把药碗接过来,一勺勺喂他。秦梅香把药喝干净了,低声道:”七爷,这些年,多谢你。“   虞冬荣今日见他一回,总觉得他言语里没的让人心慌。他放下药碗,宽慰道:“好生歇着,什么都别想。如今不比从前,你就是不唱戏了,也是个富贵少爷。实话跟你说,你这么些年交由我打理的积蓄,如今已有这个数了。”他冲秦梅香比了个手势。   秦梅香惊诧道:“这么多……”   虞冬荣叹气:“你要是少往外借人家钱,早就不止这个数了。我的好香官儿啊,你自个儿就是个聚宝盆,怎么老傻呼呼地给别人当摇钱树呢。”   秦梅香让他说得愧疚,也知道自己这些年不擅长算计,害虞冬荣劳神了:“七爷,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谢你。”   虞冬荣嘿嘿一笑:“甭谢我,钱生钱的利,我可是抽了两成呢。”   秦梅香也笑:“都是应该的,没你,也没有这么多收成啊。”   虞冬荣见他神倦气虚,扶着他躺下,与他掖了掖被角。正想着哄他入睡了就走,徐妈脸色惊慌地跑进来:“外头来了几个兵,说是……给香少爷送东西的。”   虞七少爷脸色微沉:“别慌,既然是送东西,让他们把东西留下走人就是了。”   徐妈还没说什么,外头就是一阵脚步声。这伙人竟然就这么闯进来了。   虞冬荣气得够呛,这得是多么不懂规矩,才能干出这种事。   为首的那个兵看了一眼虞冬荣,朝着秦梅香敬了个礼:“师座说了,前些日子的事对不住。这一对玉扳指,就当是给秦老板赔礼了。”说着打开了手上的盒子。   虞冬荣常年与姚三小姐在一处做生意,对珍玩一类的物事向来眼尖。文制的扳指本就精巧,更难得的是那白玉水头既足,油性也重。十有八九是羊脂玉的料子。这些年昆仑的玉料早就被采尽了,这样好的东西,只怕是从宫里流出来的。   秦梅香从床上艰难地撑起身子,声音恹恹的:“替我谢谢你们将军。就说我已收过他一支枪,这东西就不要了。”   那兵很为难:“您不收,我们回去不好交差。”   秦梅香摇头:“请转告许将军,梅香当不起他的厚爱。好意心领了。请将军善自珍重。”他话说得急了,一咳嗽起来,就是个要喘不上气的架势。虞冬荣和徐妈立刻慌慌张张忙成一团。   那小兵犹豫着。虞少爷气道:“得了,没见人都这样了么。回去照这个和你们将军说就是了。快走吧。”   几个兵面面相觑,又捧着盒子一阵风似地去了。   秦梅香喘过气来,重重躺回床上。虞冬荣替他擦了擦额角的汗,叹了口气。   药里有安神的东西,秦梅香很快睡着了。虞冬荣皱着眉头想了一阵儿,总觉得这事儿没那么容易完。他真得好生想想办法才行。   借着与邹家商议订婚典礼的由头,虞冬荣往邹宅去了一趟。虞将军虽然下野了,但虞冬荣的大哥,小虞司令如今在金陵那边风头正劲。这桩亲事,要实在论起来,算是邹家得益更多。可是虞七少爷看着他未来的二嫂,心里多少有点惋惜。邹小姐是个颇温柔秀气的姑娘,身上有种旧式大家闺秀的端庄。这是虞司令喜欢的那一路,因为他原配的太太就是这样的大小姐。但以虞冬荣对他二哥的了解,这位太太嫁过来十有八九是不会过得太如意的。   对于这件事,他做小叔的不能多嘴。于是说了许多客套话,又送了不少见面礼。邹小姐推辞一番收了,含羞打听虞二少爷近来如何。虞冬荣只得语焉不详地说正在父亲身边忙事情,心里觉得挺有愧的。邹家风气还没那么开放,未嫁的姑娘有许多规矩束缚着,所以邹小姐只是略坐了坐,就上楼去了。   虞七少爷终于松了一口气,东拉西扯地向邹师长提起了秦梅香的窘境。   邹占元因为才从虞冬荣手上把聘礼抬了一番价,所以对这位小辈十分和颜悦色。他先是对虞七少爷痛陈了一番许大胆的恶状,然后拍着胸`脯保证自己一定会借机去劝。但是,这里有个但是,不能保证劝说的效果。因为李大帅是很看重这员猛将的。秦梅香再红,再好,再得梨园同行和戏迷的喜爱,也不能改变他戏子的身份。对于他们这种人来说,戏子说到底只是个玩意儿罢了。   虞冬荣心里其实也很清楚这些。但他总是不甘心,也不理解。这世道真是奇怪极了。大家爱戏子,捧戏子,把把他们当作天上的月亮,金山银山都送到他们跟前。可是一旦戏子遭了欺辱,人们就要换一副嘴脸,说他们是下九流,是玩物,是不可以被当人看的。   他替秦梅香难过。   话说到这个份上,也就不能再往下说了。虞冬荣又与邹师长聊了几句时事,摆出一副相谈甚欢的姿态,告辞了。   秦梅香的几个赞助人凑起来吃了顿便饭。大家在捧秦老板这件事上各自都有出力,但毕竟谁也没有能力一张口就把许平山赶跑。且他们眼下面临着另一件要紧事。   秦梅香把多年未演的醉仙楼拿出来重排重演,虽然被卫道士大肆批判,但却勾起了坊间戏迷们的瘾头。七日连场之后秦老板卧病,正合了许多小戏班的意。这些戏班对戏本身没什么大追求,全副身心都只在赚钱上。跟风演戏这种事,好说不好听,也并不讨好。因为有正主比对着,结果往往是东施效颦,贻笑大方。但如今正主不在,恰恰给了他们机会。许多没能赶上秦老板演出,又对这出戏着实好奇的戏迷,成全了这些小戏班。   一时间,坊间到处都在演这出戏。可惜功夫不到家,仅仅是拿不可言说的桥段做噱头,只能把一场风流演成下流。没名的角儿也就没有名声可言,于是所有的账都记在了秦梅香头上。虽然许平山与秦梅香的事被压了下去,但是议论戏是报馆没办法管的。没有这些议论,报纸还卖给谁看呢?   名伶的戏迷在报纸上撰文掐架是常有的事,这其中又以旦行掐得最为厉害。如今对家们不谋而合,纷纷借着机会来拆秦梅香的台。秦党的文人在这种包围之下左支右绌,心急如焚。万幸对家们彼此也不顺眼,这种合作并没能持续太久。秦老板默然无声,许多旦角儿便模仿他的戏路去演他拿手的白娘子和罗敷女,虽然只得两三分神韵,也足够谋生了。如此一来,颇有几个新进的旦角儿借着这个空档红了起来。喜新厌旧原是人之常情。毕竟对大多数人来说,看戏就是图个热闹。他们并不懂这里头的天差地别,即便懂了,也并不在乎。   虞冬荣不敢拿这些事儿去到秦老板跟前说。秦梅香虽然出院了,但身体和精神都憔悴得厉害。他撑了许多年的那口气似乎因为这一场病散了。唱戏是戏子安身立命的根本,秦老板这个样子,惹得一些铁杆的戏迷失望不已。秦宅的门庭渐渐冷落了。   虞七少爷很爱他的戏,但更爱重这个人。香官儿在台上,他乐意花大价钱捧他;香官儿不能唱戏了,他拿他当一个朋友和弟弟那样地宠着。秦梅香心里都明白,所以倒要反过来含蓄地把花开花谢,月圆月缺的道理讲给虞冬荣听。   两个聪明人揣着明白装糊涂地彼此宽慰,宽慰到后来,有了一点儿苦中作乐的意味。秦梅香两耳不闻窗外事,把旧日里画画儿的兴致重新捡了起来,送了虞冬荣一副自己画的九九梅花消寒图。   虞冬荣把加了炭的小手炉包进绸缎套子里,给秦梅香放在手里暖着。因为少年时身体底子伤得太狠,秦梅香落了个一静下来手脚就发凉的毛病,今年因为一场大病,这症候就更重了。这病虽说不大,但冬日里发作起来另有一种磨人的遭罪。他十个指头关节发红发僵,痛起来如挫骨一般。西医拿这种病没法子,中医倒是有办法,只是得慢慢养。一时半会儿好不了,依然是要遭罪。   虞七少爷颇心疼地给他搓了搓手:“躺着吧,炕上暖和些。你好生歇着,我这就回去了。”   两个人正话别,外头响起一声惊飞老鸦的粗嗓子:“秦老板呢?我来瞧他。”   虞七少爷顿时气得牙根老长:“他怎么又来了,这是要把门槛踩平么?”   秦梅香淡淡道:“随他去吧,不折腾我就行了。”又冲虞冬荣笑笑:“徐妈做了糖卷果儿,你带点儿回去,和小玉麟一块儿吃吧。”   许平山在秦梅香出院之后送了一趟礼,被拒后亲自上门,硬把东西塞了过来。秦家素日只有两个老妈子,外加秦梅香一个病人,实在轰之不动。一来二去,这土匪师长就跑得顺了,隔三差五就要过来坐坐。秦梅香没有精力应付他,又没办法撕破脸来赶人,也就这么不冷不热地由着他了。   好在如今秦宅门可罗雀,此事倒也无人知晓。虞冬荣跳脚了一阵,看秦梅香是个默许的意思,也不好再说什么。邹占元的风想必是吹到了,许平山低调了不少,但还是好好地呆在这儿,有在这都城里扎根的意思。   虞七少爷黔驴技穷,到底心里头还是厌恶的,但也只能发发牢骚罢了。   许平山掀起帘子进来,一眼就看见了虞秦二人握在一处的手。他眯了眯眼:“呦,巧了,虞少爷也在。”   虞冬荣安抚地拍了拍秦梅香的手背,神色坦荡:“这就走了。”他低头,给秦梅香拢了拢身上披着的衣服:“西山新来了一批银骨炭,明儿我送点儿过来。”   秦梅香点头,目送着虞七少爷离开了。   许平山自顾自地拿起虞少爷喝剩的茶,饮了一大口,嗤笑道:“大少爷。”   秦梅香懒得应付他,但礼数仿佛是与生俱来,所以他还是有气无力地冲外面招呼:“徐妈,给许将军再泡壶茶。”   许平山这一回眼角有了笑纹:“我就喝这个,挺好。”他把夹裹着风雪的大衣随手甩脱,打开了带过来的箱子。秦梅香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只见他从箱子里抽出一卷硕大的虎皮,铺在了床上。   见秦梅香震惊的神情,许平山得意一笑:“从前在山里打的。正好翻出来给你做个褥子。”   秦梅香心里头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屋里有地龙,用不上这个。将军还是拿回去吧。”   许平山自顾自把大皮靴一甩,外衣外裤都扒了,长腿一迈就跨上了床:“有地龙,你那手咋还青着?”他拍了拍自己身边的褥子:“过来。”   秦梅香遥遥坐在床那头,没动。   许平山啧了一声:“怎么着,要我过去抱你啊?”   轻轻叹了口气,秦梅香开口道:“将军……”   “我真过去了啊。”   秦梅香披着衣服慢慢爬过去,还没等靠近呢,就被这土匪一把在虎皮褥子上放倒了。许平山拉过大被,把两个人都盖住了,被子下头摸到了他抱着炉子的手,覆住了:“这才乖。”   外头的勤务兵轻轻敲了敲窗子:“师座,今儿还回去么?”   “不回了。”许平山打了个呵欠:“在这儿歇。”   他攥着秦梅香的手摸了一阵儿,把那个精巧的小手炉硬是给抠出去扔边儿上了。然后用自己那双粗糙干燥的大手把秦梅香的手裹住了:“那玩意儿,还没两口烧酒好使呢。”   秦梅香没说话,没什么好说的。许平山拿小腿蹭他冰凉的脚,蹭了一会儿,就不安分了。想也知道,下雪天,大老远跑过来,就为了跟个男人躺在床上睡大觉。鬼都不信。   他闭着眼睛由着这人摸。许平山一面摸,嘴上还叨叨个不停:“怪滑溜的。”   秦梅香被他摸得皮肉疼。这人的手也不知道怎么就那么糙,砂纸似的,简直要把他的皮磨出血来。他躲了躲,然而不可能躲得开。许平山把他脸朝脸地扳过来,捉住秦梅香冰凉的手,往下头去了。   焐了半天,手还是冰。许平山丝丝哈哈地咕哝了几声,并没停下来。那里倒是挺暖和的。丹田原是男子真阳所在。秦梅香手上暖了,没那么痛了,心情也就跟着好了点儿。他肯温柔些,许平山就更放肆了。一双大手尽往隐秘之处揉搓。可惜秦梅香对这方面原本就淡,病后体弱,更是清心寡欲。许平山揉搓了半天,只把自己搞得急不可耐。   他伸手往下扯秦梅香的裤子。秦梅香却猛然抽开了手。这个节骨眼儿上,简直要了命。许平山狠狠亲了他两口,诱哄道:“乖,我轻轻地来。”   秦梅香冷了脸。他也是男人,明白男人在这种时候说的话,是一个字都不能信的。   他偏开了脸:“将军想我死,就尽管来。”   许平山拿他没有办法。哽了片刻,不耐烦道:“行行行,不弄不弄,快点儿吧,给我救个火。”他把被子一掀,忍气吞声地躺平了。   秦梅香拽了条帕子,十根暖和起来的手指柔软修长,像搓绸子,也像抚笛子。底下的人喘得越来越凶,他把帕子拢上去。片刻后,许平山长舒一口气。秦梅香抽了手,把帕子往床下随手一丢。   许平山从后头抱住他,玩起了他的手指,感叹道:“你这小爪子,怎么长得呢这是。”   旦角儿的手大都生得很漂亮,因为在台上要演指法,师父选徒弟时会特意留心。秦梅香的手,骨架又是格外地修长秀美。加之他天生肤色皎洁,那双手称为玉手,是恰如其分的。   离了暖意。那双手又冷下去。秦梅香蜷了蜷发僵的手指,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未必能保住。”   他说的是他的病。这毛病看起来很小,但对他来说是致命的。他唱旦,除了身段嗓子脸,手同样顶顶要紧。万事俱备了,一亮相,一双伸不直的鸡爪子,让观众如何买账?   许平山听出了他的担心,浑不在意道:“唱不了就甭唱了,跟着我,又饿不着你。”   “将军……不懂。”他闭了眼睛。   许平山把他翻过来搂住:“行行行,不懂不懂。再给你捂捂吧。”说着把他的手攥住了,往自己胸口贴。   那里汗津津的,全是毛。秦梅香略挣了几下,没挣开,也就放弃了。   耳边很快响起匀长的呼吸声。   秦梅香发了一会儿呆,心里头有点儿酸软。可软了一下,就又硬了。没有这个人,也就没有这场灾。他还在戏台上好好地唱戏呢。   戏是他的命。离了戏,他就是孤魂野鬼,别说别人不拿他当人了,他自己都觉得自己不能算个人。   这里头的痛与苦,别说身边这个土匪头子了,就是七爷,就是梨园里的同行,也未必能懂。   他每每想到这些,都恨不得大哭一场。这是他的命,命没得选。   许平山睡得迷了,把他又往怀里搂了搂。他胳膊像是铁铸的,秦梅香被圈在里头,哪儿也去不成。倦怠感涌了上来,他长叹一声,闭上了眼睛。 第11章   一晃儿就从入冬到深冬了。积雪一日比一日见厚。天寒路滑,出门消遣的人就少了。但戏班依然有生意可做。老爷太太们不愿意出门,就把戏班子请到家里来唱堂会,照旧享受着歌舞升平的热闹。   小玉麟自打和春班在城里站稳,便在虞七少爷家里住下了。当然,对外头不能这么说,对外头说是要同吴连瑞学戏。这算不得假话,确实是在学戏,且学戏的钱是虞七少爷出的。郑班主早就看出了小玉麟心野,奈何有虞冬荣罩着,没法吭声。只得皮笑肉不笑地叮嘱他尊师重道,不可在名角儿跟前耍猴儿脾气。   小玉麟在吴连瑞跟前老实得出乎意料。虞冬荣很快就明白了,这孩子不是一味地刺儿头,他是打心眼儿里佩服那些有本事的人,所以愿意拿出个小徒弟的样子来。桀骜归桀骜,他并不愚鲁。   吴连瑞的脾气就像传言里那么差,对虞七少爷也没什么好脸色。讲话冷嘲热讽夹枪带棒。虞七少爷倒是并不生气,因为犯不上。这个大武生的本事是有口皆碑的,提起他的功夫身段,所有人都要竖起一个大拇指。可是他在同行与观众中的评价却不很好。因为恃才傲物,怼人是常有的事。不光怼同行,也怼戏迷,惹来许多非议。梨园水混,瞧着花团锦簇,底下什么肮脏事都有。其实各个行当历来都是如此,也不是戏子这里就格外地如何。但是他瞧不惯,遇上了总要拿出来分说一番。有时三言两语不对付,动手也是有的。   吴家也算世家,传到吴连瑞这里是第四代了。因为家学渊源,在关于戏的规矩上,他懂得远比旁人多得多,所以真要辩论起来,别人大都说不过他。大凡能成角儿,身上没有不带点儿脾气的。表面上众名伶不能说什么,但真遇上了,谁也不愿意搭理他。这样一来,他搭班登台的机会就少了。但他确实本事好,会的戏又极多,所以有些想要弟子出头的戏班,常请他过去做戏先生,教人唱戏。   别人的徒弟毕竟不怎么合心意,所以他也从穷苦人家的手里买徒弟。这种个人带的弟子,行里叫手把徒弟,与他的儿子们一样学戏,学完戏还得做其他杂活,和奴婢没啥分别。吴连瑞倒是并不拿徒弟当下人乱使唤,他一味地只想让自己的本事后继有人,因为他几个儿子天赋一般,没一个能把玩意儿学得地道。因为急切,他对徒弟下手就格外狠,吴家每日哭爹喊娘,听着瘆人。徒弟们不堪其苦,等学得了一点灵巧的本事,就一个接一个从吴家逃掉了。   吴连瑞因为气闷,对科班里的弟子们就格外狠。荣升班的另一个戏先生同他有过节,拿徒弟跑了这件事大肆嘲笑他。吴连瑞气极了,给弟子杠腰时下手失了分寸,生生把一个孩子的腰给弄折了。那可怜孩子在床上躺了一个月,水米不进,最后活活熬死了。虽然进班子时都有立契,学戏死生不论,但荣升是这样有名的大班,出了这种事,算是堕了名声。班主气极了,加上吴老板素日人缘很差,于是狠狠要了一大笔赔偿。   吴连瑞心里痛悔,一分价都没还。最后赔了那家父母和戏班各五千块银元。这年头,一万块算得上是很大一笔钱了,虞家在蜀中的那个小厂子,建厂时的成本也才九千块。普通人家活不下去卖孩子,一个干净标致的好闺女,能换一百块银元就算公道了。   吴连瑞虽然脾气坏下手黑,但人是个正派人,没有做过恶事。这件事击垮了他。赔完了钱,登门道完了歉,他从荟芳里的祖宅默默带着全家搬了出来。   虞七少爷最初带着小玉麟上门去的时候,吴老板一听来意,就把人轰出来了。前前后后轰了几次。最后虞冬荣有点烦了,他说武行头那么多,也未必非要这一个。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我托曹老板给你另找个吧。但这回小玉麟不干了,他是个和吴连瑞一模一样的硬脾气。虞吴两家隔了一道院墙,他每天翻墙头看吴老板带着儿子们练功夫。这算是偷艺了。吴连瑞丢石子打他,他灵活地偏头躲闪,怎么都打不中。他的底子确实是没话说。   吴连瑞最后到底动了心。一个有天赋的孩子很难得,这是送上门来的。不收,对不住老天爷。但是有过之前吃的亏,所以立契时格外苛刻。虞冬荣瞧着直皱眉头,但小玉麟眼都不眨一下地就把手印按了。   往后倒是比想的要顺当。石头碰石头,吴连瑞和小玉麟不知怎么投了缘,肯把压箱底的功夫拿出来教他。但嘴上还是不饶人的,把小玉麟自己的功夫扁得一文不值。说得嘴顺,连带着把和春班从上到下骂了一遍。尤其点名骂蒋玉秀,说他没有硬功夫,一味只会讨巧,名不符实,能红全是借了秦梅香的光。   这话虞冬荣深以为然。又因为吴连瑞对小玉麟的尽心尽力,所以从此虞七少爷对吴老板多了许多宽容。   小玉麟整天忙忙碌碌,要练功,要学戏,要演出,没有一刻是闲着的。他终于不来折腾虞七少爷了,每天往床上一躺就直接睡过去。他这个样子,虞冬荣松了一口气。可日子一长,又觉得寂寞起来。   小玉麟渐渐看出他的欲求不满,浑不在意地往床上一趴,把裤子拽下去,两瓣儿紧实的屁股蛋儿光溜溜地朝上露着:“你来。”   虞冬荣要的是浓情蜜意,鸳鸯交颈,不是只单单图个屁股蛋子。所以见此情景心情复杂。但是诱惑在前,他定力有限,最后还是伏了上去。正有几分意趣的时候,下头传来一阵很轻的酣声。虞七少爷顿时兴致全无,蔫头耷脑地翻身躺了回去,满腔幽怨,无人可诉。   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儿。虞七少爷风流了一些,但并不是那种四处采花留情的浪荡子。所以有一个合了心意的,他就乐意长长久久地放在身边儿养着。这是另一种乐趣。   况且他真心地喜欢小玉麟。这孩子虽然冷硬了一点儿,心思倒是很澄澈干净的。不像他养过的其他傍家儿那么精于算计。虞少爷看着他,觉得挺安心。   因为吃的跟上了,小玉麟开始抽个子。几个月就长高了一小截。虞少爷这时候还没察觉出不对头来,美滋滋地觉得自己把人养得挺好,就像当初把叶小蝶和秦梅香养好了的那种高兴。   但小玉麟没那么高兴,长得太快,他开始遭罪了。夜里腿疼,疼得受不了。他一声不吭地在床上辗转,虞冬荣给他弄醒了,开始有点儿不耐烦。后来发现他难受得脸都变色儿了,又实实在在地心疼起来。   他开了灯,把手搓热了给他揉。叶小蝶从着虞七少爷时,也有一段时间是这样的。因为年纪还小,日子突然好起来,就开始长个子。可是过往吃得太差,身体一时又跟不上。按说疼得太厉害了应该减少活动量,但他们这些还在学戏的孩子,又没有这个优待,只能自个儿忍着。   虞冬荣一面安抚他,一面冲外头喊,让胡妈给小玉麟热碗牛奶。等小玉麟抱着杯子喝光了奶,虞七少爷的手还是很有耐心地在他膝盖和小腿上揉着。   他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七爷,将来我红了,忘不了你的恩情。”   虞冬荣把他裤腿儿拉下去,拿被子给他盖上了,打趣道:“得了吧。当初叶小蝶也这么和我说。你们这些小戏子,用着我的时候一个个甜言蜜语的,赶明儿翅膀一硬就飞走了。”他有些怅然地笑了一下,是想起了当年的事儿。   叶小蝶跟他的时候也是十六。虞七少爷那会儿才十七,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人。他现在也是青年才俊,但不知怎么总觉得有点儿沧桑,或许是早早地经了太多事的缘故。   其实就算叶小蝶不走,虞七少爷觉得自己同他也未必能长远。甜蜜归甜蜜,但叶小蝶不是个省心的。虞七少爷同他好的那两年,也是他正开始红的时候。戏子身上应酬多,虞冬荣平白喝的干醋数都数不清。但好的时候终究是好的。再往后,虞七少爷在风月场里流连,就难碰着一个可心且能长远的了。秦梅香其实也好,但秦老板玲珑剔透得太过了。跨出那一步容易,可一旦将来关系有变,就是生生毁了他。虞少爷太懂他了。   直到遇上一个小玉麟。   这个世道很奇怪,同戏子娼妓有点儿风流算是雅事,但真要像普通夫妻那样过日子,能被唾沫活活给淹死。虞冬荣很清楚这种风流就是有花堪折直须折,聚散终究无常。能聚首是缘,他惜缘,所以待枕边人从来温柔。   小玉麟不懂虞冬荣的这些心思。他只知道虞七少爷待自己好,从来没人能待他这样好。甭管将来怎么样,甭管虞冬荣眼下拿他当成啥,这份恩他得记着。所以他对虞冬荣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出自肺腑。眼见虞冬荣并不相信,他几乎有些急。   他有满腔的情意不能分说,头脑一热,就做了一件从前他不情愿做的事儿。他在虞七少爷跟前趴下,一把把对方的裤子扯了下来。   虞冬荣唬了一跳。眼睁睁看着小玉麟闭着眼睛,把自己那玩意儿含进去了。他哆嗦起来,说不清是吓得还是什么,赶紧推他的肩:“嘿嘿,干什么呢……”   小玉麟闭着眼睛不说话,眼角一抹红,向上挑着。衬着那长而卷翘的睫毛,竟然生出了几分邪魅。虞冬荣在他跟前向来没什么定力可言,也就意乱情迷地由他去了。   屋内暖意融融。小玉麟在虞冬荣的喘气声里爬起来,咕噜一声把东西吞了。虞冬荣身上有点儿脱力,带着几分茫然看他:“这会儿腿上不疼了?”   小玉麟摇摇头,下床漱了口,又爬回来,伸手把虞少爷地腰搂住了。他还是比虞冬荣矮一截,所以就把刺猬脑袋拱在虞冬荣怀里,闷声闷气地说道:“难受。“   虞冬荣少见他这么亲近,只觉得惊喜。他抚摸着他的背,像抚摸着一只养熟了终于肯偶尔让人亲近一下的漂亮小兽,几乎带着一点儿小心翼翼:“明儿开始让胡妈给你熬大骨头棒儿吃,吃上一个礼拜就好了。”   小玉麟嗯了一声,讷讷地:“明儿腊八节,我们班子在景泰楼唱戏……有我的戏,《莲花湖》。”   虞冬荣笑起来:“你去什么角儿?”   “韩秀。”   “可以啊。”虞冬荣在他脑门儿上轻轻弹了一下:“我明儿一早就买票去。”   小玉麟揉了揉额头,仿佛有点儿不好意思:“我给你留了票的。”   虞冬荣亲了亲他光洁的额角,柔声道:“知道了,一定去。快睡吧。” 第12章   时值腊八节,乃是年前最后一个大的节庆,所以勾栏汇聚的地方都格外热闹一些。往后,小年一临近,戏班要封箱,再开台就是明年了。五福班这些日子也在同乐楼连台地演戏,但因为没有秦梅香搭班,虞七少爷兴致缺缺,很少过去了。   景泰楼在荟芳里东边儿,是一处勾栏汇聚的热闹地方。它比同乐楼小些,最初是个茶园。因为年头久远,且在这里走红过几位梨园的大家,所以也是城中数得上的一处戏园子。   这一日门口的牌子上,头牌挂的是最近风头正劲的旦角儿杨银仙,二牌才是几位名老生和蒋玉秀。虞冬荣感觉有点儿奇怪。按照梨园的规矩,一般头牌是挂老生,因为老生在诸行当里地位最尊。旦角儿若非唱得特别好,轻易是挂不上头牌的,更别说单独挂头牌了。虞七少爷不由得生出几分好奇。   他往里头走,收票的把他拦住了。虞冬荣报了小玉麟的名儿,那人给了他一个座位号,是个挺偏的位置。景泰楼这一日似乎格外火,前后都满了,最后头的几十个座儿一瞧就是后加的。虞七少爷听戏,向来要么包厢,要么前座儿。冷不丁需要在人群里头挤,不由得生出些委屈来:这小玉麟,怎么留座儿也不知道留个好的。可转念一想,他在班主跟前儿不算讨喜,能留下这么个座儿,想来已是很大的面子了。   他叹着气找座儿,听见后头隐约有人喊他:“七弟弟!七弟弟!”   回头一瞧,姚三小姐正在那儿冲他挥帕子呢。   于是得以和姚家的女眷们上楼去坐包厢了。   若认真论起来,虞家和姚家是沾着亲的,姚家又一向风气前卫,不把男女之防看得那么严厉。姚家老太太快八十的人了,身体还很硬朗,拉着虞冬荣的手左看右看,把虞七少爷看得头皮发麻。两位姨太太簇拥着老太太,也含笑瞧着虞冬荣。   虞七少爷笑得面皮疼,对于贪好座儿一时觉得有些后悔。姚九小姐拧着帕子,风流婉转地冲他笑:“七哥哥,您可有日子没来看我们了……”   虞冬荣冲他笑笑:“白忙了一整年,正寻思着过年去瞧瞧你们……新得了几瓶好香水,都给你们留着呢。”又很乖巧地冲姚老太太笑:“我大哥前些日子托人送回来了点儿黄花梨的木料,找人给您打了几样小玩意儿,过些日子想必就能送过去了。”   他们这样的人家,哪有什么真的“小玩意儿”,姚老太太笑得见牙不见眼:“那敢情好,荣哥儿有心了。什么时候打算定下来啊?老太太给你做主,定让你娶个好的……小孩子家家的,也不要不好意思……”   虞冬荣笑容一僵。姚三小姐赶忙插科打诨,想把这话岔过去。谁九小姐突然娇声道:“哎呀,祖母!您说什么呢……”无限娇羞的模样。   几个长辈都意味深长地笑了。   虞冬荣有点儿摸不着头脑。姚三小姐见状不对,连忙拉着虞冬荣往边儿上坐:“戏要开场了。”   姚九小姐看着她落在虞冬荣胳膊上的手,笑容一下子没了。她一拧腰,坐到姨娘边儿上去了。   虞冬荣小声苦笑:“你们姐妹斗气,何苦带上我呢?”   姚月莹十指蔻丹,在衣服底下掐他,耳语道:“留心着点儿,你在我家的女儿们眼中,可是个香饽饽。”   虞七少爷打了个哆嗦:“可饶了我吧。我一个都不想娶。”   姚三小姐很轻地叹了一口气:“七弟弟,我真羡慕你。我若与你一样是个男子,早就自立门户,不必受着这许多窝囊气。”   虞冬荣知道她家里家外都要操心,姨娘姐妹一大窝,个个只知道争风吃醋,挖空心思内斗,不帮倒忙已然是好的。姚老爷倒是个明白人,可惜圆滑过了,不肯直接掺合到家事里来,凡事只让姚三小姐出头。害得姚月莹在家里难做人。她是个女子,若讲逃避的法子,满可以找位夫婿一嫁了之。但若她出嫁,姚老爷便没了左膀右臂。且她自己也没有瞧得上的男子。于是就这么一直做着姚家的三小姐,把嫁人的心思几乎也掐灭了。   虞七少爷摇头:“你若是个男子,只怕肩上担子要更重。”姚老爷一辈子就盼有个男丁,可惜不论生下多少,都是女儿。为此他白白娶了许多姨太太,弄得姚家跟个后宫似的。这几乎成了一桩笑话。   姚三小姐不是幽怨的性子。很快就把话锋一转,同虞冬荣说起了另一件要紧事:“我家下头的铺子近日收东西,零零散散地收了几件唱戏的行头。大朝奉瞧着眼熟,拿给我看,竟像是秦老板戏箱里的。”   虞冬荣有些吃惊:“不能吧……同乐楼里存的行头,钥匙都由经理管着……”他犹豫道:“兴许是看错了?旦角儿妆扮上都有一定之规,行头同行头有些是差不多的,或许是别人的东西送到当铺去了,也未可知。”   姚月莹点头:”东西我没动,有空你还是去认认。若要不是,铺子上就按规矩处理了。”   虞冬荣应了。随意四下张望,冷不丁目光一凝。他瞧见了个老熟人,瑞王爷也来了,在对面的包厢上。   姚三小姐也看见了:“听说秦老板前阵子惹了些麻烦?”   虞冬荣摇头:”别提了,都过去了。”   两人正说着话,小玉麟出场了。虞七少爷收了心,大声给他叫了个好。   《莲花湖》是一出武生戏,头号的角色自然是蒋玉秀的,小玉麟扮的韩秀是二号的角色。但认真论起来,在这出戏里,两个角色的戏份没有差出太多。小玉麟是下了死力气,打斗时身法敏捷轻快。蒋玉秀又岂肯被他压下去,也是用了真功夫。台上的凶器明晃晃的,看得虞冬荣心里乱颤,生怕一个闪失把小玉麟伤着了。   别的座儿没有这些心思,看到精彩处只是大声叫好。虞冬荣几次看着枪尖儿擦着小玉麟的面皮捅过去,简直揪心得直淌冷汗。直到一场戏落幕,观众大声叫好,他才松下一口气,大声跟着吼了个好。   小玉麟抬起头来看见他,眼睛弯了弯,下场去了。   姚三小姐把戏单拿过来瞧:“呦,这孩子今日是出科呢。”   虞冬荣仔细一看,可不是嘛。难怪非要自己来看。可转念一想,又觉得懊恼,怎么不直说呢。早知道,提前准备准备,起码得雇几个人撑场子啊。   他摇头:“这小崽子,嘴巴这样严,属什么的呢这是。”于是打定主意,等下了戏,要同他好好说道说道,顺路带他去吃点儿好的。   压轴戏是《银空山》,还没见上场呢,底下就开始有人叫好。虞冬荣觉得新鲜:“这杨银仙已经红成这样了?”   姚三小姐抿了一口茶:“荣升班的,听说是还没出科就红了。不少人追着捧。比当年秦老板的风头都厉害。”   正主儿出场,扮相是十分惊艳的。连虞冬荣这种见惯了美人的,都忍不住点了点头:”难怪这样受捧。”但等到唱起来,他眉头慢慢就蹙起来了:“……这也能红?”他细细瞧着那身段儿:“这是学的谁的路子?”   姚三小姐已经默默吃起了点心:“谁的路子都不要紧,要紧的是他红了。”   虞冬荣看不下去,忍不住挡了一下眼睛:“这可真是……”他真是了半天,沮丧地叹气:“得了,以后这人挂牌儿,我都得绕路。”   姚月莹冷静道:“先别忙着捂眼睛。你且仔细看看,他顶心上的那颗蓝宝石,瞧着眼熟不眼熟?”   戏班通常有一整套唱戏的行头,班中众人按角色轮流使用。名角儿因为身价不同,历来风气是或多或少自己置办诸事,从服饰,化妆用品,乃至乐队和跟包,全是私人用的,称为私房场面。秦梅香原本并不太讲究这个,他是在乎里子的那种,认定了本事好大过行头好。一个戏子若没有真本事,任你把王母娘娘的装扮披挂在身上,也红不长远。可是现实残酷,看戏的大多是平常百姓,图个热闹高兴,不见得都是懂戏。唱得好,只得个叫好。若不能叫座,白忙一场赚不到钱,再好也是白搭。   所以如今名角儿在行头上都很看重。他们收入虽高,花用也流水似的。戏服都是锦缎绣织的,光是布料子就多少钱呢。更不用说上头镶的玩意儿。衣服上嵌点儿玻璃珠子其实也能将就,可旦角儿的头面就没法将就了。网子发垫儿这类软头面倒好说,点翠头面银锭头面等等硬头面,那就真是用银子堆出来的了。一套硬头面,少则五六十件,多则上百件,与戏服算在一处,可谓是名角儿们最贵重的家当了。且这又是吃饭的家伙事儿,谁也不敢含糊。   秦梅香自打知道点翠头面是怎么做出来的,就有点儿排斥这玩意儿。因为一套绚烂的头面下头,是无数翠鸟的尸首。戏是美的,花啊鸟啊,也是美的,这两种美不分高低贵贱,没道理说为了一种,就祸害了另一种。那就不美了。当他发现蓝绸也能做头面时,真心实意地高兴了一阵儿。带着点绸的头面上台,人家依然排山倒海地给他叫好。反正灯光一打,都是一样美丽。是以他后来但凡要做点翠的,清一色换成了点绸的。点绸价钱也低廉,算是皆大欢喜的一件事。   但别的玩意儿就没那么好将就了。他的行头要是差了一点儿,立刻也要遭人诟病,说他性情吝啬,空赚不花,用烂行头糊弄座儿。有一次唱代战公主,也不知怎么着,顶心嵌的玻璃珠子唱着唱着掉下来,得了大大的倒彩。人家拿这个笑话了他很长时间。虞冬荣看不过去,正好那阵子新得了一颗老大的蓝宝石。就送去给他当顶心珠子嵌了。按虞七少爷的想法,这是哪里跌倒哪里爬起。所以等秦梅香再演代战公主时,一颗宝石光华璀璨地,把头面衬得上了老大一个档次,算是把面子终于找补回来了。   那种宝石当年还不流行,是海外新发现的一个宝石品种。经过秦梅香几场戏下来,立刻身价倍增。姚三小姐与虞冬荣因此赚了很大一笔。   因为时间过得久了,加上秦梅香这些年很少唱这个角色,虞七少爷都有点儿把这事儿给忘了,经姚月莹一提才想起来。他细细瞧了一会儿,觉得是像,但一时还拿不准。于是打定主意,等戏完了,要去后台套套话。   楼下不时有喝彩声。虞冬荣抓了一把瓜子来磕。平心而论,这个杨银仙扮相与秦梅香有六七分相似,做工也过得去,可唱工上就让人有点儿无话可说了。花旦虽说在唱工上要求不似青衣那么高,但这些年旦行分得没有那么仔细,有名的旦角儿都是技艺全面,没有这种短腿到如此厉害的。他嗓子太过尖细,声音又不够透亮,直听得虞七少爷浑身骨头缝难受。   好容易这场戏终于完了,虞冬荣便和姚三小姐往后台去了。   因为还有大轴戏没演,所以后台人挺不少的。但气氛有种古怪。有人在忙自己手上的事,也有人往一个方向望。是个化妆间,不少人围在里头,是台后唯一一处热闹的地方。   门开着,能看到许多人围着杨银仙伺候,没口子地奉承他。虞冬荣没见着小玉麟的影子,倒是看见瑞王爷在杨银仙后头坐着抽雪茄,肥脸上笑容油腻,正在同杨银仙眉来眼去。   一瞧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   戏园有伙计认出了虞七少爷,知道是捧红过叶秦两位名伶的贵人,连忙卖好地与杨银仙引荐。虞冬荣与瑞王爷客客气气地招呼了,又同杨银仙微笑致意。杨银仙是听过虞七少爷的名头的,自觉很有面子,于是颇矜持地向他福了一福。但到底存了争风的心思,含蓄地问道:“七爷听我今日的戏如何?”   虞冬荣努力露出个笑:“杨老板姿容韶秀,令人见之忘俗。”   杨银仙不能满意,飞快地瞄了瑞王爷一眼。瑞王爷喝了一口茶,慢吞吞道:“依我看,秦老板当初在小仙儿这个年纪,也唱不到这个味儿呢。”   杨银仙得了夸奖,脸上立刻浮出了几分得意。   虞冬荣心说呸,天桥底下卖艺的你都比不了,还敢和我们香官儿比。但心里也有种本能的警觉。因为瑞王爷是梨园行里的一霸,成日与戏子们混在一处,不可能真听不出好坏来。他细细打量杨银仙,发现这人即使卸了装扮,面容也与秦梅香少年时有五六分相像。他一时有点弄不清楚这里头的路数,于是挂着笑,不动声色把话题引到头面上去。   杨自称是戏迷送的。虞冬荣看他那副志得意满的神情,不像是会说谎的样子。他假装不经意地拿起那件顶心嵌了宝石的,细细瞧。杨银仙似乎很爱惜,见状立刻开口道:“七爷……”   虞冬荣把东西放下,心里有了数。他瞥了一眼瑞王爷,瑞王爷掸了掸烟灰,意有所指地笑:“人靠衣装。也只有这套东西,才配得上我们杨老板。”   虞七少爷什么都明白了。他看了一眼浑然不觉的杨银仙,觉得这孩子有点儿可怜。   被人当个玩意儿耍了,自己仍然不知道。这叫做捧杀。杨银仙自己若是今后肯用功争气还好说,毕竟有本事的人,到哪儿都能有一口饭吃。可看这个样子,怕是很难。   梨园里常有这种事,硬捧出一个角儿来,从而把他的身家性命都攥在手心儿里。一般是为了利用其赚钱。瑞王爷倒是不缺钱,这恐怕是一种执念。虞七少爷一想明白其中关窍,顿时觉得心惊肉跳。   跟过这老胖子的孩子,看似锦衣玉食一步登天了,其实最后能全身而退都算是好的。瑞王爷向来是不肯白花一分钱的。玩儿够了转手就卖了。这些漂亮孩子在他眼里,就只是玩意儿而已。   虞冬荣坐不下去了。   寻个由头和姚三小姐一块儿出来,他低声问道:“能找见那个来铺子里当东西的人么?”   “难。”姚三小姐摇头:“我细细问过了,不是一块儿当进来的。分了几家铺面。要不要报警?”   “算了。”虞冬荣摇头:“事情一捅到警署就闹大了。香官儿病中精神不好,还是少拿这种事烦他。几件头面也不值什么,回头我去清点请点,差了多少,给他照原样补上就是了。”   姚三小姐看了眼时间,先告辞了。虞冬荣在后台转悠了好一会儿,终于在角落里看见了要找的人。小玉麟拍着小玉蓉的肩膀,正在低声劝慰什么。   他和管事打过招呼,把两个孩子一起带出去了。今儿时候尚早,又是小玉麟出科,虞冬荣把他们带到天福楼去了。小玉蓉平日里是话多的那一个,今日坐在车上眼睛红红的,像是哑巴了。   天福楼的伙计认得七爷,给了他们一个挺雅静的小包房。因为是腊八节,走菜前还送了小份的腊八粥过来。虞冬荣抿了一口温好的女儿红:“怎么了?说说?”   这回是小玉麟替小玉蓉开口:“让人骂了。”   小玉蓉模样好,又很会讨好卖乖,在戏班里一向人缘不错。虞冬荣有点儿惊奇:“谁啊,你们班主?”   小玉麟摇头:“是何翠仙。”   何翠仙和杨银仙一样,都是荣升科班出身。论排行算是杨银仙的师兄。城里风头正劲的年轻旦角儿里,有他一号。因为年纪轻轻,就能声腔自成一路,所以很得追捧。这人心气儿高,惯爱争风,又善于经营,身边围了不少同行,算是在梨园里成了个帮派。虞冬荣也去听过他的戏。但萝卜青菜各有所爱,何翠仙的戏腔不对虞七少爷的喜好,所以后来就没怎么太关注过。   唱戏这个行当,竞争十分激烈而残酷。但凡戏子,没人不想大红大紫,扬名立万。为了能红,许多身价本事不够的角儿,在演出时也挖空心思地想挂头牌二牌。由此生出了许多乱七八糟的事。硬挑班子闹得倾家荡产的也有,投毒雇凶的也有。   何翠仙其人,本事是有的,可是性情十分争强善妒。才出科不久时就曾因和叶小蝶争靠山而闹得满城风雨。叶小蝶的性情也很可怖,这两人针尖儿对麦芒,戏里都是佳人,戏外则成了泼妇。最后因为实在不成样子,不得不请梨园的前辈从中调和。   他原本有固定搭戏的班子,但那个戏班因为受了推脱不掉的邀请,临时去外地走穴了。恰巧和春班正缺乏旦角儿的台柱,于是约他过来搭班。郑班主有心想让小玉蓉学些东西,就把这孩子安置在何翠仙跟前伺候。原本都好好的,谁知瑞王爷要捧杨银仙,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戏班,也瞧上了新近正得人气的和春班。   郑班主一心想让和春班名声大噪,加上过往的事,正在找机会与瑞王爷示好,于是就应下了。想着何翠仙作为同门的师兄,又听说一向肯抬举身边人,没什么可避讳的。   这是因为才来此地,还没听说过这诸多内情。   于是,就是这么个性情的名伶,今日因为碍于瑞王爷的面子,和他自己提携同门的名声以及戏班挂牌的规矩,在挂牌时生生把头牌和二牌都让了出去,只挂了个三牌。对何翠仙来说,这简直同打脸没分别了。但这些心思不能外露,于是就把气一股脑儿撒在伺候他的小玉蓉身上了。   小玉蓉先是被他连损带骂地支使干活,接着又因为小事挨了踹。因为心中恐惧,台上对戏时没能配合得天衣无缝,所以下了台又吃了一记耳光。郑班主碍于何翠仙的身份,不但没有替小玉蓉说话,反倒责骂他不懂事。后来何翠仙想起小玉蓉在秦梅香跟前学过戏,又拿出许多锥心的话来嘲讽他。杨银仙也在一旁胡乱帮腔。二人把秦梅香扁得一文不值。秦梅香都如此了,跟他学戏的小玉蓉又算什么呢。   小玉蓉之前就一直受何翠仙的暗气,今日又是这么个情状。他不敢吭声,只得缩起来偷偷地哭。别人都忙着在瑞王爷等人跟前讨好,也就只有小玉麟肯来安慰他。   小玉蓉抹了一下眼睛,声音里仍然带着哭腔:“秦老板什么时候回来,他往后真的不唱了么?”   虞冬荣皱眉:“胡说八道,谁说秦老板不唱了。”他见小玉蓉瑟缩,声音缓下来:“他这些年累坏了,只是歇一阵子。你安心做你的事。何翠仙心那么高,在和春班搭班不会长久。等他走了,你的日子也就好过了。”   伙计送了热腾腾的菜品过来,虞冬荣给小玉麟和小玉蓉烤羊肉。小玉麟一改往常埋头苦吃的样子,若有所思地看着虞冬荣:“为什么红的是杨银仙,只因为有老胖子捧他么?”   虞冬荣想了想:“也不尽然。他有他的优点。你觉不觉得,他在扮相和做工上,都在模仿你们秦老板?”   小玉麟想了想:“所以大家其实是想秦老板了?”   虞冬荣把烤好的肉沾了料,往他盘子里放:“他是天时地利了。本身和香官儿有几分像,又有人大力地捧。”他这样一说,觉得有点儿叹气。梨园里头,唱得好的戏子其实不少,有时红的那些其实本事还不及没红的。这个就是纯粹靠运气了。杨银仙遇上瑞王爷,也是运气,只是这运气里头祸福难料罢了。   小玉蓉闷头吃着菜,突然愤愤道:”他唱得还没我好呢!”   虞冬荣笑了:“心里头知道就好了。憋住了这股心气儿,将来有你红的时候。”   小玉蓉自知说了大话,脸色微红,默默地不说话了。   小玉麟平静地吃着东西:“我早晚也要红的。等我红了,就自己挑个班子,不受他们的窝囊气。”他抬头看向虞冬荣:“到时候,七爷什么时候来看戏,都有最好的包厢坐。”   虞冬荣在他脑袋上胡噜了一把:“得嘞,周老板,我这就记下了。赶明儿找你要包厢。”   小玉麟在他手心儿里蹭了蹭,低头吃肉。虞冬荣看见他耳朵尖儿红了起来,于是悄悄地笑了。 第13章   年关越来越近,秦梅香在家终于躺不住了。岁尾要演封箱戏,新年开年要演开台戏。尤其是大年初一的开台戏,除非离了这个行当,否则即便是年老体衰甚少登台的戏子也不会错过这一场戏。艺人们深深相信,这是一年的气运所在,哪怕上刀山下火海,在这一天都得上台。   他去了五福班。曹班主正领着人排新戏,看见秦梅香过来,大吃一惊。几位前辈同行都来问他身体,很是关切。他一向在五福班搭戏,同众人关系融洽;又因为是名旦曹小湘和杨清菡的得意弟子,所以常在班中帮忙教导下头年幼的师弟。这一日他来,本来叽叽喳喳围在一起的小旦们忽然一静。正中间儿的师弟曹蕙香脸上浮现出一种既震惊又伤心的古怪神色来。   秦梅香觉得有些奇怪,正想与他说话,却见那孩子低了头,默默走开了。就在这时,曹班主轻轻一咳嗽:“外面天寒,进屋暖暖吧。”   一进门,曹庆福就把门关上了。秦梅香犹疑道:“班主……”   曹庆福打量着他身上的狐皮大氅,轻轻叹了一口气:“梅香啊,我知道你的来意。可是……有件事儿,我怕是要对不住你了。”   秦梅香摇摇头:“班主对我有再造之恩,何来对不住一说。”他恳切道:“若是有什么难处,不妨直说。但凡梅香能尽到力,绝不会吝惜半点。”   曹庆福见他这样说,脸上的神色更是羞愧。他艰难开口道:“……来年的戏,怕是只能委屈你演些配角儿了。”   秦梅香知道自己因为生病误戏,是让曹家班猝不及防失了台柱。城中戏班众多,有名的班子彼此间竞争激烈。凡挑班的班主,为了一班生计,即便有了好名气,也并不敢有丝毫懈怠。这是他的过错,只能往后想法子找补。但曹庆福既然提了是配角儿,想来就是把他从头路里剔除,连三牌也不给挂了。   他沉吟了一下,什么都明白了:“蕙香师弟是出科了吧。”   曹庆福点头:“就在你病后不久。一来是他年纪到了,二来……班中当时确实缺角儿。清菡和小湘虽说名气够亮,但清菡五十好几的人了,嗓子已经有了瑕疵。小湘虽然才四十出头,但这些年苍老得厉害,一上台,人家都叫他胖小湘……唱旦角儿的一旦上了年纪,唉……再红再好,毕竟也是两个老家伙了。”   曹蕙香是曹小湘的儿子,曹庆福的侄孙。梨园世家里,也不是每个后代子弟都能端得起这家传的饭碗。曹庆福自己的儿孙就不行,好在侄子里出了一个曹小湘,这在梨园里算是一脉单传,一枝独秀了。到了蕙香这一代,也是重复了前头的路数。曹家这代的七八个孩子资质都很普通,只有一个蕙香得了他父亲的灵气。   老一辈的都已经老了,新一辈的只有一个秦梅香。且当年因为曹庆福要强行把秦梅香带离洪顺班,洪顺班主心生怨恨,提出了几个非常苛刻的条件。包括秦梅香终生不得挑班做班主,终生不得再签契进入其他科班。这是为了断他以后唱戏的路。因为当时秦梅香尚未出科,如果不能签契进入其他科班,几乎就没指望靠唱戏吃上饭。没有哪个科班会要一个籍籍无名,尚未学成,又不能受控于戏班的小孩子。学戏的孩子没人要,又没戏唱,简直就是被断了生路。若是秦梅香侥幸有人捧着,自己把自己给唱红了,那也只能当个四处和人搭班的角儿,决计不能有自己的班子。没有班子,就没有势力,再红再好,在梨园也没法生成根基。虽说将来未必不可以开张授徒,但那起码也得是几十年之后的事儿了。那位班主自认为把秦梅香所有的路都堵得严严实实,可谓是坏得冒油了。   但秦梅香终究还是红了。这里头,固然有虞七少爷的慧眼识珠,却更离不开曹庆福的侠义心肠。秦梅香不得以在见证下给那些阴损的条件按了手印。但曹班主因为惜才,愿意冒梨园之大不韪,不签契地把他收入五福班教导,这才有了往后的种种。   可时间一久,虽然随着秦梅香的名气越来越大,曹家也慢慢生出了一种隐忧。没有契约,口头搭班,说走就能走。秦梅香心中很清楚,故而尽管也有其他戏班来邀,但他能推的一律推了。遇上推不掉的,也要来和班主说一声,请班主定夺。这是表示尊重与不忘本的意思。曹庆福从来也没有为难过他,相反,教了他许多在梨园中行走的道理。时间一久,人家都知道他是五福班的人,渐渐来向他张嘴的人也就少了。   曹家想要捧红一个自己的子弟,于情于理,都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可难就难在,班中有秦梅香珠玉在前,曹蕙香实在难以出头。有时候就是这样,不是你不好,是看同谁比着。蕙香若是在一个小班子里,早就是当家的旦角儿了。他在秦梅香病中出科,一来确实是补缺,二来也是将这个空档儿视做一个走红的机会。虽然比照师兄,他还差了挺大一截儿,但架不住他是新人,又有曹家班上下尽力地捧着。戏迷总是爱看新鲜的,他的戏又唱得确实不错。这段时间攒了些人气,正指望着一鼓作气地红起来,偏偏这个时候秦梅香回来了。   少年人的意气,让他怎么能心平气和地面对师兄呢。   秦梅香若是仍然挂头路的牌,少不了要给蕙香配戏。若配戏的是杨清菡,那叫前辈甘当绿叶,提携晚辈;若换做秦梅香,就成了暴殄天物,欺人太甚。曹家班和曹蕙香是要给人骂的。所以也没有别的办法。   所以这样的事,虽在意料之外,却也是情理之中。秦梅香看着曹庆福满鬓的霜色,有些怅惘。曹班主这还是把他看得轻了,他受了曹家这样多的恩惠,提携曹家的后辈,原是应该。他平静地笑了笑:“班主多虑了。蕙香正是这样要紧的时候,我们大家多对他用点儿心,是应当应分的。我也不是立时三刻就能登台。只是年初一的开台戏,少不了要跟着上去热闹热闹。”   曹庆福见他这样谦和容让,面色终于自然了些:“那是自然。大年初一,班子里的人是一个也不能差的。你只要还有一口气,我拖也要把你拖上台去。”   这样一说,两个人都笑了。于是轻快地小聊了一会儿。秦梅香见他们事忙,也没有多坐,饮了一杯茶就告辞了。   开门的时候,恰看见来不及跑走的蕙香。   秦梅香冲他笑了笑:“师弟这几个月不见,似乎是胖了。”   曹班主带着一点怜爱看向蕙香:“送送你师兄。”   曹蕙香低了头,和秦梅香一起往外头去了。曹家大院儿很大,原来是旧朝一个官宦人家的私宅,有足足四进。走到游廊的时候,秦梅香的脚步慢了下来,望着园子出神。数九寒天,没出科的孩子们在花园中练功,旁边是扫成一堆的积雪。戏先生坐在椅子上,脚下是个炭火盆儿。   曹蕙香猛然开口,声音里带了一点儿鼻音:“师兄……”   “什么都别说了。”秦梅香垂了眼,回头看他,神色柔和:“蕙香,什么不要想,你只管好好地唱。曹家将来还指望着你。”   蕙香却哭了:“我是怕。我知道我什么都不如师兄,你病了,我本来替你着急,可我……一想到能登台,就什么都顾不上了。我也不是想故意抢你的。那里空着,我实在太想站在那个位置了。起初想着,就站十几天,过过瘾,等你一回来,我就回到我原先的地方去……可日子一长,我就……就不想下来了。我想让座儿都看我,看着我的好。今儿你回来,我就突然觉得,你这么些年,算是白疼我了。你是我师兄……可我也知道……我……”   秦梅香抬手,轻轻拭他眼下的泪。可淌的太多了,擦不干净。蕙香怔怔地看他,一时忘了说话。秦梅香叹气,收回手:”自个儿擦擦吧,天怪冷的,别煽了脸。赶明儿该不好上妆了。”   蕙香抬起袄子的袖口狠狠地在脸上蹭了几下。   秦梅香看向园子里的孩子:“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连上台开腔的机会都没有。后来第一次正式登台,是杨师父把我硬打出去的……“他有点怀念:“那时候胆子小得很……总是怯场。因为这个,不知挨了师父多少骂。”他笑了笑:“论这一点,你可比我强多了。有肯争的心是好事,想争,技艺才有进境。你才十五,路还长着呢。”   他们在廊下站久了,有孩子认出了秦梅香,捅身边的小伙伴抬头看。一分神,身上的架势就不对了。戏先生立刻起身,拿着竹棍开始抽人。   秦梅香扭开头:“走吧。”   就在这时候,唱小花脸的葛成泰提着一筐炭迎面走过来。看见秦梅香一愣,紧接着就飞也似地跑了,活像见了鬼。他是曹家班小锣师父的儿子,因为抽大烟,他父亲老葛日子过不下去时,向秦梅香借过几次小钱。但老葛是个实诚人,有借向来也是有还的。所以总不至于见人就跑。   秦梅香心生奇怪:“这又是怎么了?我脸上生了第三只眼?”   曹蕙香呸了一声:“他干了对不住你的事儿,知道跑,好歹还……”后半截话没了。   秦梅香回头看他,见他很懊恼的样子。   “怎么了?有事儿瞒我?”   “没……”曹蕙香毕竟年纪还小,不太会讲谎话,眼神往地上扫:“真没……”   秦梅香不说话地看他。他咬咬牙,崩不住了:“那你别说是我说的。”   “我谁也不说。”   “他没钱抽大烟,看见你病了,就动了歪念头。诓骗永安大剧院那边的管事说替你取行头,把那边戏箱里的头面偷了出去……”觑见秦梅香越来越白的脸色,赶忙道:“没偷很多!就动了……动了十几件吧。七爷和叔爷后来知道,已经找人去补了。叔爷罚了他,本想要他赔……可他家实在拿不出钱来。天寒地冻的,要是这时候把他们父子撵出去,就是要人命了……大伙儿不让和你说,再说过些天东西也就补齐了。师哥,真的,过两天也就补齐了。不会耽误什么的,你别动气……”   秦梅香深吸一口气,又长长地叹了出去:“走吧。”   曹蕙香自知失言,声音有点畏怯:“还有……杨师父说,若你过来了,就到他那儿去一趟。”   秦梅香拍了拍他的肩:“没事儿,我没生气。”   他们从垂花门穿过的时候,听见前院儿有说话声。   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抱着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儿,正拽着曹管事哀求:“……您行行好,就给咱们一张契吧。咱也不指望学戏出人头地,有口饭吃就行啊……”   曹管事有点儿动了气:“不是我心硬。这孩子我们没法儿收。您瞧瞧这,这一张嘴是个大舌头!声儿还小得跟蚊子似的……这让怎么收呢。我们这儿又不是普育堂……”   女人在雪地里跪下来磕头,曹管事唉声叹气:“您就是一头磕死在这儿,我们也不能收……戏班子养不起闲人!我今儿开了您这个头,赶明儿什么玩意儿都要往我们这儿送,我们接济不过来啊!”说着向门房使眼色,把人往外头赶。   凄厉的哭声传过来。   曹蕙香小声道:“打入冬就天天都有,一天好几个……爹说管不起。”   抬脚往外走,听见曹蕙香很没底气道:“师兄……年三十儿……记得来。娘一直念叨着呢。”   秦梅香点点头:“年年都要去的。你回吧,外头冷,别伤风害了嗓子。下了戏,宵夜少吃些,你那小肚子都起来了。”   曹蕙香脸一红:“也没吃多少……唱完了饿嘛。”   秦梅香拍了拍他的肩:“走了。”   黄包车还在外头等着。那妇人抱着孩子,在雪地里一面走一面抽泣。秦梅香摸出几个大洋递过去:“给孩子买点儿热乎东西吃吧,别冻坏了。”   那妇人跪下来要给他磕头。秦梅香却一扭头上了大车:“走吧。”   车夫跑起来。他闭上眼睛。不敢回头,不忍回头。   雪落纷纷,天地间白茫茫一片。人是这样渺小。 第14章   秦梅香进门的时候,杨清菡正在斜倚在榻上,玩儿似地夹核桃,旁边儿的青花瓷碟儿上已经攒了一小堆儿桃仁儿。听见秦梅香进来,他眼皮都没抬一下,拖长了声道:“还当你死了呢。”   秦梅香把大氅脱下,温顺道:“师父。”   杨清菡还是不看他,手底下咔嚓一声,恶狠狠地夹碎了一只核桃:“一个土包子都应付不了。往后别说是我徒弟,丢人!”   秦梅香没说话。   杨清菡把碎核桃皮吹开,桃仁儿丢进碟子里,终于肯抬头看徒弟一眼:“过来。”又看到他的狐皮大氅,眯了眯眼:“呦,他送的?”   “是。”秦梅香低头,走到他身边儿坐了。   “总算没迂腐到家。”杨清菡伸手来捏他的下巴颏,一股似有若无的冷香拂过秦梅香的鼻尖。做师父的挑剔地看了徒弟一会儿,狐疑道:“养了好几个月,怎么也没见长肉……”   见秦梅香不说话,他松了手,往后一靠:”说你多少回了,放开了点儿。两下里都快活的事儿,没什么大不了。再说了,那人我见过一回,人高马大的,瞧着本钱不差。”   杨清菡什么都好,拿秦梅香当宝贝似地疼着。就有一点,每回见面没几句就要把话绕到下三路上去。秦梅香跟在他身边许多年,还是没法习惯。   杨老板自己却不觉得这事儿有什么好避讳的。他是梨园里的一枝奇葩。别人都是迫于生计与人往来应酬,他却将此视为一件乐趣。   说起得天独厚,祖师爷赏饭,其实杨老板才是这个行当里的头一份儿。杨清菡是票友下海,他天资聪颖至极,学戏时不论声腔还是身段,再难都不过三遍。加上身形袅娜,容貌姝丽,一双桃花眼含情万千,在年轻时是梨园里红透半边天的名伶。旦角儿与老生平分秋色,就是从他那时开始的。虽然如今年纪大了,但他一直注重保养,所以脸上看起来也不过三十多岁。上了妆,照样能演小姑娘。只是可惜嗓子不复年轻时音色亮丽,所以这些年登台少了。他年轻时演戏,因为在台上极放得开,人家评价说他浪得可怕又可爱,所以得了一个浪满台的诨名。尽管因为与男人明目张胆地厮混惹得卫道士整日来骂,但架不住他台缘极好,凡登台必能叫座。如今盛年已过,仍然有许多老戏迷对其念念不忘,一见挂牌,便忙不迭赶来,热情不减当年。   许多旦角儿一过四十便甚少登台了,更有吃青春饭的连三十都唱不过。杨清菡到这个年纪仍然绿树常青,人缘不衰,本身就是梨园里的一个传奇了。   这位传奇师父眼下正趴在徒弟耳边讲些不可言说的小话。秦梅香尴尬得无以复加,嗫嚅道:“……我都知道……您别说了……不是我……是他硬来……”   “硬来就把那儿往死里掐!”   “可是……”   “三言两语就哄回来了。还能让他长个记性……”杨清菡戳他脑门:“我怎么有你这么木的徒弟。”   “我是怕……”   “你怕个屁!人都是贱的,你越是不在意,他们就越是上赶着来做小伏低。你就记着一点,你什么都不图,只图快活。要是不快活了,就大耳刮子抽过去。”   秦梅香叹气:“师父,我……没您想得那么透。”   杨清菡长叹一声,翻着白眼倒回塌上去了:“那就啥也别想了,回来好好唱你的戏吧。赶明儿让班主寻觅寻觅,给你成个亲,能挡一挡这些破事。”   秦梅香沉默了一下:“我不想娶妻。”   杨清菡眼睛睁大了:“怎么,不是说不愿意和男人干那事儿么。”虽说他们是唱旦的,可下了台都是男人,一点儿也不耽误娶妻生子。杨清菡这种天生只爱和男人一块儿的毕竟是少数。他自己固然离经叛道,但不希望秦梅香走自己的路。这条道儿并不好走,他是过来人,比谁都明白。   秦梅香想了想:“师父,我不知道。”   杨清菡拿他这种百转千回的心思没有办法,不耐烦道:“那就等你想了再说。明儿赏心茶楼有个聚会,是贺邱总长的生日。我懒得出门,你替我去吧。”   秦梅香知道师父这是找机会让自己露脸,心下感动。杨清菡虽然嘴巴不饶人,成日里张牙舞爪的,但对他这个徒弟是真心疼爱的。   他点点头,拿起核桃夹子,开始一个一个替杨清菡夹核桃。杨清菡支肘斜躺着,闭了眼:“唱段儿紫钗记来听听。”   这是考校他有没有把戏放下。秦梅香饮了一口茶,清润的声音潺潺响起。杨清菡闭了眼睛,手指在榻上轻轻地和拍子。   一折唱完。杨清菡突然开口:“你不要急。蕙香就是再唱十年,也赶不上你。”   这是一句夸奖,但秦梅香听了并没觉得高兴:“蕙香师弟他……”   “走他爹那个下苦功磨砺的路子,也能有点儿成名成家的希望。但是终究少了灵气。”杨清菡冷淡道:“曹家老是不肯认命。”   杨清菡自己天赋过人,他的路数不是光靠苦练能学得来的。所以尽管也在曹家班授徒,但徒儿们始终不能学得其万一。他本人又是个急脾气没耐心的。所以到了后来,虽然他名气和本事都大过曹小湘,反而是弟子们都走了曹派的路子。秦梅香算是唯一得了他真传的徒弟。故而曹班主这样安排秦梅香,他是很不满的。   秦梅香如何不知道。他把夹好的核桃递到杨清菡手边:“我再给您唱一段儿长生殿吧。”   戏正唱着,门房在外头递话,说董老爷过来了。秦梅香声腔一顿,杨清菡淡淡道:“唱你的,谁让你停了。”   董老爷掀起帘子进来,秦梅香还是停了,起身向他点头。杨清菡挺没好脸儿地看着他:“你怎么过来了,你儿子不闹了?”   董老爷不到五十岁,面上瞧着却比杨清菡沧桑得多。他方面大口,笑起来颇为憨厚:“我的事儿,他管不着。”说起来也是唏嘘了,这董老爷打小时候起就是杨老板的戏迷,可那时候他一个穷伙计,再喜欢也只能在台下远远瞧着。后来发迹了,又碍着父母之命娶妻生子。到了四十岁往上,妻子病逝,儿子长大,杨清菡身边也没人了。他再也无所顾忌,在杨清菡家不远处买了个宅子,一日三回在杨老板跟前儿转悠。   旦角儿最好的年纪在十几岁二十出头,花朵似的。再往上年纪大了,不用躲避,身边的应酬也渐渐没了。杨清菡弄明白了他的心思,简直有点儿惊奇。一来二去,就应下了。虽然已经这个年纪,但董老爷花的心思一点儿也不少。杨清菡唱了一辈子戏,又没有抽大烟赌大钱的不良嗜好,其实是很富有的。董老爷送的头面首饰他不见得很稀罕,可有个人心甘情愿地伺候他,他也乐得高兴。   后来倒像是年轻人谈恋爱一般地过起来了。杨清菡因为性情和经历,在私生活方面是没有名声可言的。董老爷丧妻之后,就是娶个十房八房的小妾也没人管的着,但他猛一拐弯去和个老戏子相好,这就属于晚节不保了。是以他儿子隔三差五就要闹上一番。最近更过分,闹到杨清菡跟前儿来了,拍出一万银元让他放过自家老爹。杨清菡什么脾气,直接把那一箱子大洋从董少爷头顶扣了下去,把董少爷被砸得够呛。   董老爷后来赶过来,把儿子骂了一通拎走。但杨清菡仍然不解气,好些天不肯拿好脸儿对他了。   这样没名没分的一对儿老鸳鸯,秦梅香却觉得有点儿说不出的羡慕。虽然杨清菡对着董老爷总是呼来喝去的,但秦梅香始终守着晚辈的规矩。董老爷冲他也点点头,可很快就把心思和目光都粘到杨清菡身上去了:“北边儿新送过来的羯羊,我杀好了给你带过来了。天寒,正好吃点儿羊肉。”   看样子是要留宿。秦梅香不好打扰,轻声道:“师父,那我就先回去了……”   “走什么?一块儿吃!你也补补。”杨清菡浑不在意。   秦梅香有点儿尴尬,但董老爷还是好脾气地笑笑:“小香儿也一块儿吧。”   当晚吃涮锅子。吃过了饭,外头雪更大了。杨清菡不让他走,招呼丫鬟收拾了东厢给他住。正房的灯早早熄了,董老爷也没走。秦梅香弄了两团棉花把耳朵塞上了。   一夜好眠。   早上睁眼,竟然睡过了。出门看见杨清菡在门口给董老爷整理领子,脸上半嗔半笑的样子。董老爷走了,杨清菡一扭腰,打着呵欠进屋去了。秦梅香追上去:“师父……”   杨清菡面上气色很好,就是眼睛睁不开,懒洋洋地:“怎么了?”   “你有没有件不那么扎眼的冬衣借我穿穿……”   杨清菡斜了他一眼:“穿你那大氅去,没人说你。”伸手替他理头发,又带过来一抹香,是脂粉味儿:“把脸拾掇拾掇再出门,不着急。好的放后头才叫压轴呢。”   外头雪厚,出门前又磨蹭了那么一小会儿,赶到赏心茶楼时有些迟了。还没进门,就听见有人说道:“……秦老板如今算是过气了。谁能想到呢,当初还觉得他能像他师父杨老板似的,长长久久地红着……”   “哪儿那么容易。唱戏的这么多,能红上几年,已经是他的运气了。再者说,在台上卖力气,哪有往床上一躺钱来的容易呢……”   秦梅香脚步一顿,不敢相信这些体面人背后讲人坏话是这样难听。   也有半信半疑的:”听说只是病了,保不齐过些日子就回来了。”   “嗨,说着好听呗……您看呢,何老板?”   何翠仙的声音淡淡地:”这个说不准,看他自个儿。”他轻笑一声,啜了口茶:“我有时候也觉着累。可是没法子,咱得对得住座儿啊。”言外之意,秦梅香是对不住观众了。   立刻有人表示赞同。何翠仙早年因为要强,发着高烧也不肯下戏台,一直被视为敬业的典型,他也一向以此为荣。别人在这一点上比不过他,也只有由着他嘲讽敲打。   秦梅香正犹豫着,身后响起谢梦泉的声音:“呦,香官儿来啦。身子可大好了?”   秦梅香回头向他行礼:“都好。还没问您老人家。”   谢梦泉摆摆手:“老样子。得啦,一块儿进吧。”   两人一进场,近处就是一静,周遭纷纷回头看他。门边儿那桌说小话的,有的颇不自在,有的满脸鄙夷。何翠仙上下打量了秦梅香一番,目光在他的大氅上凝了凝,然后施施然起身,向他矜持地点了点头,往前头的桌儿去了。   秦梅香抬眼一望,明白了他为什么往后坐。因为叶小蝶正伴着田委员坐在最前头呢。秦梅香望过去,叶小蝶也正好回头望来。他今日穿一件象牙色的绸缎长衫,外头罩着件大红织锦镶滚了金边的毛朝里坎肩,领子和衣边露着雪白的风毛。他本来就生得艳丽,这样一身装扮,更把整张小脸衬得粉面桃腮,如珠似玉。相比之下,何翠仙虽然也容色秀美不输旁人,但衣服上光是一味图雅净,过于素气,就被比了下去。   秦梅香惆怅地看着自己这一身黑狐裘,默默地叹了一口气。虽说他不怎么乐于在排场上与人争妍,但是穿成这样出来,未免有土包子开花的嫌疑。相比之下,他还不如何翠仙那一身素净呢。   而且他也没有想到,这两盏不省油的灯今日居然都在。一个已经难缠,何况是一双。他不愿意掺合这些争风的事儿,便拉着谢梦泉,想寻个边儿上的座位,恰巧看见林二爷同他招手,于是顺水推舟地坐过去了。   林二爷今年快七十了,也是秦党的戏迷。他是个文人,捧人的方式主要是给秦梅香写戏本子。秦梅香一向很敬重他。许久不见,一坐下便小声聊了起来。林二爷同谢梦泉招呼过,就老小孩儿似地跟秦梅香献宝:“我又给你攒了两个好本子。何翠仙来找我,我都没给他瞧!回头你来看看,排出新戏去演,包管火。”   林二爷其人,是前朝进士出身。写戏词的本事没话说,但安身段安唱腔的事,他就不太在行了。是以也有明明是个好本子,但上台以后并不能让观众喜欢的事。秦梅香唱他的戏,火过,也砸过。所以这位爷的话只能听一半儿。不过秦梅香仍然真心地笑了:“那我就要谢谢您了,还没忘了我。”   林二爷摆摆手:“哪儿能呢,外头传的那些混账话,我是一个字儿也不信的。戏迷们离不得你,你又怎么舍得撇下我们呢……”   两个人正在小声说着戏,秦梅香余光一动,看见何翠仙身边一个花枝招展的男孩子一面斜眼看他,一面趴在何翠仙耳边低低说叽咕着什么。谢梦泉也瞧见了,冷笑一声:“如今真是,什么猫儿狗儿也能红了。”   秦梅香疑惑道:“那位是……”   “何翠仙同门的师弟,叫杨银仙。还没出科就红了,如今满城里追着捧他。也就这一两个月的事儿。”   你方唱罢我登场,这也没什么稀奇。秦梅香点头:“既然是何老板的师弟,想来有他过人的地方。不知同我师弟蕙香比如何。”   谢梦泉直言道:“依我看,不及蕙香。蕙香是曹老板亲传,功底没话说。只是缺人捧。不过扎扎实实地唱也好,一点一滴慢慢来。他岁数还小呢。少年乍红,未必就是好事。”   谢梦泉是过来人,讲话自有他的一番道理。秦梅香深以为然。   台上终于开戏了。邱总长打扮齐整地上台来了。这一出戏凑人凑得很齐,龙套们也都是名流票友,陪这位热心艺术的总长过一回票戏的瘾。   秦梅香看了一会儿,觉得以票友的标准看,唱得是真不错。只是做工就很一般了,这也是票友的通病。但捧场还是要捧的,于是随着众人的喝彩声,也拍了拍巴掌。   好容易唱完了一出,邱总长仍然不过瘾。台下有亲友跟着怂恿:“不如再来一出汾河湾,那可是您的拿手戏。”   邱总长心中痒痒,但还有个为难之处:“谁来柳迎春呢?”   众人笑道:“这还不容易,几位旦行的老板都在呀。”   因为叶小蝶坐得离台上最近,所以大伙儿都看他。却见他面露难色:“能与邱总长搭一出戏,本是小蝶的荣幸。只是我唱花旦出身,难免在这出戏上差了些。倒是何老板的一向工青衣,不如……”   其实他们这种程度的好角儿,陪票友唱戏,就和陪小孩子过家家一样,是挺没意思的一件事儿。尤其又是面对这样身份的票友。唱得太好呢,平白得罪了人;往不好了唱呢,又堕了自己的名声。   何翠仙如何不知道叶小蝶扔过来的是一个烫手山芋,于是皮笑肉不笑道:“既然叶老板这样说了,我原不该推辞。只是今日瞧见秦老板过来,想着他久未开腔……”   邱总长何等精明,对于如此这般的敷衍,面上有点儿不好看。但他很清楚自己的斤两,于是四下瞧了一圈儿,目光落在了杨银仙身上:“也不晓得秦老板坐哪儿了……不如,杨老板同我搭一出?”   杨银仙风头正劲,这番邀请再合适不过。杨银仙骤然被点,顿时觉得很有面子,于是忙不迭应了,匆匆往后台去装扮。   何翠仙硬挤出个笑,与叶小蝶目光相碰,各自扭开头去。这一番暗战,以何翠仙败北而告终。   秦梅香躲过一劫,暗暗松了口气。万幸今日到场的名伶很多,他在其中不显什么,所以这番小插曲很快过去了。   杨银仙的柳迎春也就那么回事儿,但是台上很懂配合遮掩,把邱总长的不足之处都掩盖了过去。最后平平安安唱完,也得了大大的喝彩。邱总长心中高兴,有意抬举这个年轻孩子,没口子地夸他,要他再来一段儿拿手的。   杨银仙有意炫技,挑了白蛇传里的一折。这段戏唱在其次,主要是水袖的身段很吃功夫。台下的喝彩一声接着一声,但许多名角儿脸色却都不太好看。无它,杨银仙年轻气盛,一味只想表现,犯了梨园里的一项忌讳。因为他演的这个版本,是杨清菡早年重排的,如今这是秦梅香的拿手戏。杨银仙虽说也姓杨,但和杨清菡八竿子打不着。偷戏这种事,私下里练练没人说什么。但人家正经的传人尚在,公然拿出来演,就是当众与人叫板的意思了。   饶是秦梅香再好的性儿,也忍不住变了脸色。   叶小蝶回头看了一眼秦梅香,有几分幸灾乐祸的意味。何翠仙定定地盯着台上,一动都没有动。一折戏完,台下掌声响了好一会儿。杨银仙志得意满地下台来,瞟见秦梅香的脸色,脸上更添骄色。邱总长大笑起来:“杨老板真是少年英才,这出水袖,可堪称一绝。”   东道主这样发话,旁人无有不应和的。却听见叶小蝶声音甜蜜,状似无意地笑道:“银仙师弟的这出功夫,不知与杨清菡杨老板有什么渊源?”   他这是明知故问。邱总长闹不清他们梨园里复杂的关系,还以为杨清菡是杨银仙的同族长辈,闻言立刻听出不对,探究似地看向杨银仙。杨银仙方才只顾出彩,没往深里想,这会儿反应过来,也知失策,只得含混地应了一声:”倒也没什么……”   邱总长却被勾起了另外的兴致:”我今日也邀了杨老板,不知这出戏他瞧如何……”说着回头张望,恰恰看到了秦梅香:“呦,秦老板。”   秦梅香已经冷静下来,起身上前,向邱总长行了礼,温声道:“家师年纪大了,冬日不便行走,特意差我过来,给邱总长庆生。“说着把准备好的寿礼拿出来,是一幅名家的花鸟松鹤图。邱总长略推辞一番收了,调侃道:“你师父的礼到了,你的呢?”   秦梅香一笑:“身无长物,唯有一艺以献。”   邱总长大感兴趣:“那就快快演来。”   秦梅香立刻往后台去了。一进去,便向后头的人要一丈二的水袖。平常旦角儿水袖不过三尺五尺,长些的七尺也够了,哪里有一丈二的呢。最后只找到了件袖长一丈的旧水衣,算是勉强凑合了。   秦梅香与乐队师父嘀咕了一会儿,略吸一口气,上台去了。   开台就是杨银仙方才演的那段白蛇传。台下立刻大哗。秦梅香不为所动,只将水袖甩得上下翻飞。古人云,长袖善舞。水袖这门功夫,只要技艺到家,自然是越长越好看。秦梅香的水袖比杨银仙长了一倍,功夫高下立判。台下渐渐静了,须臾之后,胡琴调门儿一转,从白蛇传变成了嫦娥奔月。秦梅香身形袅娜,水袖翩跹。两根丈长的雪袖如游龙般饶身而动,忽若流云,忽若烟霞,真真是天衣飞扬,有若女仙。   台上人似要乘风而去,台下人个个目眩神驰。及至乐声消失,满堂的人才回过神来,喝彩声似是要掀翻屋顶。   秦梅香起身向座下行礼,飘然下台去了。   一离了前台,他就垮下来。主要是手痛。水袖功夫的勾,挑,撑,拨都是靠不同的手指使劲,他托大用了一丈的水袖,布料比寻常重了一倍有余,手指吃劲儿很费力。他手指僵硬疼痛的毛病始终没好,这一场下来,十个手指几乎不会动了。但这种场合,也不容他歇,于是略捂了捂手,换下衣服出去了。   邱总长果然热情至极。拉着秦梅香的手称赞个不停。秦梅香被迫应酬,笑得脸疼。好容易台上又开始演别的,他便找个由头往外去了。   茶楼里并不暖和,他身上只有一件长衫,于是不得已拿起那件不合时宜但是十分温暖的大氅重新披在身上,悄悄往外走。还没走到门口,脚步就是一顿。   许平山不知什么时候来的,正倚在门口,两眼冒绿光地盯着他。   秦梅香心下一凛,与他擦身而过的时候,被拦住了。这土匪趁别人都在大厅里瞧戏,光明正大地在他耳边吹了一口热气,声音不怀好意:“秦老板,害我好找。” 第15章   年终岁尾,没有秦梅香的戏。但报上又开始有了他的消息。起因就是邱总长的那次生日票友会。有记者在下头悄悄拍了照片,回头就登到了报纸上。大伙儿一瞧,嘿,秦老板还有这本事?那肯定得去瞧瞧啊!问题是秦老板什么时候再出来演戏呢?于是翘首以待。   虽然因为没有戏,报上的消息只有关于旧戏的评论,但毕竟是回到公众的视野里了。按理说这是好事,但是秦梅香深感忐忑。他为了争一时的气,在台上舞一丈长的水袖打杨银仙的脸。懂戏的知道这个不能当真,只是炫技。不懂戏的,真当他上了戏台也要耍这么长的水袖。若是到时候不演,怕是又要被人拿出来讲究,说他台上不肯卖力,只把压箱底的绝活儿演给贵人,是瞧不起普通观众。   这是愁肠之一。另有一件烦心事,就是许平山。   这人生就一副城墙般的厚脸皮。任凭秦梅香如何冷脸躲避,他总能摸过来堵个正着。那日赏心茶楼演过了戏,他一面抱怨在秦宅空等一晚,一面把秦老板又捉去了许公馆。推诿敷衍了这么长时间,有些事就躲不过去了。找不出理由。秦梅香在台上把水袖舞的那么带劲儿,一看就是身子骨早好利索了。许平山的炕上从没荒过这样久,当然不肯放过他。   但有前车之鉴,好歹这回知道小心仔细了。秦梅香闭了眼,原本只拿自己当个死人,但弄到后来,不知怎么还是有了几分愉悦。许平山很是得意,说特意去云喜堂找人问了,男女有哪些不同,到底要如何行事。末了在他腰上摸个不停,说什么时候自己也要搞个生日宴会,旁的角儿都不请,只让秦老板一个人儿上去唱全场。   秦梅香被他气笑了。床上还不算,这混账是想在台上也累死自己。于是打定主意不理他。又想起杨师父说的抽耳刮子。瞧瞧自己僵硬疼痛的手,再瞧瞧许平山皮糙肉厚的脸,只得气闷地把这个心思熄灭掉。   药也吃着,但始终不见好。今年比往年要重得多,也不知道天暖之后能不能转好。这个病症如果控制不住,再往后重了,就是关节变形,这是秦梅香最怕的。   说起来,倒是同许平山在床上胡混时,能痛得僵得轻一些。然而这种事是不好拿出来讲的,于是继续默默惆怅着。   他也不爱在许公馆呆着,这里从上到下都是兵。虽然碍于许平山的威严,不敢对他有什么不敬,但被人日日拿探究好奇的目光瞧着,终究心里是不舒服的。而且因为周遭都是荷枪实弹,所以总让人没由来地心慌。警卫连每日在院子里打靶,出入也都是军方的人,他一个唱戏的,在这里格格不入。有几次早上想走,还被卫兵拦下了,简直同软禁差不多。他心头气苦,在床上越发冷淡。许平山察觉出不对,也不太高兴,但也不好把人真的关起来,到底由着他自回自家了。   林二爷的本子早就送到了秦宅,两出戏。一出是绿珠坠楼,一出是黛玉葬花。前者是花衫戏,后者是青衣戏。若单论剧本,当然是后者更好。且秦梅香因为醉仙楼的事,很需要一出这样的雅戏来为自己正名。他原本打算两出戏都接下,但一来排新戏是大工程,二来眼下也没有能搭戏的班子。所以只得在两个本子之间踌躇。还没等拿定主意,林二爷那边又来消息,说是何翠仙听说了风声,亲自上门来谈,定了黛玉葬花的本子。   秦梅香知道何翠仙那个爱争尖的性子,也不便与之相杠,让林二爷为难。于是定了绿珠坠楼。本子敲定,心里反倒松了一口气。他拿着本子反复琢磨,越瞧越觉得这出戏有许多为难的地方。尤其是最后一场,如何把坠楼这段在舞台上表现出来,是个需要深思的问题。   他在床上辗转了一夜,第二天天一亮,就往虞七少爷家去了。   虞冬荣最近简直忙得脚打后脑勺。年终不光要盘账分红,也要拟定与各家亲朋故旧往来的礼单去采买;等正月一到,还要马不停蹄地四下去走动应酬。他大哥忙于军务,二哥只知吃喝玩乐,五哥是个不理俗务的,九弟年纪尚小,姐妹们早已嫁人,是以全家所有的事都要他来张罗。虽说能者多劳,但虞七少爷难免总有些怨气。他想听戏逛街下馆子,不想成日里在账本堆里泡着。   可惜,也只能想想罢了。   秦梅香进门的时候,虞七少爷正很没样子地趴在床上,两脚像小孩子一样翘着,拉长着脸在账本上勾画。他头也没梳,脸也没洗,身上穿着皱巴巴的睡衣,床边的账本堆得跟小山似的。两个大掌柜坐在桌边,正劈里啪啦地打算盘。秘书正蹲在地毯上,一张一张地理文件。   看到秦梅香,虞七少爷哑着嗓子:“你先坐会儿。我这儿马上就好。”   秦梅香打一进门就后悔了。他光想着自己的戏,忘了虞七少爷岁尾有多忙。此刻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得默默找个角落坐了。   约莫等了有半个时辰,虞七少爷终于把笔一丢,账本扔给了秘书。一群人急急忙忙地把账本搬走了。虞冬荣又同两位掌柜交代了几句话。屋里终于静下来。   虞七少爷哀嚎一声,翻身躺到床上,把秦梅香唬了一大跳:“这是怎么了?”   “累。”虞冬荣虚弱地爬起来:”你再等会儿,我洗个澡去。”说罢扶着腰,呲牙咧嘴地下床去了。   胡妈进来把屋子打扫一通,床上的东西通通换了新的,然后给秦梅香上了一壶新沏的大红袍。诸事妥当,虞冬荣也回来了,头顶上湿漉漉地往新铺的床上一扑,没了声息。   秦梅香走上前去,轻轻碰了碰他:“七爷?”   “我累……”   秦梅香脱掉外衣,洗了手,拿干净的毛巾给他擦头发。虞七少爷拿脸在褥子上蹭了蹭,翻过身来,懒懒地:“怎么了?”   “是……新戏的事儿。”   虞冬荣眼睛亮了,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坐起来,紧接着又呻吟着倒回去:“有新戏?是个什么样的故事?”   秦梅香同他都说了。   虞七少爷琢磨了一会儿:“你要真想另搭班子,其实也不难。多少戏班正愁没有拿得出手的旦角儿呢。只是这样的班子,往往其他行当的好角也缺。说不得,还得再请别的名角儿来配你。”   秦梅香摇摇头:“排新戏是个大工程。拖累别人与我一起辛苦,万一演得不能叫座,于我不过是白忙一场,于别人却可能是有碍生计了。且这出戏我还有许多没琢磨透的地方。今儿过来,是想着你同吴老板熟,我也借个由头与他走动。”   虞冬荣心生好奇:”你们论辈分不是师兄弟么?怎么反倒要借我的由头?而且你一个唱旦的,怎么想起登他的门?”   秦梅香解释道:“论辈分是师兄弟,可从没有过什么交往。”他踌躇了一下:“我是有戏上的事想向他请教。”   虞冬荣叹气:“你来得不巧。前阵子我们倒是确实很熟,因为小玉麟在他那儿学戏。这些日子就不行了,他一见我就吹胡子瞪眼的。和春班如今正是兴旺的时候,小玉麟整日地在班里排戏演戏,已有好些时候不去他那儿了。吴老板那个脾气,你也是知道的。”   秦梅香犹豫了一下,但终究是求教的心占了上风:“……我还是想……”   虞七少爷知道他有时候也是很固执的,于是笑着叹了口气:“行吧,到时候被打出门来别怪我提醒过你。”   两个人拾掇一番,出门拐到吴连瑞家去了。   数九寒天的,吴连瑞七岁的小儿子顺子正在院子里耍大刀。看见有人来了,扯着嗓子喊:“爹!”   吴连瑞出门,看见是虞冬荣,脸色一沉,砰地把门关上了。虞冬荣好脾气地过去敲了敲门:“吴老板,您看我今儿把谁带来了?”   吴连瑞在屋里气道:“是小玉麟么?不是赶紧走。”   “是你师弟。”   “我师弟多了!”   门开了,一个眉目英气的少女探出头来:“七爷,您别见怪……呀,这是……”   “是秦老板……”虞冬荣笑盈盈道。   吴连瑞的女儿吴芝瑛的脸一下子就红了:“这可真是没想到。外头冷,进来坐吧。”又招呼顺子:“别练了,进来焐焐手!”   顺子忙不迭把刀放下,猫儿似地从他们中间儿挤过去了。   吴连瑞还在屋里发火:“你干什么!他今儿没到时辰!”   吴芝瑛一点儿也不怵:“顺子手指头冻掉了,你能给他安上去?”   吴连瑞骂道:“你这是反了天了!”   吴芝瑛不理他,还是笑笑地,把虞冬荣和秦梅香往屋里领:“玉麟师弟呢?什么时候再过来?”   虞冬荣摇头:“我年底忙着盘账,也有好些日子没见着他了。”   吴连瑞在炕上盘腿坐着,叼着小茶壶瞪眼睛:“我当初就不该答应收他!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   虞冬荣替小玉麟说话:“他也是身不由己嘛……”   “身不由己就不要来和我学戏!”说着瞧见秦梅香,愣住了。   秦梅香向他行礼:“师哥,不知马师父同没同您提过我。”   吴连瑞上下打量着他,半晌才慢慢开口:“嗯,是有这回事儿。”   秦梅香是马良生的半路弟子,那时候他还在洪顺班,尚未分行当。马师父当时是偶然和洪顺班搭班,顺便也做班子里的武戏先生。秦梅香得他指点了半年有余。后来轮到分行,他不出所料被分去学了旦,这么多年武生的底子虽然没放下,但与专工武行的武生们毕竟是比不了的。   吴连瑞听师父说起过秦梅香这个缘分浅淡但极有天分的徒弟。只是燕都这么大,戏班子少说几百个,戏子更是成千上万,秦梅香走红后一向不出曹家班,吴连瑞又不爱梨园里的应酬交际,是以他们始终没有什么交集。   他冷眼打量秦梅香,觉得传言不可尽信。平心而论,秦老板下了戏,与同行的旦角儿们气质截然不同。他不像个唱戏的,倒像是个大户人家出来的翩翩公子。身上既没有旦角儿们敷粉妆面的习性,也没有扭捏作态的女气。这让吴连瑞面上和悦了几分:“怎么着,有事儿?”   秦梅香不好意思直接开口,只得寻些托词,说是听说吴家与虞家做了邻居,正巧来拜望云云。   吴连瑞冷哼一声:“得了,有话直说,别东拉西扯。”   吴芝瑛拿眼睛狠狠地瞪自己亲爹。   吴连瑞阴阳怪气道:“我也晓得我自个儿不招同行待见。你们见了我,从来事能跑多远跑多远,无事献殷勤……”   秦梅香有些尴尬,沉默了一下,直言道:“是有戏上的事,想向您请教。我与师父缘分浅,许多东西没来得及学,他老人家就走了。如今师父作古,我也没有别人能求教……”   “什么事儿你就直说吧。”   “是……毯子功上的事。关于抢背和吊毛两样功夫。”   抢背是武生的一项基本功,演戏时在台上的一种扑跌动作。要武生向前斜扑,就势翻滚,以肩背着地。吊毛则是手不撑地,纵身腾空翻筋斗后以背着地。这两样功夫危险性都极大,尤其是后者,台上演不好,当场摔死人也有过。   吴连瑞因为功夫精深,不太拿这个当什么,所以听过后浑不在意地喝了一口茶:“怎么,你武生的底子全丢了?”   秦梅香慢慢道:“……要从三层桌高的地方翻下去。”   他话音未落,吴连瑞就呛得咳嗽起来:“你……你疯啦!你不是唱旦的么!”   秦梅香点头,把带过来的剧本翻到最后一页递过去:“就是这个。我思来想去,也没有别的法子能演了。”   吴连瑞看了看那段戏,大摇其头:“不成不成,我帮不了你。万一你摔死了摔残了,我可赔不起。”   秦梅香急道:“命是我自己的,并不要你赔。师兄,这样的功夫只有你能做到,我也只能来求你……没有这一段,这出戏就没法成……”   虞冬荣自打听完了秦梅香说要怎么演,就一直在发呆。这会儿终于回过神来了,大怒道:“我说不成!你是嫌自个儿命长了还是怎么着!”   秦梅香不理他,还在那里劝说吴连瑞:“再说我也不是全无武生的底子。师父当年说过,我天资很好。只是他因为身上有事,不能再留下来教我……”   虞七少爷一下子站起来:“吴老板,您可千万不要点这个头。我要知道是这样,说什么也不带他过来……”   几个人正争执着。外头传来一阵焦急的敲门声。老胡头急匆匆跑过来:“七爷,您快去瞧瞧吧,可不得了了!小玉麟那孩子让人给打坏了!” 第16章   几个人急匆匆往隔壁虞家跑,瞧见外头雪地上是一溜儿血滴子滴出的小坑。   虞冬荣头皮发紧,扑到屋中去。小玉麟满头满脸血,瘫在塌上,一声儿都没有。虞冬荣急切道:“这是怎么了?怎么伤成这样儿?”   小玉麟从一片红里睁开两只墨色的眼睛,有气无力道:“七爷,你拿我当什么?”   虞冬荣又急又慌,被他问得发懵:“你不是小玉麟么?”   那少年脸上露出一抹绝望的神色:“是当小狗儿么?”   虞冬荣从慌张里生出几分气:“谁他妈和你说的?这到底怎么回事儿?”   小玉蓉在一旁上气不接下气道:“是班主……班主说,让他去陪瑞王爷。小玉麟说他已经跟了你……班主说你没说过包他……”他声儿越来越小:“我得走了,偷着跑出来的。”   他不用往下说,屋里人都听明白了。吴连瑞最气:“敢情儿没一个好东西。”这是把虞七少爷也骂进去了。   吴芝瑛看着小玉蓉衣服上的血,敏锐道:“你这么回去,自个儿也得让人发现。走,先跟我去换件儿衣服,我家里有差不多的。”小玉蓉六神无主,被她牵了手领走了。   虞冬荣从榻边儿直起腰,冷静下来:“先去医院。”   几个人坐小汽车直奔租界的洋人医院。小玉麟的伤看着吓人,其实不重。要紧的是出血太多。最后验来验去,只有吴连瑞的血型对得上,给他输了点儿血。   虞冬荣跟秦梅香交代了一句,就大步流星地上了车。他要去找郑班主算账。   景泰楼后台,郑班主正在那儿抽水烟,两个唱小旦的孩子给他捏肩捶腿。他现在早已不复刚进城的那个寒酸可怜样子了。布衣换做了绸缎,手上戴着好几个金镏子。看见虞七少爷,倒是还知道一点好歹,匆匆起身,陪笑道:“七爷,什么风儿把您给吹来了?”   虞冬蓉懒得同他敷衍,直截了当道:“小玉麟那孩子在我那儿。”   郑班主神色一僵,回头去看班底的一群人。大家各忙各的,神色如常。小玉蓉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也在里头,正专心致志地给何翠仙梳头,并没有什么异样。   他回过头来,干笑两声:“七爷……”   “您就直说吧,到底怎么个意思?”   郑班主放下烟锅,咳嗽了一声:“是这么回事儿。咱们这个行当,七爷您也是知道的,离不开后头有人。王爷如今恰好愿意做这个东。小玉麟得他青眼,那是交了大运了。王爷也说了,念在他小不懂事,从前的事儿就算了。如今景泰楼的场地,班中的行头,全赖王爷资助……咱们无以为报……”   虞冬荣打断道:“但这里头,总有个先来后到。若论资助……”他盯着郑班主:“您和春班初来乍到的时候,我虞七也没少出力吧。”   郑班主点头,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这个咱可不敢忘。只不过……您也从没说过,要管着这孩子的往后。七爷也不是头回捧角儿了,这里头的规矩,想必是比我更清楚的。”   虞冬荣听明白了,这是耍赖不认账的意思。这事儿也怪他自个儿。小玉麟出科出得无声无息,虞七少爷连个花篮子也没来得及送。岁尾又忙,没能分出心思在这上头。郑班主是拿这个钻了空子,说不好听,这叫货卖两家。   他沉了脸:“那我现在就同你讲分明。这个孩子我是要捧的,往后他的场面,用度,一应所需我都包了……”   郑班主摇头:“您看重他,是他的福分。可是七爷,您这话儿给的晚了。”   虞冬荣审视着他:“晚与不晚,还不都是班主您一句话的事儿。”   郑班主还在摇头:“您可别为难我……”   虞七少爷是生意人,知道凡事都可以谈,凡事都有个价。他不带感情地笑了一下:”您这是连人带契,都送过去了?”   郑班主收起了敷衍,脸上露出了一点狡诈来:“契?咱们梨园有规矩,除非到了日子,否则天王老子来了,也动不得这契。小玉麟不论包给了谁,没到日子,就都是和春班的人。”   虞冬荣心里有谱了:“得了。我也不包了……”   郑班主神色一松:”七爷您大度,肯体谅我们的难处……”   “我买。”虞冬荣傲慢地看着他,抬了抬下巴:“这孩子我买了。您开价吧。”   郑班主脸色冷了下来:“七爷,这玩笑开不得。一行有一行的规矩。”   虞冬荣施施然地往椅子上一坐:“班主,您何必跟钱过不去呢?”   “这不是钱的事儿……”   虞七少爷常年在生意场与梨园行里两头混的,对人情世故向来通透。小玉麟心野,郑班主肯定早就看出来了。拿他做人情,一来是想讨好瑞王爷,二来也是打杀那孩子的锐气。好教他知道,不是扒上一个虞七爷就万事如意了,自己的小命仍然是握在班主手上的。而且梨园里规矩大,外人爱莫能助。这也是许多戏班里班主的劣性,对那些有契在身的小戏子不当人看,不能容忍他们挑战自己的权威。   知道归知道,可虞冬荣偏不信这个邪。他当年救得了秦梅香,如今自然也救得了小玉麟。他逢人三分笑,骨子里却并不是个软性子。虞七少爷弹了弹膝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这孩子,我瞧您也不怎么待见他,何苦攥紧了不放呢。”   郑班主摇头:“咱们行中有规矩。破例容易,可往后和春班就难做了。”他斜眼看着虞冬荣:“要是人人都知道,花点儿钱就能来我这儿买人,我这班子,往后可还怎么立得住呢?”   虞冬荣笑:“郑班主可别逗我。梨园子弟成千上万,他一个半点名气没有的小龙套,是死是活都没人在意的。怎么就能碍着和春班的名声了?再者说,我瞧你这班子里,最不缺的就是小武生,多一个少一个,也耽搁不了你的戏。”   小玉麟除了模样好,会的戏多些,别的也没超出同龄的师兄弟们太多。而且他嗓子不好,又不像别的武生可以另兼他行,在行家眼里,属于戏路太窄,难成大器。更要命的是,他因为和班主不对付,所以在和春班属于最无人问津的那一类龙套。但因为他长得确实很好,所以郑班主拿他是糟蹋着用的,抱着能榨多少榨多少的心。这是往毁人的道儿上走的。真论起来,他日子过得比小玉蓉远远不如。因为小玉蓉再苦,起码是被寄予期望的,不会被可劲儿地祸害。   虞七少爷看得很清楚。深知这一回如果救不出来人,往后这孩子就毁了。   两个人在后台彼此试探拉锯,最后郑班主咬牙道:“您要非来。一万,往后这孩子生死就由你了。”   虞冬荣猛地坐起来,拧了眉头:“班主怕是不知道,现在市面儿买人是什么价儿。”   郑班主听他这样一讲,越发觉得这买卖划算。但嘴上还要端着:“七爷若是觉得不成,这事儿我看就算了吧。何必呢……咱和春班始终记着您的好儿……”   虞冬荣做出一个肉痛的表情,从怀里抽出钱夹,拿了张支票,刷刷刷写了金额。然后呵了口气,盖上了章。他两根手指夹住那张票据,崩着脸:“契呢?”   郑班主生怕他反悔,当即撇下后台的班底,带着虞七少爷回家去取契。虞冬荣想得周全,又从荟芳里的牙行请了大管事过来,加上隔壁几家茶园票房的管事,当面与郑班主立了字据:如今钱契两清,小玉麟从此与和春班再无关系。   诸事了结。出了门来,虞冬荣把那张卖身契和字据一起仔仔细细地揣好,轻笑一声上了车。   吴连瑞因为气闷,早早就回去了。医院里只剩秦梅香,手边儿一叠儿画片儿,正在那儿一张张地签。小玉麟在床上躺着,脑袋上贴着挺大一块绷带,已经睡着了。   瞧见虞冬荣,秦梅香慌忙放下笔:“谈得怎么样?”   虞七少爷把领带扯松,往床边儿一搭:“就钱的事儿呗。”   “要多少?”   “一万。”   秦梅香倒抽一口冷气,强压了声音道:“一万!这简直是……那你……”   “我就应了呗。”虞冬荣坐下来,拿起桌边儿的画片儿,是秦梅香演玉镜台时的戏装照:“呦,哪儿来的。”   “医生认出我来了……”他焦虑道:“你应了?”   虞冬荣回过味儿来,也觉得有点儿肉痛:“应了呗。这大半年算是白忙了。总算把他那卖身契拿回来了。”   两个人相顾无言。最后秦梅香长叹一声:“这孩子能遇着你,真是命好。”   虞七少爷煞有介事地点头:“我也这么觉着。”   折腾了一日,天色已经晚了。两个人把小玉麟带回虞冬荣家里。秦梅香不便打扰,告辞回去了。虞冬荣洗了澡吃了饭回来,看见小玉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很虚弱地看着他。   他这个样子,一身的刺儿也没了,眼睛里不知道为什么,都是悲伤。虞冬荣看得心疼,在他身边坐下来,给他掖了掖被角儿:“醒了吃点儿东西吧,你那事儿我都办妥了。”   小玉麟怔怔地:“七爷,你拿我当什么?”   这是和白天一样的问话。虞冬荣不太懂他这种执拗,但又好像明白了一点儿:“拿你当你,当个人。你没红呢,我就捧着你,将来你红了……”他笑了笑:“就随便你。”   小玉麟攥着他的衣襟,把脸埋进了褥子。   虞七少爷在他肩上拍了一会儿,从床头柜里抽出了那张卖身契:“你瞧瞧,是不是这个。”   小玉麟红着眼睛抬起头,仔细看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点了点头。谁想到虞冬荣拿起打火机,啪地一声,把那张旧纸点着了。小玉麟哎了一声,似乎想伸手去抢。但虞冬荣一扭身,火苗飞快地把纸吞了,须臾就成了一缕灰。   虞冬荣拍拍手,笑了:“我同秦老板商量了,曹家班那头缺小武生,你赶明儿好了,就先去那边儿吧。挂牌儿是一时没指望,不过既然出科了,做龙套也有钱拿。”他揉揉小玉麟的耳朵,俯下`身子:“不过呢,还得住我这儿。”   小玉麟根本也不想离了他。这少年抬起头,抽了一下鼻子,小声道:“班主要了多少钱?”   虞七少爷没见过他这么傻的。契都烧了,难道还想着要还钱?但是他也不想小玉麟心里没数,于是直言道:“一万。”   小玉麟沉默了一下:“嗯,我知道了。”他慢慢坐起来,小声道:“我饿了。”   胡妈把留好了的冬笋煨鸡和醋溜白菜送过来,小玉麟埋头吃着。虞冬荣给他盛了一小碗鸡蛋汤,突然开口:“诶,我问你个事儿。你们武生,从三层桌高上抢背和吊毛的功夫,得练多长时间?”   小玉麟从饭碗里抬起头,有点儿茫然:“这个不好说的,有些一辈子也练不成。练成了的,都是看家本领了。吴师父最拿手的就是这个,我们……和春班里的武丑钱师父,演时迁盗甲时,用的也是这个。可他年纪大了,前年登台时扭伤了腰,后来就不演了……”   虞冬荣打定了主意,绝对不能让秦梅香冒这个险:“秦老板过来,要是问起你,你就把这里头的利害往严重了说……”   小玉麟不解地看着他:“秦老板自己就有武生的底子,他不会不知道啊……”   虞七少爷盯着他:“我今儿才把你从和春班弄出来,让你帮个忙你都不肯?”   小玉麟有点儿委屈,犹犹豫豫地点了点头。   虞冬荣神色和缓下来,给他夹了个鸡腿:“多吃点儿。” 第17章   虞冬荣算盘打得噼啪响,但根本拦不住铁了心的秦梅香。他回卫阳过了个年,等回到燕都的家时,发现秦梅香已经和小玉麟一块儿在吴连瑞的院子里练上了。虞七少爷气得跺脚,苦口婆心地在秦梅香耳边絮叨。然而秦老板只是拿袖子轻轻拭一拭落在自己脸上的口水,冲七爷好脾气地笑笑,拉胯的腿在地上动都没动一下。   小玉麟在他们身边的毯子上趴着,腰身反折成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眼观鼻鼻观心地,一声不吭。   吴连瑞把虞七少爷给轰出去了。   最后还是吴芝瑛给虞七少爷倒了茶,陪他在院子里说话:“爹没办法。谁能想到呢,天天一开门,秦老板就恭恭敬敬地站在门口了。我们关了院儿门也没用,一堵墙又拦不住人家……”她安慰虞冬荣:“秦老板是个有分寸的人。”   虞七少爷心里打鼓,然而并没有其他办法,只得默默跟洋行定了好些一寸来厚的羊毛软毯和羽绒垫子。有用没有,起码先预备上。   正月初一的开台戏,秦梅香露了脸。观众满心以为他要复出,谁知道之后又无声无息了。人们议论了一阵子,渐渐似乎就把这事儿给忘了。   至于虞冬荣一掷千金买人的事儿,梨园里私下传了传,也无声无息了。因为这种事实在是很寻常,并不能引起大众的兴趣。小玉麟在曹家班,还是从小龙套做起,有戏演戏,没戏学戏。虞冬荣本以为,按照曹班主与郑班主的渊源,小玉麟能在曹家班暂且存身已属难得。没想到曹班主提起郑班主只是长长地叹气,对小玉麟倒是分外和气。又因为上下都喜欢这孩子的伶利用功,加之听说是吴连瑞的徒弟,所以更多看重一些。   曹家班一向走文戏路子,武生本就不多,加之年纪也都大了,小玉麟来得正是时候。虽然一时没有正经的武戏能演,唱功也还欠火候,但他身手在这里算得上鹤立鸡群,所以也很快有了一小撮观众。初出茅庐,能得到一点肯定,对于多年苦熬的小戏子来说,是最高兴的事儿。   另有一件事,就是秦梅香的新戏,终于攒下了一个班子。是郝叫天临时挑的班,班底东拼西凑的,倒是也有几个从前的名角儿。只是这些角儿如今大都有了年纪,这些年甚少登台了。虞冬荣对这样的班底不得不抱有怀疑。虽然郝叫天是常青树一棵,但余下配戏的要么是早就过气,要么是从没红过,这老弱病残的,如何与那些正当鼎盛的班子相抗呢。   秦梅香倒是丝毫不以为意:“能与这些前辈们同台,是梅香的大幸。成与不成,我都担得起。”排一场新戏所耗的人力财力,不是一般戏子能承受得起的。就是秦梅香这样的红伶,支撑起来也很不容易。秦党如今不似去岁那般如日中天,其中艰难可见一般。   但他既然已经这样说了,虞七少爷作为他的至交与拥趸,在金钱上是责无旁贷的。没想到刚一提起,就被秦梅香摇头拒绝了:“去年小玉麟那事儿,七爷已经破费不少。这回我自个儿担着……再说……”他咬了咬唇,像是在说一件非常羞耻的事:“许师长……也支持了一些。”   论情上,虞冬荣非常讨厌许平山;但如果论理,许平山给秦梅香花钱是理所当然的事。戏子的应酬说到底也是为了能有人捧着。虽说都在情理之中,但虞七少爷多少觉得有点儿沮丧。好像辛辛苦苦种出一棵名花,转头让牲口给啃了。   这种话不能直白地表述,只得干巴巴地点点头:“缺什么行头就说,我去给你办。还有……练功时多加小心。”   秦梅香终于露出了一点笑意:“我省得,再说还有吴师兄在一旁看着呢,你放心就是。”   他这边低调地排着戏,那边何翠仙的新戏已经早早在报纸上放出了风声,看样子是个不红不休的架势。虽说杨清菡一再教导他天塌下来当被盖,但秦梅香还是觉得心头有如泰山压着。   因为天气转暖,正是憋了一冬的戏迷纷纷出来看戏的时节,各个戏园子和剧院日程都排得很满。最后商议来商议去,把戏安排在了永安大剧院。因为班子里都是有日子不上台的角儿,加之带着新戏,剧院方面担心不上座,所以只勉勉强强给了三天。讲好若是演出反响好,日子再另加。   这也都是规矩,没什么可挑剔的。   秦梅香出了剧院门往家走,才到半路,身后就追上来一辆小汽车。许平山手下的兵恭恭敬敬地:“秦老板,师座等着您呢。”   房间还是那个房间。秦梅香进去之后,也不说什么,直接往浴室里走。温盐水和皮囊袋明晃晃地放在洗手台上,用途不言而喻。他脱掉了衣服。   澡刚洗完的时候,门响了。许平山毫无避忌地走进来,倚着门看他,颇为不满:“找你一次比逮兔子都难。”   秦梅香不动声色地背对着他穿浴衣,声音平静:“最近忙着排新戏……”   身后是衣物落地的声音。许平山光着身子把他转过来,狼似地盯着他的脸:“洗干净了?”然后没等秦梅香说话,就把他刚穿上的浴袍扯了:“我瞧瞧……”   秦梅香有点儿不乐意:“不去床上?”   许平山把他拖进浴池里:“老子正好也洗洗,妈的,跟死人在一起呆了大半天。”   他说是死人,那就是真的死人。秦梅香不问。他能闻到他头上很淡的血腥气。   许平山说是要洗,其实根本等不及。没拉扯一会儿就提枪上马了。秦梅香仰头看着半空里氤氲的水汽,双手有一搭没一搭地在水底下抚弄他。听见许平山在耳边叹道:“你这身子最近可是越来越软了……”   他心不在焉地任凭身体在水中起伏:“学戏的都这样……”   许平山笑:“甭糊弄人。我问过了,不是随便一个都能像你这样……秦老板可真是个宝贝……”他私下里这样直白,与人交往时倒是绝少提起秦老板。似乎是有点财不露白的意味了。   秦梅香跟了他好几个月,也瞧出一些名堂。许平山的实力比看上去要强,至于强出多少,秦梅香不知道,也不在意。这人肯对他们的关系低调处理,已经是万幸之事。他没有杨师父那么洒脱,再者说,世道也不同了。   过去戏子即便是出身堂子,只要红起来,过往也没什么可耻的;可现下不同了,自打十年前出过一次取缔堂子的命令,风气就慢慢变了。虽然这种地方不可能完全消失,但从那之后,戏子陪人就仿佛成了一件十分恶劣的事。大众一面知道这样的事是不可避免的,一面又骂着这样行事的伶人,也不管背后的缘由。所以这些事如今是不能光明正大地放到明面上讲的。旦角儿没有不经历这些的。所有人都知道捧角儿是怎么回事,但仿佛只要不大张旗鼓地宣之公众,就可以维持住伶人清白的形象。   世道是这样的荒谬。   许平山把秦梅香折腾一通,终于意犹未尽地放开了人:“我老想问问你,你那嗓子在台上亮得跟什么似的,怎么到了这时候反而一声儿都不带响的?”   秦梅香懒懒地爬起来,揉了池边地肥皂给他洗头发,没说话。要怎么说呢,他是忍惯了的。要他喊,要他叫,他发不出声音。   许平山却不肯放过他:“就一点儿快活都没有?”   秦梅香沉默了一下:“将军在意这些做什么呢?梅香伺候得不好么?”   许平山躲开他的手,回过身来:“就是闹不明白你。不论官家小姐还是窑子里的婆娘,多少人上赶着同我相好,拼着白贴钱不要的也有不少。怎么到了你这儿,就变了样儿了?”他在水底下把秦梅香的玩意儿捉住了:“我可是瞧见了,你不是没舒坦着。”   “我向来是这样的。”秦梅香拿开他的手,重新搓`揉那一脑袋极其短硬的头发。   他伺候人的手法很精道,许平山发出一声舒适的呻吟,但并没有被就此敷衍过去。他若有所思地盯着秦梅香:“跟了我,就那么不情愿?”   秦梅香起身拿过花洒给他冲头发:“将军说哪儿的话。”   许平山的手指一下下敲着池边:“我要回盛天一趟。你的新戏,怕是赶不上了。”   “既然都排了,不会是只演一次就搁下。”秦梅香笑了笑:“哪有赶不上一说呢。”   许平山似乎有几分抱怨:“话又说回来。你们这个行当,真叫一个烧钱。再来个一两回,老子怕是捧不起你了。”   秦梅香闻言,心中一动,柔声道:“若当真不得已,也是梅香没福气……”他话音没落,手腕就被一把攥住了,许平山抬起上身,危险地看着他:“没福气?我看秦老板挺盼着这个吧?”   秦梅香身上一冷,敷衍的话还没出口,就被许平山翻转过去,按在池边,又一次进入了。   哪回其实也没有一次就完事儿的。陪这人一趟,比在戏台上唱一整天都累。但这回格外不情愿一些,他不愿意被人按着这么来,跟狗似的。   平心而论,许平山待他不算坏。更糟糕的他也见识过不少。但是这一回,不知怎么,心里有点儿委屈。   委屈归委屈,身上倒是慢慢烧起来了。许平山似乎打定主意要同他置气,水底下的手折腾个不停。这人越是这样,秦梅香心里就越难受。最后这土匪在他耳边威胁:“叫声儿好听的,这回就饶了你。”   身下的人半晌没动静。许平山察觉不对,把人翻过来,看见秦梅香眼睛失焦地偏向一边,死人似的。   许平山沉着脸起身,随便擦了擦,一言不发地出去了。   秦梅香在水里沉默地躺着,突然自顾自笑了一下。他觉得这些捧角儿的贵人都挺好笑,明明就是个乐子,却仿佛不图点儿别的不罢休。似乎若非如此,就不能显示出钱财花费得值当。也不想想,被捧的那个稀不稀罕这些钱财。   许平山起初还存着点儿讨好的意味,现在看来也快到头了。他对秦梅香的耐心越来越有限。这就差不多了,再忍一阵子,也就脱身了。   他慢慢清理着自己,望着池边的皂盒出神。笑过了,心里头猛然觉得有点儿悲凉,并不似想象中那般欢喜。这悲意来得没有缘由,好像是因为身世种种,好像是因为身不由己,却也好像是为了别的什么。   许平山不可能是最后一个。他望着水中自己的倒影,他的容颜仍然这样鲜亮,离衰败还要好些年。怀璧其罪。   他想起很多人和事。包括那些红过一阵,却没能红得太久的伶人。他们有的是因为痴情错付,白白糟蹋了自己;有的是因为被人坑骗,从戏台重新落入火坑;也有的是不小心触怒了达官贵人,死无葬身;更多的只是单单因为不红了,年纪大了,讨生活变得极其艰难。   他也想起自己刚刚走红的时候,被迫去荟芳里的百味楼为贵人侑酒。   席间喝到一半儿受不住,跑出去醒酒,不小心拐进了隔壁的胭脂巷后身。   玉带河上有星星点点的灯光。那是个夏夜,天还没有太黑。隔得不远不近,他看见一群人慢慢走出来,几个龟公把两具尸体拖进了棺材。一个烂的不成样子,另一个只是瘦,依稀能看到秀丽的容颜。他起初以为是哪家青楼或者堂子里死了人,可钉棺材的时候,却悚然听见那个安置瘦小身影的棺材里,传来微弱的声音:“……我……我没死呢……别……别……”   可是谁都不说话。包括堂主还是鸨母身后那一排年轻的影子。棺材就那么钉死了。   他想喊叫,却被人从后头捂了嘴。曹师父悲凉的声音在后头响起:“你管不起。别给自己惹祸事。”   秦梅香不明白。那是个活人啊!胭脂巷子里都是上等的行院,挂着牌子交税的,怎么也会有这种事!   棺材很快被拖上小船,在桨声灯影里消失在了远方的黑暗里。   他失魂落魄地被曹师父拉回去。上楼之前,曹师父小心地把他脸上的泪擦净了:“笑一笑,你红了!从今儿起,就算是脱离苦海了!”   于是他笑着回到席上去,斟酒布菜。贵人夸他眼里水盈盈的,他仍然笑。那夜后来醉了,不记得遭没遭罪。清早起来,桌上堆着小山似的银元宝,还有个硕大的头面匣子。可他做的第一件事,是跨进浴桶,把自己个整个人从头到脚埋进了水里。   眼泪落进水里,就没人知道他哭过了。   这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儿了,久到他以为有一辈子那么长。可眼下,它又好像是昨天才发生过的事儿。   不知道过了多久,勤务兵小李子在外头敲门,恭恭敬敬地:“秦老板,洗好了么?”   秦梅香应了一声,慢慢把自己擦干净,穿好衣服走出去。   小李子打量着他的脸色,捧了淡蜂蜜水过来,小心翼翼地:“师座说了,让您好生歇着,有事儿随时叫我。床上的寝具都是新换的。厨房里备了菜,您现在要用点儿么?”   秦梅香低声道:“多谢。你们师座呢?”   小李子摇头:“秦老板不用同我客气。师座要赶五点半的火车去盛天,方才已经走了。”   秦梅香看了一眼座钟,这是紧赶慢赶地特地回来睡了自己一趟。   他轻轻叹了口气:“你别忙了,我这就走了。永安大剧院有几张新戏的票,原是给你们师座留的。他既然不在,你就看着送人吧。”   外头天擦黑了,司机开车送他。路上经过商业街,看见不少商铺门口挂了何翠仙和叶小蝶的戏装海报。他有些惊奇,自然自语道:“叶小蝶也有新戏了?”   离了许平山,司机似乎变得很健谈:“您还不知道呢?那两位最近在比着劲儿地演戏,快赶上打擂台了。”   秦梅香微微蹙眉,暗暗祈祷新戏定的日子不要和这两尊大神撞到一块儿去。要是不小心三国演义了,那场景真是想想就吓死个人,到时候还不知道要被小报上怎么编派呢。 第18章   新戏首演那日恰巧是惊蛰,这倒不是有意为之,只是不得已被剧院安排在了这个档口。风声放出去得虽晚,票倒是卖得还不错。剧院经理见有利可图,立刻态度大转,怂恿着他加座儿加场,提前卖票。这是想捞一把的架势。秦梅香一向是谨小慎微的性子,婉言拒绝了,只说等先演完这几日再看。   新式的剧场比戏园子空间大,这里有好也有不好。好处自然是座儿多,能多卖票,且不能吃东西,更文明一些。但空间一大,后头的座儿离戏台就太远了。为了能让人瞧得分明,台上用新式的灯,光打得往往过亮。演员被这样的光晃着,难免下意识地偶尔眯眼,眼法和表情要受影响。演些花团锦绣得戏还成,演吃做工吃唱工的戏,就费劲了。扯着嗓子唱,也未必能照顾到每一个角落。   戏子赚钱归赚钱,可行规里放在前头的一条儿,就是要对得住座儿。人家花钱来看你的戏,你得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尽可能地让人享受着了。所以因为这个,秦梅香从前只有一小部分戏是放在永安演的。而且因为丢头面的事儿,他多少对这里存了一点顾虑。若非不便与同乐楼常驻的曹家班争场,他本来是不想把新戏放在这边的。   总算是万事俱备,大伙儿摩拳擦掌,迎来了新戏上演的这一日。谁想临到开场,外头伙计突然进来,说许多座儿嚷嚷着要退票。秦梅香大惑不解。很快有打听消息的人回来,说何翠仙把原本放在后几日演的新戏提前到了今天来演,叶小蝶今日则挂了压箱底的贵妃醉酒。这是叶小蝶甚少演的金贵戏,错过这一回,下次看还不知得等什么时候。这半年多来,何叶二人名头正盛,许多跟风的戏迷便想要退票去看他们二位的戏了。   打擂台也没有这样的。这是为了争名气开始上赶着欺负人了。   经理自然是不同意的,到嘴的钱如何能吐出去?但是台下嚷嚷得太厉害,明摆着就是有人来搅场子。虞七少爷气不过,手一挥:“退!退干净了!钱的事儿我兜着!”   这么一折腾,剧场立时空了一小半儿。班子忙活了这么长时间,还没登台呢,就闹这出,实在是很令人沮丧。   虞冬荣不愿意让秦梅香一上台面对这样的座儿,略沉吟了一下,叫过秘书:“去,把洋行和铺面的人都叫过来。就说今天惊蛰,东家放半日假,请他们来看秦老板的新戏。”   秘书大喜:“得嘞,我这就过去!”   秦梅香管不了那些了。他早早上好了装扮,独自在化妆间里默戏。什么都不能想,也想不了。他现在不是秦梅香,他是绿珠。   锣鼓开场,他水袖一甩,目不斜视地飘然登台。   这出戏本子很好,几个配戏的演员都很卖力。郝叫天与秦梅香不是头一回搭戏了,两个人都是名角儿,在台上配合得真叫一个天衣无缝。郝叫天其人,唱戏是看人下菜碟儿。对戏的角儿越好,他就唱得越入戏。且他成名日久,观众缘比秦梅香更深厚,所以能在开场就得许多喝彩。这样一来,台前幕后顿时士气大涨。   两个人这样有来有往地飙着戏,下头的观众也跟着渐渐坐满了。叫好声不知不觉响亮起来。因为有了这样的鼓励,演员们更加卖力。许多配角儿都是有时日不上台的,但经年累月的舞台经验还在,加之准备充分,一时间台上各显其能,精彩连连。   秦梅香并没有在这样的环境下怯场。他越唱越投入,且歌且舞,翎子舞与水袖舞得到的喝彩声几乎掀翻屋顶。因为绿珠本身就是技艺精湛的舞姬,所以他擅自做主把水袖加到了一丈二,在戏里添了这段婀娜至极的水袖舞。因为手疾,这场舞他练得甚至比凌空吊毛还要吃力。又因为想还原古舞之美,特地托了林二爷,向藏书大家借阅了许多古代舞蹈与神话的图册,甚至佛窟壁画的摹本,日夜加以揣摩。   功夫不负有心人,这场舞一演完。台下就疯掉了。后头的演员不敢上台,不得不等观众自己冷静下来。   再往后顺利得不得了。直到演到最后一场坠楼的时候,大伙儿又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儿。绿珠含着眼泪在场上疾走,身后是心怀叵测的豺狼虎豹。她走投无路逃上高楼,为保尊严一跃而下,以死明志。   秦梅香流着泪唱完最后一段,纵深从三层桌高的楼台布景上跃下。他用了最难的凌空起吊毛,身姿轻盈,有若断线的纸鸢。   戏落幕了。台下响起了哭声。   虞冬荣看得心脏病要犯了。花丛布景里半天没人起身,他手脚发软地跑过去,颤声道:“梅香?”   秦梅香躺在软毯上,泪痕未干,脸上却嚼着一抹笑。他抹着眼泪坐起来:“我没事儿。快下去,等下要谢幕了。”   虞七少爷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又跑回后台。   秦梅香起身整了整戏服,搭戏的同行们陆续上台,大家都是喜形于色。大幕再次拉开,他们一同拱手,向台下观众致谢。   叫好声要把剧院的屋顶掀翻了。   什么叫一炮而红,这就是了。   再往后,票就好卖了。非但好卖,简直是抢破了头。报纸上铺天盖地的,全是秦梅香新戏的消息。评论赞他技艺大进,功底日深,并断言绿珠里的水袖与凌空吊毛,要成为他的独门绝活儿了。因为那几日三位年轻的名旦都在演出,所以难免也有些讥讽挖苦的话。但成王败寇,这些话没多少冲着秦梅香,倒是都冲着叶小蝶与何翠仙去了。叶小蝶的贵妃醉酒毕竟是大成的戏,相比之下,最后显得是何翠仙逊色了。   其实不是黛玉葬花不好。只是那出戏走的是南曲的路子,过于阳春白雪,不能雅俗共赏,是以观众并不多么买账。好在文人墨客里颇有识货的,算是替何翠仙找回了一些场面。   反响这样好,不加演说不过去。这场新戏从最初的三日拖到五日,又拖到七日。第十天的时候,大家商议这是最后一场了。因为许多演员年纪大了,这样连轴地唱实在是强人所难。   最后这一场,剧院里挤得人山人海。外头不知道的,还以为里头打仗了。喊叫声几乎把人耳朵震聋。因为有了之前的轻车熟路,秦梅香心里更加稳当。唱念做打,没有不尽善尽美的。最后坠楼,身形一落,台下就是惊天的哭声。座儿也入戏了。   他擦净了眼泪起身谢幕,看向观众席的时候,心里却咯噔一声。   前排的贵宾座上,迎面赫然是许平山铁青的脸。   戏班众人在观众的掌声里连连谢幕,回到后台,个个都是欢欣鼓舞的模样。秦梅香被簇拥着,便也跟着笑。心里却总觉得惴惴不安。   因是最后一场,许多资助人在演出时一直坐在贵宾席上,结束后和一些前来观戏的社会名流们一并从台下来到幕后,每个人都是笑容满面。这十天演出票房收入近三万,除去成本,仍然赚得盆满钵盈。为首的美华银行董事谢五爷大手一挥:时候还早,大伙儿都去吃个庆功宴!他这样说了,众人自然无有不应的。   秦梅香在那一众资助人里看到了许平山,那土匪师长神色晦暗不明,绝不是个高兴的样子。   他思来想去,也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事。若说戏上与同行有些什么,那也只是做戏而已。之前演戏,比绿珠这场过火得多的比比皆是,也没见他如何。   因着人多嘈杂,前来叙话的人一直不断,两人虽相隔不远,竟没说上一句话。没等如何,便被众人挟裹着,心事重重地出门往鼎泰楼去了。   鼎泰楼的掌柜听说了来客,亲自相迎,给了他们最大的一间包房。十张桌子坐得满满的,又添了许多椅子和碗筷。贵人与名角儿们穿插着坐了两桌,余下众人也随意坐了。酒菜上的很快,不是有人说笑逗乐,包厢里一直热闹极了。   秦梅香因为是主角儿,不免要挨桌与人应酬。贵人们不必说,班底的人他也得去尽心尽力地照顾着。没有众人帮忙,就没有这出好戏,这些情谊,他都记着。   虞冬荣早就从主桌溜下来,带着小玉麟窝在角落里吃东西。这孩子是过来帮场的,他怕他面皮薄,吃不好。每上一样新菜,虞七少爷就同桌上人讲如何吃法,其实都是说给小玉麟的。于是最大的海参,最嫩的八大块儿,都悄无声息地落进了小玉麟的碗里。虞冬荣在桌上与人侃侃而谈,桌下与小玉麟膝盖厮磨,有种秘而不宣的刺激。   秦梅香一看小玉麟的耳朵,就知道虞冬荣在下头没有老实。他有点儿想笑,又有点儿尴尬。不过除了他,桌上没人发现这些。大伙儿都忙着吃饭喝酒,虞七少爷的嘴又一直说个不停。   他走过去与人敬酒,虞冬荣便不动声色地碰洒了他的酒杯,另倒了一杯给他。秦梅香接过来一尝,是清水。于是把那只出清水的酒壶也一起拿起来,会意地微笑了一下。   因为护养嗓子,秦梅香在饮酒上一直非常节制。但这样的场合里还是免不了要多喝几杯。别人只有比他喝得更多的,所以等他走下一圈儿转回主桌的时候,那边的人已经有六七分醉意了。   秦梅香坐下来,与人谈笑。说着说着,话题就被带得有些歪了。桌上的贵人们有几个是遗老遗少,仍然脱不了旧时宴饮中的陋习,趁着醉意,便嚷嚷着要请人陪酒。也不认得是谁,说何必另请人,现成的戏班子在这儿呢。   伶人侑酒本来是寻常事。为难就在于,这乃是戏班的庆功宴。如今都讲西洋的新思想,人人平等。虽然大家知道事实上不平等,但都是体面人,在这种人多嘴杂的场合下做也要做个样子。何况主桌上的秦梅香并不是随意一个可以呼来喝去的小旦角儿。   所以这话一出来,几个体面些的贵人面色就不太好看。谢五爷打个哈哈:“既然要陪酒,我陪您走一个!”说着满饮一杯,算是把这个尴尬揭过了。   可偏偏有人醉得狠了,仍然不肯罢休地拉着秦梅香:“秦老板,凳子多硬,不舒服。您往这儿坐……”是指着自己膝盖了。   秦梅香轻轻把袖子往外挣,面上仍然挂着笑:“申贝勒醉了……”   那贝勒爷尤不撒手,反倒嚷嚷起来:“秦老板是瞧不起我?”   这就过了,一桌人都劝:“喝多了喝多了,秦老板好性儿,别同他一般见识……”   申贝勒醉眼朦胧地放开手,满满倒了一杯酒,移到秦梅香跟前,色迷迷地睨过来:“你喝了。”   和醉鬼没什么好说的。秦梅香拿起酒杯,才要饮。却又听见申贝勒叫道:“慢!”说完给自己也倒了一杯,来挽秦梅香的手臂,竟然是交杯酒的喝法:“秦老板,我教你喝个好的……”   这就太过了。秦梅香往外躲了一下,酒泼了出去。   申贝勒立刻叫起来:“嘿你个臭唱戏的!爷叫你喝酒是抬举你……”   话音还没落,就听见一声碟子碎裂地声音。申贝勒被人脸朝下重重按进盘子里。   秦梅香大惊,看见许平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身后,正单手按着桌上不停挣扎的人,眼神危险。   这下周遭都慌起来。好端端的吃着饭,怎么成这样儿了。虞七少爷闻声抬头,也呆住了。他飞快地起身奔过来:“哎哎,这是怎么了?都消消气,消消气……”   许平山谁也不理,铁钳似的大手掐着申贝勒后颈皮往盘子里碾。有人过来拉扯,可一对上他的眼神儿,就怵了,只得小声道:“您别介啊,别较真儿……今儿是好日子,别同个喝大了的计较……”   秦梅香生怕他真的惹下事儿。申贝勒的背后是老贵族的宗族。虽说不比往昔了,到底仍是百足之虫。他大着胆子去拉许平山的胳膊,低声劝道:“算了吧……也没怎么着,都是话赶话儿……不值当动气……”   许平山终于把人桌上拎起来,看着申贝勒五颜六色的脸,拍了拍:“哟,这是怎么着了?哎呀……实在对不住,今儿太乐了,许某人喝得也有点儿高……您别同我计较,我给您擦擦,给您赔不是了……”说着就拽起申贝勒的袖子,在他脸上重重胡噜了几把。然后哈哈笑着把人放回座位上。   大伙儿全傻眼了:这叫哪一出儿呢。   申贝勒被连唬带吓,酒早醒了。此刻像个鹌鹑似地缩着脖儿,鼻血和酱料糊得满脸都是,比丑角还像丑角。有性子诙谐的,饶是惊疑不定,也崩不住笑了,顺便颇为识趣地打起了圆场:“要么怎么说,酒要少喝,菜要多吃呢。来来来,吃菜吃菜,伙计!把这儿收拾收拾!咱今儿是给新戏庆功来着啊……”   戏班子成日和三教九流混,什么架势没见过。名流们也都是在交际场上周旋惯了的,是以这一场闹剧,就这么被轻描淡写地被揭过去了。郝叫天老成,当即开腔,要给大伙儿来一段儿。名角儿这样说了,自然没有不捧场的。于是酒席重新热闹起来,大伙儿只当看不见申贝勒的惨相。   许平山说醉了,真的一秒就醉眼朦胧了,摇摇晃晃地回到他那桌上,同谢五爷称兄道弟起来。虞冬荣也在那桌,顺势招呼秦梅香过去坐。于是秦梅香便过去了,与许平山恰好隔着一个人。他三五不时与人聊一两句戏,余下时就坐在那里,斯斯文文地吃东西。偶尔不动声色地抬头瞄一眼许平山,看见他在那儿正同谢五爷喝得高兴,似乎没什么不对劲。   虞七少爷的嘴巴始终没闲着,话说得比谁都多,酒喝的比谁都少。这是他的本事。一面这样八面玲珑地敷衍着,一面还能顾及到秦梅香的饮食。一品八宝饭里的红豆沙,白扒四宝里的鲍鱼,别人还没等瞧得清楚呢,已经到了秦梅香的碟子上。当即有人开起玩笑:“七爷怎么光可着给秦老板一个人儿夹菜,有失公允吧了这个?”   虞冬荣笑嘻嘻地给旁边的一个富商夹了一箸糟熘鱼片。那富商是个有名的洁癖,见筷子递过来,慌忙护着自己的碗碟,陪笑道:“不敢劳动七爷大驾。”   虞七少爷的筷子便绕了个弯儿,把那箸鱼片放进自己嘴里了。美滋滋地吃完,冲着对面道:“您瞧,这事儿可不怨我。要么您过来,同彭爷换换地儿?”   那位便笑着啐他:“得,离你近了,耳朵受不住。”   大家都笑起来。   最后吃得杯盘狼藉,桌上有一半儿人都醉倒了。谢五爷嚷嚷着要结账,掌柜过来,说剧院经理早就把账结完了。也是,钱都在剧院手上呢。于是象征性地咕哝几声,被伙计搀扶走了。主宾一走,差不多席就该散了。虞冬荣也有了几分醉意,一一安顿好把众人送走。回头一看,咦,秦梅香的位置空了。   小玉麟没吃酒,过来扶他:“秦老板走了。”   虞冬荣奇怪道:“说好我送他……”   小玉麟的脸上难得有点儿担忧:“被那个师长带走了。”   虞冬荣默然片刻,叹了口气。   在包厢里,许平山一直烂醉如泥地往秦梅香身上倒。秦老板无奈,只得架着他往外走,谁料许平山直到上了车也没撒手,强搂着把秦梅香拽进了小汽车。   车门一关,只见身边人眼神清明,那有醉鬼的模样。   这是又演了一场戏。这人不下海唱戏,当真可惜。   秦梅香整了整衣服,待要说什么。许平山却一抬手:“今儿可不由你。”他盯着他,声音里压着一股火:“我有帐要同你算。”   无非就是上回没睡得痛快,想要找补找补。秦梅香有点儿厌烦,但也不好说什么。他平淡道:“剧院那边的账目清点得一向很快,想来四五天也就能把分成送过来了。这回新戏能演出成功,要多谢将军慷慨相助……”   许平山嗤笑:“老子给出去的银子,就没想过要往回拿。”   秦梅香笑了一下:“只是将军应得的份。这也是梨园的规矩。”   许平山猛地凑近了,咬牙切齿道:“秦老板是同我装糊涂呢?”   他嘴里一股酒气,秦梅香下意识躲了一下:“梅香不知道将军在说什么。”他顿了顿,温声道:“这几个月心思都在戏上,若有不周到的地方……您心胸开阔,便饶了梅香这遭……”   许平山大怒:“你的戏!你为了戏连命都不要了么!”   秦梅香猛然意识到他在说什么,又觉得有些难以置信。他斟酌了一下:“只是演戏。再说……我有武生的底子,心里是有数的……”   “你有数个屁!真当老子什么都不懂?告儿你,老子没上山之前,跟武师父练过十年。你们戏里头那点儿玩意儿,都是学功夫的玩儿剩下的。”他不由分说伸手,来解秦梅香的衣扣。   秦梅香有点儿慌,看了一眼前面。司机目不斜视的,像个偶人。这个一晃神的功夫,半面衣衫就被许平山扒了下来。他动作粗鲁,秦梅香终于耐不住,轻轻地呻吟了一声。   许平山盯着他的肩背,半晌没说话。最后他终于松了手。秦梅香低头默默把衣服穿上了。   “你行。”半天,他听到许平山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够狠。”   于是一路寒着脸。再不说话。   到了许公馆,秦梅香默然不语去洗澡。洗过后出来,闻见屋子里是很刺鼻的药味儿。许平山叼着烟,敞胸露怀地坐在茶几边上,正在一个小酒精炉上温东西,觑见秦梅香,冲他一抬下巴:“过来。”   秦梅香不愿意在这个档口上违拗他,毕竟到时候吃亏的是自个儿。他顺从地走过去:“这是……药?”   许平山把烟摁灭,顺手扒下他的浴袍:“矮着点儿身子。”   秦梅香便背过身,习惯性地跪坐下来。热好的药酒落在背上,烫得他抖了一下。涂开之后就是辣,整个肩背上火烧火燎的。许平山倒是有点儿刮目相看的语气:“不疼?”   “习惯了。”这是一句真话,这点小伤痛,根本不当什么的。他当年学戏,挨的摔打比这厉害得多。   道谢的话还没出口,一双手就按上来了,在他伤处擀面似地搓。也不知道揉到哪根筋了,秦梅香只觉得浑身酸胀得厉害,简直比疼还让人难受。他实在憋不住,喉咙里轻轻地溢出一声呻吟。   许平山动作一顿,紧接着下手更狠了:“这他妈再多演几场,你就摔残了!”   “是我功夫不到家。”秦梅香分辩道:“我师兄就没事儿。再多练练就好了,往后……”   “没有往后了。”许平山按在他肩胛的穴位上:“这戏以后不许再演了。”   秦梅香给他按得几乎跪不住,昏昏沉沉的,只当这是一句气话。原本一出戏也不能成天连着演。他便含混不清地应了:“嗯,不演。”   许平山严厉道:“说好了啊,可不能再演了。”   秦梅香给他拿住了软筋,一心只想快点儿从他手底下脱身,骨软筋酥地点了点头:“多谢将军,我好多了……”   许平山终于笑了:“别他妈以为我不知道你戏里掺的小九九。你这是借戏骂我呢。”   这出戏之所以能打动人心,是因为秦梅香与那个角色有所共鸣。但若硬说针对谁,那倒确实没有。许平山这么上赶着对号入座,让秦梅香有些意外。意外之后,又是默然。   还没等他细细想明白这里头的东西。背上又是酸起来。一失神就憋不住,抽着气叫了一声。   “操!”许平山骂了一句,身后是皮带的动静。没等回过头,人就被按着跪趴到了地上。   他整个肩背上都是摔伤的淤紫,层层叠叠的。许平山没有像平常那样直接压上来。他们相亲的肌肤只有那么有限的一小块地方。   却深到像是整个身体都被贯穿了。   许平山的手还在他背上按揉。疼,酸,胀。然后又是麻,酥,痒。从背上扩散开去,漫布全身。   可能是因为今晚喝了酒,也可能是别的什么。一开腔,就仿佛有些停不住。那些破碎的,细小的呻吟和叹息。   最后所有的感觉都停留在了那个有限的地方。粗糙温暖又湿漉漉的手覆上来,把他攥紧了。   他在背后的低吼声里猛然扬起脖颈,伴着一声不似人声的清鸣,瘫软在了地毯上。 第19章   临时挑的戏班,大家只为这一场戏聚在一起。最后能大火,倒是出乎所有人意料了。秦梅香原本一晚的包银是七十元,郝叫天作为班主,最后结钱的时候,给了他一千一百元整。但他只收了一千,把那一百和其他超出预期的富余和彩头,给班底一并平分了。这样一来,大伙儿收入倍增,都很高兴。只是戏班接下来怎么办,成了个问题。   郝叫天名义上是挑班的班主,事实上只为提携后辈。他在梨园里红了有三十多年,钱早就赚够了,如今更大的兴趣在含饴弄孙,而非挨累唱戏。他早年含辛茹苦供一双儿女读书,大儿子如今在燕大做老师,小女儿留洋念医科,都不是梨园中人。对这一点,其实同行是颇有微词的。只是人各有志,提起了道声可惜,也就罢了。   既然忙已经帮到,便要忙不迭地卸下`身上的担子。但其他人并不想班子就这么散了,尤其是班底的龙套们。一个学戏的科班经手的童伶成百上千,能成角儿的却凤毛麟角,大部分只是在这行里讨口饭吃。但吃饭也分跟谁。好的班子收入稳定,演出和堂会从来不断,不时还有彩头跟着,养活个小康人家也不在话下;差的班子就难说了,忍饥挨饿也是有的。   秦梅香名气既响,待人又温厚。这样的台柱子打着灯笼也难找。是以余下的人不想就这么散了,左右秦老板现在也没有搭戏的班子不是?但碍于早年与洪顺班签的那个人尽皆知的契约,秦梅香又不能做班主,于是状况就为难起来。   秦梅香思来想去,最后又去求了吴连瑞。按说吴老板这种脾气也是做不了班主的,好在这回只是挂个名头,不碍着什么。吴连瑞考虑了几日,最后应下了。武生挑班做班主虽少,但不是没有。这些年他因为脾气很少有登台赚钱的机会,之前因为过失伤人性命,又把积蓄赔光了。挑这个班,一来能重新登台赚钱,二来也能带一带几个不出息的儿子。秦梅香又是个和气少事的。   于是取名连喜班,正式挂牌了。   秦梅香白日练功,午后琢磨戏或者赶堂会,晚上登台。下了戏,若是许平山来接,就去许公馆过夜。没戏的时候,他就戴个墨镜和帽子,悄咪咪地去听别人的戏。天气彻底转暖后,他的手疾也渐渐痊愈了。虽说难保明年不犯,好歹总算暂时能松上一口气了。   这样一来,日子仿佛又恢复了几分从前的样子。绿珠的戏大火,姚三小姐邀他去拍了一套绿珠戏装的照片,说是要放在珠宝行门前揽生意。许多没赶上看新戏的戏迷,路过时总要停下来瞧上一瞧。这里头自然少不了闲散富贵的先生太太们,顺路逛一逛,把生意带得很兴旺。   虞七少爷则希望秦梅香能抽空去灌一套唱片。近年风行这个,能把声音留下来。秦梅香对此一直很踌躇,因为一场戏不光是听声音,也是看扮相看身段。只有声音留给人听,似乎就不成戏了。他还没考虑好。   这边一松下来,就想起了小玉蓉。那孩子如今也登台,模样身段儿都好,又是新面孔,也有了一些名气。但碍于上头有个何翠仙,总也唱不了主角儿。和春班偏重武戏,登台的旦行戏本就不多,再往上数还有几个岁数差的挺多的师姐。何翠仙原先的双和班回到了燕都,如今这人两头搭班,赚双份的包银。能者多劳,也没什么好说的。只是苦了小玉蓉,台上做小丫鬟,台下做小跟班。眼见着还有好些年要熬,心境怎一个抑郁了得。   名角儿大都从端茶倒水里过来的,但光靠熬也不是办法。旦角儿成名往往始于十几岁不到二十岁,红也就红了。要是不红,再拖到往后,又有比他们更鲜亮年纪更小的孩子顶上来,再想红就难了。且那孩子和小玉麟状况又不一样,郑班主不会轻易把这么个好苗子放了去。这种情况即使有钱也很难弄出来。说不得,秦梅香只能盼他早点儿出科,到时候好请人代为周旋。   身边儿只剩个小玉麟,难免就就多上心一些。他细细瞧着那孩子的眉眼,很久前就有的疑惑冒了出来:“你有这样的容貌,当初分行时怎么没去学旦?”   小玉麟正踩着立起的方砖扎马步,讲起话来也憋着一口气,生怕掉下来:“让我学……我假装练不好……”   秦梅香似乎有点儿明白了:“你自己不愿意学旦?”   “嗯。”他闷声道:“唱旦不好。”   秦梅香不说话了。   小玉麟反应过来自己失言,期期艾艾地补救道:“其实也不全是……武行头来摸,说我骨架太大……”话音越来越小,偷偷看向秦梅香。   秦梅香伸手去捏他的骨头,粗而硬,和小玉蓉,和他自己,确实不是一个路子的。再往细了看,肩膀和腰臀原来差出那么多。只是他年纪小,又瘦,短打的衣服腰间是散身的,所以冬天时一直没瞧出来。   他看着小玉麟,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一个冬天过去,这孩子窜高了一节。开春万物生长,只有长得更快的。   他心里说不清什么感觉,于是含混地微笑了一下。虞冬荣待身边人从来很好,他想,这孩子跟了七爷,总不会吃亏就是了。   比起身子骨,另有一件要紧的事,就是小玉麟的嗓子。   小玉麟讲话,声音是脆硬的,并不难听。但一开腔唱戏,就不对劲儿了,老是带着哑。这是倒嗓的缘故。只是他这个嗓子,众人拿不准是一时的,还是往后也这样了。   戏子一辈子有两个时段关乎能不能捧起饭碗:一个是少年时变声,谓之倒嗓;一个是中年时因为气力不足而声音变化,谓之塌中。这是逃不脱的两个坎儿。有些人不受影响,平平安安挺过去,照旧大放异彩;有些人就不行了。   小玉麟眼下没有左嗓子和滋花的种种毛病,但往后怎么样不好说。秦梅香的意思是先不要急,少用嗓子,多演做工戏。吴连瑞却不能赞同他。如今梨园不像从前那样行当间泾渭分明了。就拿旦行来说,原本青衣不唱花旦,花旦不学青衣。可如今的好角儿,都是几个身份兼挑的。就是秦梅香自己,青衣出身,身上也有花旦十分了得的跷功,演刀马旦也不在话下。叶小蝶更是如此了。从王乐瑶王老板那代起,就有这个趋势了。到了杨清菡那一代,这类几行兼融的旦角儿彻底成了个新行当,叫做花衫。   生行同样如此。武生与老生之间的界线也在日渐模糊。观众要求越来越高,唱念做打都好,比单有一样大放异彩,要吸引人得多。从来生行里以老生为首,所以武生要想出头,不能光是练身手,也要汲取老生的唱功。单有身手,只能做个不念不唱的翻扑武生,一辈子也没法离了龙套的圈儿。   这样师兄弟两个不免就起了争执。小玉麟瞧瞧这个,又望望那个,自己也没了主意。最后还是秦老板心细:“你开腔唱戏时,嗓子难受不难受。”   小玉麟老实的点头:“有点儿不舒服,可是还能忍。”   有了这个话,秦梅香灵机一动。他把小玉麟领到洋人的医院去,让大夫给他看喉咙。说是声带有充血,确实是变声期还没过完。这样心里就有底了,又去找一个过去在宫廷里专给伶人歌姬瞧病的老太医问病。老人家望闻问切,最后很诚恳道:“您甭瞎操心,什么乱七八糟的药都不必吃。睡好吃好,少用嗓子。少则两三个月,多则半年,包他嗓子亮堂。”又开了个食疗的方子,无非就是些养阴润嗓的吃食,和秦梅香常吃的东西差不多。这样一来,大家心里都有了底。   吴连瑞一心想让小玉麟传他衣钵,不肯因为他要歇嗓子就把人放过。于是照旧每天练功,学许多长靠武生的做工,寄望他将来能有所成就。   因为一时把唱念搁下了,做与打倒是精进得很快。开场戏图热闹,常演安天会和闹龙宫之类的戏。武生开腔不多,只看身手。小玉麟有了这个契机,渐渐就在座儿里有了口碑。爱看猴儿戏的,都知道曹家班有个小周猴子。没怎么听他开过腔,但那份儿轻巧利落的灵动劲儿真是看得人心里舒坦。   哪里都是趋炎附势。他名气响了一点儿,身边儿围的人立刻就多起来。直接叫周老板恭维他的也有。下了戏,不免被扯去吃吃喝喝。小玉麟身上有包银,也就有了底气,且始终抱着想要自己挑班的心,所以并不过分推拒。   虞冬荣很快发现,这小崽子回家越来越晚。唱戏这行,应酬是免不了的,可他才多大啊!刚有点儿名头就被人带进坑里,一辈子爬不起来的戏子,真是要多少有多少。   所以又一天,小玉麟后半夜踏着月色回来的时候,看见虞七少爷正冷着脸靠在大门边儿。   他一向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不知怎么,这一回忍不住就心虚起来,有点儿不敢看人的样子:“七爷……”可转念一想,自己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儿,又把脊梁骨绷直了。   虞冬荣冷眼瞧着他脸上的神色变换,半晌才开腔:“如今该叫周老板了,嗯?”   小玉麟虽然有几分飘,但并不是真的糊涂蛋,他摇头:“他们浑叫的,不能当真。”   虞冬荣没动弹:“喝酒了?”   小玉麟点头:“喝了一点儿。”   “行啊,长进了。把你师父和秦老板告诉的都忘了吧。”虞七少爷讥讽道:“拉你喝酒的是薛成龙那货吧。赶明儿我看你上台,不但要演哑猴儿,还得演醉猴儿了。”   嗓子是小玉麟的一桩心事,偏偏这样戳他心的又是虞冬荣,这让他从委屈里生出了一股气:“我又不傻!”他顿了顿:“总不能不理人家吧!”   “你是不傻。”虞冬荣点头:“今儿让你喝酒,你喝了。明儿让你搂姑娘,也搂了。后天把大烟枪递过来,你少不得要跟着抽一口。比你聪明伶俐的有的是,都是这么被一步步坑下去的。”   小玉麟知道七爷是为了他好,可一提搂姑娘,他的牙关就咬紧了:“你自个儿还不是整天搂着!”   他竟然敢反过来管起虞冬荣的事儿来了!虞冬荣等了他大半宿,苦口婆心地跟他讲道理,竟然被这小崽子当面呛声,这还了得!于是彻底生了气,转身砰地一声把门关上了。   小玉麟吃了个闭门羹,倔性子上了来。他也不敲门,闪身窜上院墙,两下就翻过去,在院儿中间把虞冬荣的去路挡住了。虞七少爷沉着脸饶过他,撂下一句话:“你今儿睡西厢去吧。”说完了,仍然不解气:“把那身酒气好好洗洗!”   小玉麟站在夜风里,梗着脖子冲他后背喊:“凭什么!”   虞冬荣喜欢他,宠他,可从来都受不了他这种驴一样好赖不分的臭脾气。这才多长时间呢,一年都不到呢。他同他在一块儿,说到底是为了高兴,可不是为了整天给自己找气生的。于是也懒得同小玉麟说话,回屋把门一关,没动静了。   哪成想小玉麟直接从窗子翻了进来,站在虞冬荣跟前,赌气似地追问:“你是不是搂了!”   虞七少爷与人谈生意,免不了这些场面上的事。但也就是走个过场。他对小戏子比对姑娘的兴趣大,有了小玉麟之后,再往荟芳里那头去,真的就只是听曲儿了。但要他放下`身段解释这些,他是懒得讲的。小傍家儿偶尔闹个别扭吃个醋,是情趣。可不是小玉麟这种竖着犄角干架的路数。   有时候他真觉得自己是瞎了眼,到底是弄了个什么玩意儿搁在身边儿了这是?   “谁让你进来的!”于是他挺来气地看着小玉麟:“爬墙钻窗都学会了,你能不能学点儿好!出去!”   “不出去!我怎么就不学好了!你搂姑娘,我可没有!”看见虞冬荣不说话,眼睛渐渐红了:“你能我不能,是不是。你什么都好,我什么都没有。今天你高兴了同我好,明天你不高兴了,我就什么都不是了。”他狠狠抹了一下眼睛:“除非我红了,能自个儿挑班了。到时候你不要我,我就嚷嚷得满大街都知道!我是不在乎名声的,但七爷你是要脸的,你甭想甩脱了我……”他说不下去了,咬牙往外头走。   虞冬荣这才猛然意识道,他说过的那些话,小玉麟压根儿是不信的。这孩子半点儿也不懵懂。他对他们的关系看得其实比谁都明白。可说是明白,其实又是糊涂的。因为捧与被捧,说到底是各取所需的关系,非把真心放进来,就变了味儿了。   这分明是惹上了一身麻烦,可不知怎么着,虞冬荣心里头却酸胀得厉害。   多少年了,这种感觉,酸苦里头夹着一点儿甜。他当年为了那一点儿甜把什么都抛在脑后了。如今过了这许多年,明知是同一个坑,又一头栽了进来。他大哥总说他心不够硬,他爹嫌他没出息。并没有错,他就是这么不长进。   他嗓子里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你给我站住。”   “我不站住!”小玉麟这样说着,还是把刺猬脑袋扭过来了。他抹了一把鼻涕,红着眼睛瞪回来。可慢慢地,身上的气势就软了,难以置信地小声问:“你怎么了?”   虞冬荣看着他,转过身去:“你要是出了这个门儿,就甭回来了。”   小玉麟哪里舍得真的走掉。他恨不得整天黏在他的七爷身边儿,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姑娘相公统统赶跑。可是总有一点儿奇怪的自尊心在作祟,让他在服软听话上天生地少了一根筋。   即使这样,他还是挨挨蹭蹭地回到虞冬荣身后了。站得特别近,鼻尖儿就在虞七少爷的后颈上,能闻到那块肌肤上的味道。香水,和一点儿虞冬荣身上特有的,干净好闻的气息。   小玉麟突然就羞愧起来,他觉得自己身上的酒味儿可真难闻。他想抱一抱虞冬荣,又怕被嫌弃,只能期期艾艾地伸出手,揪住了虞七少爷的衣服。   虞冬荣转过身来,神色已经恢复了平静:“我要应酬生意,有些事免不了。但都是走过场。你跟着我也有日子了,该知道的。”   “那你不要和她们睡觉。”小玉麟小声道:“我难受。”   虞七少爷在他脑门儿上弹了一下,有点儿无奈:“除了出门看生意,我哪天不是和你一起睡的?”   “过年就不是。”   “小祖宗诶。“虞冬荣叹气:“我知道你的志气,不甘心,想往上爬,这都没什么。可你也得看看是和谁交往。眼下想这些太早了,先把戏唱好了。戏是你立身的本。过些天曹老板要给孩子们请私塾先生。我打了招呼,你也跟着去听听吧。”   “我五岁就识字了。”   “光是识字不够用。”虞冬荣盯着他:“你听我的话不听?”   “……听。”   “行了,去洗澡吧。”   小玉麟没动弹,低着头。他现在低着头也没比虞冬荣矮多少了。   “怎么了?”虞冬荣看着他,心里直打鼓:“你有事儿瞒着我?”他皱起眉头:“你不会抽大烟了吧!”   “我没有!”小玉麟气愤地抬起头:“就是喝了点儿酒!”他声音低下去,委屈得不得了:“给你……买了个东西。今天发了包银,终于把钱凑够了。”   虞冬荣这下好奇起来:“什么东西,快给我瞧瞧。”   小玉麟从怀里掏出个小盒子,打开来,里头是个镀金的翡翠领带夹。翡翠质地非常一般,样式倒是还不错。   虞冬荣心里头一暖:“多少钱买的?”   小玉麟看见他的笑意,也害羞地微笑起来:“五十块。”他平均下来一天的包银才八角,硬凑了将近两个月。   虞冬荣呛咳了一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多少?”   “是在姚记买的。我提了姚三小姐的名。”他神色有些不安:“掌柜说便宜卖我,有啥不对么?”   虞冬荣在心里大骂奸商。面上却硬挤出一个笑:“没有,是便宜了的。”   “真的?”   虞七少爷冷静下来,很小心地把那个盒子盖好了:“真的,明天我就戴上。前阵子丢了一个,这个正好。”他捏了捏小玉麟的耳朵,心里头又绵又软,还有几分甜:“快去洗澡!”   小玉麟干脆地答应一声,扭头跑了。   虞冬荣重新打开那个盒子看了看,叹了口气。   然后又笑了。 第20章   因为有秦梅香与吴连瑞,连喜班自一挂牌起就颇有人缘。班中有许多老配角儿,并非功夫不够,只是这些年不得志。一朝有了机会,各自都在观众跟前露了脸。主角儿与配角儿能相得益彰,众人又齐心协力,很快让班子声名鹊起。   秦梅香这一次复出,声望更胜往昔,于是堂会的邀请就多了起来。但凡能请得起他的,无不是身份贵重之辈,推也无从推起。没法子,常常是一场赶着另一场,弄出了个疲于奔命的架势。免不了偶尔一次半次误了座儿的戏,惹观众闹脾气的时候也有。   他这样引人瞩目,身上的应酬也越来越多。人红是非多,这样色艺双绝的名伶,既是贵人们的宠儿,也是小报记者的饭碗。他走到哪里都要被人跟着,动不动就被闪光灯吓上一跳。今天同别人多说笑了两句,明天报纸上就要信誓旦旦地登出他与某人如何如何。最初还只是就事论事,后来就发展成捕风捉影乃至无中生有了。   虞冬荣和报界的朋友打招呼,但大报之外还有小报,想完全把流言禁绝是天方夜谭。人们总是对名人的私生活兴致勃勃,津津乐道。百姓的八卦之心一日不歇,就永远有人指望着靠这个来吃饭。   秦梅香很快就坦然了。说就说,反正消息一天好几个样。这里这样说,那里那样说,没个准儿的。变得多了,人家就算看了也不见得会信。   但偶尔还是有些麻烦。比如他赴一次酒会时不小心把酒洒在某委员身上,于是焦急万分地去擦。手忙脚乱间被拍了个正着。照片一登出来,他脸上是含笑的,那位秃顶委员抓着他的手,也笑得见牙不见眼。这就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了。   许平山起初是调侃和抱怨,后来就发起了火,让秦梅香把这些应酬推掉。可哪有那么容易呢?都是捧他的人,于情于理,总不好拂人面子。一味地清高,就要被说成是不识抬举。说到底,他能红,也离不了这些达官贵人。哪怕何翠仙那样眼睛长在头顶上的艺人,还不是一样要强笑着应付这些。   何况这里头有些人,是真心实意地同他交好,并不是拿他当个玩意儿来看。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这本是礼节,礼不可失。但是同许平山似乎是讲不通这些的,于是略提了提,也就不费口舌了。   许平山最受不了他这样。不闹脾气,没有恶言,单是不说话,偶尔还笑一笑。顺从得不得了,可也就只剩顺从了。秦梅香模样好,床上功夫也不错,从来不当面拂他的意。可许平山就是觉得气闷,有火没处发。何况发了也没用,他天大的雷霆,到了秦梅香身上,似乎都只是毛毛雨。抖抖衣衫,什么都留不下。   终于有一日实在忍无可忍,他问秦梅香,你那心是不是石头做的。   秦梅香正在沏茶,提着壶细细地吊水,投茶,滤茶,分茶。和他在台上一样,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分过了茶,慢慢摇着瓷杯,放在小碟子上向许平山递过来。茶香袅袅,色做清绿,入口甘幽。明明是同样的茶,与许平山平日里拿大茶缸子来喝,味道是孑然不同的。   这样被打了个岔,好像炮仗湿了引线,一个响儿都炸不出来了。他一口喝光了茶,皱着眉:“问你呢。”   秦梅香晃了晃自己的杯子,抿了一口:“将军说笑了。”   他越是这个样子,许平山越是不能甘心。   刀山火海里过来的,混到如今,最不缺的就是床上的人。可自打遇上秦梅香,许平山瞧谁都成了庸脂俗粉,花花草草的,再没一个能入得了眼。也不知道上辈子是造了福还是做了孽,让他遇见这样一个无情无欲的尤物。   最初以为只是花些钱,也有点儿逢场作戏的意思在里头。谁知越到后来,越是情难自禁,简直如同魔障一般。他向来是个干脆的,既已想通,在秦梅香身上便毫不吝啬。出钱出力地捧人。每个月薪饷五百,差不多全都搭在了秦梅香身上。偶尔还不够,要动些私房的进项。可秦梅香拿他的钱并不痛快,简直是不情不愿。偶尔有机会,还要把分成送回来。许平山看得明白,这根本就是没打算同他长远。秦梅香什么都不欠他,那就只能是他欠了秦梅香。   他花着钱,出着力,真心捧过去,到头来还是他亏欠了人。这里头的弯弯绕绕,简直让人烦闷得肝火直往脑门窜。   他晒笑一声儿:“就是块儿石头,也该捂热了。”他神色慢慢阴鸷下来,盯着秦梅香低垂的眉眼:“怎么着,心里头有人?”   秦梅香顿了一下,放下杯子,温声道:“将军又说笑了。”   许平山的疑心不但没去,反而愈发重了。他简直有点儿咬牙切齿地看着秦梅香:”有还是没有!”   秦梅香看了他一眼,声音也冷了:“没有。”他轻轻放下杯子,起身:“今日姚家有堂会,恕梅香失陪。将军留步吧。”说完,就起身离开了。   许平山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眼睁睁看着他一阵清风似地走了出去。半盏茶留在桌上,绿波微微荡漾。许平山鬼使神差地把剩茶拿过来喝了,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摔了杯子。   姚老太太的寿宴,班底是和春班,也请了不少名伶。说是寿星喜欢看武戏,其实是姚家女眷们斗来斗去的结果。姚三小姐虽说不悦,但实在懒得管。姚记的珠宝生意正忙着在香江那边开拓市场,她实在是没有多余的精力。   掌家的女儿不在,寿宴仍然办得十分隆重。九小姐似乎打定主意要在人前显示,她绝不比她的姐姐要差。   虞冬荣看着菜单,悄悄皱起了眉头,只觉得九小姐实在是不懂事。他们这样的人家,花些钱倒也罢了,可排场上张扬得过了,并不是什么好事。李大帅进城的时候,接风宴上的菜品也没有这么铺张奢侈的。何况姚家的进项,有一多半是姚月莹这些年殚精竭虑地赚来的。家里人不能帮忙也罢了,怎么还上赶着糟蹋钱呢。但这些话也只能想想,决计是不能出口的。   姚老爷似乎也颇有微词。只是碍于老母亲的面子,不好直说什么。说了倒显得是他这个做儿子的对母亲吝啬似的。   于是为了转移注意,同身边的虞七少爷闲聊起来。所聊无非是名下的生意,与如今的时局。   虞家大少远在金陵,偶尔来信,甚少提军务政务上的事,只叫虞冬荣早点把北方的生意往西南转。西南地处偏僻,虞家一向在那边没什么势力。除了蜀中有些铺面和小厂子,再就不剩什么了。信上既然这样说了,纵然他心有疑虑,还是打算一一照办。虞冬荣一向很敬重和信赖他的大哥。与他不一样,大少虞春荣是这个家里唯一可堪大任的人物。虞家多亏有了大少,才能没把兵权丢了。虞司令下野之后还能活得舒服,很大原因就是有这个儿子做靠山。   相比之下,靠着父兄背景做点生意养家的虞七少爷,似乎就没出息了一点儿。   不过虞冬荣向来不把这个放心上。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活法儿嘛。他一面同姚老爷说话,一面盘算着,要么也跟姚月莹一样,把生意往香江转一转?只是想想容易做起来难,他又得开始挨累了。   一想到后头的麻烦事儿,虞冬荣顿时觉得菜也不好吃,酒也不好喝了。他有点儿打蔫儿。   那边厢虞七少爷在台下愁肠百结,这边厢秦梅香在台后也是心事满怀。   他受邀来姚家唱堂会,本想带着连喜班的班底一道过来,谁知班底已经定了是和春班。他从来都是避着何翠仙走的,如今避无可避地同台演戏,不免总有几分尴尬。何翠仙一向咄咄逼人,他真是不愿意触这个霉头。   姚家的场子拉得很大,给戏班单辟出来好大一排房间做准备。秦梅香身边除了窦家祖孙,也没带什么场面,同众人一一寒暄后,独自在角落里梳头。   期间出了一点小乱子。在后台帮忙的一个姚家丫鬟因为累了,偷偷靠在戏箱上躲懒,被老生高宝英瞧见了。高宝英最重规矩,顿时勃然大怒,认为姚家此举是存心轻慢。大伙儿都不太高兴,因为梨园确实有这样那样的规矩,后台在演出期间是不让外人随意进的。姚九小姐遣人来帮忙,虽说是一番好意,可到头来反倒闹了不是。那丫鬟见惹了事,一声不吭地跑了。这就更让人生气了。   只是戏仍然要演,于是众人都去劝。高宝英的性情一向如此,因为自恃身份,需要别人来捧着哄着。他不能带自己的班底过来,心里本来也有怨气,原本两三成的怒火,要发作到七八成。郑班主虽然狭隘贪婪,但一向是见风使舵的。高宝英这种分量的角儿,他不愿也不敢得罪。于是装作不明所以的样子上前小心安抚。   秦梅香觉得这姚九小姐也真是个奇才。和春班同虞冬荣有龃龉,偏偏堂会请了和春班做班底。他自己的师父杨清菡与高宝英有旧怨,偏偏他还得和高宝英在同一处呆着。梨园这么大,请谁来不好呢。   他叹了口气。忽然听见有个很细小的声音叫他:“秦老板……秦老板……”   秦梅香循声望去,见小玉麟站在门后,露出两只眼睛看着他。秦梅香四下看了一圈儿,都围着高宝英忙活呢。于是悄无声息地起身,随着小玉蓉出了去:“好些日子不见了,你可还好?”   小玉蓉穿着水衣,脸上的妆已经画好了,是个娇媚明丽的佳人。他嘘了一声,点点头,从身后拿出一包衣服:“秦老板,请你把这个帮我还给吴师姐。我都洗好了……替我谢谢她。还有……上回她送过来的药,挺好用的……我都好了,让她别记挂……”   秦梅香如何玲珑,看着小玉蓉的神色,犹疑道:“芝瑛什么时候……”   小玉蓉神色忸怩,又有几分甜蜜:“上回在王家唱堂会,她过来帮场,借了我件袍子……”   吴芝瑛自幼喜欢在戏班子里玩耍,得过名生程文岳的教导。秦梅香从同行那儿听说,她唱得是极好的。只是从来未曾亲耳听她开过腔。吴连瑞不肯让她入行,一提女儿唱戏就要大发雷霆。秦梅香明白他的苦心,正因为知道这个行当里的许多黑暗,所以不舍得让这唯一一个女儿下海。没想到吴芝瑛还是偷偷地私下在唱。他略一思忖,突然道:“那个最近很火的小云天,不会就是她吧?”   小玉蓉眼睛瞪大了:“你怎么知道……”紧接着又着急起来:“别告诉吴老板!他要是知道了,师姐就不能出来唱戏了……”   秦梅香看了他一会儿,低声道:“你知道吴老板已经把她许给三和班的管事韩立川了么?”   隔着妆,也能看见小玉蓉的脸色一下子灰败下去,他喃喃道:“她许人了?”   秦梅香抱着那包衣服,心里也很难过。但他不想小玉蓉犯糊涂。女儿家的名声,小玉蓉的前途,都不是能拿来冒险的东西。   屋里有人喊:“白玉蓉!白玉蓉!”   小玉蓉回过神来,急急忙忙答应着:“来了来了!”他回头看了一眼秦梅香,想说什么,又没有说,狠狠心一扭头跑了。   秦梅香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直到小窦子找过来,他才回过神来,叮嘱他把东西收好,心事重重地回屋去了。   姚家点的戏里有一出南曲的怜香伴,是他同何翠仙一起唱的。因为从未一同搭过戏,所以秦梅香妆上得差不多了,便想找何翠仙对对戏。寻过了几间屋子,才在远处一间听见何翠仙的声音。   他敲了敲门:“何师兄……”   门自己开了。已经扮好了的何翠仙斜躺在塌上,正在抽大烟。旁边一个二十七八的妖艳女子在底下伺候着。蒋玉秀和唱小生的汪桂昌都在。屋子里烟雾缭绕的。   秦梅香愣了一下,还是不动声色地进了门:“待会儿要上台了,想着找何师兄对对戏。”   何翠仙看了他一眼,懒懒道:“有什么好对的,你同杨老板唱了没有百回也有十回;我同旁人也没少唱。戏本子都是从王师父那儿传下来的,照着唱就是了。你的曹语花,我的崔笺云,不是早都定好了?”   杨清菡是个自在性子,唱到高兴喜欢加戏词,秦梅香为了应和他,少不得也要跟着随机应变。何翠仙自恃才高,也有点儿这个倾向。秦梅香来找他,为的就是委婉地暗示他,两个人第一次搭戏,彼此的路数还不熟悉,请他注意这些。何翠仙也是聪明人,哪里不晓得秦梅香的来意。   有这句话,秦梅香心里就稳妥了。他正要找个机会告辞,却听见蒋玉秀招呼他:“秦老板,不来一口?这可是香江来的锡条货。今儿还是沾了何老板的光。”   秦梅香虽然不抽这玩意儿,但因为抽大烟这样普遍,所以也知道一些。何翠仙抽的这种是十二三元一两的金贵货,抽起来和烧钱没两样,非豪富不能供养得起。也有人说,能抽得起大烟才是成角儿的标志。他吃不准何翠仙是不是因为这种攀比心才沾上的,但又觉得他应该没这么糊涂。乾旦唱戏是用小嗓,比生行对嗓子的保养要求更高。抽起这个,简直和砸自己的饭碗没两样了。   他虽然不喜欢何翠仙,但对他的戏一向是很敬重的。他们都是内行,一开腔一亮身段儿,彼此对对方的根底都能瞧出个八九不离十。能红到他们这个份儿上,哪个的功夫不是吃了苦中苦才练出来的呢。这样眼瞅着毁掉,瞧着实在惋惜。   外头招呼上戏,蒋玉秀和汪桂昌恋恋不舍地走了。   秦梅香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开口:“这玩意儿毁嗓子,还是少抽的好。”   何翠仙把下头的人都挥退了,讥讽地笑了一下:“这还用你说?”   他们早年都受过王乐瑶的点拨,论起辈分来算是师兄弟。秦梅香明知没用,还是白白提醒他一句,也是顾念着这一点微少的同门之情。   何翠仙笑过之后,声音变得很怨毒:“你心里一定是想,我这种人,大概是因为要摆出的角儿的排场才沾了这个,是也不是?”   秦梅香摇头:“师兄的排场是唱出来的,不是靠这个撑起来的。”   何翠仙不看他,闭上了眼睛,像是问他,也像是在自言自语:“你说我们拼死拼活地唱戏,到底为的是什么呢?小时候苦,总想着红了就快活了。可红了也不快活,到头来还不如这一口烟……”   他转向秦梅香,目光迷离:“我知道,你也不快活。今儿让这个抢过来,明儿让那个抢过去。你心里不乐意,又没有办法。你道我为什么唱黛玉,你为什么唱绿珠?因为黛玉就是我,绿珠就是你啊!”   这句话仿佛当胸一刺,正刺进秦梅香心窝里。他心中一绞:“师兄,别说了。”   何翠仙把烟枪转向他:“尝一口?”   秦梅香没动。   何翠仙看着他,神色有点怜悯:“你的戏是杨师父管着,钱是虞七爷管着,人是那个姓许的管着……你做不了自己的主……我原当你是身不由己,现在瞧来,你只是窝囊罢了。”   秦梅香瞧着他几近癫狂的眼神,慢慢平静下来:“师兄不用拿话激我,还是先把自个儿的事儿弄明白了吧。”他起身,冷冷道:“你再抽下去,这辈子就永远红不过叶老板了。”他翘了翘嘴角:“连杨银仙也红不过。”   出门的时候,听见何翠仙在后头笑:“你其实是想说,我红不过你吧?”   秦梅香没说话。后头是一阵东西摔落在地的声音。 第21章   真到了上台的时候,两人配合倒是意外地默契。唱到“再聚之时未可期,叹世上知音有几”时,秦梅香不知怎么心中一动,仿佛他同何翠仙唱过这一回,就真的不会有下回了。梨园里的角儿那么多,堂会也常常办着。只搭过一次戏的,要多少有多少。这本来是寻常事,没有什么好叹惋的。但那种悲意始终挥之不去,崔笺云的眼睛让人不忍心看,又不舍得不看。唱到最后,秦梅香竟然有些恍惚了。   直到下了台,他依然怔怔的。直到何翠仙轻笑一声从他身边走过,他才如梦初醒地抬起头来。   台下的喝彩声骤然响亮起来。   秦梅香回头望过去,看见虞冬荣正在同一个身影说话。他眼神慢慢清明起来,甚至有些惊喜。顾先生竟然来了。   他把装扮卸了,往台下去给姚老太太贺寿。在女眷堆儿里花了好一会儿功夫才得以脱身。回头看见虞冬荣和顾先生正笑着望来。前些年顾廷安与虞冬荣一同捧他,后来因为政务出了国。秦梅香同他一晃儿也有二年多未见了。几个人在一处,并不见生疏,仍然有许多话可以说。顾先生赞叹道:“两年多未见,梅香的功夫又精进了。”   几个人正说着话,忽然听得耳边一阵争执。循声望去,见郑班主低三下四地站在一个四五十岁,细眼白面的男子身边,求肯道:“……班中的旦角儿,好的不少……玉燕,善笛子的;玉苏,会唱大鼓书;玉萍,才十四,水灵着呢……”   “钱上好说。”   “这……这就不是钱的事儿。您想啊,我得养多少孩子才能养出这么一个能唱的呢?他样貌也不顶尖儿,性子也傻。就只会唱。您高抬贵手,我得留着他给班子挑大轴啊……诶,诶……我谢谢您,谢谢您体谅……”   郑班主走了。那个男子犹在摸着下巴,眼睛盯着戏台。两个带枪的,打手模样的跟班,在他身后不动如山的站着。   虞冬荣皱了皱眉,疑惑道:“那是?”   “吕之和。原来吴大帅手下的。如今虽说下野了,仍然常和政要有往来……听说手上不干净。此人绝非善类,还是离得远些为好。”顾廷安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秦梅香。   几个人各怀心事地坐了一会儿。秦梅香在想,他们说的该不会是小玉蓉吧。但听言语里的意思是郑班主拒绝了。他把听到的话咀嚼了几个来回,稍稍安下心来。   不时有熟人过来打招呼,虞冬荣和顾先生很快走开了。秦梅香独自坐在那儿,见没人注意,悄悄吃起东西来。饭菜虽略有些冷了,滋味倒是好的,尤其是贡米海鲜粥。他就着虾仁烧卖和布袋鸡一口气吃了两碗。最后因为不好意思再添,只得默默拿了些小点心来吃。吃着吃着,他下意识抬起头,看见那位吕姓的小军阀正望过来。   秦梅香自幼跑江湖,对人的情绪异常敏感。那位吕姓军阀的目光让他很不舒服。不是平日里常见的那种倾慕或者垂涎,而是另外一种东西。让人心底生寒。他疏离地点了点头。那人身后的一个伙计俯下`身来嘀咕了两句。秦梅香耳朵特别灵敏,似有若无地听见那人说道:“……许平山的人……”吕之和神色变了。他阴暗而不甘地瞧了秦梅香一眼,把头转过去了。   这种人以前秦梅香也遇到过一些。碍于他身后有人,最后都颇为识趣地退开了。所以也就没往心里去,继续在桌上挑着他爱吃的东西,一样一样吃过去。丫鬟来换冷掉的菜,他还要了一小块奶油草莓蛋糕。草莓一颗颗劈做两半,规规矩矩地排在奶油上头,中间放了块巧克力片儿。口感并不甜腻,倒是意外地很清爽。   吃饱了就差不多了。后头都是和春班的武戏,蒋玉秀挑大梁的。秦梅香对蒋玉秀的戏兴趣不大,于是就想着要早点儿回去了。恰好顾先生这时候回来,见他要走,踌躇道:“不知梅香等下有没有空。我上次回来,只来得去看了半场绿珠坠楼。有许多戏上的事没来得及同你说。这次也是,过几日就要回金陵去了……”   旧人许久未见,自然有许多话讲。顾廷安早年未入政府的时候,给他写过好些戏本子。后来虽然事务缠身,没空动笔,但在戏上仍然很有见地。秦梅香与他交往,一直受益良多。他闻言一笑:“自然是有空的。”   于是差人去和虞七少爷打声招呼,先行结伴离去了。   汽车往西和饭店开的时候,顾廷安回头看了一眼:“好像有辆车一直跟着?”   秦梅香扭头,街上车水马龙的,没看到什么。他知道顾廷安身份敏感,对有些事格外神经质一些,于是宽慰道:“想是顺路的,你别多心。”话虽这样讲,还是叮嘱司机绕了几绕。   等到终于进了饭店房间,顾廷安才算是终于松了一口气。秦梅香看着他,只觉得这两年不见,顾廷安老得厉害。这人原本才三十出头,现在猛一望过去,倒像是四十好几的人了。   两个人不聊时事,只说秦梅香的戏。顾廷安把自己的想法一一说了,最后道:“绿珠最后那场,你唱的时候流泪,依我看是过了。一来容易晕妆,不美;二来,我们的戏剧是写意的艺术。你的动作,声腔,已经把绿珠的悲意和哭泣表现出来了。这时候再哭,其实是画蛇添足了。不如改作用泪眼的眼法。最后坠楼那一跃,固然是精彩好看,但是太过危险。你唱戏时又时常投入得太过,我在台下看着,真真是替你捏了一把汗。这功夫是后来硬练的吧?”   秦梅香点头:“先生好眼力。句句都说在了我的心结上。有你这些话,我下次改戏时,心里也就有了底。只是最后那一跳,怕是没法再改了。只能我继续练着,争取早日把功夫练到了家。”   顾廷安幽幽道:“红也红了,还是这样拼。两年多不见,你如今叫我先生,倒是同我生分了。”   秦梅香早年跟过顾廷安。是两下里都明白,界限画得很清的那种。顾家的背景在那里放着,梨园种种于顾廷安来说,只是一场绮梦罢了。最后分别之时,秦梅香只是觉得惘然若失。顾廷安倒是特别伤感,因为很清楚一旦放手,就再也回不去了。   秦梅香听出了顾廷安话里的意味,叹了口气。就算如今鸳梦重温,也不过是一场露水。过去的就是过去了。他轻声道:“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这是截了半句词,劝对方往前看的意思。   顾廷安看着他,就想起从前的那些好时候。他涩然道:“你再与我唱一曲吧,唱那支《人月圆》。”   旧时的情谊仍在,这样的要求无论如何不好拒绝。而且下次相见,又不知是何年何月了。秦梅香润了润嗓子,开腔唱起那支古曲:“一枝仙桂香生玉,消得唤卿卿。缓歌金缕,轻敲象板,倾国倾城。几时不见,红裙翠袖,多少闲情。想应如旧,春山澹澹,秋水盈盈……”   顾廷安绕到秦梅香身后,把他抱住了。秦梅香止了歌,叹气道:“顾少,你这是何必呢?若是这样,我们下次也不必再见了。”   “我知道……”   话音未落,房门被猛地踹开了。秦梅香一惊,抬头看见许平山面色可怖地站在门口,身后是一队大兵。   顾廷安尴尬地松开了人:“您是?”   话音还没落,身后就有人向着顾廷安冲过来。秦梅香起身挡在顾廷安身前:“有话说话,不要动手。”   许平山的脸色难看得可怕,他一步步逼近秦许二人,又在一丈之外停下了脚步:“不介绍介绍?”   门边骚乱了一阵子,冲进来几个保镖,把顾廷安护住了。   秦梅香略松了口气,平静道:“外务参事,顾廷安。”又冲着顾廷安道:“许平山将军。”他向着顾廷安点了点头:“那么我就先回去了。顾先生,你多保重。”   说完看了许平山一眼,径直向外走去。   走到饭店门口的时候,秦梅香脚步顿了一下。他知道许平山今日来者不善,跟着回去,只怕又有一场雷霆。但事已至此,许多都是身不由己。何翠仙是对的,自己何曾有过真正的自由。   见他在车前犹豫,许平山毫不客气地从后头把秦梅香推了进去。   秦梅香那点微小的动摇立刻就消失了。他与许平山既非情人,更非夫妻。凭什么这样捉奸一般地对待自己。但面上还是冷静的,等许平山上车来钳他的下巴时,他就不甘示弱地望回去。   有某个瞬间他以为拳头要落下来。但是没有,许平山最终松开了手,咬牙道:“我给你一个机会解释。”   秦梅香便无所保留地说了。原本和顾廷安一块儿走,他也没有抱过说戏以外的心思。顾廷安早年与他也算不上是情人。从前分别之时,他们之间彼此默认:再见只是旧友。谁能想到顾廷安这样软弱而不可信呢。或许这也是文人身上的通病,总是留恋往昔的风花雪月。不是人人都做得了君子。   可惜许平山是个粗人,并不能理解这里头幽微的情绪与区别。在他眼里,顾廷安就是秦梅香的旧情人。夜中与旧情人私会,不是有奸,还能是什么?是个男人都忍不得这个。秦梅香说完,他非但没有消气,反而怒火更炽。骨节捏得噼啪作响,是山雨欲来的架势。   秦梅香懂得男人的那些心思。自尊心,独占欲之类的。但他看见这样的许平山,害怕是没有的,只有很深的倦意。自打相识,他同这个人,就没有一件事能讲得通。他们如今这样的关系,若硬要作比,只能说像是娼女与恩客。莫说他什么都没做,就是真的做了什么,许平山也是没资格来管的。捧着他的,不止许平山一个。这人独自把他霸占着,且一占就是这样久,已经是十分越规矩的事儿了。   下了车,许平山把他一把拽出来,一路扛着上了楼。进门把人往床上重重一扔,就开始解皮带。   秦梅香最受不了他这样,话还没有讲明白,为什么一天到晚就只念着这档子事儿?他坐起来,揉了揉被拽痛了的手臂:“将军,我有话同你说。”   许平山眼神阴狠,冷笑一声:“怎么?和旧情人睡过了,就不给我睡了?”   秦梅香皱眉:“将军想差了。我已讲过,与顾先生只是说戏而已。”   “抱着说?”许平山已经把衣服甩脱,跨上床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老子若晚来一步,你们怕就是光着在炕上说了吧。忍着你,惯着你,你倒真当老子是王八了。做婊`子立牌坊,秦老板倒是玩儿得挺溜。”   纵然千错万错,只有这个心思,秦梅香是半分也没有生出过的。他对顾廷安清清白白,到头来还要被这样羞辱。不论他如何红,如何好,如何温顺听话,在许平山眼里,他都不能算是个堂堂正正的人。婊`子两个字,简直像是一把刀,刺进了秦梅香的心里。   刹那间好像他又回到了头一次来许公馆的那个晚上。又或者是回到了许多年前那些被迫的那些晚上。它们重叠在一起,一同向他压了下来。   他有千言万语,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许平山怒火冲天,见秦梅香毫无反应,顿起暴虐之心。不由分说上来扒他衣裳。昨日才被折腾了半宿,今日又心神屡遭震荡。长久以来被强迫的压抑积攒在一处,秦梅香悲从中来,终于难以再忍。他攥住自己的领子,奋力推开了对方的手。   别的都不说,他在床上一向是顺从至极的。这一举动无疑是火上浇油,两个人倾刻间就在床上撕扯起来。可惜许平山力气惊人,纵然秦梅香有些功夫,仍然不是他的对手。因为他反抗得这样厉害,许平山下手不免失了分寸,秦梅香胸口挨了一肘,顿时气力一泄,蜷起了身子。许平山双眼红的可怕,把他双腿往上一折,就要用强。秦梅香又痛又气,缓了片刻,迎面向着许平山面门重重一踹。   饶是许平山反应敏捷,抬手挡护的小臂吃了这凌空一记大力,仍然承受不住。一时失去平衡,竟然从床上滚了下去。   秦梅香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抖着手系扣子,却怎么都系不上——扯得七零八落的,要如何系得上呢。他从床上跌跌撞撞地下来,还没往外跑几步,就被许平山扑倒了。   到头来还是逃不过。他也没力气了。   许平山在他身上逞凶许久,等喘匀了气把人翻过来,只看见秦梅香双眼无神地望着天花板,脸上空荡荡的,什么神情都没有。   许平山一辈子也没经历过这个。他向来是个痛快人,可自打遇上秦梅香,就什么都不对了。怒火渐消,剩下的只有难以言喻的无力感。他沉沉道:“你是要逼疯我。”   秦梅香终于凝起眼神看他,嗓子哑得几乎听不清:“将军,放了我吧。我们……不是一路人……”   许平山脸上的那点温柔不见了,他从上头望着秦梅香,忽然露出一个残忍的笑:“别想了。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   秦梅香一点一点从他身下挣脱,慢慢爬到床边,靠着床柱坐起来。他四肢修长,汗湿的肌肤在灯下颜色温润,泛着白玉样的微光。即使这样赤裸狼狈,仍然有种奇异的美丽。   许平山有些痴然地凝视着他。房间里静悄悄的,只剩下越来越长的呼吸声。   秦梅香原本低垂着眼,忽然很古怪地微笑了一下:“将军,你说人死了,当真能变成鬼么?”   许平山回过神来,才发现他手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握住了一把枪。他的冷汗一下子就下来了。那是方才随着衣物丢在地上的。   秦梅香像个孩子似地笨拙地摆弄着那件凶器,很快就弄明白了。他慢慢拉开保险,拿枪抵住了自己的太阳穴,安静地望着许平山:“我不太信。想试试。”   许平山从看到他手里有枪就飞快地冲过来,可还是晚了一步。他死死盯着秦梅香扣在板机上的手指,一字一顿地说:“你想要什么,我都答应你。”   秦梅香看着他,眨了眨眼睛,一滴泪顺着面颊落下来:“说话算话?”   “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君子两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秦梅香觉得好笑。因为觉得好笑,就真的笑了。笑过之后,他摇头:“我不信。”   就在这个档口,许平山猛扑上来,把他的手按在了地毯上。   枪响了。卧室里的吊灯晃了晃。   许平山夺下枪,单手飞快地卸了弹夹。秦梅香躺在他身下,脸上一片空白。   直到身上的人离去,秦梅香才慢慢坐起来,抬头看了一眼吊灯。   许平山突然背过身去,把茶几上的东西统统扫落到地上:“满意了?滚吧!”   秦梅香手脚发软地站起来,默默穿好衣服。跛着脚往外走,门口是勤务兵惊恐的脸。身后再就没了声响。   他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回了头,只看见许平山抱头坐在茶几边上,像一尊沉默的雕像。   外头黑漆漆的,他慢慢沿着路往家中走。天上没有月亮,只有几颗星星。他想笑一笑,因为终于自由了。可许平山抱着脑袋的样子总在跟前。然后就是枪响的声音,在心里,一声又一声。每响一声,他就忍不住哆嗦一下。   这样走着走着,不知不觉,脸上就慢慢湿润了。 第22章   秦梅香从许公馆回来,不知怎么患了一场风寒。病得倒是不重,能照旧上台,并且在台上时还是精精神神的,座儿什么都看不出。一下场就软倒了,半天缓不过气。唬得班子里的人都慌起来。吴连瑞不由分说把他撵回了家,直言歇两天班子又散不了。   可惜到了这个份儿上,哪里由得他说歇就歇呢。座儿来看他,他不在,人就少了一半儿。于是只得硬撑着上台,撑着撑着,竟然也慢慢好了。   许平山再没出现过,听说是回盛天去了,后来又有传言说是去了金陵。秦梅香病好后,不知怎么落下了一个浅眠的症候,夜里半梦半醒地,白天人老是有点儿恍惚。天气入了夏,他东西吃得越来越少,眼见着清减了许多。   姚家的堂会一结束,虞冬荣就往香江去了。一走半个多月杳无音信。小玉麟面上瞧着还好,背地里常常一个人在那儿掰手指头。秦梅香看在眼里,怅然中隐约夹杂着几分欣慕。他几乎有些弄不明白自己了。   因为这样自顾自地憔悴着,在许多本该敏锐的事上就变得迟钝了。他没能留意到吴连瑞一日比一日难看的脸色,和小玉麟时不时流露出的心事重重。   这一年打入夏起就一直不太平。先是李大帅遇刺,然后是西面儿闹旱灾,南边儿发大水。看着都是离得挺远的事儿,其实说到眼前,也就到眼前了。上头号召捐款捐物赈灾,摊派到梨园子弟头上,就是要唱义务戏了。其实这也是梨园行会的传统。同行有贫病乃至过世的,要唱搭桌戏帮忙;外头有灾有难,要唱义务戏赈灾救难。都是行善积德的事儿,谁也不会推拒。   最后派戏的帖子送过来,城里的名角儿倒有一半儿在上头。戏单是行会里排的,挑拣的都是角儿们的拿手戏,统共是唱五天。他把单子细细看过了,觉得有些奇怪,这么大的事,何翠仙竟然没在上头。   问了来人,说是病了,嗓子哑得不能出声儿了。更多的,就不说了。   秦梅香瞧那伙计,总觉得有些古怪,然而不好往深里问,也就作罢了。   到了日子,早早把行头收拾好,带着窦家祖孙往剧院去了。   因为这次的戏请的都是名角儿,所以剧场后台比平时乱很多。因为都是角儿,谁也不肯用公中的行头,场面全是自带的。像秦梅香这样只带一老一少两个跟班的简直绝无仅有。坤伶苗黛仙竟然自己带了整个乐队过来,正与戏提调吵得不可开交。原因是她想用自己的乐队,可是与她搭戏的角儿也带了自己的琴师。总不能把两个琴师一块儿都搁上去,没这个规矩。   秦梅香最怕这个,他实在是不能明白这些排场上的事有什么好争的,总归都是为了演戏。琴师是要紧一些,但也不是换一个就不成了。早年没成角儿的时候,大伙儿都没有自个儿专用的场面,不是也这么唱下来了。   化妆间就那么几个,都满了。于是只得捡个没人的妆台随便坐了,打算只忙自己的,不掺合闲事。   他有心避让,可旁人未必甘心放过他。有眼尖的看见秦老板到场,忙不迭地叫他:“秦老板,你给咱们评评理。这乐队和琴师到底要怎么安排才好?”   秦梅香心说既然争执不下那就干脆谁也不用,直接用公中的乐队就好了嘛。但是这样的话讲出来,就是把两边都得罪掉了。他不愿做这个恶人,于是只是含混地劝说了两句,见无人肯听,也就不再做声了。   那边见他指望不上,就继续争吵起来,围着劝说的人越来越多,最后听见哗啦一声。后台一静。秦梅香回过头去,看到叶小蝶脸色难看地立在妆台前。他私人的水粉匣子落在地上,摔成了一团糟。   眼见出了事,站得近的早就躲远了。叶小蝶把珠钗往妆台上一拍,冷冷道:“这戏没个唱了。列位要吵出去吵,不要碍了旁人的事。”又冲一个正往外躲的坤伶道:“你,说你呢。东西碰坏了,一声不吭就想溜,没这个道理吧?”   那坤伶梗着脖子,声音有点儿慌:“谁碰你的东西了,你别诬赖人……”   叶小蝶眉毛一拧:“水衣上粘在颜色呢!你当我眼瞎啊?”   他们私人用的这些化妆的东西,都挺贵的。别的不说,光那一个镂雕的匣子就值多少大洋呢。那小戏子哪里肯认账,把帕子一绞,竟然摸着眼睛哭号起来:“你叶老板财大名大,怎么欺负起我一个小龙套来了……”   叶小蝶冷笑:“你不用在这儿同我装可怜,龙套就有理了?总归都是你们荣升科班闹出的乱子,你不赔,我找你们班主赔。”   那小坤伶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苗黛仙不干了:“什么叫我们荣升科班闹出的乱子?叶老板说话可要讲道理。”   叶小蝶不耐烦地看着她:“自然是你们闹出的乱子。满屋子都是角儿,你当自己有什么了不起?要带私房场面,也不瞧瞧自个儿配不配得上。黄应天黄老板那么大的角儿,也就带了一个琴师一个鼓师。你倒好,二路的货,倒准备了一整个戏班子带过来。唱得跟掐鸡脖子似的,臭讲究倒是挺多。”   这话一出,着实说到满场人的心坎儿里去了。从来戏班规矩大,名角儿私房场面也分等级。除了梳头的跟包的之外,头牌的角儿还可以带八名左右的文武场面,二牌可以带琴师鼓师各一人,三牌就只能带个鼓师了。至于二路以下的演员,照理来说是不能带乐队的。苗黛仙这种资历不够的后生晚辈,竟然按照最高的规格带场面,把许多前辈都压了下去,叫做不懂规矩。   苗黛仙如今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她傍上了总务司司长,眼下正在城中的官僚圈子里左右逢源。十年受苦,一朝麻雀变凤凰,便迫不及待地享受起名角儿的待遇和排场了。司长大力捧她,要什么给什么,惯出了她的不知天高地厚。   苗黛仙一向以头路的角儿自居,打从出科,一路顺风顺水,何曾当面遭到过这样的没脸。所以听见叶小蝶的话,当场就变了脸色:“你说谁臭讲究!”   叶小蝶不论名声如何,本事是有口皆碑的。且以他的性儿,根本不把苗黛仙这种角色放在眼里。于是挑衅似地笑了一下:“谁应了谁就认了。花钱买头牌,砸银子备场面,满梨园行谁不知道呢?也不想想凭你那两嗓子鸡叫,墩不墩得住。”他转向戏提调:“要我说,乐队还是用公中的,让蔡老板的琴师上台吧。座儿是来听戏,又不是来听胡琴的。”   苗黛仙砸钱挂头牌这个事儿,同行其实都听说过。但这样敢当面给人没脸的,叶小蝶还是头一份儿。如今何翠仙不上台,荣升科班就以她和杨银仙为大了。人的脸,树的皮,哪能由着叶小蝶说撕就撕呢。于是当即把脸一拉,什么风度规矩也不顾了:“你骂谁是鸡?一个卖屁股的兔子,上下喷粪的烂`货,倒教训到姑奶奶头上来了!”   她这话一出,满场皆静。就是下等窑子里的老鸨,嘴也没有这么脏的。叶小蝶出身堂子不假,但那已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梨园凭本事吃饭,且戏子和娼家硬论起来,都是下九流,没有拿出身说嘴的道理。   叶小蝶静了一静,抓起桌上的头面,一声不吭地朝苗黛仙扑过去。竟是冲着脸去的!   苗黛仙反应也快,尖叫一声慌忙躲避。后台立时乱作一团。五六个人冲上去拉人,叶小蝶挣扎了几下,不挣了,用一种令人脊背生寒的目光望着苗黛仙:“从今往后,你最好绕着我走。不然……”他没说下去,但所有人都听出了这里头的不能善了。   苗黛仙还想说什么,旁边的人拉了拉她,冲她摇头使眼色。可惜苗黛仙并不理会,只冲地上呸了一口。   一直没吭气的秦梅香站了起来:“苗老板,给叶老板赔个不是吧。论年纪,论辈分,他都比你长。大家都是梨园子弟,从业不易。闹了龃龉,平白让外人讲究,就不好了。”   苗黛仙讥笑起来:“呦,秦老板,这会儿功夫想起来装好人儿了?”   秦梅香眉头微蹙:“你这是什么话?荣升科班一向最重规矩,静心习艺,戒骄戒躁,是我辈门人的本分。尊重前辈,守礼知耻,则是做人的道理。叶老板言语纵有不妥当,也只是一时心急口快……”   苗黛仙哼了一声:“秦老板出身的科班,想必是极重规矩了。可惜您的规矩与我们荣升科班,听着可是大不相同。这多管闲事的规矩,也是您班子里的?”   秦梅香无话可说。他几乎有点儿可怜她,这姑娘,这样的性子,往后怕是有亏要吃的。   有相熟的同行低声道:“荣升科班怕是要完了,怎么净出这路货色。”   “何老板也真是的。抽就抽呗,又不是抽不起。强行这么一戒,倒把嗓子毁了。”   秦梅香坐下来,叹了口气,回头望望叶小蝶:“叶老板,若是不嫌弃,水粉用我的吧。”   叶小蝶瞟了他一眼,毫不见外地走过来,一屁股在秦梅香跟前儿坐下了:“话说在前头,我可不会记着你的好。”   秦梅香笑了笑,没说话。   原是定的秦梅香中轴,唱玉堂春;叶小蝶压轴,与一位名净唱霸王别姬。谁料与秦梅香同台的角儿有堂会,一时没能赶过来,垫场戏唱了两出了,缺席的角儿那边还是没动静。戏提调没法子,只得陪着笑来和叶小蝶商量,请他把压轴戏往前提一提,不然座儿就要抽签儿起堂了。   从来上戏有上戏的规矩,角儿们撑的好戏,叫做“轴”,轴与轴之间的,只能叫垫场。越是好的轴戏越是往后头放,所以早轴,中轴,压轴,大轴,按角儿的身价地位有着一定之规。原本叶小蝶始终压着秦梅香一头,可这样一调个儿,就要让座儿以为是秦梅香压过了叶小蝶。因为知道叶小蝶的脾气,戏提调战战兢兢地,真是为难得不得了。   叶小蝶才好了点儿的脸色又垮了:“今儿怎么什么糟心事儿都叫我摊上了。”他瞪了一眼秦梅香:“便宜你了。”   这是答应了的意思。   秦梅香哭笑不得,只得起身执礼道谢。   叶小蝶一面仰着头让人系披风,一面精明地看着他,手指头在妆匣上来回抚摸,意有所指道:“你这彩匣子倒是挺不错的。”   谁不知道,叶老板是个貔貅变的,向来只进不出,雁过拔毛。秦梅香开始后悔一时义愤招惹了他。那套妆用是虞冬荣在广陵办货时,特意请已经告老的谢芳春师傅制的。价儿倒是没有贵出天去,只是有份情意在里头。装油彩水粉的匣子是紫檀木嵌银的,还是上回绿珠戏大火时林二爷送过来的,看制式像是从宫里流出来的东西。   他本来不是个小气的人,但真问到头上,还是犹豫了一下。   台上锣鼓开始催了。叶小蝶却气定神闲地坐下来,开始一样一样摆弄起匣子里装油彩的小铜盒儿。   秦梅香看着戏提调脸上的汗,无奈道:“叶老板既然瞧得上,拿去用也无妨。”   叶小蝶冲跟包一抬下巴:“那我就谢谢秦老板了。”说完,狡黠一笑,神采飞扬地上台去了。   秦梅香看了一眼他那个跟包:“先等我把妆画完了的。”   那跟包收回手,忙不迭地谄笑了几声。   左等右等,总算在中轴戏结束前把搭戏的那位等来了。台上没什么好说的,老本子戏,只要是个角儿,都不会唱得太差。不过毕竟不是常在一块儿搭戏的,为了不显得故意压人,秦梅香不能像平日里那样放开了嗓子唱。这样硬是拿捏着分寸下来,反倒比往日要累许多。   天气炎热,旦角儿这出戏又吃重,他唱得嗓子直冒火。下了台几乎讲不出话,急急把小窦子怀里的茶壶拿过来,喝了老大一口热水才缓略微缓过来些。还没等把茶壶放下呢,就听见有相熟的伶人着急忙慌地叫他:“秦老板,你有人找!”   秦梅香顺着指引走进了个化妆间,看见叶小蝶正抱着手臂皱眉站在那儿,挺不耐烦的:“别哭了,给你喊去了。”抬眼看见秦梅香,一努嘴:“喏,来了。”   秦梅香定睛一看,小玉蓉正抱着膝盖蹲在地上抽泣。他大惊失色:“这是怎么了?你怎么上这儿来了?”   小玉蓉看见秦梅香,好比小鸡仔看见老母鸡,一脑袋就扎进秦梅香膝盖里:“秦老板,你救救我,我要没法活了……”   叶小蝶在旁边大皱其眉:“戏服,戏服不要了?”   秦梅香慌忙把小玉蓉扶起来:“怎么了?有事儿慢慢说。”   小玉蓉抽噎了几声,含混不清地呜咽道:“我……我不想陪人……”他哭得直打嗝,秦梅香还是很快把话听明白了。吕之和点名要他,小玉蓉不乐意,郑班主也为难。去求了许多人出面,可都表示管不了,连和春班的靠山瑞王爷都不管。人家有杨银仙,根本不在乎什么小玉蓉。郑班主实在胳膊拧不过大腿,就把他送过去了。   旦角儿总是免不了这些事。叶小蝶挺无趣地看着小玉蓉:“让你陪就陪呗,又不会少块肉,正好还有人捧着。”   他瞅了瞅搂着小玉蓉低声安慰的秦梅香,不屑道:“多大点儿事儿,谁没经过这个呢?”   秦梅香一想到他当年是怎么对虞冬荣的,就有点儿心里犯堵:“叶老板,少说两句吧。”   叶小蝶冷笑一声:“自身都难保呢,还有功夫护着个累赘。就你们这种性子,活该受气。”说完推门出去了。   小玉蓉搂着秦梅香的脖子,哭得更大声了。秦梅香抚摸着他的背,目光落在小玉蓉手腕上,突然脸色一白。他急急把小玉蓉的袖子撸上去,睁大眼睛,半天没说话。   原本挺白净的皮肉上,血痕交错,有的结了痂,有的还是血淋淋的——全是鞭痕。   秦梅香难以置信道:“他……”   小玉蓉抽了抽鼻子,没忍住,又哭起来:“他打我!”   秦梅香什么都明白了。他从前听人说过,妓院里偶尔会有这种变态的客人,以折磨人为乐,把人玩儿死的也有。   他慌起来:“除了打你,还做什么没有?”   小玉蓉抹了抹眼睛:“打够了就……就那个……”他露出一种非常厌恶的神色:“恶心!”   这孩子从来是小心翼翼,能这样斩钉截铁地表述自己的想法,可见是被欺负坏了。   秦梅香轻轻地把他袖子放下去了:“你是跑出来的?”   小玉蓉点头,哆嗦的一下,又要开始嚎:“别把我送回去……”   秦梅香把食指放在唇边,冲他嘘了一声:“别慌。”   小窦子被叫进来,和小玉蓉换了衣服。秦梅香嘱咐道:“你别害怕,这些日子先在窦家躲一躲吧。等我找人想想办法。”   说是想办法,其实也没什么办法可以想。打听了一圈儿,听到这个名字都直摆手。有同秦梅香交情好些的,直言让他别管这个事。吕之和其人不是个能按常理推断的。这种人遇上了,躲还来不及,哪有上赶着过去触霉头的呢。   小玉蓉丢了,那边肯定要找。秦梅香左思右想,只有把这孩子送出城去避上一避了。曹家在卫阳有故旧,卫阳又是虞冬荣的老家。于是当机立断,把小玉蓉乔装成了个小姑娘。   小玉蓉这几天过得浑浑噩噩,直到秦梅香让他上车,才反应过来:“秦老板,我得多久才能回来?”   秦梅香一心只想让他平安,往后的事倒没考虑太多。见他问,只得实言相告:“这个说不准。你暂且在卫阳的班子里存身吧。等境况好些了,大伙儿再接你回来。”   “可我走了,和春班怎么办?”小玉蓉咬了咬嘴唇:“吴师姐怎么办?”   秦梅香沉声道:“先把你自个儿保住了吧。”   小玉蓉扒着车门不撒手,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我不能走……我走了,师姐,师姐可怎么办呢……”   他这话说得挺轻,可秦梅香耳边不亚于炸了个惊雷。他猝然明白过来,难以置信地看着小玉蓉:“你?”   小玉蓉扁扁嘴,哭了:“我不走了。那王八蛋想弄死我就弄死吧,我不能这时候走。”他抹着眼睛从车上跳下来:“你跟吴师姐说,我没丢下她。这辈子要是没缘分,下辈子……下辈子再同她做夫妻……”   秦梅香被他这一番突如其来的慷慨激昂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谁能想到,小玉蓉不声不响地,捅了这么大一个篓子出来。   难怪吴连瑞整日阴沉着脸,在班中摔摔打打。吴家在梨园里的脸,怕是已经丢尽了。   秦梅香深吸一口气,抬手抽了小玉蓉一个大嘴巴。   -   抽签儿:观众一个个离开   起堂:观众大量离开   齐活儿:老北京话,差不多是完美了,搞定了的意思。 第23章   小玉蓉捂着脸,咧开嘴又要哭。秦梅香被他气得头大,还没等说出什么来呢,就看见老胡头撇着八字脚从黄包车上跳下来,一面跑,一面喊:“秦老板,不好啦!”   秦梅香惊疑不定地看着他:“怎么了?慢慢说!”   老胡头双手撑着膝盖,气喘吁吁道:“蓉官儿今日出不了城了,城门关了!”   秦梅香心里咯噔一下:“哪个城门关了?”   老胡头喘过气来,摆着大手道:“外城七门都关了!”   这年头,好端端地把城门全关了,就只有一个缘故:外头又打起来了!   照理说大炮是轰不到城里的,可哪回外头一打,城里都要跟着乱上一乱。怎么非要赶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呢。   老胡头看着他的马车,催促道:“别的都缓缓吧,先去我们那儿躲躲。您家这地方,太在明面儿上了。”吴连瑞和虞冬荣住的那片儿地界挨着使馆,又是深巷,确实比秦宅这种离大街近的宅院安全许多。   秦梅香当机立断:“那就多谢了。”   小玉蓉立刻止了哭,肿着半张脸,喜悦道:“对对对……”他从车上把自己的包袱拿下来:“事不宜迟……”   秦梅香按了按太阳穴,招呼两个老妈子赶快收拾东西,一同往虞家去了。   小玉麟早在门口等着了。见他们来了,利落地把车赶进院子里。   大伙儿进了门,就立刻把门关上了。然后齐心协力,用一口装满石头的大水缸把院门抵住了。   秦梅香耳朵灵,遥遥听见天边有零星的炮声响起。家门口打仗这种事,不论经过多少次,还是叫人心里慌。谁知道下一刻会遇到什么呢。他忧虑地看着老胡头:“七爷最近有来过信么?”   老胡头摇头:“没有。不过早先说好的,万一有事儿,就把您接过来。虞老爷前些日子才来信嘱咐过,说最近局势不好,让预备着点儿。”他安慰道:“您放心,老头儿我大半辈子在城里,哪回乱起来也没超过十天的。咱这儿,宝地!家里头粮食菜蔬都有,管够儿。”   秦梅香心下稍安:“我也带了些东西来,在车上头。回头大伙儿的放在一处吧。多谢您肯照料我们。”   老胡头摇头:“嗨,您甭客气。累了一路了,先进屋歇着吧。”   秦梅香点点头,一转脸儿,看见小玉蓉不知道什么时候爬到了院墙上,脖子抻得跟大鹅似的。他还没等说什么,就瞧那小猢狲身形一晃,翻过墙头去了!   秦梅香呆了呆,三步并作两步也跃了上去。老胡头在下头瞧得发愣:“这……这又是怎么着了?”   小玉麟很老成地叹了口气,帮着徐妈她们卸东西去了。   秦梅香才从墙上跳下来,就听见屋里响起小玉蓉的惨叫,还有吴芝瑛的怒吼:“都别打了,他还轮不到你们来打!”   他急急奔进去,拉住吴连瑞手上的棍子:“师兄!”   小玉蓉灰头土脸地站在吴芝瑛身后,声儿跟蚊子似的:“您……您听我说……我没始乱终弃。我和师姐两情相悦,我要娶她的……”   吴芝瑛的大哥吴芝鲲往地上啐了一口:“我妹子与韩家早就订了亲,你个小杂碎把人搞大了肚子,让吴家和韩家的脸面往哪儿搁?今儿就把你们两个都打死,也算是给韩家一个交代!”   秦梅香有点儿急:“师侄,事已至此,大家还是好说好商量……”   吴芝鲲唱戏不行,三教九流里的混子德行倒是学了十成十。他也不管秦梅香的身份,当即开口大骂。言外之意就是上梁不正下梁歪,秦梅香歪门邪道,哄骗他爹偷走了吴家的绝活儿不算,现在又教唆小玉蓉来抱吴家的大腿,连偷艺带吃软饭,好不要脸!   秦梅香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几次想开口都被吴芝鲲的大嗓门压了下去。最后还是吴连瑞一声爆吼:“你给我闭嘴!”他转向小玉蓉,咬牙切齿:“想娶我女儿,也不撒泡尿照照自个儿!吴家就是再不济,也绝不会把女儿嫁给你这种小杂碎。”他转向吴芝瑛:“吴家的门风都让你败坏尽了!肚子里的孽种留不得,等你打完了胎,跟我到韩家赔礼道歉去!”   吴连瑞的妻子张氏站在一旁,哭起来:“使不得,闹出人命来可怎么办?”   小玉蓉想说什么,却被吴芝瑛制止了:“爹,那韩立川是个什么德行,你比我知道。吃喝嫖赌,哪样他不沾?这样的人,你也要我嫁?”   “我们与韩家三代世交,打从升平署唱戏的时候起,就是代代结亲的。且韩家在梨园里是什么地位,你瞧上的这个小瘪三又是什么身份?”吴连瑞气不打一处来:“你自个儿把自个儿的一辈子都毁了!现在好了,哪个还肯要你?”   吴芝瑛把辫子一甩:“孩子我不打,蓉官儿也轮不到你来教训。你瞧韩家好,自己嫁过去好了!”   吴连瑞被她气了个倒仰,抄起棍子又要动手。小玉蓉大叫一声护在吴芝瑛前头,吓得紧紧闭上了眼睛。   棍子被拦住了。   秦梅香死死攥着吴连瑞的手:“师兄,你听我说句话!”   吴连瑞喘着粗气,对他也恶声恶气的:“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说!”   秦梅香冷静道:“落胎不是小事,赔上人命的要多少有多少。芝瑛这样年轻,万万不能冒这个险。两家的脸面固然要紧,可芝瑛的名声更要紧。到了如今这般田地,也没有旁的法子。不如将错就错,让蓉官儿和芝瑛成亲吧……”   他话音没落,吴芝鲲就怪叫起来:“他自己一个白给人睡的玩意儿,拿什么娶我妹子!”   “这钱我出。”秦梅香恳切道:“师兄,如今只凭你一句话。只要你点头,我定能请到梨园里说得上的话的人来做这桩亲。”   张氏在一旁也劝:“也就这个法子了,老吴,你总不能真的看着女儿去死吧?”   吴连瑞喘了几口粗气,突然道:“姓吕的那事儿,是不是真的?”   小玉蓉蔫巴下去,哀求似地望向秦梅香。   吴连瑞看到他的神色,哪有不明白的,顿时勃然作色:“自己入了火坑还不够,想把我闺女也拉进去!”   话音还没落,听见外头一阵乱,是尖叫和枪响。   满室皆静。   半晌,外头的响动终于过去了。秦梅香拉过小玉蓉,低声道:“这几日外头不太平,大伙儿还是不要出门。至于蓉官儿和芝瑛的事,就等外头安生下来再说吧。师兄,你也想一想。”   说完,拉着恋恋不舍的小玉蓉,翻墙回了虞家。   进了西厢,小玉蓉还在抹眼睛,可怜巴巴的样子。秦梅香看着他,许多严厉的话也说不出来了。他轻声道:“你就没想过,做下那种事,让芝瑛怎么做人?”   小玉蓉低声道:“师姐说,吴老板不会让她嫁我的。要想在一块儿,只能先斩后奏。”   秦梅香沉默着看了他一会儿,小玉蓉被他看得发毛:“秦老板……”   “是我错怪你了,没想到芝瑛的胆子这样大。”他叹了口气:“脸上还疼么?”   “疼。”小玉蓉老老实实地说。   小玉麟在旁边默不作声地递过来一盒药膏。秦梅香挑了一点儿出来,正要给小玉蓉上药。忽然听见院门那里传来了一阵敲门声:“秦老板在吗?”   老胡头不确认外头的人是什么来路:“您哪位啊?”   “开门就是了。”   秦梅香走出去,惊疑不定地站在门边儿:“您有什么事儿?”   “秦老板,是我。”外头竟然是许平山的勤务兵小李子的声音:“您开开门吧。”   秦梅香犹豫了一下,还是和老胡头奋力把大缸移开了。门才一开,一队便装打扮的兵就哗啦一下涌进来了,回身把大门关严了。   小李子望见毫发无损的秦梅香,松了口气:“秦老板,可算找见您了。师座说了,万一城里有事儿,让我们跟在您边儿上,照应周全。”   秦梅香万万没想到许平山会如此,一时心中如同打翻五味瓶,不知是什么滋味:“我挺好的。既然有战事,列位还是回到你们将军身边,去护卫他周全才是。梅香只是个唱戏的,不敢劳动列位费神。”   然而他说话无用,一众大兵井然有序地把人分成几波,守门的守门,看院儿的看院儿,竟然把虞家当成许宅一般站起岗来了。   旁的人还有做饭这类的事可以忙。秦梅香和两个孩子则被送进了房中,大眼瞪小眼地干坐着。   一下多了十几口人,秦梅香有点儿担心起虞家的存粮。好在胡妈打了包票,众人才能安心吃饭。   外头起先是乱的,后来就静得吓人。入夜之后炮火声远远地响起来,秦梅香望外头望,天边儿是红的。   他把袖口攥紧了,向小李子轻声问道:“你们师座……是打仗去了?”   小李子点头:“吴系的人反扑了。”   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下头,是多少人命呢。秦梅香闭上眼,脑海里却只有许平山抱着头的身影。他的心颤微微地抖了一抖。   城外不知道是怎么个光景,城内的普通百姓家家大门紧闭。谁也不敢高声讲话,大多数时间呆在屋子里,做什么都静悄悄的。   小玉麟照旧练功,似乎不把这个当什么。老胡头看见了,摇头说他心大。小玉麟不以为然:“不管谁赢了,都得听戏不是?”   一句话,醍醐灌顶。是啊,只要不杀人杀到普通老百姓头上,等仗打完了,该过日子还是要过日子的。于是在提心吊胆之外,就又有了一点盼头。   只有秦梅香,听了这话,心里生出了一股凉意。小玉麟说的对,可是也不对。他想,他们这样的人,命如蝼蚁。   他盼着许平山能赢,赢了,小玉蓉才有活路。他又想他自己,如果许平山回来了,他们是不是又要回到以前那样了?   秦梅香不愿意。   他感激他,甚至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挂念。但他仍然不愿意。   最后他给佛龛上的观音上了三炷香,心想,起码先让他平安地回来吧。   第三天的时候,城破了。能听见远处街上行军的声音。后来就是交火声。三天之后外头终于安静下来。去打探的人回来,喜形于色,说赢了赢了,把那帮杂种赶出去了。   老胡头犹豫着要不要开门,被小李子按住了。说外头还是乱,有趁乱抢东西的。哪回打起来都是这样,总有地痞流氓混在里头,搞的破坏比子弹大炮还严重。因为子弹大炮不会把家里的首饰大洋打没。   便装的卫兵走了一半儿,到了第七天,小李子领着剩下的一半儿也走了。   虞家把大门打开,大伙儿战战兢兢地出了门。街上已经有不少人了,房屋铺面大多数和从前没两样。但也有出了事的,粮行和首饰铺子这种首当其冲。警察满街抓人,都是没来得及跑干净的小偷强盗什么的。   秦梅香带着两个老妈子回家,发现家里也跟着遭了劫。他存行头的东厢翻箱倒柜,戏服和来不及藏好的头面被祸害得乱七八糟,还有不少污损了的。凡是嵌了珠宝和金银的,丢的丢坏的坏。相比之下,正房里丢的那点儿大洋文玩之类的,就只是小事了。   他望着这一地狼藉,心疼得半晌没言语。万幸虞七少爷有先见之明,他经年收的那些贵重彩头都被存在了洋人银行的金库里。大头的银钱也都没有放在家中,算是避免了倾家荡产的惨剧。   报案也报了,估计指望不大。警察局里都是人,有唉声叹气的,也有哭爹喊娘的。估计还得乱上一阵子。   这场乱子若硬说带来了什么好,大概就是吕之和跑了。报上发了安抚民心的公告,人们苦恼一阵子之后,就像小玉麟说的,还得继续过日子。   卖报的生意很兴旺。因为每个人都想知道发生了什么。秦梅香给了报童几个零钱,也拿了一份。翻着翻着,眼神就定住了。   许平山受伤了。   报纸上语焉不详,只说“一度危重,转入仁和医院。”   仁和是城里最大的西医院,一半大夫都是洋人。秦梅香自己上回住院,也是在那里。寻常的伤病,一般是进不到那里的。   他拿着报纸,越看越觉得心里慌。呆站了一会儿,匆匆叫了个黄包车,往医院去了。   许平山住院的那层楼都是卫兵。秦梅香一进走廊就被叫住搜身。搜过了也不让进,直接往外撵。幸好有许公馆的警卫员认出了他,小跑着过来解围。   到了这个时候,秦梅香反而犹疑下来:“将军……怎么样了?”   那人摇了摇头:“手术才做完。秦老板,您先回吧。师座现在没法见人。”   秦梅香踌躇了片刻,只得心事重重地离开了。   第二天报上看到了新消息,说仁和医院抓获了几名意图袭击军政要员的不法分子。另有一则简短的讯息,说仁和医院外科病房恢复正常收治病患。   秦梅香心细,看见这两则相隔甚远的消息,突然明白了什么。许平山想来是已经出院了。也许是因为医院不安全?他犹豫了很久,还是决定去看看,不然老是觉得心神不宁。   这仿佛有点可笑。要死要活的是他,放不下的也是他。   最后他想,这是两回事。于情于理,就算是个交情平平的普通朋友,受了这样重的伤,他也是要去探望的。   于是叫徐妈把家里一支野山参包起来,提着往许公馆去了。   虽说是熟面孔,进门仍然被搜了一大通。警卫员陪着笑,做事却很细致。秦梅香多少明白一些,眼下内外仍然不安稳,他们也只是求小心。   他被一路往卧室领,还在楼下就听见许平山中气十足的骂娘声:“……操`他姥姥的,老子遭了这么大罪,人也给他逮住送过去了,就这么轻描淡写地把人招安了?”   秦梅香脚步一顿,几乎想扭头就走。这土匪又在演戏!这个嗓门儿,哪里是受了重伤的样子!   他一停,后头就催起来:“秦老板,怎么了?”   秦梅香无奈,只得抬脚接着往上走。到了门口,勤务兵敲了敲门:“师座,秦老板来了。”   屋子里骂骂咧咧地抱怨声猛地停了。   军医和参谋鱼贯而出,人顷刻走的干净。只剩一个小李子还在屋子里忙忙碌碌。   四目相对。许平山定定地望着他。秦梅香受不住,先垂了眼:“我来瞧瞧你。”   许平山声音有点儿哑:“怎么……”   秦梅香把人参放下了:“多谢将军前些日子遣人过来照应。一点儿心意,请您收下。”他顿了顿:“您好生休养,我这就走了。”   许平山哂笑:“来都来了,喝个茶再走吧。我这儿马上就好了。你下楼等会儿吧。”   秦梅香抬头,看见他一身新伤,小李子正在身后给他上药。这个勤务兵端茶倒水倒是利索,处理伤口仿佛就差了点。   秦梅香看见许平山无声地呲牙咧嘴,终于忍不住道:“要么,还是我来吧。”   小李子犹豫了一下。许平山飞快地瞪了他一眼。勤务兵识趣地把东西放下:“那就有劳了。”   秦梅香脱了外衣,仔仔细细洗了手,慢慢转到许平山身后。然后他轻轻抽了一口气。   前胸那些只是小擦伤。后头才要命,腰背上几乎已经没有好皮肉了。他低声道:“这是怎么……”   “炮战炸了指挥部。妈的,够倒霉。”   “是……手术了?”   “弹片崩进去了,二十多块呢。”小李子在一旁插话:“万幸我们师座运气好,都取出来了。这要是留下一片半片的,往后就遭罪了。”   “行了,你出去吧。”许平山不耐烦道:“怎么哪儿都有你。”   小李子敬了个礼,一溜烟儿跑了,还顺手带上了门。   秦梅香有点儿尴尬,手上倒是还利落。擦洗时能看到许平山背上的肌肉一绷一绷的,深可见骨了,想来也是痛到刺骨的。秦梅香小心翼翼给他上了药,轻声问道:“前头擦洗过了么?”   “哦,上完药了。缠一圈儿就行。”   秦梅香拿起干净的细棉纱布,绕着许平山一圈圈把他裹住了。他一直站在许平山背后,这情形太暧昧,倒像是半抱着对方似的。   许平山的呼吸慢慢重了。秦梅香的手又一次绕到他腹部时,被狠狠攥住了。   秦梅香心里一抖,慢慢把手抽开了。许平山的肩几不可查地垮下去:“上回……伤着你了。”   秦梅香没说话,绕到他身前,在腰上给绷带打结。他能感受到许平山炽热的目光一直落在他头顶:“打仗时还想呢……活了这么多年,也没个正经相好的……”   秦梅香慢慢放下手,轻轻叹了口气:“我是戏子,只有娱人是本分。”   许平山低声道:“你对我,就真的没有一丁点儿念想?”   秦梅香没说话,他说不出口。   许平山却仿佛什么都明白了。他小心翼翼地把秦梅香揽入怀里。   真暖和。秦梅香低下头,眼里有些酸胀。   许平山见他没躲,把他慢慢从怀里转过来:“我等着,等你愿意。” 第24章   局势一安定,秦梅香就去了趟曹家,想请曹班主出面,给小玉蓉做媒。和春班与曹家班沾着交情,这是再合适不过的事了。曹班主虽然犹豫,最终还是答应了下来。   退婚费了一点波折。韩家隐约猜出了原因,只是一时没有证据。面上虽然没有闹得太难看,但人人心里都明白,闹了这么一出,两家几代人的交情也就没有了。   成亲算是成人,要养家糊口。曹班主劝动了郑班主,让他起码照龙套的份给小玉蓉发包银。左右契约是五年。小玉蓉能给班子挣多少呢?对他好一点,也好让他能添置行头,像个样子。太过苛刻,就算旧日有恩,往后也要恩断义绝的。大家都吃着祖师爷这碗饭,总要念着同行的情。   小玉蓉两手空空,聘礼什么的一概没有。秦梅香翻出了家里幸存的十来条小黄鱼,好歹给他置办了个小院子。家用是吴芝瑛自己添置的,她二哥吴芝鹏也陪送了些。谁也没想到,她年纪轻轻的,自己手里竟然有一小笔嫁妆——是多年来偷偷在各个戏园子帮场攒下的。吴连瑞知道真相,又气了一回。然而气又有什么用呢,生米已经做成熟饭了。   到了这般田地,知情的人都生出一种吃惊,觉得这个小女子真是了不得。   喜事办得很低调,众人各怀心事。只有小夫妻两个是实实在在地喜气洋洋。这世上情投意合的夫妻,从此又多了一对儿。虽然对他们的未来忧心忡忡,但能看见这样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喜事,总归还是令人高兴的事。   另有一件高兴的事儿,就是虞冬荣终于要回来了。   小玉麟打接了信,就天天在门口翘首盼着。晚上下了戏,直接溜个无影无踪。再好吃的饭局也喊不动他了。   那日虞冬荣奄奄一息地下了车,迎面就被抱了个满怀。司机要上来扶他,小玉麟却直接把人背起来往屋里走了。虞冬荣有气无力地想,他怎么又长高了。   一走这么长时间,虞七少爷仿佛成了个野人。城外打得最热闹的时候,他正带着伙计和翻译,在忻都的矿坑里跟着向导看货。蛮荒之地的气候与燕都截然不同,蚊虫肆虐,卫生条件极差。虞冬荣半个月没有梳洗,吃饭连勺子筷子都没有,全靠手抓,总算最后是把香江新铺面的货源定了下来。   他遭了这样大一番罪,回来路上又听说家这边打起了仗,连累带惊,直接病了一场。回来头一站,就是去医院瞧病。好在大病是没有的,只不过是劳累过度,饮食不济。大夫开了点儿维生素,嘱咐回家好生休息。   一走这么长时间,日子早就转到了夏末。回到家中,真有恍若隔世之感。   虞冬荣把衣服扒得精光,头一件事就是洗澡。洗到一半的时候,小玉麟进来给他搓背。打虞七少爷进门起,小玉麟就没怎么说话,这会儿也没话。手上倒是挺利落的,力道不轻不重,擦得人浑身舒服。   虞冬荣洗着洗着,觉得屁股上不对劲儿。这小崽子的玩意儿起来了,直撅撅的。他回头盯着瞧了片刻:“我怎么觉得它也跟着长个儿了呢。”   小玉麟给他冲干净,小声道:“不好么?”   作为男人,当然不是不好。作为小傍家儿,似乎就有点儿浪费。不过虞七少爷仍然不觉得讨厌,他自然而然地伸手碰了碰,像碰一朵花或者一根猫尾巴似的,带着点儿喜爱与好奇:“挺好的,往后你要是娶妻,这个就是好处了。”   说完了,有点儿怅然。小玉麟长得实在太快了,眼瞅着比他高,甚至也开始比他壮了。他胸腹上开始块垒分明,有了成年男人的样子。他和虞七少爷养过的那些小男旦实在差别太大了。虽说有朝一日都是要渐行渐远的,但这一日来的怕是比虞冬荣最初想的要早上许多。   他怎么就不能往秦梅香和叶小蝶那个路子长一长呢。虞冬荣在心里头半真半假地抱怨。   “我不娶妻。”小玉麟硬邦邦地说。   虞冬荣叹气:“傻孩子,哪有不娶妻的。听说小玉蓉已经成亲了?”   “他是他。”小玉麟手上的动作忽然停了,眼里带了点儿慌:“你要成亲了?”   虞冬荣一戳他脑门:“成个屁,和大洋成亲么?”   小玉麟被他戳得脑袋一歪,低了头,声音委屈极了:“就不能一直这样么?”   虞七少爷敲了敲他越来越宽的肩膀:“等再过个一年半载,我不说,怕是你自己就想了。”   “我不会。”小玉麟急急地说:“我不和她们好……”   虞冬荣摸了摸他的刺猬脑袋:“反正哪天你想,就告诉我。我也不生你的气。”他叹气:“就是别背着我,不然到最后,徒留难看。”   小玉麟又不说话了。赌气似的。给虞冬荣擦头发时瞎胡噜一通,把虞七少爷的脑袋生生胡噜成了一个鸟窝。   虞冬荣本来头晕眼花的,被这么一对待,脚下一滑,差点栽倒。小玉麟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捞住了。虞冬荣把毛巾从头顶摘下来,丢在小玉麟脸上:“祖宗,你行行好吧,少爷我差点儿死在外头。回来你就这么对我?”   小玉麟脸上白了一下。再伸手过来的时候,就小心翼翼了。   虞冬荣窝在床上吃了一碗冰糖炖莲子,吃过了就躺下缩起来。他实在是累得惨了。并且在劳累之外,另有许多忧心忡忡的事儿。北方局势这样不安定,南方也未见得能好到哪里去。北边儿是武斗,明目张胆;南边儿是文斗,暗潮汹涌。这样想着想着,就悄悄叹了口气。   外头滚了一阵雷,还是沥沥地下起雨来。空气里都是潮湿的冷意,杀骨头的那种。夏夜不该这样冷,秋天似乎要提前到了。   小玉麟把碗收拾了,上床抱住了虞冬荣。少年人火力旺,他身上似乎永远是热腾腾的。虞冬荣不习惯被这么搂着,他转过身来,想让小玉麟往自己怀里躺一躺。然而总是别扭,因为躺不下。最后他不愿意折腾了,就和小玉麟脑袋碰脑袋地贴在了一块儿,像一对儿缩在树洞里越冬的松鼠。   回来了,反倒睡不着了。小玉麟往他身上拱了拱,小声说:“七爷,给我讲讲你出去的事儿呗。”   这趟出门简直不堪回首。虞冬荣没精打采地:“那不是个人去的地方。吃喝都没有,讲话听不懂,规矩一大堆,大象比房子都大,发起疯来,能把卡车踩成废铁……没什么好说的……给你带了串珠子回来。在柜上……倒是家里,打仗的时候你们怎么过的?”   小玉麟倒是不稀罕宝贝什么的。他就是挺想和虞冬荣在一块儿的,想看看虞冬荣看过的那些东西。见虞七少爷不愿多说,他有点儿失望:“没怎么过。就把门一关。”   “外头枪啊炮啊的,不怕?”   小玉麟沉思了一会儿:“也不能说不怕。但是怕有啥用呢。所以该干啥干啥了。曹班主说了,过阵子等戏园子好了,要演金钱豹,让我好生预备着。”   《金钱豹》是一出正经的武生戏,也是从西游记里脱胎出来的。讲的是一只金钱豹成精占山,要强抢民女,却被唐僧等人阻拦的故事。只不过这出戏里,豹子精才是主角,很看武生的功夫。   虞冬荣笑他:“你不是演猴儿,就是演豹子,来来回回怎么都是妖精。什么时候才能演个人呢。”   小玉麟正色道:“你不要小瞧这个,这出戏很有分量的。”   这样的情况下一本正经,总还是带了点憨憨的孩子气。虞冬荣刮了刮他的鼻子:“好嘛。到时候我给你捧场去。”   小玉麟有点儿羞恼,把他的手拿开了:“我不是小孩子了……”他定定地瞧着虞冬荣:“以后等我红了,就能赚大钱,你就不用那么辛苦地走货了。”   其实这辛苦都是自找的。虞冬荣是个天生的钱串子,让他知道了哪里能赚钱,不去捞一把他难受。再者说,虞家每年花用要多少呢,不多囤点儿财,他心里老是慌慌的。所以听到这种话,虽然有点儿熨贴,却也没当真放在心上。甜言蜜语,赌咒发誓什么的,虞七少爷实在是听得太多了。   小玉麟说过一次,就不吭声了。过了一会儿,他往虞冬荣身上蹭了蹭,小声道:“七爷……”   是求欢的意思。这可要人命了,虞冬荣身虚气短的,那里能应付得动呢。于是安抚地摸了摸小玉麟的后脖子,哄道:“改天吧,乖……”   小玉麟却有点儿熬不住。他不是要虞冬荣上来弄他,那事儿本来也没多少快活。他就是想和虞冬荣亲热,想贴在他身上撒欢儿:“不用你来……”他在被子里头窸窸窣窣地动,然后肉贴肉地跨上虞冬荣的大腿,蹭了起来。   虞七少爷只感到一座大山压上身来,老骨头嘎吧脆响了几声,然后小腿肚子一疼——他抽筋了!   小玉麟没快活两下,就听见底下嗷地一声怪叫。他慌慌张张地把薄被掀了。虞冬荣呲牙咧嘴地抱起腿,在床上前仰后合:“你这是想要我的命啊……”   小玉麟赶忙找穴位给他揉,虞冬荣起初疼得不敢动弹,后来就渐渐缓过来些,身上慢慢放松下来,呻吟道:“再揉揉……”   揉着揉着,觉得脚心不太对。他抬起上身一看,小玉麟正低着头往后躲,脐下那处还是生龙活虎的。虞冬荣忽然就生了点儿坏心眼儿,他不但没抽回腿,反而还把脚伸过去碰了碰。小玉麟狼狈地躲着,又急又气:“你干什么……”   话音没落,就听见虞冬荣倒抽一口冷气——他又抽筋了!   这就叫自作孽不可活了。虞七少爷老老实实地僵在床上,老老实实地等小玉麟给他把大筋正过来。这么瞎折腾一番,什么心思没有了。   他哪知道自己两眼泪花地瘫着,在小玉麟眼里却是另一种样子。   戏先生讲,什么叫双目含春,小玉麟今儿算是醍醐灌顶了。顿悟之下,非但没有安生,反而更加跃跃欲试。他重新凑过去,重新骑到了虞冬荣腿上。   虞七少爷奄奄一息地看着他:“你是不把我折腾死不甘心……”   小玉麟不说话,他只顾着拼命动了。虞冬荣越是瞪他,他越来劲儿。最后彻底没辙,只得死人似地瘫着,假装没有这回事儿。   可这档子事儿,光凭一个人,哪能那么容易快活呢。小玉麟越来越急,喘得难过,拿脸使劲儿去蹭虞冬荣的颈窝,仿佛这样就能离极乐更近些。   虞冬荣被他呜咽得受不了。一颗心在胸腔子里颤巍巍地乱蹦。他抱住小玉麟绷成石头的背,无可奈何地把手伸下去。   小玉麟的胸膛里终于响起了一声沉沉的低吼。虞冬荣抽开了手,有气无力地擦了擦,拍了拍他:“行了,快睡吧。”   这么一折腾,睡意来得特别快。入梦前最后的印象,是小玉麟在他肩膀上,轻轻咬了一口。 第25章   因为夏天的乱子,城里萧索了一段时间。金陵那边来了电文,然后是访问,然后是各种指示。总而言之都是稳定局势,安抚民心的东西。慢慢地,大家看到没有再打起来之虞,也就恢复了从前的样子。商铺买卖,学校私塾,渐渐都照常开门了。有钱人先是试探着在家里办小堂会,请一两个角儿,也不装扮,素面清唱。后来瞧着局势稳当了,又恢复成了旧时的样子。   戏园子慢慢又有了人气,只是照从前总差了些。名角儿与上头或多或少都有往来瓜葛,一场仗打完,军政界的格局免不了要变动一番。挑班的角儿不便在城里唱,于是理所当然地去外地走穴。往近了呢,就是卫阳。再远些,就是长安,洛城,历城,盛天这些地方。自忖本事了得的,便带着全副家当,去江城,申江这样繁华地销金窟博名博财去了。   别的行当不提,就单说旦行:叶小蝶和杨清菡去了南方,何翠仙歇嗓,秦梅香入秋犯了咳症,曹小湘忙着教孩子……硬生生地给小辈留出了老大一个空档。一时间,许多从前不得志,但是也唱得不错的戏子便有了出头的机会。   小玉蓉就算是其中一个。他年纪轻,扮相好,声腔又美,虽说一时没有年长的名伶那般能引人趋之若鹜,但也教许多戏迷记住了他。又因为他与吴芝瑛做了夫妻,正是新婚燕尔的时候。两个人在台上唱游龙戏凤,身段眼神,步步是戏。台上是有情人,台下是小夫妻,乾坤颠倒,也是佳偶天成。一时间引人津津乐道,竟是奔着红起来的架势去了。   苦日子见了光亮,大伙儿都很高兴。吴芝瑛在和春班只是搭班,所以包银是按正常算的,倒是比小玉蓉多赚许多。她正式下海唱戏这个事,把吴连瑞气得病了一场。可病过之后,倒也慢慢想开了。梨园子弟,不入梨园,又能往哪儿去呢。   稍微攒下一些钱,夫妻两个便登了秦宅,想要还钱。秦梅香没有收,只是叮嘱小玉蓉红了也不要放下学戏。他直言问小玉蓉想不想拜杨清菡做师父。这个师父,不是科班里说戏的戏先生,而是正经有了师承,今后学成要往下传徒的那种。杨清菡是梨园里正式记名的大家,与小班子不入流的那种带徒师父,大不相同。小玉蓉大喜过望,可高兴过之后,又踌躇起来。   外头都传杨清菡收徒的条件苛刻之极。他从二十岁开始红,一晃儿三十多年,正式告庙入谱收下的子弟,除了一个英年早逝的大徒弟之外,就只有一个秦梅香。杨清菡这一派,论起来被称为苏派,是个梨园里极小但是传承始终一息不绝的门派,对弟子天赋要求很高。因而门派虽不显,但代代都有红极一时的名伶。传到秦梅香这一代,是第七代了。   有了师承,就是入了梨园行的谱系,也就算正式在这行有了一席之地。小玉蓉做白日梦的时候想过,可也就只是想想。真的近在眼前时,他反倒怯了。唱戏于他,与其说是追求什么,倒不如说只是为了讨一碗饭吃。他能想到的最好的日子,就是眼下这般,有了家,有恩爱的贤妻,不久还会有个孩子。他的任务是拼命唱戏,早点儿把这五年熬过去,好教家里人过上好日子。他也知道自己那点儿本事,嗓子不错,身段儿上的基本功不行。如今都唱花衫戏,一味抱肚子唱的青衣不时兴了。可他跷功水袖都只是平平。纵然秦梅香待他好,愿意栽培他,可他总觉得自个儿不行。他和秦老板之间,差着洞庭湖呢。   秦梅香看出了他的自卑,便也不多说,只叫他回去好生准备着。等杨清菡一回来,就带他过去拜望。老实说,秦梅香自己心里也没有十全的把握。但杨清菡这些年时常流露出想再收个徒弟的意思,常说起大弟子如果不是早逝,好歹也能让那秦梅香有个照应。总之,成与不成,是要看小玉蓉的命了。   吴芝瑛的身子有四个多月了,眼下还不大看得出来。等再过几个月显怀,就不能上台了。生产之后,要坐月子带孩子,苦日子都在后头。秦梅香有些担心他们。小玉蓉在他眼里就是一个小孩子,稀里糊涂的,除了唱戏,别的一概不会。他自己都是个孩子呢,怎么就要养起孩子来了?   送走了小夫妻,时间也差不多了。秦梅香咳嗽几声,起身穿外衣,打算出门了。院外响起一阵汽车的声音,他系大氅的手顿了一下。   果然,没有片刻,许平山就提着两大筐白梨进门来了。   秦梅香轻轻咬了咬嘴唇,有点儿犯愁。两个人现在,说情人吧,不算;说朋友呢,不像。许平山的心思他明白,可要他回应,他心里总是有个迈不过去的坎儿。   许平山养伤的那段时日里,秦梅香偶然同他身边人闲聊,才知道这男人受伤的时候,一共说了三句话。头一句是骂了敌方祖宗三代;下一句是交代下头如何后撤;最后一句是,万一他有个三长两短,埋人的时候,棺材里放件秦梅香贴身的衣服进去。   这听上去很像是句浑话,但秦梅香从前听人提起过,关外那头入土有这样的风俗。一般是夫妻间才如此,寓意泉下也是夫妻,并且来生有约。于是又想起许平山那句,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他也不问问秦梅香乐不乐意。   可是夜深人静的时候,秦梅香想起这个,总觉得胸口发闷。他深知在这样的关系里,一旦动心是如何下场。前车之鉴那么多。世道如此,不由得人。许平山每靠近一步,自己就离那个万劫不复的深渊更近一步。   许平山只是痴迷于这副皮相罢了。但他不是。若非早已动了真心,哪有姚家堂会那夜的痛不欲生呢。   他居然过了这样久才想清楚。   最后只剩苦笑。杨清菡是他师父,教他唱戏,教他做人,但杨师父身上的洒脱,他始终没能学到一星半点儿。   这些无法直言,没有结果的情,于他来说,只是负累。   最后只能装作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送过来的东西,即使推辞,许平山也绝不会拿回去的。   他又有点儿想叹气了:“我吃不完……白白放着,会坏。”   许平山浑不在意:“留着慢慢儿吃吧。今儿咳嗽好点儿了没?”   秦梅香点头。徐妈送了一壶雪梨蜂蜜饮过来。许平山自然而然接过来提着,和秦梅香一起上了车,往戏园子去。   今儿是小玉麟的《金钱豹》首演。蕙香也上台,演被抢的邓小姐。怕场面冷清,虞冬荣包了三分之一的座儿,把花篮子在门口摆了一排。许平山开始以为这少爷是捧蕙香的,后来发现是捧小玉麟,着实有些吃惊。定的是包厢,秦梅香却没同他坐,而是先往后台去了。   小玉麟正在那儿专心致志地勾脸。这出戏最初是净行的戏,后来变成武生,武净都演。等到吴连瑞这一代,因为他作为武生演得太好,少有人敢与之争锋,渐渐就成了武生的戏了。只是因为要演一个凶狠的妖精,勾脸谱的程序倒是被保留了下来。这出戏也算是小玉麟的出师戏,所以吴连瑞丢下自己的班子,亲自上场来给他配孙悟空。   原本当年这出戏是吴连瑞的拿手戏。虽说豹子精是主角,但与之对打的孙悟空也十分重要。可是因为他的脾气,配戏的好手来了又走,越来越不尽如人意。因为戏中有飞叉和摔锞子之类危险的技巧,如果两个演员配合不当,台上势必要出事故。十年前就闹了这么一出,飞叉叉中了配戏的演员,惹得座儿又惊又怒。挺好的一块牌子,就此砸了。吴连瑞是个要脸的人,此后再也不演这出戏了。   如今他甘做绿叶,专心捧徒弟,倒是惹的旁人十分感叹。曹班主直言道:“你若是当初能有这样的胸襟,又何至于寂寥了这些年呢……”   吴连瑞叹息一声,但还是嘴硬不肯认:“他们若是有我这徒弟一半儿的功夫,我也换换给他们配孙猴子!”   这是夸小玉麟,也是夸他自个儿。他倒也不管此话一出口,得不得罪人。别人知道他是这样恃才而傲的坏脾气,干笑两声,也就不再说话了。   秦梅香同小玉麟说了几句鼓励的话,心里倒并不像虞冬荣那样抓耳挠腮地担忧。他是行家里手,清楚小玉麟和吴连瑞的本事。可惜时日赶的不好,若是开年时能上这场戏,小玉麟说不定真能一炮而红。不过稳扎稳打地来,倒也未尝不是好事。   比起小玉麟,他更担心的是蕙香。这孩子出科一晃儿快一年了,起初大家看新鲜,还有几分人气。可慢慢地,人气不但不涨,反而往下走了。按说在学戏上功夫没少下,班里也着意地捧他。就算不能如何大红,也不该是如今这个无人问津的样子。   蕙香独自坐在化妆台前涂胭脂。见秦梅香过来,强笑了笑:“师哥。”   秦梅香转过身咳嗽了两声,拿起笔与他画眼圈。画好了之后,轻轻托住他的脸,让他睁眼看镜子。因为带了妆,镜子里的人不复先前那般没精神。蕙香盯着自己看了一会儿,声音里有了鼻音:“还是师哥画得好……”   秦梅香叹气:“收着点儿。花了妆,又要重来一遍了。等你多唱几年,指不定画的比我还要好了。最近是怎么着了?曹师父很担心你,你又不肯与他说。”这样说着,手上是没有停的,捧着他的脸,拿锅烟与他画眉毛。   蕙香沉默了半晌:“我觉得自个儿……祖师爷没赏饭。”   秦梅香停了笔,仔细看他两边儿的眉毛,然后把笔放下,安慰道:“吃咱们这碗饭的,有一场就红了的,也有慢慢唱着慢慢红的。你那么用功,祖上又都是这个行当里的,这就已经越过了多少人去呢?”   蕙香摇头:“正因为是这样,我才觉得我不行。别人没有这些,一样红,一样有人去看他们……你看杨银仙……”   秦梅香看着他,目光严厉起来:“你不要同他比,他那不是正路。”   “可是……”   秦梅香把笔放下了:“你是想说,我也是那样红的,是不是?”   蕙香赶忙摇头:“不是不是……爹说了,你是反着的。因为你红,所以才……师哥,你别生气……”   “我没生气。”秦梅香沾了大红油彩,给他涂嘴唇:“我听你的嗓子,最近似乎是有点儿暗?”   蕙香点头:“爹说到了这个年纪,声音会变,容貌也慢慢和从前不一样了……”他沮丧道:“别人越变越好,我却越变越不好了。”他低头看自己的小肚子,滚圆滚圆的。   这个才是他真正的心事。有些事是看天意的,长成什么样子,那是老天爷说了算。   秦梅香碰了碰他的小肚子,蕙香的肉往后一缩。   “不是说让你少吃点儿么?”   “吃少了饿得头晕,唱戏时气跟不上……”蕙香委屈极了:“我喝凉水都胖……”   曹家从上到下,都是富态的身形。而且都有好胃口,爱吃米饭爱吃肉,爱吃点心饽饽和甜瓜果。秦梅香不信蕙香光喝凉水了,瞧那红光满面的。但是他也知道,饿起来的滋味是极难受的,蕙香这个年纪,又是还在长身体的时候。   但蕙香的忧愁也不是没有道理。他那嗓子和扮相,如今确实不对观众的胃口。早先因为年纪小,嗓子甜,样貌也秀丽。现在这些优势都没了,加之身段儿开始变粗。凭着这样的条件要一条道儿走到黑,也难怪他越唱越是没底气。   秦梅香思忖了一会儿,谨慎地开口道:“蕙香,你有没有想过,换个行当。”   蕙香摇头:“我从小学青衣,只会唱旦角儿戏,能换到哪儿去呢?”   “你去年底封箱的时候,反串了一回小生,不是就很好么。”   蕙香有些愣。那确实是他出科登台以来,得到的喝彩声最多的一回。可是反串只是图热闹喜庆,并不当真。   秦梅香起身给他贴片子,拍了拍他的肩:“路还长着呢,别刚一开始就泄了气。”   蕙香回过神来,认真地点了点头。   秦梅香回到包厢,瞧见虞冬荣带着几个生意场上的朋友坐在对面的包厢里谈笑风生。那人冷不丁转头,望见秦梅香,点头笑了起来。秦梅香便也笑笑,算是远远地打过招呼了。   许平山若有所思地盯着虞冬荣瞧了片刻:“那少爷倒是挺有雅兴的,捧完这个捧那个……”   秦梅香淡淡道:“七爷于梨园行一向赞助不小。”他同蕙香说了许久的话,这会儿又有些咳嗽。许平山递了茶水过来给他压:“赶明儿多换几个大夫瞧瞧。洋人治治外伤还成,虚劳的症候,他们不在行。”   秦梅香饮了几口温茶,略喘过些气来:“只是入秋气候干燥,一时不适应。过些日子也就好了。”   入秋贴膘,别人都胖,他还是那副单薄的样子。眉间似有若无地,总是笼着一点轻愁。   许平山从前望着他,只觉得他客气而疏离,让人老是有种无处下嘴的焦灼感。后来历经几次生死,把话坦然说开,望见他似哭非哭的神色,倒是慢慢品出了一点儿别的东西。   秦梅香不快活。他慢慢卸下壳子,向自己露出这种不快活,其实倒比从前那样一直笑脸相迎要好许多。起码他肯拿一张真面目来面对自己了。   过去听人说书,讲烽火戏诸侯,为的是博美人一笑。许平山从前万分不解,如今居然能领悟到七八分了。若能博秦梅香展颜,他也指不定会干出什么事来。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老话总是有它的道理。   到了这步田地,许平山是真真后悔起姚家堂会那一晚干出的混账事了。秦梅香过去与谁有什么,那毕竟都是过去的事儿了。他要他的人,要他的心,是为了往后的两厢情好。他本是个有襟怀的男人,却唯独在这件事上昏了头。既想与人真心相好,总得拿出个真心相好的样子来。   可等他回过这个味儿来,却似乎是迟了。   事到如今,除了十二万分耐心地守着,也没有第二个法子可以想。偶尔他也想,秦梅香到底有什么好。长得好么?是好,但美人多了去了。关了灯往床上一抱,其实也就那么回事儿。所以其实这人的好,更多是皮相之下的东西。可硬要说,却也说不出什么。情之一字,实在是天下最大的没道理。   只能归结为一物降一物,卤水点豆腐。   他许平山的心,算是被秦老板拿住了。   台上锣鼓喧天,小玉麟提着大氅的大襟,威风八面地亮相了。台下立刻叫起了好——都是虞冬荣安排的人。小玉麟一双眼睛目露凶光,煞气腾腾,一甩衣襟,开腔念到:“豹头虎项面凶装,红梅山前自为王!”声如洪钟,中气沛然。等念到:“洞中小妖千百队,烈烈轰轰震山冈。“时,最后三个字如三声霹雳,直直地震人心头。底下回应他的是哄堂的好——虞七少爷安排的人被座儿的喝彩声淹没了。   秦梅香轻声赞叹道:“从今儿起,他就是周老板了。”   许平山大奇:“小崽子一个,把式都没露呢,怎么就成周老板了?”   秦梅香看见小玉麟的精气神儿,就觉得心里头的那股云雾似的愁郁之气被一扫而光。他难得地笑言道:“这孩子一点儿也不知道怯,把自己当个天王老子……有这股心气儿,今日红与不红,他都是周老板了。你没瞧见方才他开腔,下头好些座儿身子都跟着一震?”   许平山是从枪林弹雨里闯过来的,与平民百姓不同。戏台上再大的气势,也吓不着他。倒是秦老板这么一笑,晃得他眼晕。   四目相对,秦梅香的笑敛去了。许平山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伸手把他冰凉的手握住了:“等你给我个话儿呢。”   满戏园子的光亮都在台上,包厢里是暗的。许平山这话问的很轻,但秦梅香仍然在喧天的鼓点里听得清楚。他沉默了一会儿,声音也是轻轻的:“人生苦短,及时行乐,还不够么?”   许平山愣了一会儿,才咂摸出他这话里头的意思。于是心中顿时五味皆有,复杂难言。   秦梅香瞧着温柔和气,骨子里其实是个烈的。许平山已经见识过一回,并不想再见识第二回了。   他也算是看明白了。一味用强,只能落得个玉碎的下场。可若一旦抽身,秦梅香转眼就要消失得无影无终。可眼下这种境况,说到底,要怨也只能怨他自个儿。   于是把手收了回来,叹息道:“你说什么是什么吧。”   这一回换秦梅香意外了。他侧头看了许平山好一会儿,只见这人心不在焉地望着戏台,面上流露出几分少见的沉郁。   他把失了暖意的手指默默蜷缩起来,重新把目光转向戏台。   谁知过了一会儿,许平山又一次伸了手过来,把他拢住了。秦梅香由他拢着,神色柔和下来。   这一头的包厢默默无语。那一头的包厢里,虞冬荣瞧戏瞧得正是提心吊胆。   这出豹子戏,许多武生名角儿其实都演过,唱词念白是一样的,可台上展露的功夫却各有千秋。小玉麟要想红,非得露点儿新玩意儿不可。   果然,初见邓小姐,就见他自高桌上越过众小豹子飞身而下,气势凶猛,干脆利落。这出是往常众人从未见过的,立刻博了大大的好。此后的戏里,不论是扑帐子还是飞脚过桌,均是一气呵成,略无停顿。到了最后的重头戏飞叉一场,两位武生先是准确无误地掷叉接叉,然后吴连瑞先行自三张桌高的地方翻下。虞冬荣瞧得奇怪,因为三张高桌顶上另外还捆了一把高椅。还没容他想明白,就见小玉麟一个犹豫都没有地纵身攀越而上,轻巧地踩在椅背上,单提翻落。着地迅捷,连个声响都没有。这个高度,是四张半桌了。台下立刻给了炸窝似的喝彩。   虞冬荣打了个激灵,缓了片刻,腾地起身,憋足了力气给他吼了一嗓子好。   戏就在这种哄堂的叫好声里落幕了。地下一声声喊起来:周玉麟,吴连瑞……最后是喊周玉麟的把喊吴连瑞的压过了。虞冬荣喊得声嘶力竭,半天才坐下来,喘过一口气,露出个开怀的笑来。   下了戏,大家都高兴坏了。戏园子经理跟在小玉麟身后,没口子地奉承:”打今儿起,武生戏就得挂您周老板的头牌了……”   小玉麟倒是挺冷静的:“都是师父教得好。我功夫还没学到家。”   吴连瑞连连摆手:“等你学到家,我就饿死了。”谁都知道那句老话:教会徒弟,饿死师父。吴连瑞虽然这样讲,两眼却都是笑。他今日是很得意的。小玉麟往后再红,名头再大,那也是他吴连瑞的徒弟。   旁人哪有看不出来的,连连附和,说的都是吉祥话。   吴连瑞满意道:“等你大红了,我也就可以歇着了。”   他这话一出口,有人高兴着,有人面色却变了。连喜班才成立多长时间啊,秦梅香一咳半个多月,观众已然少了一半儿。吴连瑞把自己的班子丢下,带着配戏的武生跑到和春班来捧徒弟,这就是要撂挑子的架势了。他一走不要紧,底下的人靠什么吃饭呢。于是各怀心事,贺喜的话儿说的也不那么真心了。别人碍于面子还能忍着话头,吴芝鲲当即脸色一甩,冷哼着走开了。   虞冬荣远远在后台口站着,把众人的神色瞧得轻轻楚楚。他皱了皱眉头,脸上很快戴上了一副笑模样。小玉麟看见他,那点儿稳重终于端不住了。他远远地向虞七少爷扮了个鬼脸。   虞冬荣被他逗笑了,振臂一呼:“都别走,今儿夜饭我请!”   大伙儿这下高兴与不高兴的,都喜上眉梢了:“七爷敞亮!”   往外头走的时候,虞冬荣贴着小玉麟耳朵,咬牙道:“三张桌加把椅子,可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小玉麟觑见四下无人注意,突然侧头在虞冬荣脸上啄了一口:“不用吃,小爷我今儿就是豹子。”说完脚步轻快地帮吴连瑞提行头去了。   虞冬荣半天才回过神来,摸了摸脸。这小崽子!反了天了!他怎么还没从戏里出来呢!   于是打定主意,今晚回去要同他好生说道说道。 第26章   《金钱豹》一出戏大火,意外地重新把整个武生行带得惹人注目起来。从前行当之间,位次有个前后之规。首推老生,其次青衣,再次才是武生。后来旦角儿有了越过老生的势头,头牌就是轮番挂的了。现如今这么一火,武生的风头要和前头的两个行当三足鼎立了。三百六十行,规矩都是人定的。头牌挂什么,说到底,要座儿说了算。于是各个能演武戏的班子都趁热挂了武生戏,想要借着这个东风,火上一把。   吴连瑞毕竟年岁大了,功夫再深,也架不住这样劳累。他脾气冲归冲,对自己的本行却瞧得很清楚,处理起戏上的事也很有分寸。他陪小玉麟演了几日金钱豹,又借着这股热潮让小玉麟演了几出猴儿戏和武松戏,都很叫座。再往后,却突然停了这些把子戏,只让他在别人的戏里串场。小玉麟有几分不解,吴连瑞却直言,他功夫尚未到家。最初大家瞧热闹,被他的翻跌和筋斗迷得眼花缭乱。可时日一久,再好的活儿也会看厌,这时候人家就该考校起他别的功夫了,譬如唱功,譬如身段儿。若是不小心把白玉堂演成孙猴子,往后就要得倒彩。跟头一摔,前头闯出再好的名头,后来也要白费。 所以小玉麟仍旧是每天学戏练功夫,在和春班给别人配戏。   他大火的那阵子忙得团团转,下了戏全是应酬。偶尔也会遇上不开眼的,见他生的漂亮,想占一两分便宜。结果总是被他打得哭爹喊娘。这事儿传出去,成了梨园里的一桩乐子。大伙儿都笑,笑那帮无赖的不开眼。老话道,好汉打不过赖戏子。他们唱戏的虽然有些花架子,身手却远比普通人来得灵活矫健。小玉麟开蒙的和春班最初是养拳师的,后来跑江湖卖艺耍把式才渐渐成了戏班子。他童子功扎实,后来师从的吴派,也是走硬功夫的路子。这样养出来的武生,虽然和正经武术家没个比,但对付几个泼皮无赖,简直跟玩儿一样。   虞冬荣拿这个事儿却有点儿头疼。戏子要应酬的,大都是有身份的富贵人。小玉麟今儿拳打南山,明儿脚踢北海的,指不定哪天不小心惹到太岁,那就麻烦了。他把这个道理和小玉麟细细说了。小玉麟表示听明白了。往后再有人招惹他,他撒丫子就跑,最后得了个周飞腿的绰号。   虞七少爷觉得这个外号真是难听。然而没办法再抱怨什么,小玉麟肯乖乖听话,他就谢天谢地了。虽说虞冬荣尚未成婚,但老觉得带孩子也不过就是这样了——每天操心都不见完的。   小玉麟这边闲了一点儿,虞冬荣就忙不迭给他请了先生,想叫他老实地学点儿文化。其实早先曹家班里请了先生的,主要是给年纪小的孩子们授课。小玉麟比人家大许多,坐在里头,格格不入。他自己又是个挺骄傲的性子,受不了那帮小孩子天天偷偷瞄他。去了一周都不到,就再也不肯过去了。虞冬荣在曹家大院里到处找他,最后发现他正坐在房梁上吃牛肉夹饼。见着虞七少爷,眼睛弯了弯;可一听是叫他回去上课的,俊脸顿时一垮。任凭虞冬荣喊破喉咙,他也不肯下来。   等虞冬荣费劲巴力地找来梯子,房梁上早就不见人影了。晚上下了戏,虞冬荣在被窝里打他屁股。还没等怎么着呢,天旋地转,他骑到虞冬荣身上来了。虞七少爷简直快要被他压断了气,只得先把人从身上哄下来。心中郁闷非常。   尽管如此,让他学文化的心思却没有就此熄灭。整日与名流显贵们混着,肚子里没点儿墨水怎么得了。这年头儿,名角儿哪个也不是白给的。就连吴连瑞那种倔驴似的,也能平仄押韵地写几句旧体诗出来。旦行就更不必提了,何翠仙整日同文人在一起,诗才已经被捧上天了。叶小蝶是轻吟小班出来的,琴棋书画无一不通。至于秦梅香……虞冬荣糟心地看了一眼小玉麟。小玉麟和秦老板比,整个就一棒槌。   要不是秦梅香最近身子不好,他真想把小玉麟送过去关几日,让这不听话的混球儿好好沾沾秦老板的雅气。   所以等先生一定下来,他直接就跟小玉麟摊了牌:“请的老师,明儿一早就过来了。往后你早上吃完了饭,跟师父上两个钟头的文化课,然后再该干嘛干嘛去。”   小玉麟今儿下戏早,本来换了衣裳高高兴兴地躺在虞冬荣身边儿,准备和他说说新戏的事儿。冷不丁听了这么一个噩耗,腾地从床上坐起来:“我不是说了我识字的么!能看报纸,也会写信……”   “你那写的也叫字儿?跟狗爬差不多。”虞冬荣慢条斯理地拿香膏擦手,秋冬气候干冷,他手上爱出小口子,非抹点儿这玩意儿不可。   “可我哪有时间……”   虞冬荣把香膏放在一边儿:“听话。你要想长长久久地红着,肚子里非得有点儿墨水不可。赶明儿人家给你写新戏,你把本子从头到尾读了,愣是看不懂,那还怎么往下演呢?”   小玉麟闷闷地不吭声。虞冬荣瞧了他一会儿,叹了声气:“我就是闹不懂。学点儿东西有什么不好的。坐在那儿听先生说说话,写写字,不比你练功夫轻松多了?”   小玉麟再开口时,脸上的神色很严肃,看着不再像是个孩子了:“先生讲的那些东西,不对劲儿。”他摇摇头:“他说的那些书上的玩意儿,都是骗人的……”   虞冬荣似乎有点儿明白了:“你听听就好,未必非得往心里去啊。”   “那我听它有什么用呢?”   虞冬荣语塞。   “三教九流,我们唱戏的是九流之末。”他认真地说:“读书人瞧不起我们,我又跟他们学什么呢?”   这是一套钻牛角尖儿的歪理,但虞冬荣也听出来了,想来是曹班主请了个酸儒教孩子。年纪小的想不到这么深,但小玉麟已经这个岁数了,还把他当孩子糊弄,糊弄不过了。虞七少爷于是安慰道:“这回的先生和你上回那个不是一回事儿……”   “鹌鹑戏子猴儿。我们就一玩意儿。”小玉麟轻笑一声:“您甭白费劲儿了。”   虞冬荣皱了眉:“谁说的?”   “都这么说。”   “谁这么说谁才鹌鹑呢。什么玩意儿。”虞冬荣坐起来:“反正你明儿开始给我上课去。这个先生要是再不成,等什么时候秦老板好了,你上他那儿去熏一熏。”   两个人古怪地沉默了一会儿。最后小玉麟不情不愿地躺下了:“反正都是你说了算。”   虞冬荣难得睡不着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小玉麟凑上来,把他的腰搂住了。   虞七少爷颇为惆怅地叹了口气。   入冬的时候,杨清菡终于回来了。秦梅香一得了信儿就带着小玉蓉上门去了。软磨硬泡,好说歹说,杨师父也没当场答应收徒,只说看缘分。缘分这玩意儿玄之又玄,怎么看呢。小玉蓉又伤心又失望,秦梅香却露出点儿笑来,只说你别多想,往后每一场都好好唱,就是了。   等送走了满心迷惑的小玉蓉,秦梅香回到屋里帮杨清菡剥桂圆,一面剥一面闲话似地说道:“蓉官儿的游龙戏凤,您真该去听听。有您年轻时的味道。”   杨清菡翻了个白眼:“要不是凭他那出戏,我连见都不见他。当我这儿是什么人都能随便过来的?”话这样讲,语气却很高兴。   原来是早就去听过了。秦梅香在师父身边多年,哪有不知道他的心思。但还是忍不住埋怨:“您既然有心收他,又何必当面挑了他那么多毛病。他又一向是个胆小的。”   “我就是要他知道,甭会两出戏就得意了。他还差得远呢。”杨清菡拿软毛刷和细绢仔仔细细地擦头面:“腰那么硬,手那么粗。没等唱出个什么样子呢就先成了家,往后拖家带口的,负累多。若是再不下苦工,凭他有多好的嗓子,也是没用。”   秦梅香叹气。他知道杨师父说的话在理。   杨清菡擦了一阵子,慢慢有些出神:“我瞧着他,就想起你师兄来。挺好的一个孩子,就是胆小糊涂,早早就没了。有时候我也想,那时候对多点儿耐性,是不是现在你师兄还唱着呢。若唱着,还能同你搭个伴儿……”   杨清菡早年收过一个叫兰幽的大徒弟。样样都好,祖师爷赏饭的那种。从一登台就开始红,可惜在应酬时被人带了歪路,小小年纪染了大烟瘾。杨清菡急坏了,绑也绑过,治也治过,各种法子都试了,就是戒不掉。然而兰幽唱得实在是好,有他在台上一天,别人的座儿都跑光了。也许是碍着别人财路,也许是自己厌了世,也许是意外。一日上台之后去应酬,死在了玉带河后头的一家馆阁里。怎么死的,谁也讲不清楚,只知道死得很不体面。当日同在一处的人很多,遗老遗少,富商巨贾,梨园里角儿,都有。谁也不承认这事儿同自己有关系。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儿了,旧王朝仍然有个名义上的皇帝。世道比如今还乱,官中断案全是糊涂账。曹家班上下打点,可惜最后也没能替兰幽讨个公道。   杨清菡伤心至极,自此恨透了一直带着兰幽应酬,教唆他抽大烟的高宝英。案子被稀里糊涂地结了,杨清菡提着宝剑追到高家要宰人。高宝英起先还敢与杨清菡对骂,后来见动了真格,什么气势都没了。台上演帝王将相的,台下像小丑一般哭爹喊娘地被杨清菡一路砍进警察局。杨清菡为这事儿蹲了半个月大牢,出来后心灰意冷,说苏派就绝在兰幽这一辈儿了。   直到后来遇见了秦梅香。   他是个洒脱人,唯有对这件事讳莫如深。秦梅香刚红时,有一日同高宝英出去,被杨清菡瞧见扯回来,不由分说被罚在祖师像前跪了一整日。秦梅香是个灵慧的,领了罚之后去悄悄问了曹班主,才晓得还有这么一段往事。   他怕杨清菡想多了伤心,把豆沙圆子往他跟前推了推:“师父,再不吃要凉了。”   杨清菡回过神来,摇头道:“总也没有十全十美的。要么就是糊涂,要么就是聪明过了。”他这是开始数落起身边儿的这个徒弟了。   秦梅香笑了笑:“您瞧小玉蓉,往后……”   “小狗腿一个。”杨清菡直言。   秦梅香失笑。杨清菡喜欢给刚见面的人下判词,周围的人或多或少都得过的判。虽然不好听也不客气,但往往一针见血,一语中的,所以成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儿。叶小蝶是小财迷,何翠仙是小心眼儿,曹小湘是老鹌鹑,蕙香是小木头。秦梅香也得过,是小美人——那时候他面黄肌瘦,像个小叫花子似的。   杨清菡吃了几口豆沙羹,想起了一桩事:“这回去申江走穴,倒是见识到了那头同行的热闹。别的也罢了,我瞧那机关布景真是有意思,比咱们一味在台上干唱好得多了。”   秦梅香前年和虞冬荣一块儿去申江,在那儿与人搭班唱了半个月,也觉得那头的同行,论起新意来,比这边的同行要开放得多。只是一来这头的戏班还抱着老规矩,二来机关布景花费也大,所以想一想,也就放下了。这次听杨清菡一提,又有些动心。   杨清菡不过随口一说,很快又把话头转到要紧事上去:“你嗓子怎么样了?手要不要紧?”   秦梅香给他看,还是去年那个样子,双手又痛又冰地僵着。杨清菡攥着他的手直叹气:“这算是什么毛病呢。我看你也别端着了,姓许的那洋房里不是暖和么,你就住到他那头去算了。”   秦梅香摇头:“不要紧。大夫开了药浴,一日两次泡着,如今已好多了,起码不红不肿了。”这毛病究其原因是年少时颠沛流离,冬季缺衣少穿做下的病根儿。想去根儿没什么指望,只是保养好了,发作起来会轻些。若是换在别人身上,其实是个无关痛痒的症候,但落到秦梅香身上,它就成了个麻烦。   眼下除了身子骨儿上头的麻烦,还有另一桩麻烦,就是搭班的问题。蕙香撑不起来,曹班主想请秦梅香回来了。原本过桥时挑的连喜班,到这个时候就应该散了。这本来是很寻常的事,就算是大班子,有时也是说散就散的。只是念及同台一场的情分,秦梅香与吴连瑞想给班里的众人谋条出路。他同曹班主商量,让吴家父子过来曹家班搭班,正好也能和小玉麟配戏。至于其他人,曹家班有缺的窝儿,他们想顶也能顶过来。还有些可以介绍到其他角儿身边做场面。余下实在没办法的,各自封了笔散伙银子,让大家各谋出路去了。   事情办到这个样子,可以说是厚道至极了。但仍然有些人是不满的。他们不敢去找吴连瑞的麻烦,于是见天儿地缠着秦老板。冬日不好过,秦梅香也理解他们,只是多少总觉得有些头疼。   杨清菡恨铁不成钢地看他:“罢了,都推到我这儿来吧。我替你打发了。你啊,什么时候能学得狠心一点儿呢。”   秦梅香有些歉疚:“师父……”   杨清菡挥手赶他:“走吧走吧,老董待会儿要过来了。”   出了杨宅,就看见许平山的车等在门口呢。秦梅香叹了口气:“你怎么上这儿来了?”   许平山一挑眉:“你家老妈子说的,天寒路滑,让我过来接你。”   这是买通了家里人了。徐妈不知道许平山与他之间这些曲折,单觉得这人对秦梅香挺上心的,每回来也从不空手。许平山算是把秦宅从里到外地策反了。   秦梅香上了车,手里头还抱着手炉。许平山瞧了瞧他:“花市那头新开了个电影院,左右今日无事,瞧瞧去?”   秦梅香点了头。   结果到那边一瞧,电影院的人正往外头走呢。打听了一番,说是今日不巧,停电了。   许平山脸上露出些失望的神色来。他前阵子在外头忙了许久,这两天才回来。军务繁忙,与秦梅香原本就难得能凑在一处。这么不咸不淡地有半年了,说他一点儿不急,那是骗鬼呢。   秦梅香心里哪有不知道的。他其实也闹不明白自个儿,这么若即若离地,是图什么呢。说想在一块儿吧,他总是犹豫;说把人赶走吧,他也犹豫。看别人看得挺明白的一个人,轮到自个儿,就开始糊涂了。有时候想着想着,老想起以前伤心的事儿,那是怎么也迈不过去的一个坎儿。可像现下这样,又觉得那些伤心似乎可以淡到不提了。   他往外头瞧了瞧:“要么,去花市口儿的丰乐茶园坐坐吧?”   茶园不比影院是砖房,大冬天四下漏风的。许平山瞧了瞧他苍白的脸色:“怪冷的……”   秦梅香笑了笑:“那边儿有个曲艺场子,挺有意思的。许久没来,正好今日瞧瞧。”   他肯有兴致,许平山哪有不依的。街道窄小,于是下了车一块儿往那头走。过桥的时候,瞧见许多买点心和小玩意儿的。秦梅香买了两块新出锅的碗糕,回头递给了许平山一块儿。   许平山有点儿诧异:“给我的?”   秦梅香点头:“咸口儿的,里头有香菇和肉末,也不知你吃不吃得惯……”   就算递过来的是个窝头蘸砒霜,那也不能说不吃,何况是热腾腾的一块糕呢。许平山咬了一口:“呦,还怪香的。”   秦梅香笑了:“我刚进五福班的时候,杨师父白日没事,常带我过来玩儿。”这儿和天桥一样,也是个艺人汇聚的热闹地方,只不过花市比天桥更规矩些,演艺的地方都在茶园里。且这里的茶园,不像戏园子那样收票钱。进来消遣的客人,付的是茶资。   丰乐楼人不多,楼下连一半儿都没坐满。许平山要了个楼上的包间儿,让伙计上了最贵的茶。冬日生意清淡,好容易来了个大主顾,底下卖小玩意儿的,卖零嘴儿的,卖热手巾,一趟一趟地往跟前儿凑。警卫轰人都轰不过来。许平山打进城,基本只看秦梅香的戏。那都是在剧院和戏园子演的,与这头儿的规矩不太一样。   秦梅香自小出入的都是这类地方,倒是见怪不怪的。他叫来伙计,塞了几角钱,与人好声好气地说了几句,这才得了个清净。   许平山每回见他,都能从他身上看到点儿不太一样的东西。见此情景,若有所思:“你从前在这儿也演过?”   秦梅香摇头:“这儿不是给戏班子预备的地儿。从前过来,是来这儿学东西。师父常说,戏里头包罗万象,唱戏的就算做样子,也要做得像个样子。所以三教九流的,我们与之多少都有往来。”   “那你除了唱戏,还会啥?”   秦梅香想了想:“记不得了,吹拉弹唱,都学过些。”他笑了笑:“不过都不精。”   伙计送了壶茶过来,说是最好的。许平山喝了一口,比秦梅香泡的差多了。   台上是个说书的艺人,任凭座儿上如何冷清,仍旧口沫飞扬地说着一段三国里的故事。说到精彩处,台下也有人跟着叫好。秦梅香耳朵灵,觉得某一嗓子喝彩听着格外熟。他低头往楼下看,竟瞧见小玉麟在座儿里,一脸入神。   他才在杨清菡那儿见着戏单,记得小玉麟今日是有戏的。瞧这个架势,该不会是给忘了吧。误场可是大事。于是当即毫不犹豫地起身去找他。   小玉麟正听得聚精会神,冷不丁肩上被拍了拍,竟看见是秦梅香站在身后。   他喜道:“您怎么来了!”   秦梅香轻声道:“路过。今天你有没有戏?”   小玉麟脸上的神色从茫然变成了惊慌:“有……”   秦梅香向着追下来的许平山道:“借你的车用用,送这孩子去戏园吧。”   上了车,后座就坐了三个人。秦梅香不得不往许平山身边儿靠,身子挨着身子的。难得能这么亲近,所以对于小玉麟打岔的那码事,许平山也就不计较什么了。他长臂一伸,胳膊搭在秦梅香身后的座儿上,瞧起来和搂着人没两样。   小玉麟眼观鼻鼻观心地贴边儿坐着,假装什么都没看见。   秦梅香有些疑惑,他知道小玉麟不是拿戏不当回事的:“怎么迷上听书了?”   小玉麟老实道:“师父教赵云戏,学来学去,老说我学得不像,没有大将风度。我就想听听,人家故事里到底是怎么讲的。”他想了想,扭头望着许平山,若有所思。   他这副不知道怕人的样子,并不惹许平山的讨厌。他瞟了一眼小玉麟,似笑非笑:“怎么着,想照着我演?”   秦梅香摇头道:“那可不行。”   许平山来了兴致:“怎么不行,老子好歹手下也有过万的兵呢。”   秦梅香想了想:“我们在台上,演的是人,又不是人。你要给座儿看的,是道,不是器。”他看着小玉麟一脸迷惑,沉吟了一下:“就打比方说,你在台上扮豹子,并不是真的豹子。但座儿见了你,却能像见了真的豹子那样惊怕。因为你身上带着豹子的精气神儿。”   小玉麟点点头:“有点儿明白了。”   一到戏园,小玉麟就下了车。秦梅香嘱咐了他几句,让他不要着急,时间还来得及。   目送小玉麟进去了,许平山终于可以同他说道说道了:“怎么就不能照着我演呢?”   秦梅香下意识地嗔了他一眼,没说话。哪里知道许平山被这么一看,就管不住自个儿了。   他土匪性子又犯了,贴在秦梅香耳边,半是磨牙半是玩笑地:“听书听得好好的,愣是被搅和了。秦老板,拿什么赔我?”   秦梅香耳边一阵热意,身子不知怎么的有点儿发软。声儿也就跟着软了:“要么,再回去?”   许平山搂住他,低声道:“去我那儿吧,啊?正好这两天刚来了几只羯羊……”   秦梅香轻轻挣开他:“我得回去,还有副药等着我吃呢。”   许平山静了静,把他的手握住了:“来年开春跟我去躺金陵吧,那头也有好大夫。”   车子一路开到秦宅,秦梅香下了车。许平山看了他一会儿:“那你歇着吧……”   直到秦宅的门关上了,许平山仍然在车里坐着。司机问了句:“师座,回么?”   许平山沉默许久:“回吧。”   话音未落,大门吱呀一声开了。秦梅香仍然穿着那件斗篷,提灯站在门后:“婆婆今儿做了葱爆羊肉和白水萝卜汤……天冷,吃了再走吧。”   他这话说了,车上半晌没动静。秦梅香以为是风大,许平山没听清。刚迈出门走了几步。就见车门一下子开了,许平山站在他跟前,定定瞧着他。   秦梅香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手里的灯就被拿了过去。下一秒天旋地转,许平山把他往肩上一扛,大步流星地进了门。 第27章   杨清菡收徒的仪式排场不大,但办得很郑重,亲朋好友都过来了,算是做个见证。因为小玉麟当年拜师父是私下里办的,所以这回捎带上,一块儿给记到行会的谱系上头了。   小玉麟最近才上的新戏《狮子楼》很能叫座,有眼力的都能看出他未来的前途。所以尽管年纪尚轻,大家还是开始叫他周老板了。能在行内得这样一声称呼,算是他如今真正得到了认可。   别看他在虞冬荣跟前儿上蹿下跳地没个人样子,在外人面前倒是不笑也不爱说话。有人同他寒暄,他对应也很得体,很有点儿年少老成的架势。虞冬荣看着他与众人应答,就想起昨儿晚上他贴着自己后腰乱蹭的模样——猫儿闹春似的。于是憋不住偷着乐,笑话那孩子的人模狗样。   小玉麟一扭头就看见虞冬荣望着房梁在那儿半笑不笑地神游天外,于是趁人不注意凑过去,碰了碰他:“七爷,笑什么呢?”   虞冬荣眨眨眼睛:“笑你。”   小玉麟不解道:“我哪儿不对么?”   虞冬荣看他一眼,噗地笑了一声,摇头晃脑地走开了。留下小玉麟满心迷惑,面上还要保持着那种稳重,简直比在台上翻跟头还辛苦。   此间事了,小玉麟还要回去上戏。虞冬荣把五福班的众人送了回去,独自往荟芳里去了。   他有生意场上的朋友在那儿攒了个局,是给他五哥谋差事的。虞冬荣这位五哥,是个文不成武不就的。和他二哥虽然是两样人,但都是一样的没出息。他二哥是生来纨绔,这位五哥则是憋足了劲干一样砸一样。虞司令被姨太太缠得受不了,勒令虞冬荣给他这位哥哥找个差事干。按六姨太太的话讲,体面稳定就好。   虞冬荣在心里默默翻一个白眼。按说谋这种闲差,本来不困难。但六姨太太说的“体面”,与他们一般人理解的实在有些不一样。总之虞冬荣为了这件事,委实没少跑。   最后说来说去,还是他大哥的面子大。但因为是挂闲差干领薪的职务,被迫卖面子的人心里多少是不好受的。大少爷虞春荣远在金陵,这股不悦之情就只能由虞冬荣领受了。   席面上有好事的,请了姑娘陪酒,为助兴唱了段戏。这么一开头,就说起如今正在风头上的好戏来。说着说着,有人提到了新晋的小玉麟。他演豹子戏和猴儿戏都是勾脸的,所以最初众人只觉得他功夫好。如今开始演短打俊扮的戏,才发现是这么俊秀的一个少年人。知好色,则慕少艾。他年少英俊,自然引来许多女戏迷的倾慕。   有人嘴顺,说出周老板是虞七少爷捧的。因为小玉麟是武生,所以也没人往旁的地方想,只当这个捧是同捧老生一样的。于是有不少姑娘便凑到虞冬荣跟前儿,缠着他说些周老板的事。   说什么呢,说周老板在被窝里爱咬人,还是闲得没事喜欢躲在树上吃牛肉萝卜馅儿包子?反正不管是什么,虞冬荣都不太想拿出来往外说。他酸溜溜地想着:才哪儿到哪儿呢,就这么多人惦记上了。   国人什么事儿都爱在酒桌上谈,仿佛不喝酒就不能显示出彼此交情的深厚,也不管这种深厚是真的还是装的。酒桌上有几个遗老遗少,总算是逮着个机会了,见缝插针地向虞冬荣劝酒。   一桌席拖拖拉拉地,从掌灯吃到入夜。桌上有兴致的,各自搂着姑娘上楼去了。虞冬荣喝得七荤八素,脑子里倒是始终清醒着,推开了自己身上缠着的两个,往外去解手。   回来的路上,听见不远处一阵吵闹。鸨儿领着姑娘和龟公,正招呼着一桌客人。座儿上有个挺大的嗓门:“……没什么不好意思的,都有这一回嘛……您如今是角儿了!妈妈,给找个好的……周老板可还是童子身呐!诶,诶!周老板您别跑啊!您往哪儿跑啊……”   门口让人堵住了,一群不像话的戏子在后头追。楼里众人见状,瞧热闹瞧得前仰后合。小玉麟几个起落绕过了人,正要一鼓作气从回廊往窗外逃时,脚下却猛地一刹。   虞冬荣靠着红漆廊柱,眼神迷离地看着他:“出息了啊周老板,会逛窑子了……”   小玉麟先是瞪大了眼睛,紧接着脸上浮现出一股怒意:“你怎么在这儿呢?”   虞冬荣一歪头,身子七扭八歪地贴着红柱子:“你都,在,在这儿了,我怎么就,不能在这儿呢?”说完周身绵软,一步三摇地往外走。   小玉麟想都没想地把人捞住,气道:“你要上哪儿去!”   虞冬荣甩他的手:“我要歇着去……困都困死了……”   说话间,后头追兵已到:“周老板,您跑什么呢……”   小玉麟一咬牙,把虞冬荣抄起膝盖抱起来,推开廊边的花窗一跃而出。   虞冬荣只感觉眼前一花,紧接着一股冷风,把整个人都吹醒了:“你干嘛呢!快放我下来!”   小玉麟抱着他跑,把吵嚷都丢在后头:“我不放!”   虞冬荣醉得身上没力气,只觉得冷,他往小玉麟怀里缩了缩:“我说……咱还是回去吧。大冷天儿的,你这是想冻死我么?”   小玉麟脚步停下来,把虞冬荣放了下来。虞七少爷有点儿站不稳:“这就对了……”说音还没落呢,一件外衫兜头罩下来。小玉麟把他又抱起来了。这是要马上回家的架势。   荟芳里离虞宅坐黄包车还要半个时辰呢,等回家去,人都冻成冰棍儿了。   虞冬荣叹气:“别闹了,你看到前头那座挂“云舒”二字的阁楼了么?进去上三楼左手第六间房,咱今儿在那儿歇。”   小玉麟狐疑地抱着他跑了进去。   云舒茶室的龟公同虞冬荣都是相熟的,见了这个架势,也没有多问,就这么把人放上去了。   小玉麟照着虞冬荣说的进了门,看见一个年轻姑娘正在给琴调弦。那姑娘见了他们,也是满脸诧异:“七爷?这是怎么了?”   虞冬荣从小玉麟身上挣扎下来,往云缨那张又香又软的大床上一扑:“好妹妹,借你的床睡一宿……”   云缨气道:“那我睡哪儿?”   虞冬荣把鞋蹬掉了三两下拆开被子滚了进去,打了个长长的呵欠:“你和云烟她们挤挤吧……”   云缨姑娘哼了一声,抱着琴出去了。   虞冬荣懒洋洋地在后头喊:“给我送壶茶……”   回应他的是一个“呸”字。   门被带上了。小玉麟很警惕地问道:“她是谁?”   “谁也不是……唉困死我了,有什么事儿明儿再说吧……”   有未梳笼的小倌人送了茶水过来。小玉麟待人走了,啪地一声把门锁住了。他爬上床凑近虞冬荣,逼问道:“你是不是和她……”   虞冬荣知道他这是又犯起轴来了。自个儿还没同他算逛窑子的账呢,他倒是先下手为强了:“没别人的事儿。就一个你。行了,你这会儿又成属醋缸的了……”   小玉麟在他身边窸窸窣窣地脱衣服。虞冬荣的被酒醉带起的困劲儿涌上来了,他翻了个身,想着快点儿睡过去就消停了。   小玉麟把自己脱了个溜干净,又来脱他的衣裳。虞冬荣知道这是前一晚没满足,这会儿来找了。小玉麟常闹这一出,他也没怎么在意。他身上软绵绵,被子里又暖和,前头喝的酒,被这么一折腾,醉意全涌上来了。   小玉麟翻身抱住他,小声道:“七爷,今儿让我在上头吧。”   虞冬荣越醉越厉害,半迷半醒地,只想让他快点儿消停,嘴里含混道:“……嗯……”   小玉麟尤自不肯罢休:“我是说,我要在上头。你答应么?”   虞冬荣咕哝道:“……都依你……”   小玉麟抱住他,低声道:“七爷,我不跟别人好,你也别跟别人好。这辈子,就咱俩。我当你应了。”   虞冬荣感觉有温柔的吻落在自己眉眼上,然后是嘴唇。   他迷迷糊糊地笑了。   下一刻,身子底下却是一阵胀痛。   他们一贯在榻上契合,只是这回却什么都不对了。小玉麟没完没了地啃他,啃得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疼在哪一头了。后来迷迷茫茫的,一会儿感觉自己成了只小船,被挺大的浪头一下一下往岸上撞;一会儿又觉得自己成了片云,在天上飘着飘着,就让狂风吹散了。   一夜。   虞冬荣再睁开眼时,天光已经大亮了。他被挺妥帖地安置在被子里,身上有点儿潮,但并不黏腻。他睁着眼睛发了一会儿呆,然后虚软无力地起身。才一抬头,周身就是一阵令人齿酸的疼痛;隐密处更是要命,像是被砍断了尾巴。   门吱呀一声轻响,小玉麟端着热粥进来了。见他已经醒了,急急跑过来扶人:“七爷……”   虞冬荣一肘子把他怼开,双手发抖地系口子。   小玉麟却似乎毫不在意,神色是难得的害羞又温柔:“我……我给你擦了擦。先吃点儿粥吧?”   虞冬荣没理他,面色铁青地把自己穿戴好,待要起身,却被小玉麟拦下了。他神色有点儿忸怩:“七爷,昨儿晚上,你真好。”说完了挺期待地看着他:“你呢,你有没有什么要同我说的?”   虞冬荣冷笑:“说什么?夸你长本事了?”   小玉麟迷惑道:“你应了的啊。”   “我应了?我几时应的?你趁人之危,倒还挺有理的。”   小玉麟脸色终于变了:“我趁人之危?我们……我们不是……一直在一块儿睡的么?”   他有一套轴之又轴的歪理,十个口舌伶俐的虞冬荣也与之讲不清楚。于是也懒得争执,推开他一瘸一拐地往外走。可没走几步,就被堵住了去路。   小玉麟急道:“我不好么……”他咬了咬嘴唇:“我头一回……有点儿没管住自个儿……下回就知道了……”   他还想有下回!虞冬荣简直被气个倒仰。他狠狠推开小玉麟,忍着疼往外走。   小玉麟被他推开一回,就停一会儿。可总是很快又追上来。直到出了云舒茶室的大门。   虞冬荣的司机得了云缨的信儿,一早就在大门口守着呢。虞冬荣钻进汽车,带上门,拍着司机的椅背:“快走!”   油门一脚,把小玉麟远远地甩在了后头。   没开出一段,就听见后头裂石穿云的一嗓子:“七爷!”   虞冬荣心头一震,因为这两个石破天惊的字里,带的是哭腔。   他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小玉麟站在马路正中间,脸上是从未有过的伤心。虞冬荣恍惚了一下,才想起来不是没有过。他上回挨班主打得一脸血的时候,也是这么个神情。   虞七少爷咬咬牙,告诉自己不能心软。闹出这么一档子事儿,他心里头明镜似的——都是自己惯出来的。   司机见他神色不对,战战兢兢道:“爷,咱回家么?”   虞冬荣身娇肉贵的,一辈子受过最大的皮肉伤,不过是被账本在手上划出了口子。眼下屁股动一动,就要呲牙咧嘴:“……去秦宅。”   秦梅香难得高卧,正在屋里挺仔细地擦他那几样乐器。许平山自打听他弹过一次琵琶,就老是念念不忘。秦梅香自觉没弹得有多好,他的手冬天这么僵,再灵能灵到哪儿去呢。也不知道那土匪师长到底在迷个什么劲儿。心里头虽然这样画着魂儿,手上却没有闲着,把许久不动的家伙事儿都找出来开始收拾,上油的上油,调弦的调弦。   虞冬荣进门,他还当是寻常地过来小坐,心情很好道:“七爷来得巧了,我翻出了一本旧萧谱,正好吹给您听听。”见虞冬荣没像往日那么答话,慢慢敛了笑:“怎么了?”   虞冬荣扶着腰,往他的床上一趴,发出了一声凄惨的呻吟。   秦梅香觑见他的神色,就猜出了个八九不离十,他小心翼翼道:“是……伤着了?”   虞七少爷抽了一下鼻子:“也不好往医院去。”   秦梅香一时无言,最后叹了口气,蹙起眉头:“讳疾忌医可不是办法。”   虞冬荣可怜兮兮地看着他:“香官儿,你得帮我。”   秦梅香摸了摸他的额头,冰冰凉的。于是再次叹气:“我又不是大夫。”话虽然这样说,但找到门上来,总不好不管。于是打了温水,把伤药都翻出来,与他擦洗上药。   伤得倒并不重,只是有些红肿。而且看样子来前就已经被清理过一回了。秦梅香洗了手,拉过干净被子给他盖上:“是小玉麟吧?”   虞冬荣有气无力道:“你心里头知道也罢了,何必非要说出来呢?”   秦梅香看他那个霜打茄子的惨相,不知怎么,同情之余,又有些想笑:“别担心,没怎么伤着。吃两顿清淡的,也就没事了。”   虞冬荣没有得到想要的安慰,顿时委屈地开始捶床:“什么叫没怎么伤着!我浑身都疼!你快看看,我腰是不是断了?”   秦梅香无奈道:“别胡说,您知道腰断了是什么样子么?”但因为虞七少爷趴在那里哎呦个不停,还是很体贴地拿了治扭伤的药膏过来,蘸在牛角片上给他涂腰。   药膏清凉,虞冬荣终于消停了。他呆呆地侧着头,眼神有点空:“你说,我怎么净养白眼狼呢?”   秦梅香把药放在一边儿,冷静道:“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虞冬荣怔怔道:“还能怎么办,给笔钱,让他搬出去……香官儿,我借你这里先住几天吧……”   秦梅香一时黯然:“你躲到我这里来,也不是个事儿。”   虞冬荣不说话了。 第28章   虞冬荣在秦老板的软榻上还没趴半天,小玉麟就找来了。秦梅香略叮嘱了两句,识趣地退了出去。   虞冬荣把眼一闭,打定主意装死。哪知道身边半天没动静。他悄咪咪地把眼睛睁开了一条缝,看见小玉麟正眼眶红红地盯着他。虞冬荣赶紧把眼睛闭上了,却听那边儿轻轻道:“我知道你醒着……”   虞冬荣装不下去,只得拿胳膊肘撑起上半身,肃然地看他:“打明儿起,你就搬出去吧。我让人在曹家大院边儿上给你买个宅子。”这话一出口,他自己也觉得伤心:“你如今大小也是个角儿了。”   小玉麟无动于衷,直直道:“为什么我在上边儿就不行?你明明挺舒服的……”   虞七少爷的脸一下子胀得通红:“舒服你奶奶个腿儿!”   小玉麟沉默了一会儿:“反正我不走。”   虞冬荣骂过了,仿佛气就顺了些。他凝神看着小玉麟一日比一日英气的脸,越看越觉得心里头不是滋味:“我不是非要赶你走。只是……这事儿就是这样,有聚有散。”他心里头堵得厉害:“就这么着吧……”   小玉麟摇头:“我不明白。七爷,我们就不能这么一直在一块儿么?”   虞冬荣自嘲似地笑了一下:“一直在一块儿?给你当女人用?”他神色慢慢冷了:“你拿我虞七当什么了?”   “可你之前对我……”   他这个死拧的性子最是折磨人。虞冬荣意兴阑珊地趴下了:“得,说多了伤你。反正相识一场,我不会亏待你就是了……”   小玉麟沉默了片刻,眼神渐渐清明起来:“我懂了,你就没拿我当过人。”他最后这几个字是咬牙吐出来的,可一出口,就带了哭腔。其实追车的时候他心里头就明白了,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   虞冬荣就怕他来这个。挺大的人了,平时硬气得不行,结果一到这事儿上怎么就老是来这出呢。可是小玉麟一露出这种神色,他就要跟着心疼 。心疼完了又有气:“没拿你当人?!你个小白眼儿狼!我平时怎么待你的!你呢?”他越想越气:“我他妈就是太惯着你了!”   小玉麟狠狠抹了一把脸,眼里露出了几分狠厉:“你骗我死心塌地,到头来说扔就扔……”他梗起脖子:“你就是王八蛋负心汉!你就是陈世美!”   虞冬荣气得喉头一梗,差点儿从榻上掉下去。奈何身上不爽利,不能跳起来抽小玉麟的屁股。于是只得把什么靠垫儿枕头之类的,有一样抓一样,劈头盖脸地冲小玉麟丢过去:“滚滚滚!离我远点儿!看着你就来气!”   小玉麟掉头走了两步,突然又扭过头,一个猛子扎回来。   虞冬荣被他逼到墙上,心里顿时打起了鼓。周老板要是蛮劲发作动起手来,十个虞冬荣也交代了。于是色厉内荏道:“别犯混啊我告诉你!这可是秦宅!”   小玉麟冷笑一声,身上最后一点儿孩子气彻底褪得干净。他一字一顿在虞冬荣耳边道:“想甩我?没门儿!往后有一日算一日,我天天来睡你!天天都要在上边儿!看你能拿我怎么办!”说完头也不回地跑了。   虞冬荣毛骨悚然地打了个哆嗦。他毫不怀疑小玉麟会说到做到。   这日子真是没法儿过了。   本想着秦梅香家里是个避难所。哪知道才躲了几日,许平山就上门来了。许师长三言两语就猜出了事情的缘由,当场笑声如雷。这简直比直接冲虞冬荣发火还令人难堪。   他那点儿小伤早就好了。多的这几日其实都是白赖着。于是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装模作样地告辞了。出了大门,还能听见许平山的笑声,和秦梅香急切地制止:“……别笑了……你……这有什么好笑……”   虞七少爷感觉自己一辈子的脸面都丢光了。   回去问了秘书,说宅子已经置办好了,周老板没搭理送信儿的人,这些日子一直住在曹家大院儿里。虞冬荣问了老胡头,只知道小玉麟回来取了一趟被褥,别的什么都没说。   虞冬荣晚上看完账,一个人坐在灯下,觉得心里头挺难受的。这些日子他也细细想了,小玉麟其实没做错什么,自己那天讲话太过绝情。虽说事儿就是那么个事儿,早晚都有这么一遭。但若两下里都是明白人,像顾廷安和秦梅香那样,渐渐淡了,将来相逢仍能把酒,才是最好的结局。   可惜小玉麟不是那样的性子。   虞冬荣觉得这事儿上自己也有不对,可当时就是压不住火。他长到这么大,虽说一直活得谨慎小心,但皮肉之苦是没有受过一星半点儿的。就连他爹虞司令,从小到大也没动过他一根手指头。   虞七少爷是真的委屈极了。他对小玉麟千好万好,结果那小白眼儿狼到头来一声不吭地把他给日了!他仔仔细细地把前前后后都会想了一遍。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小玉麟这是早就图谋不轨了!可怜自己还当那小崽子只是任性。   按说床上的事儿,本不至于动这么大的气。但虞冬荣觉得自己是被最亲近最不设防的人捅了一刀,这样一想,心境顿时大不一样了。   如今冷静下来想想,其实还是舍不得的。他犹豫着过两天要不要去找人。也不知道小玉麟睡惯了高床软枕,吃惯了胡妈的手艺,回到戏班子里头还住不住得惯。   这样想着,窗户那头有点窸窸窣窣的动静。虞冬荣以为是院子里进野猫了,开门去瞧。谁知刚打开门,一个黑影猛扑过来,没等他叫唤起来,就手脚利落地捂了他的嘴,顺手还把门带上了。   虞冬荣瞪大了眼睛,是小玉麟!   虞七少爷呜呜乱叫着被拎到了床上。小玉麟面色如霜,堵着他的嘴往下扒他裤子。挺好的料子,哧啦一声就裂了。虞冬荣拼命扭头也躲不开,只得啊呜一口咬上去。哪想到小玉麟拼着挨咬也不撒手,虞七少爷绝望地被扒成了个光腚。   再这么下去,屁股又要遭殃。虞冬荣使出吃奶的力气,终于躲开了小玉麟捂在嘴上的手,怒吼道:“你干什么!”   小玉麟以比虞冬荣大了十倍不止的嗓门吼了回来:“干你!”   他们唱戏的,那嗓子亮起来简直声如惊雷。虞少爷的面门前炸了个响雷,头晕眼花地摔回了枕头上。这下完了,他心如死灰地想,炕上这点儿事,整条街怕是都听见了。   小玉麟拼命把他一条大腿往上折,虞冬荣缓过神来,吓得魂飞天外。他力气不及小玉麟,再怎么扑腾最后怕是也逃不掉,只得一面挣扎一面施展口舌功夫,连哄带吓:“我我我……我可告诉你……你这叫一锤子买卖……往后你看我还理不理你……”   小玉麟动作一顿,紧接着就咬牙冷笑起来:“反正你都不要我了,还说这些有什么用。”他神情坚决起来:“我说了,有一日算一日,我天天都要来睡你!”   虞冬荣气道:“那你也不想想,你睡我是为的什么?”他口气软下来:“你要硬来,就是伤了我的心……咱俩也就没有往后了。”   小玉麟静了静,突然扭头在虞冬荣小腿上啃了一大口。放开时眼睛已经红了:“什么往后?我算看明白了,你根本就不是好人!是个混账王八蛋!”   虞冬荣被他一口啃出了血,疼得直抽冷气。哪想到腿上忽然一松。   小玉麟伸手抓住他那玩意儿,粗暴地撸了起来。   虞冬荣本来被吓得缩卵,可小玉麟这样一弄,他身上很快不争气地热了起来——那可是小玉麟啊!就算没那么秀气了,他仍然是满梨园行独一份儿的好看。虞冬荣看着棱角分明的脸,和那双烧红的炭核一样的眼睛,一颗心怦怦乱跳。他吞咽了一下,心想算了吧,反正也不是头一遭了……这事儿不就一回生二回熟么。再说上回,小玉麟有一件事儿没说错,自个儿确实是舒服着了,比不苦哈哈地趴在上头卖力气差。   还省劲儿呢。虞七少爷自暴自弃地想。   他这边闭眼等着挨刀,谁想到小兄弟上一疼。   小玉麟咬牙骑到他身上来了。   他们之间向来都是温柔小心的,彼此谁也没遭过这个洋罪。虞冬荣立刻慌起来:“胡闹!快起来!”   小玉麟根本不听他的,咬牙往下:“反正我就是胡闹了……我……”他说不下去了,两行泪涌了出来。小玉麟抬起胳膊,狠狠地擦了一下。   一辈子的心疼仿佛都在此刻了。虞冬荣眼睛也酸了。他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一个翻身把小玉麟推开了。   小玉麟愣在一旁,看着虞冬荣把床头的甘油翻出来,兑水化在小杯子里,淋到了自己的两腿间。   瞧见小玉麟呆呆地看着,虞冬荣脸上红红白白的:“行了,就当我给你赔不是了。”见小玉麟仍然毫无反应,虞七少爷有点儿恼了。他坐起来:“算了。你哪儿来回哪儿去吧,这大晚上的,瞎折腾个什么劲呢……”   他话音还没落,小玉麟就一个猛子扑了上来。   这一回是清醒着的,感觉和上一回又不一样。虞冬荣搂着小玉麟,感觉自己肩膀上湿漉漉的。他心说我才想哭呢。可很快什么都记不起来了,光知道死命抬着腰往上凑了。这可真是疯了。   完事儿小玉麟已经不哭了,他挺害羞地抬起虞冬荣的小腿,在伤口上慢慢舔。   虞冬荣懒洋洋地望着他,一根手指头都不想动了。他以为自己会后悔,结果发现心里头平静得不可思议。但是有些话还是得借机会说清楚了:“那宅子你收下,赶明儿挑个好日子,搬过去吧。”   小玉麟本来乖顺地盘膝坐在那儿,脸上红艳艳的。听了这话,面色顿时一白:“我……”   虞冬荣安抚道:“你听我把话说完。你如今不是小龙套了,总得有个自己的地方。不然梨园的朋友问起来,说你住在我这里,不像话。咱俩之间的事,对外头也不能提,你记住了。”   小玉麟神色暗淡下去:“我知道。那我还能过来么?”   虞冬荣无奈道:”你想来,谁又拦得住你了?”他嘶了一声,把腿从小玉麟怀里抽出来,哀叹道:“这辈子算是栽在你手里了。”   小玉麟咂摸了一会儿,终于品出了话里的意思。他爬到虞冬荣身边儿,低头看着他:“七爷。”   虞冬荣叹了口气,有点儿出神:“往后你想做什么,提早同我讲分明了。不然我老觉得心里过不来……”   “可我说了……”小玉麟分辩道:“你答应的……”   “酒醉的话哪能当真呢?”虞虞冬荣警惕地看着他:“可说好了,这回饶了你。往后再这么一味瞎胡闹,我就跑路去香江,让你再也找不见……唔……”   小玉麟俯下`身,把他吻住了。 第29章   秦梅香在家中歇足了,又开始登台唱戏了。满城都盼着这个呢。他在家歇着也不是白歇,把斟酌了快两年的南曲老本子《桃花扇》排成了皮黄戏。南曲这些年式微,座儿不认了。除了《牡丹亭》这些还能在堂会上时常唱唱以外,别的许多好东西都成了压箱底落灰的玩意儿了。照这个情形下去,都不必等到下一代,再过个十年,只怕就没人知道那些故事了。   让他看着那些美极了的故事一天天被人遗忘,他不忍心。   秦梅香虽然有自己的想法,但这着想法并没有得到许多理解。这些年新东西很多,电影,话剧,乃至洋人的歌剧,都颇有声色。娱乐行业不再是传统戏曲一家独大了。虞七少爷之前就劝他灌唱片,如今除了灌唱片,又开始劝他拍电影——把完整的戏用胶片记录下来。   秦梅香左思右想,总觉得这事儿不是虞七少爷想的那么容易的。台上唱得累了,可以有人上来给递茶水饮场。可电影他是见过的,完完整整的故事从头到尾,无关的人不能进到场景里来。许多细节也和戏园子的台上完全不同。总而言之,若真心想排,这是个挺大的工程。眼下大冬天的,许多事都不方便,于是就把这事儿往后拖了。   旧戏新排,是个两面都不讨好的事。南曲的艺人,觉得这么干是糟蹋东西;皮黄的艺人,觉得这是新瓶装旧酒。反正不论从哪方面来说,都得不到什么支持。   只有杨清菡不以为然。他觉得总归都是戏,怎么唱不是唱呢?唱得好,唱得有人买账,那就是成功的。至于别的,都是无所谓的事。   有了师父的态度,秦梅香的心意就更坚定了。   五福班众人虽然心有疑虑,但大家吃这碗饭,敬业的心还是在的。忐忑地准备了几个月,总算是挑了个日子把这出戏上了。   秦梅香的功夫向来是没话说的。这些年旦角儿戏本来就人气旺,他又歇了这许久,戏迷都盼疯了。是以尽管老戏新唱,仍然有着旺盛的人气。每一场的座儿都是满的。大伙儿一直悬着的心总算是能放下一半儿了。   另一半儿就不好说了。因为评论界对这出戏的评价是两极分化的。夸得夸上天,骂的则骂得十分尖刻。   秦梅香自己对流言倒是不甚在意。唱戏唱到他这个份上,要是把外头的话往心里去,千百回也气死了。但也不是全然不听的,有些他觉得有道理,就记下来,预备着往后慢慢改进,力求精益求精。   史书上的李香君能歌善弹。于是秦梅香在戏里加了一段抱琵琶且歌且行的身段。他本来就善舞,这一段也有舞蹈的成分在,因而十分优美动人。   许平山把整场戏目不转睛地看完,下了戏却发起了牢骚。直言让秦梅香下次再排新戏,排个大团圆的。绿珠那戏就是个死,桃花扇到最后还是个死。好好的美人,最后都死了,看得怪堵心的。   秦梅香哪里不知道他的心思呢。自古就有戏谶的说法。演谁是谁,演得太好了,免不了人戏不分,最后戏中的悲剧也落在戏子身上。他自己其实也有些信这个。在这一行久了,见过许许多多的人和事。有些事就在那儿,不由得人不信命。   可反过来想一想,能得戏谶的戏子,无不是顶好的。所谓不疯魔不成活,这是老天爷给的命。这样一想,仿佛又得了一些说不上安慰的安慰。   与台上的风平浪静相比,台下就显得鸡飞狗跳起来。   杨清菡过来给徒弟督戏,下了戏三句话不离小玉蓉的底子差。每天在秦梅香耳边喋喋不休。可怜秦梅香听得头大,又不敢不受着,每天被唠叨得头晕眼花。平心而论,小玉蓉的底子再怎么不好,在同龄人里也没有杨清菡口中的那样不像话。然而杨师父的脾气就是这个样子。   冬天正是练跷功的好时候,冰上若能行动如常,台上也就举重若轻了。可小玉蓉非但不能上冰,连好端端地立砖头都撑不过两柱香。这是下盘功夫不牢靠的缘故。杨清菡提着一根小羊皮鞭子,把小玉蓉撵得满院子跑。秦梅香在一边儿看着,哭笑不得。   跷功本来是花旦的幼功,小玉蓉自幼学的是青衣,差一些是情有可原的。何翠仙也跷功平平,但并不妨碍他名动九城。只是艺多不压身,多学些,戏路就会宽些。这是杨清菡对小玉蓉寄予了很大期望的缘故。   虽然得师父器重是好事,但苦也是真苦的。杨清菡打起人来下手又不留情。这打人也不是乱打,里头有个道理。因为绑跷久了,腿脚上血脉不通,时日久了会落病。追打是为了让小玉蓉能把血脉活动开。   只是杨清菡的这番苦心,不知道小玉蓉能领会到几分了。   吴芝瑛挺着大肚子,时常过来杨宅向杨清菡问安。杨清菡对小玉蓉虽然严厉,对这一位却始终很有礼。只是闲聊的时候总不免叹息,说吴芝瑛与小玉蓉的婚事成的太早了。若是能晚些,她将来的前途是不可限量的。   秦梅香却不能认同,因为吴芝瑛如果不能嫁给小玉蓉,就要嫁给韩立川。韩家是梨园里有名的守旧派,到如今女子也不能上戏台。吴芝瑛嫁过去,往后一辈子就是在宅门里相夫教子了。且以韩立川的风流,她的日子十有八九并不会好过。   这个道理杨清菡其实也懂,最后不免又是一番惋惜。   年底近在眼前了,各个戏班都很热闹。小玉麟的安天会和水帘洞越来越精熟,很得观众的认可。秦梅香也准备把绿珠坠楼拿出来演一演,算是给这一年做个好的收尾。   谁知大伙儿热热闹闹地准备封箱时,出了一档子不大不小的事儿。   梨园行会派人过来,说吴委员北上视察,请城里的角儿们往城郊驻军地去,唱一台慰军戏。秦梅香听了信儿,心里头微微一沉。吴委员就是从前被赶跑的吴大帅,如今他在金陵那边改头换面,又东山再起了。城郊的驻军是李大帅的嫡系,如今在许平山和邹占元两位将军麾下。邹占元带着一半兵西去剿匪了,许平山去了金陵述职。这两尊门神如今都不在,吴委员这是拿着鸡毛当令箭,来逞威风来了。   他们唱戏的,对邀戏这种事是没办法拒绝的。甭管是做官的还是打仗的,一个也得罪不起。说不得,只得接下这个活儿,跟着去走一遭。   可到了地儿才发现,这戏委实是个难为人的活儿。台子是户外现搭的,三九天,台下看戏的大兵也遭罪,台上唱戏的伶人也遭罪。只有一干官老爷们锦帽貂裘的,在临时搭起来的棚子里气定神闲地喝着热茶。大伙儿都犯嘀咕,这是哪一出呢?   只有秦梅香心里头有了几分明白:这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了。城里的这些角儿,背后都是北方大大小小的权贵。敲山震虎说的就是这个了。折腾折腾唱戏的和这些小兵,没人能讲出什么来。   这时候就不能想别的了,只求不出岔子,平平安安地唱完回城,也就完事儿了。   老成一点的,倒是还端得住。年轻一些的,就忍不住抱怨起来。何翠仙托病,叶小蝶不在,杨银仙不够格。这一回与秦梅香一起过来的旦角儿里,除了几个新人,就只剩一个苗黛仙了。   秦梅香有时候真是忍不住感叹。一样米养百样人,怎么把人养得差出这么多去。他所见的女子中,姚三小姐自不必提,梨园出身的吴芝瑛也是稳重明理的。按说大伙儿都是从世情冷暖里过来的,为什么偏偏苗黛仙是这种任性骄纵的脾气。   都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她还在后台抱怨个不休。她傍的那位正在台下陪着吴委员,极尽阿谀之能。苗黛仙见了,心情更差,直言这戏没法唱,拎着自己的行头的就要走人。她走了谁补她的缺呢?再说台下有人点名要看她,到时候变不出活人上台,让别人可怎么交代?   于是大伙儿都上去相劝,好话说了有一箩筐,直把她捧到天上去。秦梅香冷眼在一旁上妆,看着苗黛仙勉为其难地重新坐下来,脸色还是差的,眼里却有得意。都什么时候了,她居然还不忘了摆谱。   后台正在忙,戏提调突然面色焦虑地跑进来,说底下要换戏,要听《三堂会审》。   这出戏是《玉堂春》里最有名的折子之一,青衣有大段繁重的唱功在里头。既是名戏,也是旦角儿的开蒙戏,凡是伶人,没有不会唱几句的。又不是换唱不了的戏,这本来不是什么大事。但难就难在,整出戏青衣是要跪着唱的。数九天迎着北风,在戏台上连唱带做,一跪一个钟头,这不是活糟蹋人么。梨园里有俗话,冻不死的青衣,热不死的花脸,累不死的武旦。只因为青衣不论冬夏上台,身上的戏服都单薄至极。可冻也不是这个冻法啊。   大伙儿一时间都把目光投向了秦苗二位,似是想从他们两位身上瞧出个花儿来。   秦梅香手下不停,继续对着镜子上妆。心想苗黛仙既然事事争先,那就让她去唱吧。她挂玉堂春的牌子,请记者写“天降仙女,艳压群芳”也不是一两回了。   论这出戏本身,谁都知道秦老板的扮相唱腔和身段是无人出其右的。苗黛仙海口夸得再大,本事在那儿摆着呢。可大家都知道秦老板一向低调,入冬又身子骨不好。见他容色淡淡的,都知道他这是不愿意上去遭罪。   早有瞧苗黛仙不顺眼的,立刻帮腔道:“外头都夸苗老板这出戏登峰造极,如今正好在委员面前露脸。这可真是瞌睡来了就有人递枕头。这出戏,非您莫属。”   苗黛仙脸上红红白白。唱吧,遭不起这个罪;不唱吧,之前拼命挣下的名头都白费。她瞪眼瞧着秦梅香,似乎是希望秦老板能主动跳出来挣这个面子。   秦梅香才不上她的当。他打定主意当个缩头乌龟,面子再要紧,也要紧不过里子去。许平山托人从盛天给他找了个大夫,最近身体刚有些起色。这档口让冷风一灌,就要前功尽弃了。于是默不作声,等着看她能闹出什么幺蛾子。   苗黛仙终于忍气吞声地低了头:“这出戏,我不如秦老板。”   秦梅香心里一凉,面上还要客客气气地:“您过谦了。报上都说您的戏好,正好今日在委员面前露一露。”他声音放软了些:“这机会,也是难得。”   苗黛仙见他一味推辞,脸上露出了几分慌。她走过来拉住秦梅香,低声道:“秦老板,我有话同您讲。”   秦梅香对她实在没什么好印象,且他们向来离得远,井水不犯河水的。不论是卖人情还是买人情,他都万万不想同她掺合到一块儿去。于是平淡道:“事无不可对人言,苗老板有话不妨直说。”   苗黛仙咬咬牙,附在他耳畔,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到的声音耳语道:“我有身孕了。”   秦梅香面色一凝。还没等说什么,有人递信儿过来:“下头点了名,说既然秦老板在,《三堂会审》要看秦老板的。”   总归今天该着逃不过这一劫。   秦梅香看了一眼喜形于色,得意洋洋的苗黛仙,心中微叹。   于是把水衣多套了两层,聊胜于无,就这么迎着北风上台去了。   梨园所谓“站死的《祭江》,坐死的《祭塔》,跪死的《会审》”,《三堂会审》正是这三出最折磨人的戏之一。秦梅香跪在草台当间儿,感觉自己差不多一上去就被吹了个透心儿凉。风很硬,刮在脸上跟刀子似的。然而既然是吃这碗饭,莫说冷风里开唱,就是刀山火山,该趟也得往前趟。   于是凝神开腔,再不把寒风放在眼里。唱着唱着渐渐就身上就不那么冷了。唱到:“一碗药面付奴手,奴回手付与那沈官人。官人不解其中的意,他吃了一口哼一声。昏昏沉沉倒在地,七孔流血他就命归阴。”有几个指法,可惜手冻僵了有些不听使唤。不过台下仍然是一片叫好,因为唱得动听且动情,也就无人留意手上的瑕疵了。   好容易一折戏终于唱完了,竟然是半天没能起来。后台见状,跟包小窦子和几个同行一块冲上来,披衣服的皮衣服,搀人的搀人。秦梅香缓了半天,腿仍然不听使唤,只得趴在小窦子背上,被他背了下去。   离了戏,一股精气神儿也就跟着散了,去当场就不太好。一瞥镜子,脸上已经没有人色了。本来下了戏是要同座儿里头的有头脸的见一见,领个赏之类的。这下哪还顾得上呢。 第30章   去时是个好好的人,回来就躺下了。夜里烧起来,嗓子哑得讲不出话。   许平山是隔日才回来的,一得信儿就过来了。本想着去找姓吴的算账,然而人家已经早早溜回了金陵。这笔帐只能暂且记下。   秦梅香躺在床上,看着许平山面沉如水地来回踱步,有气无力道:“我想睡一会儿,你要转悠出去转悠。”   他向来对谁都是和和气气的,甚少用这种语气讲话。许平山沉默了一下:“你这是怪我?”   两个人都很清楚,这事儿归根结底的缘由是什么。他们俩走到这一步,好的时候也不过就是许平山能得秦梅香的几分笑,一支曲。离心意相通,亲密无间,其实差得远。夫妻还是同林鸟呢,何况他们这种脆弱的关系。   全国局势都不好。小鬼子占着关外,铁路,矿场,哪里都有他们的手。李大帅的病始终没有起色,一旦他过世,关外局势立刻就要失控。金陵那边儿对北方的这些嫡系始终疑心重重。这也难怪,争斗了这么多年,如今能得一个表面的和气,已经是大幸了。   这出闹剧,起码有一小半儿是冲着许平山来的。但他之所以能从一个土匪混成如今的样子,靠得就是行事的分寸。这口气自然要出,但何时出,怎么出,不是他现在应该考虑的。秦梅香这样冷淡地对他,他一时心里也有几分窝火。   秦梅香其实也不是真的在埋怨他,只是因为手脚冻伤了心情不好。他见许平山想差了,心里头觉得有些疲惫:“同你没关系,我是真的累了。”   过了一会儿,听见衣料摩擦的声音,许平山脱了衣服爬上床来了。   秦梅香冷淡道:“今儿就算了吧。”   许平山声音有几分沉:“在你眼里,我就那么牲口?”说完,他把秦梅香抱住了,摸了摸他的额头,埋怨道:“让你唱你就唱啊?甩手就走,没人能奈何你。”   秦梅香淡淡道:“你就算护得住我,护得住全城的角儿么?我不上去,有人就要替我背这个锅。”他顿了顿:“做人不能那样。再说了,比这更大的罪,我也不是没遭过。”   最后这几句话低若耳语,仿佛只是说给自己听的。   他就是这个样子招人心疼。许平山立刻什么火气都没了。他握住秦梅香缠着绷带的手:“行了,不吵你,睡吧。”   秦梅香枕在他怀里,刚有点儿睡意,突然听见外头徐妈在敲窗子:“少爷,少爷!麟哥儿来了!说有急事!”   这下床上的两个人都起来了。许平山皱眉道:“让他进来说话吧。”   小玉麟带着寒气跑进来,脸上是少见的惊慌:“秦,秦老板,你有没有二百现大洋?”   秦梅香一愣:“这是怎么了?”   小玉麟撑着膝盖,把气喘得顺了一点:“吴姐姐难产。人快不行了。蓉官儿说要送医院,吴芝鲲说去医院要两百大洋……他们拿不出钱来……”   秦梅香一听,也着急起来。他的账一直是虞冬荣管着,家里头值钱的玩意儿虽然不少,但是一时换不成现钱。他果断转向许平山:“借我一百大洋。”   许平山一哂:“什么借不借的。”扭头冲外头喊:“有一百现大洋没?”   勤务兵小李子高声答:“没有!但有银行券!”   许平山起身穿衣服:“你躺着吧,我去瞅瞅。”   秦梅香却下了床,急匆匆低披衣服:“还是我去吧。郝老板的闺女是产科的大夫,我到郝家去一趟,看她能不能帮得上忙。”   许平山把他一把摁回去:“别裹乱了。”他抄起帽子,冲小玉麟一甩头:“走吧。”   秦梅香哪里躺得住呢。外面汽车声一远,他就起身出门了。徐妈拦他不住,只得把最厚的衣帽都给他穿戴上。   郝叫天的女儿正好休息在家,听了这个事,没有二话就跟着秦梅香出门了。路上问了许多产妇的情况,秦梅香也讲不清楚,只知道算月份是早产了。   他同郝文茵其实也并不相熟,心知她肯出来帮忙,只是看在她父亲的面子上。这姑娘和他哥哥都不是梨园里的,而且早年都被送到国外去了,也是最近才回来。她身上有种西洋式的礼貌和冷淡,一切谈话都是公事公办的口吻。秦梅香也并不是热络善谈的性子,所以尽管心里焦急,一路上始终相对沉默。   两个人匆匆赶到小玉蓉家里,却扑了个空。只有吴芝鲲和他妻子赵氏正在屋里喝茶。问人去哪儿了,说是去了仁和。秦梅香看着那夫妻两个,心头一阵生疑。   郝文茵仔仔细细地问了产妇的情况。赵氏颇不以为然:“别人都是在家生了的,三天三夜生不下来也是常事。偏她娇贵,这才半天,就要往医院跑……”   吴芝鲲敲着烟锅,皱起眉头:“这事儿不怨芝瑛,我那妹夫是个不顶事的。遇事就麻爪了,哭着喊着要往医院送,也不想想,那医院是他能去得起的么……红了两天,都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秦老板,我说这话您可别不爱听,您是他引路人,又是他师兄。自个儿的亲师弟,好歹平时也多帮一把……要不传出去,叫人笑话不是……”   唱戏是个烧钱的事。未走红和刚走红时最拮据,因为置办行头是挺大的一笔开销。名气没那么大的艺人,行头基本靠租。若是上座不佳,拿到的戏份子钱都填不上租行头的窟窿。   秦梅香为了帮小玉蓉,已经把自己的戏箱借给了他。可芝瑛的行头就没法子了,她是女性,身形本就不及男性魁梧,官中公用的行头她穿戴不起来,所以行头大都还是靠租靠借的。   吴芝鲲讲这种话,其实是很没良心的。他自个儿亲妹妹结婚,他都没出什么,反倒是秦梅香真心实意地在出钱出力。秦梅香也不便同他计较这些,于是没说什么,拉着郝文茵往仁和去了。   到了医院,许平山和小玉麟都在外头等着呢。屋里不时传来呻吟。护士见了郝文茵,又惊又喜。于是郝小姐也不同他们多说,同医生交谈了一会儿,就洗手换衣服去了。   吴芝瑛很快就被推进了手术室。小玉蓉整个人已经哭得傻了:“怎么办?姐姐出了好多血……”   秦梅香拍着他的背轻声安慰,心里头也慌。他们都是男人,光听说过生孩子,亲眼见着还是头一回。只觉得除了惨不忍睹,没什么别的词儿能形容了。   许平山老大不高兴:“不是叫你别来了么?”   秦梅香叹气。   小玉麟坐在边儿上,眼神也有点儿发直。秦梅香同他说话,他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把事情的经过讲清楚。   因为还不到日子,而且和戏班子有合同,所以小两口日常是照旧上台的。好在老生的戏装宽大,遮一遮肚子也看不出来什么。这一日演四郎探母里坐宫这一折,里头有一句著名的“叫小番”,要在原有的调门上猝然拔一个极高的声腔。整折戏再好,若是这里调门上不去,就算是栽了。因为难度极大,所以也是整折戏的最精彩之处。   吴芝瑛声腔宽广,最初红也是红在这一出戏,因为别人的调门没有她高,没有她嘹亮动听。原本唱惯了的戏该是手到擒来的,但他们唱戏讲究用丹田发力,这样吃劲的声腔尤其。可偏偏吴芝瑛怀孕的月份大了,这次一像往常那样收紧腰腹拔高声腔,就觉得腹部一痛。她忍痛唱完整场,在台上留下了一串血脚印。   梨园里规矩多,早先唱戏的都是男子,戏园子是女人不能进的。虽然后来风气开了,有了女伶,太太小姐们也能看戏,但很多人还是抱着老封建的一套,对女戏子始终排斥。吴芝瑛年纪既轻,又是少见的女老生,在这行里唱出名堂,本就招了许多人眼红。偏偏捧她的都是小姐太太们,这群座儿有钱有闲,是戏园子的一大支柱,经理和班主不可能放着钱不赚。   可如今她要在后台生孩子,那是万万不行的。和春班的郑班主风寒卧病,班中左右一时无人主事。立刻有心怀叵测的人把这当作是一个来之不易的机会,当场就要把人丢出去。且人家自有道理:血房不详,冲撞了老郎神,往后大伙儿都要没饭吃。   老话讲断人衣饭,与杀亲等同。这下本来心有犹豫的人也把心肠硬下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嘛。   外头三九天,吴芝瑛一个临产的产妇。这时候把人往外撵,简直和杀人没两样了。小玉蓉慌不择路,抄起道具架上的长刀就要拼命。最后还是吴芝瑛冷静,说走就走,容我们把东西先收拾了。   几个好心的师兄弟帮小玉蓉雇了车,把吴芝瑛包裹得严严实实,送他们匆匆回家去。路上撞见了来给小玉蓉送年货的小玉麟。几个人千辛万苦回了家,却发现吴芝瑛的大哥大嫂上门借过年钱来了。这就简直乱了套。   天大地大,生孩子最大。吴芝鲲支使小玉麟去请稳婆。稳婆来了,白忙了好几个小时,眼见着吴芝瑛血越出越多,脸上已经没人色了。稳婆说可能是难产,小玉蓉也不管她怎么说,就要把人往医院送。   可是家里根本没有那么多现钱。吴连瑞带着妻子回乡下老家祭扫去了,吴家的哥嫂上门就是来借钱,娘家已经是指望不上的了。虞冬蓉每年这个时候都回卫阳去,一时也找不到人。小玉麟别无他法,只得一路跑到秦家来找秦老板帮忙。   几个人絮絮叨叨地正说着,有医生出了来,说难产了,要剖腹取孩子。   小玉蓉一听就软倒了:“把肚子剖开,那大人还能活么?大夫,孩子我不要了,你让我姐姐平平安安的,我给您磕头了……”说着双膝一跪,往地上重重一磕。   秦梅香慌忙把他拽住:“就是要救命才有此下策……”   许平山真是看不了小玉蓉的窝囊样子,当即大手一挥:“该怎么办怎么办,您瞧着来吧,把大人救回来了就成。”   他往那儿一站,看气派就是个能做主的样子。医生也不废话,匆匆又进去了。   小玉蓉哇地一声又哭了起来。   秦梅香心事重重地搂着他的肩,低声安慰。   许平山闭着眼睛掐了掐鼻梁,突然不耐烦地吼道:“哭个屁!要当爹的人了,将来顶门立户过日子,光会掉猫尿有个卵用?”   小玉蓉吓得打了个哭嗝,把后头一嗓子长嚎生生给憋回去了。 第31章   郝文茵医术过硬,吴芝瑛福大命大。过程虽然惊险,好在最后母子平安。难产的原因也找到了,腹内是一对龙凤胎,没到日子,胎位不正。这个情状如果是硬生,吴芝瑛只怕真的性命堪忧。   小玉蓉似乎完全没有做父亲的自觉,孩子生下来连看都没看一眼,全副身心都在妻子身上。护士催他去把脸洗一洗——残留的油彩还在上头呢。他洗了脸回来,人似乎也跟着清醒点了,柔声细气地问吴芝瑛想吃什么,他回家去做。   所以孩子一落地,倒是秦梅香和小玉麟先抱的。一对儿双生子似乎全无寻常早产儿的虚弱,满楼都能听见他们此起彼伏的大嗓门儿。秦梅香笑了:“听这嗓子,往后要是也学了戏,包管祖师爷赏饭吃。”   孩子还小,脸蛋儿都是红通通皱巴巴的,也瞧不出像谁多一些。小玉麟跟怀里的婴儿大眼瞪小眼,最后憋出了一句:“真丑!”   生孩子是喜事,自有得了消息的亲朋过来跟着张罗。许平山怕秦梅香不放心,特意留了个人跟着,若有事,好回来报信。   把该嘱咐的都嘱咐好了,许平山总算能把秦梅香往回带了。他们出门的时候,秦梅香脚步却顿了一下:“那是不是……苗黛仙?”   一个裹着头巾的影子瞧了他们一眼,又匆匆低头,进了郝文茵的办公室。   边上正巧两个护士经过,窃窃私语:“……怎么又来了……”   “……上回都打了一个孩子了。这回又来打胎。别的大夫不给做,见天儿地来求我们郝大夫……年纪轻轻的,真是作孽,也不想想身子坏了往后可怎么办……”   仁和的医生有一多半儿是洋人,大都是信教的。秦梅香听过一点儿,他们那个信仰是反对流产的。   他没那么好心替苗黛仙担忧,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活法。   许平山觑见秦梅香的神色,若有所思:“怎么着,看见人家有孩子,眼馋了?”   秦梅香摇了摇头,平淡地回望过去:“倒是你……我瞧旁人坐到这个位子,没有三妻四妾,也有一儿半女了……”   许平山自嘲道:“脑袋拴在裤腰上的人,有今天没明天的。”   秦梅香静了静:“局势真的那么不好?”   许平山敲着膝盖,摇头:“难说。十年八年也是它……你唱你的戏就得了,管那么多呢?”他转向秦梅香:“不管到时候怎么着,我总有办法护你周全就是了。”   秦梅香默然片刻,低声道:“蓉官儿的事,多谢你。“   许平山一笑,意味深长道:“别急着谢,这些我可是要一一讨回来的。”   秦梅香叹了口气,微微嗔了他一眼。   年底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就是年关。这一年,初一的开台戏,跳加官的是小玉麟。他勾了脸,把财神爷大红的戏服披挂上去,抱着硕大无比的元宝和喜幅,在台上似模似样地跳起来。这种戏没有一定之规,各人表演风格不同,他索性按照自己的意思来跳。座儿只觉得今年的财神诙谐有趣,通身都是洋洋的喜气。于是忍不住跟着他摇头晃脑地一块儿乐。   一年到头,都是图个高兴。座儿高兴了,戏班子也就高兴了。小玉麟也很高兴,最后临跳完的时候,把大金元宝一掰,抓起里头装着的酥糖和蜜饯,一把一把往台下撒。戏园子里连观众带伙计都跟着去抢,抢到了甜滋滋地剥开糖纸吃一颗。嘿,还是采松斋的呢,滋味真地道。   周老板高高兴兴地下台来,把元宝的底儿朝大伙儿一露——他还留了点儿。于是戏班子众人热热闹闹地把这些糖果分而食之——图吉利嘛。   秦梅香看见小玉麟抓了几块糖,却没吃,悄悄藏到衣兜里了。四目相对,小玉麟仿佛有点不好意思。秦梅香了然一笑,翩然上台去了。   开台戏都在过年的时候,图彩头,图热闹,图大吉大利。所以上的都是什么《八仙贺寿》《天姬送子》《龙凤呈祥》一类能讨口彩的戏。这种戏场面都拉得挺大,戏班众人扮完一个扮下一个,忙得不可开交。   好不容易把这一天的戏全部演完,登时就有人感叹:“这才歇了几日啊,又一年!”   旁人打趣道:“没个歇才是好的。真让你歇了,你就又要感慨——怎么老是歇着?”   众人都善意地笑起来。   曹班主在那儿和小玉麟说话:“……你师父怎么说,长坂坡能不能演?”   小玉麟摇头:“师父说我演不了,不过演演《连环套》还是行的。”   曹班主沉吟片刻,叹了口气:“总想把你同秦老板往一块儿凑凑,撘一出戏,可总也凑不成。罢了。”如今各个戏班都铆足了劲儿上戏,班主整日地琢磨演什么才好。总得在各个地方想法子都变一变,才能让座儿认准了,往后常来看戏。   不过这种事一时也急不来。   大伙儿卸掉装扮,彼此拱手说着拜年的话儿,各自回家吃年饭去了。   秦梅香等打招呼的众人都走了,也起身准备离开。冷不丁看见小玉麟仍然坐在那儿发呆,他走过去,轻轻碰了碰他的肩:“怎么不回去?”   小玉麟有点儿黯然:“回去也就我一个。”他年前听了虞冬荣的话,搬去了新宅。那头只有一个做饭的老妈子。大过年的,人家给他把饭菜预备出来,就回家去了。   秦梅香叹气:“谁不是独自一个呢?”   小玉麟很不相信地看着他:“许师长不是在么?”   秦梅香淡淡一笑:“他啊……”摇摇头:“都是一时的。去你师父家过年,不是也行么?”   小玉麟摇头:“昨天就是在那儿过的。”   秦梅香看他神色,似乎有什么事:“怎么了?”   小玉麟摇摇头:“就是觉得,吴师姐和蓉官儿真是不容易。”   秦梅香犹豫道:“是芝瑛的身体……”   小玉麟笑起来:“那倒不是,师姐和孩子都胖了。“他慢慢敛了笑:“就是不知道以后她还能不能同蓉官儿一块儿登台了。他们都说,剖着生孩子伤元气。我听着,她嗓子明显不如以前亮堂了。”   两个人对坐着发了会儿呆,都是在替小两口的未来担忧。吴芝瑛的大哥是个不省心的,吴连瑞除了唱戏,治家是个糊涂人。吴夫人在家里讲话又没分量。虽说师父师兄都能帮衬些,可这些照顾未见得能全落在小两口身上。家家都有难念的经。   外头又一轮鞭炮过去了,秦梅香起身:“走吧,再晚这里要关门了。”   小玉麟从桌子上跃下来,两人一块儿往外走。   许平山的车停在外头呢。小玉麟看着秦梅香上了车,神色寂寥地往自己家中走。满街都是鞭炮放过之后的碎红纸,落在积雪上头,红红白白地,喜庆之余,又有种别样的冷清。   他走到家门前,却发现一辆熟悉的车停在门口。   小玉麟呆呆地站住了。   虞冬荣按了按喇叭,从车里探出头来:“愣什么呢,赶快上来啊!”   小玉麟如梦初醒,飞快地奔过去,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虞冬荣一打方向盘,把车往外调头,抱怨道:“怎么这么晚?早知道我明儿回来多好,白等你这么长时间,这都快半夜了……”   小玉麟低头从兜儿里把糖掏出来,剥了一块儿放在虞冬荣嘴里。   虞七少爷停了车,嚼了嚼嘴里的糖,呲牙道:“这也太甜了,这为了等你半天都没喝上水……齁死我了……”   谁想到小玉麟凑过去,在他嘴上湿漉漉地舔了起来。   最后虞冬荣拼了老命才把周老板从自己身上撕下来。小玉麟的眼睛在夜色里幽幽地冒光,虞七少爷怀疑他想直接在车上干坏事。   那就太不像话了。虽然大过年的街上没什么人,但难保有闲人看见就成了麻烦。脸皮这玩意儿,有时候还是要念着些的。   他咳嗽了一声,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开车带小玉麟回家。   路上随口聊天,才知道小玉蓉有孩子了。虞冬荣觉得有点儿惊奇。惊奇过了之后,又是好奇:“漂亮不?名字取了没?”   小玉麟摇头:“一点儿也不好看,像猴子。蓉官儿管他俩叫金宝银宝……对了七爷……”他神色严肃起来:“往后我的包银我能自己管么?”   虞冬荣愣了一下:“怎么想起这个来了?你钱不够花了?”   小玉麟摇头:“不是。只是……有急用的时候,万一你不在,不太方便。”   这话是很有道理的,虞冬荣并没有什么可以反驳的地方。但他心里就是说不出来的不舒服,因为当初叶小蝶管他要钱,也是打着这么个一模一样的旗号。老实说,小玉麟眼下的那点儿包银钱,都不够他给自个儿添置行头的。他每次演出的场面,服装,道具钱,虞冬荣不知道贴了多少。捧戏子本来就是烧钱,所以虞七少爷也没觉得心疼什么。   他只是怕小玉麟有了钱开始不学好。多少人都是栽在这上头的。年纪轻轻,口袋有钱,对着花花世界,怎么可能不动心。有人到头来千帆过尽,能莞尔一笑;更多的却是误入歧途,再也回不来。   他沉吟了一下:“我之前在美华银行给你开了个户头,每一笔包银都存在上头。折子在我抽屉里,你拿回去吧。”他叹了口气:“原想着攒一攒,能帮你买点证券之类的投资。”   小玉麟愣了一下:“也不用那么多……”   虞冬荣笑了一下:“唱戏赚钱不容易,你花钱时简省些……”   小玉麟听他这么说,神色慢慢有些慌:“我不是……”   虞冬荣停下车,回头安静地望了他一眼:“知道,你是个好孩子。”   小玉麟不高兴了:“我不是孩子了!”   “嗯,但也不大。生瓜蛋子一个。”   他们进了门,虞冬荣把抽屉里的存折翻出来:“不过我有话说在前头。一是不要动大烟;二是不要掺合乱七八糟的事,什么放印子钱啦,做生意啦,那些不是你该伸手的;三是烟花地不要乱逛,染了梅毒,神仙也救不了你。”他把折子往小玉麟跟前一递:“收好了,别让人摸了去。我和曹班主打过招呼,包银少时,直接给你结现钱,多的时候,就往这个户头打。你自己也心里有点儿数。”   小玉麟没接,他低声道:“七爷,我知道你是为我好……”   虞冬荣把存折塞到他手里,故作轻松道:“晚上的饭吃了么?”   小玉麟摇头。   虞冬荣打了个响指:“正好一块儿……”他端起桌上的温茶,灌了几大口:“你那糖哪儿来的,也太甜了,上戏不怕锁嗓子啊?”   小玉麟把存折放回了桌上:“跳加官时给座儿预备的,我多抓了两块儿。是财神糖,吃了吉利。”   虞冬荣终于笑了:“这个彩头好。元宵节你有戏么?”   小玉麟点头:“大戏没有,不过在灯市口有场把子戏,演完就能走。”   胡妈进来送了两盘饺子,虞冬荣把调好的酱油醋搅合匀了,分在两个碟子里:“那敢情好,我过去找你。下了戏,咱看灯去。”   小玉麟小心翼翼地看了他片刻,见虞七少爷脸上没有什么异色,终于露出了大大的笑:“嗯!” 第32章   年后天气转暖,街上热闹起来。戏园子的生意尤其旺,因为何翠仙复出了。   他的嗓子和以前比变了个样子。声腔如今是幽咽的,若断若续,但婉转低柔,比从前有了更多的味道。   复出的戏是传统的老本子戏《贺后骂殿》,与他自己早年排的《碧玉簪》。曹小湘特意去听过,回来只有一句话:“他这是破茧了。”   秦梅香听闻,便带着小玉蓉也一块儿过去听。听过之后,很有些感慨。何老板如今是可以说是自成一派了。   小玉蓉却生出了一股不甘心。因为从前的事,他对何翠仙总是怀有怨言。然而梨园凭本事吃饭,他若想把这口怨气出了,只能憋足了劲头比何翠仙唱得更好。   秦梅香把他的心思瞧在眼里,心里感到一丝安慰。小玉蓉天赋很好,唯独差了吃苦的劲头。若是能把这个缺点克服了,等他到了何翠仙这个年纪,声誉想必不会次于谁。   一同在台下听戏的有梨园的前辈,秦梅香被认了出来。所以戏一落幕,便被大伙儿拥着去后台向何翠仙道喜。   何翠仙瘦了,但精神比从前好了许多。经了这一番事,他整个人似乎也不那么傲慢了。众人贺喜他演出成功,他便一一寒暄,礼数周到得体。   待看到秦梅香的时候,眼神略微凝了凝:“秦老板。”   秦梅香真心实意地笑了笑,向他拱手。   何翠仙似乎略舒了口气,瞟了一眼他身边默不作声的小玉蓉,轻声道:“叶老板也回来了,听说把海派的机关师傅也请了来。”   这是暗示他,三个人之间又要有一场三国演义了。看见秦梅香的神色,莞尔一笑,与他人继续寒暄去了。   自打听了那一出戏,小玉蓉似乎是悟了什么,练功时再也不用杨清菡在一旁盯着了。有时秦梅香怕他用力过猛,还要在身边提醒他休息。在这样的努力之下,功夫进境很快。然而杨清菡很快生出了另一种忧虑,因为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人能与小玉蓉搭戏。   一台戏演员众多,名角儿之间讲究个互相配戏。有默契的,在各个方面都能配合弥补,长久地合作下来,把戏演得天衣无缝,大伙儿都能从中受益。   小玉蓉本来同吴芝瑛形影不离,现在猛然身边少了人,境况就尴尬起来。名气大的角儿呢,端着架子,嫌他年轻不够分量;与他同辈儿的呢,要么各自有搭档,要么就是接不住他的好嗓子。   台上对戏,也讲究一个气势。双方旗鼓相当,戏才好看。要是一方不及另一方,差一些的那个难免要从此堕了名声,观众都是耳聪目明的。所以许多戏子自知能力有限,并不愿意找段位高出自己的艺人搭戏。   和春班是个武戏起家的班子,小玉蓉在那头虽说是头一份儿的旦角儿,可以能正经唱他本行戏的机会并不太多。没了吴芝瑛,如今他只能给别的武生们配戏。蒋玉秀如今最火的戏是长坂坡,小玉蓉给他配糜夫人。但因为贴合不到人物的心境,怎么演都只是个配戏的。   而且家中少了一个赚钱的主力,生计也跟着艰难起来。秦梅香和杨清菡,外加一个小玉麟,时不时要接济他。   小玉蓉对此颇为不安。秦梅香常常开解他,但也心知这不是个办法。想离开和春班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小玉麟当初没红时就走了,还花了一万大洋。小玉蓉要是想走,更不知道要赔多少了。   既然没有办法,只得沉住气,求着把戏唱好了,盼着金子发光,脱出樊笼的那一天。   除了小玉蓉,另有一样让秦梅香觉得为难的事。   上头来了命令,派了人下来,说梨园对社会风气有劝化之用。这话乍一听是没错的,因为伶人们演的大多都是除恶扬善,忠君爱国,劝人向好的戏码。自古伶官位卑,能得这样一句肯定,大伙儿听着原本是高兴的。但是来访者很快把话头一转,说梨园风气不正,鱼龙混杂,泥沙俱下,需要肃正,以发扬好的作用。去芜存菁,一来能更好地发挥戏曲艺术对社会的教化意义,二来也能改变社会对梨园的看法,提高伶人的地位。   可什么是芜,什么是菁。官老爷和艺人们的看法就大大不同了。   最后因为不能谈得拢,就转而说起年轻艺人的教育问题来。男旦侑酒,学戏挨打这些,自然都不能算作好的风气。所以必须是要正一正的。   这事儿有利有弊,一时倒是还不能看得分明。可秦梅香总觉得心里不安。   戏就是戏,戏的好与坏,是伶人与座儿说了算的。传统戏之所以能一代代传下来,靠得不就是戏迷的肯定么。然而这些话一讲,那边立刻就表示了不赞同,并且点名把秦梅香的旧戏《醉仙楼》拿出来说了。   秦梅香默然。   他从小学戏,正经的不正经的师父,有过好几位。传他醉仙楼的那位徐师父,是梆子戏艺人,一生最得意的两出戏,其一是《梵王宫》,其二就是《醉仙楼》。因为都是难戏,能学成的徒弟一共也没有几个,所以传起戏来倒也不那么藏私——反正教了也未必能练成。江湖戏班,从前走南闯北地讨生活,本来就困苦。这位徐师父识人不善,盛年时被人骗光积蓄郁郁而终。   他当年待秦梅香几乎算是虐待。班中赶戏,十岁的秦梅香绑跷一走就是三四十里,磨得双脚鲜血淋漓。一旦被发现偷偷松了跷,立刻就要遭到毒打。徐师父打人是用一根二尺长的崖柏棍,秦梅香每次挨打都要昏死过去。相比之下,杨清菡那根小鞭子简直是温柔至极。然而过硬的跷功也是这么练出来的。秦梅香本行是青衣,如今戏路宽广,全拜幼时那段极苦的学艺经历。   因为功夫得来不易,所以尽管对这位师父感情复杂,对学到的戏,秦梅香却始终很珍惜。有时夜阑人静,也不免思绪万千。他真怕这两出戏断在自己手上。   这两出戏,杨清菡都给秦梅香看过。醉仙楼里的九花娘属于刺杀旦,杨清菡虽然不演这出戏,但对这一类的戏拿捏很准,所以能给秦梅香许多有益的建议。但是梵王宫算是梆子戏乱弹一类的戏,秦梅香的角色是个活泼至极的少女,与本人性情气质都相差很大。这就注定了他若想在出戏上有所成,比那些本性与角色贴合的同行要困难许多。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戏有千万种,人也有千万样。一辈子唱得戏目再多,到头来能有一两出戏被人记住,已经算是有所成了。祖师爷再肯赏饭吃,也不能叫一个人把所有的戏包圆了不是。   可是五福班是断断不会答应他再把醉仙楼拿出来演的——当年演一回,就惹出了多大的事呢,如今顶风而上,更是不可能了。   思来想去,倒是《梵王宫》那一出戏,可以勉强试试看。只是这出戏已经撂下许多年了。杨清菡虽说在表演上以活泼妩媚见长,但是归根到底是唱雅戏和大戏出身的,梆子戏里传过来的小戏非其所长,所以在这出戏上能给秦梅香的指点是有限的。   没有办法,只得自己把戏重新练起来。   秦梅香自然是要去耶律韩嫣的,那么花云要谁来呢?想来想去,最后还是想到了小玉麟。曹班主对此十分忐忑。唱功不是小玉麟所长,而且这出戏周老板也没学过。但是满戏班子找找,还能再找出一个武戏过硬,且年轻俊朗的伶人来么?虽说城里的武戏艺人是不缺的,但是要么年纪大了,要么并不相熟,要么人家在与和春班竞争的戏班里不能过来。   所以不得不强人所难。虽说这是个赶鸭子上架的事儿,但小玉麟答应得很痛快。甚至高兴得出乎了大伙儿的意料。他肯应下,那就再好不过了。于是秦梅香日常就又多了一样事:见缝插针地给小玉麟讲戏。   花部乱弹戏,从前是没有戏本子的,全靠口传心授,因为许多艺人是不识字的。这里就看出了读书识字的好处来:秦梅香把整部戏本子默出来,让小玉麟先把戏词背好,然后再教他别的,有事半功倍之效。   旧本子因为是从乡野俚歌脱胎而来,难免有些粗俗的桥段,所用的调门唱腔也与皮黄不尽相同。这些都要一一改动过来。于是和戏班里的同行们共同商讨,把需要变化的地方一处处定下来。   这样一面改一面教一面练,还不能耽误日常的演出,只把人忙成了陀螺。   赶巧那些日虞冬荣闲来无事,于是和几个给五福班出资出谋的老爷先生们在曹家大院儿看排戏。   小玉麟去的角色花云,是个能弯弓射雕的青年猎户。戏里有一出,是要他从高台上把纸扎的鹰隼一箭穿目射下来。就连吴连瑞也教不了他——这是梆子戏里的绝活儿。没法子,只得请了一个旧朝里曾在骑射营当过差的老蒙人过来教他射箭。   小玉麟学得倒是很快。靶子没多少日子就换成了别的东西——挂在树枝子上的铜钱,中间儿的孔儿拿红纸糊了,他得把箭从那个小孔里射过去。   虞冬荣在靠在廊下喝茶,只觉得周老板如今虽然面皮不那么细了,但专心做事时仍然十分赏心悦目。小玉麟身形挺拔,肩宽腰细,个子蹭蹭地都长在了腿上。这些日子忙得辛苦,他在床上也不那么缠着虞冬荣了。来虞宅过夜时,往往没说几句话就睡过去了。   虞七少爷喜滋滋地把他翻个面儿,摩拳擦掌想要一振雄风。然而看见小玉麟睡得酣甜,十次里倒有九次是下不去手的。于是就趴在他身边儿看着,撩撩睫毛,戳戳脸蛋儿,偶尔坏心眼儿地去揉一揉某些不可言说的部位。因为小玉麟永远睡得岿然不动,虞冬荣往往玩儿一会儿也就消停了。   只有一回,他鼓捣了半天,偶然一抬头,看见小玉麟正半睁眼望着自己。虞冬荣惊得打了个哆嗦,下一秒小玉麟翻了个身,长臂一探,把他搂住了,并且把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压了上来。虞冬荣仿佛能听见自己的肩膀咯吱一声脆响。于是只得万分艰难地从周老板身子底下爬出来,老实地躺到床的另一边去。小玉麟怀里没了人,手就在床上闭着眼睛乱胡噜。虞冬荣把手伸过去,立刻就被攥住了。于是只得由他攥着,心里头升起一种复杂却甜蜜的情绪来。   正出神间,忽然听到一阵叫好声。小玉麟终于把箭从那个铜钱孔里射过去了。然而持弓人脸上并无喜色,只是心事重重地跑去远处把落了一地的箭重新捡了回来。   虞冬荣招呼他:“别练了,歇歇吧。”小玉麟拖着脚步慢慢走回来,坐到廊边,轻轻叹了口气。   虞七少爷给他倒了杯茶水:“这不挺好的么,叹什么气呢。”   小玉麟摇头,涩声道:“可你知道我射了多少次才中了这么一次么。”   虞冬荣安慰道:“欲速则不达么。老图说你聪明又有臂力,学得算挺快的了。再说了,这也不是去参加那达慕,就是台上演演样子。实在练不成的话,办法也有的是。到时候把那纸鹰做大点儿,也不是非要把眼睛射着了,东西射下来不就成了么。”   小玉麟神色慢慢严肃起来:“那不行的。唱戏最忌讳糊弄座儿,糊弄座儿就是糊弄自个儿。时日一久,口碑要坏掉。”他低了头,咬咬牙:“我不能给秦老板丢人。”   虞冬荣拖着腮帮子往边上看,秦梅香正在大院儿角落的条凳上拔筋。脚上绑着立跷,难为他整个人一动不动地跪躺在巴掌宽的条凳上。戏班里的人早就见怪不怪了:练功么,什么稀奇古怪的苦都要吃一吃。凭你是多大的腕儿,既然一日吃着祖师爷的饭,功夫就一日不可以丢下。   虞冬荣却每次看见都想叹气。戏是好看的,但是练功实在太苦了。旦角儿的跷功和武生的扑跌,前者是煎熬,后者是危险。秦梅香两样占全了,所以虞冬荣总是很心疼他。这种心疼和心疼小玉麟又不太一样,因为小玉麟是自己伸手能管,张嘴能劝的。秦老板就不是他虞七能左右的了。因为知道是白操心,心里头就总觉得无奈。   他轻声问向小玉麟:“你觉得秦老板的跷功怎么样?”   小玉麟敬佩道:“满城里没见过比他还好的了。”   虞冬荣叹气:“那你知道他是多大开始练的么?”   小玉麟犹豫道:“左不过七八岁……”   “七岁一进班子就开始了。除非师父发话,那副跷就没离过他的脚。赶路也绑着,干活也绑着,只有睡觉时才能解下来。光绑跷还不够,腿上还要坠沙袋挂瓦片之类的……穿着那玩意儿,赶三四十里的土路去一个县一个县地唱戏……我就是想说,你不要着急。哪个名角儿的绝活,不是经年累月练出来的呢。”   小玉麟摇头:“道理我知道。可是……我是怕赶不及演出……”他黯然道:”好不容易有机会和秦老板搭戏……”   虞冬荣勾了勾他的小指:“那你就继续练吧,练成什么样儿算什么样。车到山前必有路嘛。”他把身边儿的放茯苓夹饼的小篮子往小玉麟面前推了推。   小玉麟抓起来飞快地吃了一块儿,小指头和虞冬荣勾紧了,然后抄起弓又回到方才那处了。   虞冬荣嘴角微微翘起来,低头喝了一口茶。 第33章   虞家大少今年来信很频繁,多是在问城里的情形和虞冬荣的生意。打从去年起,这边倭国的商人就多了起来。城里各国的侨民原先也不少,但新开的几家大洋行都是他们的,难免就更惹眼一些。作为生意上的竞争对手,虞冬荣与这种状况是很不满的。然而似乎也不能做什么。因为谁沾着他们都很容易被赖上,缠着要同你一块儿做生意。   虞家和姚家的货在关外被吃了那么多,不得不辛苦去南方铺路子。虞冬荣面上和和气气的,心里头早把这群小鬼子的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个遍。所以合作是不可能的——想也知道这群人不会给合作者多少好处,所以惹不起就干脆躲着。他也不怎么去商社和铺面上了,怕被堵着。于是满城乱跑,出没于各种各样的牌桌之上。明着是消遣,暗地里是打探消息和躲闲。幸好东洋人还没能进到老爷太太们的牌桌上。   但是打牌是很劳累的,因为他总要盘算着赢谁输谁,又要进出多少,还要记牌。一打大半天下来,比看账还累。于是往往见好就收,收了之后往戏园子里跑。   准备了几个月,全本的《梵王宫》总算是要上了。   最近这段日子城里上了很多戏。若论叫座,首推叶小蝶的机关戏《封神榜》,他在里头唱妲己,服装和表演都很大胆。虽说之前三令五申要弘扬正气,然而让一个狐狸精讲正气是说不过去的,所以该怎么演还是怎么演。中间有一折里妲己要勾`引纣王,用的戏服还是半透的。不过这点噱头相比整本戏的价值实在不算什么。叶小蝶在戏里加了许多新腔,只怕这次戏之后,要被许多有心而无才的人拿去零拆用起来了。戏里又一值得称道的是布景和机关,确实比在小戏台上几个人干唱要有意思得多。   五福班在那边风头正劲的时候上了连台本的《梵王宫》,其实是有些冒险了的。然而不得不这么干,因为再不弄点儿拿得出手的新玩意儿,座儿就要跑光了。   临要上台,小玉麟难得地紧张起来。他那场射箭的戏,练来练去,也没能练成个百发百中,十次里总有三四回是要失手的。手上的皮不知道磨掉了几层,瞧着老是血糊糊的。   秦梅香绑好了跷出来,看见他握着弓在那儿发呆。于是走过去拍了拍他:“没事儿。那么高的桌子你都敢往下翻,射几只小箭又当得了什么呢?”   小玉麟犹豫道:“可我……”   秦梅香唱戏的年头比他多,理解这种怯场。他鼓励地笑了笑:”其实也没指望你能百发百中。要是真的射偏了,管道具的自有办法。”   小玉麟半信半疑地看着他:“真的?”   秦梅香一笑:“我几时骗过你?他们手快,办法有的是。你只管放心大胆地唱就是了。”   小玉麟脸上却没有轻松多少,他低头:“那我就成了糊弄座儿了。”   秦梅香摇头:“不是的。这只是下策。上策是你一箭射中了,这些都不会发生。你不要想射不中如何,要想着如何才能射得中。若是中了,从今往后你就多了一样绝活儿了——别的武生都做不到。”他按了按他的肩:“就你,满城里头一份儿。”   小玉麟的神色终于坚定起来。   戏台上的锣鼓响了。两个人依次登了场。   故事讲的是猎户花云与贵族耶律寿之妹耶律含嫣相爱。但两人身份有别,耶律含嫣回府后对花云思念不已,却被兄长做主要嫁给个老头子。含嫣因为不从,被关在了府中。耶律寿欲罢占书生韩枚之妻,被花云和韩枚制止。耶律寿把二人捉去服苦役,并要强娶韩妻。花母心生妙计,以卖花为名,引领扮成韩妻的花云潜入含嫣闺房,既救了韩妻,又成全了一对有情人。最后众英雄大闹耶律府,以花云与含嫣结为夫妻而落幕。   开场不久就是小玉麟唱完后射箭。他站定位置,深呼吸拉弓。嗖地一声,正中纸鹰的头部。虽然没有完全射中眼睛,但还是顺利把目标射落了。秦梅香趁着转场背身的时候,冲他鼓励一笑。小玉麟便也微微地跟着翘了翘嘴角,看在观众眼里,正是两人眉目传情的样子。   这一出高`潮顺利,剩下的担子就都压在了秦梅香自己身上。   他为这一出戏瘦了近十斤。原本就不胖的人,这下更成了个弱柳扶风。然而观众不知道这些,他们只觉得秦老板摇曳生姿。   其实是秦老板自个儿故意把饭量减了的。因为这出戏里有一折叫做《挂画》,他要在半掌宽的道具条凳儿踩跷作出种种动作。因为这种条凳儿是两头伸长的,人若走到凳子的一头,凳子另一边就要撬起翻倒。为了保持平衡,自然是凳尖儿上站的人越轻越好。其实秦梅香原本不必要减重,这出功夫他学得是很精的。但是为了让演出效果更好,上台时更稳妥,他还是在饮食上有意无意地克制了自己。   到了这出戏时,观众只见他一跃而起,轻盈地落在条凳之上,而凳子和他的身子都一丝未晃。紧接着就是在凳子上来回走动,屈身挂画儿,在凳子尖儿上作出白鹤展翅,童子拜寿,金鸡独立等等惊险而优美的动作。   花旦戏偏重做工,他每回身段儿一定,都好似一幅画儿。下头的叫好声越来越饷,自他上了凳子就没歇过气儿。   这两天剧情可能比较平淡,讲点儿伶人的功夫。过两天恢复到主线剧情。   连台本戏总共演了两天,因为观众反响好,又定了加演。不过报纸上评价不是很高,批评故事俗套,老调重弹。唯有射鹰和挂画那两幕,得了吝啬的赞赏。   搞评论的和观众的口味其实是存在微妙差别的。雅与俗之间难免互相有点儿较劲。所以大伙儿看了报,笑着骂两句,也就过去了。   下了戏,秦梅香有几分失神。许平山这段时间不知道去哪儿了,有许多日子不曾来接他了。去唱堂会时路过许公馆,那边戒备森严,巡逻的卫兵比平时要多。他有心去问,可守门的都是生面孔,二话不说地把他赶开了:他们并不知道秦老板是哪个,自然也不会对他透露半点消息。   有戏要演时还好,可如今戏演完了,心里就不安起来。他向虞冬荣打听,虞七少爷也挺茫然。虞家算是消息灵通的,虞少爷若是不知道,别人就更不可能知道了。   五福班众人要去聚仙居吃饭,虞七少爷提的。那家的酱肘子是一绝,小玉麟和他自个儿都爱吃。秦梅香推说累了,婉言谢绝了。临走时虞冬荣挺担心地看着他,然而秦老板只是安抚地冲他笑笑。   后台人都走了,只有琴师老窦还在。老人家从秦梅香一登台起就给他拉琴,算起来也有许多年了。秦梅香有些奇怪,因为老窦的夫人向来是卡着下戏的时间起锅做饭的,所以老人家下了戏跑得比谁都快。这一次倒是奇了。   他温声招呼道:“窦叔,七爷请客,您怎么不过去?”   老窦难得正色道:“秦老板,我有一件事,想求您。事儿是个难为人的事儿,可老头子我没法子,为了救人,只得厚着脸皮讨您一个心善了。”   秦梅香安慰道:“您是知道我的,咱们多年的情分了,但凡能出得上力,我一定帮忙。”   听他这样讲了,老窦神色略松了松,叹了口气:“花家的事儿,您听说了没有?”   唱小生的花满山,去年和戏班到申江走穴,惹上了一出风月官司。他扮相俊雅,演得又都是才子佳人戏,从来很得小姐太太们的厚爱。但是人的性情不同,花满山台上虽然风流倜傥,下了台其实是很本分的一个人,与结发妻子感情也很好。就连一向捕风捉影的小报,也挖不出他身上什么新鲜来。   然而有时候,人是该着会有劫难的。花老板为了赚钱,在申江留了半年,被一位客居申江的富商小姐看上了。这种事按说多了去了,相貌好些的伶人,多少都遇见过。若是不愿意相好,婉言谢绝也就罢了。偏偏这位小姐是个执拗性子,非要哭着喊着嫁给他。别说花满山已经成婚了,就是未婚,这样的婚事也是万万不能答应的。自古讲究门当户对,伶人地位又何其卑微。名媛嫁戏子,不论对哪一方,都简直是笑话一样的。   于是就一味地避走。那位小姐痴情成狂,眼见此生与心上人无望做眷侣,竟萌了轻生的念头。花老板一场演出落幕,这位小姐当着满场观众的面儿,爬上了剧院二楼的围栏,以死相逼,强令花满山娶她。   最后花满山劝阻不成,她便从那上头说不清是跳下来还是跌下来了。落地时也是寸了,后脑勺磕在铁扶手上,当场气绝。   这事儿闹得太大,报纸上吵吵了一个多月。花满山因此吃了官司,被抓进了看守所。   关于这事儿,说什么的都有。但是论理来看,花老板挺无辜的。只是别人不这么想。尤其那小姐的家人。一个未出阁的女子这样声势浩大地追求一个戏子,家族的名声往哪儿放,家人的脸面又往哪儿放?再者说,哪有淑女去不顾颜面讨一个伶人欢心的道理呢?于是一口咬定是花满山故意引诱,始乱终弃,以致最后害人性命。   官司扯皮了很长时间,最后赔了个天文数字才把人放了。但因为那小姐家人在本地的势力,花满山在看守所吃尽了苦头,出来没有半个月就过世了。花家横遭祸事,拼劲全力结果却得了个人财两空。花夫人一时想不开,出殡时趁着大家不在,把自己吊死在屋梁上了。   一时间家破人亡,只留下了个七岁的小儿子,懵懵懂懂,被舅舅家接过去了。花家为了救人散尽了钱财,只留下一张光会吃饭的小嘴。这年头普通百姓大多生计艰难,娘舅家已有六七个孩子了。花满山在时,尚能对他们时时帮衬,如今人没了,这孩子就是个白吃饭的。于是来求梨园的同行,让他去学戏。说好听呢,是让孩子将来有一技之长,说不好听呢,就是嫌累赘不想养了。   说起来秦梅香同花满山向来只是个点头之交,没有在一起合作过。但是老窦的夫人论辈分是花满山的堂姑姑,老窦从前给花满山的叔叔也拉过琴,两家论起来倒是比一般亲戚要亲近的。   秦梅香听到老窦提花家,就差不多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他犹疑道:“您是想……让我牵线,把这孩子接到五福班里来学戏么?”   秦梅香觉得为难起来:“您是知道的,我年纪这样轻,自己的戏尚且有许多不完善的地方。若是身上带艺的,我同他说几日戏倒没什么。可若是真心想入行,我只怕担不起这个担子。不过您既然开口,若是他没处去了,暂且留在我那儿,倒是不会缺他一双碗筷。”   秦老板的性情,老窦是再清楚不过的。他既然这样开口了,不管这孩子将来能不能唱戏,总会有个妥帖的出路。当即深深一揖:“秦老板,您是好人。大恩不言谢,我代花家上下,给您磕头了。”说着就要往下跪。   秦梅香慌忙把他扶了起来:“您快别折我的寿了。这么多年,您兢兢业业地陪着我,也没向我求过什么事。我心里念您的好。”他安慰道:“往后,您放心就是了。” 第34章   事不宜迟,当下回去就把那孩子送过来了。   秦梅香见了,暗暗叹气。面上却一点儿都没露出来,怕伤了那孩子的心。老窦把人送过来,千叮咛万嘱咐,才一步一回头地走了。   那孩子瘦骨伶仃也罢了,主要是相貌生得实在古怪。一张不大的小脸上,凸起的脑门儿占了一半儿,像个年画上的寿星公公。余下的半张脸上,五官中有四官均是寡淡如无,唯有两只眼睛奇大无比。然而这大眼睛和秦梅香自己当年又不是同一个大法:那对眼皮像是没东西撑似地垂下来,于是只能看见两个古怪的半圆。   秦梅香努力地想从这孩子的容貌上找出几分优点。然而宽厚如他,看来看去,脑中还是只有一个“丑”字。他缓了缓,柔声问道:“你叫什么?”   那孩子似乎是有点儿呆。问了好几遍,才细声细气道:“雅南。”   他声音太小,要不是秦梅香耳力过人,几乎就没听见:“是哪两个字?”   “雅歌的雅……南方的南……”   以雅以南,以龠不僭。花满山倒是会起名字,听着也是盼这孩子将来能入梨园。能把自己的名字说清楚,或许还不算太笨。秦梅香稍微安了心,叮嘱徐妈带他下去吃东西了。   花满山唱俊扮的小生,容貌自然是不可能差了的。花夫人听说也是端庄的人。怎么这孩子偏偏生得是这个样子呢。可见容貌这东西和爹妈的关系也没有那么大,好坏全凭老天爷高兴。   于是这孩子就留在了秦梅香身边。   性子倒是乖乖的,不吵不闹不淘气,只是老是呆呆的。问一句话,往往半天才能听到一点儿回音。   秦梅香是经历过学戏之苦的。孩子们年幼时,尚不懂道德人伦,善恶之辨。又是在戏班那种环境严苛的地方。班子里性子软弱的,难免要遭人欺负;学戏学得差,不得戏先生看重的,也要遭人欺负;容貌古怪,性子不合群的,还是要遭人欺负。这孩子三样全占了,日子能好过才怪呢。   徐妈很可怜他,使出哄孩子的手艺,给他翻着样儿地做好吃的。可是饭菜好与坏,那孩子似乎也不怎么太吃得出来。他似乎是天性里带着几分钝的。   他晚上住在秦家,白天仍然是要被送到曹家大院儿里学戏的。都是基本功,站桩,顶碗,喊嗓之类的。穿插着教一点儿开蒙戏,不唱,背戏词。背错了的,背不下来的,统统要打手板。   秦梅香下了戏过来接他,怕被学戏的孩子瞧见了讲闲话,于是只敢远远地站着。戏先生走到南哥儿身边,也不知道考校了什么,孩子们哄堂大笑。秦梅香看见戒尺往他手心里落——他挨的打比哪个孩子都多。   光是这么瞧着,心里头都怪难受的。秦梅香自己是天生聪颖的,当年先生教戏词,他听过一遍就记住了。现在虽然略差了些,可再拗口的词句也背不过三遍。说起来他挨打最多的时候,其实只有练跷功而已。   曹小湘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他身边来了,叹气道:“瞧见了?当真不是吃戏饭的料啊,祖师爷不赏饭!”   秦梅香沉默了一下:“老窦给班子拉了一辈子琴。他开口了,我不能不管。”   曹小湘摇头:“若不是看在花老板指点过蕙香的份上,班中也不可能收这个孩子。眼下只能这样,凭他自己造化了,就算是还花家一个人情。我劝你也别花太多心思,白费劲。”   一日课毕,秦梅香领着那孩子回家上药。问他痛不痛,点点头,又摇摇头。像是被打糊涂了。容色也未见什么变化,还是那副呆呆的样子——倒是没掉眼泪。   晚上睡觉。秦梅香记起他那屋似是忘了洒驱蚊虫的花露水,提着灯出门,却在窗外听到了一阵细小的声音。断断续续,是在背白天的戏词。背到一半忘记了,要想半天,才能接上。这样来来回回嘀咕了有十几遍,终于把戏词理顺了。又一遍一遍从头到尾地过,不知疲倦似的。声音虽然细微,但是字正腔圆,极为认真。这么也不知过了多久,才慢慢没了声音。   秦梅香轻手轻脚地推门进去,发现南哥儿靠坐在墙边,已经睡着了。   秦梅香把他展平了放回床上,盖上了被子。   盯着那大脑门瞧了一会儿,忽然悄悄笑了。   就这么着吧,他想,都说勤能补拙,想来老话总有它的道理。   花雅南就这么留在了秦梅香身边儿。秦老板因为怜爱他,难免就多用心一点儿,想在科班学戏之余,给他吃点儿小灶。   问他分行当了没有,愣了半天开始摇头。这个筋骨,唱武戏是没指望了。秦梅香听他的嗓子,细细的,气不是很足,这样一来生行和花脸也够呛。反应又慢,唱丑怕是也不成的。可是这也不成那也不成,难道唱旦就能成了么?杨师父早就有话:长的难看,唱不了旦。   模样是没有的,骨架倒是生得很纤细。可这纤细也说不好是生来的,还是身体不好造成的。   秦梅香愁了好几日,最后狠狠心:既然送到自己身边儿来,自然要教他自己的本行。都说女大十八变,男孩子也是差不多的。至少眼睛是大的,说不好万一将来老天眷顾,能长开了呢?若实在不是这块料,就让他和小窦子一样去学拉琴。若是琴也拉不成……那就托虞冬荣给他找个能学手艺的地方,学一门手艺。办法多得是,怎么也不会让这孩子以后饿死了。   他自己向来是心定之人。注意拿定了,旁的便都不去想。   从来他们学戏,是什么都要学一些的。然而学也有个先后,南曲,皮黄,梆子腔里,一般都是从南曲入门。因为南曲体系规整,许多其他戏曲都是从中脱胎而来的。   基本功练完了,就是学戏。既然是开蒙,向来从字少音简的戏学起。于是把南曲腔的《天官赐福》,对着南哥儿唱了一遍。   唱过之后,就是一句一句地教。教了六七遍,还是记得颠三倒四。秦梅香是个不厌其烦的性子,倒是也耐得住。若是换了杨清涵,只怕当场就要气得上房。   这样磕磕绊绊,艰难万分地教完了,回去想着吃茶歇一歇。打了个盹醒过来,还见那孩子在院子角落的紫藤架子下头默戏——他是真的肯用工的。   梨园行说起来也就这么大,东家有点儿事儿,转眼就透到西家去,不出几日,大伙儿全知道了。有叹气的,有同情的,当然还有幸灾乐祸的:说秦老板什么都好,就是眼神儿不好,捡个破石块儿当宝。   杨清菡很快得了信儿,让秦梅香把花雅南带过去——这是要出手管徒弟的事儿了。   秦梅香难得忐忑,把南哥儿梳洗得干干净净,通身换了簇新的衣裳。然而怎么梳洗也盖不住那个醒目的大脑门儿。小玉蓉在边儿上挺惆怅地出主意:“要么,给他贴个片子再带过去?”片子就是旦角儿上台时贴妆用的假发,南哥儿刚开始学戏,还没用上过那玩意儿。   秦梅香叹气:“又不是上台,算了。”   小玉蓉提醒道:“若是师父不同意你留着他,那可怎么办?”   秦梅香摇头:“车到山前必有路吧。”   两人叫车去了杨宅。杨清菡正躺在床上摇着檀香扇子敷黄瓜片儿。   秦梅香牵着南哥儿的手进屋,向杨清菡道:“师父……”   杨清菡没睁眼睛,伸出五指尖尖的手往自己身边儿招了招,那动作活像引诱童子的女妖怪。   南哥儿慢慢走过去,杨清菡摸到他的小肩膀,慢慢抬起身睁开眼。哪知道只看了一眼,就吓得松了手,脸上的黄瓜片儿噼里噗噜掉了满地。   秦梅香生怕他要发作,上前把南哥儿小心翼翼地抱住了。   杨清菡憋了半天,神色仍然惊骇:“这是哪儿来的大眼贼?!”   得,雅南的三字判有了:大眼贼。秦梅香忍不住语含责备:“师父!”   杨清菡不理他,上手摸了摸南哥儿的额头:“还有这大脑门子,挂个胡子就能演寿星老儿了。”他狐疑道:“我记得花满山和他太太都挺俊的啊!”他冲着秦梅香,声音压低了:“不会是大街上捡的吧?”   秦梅香站在南哥儿身后冲他拼命摇头。   小玉蓉打圆场道:“师父今儿气色瞧着倒好……”   杨清菡斜了他一眼:“胡说,脸都吓白了。话说你那彩楼配练得怎么样了?别到时候让外人说我杨清菡教徒弟时藏私。”   小玉蓉老实道:“练着呢,今儿过来,就是想让您再给看看。”   杨清菡点头:“那还等什么?现在就来吧。”这是把秦梅香和南哥儿晾在一边儿了。   秦梅香也不生气,抱着南哥儿听小玉蓉唱戏,又听杨清菡指点小玉蓉眼法和指法。小玉蓉有几次看着秦梅香欲言又止,被杨清菡呵斥过去了。直到一出戏完事儿,杨清菡才满意道:“这样才像话。”   这是含蓄地表示,秦梅香带过来的孩子,不像话。   秦梅香也不气馁,替杨清菡利落地泡了一壶新茶,把茶盏端到他跟前儿:“您叫我带南哥儿过来,想来是打算给他指条路?”   杨清菡喝了他一杯茶,脸色略好了点儿:“老窦想得美。他是经年的黄鼠狼成了精,想借着我疼你,爱屋及乌也疼疼这个小崽子。他也不想想,祖师爷的饭碗要是这么好端,各大科班的门槛还不早就叫人踏破了。”他放下茶盏,挑剔地打量着方雅南:“说说,会唱什么呀?”   “才开蒙呢,天官赐福都没教完。”秦梅香答道。   “唱两句来听听吧。”   等了好一会儿,才听见南哥儿慢吞吞地开了口,声儿不高,但是字正腔圆的,而且也不知道怯场。   秦梅香心中安慰:他竟然没有错词忘词。   杨清菡下了床,绕着他来来回回地瞅,捏捏腰,捏捏腿,又掰掰那小手指头。南哥儿不为所动,照旧唱自己的。这孩子的心倒是很定的。   杨清菡等他唱完,露出了有些惋惜的神色:“乍一瞅没个看,这么一听,倒也没有资质太差。只是这长相……”他有些无趣地摆摆手:“就这么先在五福班呆着吧……”   小玉蓉很懂察言观色,领着南哥儿出去吃东西了。   杨清菡重新坐下来,喝了口茶:“有个事儿不知道你听说没。你那姘头的上峰死了。”   秦梅香一愣。但他很快缓过神来。杨清菡受邀的堂会很多,想来是交际是听到的。他沉默了一下:“什么时候的事儿?”   “昨儿晚上。”杨清菡打量着他的神色:“你也该给自己打算打算了。”   见秦梅香不说话,神色慢慢严肃起来:“我就不明白了,你到底是怎么个心思。”   秦梅香平淡地给自己倒了一盏茶,没说话。   杨清菡叹了口气:”算了,管不起你的事。” 第35章   李大帅过世的消息传开是几天之后的事儿了。   秦梅香下了戏回来,发现秦宅门内两边儿站了好几个兵。   徐妈有几分战战兢兢的。倒是南哥儿年纪小,不知道怕人,仍然对着紫藤架子练功。秦梅香叹了口气,把热腾腾的三丁包子放到南哥儿怀里,摸了摸他的大脑门儿:“去吃吧。”   南哥儿看了看他,拿了一个,把剩下的递还给他。这是表示让秦梅香也吃。   秦梅香摇了摇头,招呼徐妈把他领回屋里去了。   许平山正在屋里踱步,听见身后的动静,回过身来。有日子不见,他面色多了几分疲惫。秦梅香看见他臂上的黑纱,轻轻叹了口气:“节哀。”   许平山走上来,把他抱住了。   秦梅香心里一酸:“今儿在这儿歇?”   头顶上沉沉地嗯了一声。   秦梅香叹了口气:“弄那么些兵过来做什么,把老人孩子都吓着了。”   许平山叹气,声音压低了:“里头有眼线。”   秦梅香闻言有些不安:“那怎么办……”   “也不碍事,就这么着吧。”许平山拉着他的手,坐到了床上:“想我不想?”   秦梅香没答话,低头轻轻解开了他的扣子。   因为许久不曾燕好,倒似乎有了点儿久旷的意味。秦梅香难得有些起了兴,伏在褥子上轻轻扭着腰。许平山严丝合缝地贴在他背上,把他攥着被单的手腕子抓紧了。秦梅香压着声音细细地喘:“你小声些……隔壁……有孩子在……”   许平山腰上不停,一面还能喘着粗气讲话:“谁家孩子那么磕碜?”   秦梅香低声道:“别胡说八道。”   许平山吻着他的肩,腰上的力道越来越大。手也不老实,夹在褥子和秦梅香的胸口之间,火急火燎地往下:“想你想得睡不着觉……”他报复似地把秦梅香攥住了:“你倒好……”   秦梅香咬紧了被子,身子慢慢绷紧,不动了。   云消雨散,许平山抚摸着秦梅香汗湿的肩,静静地看着他。   秦梅香垂着眼:“是又要打仗了么?”   许平山手停了,放开了他:“也没那么快。”他坐起来,翻出一支烟,似乎是想点,看了一眼默然不语地秦梅香,又忍住了。只是把那根烟来来回回在手指头上玩儿:“不过早晚是要有那么一天的。”   这是个很沉重的话题。他们一向都是避着。秦梅香知道许平山还有别的话想说,但那个人最终也没说,他也就选择了继续沉默。   “你身上的财物,有多少算多少,都换成黄鱼,提早打算吧。”   打算什么呢。真到了那一天,钱财都是身外物了。   许平山似乎也觉得这个话题没法再说下去了,话头一转:“你怎么养起孩子来了?”   “同行的孩子。”他低声道:“爹妈都没了。”   许平山不再说话了。   秦梅香抬起上半身,够到了床头搭在清水盆上的湿毛巾,拉起被子想给自己清理。许平山放下烟,隔着被子按住了他:“再来一回吧。”   市面上一切如常。做生意的做生意,上班的上班。人们听说了这样的大事,议论几天,见日子没什么变化,也就不提了。平民百姓根本不在意上头的大人物是谁,眼前的饱饭才是更要紧的。   秦梅香去找了虞冬荣,打算要灌唱片了。虞七少爷这阵子一直忧心局势,但听到他这样说,仍然十分高兴:“你总算是转过这个弯儿来了。”   秦老板笑了笑:“不过是终于准备好了。”   唱片公司那边也喜出望外,很快就拟了合同和录制的内容出来。玉堂春和白蛇传都是少不了的,也有南曲《紫钗记》中的《折柳》和《阳关》两折。   录音是个要一气呵成的事儿,所以秦梅香提早一周就和班底排练过了,词句也反复掐着时间对过,确保不会出现唱到半句唱片戛然而止的窘事。   到了灌音那日,大伙儿早早就来到了录音的地方。杨清菡自己不爱灌唱片,但是为了能让秦梅香的唱片尽善尽美,还是和小玉蓉分别给他配了戏。   这中间出了个小岔子。因为录音的屋子与戏园子比要小得多了,艺人们还像戏台上那样唱,就唱出了事。秦梅香唱旦的,察觉不对时就赶忙把声音压下来了,但是曹庆福一开口麦克风就炸了,把录音的洋人技师吓了一跳。这样来来回回,费了两三个蜡盘。好在后续大家摸出了其中的关窍,总算是平平安安地唱下来了。   因为是个新鲜的事物,所以小玉麟作为帮场也过来瞧新鲜,还不知怎么顺手把南哥儿也抱过来了。录音不能有杂声乱入,除了开腔的艺人和乐队,余下的人都静悄悄的。   等到平安录完了。大伙儿才有说有笑地放松下来,彼此交换着惊奇的感想。南哥儿走到麦克风边上,好奇地抬头看着。秦梅香把他抱起来,鼓励道:“唱一个?”   于是尚带着童声的天官赐福响起来了。南哥儿的声音本来小小的,被器材一放大,就清晰了起来——竟然意外地动听。   大家都善意地笑了:“要是咱们上台也能用这个,嗓子就能省不少力气了。”   也有人不赞同:“那就不叫真本事了。”   虞冬荣看见秦梅香抱着南哥儿站在那里,一个极美,一个极丑,不禁有几分感叹。小玉麟看到了,倒是挺不以为意的:“看惯了也就好了。吴师姐说了,奇人才有奇貌呢。”   虞七少爷瞅了半天,也没瞅出个所以然来:“秦老板的耐心是真的好。我要是得了这么一个孩子,一天得愁死八回。你怎么想起把他抱过来了?”   “戏班子里大人都过来帮场,留他一个在那儿,会让那帮小的欺负……”小玉麟说着说着就警惕起来:“七爷,你以后想要孩子么?”   虞冬荣摇头:“算了吧,养你都不够我费劲的。”   小玉麟黯然道:“我说真的……”   虞七少爷回头看着他:“报上的事儿你看了么?”   小玉麟点头。   虞冬荣轻轻叹道:“朝不保夕的,能把自个儿顾全了就算是好的。往后还不知道要怎么样呢……”这话一出口,是真的难受起来。北方如果有事,虞家这样的,肯定是要阖家离开的。可是周老板怎么办呢?他的戏在这里,戏迷也在这里。莫说周老板自己未必愿意,就算虞冬荣有心带他一块儿走,可带走了之后呢?一辈子当个小傍家儿么?那这么些年学戏的苦,不就白吃了么?   他有心和小玉麟仔细谈谈这个,可不知怎么总想往后拖着。仿佛拖一日算一日,就能长长久久地不分开了。   时局看着摇摇欲坠的,却也似乎维持在了一个微妙的平衡上。比起东洋人,仿佛革命党闹出的乱子还更大一点儿。不过天大的事都在外头,城里是一如既往的。只有学生们时常在街上喊口号。   艺人们照旧演戏,可是偶尔会被学生们追着骂,说他们只知道唱些靡靡之音,丝毫不关心国事。曹班主对这个事儿挺气闷的,因为五福班台上忠君爱国的戏其实也没少演。大家便安慰他,兴许是学生们弄错了。毕竟戏班那么多,搞不清谁是谁,那也是有可能的。   时间一久,最初的那些不安似乎就淡了。日子总还是要照旧过的。   小玉麟在这一年技艺进境很快,上了台,是真正可以独当一面了。他入秋时第一次演《挑滑车》,没有像以往的艺人那样勾脸,而是直接俊扮,扎蓝靠上场,赢了满堂彩。   打那之后似乎戏路就更顺了,嗓子的状态也越来越好。秦梅香和吴连瑞帮他正音时,都觉得心里头十分高兴。可是高兴过后,秦梅香就要偷偷地惋惜。他想小玉麟若是能早生十年就好了,能正正经经地红上十年。如今这样的时局,整日里提心吊胆的。万一乱起来,还能好生唱戏么?   他一向是心事重的,一分忧虑能盘算出十分。但是旁人未必有他这样通透而多思,所以日子仍然与平日没什么分别。   日子在这样一层隐忧里轻描淡写地继续着。许平山隔三差五就不知道上哪儿去了,秦梅香也不问。他带着南哥儿习字念书,偶尔还教他弹弹琵琶和古琴。南哥儿学得仍然挺慢的,可一旦学会了却很扎实。秦梅香觉得欣慰。   吴芝瑛转年复出登台了,仍然与小玉蓉搭戏。她的声腔有了微妙的变化,但仍然是好的。秦梅香知道,为着这个好,她背地里不知道吃了多少吃不下的苦。然而他们入了这个行当,再苦再难,都要藏着。拿给座儿看的,只能是鲜妍的那一面。   为了庆贺,大家约在了小玉蓉家里吃饭。菜是从鼎泰丰叫的,大伙儿都很高兴。小夫妻的一双儿女正是惹人怜爱的年纪,生得玉雪可爱,不再是刚落地时那幅红猴儿似的模样了。秦梅香拿了一对黄金嵌宝石的璎珞出来,算是给孩子的礼物。小玉蓉认出来是这个是当年给姚家唱堂会时,姚老太太赏的彩头。因为太贵重了,哪里肯要。   秦梅香却笑:“又不是给你的。”   倒是吴芝瑛瞧出了一点别样的意味:”既然是秦老板的心意,那我就替孩子们收着了。将来等孩子会叫人,不知道有没有福分认秦老板叫一声干爹。”   秦梅香笑道:“那该是我的福分才是。”   一顿饭吃完了,秦梅香也没叫车,一个人慢慢往回走。快到家的时候,听到很远的地方似乎有一声炮响。他疑心自己听错了,停下脚步听了一会儿,又没什么动静了。   谁知进门的时候,又是一声,然后很快那巨响声就密集了起来。秦梅香的心往下重重一沉。   他瞧见了火光。   徐妈抱着花雅南,惊恐万状地看着他:“这是又打仗了?”   外头街上很快嘈杂起来。秦梅香当机立断:“抱好了南哥儿,把门关紧了,千万别出门。”说完就转身往外跑。   徐妈惊惶地喊他:“您这是要去哪儿啊?”   秦梅香出了门,自己也有一瞬间的恍惚:他去那儿干什么呢,去了许平山也未必在。打起来了,那头想必是一团乱的。   哪知道还没想清楚,就看见一辆熟悉的车飞也似地冲他开过来了。小李子急急地喊他:”秦老板,快上来。”   秦梅香想也没想就上了车。   小李子把车开得飞快。一路上不时就是震天的动静,秦梅香端坐在那里,什么都没有问。   车子没走大门,而是停在许公馆院后的一个地方。小李子带着秦梅香从一个不起眼的角门进了去。领他到了一个陌生的空房间:“您在这儿等会儿吧。”   秦梅香来许公馆不知多少次,向来只在卧室呆着。许平山没有在这上头限制过他什么,但他知道自己的身份,不愿意让人讲究,落人话柄。只是这一回,却不一样了。   他静静地坐在那儿,听着窗外的炮火声,还有炮火声间隙里,隔壁微弱的争吵和电话铃声。许平山的咆哮声模模糊糊地传过来:“……和谈个屁!小鬼子的炮都轰到眼前了你他妈让我南撤……”   “师座,如今咱们的大部队让上峰扣在了泰宁,城南的守军您调动不了。事到如今,只能按照上头的意思来。这里有别人守着,您得抓紧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李大帅一死,许平山日子不好过。上头一面防备他,一面又想要用他。他的直系部队如今根本不在身边儿,城外守军长官和部队早就换了人。如今留在燕城里的许平山,只是个光杆司令罢了。   秦梅香闭上了眼睛。   也不知过了多久,隔壁的人声散了。房间门打开了,许平山言简意赅:“跟我来。”   楼上的卧室地上好几个火盆,里头都是残灰。一只黑箱子端端正正地放在床上,扣着锁。钥匙系在提手上头。   许平山把门关上,声音冷静到几乎不带感情:“打仗了,上头要我走。这一走就没时候了。你跟我这么些年,别的我也没什么,那一箱子黄货你收着,往后自己好好过吧。”   他转过身去,似乎是不愿意多说:“这就让小李子送你回去。”顿了顿,又低声道:“我知道这些年你一直不情愿,但我没家没业,除了你也没别人了。要是我死了,你给我守三个月孝……不,一个月就行了。往后要是成家,娶个对你好的。”   身后一直无声无息,许平山等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回了头。却一下子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秦梅香站在他身后,眼泪淌了满脸。   许平山难以置信:“你……”他嗓子似乎一下子哑了:“还以为你挺盼着这个……”他伸出手,似乎是想替秦梅香擦一擦眼泪。   秦梅香侧头避开了他的手,使出全身的力气给了许平山一记响亮的耳光。   这一巴掌打得太狠,饶是许平山那么个结实的大个子,也被打得踉跄了一步。他抬手摸了摸脸,怔了半晌。看着拼命抬头忍泪的秦梅香,却忽然笑了。   外头开始催起来了:“师座,快点儿吧,再晚就来不及了……”   许平山最后深深地望了他一眼:”梅香,你保重。”   他走得像一阵风,秦梅香扑过去,指尖堪堪只碰触到了一点衣角。   走廊里空了下来。许平山始终都没有回头。   秦梅香木然地站了许久。直到外头又一阵炮火声响起。   他擦净了脸上的泪,把那只重得可怕的箱子稳稳地提了起来。 第36章   城外的炮声响了一夜。   虞冬荣守在电话旁边,心急火燎地一个接一个拨电话。最后他放下电话,颓然坐倒:“这里怕是……守不住了。”   这些年来一直是内忧外患的。政府军和革命党日日打,三天两头就要搞”剿匪“。然而政府里也分作几派,时不时就要斗做一团。小鬼子占着关外,野心路人皆知,上头却只是一味含混。直到炮火真的对着这北方的六朝古都,燕北中枢轰过来的时候,大伙儿才反应过来:往常再怎么乱,只是自家人的折腾;唯有这一次,怕是真的要亡国了。   卫阳的虞家已经开始连夜收拾行李打算去江城暂避。虞冬荣知道自己也得走。大少虞春荣是政府里的主战派,手里握着荷枪实弹,早就惹小鬼子不顺眼了。如今一旦全线开战,留在北方的家族亲眷只怕弄不好都要做了肉票。   他看向神色忧虑的小玉麟,艰难道:“我只怕……得走了。”   小玉麟低声道:“我知道。”   虞冬荣有些吃惊:“你知道?”   小玉麟低头看着他,神色难过:“你同我们不一样。就像渔夫捕鱼,网撒下来,小虾米从缝里钻一钻就过去了,大鱼却是跑不了的。”他勉强笑了笑:“总不能老是打着,等打完了,你不是还得回来么。”他含着一点期待看着他:“七爷,你会回来吧。”   这种事哪里说得准呢?虞冬荣做生意,虽然奸滑,但是最讲一个信字。他不能给小玉麟许一个虚无缥缈的诺言——那是坑了小玉麟的一辈子。   他咬咬牙,下定了决心,想要自私一把:“你跟不跟我走?”   小玉麟的眼睛慢慢睁大了。可是那份光亮很快又黯淡下去:“我不能走。和班子签了契的。再说我走了,我的位置谁来顶呢。”   虞冬荣闭上了眼睛。他天性是个快活的人,这一刻却鼻子酸得难过。他定了定神,像是安慰小玉麟,也像是安慰他自己:“也没那么快,再等等看看。”   话是这样讲,手上却不能不准备起来。该处理的东西不能留,该运走的货抓紧运。分明是三伏天,大伙儿心里头却寒浸浸的。街上的铺面关张了三四成,老百姓家家也是门关得严实。有时偶尔从偏街上经过,只觉得空城似的。   虞冬荣偶尔也会涌起些别的想法,怀疑他大哥让全家西迁的决策对还是不对。如今城里没有一户人家往外跑,都是仍然各过各的日子。虞家若是全家走了,未免也太惹眼了一点儿。何况燕都这样固若金汤,守军齐备的北方枢要都守不住,别的那些地方,真的就能守得住么?他也是经历过炮火的人,知道从前任何时候打起仗来,这座城都是北方最安定的地方。最安定的地方日子都过不下去了,外头真的还能给他们留活路么?   和谈的消息隔三差五就要出现在报纸上,但又很快被炮火声一次次击碎。虞冬荣看得很明白,小鬼子这是在拖时间,城马上就要破了。   趁着铁路线还没断,虞冬荣把紧急采购的最后几批药物伪装在布匹货物里,分小批次往南发货运走,另留了一部分,命可靠的伙计藏了起来备用。   他向来是个仓鼠性子,什么东西都要囤,钱要囤,货要囤,能想到的都要囤一囤。可是如今越囤越是不安生,简直快要得了神经病。   他和全城的百姓一样,在这种提心吊胆里,听到了城外守军司令殉国的消息。家家尚且来不及哭一哭祭奠这些军人,膏药旗就已经插满全城了。   起初,大伙儿盼着远在金陵的政府能有所行动,可后来这个心思也渐渐熄灭了。燕都周围的城市依次陷落,卫阳也不能幸免。出城的关卡被重重设置了起来,进城和出城的物资检查越发严格。   最要命的是,鬼子把卫阳的港口的封掉了。   这就意味着,北方港口从海外采购物资的线路断了。这条路一断,虞冬荣手里的那批匆匆囤下的西药,就成了硕果仅存的稀罕货了。   医药在打仗时何等要紧的物资,虞七少爷当然比谁都明白。   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想走一时也走不掉了。北方已经沦陷了,东西留下来只能是便宜了小鬼子。他得想法子把这批物资中转走。   因为一时走不掉,心里反而安定下来,照旧仔仔细细地盘算着铺面上的生意——他一日留在这里,一日就不能不管下头伙计的生计。再者说,万一哪一天真的铺面洋行都关张大吉了,遣散的钱好歹要给人家预备出来。毕竟都是跟了他这么些年的老人儿。   小鬼子占了城,似乎不打算大张旗鼓地烧杀抢掠。然而人人都能感觉到他们的祸害。街上的倭寇侨民越来越多,趾高气昂的。老百姓挨了欺负,也只得忍气吞声。   各行各业为了生活,小心翼翼地维持着日常。戏园子也开着——大伙儿要吃饭呐。可是时不时冲进一队兵,挨个把观众拎起来检查,也实在是很让人胆战心惊。   因为盘查的严格,物资往外转运非常艰难,只能少量夹带在大宗货物里带出去。这样拖拖拉拉地,一晃儿一个多月就过去了。最后一批物资脱了手,没有再留下来的理由了。   小玉麟夜里过来,是从窗子翻进来的。   虞冬荣刚刚写完一封信,正在用蜡把信封封起来。他看见小玉麟,无奈地微笑了一下:“都说了让你别过来了。”   周老板低头看他:“外头有盯梢的,已经好几天了。”   虞七少爷叹了口气:“我知道。随他们高兴吧。明儿晚上我就走了,车站有人接应。你过来,没让人发现吧?”   小玉麟摇摇头。   虞冬荣认真地看着他:“往后也别过来了。记着,我就是你一个戏迷,别的,你什么都不知道。”   小玉麟静静地看着他:“我知道。”   他低头看向虞七少爷的时候,睫毛还是长长密密地垂着。他本来是很锐利的眉眼,此刻看着虞冬荣,却显得很温柔。   虞七少爷忽然就想落泪了。只盼他自己离开了之后,这边能真如小玉麟说的,没人为难小虾米。他把信压在桌上,强撑着笑了笑:“这封信明天你带走,回家把它收好。鬼子兵要是到家中去找你麻烦,你就把它压在显眼的地方。”   小玉麟拿过来看了看,上头都是外文:“这是什么道理?”   “从前生意上往来过的一个人,他是东洋人。人家看到你给他写信,就会觉得或许你与他们有联系,许多事上,就不会为难你了。”虞冬荣苦笑:“我知道这个法子不体面,但若能平安敷衍过去,总好过真的去当汉奸。”   小玉麟把信放下了:“嗯,我知道。”   虞冬荣怎么能放心呢。他有一肚子的话想要叮嘱他。往后没了自个儿在身边儿看着,周老板这样硬而倔的脾气,又有多少亏要等着吃呢。   他低声道:“往后做人圆润一点儿,别一个劲儿地倔。世道不比从前了,枪炮又不讲道理。”   小玉麟叹气:“我知道。”   他今天晚上仿佛就会说这三个字了。虞冬荣抬头看他,伤感而温柔:“你知道什么呢。”   小玉麟不说话,伸手抱住了虞冬荣。他现在比虞七少爷已经高很多了。   虞冬荣低低道:“叶小蝶因为参加了申江的文化界救亡图存协会,这边的家让小鬼子抄了……秦老板把家底都托付给了我,说放在身边也是留不住。可我想着,往后这日子不知道还有多长,所以在鼓楼街的老铺给你们各留了一笔过桥钱。之前准备的外币折子你也放好了,如果城里打起来,你们就躲到使馆街三小姐的餐厅里去。小鬼子不敢惹洋人。这里……过了明日就千万别再过来了,免得让人盯上,惹不必要的麻烦……”   小玉麟没说话,把他温热的唇印在了虞冬荣的脸侧。   离开这一日,仿佛同以往也没什么不同。早上同平时一样,去了商社办公。经理是知道他要走的,只在送出门时紧紧握了握虞冬荣的手。虞七少爷拍了拍他的肩,转身上了车,去了戏园子。   观众仍然很多,可是气氛不似从前那样热闹。因为时间未到,台上只是寻常的艺人。工架是规整的,但那规整里却隐隐约约地透着没精神。虞七少爷坐在那里看完了一折戏,起身悄悄地往外走。   曹班主就在他身后不远,低声道:“七爷,您多保重。”   虞冬荣点头:“您也是。有事儿就吩咐经理,甭客气。同乐楼往后,就归您说了算了。”   曹班主点头,叹了口气:“也不好大张旗鼓,让管事送送您吧。”   虞冬荣摇头:“都安排好了,不必了。”   证件是姚三小姐帮忙办的,过关的时候一路顺利。火车站不少拖家带口的,都是往外地去的。他大哥安排的两个人早就提着行李在车站内候着了。虞冬荣低头看了一眼表,直接往站台走:“把行李先放上去吧,早上去早利索。”   就在这满耳朵的喧嚣里,他不知怎么心有所觉似地抬起了头。四下里乱糟糟的,望了一圈儿也没望见什么。保镖见他张望,安慰道:“方才瞧过了,一路上没人跟着……”   虞冬荣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仍然张望着,仿佛非得看见点儿什么才安心似的。他的目光转着转着,忽然定住了。   小玉麟在不远处的一根柱子下头灰头土脸地站着。见虞冬荣望过来,咧嘴露出一个粲然的笑。   虞七少爷的嘴角跟着他翘起来。鼻子却一下子酸了。他们隔着人群,站在那儿望着彼此,多看一刻是一刻,谁也不愿意把目光移开。   保镖看了眼大钟,催促道:“七爷,车快开了。”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一队治安兵向着站台冲了过来。虞冬荣震惊地看着商社里的一个文员,在领头人身边,向自己指了过来:“虞七爷在那儿呢!”   站台上立刻响起了威慑的枪声:“都不许动!”   枪声一响,所有人都慌起来。没上车的往车上涌,余下送行的没头没脑乱成一团,站台上不时响起尖叫。   保镖护着虞冬荣往车上挤。奈何实在太乱了,一时根本上不去。就在这个空档,身后一阵大力,虞七少爷被生生扯了下来。保镖接到的任务就是拼死护送他平安,当下也跳下来,与治安兵扭打成一团。   虞冬荣拼命挣扎,身上的力气却猛然一松。回头正看见小玉麟揪住抓他的人,一拳揍向对方面门。见虞冬荣望来,冲他大吼:“上车啊!”说着死命往上推他。   汽笛拉响了。夹在汽笛里的还有枪声。   小玉麟身子一软,跌倒在了站台上。虞七少爷只听得心脏一顿,然后就是血撞得耳膜轰轰响。他一跃从车上跳下,想也没想,抄起地上掉落的枪,冲上去给了那个摁着小玉麟的汉奸一枪托。对方应声而倒。   虞七少爷咬牙把小玉麟扛起来,向着开动的火车跑去。小玉麟咬牙推他:“快走,别管我……”   虞冬荣吼道:“闭嘴!”   保镖已经打翻了最后几个治安兵。车开得越来越快,他跳上车门,伸手来拉虞冬荣。虞七少爷想也不想,把小玉麟狠狠推了上去。然后才玩儿命似地跑起来,扒住车门挣扎了上去。   一上车,他身上就瘫软了,仿佛方才的力大无穷是个幻觉。虞七少爷抖着手摸小玉麟的脸,眼泪掉下来:“伤哪儿了?”   小玉麟低声道:“……不要紧……”   虞冬荣低头,看着他沁出血来的衣裤,声儿都变了:“你就骗我吧……”他和保镖一块儿把小玉麟扶起来,从人山人海的车厢里挤了过去。   所幸一路上乱糟糟的,到处是哭爹喊娘的动静,没人理会到他们。   到了包厢,另一个保镖立刻心急火燎地迎出来,看见虞冬荣平安无事,松了一口气:“万幸……不然只得提着脑袋去见大爷了。”   他们四下确认没人,悄悄关好了门。虞冬荣哆嗦着给小玉麟脱衣服。血淋淋的,里头全湿透了。保镖是出生入死的,什么事儿没见过,检查了一番,松了口气:“老天保佑,都没打到要害。”又有些敬佩:“挨了三枪,您也是够能挺的。”   小玉麟没说话。   虞冬荣看着小玉麟的伤。大腿和腰侧的两处都是子弹擦伤,只有肋下的一处最危险,子弹嵌进了肉里,周围皮肤全部翻开,成了个拳头大小的血洞,肉里白森森的,是肋骨。若是稍微偏一点儿,就要伤到脏器了。   保镖抽出匕首,用白酒仔细擦过,熟练地帮他把子弹剜了出来。小玉麟痛得身体一弹,牙关却紧紧咬着,一点儿声响都没发出。   那保镖叹了口气:“肋骨断了。”   带血的子弹只有小小一颗,已经扭曲变形了。所幸子弹没有破碎造成更大的伤害。想来大概是从什么位置被弹了一下才落到小玉麟身上的。   虞冬荣看着那个可怖的伤口,一阵阵地后怕。若是再偏一点点,打进身体里……他不敢想。   火车上医疗条件有限,他们用盐水给小玉麟洗干净了伤口,包扎妥当。虞冬荣把自己的衣服翻出来,给小玉麟穿上了。小玉麟身上水洗似的——是疼的。   虞冬荣皱起眉头:“有吗啡么?”   保镖犹豫:“有是有……”   “还愣着做什么!打一针啊!”   两个保镖面面相觑,最后还是照他说的做了。小玉麟打了针,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虞冬荣把薄毯盖在了他身上,沉默了一会儿,慢慢道:“大哥是怎么安排的?”   保镖低声道:“大爷的意思是让您到江城转轮船去渝州,然后从那边再转车去蓉城。老爷那边也是这么安排的。”   虞冬荣忧心忡忡地看了一眼小玉麟:“我想留在江城。”   那保镖劝道:“谁都知道江城繁华,各方面条件都好。但是大爷这么安排,肯定有他的道理,他是行军打仗的人啊。依我看,您还是听他的。”   虞冬荣不再说话了。   天黑时,列车停靠了。保镖警惕地撩开窗帘往外头看,神色不安起来:“好像……有鬼子兵上车了……”   虞冬荣看向昏睡的小玉麟——他是没有证件的。他飞快地翻出姚三小姐给他备下的那一堆证件,里头有本多的,原本是姚小姐给家中一位姨太太备下的。那位姨太太常年病着,因为听说全家要西迁,病情更重了,最后选择留下来没有走。多的这本证件,姚月盈就给了虞七少爷。   “说不定能用上呢。”她当时是这样说的:“女人的假发衣服也备一套吧,兴许呢。”虞冬荣当时笑她小说看多了,如今却默默地想:若能再见到姚三小姐,定要备一份大礼谢她未雨绸缪。   他从行李里翻出了一顶假发,套在了小玉麟头上。   两位保镖起身离开了。   虞冬荣听见车厢远处传来了叽里咕噜的倭语。他把小玉麟扶起来,用刀割破自己的手指头,挤了一点儿血涂到了小玉麟惨白的嘴唇上,然后让他把头靠在自己肩膀上,拉起毯子,把两个人盖住,假装睡着了的样子。   搜查的声音越来越近,最后停在了门口。虞冬荣在毯子下头握紧了小玉麟的手。   不知过了多久,呜哩哇啦的声音终于远去,最后慢慢消失了。火车汽笛重新响起来,车开了。   保镖回来了,坐在虞冬荣对面,安慰道:“他们下车了。”   虞七少爷点点头,扭头发现小玉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了,声音虚弱:“七爷……”   虞冬荣毫不避忌地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没事了。不过你回不去了,得跟我一块儿去蓉城了。”   小玉麟默然片刻,笑着叹了口气:“是命。”   虞七少爷搂过他的脑袋,让他重新枕到自己肩膀上:“嗯,是命。” 第37章   尽管伤口已经被小心处理过了,小玉麟隔日还是发起了高烧。万幸江城的医疗条件过硬,小玉麟在仁济医院伤口重新得到了处理,挂了两天盐水,终于把高热退了下去。虞冬荣的意思是,既然已经离得这样远了,多留几天休整一下也是好的。他也想借机会联系这边的商行,看看能不能弄到些紧俏的军需品囤下备用。   但是保镖不同意。虽然这里仍然一派平安,但是申江那边的局势非常不好。政府投入了七十万兵力,战局仍然艰难。他们着急把七少平安送到目的地,然后回去向大爷复命。   事出无奈,大家都有难处。小玉麟原本也是过惯了苦日子的,自己并不拿伤病太当回事。只是骨折确实很疼,尤其到了夜里,简直痛得不能入睡。虞七少爷不在乎那点儿吗啡针的钱,但是保镖提醒他这东西用多了上瘾比大烟还厉害,他只得忍着心疼让小玉麟硬`挺。   这样一路颠簸着火车轮船汽车都折腾过了一遍,总算了到了蓉城的新家。   小玉麟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临到要进门时,难得局促了起来:“要么我还是住在外面吧……”   虞七少爷搂住他的肩,正色道:“养身体要紧,别的不要管。”   管家和下人得了消息,早就迎了出来,搬行李的搬行李,报信的报信。胖胖的虞司令被十姨太太苗氏搀扶着,一面咳嗽一面从楼梯上蹒跚而下,看上去终于松了口气:“平安就好。”   短短几个月,他看上去老了有十几岁。   虞冬荣低声道:“爹,我回来了。”他担忧地看着虞司令:“您怎么咳嗽起来了?”   虞司令摆摆手:“甭提了,这鬼地方,两天不下雨,三天早早的。”蓉城地处盆地,如今又是夏秋之交,雨水便格外多些。因为气候与燕北之地截然不同,外地迁居过来,总会有许多不适应。   保镖上前与虞司令见礼。虞司令和颜悦色地请他们喝茶,又问了许多虞家大少的事。临了管家奉上谢礼把人送走,虞司令眯了眯眼,终于把目光转向了虞冬荣身边的小玉麟:“这位是?”   虞冬荣觉得他爹应当是一进门就看出来了。否则按照虞司令圆滑的性情,不可能一直把小玉麟晾在边上。   但是虞家毕竟是体面的人家,连他二哥那么个纨绔,都不敢把外面的傍家带进门来。于是硬着头皮道:“这位是周先生,我的一个朋友。若非他在,儿子怕是见不着您了……”当下把火车站发生的种种尽可能夸张地描述了一遍。不过因为当时情况确实危险,所以虞七少爷可以发挥的余地其实是有限的。   最后见虞司令容色缓和了些,便唤来下人,吩咐领着小玉麟上楼休息。虞司令问了一会儿老家的情形,深重地叹了口气:“照这个情形看,三年五载怕是都回不去了。”   几位姨太太早就下来了,在虞司令身边莺莺燕燕地坐了一大圈儿。七姨太太韩氏听到了这话,当即哭了起来:“这样蛮荒的地方,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呢?”其实蓉城自古便是天府,虽然论气象不及燕都和卫阳,论摩登不及申江和江城,但到底也是安宁富庶的地方。   四姨太太杨氏在一旁凉凉道:“当日是谁和老爷说,渝州夏天太热,又是多山的,不如去蓉城……”   几位姨太太各有高见,立刻七嘴八舌起来。   虞司令不耐烦道:“都消停点儿吧。冬哥儿回来了,吩咐厨房晚上预备着接风。”   八姨太太伶俐地给虞司令又续了一杯茶:“老爷说的是,我这就叫下头预备着去。来了这段时日,我瞧此地虽说偏僻了点儿,饮食上的精巧劲儿倒是与咱们那头不分伯仲的。前几日吃的那道手撕烤兔,老爷不是一直夸么?今儿我再去买一只回来,让冬少爷也尝尝鲜……”   虞冬荣坐了一会儿,惦记着小玉麟,低声道:“爹,一路颠簸,我上去先收拾收拾。”   虞司令精神头儿也不太足,淡淡地点了点头。   虞七少爷便起身往楼上去了。一面走一面抬头四下看。新房子比卫阳的老公馆还大些,只是装修陈设上差了。不过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能平平安安就算是好的,还奢求什么呢。   小玉麟正站在客房窗边往下看。后院子郁郁葱葱的,长着叫不出名儿的树。   虞冬荣带着他把头脸手脚都洗干净,帮他换了药,又拿了新衣服给他换。这些本来不该是由一个少爷来做的,家里那么多丫鬟呢。但是虞冬荣做起来自然而然,手脚利落——他学什么都挺快的。   小玉麟最后吃了碗小米粥,被虞七少爷撵上床躺着了。上了床却睡不着,睁着眼睛,严肃道:“我想出去看看这头有没有戏班子……”   虞冬荣把被子给他拉高,窗帘也拉上了:“我看你像戏班子。先好好睡一觉吧。”   虞七少爷一回来就不得闲,家里的钱粮都指望着他呢。父子两个关起门来说话,从局势说到他大哥,还有小少爷虞少荣的学业问题。虞司令明显精神头儿不太好,虞冬荣觉得担心。老爷子闻言嗤笑一声,用一种很凉的目光打量虞冬荣:“你还是担心担心你自个儿吧。”   这话里有话的,听得虞冬荣后脊梁骨发麻。他强笑道:“爹……”   “哪儿来的赶紧送回哪儿去。别让我把话说得太明白了。”   虞冬荣硬着头皮:“人家救我一命呢。”   虞司令不耐烦道:“还人情的法子多了。还有,赶紧给你五哥弄个差事做做,裕心要把我烦死了。”裕心是六姨太太吴氏的闺名。   虞冬荣一梗:“爹,您不是不知道……”   虞司令打断道:“我要休息了,你累了一天,也早点儿回去吧。”   虞七少爷心事重重地出了门来,就看见不远处神色不太自然的六姨太太。两人目光相碰,吴氏理了理新烫的卷发,挤出来个笑:“冬哥儿……”   虞冬荣点点头:“六姨娘,五哥那事儿我知道了,您容我想想。”   “嗨呀,这个还用想么。荣记商行在这儿不是有现成的分行么……都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哪有放着现成的兄弟不用,让外人管事的道理呢……”   虽说这些年下来,家里人的性情虞七少爷早就摸了个透,但听到这样的话,多少还是有点儿来气的。他也不愿意多说,只是冷淡地笑了笑:“您说的也有道理。”言罢脚底抹油,上楼去了。   小玉麟在虞家住的这几日,怕给虞冬荣弄出麻烦来,一直缩在客房里。尽管如此,虞家上下还是对这位客人充满了窥探的欲`望。丫鬟们彼此窃窃私语,粉面含春。太太们尽管维持着面上的持重,不时也互相递一个眼色。   小玉麟实在是长得太好看,而且又这样年轻。   但大家对他身份的猜疑是始终没有停歇过的。虞七少爷捧戏子的事儿,家里多少都是听说过的。只是小玉麟又不太像那些乾旦,所以众人只能暗暗嘀咕着。   虞七少爷对此感到很不舒服,但小玉麟留在这里,养伤的条件会更好些。   倒是小玉麟自己,住了几日就受不住了。虞家上下有种无声的规矩,这种规矩与戏班里的相比要更加沉重。他同虞冬荣也没法像从前那样自在无间的亲密了。倒不是说因为有人看着,只是那样的举动在这个家里明显是格格不入的。虞七少爷一回来,仿佛就被套上了看不见的枷板,一举一动都规矩得不近人情。   这不是小玉麟熟悉和喜欢的生活。尽管虞家与他从前相比,算得上是锦衣玉食了。   他想走了。   虞七少爷听了这话,沉默了好半天:“你伤还没好呢。”   小玉麟摇摇头:“不碍事的。”   虞冬荣叹了口气。莫说小玉麟不爱在这里,他自己其实也相当不舒服。他从小就是个自在天然的性子,这些年又在外头跑野了。冷不丁回到家里,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地留意全家人的一举一动,他累得慌。   略想了想,他开口道:“东大街那儿有个铺面,伙计都是本地人,后头的宿房空着。就是……那边肯定不及这里舒服。”   小玉麟却挺高兴的:“没事儿,我怎么都能睡。”   也就只能这样了。虞冬荣怜惜地摸了摸他消瘦的脸:“委屈你了。等日子再安定些,我再给你想想办法。”   小玉麟认真道:“这就挺好的了。大家都平安。只是……”他神色黯淡下去:“不知道那边怎么样了。”   一打起来,通讯就断了。各处都乱着。听说邮政是仍然可以用的,然而从江城和渝州寄出去的信,始终也没能收到回音。   别人倒也罢了,虞冬荣最担心的,其一是他大哥——国难当头,军人是必须要上战场的。申江那边打了一个多月了,战事似乎陷入了困局。也不知道他大哥此时此刻在忙些什么。他逃难之前趁着铁道线没断,往那边运了几批物资,可是东西最后闹了个下落不明。如今后方的百姓束手无策,只盼着政府应对妥当,能早日挺过这个危局。   其二,自然就是秦梅香。虞冬荣走前与他话别,秦老板仍然是平常那副样子,容色淡淡的。天翻地覆,对他来说似乎都只是身外事罢了。虞冬荣了解他的性情,知道他这是心里有了主意的缘故。然而那主意是什么,虞七少爷简直不敢往深里想。秦梅香看起来再温柔和气不过的一个人,骨子里的烈性是一点儿都不比谁差的。如今只能盼着他身边的人能把他劝住了,不要做出什么宁为玉碎的事情来。   事情有了计较,便悄悄把小玉麟送走了。   铺面后头的宿房与虞公馆的条件自然不能比。整洁倒是还算整洁,只是潮湿得很。伙房的老妈子是本地人,做菜时辣椒与花椒不要钱似地放。小玉麟初来乍到,有些不习惯,不过几日之后,渐渐尝出了滋味,吃得津津有味起来。只是辣椒辛热,他吃过之后伤口痒得厉害。虞冬荣发现之后大皱其眉,特意嘱咐单做他的饭菜。   这样整日躺着也不是个事。虽说伤处仍然疼痛,但比之最初已经好了很多。他不愿意平白让人讲究,也主动帮柜上做些事。掌柜不敢劳动他做体力活,于是把他安置在柜面上。   谁知道无心插柳,他年少俊秀,往那儿一站,虽说卖起东西来手忙脚乱的,但是仍然很得顾客的青眼。姑娘媳妇,小姐太太,乃至于上了年纪的阿婆,都爱同他说话。又因为当地方言与北方的官话有所差别,两下里讲话听得不太明白,闹出了很多笑话。因为这样,人家倒是看他越发可爱,争着与他说话。布行的主顾原本就多是女性,这样一来,铺面上的人气渐渐被带得旺起来。   他又是伶俐的,凡事留心,柜上那点事并不能难得倒他。生意一好,倒是皆大欢喜了。   虞七少爷贵人事忙,整天跑得不见踪影。但是得了空闲,倒是常常过来的。如今不比从前,不好当着人前亲昵,只说是过来看生意。因为次数过于频繁,倒是把掌柜弄得挺忐忑,赌咒发誓说绝无对不住东家的事。虞冬荣只得小心安慰,才慢慢把老人家的疑虑打消。   这样过了两个来月,身上的伤好得差不多了。虞冬荣带他去医院拍了x光片,骨头已经愈合了,只是肋下留下了个挺大的疤。他渐渐习惯了这边的水土,柜上的事一忙完,便四下里东瞧西看,想着能找一个不离本行的活计来做。   东大街,春熙路,商业场。三处紧临着,是蓉城最热闹的地方。除了买卖,娱乐场也有不少。最多的是茶搂茶铺,往往走不了几步就是一家。茶水便宜至极,生意也极好。本地人似乎很爱这么闲坐着谈天。偶尔有大些的地方,便像燕都的花市那样搭一个台子,上头有唱曲的说书的演皮影木偶戏的,间或也放电影。底下的人喝着茶水,好听好看就跟着摇头晃脑,没意思就那么干坐着啜茶。也有不少戏园子,演本地的戏剧,声腔调门与小玉麟从前学的戏似是而非。唯一的安慰是,把子戏的功架倒都是彼此相通的。   小玉麟这几个月养伤,虽然不能翻跟头,但是拉胯吊嗓并没有落下。悄悄练了几日,估摸着往昔的功夫恢复了七八成,他便去人家当地的戏班子打听生计去了。   只是问来问去,都冲他摆手。外头打着仗,当地先前征过了一批兵。人气一弱,戏园子便不似从前那般生意好。自己班子里的人都养不活,又怎么能再招外人呢。何况小玉麟的戏路与这边的又不相符。   这样碰了几回不软不硬的壁,难免有些失望。   又一次无功而返地从戏园子出来时,看见虞七少爷倚在车上,微微笑着望过来。   小玉麟一下子又高兴起来。   两个人肩碰着肩,从人流中穿过,到街对面的小饭馆里要了两大碗红油抄手,虞冬荣又点了蔬菜汤和蒜泥茄子。   等菜的时候,他打量虞冬荣,心微微酸起来:“你怎么瘦了。”   虞七少爷不在意地笑笑:“事情多,忙的。”   抄手上来了。虞冬荣把自己碗里的拨了几个给小玉麟:“给你租到了新房子,离这里不远。是砖木的洋房,干净又亮堂。明天你就收拾收拾搬过去吧。”   小玉麟筷子顿了一下:“不用了,我住这里就挺好。掌柜人也和气。”他低声道:“你不用老顾着我,我能照顾得了自个儿,柜上给我发工钱呢。”   虞冬荣托着腮:“我对你好是应该的,那房子太潮了。北方过来的,到底适应不了,时间久了要生病的。你往后不是还要唱戏么。”他在桌子底下暧昧地碰了碰小玉麟的膝盖,声音低若耳语:“再说了,住在铺面后头,有些事儿也不方便……老是想你,也不知道你想我不想。”   纵然是这样颠沛忧虑的日子,然而年少情热,哪有不想的呢。小玉麟晚上一个人睡凉炕,满脑子都是从前的旖旎。可惜如今桩桩件件的事压着,算下来,两个人自打离了故地,竟然再没亲近过。   他耳朵尖红起来。可那点儿羞赧很快又被更深的焦虑压了下去。他总不能一辈子在铺面上当个伙计,唱戏才是他的本行,否则十几年的苦,就算是白吃了。   虞冬荣哪有不知道他的心思的,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慢慢来吧,不着急。好饭不怕晚。”他给小玉麟夹了一箸茄子:“快吃吧,一会儿该凉了。”   两个人正吃着,听见饭馆外头喧嚣起来。一个帮闲模样的人跑进来,神色惊慌:“申江沦陷了,政府要迁到渝州了!”   虞冬荣手一抖,半碗红油泼在了桌面上。 第38章   入冬了,街上静悄悄地萧索着。由于侵略者要做出一个诸事安宁的样子来,所以大小的商铺重新又开起了张。但是光有开门的铺面,并不能把那种压抑就此融化掉。进出买东西的人,收敛了他们的笑容和嗓门,彼此对以麻木的脸或者意味深长的眼神。   戏园子在这种情形下仍然开着,仿佛是这黑白世界里仅存的一点儿色彩了。然而开也不像从前那般通宵达旦地热闹。城里如今宵禁,晚上一到八点就清街了。巡逻队一排排从街上走过去,有侵略者,更多的却是伪军。   夏天刚刚打起来那会儿,文艺界的反应很激烈。一些常在全国各地演出的名角儿,都纷纷加入了抗战宣传的行列。杨清菡虽说年纪大了,但人家来动员他,他在这种事上也是责无旁贷的。于是带着自己的私房场面也跟着去了。谁料想这一走就回不来了。沦陷区与仍在抵抗的地区如今音信断隔。   国土沦陷得这样快,是谁都没有想到的。   最初大家还抱着希望,后来看见“庆贺某城陷落”的条幅次第挂起来的时候,人人的心都跟着沉下去。   和杨清菡一起音信全无的还有小玉麟。那日虞冬荣在火车站被追捕的消息辗转落进了众人的耳朵里。好些人看见小玉麟挨了枪被拖上了火车。吴连瑞为此深受打击,连带着小玉蓉也哭了好几场。因为谁都知道子弹是要人性命的东西,就算没有伤到要害,感染也足够让人凶多吉少了。   大伙儿悲伤了好些日子,后来又接到了一封没有署名的信,才知道小玉麟和虞七少爷已经平安到了江城。秦梅香急急地回了信,想告诉他们这边的消息,也托虞冬荣问问杨清菡的情况。可惜信寄出之后就石沉大海了。   因为处在这样一种无望的境地里,所以任何一点儿欢乐与美好都成了极为可贵的东西。或许正是由于这样,戏园子的生意反而慢慢又好起来了。   观众里也有侨民和占领军的高官。人家既然买票来看戏,戏园子也不能把人家撵出去。所以照旧是演的,只是台上台下,都捏着一把冷汗——屠城都干得出来,已经不能把他们当作人来看了。   秦梅香不去想这些,上了台,他就只管唱。唱姹紫嫣红,也唱断壁残桓。唱放诞纤丽,也唱婉转悲歌。   他心中的那些不能与人言,都在清润婉转,若泣若鸣的声腔里了。一曲终了,底下的欢呼声比当年城中戏曲最火热时尤甚。他一再谢幕,下面的掌声仍然久久不歇。如若按照旧规,这种情状少不得要返场加唱一折半折,只是如今因为宵禁的缘故,这个旧俗不得不抛弃了。   如今一下了戏,他连卸妆都不敢多花时间,往往只卸掉头面和戏服就匆匆从戏园子后门回家了。倭人军官对他的兴趣一点儿都不亚于当年那些遗老遗少,军阀巨贾——仿佛一个人若是生得美,总是逃不掉这样的宿命。   他回了家,偶尔也对着镜子发呆。何翠仙当年的话老是回响在耳畔:“你道我为什么唱黛玉,你为什么唱绿珠?因为黛玉就是我,绿珠就是你啊!”   红托盘上的彩头送来了许多次,他不能也不愿收,就那么把它们丢在了戏园子的后台。曾经的金珠宝贝,如今倒变做了烫手山芋,谁也不敢拿,就那么灿灿地积在角落里吃灰。   这个冬天比秦梅香经过的任何一个冬天都冷。一次他偶然路过许公馆,那上头如今已经插满了太阳旗。他站在门口多停留了片刻,回去便发起了烧——每天冬天他都格外难熬一些。   因为病着,倒有了闭门不出的理由。他抱着南哥儿,手把手地教他拉胡琴,弹琵琶。南哥儿暖呼呼的一个小人儿,如今倒成了秦梅香最大的安慰。另一个安慰是小玉蓉,秦梅香教了他许多出杨清菡来不及传的戏,最后又把自己的独门戏绿珠坠楼教给了他。   小玉蓉越学越觉得不对劲。他们这一行,有老话讲——宁给十亩地,不教一出戏。与教会徒弟,饿死师父是同样的道理。人人手里都要有些压箱底的玩意儿。可是看这个势头,秦梅香是什么都不打算给自己留了。   小玉蓉觉得慌:“师哥,你可千万别想不开。甭管外头什么样儿,咱还得好生唱戏,好好活着。”他知道秦梅香这些年经历的事儿,也知道如今那些鬼子和汉奸的觊觎。唱戏的都知道戏谶的说法,他也怕绿珠的命应在秦梅香身上。   秦梅香倒是反过来宽慰他:“你想哪儿去了,不过是师父不在,我替他把该教你的玩意儿都教了……免得他回来考校的时候,见你没有进境,又要扬鞭子了。”   小玉蓉欲言又止,却也找不到什么可以反驳或者可以安慰的话。于是只得默默地加倍用功学戏。   秦梅香没说的是,东洋人请他过去唱戏的帖子,已经送来好几回了。   送走了心事重重的小玉蓉。秦宅很快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瑞王爷。   这几天争取早点把过渡写完,唉。   秦梅香本来正抱着南哥儿纠正几样旦角儿的指法,瞧见来人,低低垂了眼,温声道:“和徐妈出去,买点儿芸豆糕回来,就说是我想吃了。”   南哥儿乖乖地下了地,跑出去了。   瑞王爷背着手看他:“呵,外头传的倒是真的——你当真养了个小丑八怪。”   秦梅香淡淡道:“一副皮相罢了。百年之后,大家都是一把枯骨。”   他一向对谁都是礼数周全的,这样一开口就把人噎个半死,是从未有过的事。瑞王爷梗了半晌,讪讪道:“许久不见,来瞧瞧你。”   秦梅香抬起头,仪态悠然地望着他:“我有什么好瞧的,左不过是老老实实唱着我的戏,尽着我自己的本分罢了。”   瑞王爷听他这样说,露出一点含义不明的笑来:“既然秦老板说了,唱戏是您的本分,那么矢崎司令和黑田将军都三番五次地来邀请你唱一回戏,你做什么不去呢……”他语气一转,一字一句道:“如您自个儿说的,唱戏可是您的本分。”   秦梅香淡淡道:“座儿花钱,我卖力气,这才叫本分。他们如果像别人一样,买票来听戏,我自然是要唱的。可是要我给他们庆功,给他们义演捐飞机大炮……”他凉凉地笑了一下:“这就是本分之外的事了。再者说,戏,是唱给人听的。”他抬起头,拿雪一样的目光看向瑞王爷:“您说,是这个道理不是?”   瑞王爷的脸色沉了下去。半晌,才慢慢开口:“我是好心来劝你。做人,最要紧的就是识时务。你也不必夹枪带棒的。你们戏子不懂时局,如今战必大败,和却未必大乱。我们一切都落于人后,何必以卵击石,自伤元气呢。终究以和为贵嘛。如今人家肯赏识你,也是存了亲善的心思……”   秦梅香平静道:“您把我卖与他们,能分多少利?我猜等他们把我的肉啃干净了,您能等着捡个骨头吧。”他浅浅地笑了一下:“梨园就这么大,杨银仙让您卖给那什么大佐的事儿,如今传得正盛呢……”   瑞王爷嗨了一声:“香官儿,你怎么能把自个儿同他比呢……”   “我在他那个年纪,也没他的本事呢。”秦梅香似笑非笑地望着他:“您亲口说过的嘛。”   他这样的笑和这样的话,倒像是在拈酸吃醋似的。瑞王爷已经好些年没有见过他这样了,当下脸上就露出了些强自忍耐的垂涎来:“我从前如何待你,你是知道的……”   秦梅香仍然笑:“是啊,未有一日敢忘。说了半天口也渴了,我给您泡杯茶吧。”言罢投茶冲水,把一包什么粉末也行云流水地抖进了茶壶里。   瑞王爷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你……你把什么玩意儿倒茶里了?”   秦梅香分了茶,翘着兰花指捧了一盏递过去,脸上还是含笑的:“您说什么呢。来呀,喝茶呀。”   瑞王爷哪里敢喝,当即色厉内荏地喝道:“秦梅香,你不要装神弄鬼!”   秦梅香仍然挂着那种似嗔非嗔的笑:“您看,您口口声声说为我好,怎么连我一杯茶都不敢喝呢……”说着把茶硬递过去。   瑞王爷的脸色阵青阵白,到底后退几步躲开了。然而并不甘心就这样走了,到底还是把那点儿面皮撕了下去:“今时不同往日了。那姓许的马上就要填了战壕,我劝你还是早点儿想明白了的好。”说罢冷哼一声,就要往外走。   秦梅香低声道:“等等,你说什么?”   “我说我劝你还是……算了,咱们走着瞧。”   茶杯落在地上,滚了几滚,居然没碎。秦梅香一个人把东西收拾了,剩茶都倒掉,杯子和茶壶洗了许多遍。然后他就那么枯坐着,守着时断时续的收音机,连晚饭都没有吃。   第二日清晨,徐妈在院中扫积雪,冷不丁看见穿戴妥当的秦梅香,惊了一大跳:“香少爷,大清早的,您这是要上哪儿去?”   秦梅香提着一只皮包,温声道:“出去见几个朋友。”   卖身契放到小玉蓉眼前的时候,他几乎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可是这不是梦,钱契两清的纸上按着红彤彤的手印呢。他惊疑不定地看着秦梅香:“师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秦梅香定定地看着他:“我有三件事要求你。请你看在我们同门一场的份上,千万要答应了我。”   小玉蓉瞧出了他的郑重,强自收敛心神:“但凡我能尽到一分力,绝不会吝啬一丝一毫。”   “第一件,请你到五福班搭班。”   小玉蓉点头:”我做梦都盼着这个。”   “第二件,请你和芝瑛好生照顾南哥儿。”   小玉蓉有些不安起来:“师哥,你要做什么?”   “第三件,鼓楼街虞记老铺的印记,你收好。这是一笔过桥钱。”   小玉蓉彻底慌起来:“师哥,你到底要做什么?你把什么都给我了,你自个人呢?”   秦梅香笑了笑:“我要离开这里了。”   他往花厅望去,小窦子正和同南哥儿面对面地拉琴,小窦子不时伸手纠正南哥儿的指法。一大一小两个孩子轻轻说着话,绵绵的琴声时断时续地响着。   “让老窦和小窦子也跟了你吧。”他温声道:“他们的琴,合咱们一派的戏路。存在我家中和戏院后台的行头,你也尽管拿去用。”他看向一旁神色关切的吴芝瑛:“蓉官儿以后,就全靠你照应了。”   “秦老板。”吴芝瑛开口道:“您对我们夫妻的大恩,我同蓉哥儿粉身难报,是以无论您开口求什么,我们都自当竭尽全力……可是,您总得同我们说明白了,您到底要去哪儿,什么时候才回来?也让我们大伙儿心中有个底。”她顿了顿:“苦日子总会过去,我知道眼下他们为难您,可您千万要往开了想……”   “正是因为想开了。”秦梅香望着院子里的梅花,脸上渐渐浮现出一种平和的坚定。 第39章   开春的时候,小玉麟总算是找到了可以搭戏的班子。是个从申江入蜀的皮黄班,名叫庆华班,。班中几个有分量的角儿,原是在江南一带跑码头的。后来因着战火,便沿着扬子江西行入蜀避难了。虽说各个角儿从前在自己的地盘也是有名气和人缘的,然而换了水土,生计就艰难起来。蓉城本地曲艺繁多,光是唱,就有唱扬琴,唱月琴,唱琵琶,唱清音,唱荷叶,唱竹琴,唱三才板等种种,这还不算种种语言艺术和杂艺。本土最火的乃是川戏,虽说与皮黄戏一脉相承,但是从古至今地流传下来,又有许多不一样。   本地人听惯了自己的戏,对皮黄的韵白一时不适应。加上班子里的几位撑场面角儿都是擅唱文戏的:长腔大调,听在懂的人耳朵里是享受,听在外行人耳朵里就是遭罪了。川戏讲究一个火爆热闹,是从三岁小儿到百岁老人都能跟着目不转睛的。皮黄戏相比之下就有点儿阳春白雪了。有的观众听懂了,也肯叫好,可是转脸就去听自己本地的戏了。无他,因为觉得还是自家的玩意儿更有意思。   观众稀少,生计便无法维持,班主破釜沉舟,想要找些能演把子戏的同行一块儿搭班,把戏演得热闹一点,迎合本地观众的口味。小玉麟恰巧在这个时候出现,两下里都是喜出望外。只是因为如今要照顾整个班子的生计,庆华班分酬劳不是按包银,而是分账。演出所得,班中众人按比例分成。小玉麟对此没什么异议——他也做过龙套,懂得讨生活的不易。   因他初来乍到,最开始只得做一个二路的演员。若说热闹,传统戏里哪出也没有西游记热闹。猴戏又是他所长,搔首转眼,与真猴儿一般无二。虽然吐火变脸儿一概不会,但他武生的基本功扎实,又肯琢磨,慢慢想出了许多别人不曾演的小技巧。比方说与哪吒打斗时,手脚并用,只用一条腿支撑着,另一条腿能从哪吒手里把乾坤圈勾来套在脚上转,手上的架势也不闲着。又比如说,有时因戏所需,他能助跑几步,用金箍棒撑地一跃上台。这些看似轻捷灵巧的小处,恰恰为戏本身增加了许多看点。听见台下叫好,他心里也高兴,知道汗水没有白白付出。   这样一来,名声逐渐就传开了。班主李万奎拿他也重视起来,着意照顾着他擅长的功夫,排了几出大戏。城中观众基础有限,班子也跑到临近的县市去走穴,混名声。这样一来整日忙得跟陀螺似的。   虞冬荣也忙,偶尔抽时间能来看看他。但往往也没法在一处呆太久。今时不同往日了,虞七少爷脸上的笑少了,话也少了,对看戏也不那么热衷了。小玉麟演了许久,他一场也没过来看。虽然知道是因为有旁的事要忙,但到底心里头不好受,总是恍惚地觉得这个人离自己越来越远了。   这样一来,心中就生出了许多不安,偏偏又没有机会同虞冬荣好好谈心。有次都说好了要来,他留了座儿,虞七少爷也答应得好好的。到了上台,满哪儿都是人,偏偏那一处是空的。小玉麟心里头难受得不行,等虞冬荣再过来,便同他说起了这个。本来也不想抱怨什么,但口气难免冲了一些。这一回虞七少爷只是看了一眼表,就一声不吭地走了。   小玉麟呆呆地站在那儿,心中沮丧难言。他去虞家找了几次,下人们礼数周全,说七少爷不在。小玉麟不信,他们也不恼,单是拦着他。大庭广众,他怕动手会给虞冬荣惹事,最后只得失落地离去。   班主瞧出他的心事,便着意宽慰。劝他情爱自来如此,缘分若是尽了,强求也是枉然,不如往前看。他年少英俊,哪里就缺一个相好呢。   道理是这样的道理,然而别人又怎么能同虞冬荣比呢。   他这样低落,演戏就不怎么有精神。也不知道是被人授意还是自己有意思,班中一个唱小旦的伶人在他跟前转悠的时候便多了起来。小玉麟本来对他没什么意思,但架不住总是要在一处演戏,也不好疾言厉色地呵斥。躲不掉的时候,只得闷闷不乐地由着对方在自己跟前献殷勤。   一日他在后台卸妆,那人又过来,倚在妆台前与他说话。说到翻跌时的气力用在哪儿,小玉麟便给他比划,是腰间某处。说着说着那人就上手来摸他,因为碰到了痒痒肉,小玉麟忍不住笑了笑,往外躲,却冷不丁侧头看见虞冬荣提着一只食盒站在不远处。   这场景简直同做梦没两样。几个月了,这是虞冬荣头一回到后台来看他。小玉麟猛地起身,把椅子都带倒了。虞冬荣走过来,神色却淡淡的,把食盒往桌上一放,转身就离开了,连一个字都没同他讲。   待小玉麟反应过来追出去,汽车已经开得远了。   他呆立半晌,才想起来回去看那个食盒。里头不过是几样燕都的点心而已。可是最上头一碟,白生生的糖糕上印的是红双喜——是喜糕,婚宴上才吃的。   小玉麟茫然了一会儿。就看见班主喜气洋洋地过来,说接了个活儿,明儿去虞家唱堂会,他家少爷要结婚了。   这一日小玉麟也不知道是怎么过的。晚上瞪着两只眼,翻来覆去地想,虞家到底是哪个少爷要结婚。越想越害怕——万一真是虞冬荣呢。不然他干嘛给自己送喜糕过来?这不就是恩断义绝的意思么。   早上浑浑噩噩爬起来,随着戏班去演戏。唱堂会的地方不在虞家的公馆,而是城西的兴仁胡同。那边都是高门大户的宅子,也不知道虞家是什么时候安置的。   宾客盈门,戏班子却只管在台上忙活。小玉麟往台下看,人来人往的,没有虞冬荣的影子。他心事重重地唱完自己的戏,转身下场时,却见虞七少爷穿着红色的吉服,和蒙着盖头的新娘一块儿走过来了。   他如遭雷击,咬牙切齿地看着新人在鞭炮声里进了屋。更多就看不清了,离得太远,宾客又把屋子站满了。   虞冬荣把邹小姐交到他二哥手上,送新人进了洞房,终于长出了一口气。回头去看他爹,虞司令正在大口咳嗽,十姨太太苗氏眼睛里泪水直打转,小心翼翼地顺着他的背。虞冬荣心里难过:“爹,拜完堂了,您回去歇着吧,这儿有我和五哥呢。”   虞司令长长地喘出一口都是浓痰的肺音,点了点头,由着苗氏和一个丫鬟搀扶着回去了。八姨太太杨氏忧虑道:“蓉城的大夫都是怎么回事,连一个感冒都治不好……”   七姨太太用帕子摁眼睛,抽噎道:“这……这要是有个三长两短……”   六姨太太呵斥道:“闭上你的乌鸦嘴吧,这不正在给老爷冲喜么!”   四姨太太杨氏厉声道:“都别吵了!该做什么做什么去,这个家还没散呢!”说着昂首挺胸,带着丫鬟们应酬客人去了。   六姨太太翻了个白眼:“呵,还真以为自己资历老就能掌家了……”   虞冬荣心事重重地叹了口气,悄悄转身走了。   正打算去僻静处喝口茶歇一歇,冷不丁阴影里冒出个人来。他吓了一跳,却见小玉麟正神色惨白地盯着自己。   他疲惫道:“你来了。”说罢脚步不停,往屋里走。却被生生拽住了胳膊。虞冬荣低低痛呼一声,额头上的冷汗一下子就淌下来了。他气恼地甩开小玉麟的手:“没轻没重的!”手按到袖子上,感到那处泛起了湿意。   他捂住胳膊往屋里走。小玉麟眼尖,已经反应过来不对,当下什么都忘了,只是紧张道:“你怎么了?”   虞冬荣进屋吸着气把褂子脱了,卷起袖子,小臂上缠着的绷带已经被血浸透了。看见神色惊慌的小玉麟,他抬了抬下巴:“药箱在你身后呢。”   小玉麟匆匆洗了手,跑过来给他换纱布。虞冬荣小臂上一道一柞长的血口子,皮开肉绽的,也没缝针,光洒了些药粉在上头。虞冬荣抽着冷气把绷带重新裹了,瘫在椅子上,喝了一口冷茶。   两下里大眼瞪小眼半晌。才听小玉麟低声道:“你结婚,怎么都不和我说?”   虞冬荣哀叹一声捂住了脸,深吸一口气,怒道:“你眼瞎了么!我结个屁婚!那是我二哥!”   小玉麟吃了一记狠骂,呆住了:“我看你领着新娘进去……”   “那你看见我和新娘拜堂了么。”虞冬荣无力道:“整天瞎琢磨什么呢都……”   小玉麟在那儿兀自反应了一会儿,脸上灰败之色瞬间一扫而空:“我还以为……”他猛地扑向虞七少爷,把他从椅子上抱起来,转了个圈:“太好了!”   虞冬荣被他抡了一圈,只觉得头晕眼花,挣扎着双脚落了地,往边儿上躲:“你轻着点儿!我伤着呢!”   他那伤口看着有点儿吓人,其实就是个皮肉伤。然而小玉麟拿他一向在意到不行,当即焦急起来:“怎么弄的?”   “走货时马车翻了。”虞冬荣叹气:“这边交通太差了,我前天才回来的。”他抬起头,眯了眯眼:“我一走这么长时间,你倒是挺能自得其乐的。”   小玉麟愣了一下,忽然福至心灵。他几乎有点儿心花怒放:“你……不是你想的那样……”   虞冬荣斜眼睨他:“哦,那是哪样儿啊?”   “一起唱戏而已。”小玉麟急急解释道:“你信我……”他说完,心里头又委屈起来:“你好久不过来,我还以为……咱俩要散……”   虞冬荣琢磨出味儿来了:“所以你开始给自己找下家了?”   “不是不是!”小玉麟拼命摇头:“你不信,可以去班子里问!我一直都在唱戏……”   虞冬荣摸了摸他的脸:“不是不想你,只是……”他低头:“什么大风大浪,都一块儿过来了,我以为你懂……”   小玉麟愧疚得要命,他抱住虞冬荣,委屈道:“我就是……害怕。”   “你怕什么呢。”虞冬荣心酸地抚了抚他的背:“我才该怕呢。戏班子里漂漂亮亮的姑娘小子要多少有多少,你成日和他们混着,我又没法在你身边儿。”   小玉麟心里头酸酸软软的:“我这回明白了。可你怎么不早说呢。我去你家找过好些回,他们往外撵我,说你不在……”   这回换虞七少爷愣住了:“什么时候的事儿?我怎么不知道”   小玉麟说了,算日子是在他出去走货前。   虞冬荣皱了皱眉头:“怎么没有一个人和我说过……”他低头思考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这阵子实在是乱成一团了,你安心等等,等一稳当,我就过去找你。我们还像从前那样。”   小玉麟点头,终于笑了:“这阵子演猴儿戏,我练了几个新绝活儿,你都没看到。”   虞冬荣侧头在他脸上香了一口:“一空了我就过去。”   两个人终于把话说开了,彼此都松了一口气。因为许久不曾如此亲近,又生出了许多别样的温情。正脉脉含笑相视,忽然听到外头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有丫鬟急匆匆地在外头拍门:“七少爷,七少爷,老爷不好了!” 第40章   声势浩大的冲喜仍然没有留住虞司令。这个前半辈子杀伐果决的人,在后半生变成了一个普通的阔老爷。只是颐养天年的愿望最终在颠沛流离中破灭了。   但虞冬荣觉得他爹这辈子,仍然是个运气好得过了头的人。虞家上下其实都是。涌入蓉城的逃难者越来越多,但别人家很难做到像虞家这样,平稳安然地生活下来。尽管依然有几位姨太太连声抱怨,认为此处不是个人住的地方。   丧事紧接着喜事。四姨太太认为不能让老爷受委屈,坚持要风光大办。然而外头打着仗,难民一波一波地涌进城来,这个混乱的时候,大操大办是不现实的。何况虞家此刻面临着一个比办葬礼更要命的事:沦陷区的银行账户被冻结了。   原想着既然是洋人开的银行,各处都是互通的,总不至于到时候一点儿钱都拿不出来。虞司令未雨绸缪,带了一批现银走,但更多的财产不是装在几只皮箱里就能随身携带的。   虞家如今住着洋楼,在兴仁胡同也置下了规模可观的宅院。然而也就仅剩这个了。这两处房产已经把带出来的钱花掉了许多,加上给邹家的彩礼,婚宴钱,给虞冬荣两个哥哥找差使用的门路钱,落户时与本地上下的大人物们打点的钱……全家若想维持在卫阳那种生活水平,简直就是说梦话了。   虞七少爷尽管愁得不行,但心里头还是乐观的。钱是赚出来的。往蓉城涌的人越多,生意就越好做。西南早年铺开的生意,虽然规模尚小,但用心经营,也未尝不能养活了全家人。但一想到要养活全家那么多张嘴,他又生出了一种厌恶感。   他的生母九姨太太是个小买办人家的女儿,也是姨太太生的。外婆只是个小妾,出身低微,原是城中唱大鼓书的艺人。外公过世之后,虞冬荣那个抽大烟的败家子舅舅把妹妹卖给了年纪当爹足够的虞司令。因为是一身破衣两手空空进的虞家大门,九姨太太被前头的姨太太们拿话挤兑了许多年。但她本人是个有主意的女子,老早就打定主意要让虞冬荣学会赚钱的本事,将来能自己养活得了自己。   虞七少爷从小上洋学堂,八岁开始跟亲娘学看账做账,砍价辨货。一度被前面的姨太太们讥讽为小家子气。太太们认为,虞家这样的人家,学那些小市民一样整日算计块八毛钱实在是太不体面了。但虞司令本人不是个糊涂蛋,九夫人能干,他就放手让她理财。家大业大,这其中有许多为难的地方。虞冬荣始终觉得,生母早逝,固然有她本身孱弱多思的缘由,但与殚精竭虑地维持生计,也是脱不了干系的。   九姨太太虽说在生意理财上没有话说,但为人上并不是刚硬强势的那一挂,对家中一味忍让求和,凡事只求让虞司令满意。这样一来,就是硬生生地委屈着自己。虞冬荣自知性情里也有这个弱点,只是他生性跳脱,成年后又总在外面自在快活,不怎么把这些不开心挂在心上。   只是到了眼下,这些烦恼又明晃晃地堆在跟前儿了。   小玉麟悄悄过来陪着他守灵。两个人跪在堂屋的火盆前头,隔一会儿就烧一小叠黄纸钱。虞冬荣从前不怎么信这个,人死如灯灭,丧葬的场面说到底都是做给活人看的。可这些年经历的事多了,他又盼着当真那些神神鬼鬼的事都是真的。若非如此,许多悲伤和思念又要往什么地方安放呢。   小玉麟看着他眼睛下头的青黑和满嘴的胡茬,安慰似地握住了他的手。两个人默默地看着火盆里的黄纸化作灰,火星往上头悠悠地飘。   虞冬荣嗓子哑了,声音还是温柔的:“也不是什么好事,白累人。唱你的戏吧,明儿不用过来了。”   小玉麟摇头:“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他老是这样,话不多,却总能直白地道出虞冬荣藏得最深的感受。虞家那么大,兄弟那么多,虞七少爷却始终都是一个人。   想到这里,虞冬荣便笑了:“我还有你啊。”他看着灵牌,从悲伤里又露出了一点儿诙谐:“这下我爹想管也管不着了。反正我二哥成亲了,虞家的香火也断不了。”他看向小玉麟:“就是姨太太们的闲话不好听,你来得多了,难免要受气。”   小玉麟是什么样的脾气,别人的唾沫他要是搭理才叫见鬼。他几乎有些疏狂地一抬下巴:“让她们说去吧,又不疼不痒的。”   虞七少爷这下真的笑了。他拉着小玉麟站起来,倒了茶一起喝。两个人正低低地说着话,外头跑进来一个丫鬟,急匆匆的:“七少爷,梁襄理找您,说是有要紧事。”   深更半夜的,只怕没有好事。虞冬荣心一沉。他接过丫鬟手里的灯,和小玉麟一块儿匆匆往外走,边走边吩咐丫鬟:“把管家叫起来,让他把家中的账目给我报个数。”   梁襄理矮矮胖胖的,本来是个和气生财的老板模样,此刻却脸色惨白,眼眶通红。就像虞冬荣预料的那样,他带来了一个噩梦般的消息:载着虞家出口货物的那批商船,在花城的海港被鬼子的飞机炸沉了。船上的桐油,蜀锦和一批已经加工完成的宝石首饰,统统被炸了个干净;押运的十几个员工,只有两个活了下来。   虞冬荣静静地站了片刻,忽然向后一仰,倒在了小玉麟怀里。   一众人慌得什么似的,找大夫的找大夫,叫人的叫人。谁知几分钟之后,虞七少爷悠悠地在床上睁开了眼,声音虚弱道:“账上还剩多少银钱了?”   很快,商船被炸的事全家都知道了。虞冬荣才在病床上把抚恤的事处理完,一家人就都围了上来。小玉麟觉得生气,这简直就是个逼死人的架势了——虞七少爷的脸色都什么样儿了。   然而此处没有他讲话的地方。所以只得忍着恼怒,像个小媳妇也像个打手似的在虞七少爷身边儿守着。挺好看的一张脸,这会儿凶神恶煞的,像是谁一开口,他就要扑上去咬人。   一家人分头落了座。虞冬荣知道,就是商船不炸,其实家中早晚也会有这么一天。到了这个地步,他心中反倒平静下来,淡淡地把家中财务的境况交代了。   这一说,简直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全家都炸了锅。虞冬荣等他们自个儿消停下来,安静道:“如今就是这样。存款冻结了,连利息都吃不到。买卖人家,活钱的大头都在货里。家中的生计,以后肯定是不比从前了。按我说,经营多年的生意,不能就这么黄了。我们家中也没有那许多人口,两处宅子,至少需得卖一处换钱……”   这话一出,下头就又吵起来了。最后他二哥虞夏荣一拍桌子:“要我说,既然爹也走了,干脆分家过算了。大伙儿自顾自的生计,都轻省。”   虞冬荣自己其实也是这个意思,只是不好开口罢了。毕竟虞司令刚走,临走前还嘱咐他们彼此照顾,不要亏待了诸位姨娘。但转念一想,真是分开了,或许对姨娘们也是好事。几位小姨娘都还年轻着,孝期一过,各谋栖身就是了。虞司令从前也是这么提的——到底他们还是开明人家。   不过分家说到底就是分账分钱,他这么多年花心思经营的生意,也要被分掉了。虞家的生意庞杂,各个商行铺面的账目彼此牵涉,真要是强行割开了,在这种境况之下,简直就是剥皮剜骨了。   奇哉怪也,他分明是个钱串子托生的,到了这般田地,非但不心疼,反而生出了一股痛快。   分家是大事,自然有同意有不同意的。同意的那些,还在怎么分上闹起了龃龉。这就不是一时半刻能商量出结果的了。于是众人心事重重地散了。   虞冬荣疲惫地躺回床上去。丫鬟把门带上了,屋里只剩一个小玉麟。他担心地看着虞七少爷:“怎么样?身上还有哪儿不舒服?”   虞冬荣摇头:“就是累。我想睡一会儿。”他看了看小玉麟,低声道:“你也上来睡吧,明天不是还有戏?”   小玉麟把外头的衣裳脱了,手脚利落地爬上床,把虞七少爷抱住了。   虞冬荣安静了片刻,低声道:“往后怕是没钱捧你了。”   小玉麟静了片刻,突然叫道:“冬荣。”   “嗯……嗯?”虞七少爷狐疑:“你叫我什么?”   “冬荣。”小玉麟拼命板着脸,但嘴角止不住往上翘。   虞七少爷很快明白了他那点儿弯弯绕绕的小心思,气得在被窝里打他屁股:“我要破产了,你还这么高兴……”   “我没高兴……我就是……觉得咱们一样了……”   虞冬荣叹气:”周老板,以后就多仰仗您了。”   小玉麟一本正经道:“好说。”   两个人对视片刻,都笑了。可是笑着笑着,虞七少爷就笑不出来了。底下热乎乎的硬玩意儿正戳着他呢。他警告道:“我可是戴着孝呢,不兴胡来。”   小玉麟往外头躲了躲:“嗯。”眼神还是热腾腾的,看得人脸红。   虞冬荣翻了个身,拿后背对他。过了一会儿,小玉麟还是悄悄贴上来,小声道:“你转过来吧,我不干啥。”   虞冬荣就又翻过来,两人头顶头,在呼吸交缠里睡着了。 第41章   难民的车队经过白河县的时候,被查关的鬼子拦了下来。中部地区各大城市接连失守,侵略者的部队向瘟疫一样蔓延向了更深的地方。只是毕竟也打得疲惫了,占住一个地方,倒是以盘查居多——为的是搜捕那些抗战份子。   这一批难民是往兴元去的。侵略者占领了土地,但是没有办法阻止流民的迁徙——人实在太多了,守住一边守不住另一边,花费过多精力是不划算的事。但是又不甘心什么都不做,所以威慑似地在要道关口设了卡子。   一队队走过去的都是衣衫褴褛的外地人,也有进城卖东西的农民和小商贩——这个是没法拦着的,鬼子的兵也得吃喝。眼瞧着前头的都过去了,一队车队引起了侵略者的注意。车上拉的东西稀奇古怪,有许多大箱子和帆布。于是这队人立刻被拦下搜查起来。   中间的马车上,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跳下车,陪笑着冲检查的士兵比划,又向通译连连解释。原来这是一队跑江湖卖艺的杂技班子。检查的士兵也不知道是不信,还是因为检查过于枯燥,想看点新奇的,便逼他们就地演一演。   于是几个战战兢兢的艺人便从车上下来,表演了诸如抛球,叠罗汉一类的技艺。一个士兵故意去戳最下面那个艺人的腿。因为疼痛和恐惧,那人身子一歪,身上站的两个便摔了下来,跌得衣裤上沁出血来。几个艺人摔得灰头土脸,相互搀扶着爬起来,那个捅人的鬼子兵哈哈大笑起来。   马车被一辆辆查过,最后一辆车的车帘掀开,里头是个蓬头垢面,捂嘴咳嗽不止的女子,身边还躺着个两腮深陷,面如金纸的男人。检查的士兵待要伸手拉人,便见那女子哇地呕出一大口黑血来。头发花白的班主慌忙上前,连比带划:两口子,痨病,好歹也想死在故乡……   通译翻译了。士兵露出了厌恶和恐惧的神色,赶忙转身离开了。   车队被放行了。   一路进入县城,杂技班子却并没有停留下来休息,只是买了些食物和饮水,便穿城而过,又继续沿着尘土飞杨的道路向前奔去。   直到入夜,众人才在一处破道观前停了下来。   班主走到最后那辆马车上,给车中人送了食物和饮水。车内方才呕血不止的女子向他深深一揖,低声道:“真不知道如何谢您。”   声音清润动听,有若夏夜林中的溪流——却是个男子的声音。   班主王德全摆摆手:“您演得真是绝了,连我都唬住了。”   秦梅香笑叹:“只可惜了那一口好酱。”笑过之后,神色转而低落下去。   王德全安慰道:“你那大哥瞧着是个命硬的。如今烧也退了,安心等等,早晚能醒。人是没那么容易活,却也没那么容易死。”   待人走了,秦梅香点起了灯,扶着身边无声无息的人坐起来。他把砂糖化在盛水的皮囊里,小心翼翼地往许平山嘴里喂。虽然一半儿都顺着嘴角流了出来,好歹另一半儿是能咽得下去的。放下水囊,他又解开衣服替他擦身。原来那么高壮结实的一个人,眼下已经瘦得一拎一层皮了。断腿上打着夹板,腰侧是个黑乎乎泛着异味的肉`洞,左手小指和无名指都没了。别的大小伤口更是不计其数,简直全身上下不剩几块好肉了。   秦梅香把他身下湿淋淋泛着尿骚味的褥子换了,仔仔细细地替他把身体擦干净,盖上了被子。脏的褥子暂且晾到了车外头,打算等有水时再洗。这些都做完,累得一身是汗。他喘息了一会儿,抚摸着许平山瘦得贴骨得面颊,低声道:“你要是再不醒,饿也饿死了。若是死了,我就随便把你埋了。往后山高水长,咱们两不相见。你也别想我给你戴孝,爹娘死了,我都没有戴过孝。”   话是这样说着,手底下却拉过许平山的胳膊腿,一下一下地揉搓着。   他是一个月前在一个老农户家里找到许平山的。战事惨烈,部队迟迟没有等来支援,最后与一支鬼子部队拼得几乎同归于尽。当时许平山身边只剩下两个人,然而周遭能走的路大都被封死了。许平山伤得半死不活,没可能跟着两个好人越过鬼子的盘查逃出去。秦梅香便咬牙让他们走了,打算独自留下来,陪着许平山听天由命。   万幸天无绝人之路,遇上了王德全这个逃难的杂技班子。   一切都收拾好了,秦梅香才拿过干粮,费力地咬了一口。干硬的饼,没油没盐,他已经许多年没吃过这种东西了。然而此刻有东西吃就算是好的,他珍惜地咀嚼着,愣是从里头吃出了一点甜味儿。   一餐饭吃过了,正打算下去喂马,却听见破道观里遥遥地,传来了一点儿模糊的争吵声:“……不能留着他们了,万一让鬼子查出来,大伙儿都得跟着陪葬啊……这一路上因为他们,大伙儿差点儿没命的事儿还少么……”   “……已经收了人家不少钱,再说路都走到这儿了,怎么好把人半途丢下呢……”   “可这一路上,他们吃用了咱们多少?钱都给他们买药了,咱们自己接下来怎么办?等着饿死么!”   “车到山前必有路,等到了兴元,停下来卖几日力气,饭钱不就有了么……”   秦梅香沉默地听着他们的争执,动了动脚趾。他的鞋底里头缝着最后两个银元。原想全都一起给了王班主,可是一想到昏迷不醒的许平山,他又不敢这么干。他得留着那两个大钱,给许平山换糖冲水喝。   打起仗来,各处都是物价飞涨。他本带了些银钱出来,可是架不住层层过关时被盘剥。最惨的一次和流民被抓进了某处监狱,最后把人放出来时,包袱里的钱就都没了。幸好身上还藏着一些没被搜走,不然真是不敢细想。   外头的争执声渐渐停了。半晌,他悄悄爬下马车,解下缰绳,喂马去了。   车队摇摇晃晃又走了三天,天可怜见,一路上再没遇到什么关卡。终于进了兴元城,猛然间竟然有些不习惯起来。   没别的,这儿与外头相比太热闹了。一路上满目疮痍的,猛然见了一个人气浓厚的地方,就像从噩梦里窥见了希望的影子。   江湖班子没钱住店,找了个空地就停下来,拉场子演起了把戏。只是一路上人困马乏,饶是打起了十二分精神,也难免出些小岔子。顶碗的小姑娘一个失手,碗没接住,在地上摔了个粉碎,当场便得了倒彩声。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出言嘲讽搅场,轰着围观的众人:“就这还出来卖艺呢,碗都不够摔的……散了吧,没什么好看……”   秦梅香本来抱膝坐在车上,瞧见观众渐渐散去,众人要白忙一场,当即跳下来,快步走到管家当的艺人郑二顺身边:“劳驾借把胡琴一用。”   那郑二顺正是诸多反对班主带着他们上路的艺人之一,闻言没好气道:“没那个,我们又不是戏班子。”   秦梅香吃了一记软钉子。也不气馁:“旁的也成,月琴,牙板什么的都成……”   最后郑二顺耐不过他,翻出了把旧琵琶递过来,嘴上还讲着泄气的话:“别瞎忙了,你会什么啊,一路上光会吃了……你那兄弟更厉害,连吃都不会……”   秦梅香没说话,抱着琵琶紧了紧弦,略拨弄了两下。忽然五指一捻,本来破旧不堪的琵琶,便似活了一般,碎玉滚珠一般地响了起来。他转身坐到车架上,如珠似玉的声腔便响了起来:“绿叶阴浓,遍池亭水阁,偏趁凉多。海榴初绽,朵朵簇红罗……”   起初周遭还有些嘈杂,到后来满街皆静,唯有看客悄无声息地一圈圈围拢过来。一时间,满世界的尘土与疮痍倏然消失,唯剩清凉夏日与婉转莺歌,雨打新荷,浅酌低和。   曲终收拨,满场鸦雀无声。片刻之后有人高声叫了一嗓子好,众人才如梦方醒般跟着喝彩起来。   郑二顺目瞪口呆:“他……他几时会的这个?”   王德全跑江湖久了,见多识广,慨叹道:“我们这怕是……捡到宝了……”   敲锣的艺人反应敏捷,赶忙趁着观众叫好,低眉顺眼地捧着破锣溜边儿走:是要钱去了。   有刻薄的观众,摇头道:“只唱了这么一句半句的,哪儿值当给钱……”   其实这种地方卖艺,若给赏,也不过是毛八分的小铜子儿。这人若是知道秦梅香从前是什么身价,只怕要惊得当场厥过去。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了。秦梅香随意拨了拨弦,好脾气地笑了笑:“这位爷要听什么,不妨说来。”   “说了你就会唱?”   “能不能唱,您得说了才知道。”   那人挑剔地打量着他。见他虽然憔悴肮脏,但眉眼间难掩秀美,便不怀好意道:“太雅的咱听不了。来个俗的吧,唱个情哥哥情妹妹之类的……”   秦梅香一笑,不待他往下说便开腔唱道:“意思儿真,心肠儿顺。只争个口角头不囫囵。怕人知,羞人说,嗔人问……”   这般唱了一曲又一曲,大都是从前跑江湖时学的俚曲。最后直唱到天黑,围观的人才渐渐散了。   秦梅香哑着嗓子,接过水囊,含了许久才咽下去——热嗓子不能用冷水激,怕伤着。   因为难得赚到了一点儿小钱,这一日晚饭便有肉汤喝。说是肉汤,不过是把一小块肥瘦相间的猪肉剁碎煮了水。分到每个人碗里,能有点儿肉味儿罢了。秦梅香接过来,抿了一口。虽说带着股腥气,却也是许久未尝过的香。   他不舍得喝。爬回车上,想喂给许平山。谁知点了灯,才发现两只亮得不同寻常的黑眼珠子,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   秦梅香端着碗的手打起哆嗦来。他抖着手把碗放下,颤声道:“你醒了?”   许平山声音嘶哑:“让你唱醒了……做梦似的。”   秦梅香感觉眼前一下子就模糊了。他抬起头忍了泪,咬牙道:“你做着好梦,却不知道我的日子是怎么过来的……我……”他拼命眨着眼睛,低吼道:“混账东西!”   说着把人扶起来,汤碗放到他嘴边。许平山也不推让,一口一口喝干净了,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你的脾气怎么变了这么多。”   秦梅香放下碗,眼里的泪已经消失了。他冷冷道:“我原本就是这么个脾气,怎么,后悔了?”   许平山盯着他:“我上辈子定然是个大善人。”   秦梅香叹气:“那我就是干尽了坏事。”他神色柔和下来:“快点儿好起来吧。”   许平山握住他的手,慢慢攥紧了:“好,我答应你。” 第42章   虞家分家的事折腾了好几日。明面上主要是吵,暗地里则是盘算。最后大伙儿心里头基本上有了决断,终于能够坐在一块儿,把事情理理清楚。   钱是所剩无几的了,只有生意和房子是大头。既然是分家,自然人人有份。虞家到如今,活下来的姨娘还剩五位,儿女有七个。四姨娘和五姨娘各有一个女儿,已经出嫁了。但是五姨娘已经过世了,她生的姐儿嫁人后随丈夫调动工作去了海外,如今一乱,也不知几时才能联系上。这位女儿的家产,只好暂且记在公账上。四姨娘的女儿嫁去了申江,半年前托人捎信,说是如今正在租界里住着。因为一时回不来,所以那一份和四姨娘的算在一处了。女儿们早就嫁人,没有办法接管家中的产业,故而和姨娘们一样,分到的只是金银细软。   但房子和生意却成了麻烦。大少爷不在,六姨娘带着三少虞秋荣,与二少虞春荣吵作一团。无他,两个人都想要虞家的新公馆。这儿离商行和铺面都近,地点既好,又是闹中取静。宅子也是新式的,怎么住都是个舒服。如今外头的人一拨拨涌进来,地皮钱跟着水涨船高,将来便是不住了往外卖,也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虞冬荣冷眼看着他们吵,瞟了一眼抱着小少爷虞少荣,神色凄惶的十姨娘苗氏,终于发话了:“不算大哥,家中的男丁如今是四个,可宅子只有两处。这两处,我的意思是不能都留,商行账面上的亏空,还等着卖房子去补……”   二少爷一摆手:“铺面商行都分完了,各管各的账,你就不要操心了。”这是把别人入股分红的路堵死了。   虞冬荣往后一仰:“既然你这么说了,那东大街那个布行我也不要了。兴仁胡同的宅子就归我和少荣了。”   六姨娘跳起来:“那怎么成?你独得一处房子,却叫我们同二少爷一起过么?”   虞冬荣转着手上的宝石戒指,淡淡道:“大哥,我,少荣。我们三房加起来才分一个老宅子,难道还多么?家里所有的商行都给你们两房了,铺面我多让一间给你们,还有什么好不知足的?做人可别太贪了。”   二少爷凉飕飕道:“七弟,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那小账本的事,真当家里都不知道么?明面上瞧着,我们是分了大头,可暗地里你吞了多少,这谁又说得清?”   虞冬荣看着他:“账本都在,你随意查。再者说,爹这些年偏疼谁,不用我说。家产满打满算,你已经占了三分之一还多。我不过是替少荣打算。你们欺负十姨娘老实,把亏空的铺面,欠收的田庄都分给了人家。十姨娘不讲什么,我却不能眼瞧着。爹临终时让我们好生照顾九弟,你就这么打他老人家的脸?”   苗氏是最小的姨太太,乃是四姨娘的娘家托虞司令办事时送过来的一份“礼物”。因为是这样的身份,进门又实在太晚,在虞家几乎是等同丫鬟一样的存在。虞司令待她也就那样,四姨太太瞧她又十万个不顺眼,她在虞家的生活可想而知。   虞二少爷一梗,但终究不甘心:“要么这样,公馆将来如何不劳你操心,那是我和五弟的事儿。既然你想要宅子,便把玉溪和文曲那两片出桐油的田庄分给我和五弟吧……”   虞冬荣猛地坐起来:“你疯啦!那是大哥的产业,两处房子加一块儿也不值那边一片田……你这么干,不怕将来吃他的枪子儿么!”   虞夏荣精明地眯了眯眼:“大哥的产业不是你管着么。再说了,外头打成什么样儿了都,他能不能回来都两说……”   虞冬荣气坏了:“你说的那是人话么?大哥若是在,你还敢当他的面这么说,我就敬你是条汉子!”   虞夏荣站起来,踱到虞七少爷身前,弯腰拍了拍他:“不是我要,是你给。大哥要找也是找你嘛……”他侧头贴在虞冬荣耳朵上:“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拎回来的那只黑箱子里头装的是什么。”他直起腰:“就这么着吧,只要你点头,咱们兄弟之间的账就算是理清了。”   虞冬荣怒而转头:“那是别人托付给我……”   二少爷打断他:“你跟我说不着。就这么着吧,你干不干?我也知道,你其实最懒得管家里的事儿。你只要应了,往后的账,都不要你操心了。”   虞冬荣沉默半晌,咬牙道:“算了,你说什么是什么吧。”   七姨娘哭起来:“那我怎么办啊?我和老八往后住哪儿去啊?”   虞二少爷冷笑:“爱住哪儿住哪儿去。爹办丧事那天,你偷摸往野男人身边倒腾东西的事儿,真当大伙儿都不知道呢?”   七姨娘脸色一白,捂着胸口:“你……你含血喷人!”   虞冬荣懒得再跟他们掺合,起身往外走:“三日后清账。往后钱上的事儿,大家就各算各的吧。”   苗氏含着眼泪,似乎想说什么,又不敢。虞冬荣回过头来,低声道:“还愣什么,赶快收拾东西过来吧。”   苗氏愣了一下,随即面露感激。她上了楼,再下来时,手里只有两只皮箱。虞冬荣接过来拎,轻飘飘的,不过是衣物罢了。他叹了口气,往外走。   要出门时,八姨娘追上来,做小伏低地:“冬哥儿,你瞧,这家分也分了,我可是一向站在你这头儿的。老十一个人同你住着,怕是有许多不方便,不若我也过去,大家一起,彼此也能有个照应……”   虞冬荣打断她:“我就问一句话,当年我八妹夭折的消息,是不是你在我娘跟前说的?”   八姨娘脸色变了:“冬哥儿,这事儿可不怨我……”   虞冬荣直视着她的眼睛:“你们当我小,不懂事。我娘的病原本都快好了,爹当时和全家上下都叮嘱过了。八姨太太,您这舌头杀人的本事,我是怕了的。”   八姨太太辩解道:“这委实不关我的事,是四太太……”   虞冬荣甩开她的手:“你既然同她好,便去和她一块儿住吧,缠着我算什么事儿呢。”说着把苗氏怀里的少荣抱过来,大步流星地上了车。   兴仁胡同的宅门口,小玉麟老早就抻着脖子等在那儿了。下人都被遣散了,偌大宅院,只留了一个门房和一个老妈子。四处空荡荡的,倒是有了几分从前虞宅的清净模样。   苗氏不是多事的,东西一放下就开始忙里忙外地干活。虞冬荣知道她的忧虑,也没拦着她。往后日子还长呢,早晚她会明白,这儿和公馆是不一样的。   虞冬荣喝了口水,就开始坐下来写写算算。算完了把笔一扔,他这下真是要一贫如洗了。分来分去,名下如今只剩一个小工厂。说是工厂,其实就是小作坊,连工人带经理加起来还不到四十人。整个厂子也就值八千大洋——他当年给小玉麟赎契都不止这个数。   至于忻都那边的矿坑,已经完全指望不上了。   小玉麟进屋来,虞冬荣坐着勾了勾他的手指头,假哭道:“周老板,我们要一起喝西北风了。”   周老板认真道:“不会的。”说着把衣兜里的大洋和纸钞都掏出来:“喏,这个月的进项。省着点儿花吃饱饭是没问题的。”   虞冬荣惊奇道:“给我管账啦?”   小玉麟疑惑道:“有什么不对么?”   虞冬荣笑着摇头:“没有。我正愁没账管呢。对了,你今儿没有戏么?”   小玉麟神色严肃起来:“我正要同你说一件事。我看见杨老板了。”   虞冬荣惊讶道:“真的?”他高兴起来:“哪儿遇见的?有香官儿的消息没有?”   小玉麟摇了摇头:“杨老板是同伶界联合会的人一块儿过来的……瞧着是病了。剧团的其他人也都不太好,江城打仗,他们一路是逃难过来的。”   虞冬荣当机立断:“我想去瞧瞧他。”   伶界联合会的剧团如今暂住在城中的一个老剧场里。江城沦陷,艺人们匆忙随着撤退的民众沿江入蜀,一路上吃的苦可想而知。江城气候炎热,整个夏天又都在打仗,城中的惨况让人不忍细述。即便是侥幸撤离了那里,也有许多人因为种种原因病倒了。难民里听说已经有了疫情,上面正在紧急调度药品。   这样的情形之下,虞冬荣仍然敢过去一见,是念着秦梅香的情。他深知杨清菡对秦梅香的重要——明着是师父,其实也是唯一的亲人。   杨清菡发着烧,破衣烂衫地靠在戏箱上,脸色是不正常的红,却仍然有心情同虞七少爷开玩笑:“呦,我这一睁眼瞧见您,还以为自个儿回家了呢。”   虞冬荣便也笑了笑,没有废话,只问情况。问过了二话不说:“您不能在这儿呆着了,要什么没什么的。去我那儿吧,地方也宽敞。”   杨清菡也不推辞:“那敢情好,我先谢谢您了。只是还想厚着脸皮,求您让我捎带着一个人。”说着往身边儿看,是个憨厚的老头儿。   虞冬荣了然:“是董先生吧。”   杨清菡嗨了一声:“叫老董就得了。”   虞冬荣出门一趟,给家里又添了两张嘴。不过他心里有谱儿,实在不行,就从黑箱子里抽两根黄鱼来用。将来赚了钱,再补回去就是了。盘算是这样盘算的,但是一时也不敢这么干。这样的年头,若是让外人知道家中有这么一笔财,其实是招祸的。如今宅院里老弱病残,凡事还是谨慎小心为上。   杨清菡的病症很奇怪,同虞司令那会儿一样,单是咳嗽。去医院化验,只说是感染。感染来的症候,盘尼西林是最管用的。可是眼下市面上药品奇缺,这类进口药有钱也买不到。   虞冬荣心里头担忧,又觉得城里头空气不好,犹豫着要不要让杨老板搬到小竹山去。蜀中多竹,他五哥之前瞎忙一气,想做竹器生意,在那儿买了片山林,后来不了了之。虞冬荣盘账的时候过去细看,偶然发现林中有一眼温泉,便顺手盖了个屋子,想让虞司令过去休养。只是那地方离城里太远,荒郊野岭的,交通和通讯都多有不便。虞司令是享受惯了的人,不肯过去,这事儿也就作罢了。   他同杨清菡说了,杨清菡直摆手:“我留在这儿,还能与剧团的人有个照应。好些老本子还没整理完呢。”   虞冬荣叹气:“您得先顾顾您自个儿了,那戏本子的事儿,什么时候弄都来得及。”   杨清菡摇头:“你不明白。”他玩世不恭的神色消失了:“从前打申江,大伙儿都觉得没事儿。后来一路顺着江往上,打到了江城,大伙儿仍然觉得没事儿。再往后呢?世道这个样子,多少角儿也跟着一起折进去了。他们一走,把没来及传的戏也都带走了。”他苦笑道:“我们这些老东西的命不值钱,可是许多玩意儿要是就这么没了,太过可惜。将来不管是不是还有人唱,总得留点儿东西。”   他们师徒的脾气是一脉相承的拧,虞冬荣劝之不动,只得叮嘱他按时吃药,有事只管张口。末了出门往外走,回头看见那位董先生站在杨清菡身后给他按肩膀。当下什么都明白了。   也不知道将来他同小玉麟有没有那么一天。不过小玉麟按人手劲儿太大,虞七少爷十回里有八回要被按得滋哇乱叫。眼下是年轻,等老了要是还那么按,只怕骨头要折上许多回了。   他被自己的想法弄得哭笑不得。笑过了又叹气,心事重重的。   戏班子生意冷清,光靠小玉麟那点儿进项,日子过得就紧巴巴的。虞冬荣白天西装革履地出去与当地的官商交际,晚上回来就在纸上写写画画地盘算。小玉麟跟着戏班子走穴去了,苗氏是个闷葫芦,少荣还是奶声奶气的一小团。是以全家唯一能在一块儿说笑的,只有杨老板。   跟着剧团过来的有一些忙着抢救戏曲的学者和名角儿。他们时时聚在杨清菡那个小院儿里,井然有序地抄录戏本子。   虞冬荣很担心。杨老板的病好好坏坏,反复不止。天气一入冬,眼瞅着就沉重了下去。   杨清菡自己拿自己似乎不怎么当回事儿。只是偶尔会抱怨,说蓉城的气候太差了,洗件衣服,半个月都不见干的。戏箱子里的行头发了霉,赶明儿上台去,还没开口呢,霉味儿先飘出去,把观众熏也熏跑了。抱怨完了,就拿虞冬荣和小玉麟打趣。虞七少爷自觉是个脸皮够厚的,但在杨老板跟前儿也觉得招架不住。小玉麟就更不行了,见了杨清菡,蹑手蹑脚地绕着走,什么驴脾气都没了。偶尔被逮着逗一回,脸上红得能去直接演关公。   同诙谐的人在一处,自然老是笑声不断的。可笑过了又觉得悲从中来。虞冬荣经过了虞司令的事儿,老觉得人生就是南柯一梦,说不出的难过和惘然。倒是杨清菡瞧出端倪,反过来劝他,人固有一死,不是这么死,就是那么死,殊途同归的事儿。他与秦梅香师徒二人,在某些方面倒真是如出一辙的。   为了求生计,虞冬荣那个小肥皂厂最近开始试着生产硝化甘油炸药了。投入的资金又是一笔钱。不过虞七少爷还是挺乐观,眼下他自己管着自己的账,再也没人跟着瞎掺合了。   珍馐佳肴吃不起,有好的都紧着老人和孩子了。他自己在外头瞎晃,买了十几样咸菜,和厂子里的工人一块儿吃,也挺乐呵。   小玉麟比他还要接地气,从外头演出回来,手上提着活山鸡死野兔,带着泥水的山笋和野菜——全是路上随手弄到的。天府天府,只要有一分勤快,想饿死都难。   虞冬荣看着周老板杀鸡。摁住脖子踩住脚,一刀断头。鲜血喷得老远,小玉麟眼都不眨一下。烫鸡毛时瞧见虞冬荣,咧嘴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晚上吃冬笋炖鸡。”   虞七少爷摸摸后脖颈子,怎么有点儿冒汗。   饭做好了,给杨清菡端过去。一进了屋,那点儿快乐就成了难过。杨清菡确实不太好了。   他不忍心看,略坐着说了几句话就出来了。最后从门缝里看见,老董把杨清菡抱在怀里,抽着鼻子。杨老板病到这个份儿上,还有力气骂人:“快吃你自个儿的饭吧,我还没咽气儿呢……”   他心里头不好受,想出门走走散心。就在这个时候,大门被敲响了。   虞七少爷问了声是谁。外头沉默片刻,响起一个略微颤抖的声音——依然是那么悦耳动听:“是我……”   大门猛地打开。许久不见,秦梅香又快瘦成虞冬荣初见他的那个样子了。他抬起头,微微笑着:“七爷……”   虞冬荣冲过去,一把抱住了他。 第43章   分离不过一年多,却恍若隔世,沧海桑田了。重逢的喜悦尚未细诉,便是无穷无尽的悲伤。   死亡对秦梅香来说并不是陌生的事。他自小在江湖的风雨里挣扎生存,许多事经历得太多太多。可是他从没想过,杨清菡的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   杨清菡躺在床上,有气无力地呵斥他:“成天哭丧个脸,脸都哭丑了……快走,别在我跟前儿晃,丑死了……”   他这样说话,把秦梅香惹得更难受了。可是到底不敢再哭,抹干净了眼泪,一眨不眨地看着杨清菡。   杨清菡叹气,没问他是怎么千里迢迢找到这里的。咳嗽了几声,又忽然笑起来:“老天待我真是厚道。这一辈子什么罪都遭过,什么福都享过。临了了最放心不下你,谁知你这就来了……”他喘了几口气:“遗嘱在书桌抽屉里头呢,要交代的事儿都在上头了。”他握紧了秦梅香的手,低声道:“要是小玉蓉也在,就圆满了……”   秦梅香忍不住,眼泪大颗大颗涌出来,滴落到杨清涵枯瘦的手背上。杨清菡啧了一声:“甭哭了,一个两个都这样,弄得我心里头怪不好受的……我先去那头打个前站,将来大伙儿都过去了,也好安顿……不就几十年的事儿么……”转头时瞧见秦梅香身后一身是伤的许平山,轻笑一声:“对我们香官儿好点儿,不然老子做鬼也不放过你……”   许平山拖着瘸腿走到床边儿,声音嘶哑低沉:“这辈子,他就是我的命。”   杨清涵满意了:“都歇着吧,我也要歇着了……”   三日之后,杨老板在老董怀里过世了。秦梅香那时正伏在他膝头唱一支小曲。清溪一叶舟,芙蓉两岸秋。杨清菡的手指微微动着,是在和拍子。唱到最后一句“戴荷叶归去休”时,那手指便不动了。   秦梅香定在那里片刻,颤抖着去摸他的手。杨清菡双眼闭着,脸上兀自带着笑意。   他的泪水失控地涌出来。   董老爷把人抱紧了,嚎啕大哭。   秦梅香哭过一场,就平静下来。他是杨清菡身边唯一的弟子,丧事还要等他来操办。特殊时节,一切从简。但出殡那天,仍然有许多得着信儿的赶过来送行,有杨清菡剧团里的同行,也有从前听过的他的戏,一块儿入蓉城避难的戏迷。   杨清菡的遗嘱是火化,仪式在城外的善觉寺办的。秦梅香一直安安静静的,什么都做的妥妥帖帖。最后骨灰装坛,由董老爷捧着,层层叠叠地包了,安置在大殿里早就预备好的灵牌后头。   秦梅香默默上了香,抬头看着牌位,许久都没动弹。许平山和虞冬荣察觉不对,走过去瞧,却见他不知何时已满脸是泪,口中喃喃的,反复只有一句话:“师父,你不要我了……”   守灵那几日虞冬荣就觉得他不对。秦梅香是什么性子,这些年别人不知道,他难道还不知道么。当即伸手轻轻去晃秦梅香的胳膊:“香官儿,香官儿……”   秦梅香恍若不觉:“师父不要我了……”   大喜大悲之下,骤然失心的事要多少有多少。虞冬荣立刻慌起来:“香官儿,香官儿你别这样,这样你让杨老板怎么能安心……”   秦梅香双眼失焦地转过头来,低声道:“师父不要我了……”   许平山双手扳过他的肩,用力摇晃:“秦梅香,你醒一醒……”话音未落,就见秦梅香咳嗽起来,越咳越厉害,要把肺咳出来的那种架势。许平山伸手抚他的背,却见他急促地喘息两声后,一口黑红的血,直直喷上了许平山的胸口。   众人大骇,眼见着他无声无息地软倒了。   病起汹涌,却不是凭空而来。燕北到蓉城七千里,沿途全是炮火,屠杀,焦土与哀鸣。秦梅香是怎么走过来的,没人知道。他自己也不说。苦苦挣扎着,以为熬过来了,哪知道最痛的事却就在眼前了。   人生至悲,生离与死别而已。   绷紧的弦断了,提着的气散了,人便自然而然地衰弱下去。再睁眼,已经不会讲话,光知道淌泪——竟然是油尽灯枯的架势了。   所有人都急坏了。请西医来看,说是重度营养不良加上肺炎,开了些盐水来吊。盐水也不过就是葡萄糖维生素一类的东西,正经有用的药一样儿都没有——市面上如今正闹药荒呢。   许平山不眠不休地守在秦梅香床头,已经有三日了。掌灯时分,屋里却昏昏暗暗的,不敢点大灯。外头都传,说是要有空袭。   秦梅香本来静静躺着,忽然不知怎么扭动挣扎起来。是梦魇。每天都要许多次。精神衰弱的时候,过往受到的创伤和惊吓便要一股脑儿地反扑回来。那些哭喊,其实都是他从前的惨痛。   许平山把人按住,安抚道:“没事儿,没事儿了……”   床上的人发出哀鸣,大口喘气,夹着浓痰的咳嗽响了几声,却忽然没了气息。是痰涌窒息了。许平山目光一凝,掰开他下巴伸手去抠。口腔里柔软滚烫,什么都没有。堵得太深了。于是毫不犹豫地俯下`身,托起秦梅香的下巴,口对口往外吸。   咸腥黏腻,一口痰里竟有半口是血。   如是几次,总算是重新听到了呼吸声。许平山抹了抹嘴,苦笑:“才同你师父讲了,你是我的命,你这就来要我的命了……”他握住秦梅香因为过度输液而肿胀发青的手,低声道:“从前觉得你心硬,如今看看,不是心硬,而是心狠。你三番五次,骗得我死心塌地,到头来为了旁人,却要把我抛下了……你倒也真舍得……”   话音未落,就听见外头声音不对。苗氏推门,焦急道:“赶快跑吧,有空袭警报……”   许平山把秦梅香抱起来,拖着腿往外走,边走边问:“虞少爷呢?”   苗氏抱着孩子:“上戏园子找周老板去了……”   开门一瞧,街上都是匆匆跑过的人群。许平山一条腿有伤,别说跑了,走都走不快。见苗氏踌躇,当机立断:“不要管我们了,你先带孩子走吧。”   苗氏看了看气息奄奄的秦梅香,犹豫片刻,只得一抿嘴,含泪抱着孩子跑了。   许平山低头瞧了瞧怀里的人,思索一会儿,扭头返回了宅中。虞宅有个存东西的地下室,深度与防空洞自然不能比,不过聊胜于无。他把秦梅香用棉被包裹起来,抱着他躲了进去。   事到如此,只能听天由命。   许平山在黑暗里亲了亲秦梅香热烫的额头,低声道:“真要该着倒霉,好歹也算是死同穴了。”   起先是静悄悄的。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感觉空间微微摇晃起来。像水那样,一波接一波的。许平山把秦梅香的头牢牢护在自己胸前,弓起了背。   头顶有细碎的灰土落下来。然后就是断裂声。许平山下意识把秦梅香搂紧了,却感到自己肩背那里被重重地砸了一下。饶是在黑暗之中,这一砸仍然让他眼冒金星。他闷哼一声,凝神等着那波震动过了,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脸侧湿漉漉的,有热乎乎的液体淌下来。是流血了。   “操。狗`娘养的小鬼子……”他咒骂了几句,忽然没了动静。   一只柔若无骨的手顺着他的下巴摸了上来。摸到他厚实的唇,又摸过他挺直的鼻梁,深深的眼窝,最后落到他脸侧流血的擦伤上。秦梅香微弱的声音在黑暗里传来:“将军?”   凭这一声唤,再挨十下砸都值了。许平山嗓子顷刻就哑了:“什么狗屁将军,现在是瘸子一个了。”   秦梅香不说话了,掌心按在许平山胸膛上,脸也贴上去。那儿很快就湿了。许平山抱着他,酸溜溜的:“你这回是替谁哭的?”见秦梅香不说话,又接着抱怨:“我就问你,死人要紧还是活人要紧?”   良久,才听见胸前的哽咽:“你混账。”   “活人还得好好活着不是?你师父临终前不是也这么同你说的么:让你从今往后,不必管其他,只管自个儿高高兴兴地活着。”   秦梅香伸出枯瘦的手臂,慢慢环住了他的脖子。   许平山像哄孩子似的抚着他凸起的脊梁骨。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地下室的门开了,虞冬荣和小玉麟提着灯进来,看见他们,松了口气:“没事儿了,出来吧。”   许平山抱着秦梅香起身,虞冬荣惊喜道:“呀,醒了!”   虽说还是虚弱,还是动不动就从噩梦里惊醒,睡着睡着就流泪,但是精气神儿不太一样了。端过来的饭菜,吃下去会吐,可是吐了又咬牙接着吃。有眼睛的都看得出来,他在拼命地活。   能吃下去,仿佛就有了抵抗病魔的力气。虽然一时仍然离不得床,但到底不是先前哪个奄奄一息的样子了。   蓉城经过了一场空袭后,三五不时地就要拉一回警报。虽然并没有飞机过来,但总是这样提心吊胆地跑警报,对养病是没有半点儿好处的。虞冬荣思来想去,唯有让秦梅香搬到山里去。   这是个冒险的提议。毕竟病人的身体刚刚有了一点起色,大冬天的,小竹山离蓉城又并不近。   但许平山采纳了这个建议。 第44章   小竹山在邛川余脉上,与大竹山毗邻,两山周遭数百平方公里尽是翠竹延绵的绿色山岭,号称“百岭千峰尽是竹”。虞家那个小屋子,离最近的村落也有六七里地。也不知道当初虞五少爷是多么异想天开,才在这儿买了片林子。   没想到,到头来,这片荒山野岭,却是救了秦梅香的性命。   表面上那竹舍只是挨着一眼小小的温泉,其实周围地域全部得于地下热源的眷顾,冬季倒是比城里还要温暖许多。另有一条冷山溪从不远处经过。两股水流一大一小,往两个不同的方向淌去,是闻所未闻的奇观。冷溪下游是个村落,许平山特意问过,此间地貌特殊,山中水源,只有冷水可以饮用煮饭。热的泉口,山中居民只拿来洗衣泡澡。   此处唯一的缺憾是生活不便,但这也难不倒许平山。他很快在屋后辟出一小块菜地来。虽然每隔一段时间,米粮仍然要外出去买,但毕竟是能安心地居住下来了。   秦梅香头两个月昏睡居多,梦里什么都有,就是没有杨清菡。虞冬荣和小玉麟过来看过他几次,说董老爷在城外善觉寺出家了。想来是因为杨老板一生了无遗憾,在那边过得顺遂,故而才从不曾来入亲人梦中。幽冥渺茫,但秦梅香还是信了。最初的悲痛渐渐被时间抚平,剩下的只有悠长的思念。   多亏了许平山细心的照料,到了第三个月上,他渐渐就可以起身走动了。搬过来时许平山自己身上的伤其实也并没有好利索,还要忙前忙后地照顾一个病人和一个菜园子。秦梅香心中愧疚,身子好一些了,便也挣扎着想要帮他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只是他从小学戏,戏班子为了养旦角儿的手,是不叫他们做粗活的。成名之后起居又有人照顾。是以他除了缝补之外,对旁的家务杂事颇为笨拙。烧个菜能差点儿把屋子点着了。   许平山惊得目瞪口呆。过后又拿这事儿取笑他,说少爷也没他这么娇贵的。两个人闲聊,说起过往。许家从前在关外靠山居住,除了种田,农闲时也上山采收和打猎,是以至今许平山做起这些事来,仍然丝毫不显生疏。   按说他有身板有力气,脑子好使,做事又利落,若是生在太平年间,如今应该是有家有业的了。只可惜这世道似乎容不得老实人过安生日子。因为日子过得比旁人好些,许父被村长敲诈,诬陷许家欠下巨额债务。许父讨公道时被那人勾结流氓活活打死。许平山的大哥四处告状,却莫名被抓住枪毙了。家中飞来横祸,许母连受打击,很快撒手而去。   许家家破人亡,许平山实在咽不下这口恶气,提着一杆猎枪一柄匕首,把那村长全家,连人带狗杀了个干干净净。   犯下这等重罪,他自然也没落着好下场,很快就被抓进县大牢判了死刑。处刑那日意外遇上暴风雪,求生的念头到底占了上风,他打伤押送的卫兵逃进山里,从此落草为寇。因为胆大心细,枪法又好,渐渐在众匪中混出了名堂。后来瞅见机会,翻身带着身边的弟兄被收了编。   少年往事,时间已经久远,许平山讲起这些旧事时很平静。说到入伙时“过堂”,还笑了一笑。那次他被人在头顶上放了个破碗,大当家走出一百多步后举枪射击。东西一碎,就让手下人过来摸他裤裆——没尿裤子才算过关。   秦梅香恍惚地想起第一次去许公馆的情形。这个举枪射物的场面,他是见识过的。他与许平山的纠缠不清,就是从那一晚开始的。   当初怨过伤过痛过恨过,却没料想到历经患难,竟然是与这个人两心相许了。世事难料,情之一字,确实令人捉摸不定。可是眼下,这些已统统不需要他再去纠结了。   秦梅香从身后抱住许平山宽阔高大的身子,把脸贴上了他温暖的背。   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他们有幸在这世外之境,度过了一个温暖如春的冬天,不光秦梅香自己在渐渐好起来,许平山的身体也恢复如初了。虽然腿仍然瘸着,残缺的手指也不会长回来,可是别的皮肉伤已经完全痊愈了。一样都是从地狱里趟过来的,他的身体素质可比秦梅香好太多了。若非如此,这些年血里火里,性命已丢了不知多少回了。   许平山正在那儿洗竹荪。他清早下山拿山货换米,正遇上村中杀猪,就顺手买点儿新鲜的排骨回来。这几个月吃鸡吃兔吃竹鼠,猪肉倒成了稀罕的东西了。   背上猛然一暖,倒让他有些意外。秦梅香一向并不是个缠人的性子。   但略想了下,就什么都明白了。他笑了笑:“过去的事儿了。”   秦梅香松开他,把他手里的东西接过来洗,洗过了端去灶上下锅。秦老板现在做这些事熟练多了,原本也并不是什么难事。   东西在灶上慢慢炖着。他擦了擦手,取了干净衣服,往屋后去了。许平山瞧着他的背影,心中微微一动,跟了过去。   秦梅香已经下水了。三尺见方的一个石头池子,既浅又小。从热泉眼引过来的水注进来,又流出去,弄得那一小片地方老是雾气蒸腾的。许平山走过去,把衣服脱干净,也往水里挤。   两个人一块儿,立刻就逼仄了。从前他们时常这样,不觉得有什么,可是这一次,秦梅香心里头有些异样。算起来他们有快两年,没有过肌肤相亲了。   如今身上好得差不多了,有些事,其实也是意料之中的。可眼下是大白天呢。青天白日的,多少还是让人有些羞赧。   许平山瞧着他,伸手来摸他的肩臂,低笑了一声:“还是这么滑。”两个人的腿在水底下交缠着,躲是没处躲的,动一动,只有贴得更紧而已。   秦梅香望见他眼里的笑,随即释然:“转过去,给你擦擦背。”   许平山从善如流地趴到了池沿上。秦梅香拧了老丝瓜络子给他慢慢搓,一面搓,一面撩起水往他背上浇。水流顺着许平山的肩背淌落——这人身上硬疙瘩似的虬结肌肉不知什么时候又长回来了。   没什么脏的,守着这么个地方,自然常常洗的。他在水底下摸到了许平山的那条瘸腿,心里一酸:“行了,擦好了,你先上去吧。”   许平山转过身来,眼里却浮起了别的东西,和水汽一样氤氲——是情`欲。他凑过来亲秦梅香,起先还是克制的,慢慢就不管不顾了。秦梅香推他:“别这样,我没洗完呢……”   许平山声音沙哑:“甭管那些了,你哪儿我没见过啊……”他咬他的耳朵:“都是干净的,我知道……”   秦梅香仍然躲:“就这一会儿,马上就好……”   许平山不情不愿地放开了人:“你呀……”   说是一会儿,其实仍然洗了很久。隐秘的地方,他自己也许久不曾碰过了。许平山依靠在不远处的竹子上,抱着手臂虎视眈眈地看他。   秦梅香让他盯久了,忽然就起了别样的心思。他望回去,轻轻开腔唱到:“小小尼姑才十六,风流事儿,从来没有……”这是一支俗到不行的小曲儿,杨清菡从前老挂在嘴边儿调戏人玩儿的,此刻他唱着,看着许平山的眼神一点点变化,心里慢慢涌起一种前所未有的快活。   这样一来,嘴角便渐渐翘起,声儿也更高了:“……叫情人,你可多将就将就,你将就奴,不惯风流……”   许平山的眼神越来越危险,似乎马上就要冲过来伸手捞人了。秦梅香从水中站起,背对着他擦身子,把衣服一件一件穿上,嘴里仍然不停:“……你可轻轻的搁上,慢慢儿揉……云`雨后,身子有彀心无彀……“他回头,冲许平山轻轻一笑:”……奴害羞,银牙咬定法衣袖!”   一回眸一刹那仿若万物生春。   许平山静立片刻,忽然兔起鹘落,眨眼逼近秦梅香,咬牙切齿道:“我让你害羞!”说着把人拦腰一抱,火急火燎的进屋去了。   云情雨意,鱼水相欢,七尺卧榻,寸寸皆春。   因为太久不曾有过这事,就算是之前在水中弄了,仍然是紧。可疼痛之中,又夹杂着难言的焦渴。他从来都是个六欲寡淡的人,这般春情难遣,是破天荒的头一遭。许平山认识他这么久,却也是第一次见他如此这般,狂喜之下,便是天昏地暗地一番纵情。   待得能稍稍喘息,秦梅香便骑在许平山身上,一手扶着他的肩,一手轻抚他的胸口,脖颈,还有那硬朗的眉峰——疤痕那么多,怕是都要一辈子带着了。许平山从前脸上不过是略有风霜,如今瞧着,鬓角竟然添了几丝白发——才三十出头的人啊。   他心里有些难过,低头把唇轻轻印上这人的鼻梁,叹息道:“怎么眼瞅着就老了呢。”   说话间,腰下仍然似有若无地轻轻摇着——是另一种眷恋缱绻。   可惜许平山仍然混账,闻言不怀好意地抬腰顶他:“就是到了八十岁,也一样干你。”查觉交融之处猛然收紧,便抬手按住秦梅香的后颈,开始连篇说起浑话来:“从前都不知道,你有这么浪。照这般下去,老子早晚得死在你身上……诶,你这人也真是怪,从前老子要什么有什么,你见天儿地拿冷脸对人;如今腿也瘸了,手也残了,倒让你稀罕得跟什么似的……”   秦梅香本来有些倦了,被他这么胡乱带了几个起落,身子又渐渐烧起来。伸出手臂,抱住许平山的头,他慢慢闭上了眼睛。   许平山哪里肯就这么放过他,混帐话一句接着一句:“……老觉得真心让你当了驴肝肺,临了儿才知道,你其实喜欢老子,喜欢得连命都可以不要……不过眼下瞧瞧,嘿,你怕是舍不得这根好东西吧……”   好东西肆虐不休,秦梅香轻轻地抽着气,腰背也慢慢软了。   许平山贴着他的耳朵,低沉地笑:“不过说真的,今儿能同你来这么一回,就是叫我立时三刻死了,这辈子也不枉了……”调笑之情慢慢淡了,他低声道:“那时候你拖着板子在山崖上拉我走,其实我是醒了的……我自知是个要死的人,不能白白拖累了你。想着往边儿上一滚,落下去一了百了。谁成想连那点儿力气也没有,穷折腾一番,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如今想想,幸好老天眷顾……”   身上的人渐渐停了下来。许平山抬眼看他,却见秦梅香脸色惨白,唯有眼睛是红的,正既惊且怒地望过来。   许平山察觉失言,赶忙腰上卖力,又凑过去亲他。哪知秦梅香把他往外恨恨地一推,就要起身。可许平山的胳膊铁铸一般,只是抱定了人不撒手。   秦梅香胸口起伏了片刻,忽然抡圆手臂,给了身下人一记响亮的耳光。   只是这一巴掌响归响,却实在没什么力气。许平山眼疾手快,抓住他又一次落下来的手,由着秦梅香挣扎片刻,翻身将他压在塌上,重重往前一顶。   秦梅香被顶得哭叫一声,落下泪来,在他背上连掐带打。   许平山把他两个雪白的腕子攥在一块儿,压向头顶,毫不留情地征伐起来。直到一声艳叫惊起了屋外的飞鸟。   那振翅声里,伴的是男人隆隆的低吼。   云收雨歇。秦梅香一声不吭地把人往外推。眼见推不动,便扭开头,冷冷地闭了眼。   许平山兀自埋在桃花深处,酣然地吻他的汗湿的脖子。   秦梅香恨声道:“快活也快活了,下去。”   许平山沉沉地笑:“怎么着,翻脸不认人了?”低头意犹未尽地亲他:“过去的都过去了,管它做什么呢。要么你说个法子,我同你赔不是?”   秦梅香默然片刻,垂了眼:“左右都这样了,还能怎么着呢?”他若嗔若怨地斜了许平山一眼:“起开,我腰都散架了……去看看那灶上,东西好没好呢?”   许平山撑起身子,恋恋不舍地抽开身体。随便披了件衫子,赤着脚往外走。走到一半,忽然大笑回头:“老天实在待我不薄!”   秦梅香与他目光相对,忽然拽起被子蒙了脸。   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听到外头一阵枝折竹倒的动静。秦梅香艰难地撑起身子,惊疑不定:“老许?”   许平山冲进屋里拿起枪,低声安抚道:“没事儿,我去看看。”说完扭头出去了。   外头半晌没有声息。秦梅香害怕起来,抽出褥子下的手枪打开了保险。谁知许平山又提着枪进来了,脸上还带着一点儿神秘的笑,用口型招呼他:“过来。”   他满心惊疑地走过去,顺着许平山的目光往窗外望……   一大一小两只野兽,正在那儿屋侧的水坑边饮水。那块儿地上的野竹倒了一片。   “那是什么?”像熊,可哪有黑白相间地熊呢?   许平山抱住他:“是竹熊。山下的老乡说的。”   两只竹熊喝够了水,仍然不走。大的把地上的野竹抓起来啃,小的顺着没倒的竹子往上爬。爬到一半儿,那细细的嫩竹禁不动,折断了。于是连熊带竹掉到地上,滚得如球一般。   秦梅香身子一抖,碰到了窗边。那母熊抬头看了他们一眼,又瞧了瞧身边的崽子,继续默不作声地啃着自己的竹子。小的那只若无其事地爬起来,甩了甩头,也凑过去吃起饭来。这般大快朵颐,直到把那一整丛新竹都啃了个精光,才蹒跚站起,慢悠悠地一块儿往林中去了。   直到竹熊消失不见,秦梅香才轻轻笑道:“若是放在从前,想必此物也算祥瑞了。”   许平山也笑了:“这地界也真是神奇至极了。吃竹子的熊。若不是亲眼见着,我还当是人家讲来糊弄人呢。”   秦梅香靠在他怀里,语气留恋:“可惜,不能长长久久地留在这儿。”他回头认真看向许平山:“如今我好了,想回蓉城去,接着唱我的戏。”   许平山似乎并不意外,闻言笑起来:“那就一块儿回去。我同你一起。” 第45章   一别数月,从世外山中回到熙攘红尘,真有恍然若梦之感。外面仍然在打仗,但是蓉城与最初相比,却繁华得多了——是涌进后方的国人更多了的缘故。   本地人似乎有种秉烛夜游的天性。尽管粮价飞涨,物资短缺,可街边的茶馆,赌坊和剧院仍然人满为患。尤其是那些有麻将桌的赌坊,就连防空警报响起来,人们仍然乐天安命地围坐在牌桌边,连屁股都懒得动一下。   总而言之,比之虞家刚来的那会儿,如今蓉城热闹得仿佛另一个申江。   虞冬荣去安南看货了。虞宅只有小玉麟和带孩子的十姨太太。秦梅香把来意说了,小玉麟高兴极了。周老板所在的庆华班吸纳了不少伶界联合会的人,如今正是蒸蒸日上的好时候。城中新落脚的居民,在这种环境之下,仍然能听到从前的戏音,感到既安慰又喜悦。戏园子的生意跟着也就慢慢红火起来了。   于是也不迟疑,当即收拾停当,拉着秦梅香往戏班子去。   可惜兴冲冲地过去,却被泼了一盆冷水。秦梅香从前唱戏,名声只在北方一带,他又是很少往南方各地走穴演出的。是以戏班里大多数人只听过的他的名字,但并没见识过他的戏。也有知道他本事的,心中盘算起了小九九。戏班子就这么大,各人有各人的位置,他若是真的进了来,别人的饭碗还能端得住么。是以冷眼望着,并不为他说话。   小玉麟起先还充满信心,渐渐就察觉了不对劲儿。他本来也是个聪明的,这些年跟着虞冬荣,也学到了不少体察人心的本事。只是懂归懂,心里却并不能压住这口气:“好与不好,您总得先听听不是?”   李万奎很为难地看着他。周老板如今与从前身价不同了,虽说一时不能左右戏班,到底也是个有分量的角儿。角儿张口了,不能一点儿面子都不给。   于是让秦梅香扮上来一段儿。瞧瞧他的嗓子,也瞧瞧他的身段儿。   公中的戏服不合身,水粉也是次一等的。但秦梅香还是很快扮好了,打算唱一折拿手的三堂会审。   才在戏台上站定,还未开腔,灯光忽然啪地打亮了。   雪白的光把他笼罩住,却不似从前在台上那般令人安心。他只觉得冷。   想喊,想叫,却只能拼命地压住自己喉咙里的声音,攥紧手指让自己不要发抖。因为那光的背后是枪,是炮,是沾血的刺刀。   台下大伙儿都在等,却始终没等到台上的人开腔。小玉麟察觉不对,焦急道:“秦老板,是胡琴不对么?”   他这样一出声,仿佛把秦梅香的魂拉回来了一点儿。台上的人终于开了口,声音却气若游丝的,抖得厉害。最后一个调子没上去,破音了。   戏班的人纷纷摇头。这也叫角儿?没出科的娃儿都比他唱得好。   李万奎松了口气,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小玉麟:“倒也不是我们不肯,你也晓得,如今这里不缺人。”   台下的人纷纷摇着头散去了,灯也关掉了。小玉麟跳上戏台,看见秦梅香怔然的脸,关切道:“秦老板,你还好吧?”   秦梅香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那一眼不再是从前的春山澹澹,秋水盈盈,取而代之的,只有一种残破的惊恐。   小玉麟一愣之下,很快就明白过来,他犹豫道:“是灯晃着你了?”   秦梅香的肩背塌下去,眼神兀自空空的:“……走神儿了……”他闭了会儿眼睛,再睁开,总算是恢复了一点儿平日里的精气神儿:“对不住,难为你陪我跑这么一趟。”   小玉麟摇头:“您说哪儿的话呢。”他安慰道:“也不急着就非得上台,家里那么宽敞,也不缺什么。多养养多歇歇,等什么时候好了,什么时候再唱……”他小心翼翼地看着秦梅香:“等您好了,要是不嫌弃,我想和您唱一出霸王别姬……”   秦梅香勉强笑了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有这个机会。你忙吧,我这就回了。”   小玉麟看着他,有点儿担忧,但他自己也不是个太会安慰人的。只得忧心忡忡地目送秦梅香离开了。   秦梅香出了戏园,才走几步,就听见了一声悠长的口哨。许平山从柱子后头转过来,冲他微微一笑。   于是他自己也忍不住跟着笑了:“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许平山没说话,揽过他的肩慢慢走。秦梅香挣扎了一下,没挣开,也就由他去了。这里和燕都,和申江,和他们走过的许多地方,是那么的不一样。街上熙熙攘攘的,有西服革履的先生,有布衣长衫的青年,也有许多穿着异族服饰的商人。挽髻的道士哼着竹琴调,卖花的少年在街边与客人调`情,康巴人的马队从人流中缓缓而过……人们走路的走路,买东西的买东西,好像这许多奇奇怪怪的人,都和这里的阴天与云雾一样没什么稀奇。谁也不会去多看他们一眼。   两个人在一间看上去颇为清静的茶楼坐了。前头的台子上,有人正在口沫横飞地说着一段武侠故事。他们等了许久,才见茶倌慢吞吞地上了楼来。那是个其貌不扬的蜀人,个头矮小,神色也懒洋洋的,不怎么把客人放在眼里的样子。虽然面上是这样的,手上却一点儿都不含糊,一手提着个长嘴黄铜水壶,指头勾着竹茶荷;另一只手上,五个手指林林总总地,连茶船,茶碗和碗盖,夹了总有四十多件东西,算起来没有二十斤,十几斤也仍然是有的。这样一大摞,别人放在怀里抱着都要吃力,他却这么松松垮垮摇摇欲坠地单手夹着,像拎着一件再轻巧不过的小玩意儿。   然而不管他看起来如何举重若轻,旁人总要心惊胆战一番,生恐自己气息粗了,害这人手上的东西哗啦啦地砸到地上。   茶倌儿走到他们近前,吆喝一声:“谁的茶?”   几桌新客纷纷应声。他四下瞧了一圈,忽然夹茶具的那只手一动,最下头那根手指的勾着的茶船便纷纷从客人头顶飞落到竹桌之上,每人面前一个,不多不少。众人还没从那滴溜溜在桌上转圈的茶船里回过神来,紧接着茶碗就一盏接着一盏落下来了,轻轻脆响,不偏不倚落在茶船之上。碗盖儿也如此这般。   那茶倌儿也不问客人喝什么,从竹茶荷里往众人杯中分干茶,不多不少,恰好把茶叶都分完。然后提了黄铜水壶,把那装满了滚烫开水的大壶在手上转了几个来回,一线银注自上倾泻,落入杯中,将杯中茶叶冲得急旋起来。如是者多次,把每个人跟前的茶盏都注了水。这才伸出无名指,拈花一般将茶碗旁的茶盖儿一一挑起,让盖子轻轻落在茶杯上。   这样飞流直下地冲茶,桌面上却是干干净净,连一滴水也没有溅出来。   这一手茶技看得人目眩。秦梅香回过神来,轻轻赞叹道:“当真是绝技。”   那茶倌儿干完了自己的活儿,本待要走,闻言抬头望了秦梅香一眼:“啥子绝技不绝技,讨口饭吃噻……”   江湖之中奇人异士多矣,秦梅香听他讲话实在,心中又添了一点亲切:“您过谦了,谁的手艺不是讨口饭吃呢。”   那茶倌儿听了,会心一笑,提壶去了。   秦梅香掀起茶盖儿来。旁的客人,手里的茶都是普通香片,他与许平山这两杯,却是蒙顶玉叶。两个人正奇怪着,王德全捧着茶盏走到了他们跟前儿,朗朗笑道:“秦大爷,秦二爷,别来无恙?”   许平山瞟了秦梅香一眼,见他面皮上窜上一点儿薄红,嘴角翘了翘:“托福,您老也好?”   “好,好。”王德全坐下来:“有日子不见,您二位瞧着,可比那时候好多了。如今在哪儿高就呢?”   秦梅香笑了笑:“借住在一个朋友家里。只是生计还没着落……”   王德全一拍大腿:“嗨,这个容易。满大街都是茶楼,您抱着琵琶,随便站哪儿一开嗓,那生计不就有了么?”   秦梅香为难地笑了笑:“实不相瞒,我自小是学皮黄戏的,唱曲并非本行。”   王德全似乎并不意外:“我就说撒,唱得啷个好……不过您初来乍到,搭班想来不太容易,总得先有点儿人气儿,往后再说其他的……”   许平山已经瞧出了端倪,悠悠喝了一口茶:“谢谢您请咱们兄弟一杯好茶……王班主如今是常驻这家茶楼了?”   王德全被他道破心思,也不慌张:“故人的地界,总让人安心些。”这是承认了,王家班如今正在这里驻场卖艺。   秦梅香欠着王家班天大的人情,闻言有了决断:“您要不嫌弃,我在这里给您唱几日吧……”   王班主闻言略有些失望,他本想游说秦梅香进到王家班里,只唱几日怎么能够。不过能揽些人气,总比没有的好,于是心念一转,又真心实意地高兴起来:“那是再好不过了。”   秦梅香笑了笑:“择日不如撞日,请借琵琶一用。”   王德全领他到后台去,却没琵琶,只有月琴。秦梅香浑不在意:“那也一样的。”接过来略拨弄了一下,调了调弦,抱着上台去了。   茶楼是老茶楼,底下都是本地的老茶客。喝个茶,只做个消磨时间。所以打瞌睡的打瞌睡的,嗑瓜子的嗑瓜子。秦梅香这么上去,许多人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他也不在意,试了试调子,檀口轻启,绵绵地唱起一支阳春曲:“几只红雪墙头杏,数点青山屋上屏,一春能得几晴明?三月景,宜醉不宜醒……”   起先下头一切如常,不知道什么时候,摆龙门阵的渐渐没了动静,嗑瓜子的举着手不知道把瓜子往嘴里送,打瞌睡的人也迷迷糊糊地醒了来……满楼皆静。   一曲终了,琴音悠悠地响了个尾,也静了。楼外春莺啁啾,楼内似是尤有余音。   许平山深邃的眼睛静静望来,率先在下头拍起了巴掌。秦梅香盈盈回望,方才在戏园里的那些惶恐悲伤之情,不知不觉已经一扫而空。   下头窃窃私语起来,有好信儿的,当即问名姓。秦梅香便自报家门。人家要他再来一曲,他也不推脱。这样一连唱了五六支曲子,才在叫好声里下场了。茶楼的掌柜亲自迎出来,要送他二两好茶叶。秦梅香却婉言相谢,并没有拿——他只是为了还王德全乱中相救的恩情。   这样一来,就算是在这里驻场了。每天也不多唱,五六支小曲而已。雅俗皆有,日日不同。慢慢的,名声不胫而走,慕名而来的茶客越来越多,挤到那位技艺精湛的茶倌已经不敢耍壶了。王家班因为这种便利,能够在更多的客人面前露脸,名声也渐渐传开了。   眼瞧着差不多了,秦梅香便租了行头,扮上加唱一二折戏,有皮黄戏,也有南曲。如今客人不再光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有许多北方过来的茶客是懂戏的,便自告奋勇地向那些本地人说戏。其实也用不着说,但凡眼不瞎耳不聋,都能瞧出秦老板的好。有本地名流在下头一面听一面感叹:十里春华,不及秦老板的一双秋水翦瞳。   这样唱了有一个来月,到后来因为人多,茶楼的楼梯被生生挤坏了。所幸没什么人伤着。可流言往外头一传,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人都道:锦绣茶园来了个绝色的伶人,为了瞧他,看客把茶楼给挤塌了。   名声这样响亮,同行们自然不得不来看上一看。小玉麟在戏园里倚墙靠着,看着神色迷惑又懊丧的李万奎,有种得了满堂彩的喜悦:“如何?”   李万奎叹气:“这还没人和他搭戏呢,要是哪天找着了人,那还了得。”   周老板正色道:“秦老板与我渊源不浅,只要您点头,他就是庆华的大梁。”   李万奎自打在茶楼亲耳听过秦梅香的戏,心里头就痒痒了。只是到底经事多了,始终存有一点儿疑虑:“他既然这样好,为何那一回过来却唱成了那样?”   小玉麟脸上的笑消失了。他心里头是明白的,秦老板千里迢迢过来,应该是让路上的惨况吓住了。有站着讲话不腰疼的,大概闻言要责备秦梅香的胆小。但是小玉麟知道不是那么回事。别人那么想,只是因为没亲眼见过罢了。和春班没进城前,在鲁地一带卖艺,遇上过打仗下来的溃兵。地狱里过来一遭,就算人全须全尾地活着,心里头的血肉模糊也是免不了的。   他这样揣着心事,夜里下了戏往家走,却见宅内灯火明亮,并未像往常那样只点着一盏小灯笼。   屋内欢声笑语。门吱呀一声开了,虞七少爷从门内笑着望来。   周老板脚底下仿佛立刻生了弹簧,两步跃到虞冬荣跟前,把人抱了起来。   虞七少爷脸色一虎,气道:“像什么话!长不大!”   小玉麟高高兴兴地把他放下来,挠了挠刺猬脑袋。屋里许平山默默烫青菜,秦梅香低头倒酒。两人虽未说什么,脸上却带着硬憋的笑意。苗氏也在桌上,根本不敢抬头看他们,显然是让被惊到了。   虞冬荣脸上带着一点儿尴尬,坐回去默默伸着筷子在火锅里划拉。小玉麟很有眼色地挨在他身边,把锅里最大块的毛肚捞出来,放在了虞冬荣的油碟里。 第46章   虞家那两天仿佛都是好消息。前脚虞七少爷平安归来,后脚一叠信就辗转送到了——中断许久的邮政终于又恢复了。虽然那信皱皱巴巴的,也不知道在路上受到了怎样的颠簸和耽搁,但能踏踏实实落到收信人手里,已经是意外之喜了。   信都是给虞冬荣的。最远的日期在半年前,最近的离现在也有一个多月了。有吴芝瑛写的,也有曹班主的。大家很担忧地问他有没有平安抵达蓉城,有没有见到秦老板,小玉麟怎么样了,杨老板有没有消息。虞冬荣把信拿给大家看,秦梅香瞧见那个杨字,眼眶一酸,几乎落下泪来。再往下就是说梨园行的近况。几个大的戏班仍然在演戏,三五不时还能到外地走走穴。小玉蓉家里托秦梅香的福,日子过得还好,与从前也没差什么。只是大伙儿如今竖着耳朵,小心谨慎了许多。   秦梅香把信读完,立刻和小玉麟一起开始着手回信。写着写着,就很难过,要停下来缓一缓,才能接着写下去。   另有两封信,是虞家大爷寄过来的。前一封信说他眼下在渝州,已经知道了虞司令去世的消息,只是苦于军务繁忙,无法回来。后一封说,已经替他和渝州的兵工厂打好了招呼,肥皂厂里出的火药原料,那边会派人来收购。   虞冬荣把信来来回回看了许多遍,觉得他大哥应当是没有再次上战场之虞,于是暗暗松了一口气。   小玉麟把秦梅香的事同他说了。虞冬荣对这些事了解得多一些,于是想给秦老板找个精神科的医生看一看。可惜打听了一圈儿,蓉城医疗条件有限,仅有的西医院规模都不大,且多以外科为主。至于精神科医生,那是从来都没有的。   秦梅香觉得自己应该多在灯光底下站一站,兴许习惯了也就好了。于是托小玉麟和那边悄悄打过招呼,捡戏园子清早没人的时候,过去开了台上的灯演练。然而还是不行,一站到那雪亮的光底下,他的声音就要出岔子,像是嗓子让什么掐住了似的,再怎么拼命,也只能空流一身冷汗。那些他拼命想要忘掉的惨况一幕接着一幕浮现在眼前,下了台,身上打着摆子,半晌都缓不过来。   最后还是许平山想了个办法,把一块大黑布折了几折,挡住了大灯。没了光,秦梅香唱的很坦然。眼见无碍,就把黑布掀开一层,透出点儿朦朦胧胧的亮来。最后越来越亮,仍然能唱,许平山便把最后一层也掀掉了。   这一掀,灯光无所遮蔽地射过来,台上人的嗓子骤然又哑了。秦梅香扭过头,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许平山用身子把灯挡住,沉声道:“知道你是吓着了。可当时你难道也是这个样子么?要真是这样,你我还能好端端地站在这儿么?”他声音温柔下来,鼓励道:“那会儿怎么过来的,现在也一样能过来。当时心里怎么想的,现在也翻出来想想……”   当时怎么想的呢,只想活。想把人找到,生与死都在一块儿。决计不能一个人孤零零的,把命交代在半路上。   这样想着,胸膛里就像是慢慢燃起了一团火。想着自己一路上为寻人吃了多少苦,那厮却想着一死百了。如今自己唱也唱不出声,若要归罪,全是许平山的错。想到这里,便咬着牙,细细地开腔:“去时陌上花如锦,今日楼头柳又青!可怜侬在深闺等,海棠开日到如今……”唱着唱着,越想越觉得委屈至极:“毕竟男人多薄幸,误人两字是功名;甜言蜜语真好听,谁知都是假恩情……”   这样连唱带做,一人分饰生旦两角。直到把那折唱完,兀自胸膛起伏,愣愣地有些回不过神。   小玉麟欢呼一声,和虞冬荣一块儿在底下拍起巴掌。许平山朗声大笑:“这不是能行么。”   灯光仍然雪亮,秦梅香站在那里,有种焕然重生之感。只是心里头兀自带着一股气,碍于七爷和小玉麟在一旁,不好发作。不然说什么也要冲下台去,左右开弓,将那皮糙肉厚的冤家抽上百八十个耳光。   虽然一时仍然没法像从前似的随心所欲,入于化境,但是他这样的功夫,在如今的庆华班仍然是鹤立鸡群。李万奎满心欢喜,各种奉承话说了一箩筐。末了小心翼翼地跟秦梅香提,说他金玉奴那出戏,若是唱得再温柔软弱些,想来更好。如今看上去,老是有种破镜重圆也要弄死丈夫的悚然感。   秦梅香自个儿品了品,顿时哭笑不得。   他也没急着就上台挑大梁。一来是灯光对他的影响尚未彻底消失,二来他孤身一人,旧日合作惯了的班底与琴师统统不在,与新班子磨合仍然需要时间。三来是他初来乍到,一入班就抢了别人的牌,容易遭人眼红。   说到地,这一切还是出于对“完美”的执念。若他唱轴,定然要一唱就唱个无可挑剔,瑕疵是半点儿也不能忍耐的。   他肯屈身,人家看他自然也没那么排斥了。只是配着配着戏,座儿就把主角儿忘了,光顾着瞅他了。他一下场,地下的人也跟着起堂了。谁管大轴不大轴呢,人家不看了。   这样几次,服气的不服气的,都只能心服口服,把头路的位置让了一个给他。   打`炮戏演了三天,选的是白蛇传,醉仙楼和霸王别姬三出戏。醉仙楼是李万奎提的,因为本地烟火气息极重,与燕北之地情状大不相同。有些被旁的地方视为诲淫诲盗的俚俗戏,在这里却是极受欢迎的。且舆论也开放,只论戏是否受捧,并不拘演些什么。   三唱戏唱下来,戏园里盛况空前。他自己的名声满城皆知自是不必提,与他搭戏的小玉麟也火得什么似的。戏落幕了,大家仍旧很激动,仿佛昔年在燕都的那种梨园之盛,又要重现在眼前了。   只是这喜悦还没持续多久,城里就又遇上了一场空袭。这一次比上次要凶残许多,炸到了城郊的村落,把城东的大门也轰塌了。平民死伤不计其数。   满城转眼贴起了告壮丁同胞书,人们奔走相告,识字的念给不识字的听。这是一轮征兵的告示。每一封告示之下,都围满了人。   如此一来,那点儿能重新唱戏的喜悦,就像泡沫似的消失无踪了。   小玉麟若有所思,秦梅香瞧在眼里,心里很难过。只是不便开腔。要怎么劝呢。他们唱戏的,从小听戏里的忠义,许多事非但明白,简直是明白得有些过了。   老天当真能次次都眷顾凡人所求么,秦梅香不敢想。   他们回了家,许平山却没像往常一样出来迎人。开门的只有虞冬荣,面色十分忧虑。他看见秦梅香,仿佛又不太敢看他似的,把眼神转开了:“他……在屋里等你呢。”   秦梅香愣怔片刻,心重重往下一沉。   也不知道是怎么往前迈步子的。只知道走到房门口的时候,听见身后遥遥地暴喝一声:“你敢!看不我打断你的腿!”   他木然地想:一个两个,为什么都是这样的人。   许平山坐在椅子上,静悄悄的。床上是已经收拾好的行李。听见秦梅香进门,他抬起头,笑了一下:“回来了?”   秦梅香攥紧了发抖的手,强笑道:“你这是要去哪儿?”   许平山像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那样:“啊,和上峰联系上了,要去一趟渝州。”   秦梅香定定地望着他,声音也抖了起来:“就这个?别的呢?有没有什么要同我说的?”   许平山挠了挠脸,抬头望向他:“也没什么,钱啊物的,能给的早都给你了。有虞少爷看着你,我也放心……再就是,以后每年中元的时候,多烧点儿纸,洒点儿酒,给我那些走了的弟兄……”   外头是虞七少爷歇斯底里地吼:“你不要跑!我这就打断你的腿!”   秦梅香惨笑一声:“我认得你弟兄是哪个?横竖……就只认得……”他拼命忍住眼里的泪,自言自语道:“戏有那么多,我偏偏唱得哪门子霸王别姬呢……”   许平山起身把他抱住了:“甭自个儿吓唬自个儿,老子的命硬着呢……”   秦梅香把脸埋在他肩上,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 第47章   虞七少爷最终也没能打断小玉麟的腿,就像秦梅香无法开口挽留许平山一样。蓉城花时,红湿处处,满腔热血的儿郎们在亲人的送别中离开了。虞冬荣扭伤了脚,原本三天没同小玉麟讲话,到了最后,还是开着车追出十几里,把常年戴在身上的一个罗汉眼挂到了他脖子上。   许平山走得更安静些,天没亮时,就悄悄动身了,那会儿虞家上下都还没起来。秦梅香惊醒追出去,马车辚辚,在长街上已经去得远了。天色是雾气蒙蒙的灰黑,街上连一盏灯笼都没有。没有告别,没有交代,这个人像上一次一样,连头也没有回。这一回秦梅香没哭。黎明前的风把人从后到前吹了个透,胸膛里是冷的,除了风,什么都没有了。   虞宅仿佛顷刻就空了。   苗氏一向沉默,小少爷也是安静的性子。秦梅香也沉默着,连最爱说话的虞七少爷都没了动静。   但是戏还是要唱的。那些说不出口和来不及说的情意,统统只能放到戏里。唱一场,底下跟着哭一场。到了最后,座儿没说什么,戏班子自己先受不了了。李万奎同秦梅香商量,说日子已然很苦了,演点儿高兴的,也让大伙儿提提精神不是。老是这样愁云惨淡的,万一哪天座儿哭怕了,都跑了,戏班子不是就没饭吃了么。   秦梅香只得强笑着连声道歉,定了几出才子佳人的团圆戏挂牌,才算是把这个坎儿轻轻迈了过去。   日子久了,竟然也渐渐习惯了。仿佛从来身边都没有过那么个人,从来都是孤身一个。只是在偶尔收到信的时候,拆起来老是带着一点儿惊怕。   小玉麟去了新兵训练处,日子倒是暂且无虞。许平山因为失踪许久,回去不得不面临审讯,上面怀疑他有临阵逃脱的嫌疑。虞冬荣给大哥去了信,详细地把情况说明了。最后折腾许久,才把人平安放了出来,只是连降两级,一出来就和虞家大少一起开赴前线了。   那阵子虞冬荣和秦梅香都睡不着。两个人大半夜相对枯坐,对视一眼,彼此脸上照镜子似地忧虑着。最后还是虞七少爷先开口,是玩笑话:“兜了一大圈儿,又剩咱们俩了。”   秦梅香惘然地笑了笑:“可不是么。”   于是都不再说话了,各自望着屋内的陈设出神。不知什么时候,迷迷糊糊地听着大门那头有动静。秦梅香浅眠,从床边惊醒。眼见虞七少爷趴在桌上睡得正熟,便也没叫醒他,自己出去了。   开门一瞧,却见姚月莹和郝文茵风尘仆仆地立在门前,身后是两辆拉满了行李的大车。   两位小姐上门,虞宅又热闹了起来。故人他乡重逢,自然有说不完的话。   姚月莹如今的做派,虽然仍然不失一位大小姐的优雅,但说不清怎的,泼辣的气度也添了许多。虞冬荣瞧见她眼角细细的纹路,一阵心酸:“好端端地在渝州住着,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姚月莹连饮了几杯好茶,叹息道:“还是你这里日子舒坦。渝州成日挨飞机炸,炸得地皮也矮了几层。跑警报跑得生意都难做。”   如今江城沦陷,政府迁到了渝州。战事打得胶着,鬼子也急,想方设法逼迫政府投降。但因为山城据天险而守,军队一时无力进攻,只得采用这样的手段不停恫吓。   虞冬荣叹了口气:“你这是打算带全家搬过来?”   姚三小姐点点头:“是。只是家里老的老小的小,说不得,还是要我先来安顿。”又说起自己家里的事,也是一团糟糕。搬到渝州两年,姨娘死了三个。姚老爷让大轰炸吓破了胆,得了个惊厥的毛病,如今已经不能理事。老太太倒是仍然坚`挺,一刻不闲地给姚家的女儿们张罗婚事。老人家一点儿也不糊涂。这时节,每嫁出去一个女儿,家中就少一分负担。可是旁的姐姐妹妹们打发起来容易,到了九小姐那儿出了个大乱子。这女孩儿如今被一个拆白的小瘪三迷得昏了头,已经拒掉了家里相中的好几门亲事。更是放言,姚三小姐不嫁,她也不嫁,免得让家产都便宜了她三姐一人。   其实姚家给每个女儿的嫁妆都颇丰厚,股权分红一样不缺,若非如此,也不能让女孩儿们得到满意的婚事。只是家里高堂尚在,还有诸多姨娘们需要供养,不能把家底一股脑地掏空分个干净。姚三小姐不做不休,想着既然渝州是那种情形,不如举家搬迁,一来图个清静日子,二来也能绝了姚九的糊涂念想。老太太也是如此这般打算。陌生地界,把人往新宅一锁,关个一年半载,怎么也能把不懂事的念头掐灭掉。   虞冬荣听了,暗暗摇头:“你是没尝过情爱的滋味。”他苦笑:“那股劲儿犯起来的时候,凭你拿鞭子抽在她背上,刀子搁在她颈上,也未必拦她得住。”   姚三小姐声音凌然:“七弟弟,这世上滥情人多,痴心人寡,不是人人都似你一般。山盟海誓,转眼即忘,负心薄幸,难道还少?”她露出一个世故的冷笑来:“要我说,祖母还是心慈,非想扭过这根筋,让她往后一生安适。若按我的法子,就让她私奔去吧。爱走就走,家里一文钱也不会让她带出去。将来日子过不下去,有她回来哭的时候。”   虞冬荣默然半晌,苦笑起来:“你说的也对……心慈……没什么用。”他涩然道:“一个两个,都养成了白眼儿狼。”   姚三小姐望了秦梅香一眼。秦老板摇摇头,轻轻叹了一口气。她是何等精明的人,不需再问,已经把事情猜出了大概。   虞冬荣自顾自沉默了片刻,抬起来头:“这头也不是一味就清净了。空袭也是有的,前阵子才炸了一回,死了不少人。不过想来离得远,总能比那边好些。还没问,茵小姐怎么也过来了?”   郝文茵轻叹一声:“原是和同行在申江开医疗会议,谁知道乱起来了,只得没头没脑地随着人流走。万幸在江城时遇见月莹姐,这才有了落脚的地方。本想在那边与同行筹建医院,只是没有条件。刚好从前的同事来信,我便想着到这边来看看。”   秦梅香问到:“郝老板可还好?”   郝文茵点头:“家父身体倒还健朗,只是如今不登台了,和我大哥一家闭门不出地过日子。梨园里老一辈的同行,但凡有些积蓄的,大都是这样。谢老板也搬到卫阳的朋友家里去了。”   说起戏,姚月莹又有了精神:“秦老板如今还登台,真是我们这些戏迷的幸事了。您原来灌的那几张唱片,如今都成了有钱难买的稀罕货。祖母和父亲都说,听您一耳朵戏,什么飞机大炮的,统统都忘了。如今您平安无事,有空时不妨再多灌些。您能赚钱,我们也有耳福。”   秦梅香露出了有些伤感的神色:“灌唱片容易,可凑齐那个班底却难了。当初也是托大伙儿的福。”那时候同他一块儿灌音的,哪一个拎出来不是响当当的角儿呢。可如今谢世的谢世,封嗓的封嗓。本以为能同小玉麟一块儿搭戏,谁想那孩子撇下人半路从军去了。如今的梨园行与这河山一样风雨飘摇,只剩他一个还孤零零地站在台上。说起来,怎能不令人心生惘然。   姚三小姐却摇摇头:“哪怕只有您一个人,也是好的。就像沙漠里的一眼泉,少极了,所以才珍贵极了。您也不必妄自菲薄。这世道,能留下一点儿好东西,都是大伙儿的福气。不信你问问七弟弟,是不是这个道理?”   虞冬荣点头,黯然道:“不错,能留就留,哪怕留下一点儿也是好的。我瞧着这边的人也爱看电影,刚好有个挺大的电影公司搬过来了。你若是愿意,我找人去和他们谈谈,看看能不能把戏搬到荧幕上。”   秦梅香沉默了一下:“过段时间吧。”   虽然台下的情绪是这样低落,但是上了台完全是另一种样子。扮谁像谁,那没什么好夸的。扮谁是谁,才叫做真本事。秦梅香的苦从来不是白吃的。   蓉城正当好时节。当春的新笋,当季的花,当令的新果,当年的茶。人们给抗战捐款捐物捐儿郎,但是转过头来,茶要照喝,麻将要照搓,毛肚要照涮,戏也要照听。无他,及时行乐,且醉且歌。   这样的时候,有一个绝色的伶人,或啼或笑,或嗔或娇,舞起水袖,有若天女降世,唱起清歌,余音久久不息——怎能不引人发狂。   夏初的时候,庆华班连演了七天绿珠坠楼,秦梅香下了戏,从戏院门口到黄包车等人之处,短短两三分钟的路,他走了有二十分钟。好容易让人护着冲出重围,发现长衫的袖子左右都让人扯散了。转头黑市上就开始有人挂牌卖“秦老板的袖子”,简直让人哭笑不得。只得登报发一个声明,先感谢观众的厚爱,然后委婉地提醒大家,袖子虽然扯破了,但是并没有丢失。   人这样红,少不得也要像从前一样,有应酬纷至沓来。接近他的人自然抱着什么心思的都有。有真心喜欢他的戏的,也有怀着一点儿旖旎心思的。这两类人倒是都没什么,毕竟不论心思如何,善意与风流的心思居多。秦梅香和和气气地笑着,与他们敬一杯香茶,喝两盏淡酒,也就彼此心领神会,点到即止了。   人这样红,少不得也要像从前一样,有应酬纷至沓来。接近他的人自然抱着什么心思的都有。有真心喜欢他的戏的,也有怀着一点儿旖旎心思的。这两类人倒是都没什么,毕竟不论心思如何,善意与风流的成分居多。秦梅香和和气气地笑着,与他们敬一杯香茶,喝两盏淡酒,也就彼此心领神会,点到即止了。   可有些人就不是那么好打发的了。比方说袍哥会里瞧他不顺眼的。这股势力属于江湖黑道,行事有自己的一套章法。上面一向拿他们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秦梅香虽然与当地的贵人都有着一点儿交情,可这种浅薄的交情与他当年背后的许平山是不可同日而语的。于是只得含混柔顺地敷衍一番。好在那边的人似乎也有所忌惮,一时倒是还彼此相安无事。   应酬事了,和虞七少爷一起离席出门。秦梅香上了车,把车窗打开,让湿漉漉的空气灌进来。虞冬荣看了他一眼,劝道:“喝了酒,当心伤风。”   秦梅香摇头:“这儿哪有什么风。”他因酒意而泛红的脸上露出一点儿熏然的笑:“茵小姐的心心念念的医院有着落了。今儿总算没有白出来一趟,大伙儿听到是建医院,都愿意慷慨解囊……”   虞七少爷宴会上一直喝着白水,此刻倒是很冷静:“酒后的话未必能当真,且看明日酒醒时能有多少人上门来送钱。”   秦梅香不在意地笑了笑:“便是真的没有,我也不会让他们的努力落空,那儿不是还有一箱子黄鱼呢么……”   车在河边停了下来。秦梅香靠坐在车里,看见黑暗中燃起了一星火光,明明灭灭的。虞冬荣在抽烟。   七少爷从前没有这个习惯,是从小玉麟走后开始的。秦梅香靠在哪儿,迷离的目光越过了人,往天边望——自然什么都望不到。这地方常年云雾缭绕的,太阳和月亮都很少露出脸了。他坐了一会儿,也下得车来,走到虞冬荣身边:“少抽些吧,伤肺。”   虞冬荣不置可否,把烟蒂扔在地上踩灭了:“小玉麟……上前线了。”   秦梅香轻轻啊了一声,酒意彻底散了。   虞冬荣颓然道:“我就是想不明白。我对他不好么?好生唱他的戏不好么?上战场的人那么多,又不缺他一个。一天到晚贴在我身上甜言蜜语,到头来说走就走……白眼儿狼……从前也没见他在这上头如何热心……”   秦梅香低声道:“庆华里有从前伶界联合会的人,想来是听他们说了许多吧。戏班响应号召的义演,也有许多。之前不是还出去唱过几次慰军戏么?虽说不是在前线上……这一回征兵,班子里青壮的同行走了好几个。老实说,我也不是没动过念头。只是我这样的,上了战场,怕也只能做个拖累。留在后头,倒是还有一些用处……”   虞冬荣怒道:“你什么都知道!为什么不劝!为什么不拦着他!”   秦梅香抬头:“因为他是个成年人,不是个孩子了。他跟你的时候只有十六岁,所以你总是拿他当孩子,却忘了孩子是会长大的……”   虞冬荣的声音颤抖起来:“你这是埋怨我?”   秦梅香难过地看着他:“并不是。只是……七爷,有时我会想,我们其实都是太过骄傲的人,以为感情的事,一味对人好就足够了。却忘了有时候,人家要的未必只是一个好……”他望着朦朦胧胧的对岸:“这道理,我曾以为自己早就明白……可也是到后来,才慢慢想得清楚的。”   虞冬荣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对不住,这事儿原也不怨你,是我糊涂了。可就是……心里过不来……”   秦梅香轻轻叹了口气。   ps:修了一下大纲,把支线砍掉了。 第48章   日子仿佛跟着拉长了,怎么过都过不完。人们隐隐约约盼着这种日子的结束,却也知道,结束是遥遥无期的事。战事仍然没有眉目,每天都有报丧的信传来。有家人的,家人自然要痛哭祭奠一番;没有家人的,邻居和朋友便做一个衣冠冢,与送回来的遗物一起埋葬。遗体是无法运回来的,死去的人太多了,而路也太远了。   更多的烈士,身分不明,地址不详,牺牲之后,就是永远地牺牲了。城外的道观和寺院,每隔一阵子就要为他们做一场法事。但是法事之后呢?他们甚至没有一个能得享供奉的牌位。这样一来,就有人提出,想在他们出城的城门那里建一座纪念碑,至少给他们留下一个可以让众人祭奠的地方,也让英灵能看到回家的路。   募捐发起的时候,虞冬荣和秦梅香都不约而同地捐了一笔钱。除了这一笔,秦老板旁的也没少捐。他这些年看着银钱落雪似的,其实平日里买一套新行头都要犹豫半天。远不是从前在燕都那种置行头不看价的样子了。只是他虽然唱戏赚钱,自己却是从来没有管过钱的。小时候没有名气,自然没有钱,后来红了,都是虞少爷替他管着帐。这导致他对金钱缺乏一种普通人都懂的概念:仿佛钱和生计不是联系在一块儿的,那就是个数。能变成医药棉被,长枪短炮的数。   如今虞冬荣时常在外面跑货,焦头烂额地,什么都顾不上,秦老板的报酬落在自己手上,花起来就更没节制了。唱戏是没话说的,待人接物也是没话说的,只有算账不是他所长。米面油价,统统不知道。人家动员他捐钱,他二话不说就开支票。最后连苗氏都替他发愁,拿本子给他记了个简陋的收支,绞着帕子把账目往他鼻子下塞:“秦老板,您不能再往外捐了,捐得要比赚得还多了!”   秦梅香心虚地笑了笑:“我再赚……”   苗氏这样没脾气的人,也被他弄得头大。等虞冬荣一回来,就结结巴巴地告状。虞冬荣疲惫极了,却也不好说什么。总归那是秦老板的一片心。且他花自己赚的,别人能劝,但要管是管不住的。人是活的嘛。道理是这个道理,然而不好完全放任自流。只得咬咬牙,打定主意要同他好生谈一谈。   天气已经入冬了。到处都是又湿又冷。今年是在城里,不比去年在山上,有地下的热脉。屋里虽然点着火盆,又怕炭烟熏到了人,所以窗子总是开着的,外头的寒气往屋里涌,那点儿热源实在是杯水车薪。秦梅香的手疾又犯了,好在今冬嗓子无虞,咳症轻了许多,所以照旧可以登台,演些指法不那么精致的戏。   这一夜有轻雪。雪也不是故地的那种簌簌而落的沙子样的雪,而是软而湿的,下落时碰到身上就化,把斗篷也弄湿了。说不得,只得弄了一柄油纸糊的竹伞撑在头上,走一走,就把伞轻轻转一转,为的是把伞上雪抖落掉。   秦梅香推门,看见虞冬荣,笑了笑,把那绘着杜鹃花儿的伞抖干净收了,小心翼翼地立在门前,才解开领下的衣带,脱了斗篷。他做什么都像一幅画儿似的。唱戏这么累,秦老板脸上老是带着一点儿苍白的憔悴。但这并不妨碍他美,并且仿佛比之从前,美得更盛了。   然而想到这美人如何挥金如土,虞冬荣就气闷了:“你前阵子捐的那批棉衣,已经送到枣河前线去了。”   秦梅香高兴起来:“是嘛。也不知道够不够……”他腼腆地笑了一下:“能帮上一点儿忙就好了。别的也弄不到……”   虞七少爷的神色冷了:“可你知道么,人家都在骂你。”   秦梅香脸上的笑淡了:“骂我什么?”   “说那棉袄虫嗑鼠咬,是一批不知打哪儿收上来的破烂旧货。你秦老板沽名钓誉,自个儿赚了好名声,却苦了前线的战士。”   “我捐的明明是……”秦梅香反应过来,脸色也白了:“是中间有人动手脚了?”   “不是中间。”虞冬荣打定主意要让他知道这个教训:“是人家一开始就拿你当冤大头杀的。这些年,前方吃紧,后方紧吃的事儿还少么?你同人家又不熟,这等涉及钱物的事,怎么能交给不熟的人办呢?”   “我是想着你忙……”秦梅香闭了闭眼睛,声音冷了:“连国难财也发,心真是黑透了。”   虞冬荣叹气:“你也不懂这些买卖经济,往后再想捐什么,起码同我说一声。不然你的血汗,没能补贴给需要的人,反倒便宜了这帮家伙。”   秦梅香低落道:“我瞧你一直在外忙运输的事,几个月也回来不了一趟。三小姐如今家里正乱,我也不好上门打扰。实在是也没有人可以商量。”   虞冬荣揉揉太阳穴,声音缓和下来:“你要真想捐,干脆以后都往茵小姐那边捐吧,她们乐不得的。前线的捐资,自然有别人。一个人能力有限,谁也不是哪吒,有三头六臂。好歹也顾顾你自个儿吧。不是我讲话狠,你那个身子骨,难道还能唱一辈子么?”   秦梅香不说话了。   虞七少爷知道他其实是个聪颖敏锐的人,只是如今杂事太多,又一时急切,所以叫人唬了。点透了,往后这类的事,再上当就难了。   于是也不再说话,默默喝了一口茶。   打那往后,四处捐钱的毛病总算是收敛了一些。又为了弥补之前识人不清的事,重新捐了一批新棉衣到前线去。这样一来,虽然还有骂人的,声音毕竟小了,时间久了,人们把这个事忘记,也算是挽回了名声。   转眼冬去春来,筹建许久的西岭医院终于落成了。和曾经的仁和一样,这里有一部分是教会和海外信教的医生,但更多是学成归国的知名专家。蓉城终于有了不输于燕都和江城的综合性医院。   落成典礼那日,天下着蒙蒙的雨。秦梅香作为重要的出资人,也受邀坐在台下。典礼很简短,剪过彩之后,众人匆匆合了个影,就去各自忙碌了。都是医生,每天有忙不完的事。前线送下来的伤兵,渝州放不下的,觉得无望医治的,都送到了这边来。这样的时候,那边的医院要把位置留给更重要更有价值的人。   若非这里也有了医院,送回来的,就真的只能听天由命了。   郝文茵在百忙之中特意过来,对秦梅香深深地鞠了一个躬:“秦老板,这回真的谢谢你。”   秦梅香终于露出个真心实意地微笑来。正待要走,却看见秘书跑过来,神色惊惶悲痛:“张将军牺牲了!”   众人一愣,均是难以置信:那是集团军总司令啊!那么大的官儿,牺牲了?   只有秦梅香,闻言感觉心中重重一沉:许平山,小玉麟,虞家大爷……若他没记错,都是隶属于这位将军麾下军队的。他有心想多问一点儿,但众人七嘴八舌的,什么都讲不清楚。有懂一点儿的,沉痛道:“夷陵丢了,下一步就是渝州了……”   心情沉重地回家去,虞冬荣正在一个接一个地打电话。放下电话,脸色苍白:“听说将军死时,身边带的人都打光了……”   秦梅香走过去,抱住了他。   两个人心惊胆战地守着收音机等消息。全城都在等消息。悲痛的军队打过河去,被打回来,又打过去,终于抢回了将军的遗体。因为这股悲痛,人人奋勇,丢失的地方竟然重新又收了回来。   可是因为太悲伤了,这来之不易的胜利,也染上了一层肃穆的白色。   渝州迎回英烈的遗体安葬。一同送回来的,还有一大批在这一战中伤残的士兵。两周之后,伤兵安置处的官信送到了虞宅。   许平山和虞家老大仍然没有消息,官信上的名字是周玉麟。   人还活着。   虞冬荣当即把生意丢下,开着车去接人。   伤兵安置处有好几个地方,城中的设在大学里,城外的则占据了几个村落。虞七少爷按照地址寻去,终于在一个临时改建的破道观里找到了小玉麟。   伤员多,护理人员少。满地流脓淌水半死不活的人,草席子一铺,就在地上躺着,蛆虫在伤口里钻进钻出。虞冬荣忍着痛心和恶心,和秦梅香一个一个地找过去,终于在角落里找到了小玉麟。   如果不是肋下的伤疤和脖子上黑乎乎的罗汉眼,虞七少爷根本就认不出来他了。他瘦成了一具骨架子,脑袋和胳膊上缠着脏污的纱布。虞冬荣抖着手去摸他的手指头,没有反应。一摸额头,正发着烧。   管事的陪他找了一圈儿,已经有些不耐烦:“到底是不是?不是赶紧走。”   虞冬荣心疼得火直往天灵盖冲。只是如今也不好说什么。于是费力地把人抱起来,往外走。要到门口的时候,却被拦住了。那帮人扯了一堆名目,不让他带小玉麟走。说既然当了兵,命就是国家的。伤好了还要往前线送,一个萝卜一个坑,这么走了万一当了逃兵怎么办云云。   虞冬荣几乎就要破口大骂了。还是秦梅香眼疾手快地把人拦了住,温柔和气地与人讲了许多软话,又赔着甜到令人目眩的笑。末了拿了钱,往他们每个人兜里塞。   他这样识时务,领头的态度自然就变脸般地和煦起来,只捉住秦老板柔软修长的手摸了又摸。秦梅香轻轻地嗔了一眼,余光瞧见虞冬荣已经脱身上了车,便灵活地把手一抽,一笑而去。转过身来,笑容却如融雪般消隐无踪,只剩一片冷淡容色。   虞冬荣在前头飞快地开车。秦梅香在后头检查小玉麟的伤。皮肉伤有一些,但看起来不重,温度也没有许平山那时候高。只是头上的伤一时不明,不敢轻易查看。   送去医院做了检查,倒是没有想象的那么严重。人全须全尾的活着就好,有点儿伤,那都不是什么要紧事。虞冬荣冷静下来,觉得这简直是老天保佑。他实在是高兴得不知怎么办才好了。   第二天早上时,同医生说话时,听见后头熟悉的声音,模模糊糊地叫他:“冬荣?”   虞冬荣猛地一静,回身扑到小玉麟床上,简直是一阵狂喜:“诶,这儿呢。”   小玉麟睁开眼睛,枯瘦的脸上露出个笑:“这是做梦么?”他自言自语到:“嗯,一定是做梦……不然怎么看不到你……”   虞七少爷愣了一下,脸色变了:“我就在这儿呢。”   小玉麟寻声转过头来,脸冲向他,失了光泽的眼睛却落在了别的地方。他轻声说:“这梦怎么是黑的?”   虞冬荣抱住他,声音颤抖起来:“对,天还没亮呢。”   又是一番手忙脚乱地检查。小玉麟醒了一会儿,就又睡过去了。护士和医生推着他,虞七少爷在一边儿攥着他的手。检查结果很快出来了,他的眼睛没有受伤。失明是因为头部受到撞击,导致脑子里有瘀血,压迫了视神经。因为先前医疗条件太差,没有及时得到救治,所以成了眼下的这种状况。恢复的几率只有三成,如果不能恢复,只能做开颅手术。但是手术风险又太大,医生不建议。   简而言之,就是看上去全须全尾的小玉麟,以后可能要一辈子做盲人了。   小玉麟醒过来后,听到这个消息,沉默了好几天。虞冬荣本来很气他不听话跑去参军,这会儿却把什么气都忘了。每天和苗氏不敢错眼地守着他,生怕他干出什么想不开的事儿。   也不知道是分离太久还是怎么着,除了刚醒那会儿,现在他对虞冬荣也不像从前那么亲密了。这让虞七少爷心里说不出的难过。   医院床位有限,小玉麟没有性命之虞,住了一周左右,就出院了。宅子还是那个宅子,和他离开时一样。他眼睛没伤,却还是喜欢拿一个绸布条儿把眼睛蒙上,在屋子里摸索着走路,把地上每个角落都踩一遍。一有空就在院子里慢慢走,摸摸这里,又摸摸那里。   虞冬荣隐约看出来了,他在记路。这样摸索了有半个多月,只要家里东西的位置不变动,他就能像个好人似的在宅子里各处走动了。小少爷如今四岁,正是个好动的年纪。有次爬石头桌子掉下来,小玉麟正在他身边儿,伸手一抄,就不偏不倚地接住了。   回来快有一个月了,他能吃能睡,就是不怎么说话。即使有眼睛不方便的地方,也不开口求人。虞冬荣看着他,觉得这不是个办法。   晚上休息。小玉麟照旧冲床里躺着,无声无息的。虞冬荣上床后,在他身边躺了片刻,轻声道:“就没什么和我说的?”   这话问过许多回了,当然不会有回音。但这一回,虞七少爷决定不理会小玉麟的装睡。他从后头抱着他,冲小玉麟的耳朵吹气:“真睡了?”   还是没动静。虞七少爷舔了上去。   小玉麟终于动了,是往里躲:“我困了。”   虞冬荣冷笑一声:“小骗子。”说着熟练地往不该摸的地方摸。小玉麟一下子就僵了,像被烫了似地攥住他的手丢开了。但虞冬荣已经摸到了,灼热得吓人——是禁欲过久才有的敏感。他熟悉他身体的每一个地方。   于是继续撩拨他,一刻都不消停。   小玉麟终于被弄得受不住,低吼道:“我不想,行不行?”   虞冬荣的手停在那处,在顶端轻轻捻了一下,满意地听到黑暗里的喘息:“这是不想?”   小玉麟挣扎开,从他身上爬过去,就要下床。然而眼睛看不到,又下得急了,差一点儿摔下去。还是虞冬荣眼疾手快地捞住了人:“不想就不想,不闹了。”   于是小玉麟沉默着又爬回去躺下了。   虞冬荣等了一会儿,还是食言了。他的手又伸了过去。不光手伸了过去,人也过去了。低头俯下了身。   小玉麟很快慌起来:“你干什么……”他暴躁地惊慌着:“你干嘛这样……我不要这个……”可是很快就说不出话来,只会喘了。   过了一会儿,虞冬荣下床漱口,听见黑暗里小玉麟抽鼻子的声音。他爬回床上,亲了他一口,总算是找回了一点儿过往的亲密无间:“哭什么。”   小玉麟声音是哑的:“我没哭。”   虞冬荣叹气,坐了起来:“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回来不是挺好的么?没少胳膊没少腿。眼睛咱慢慢治。治不好也没什么。又不耽误吃饭睡觉。”   小玉麟沉默了片刻:“我是个废人了。”   虞冬荣摇头:“对我来说没什么分别。”   “可对我来说有分别。”小玉麟惨笑一声:“你总是这样。你对我太好了,可我都没什么能给你的。”他低声道:“其实出去打仗也是。为国的心有,为自己的心也有……”   虞冬荣什么都明白了。明白了,那点儿忘了的气又冒出来:“你傻不傻?”   “傻。”小玉麟低声道。   “那你后悔么?”   半晌,才听见小玉麟轻轻答道:“不。”他声音热切了一些:“至少……我尽了一份力。”   做少年是什么感觉。虞七少爷已经记不清楚了。他少年时代全部的轰轰烈烈都在于谈恋爱。但在这一刻,他突然知道自己为什么总是一边生小玉麟的气又一边喜欢他喜欢到不行了。   他们中间的分别与争吵仿佛突然都没有了。这是个很普通的夜晚,而他与他从未分离。   秦梅香曾经在河畔说过的话一瞬间浮上他心头。   虞冬荣认真道:“我待你,最初玩乐的心重。可到后来,就不是了。人活一世,众生万万,能遇上一个可以交付真心的人,何其不易。我是想与你一生一世的。”他叹了口气:“一把年纪了,说这个怪不好意思的。再说咱俩这么长时间了,还以为你知道。那话怎么说的来着?婚礼发誓的那个?哦对,无论逆境还是顺境,贫穷还是富贵,疾病还是健康,都爱你,照顾你,尊重你,接纳你,永远对你忠贞不渝直至生命尽头……反正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吧……”他叹了口气:“你要一辈子,我早就在心里头应下了。”   小玉麟猛地坐起来:“那你这辈子都不会结婚,永远只有我一个对么?”   虞冬荣困惑道:“我这话说得还不够明白么?说真的,周老板,你是不是国文课从来都没学好过?”   话音没落,他就被小玉麟扑倒了。虞七少爷气闷地叫:“我的腰我的腰!”   小玉麟扒在他身上,眼泪把他脖颈处弄得湿漉漉的。虞冬荣等了一会儿,低声道:“和我说说你自己的事儿吧。打仗啊,唱戏啊,小时候啊……什么都行。”   小玉麟轻轻地:“你不会爱听的。”   “其实挺想听的。”   黑暗里,他终于听见小玉麟笑了:“那我和你说说新兵训练处的事儿吧。”   “好。” 第49章   小玉麟在家歇了一阵子,就不太安分了。虞宅不小,但毕竟只是个宅院。失明这件事似乎让他的耳朵更灵了。每天坐在院里的树下,东家咳嗽,西家切菜,乃至一里外的吆喝声,他听得一丝不漏。虞冬荣事忙,他白天偶尔悄悄出门,顺着墙走,一步一步记步数,记墙上的印记,然后再分毫不差地走回来。秦梅香有一次偶然白天回来取东西,在街角看到他买果子,吓了一大跳。带回来一问,苗氏也是大惊失色,她整日在房中做针线,压根儿不知道小玉麟是什么时候出门去的。   秦梅香很担心。人好不容易回来的,万一走丢了可怎么办。小玉麟心里倒是有数的,只是似乎一时解释不明白。最后他想了想,把自己真正的想法说了出来:他不想每天在家,想回去唱戏了。不拘什么,哪怕当个龙套也好。   瞎子唱戏,听上去像是天方夜谭。可这不是没据可循的。他们学戏的,一板一眼都是规整至极的东西。有技艺精湛的老艺人,在撒了石灰的地上走圆场,不论走几圈,地上都只有一圈脚印。   秦梅香犹豫许久,最后还是答应了小玉麟。虞七少爷不在,这事儿就他们俩自己做主了。秦梅香让自己的跟包陪在小玉麟身边,带他去了庆华班。   唱戏的功夫是经年累月的,一日不练,筋骨都不对头。所谓一天不练手脚慢,两天不练丢一半,三天不练门外汉,四天不练瞪眼看。武生在这上头尤其。小玉麟在家吊嗓子恢复了一些,但飞脚,旋子,翻身这些,他做起来没有从前轻盈利落了。战场艰苦,他捡了条命回来,可曾经健壮的筋骨上也留下了不少暗伤。这个行当又最是怕伤的。   李万奎见了人直摇头。苦于曾经的情分不能半点不顾,所以犹犹豫豫地给他安排了个龙套的活儿。趁着戏园子生意还没开始做,秦梅香领着他把戏台走了一圈儿。下了场提前给他勾了脸,穿好衣服,然后安排他安安静静在角落等着。   因为眼睛看不见了,所以武戏的龙套也做不了,只能做个打旗之类的活儿,算是龙套里的龙套了。他也不在意。听见锣鼓响和脚步声,跟在人家后头就上去了。站位置时也是正正当当的,没有什么纰漏。这样一场下来,别人都很惊奇。有多事的,伸手在他眼前晃,被小玉麟听风辨音地躲开了。他确实不太像个瞎子。   就这么着开始,每天像从前一样去戏园子演出。龙套比不上头路的角儿,收入自然是微薄的。但好歹能自己养活得了自己,这是做人的一分底气。   没戏也没应酬的时候,秦梅香带他去锦绣茶楼喝茶。因为有熟人,所以可以坐在隔帘儿的小间里。那姓何的茶倌儿也在,无事时就与他们坐在一块儿摆龙门阵。秦梅香但凡过去,总是请他些茶果,听他讲讲城里的秘闻。   何茶倌儿听说小玉麟是脑袋受伤才瞧不见的,便给他们推荐了一个城外的老大夫。虞冬荣带着小玉麟早已把城里的医生看遍了,秦梅香听着那个名字耳生,便叹了口气。那茶倌儿看出他所想,哂笑道:“嗨,左右治不好,也治不坏嘛。”   这个可不好说。但总归人家提了,也是出于好心。所以一有空,秦梅香就带着小玉麟往那边找过去了。地方很偏,去看病的人倒是出乎意料地多,这让他们都燃起了一点儿希望。   大夫看上去有六七十岁了,垂着眼皮,看谁都不太顺眼的样子。到了小玉麟,望闻问切,没多余的话,也没开药,只让他每天过来针灸。小玉麟头一天就被扎得像个刺猬。   这样来来回回,眼瞅着去了有大半个月,也没见起效。秦梅香忍不住多问了一句。他是个漂亮人,按说走到哪里都要被人家多看几眼的,这大夫瞧他却跟瞧门外的木头桩子没有分别:“慌什么,治不好又不收你钱。”   于是只得有些不安地把嘴闭上了。   这样折腾了有一个多月,盛夏过去,天气开始转凉了。一天早上下雨,他取了伞要出门,却听见小玉麟期期艾艾地叫他:“秦老板,你那伞上,是不是画了一丛红花儿?”   秦梅香愣住了,紧接着就是一阵喜悦:“你能看见了?!”   “早上起来,觉得眼前有点儿亮……”小玉麟老老实实地说:“就是模模糊糊的。”   秦梅香高兴极了:“我这就给七爷写信……”   小玉麟却拦住了他:“先别……”他老是笼罩着一点儿心事的脸终于雾散云开,露出了曾经那种无忧的笑:“等都好了的。”   之前怎么都治不好,以为要一辈子做瞎子了。这会儿却眼瞧着就好起来了,两三天过后,已经和从前没什么分别了。虽然目力不及那些健康人,当总比当睁眼瞎要强太多了。   临近中元的时候,虞冬荣从外地赶回来,听到这个消息,当即要给大夫送一个妙手回春的匾。匾做好了,一行人满怀感激地过去,却发现不久前瞧病的那个小屋子已经空了。问了左近邻居,说是老有防空警报,大夫嫌烦,搬到老君山去了。于是只得把匾留下,带着一点儿遗憾回去了。   虞冬荣重新带小玉麟去西岭检查,给他治疗的外国医生啧啧称奇,详细地问了许多针灸的事情。末了又问,那位照顾小玉麟的女士为什么没有来。虞冬荣觉得奇怪,推说苗氏忙于操持家务。医生露出了非常遗憾的神色。   出了诊室,想起郝文茵上回托自己从境外购药的事有了眉目,就和小玉麟一块儿过去找人。诊室里兵荒马乱,有人扯着郝文茵的白大褂的衣角歇斯底里地喊:“……你这个庸医!找不到男人的老处`女……你凭什么咒我不能再怀孕!我偏要留下这个孩子……”   郝文茵冷冷道:“这个孩子根本活不到出世,还会把你也一块儿带走。宫外孕的危险我已经同你说得非常明白了。先前你多次流产时,我就提醒过你,每一次流产都是对生殖系统的伤害,未来你有孩子的几率会越来越小。这一次,我从医生的角度强烈要求你进行手术……”   苗黛仙被护士扯开,扶到一边儿安抚。   郝文茵看她平静了一点儿,继续劝说道:“住院手术吧,不能再拖了。叫你丈夫来,你们不是结婚了么。”   苗黛仙站起来,把大衣裹上,拢了拢烫成硬卷的短发,仰起头:“我不会做手术,这个孩子我一定会生下来。”说完就像她从前在舞台上那样,趾高气昂地走了。   护士跑出来拦人:“唉你这人怎么这样,这是为了你自己好!快回来!”喊了几嗓子,那边闻若未闻,消失在了走廊尽头。护士回头看见虞七少爷,四目相对,两人眼睛都瞪大了。   虞冬荣惊奇道:“云缨?”   云缨脸色一变:“你认错人了,我叫唐樱,木字樱。”   虞冬荣心念电转,立刻明白了:“不好意思,密斯唐,是我认错了。”   云缨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   郝文茵已经瞧见他们了,招手道:“七爷,周玉麟?进来吧。”   虞冬荣同她把药品运输的事说了。末了带了几分好奇:“那是苗黛仙吧,从前荣升科班的那个。”   郝文茵点头,叹了口气:“如今是司长太太了。这人也是绝了。世上竟有愚昧到这种地步的人。”她神色低落了一瞬:”管不了。我也不过就是个大夫罢了。”说话间,外头有人敲门,又来病人了。这回也是熟人:邹二小姐。   虞冬荣暗暗称奇,觉得今天的黄历一定不一般,遇见这么些熟人。   邹二小姐看见虞七少爷,很拘谨地点了一下头:“七弟。”因为都是家人,也没什么好回避的。她如今已经怀孕七个多月了。郝文茵看了检查单,又问了问她的情况,宽慰道:“孩子挺健康的,倒是你自己,心情要保持愉悦,坚持多运动,这样生产时会轻松一些。”   虞冬荣也笑了:“爹知道了一定很高兴,这是虞家这辈儿的第一个孩子。”   谁知邹二小姐听了这话,眼圈儿却红了:“可惜却没人疼他……”   虞冬荣心知不对,赶忙安抚:“哪儿会呢,一堆叔叔伯伯在呢。再说了,这是五哥的第一个孩子啊。”   邹二小姐擦了擦眼泪,克制道:“外头的两房也已经都有了……”她苦笑一下:“我这个大太太,当得实在是窝囊。”   虞七少爷一听这种太太过多的事就觉得头大,但是又觉得邹二小姐可怜,所以很是耐着性子说了些安慰的话。末了又亲自开车送人回去,路上还买了好些营养品。   虞公馆还是那么阔气,只是下人被遣散了许多。虞冬荣进去坐了一会儿,又叮嘱孩子出生时要告诉自己,这才默默叹着气走了。   出了门,小玉麟正在车里等他,又是一副脑子里不知道在转着什么的样子。虞冬荣看了他一眼,见他难得用一种成熟的口吻叹了口气:“女人真是不容易。”   虞冬荣也轻轻叹了口气。   中元节要到了,按照本地风俗,艺人们要扮成种种神鬼,在节日当天迎接城隍出驾巡城。中元是鬼节,而这些年因为战乱,死去的人特别多,所以祭祀又格外重大一些。   庆华班本来受邀在祭祀典礼上唱戏,可本地名流让王德全做说客,另邀了秦梅香去唱一场私人的堂会。秦老板原本不想去,一头是公家的,一头是私人的,想也知道是哪头要紧。可那边坚持要请,备了双份的包银,说不得,只得答应下来。   于是白天在篷车上且舞且歌唱了一路,到了晚上,才喝了几口水就又被接走了。   秦梅香坐上车,见前面人打扮,觉得有些不对,于是向王德全悄声问道:“那位罗先生,难道是袍哥会的人?”   王德全点头,小声道:“背后的长老之一。”帮会势力在本地人眼里,倒还比上面的官老爷们要紧一些。大小生意,都有赖他们保护,有了矛盾,也是要他们做中间人调和。秦梅香与他们交往,倒是一向都彼此客客气气的。江湖有江湖的规矩,他是知道的。   只是因为庆华班受邀的只有他一个,不免有几分奇怪:“班底请的是哪个?旁的角儿呢?”   王德全欲言又止:“您到了就知道了。”   去了一瞧,大宅子灯火通明的,只是没几个人。一个枯瘦的老人把他们领进去,弯弯绕绕地走到了四周点着灯笼的戏台上——影子幢幢,却都是白灯笼。再往戏台下一看,那一把一把排得整齐的太师椅上,全是灵牌。   王德全擦着脸上的汗,把头深深低下了。   秦梅香静默半晌,突然开口:“化妆间呢?”   行头都是他自个儿带的,上妆,梳头,像平日演出一样一丝不苟。等收拾好了,穿着麻衣的本地乐队已经等在戏台边儿了。他同拉胡琴的略交代了两句要唱的戏目。那边点一点头,乐声响了起来。   左右台上也没别人。他一个人就把所有的角儿都唱了,忽男忽女,忽老忽少,上一刻妩媚佳人,下一刻风流男儿,前一刻耄耋老汉,后一刻垂髫小儿。偌大中庭风生水起,仿若五蕴十色,三千世界,万丈红尘,都在这区区一方戏台之上了。   不知何时,庭中起了风。可台上人兀自唱着自己的戏,仿佛他对着的不是牌位,这里甚至也不是戏台。他脚下踩着大地,婉转悠扬的清音却飞去了九天之上。这一刻,一招一式,神威朗朗;下一刻,一眼一袖,百媚俱生。   如此这般,把拿手的几出戏都唱了,又把压箱底的游园惊梦放到最后做了大轴。自掌灯到入夜,一刻不停,只唱得汗出如雨。   末了神魂思归,终于收了袅袅戏音。平息许久,只听得远处有成片的叫好声。原来庭院周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了好些人。   他按照女子旧礼向台下福了福,慢慢下了场。   那位罗二爷站在廊柱之下,不住赞叹:“确是天音。”他身边一个熟悉的声音道:“如此,想必您是心服口服了。”却是许久不见的顾廷安。   秦梅香唱得失魂,此刻身子尚是飘的,尤有一多半儿的神没有回过来。却听见那罗二爷低声吩咐身边人:“去告诉了那位,既然技不如人,还是好自为之。”   说完又冲尚在发愣的秦梅香和气地笑。下人很有眼色地把红布上放的包银送过来。是先前谈的两倍。   秦梅香茫然地把东西接过来,又茫然地往外地走了几步。罗二爷冲他略一欠身:“未提前相告是给泉下之人唱戏,罗某人在这儿致歉了。”   秦梅香下意识笑了笑:“今日中元,原本就是要给泉下之人唱戏的。”   罗二爷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赞道:“妙人!妙人!”言罢神色爽朗地转身去了。   秦梅香愣了一会儿,终于彻底回过神来:“现在几时了?”   顾廷安看了眼表:“快十一点了。”   秦梅香急道:“赏孤的供奉还没烧,河灯也还没放!”   顾廷安本来有许多话要同他讲,见他这样急,只得安抚道:“还来得及,马上过去就是了。”   好在罗家祠堂离东门桥不太远。河岸上和水面上都有零星的火光,是善心人来为阵亡的将士烧供奉和放河灯的。   秦梅香也买了些香烛,在岸上焚了。他没来得及卸妆,身上仍然穿着戏服。但这身装扮,在这中元节的夜里,却奇异地没有什么违和感。   顾廷安看着他如描如画,不见岁月的侧颜,轻声开口道:“这么久不见,你就不问问我?”   秦梅香翘了翘嘴角:“我心里知道,何必再问呢?”   “若我想问问你呢?”   “顾少心里也知道,又何必再问呢?”秦梅香看着地上的供奉化作灰尘,火星往天上飞去。   顾廷安叹了口气:“我要走了。去旗国。”   秦梅香终于抬了头:“不会回来了,对么?”   顾廷安点头:“是。”   秦梅香笑了笑。供奉化干净了,他划着火柴,把十几盏莲花灯一一点了,一只接一只放进河里。   “我来是想问……”   “茨菰叶烂别西湾,莲子花开犹未还。”秦梅香起身,看向顾廷安:“顾少,谢谢你。往后……愿你一生顺遂平安。”   顾廷安静了片刻,苦笑着摇了摇头。   秦梅香不再看他。河灯顺水去得远了,他静静望着,在心里悄悄念道:“妾梦不离江水上,人传郎在凤凰山。” 第50章   秋末的时候,小玉麟的身体渐渐回到了往日的状态,可以加码演些做工繁重的武戏。庆华班的新戏上了长坂坡,周老板挑梁演赵云,秦梅香给他配麋夫人。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上过战场淬炼的缘故,他如今演这种一身是胆,威武刚猛的大将军,比从前要游刃有余得多了。本地人爱看三国戏,又逢这种特殊的时候,对于英雄怀有一种特别热烈的感情。所以这出戏打一上台起就很受欢迎。有了这出戏,周老板算是正式复出了。   秦梅香与他两个人照旧搭班唱戏,偶尔跑一跑警报。有一次警报来得晚,响起来时戏正演到一半儿。但是座儿懒得动身,班子也就不敢动。有胆小的演员撑不住跑了,秦梅香和小玉麟还在台上唱。唱完一场落幕,听到外头的飞机声,才想起来还是要跑一跑的。于是随着人流往防空点跑,把戏服也扯破了,头面也弄丢了。一番折腾下来,损失不小。   那一回轰炸得最厉害,市中心断壁残桓的,商业街虞家的铺面毁了一多半儿。一直花天酒地,把兄弟老婆都冷落许久的虞五少爷破天荒上门来,向虞冬荣借了一笔钱。说好是有借有还的,结果一直拖拉着,每次还钱的日子到了,送回来的钱少得可怜。虞七少爷一番打听,发现他五哥又讨了第三个小老婆,似乎别的方向已经放弃,唯有在老婆数量上打算与虞司令一较高下。   虞七少爷也没说什么,只给邹二小姐的孩子,他来人世不久的小侄儿送了一套金首饰。那只长命锁是特地请巧匠打的,里外一共三套。最小的那只小巧玲珑,是寻常戴在脖子上驱邪避祸的,外头两套大的又沉又大,用来做什么不言而喻。邹二小姐心领神会,又红了眼圈。   虞宅的日子平平淡淡。忙生意的忙生意,唱戏的唱戏。小少爷虞少荣早早开始上学,于是院子里从此除了绵绵戏音,又多了朗朗书声。生活平静如水,若硬要说有什么波澜,大概是苗氏莫名其妙地多了一位追求者。这位威尔斯先生曾经是小玉麟的医生,据说当时在医院中就对苗氏的体贴温柔十分难忘。多方打听之后,终于鼓足勇气上门来,邀请苗小姐共进晚餐。   他当然吃了个闭门羹。苗氏被吓坏了,泪眼朦胧地向虞七少爷反复解释自己绝无有损妇德之行。虞冬荣自己倒不觉得这事儿有什么,他爹那些小姨娘们陆续都再嫁了,只有苗氏因为带着孩子,成日把自己困在这一方深宅里。但是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活法,他也不好说什么,只得安抚一番,由她去了。   史密斯先生眼见直接无用,只得采取了迂回战术。云缨,现在叫密斯唐了,转日不情不愿地上门来,代为鸿雁传书。虞冬荣请她进来喝茶,这一次她没有拒绝。繁华如梦,往事如烟,密斯唐居然已经结婚了。丈夫是医院里管后勤的一个文员,文文弱弱的本地人,性情倒是很好,也并不在意云缨的过往。倒是唐女士自己有点儿放不下。不过这也难怪,再是风花雪月,那毕竟也夹杂着许多伤心往事。好人家的女儿流落到那种地方,总归是要浸着无数泪水的。   冬末时物价暴涨,什么都缺,买个油盐酱醋都困难。虞家这样有门路的,日子过得也清汤寡水的。好在熬着熬着,倒是也慢慢过去了。他们给燕都的故友写信,才知道那边已经唱不了戏,有点儿名气的角儿,基本全都闭门了。   而蓉城的日子被撕裂成了两部分。一部分属于刺耳的防空警报,另一部分则仍然属于花与茶。电影院开得越来越多,竟然有红火过戏园子的势头。小玉麟拍了一段俊扮的武戏短片,上映后很受欢迎,便想着拉秦老板一起好好拍一出大戏。只是凑来凑去,老是凑不到满意的班底。最后凑到了,也费了很大力气去拍,可是上映前存胶片的地方被飞机炸了,所有的心血立刻化为乌有。   这事儿让大伙儿沮丧了好一阵子,觉得仗只要一日不打完,后头是没办法安安心心地搞艺术的。   秦梅香叹过了气,转头又多灌了几张唱片。   胜利的消息来得很突然。那一日他在台上唱着唱着,就听见下头乱糟糟的,座儿都往外跑,顷刻间戏园子就空了。秦老板光顾着唱戏,一时没反应过来。还是后台的同行冲上来拉他:“别唱啦!鬼子投降啦!”   秦梅香半晌会神,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随着众人也往外跑。外头是个难得一见的大晴天,满街满巷都是人,笑着叫着,拿着纸糊的小旗大声唱着乱七八糟的歌。小贩把摊子丢下了,孩子们也从学堂里跑出来。认识与不认识的人抱在一起又哭又笑。有人草草在被单上写了庆祝的标语,拿长竹竿往窗外一挂,就当是庆祝胜利的条幅了。艺人们夹在欢呼的人群里,领头载歌载舞,仿佛要把这些年的缺失的欢乐都弥补回来。   秦梅香怀着欣喜和忐忑交织的心情等待着,一天,两天,许多天过去了,仍然没有许平山的消息。虞家大少据说带着身边人已经回渝州了。外面的人仍然沉浸在胜利的喜悦里,只有他的心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但是照旧要唱戏的。因为人人都在庆祝,戏班这这种热闹之下是绝不可以缺席的。于是只得打起精神硬撑着,在众人跟前挂出一点儿笑来。   这一日的戏是两出。一出是春闺梦,纪念牺牲的将士。一出是浣纱溪,台下的要员点的。至于为什么不点卧薪尝胆,这就不得而知了。   秦梅香下了戏,疲惫至极。他这些日子老是从噩梦里惊醒,梦里全是从前孤身一人走过遍野横尸的情形。醒了就睡不着,睁着眼睛,一夜一夜,直到天明。   后台很空,下了戏的都早早回家和家人团圆去了。他一个人回到化妆间,侧身在竹榻上躺了,打算小憩一会儿再回去。不知过了多久,听见门吱呀响了一声。秦梅香半梦半醒,还以为是清场的工作人员,含混低柔道:“我歇一歇,这就回去了……”   脚步声渐渐近了,最后在他身边停了下来。片刻之后,有粗糙的手指摸上了他的唇,接着热乎乎的浓烈气息排山倒海地压下来。秦梅香一惊而醒,只呆滞了片刻便奋力挣扎起来。然而来人力气实在太大,他唇舌被堵得无法发声,只得奋力一咬。上头的人终于松开了他,笑着往地上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你这脾气是真的越来越大了。”   秦梅香惊魂不定,望着那熟悉又陌生的脸呆立许久,颤声道:“你……你是人是鬼?”   许平山拉着他的手往底下摸,低沉而不怀好意地笑:“鬼有这个好东西么?”说着又抱住他,痛快淋漓地亲起来。秦梅香脑子里昏昏沉沉的,直到那混账把自己往肩上一扛,才如梦初醒,在他肩膀上歇斯底里地踢打起来。   许平山由着他把力气耗光,扛着人大步流星地出了门。   当夜虞宅鸡飞狗跳,秦梅香慷慨激昂,连踢带踹,骂了许平山几千几万句。到最后似乎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嘴,屋里的灯熄了。   苗氏弄了两团棉花,把小少爷的耳朵塞了个满,早早关好了自己的房门。   虞冬荣目瞪口呆:“香官儿的脾气什么时候成了这样?”又狐疑地看向小玉麟:“该不是近你者黑吧?”   周老板一挑眉毛:“关我什么事?”他有点儿青涩地梗着脖子:“再说了,我只对你这样。”   虞冬荣假意哭惨:“你听听,人家多好……我这是什么命摊上了你……”   小玉麟盯着他瞧了一会儿,突然伸手把虞冬荣耳朵堵住了:“你不许听!”   然而外头动静太大,想不听而不能。周老板最后只得把人拦腰一抱,滚进床里,也落了帷幔。左右夜还长,不是你吵我,就是我吵你。   总算云开月明,欢腾之后,另有许多要紧的大事。   许平山退伍了,报的是因为腿伤。因为级别在,回来上头给他安排了一个经济部门的闲职。但他并不打算去赴任。按他自己话说,看得太多,实在是够了。眼下局势瞧着喜庆,可苦日子离结束还远着呢。鬼子投降了,革命党可还在呢。   虞冬荣也知道一些。虽然他总是乐观地觉得,反正这些年来回也是打,总不会比现在更坏了。蓉城已经呆习惯了,但他隐隐约约地,还是有点儿思念燕都。   几个人七嘴八舌。许平山突然想起来:“媳妇儿,给你的那一箱子黄货还在么?”   秦梅香本来含笑听他们聊天,闻言斟酒的手一顿,有些心虚:“那个啊……”   虞冬荣叹气:“你干嘛要给他管钱呢?他能给你把家管飞了。”   秦梅香辩解道:“也没有乱花,那不是都捐给医院了么……”他有些歉疚地看了许平山一眼:“我再赚就是了……”   谁知道许平山哈哈大笑:“早怎么没发现,你这千金散尽还复来的劲头,倒是和老子一模一样。”他喝了一大口酒,又笑起来:“本来从前也什么都没有。这下也算是把旧事彻底翻篇儿了。”   虞七少爷悠悠抿了一口酒:“我话还没说完。香官儿虽然是个没算计的,但我虞七作为朋友,却不能看他老无所依。所以倒也不是什么都没留下……”   他们说话间,大门忽然敲响了,小玉麟起身去开门,却见门口站了一队兵。为首的长官人面带风霜,瞧不出年纪,气派倒是很足。小玉麟警惕道:“您找谁?”   那人上下打量了几眼:“虞冬荣是住这里么?”   屋里一声瓷碗碎落的声音,虞七少爷奔出来:“大哥!”   那人严肃的脸色登时一变,露出一点含蓄的笑:“小七。”   是大少爷虞春荣回来了。一家人相见,自然又是一番忙乱。   大少爷回来却不是闲话,而是有要事的。他打算带全家离开。老二和老五都不同意,只有虞冬荣的心思还没定下来。   这事太大,一时自然不能有回应。虞冬荣说要想一想。晚上休息,他另外收拾了一间房出来,把自己的那间让给了他大哥。   谁知道要睡觉的时候,虞春荣突然道:“你身边那个,是你什么人?”   虞冬荣愣了一下,冷汗本能地下来了,就跟老鼠见了猫似的。但早晚都要有这么一关的。他鼓足勇气,低声道:“爱人。”   虞家大少沉默地与他对视了一会儿,突然暴喝一声:“不学好!”虞七少爷屁股上挨了一记鸡毛掸子,立刻惨号起来。小玉麟闻声不对,冲过来把人护在身后,怒道:“你怎么打人?”   虞春荣解开袖口,冷冷地望着他:“我管教自己弟弟,没你的事儿。”   虞冬荣把长嚎憋回去,推搡着小玉麟出了门:“祖宗,不要给我惹事了。”说着把门关了起来。   屋里很快鬼哭狼嚎起来。虞家上下都惊到了。半晌,听见鸡毛掸子落地的动静,和虞春荣威严的数落:“没出息!将来怎么办?死了连个上坟的都没有。”   “死都死了管那么远呢……再说二哥生了好几个了……虞家也不缺我这一个半个的……”虞冬荣气息奄奄:“大哥,你是长子,该结婚了……嗷!”   “轮不到你来逼老子的婚!”   屋门开了,虞家大少理了理衣服,目不斜视地出门走了。   小玉麟冲进去,焦急道:“你怎么样?”低头一看,虞冬荣半个红红的屁股露在外头,皮肉倒是还完好。   虞七少爷也不管自己的光屁股,趴在枕头上若有所思:“你说……我大哥该不会也是……”这个想法太惊悚了,他晃了晃脑袋,把它晃掉了。   众人重新探讨起以后的出路。许平山的意思也是走,搬到香江去。只是顾念着秦梅香。毕竟离故地越远,唱戏的机会就越少。秦老板一辈子唱戏,他怎么能离得了这个。秦梅香却笑了笑:“我总不能一辈子在台上。再说如今年纪大了,扮相也不好看了。”这是一句彻头彻尾的瞎话,这些年谁都见了老,就他仍然和在燕都时一样鲜丽着。许平山立刻什么都明白了。   虞冬荣看向小玉麟。小玉麟握住了他的手。于是什么都不必说了。   诸事已定,处理起旁的事就很迅速。虞家大少提前悄悄登了飞机,只剩下虞宅上下,忙而不乱地收拾着。   秦梅香去了郊外寺院一趟,见到了老董。既然要走,总要妥妥当当地做一个告别。于是他和小玉麟,在离开之前,陪老董回了燕都。   故地正是秋日,天高云淡,凉风习习。小玉蓉一家收到了信,早就等在了火车站。故人相见,喜悦之余,又落了不尽的泪。   小玉蓉容貌变了些,如今已是个儒雅清俊的年轻人了。吴芝瑛还是原先那个中气十足的老样子。夫妻两个说话间有细小的眼神,暖意融融,虽然含蓄,却仍能瞧出少时两相情好的模样。   秦梅香会心一笑。却望见一双秀丽的小儿之间,还有第三个孩子。容色秀丽,额头宽阔。眼睛也极大,只是眼角微微有些垂,让整张脸显得过于和善温柔了一些。他难以置信道:“南哥儿?”   花雅南点头,露出一个孩子式的快乐的笑:“秦老板。”   秦梅香也笑了:“师父这回走眼了。”   西山多松柏,杨清菡的墓在一处向阳的山坡上,周遭开满了了花。山坡下有一个小小的湖泊,许多枯荷飘在水上,能想见明年夏日莲叶亭亭的模样。对面山上,遥遥能望见积云寺的塔尖。左近走上半里一里的,有几位其他梨园同行的墓。吴连瑞的墓,也在这附近。   是个清净的好地方。   秦梅香上了鲜花和香,在墓前站了许久。他仍然很年轻,可这一刻,却生出一种恍惚,仿佛把一辈子都急匆匆地过完了似的。   回去路上,他看着吴芝瑛给花雅南和另外两个小的孩子擦汗,嘴边的话最终也没能出口。吴芝瑛数落了一句什么,南哥儿笑得很开心,带着一点调皮,不再是小时候那个呆呆的模样了。   秦梅香看了一会儿,便也悄悄地微笑了。   相聚总是短暂,最要紧的事办过了,他和小玉麟便匆匆与众人道了珍重,往花城去了。   一路上顺顺当当的。   十月,燕都已经很冷了,花城却还像春天似的。他和小玉麟提着箱子,四下里焦急地望。小玉麟率先瞧见了目标,欢呼一声:“七爷!”秦梅香寻着他的目光望去,看见许平山高高大大地从人群中向自己走来。   轮船一声长鸣,惊飞了岸上的白鸟。   繁华落尽,南柯梦醒,此间却仍有碧海青天。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