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烂尾作者自救之旅 作者:superpanda 文案   叶时熙受邀与另外一个作者合写了本爽文——在《问仙》的世界当中,每个人都会在十几岁解锁终极技能,而备受关注的主角解锁的技能却毫无用处……他在家族备受排挤,直到遇到另一个人,才发现原来他的技能与那人搭配会产生意想不到的效果……   但是,这本爽文却是无敌烂尾——因为,叶时熙他发现,另个作者总是不能依照他的伏笔自然发展剧情,总是要用自己笔下那些出场人物耍威风救场子。忍无可忍的叶时熙便在他负责的一章中,将对方笔下所有出场人场集中到一个山洞里,随后山洞塌了无人生还。结果,对方在下一章也对他的人物大开杀戒,所有人全死了,小说不了了之。   因为无敌烂尾,叶时熙被拉进了书中穿成主角江萌昊。他终于找到了他的搭档,但却发现,他的搭档性格与设定不一样,有……另个作者的讨厌气息……   CP:傲娇攻x厚脸皮受 内容标签:江湖恩怨 欢喜冤家 穿书 主角:叶时熙,林九叙 ┃ 配角:江景泽,江景泰,江名世,葛千秋,江人鹤,林一儒,林安行,xxx,xx ┃ 其它: ================== 卷一·十里风腥 第1章 叶时熙   叶时熙穿越时,手里正捧着碗,碗里是他刚刚买的炸鸡,模样酥酥脆脆,香气直扑鼻端,旁边还有一听啤酒、一张作为餐后甜点的水果可丽饼,然而还没等吃,就穿越了。   换了一个地方的他,依然是在餐桌旁边,不过食物非蒸即煮,装在粗瓷大海碗里,一看就没什么胃口。   “呵,”叶时熙听见一个嗓音大声道,“手上功夫不行,食量倒是惊人。”   “……”没了炸鸡的叶时熙感到荒唐,因为桌上东西他一口都不想吃。莫名穿越已经让他有些沮丧,饭菜的差距让他情绪更加低落了。   为何不能像其他人一样,一觉睡醒了发现不对呢?   “不要讲了,”耳边又传来了个轻柔的女声,“功夫的事,不是萌昊说了算的。”   听见“萌昊”这个名字,叶时熙更加确定了,方才一瞬间的眩晕当中听到的话全都是正确的——他进入了自己写的书中,而且替代了书中主人公。   江萌昊,是他自己取的名字。   江晨,字萌昊——既艹日月又日天,两个字包含了他殷切的期望。   而穿越的原因,就是他烂尾了——突然两章之内所有人都死了,小说不了了之。   《问仙》本是一本古代背景的爽文。在那个仙魔的世界当中,每个人都会在十六岁时开始修炼最终绝技,这项技能往往决定修士们实力的高下以及今后能否立足。至于主角,弄出来的技能毫无用处,至少表面看来毫无用处,因此在家族受尽言语侮辱。然而,事实就是,在那片大陆上,一个人也许可以找到另一人,通过与对方搭档来增加技能的威力,只是这种事情太过缥缈,大多数人还是独来独往。江萌昊是唯一一个搭档前后实力有着云泥之别的人,他也在遇到了林九叙后正式翻身、走上噼里啪啦打脸之路。在那之前,家族内外无不认为没有人能搭配他的奇诡技能,他们也从不知道真有技能根本无法被单独使用。   设定本来没有问题,坏就坏在,这本书为两位作者合著。半年之前,叶时熙写作的著名网站为了制造噱头,邀请两位大神作者进行了场“小说接龙”,规则就是两人不能商量,每人每周发表一章,叶时熙每周三贴文,另个作者周六贴文,他们两个都只能根据已经发布的内容撰写新章。   该活动吸引了不少读者,大家都想看看两个大神作者究竟能写出个什么故事。   令叶时熙气闷的是,另个作者总是不按自己想的自然发展剧情,永远都用他笔下的出场人物耍威风救场子,抢尽江萌昊的风头。   叶时熙一直本着负责的态度,埋下伏笔、步步铺陈,打算关键时刻运用主角智慧,一步一步解决困境。结果另一个作者呢,从不动脑,最爱开比定海神针还粗的金手指,天降一个奇兵,就把他的人全部都救出去了。   来来回回几次之后,叶时熙真的忍无可忍了。另个作者倒是爽了,但是他却非常不爽。作者都会对自己的文字有一种偏执,每次都被对方破坏实在是咽不下气。叶时熙心里面觉得,宁可与对方闹掰了,宁可让剧情暴走了,也不能再忍耐下去!于是一计上了心头,他在他自己负责的某一章里,将另个作者笔下所有出场人物都集中到一个山洞里,随后山洞轰隆一声塌了,三十号人无人生还。他琢磨着:这回,你必须得让我的人自己解决问题了吧,因为你的出场人物已经都game over了。   其实,叶时熙更多地是在宣泄愤怒、表达不满。就算对方又将人物全体复活,他至少也表达了自己的想法,除此之外他也没有什么其他方式能传递信息了。他想,另个作者明白之后,将来应该会注意一下吧,稍微思考一下他前边留下的线索。   叶时熙没想到的是,另个作者对抗情绪很重!   周六的那章中,对方竟然将他笔下所有出场人物集中到了一条船上,接着船被吹翻,船上的人都痛苦地溺亡了。   好家伙么,还要先报个仇!   就在叶时熙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办时,编辑却对他说,接龙到此为止,这就是结局了,所有人全死了所以小说就这样结束了。原来,网站觉得,这个戏剧性的神展更有看点,比一部优秀的小说更有价值,可以用来宣传。   叶时熙本来就不想写了,自然也是无所谓的。有那时间干啥不好,偏要跟精神病互相作践?   然而……就在他叫了一大堆外卖庆祝完结时……他……穿越进了书里……   头晕目眩当中,他似乎听到一个声音说,他之所以穿越,就是因为那个超级烂尾。那个声音还说,故事应该是自然流动的,只有让作者自己当主角走一遍剧情,烂尾的作者们才能学会负责。   “……”等到眼前恢复清明,他就已经在书里了。   为什么是他而不是那小子呢……?叶时熙想,难道是因为他先大开杀戒的……?   思绪回来。根据饭桌上的对话,叶时熙很快就确定了他在书中的具体时间,就是解锁终极技能的两年后、与林九叙相识前。这段时间的江萌昊,依然受尽轻视,甚至将自己的血洒在家中不同地点召唤强大的灵体附身。这招在原著中并没有什么鬼用处,不过此时却是把“叶时熙”的灵魂给强拉到这里了。   他又看了一眼饭菜,还是感到没有胃口,于是轻轻放下了碗,对他“伯父”、“伯母”说道,“差不多了,我回去了。”   “去罢。”伯父江人鹤又是厌恶地看了他一眼。   在原著中,江萌昊父母双亡后,便由伯父接管了去。江人鹤在书中是个脸谱化的反面角色,他自己虽有才能却不受重用,便指望接收的江萌昊能在年轻人当中扛鼎,让他扬眉吐气,一扫往日落拓,可谁知道,表面上颇有才能的江萌昊的终极技能解了不如没解,吃饭倒是一个顶仨,倍觉失望的江人鹤从此便战斗在对主角冷嘲热讽的作死的第一线。   江人鹤不仅对江萌昊狠,对他自己两个儿子也狠。他尽心尽力地教儿子们功夫,给两个儿子请最好的陪练,在饮食上边也费尽心思,为的就是让其出人头地。每到初一、十五,他都压着两个儿子跪在家中神龛前边,让他们发誓不会有一丝一毫倦怠之心。江人鹤不允许两个儿子出门,给他们俩穿上女装,规定只有到达了指定的某个境界,才能脱去女子衣裳;成为了家族中身手数一数二的人,才能脱去女子亵衣。在这样的教育下,长子终于成为年轻一辈的第一人,并且手段狠辣,不过,由于幼年经历,其一举一动却甚为阴柔,读者给他起了一个外号叫“江美人”。至于次子,则一直没出头,长成了怯懦的性子。   关于江人鹤为什么有才能却不受重用,叶时熙没有写,另外一个作者同样没在他身上花心思,反正他只是主角升级路上第一个炮灰,在他身上浪费太多笔墨不太值得。   叶时熙同情地又看了一眼江人鹤,起身告辞,根据书中描写的江家里面的情况,摸回了江萌昊的房间。   江萌昊的房间布置十分简单,入目只有一张床铺、一张桌子、两张椅子、一个柜子,除此之外可以说是别无他物。   “真不受待见啊……”叶时熙低声说了句。   幸好,他也不是一个对于生活品质要求很高的人。   叶时熙打开柜子翻了翻,发现里边都是一些书籍、衣物,间或能够看见一点杂物,其中就有萌昊母亲留给他的那条纯金的项链。   叶时熙还发现了一面小镜子。   他拿起来照了一下自己,立刻就被里面的人给惊到了。   这也……太他妈好看了……   叶时熙自己长得并不差,和明星比不了,但依然是帅的,平日乘地铁也会有姑娘偷看,然而若和现在这张脸放一起,他的五官简直就像平的一样。   对了……叶时熙想起来,他自己在描写主角的外貌时,只写了一句话:【如果吴彦祖的长相九分,江萌昊一万分。】   一万分么……   江萌昊将镜子放回柜子,不再琢磨“自己”那张脸了。   嗯……他想:还是想吃炸鸡。 第2章 林九叙   就如《问仙》一书剧情中所写的那样,三个月后,江人鹤给叶时熙安排了一个任务:调查两河镇出没的魔物。   在《问仙》的设定当中,大陆上有一神、十二仙、一千魔。没人见过女神,“神”似乎只是一个传说。至于仙,则由普通人修炼而来,几大门派、几大世家人人都想得道。江家也有几人修为已经化仙,年过一百却依然有着青年的外貌。不过,修炼这事并非毫无风险,倘若无法保持本心,被世间魔气所侵蚀,则会堕入魔道,最终必饮人血、万劫不复。因此,除掉已经入魔的人,也是世家子弟的“日常”了。   “最近一段时间,两河镇上已经死了五个人了。”江人鹤道,“因为附近有魔,路上行人很少,家家大门紧锁。”   叶时熙没作声,只是默默地听。   “日前,镇上富商高家因为财力雄厚,请了一群江湖好手用以护佑家宅平安,高家家主仁厚待人,也接纳了不少镇子上的百姓,但这终究不是一个长远之计。”   叶时熙点点头:“当然。”   知道对方身手不行,江人鹤又是对叶时熙说:“调查一下就好,不必强行出头。假如确认有魔,立即传信回来。”关于魔的消息并不一定总是准确,因此,各大门派、世家会派初级弟子先行调查,再让高级弟子前去进行剿杀。   叶时熙“嗯”了声。   “那你收拾一下,即刻便启程吧。”   “行啊。”   叶时熙很清楚,这趟出门调查,会遇到林九叙——他的命中注定。遇到林九叙后,他就会踏上一条与从前完全不同的道路。   他走回了房间,开始打点行李。   叶时熙最喜欢绿色,因此穿上了一身绿色的衣衫——大部分是淡淡的绿,腰带等等少数地方却是较深的湖绿色。   接着,他将所有的绿衣服都塞进了他的包袱,站着想了七八秒钟,又将铜镜也塞进去,用以在关键的时刻好好利用他一万分的脸。   还有丹药……修仙之人,吃丹药和吃维生素差不多频率。叶时熙不是很相信这种东西,不过书中世界倒也不能用常理度之。他上学时,各种健脑补品也尝试了不少,成绩似乎半点都没提高,并没有从全校前十变成全校前五。   最后,叶时熙又翻箱倒柜地找出了条金项链——这条粗粗的金链子,是江萌昊死去的娘亲留个他的。在原著中,这条项链很快会被嫉妒成性的某配角用力扯断,但叶时熙显然不可能会允许这种事情再次发生,因此他打开了项链扣子,将它挂在了自己脖子上。除了自己身上,放哪他都无法放心,总觉得依然会被偷,于是只能戴着。   绿衣服、金链子,配上盛世美颜,显得十分怪异,不过叶时熙却毫不在意,晃晃悠悠地便出了家门。叶时熙一向不注重陌生人对他的看法,何况这还是在小说里边,他顶着张不属于他的脸,又有什么好觉得丢脸的呢?   ……   两河镇坐落在一个峡谷里,有两条河绕着镇子流过,流出镇口汇合,因此三面环水,交通不便,人口并不多。不晓得是哪朝哪代的父母官附庸风雅,在这两条河边栽下了一些花木,也算是当地一景。   现在,这个封闭的地方显得更加荒凉。   叶时熙远远望过去,视线里没有几个人,也听不到任何人声,四周是奇诡的寂静。   “……”果然,这里有些问题。   眼见也得不到什么情报,叶时熙迈步向镇上那间“花间雅舍”走去。历来,茶馆、青楼这种地方都是人多口杂,茶馆伙计、青楼女子总是知晓无数传闻,而女子似乎又比男子更热衷于传播各种趣事,因此原著当中江萌昊第一反应便是去青楼打听。   在《问仙》一书中,“花间雅舍”正是江萌昊与林九叙初次见面的地方。由于两河镇坐落在江家与林家的地界中央,也讲不清究竟应当归谁,江家和林家生怕误事,各自指派了弟子前往。江萌昊在青楼从一女子口中得知,林家弟子才刚离开不久,于是追上前去,对对方说江家也有人在,不妨就此结伴一同寻找魔物。江萌昊的想法非常单纯,就是联手对方直接斩杀魔物,令他自己得以在家族中立足——斩杀过魔物的,和没有杀过的,是完全不同的。而倘若江人鹤问起为何没将情况传回江家,他也可以回答再等就会被林家捷足先登了,江家有一半功劳也比没有的好。后边的剧情也正是两人合力击杀入魔的人,顺带着发现了他们就是彼此“命定的搭档”。   大约用了一盏茶的时间,叶时熙便到了“花间雅舍”。他没有像书中所描述的那样到处转悠,而是直接就奔向了“花间雅舍”。他在心里估摸了下,觉得应该正好能碰上林九叙。   他想:既然两人会找同一女子打听,那他凑着听就好了,干什么要再花一份银子给她?   叶时熙是一个爱钱的人,最喜欢的事就是看着账户里数字增长,最痛心的事就是资产毫无意义地变少。就连打游戏,他也基本是用一级那把武器一直砍到最后,把所有的金币全都攒着看最后有多少。江人鹤并没给他很多钱,因此叶时熙打算省着用。   “花间雅舍”粉墙很高,被漆成了白色,墙上再无其他装饰,显得十分内敛。走进内院,则可以看见两扇黑色的小门,一直到了这里依然十分安静,与以往在电视剧中看到的青楼很不同。   “花间雅舍”有着这样一个很风雅的名字,却是镇上唯一一家青楼,相传某位名妓还曾在此流落一年。青楼名字细想其实也有一些深意——花一样的姑娘们间,有供人栖息的地方。   叶时熙轻轻推开门走进了建筑里,并没有预想中的被人招呼着强拉进门里。   最近由于魔物出没,此时大堂内部也是十分冷清。位子几乎都是空的,只有中间某处有个白衣人影。   “……”叶时熙只看了一眼便知,白衣青年正是林家的林九叙。   林九叙对面有一个黄衫女子,面容姣好,粉黛轻施,抱着一把琵琶在弹——她正是二人此次要探听消息的对象。   琵琶之声嘈嘈切切,细腻时如少女低语,眼前似能看见落红飞舞,激昂时若慷慨高歌,令人仿佛可以听见战场上的兵戈交接之声。乐声丝毫不带轻靡,似乎能淘尽这一方胭脂的浓腻。   林九叙回头望了他一眼,那脸也同样是漂亮得很。在另个作者的笔下,林九叙的脸也是“一万分俱乐部”的,男人见了都会弯成金属卷尺——就是,好像可以伸直,但只要不用力抻着,立刻就会盘成N圈……的那种卷尺。   耳边琵琶之声仍在继续,叶时熙觉得有一点郁闷——为什么那家伙,出场自带BGM?他有出场背景音乐,我却只有一片骂声?都穿越了,还要被对方接着抢风头……?   算了……叶时熙想:先走剧情比较重要,BGM没有就没有吧。   心念及此,叶时熙走向林九叙,对他笑了一笑,之后拿了一条板凳坐在旁边。   “……”林九叙很明显地皱了皱眉头。   “挤挤。”叶时熙说,“挤挤。”   “……”林九叙还是感到很莫名其妙。   “哦,”叶时熙自我介绍说,“我是江家的江萌昊。”还有一句话他没说出口,就是:我跟着你一起听听情报。   听到“江萌昊”这三字,林九叙的表情立刻有了变化。 第3章 欲壑难填(一)   林九叙没有再表示反对,而是看向了先前的黄衫女子,问:“死去的都是一些什么人?”   黄衫女子叹了口气:“最早死去的是镇上西北角邢家的小女儿,之后是西南角姬家的长子,再之后是东南角郑家老太爷……后来,又有两人试图离开镇子,也惨死在了城外的路上。”   这些东西叶时熙也知道。那个食人魔把两河镇当作了他的“食堂”,不允许任何人走出镇子,只能在两河镇等待成为他的盘中之餐。   林九叙问:“听说所有人都死状可怖?”   黄衫女子好像回忆起了什么不愿去回想的东西:“是……食人魔已将他们的尸身吃掉了一半,那种样子……一看就是被食人魔生生撕咬、吞食过,如果是被刀剑等物所伤,绝无可能是那样的伤口。”   叶时熙想:她并没有猜错,那些尸身,的确是被吃了,伤口十分粗糙,并非利器所为。   “镇子死气沉沉,已看不见人了,但凡有点钱的,都去了高家了。”女子又说,“高家请了江湖好手保护家宅,不过高家是生意人,也不可能永远无偿供人吃住,总归要收一些银子,不然家底很快就会被打点干净了,现在,付不起的人便只能自求多福了。”   叶时熙点点头,表示也能理解,转过头对林九叙说:“出去商量一下?”   “好吧。”林九叙也施施然地站起了身,给了黄衫女子一些碎银,“多谢姑娘。”   叶时熙在一边站着,显得和林九叙是一伙的,如他所愿地省了一笔钱。   ——从“花间雅舍”重新走上大路后,叶时熙对林九叙说,“林九叙啊,既然是碰上了,就结伴同行吧?”   “……”   “别管这地界到底算江家的还是算林家的了,能在‘花间雅舍’遇上,我们两个也算是有缘了。”林九叙对他来说太重要,他无论如何都得贴住对方。   林九叙盯着江萌昊,似乎正在思考什么。   “你说话啊?”   “你有什么打算没有?”林九叙单刀直入地问道。   “魔物来去无踪,直接找不可能。需要引蛇出洞,然后从旁伏击。”叶时熙笑了笑,“很明显,食人魔不允许任何人离开两河镇,那么,我们就要引诱它的‘猎物’逃出镇子。食人魔必定会去城外阻止,那时就是动手的最佳时机了。”   林九叙挑了一下眉。   “我们可以看看前三名受害者……呃,我是说,前三个死者之间有什么共同特征,找出某个同样具有这一特征的人,再暗地里将消息透露给对方,让他以为自己会是食人魔的下个目标。此人需要十分贫穷,无法进入高家大宅,因此他就只能尝试逃走,那时食人魔自然会出现。”后两名受害者都是因为想要逃走,才死在了城外官道上面。   “逻辑不太对吧?出城也是死路一条,他未必敢出城,还不如在镇里待着。”   “那就想办法让他产生可以离开的错觉。”   顿了一顿,叶时熙又说道,“先去调查一下邢家、姬家和郑家吧。”   林九叙心情似乎不太好,阴沉着一张英俊的脸说:“走吧。”   “……?”叶时熙觉得有一点奇怪,因为在《问仙》这本书里边,林九叙无论何时都是温和地微笑着的,天天给周遭的人送温暖,但他似乎从刚才起就对自己十分不爽?   在原著中,前三个受害者间的规律十分简单,就是食人魔似乎患有强迫症,喜欢由外向内进行狩猎捕食,邢家、姬家和郑家恰好分别位于两河镇西北、西南、东南三个角落,简直像用尺子画出来的,于是东北角的某个独身鱼贩显得十分危险,便成为了江萌昊心中的目标。   然而……完全出乎叶时熙的意料的是,邢家、姬家和郑家的位置变了,虽然依然位于西北、西南、东南,但全部都不是角落处的宅子,毫无规律可言。   “……”叶时熙有点傻。   林九叙似乎也十分吃惊,他站在郑家门前思索了良久,才转过身对叶时熙说道:“你看出有什么特征了么?”   “呵呵……”叶时熙干笑了两下,“不知道啊。”   林九叙语带嘲讽地说道:“刚才不还信誓旦旦的吗?”   “……”气氛有点尴尬,于是叶时熙说,“邢家、姬家、郑家,邢姬郑……嗯……星际争霸?下一个人姓‘霸’?”《星际争霸》这个游戏曾经风靡全球。   林九叙说:“你有病啊。”   “……”叶时熙也不贫了,“你双倍的有病。”   “……”   叶时熙能感觉得到,刚刚气氛只是尴尬,而现在……简直太他妈尴尬了。   过了几秒,叶时熙问林九叙道:“那你看出什么规律了么?”   “也不知道。”   “……”叶时熙叹了一口气。他在脑中飞快寻思:为什么和书中的情节不一样了?   他穿越时,曾在半晕当中依稀听到一个声音说话,大意就是,故事应该是自然流动的,让他进来是让他从书中主角的角度去推动剧情,而不是以无所不能的作者身份胡乱指挥。   所以……剧情已经有所变化了吗?这是不是就意味着,偶然因素会被大大降低?内容究竟会有多大偏差?   等故事在“自然发展”之后有了完整结局,他就可以回到他的世界了吗?他的行为在多大范围内可以被认定是“自然的”呢?如果超出那个范围又会发生什么事情?另外,究竟什么才是“完整结局”?难道是除尽妖魔吗?除了“除尽妖魔”一途,叶时熙想不出其他结局,然而……除尽妖魔……真的有可能吗?如果不是除尽妖魔,又会是什么呢?莫非这个世界还有什么隐藏的真相吗?   旁边,林九叙仔细回想着他们俩的调查结果,片刻后终于开口说:“似乎只有一个规律。”   “哦?”叶时熙打起了精神,“什么规律?”   林九叙说:“邢家的小女儿,姬家的长子,郑家老太爷,年龄分别是二十四岁、三十七岁、五十岁,依次相差十三岁,因此可以推断,下个目标是六十三岁。”   叶时熙惊呆了:“你这也太牵强了吧?按你这个找规律法,两河镇的任意一人,都有可能是猎物了。”   林九叙皱了皱他好看的眉头:“不然你说,该怎么办?”   “……也只有试试了。”就算不成,再换其他方法就是,应该不会对主线剧情有影响。   “那我们去打听一下都有谁六十三岁了。”   “好。”   林九叙迈开长腿便走在前边,白衣飘飘,十分好看,但叶时熙总是觉得有违和感。他总觉得林九叙和他设定的不太一样。如果这个也叫暖男,那世界上都是暖男——在街上用石头砸十个人,其中九个会问你累不累。   两人一路沉默。叶时熙最喜欢说话,不能能够忍受两人各走各的,何况他还必须要“勾搭”林九叙,为今后一路噼里啪啦打脸做准备。   于是,叶时熙没话找话似的说:“好像应该有个代号。”他们在这个副本中相识,的确是非常重要的行动,虽然在原著中,这个副本很小,剧情也很简单,只有几章而已。   林九叙没说话,叶时熙又问他:“叫,‘两河镇案件调查小组’?”   “不。”   “……”   林九叙说:“不够威风。”   “那,‘两河镇案件搜查本部’?”   “还是不够威风。”   “两河镇妖魔食人案件搜查本部?”叶时熙说,“天上天下唯我独尊两河镇特大连环妖魔食人案件搜查本部?日出东方未经一败天上天下唯我独尊两河镇特大连环妖魔食人案件搜查本部?”   林九叙说:“就最后这个吧,挺好。”   “……”林九叙中了什么邪……?为什么会喜欢这种鬼名字啊……   暗中摇了摇头,叶时熙又问林九叙道:“你过去斩杀过魔物么?”   “当然。”林九叙说,“我猜你没有过?”   “没有。”他也没有什么好逞强的——猎魔时林九叙如果对他产生不切实际的期待反而更麻烦,还不如就告诉对方实话,让林九叙现在就明白自己绝对不是什么能指望得上的人。   林九叙也没显示出惊讶。   想了一想,叶时熙又说道:“我还是挺想见见魔物的……也不知道入魔的人长什么样。”   在电视剧里边,对于入魔的人,旁人好像总是可以轻易分辨。基本上,一个原本正常的人,开始穿厚重的黑色的衣服了,眼神变邪魅狂狷了,笑声变尖锐凌厉了,背景音乐变了,周围特效变了,演员开始涂眼线和抹口红了,就是入了魔了,不过,叶时熙总觉得缺乏关键性的证据。连“滥杀无辜”似乎都不能说明问题,因为人类也有可能滥杀无辜。   应该成立一个入魔法庭,怀疑谁入魔了,就送进去审理,法官根据条文、经验宣判结果,入魔了就扣押,没有入就释放,公平公正,依法治魔。   哎……怎么跑到自己的老本行去了……律师当得久了,思维真是奇怪。   那边,林九叙说:“入魔的人心境会变,狂躁不安煞气沸腾,残忍嗜杀,关键时刻看得出来,和普通人大为不同。”   “哦……”   在镇子上转了一圈,最后,叶时熙和林九叙终于锁定了行动“目标”——是一个独居的老人,从未成婚,无儿无女,家中也没什么积蓄,完全符合“诱饵”的要求。   叶时熙在老人住处旁的米铺买了点米,顺便提了提他听到的“下个目标”的传闻。虽然是在非常时期,但死了五个人还不至于让人一步不出,镇上的人有时也会出门购买必需物品,大多数商铺白日里也还在开门做生意。   然后,就像他所想的那样,这种消息,很快就裹挟在人们的口水中弥散在了米铺附近的街头巷尾。 第4章 欲壑难填(二)   当天夜晚,叶时熙与林九叙两个人挤着趴在老人的房顶上。   “好破的屋,”叶时熙说,“比高家差远了。”   之前在两河镇中乱转时,他二人经过了高家。高家青瓦灰墙,门口两尊石兽,十分庄严,甚是气派。叶时熙也看见了高家请到的那些江湖好手。不知道是不是太怀念现代食物的缘故,他觉得那些江湖好手长得个个都像一盘菜——那个脸黑黑的方方的长长的,就是黑椒牛柳;那个脸白白的圆圆的嫩嫩的,就是日本豆腐;那个脑袋大大的脖子细细的,就是清炒香菇;那个皮肤黄黄的嘴唇红红的,就是木须柿子……   穿越之前,他从来没想过,上班、写作,偶尔叫个外卖,其余时间上网,全国人民紧密团结在以马化腾为中心的Q中央周围的日子会是那么惬意。   身边,林九叙说:“只是让你趴,又没让你住。”   叶时熙说:“看得出来他很害怕——即使已经六十三了,他也依然是害怕的,那种死法太恐怖了。他又没有家人,独居了几十年。他唯二的两个朋友也不敢收留他,生怕会连累到自己,嘿,世情总是在关键时刻露出凉薄的面目。”   “看看他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吧。”   老人向高家求助过,可高家大宅却没接纳他,还说没有证据表明他是食人魔的目标,因为如果十四岁、三十七岁、五十岁、六十三岁这样的规律都能作数的话,高家就要免费供养整个两河镇的人了——林九叙胡乱找到的规律,正好让老人无法进入高家。   空气里飘散着一点槐树的清香,此时正是五月——民间传说中毒气满盈的毒月,诸事不吉。   两人趴了半天,叶时熙说:“哎,好浪费生命啊。”   “……嗯。”   “不想等了,真没意思。”叶时熙说,“林九叙,你去吓唬他下,让他直接跑路。”   “……我?”   “不然这得盯到什么时候?万一期间又有人被杀呢?”叶时熙道:“什么事都还没发生,他没勇气离开镇子。需要‘妖魔’找上门去,逼他拼死一搏。”虽然,这有点对不起被选中的“诱饵”——都六十三岁了,还要被这么吓。然而,如果不用“逃兵”吸引魔物,不知道还会出现多少牺牲者。   “……好吧。”林九叙从房檐上滑下去,走到房门前面,伸手随意一挥,房中蜡烛便在一瞬间熄灭了。他又伸手去推房门,房门发出了“哐哐”的声音,而他却根本就没有停手,还是用力地推着那扇门。门闩已经有点扭曲,眼看就要断裂开来。   大约一分钟后,叶时熙看见一个人影慌慌张张爬出了窗户,然而并没走远,双膝抖着就“扑通”一下跪在了离自家窗户不远的地方。他太慌了,根本没有想到,真是魔物的话,一瞬间就可以破开他的大门。   叶时熙走到了他的身前,露出了一个好看的笑容:“大爷啊。”   “……!!!”对方吓得胆裂魂飞。   “我是江家的江萌昊,来两河镇斩杀魔物。”叶时熙微笑着压低了声音说,“我追寻它的踪迹来到了此处,现在想要与您打个商量。”   “……”   “我们交换外袍,我装成您的样子对付魔物,您就趁着这个机会赶紧出城去罢,它追不上您的。”   “你……”   “等到镇子恢复安宁,您再回到这里居住。”   “……”   老人瞪圆了一双眼紧盯着叶时熙,片刻之后,他用力推开叶时熙,跌跌撞撞地向城外的方向跑过去。   叶时熙叹了一口气,远远跟在对方后边。使用了江萌昊的身体三个月,基本的功夫他都已经学会了。   很快,林九叙也赶了上来。夜深路上无人,老人在官道上,而叶时熙和林九叙就在道路旁过腰的杂草丛中跟随,杂草并没有绊到脚,前方的道路仿佛是被自动开辟了。   眼看要与不是人的“妖魔”正面对上了么……?叶时熙突然就有一丝紧张了。光怪陆离的幻想世界走进了现实,赋予了他迄今为止未曾见到过的力量,而不知有何意义的旅程的开端让他忍不住想要退却。   他在漆黑的夜晚奔跑着,有一种不知道会去向何处的预感。这不是他该沐浴的月光和风,寂静的黑夜显得很可怕,月亮和群星好像都比现实世界要暗,而白日里那些轮廓分明的商铺、民宅、道路、砖石,也同样并不属于他。   这会是一段什么样的经历呢……?   夜鸟啼鸣,从草丛中腾空飞起,月光森白,照得到处都像白骨。   很莫名地,身边的林九叙让他稍微安心了点——如果没有这个搭档,他恐怕会更加惶恐不安。   “想什么呢?”林九叙问。   “魔物会出现么?”叶时熙问。   “会。”   “也许它会发现我们?”   “发现了又如何?”林九叙说,“它会怕我们么?”   “不会……”   “就算它发现了,只会想把我们一并杀了。”   “也对。”叶时熙说,“到时杀他个天昏地暗,林九叙你可千万不要怯胆了。”   林九叙“哼”了声。   ——两人不知追了多久,就在叶时熙感到困惑时,身后突然传来了一阵马蹄声,并且靠近得极快,清脆的马蹄声踏乱了原本井然的宁静,在黑夜当中就仿佛是被敲击着的战鼓。   “来了!”叶时熙连忙拉着林九叙跟上了老人。心中的弦瞬间绷紧,叶时熙忍不住紧紧靠在林九叙身上,祈祷身边的人真的强大。   电光石火之间,叶时熙只看见一道黑色人影从马鞍飞向目标,与此同时寒芒忽地一闪,接着他便听见“叮”地一声,林九叙也瞬间暴起将来人的剑锋格挡到了一旁!在原著中,林九叙的剑是一把名剑,剑身厚重,刃却飞薄,绝对不会轻易断裂。   接着,林九叙就一个正踹狠狠踢在对方胸口,让黑衣的家伙一脚踹翻在了地上。   ……魔这么怂?不相信的叶时熙忙迎了上去,发现“魔物”以布覆面,看着实在不像魔物,只是,他也无法确定。   他想了想,伸手一把将布扯了下去,紧接着他立刻就惊讶地睁大了桃花眼,声音也随之变了调:“黑椒牛柳?!”   “……?”林九叙说:“你又犯了什么病了?”   “他……”叶时熙指着“黑椒牛柳”说,“他是‘黑椒牛柳’!”脸黑黑的方方的长长的,就是“黑椒牛柳”,绝对不会有错。   “……?”   “高家请的江湖好手之一!长得像个黑椒牛柳,所以我就记住他了!他之前在高家大宅之外!”   “……”林九叙也看向“黑椒牛柳”,沉着声问,“怎么是你?”   “我是偶然……路过此地……”   “放-屁。”林九叙说,“方才你明明打算下杀手。”   “……”   “高家不是乐善好施?为何追杀出城百姓?”   “……”   “快点,”见“魔物”只是人,叶时熙精神了,“你讲实话还能有命回到江湖,如果嘴硬的话,现在就让你跪在你的刀刃上,废了你两条腿。”   “黑椒牛柳”脖子一缩,然而依然没有回答。   只听“啪”的一声,叶时熙伸手在黑衣人的脑袋上扇了一巴掌:“乖了,快说,腿多重要。”   “……”   叶时熙将双手揣在了袖子里,指挥林九叙道:“砍他!”虽然是个律师,可叶时熙偶尔觉得,能动手就不要吵吵。   “别砍别砍!”半晌之后,“黑椒牛柳”张口说道,“食人魔……本来就不存在。”   “……什么?”   “高家先杀了三个人,而后放出了有食人魔的消息……并称雇了江湖好手,叫镇子人的人都去高家避难……避难的人要缴银子,由高家商铺提供他们需要的一切……此前高家经营不善,这一两月却是赚得盆满钵满。这也是‘食人魔’不允许人离开两河镇的原因,因为倘若百姓都离开两河镇高家便不可能赚到很多钱了。”   “……”叶时熙完全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答案。   他总觉得哪里不对,思考了片刻后,终于理清楚了思路,又对黑衣人说:“不对,死者的伤口,是被魔噬咬的,人怎么可能把现场搞成那样?”骨头断面粗糙不平,就算个头最大的狗,也没办法将成年人的大腿从根咬断吧?而两河镇一连好几个人都是这种死法。   “那是高家为了不引起人怀疑,耍的一个残忍的小花招罢了……”   “什么花招?”   “高家将人手脚砍断之后,便用马匹驮到城外某地,然后,马上的人会将他的伤口牢牢按在城外碎石路上,马匹奔跑一阵子后伤口自然会被磨得高低不平,这就是为什么死去的人表情极端可怖——他们的确是被吓的,但不是被魔物吓的。高家清理一下伤口扔回原地就可以了,没人会细看并察觉到不对的……那碎石路本就偏僻,这个时期更不会有人特意到城外去了。”   叶时熙倒吸了一口凉气:“也太变态了吧……”   “带着他去城外。”林九叙说,“去找一找血迹。” 第5章 欲壑难填(三)   即使叶时熙在现实世界当中是个刑事律师,他也没见过这么重口的折磨人和杀人的方式。那些死者因恐惧而扭曲的脸总在他眼前晃,但却不是因为看见妖魔,而是因为看见了比妖魔更可怕的人心。   一行人来到了城外的碎石路,借着月光,林九叙蹲下身仔细查看地面,寻找痕迹。梅雨季节将至,气候闷热,空气流通得很缓慢,令人窒息。   叶时熙眯缝着眼睛问:“石头上有什么?”   “我还在看。”   “哦……”   “看见了,”林九叙说,“有肉沫。”   “……”   “还有血。”   叶时熙问:“有多少?”   林九叙说:“不算少。”   叶时熙不再说话了。   就是为了钱么——   叶时熙想起了他在现实当中经手过的案子。在电视剧当中,犯人总有苦衷,人性的复杂在一起起案件中被体现得淋漓尽致。不过在叶时熙的律师生涯中,他遇过的有苦衷的犯人还真的不太多,大多数人只是为了私欲罢了,为了钱、为了性,便可以将别人推入地狱。在上学时,他根本没想过,同为人类的另一人,可以恶到如此程度,直到他成为了刑事律师。在最开始的那几年,他常常感到很困惑,他不明白为何人能堕落至此,连最基本的人性就早已失去了。现在,叶时熙似乎变得有些麻木了,对于那些穷凶极恶的杀人者,也只剩下了有气无力的感怀,有时他会不安于自己的“习惯”。   叶时熙看了看林九叙,问:“你不觉得很难受么?”   “什么?”林九叙很快便反应过来,“你说地上这些血肉?”   “嗯。”   “还好,”林九叙说,“都习惯了。”   “……?”叶时熙不记得林九叙经常要看见这些东西。在原著中,林九叙是一个很仙很仙的人,联系不到任何重口的事情上。叶时熙常觉得,林九叙不愧叫作林九叙,每次他出场时,另外一个作者都要描写九遍他是多么潇洒。   “走吧,”片刻之后,林九叙起了身,“去趟高家。”   “嗯,”叶时熙对老人说了一句“您先回家,没啥事了。”说完,又将“黑椒牛柳”捆在树上,还用力勒了勒绳子,“至于你嘛,先再待会。”   ……   一路疾走,叶时熙与林九叙行到高家的朱门前边,让人通报了声,不消半刻,便有人迎出来,将叶时熙与林九叙迎进了会客的厅堂。   墙壁上有装饰用的书画,画上边是梅兰竹菊,梅花傲骨凌霜,兰花孤芳自赏,竹子坚韧不屈,菊花不趋炎势。用画代表君子品质,主人似乎别有深意。厅外,天井里石板搭起的花架子上各种花朵香气浓郁,时不时就飘散进厅堂内。   叶时熙只等了片刻,高家的掌权人,高进,便微笑着转了出来。   高进大约五十来岁,头发已经半白,胡子也是半白,面部有些细纹,肤色依然红润,人看起来十分慈祥。他显然是一个喜爱干净的人,身上衣裳好像很新,头和脸和洗得仔细,仿佛每一根头发、每一条皱纹都洗过一般。   叶时熙却知道外形不能说明问题——内心龃龉不断的人,表面上经常是普通甚至是优雅的。   林九叙介绍了两人,说明了来此除魔的来意,并且很诚恳地表示,希望能够多得到些情报。   “那太好了。”高进长叹一声,“最近我是夜不能寐,只恨高家无法接纳更多百姓,倘若能够直接除掉那食人魔,两河镇便能清净了。”   林九叙颔首道:“正是。”   三人聊了约一刻钟,叶时熙便突然说道:“不好意思,我尿急了,很急很急。”   “……”高进看着这个长相超凡脱俗,讲话却十分粗俗的江家子弟,还是温和地唤来了一个家仆,并且嘱咐对方为叶时熙带路。   家仆立刻恭敬地道:“公子,这边请。”   “哦,快走,快走。”   ……   又是一刻钟后,家仆突然惊慌失措地跑回到了厅堂,到了门口脚底一个拌蒜,“扑通”一声直接跌进了厅堂里:“老爷!老爷!”看不见脸,先闻其声。   “你慌什么?慢慢说话。有客人在,成何体统?”高进斥责他道。   家仆从地上爬起来,连膝盖都顾不得揉:“那位江……江公子……不见了!消失了!”   “怎么可能?”   “真的!”家仆仿佛要哭出来,“我在门外等了许久,也没听见什么动静,半晌之后敲了敲门,江公子也没有答话。我怕江公子有意外,就绕道了后边窗户……发现窗户正敞开着,江公子已不知去向!”   高进脸色一变:“怎么搞的?立刻喊人去寻!”   “哎哟,不用了不用了。”就在这时,叶时熙伸手推门进了屋,“别担心我,我自个儿摸回来了。”   高进强压着怒气问:“江公子方才去哪了?”   “哦,”叶时熙说,“我迷路了。这真大啊。”   “……迷路?”   “对呢。”   “胡说!”家仆看不过了,高声斥责叶时熙道,“在茅厕里还能迷路?!”   叶时熙笑嘻嘻地说道:“是啊,就是在茅厕迷路了,我的方向感比较差。”   “我就在茅厕的门口等你!你迷路了跳窗跑出茅厕?!”   叶时熙还是笑嘻嘻地说:“是啊,迷路迷得只找到了窗户。”   “你放……”   此时高进打断了他:“不得无礼。”   “屁……”家仆一个没有刹住,还是说出来了。   林九叙低声问:“找到马厩了么?”   “找到了。”叶时熙目光稍微黯了黯,“我仔细看过马掌了,的确……是有一些血迹。”   “……”   “而且,有几匹马马掌上的划痕里边还能找到城外那种红色的土。土和血迹混在一起,红土一定是血迹未干时粘上去的。”作为刑事律师,这点侦查技巧根本难不住他。   林九叙叹了一口气:“大概是不会有错了。”   旁边,高进的声音突然变得尖厉了起来:“你们二人在议论些什么?!”   接着只听“锵”的一声,林九叙一剑伸出去,剑锋擦着高进脖子划过,森冷的寒芒贴住了他的喉结!   感受到了剑尖凉意,高进身形一晃,两腿开始打战,声音也不自觉地抖:“这是要干什么?”高进素来养尊处优,并没有什么很了不得的身手。   “我倒是要问你,”叶时熙说,“马蹄上的血迹,是从哪里来的?别说你不知道。听说想要用马必须要请示你,没有人能将马随意牵出高家。”   “是……嗯……”饶是高进狡猾多诈,一时也想不出说辞来,“嗯……是……”   叶时熙律师当了好几年,一看见高进的样子,就知道他打算撒谎,然而思维却有点跟不上。高进动作僵硬,表情也不自然,眼睛向一边看,支支吾吾,似乎正在思考什么,而且,对于叶时熙故意制造出的沉默氛围极不适应,这些全部都是说谎者的特征。   “你也无需向我解释,直接讲给公差就好。”叶时熙职业病发作,“既然此事无关妖魔,便交由两河镇处理。”   “……”   “不过,劝你还是琢磨一下,棺材是要翻盖的还是滑盖的。”   近几年来,不论江家还是林家,平日做的就是除魔。对于人祸,修仙世家不会插手,通常也不杀普通人。   叶时熙最后又看了高进一眼,对林九叙说:“那我出去叫人。”   林九叙点点头:“好。”   ……   再从高家出来,已是夜半时分。   叶时熙深切地感觉到了,书中的剧情已经全变了。在《问仙》中,两河镇的这个案子,的确就是妖魔所为,而现如今,却成了高家的诡计,善人突然转为恶人。   “以后会怎么样……”向时熙喃喃地道。   “什么?”身边林九叙问。   听见林九叙的话,叶时熙猛然想起了一个问题——此刻,他和林九叙只是萍水相逢的两个人,出了两河镇两个人便要就此别过了……既然没有联手除魔,自然也就不会发现彼此是命定的搭档,而若“后会无期”的话,他自己绝对很难再有什么出头之日。而且,他估摸着,书的内容再怎么变,也不至于将双主角变得只剩一个了吧,倘若在这留不住人,叶时熙也不知道怎么能再次搭上对方,剧情很有可能难以发展。   也就是说,从此刻起,到离开两河镇分道扬镳那刻,他必须要让林九叙离不开他……   这他妈的……有点难啊…… 第6章 欲壑难填(四)   “林九叙,我困了。”叶时熙扯着林九叙说,“先住上一晚吧。”   林九叙点了点头,走在前边,带着叶时熙找到了客栈。微风袭来,林九叙的白衣下摆飘飞,在漆黑的夜里好像是白色蝴蝶的翅膀,看上去又神仙一样。   两人各住一间,叶时熙本来打算用整晚思考该怎么留下林九叙,结果他太累了,躺在床上随便想了几下竟然一歪头就睡到天亮。   睡梦之中,他一直听见客栈院子里水桶汲水的吱嘎吱嘎声,似乎客栈总有人在忙着盥洗并且准备上床休息。   ……   次日清晨,东方吐白,公鸡的啼鸣宣告了黎明。叶时熙磨磨蹭蹭的,将自己锁在房间内,头脑激荡、发散思维,可一直到早餐时间他也没有相处对策,只能先在客栈吃早饭了。   喝了两口粥后,叶时熙问林九叙道:“离开此地以后,林兄有何打算?”   林九叙也慢吞吞地喝了口粥:“我跟你走。”   “……啊?”幸福来得太突然了,叶时熙有点不太敢相信,毕竟,他方才一直琢磨的就是怎么让对方跟他走。   “你那什么表情?”林九叙突然伸出了筷子,夹着叶时熙那张大的嘴,帮他给闭上了。   叶时熙一把打掉了对方的手,伸手摸了一下嘴唇——是干净的。   林九叙说:“筷子还没用过。”   “哦,那就好。”   林九叙没有再说话,他收回了筷子,夹了一块豆腐,便送进了自己口中。   叶时熙:“……”都不擦一擦么……有一点怪怪的……   其实,林九叙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突然就伸了一筷子。江萌昊的唇色粉嫩,十分柔软,闪着一些光泽,还有很少见的唇珠,有点诱人。作为一个天生就弯的人,林九叙居然在一瞬间被一万分的脸诱惑了。   想了一想,叶时熙又问对方道:“你……为什么跟我走?”   林九叙抬眼看了一看叶时熙:“因为我有一种感觉,你是我人生的关键。”   “……”这第六感还挺准的……难道,这就是两个主角之间的神奇的吸引力?小说当中总是这样,两人一见对方就都会点有什么特殊的预感。   那边,林九叙又补了一句:“我目前人生的关键。”嗯,从书里出去的关键。作为《问仙》一书的作者之一,他早已猜到了“江萌昊”的真正身份,但却始终没有说破。   叶时熙笑了笑:“以后也会是的。”在叶时熙眼中,对方只是书里的人。在原著中,林九叙的修仙之路,的确因江萌昊而变,虽然最后他们两个人分别在山洞和船里死去了……   林九叙说:“以后就算了吧,不要。”   “……”   林九叙又皱了皱眉:“还没吃够?你是只饕餮吗?”   “快了。”叶时熙也不太清楚,自己为何会给江萌昊加上这“吃饭一个顶仨”的奇特的属性,现在看来没什么用,反倒害得自己每一次不吃上三碗很快就会感到饥肠辘辘。   哎……   现在一看,真的很多设定都很坑人,他觉得很后悔。   比如,他为了走剧情,书里面一个女主角或女配角都没有,所有女性角色都是由于剧情需要出场个一章便飞速退场了——常年在江萌昊身边的人,就只有一个林九叙而已。其他的连载文,全都是左一个妹子,右一个妹子的,主角艳遇就没断过。穿进来后,他也没有办法,只好只跟林九叙在一起,直到……也不知道要到哪时才能从书中回到现实去。   他又想到,也不知道在现实中他的身体怎么样了。两个世界时间会是一样的么?他在书中已有几月,难道现实当中时间也过了好几个月么?如果真是这样,他的家人、朋友看着没魂的他,会是什么心情?不……更加重要的是,他的身体会是什么样的?还有没有气息?该不会跟死人一样了吧……一想到自己的身体已经被家人火化了,叶时熙忍不住全身一抖打了一个寒颤。如果在那边连身体都没有了,走完剧情他又应当何去何从?叶时熙告诉自己不要想太多——一般来说,书中过了几年,现实世界应该只过了几分钟而已……   “江家不算太远,”林九叙又说道,“快马两天就到。”   “是啊……”   “有什么问题么?”   “算是一个小问题吧。”叶时熙说,“我在江家不受待见。”   “我知道。”   “你又知道了啊?”他怎么总知道?   “哦,”林九叙嗤笑了一声,“一看就明白了。”   “……”这真的是林九叙吗?林九叙不是一个翩翩浊世佳家公子么?怎么看着这么气人?而且这气人的感觉还莫名地有点熟悉……叶时熙不认为自己人缘很差,他过去的人生中朋友一直很多。   “如果江家不收留我,”林九叙说,“我便找间客栈住下。”   “嗯。”   “我会在那等你。希望你只要有空闲,就来客栈与我见面。”这样才能尽快出去。   “……嗯。”这话听着好像有点别扭,好像在做见不得人的事……   “江萌昊,”林九叙突然不知所谓地问道:“你对于未来有什么看法?”   “什么?”   “认为它是充满希望?还是充满绝望?还是……很矛盾地,困顿于眼前,却寄望于未来?”   “……”叶时熙终于放下了一双筷子,说,“我认为,现今是一种修行吧。”   “嗯?”   叶时熙说出了他刚刚才在心中的看法:“我想,大概没有毫无目的的‘生’。我的当下,将我的人生阻断了开来,但也在保护我整个人生吧。我的当下不是通常意义的‘生’,然而也应当具有同样的价值,会推移、会前进,它的意义不在结局,而在更广阔的地方。”   这是他突然想到的东西。   他穿越进书里,唯一目的就是达成自然结局然后回现实吗?他所得到的教训只是今后不可以轻易烂尾?他认为不是的——在另一个时空的“生”,或许意味更多东西,而这种东西早已存在于寂静世界的某个角落。回到现实的他,也会因为这次“修行”,过上和以往不大一样的生活。   “抱歉,”叶时熙打了个哈哈,补充说道,“有些莫名其妙。”   “没有。”林九叙看着叶时熙,眼神变得有些不同,“我倒觉得很有意思,解开了我一些困惑。”   “是么……”   “你这回吃完了?”   叶时熙答:“嗯。”   “那结账吧。”林九叙喊了一声,“小二。”   小二在干别的,根本就没听见。   “哎哟,你不行。”叶时熙运了一下气,声音浑厚中气十足地大叫了一声,“小二!!!”   声音大得简直是不要脸,小二吓了一跳,急忙赶来结账。不仅是他,整个大堂的人都扭头看向他们二人用餐的角落。   叶时熙点好了银子,起身对林九叙说道:“走吧,回江家了。”   “嗯。”林九叙问,“你也是骑马过来的?”   “当然。”又不是拍日剧,全程都用跑的……   走出客栈之前,叶时熙放眼环顾了一下四周——人依然是很少,少数几个全是留胡子的大汉,与原著很相符。   哎……看来,旅途中真的是遇不到红颜知己了。原作里的女性出场全部不到一章,还非常脸谱化。   叶时熙突然想到了自己基本只能见到同性的那三年。   因为无聊,那时他给自己捏造了个女友,名叫“小九”,睡前时常会写一个自己和“小九”的小段子,有时是吃晚餐,有时是逛公园,有时是看电影,有时是去商场,他会捏捏小九的手,会摸摸小九的头发。三年下来,小段子也写了不少,全是他幻想的结果。 第7章 趋舍异路(一)   两日之后,叶时熙带着林九叙来到江家大门前。   “你在客栈等下。”叶时熙安抚道,“我会再过来的。”   林九叙耍着臭脾气说:“别太磨蹭。”   “……尽量。”   作为江人鹤那一支当中最不受待见的,叶时熙不觉得自己能申请到一间客房。这种东西也算是稀缺资源了,江萌昊平时连吃饭都要被骂,倘若说要房间招待朋友,被允许的可能实在微乎其微。   他晃晃悠悠地走向自己房间,然而刚一走进东北角的院落,他便觉得气氛有点不大对劲,因为每一个人的神色都十分凝重。他们来去匆匆,嘴角紧绷着的肌肉使脸孔看上去像带了副面具。人们手里提着的灯忽明忽暗,映得灯光照不到的地方就仿佛是一团一团凝固了的混沌黑暗。   “喂!”叶时熙随手拉住一个人,“发生什么事了?”   “哎,”对方长叹一声,“景泽怕是不太行了。”   “啊?!”叶时熙吓了一大跳,“我走时还是好好的,这是遇到了什么了?!”   “赶巧遇到高阶魔物,回来时像一个血人……”对方低声说道,“那魔将魔气掩饰得极好,连景泽都没瞧出是高阶魔物。”   叶时熙连忙说:“我去看看。”   “你还是先见见你伯父吧,去晚了恐怕又要被骂了。”   “行吧。”其实叶时熙根本就不怕被骂。律师被骂就是家常便饭,他以前每周都要吃上好几顿,有时候没人骂还皮痒痒。   然而,想到江景泽,叶时熙的脑子里边就有点乱——原著当中根本没有景泽受伤这段剧情。   在《问仙》中,江景泽是江萌昊的伯父江人鹤的长子,也是江人鹤最为得意的教育后的产物,斩杀过的魔物不计其数。江景泽也是江人鹤羞辱江萌昊的“道具”,时不时就要被提起,用以衬托江萌昊的无能。   不过,虽然被江人鹤刻意制造了敌对的气氛,江景泽与江萌昊的关系实际上并不僵。这主要是因为江景泽对别人根本就没兴趣。   江人鹤是一个孤儿,从小被江家宗主收养为义子,一心想要报答,然而却始终没办法得到重用——重要的家族集会从不被邀请,重要的猎魔活动也无法参加。为了争那一口鸟气,江人鹤便将全部期望都寄托在了下一辈身上。他想的是,倘若他的儿子可以成为小一辈的翘楚,那便没有人再敢同过去那般轻视他了。叶时熙是觉得,最应该成魔的就是江人鹤了,然而他却没有,放在书中还能说是作者任性,现在倒真的是很难解释得通。   江人鹤的“教学”方式就是,除了吃饭、睡觉、练功,儿子们不能做任何事情,甚至不能走出院落。他还给儿子们穿上女装,不实现某目标就不能脱。十分“万幸”的是,在这种变态教育下,两个儿子都还没死,其中一个竟真成了,而这个人,就是江景泽了。   而对于“不成器”的次子江景泰,江人鹤一度打算把他送出去,从此专心教导长子。是当时才只有十岁的江景泽,跪在江人鹤的面前,承诺自己必将日夜发奋,十年之后定会斩杀一百魔物呈到父亲面前,才留下了他的弟弟。当时,江人鹤用阴鸷的眼神看着他的大儿子,说:“这个是你答应我的。”为了不让长子十年之后毁约,江人鹤给次子种下一种蛊虫,据说只有江人鹤本人才能拔得出。   由于整个童年生活只有练功,长大后又有斩杀一百魔物的允诺在身,江景泽对一切人类都没兴趣,脑子里想的全都是斩杀魔物救下弟弟,因此对于江萌昊这个人,他根本没心情注意。他的头脑冷静,手段很辣,斩杀一百魔物,并非妄语。   至于次子江景泰,则一直不受待见。江人鹤从来就不喜欢江景泰,看见了也像没看见。见弟弟很可怜,江景泽便加倍对弟弟好,江景泰也明白,江家只有他的哥哥爱他。   江景泽一直到了十二岁,才被允许脱去女子外裳,又三年后,才被允许脱去女子亵衣,换上符合他性别的男装。反倒是江景泰,十岁时就没有希望能进入“战斗第一线”,当时就脱下了。   这俩人本来只是小配角,谁知女性读者口味奇特,坚决要求给他们俩加戏,另一个作者便飞快地屈从了,毫无节操。说来也怪,自从公布了“双男主结伴除魔”的全文大背景,评论里边就多了很多以前很少能看见的女读者。叶时熙也不懂是为什么,本来像小丑的“因为穿了十五年的女装,一举一动都充满了阴柔”的江景泽竟然戳中了女性读者的神经,人气节节上升,读者还为他起了个代号叫做“江美人”。   这样看来,江人鹤的三个“儿子”,最惨的就是男主角江萌昊了——解锁终极技能之后变了废柴,老大不小的也不能再往出送。江人鹤觉得又多了一个丢他脸的“儿子”,对江萌昊比对他亲生的江景泰还要差。江萌昊也没有哥哥爱他,只能一个人到处晃。   “……”叶时熙将思绪从回忆中拉回来,想:剧情,已经彻底脱离原先轨道了吗?江景泽这样重要的配角,真的会死……?   穿进书中已有三月,虽然与江景泽的交集并不多,但也偶尔会聊几句,叶时熙真的不希望对方这样消逝。   不知究竟是从哪一刻起,看着周围人真实的样貌、听着那些人真实的声音,触碰那些人真实的体温,叶时熙无法再把他们当作是书中人了——他们那么认真地喜怒哀乐着,叶时熙做不到对此不屑一顾。何况,他对于自己创造的人物,也是抱有极大的感情的。   ……   叶时熙先去江人鹤房间汇报了两河镇发生的事,然而江人鹤显然根本就没有任何心情听他讲述。叶时熙也不太清楚,江人鹤此刻的伤心,是真切地在为他的儿子担心,还是只是害怕他自己的地位。   接着,叶时熙便轻轻走到了江景泽的房间的门外。   房间里人不少,他也轻轻踏了进去,屏住呼吸走到床前,抬眼望向床上。   江景泽的面色苍白,往日红润的唇也是毫无血色,丹凤眼睛紧紧闭着,连眉心都似乎轻轻蹙了起来。   他的弟弟江景泰坐在床边的地板上面,衣衫脏乱,神情恍惚,目光没有焦点,头发随意地披散着,右手伸进兄长的锦被中似乎在握对方的手,口中喃喃地道:“景泽……景泽……”   叶时熙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怎么样了?”   江景泰没说话。   “……”   “全都是我的错……我怎么还不死?”   叶时熙被吓了一跳。   “我太弱了,我没办法辅助景泽。景泽只能独自厮杀……我太弱了。”   “你先别忙着责怪自己啊。”叶时熙说,“你还得照顾他,自己要好好的,现在说是谁的错也于事无补。”   江景泰低着头,下死劲儿地咬着自己的胳膊:“无能之人,一出生就该死,他的存在只会拖累至亲至爱,这便是上天对无能者的惩罚。”他的胳膊殷红一片,有血从嘴角缓缓地流下。   “不是的啊……”   江景泰像是要被勒死一般地呜咽着:“我当真是没用……无论如何练习,身手都没长进,我真痛恨自己。”此刻,自责的感觉如顽固的皮癣,坑坑洼洼异常丑陋,带着深浅不一的刺目的红色,根本无法被剥落似的栖息在他全身的皮肤上。   “……”叶时熙也知道,事实上江景泰每天都会练到夜半时分,可惜天赋有限,无论如何都没办法成为独当一面的人。   在《问仙》的世界当中,灵气是绝技的基础。大陆上的灵气千千万万,而所谓真正的“搭档”,灵气必然是可以同调的,就和景泽、景泰一样。也就是说,他们灵气可以相融,如同一股,互相渗透、互相辅助。江景泽的绝技叫作“幻影”,他释放出大量灵气在手和脚,提高自身速度并且制造出大量的幻影,江景泰则专心恢复,制造出更多的灵气用来输送给江景泽。江景泰的作用就只有这个了,其他什么忙他都帮不上,他也经常痛恨自己无能、无用。   那边,江景泰又继续说道:“这回又是……如果我能稍强一点,一定不会伤成这样,更不会死。”   “喂……”叶时熙觉得胃沉甸甸的。那似乎可以实体化的沉痛无端增加了许多重量,一种与肉体相分割的情感压在江景泰的肩膀上,他几乎可以看见它漆黑的颜色。   叶时熙突然间感到,这是个完整的世界,而他们都只是完整世界甚至可以忽略不计的一片片碎片,被命运毫无无意义地、漫不经心地抛却在各处,就像路边的玻璃碴一样,低微、卑贱,昙花一现却自以为将会惊天动地,兀自憧憬着美好的未来。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江景泰满脸都是泪,鼻涕不停地流进嘴巴里,样子可以说是很丑。他不停地用手背抹,但脸上却越来越花:“如果我有更多力量,我就可以保护他了……”此时,他好像变成了他欲求的俘虏。那些欲望如此醒目,让叶时熙感到胆战心惊。   他说:“景泰……”   江景泰还是低着头,根本什么都听不进。   “景泰!”叶时熙猛力摇了摇对方。   “萌昊,”江景泰看了看叶时熙,“我没事。”   “过去的事别再想了,专心给他治疗伤口。”   “嗯……”   窗外似乎将要下雨。   一片片的黑云掠过屋顶,犹如千军万马由远及近奔腾而来。它们互相挤压、翻滚,仿佛有什么使命在召唤着它们似的。窗外的假山和人工湖成了一个个黑块儿,只能模模糊糊地看见灯笼照得到的地方,在漆黑的假山后边,在暗色的湖水里边,总仿佛有个什么怪兽在窥视着这里,令人有些毛骨悚然。   叶时熙总感到自己依稀看见了噩梦的门缓缓敞开。厄运这种东西,总是毫无征兆,似乎不分时间,不分地点,可以为所欲为、我行我素地出现在任何它想要吞噬的人面前。   他摇了摇头,将不吉利的残像从他的头脑中抹去了。 第8章 趋舍异路(二)   过了几天便又到了“觐见宗主”的日子。每月,江家所有子弟都要在特定的一天单独觐见江家宗主并且汇报近况,内容包括修为上的进展以及斩杀妖魔的全过程,而宗主会单独指点子弟们的思考习惯、修炼方式,帮助江家的子弟们在今后更上一层楼。一般来说,每个江家子弟与宗主交谈的时间不超过一刻钟。   叶时熙急匆匆地赶到了前厅,不出意外地见到了江家宗主江名世,以及每次都默默站在江名世身边的他的妻子葛千秋。   江名世的外形俊逸,丰姿隽爽,也是一身翩翩白衣,身骨似仙,如在云端。而葛千秋站在他的身旁,睫眉深黛、皓齿朱唇,眼神显得通达清理,面容靓丽又很温和。与江名世大不相同,葛千秋的头发乌黑,让叶时熙想起了黑色金属矿的闪着光的乌亮。   江名世和葛千秋之间的故事流传甚广,差不多所有修仙子弟都知道这件事情。江名世已合道成圣,年过一百却依然还保有着青年的外貌,他的妻子却只是个凡人,很多年前便在夫君怀中死去。按理说缘分应该也就那么散了,然而神奇的是,后来江名世却找到了他妻子的转世,并且,这件事发生了不止一次,每次妻子死后,江名世都可以找到葛千秋的转世。要说这是江名世的修为所至无所不知却是错了。他之所谓能找到葛千秋,是因为葛千秋每一世都保留着她前世的记忆,用叶时熙的原话来说,就是:“每一次,她都能喝到掺了水的孟婆汤。”   葛千秋每一世都叫做葛千秋。她会在成年后,将她自己的名字改为葛千秋,为的就是让江名世能找到她。江名世也从来没有辜负过她,每一世都会将她接回到江家来。一个每一世都带着记忆投胎,一个始终寻找他唯一的妻子,他们俩的爱情故事非常为人称道,女弟子们也都在等她们的“江名世”。   她们的憧憬,倒也能理解。葛千秋轮回了几次都还记得与江名世相处时的点点滴滴,实在是世间最浪漫的事。大多数情况下,别说是前世的记忆,就算是几年前、几月前甚至几天前的事,也很快就会变成破碎的断章,最后更像是脆弱的蛛网一般,随手一挥,便散去了。   整理了下衣服,叶时熙走上前去:“宗主。”   他一直都觉得,江名世挺烦他。   原因无他,基本可以确定是因为他打牌。刚穿越进书里面时,因为没电脑没电视,叶时熙实在是闲得要长毛了,于是他便制作了一副扑克牌,喊江家小一辈弟子们去打牌。为了吸引众人,他还改进了一下扑克牌。江、林、尤、史四家分别代表黑桃、红桃、梅花、方片,四家家主凑在一起就相当于四个“2”的大炸弹,女神是大鬼,女神的代言人是小鬼,最小的牌就是那些一阶魔物。没有想到,有次江名世碰巧推开门进屋,正巧看见一名弟子甩出四张纸牌,同时大叫:“四大家主倾巢而出!炸死你串小王八蛋!”已入仙籍的江名世当时脸色就黑了,问清事情经过之后,他看了叶时熙一眼,并且从此都不大待见他。   “来了。”江名世看着叶时熙,问,“两河镇的事情办得如何?”   叶时熙详细解释了一下事件发生经过,又说:“两河镇的事件并非魔物所为,而是高家为了敛财所谋划的。”   江名世微微点点头:“修为进境又如何了?”   叶时熙耸耸肩:“还是那样。”江萌昊的终极技能太弱。在他与林九叙成为搭档之前,他的修为进境都不会有飞跃性的提升。叶时熙其实不是很明白,为何在这片大陆上,与另一人搭档才能发挥最强威力的“终极技能”会产生如此关键性的作用。   江名世又问了几个问题,对于叶时熙的回答不置可否,接着转过身子,从身后的盒子数出一些丹药,装在一布囊中递给了叶时熙:“下个月的丹药,都在这里边了。”   叶时熙笑了笑,双手接了过来。   每次觐见,江名世的身后都有两个盒子,两个盒子中的丹药似乎不太一样,至少叶时熙感觉不是很一样,而他每月都会得到第一个盒子中的丹药。   他估摸着,是因为他自己的功夫不到家,只配吃些低阶丹药,而江景泽等等弟子,也许可以得到第二个盒子里的东西。   好的丹药是稀缺品,炼丹师要用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去炼制,家主自然不会将丹药随便花在他身上,江萌昊也可以理解。   在这个世界上,人人耗尽心血、极尽盼望之事,自是修道成仙。对于修仙来说,丹药、符水是必不可少的“辅助药品”,而宝贵的丹药,要用在有希望叩开仙门的人身上,不是他江萌昊。不过,也说不定哪个月,他就可以得到高阶的丹药了也未可知。   “对了,”江名世紧接着又道,“人鹤当下无暇分-身,便由我暂时管着你。”   “哦,”叶时熙问,“让我干啥?”如果没有新的任务,宗主没必要特意提。此时讲出这样的话,自然是又有什么妖魔了。   “出去寻赵神医。”江名世说,“赵神医的孙女说神医失踪了,你跟着去看看,倘与妖魔有关便传信回江家。”   “赵神医?”原文中是有赵神医的,不过没有什么失踪事件,一直都好好的。剧情的确已经与原著无关了。   赵神医,在书中的世界是垄断级神医,其他医者根本不能与之相提并论,他炼制的“续续续命丹”在传闻中更是具有起死回生之功效。据说,续续续命丹炼成之日,丹炉正上方的天空曾经出现青龙、白虎,神兽盘旋空中,久久不去。至于“续续续命丹”为何会叫这个名字,也是一段趣事。当年,林家宗主救下了赵神医视作掌上明珠孙女,赵神医便哭着将刚刚炼制好的三颗“续续续命丹”送给了林家宗主,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这个是……续……续……续命丹,大恩无以为报,唯以丹药相赠……此药……此药是我毕生心血。”林家宗主武艺高强、侠名在外,但实在说不上有多聪明,收下药后竟然以为那药就叫做“续续续命丹”,还广而告之了。   顿了一顿,江名世又说道:“若神医还活着,我们定要请他来瞧一瞧景泽……若已为人所害,也要查明真相,给世人个交代。”   叶时熙的神情一敛。   “你去罢。”江名世说,“江家会遍请名医医治景泽的。”虽然江名世说他会遍请名医,但是,没人知道,这会不会是一种单纯的徒劳。   叶时熙有些不放心,离开江家之前,又去江景泽那,看了看他们兄弟俩。   江景泽依然还是闭着眼,好像只有一口气被吊在那里。因为他睫毛浓密的缘故,叶时熙总有种错觉,就是江景泽的眸子是在半睁着的。   江景泰还是坐在床旁边,垂着脑袋,好像一只被抛弃的小狗。   “景泰,”叶时熙说,“我去请赵神医。”   “嗯……”   叶时熙碰了碰江景泰的肩,低声说道:“我有预感,会没事的,我的预感一向很准。你不要想太多,名医们会有办法的,景泽定能大难不死。”   “……”   叶时熙又叹了口气。   他总觉得这间房间不大真实,好像存在于什么遥远的世界。   有只飞蛾静静地落在木桌上。它的翅膀是半透明的乳白色,微风吹来,翅膀如一张薄纸一般上下飘动,好像随时都有可能破碎一般。 第9章 趋舍异路(三)   叶时熙先走进客栈拎走了林九叙:“出门了出门了。”   “嗯?”   “这次是要去找失踪的赵神医。”   “赵神医怎么了?”   “就字面意思啊,”叶时熙用看弱智的眼神慈爱地看了林九叙一眼,“失踪了。”   “……”   “赵神医的孙女怀疑此事与妖魔有关系。”叶时熙继续说明道,“赵神医在江家的地界上失踪,江家宗主叫我过去查一查看。”   “好吧。”   “这次叫什么好?”叶时熙问,“威风八面震慑四方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盱眺县赵神医失踪案件搜查本部?”盱眺县,便是赵神医失踪的地方。盱眺县内多山,一条宽阔的河从峡谷中穿流而过,盱眺县便是以山得名,张目为盱,远视为眺,城在山上,故以登高直视举目望远而得名。   林九叙点点头:“不错。”   “……”叶时熙本来是想讽刺对方一下的,谁知对方竟然点头表示“不错”。   叶时熙越来越觉得这个性格有股莫名熟悉……是谁来着……他肯定认识个这种画风的人……   叶时熙拼命在脑袋里面搜寻,在翻出来了一大堆有的没的之后,一个名字突然浮到了最顶层:“天下文学网大神级作者鸡飞蛋打。”这十四个字是叶时熙的“仇人”、他目前这种状况的始作俑者、与他合写小说的另一个作者微博ID下边的一句话简介。叶时熙也不太清楚这句话到底是“鸡飞蛋打”本人写的还是某家出版商替他认证的——虽然“鸡飞蛋打”的确是大神级作者没错,但这样称呼自己未免太不懂得谦虚了,叶时熙本人的简介就只有简简单单的几个字“作者石溪”,没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前缀。   这爱加前缀的属性……叶时熙默默地看了看林九叙。   “怎么了?”林九叙问。   叶时熙沉默了一下,接着很直白地问道:“你是不是‘鸡飞蛋打’?”每次提到这个名字,叶时熙的下-身都会隐隐作痛。   林九叙也消声了一会儿,半晌之后才回答说:“嗯。”   “……”原来,另外一个作者,也穿越进来了……   “你好像还有话要问?”   叶时熙眨眨眼:“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没问过我啊,都没提过这茬。”林九叙很奇怪地看了叶时熙一眼,“虽然我一开始就猜出你的身份了,但你不讲自己的事,我也没有必要主动谈论我是谁吧。”其实,更为重要的原因是,江萌昊对自己表现出了十足十的依赖,而现实中他们两个关系很差,如果身份被戳穿了,对角色的感情也就不存在了,林九叙发觉自己有点喜欢对方的依赖。这种喜欢是为什么,林九叙也说不太清。几天相处下来,他发现自己其实不讨厌“石溪”,而且还有点明白了对方当时为什么会生气,因为对方的确是个异常注重逻辑的人。林九叙不是个喜欢迁怒的人,他感到自己似乎也应对这种状况负些责任。   “算了算了,”叶时熙说,“我们两个利益一致,这样也好。”   “嗯。”   “那么,你真名叫什么?我的名字是叶时熙,时间的时,康熙的熙。”“熙”是光明之义,叶时熙还挺喜欢他的名字的,就像他喜欢自己律师的工作一样。   林九叙说:“林九叙。”   “………………”叶时熙问,“你用你的真名当角色名?”   “没什么的,我懒得想。认识我的人只会以为是重名而已,而且我也没想到他会突然间就死了。”   “……”你以为会一直爽下去是吗……   “你还有问题么?”   “还有一个。”叶时熙说,“我很好奇,你的笔名为何叫作‘鸡飞蛋打’?典从何来?”   “随便取的。”林九叙依然继续着他“懒惰”的传统,“我拿了本成语字典随便一翻,然后就用第一个词当笔名了。”   “哦,哈哈。”叶时熙笑道,“原来如此,我还认为你有什么隐疾。”   听到“隐疾”这两个字,林九叙皱了皱眉,两秒之后好像突然反应过来,用好像要把叶时熙钉在地上眼神盯着叶时熙:“你怎么会想到那去?!”   “正常人都会想到那去吧……”   “从来没有。”   “呃……”   林九叙瞪着叶时熙那张一万分的脸还有身段,半晌之后,莫名其妙地说了句:“真想让你亲自试试,我到底有没有什么隐疾。”   “……啊?”   “这个话题到此为止。”林九叙说,“回到神医的事——他的孙女现在在哪?难道在药王谷?”   “不。”叶时熙说,“赵神医的孙女也在这间客栈,我们上楼去吧,向他孙女打听一下具体情况,这样才好分析。”叶时熙很清楚,他们几乎已经没有原作可以参考,现在起每一步,都要凭借自己的本事去完成剧情。   ……   赵神医的孙女年级不大,约摸十四、五岁,人很瘦弱,显得有些单薄,但是两颊绯红,很有朝气,鼻梁玲珑小巧,嘴唇红润,开合之间上面好像有一层光泽,年轻的面庞无需任何涂脂抹粉也光滑柔嫩,眼瞳总是滴溜溜转,带着一些古灵精怪,可爱极了。   她叫做赵小小。   小小歪着脑袋,眼睛快速地眨:“我觉得跟妖魔有关。”   叶时熙问:“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因为我爷爷是突然间失踪的。”   “小小,”叶时熙职业病发作,“请你详细描述一下当时发生过的事情。”   “嗯。”小小回忆着说,“那时我正陪爷爷在盱眺县给人治病呢……爷爷说治不好,大家都很难过。然后,前天傍晚爷爷突然留书说要出去走走,但他年纪大了,又刚刚下过雨,我们全都担心他会在路上摔倒之类的,便出去找爷爷,可是都找不到……爷爷再也没有回去盱眺县了。”   “这……”叶时熙问,“会不会是回药王谷了呢?”   “用小鹰问过了,谷里的人说没回去,而且,爷爷不会丢下我的,他一定……出事了。”话到最后,几不可闻。   “还有其他细节没有?”叶时熙问。其实他有一点发愁——小小提供的线索太少了,表面看来根本无从找起,当然一切都还要等勘察过了现场才会知道。叶时熙在现实中的取证能力还挺强的,在某件事发生之前,他是市里名气最大的刑事律师之一,最擅长的就是取证。   “其他细节?”小小露出一脸疑惑。   叶时熙对小小进一步解释道:“就是,你们确定他是在外边失踪的?而不是在家里发生了意外吗?除了赵神医的留书,还有没有别的证据?”无数经验都告诉叶时熙,“留书”这东西不十分可信——“留书”可能是仿造的,可能是很久以前便存在的,可能是在被威胁的情况下被迫书写的,并不能完全代表本人的意愿。   “有的。”小小人虽不大,脑子却很聪明,“有爷爷的脚印。我们看见了留书后,就连忙追出去,地上有爷爷的脚印,他肯定出去了。当时刚下过雨,脚印很清晰的。”   “没可能是别人的么?”   “不会。”小小摇了摇头:“我后来仔细看过了,脚印的确是爷爷的。爷爷脚印有些特殊,旁人是模仿不来的。而且从下雨时开始,沐春哥哥、秦文哥哥一直在给我说故事,并没有谁离开院子出门办事,而脚印是下雨之后留下来的。当时爷爷在另一间房内,是独自一个人,宅子里再没有其他人了,脚印只能是爷爷的。”   “……”听上去好像只能这样解释了……小小推理的东西应该没有错。叶时熙进一步确认了下事情完整经过:“那会不会有谁从外面进来虏走他?他一定是自愿出去的么?”   “是啦,是自愿啦。”小小好像觉得叶时熙很磨蹭,“脚印只有一个人的,没有人到过附近啦……再说如果有那种事,我们便全都听见了。”   “嗯。”叶时熙又问道,“你刚才提到的,沐春哥哥、秦文哥哥,就是医治对象?”   “医治对象是秦文哥哥来着。”说到这里,小小的目光暗了暗,“沐春哥哥是他弟弟,也是沐春哥哥来请爷爷跟他到盱眺县去的。”   “哦……?”   “沐春哥哥人很好的,盱眺县人都喜欢他。他帮了大家很多忙,没有比他更好的人。”小小知道对面的人在想什么。   叶时熙还是说:“哦……”   小小又道:“一定是该死的妖魔!因为……因为……爷爷走出去后,就不见了!县里的人都没有见过他,好像凭空就消失了一般!”   “你先别急。”叶时熙给了小小一颗糖,“我们这就随你去盱眺县。”   “嗯!”小小对于现状还很乐观,着急去找爷爷,因此语速飞快,“快走,快走,我们去救爷爷。等把爷爷救出来后,说不定呀,爷爷一个高兴,还会送你们几颗续续续命丹呢!” 第10章 趋舍异路(四)   三人一路快马,到第二日中午便已经赶过一半路程,人和马都乏了,叶时熙看见了城镇便提议休息一下。   “那个那个,萌昊哥哥,九叙哥哥,”小小又是照例叫人“哥哥”,“我知道前面有一家酒馆很不错的。”   “哦?”叶时熙笑着问,“你怎么知道的?”   小小说:“有人告诉我的。”   “酒馆叫作什么名字?”   “叫‘两三杯’。”   “两三杯,好名字。”叶时熙说,“旅人在这打尖,小酌个两三杯。”   向人问明方向之后,江萌昊和林九叙就带着小小来到了酒馆“两三杯”,并且靠窗坐下,顿觉一身疲乏被将要填饱肚子的喜悦驱散了许多。   酒馆坐落在一个小小的院子当中,沿着墙根的院内种满了果树,树梢上缀满了拳头大的果实,枝丫也被压得略微下垂,爬过院子的墙延伸到外面去,似乎在勾引过路的行人,而过路的行人也不负所望地摘下一些果实。而院子的正中搭了一个棚子,棚子里有桌椅以及三三两两的人,不过桌椅木板都很陈腐,颜色和果树的树干差不太多。此外还有不少酒坛、酒桶,一排一排整齐地被放置在了架子上边。   酒馆里边,除店主人,还有一位妇人、一个约摸十七八岁的少年和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在应酬酒客。方才招呼叶时熙的,正是表面看来好像店主人女儿的少女。   室内的桌椅也颇为陈旧,然而看着却很干净,一侧墙上挂着菜牌,另一侧墙上有副奇怪的对联,上写着:“哭不有,笑不有,酒有。苦也罢,甜也罢,喝罢。”横批写着“家常便饭。”而叶时熙他们靠着坐的墙上,则是画着一个孩童的肖像画,画的下方依稀还有几行小字,叶时熙并没有细看。   叶时熙看了看墙上挂的菜名,便对小小说道:“看看想吃什么?跑了一天应该感到很累了吧?”   “唔……我想好啦。”   叶时熙示意那十五六岁的少女再过来,小小一字一字声音清脆地向她报完了菜名,末了又转过头看向她对面的两个人,瞪大了眼睛问:“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菜色么?”   叶时熙笑着道:“来点好的酒咯。”   少女礼貌地点点头,便转身走向了后厨。   少女相貌并不出众,眼睛狭长,颧骨稍耸,但是肤色极为白皙,唇色红润,好似匠人在白色陶瓷上抹了一点红釉,眉眼间有着一丝淡淡的忧愁,并不似其他这个年纪的女孩那般天真无邪。   不一会儿,她又出来,将小小点的几样菜置于桌上,同时还有已经温过了的酒壶,斟了酒后,徉徜而去。   叶时熙又看了眼店主人、妇人、还有那个十七八的少年,压低了声音对林九叙说:“怎么店家全家都不说话?而且,一个一个愁眉苦脸,好像有人欠了他们的钱一样,可是酒馆生意挺好的啊,难道是遇到了什么别的事情?”   林九叙奇怪地看了眼叶时熙:“你问我,我问谁?”   话音刚落,叶时熙就听见有人小声说道:“嗨!嗨!”   “嗯?”声音是从他身后传来的,于是叶时熙转过身去看,看见了一文弱书生,距他约有一箭之遥。   书生神神秘秘地到叶时熙的桌子坐下。叶时熙皱皱眉,说:“你坐在我对面,我也不会请你吃饭的。”   “……”书生半晌失语,好几秒后,才说,“我没打算蹭饭。”   “那……?”   “方才听见谈及店家,突然生出感怀罢了。”   “哦,”叶时熙说,“快八,快八。”有人主动过来八卦,叶时熙立刻就来精神了。他在做刑事律师时曾有一次,客户讲案子从早晨讲到半夜,无论什么鸡毛蒜皮都不放过,最后当客户提到“我想买红色的窗帘,可我先生非要绿的”这句话时,助理姑娘实在受不了了,面色不善地提醒客户“请说重点”,并且暗示叶时熙也管管对方,可叶时熙却深深地看了助理姑娘一眼,而后又转回头问那个客户道:“那你们最后买了什么颜色的?其实我也觉得还是绿色的好。”   书生压低声音,故作深沉地道:“这一家也真是可怜。”   “嗯?”   “这店主人的大儿子,被个妖魔给捉走了!”   “哦?”叶时熙问,“什么时候的事?”   “嘿,二十年前的事情了。”书生继续八卦,“当时孩子只有三岁,就被妖魔强虏了去,让孩子当他的弟子,说和那孩子有缘分。爹娘哪肯送给妖魔?自然千方百计阻拦,可人哪能和妖魔斗,孩子还是被抢走了!”   “……”叶时熙又看了一眼店家夫妻。   “自孩子被妖魔抢走,夫妻两个终日以泪洗面,长久不能释怀,每年临近腊月廿八,就是孩子被强虏的日子,一家更是伤怀。”   “原来如此。”   “今年更胜往年,城里的人也都知道缘由……”书生又低声道,“只因半年之前,一算命的途经此地,替店家算上了一卦,说那孩子今年就会回来,店家夫妻极为开心,可这已经临到年末,想来那算命的不过是个江湖骗子罢了。”   “这骗子真该打。”   “谁说不是?”书生接着八卦,“因为那个骗子的话,店家把孩子当时的画像还有那孩子的种种特征都张贴在这面墙上,只要见到外地客人便会请人留神查看,等下大概也会对你们这样做。然而眼见寻子无望,自然是再笑不出了。”   “……”虽然叶时熙并没有孩子,不过想也知道,这种失子之痛,大概超越世间任何痛苦,远远不是酒馆生意不错能弥补的。他在做律师时见过很多失去亲人的人,有人一夜之间白发,不管他见过了多少,每次依然能感受到对方那种撕心裂肺。   “哎,”书生的话充满怅然,“虽然店家后来又有一子一女,个个乖巧懂事,可总忍不住想妖魔身边的孩子,便无法开怀了。与弟弟和妹妹相比,那个孩子定是凄惨无匹,也许都已经不在人世了,店家哪能安心享乐?”   “说的是啊。”   那个书生说不蹭饭,然而却拿过个空杯唏嘘着斟上了一杯,一扬脖子喝了进去,还不要脸地用那个杯子重重敲击桌面:“可叹!”   “……”叶时熙拿回了他的酒壶。   书生又感慨了好一阵子,便迈着沉重的步伐离开了。   赵小小催促似的问:“你们还喝酒吗?”   “还有一点。”叶时熙晃了晃酒壶,说,“马上就走。”   “那你们尽量快一点。”小小又说:“我出去等你们,这里太吵闹了。”   “去吧。”叶时熙看向了窗外,“不要离开我的视线。”   “好的。”   ——小小离开之后,叶时熙回想着方才书生的话,不禁有些难受,假笑着对林九叙随口说了句:“像这样的生离死别,无论见了多少,还是不能习惯。”   “嗯?”林九叙问,“你职业是什么?”   “刑事律师。”叶时熙说,“姑且还是这么算吧,虽然……目前出了一点问题。”他自己心里觉得自己依然还是个刑事律师。   “姑且?那是什么意思?”   叶时熙没说话。   林九叙难得识趣了一回,没有再问,而是自然地转移了话题,开口又说:“我还以为你是一个全职作者,你的文不好写,但是更新很勤。”   “嗯……”这个话题跟上一个其实是有些关联的,于是叶时熙只好又挺尴尬地呵呵笑道,“这一年我时间挺多。”   林九叙隐约猜到对方失业了。“姑且”算作刑事律师,这一年时间却挺多,大概就是因为从前东家离职,却又没有找到下家,只能写文养活自己——他不知道实际情况比这个要复杂得多。   林九叙说:“我也是。”   “啥?”叶时熙震惊了,“你也是个刑事律师?”   “不是。”林九叙解释了一下,“回答的是之前那句:‘像这样的生离死别,无论见了多少,还是不能习惯。’”   “你这跳得有点夸张……”   “只有一句而已。”林九叙说,“那句你不想谈。”   “好吧,你懒,你赢了。”叶时熙说,“你的职业又是什么?为什么也见惯生离死别?”   林九叙说:“军医。”   “噗!”叶时熙一口酒喷了出去,“你?军医?军人?医生?军人加医生?”最爱写金手指粗壮、三观堪忧的男主角的林九叙,竟然是军人加医生?   “我怎么就不能是军医了?”   “太……不像了……”   林九叙看着不是很高兴:“解放军总医院,心脏外科,副主任医师,在《Nature》和《Cell》上发过论文。”   “我信我信!”叶时熙连忙打住了对方,“不要讲你的论文了。”   林九叙说:“……我并没打算跟你讲我的论文。” 第11章 趋舍异路(五)   正如书生说的,饭后用银两结账时,店主人轻声问:“两位公子是要到哪里去?”   “盱眺县。”   “哦。”店主人也没有在意,只是指着墙上的画像道,“我儿五岁那年被一妖魔虏走,从此杳无音信。日前有位道长算出我儿将在年关之前回到家中,我们夫妻都很欢喜。我儿上臂有块月牙形的胎记,带走他的妖魔模样十分俊美,麻烦两位公子留意一下,如果看见了,就叫他回家……我和他娘日日夜夜都在想他。”   “……好。”叶时熙应允了下来,又劝慰了对方几句,便结了账,跟着林九叙下了楼,叫上小小一起上路。   三人催赶着三匹马,甚是快速,顷刻间便走过了几十里程途。下午喂罢马匹,找到一间干净饭铺吃了饭食,复又登程。到了傍晚,终于到达了盱眺县。只见路上来往众人多为步行,也有些骑马的、坐车的,还挺热闹。   叶时熙把马勒住了,问赵小小:“赵神医是在哪里不见的?”   “就是前面。”小小伸手指了指,“秦文、沐春哥哥的家。”   “嗯。”叶时熙又向赵小小确认了下,“几日之前,沐春将赵神医请过来,为叫秦文的人看病,可是对于秦文的病,赵神医却束手无策。就在那时,他失踪了。”   “差不多吧。”小小回答,“本来我们打算第二天就走了,谁知道爷爷却突然间不见了。”   “……”叶时熙沉默不语。   三人走了约几百米,小小便指着一处小院落,说:“就是那了!”说完,她便“哒哒哒”地跑去,同时大声喊着:“秦文哥哥,沐春哥哥,我已经依你们说的,把江家的人请来了!这回一定可以找得到爷爷的!”   接着,叶时熙便看见两个身材颀长的人走出院门。小小招呼着叶时熙和林九叙快过去,又拉起她左手边的男人的袖子,对叶时熙和林九叙大喊说:“这个就是沐春哥哥!”说罢又拉起了另一人的,“这个呢,是秦文哥哥。”   叶时熙也呵呵一笑:“我姓江,叫江萌昊。他姓林,叫林九叙。”   叶时熙观察了一下眼前两人——年级稍小一些的沐春的确是相貌清俊。他的肌肤白中带红,眉宇间有一股清秀,眼睫毛长长的,好像两把扇子,眼神澄澈无比,亮晶晶的黑眸里边流光闪耀。而他身边的秦文呢,身材要高大些,面部棱角分明,然而面色并不很好,显出一点点病弱的苍白。   趁着林九叙与对方寒暄,绕着院子慢慢走了一圈。   院落极为平常,没有篱笆,房子也很普通甚至朴素。院子里边杂草很多,基本无法辨别脚印,起不到太大的作用。而院子与官道之间地上却有厚厚的土,土是深棕色的,前两天雨后泥泞的地上留下的脚印仍清晰可见。   叶时熙对正走过来的几人问说:“哪排脚印是赵神医的?”   沐春指着其中一排,说:“就是这里。”   “……”叶时熙蹲下了身子仔细查看。几秒种后,他问小小:“赵神医有些跛脚么?”   “对呀。”小小回答,“我爷爷年轻时受过伤的,左腿一直都有一点点跛。”   “……”这就对了,原来这个就是小小所说的“爷爷脚印有些特殊”的含义。脚印有深有浅,右脚的深,左脚的浅,并不是两腿肌肉力量相似的人走得出来的。这排深浅不一的脚印就这样延伸到了官道,而官道上车辙、脚印无处不在,每分每秒都有后人踏上前人刚走过的地方,他们绝无可能单单将四天前赵神医的足迹辨认出来,因此,赵神医的脚印,到了官道,也就断了。   官道上面尘土飞扬,一路延伸并消失在了黄尘弥漫的地平线,再远处就是绵延的盱眺山。官道两边是辽阔的原野和一户户民居,零星有一些稀疏的树丛和倒伏的野草,原本绿色的叶子和草都显得灰头土脸的。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院子和官道间,赵神医的这排脚印被保护得相当完好。而不远处,另外几排凌乱的脚印同样错落着消失在官道上。叶时熙指着那些脚印问:“那些……似乎也是雨后留下来的,是你们三人去寻赵神医时所形成的么?”   “是的。”小小说,“唔,那天秦文哥哥觉得身体还好,我们三人发现爷爷出门之后,就一起去寻了,中间没分开过,之后一起回来,所以有三排出去的、三排回来的……再没有别的啦。”雨后的脚印与平时不同,很容易就能与别的区分开。而泥地上,除了神医以及另外三人出门和回来的几排脚印,就再也看不见别人的了。没什么不容易被发现的脚印,也没有可以被隐藏了的痕迹——小小之前说的没错,神医的确是自己出去的。   想了一想后,叶时熙又问:“回来之后你们三人做什么了?”   “我们到处找了很久,回来已经有些晚了。我怎么都睡不着觉,两个哥哥就陪着我,安慰我说不会有事,等天亮去镇上看看。而后到第二天早上,爷爷依旧没有回来。”   “你之前说,县里的人都没看见神医?”叶时熙很在意这点。   小小摇了摇头,深色有些黯然。   “这真奇了……”   这时,沐春有些忧虑地插话问:“仅凭这些信息,找不到人是吗?”他声音非常干净,就好像弦乐的清音。   叶时熙摸了摸下巴,而后轻摇了一下头。   听到答案,沐春不自觉地微微蹙起了好看的眉毛:“可是江家不是最善于除魔吗?你们找不到那时在附近出现过的妖魔吗?”   “没有那么简单。”叶时熙说,“妖魔平日里和普通人类一样,无法看一眼就辨认出对方,然而,魔都好杀、嗜血,总会忍不住暴露的。”当魔气发作时,妖魔的周围会有一种可怕的氛围,令人不敢靠近,凡人甚至会觉得根本无法移动双脚。   “这样好难找啊。”沐春失望地道,“妖魔一直都在县里倒还好说,可以等它自掘坟墓……但如果它离开了呢?那样简直就像大海捞针一样。”   “可以这样讲吧,你让我想想啊。”   “……抱歉。”沐春意识到他由于焦急变得有些失礼,“我们并非是在逼迫你们,只是有些难以压抑情绪……毕竟赵神医是我请来的,如果神医发生什么意外,那就全是我的过错,我一辈子也不敢见小小了。”   小小在一旁轻轻拉了拉沐春的手掌:“沐春哥哥,别这么说,你又不知道会发生什么,都是那该死的妖魔的错。”她一边说,还一边狠狠地踢了一脚石头,好像她脚下就是那“该死的妖魔”。踢完之后她想了想,好像觉得刚才的话不大吉利,又赶紧补了句,“不过,我觉得爷爷肯定能够回来的。”   秦文也在一旁低声对沐春说:“跟你又有什么关系?你是为我请的医生,就算要怪也是怪我,因果应该算我头上。”   不过沐春看起来并没有觉得好过一些,他看了看秦文,说:“算你头上还是算我头上又有什么分别。”   ——就在这时,一个身着蓝色粗布衣服的人走进了院子里,并且对沐春打了个招呼:“沐春,你家里有盐吗?”   “张大哥。”沐春整理了下情绪,笑得十分温温柔,“盐么?有的。不过我这里有客人,回头我给你送过去。”   “谢了!”见沐春有客人,那张姓大汉也没有久留,转身便走进旁边的院落。   “沐春,”秦文又是问他,“方才你不是说,家里也没盐了?”   “嗯,没了。”沐春回答,“我去别家借点给他。张大哥说话行事都没有板眼,也就和我们相熟些,别人全叫他张腿炮,我们不借的话他就借不到了。不过如果我去问别家借,肯定是可以借得到盐的。麻烦等我一下,我去去就回来。”   “原来如此。”秦文有些宠溺地整理了一下沐春额前的发,帮他顺到耳后:“你啊,总是这样。”有旁人在,沐春有些羞赧地笑了笑,脸颊也微微地发红,秦文看着看着,竟是有点痴了。   目送沐春离开之后,叶时熙随口问秦文:“沐春总是这样爱帮人家?”   秦文点了点头:“是啊,总是这样。”   “怪不得张腿炮都来向他借盐。”   “人人都喜欢他。”   “看得出来。”叶时熙点了点头。   林九叙一向对陌生人不关心,此时正很无聊地四处张望着。   “我身体不大好,就先回室内了。”秦文说,“二位如果想要看看四周,便请自便。客房也已经都安排好了,进屋后叫我或沐春都行。”   林九叙说:“有劳。”   二人目送秦文离开,看着脚印,均是沉默不语。   过了半晌,叶时熙叹了一口气:“这也太他妈的难了……就没有简单模式吗?”   “哈。”林九叙皮笑肉不笑地道,“你不是要显智商么?我要提高主角的武力值和幸运值,你不是还嫌我?那我们就用智商解决呗。”   “……”这浓浓的讽刺意味,叶时熙自然是听出来了。   “现在知道后悔了么?”林九叙又问道。   “哎哟,你闭嘴吧,别唠叨了。”叶时熙说。   “行,”林九叙点点头,潇洒地转了一个身,动作浮夸得很,“那我走了,本来就是江家的事,你的剧情。”   “别别别!”叶时熙扑过去一把拖住了林九叙,“别走!求你了!” 第12章 趋舍异路(六)   叶时熙林九叙两人在秦文和沐春家里住了一夜,到第二天早上,还是没有头绪,叶时熙都有点不好意思和赵小小以及沐春秦文提及赵神医了,他觉得很尴尬。   叶时熙早饭时没话找话地说:“院子里没种点什么?”   沐春还是温柔地笑:“种过一棵果树,可是没种得活。”   “……”叶时熙向窗外看去,果然看见一棵枯树,枝丫全都枯到了顶,像倒插在树干上的一柄柄长矛,越看越像某种凶器。   叶时熙总觉得,这早起的第一句话,是个什么不祥之兆,心里面毛毛的。   方形的窗口,将窗外的阳光明媚裁切成了很小一块。屋子有些暗,尘埃在阳光中欢快地上下左右跳动着,好像是某种调皮的精灵。   突然,只听“砰”的一声,门被人猛力地推开,方才在外面转悠的小小站在大门外面,极猛烈地喘着粗气,阳光就在她的身后,依她身体的形状剪出了个单薄平面的剪影。   叶时熙被吓了一跳,急忙问赵小小:“怎么了?”   “听……听说……盱眺河里……捞……捞上……捞上来一个人……”说完,小小踉踉跄跄地走了两三步,突然重新回到门口,蹲下了单薄的身子,哇哇地似乎要呕吐,后背也一颤一颤的,但是,她什么也没吐出来,更多的只是在干呕。小小抱着她的胳膊,叶时熙走过去,看见她露出来的前臂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叶时熙连忙过去搂住了小小:“先别着急,不一定是你爷爷啊。”叶时熙之前有预感,就是神医已经死了,然而,当尸体可能出现时,他的心还是咚咚跳。   小小还是在呕。   “秦文,”叶时熙抬头看了看秦文,“你在这里陪着小小,我和沐春过去看看。”沐春自然是认识神医的,有沐春一人同去便足够。秦文身体不好,没办法走远路,那天出去寻赵神医,只是偶尔精神不错罢了。   “不,”小小僵直了她的上半身,“我也去看。”   “你……”   “我没事的。”小小又说,“爷爷不见好几天了,我也不是……从未想过。”   “……那好。”叶时熙也没阻止她。这么大的孩子,看见亲人的尸体的确很残酷,但若是看不见,她也许一辈子都会感到后悔。   “那么,等我一下。”小小说完,就跑进屋,并且还锁了她的门。   叶时熙看向了林九叙:“……?”   身边林九叙低声说了句:“求神拜佛之类的吧。”他见的太多了,每次手术之前,总能看见走廊上等待结果的家属求遍各路神明,然而一定不是所有人都能得到他们期望的结局。如果真有早已决定了每个人的命运的神明,那么,神明在看见人类如此虔诚的祈求时,心里到底会如何看待他们呢。   “……”叶时熙琢磨着,在《问仙》这个世界中,大概就是向女神祷告吧。   并没有过多久,小小便又出来,对叶时熙说道:“那我们出发吧。”   叶时熙摸了摸她的头发。   ……   盱眺河距离非常近,几乎就在房屋之后,四人赶到时,河边已经围满了人,议论声很嘈杂。叶时熙看了看,发现每个人都无喜无悲,似乎没人认识死者,心里不禁咯噔了下,不详的预感更加强烈了。   他一边说“借过”,一边拉着小小往前边钻。每个挡在身前的人都自动地让出道路,让这几个情绪不大对头的人到前边去,毕竟尸体也不是什么真的好看的东西。   当只与尸体只隔着两层人的时候,叶时熙突然觉得他拽不动小小了——小小用很大的力气在将他往后拖,似乎本能地不想知道事情的真相。小小只是孩子,如果硬带小小过去,自然是可以的,但叶时熙显然不会那样去做。他就只是站在原地,等待小小作出她的决定。   他回过头,看见小小闭上了眸子,长长的睫毛在阳光下就好像是蝴蝶的翅膀。小小嘴里不断地念叨着什么,而且似乎还念了好几遍,最后叶时熙才听见一句:“走吧。”   “……嗯。”   小小将叶时熙挡在她的身前,将额头抵在叶时熙的后背上,不敢看她面前有的东西,两腿两手都开始微微地发抖。   叶时熙慢慢走到尸体前,停住脚步低头细看。   尸体是个老人,须发皆已花白,被打湿的头发显得十分稀疏,乱七八糟地贴在他的头皮上。他身边是河水,河水当中藻类丛生,河水呈浓重的石绿色,好似化学实验室中的氯化铜。   小小双手紧紧抓着叶时熙的衣衫,犹豫半晌之后终于伸出头去,露出一只眼睛的一半偷偷扫过地面。她也只是稍微看了一眼,便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随后紧紧抱住了叶时熙,娇软的身体抖得好像秋日的落叶。那尖叫声如此尖锐,刀锋一般,倒映着森冷的寒芒,刺入人的五脏六腑。   叶时熙握住了小小的手,试图用自己的体温来温暖她。隔了一小会儿,等到小小稍平静了一点,勉强自己狠下了心问小小道:“是赵神医?”   “沐春哥哥告诉我说,只要我用纸折小鸟,爷爷就会平安无事……我折了好多只,爷爷还是死了……我折得不好么?”   “小小……”   “你们在这。”这时,一旁的林九叙开口说:“我去看看。”   “嗯。”   林九叙走到尸体前,撩起白衣蹲下身子,仔细查看着尸体,试图发现一点什么。   叶时熙轻轻问:“死了几天?”   “好几天了。”林九叙说,“应该就是失踪当晚的事,误差不会超过几个小时。”   “赵神医身上有一些伤痕。”   “我看见了,没有意义。”林九叙查看了一下皮下的出血点,“伤痕并不是生前造成的,出血原因是在河里撞击到了石头。”   叶时熙问:“你懂尸检?你不是心脏外科医生么?”   “不是很懂,只知道一些粗浅的皮毛。”普通医生还有法医,中间隔着十万八千里呢。   “哦……”   因为赵神医微微张着口,林九叙将手伸进他嘴里,并且深深插-入喉咙,似乎在查找着什么。接着,林九叙又检查了赵神医的鼻子和鼻腔内部,似乎想将口鼻内的情况完完全全尽数掌握。   叶时熙问:“发现什么了吗?”   “嗯。”林九叙说,“掉进河里之前,他就已经死了。他的口中有很多泥沙和水草,然而喉咙深处却没发现东西,鼻腔里边同样还算比较干净,说明赵神医在河里没呼吸过。倘若赵神医是被淹死的,他的口中一定会有痕迹,因为人在溺水而亡之前,会有段时间意识不清醒,会本能地呼吸,不会一直憋着。”   “那是怎么死的?”叶时熙急急地问道。   “回去再说。”   叶时熙点点头:“好。”在这分析,确实不太合适。人即使是死了,也有他死后的尊严。林九叙想的很周到,叶时熙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   林九叙换了好几个姿势,最后终于是背起了赵神医,而叶时熙则是拉起了赵小小,三个人默默无语离开了河边,沐春就跟在他们的身后,似乎也同样无法接受他看见的。   回程路上依然没人说话。小小也没崩溃大哭,有时不知想到什么,便会突然默默地淌眼泪,然而落泪时也是强忍着,总是要装出坚强的样子。   到家之后,林九叙没做声,将赵神医的衣衫划开了,从头发摸到脚,而后又从脚摸回到头发,又将神医反反复复查看了下,翻来翻去,连最私密的地方都没有放过。   叶时熙问:“怎么死的?”   “不知道。”林九叙摇摇头,“没有明显外伤,看不出来死因。你也知道,这是古代,没有特殊仪器,只能靠眼睛看。”   “要解剖么?”   林九叙沉默了一下:“解剖大概也是发现不了什么。”   “那……”   “可以看得出来。”林九叙说,“凶手希望我们认为,赵神医是不小心跌进了河中窒息从而造成死亡,因此他才会故意想办法让尸体像此刻这般完整,这是需要花心思的。”只是他一探便知道,神医落河之前已经死了。   “那能说明什么?”叶时熙问。   “说明小小可能认识这个凶手。神医是个外人,与人无冤无仇,正常是很难找能得出凶手的,这般谨慎大概有特殊的原因。”   “……”一股寒意从叶时熙的尾椎直接上到了他的头皮,他看着内室中正陪着小小说话的秦文、沐春,压低了声音问:“难道你意思是……秦文或沐春?”因为小小,此时的叶时熙,思维有一点乱,然而林九叙说的没有错,无冤无仇随便杀人,的确是不容易破案,除非被人亲眼看见,能告破的,多是身边的人杀人。   蹲在砖面上的林九叙扬起了他漂亮的脖子,直视着叶时熙的双眼,坦诚地回答道:“很可能是其中之一,或者两人联手也未可知。”   “……”是谁……?   林九叙仰头看着叶时熙,不再说话。   “我不懂啊。”叶时熙说,“赵神医为秦文看病,就算无能为力,也尽到了心意,为什么会恨他恨到除之而后快的地步?”他感到很难以置信。   林九叙摇了一下头:“如果真是秦文或者沐春,或秦文加沐春,另一件事情又很难解释,就是那些脚印。”从脚印上来看,赵神医确实是自己走出去的,也不知去了哪,而秦文沐春出门之后一直和小小一起,没有单独去杀赵神医的作案时间。脚印还显示了,他们晚上回来之后便没有再出过院门。这样一来,动机、时间都不成立。   叶时熙问:“赵神医真的是当天晚上死的?”   “嗯,”林九叙说,“角膜非常浑浊,尸僵也在缓解,超过四十八小时了,大约有六十小时吧。”   “那的确是小小在这里时就已经死了的。”   “如果真是秦文、沐春,那么他们一定用了什么诡计,在小小的眼皮底下杀了她的爷爷却没被她发现。”   “……”叶时熙感到了一阵寒意,他说,“喂,林九叙……你不会扔下我跑路吧?”在这样的时候,即使是当初讨厌的“鸡飞蛋打”,也是他同伴,他唯一可以信赖的对象。当初那笔烂账,两人都有责任,他也不想再翻来覆去地算了。   林九叙看了看叶时熙的眼睛,鬼使神差地就放软了声音说:“不会。”   “林九叙……”叶时熙又偷瞄了眼秦文、沐春,再次开口对林九叙说,“今晚……咱们一起睡吧?”   “……?”林九叙问,“为什么?”   叶时熙说:“怕怕。”   “……”林九叙说,“你可是有功夫的人。”   “睡着了和一条鲶鱼没有区别,何况我的功夫根本不怎么样。”隔了几秒,叶时熙又问道,“你的睡眠应该比较浅吧?你是医生,值班时如果有患者你就要爬起来。”一想到秦文沐春可能是凶手,叶时熙的心里就有点凉飕飕。   “算是吧。”   “林九叙?”叶时熙又问道,“一起睡?”   “……”   “林医生?”   “……”   “林主任?”   “……”   “兵哥哥?”   “行了行了,别叫唤了。”林九叙受不了地打断了叶时熙,“就听你的,过来睡吧。” 第13章 趋舍异路(七)   晚上,叶时熙抱着被子钻进林九叙客房,脱了外衫便急急地向大床扑过去。他侧躺在靠墙一侧,“啪啪”地拍了拍他身边的空位:“快睡觉了快睡觉了,这两天真的是身心全都乏了。”   “……嗯。”林九叙熄了灯,钻进了另一个被窝。   虽然说要休息,可叶时熙脑子里全是赵神医,还有小小白天抽泣时的样子,脑子依然在转,并没有听话地进入睡眠状态,为透支的身心提供新的能量。   对于案件没有头绪……叶时熙真想左手烟右手酒好好想一想,可惜这是不可能的,这世界绝对不可能存在“烟”这样的东西。   突然,叶时熙的脑中闪过一个可能,这个可能让他心跳都加速了,他忍不住推了推他身边的人:“林九叙,我现在突然有个想法。”   “嗯?”林九叙睁开了眼睛,并转头看向叶时熙。他的眼睛在月色中显得很亮,瞳孔中像有隐隐的波光闪动。   叶时熙说:“如果凶手是秦文或沐春,他们可能是夜里动手的。”   林九叙说:“可脚印显示他们后来并未离开过这个房子。”   “再出去时,他们可能是踏着之前的脚印离开的,等回来时,再踏着脚印倒着走回到这个院子里。也就是说,后来可能有人又出去过,但却没有留下新的脚印。”叶时熙问,“元芳,你怎么看?”   林九叙看着叶时熙,好像也在思索什么。半晌过后,他才终于说道:“不大成立。最关键的一点,是没人见过赵神医。如果夜里杀人,中间的几小时赵神医在哪里?是真的在散步?在散步为什么大家都不知道?还是说有帮凶?把赵神医藏在了某一个地方?可就算有帮凶,神医也不至于凭空消失。傍晚官道上边那么多人,不管自己走路还是有人用强,都不可能躲过众人的目光吧,无论如何都是说不通的。”   “也对,是不大成立。”   林九叙说:“以防万一,明天还是问问小小回来之后的事。”   “也只能如此了。”   “睡吧。”   叶时熙侧躺着,微微阖上双眼。过了一小会儿,估摸着林九叙大概已睡着了,叶时熙怂怂地将手摸进了林九叙的被窝并用一根食指轻轻搭着林九叙的手腕背面,也打算歇息了。   一片寂静当中,林九叙的声音突然响起:“你干什么?”   “啊?”   林九叙说:“你在摸我。”   “……”这形容也太直白了吧?叶时熙说,“心里不太踏实,还是有点害怕——确定你在旁边能让我安心些。”   林九叙叹了一口气:“你想怎样就怎样吧。”   叶时熙立即握住了林九叙的整只手腕。   林九叙:“……”   结果,一夜并未发生任何事情。第二天的一早,叶时熙一走出房门就看见了小小和秦文、沐春。小小眼睛肿得像两个乒乓球,一看就知道昨晚哭了一整夜。白天她一直没有大哭过,但夜晚总会让人很难过。小小此刻表情木然,宛如戴了个假面具,大大的眼睛里也浮现出了恍惚的神情,让叶时熙感到十分心疼。   “小小……?”叶时熙试着问。   “萌昊哥哥。”   “你还好吧?”   “嗯。”小小十分乖巧懂事,“之前也不是没想过,所以并未接受不了。”小小说着声音小了下去,“其实,其实啊,比起伤心,我更多的却是后悔。爷爷的右脚是跛的,但却一直在照顾我,一天到晚忙忙碌碌,一天的福都没享过。我以为生活将一直持续下去,爷爷也会永远平安健康,从来都没想过为他做点什么,直到如今再也无法孝敬他了。我想,我早就该像别人家的女孩儿那样,勤快一些,帮他持家,而不是仗着爷爷宠我就任性妄为。”小小还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她就和所有的孩童一样,以为生命仿佛是永恒的,然而这世界给会给人上上无比残酷的一课,它总是会通过突然和猛烈的方式来告诉人们这个浅显的道理:并不是。在那时候,所有被上了课的人,都会被迫睁大惊恐的双眼,眼瞳中倒映出某一个身影最后的姿态。   也许,生活的本质就是“无常”这二字,然而在生活着的人总是会忘记这一点。“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自古都算是最让人痛苦的事。   “小小。”林九叙竟然很少见地说了话,“你知道么?你爱你的爷爷,你的爷爷爱你。这份感情永远存在,并不会因生命有尽头而损失一分一毫。”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句话后,小小就又哭了,边哭边点点头。   林九叙又说道:“我知道你想要逃出去,甚至是从这世界逃出去,但这是对你人生的盘剥,千万别让自己支离破碎。”   “……嗯,我没事的。”   “虽然你很难过,但也回答几个问题好吗?你还要为你爷爷报仇呢,而且只有你能。”   “你问。”   “你上次说,那天晚上,你们寻找爷爷未果,回来后一直在一起?”   “对呀。”   “你再想想,”林九叙再次开口问,“秦文和沐春没出过你的视线么?”   听到这话,小小露出了一脸茫然的神情:“秦文哥哥中间去解过手?”   “时间长吗?”   “不长,很快就回来了,话题还能接得上呢,半盏茶再多一些吧,我肯定不会记错的。”   “……”秦文出去过短暂的时间,可这又能说明什么呢?秦文必然无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恰好”找到神医,可如果说他有帮凶,他去帮凶那里杀人或者帮凶把人送回,那个问题就又来了——在有很多人的官道上面,神医是怎么被劫走了的呢?   想了一想,叶时熙说:“小小,麻烦出来一下。”   “嗯?”   叶时熙轻拉着小小的手,带着小小走到了脚印的旁边,蹲下身子并指着脚印问:“这排脚印,你确定是你爷爷的?”   小小又仔细看了看:“确定呀。”   “别着急回答我,你再好好想想。”   小小这回看了很久,末了抬头扬起她小巧的下巴,说:“真的是爷爷的。爷爷因为跛脚,脚印是非常独特的。药王谷总是在下雨,我看了这些年,绝对不会认错了的。两脚就是张开成这个角度的,脚尖稍有点向外撇,脚印深浅也是这样,别人肯定学不来的。”   “……”叶时熙想,他的最后一个设想,即脚印是被伪造的,赵神医一直被藏着,等到半夜才被伤害并被抛到河中,也无法成立了。叶时熙相信小小的判断,小小这样说,那就没错了。   叶时熙又看了一看早已经干了的脚印,实在瞧不出来什么,心里略微有些受挫,总有一种对不起身边的小小的无力的感觉。   叶时熙想模拟一下赵神医当时的步态,于是从神医的房间,一点点向官道走去,直到走到了院子外赵神医的脚印前边。   “……”   “怎么了?”林九叙问。   “角度不对。”   “什么角度不对?”   “这排脚印角度不对。如果神医是从他的房间出来,径直走到这里,应该面朝这边,脚印应该是顺着这个方向延伸。”在院子里没有必要特意绕路,人一般都会走直线,那么,出了这个院子之后,正常前进路线应该右偏三十来度,此时脚印延伸的角度不太对劲,的确显得有些突兀。然而,因为差得不多,所以之前未曾被人发现。   顿了一秒,叶时熙又补充了句:“从脚印上来看,赵神医习惯走直线,并未因为跛脚而弄出弧度来。”   听了叶时熙的话后,林九叙逆着神医的脚印并沿直线走,走到房子门口,发现他面前的,并不是神医的房间,而是……柴房。 第14章 趋舍异路(八)   逆着脚印走回来面前是柴房,说明神医极有可能根本不是从房间出发的,而是从面前的这间灰色柴房,虽然叶时熙一时半会儿还想不出来为什么。   他伸手试着推了一下柴房门,门却纹丝未动,于是他看向了走过来的沐春,不带感情地问:“能进去看下么?”   “当然。”沐春的声音依然是像甘甜的泉水般,让人的全身都有一种舒畅的感觉。接着,沐春便走到柴房边,用钥匙打开了柴房门,然后静静立在一边,回过头对叶时熙说:“好了。”在这个过程中,叶时熙仔细观察了沐春的所有动作,并未发现不妥,因为沐春一丝一毫的犹豫都未曾有过,两手都麻利得不像有过任何、动摇。   叶时熙走进去,见沐春在旁边一言不发,便故意问他道,“你不问问我想到了什么?”   沐春摇了摇头:“既然拜托小小请你二人过来,自然要给予你们完全的信任。如有需要我二人回答的问题,我们一定会被主动询问的吧。整日问东问西委实没有意义,尽早查明真相才是最重要的。”   “哎,”叶时熙叹了一口气,“你真的是又暖又甜啊。”   沐春不自觉地蹙起眉毛,露出了一脸困惑的神情:“……啊?”   叶时熙在柴房里边仔仔细细看了一圈,末了又蹲下身,一寸寸地查看,一双眼睛简直就像是要贴在地上一般。   他将散柴整理了下,最后,竟在一根柴火下面发现了根白发。那头发白得根本没有一丝杂色,就好像仙鹤翅膀上面的羽毛。   叶时熙用两手扯着白发,对光看了一看,确认是根白发,心里觉得只能是神医的。秦文、沐春都是乌发,其中沐春的头发更是亮得像能反射太阳的光泽。小小还是一位少女,浑身上下都满溢着年轻,更加不可能有这种东西。况且,脚印也显示神医大约在此处待过。   “沐春,”叶时熙比较爱和沐春打交道,“神医平时很喜欢在柴房?”   “没有啊。”看见白发,沐春也露出一脸困惑并且不安的表情,“神医没有钥匙……钥匙只有我和秦文才有。秦文,你知道么?”   “也许是我忘锁了吧。”在叶时熙调查的整个过程中,秦文始终沉默地观察着对方。虽然他什么都没有表现出来,可叶时熙却觉得秦文颇有些不自然。   叶时熙总觉得拼图少了一块——赵神医当时在柴房里边,而非房间,但是这又能说明什么呢?他还是无法理出清晰的思路,也依然无法找到确定的凶手。凶手,到底是用什么方法,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神医的?   一定是有什么诡计……叶时熙想:他作为一个现代人,没有可能识破不了这种骗局,他应该是能明白的。   叶时熙重新走回了赵神医的脚印旁边。   “萌昊哥哥……”小小问他,“怎么总是看脚印呀?”   “……”叶时熙没法说他没什么别的可以看的。   “妖魔的脚印也是这样吗?”   叶时熙笑了笑:“妖魔不会上天遁地。它们残忍嗜血,潜藏于黑暗中,但是依然有实体啊。”   他又在脚印旁边反复模拟了几遍,而后突然有个念头一闪而过,于是他急忙拉住小小并且对她说:“小小,我要问你另外一个问题。”   “嗯?”   “从这行脚印上来看,神医每步步长不比我短多少,然而神医一脚略跛,所以我猜他的步子迈得很急?”   “唔……”小小蹲下身子再次观察了下,“好像是的,爷爷平常走路步子比这小些,那天傍晚……大概真的是很着急地在走路。”   “……”果然。赵神医右脚是跛的,步长一定比旁人短,但是因为叶时熙也不太清楚原本应该是什么样,所以之前也没在意,此时一比方觉不对。   那晚,赵神医从柴房出来,而且离开得相当急。为何?紧接着他就消失了,尸体在河中被发现!   凶手究竟是如何在热闹的官道上动手杀了神医的?!   这一块,叶时熙真的是怎么也拼不上。   “……脑袋瓜子好疼。”叶时熙蹲身扶着额——他的思路全打结了。   话音刚落,叶时熙就感到有一只手摸上了他的脑袋。他浑身一激灵,吓得差一点就要跳起来。结果那只手依然不消停,两只手的四指贴着他的脖颈,两个拇指按在他头骨下方凹处的两边,由上到下又由下到上地按压着。   叶时熙立即就感到无比舒服,整个人都感到酥酥麻麻的。他说:“林九叙,你干嘛?”   “你说脑袋瓜子好疼,我帮你按摩下穴位。”   “林大医生,饶了我吧。”   林九叙哼了声,收回他的手指,还藏在袖袍里并且背在身后。   也不知道和那一瞬间的刺激是不是有什么关系,一个念头突然之间就爬到了叶时熙的头脑当中。他就像一座雕像般,在原处呆立了许久,才让一个模模糊糊的轮廓逐渐变得鲜明。   叶时熙又极认真地比较了脚印周围和其他地方的泥土情况,越想就越觉得自己那看似无稽的猜测也许的确是事情真相。   他站起来拍了拍手,貌似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没线索,回去吧。”   沐春脸上露出了明显的失望,不过很快,他就调整好了他的情绪,又对叶时熙说:“急不来的,这种事情不是越急越有效果,也许灵感明天就会突然之间找上门了呢。”   “惭愧,惭愧。”   ……   带秦文和沐春离开之后,叶时熙一把拉住了小小:“小小,去找神医之前,你们全都看到了神医的脚印,对吧?”   “对呀。”   “你本人瞧得多仔细?”   “唔……”小小说,“秦文哥哥和沐春哥哥说见到脚印了,还说我们必须赶快出发去寻找爷爷……再加上傍晚天色暗,刚下完雨就更暗了……所以我也只是扫了一眼,不过应该是不会有错的……因为,第二天一大早我又仔细辨认过了,那排脚印的确是爷爷留下的。”   “乖。”   接着,叶时熙便对林九叙说:“林九叙,陪我去找东西。”   “东西?”   “也许能成为证据的东西啊。”   “什么意思?”   “关于为什么没有人见过神医,我想到了一个可能,而且,我有种强烈的预感,就是我已经触碰到真相的边缘了。”   “什么可能?”林九叙说,“神医傍晚出门,却突然间失踪。没有人见过他,凭空就消失了——这是我们怎么也想不通的。”   “林九叙,”叶时熙低声说,“你说的所有事,全是基于一个假定,那就是……那天傍晚的那排脚印,和小小第二天看见的,都是赵神医的。” 第15章 趋舍异路(九)   林九叙重复了一遍:“你的意思是说,不都是赵神医的么?”   叶时熙说:“大约不是。”   听到叶时熙的话后,林九叙却露出了一脸颇为困惑的表情,他皱了皱英挺的眉,语气中有一点难以被忽略的不得其解:“什么叫‘不都是赵神医的’?”   叶时熙笑了笑,难得露出了一点轻松的表情:“我们目前最无法想通的,就是为什么神医一出门就凭空消失了,没有一个人看见过神医,而当时官道上还可以算是车水马龙的。”   林九叙点了点头:“对。”   叶时熙说:“我想,是因为小小看到留书并出发寻神医时,看见的那排脚印根本就不是赵神医的!”   “……嗯?”   “凶手应该是‘秦文哥哥’吧。”叶时熙露出嘲讽的表情,“只有他符合所有的条件。”   “你继续讲。”   “事情发生那天,秦文将赵神医锁在了柴房里,也许还打昏了,总之只有他知道神医在哪里。然后,他模仿神医的步子,从院子走到了官道,接着他又踩着脚印,倒着回了院子当中。神医因为脚跛步子没法迈大,倒退回来应该不是什么难事,不过我猜脚印不会很像,只是模仿了大概的轮廓。秦文回去后过了一会儿,三人发现了神医的留书便急急忙忙地出去寻他,小小说她那个时候不曾细看那些脚印。没细看的原因一是因为秦文告诉过她那是她爷爷留下的,而她丝毫没有怀疑,二是因为心中焦急思绪烦乱没有想到要去确认,三是因为光线偏暗她也看不分明。到了夜里,秦文再次踩着脚印到达官道,而后一边倒退一边抹平脚印。接着他便放出神医,并且通过什么方式让神医跑到官道上,于是神医便踩出了现在这行脚印。那时天色漆黑,路上已经非常冷清,没有目击者也是非常正常的。因为泥土泥泞,秦文和赵神医都是从柴房沿最短的距离上官道的,脚印的位置也不会差很多。秦文杀了神医再抛尸到屋后的盱眺河,然后踩着出门寻找神医时的脚印回来,就能造成现在这种‘神医是自己出去的’的情形了,如果当时时间不够,他也可以将尸体再放进柴房,等第二天再找时间处理掉它。我们问遍全村那天的下午和傍晚有无见过神医但却一无所获,只是因为神医在那个时间段根本没出过门!”   “……”   “我几乎肯定我推测的是对的。”叶时熙指着个别脚印中间的空间,说,“你再仔细看看,这里的土未免太过平整了些……虽然雨后的土本来就是平的,然而的确像被抹过一样。我想,这是因为这里曾经留下过秦文的脚印,而他用某种东西将脚印全部都抹平了。”被水冲洗过的土地会更平滑,而且由于地面又被神医踩过,很多新的脚印覆盖了先前的痕迹,少数露出来的位于空白地带便很容易被调查者忽略。   “……很有可能。”林九叙说,“去问问小小吧,再去人群当中打听。”   “嗯。”   路上他们遇见秦文,秦文还是一副病怏怏的样子。秦文穿着蓝色衣服,淡淡的水纹反射着阳光,在叶时熙眼中看来,就好像是冬日的清晨所闪烁出的冷光。秦文见到两人之后嘴角又是露出不明所以的笑,拿腔拿调的笑里仿佛透着矫揉造作。叶时熙也看了对方一眼,眼神不经意地透出一点凶悍,和从前的他有一些相像,就如同是狙击手遇见了他的猎物。   叶时熙敲了敲小小的房间门,很快,小小就探出头并且打开了门:“萌昊哥哥?”   “是我。”叶时熙踏进了房间,摸了一下小小的头,“小小,我刚想到了一个可能性,不过需要向你确认一下。”调查就是这么回事。需要不断询问各类细节,包括很多毫无用处甚至有误导作用的细节,然后从千百线索中探寻出事实,他至今尤记得当年学校教学楼内墙上“追查真相”四个大字。   “咦?”小小睁大了眼。   “先前你曾经说,那天下午,雨停之后,看见爷爷留书之前,你一直和秦文哥哥、沐春哥哥在一起,我希望你仔细想想,真是这样的吗?”   “啊?”   “秦文……中间出去过吗?我再强调一遍,我想要确认的,是发现留书前。”   小小露出了一脸回忆的表情:“不是很确定呢……”   “你再想想?”   “爷爷消失之前的事,我的印象真的不深……”   “……好。”想不起来就直接讲,而非硬是给出一个答案,这个习惯还挺好的,叶时熙觉得小小很聪明。他很理解小小。爷爷失踪之前的事,对于小小来说都太过普通了,普通到了转眼即忘。她印象深刻的,是出了事后的每一分每一秒。   “去县里问问吧。”林九叙提议道。   “也只能如此了。”   ……   打听的结果是,秦文那天下午的确曾出现在院子外过,时间大约是发现留书之前的半个时辰。有位妇人看见过他。   “剧情越来越向我推测的方向发展。”叶时熙说,“如果果然是秦文动的手,小小大概会无法接受吧,毕竟她之前那么相信那秦文哥哥。”   “小小需要的并不是‘接受’,而是‘真相’。”林九叙说。   “我知道。”叶时熙吹了下额前的发,“去吧,进屋找找证据。”   “嗯。”顿了一顿,林九叙又道,“只是,实在想不通秦文的动机。”   “呵,”叶时熙说,“他想的大概是:凭什么单单就医不好我?!其他将死之人都可以幸运地捡回一命,就只有我一个人要极其痛苦地死去吗?杀了神医,大家一起走吧,黄泉路上作伴!”   “……”   “当然,这是我乱猜的。”   “……”林九叙说,“你好入戏。”   “……”   ——在房内搜寻时,叶时熙发现秦文又是躺回了床上。他的身体已经十分羸弱,咳个不停,虽然一直故作坚强,然而任谁都看得出,他已经在逐渐离开生者的世界了。秦文脸色苍白,与入殓前的身体有几分相似,几乎没有生机,好像只是某种具有形状的东西,与桌椅、砖石并无多大不同,甚至还没有花草树木来得有灵气。此时秦文正端着沐春递给他的深黑色的茶碗,碗中白色的泡沫遮盖住了原本安静的茶水,它们打着旋儿,一些破灭之后又有新的泡沫涌动上来。   叶时熙和沐春打了一个招呼,便开始了自顾自的寻找。他大步地走来走去,翻箱倒柜,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将家中物品全翻找过了。见叶时熙这样,沐春还是好脾气地一言不发,秦文却很沉默,似乎害怕开口反而暴露什么。   搜了大约一个时辰之后,林九叙对叶时熙说:“喂,你来看看这个。”   “怎么?”叶时熙走过去,发现林九叙手里是一把抹墙的瓦刀。圬的底端有些深棕色的泥土,很牢固地粘在瓦刀的边缘上。   林九叙问:“是外边的那种土么?”   “嗯。”叶时熙说,“那种深棕色不常见,应该就是外边的土。而且,这些土紧紧黏在瓦刀上,一定是未干时沾上去的。”   “呵,这东西是抹墙用的,他用来抹地干什么?”   “把小小也叫到秦文房间去吧。”叶时熙说,“沐春应该从来没有离开过那。”   “两把剑都带着。”   “……好吧。”带剑进去是正确的——谁知道等下会发生什么事?   林九叙随口说:“乖。”   “……”叶时熙道,“不要把我当作要上手术台的小孩子行不行?”   “……我没有那么想。”   “算了算了,我去叫人,你拿着圬也过去吧。”   叶时熙回房拿了剑,又用手紧牵着小小,步伐有些犹豫地向目的地走去。小小弯着背脊,整个人缩小了一般,显得十分弱小,仿佛可以放在手心。   秦文房间点着熏香,青烟袅袅,在炉子当中以端丽的形状回旋上升。   沐春坐在秦文床边,看了看叶时熙的剑,轻柔地问:“是要出门?”   “……”   沐春有些高兴地说:“看来是有线索了呢。”   叶时熙看着沐春清丽的面容,心中一动,恍惚之间便觉得它和记忆中的某张脸孔重合了——虽然两张脸的年纪相去甚远,然而五官的轮廓却极其相似。   叶时熙愣了愣,竟然点了点头:“啊,是啊。”   沐春还是微微笑着,说:“总算有收获了。”   “秦文要休息吧?”叶时熙问,“我们在外面聊?”   “好。”   叶时熙一步出屋子,就一伸手紧紧地握住了沐春的手腕,问:“沐春,你前臂上,是不是有个月牙形胎记?” 第16章 趋舍异路(十)   听见叶时熙的问话,沐春明显愣了一下,半晌后才有些疑惑地反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这个等下再说。”叶时熙又继续追问,“你和秦文是何时相识的?”   沐春脸颊微微泛红:“我幼年时父母双亡,是路过村子的秦文收养了我,还教了我很多东西,可以说,我的命是秦文给我的。”   “……”   “出什么事了吗?”   叶时熙犹豫了一下,又再次开口问沐春:“你可曾听闻过‘魔’这样的东西?”   “当然。”沐春回答,“一神,十二仙,一千魔,仙为凡人得道而生,魔为凡人弃道而成。谁都懂的,只是神、仙、魔都极少出现,我也没有机缘见到。”   “……”叶时熙想:你不仅见到了,还一起生活了二十年。若不是相貌与“两三杯”酒馆的女主人极相似,均为薄唇,鼻梁挺直,眼角低垂,你也许永远都会被蒙在鼓里。   沐春又问:“到底是怎么了?”   叶时熙苦笑了一下:“明天真相便会浮出水面。”   “果然是妖魔所为么?”沐春问,“为何问我胎记的事?”   “到时一起讲吧。”叶时熙说,“沐春,有时候我感到,凡事都讲一个‘命’字。也许,可能,你很快就会失去以谎言维系着的‘亲情’,但同时也会见到真正的家人。”   “……?”   “总之,别想太多,等明天吧。”因为忽然发现这件事情,叶时熙决定将最后的调查延迟到来日。   对于秦文“为什么要杀神医”这个问题,一切似乎都顺其自然地得到解释。作为作者之一,叶时熙很清楚,“魔”这样的生物,总是深深地着迷和沉溺于内心的罪恶。在被心魔吞噬之前,他们便幻想着杀父、弑师等等恶行,心魔被解放后,他们定会视世间约束为无物,甚至会因摆脱了踌躇不决而欣悦,认为自己再不是糊涂地活着了。他们蔑视一切纯洁无垢之人,主张烧毁自己克制的那一面,追寻动物般的与生俱来的杀戮本性。   ……   到了第二天的傍晚,叶时熙再次将小小叫到了秦文的房间。此时天色已经有些暗了,道边的树丛在夕阳中好像一扇扇华贵的金箔屏风,窗棂也被镀上一层暗金,那种已经被夜色攀爬污染了的金色显得十分唐突,甚至令人觉得不安。远处山峦已经有些模糊不清,呈现出黑黑的剪影,沉重地屹立在遥远的地平线上。空气里有了一些夜晚的清寒,人们急匆匆地向自己家中赶。   秦文的床边有一层轻白色的纱帐。帐子随风而动,有点像狂暴的大海上波涛起伏的海平面。   叶时熙在小小眼中见到惊恐,于是用食指的背面轻轻刮了刮小小的脸颊,好像是希望能用一点点温暖隔断她即将要接触到的恶意,将她留在她当前所处的世界当中。   “好了。”沐春将秦文从床上扶了起来,让他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面,而后又抬起头问叶时熙,“已经知道怎么回事了么?”   “嗯。”   小小屏住呼吸,但却并未追问。   沐春又问:“能捉到么?”   “当然。”   沐春松了口气:“那就好。”   叶时熙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秦文。秦文用疲惫的眼睛斜睨了一眼叶时熙,旋即又陷入了空洞的深渊中,他的瞳孔是非常深的很纯粹的漆黑色。   叶时熙说:“在说赵神医的事情之前,我想先讲一点别的东西。”   “……?”沐春看了一眼秦文,秦文摸了下他的头。   叶时熙的调子很轻:“我们在来盱眺县的路上,经过了一家叫‘两三杯’的酒馆。酒馆主人是对中年夫妻,眉宇间却总有忧郁之色。临行之前我们得知,店主人的长子三岁时便被妖魔掳走了,距今已经二十年整,而他们夫妻俩也二十年没见过亲儿了。”   沐春问:“后来寻着了么?”   “算是吧。”叶时熙说,“已经在找回儿子的路上了。”叶时熙前一天已经叫人去请酒馆的主人了,他算了算,觉得夫妻二人应该可以在天黑后到达盱眺县。出于这个原因,他才将“审问”的日期延了一天,他觉得有沐春父母在会好些。   “哦……”沐春忍不住问,“这事……和赵神医的死有关系么?”   “有,也没有。”叶时熙说,“‘两三杯’的事暂且放一边,我们回来看赵神医的死。我已经很确定整件事的过程了,不过还需要另一人做些补充。”   “你讲。”   “从脚印的痕迹来看,赵神医喜欢走直线,而若将脚印连成线,逆向延伸到屋子前,就发会现他是从柴房出发的,而非之前以为的神医的房间。我请沐春允许我进柴房查看,而后在柴房中找到一根白发。当时沐春就在我身边,似乎对此也感到十分的困惑。”   沐春沉默许久,而后才开口道:“我不知道神医为何去过那里,正常来讲,他只需要待在房间。”   “那么就是秦文为他开的门了。”叶时熙继续说,“我一直没明白,为何那晚没人见过神医失踪……就算是魔干的,也会留下证据,魔又没生翅膀,魔也不会隐形……但我昨天终于是想通了。”   沐春:“……”   “这个诡计其实非常简单,但却迷惑了我好一阵子。”叶时熙说,“就是,神医失踪那时,脚印并不是神医的。只要秦文、沐春中的一个,事先将神医关在柴房里,然后模仿他的步子离开,再踩着脚印回来就行了,那晚小小心急之下并未仔细确认过真实性。只要夜半时分倒退着回院子,同时抹掉全部脚印,再偷偷放出赵神医,通过威胁等等逼他逃往官道,便能留下真的脚印。那时街上行人稀少,他再动手,自然不会被人看见。”   听到这里,小小露出了惶恐的目光。她睁大眼睛看向领她惶恐的源头,一时之间,各种纷杂的景象全部扎进了她水潭般清亮的眼珠里。   “那到底是秦文还是沐春?”叶时熙自问自答道:“小小已经证实,寻找神医回果又回到家中后,秦文曾离开过。而县里也曾有人在下午看见过秦文,并回忆起来秦文当时的步伐十分怪,似乎是有腿伤,总之不大灵便,这些你们都可随意查证。”   “……”   “而后……我们找到了一把瓦刀。”叶时熙说着便拿过瓦刀,轻轻地抛到沐春的身前。   沐春伸手一抄便接过了瓦刀,低头垂目看着瓦刀。他早就看见叶时熙带了它来,但却没有多做留意,如今对方将它递给自己,沐春便也茫然地盯着看。他也看见了刀锋的泥土,用手摸了一摸,似乎认出了那泥的来源,呆呆的不说话。   叶时熙说:“这种颜色的土,就是官道前的。泥黏在瓦刀上,说明当时未干……用来干了什么已经很清楚了。何况,如果现在出去细细查看泥土,也可看见一点被抹过的痕迹。”   “……”沐春抬头看了一眼秦文,似乎希望秦文能说什么,然而秦文只是看着前方,双唇轻轻抿着不发一言。   沐春认为自己并不该问——他不该问“秦文,你真的像他讲的那样吗?”因为,在他问出那句话的时候,他就已经在内心背弃了对方。他应当毫不犹豫地否定江萌昊的推测,或者,相信秦文有正义的做那些事情的理由。不管面对多少铁证,他都应该在头脑中把一切漆黑如墨转换为洁白似玉,把一切冰寒彻骨转换为流金铄石,把一切触目惊心转换为赏心悦目,把一切狂风恶浪转换为海晏河清。   天色完全黑了。压抑的气氛将几个人包裹着,小小的全身都有一些发抖了。   “至于留书……”叶时熙道,“我猜秦文曾经嘱咐神医出门之前最好留封书信,甚至故意说服对方离开,然后偷偷藏起书信,为了就是杀人当天用来掩饰他的诡计。”   “江萌昊。”沐春柔和的声音中却有些怒意,显然是动了气,“先不要下定论为好。”   “……沐春。”即使真相残忍,他也必须让真相大白于众人,“我一开始讲的,‘两三杯’酒馆店主人被魔物掳走的长子,出生时前臂上有一块月牙形的胎记。他们向每一个过往的旅人提起胎记的事情,求人帮他们留意所有可能是他们孩子的人。”   “……”   “你,与老板娘……有八分相似……你……确定自己……父母双亡了么?”   “……”沐春的呼吸蓦然急促了起来。   “秦文,”叶时熙又转向秦文,柔声说,“很辛苦吧?”   秦文:“……”   “你很怨恨赵神医吧?他说医不了你,你想杀他想得发狂,恨不得剐了吧?”   “……”   “我看得出你对待沐春的感情。你想出这样的诡计,为的就是瞒过他吧?世间大概很少有魔物这样呢。”   “……”   “最近二十年来,你还干过多少次这样的事情?魔的生性残暴,内心渴望生啖人肉、生饮人血,你在沐春背后,杀过多少人了?”   “……”秦文一开始始终沉默着,然而,许久之后,他的嘴角突然绽出凉意,并且发出了一串“咯咯”的笑声。那声音仿佛可以把污秽传到远方去,就好像什么肮脏的东西落进清澄的水中时荡漾开的波纹。   小小听着那有些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紧紧握住了叶时熙的衣角。   秦文笑过之后,又说:“江家出来的人,比我想的强些。”   “……”对方这么嚣张,叶时熙倒惊了。   秦文又说:“反正就要死了……不装就不装罢。” 第17章 趋舍异路(十一)   秦文还是“咯咯”笑着:“沐春那对父母,倒也真是有趣……原来到了今天还在找沐春吗?”他的脸上并没有什么羞耻的表情。   站在床边上的沐春的脸瞬间变得无比苍白。   秦文眼底闪烁着妖魔被魔气侵蚀时特有的红光,语气也变得极不可捉摸:“那时候呢,我还是尤家的外姓修士,正巧经过‘两三杯’,便进去歇歇脚。恰逢‘两三杯’遭恶人闹事,店主人夫妻便求我出手帮忙。尤家向来也只会管斩妖除魔,我本来不想理,然而对方软磨硬泡烦人得很,我酒也喝不好,便收拾了几个杂碎,保住了他们的棺材本儿。当时沐春刚刚三岁,甚是可爱,总是想要我抱抱他,也是有缘,我看着觉得很喜欢,想带回去收作徒弟。店主夫妻内心定是大喜过望,却硬装是迫于大恩才应允的。呵,如果家中出了修士,父母颜面也会有光,客人数目怕是要翻上好几倍,这有什么好为难的?虚伪至极!”   叶时熙说:“父母当然会舍不得,你这推测很欠揍啊。”   秦文没理会他,只是自顾自说:“不过当时我还有事,于是约定半年之后带走沐春。不过半年之间出了变故,我不再与尤家存在任何瓜葛。”   叶时熙好心地向众人解释道:“就是他堕入魔道了。”看之前那个阴暗的思想,堕入魔道一点也不奇怪。   秦文继续说道:“即使当时屡遭追杀,我也没有忘了沐春。可是谁知,当我历经千辛回到‘两三杯’时,那两个店主人却是不认账了!他们不知从哪得知了我的事,怎么也不肯将沐春给我作徒,哭哭啼啼的别提有多碍眼了,我真后悔帮他们时留了姓名!”   “……呃。”   回忆起往事时,秦文似乎十分快活:“我自然带走了属于我的沐春,因为那是他们亲口答应我的!他们亲口答应我了,后来却又磨叨什么,‘跟着妖魔无论如何是不行的!’不过,行不行的,倒是由不得他们了。”   “可惜,”叶时熙打断了秦文,“店主人最终还是会迎回沐春。”   “再说说赵神医那个糟老头吧。”秦文又说,“过程跟你们推测得差不太多。我第一天便告诉他出门之前要留书信,之后将他的信偷偷藏起来了。我将糟老头子关在柴房,然后模仿他的步子离开,再踩着脚印回到了屋子,傍晚时装作发现了书信……我建议立即出去将老头寻回,强撑着带着沐春和小小去寻。等到半夜,我再抹去脚印,放出那个糟老头子,并告诉他,我已将小小刺穿在河边,伤重情况与我相仿,我倒要看看他是否当真束手无策。听罢他立刻就一瘸一拐跑过去了,真是好骗,哈哈。”   “啊——!”小小突然发出一阵尖叫,双手紧紧捂住耳朵,蹲下身子,抖得就好像是秋风中的落叶。   叶时熙蹲下抱住了小小,问秦文道:“你究竟为什么要杀死赵神医?就因为他不能医好你的身体?!”   “没有为什么啊——”秦文回答,“你知道么?杀人时,你会有一种勃发的喜悦。”   “变态——”   “那种感觉让人着迷,欲罢不能,每隔一段时间就想杀上一个——看着人的绝望、痛苦和临终的呻-吟,会使人变得很感激生命,进入新的境界,是对心灵的一种净化。你以为杀意全都是因为对人的憎恨吗?不是的,那只能说明人依然没有摆脱俗世中的‘人’的桎梏。杀意应该是在什么时候产生的呢?我认为啊,就是在那些春暖花开的季节里,在那些艳阳高照的天气里,在那些山秀水明的风景里……突然觉得:啊,我想要杀人了。”   “够了!”一直没说话的林九叙却突然提剑上前,“你这种人,真的该死!”   “呵,”秦文笑道,“再杀一个江家的人,一个林家的人,倒是也有一番趣味……过去碍于沐春,我都不敢动静太大,生怕被他给发现了。”   说罢,秦文突然从床上面暴起,一把搂住沐春的腰,并且还劈晕了,将他从门甩了出去,而后“咣”地划上门栓。   “小小,”林九叙看着堵在门口的秦文,说,“到我身后的柜子里去。”   “哦……哦。”小小跌跌撞撞地往柜子里跑,中途摔了一跤,不过很快便又手脚并用地跑。   叶时熙对林九叙说:“麻烦你了。”然后也掉头就往柜子里跑!到了柜子前边,他还在小小的身后轻推了她一把,“小小,你往里边钻钻,给我腾个地方。”   结果,林九叙却一把扯住了他的衣领子。林九叙的眼角直跳:“你跑什么?”重点在“你”字上。   “呃,”叶时熙说,“你知道的啊,我不大会打。”魂穿过来已有数月,他的身体继承了原先的内力,记忆中也仍保有江萌昊学习过的招式,按理说多练练就好,然而叶时熙似乎是天赋不够,努力练过之后功夫还是一塌糊涂,反倒是林九叙,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手指灵活,还是因为以前练过什么,俨然已经和书中的角色差不多了。   “给我回来。”林九叙似乎很想要抽叶时熙,不过最后还是忍耐住了,只是低声对叶时熙说道:“你是主角,不要这样!站我身后,我保护你。”江萌昊钻柜子……这不开玩笑么?如果叶时熙每次都这样,剧情不知道要怎么进行。   “哦……好。”叶时熙站在林九叙身后,伸出一手抓着他的腰带。   林九叙眼角又跳了一跳:“这不是老鹰捉小鸡……你这样扯着我,我没办法杀了他的。”   “……”叶时熙默默放开了林九叙的腰带,心里觉得安全感一下子少了很多。   “呵,有趣……”秦文捂住胸口又是咳了几声,而后突然揉身而上,剑光瞬间笼罩了对面两个人,仿佛是一张细密的战网!   叶时熙“嗷”地大叫一声,闪到林九叙身后,拿林九叙当肉盾。   只听“叮”的一声,林九叙拔剑迎上,剑风顺着剑身而上,如盘龙般浮游于空,剑气海浪一般一波连着一波,拍打着嶙峋的礁石,单只是激起的细碎浪花都令叶时熙感到脸颊上生疼。叶时熙连忙运起功抵御,而在柜子中的小小,似乎也感觉到了无休止地猛烈的风暴,令她全身都起了一种官能性的战栗。   林九叙一直很小心,收敛着自己的剑气,同时尽力抵御着对方的进攻。有时秦文占了上风,叶时熙便觉得有千军万马敲响震天战鼓从对面压将过来,杀气翻滚,时淡时浓,同时似有狂风在海面上呼啸,席卷大地,风声里夹杂着海鸟尖锐的啼鸣声。门和窗棂咔咔作响,随时可能爆裂一般,仿佛连这屋子都承受不住那逼人的剑气了。而当林九叙反客为主时,空气便能平静下来,只有一丝潮腥的风仍在涌动。   就这么着,剑风时而强劲,时而平缓,叶时熙的耳边也是时而喧嚣,时而沉寂,两股气势互相争斗、互相挤压,一派磅礴。   渐渐的,风声慢慢停止,似乎是再也刮不过来了,海面也平静了,嘈杂的鸟鸣同样消失了,回响在房间内的只有咳嗽声。   叶时熙探出了脑袋,看见秦文用剑尖拄着地,蹙眉重重按着胸口,似乎在努力撑着不倒下。   林九叙剑尖指着他:“妖魔,一切都应该结束了,我会用林家的方法净化你的。”林九叙也受了一点点伤,又鲜血顺着他的手背滴下来。   “……怎么搞的?”叶时熙问。   “要不受伤的就变成你了。”他不能动,受限很大。   “哦……”   对面,秦文还是猛烈地咳:“受伤之后真是……身体不中用了。终于,连我也要死了。”   “正好。”林九叙说,“妖魔不是最向往黑暗世界么?”   秦文说:“在你们的认知当中,死亡是最极致的黑暗,然而其实不是这样。有一种比死更黑暗的生,那是一刻不停歇的令幸福中的人痛苦的冲动。在光明中制造黑暗,黑色才会在周围白色的衬托中显得愈发暗淡。我还是杀得不够呐,辜负了弃道的身份,挺遗憾的。”   “我不想再听你的歪理了。”林九叙的剑尖一抖,直接刺向对方喉咙!   “慢着慢着!”叶时熙在他身后拼命拽着他,“可以拿他试试那个,终极技能。”   “嗯?”   “我想你也听说过吧,为什么最强招式需要两个人配合。”   “听过。”林九叙说,“类似于仙门‘进化’出来的应对方式吧。太多修士跨入魔门,甚至还有长老级的,而魔物们生性残忍,仙家修士独斗很难控制得住,便演化出了‘需二人配合’的强大招式。这样,就算某一强者跨入魔门,只要不是两个一起,仙门也不至束手无策了。”这是这世界的准则,算是“设定”的一部分。   “是啊。”叶时熙说,“随着剧情向下发展,你一定会有独木不支的时候,依靠独斗没有可能走到最后,那招……一定会有用的时候。”   “好吧。”林九叙说,“那就试试你那独特的技能吧。”   “嗯。”   江萌昊的技能,十分与众不同,叫作“共感”。   共感,顾名思义,类似心电感应,但限制却很大。他能够读取对手的思想,后期甚至能影响对手的精神世界。但问题是,他很容易失去对自己的控制。只有林九叙可以基于灵气同调感受他状态,并在关键时刻将他灵气抽回,强制叶时熙断开与对方思维上的连结。   叶时熙闭上了眼睛,心神合一,捕捉空气中磁场细微的变化。他捉到了一个个的存在于空气中的粒子,那些粒子似乎都受到了众人头脑中电波的影响。他好像已经进入了梦境,完全集中在那些粒子上。   是了……这些……就是秦文脑中所想的事……   他在梦境当中摸索,拨开扰乱他的棵棵蔓藤。眼前幻化无常的紊乱的光渐渐变得清晰了,他在白茫茫的世界当中依稀看见一个人影。   那是二十年前的秦文。   一瞬间,各种思维狂风暴雨般地狂涌过来,生、死、爱恨一齐淹没了他。内心突然充满了万般的情绪,一股无以名状的沉重感地压了他的心尖。   他几乎要喘不过气。 第18章 趋舍异路(十二)   叶时熙发现自己又回到了“两三杯”,就站在秦文边上默默地看着一切。   二十年前的秦文,比如今英俊很多。因为入魔,秦文外表显示出的年纪几乎没有变化,可他的眉眼间却比当年多了几道沧桑。   秦文正在窗边喝酒。   “仙君,”“两三杯”的女主人领着个小童,泫然欲泣,“我知仙门不问凡尘俗事,然而……那伙恶人四处焚烧抢掠,小店难堪此损啊!”说罢,又对那小童说,“快来一同求求仙君!”   三岁的沐春脸圆嘟嘟的十分可爱,跌跌撞撞,高仰着头,一下子就扑过去抱住了秦文的小腿。   秦文看着窗外院内那伙壮汉,嗤笑一声,放下酒杯,摸了摸沐春略微淡色的头发,似乎有些爱不释手:“不必如此。人生世间,本该心存善念,不枉奔走风尘江湖。”   说罢,他便提剑出门,只两三个回合,便料理了那些来酒馆闹事的恶徒。   等到秦文回来,店家忙又温了一壶好酒送上。至于沐春,则扑腾着去抓秦文的腿,用嗲声嗲气的声音要秦文抱起他。   秦文笑了,没再喝酒,低头将沐春抱到了腿上。沐春又嘻嘻笑着去抓秦文的脸和头发,秦文也没表现出什么不耐,只在被抓得疼了的时候将沐春的手拿下来,笑着捏捏对方的脸。然而很快,沐春又会继续乱七八糟地摸秦文,如此往复。   “也算是有缘呐,”“两三杯”的店主脸上绽出笑容,“和仙门有缘呐。”   秦文没有答话,只是逗弄沐春,眼睛看着对方,似乎喜欢得很。店主人拍了拍沐春的背,示意他不要再扒着不放,可只要店主人想要抱住沐春,沐春就会扁着嘴巴露出一副哭相。   店主又说:“昨晚他娘梦到青龙,还和我说小儿许能窥道,我还叫她不要胡乱讲话,今天竟然就遇到仙君了,看,他怎么都不肯与仙君告别呢。”   “……”秦文瞥了一眼对方。   “仙君,”“两三杯”的店主又道,“恩情无以为报,如不嫌弃小儿,倒可以教教他为尤家出份力。”   秦文觉得生意人真是很狡猾——明明想将儿子硬塞给他,让这孩子成为仙门弟子,却非常找个报恩的由头,以掩饰心中真正的欲念,不过,即使明知道对方的心思,秦文还是有一些动心了,因为沐春实在是很可爱。   “我并不是什么仙君,不过收个外姓弟子倒也不是难事。”秦文抬头,“他可以与我回尤家,今后便也是四大仙家的弟子之一了。”他只是个尤家外姓修士,地位不算高却也并不低。尤家家主早已踏入仙门,另有两位长老也已化仙。   “那,那当然好!”入得仙门,地位可不是“酒馆老板”能够比得的,就算不舍,他们也想要为儿子的将来做打算。   “嗯。”秦文还是抱着沐春,“我还有些事情要办,带着小童多有不便。半年之后,我会返回此地接他,将他带去尤家成为修士。”   ……   秦文忘了,半年,已经改变很多事情。有时生活的轨迹几十年都不会有变,有时几天之内便是面目全非。   半年之间,秦文的姐姐被江家的江人鹤所杀——那个她曾经全心全意相信着的人。变故发生之后,秦文便明显感觉到,他心中有只巨大的困兽已经破笼而出。他压制着他所有的欲念,但那只困兽却每到夜晚都会撕扯他心尖的血肉,把干净的善念一点点啃食掉,让肮脏的恶意如霉点般疯狂生长,填充他内心中每一块未被沾染的地方。   终于,他伤人了。   当他一脚踏上别人的颈部时,脚底下传来的弹力和耳边听到的尖叫,让他的内心一直甜蜜着发抖,有一种雷击般的酥麻的感觉。当他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时,他大叫了一声,从窗户跳出去,并且头也不回地逃出了尤家。   他被仙家的人追杀,躲躲藏藏,仿佛过街老鼠一般。   有天,他无意中路过了“两三家”。看着那熟悉的对联,秦文忽然想起,正好半年之前,店主人夫妻对他说,希望他能领走那个孩子。   然而可惜,他已经不是当时的他了。   正感怀着,他就看见院子里的沐春丢下木棍,摇摇晃晃,就如当初一般奔跑,又抱住了他的小腿!   “……”秦文心中一震,因为他已经有很久没有被人亲近过了。他蹲下了身子,伸手小心翼翼地捏了捏沐春的手。   就在这时,“两三杯”店主人唤着沐春乳名从店里走出来。女主人一眼便看见秦文,发出一声破了音的尖叫,冲到秦文身边却又停住,声带因紧张而生涩发抖:“你……你想要干什么?”   “干什么?”看着对方那个样子,秦文嘴角露出了嘲讽的笑容,“来接我徒弟啊。”   女主人鼓足勇气,向前走了一步,声音发颤地对着沐春说道:“儿子,过来……过来,到娘亲这边来……”同时,男主人也想要上前又不太敢地对秦文说:“你快走罢!我们听闻了你的事。跟着妖魔无论如何是不行的!我们夫妻……我们夫妻……绝对不会将他交到你手上的!”   “哦?”秦文一把抱起沐春,挑衅似的对那夫妻俩说,“哈哈,我偏生要带走,你们能奈我何?”见到了夫妻俩,他魔的心性急剧地膨胀,对方那理所应当的直爽的背叛刺痛了他。   沐春感受到了空气中流动着的奇诡的味道,突然“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秦文继续了他残忍的笑:“我会带他在城外的乱葬岗歇一个晚上,你们可以试试从走尸堆中找回孩子。我不动手,只是赶尸,只要你们俩斗得过群尸,就算赢了,我便放弃收徒弟的念头。给你们一个提示吧,乱葬岗的走尸眼盲耳塞,只要别被它们给碰到了,他们就都会安安分分的,不过,还从未见谁能逃出生天,呵呵!”秦文大笑一声,挥袖转身离开。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给予对方机会,或许是他心底最后一丝善念,又或许是相信他的沐春刚才那声对父母的不舍得的哭叫。   夜里,秦文的确是在乱葬岗度过的。他赶着群尸到处乱晃,走尸们行走的样子十分可怖。乱葬岗的走尸眼盲耳塞,其实是秦文欺骗那对夫妇的。事实上,秦文可以借助灵力模糊地听见、看见乱葬岗中的情形,只要听见沐春的大名或乳名,他操控的群尸便会停止不动,只要看见鬼鬼祟祟的人,群尸同样会被按住不动。换句话说,只要那对夫妻敢以命相搏,踏进走尸堆去寻他们的孩子,他们就能够将沐春带回身边。   秦文整整等到天亮,那对夫妻还是没去。   第二天一大早,当太阳升起时,秦文抱着沐春离开了乱葬岗。   后来,在第二年和第四年,“两三杯”酒馆的店主人有了新的儿子和女儿,一家人也颇为和睦,只是那店主人夫妻依然常常思念那个长子。   而秦文,告诉逐渐开始懂事了的沐春,他的父母,早就死了。在他心里,自己才是唯一一个将沐春放在心尖上的人。   沐春忘了三岁以前的事,全身心地信赖秦文,从来没有怀疑过他,将秦文看做是最亲的人。   而沐春,也是秦文心底最后一点纯白。每当他要变成在月光下踽踽独行的嗜血的猛兽,他都会想起沐春的那双眼睛,勉强维持着他最后一点即将要分崩离析的理智,大吼一声逃至无人的角落处。有好几次,他已经能看见悬崖之下那漆黑的深渊。沐春是他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深陷于浓黑的夜色中,行进在怒涛翻滚的时间的海洋,只依靠着那微茫的灯火,艰难泅渡,希望最终能够爬到岸边。   ——直到那天。   那天,秦文蹲在地上,嘴角带笑,扯出了一只小猫的内脏——在这样的时候,他能感到一点快活,那一直压抑的他真正的渴望,可以得到些许满足。   就在那时,他听到了个清冷的声音:“妖魔。”   秦文抬起了头,看见一个身影正背对着阳光。那张脸很艳丽,眉梢眼角似乎有女人的气质。   奇怪,明明是个男人。   秦文站起了身,手上猫的鲜血滴落在土地上:“我从未杀过人。”   江景泽说:“妖魔就是妖魔,最终必饮人血。”他杀过太多魔,在魔物只要看见对方的眼神便能辨别身份。   “再说一次,我从未杀过人。”   江景泽说:“与我无关。”   “……?”   “只要是魔,我就要杀。”江景泽道,“一百魔物,并不好找。” 第19章 趋舍异路(十三)   那战双方都没有讨到好,两败俱伤,秦文胸口中了一掌,五脏六腑都受了伤,江景泽伤得要更重一些,几乎没命。   他让沐春请来了赵神医为他医治,可赵神医却说,他是治不好了,最多也就能挺十天到半个月。   秦文倒是并不怕死,他只担心他死之后,沐春会是怎样活着,毕竟沐春才二十三岁。在他的心里,沐春必须是美好的。那是他一生中唯一一块宝石,他见不得上边有任何的瑕疵。   秦文非常清楚,如果自己死了,沐春一定会想报仇,但也一定赢不了的。沐春曾远远地见到了江景泽,很可能会将复仇当唯一目标。江景泽特征十分强,大约不难被他寻到,而后边的事将会变得很危险。作为“徒弟”,沐春曾经跟着秦文学了一些功夫,然而他的天赋实在不高,秦文教来教去他还是三脚猫,时间久了秦文也就不再教了。并且,就算沐春放弃复仇,也永远不会开怀了。这并非是秦文太过自信的原因,而完全是由于他对沐春的了解。当最看重的人去了彼方,那此人今后人生的意义也就只剩下去往彼方了,他还活着时的全部行为,都不过是在为最后那一刻的来临准备文书罢了。当另一个人成为了自身的重要部分,失去了便像是丢了主体,剩下的只有支离破碎的残片,所有的快乐都是对过去感情极大的冒渎。   秦文想了很久,最后终于确定了解决问题的方法,就是将沐春送回他的父母亲身边,并让他憎恶他。他想,如果今后沐春自以为从地狱回了婆娑人间,应该是会幸福的吧。   沐春还有父母,这个秘密被秦文卑劣地隐瞒了二十年,就好像一根刺,时刻提醒他他曾对沐春做过多么丑陋的事。   该结束了……也许,江景泽的出现,就是在提醒他,他窃取到的沐春的整二十年,是他的一条命能交换的极限。   为了这个目的,他得杀一个人。假的就是假的,永远没有真的来得无可辩驳。他清楚沐春善良、温柔的性格,如果没有尸体横在沐春眼前,只由旁人之口叙述,沐春是不会相信的。只有当沐春看见了他真的在杀人,才能从今往后对他没有任何怀念,单把和他在一起的日子当作应当被忘记的可耻的过往。   杀的对象很容易选,那就是赵神医。首先,他杀赵神医有“很充分的理由”,因为赵神医没有能够医好他,不会显得突兀、可疑。其次,赵神医的地位崇高,四大世家一定会想办法将全部真相大白于天下。为了不引起沐春的疑心,他需要布置杀人的诡计,装成他常常深奸巨滑地瞒着沐春杀人的样子来——沐春清楚他的感情,因此杀人手段越是繁复,看着就越没有疑点。如果死的是普通人,四大世家也许不会多费心思,可是如果是赵神医,秦文相信对方定能挖出真相。另外,赵神医就在他旁边,简直是现成的,他的身体状况根本不允许他另找目标。最后,秦文认为江景泽一定救不活,如果还有奇迹,那就是赵神医还有什么办法,不知杀了神医,扼杀江景泽的生机,以防沐春真找到他、向其寻仇。   于是,他杀了赵神医。那天,被囚禁已久的猛兽终于破笼而出。杀过了人之后,秦文已经没法说他有苦衷了,因为那甜美的感觉让他无法忘怀。他让对方窒息而死,而对方临死的挣动似乎有着一层光环,那光十分耀眼,令人心生向往,就好像是最纯粹的金箔一般。那感觉令他兴奋到战栗,不禁怀疑起从前究竟是如何压抑住渴望的。他心中恶意的火焰舔舐天空,大火瞬间成片,蔓延至角落中,让微小的善念也熊熊燃烧了,整个世界都在模糊地晃动着。过去苦苦守护着的心性变成飞灰,在空中跳跃蹁跹,终于再也捉不住了。   之后,他让小小去请江家的人过来,并特意嘱咐了,中午一定要到“两三杯”中歇息,就连那个多嘴书生,也是秦文安排好的。   江家的人没有令他失望。他故意抛在河中的尸体、留在柴房中的白发,还有脚印被抹过的痕迹、带着道上泥土的圬,都被江家的人一一发现。   “真相”已经很清楚了,除了他之外,没人能杀人,神医一定是他杀的。   沐春似乎早已呆了,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大概是难以置信吧,不过已经没所谓了。   他已经做完了他应该做的事。   为了让沐春不会记挂他,他终于杀了一个人,将自己变成了不配得到对方一丁点留恋的人。   他过去的幸福终究来历不明,来历不明得其实没有任何的出路。在恍惚间,他曾以为自己可以游到海的对岸,然而那海太宽,他又太过弱小,最终还是看不见对岸是什么样子。他本来因为沐春留在了人的世界,现在又因为沐春放弃了人的世界。   他的确像是真正的妖魔了。   罢了。   ……   叶时熙感到意识有一点远了。他觉得自己很轻很轻,那是一种很舒服的感觉,是过去从未体会过的感受。周围全是黑乎乎的,他像一片羽毛一样,从上方看着秦文的身体,一会儿进入到那具肉体,一会儿又再次出去。他好像与周围世界隔离开了,再也没有很鲜明的联系。与此同时,时间好似静止一般。秦文过去的人生一幕幕出现,顺序就是时间,就像做梦一样,叶时熙能看见很多很多故事。秦文遇到了三岁的沐春,秦文回酒馆将沐春抢走,秦文与沐春在各地生活,秦文决定将沐春送回去……   叶时熙看见前方有一道亮光,亮光里面是沐春的影子。他慢慢走过去,然而有道东西阻止了他,就好像是一道极坚固的大门。他伸手摸过去,并且轻轻地推开那扇门,门缝里有亮光透出来,他就要走进去……   仿佛,只要走进去了,血液便能逆流回到身体,魔气便成重新归于虚无,随着时间流逝而滴下的水滴便能回到日晷,他们便能回到最初相遇的地方。二十年前那天,沐春发出孩童所特有的无邪的笑声,而他眉眼带着笑,抱着沐春轻声逗弄,要把沐春领回尤家。那低喃的声音,代表着他逍遥自在的短暂过往,和后来再也没有过的对未来的期盼。   ……   “江萌昊!!!叶时熙!!!”   叶时熙突然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十分遥远。与此同时,他的身体被人猛力地推向了一边。   “……!!!”再反应过来时,叶时熙呆呆的,脑子里面嗡嗡一片,半晌都回不过神来。   他身边的林九叙说:“秦文就要死了,我把你叫出来。”   “哦……哦。”   “虽然不知道‘共感’时受体死了你会怎么样,不过最好不要尝试这种没意义的事情。”   “抱歉……”叶时熙说,“被他的思维给拉进去了,第一次使用还有些问题。”   “嗯。”   叶时熙小声地客观叙述了下,他觉得太过沉重的东西自己承受就好。然而,他始终无法挥去沉痛的感觉,每呼吸一下心肺都像要裂开一样。   “……”林九叙走上前,看了看秦文带笑的嘴角,探了一下鼻息,然后便施展了一个法术——传说中在魔物死后需要施行的“净化术”。火焰腾空而起,但却没有引燃秦文周围的木制地面。尸体慢慢变成一堆漆黑色的碎块,而后彻底消失不见。   叶时熙默默地看着。   “……好了。”林九叙转身对叶时熙说,“叶时熙,至此,功过无需再论,人死了,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嗯。”只有在死亡的面前,每个人都是平等的。   ——这时,门外面传来了激烈的拍门声。   叶时熙听见沐春嘶哑着声音在喊:“秦文!秦文!你把门打开!”   接着,门就发生了剧烈的晃动。几秒之后,只听“啪”的一声,门闩断裂,门“轰”地一下被推开,沐春披头散发地冲进屋。   叶时熙想了想,问:“穴道解开了?”   “……”沐春仿佛没看见叶时熙,就只是定定地看着地上,好像假人一样。地上有血,还有秦文存在过的痕迹。   叶时熙说:“他已经死了。”   沐春抬头,最后,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般地问叶时熙:“方才他说的,都是真的吗?”   “……”   “我是被掳来的……还有,他杀了很多人?”   叶时熙看着他,几秒种后,他点点头,语气当中没有丝毫的不确定:“是。”   “……”   “沐春,”叶时熙说,“铁证如山,别怀疑了,而且秦文本人也已经承认了。”   “……”   “骨肉是黑色的,此人就是妖魔。”叶时熙抬头,从敞开的门中看见两位老人正从远处走来,“还有,你的父母已经到了,他们自然还有其他方法证明……你就是他们的孩子。”   “……”   “走吧,去见一见两位老人,他们念了你二十年。沐春,忘了那段过去,好好地生活吧。”   随着光阴流转,一切终将成为过眼云烟。既然秦文希望这样,那他又为何要再多嘴呢。   “……”沐春又是久久地看着秦文的衣服,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轻轻点点头,“嗯。”   说罢,沐春转身离开,迎着最后一丝夕阳,向远处父母所在的地方走去,同时,也是大步迈向了美好的明天。 卷二·龙虎相啖 第20章 势不并立(一)   沐春离开之后,叶时熙叹了一口气,转身打开柜子,想将小小给拽出来。他没想到小小傻呆呆的完全没使力气,一下就跌下来,连忙伸手接住,不过一个没准备好,向后跌了两步,幸亏身后的林九叙双臂微张搂住了他。   “小小,”林九叙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对小小说,“一切都会好的。”他不喜欢讲这句话,因为“一切都会好的”要多苍白有多苍白,失去了至亲的人想不出怎样才能变好,看起来一切都不会变好,可是人们依然把它当作是安慰的金句。   没有想到,眼中重新出现焦点之后,小小却是笑了。她说:“会好的。发现爷爷尸体那天,就是我人生中最糟糕的日子。那天都已经过去了,往后自然会一天比一天好的。”此前,她的生活是美好的,然而现在想来,她那时就像是一只在梦里也没想过远飞的雏鹰,满溢着一种过剩的自我满足的温馨。将来的某一天,也许小小会重新感受到幸福,可那种好与过去终究不会是相同的了。   林九叙愣了下。原来“一切都会好的”是这个意思么?听上去真无奈,“好”的语境只是在将“将来”与那噩梦般的一天相比,因此才显得不是那么趋近于谎言。   几秒钟后,叶时熙又问小小道:“你之后去哪里?”   “我回药王谷去……我已经让小鹰先走一步,谷里会有准备,我直接带棺材回去就好。”   叶时熙说:“那样最好。”   “嗯……”   叶时熙想了想,又问:“你打算即刻启程吗?我想,沐春会来向你道歉。”   “……”小小说,“我很想说,沐春哥哥没有做错什么,我一丁点都不恨他,可事实是,我的脑袋里边全是……爷爷拒绝了他该有多好?”   “……”   “报酬可观是一方面,可是依照我对爷爷的了解呢,爷爷之所以来看病,也因为他感到沐春是个好人。对于这样的人,爷爷总爱应允,他说这样可以积攒很多福报……”   “小小……”   “是不是当自己无能时,就会想迁怒于别人呢?找出很多因果,怨恨每一个有关联的人,最后甚至还会包括上苍。”   “……是啊。”每个悲剧,都有无数“偶然”因素。假如没来盱眺县就好了,瞧完病早早离开就好了,那天下午陪爷爷就好了,傍晚仔细看脚印就好了……然而没有“假如”。无数“偶然”联合起来将人拉进深渊,人想不通,便只能归结为天命了。   “我不想再见沐春了。”小小低声说道,“我这就离开盱眺县。”两个时辰之前,她还那么喜欢沐春,现在她说不好,但的确是不想碰到他了。   “……嗯。”   小小走后不久,叶时熙对林九叙说:“咱们也离开吧?我想赶回江家,我总有一些担心江景泽。”《问仙》剧情全都乱了,叶时熙真的无法肯定江景泽绝对不会死去。   “好。”   走出房门,夜色如潮般地扑涌上来,沉重地弥散向四面八方,并且,天空还开始洒下了濛濛细雨。空气里有了些刺鼻的泥土味,墙角一片蛛网在小雨中轻轻地颤动着,脆弱得随时都可能被拉断。雨点打在瓦片上边,发出了“啪嗒啪嗒”的声音,仿佛那边雨下得尤其大,周围的湿气都集中在了一方屋檐下。   叶时熙习惯性地摸了摸膝盖——下雨膝盖竟然不疼,这个事实让他恍惚,因为他已经受了很久的折磨。在最艰难的三年里,他生出了一身的病,这两年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只有风湿病这顽疾,直到今天仍伴着他,就好像一开门就扑到身上来的宠物一般怎么甩也甩都掉。   “你没事吧?”林九叙一边问,一边讲叶时熙又拉回了屋内。   “哦,没事儿。”叶时熙说,“现实中我有风湿病,还挺重的,一下雨走路就费劲。”   “怎么搞的?”   “哈哈,如果我说是当律师当的,你信吗?”   林九叙皱着眉头问:“太累了么?”   “那倒不是,虽然还真的挺累的。”叶时熙看着窗户外的雨,还有带着父母进了另外一间房的沐春,“现在全国法院每年审结的刑事案里边,有辩护人参与的还不足百分之三十呢,高风险的案件连两成都没有,这还包括指定辩护,一般人都不愿意做。所以啊,我们这些自愿参与刑事诉讼的人,自然像个陀螺一样一天到晚到处跑了。”   “为什么都不愿意做?”   “呃……刑事律师有经济风险,很有可能根本赚不到钱。会见、阅卷、取证也困难,能把人折腾个半死。哦,不小心还会有牢狱之灾。有个东西叫‘律师伪证罪’,很厉害的,举例来说,怎么算引诱?定义好模糊……一个眼神都可能是‘教唆’。‘伪证罪’的主体只有律师,警察便没有了,刑事律师戴着镣铐跳舞,正义天平有时候是歪的……不过这么倒霉的律师也不多,至少我还没有和它有过接触。”   “嗯……”林九叙问,“那你干吗要当?”   “我?”叶时熙笑了笑,“我喜欢吧。比起民事诉讼,我喜欢在可能决定一个人生死的时刻挖掘真相并且捍卫公正。”   “公正?”   “很中二是不是?”   “没有。”   “之前有个叫陈敏行的,带着整个村发了财,是全国的标杆来着,在当地俨然是皇帝。有次打死了人,他的父亲过来找我,求我给死者个公道,我当时听着都难过,于是便接下了案子。陈敏行呢,说我找茬,否定他的成就,否定农村改革。当地有人拼命护他,警方调查总是不了了之。我一个人查了一年,最后终于找到证据,把陈敏行拖进刑事诉讼,法院判了他二十年。死者父亲哭着谢我,我觉得这就是意义,不管之前多么辛苦,在这一刻就值得了。”   “……”   “还有什么要问的么?”   “那么累你还能写文?”   “这两年不累了。”叶时熙说。   “你出了什么事?”   叶时熙因为对方的敏锐而吃了一惊,打哈哈道:“这故事以后再讲吧。”   “所以风湿也跟那件事情有关?”   “……”叶时熙说,“雨好像小些了,我们该离开了。”   说完,他推开了门扉。沾着湿气的门扉发出了“吱嘎”一声,充盈于晚风中的潮气灌进房间,让叶时熙浑身一凉,不自觉地抖了一下。门外,月亮已经升至半空,地面微微泛白,触目所及的地方仿佛被浸入海底,而那些一丛一丛的树丛就像深海中的珊瑚礁,在水汽中微微荡漾,不像是真实的世界。   “走吧。”叶时熙最后看了眼沐春房间,“这里的事已经都结束了。”   “嗯。”   回头再看,屋子轮廓模糊不清,然而室内灯光所在之处却是亮得分明。屋子默然地立在那里,就像是黑夜的结晶。有一只鸟悄悄落下,片刻之后,又突然间振翅腾飞。它啁啾着,飞过了高大的树梢,飞向了远处灿烂的灯火——它在摆脱黑暗,它是自由的了。 第21章 势不并立(二)   从盱眺县到江家只需要一天。两人骑马返程,路过“两三杯”时,还特意走过去远远看了一眼,发现其生意与往日并无不同,店家另外两个孩子正在招呼客人。   叶时熙想:不知道沐春回到这里以后,会过上什么样的生活。努力融入家庭,在酒馆里帮忙,然后娶妻生子,平淡地过日子?他会如何看待与秦文相处的二十年时光?只有恨么?其实,就算秦文努力退出,他也已经改变了沐春的人生。   叶时熙不再想,走进了另外一家小酒馆,要了两个小菜,打算要填饱饥饿的肚子。   两个人又是边吃边闲扯。抛去那个说不清的“穿书到底赖谁”的事,叶时熙是觉得,有林九叙在身边,他的确安心了很多。有人陪他聊天,有人替他挡剑,有人可以商量事情……虽然对方说话经常不大好听。   “叶时熙,”林九叙问,“我有一点好奇,你为什么写书?”   “嗯?”   “你看起来不像爱讲故事的人,并不具备创造型人格的特征。”   “……好吧,你说对了。”他的确是比较重视理性、逻辑的那种人。   “所以?”   叶时熙投降了,终于吐了实话。他想了半天应该怎么讲,最后终于是笑嘻嘻地道:“为了钱嘛,我需要钱。”   “钱?”林九叙问,“工资不够用么?”   “不够,”叶时熙将一个花生米扔进了他自己的嘴里,“我要为我自己翻案。”   “翻案?”这个答案倒是让林九叙微微惊讶了下。   “哦,我坐过牢。”   林九叙又皱起了眉。   叶时熙的语气云淡风轻得像在谈别人的事:“我是被冤枉的。我针对过的权贵还真挺多的,曾扳倒好几个,所以我到今天都不知道是谁干的。罪名是猥亵儿童罪,有当事人,有目击者,反正证据还挺足的。那个时间我在出租车上,但是……我被捕后,原本在钱包里的乘车收据却不翼而飞,警察说他从来没有见过,而那张收据是案子最关键的证据。我被吊销了律师执业证,不翻案也不能参加司法考试,去公司应聘也要解释空白期,我这个人又不喜欢说谎,工作很不好找。后来想来想去,也就写书这活不需要使用真实身份了,努力的话也能赚到些钱~我当了一年的全职作者,之后上学时的朋友开了律所,叫我去当了个律师助理,所以最近一年写得没以前多。我的目标非常明确,就是还我自己清白,然后参加司法考试,重新成为一名律师。”   当了几年律师,叶时熙从来没有惨败过,这唯一的一次,就是为他自己做的辩护。知道结果那天,叶时熙十年来唯一一次哭了,并且还是当庭痛哭。他哭花了一张脸,双手撑着额头,甚至想不起要擦掉鼻涕眼泪,后来每次回忆他都感到很丢脸,不懂自己当时为何那么失态。只是,当他意外地收到了他守护的东西回赠给他的“礼物”时,懦弱在一瞬间爬上了他的身。   林九叙听了有一点惊讶:“还当律师?”   “对啊。”有过案底的人,除非翻案,否则不能再拿律师执业。   “刑事律师?”   “对啊。”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林九叙说:“就没有想过换个职业吗?它都把你整得这么惨了。”   “……你不要误会了。”叶时熙说,“倒霉到家才发生了那种事情,几率非常低的,我觉得不至于会再来一次吧?”除了他外,他认识的其他律师每个人都活得挺好。   “……”   “而且……”叶时熙说,“该怎么说呢,也许我的好胜心太强了,我觉得,如果同目前的状况和解,融洽地生活,是一种失败。的确,换个工作会让我更平静,然而,这完全不是正确的判断。我总是说邪不压正,倘若我自己与现实妥协,我有什么资格面对我曾经的十年?倘若我本人选择了软弱,我有什么资格鼓励别人勇敢抗争?当然,我时常和自己战斗,总有一个声音试图压下我正确的判断,然而我在动摇之后,还是决定不要被那一次的意外所影响。”   “……”   “我是个比较理想化的人,林医生,我想你也该有理想化的一面。上次你说在《Nature》和《Cell》上发过论文,那么我想,你在科研上必然是投入了极大的精力,这种努力应该是从本科期间就开始了。不过,你搞研究、写论文,我想,绝大多数时候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发现吧。人体太复杂了,生物、医学发论文并不难,然而与此同时,疾病却是最难被攻克的。你证明了这个,你证明了那个,可是根本没人知道这些是否真能在攻克疾病的道路上贡献出一丁点的力量,更有可能的是它们根本没有用处,一出生就被人遗忘在角落了。长久的努力未必有价值,这会让人灰心,但你还是在做,也真的有了不错的成果。还是我想错了,你发论文只是为了名利这种东西而已?”   “……”林九叙静静地盯着叶时熙看。也不知为什么,他的心情有些复杂,好像是一幅山水画,淡墨下面总有一些模模糊糊的潮流在涌动。   “哎,还是不提了吧,是我自己的事。话说,你为什么要写文啊?”   “哦,”林九叙说,“就是看着白金写手,觉得我也写得出来。”   “……”叶时熙问,“晚上回家没什么事情做,就听大家喊你大大,巨巨,对吧?”   林九叙毫不脸红地说:“对。”   “……”叶时熙放下了筷子,“走吧,再有半天就能到江家了。”   “这就走么?还没喝完。”   “你想再待会儿也行,我也管不了你。我和两匹马先走了,马是我买来的。”   “……”林九叙招手结了账,起身下楼去牵了马。马似乎也没休息好,很不爽地哼了一声。 第22章 势不并立(三)   傍晚,两个人终于赶到了江家的所在地。林九叙不能随意出入江家,于是又住起了上次的客栈,叶时熙独自一人进入了江家内院。   一进门,叶时熙就看见很多人在来回奔走。他们凌乱地聚集和分散,似乎没有什么规律可言,有一些人面孔写满抑塞,就好像是文艺复兴时期画作上的人物,忧郁之情溢于纸素。灯火已经点燃,不论是人还是景物,都被笼罩在黯淡的微光当中,叶时熙竟然能从中看出一丝悲伤。   “喂,”他在长廊中随手捉住一个人,“又发生什么事?”   “哎……哎!”那人连声叹气。   这时江人鹤突然从拐角处走了出来,看见叶时熙后微微愣了一下,点点头,说:“回来了?”   “嗯。”叶时熙放开了手里的人,面对着他的“伯父”江人鹤,简单地描述了一下发生的事,但重点部分却交待得很清楚。作为律师,他最擅长的事情之一便是总结了。   江人鹤说:“赵神医还是死了啊,这下真的是麻烦了……那个叫秦文的真是死一千次都不可惜!”他毫不遮掩失望以及愤怒的情绪,叶时熙似乎能听见江人鹤心中那烈火燃薪般的火星爆裂的声音。   叶时熙问:“景泽伤势没有好转是吗?其他医者都束手无策吗?”   江人鹤烦躁地挥了挥手:“只是把命吊着而已。”他的身材高大,此时在夜色中却是显得有一点点佝偻。   “……”叶时熙又对江人鹤说道,“我带回了一位很特殊的医生,虽然他没名气,但是医术很高,也许他会有医治景泽的方法。”叶时熙说的就是林九叙。上一次在江家,叶时熙还不知道林九叙是个医生,现在情况不同,他自然会渴望试一试新的方法。   “阿猫阿狗又有何用?”江人鹤依旧是很不屑叶时熙,“算了,就死马当活马医吧。”   叶时熙自然懒得和他吵,又问:“今晚这是怎么了啊?”   提到这个,江人鹤又是一阵暴躁:“当初我真应该掐死江景泰的!将他送人的想法还是太慈悲!”他不需要一个废物儿子,死亡才应该是无能者的归宿。无用之人会将家人拖进深渊,而不仅是附赘悬疣。作为父亲他一时心软了,打算将江景泰过继给其他人,准备许久被江景泽发现,才使情况变成了现如今这样!全因为他糊涂,才让有希望“光耀门楣”的长子贸然出手并受了重伤,另一个儿子堕入了魔道,还一剑杀死了江家的炼丹师!   叶时熙的心中一凛,之前那不好的预感如同破旧皮囊中的水一般涌了出来:“景泰也成魔了?”   “已经杀了人了!”江人鹤深深吸了一口气,说,“他杀了杨满庭。”杨满庭,就是江家排名第一的炼丹师。   “……怎么会?”   “他最近就不大对劲,总是想要追求力量。”江人鹤对叶时熙说,“最后终于是发了疯,再也回不到正道了。”   “然后呢?”   “你自己看。”江人鹤甩给叶时熙一样东西,“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得知一些邪术,竟然以为入魔之后还能变回常人!”   “……”借着灯光,叶时熙仔细看了看那纸。   纸上字迹阴森森的,记载着由魔变回常人的方法——杀死五位生辰八字为八字全阴的人,并且姓名五行需要相生,而后将每个人的一部分肢体放在法阵中拼凑中一个完整的人身,发动法阵,魔气便能从施术者身上转移到阵中的“死人”身上,从此施术者绝不会被人看出曾跨入过魔界大门。这个容器是魔气最爱的,只要施术方法得当,魔气定能被人骗过,争先恐后进入它喜欢的身体。在纸张靠近下缘的地方,还有另外一个人的字迹,歪歪扭扭地书写着杨满庭的名字,而在这个名字后边,纸就被撕掉了。叶时熙估计这是江景泰的字,他找到了五个符合条件的人,并将名字列在了这张纸上边。之后他杀了杨满庭,撕去后边四个目标的名字并带在身上,既能提醒自己,同时也不会让目标意识到危险的来临。纸的背面,极为潦草地写了一句话:【景泽,等我。】   看来,杨满庭,就是第一个牺牲者。叶时熙深深吸了一口气,而后又缓缓地吐了出去,对江人鹤说道:“景泰真的疯了。”   “杨满庭的死状可怖,景泰真是一个畜生!”江人鹤补充道,“杨满庭的头被割下,鲜血一直流到门外。景泰拿走的是杨满庭的头颅,也是因为这样更容易逃走吧。”江人鹤真的不甘心。他用了十八年,培养他的儿子,为的就是能在江家举足轻重。然而现在……长子性命危在旦夕,用不上了,次子又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   “杨满庭……”叶时熙念叨着这个名字。   他记得这个人,是一个老头子。   有人曾经讲过杨满庭的事情。   在很久前,杨家也算一个传统修仙世家,世代居住于百灵山。百灵山,顾名思义,以珍禽走兽、奇花异草而闻名天下。山上鲜花布锦,翠柏长春,修士们以獐鹿为友,猕猿为亲,不大过问凡间俗事。   不过,七十年前,杨家决定不再避世。当时,尤家的家主将女儿嫁给了杨家家主的独子,颇有联合之意,据传杨家家主独子并不愿意,然而他的父亲却不容他拒绝。没想新婚那天,新娘子却全身赤-裸地死在了婚床上面。尤家为了复仇,捉了杨家家主全部六个女儿,剜去五官,将六个人用铁链绑在了一起,只留了长女的一只眼睛,让她带着妹妹们回去百灵山。杨家家主见到哭号的女儿们,当场昏厥过去,再没能站起来,死前,他让人将他的棺材开两个洞,他的双手则从洞中伸出,一手缠着白绸,象征清清白白,另一只手握着佩剑,表示绝不退缩。尤杨两家因此而杀红了双眼,尤家甚至还联合了另外三家,血流足以漂杵,江河业已变色。   而杨满庭,则在百灵山被踏破之前半夜投降江家,并向江家家主请求学习炼丹回报对方。对于杨家来说,杨满庭一定算一个叛徒,虽然每年清明,江家的人都能看见杨满庭一个人假惺惺地烧出十几堆纸灰给他的父母、兄弟姊妹等等所有至亲,也不知道如今这个不得好死的结局是否是冥冥中在为当年的那次背叛还债。   据说,杨家从世界上消失那天,尤家灭了杨家全族,见人便杀,遇树则砍,又在百灵山上撒下食盐。是夜,大雨倾盆而下,盐分浸入大地,百灵山从此寸草不生。 第23章 势不并立(四)   忙乱的一个晚上过去后,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没有全亮,叶时熙便强拉着林九叙,将他拖到了江景泽的房间中。   江景泽还是闭着眼,脸色也苍白得可怕,长长的睫毛让眼睑有了一层阴影。他不自觉地大口吸着气,发出了“咕噜咕噜”的声音。   “林九叙,”叶时熙低头看着江景泽,“怎么样?”   林九叙撩起江景泽衣服,将左手放在对方胸膛上,用右手的指节敲击左手的指节,听着“咚咚”的浊音略微皱起眉。他直起了上身,又对叶时熙说:“扶他起来。”   “哦……”   叶时熙扶住江景泽,林九叙拿过了一个茶杯,将茶杯扣在江景泽背后,又将耳朵附上去听。   片刻之后,林九叙对叶时熙说:“啰音很重,不好。”   “……”   “血胸,而且压到肺了,他的血氧应该很低,正常人至少90,他大概有70多?器官得不到足够的供氧,确实熬不了太长的时间。”看似可怕的腹部伤口其实不严重,影响到肺功能的才是亟需解决的。   “那?”   “钻个小洞引流,先把血引出来,让肺组织重新张开恢复功能。至于其他的么,我倒不太确定,因为不知道伤到了什么程度。他现在的样子比较像是胸内血管损伤,这种血的压力较高,出血不易自止。如果外伤来自肺部,自己应该就止住了,如果心脏或主动脉被震裂了,那他早就应该大量出血死了,可以说他尽力保护了他自己。我想,先引流吧,你去准备一些东西,所有器具都要煮沸一个小时,我再写个凝血药方,你去抓来,希望胸内出血能自行止住吧,虽然也有出血没有止住反而弄出了血栓的风险……倘若效果不行,那就只能开胸缝合伤口,我对手术条件没有信心,很可能会把人折腾死了。哦,我话说在前头,我要是把他治死了,不要找我麻烦,要不然我就立刻走人了。”   “……”叶时熙说,“行了行了我知道了,我们江家有素质,不医闹。”   “那就好。”   接着林九叙一样一样地交代叶时熙他要的东西,叶时熙向江人鹤一一要来了,江家没有就自己出去找,花了些时间终于凑齐了。江人鹤对“钻洞”明显非常排斥,但他也只能病急乱投医,同时祈祷着奇迹能出现。江人鹤十分关心的问题就是“如果强拉回来,武功还会在么”,对此叶时熙只是冷冷地回答了一句不知道。叶时熙早知道,在江人鹤眼中,儿子只是工具,是他追逐在江家地位的工具。虽然这个世界不讲什么平等,叶时熙却还是不理解江人鹤,因为在他的认知中,父母爱子女是天性。   在制作好的“引流管”消毒的期间内,林九叙对叶时熙说:“这边就交给我好了,你先去药房把凝血的药都抓来吧。”   “你开的方子靠谱么?”叶时熙问。他的言外之意就是:你不是个外科医生?   “……应该还行?”林九叙不大确定地回答,“上学时候学过一点,后来自己也看过一些书。”   “哎,那你写个方子我带上吧。”听上去不是很靠谱,不过也只能这样了。叶时熙觉得自己已经十分了解对方了。林九叙可以把一分吹成一百,他刚刚那种颇为怀疑的口气,大概是因为对自己实在没有什么信心。   林九叙没有动。他看了叶时熙很久,目光深邃,而后走到桌前,拿起了一支笔,说:“我写在你手上。”   “啊?”叶时熙被吓了一跳,“你写纸上我带着就好了……”他就像在东北过三九天一样将手揣在了袖子里。   林九叙摇摇头:“写在纸上可能会丢,还是手上保险一些。”说完,他握着叶时熙的手腕强将它给掏了出来,而后左手轻轻握着叶时熙的四根手指,右手拿起笔蘸了一点墨,开始在叶时熙白皙的手掌心写写画画。毛笔尖在手心轻舞,叶时熙感到痒痒的,好像在被人用羽毛撩拨,连心脏都一同变得酥了,同时,被林九叙握住了的地方似乎正在发烫,血液全都涌到指尖,叶时熙也不知道他为何凭空产生这种错觉。   药方字并不多,然而林九叙却写得很慢。他一笔一划写得很清楚,完全不像医生。在叶时熙的印象中,医生的处方都像鬼画符一样。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林九叙终于落下了最后一笔,将毛笔的尾端抬起,叶时熙痒痒的感觉终于是消失了。   没有想到,林九叙看着未干的墨迹,突然低头凑近,张口吹了吹药方上的字。   “喂……!”叶时熙差点跳起来,用力往回抽他的手,而林九叙却是用力地握住了,之后又是吹了几口,用另一只手在字的边缘抹了一抹,“好了,干了,把这个给药房的人看看就好。”   “你……”叶时熙觉得有什么不对,但又担心是自己太敏感,纠结了一下,轻握住手心,说,“那我就药房了。”   林九叙貌似很正经地道:“早去早回。”   “……”   那个引流过程,叶时熙没看见。当再次走进江景泽的房间时,他只看见江景泽的胸口左侧被缠上了几层本没有的纱布。   林九叙从桌上拿起一张纸递给叶时熙:“让人按照这个比例熬药,服药之后如果有什么不对要立刻叫我,我还是担心凝血凝过了。”不下猛药,又止不住,林九叙不确定自己能掌握好用量,毕竟他的专长主要是在西医那边。   叶时熙叹了一口:“希望景泽的命硬吧。”   ……   也不知道与叶时熙的言灵有没有关系,随后几日,林继续每天都查看江景泽的情况,发现对方的流血量一天比一天少,后来甚至只靠人体自身就足够吸收了。而江景泽的肺部也好了很多,“咕噜咕噜”的声音逐渐变小了,呼吸平缓下来,脱离了危重的状态。   在“引流”后的第三天,江景泽第一次醒了。他一醒来就找弟弟,叶时熙只得告诉他江景泰有事出门了。江景泽微微点点头,似乎是表示他听懂了叶时熙所说的话,而后又沉沉地昏睡过去。   第四天,江景泽再次醒来了。他对前一天发生的事情完全没印象,甚至想不起来自己曾经发生过对话。   “正常,昨天并不是真的恢复了意识。”林九叙说,“他再不醒恐怕就拉不回来了。不能自主吞咽的话,异物会进入呼吸道,昏迷的人非常容易肺部感染,就算不感染,也会饿死的,这里没有条件鼻饲,只给过他一点点水。”   “哦……”叶时熙觉得挺神奇。   为了让江景泽安心养伤,叶时熙没提江景泰的事。事实上,他也不知道应当怎么提,他讨厌为人带去不幸的消息,那种无力感让他很心慌。   而这种状况,终于在第八天被打破了——此时江景泽已经开始尝试下地行走了,江人鹤告诉了长子他弟弟的事情。   那天傍晚,叶时熙端着药,在江景泽房门口便听见了激烈的争吵。   “你最了解景泰。”江人鹤说,“别人找不到他,你肯定有办法——你去除了他罢。”   “我不会去。”江景泽的声线是清清冷冷的,“我无法对景泰下手。”   “你懂什么?!”江人鹤将一个茶杯“砰”地一声砸在地上,茶杯发出一声大响而后崩裂四散开来,“搞成这样,这个是我们挽回声誉的唯一的机会了!如果放任景泰继续杀人拼尸,而你我却未能解决这大-麻烦,家主今后将会如何看待我们这一支啊?!除非我们将功补过,否则必定为其所累!景泰已经回不来了,总归要死,何不由我们来动手?你知道的,你们二人灵气同调,你是最容易杀他的。。”   叶时熙和林九叙互相对望了一眼。是这样吗?叶时熙想:这片大陆所谓“搭档”的存在意义还有这个么?两人灵气同调,所以其中一人便能轻易杀死另外一人?   “哈哈,”江景泽十分不屑地回答,“你为了表忠心,连秦一梅都给杀了,也没讨到好啊,江名世还是不信你。”   “……”江人鹤似乎在压抑着什么,说,“是啊,那时,我连一梅都给杀了,依然没有得到信任,所以如果你故意放走你弟弟,便更不会被江家重用了。”   “哦?”江景泽的声音带着一丝嘲讽,“父亲,你有没有想过,你得不到信任,正是因为你连秦一梅都能杀?江名世对葛千秋用情那么深,所以觉得你这人冷心冷血的?”   这句话后,房间里突然迸发了一阵极可怕的沉寂。 第24章 势不并立(五)   江人鹤只觉得头脑一阵眩晕。方才,他与江景泽的谈话,就仿佛是某种仪式进行前的咒语一般,这些被精心安排好的咒语被恭恭敬敬地供奉给邪神,连音色、音量都是事先准备好的,目的就是放出某种恶灵。   江人鹤其实是江名世的养子。   在被江名世收养前,江人鹤就是个在街上找饭吃的小流氓,看见哪里有剩饭了,就跑进店里飞快地抓紧嘴里,再一溜烟地冲到外面去,如果无处躲藏,不幸被捉住了,便只好“砰”地一声跪倒在地上,大叫“爷爷饶命”,兴许能免掉了一顿毒打。   江名世是在街上救下了他的。江人鹤因为偷吃的,手指都要被踩碎了,痛得嗷嗷大叫,江名世便出钱买了那晚米线。而后,江名世见江人鹤的动作麻利,认为是少有的可造之材,便捡回去收为义子教他功夫,为的是壮大江家的门面。江名世就一个妻子,葛千秋再能生也生不出来多少,因此江名世收了好几个义子,用来显示江家也是枝繁叶茂。   从那样的环境到这样的环境,江人鹤真的是高兴得一直笑。   从小没有家人的他,真正把江名世当作他的父亲,但他又不大敢去亲近江名世,生怕对方会厌烦他。江名世有亲生儿子,还有多个义子,他不过是义子之一,没资格撒娇的。江名世也的确不是太重视他,江人鹤一直很羡慕与江名世有血缘的四个“兄弟”。   江人鹤把江名世当作是神祇,对其充满感激,总想报答,并且,是用自己一生的忠诚去报答。   他每天努力地练功,天不亮就起床,一直练到夜半,甚至雨天都不休息。现在,那段记忆在江人鹤的脑海中已经很缥缈了,他只有个影影绰绰的练习用剑击穿树叶的印象,在与儿子们描述过往时,虽然语气总是十分肯定,其实也不过是鹦鹉学舌,人云亦云地将旁人的话复述出来而已。   被收养了一年之后,江名世第一次检验江人鹤的武学进展,他在看完全套之后,眼底露出笑意,动作优雅地走到江人鹤的面前站定了,伸手摸了摸他的头,说:“好孩子。”   好孩子。   一时之间,这词与回忆中的各种来自市井小人的“小狗崽子”、“狗娘养的”的评论纷乱地缠绕在了一起,他灵魂的罗网早就破旧不堪,然而此时却捕捉到了一只金色的蝴蝶,这金色的蝴蝶在微风中蹁跹,甚至让人再也注意不到它身后的破网了。   从此,江人鹤更是发疯一般地练功。每次江名世摸着他的头叫他“好孩子”,他都会当作珍宝珍藏在他的记忆里,并且愈发努力地讨好江名世,希望“父亲”能喜欢他一些、再喜欢他一些、更喜欢他一些。   因为出色,江名世对他的态度也明显有了变化。江名世会经常亲自指点于他,也经常送给他稀有的补药以及珍贵的兵器,江人鹤觉得那是他最为开怀的几年。   ——后来,他触犯了江家家规。   当时,江名世后来生下的一个儿子在武学上天赋极高,年纪比江人鹤要小两岁,进境却俨然已经超越他,江人鹤不管怎么努力都没办法夺回第一的位置。他能感觉得到,“父亲”那独一无二的期望,逐渐逐渐地离他远去了。   一次,在很偶然的情况下,江人鹤发现他那个弟弟服用的丹药与他不一样。也不知为什么,江人鹤就是觉得,对方吃下的恐怕是某种独特的丹药。“父亲”一直留着这种丹药,为了就是传给有武学天赋的亲生子们,除非所有亲子都不是修炼的料子,否则绝不可能送给他们这种“义子”。江人鹤总觉得,如果他能偷到一些那种丹药,自己一定可以再次反超,用“才华”令“父亲”不得不注目他。   结果,偷药没有成功,他被赶出江家。在江家,服用其他的人丹药,是被严格地禁止的。江人鹤也不太清楚,为什么这会是一条铁律。他精心地策划偷药的事情,并且以为一定可以成功,谁知最后还是被人发现,并且被无情地逐出江家,不过,在最后的时刻,他分明在“父亲”的眼里看见了痛心。他离开江家的那天,天上下起淅淅沥沥的雨,他就像一条流浪狗一样,一头一脸全是湿漉漉的。   此后几年,江人鹤做的所有的事情,都是为了重新回到江家。他不想令“父亲”对他失望,认为他只是个叛徒、逆子,如此而已。他要重新证明自己,让“父亲”知道他当年没救错人,自己痛改前非之后,的确可以帮他支撑整个江家。   被逐出江家后的第三年,江人鹤终于找到了机会。   当时,江家的地界上出现了一个叫“秦一梅”的女子。秦一梅同样做着斩妖除魔的事情,一段时间之后俨然有了一些名气。据说,秦一梅曾经是尤家外姓修士,然而生性喜欢自由,不愿意被尤家束缚,因此脱离了尤家独自做修行。   江人鹤找到秦一梅,而后发现二人灵气正巧可以同调,成功地留在了秦一梅的身边,每日行走奔波,与她一道除魔。   江人鹤和秦一梅两个人的身手都极好,被逐出江家后,江人鹤没命地练习,进境又是连上几层。与秦一梅搭档之后,江人鹤没日没夜带着秦一梅四处斩妖除魔,甚至连斩高阶魔物,杀的数量越来越多并且用时越来越短。时间一长,当地百姓都说江人鹤秦一梅两人手段更高,江家派出来的普通修士根本比不上,又不可能只派厉害的修士们,请江家还莫不如请江秦二人。   江家被抢“生意”,觉得十分难受,但也不可能霸道地让人离开,于是只能一忍再忍、暗中唾骂。   终于,在江家的声望跌到了一定程度时,江名世派人“招安”江人鹤,让江人鹤随他回到江家,不要再在外面跟随秦一梅猎魔了。   江人鹤开心到狂喜,然而,那时,秦一梅却问他:“那我该怎么办?”   江人鹤自然不会考虑秦一梅的问题了,因为他从头到尾都是在利用秦一梅,为了只是回到江家,让他父亲再看看他。   他假惺惺地邀请秦一梅也一道回去,生性喜爱自由的秦一梅自然拒绝了。秦一梅说她会独自一人猎魔,就算没江人鹤,她也会继续的,也许将来还会拥有新的搭档。   江人鹤却是皱眉了——秦一梅继续猎?这怎么可以呢?秦一梅的很多技巧是他教的,这就说明,将来当秦一梅再次困扰江名世时,江名世可能会将怒气撒在自己的头上!就算江名世能保持克制,看见自己必然也是会不悦的。   当晚,江家派来“招安”的人便告诉-江人鹤,秦一梅讲话颠三倒四的,似乎隐隐有入魔的症状。   “入魔了?”也不知为什么,江人鹤松了一口气。秦一梅入魔了,便不会再拖累他了。他迅速杀了秦一梅,并用这次“大义灭亲”向江名世表达忠诚。他跪着对江名世说,他的心中是非分明,绝对不会再次触犯江家定下的铁律了。多年来没有任何人知道,当他杀死秦一梅时,他望着对方的那双眼睛,便知道自己杀错了——秦一梅没入魔,伤心过头而已,是他太着急了,根本未曾分辨。   然而,江人鹤没想到的是,回到江家之后,江名世始终无法信赖他。只派他去打点一些简单事务,与亲子和义子们商量要事也没他的份,连目光都很少会落在他的身上,一家人一起时他的座位最远。   让“父亲”再对他笑笑,早已成了他的心魔。后来,他见江名世对于小一辈表现得极珍视,便也同女子成了亲,生下了景泽与景泰,并且严格教导他们,期望能够受到重用。   他以为是这是因为当初偷药那件事情,它的影响就连“大义灭亲”都没办法消除,然而,江景泽此时却吊着一边嘴角,说:“父亲,你有没有想过,你得不到信任,正是因为你连秦一梅都能杀?江名世对葛千秋用情那么深,所以觉得你这人冷心冷血的?”   不可能——   江人鹤也真的吼了出来:“不可能!”   家主知道他是“对”的,可是却无法信任他?因为他杀一梅杀得毫不犹豫,所以江名世反而不愿亲近他?   江景泽的嘴角带着些奚落的笑容。   “不提这个。”江人鹤逼迫着自己维持理智,“江景泰又杀了两人,天下虽大,不能容他。”   “我去找找他看。”江景泽清冷的声音又响起,“但找到了之后,我会用我自己的方法处理这件事。” 第25章 势不并立(六)   江人鹤看了看他儿子江景泽,伸手从怀里拿出了一小包东西:“给你。”   江景泽将那包东西送到鼻端嗅了一嗅:“香料?”   江人鹤漠然道:“嗯。”   门外的叶时熙了然了。夫妻之间赠送香料还能解释为“体香永随”,但送儿子就只有一个解释了,就是如果不幸死了可以用它掩盖尸臭。江人鹤带香料过来,意思十分明显,就是告诉景泽,死也要将任务完成。在江人鹤看来,如果不由家门亲自处置“叛徒”,他就永远不会再有翻身之日。   叶时熙本以为江景泽会愤怒,谁知江景泽却将香料收好了:“成啊,我收着了。”   江人鹤说:“那么我回去了。”   见江人鹤要走出来,叶时熙连忙拉着林九叙蹑手蹑脚地走到角落里。直到江人鹤走远了,叶时熙才看着林九叙手里边端着的汤药,说:“再去温一温吧。”   “我去温就好了,你赶紧进屋吧。”林九叙说,“今晚还挺凉的,当心别感冒了。”   “……啊?”的确是刚刚下过雨。   林九叙伸手摸了摸叶时熙的一边脸颊:“果然,在门外听了那么久,你身体都有些冰了。”   叶时熙依然是:“……啊?”   “我很快就回来。”说完,林九叙便转身离开,端着碗向厨房走去。   “……”什么啊……叶时熙走到江景泽的房门口推开房门,发现江景泽靠坐在床头,正愣愣地看着自己被子的缎面,那低垂的脖颈让叶时熙凭空想起天鹅。江景泽穿了一件暗红的绢衣,宛若傍晚时分那天边的暮色。感觉到叶时熙的走近后,江景泽抬起头,从喉咙深处挤出了一丝阴沉的声音:“来送药么?”   “林九叙在煮药,我先来看看你。”   “哦,”江景泽方才与江人鹤对话时清亮的嗓音已被毒-液浸染了,“江人鹤方才说,又死了两个人。”在叶时熙面前,江景泽总直呼江人鹤的名字。   “……嗯。”叶时熙觉得这也没有什么可隐瞒的,于是将两个牺牲者的信息告知了对方,“也是好几天之前的事了。在杨满庭死后不久,又有两个生辰八字全阴的人在外横死,而且也是没了尸体的一部分,一看就是……成魔后的景泰所为。那两个人一个是尤家的外姓修士,姓莫,叫莫友之,行侠仗义颇受好评,另外一个是史家家主的儿子,叫史……史什么来着,生性顽劣,不喜修行,不过史家家主一直挺护着他。两个人都死在外面,其中莫友之是在返回尤家的路上遇袭的,‘史什么来着’则是死在花柳巷。据说,莫友之的身手普通,致命伤口是在背部,景泰应该是从他的身后动手的。莫友之的双腿被砍,想来是被景泰带回去了,用于和其他尸块拼出新的‘人身’接收江景泰身上的‘魔气’。而‘史什么来着’则是被人迷昏,尸体的两只胳膊均不翼而飞,据说他身边的女子醒来之后,曾经被尸体的惨状吓得一度失常。哦,对了,已死去的三人姓名五行各不相同。现在,景泰已经有了头颅、双臂、双腿,剩下的两部分可能是上身以及下-身吧。在景泰房间里找到的纸上没有写明法阵的画法,也不清楚是不是还有另外一张记载着法术方法的纸。”   “……是吗,”江景泽并没有崩溃地哭号,他只是问,“他已经完成五之三了吗?”   “喂,景泽,”叶时熙的心中警铃大作,“你……该不会……希望景泰试试那个鬼方法吧……”叶时熙很清楚,江景泽一向为了江景泰什么都能做,说不定他会像之前见过的秦文一样,连杀人都情愿。叶时熙不太懂,但他觉得爱情并不应该是这样的一种东西。   “怎么可能?”江景泽反问道。   “那就好……”叶时熙又说道,“那倘若你见到景泰,你打算要怎么办啊?”   江景泽轻轻地摇了摇头。过去,他心中满溢着对未来的憧憬,奋力地追杀着全天下的魔物。然而现在,他那装满了憧憬的皮囊仿佛是出现了一个缺口,他甚至可以听见水滴一滴滴落下和破碎四溅的声音。   能怎么办呢?他也茫然了。   “……”叶时熙又问江景泽,“那,如何才能找到景泰?”   “我还没有来得及想。”   这时门“吱嘎”一声响,林九叙端着药碗走进了房间。他将药碗递给床上的江景泽,并解释说:“巩固用的。”   江景泽道了一声谢,问林九叙:“我的功力能恢复到十成么?”   林九叙飞速地回答:“不知道。”他是真实世界里的医生,根本不懂什么叫做“功力”。   “……?”   叶时熙连忙替林九叙打圆场:“他的确不知道。”   “……”江景泽低头想了想,说,“算了,不问也罢。对于现在的我来说,这事本来也不重要。”说这话时,江景泽那乌黑光润的长发披散到了他艳丽的面颊上,叶时熙突然间感到江景泽江景泰二人都称相貌稀松平常的江人鹤为爹的这个设定不是很科学。   在尴尬的气氛当中,叶时熙极生硬地扭转着话题,“林九叙,外边当真十分冷么?”   林九叙看了看叶时熙,而后突然伸出了手,掌心向上递到了叶时熙面前:“是。指尖都冻僵了。”   叶时熙低头瞅了老半天:“我瞧着还好啊……”   “看能看出什么。”   既然对方这样说了,叶时熙只好伸出手握住了林九叙的指尖:“摸着……也还好啊……”   “是么?”   “是啊……”   林九叙沉默了几秒,突然抽回了他的手:“那就是还好吧。”   “……嘎?”   “可能进屋之后变暖了吧。”   “……”叶时熙想:你才进屋几秒钟啊…… 第26章 势不并立(七)   又是几天过去,江景泽走路走得更顺畅了些。他找到林九叙,面容又恢复了往日里的冰冷:“父亲吩咐我们出门去寻景泰。”他声音淡淡的,仿佛那日晚间头脑空空的人并不是他。人类确比想象中要坚强很多,似乎不论陷入什么样的境地,都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生活下去。   江景泽的眼角有颗泪痣,令艳丽的面容显得有些妖娆。据说长着泪痣的人情感丰富,换个说法其实就是多愁善感。在传说中,泪痣是泪水的烙印,是前世死亡时丈夫或者妻子的眼泪落下来而形成的痕迹,因此,有这个的人一旦遇到前世的爱人,便要用一生去偿还对方。   “不妥。”林九叙皱皱眉,“你现在的身体还是太虚弱了。”从鬼门关回来的人,不死也没了半条命,需要恢复好一阵子。尤其是缺过氧的人,由于再灌注性损伤,心脏、肝脏、肾脏衰竭都不罕见,影视剧里人被抢救之后立即活蹦乱跳的场景大概只存在于幻想当中。   “等不了了。”江景泽说,“又死一个。江人鹤叫我们即刻出发。”   “嗯?”林九叙倒是没听说。   “还是江家的人,叫做江隐之的,年纪不算小了。”江景泽并不避讳林九叙,说,“其实他并不是这两天死去的,只是尸身刚刚才被发现而已。江隐之本来应该是在外头的,不知为什么提早回到了江家……根本没有人知道他就在房间,因此他的尸身一直未被发现。他的尸身被藏在了被褥里边,床又离门很远,气味很难扩散,待恶臭传出去,已是这时候了,若非那炼丹师的鼻子灵得很,也许还要更久才能知晓真相。据说,因为已经死去多日,他的全身都腐烂了,被褥掀开之后,周围气味令人作呕,还有蛆虫进进出出。”说到这里,江景泽也皱了皱眉。   叶时熙问:“唔,也有某一部位被切割下来了?”   “是躯干。”江景泰很女性化地伸手撩了一下长发,然而动作却并不显得很违和,“整个躯干都不见了,被褥里只有头颅和四肢。”   “躯干?”这两个字让叶时熙颇为意外,“不是腰部以上或者腰部以下?”   “不是。”   “这可奇了……”叶时熙说,“阵法需要有五个献祭者,每人贡献身体的一部分,用来拼凑出作为容器的身体。可是,倘若景泰已经有了头颅、双臂、双腿、躯干……他就齐活儿了啊?剩下一个人是干什么用的?林医生,你对人体部位比较精通,你觉得景泰要从第五个人身上取下什么来?”   “这很难讲。”林九叙说,“也许是头发,你也知道古人十分重视头发的,也许是心脏,毕竟心脏对人来讲意义很特殊。从目前的信息,看不出来什么,而且我不觉得这件事是重点。”江景泰打算如何画阵法,根本与案件没什么关系,他们只需明确凶手是江景泰就好。   “你说的是没错……”也不清楚是为什么,对于这个“躯干”,叶时熙总有点在意,总是忍不住想。他也说不说来有什么可在意,硬要说的话可能就是第六感。   站了想了一下,没有太想明白,叶时熙对林九叙说:“走吧,我们也去看看,我想确定一下他的死亡时间,这样才好理出四个人的死亡次序。”   林九叙笑了笑:“你倒是不着急抓人。”   叶时熙说:“完整信息是非常重要的,你不要小看它。说不定哪时候,它就会派上特殊的用场。也许,它可以指点我们如何捉江景泰呢。”   “嗯,赵神医的案件已说明了这点。”   “那就走吧。”   ——江隐之的房间在江家的角落,里边已有很多人在。叶时熙废了挺大劲才带林九叙挤进去,而后果不其然看见了床上的一具尸体,样子让人难以自制地想呕吐。即使见过一些尸体,叶时熙胃里还是翻江倒海的,早饭一直往外面涌,他连忙用额头抵住了林九叙的肩。林九叙没做声,他只是摸了摸叶时熙的头发,在叶时熙耳边轻轻地说了句:“别看了,交给我。”也不知为什么,在听叶时熙讲完他在现实中的经历后,林九叙便觉得有点心疼,同时又有些前所未有的情绪上下翻涌。那种体验十分陌生,在面对对方时,他好像彻头彻尾地被感性所支配了,然而细细想来,他又可以用理性辨别每种感情的前因后果,总之,很奇妙。   “嗯……”叶时熙轻嗅着林九叙身上好闻的味道,觉得满屋的恶臭似乎都被压下了一些。   林九叙望向了那尸身,而后对叶时熙说道:“瞳孔不可辨认,尸僵完全缓解,尸体膨胀,腐败血管网和腐败巨人观都有了,的确已经死了很长的时间了。按照现在这个气候……至少死了有三天了。”此时正是夏季。   “三天……”叶时熙还是躲在林九叙身后,“不能再具体么?另外三个人都至少死了三天,我想知道顺序。”   林九叙又看了半晌,而后轻轻摇了摇头:“抱歉……我不是专业的。根据我知道的,只能判断到这。”   叶时熙问:“还能看出别的什么?”   “看不出来作案手法,极有可能是在睡梦当中被人一剑穿腹,但是因为躯干不在,现在没有办法确认他到底是怎么死的。”尸体上没有其他致命伤,林九叙推测痕迹在在腹部。   叶时熙说:“算了……我猜,他应当是江景泰离开江家之前杀的,问题是死在杨满庭之前还是之后。不过,不管之前还是之后,时间应当差得不多,就算是专业的尸检可能也辨别不出来。”他在心里整理了下。依照当前信息,四个死者死亡的顺序是:杨满庭、江隐之、莫友之、史什么来着,杨满庭和江隐之的顺序待定,江景泰后来又返回江家杀人的可能性实在不大。   叶时熙不去看尸体,却在屋里走了几圈。他走到窗户前,看了一看窗闩,又伸手摸了摸,然后笑了一声——那窗闩上,绕着两根黑颜色的头发。   “怎么了?”林九叙问。   叶时熙指着木制的窗闩,说:“再次发现,魔的思维还挺缜密……就跟秦文那时一样,并不糊涂。你看,窗闩上有两根头发。景泰在杀了江隐之之后,是从窗户逃出去的,接着又把窗子给闩上了。逃出去前,他在窗闩上面绑了两根头发,出去后,从外面捏住头发拎起窗闩,再轻轻地落在托架上面,这样就造成了一个密室。”古代两扇窗子之间缝隙不小,完全够江景泰从外锁住窗子。   林九叙了然了:“所以,他是在杨满庭之前就死了的。景泰关上窗子,是因为不想让别人发现尸体——他还要静静地杀杨满庭,再悄悄溜出去。”倘若开着窗子,被人发现死人并且乱了起来,景泰就不容易再对杨满庭下手了。   “聪明。”叶时熙夸了林九叙一句,“所以,四个人死亡的顺序就应当是:江隐之、杨满庭、莫友之、史什么来着。”他脑子里好像有一块橡皮擦,还是想不出来史家家主侄子叫什么。   “大概是吧。”事实上,林九叙还是不明白,知道江隐之和杨满庭谁先死谁后死有何用——真的可以从这件事就推测出江景泰在哪里么?   “走吧……”叶时熙捂着鼻子说。作案时间、作案地点、作案动机、作案手法,全知道了,江景泽连目击者信息都讲了,再待在这里也未必会有收获。况且,他真的有点受不了这房间里的味道了。他和林九叙那种闻惯了福尔马林的人可不一样,大部分时间他都只会去翻阅卷宗查找死亡的信息,真看见尸体的,就只有两三回。 第27章 势不并立(八)   回到屋子之后,叶时熙对林九叙说:“我得去洗个澡……我现在全身不舒服。”虽然这么说不太好,然而,一想到那黑色的血肉和白色的蛆虫,酥麻的感觉便从脚底一路沿脊椎爬上大脑,头皮好像都要炸开,仿佛被一条冰冷的蛇缠住了一般。   林九叙说:“成。”   “浴室”距离房间不算太远,叶时熙在木桶里边躺了半天,直到浑身毛孔都舒服了,才拖拖拉拉地从杅中爬出来,站在草席上用热水又冲一遍,用粗毛巾抹干身子,然后穿上衣服鞋子,一边用细毛巾擦头发一边走回了自己房间。   林九叙正在沏茶,见叶时熙走进来,便倒了一小杯并且放在叶时熙的手中:“先把身体暖暖。”   “嗯。”叶时熙将茶水慢慢喝下,而后坐在桌前,随手将毛巾丢在了桌上,撑着脑袋沉思。   林九叙很自然地拿起了毛巾,站在叶时熙的身后,将毛巾盖在他头上,两只手轻柔地帮他压干头发。   “……林九叙?”   “这两天凉,总是下雨,你擦得太敷衍。”林九叙说,手上动作却没有停。   “哦……”叶时熙一只手轻轻敲着桌子,好像是在问林九叙又好像在问他自己:“景泰最后一个目标,到底会是哪个人呢。”   林九叙说:“我也在想。”   “如果再捉不到,景泰就会完成那个鬼法术了,也不知道到时会发生什么事,我总有些担心。”   “是啊。”林九叙摸了摸叶时熙的头发,放下毛巾,而后从柜子里拿出一把梳子,将叶时熙的脑袋扶正了,一手捏着头发,另一只手轻轻地梳开了头发,并且很仔细地搭在了叶时熙背上。黑发瀑布一般垂下散开,与白皙的皮肤形成对比。拢头发时,林九叙的手有时会不小心碰到叶时熙脖子,温热的手指缓缓刮过洗完澡后微凉的后颈,让叶时熙感到十分舒服。   “……”不过,这样好像还是有点奇怪。   梳完头发之后,林九叙放下了梳子,用拇指指腹压住了身前的人颈椎两侧的凹陷处,由重到轻地按,又上下滑推了几下。   “……喂!”叶时熙爽得一哆嗦,“干什么呢!”   林九叙说:“按摩头皮,舒缓肌肉紧绷,促进血液循环,可以让人压力小些,轻轻松松睡个好觉。你太操心。”   “哦……”   林九叙又将手指插-进对方发丝内,指腹划着螺旋形状逐渐向下,从头顶一直到了后脑的下缘,叶时熙舒服得轻轻眯起他的眼睛:太爽了……   最后,林九叙将十指交叠,以手掌的力量按压叶时熙的脑袋顶部,按几秒后减少力度,就这样一点点慢慢移到叶时熙的脖子。   “林医生啊,”叶时熙说,“你怎么连按摩都会?”   “从一个神经外科的医生那学了点手法,似乎是某个神经内科的医生‘传’给他的,我觉得有意思,就一直记得了。”   “嗯?”   林九叙沉默了一下,而后突然垂着眸子说道:“当时我想,以后我的爱人累了、疲了,至少我还可以为他做点什么。”   “哎哟,好丈夫啊。”叶时熙还是眯着眼,“那我就让你先练练手咯。”   “……”林九叙道,“哼。”   “……”   哼?“哼”是什么意思?   想了一想,叶时熙又说道:“事先说好了啊,折腾我的脑袋可以,可别把主意打到我的心脏上。我知道你是心脏外科的医生……”   林九叙打断叶时熙:“副主任医生。”   “……好吧,副主任医生。”叶时熙继续道,“不过,如果你害怕会手生,我是绝对不会让你练的。”   林九叙说:“已经打了。”   “啊?”   “你心脏的主意。”   “……啥玩意儿?”叶时熙本来只是开玩笑,聊天打屁,没想到林九叙一开口就是句让他吓一跳的。   “放心,心脏是我最熟悉的。即使千疮百孔,我也想试一试治愈它。”   “不用了吧,我挺好的……”叶时熙说,“林九叙,你这样让我毛毛的……”   林九叙笑了下,眼神有点黯然,他移开手,最后拢了拢叶时熙还有些湿意的头发,伸手到叶时熙脸上捏了捏他右边脸颊:“瞧你吓的。”   “……”叶时熙想:果然是开玩笑,自己刚才竟认真起来了。   就在这时,门上传来了有人在外敲门的声音,叶时熙叫了一声“门没锁”,门边被人轻轻推开。江景泽用颇为大家闺秀的步态迈步进了屋子,而他身后还跟着一位年过半百的老者。那位老者的皮肤是古铜色的,头发、胡子已是花白,异常坚硬的胡子遍布他下半张脸,就好像是许多针灸用的银针插在面部一般。   江景泽的面色冷淡如常,对叶时熙和林九叙说:“父亲请了一位算命先生,在这一代颇有名气,据说很懂阴阳、五行,打算让他猜猜最后一人。”   说完,江景泽便拿出了一张纸,上面写着四个人的姓、名和字,还有从各家问来的四个人的出生年月,问算命先生道:“我们需要再找一人,生辰八字同为全阴,五人姓名五行需要相生,能否问下应当从哪入手?能看出来什么不能?可否猜出具体的出生年月或姓名?如若不能,划定范围也好。”至于出生日、时,江景泽只知道江家两个人的,尤、史两家并不肯讲。   那算命的拿纸过去只是看了一眼,便道:“天干分为五阴五阳,甲、丙、戊、庚、壬阳,乙、丁、己、辛、癸阴,地支六阴六阳,子、寅、辰、午、申、戌阳,丑、卯、巳、未、酉、亥阴。这四个人,年、月天干各不相同,想来五人将会分别对应天干五阴,这样便可估算出第五人年月的天干。纸上并没有完整的生辰八字,不知日、时情况如何,大抵与年、月是极其相似的吧。在地支上,也是用了心思,确保平衡,因此也不难猜。至于名字……唔,看来,五人名字不仅总格可以相生,天格、地格同样如此。姓为天格,名为地格。名这东西,实难猜测,姓却可以一试。算天格时姓的比划填一,这样纸上四人,‘莫’姓为木,‘江’姓为金,‘史’姓为土,‘杨’姓为火,因此,最后一人的姓,极有可能是八画的周、孟、林、范、金,九画的俞、姚、胡中的一个,大姓就这几个,其中林姓、周姓人数最多,不过也有可能是八画或九画的小姓氏,比方说和、季、施、洪、韦,数量也不算多,我可以列给你。”   不知为何,叶时熙的心中一动,他说:“姓林。”《问仙》剧情围绕四大家族展开,目前,只有林家没有卷入这个副本,剩下三家都死人了,江家作为主要战场,死了两个。   算命先生最后又说:“寻这八字全阴的人要做什么?这样的人可以通灵,时常被有心者利用,作为献舍或者夺舍用的容器。”   “呃……”叶时熙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他,他猜对了,只不过是拿去给魔物当容器。   “这种人啊,”算命先生又道,“婚姻大多不顺,需与八字全阳的人结合,否则阴阳失调,中年很难过得幸福美满。”   “哦……”听到这话,叶时熙心中忽然有了个主意。   ……   将老者送走后,叶时熙立刻对江景泽说:“江景泰的事情,另外几家应该不知道吧?”   江景泽摇摇头。   “那叫江名世派人找林家结亲,说江家有个八字全阳的姑娘,想在其余三家找八字全阴的,方能不克父克母克子克女克一切,林家如果有这样的小伙,想必应该也会很乐意的,因为全阴也要找全阳的人嘛,都不算是什么好命来着。”   江景泽点点头:“那么我请父亲去求宗主大人。”叶时熙直呼“江名世”,江景泽却称其“宗主大人”。   ……   仅仅一天之后,便有个人拿着一张纸条过来,还对三个人说:“林家的确有个符合要求的人。”   “哦?”叶时熙急急忙忙地迎了上去。   那人打开纸条:“而且,他的名,也就是地格,也刚好能与另外的四人相生,总格也是同样,出生年、月的天干又刚好是另外四人不在的丁、己,我看,景泰最后那个目标,应当就是此人,不会有错。”八字全阴,补齐天干,姓名天格地格总格均与另外四人相生……只要他再死了,完美的容器便能制成了。   于是,江景泽的呼吸似乎是停滞了,他的喉咙发紧,然后还是问道:“所以,景泰的最后一个目标,是谁?”   “姓林,名言。”对方回答,“字九叙。” 第28章 势不并立(九)   一瞬间,屋子里的空气像是凝固住了。   叶时熙想:是林九叙……?江景泰的最后一个目标居然是林九叙?他转头看向江景泽,心想景泽该不会想帮景泰杀林九叙吧。如果那样,他一定要护住身边的人。书中人的命运他也许管不了,林九叙的生死却是他的底线。   江景泽似乎看出了叶时熙的心思,也未发怒,只是用像在谈论天气般的语气说:“他前些日子救过我的命,我并非是恩将仇报之人。”   “……嗯。”叶时熙依然感到不能太大意——自己笔下的人自己最为清楚,江景泽的心里就只有他弟弟,对其人品其实很难指望得上。   “是我的话,就简单了。”林九叙将话题拉回正途,“我来到江家时,景泰已经入魔,在杀死江隐之和杨满庭后逃出了江家,因此他应当不知道我最近都在江家住。”   叶时熙点点头表示赞同。   林九叙继续道:“如果是我是景泰,我定会在林家附近蹲守,等‘林九叙’出外执行任务,再找机会下手。”   “是。”叶时熙点点头表示同意,“他不可能在林家大摇大摆杀人的。”最开始江家没防备,景泰连杀两个,但是剩下两个,全都是在外边死的。   “那么,想要引他现身就不会太难了。只要我现在回林家,明天白天走出大门,将他带到偏僻的地方就行了。你们二人就在那等,咱们合力将他擒住。”   江景泽突然插话道:“我看,将景泰引去客栈吧。只要守好门窗,景泰便不容易逃脱。他若逃了,就难办了。”   叶时熙说:“也行。”这事的确不会有很多次机会,失手一次,再想将他捉住不会很容易了,难度加倍。   几人商量好了一间客栈。从林家到客栈一路行人众多,没有什么能动手的机会,可以保证将江景泰引到终点。叶时熙和江景泽将会直接去客栈住下,林九叙回林家晃悠一下,第二日傍晚再装作有任务的样子出城,赶到指点地点会合二人。   “林九叙,”林九叙出发前,叶时熙拉住他,说,“在林家大门口,你可以找个人喊你名字两声——我怕他不认识。”   “……”   “江家的两个人景泰肯定了解……莫友之也早就挺有名了,尤家家主常带儿女拜访江家,单单不一定知道你是谁。”   “……”林九叙又显得不是十分高兴,他说,“我以为你是想叫我小心。”   “哦,”叶时熙说,“你小心。”   “……”林九叙觉得自己更加不爽了。   林九叙离开后,叶时熙便带着江景泽去客栈。两个人都骑马,偶尔牵马步行。江景泽因为从前穿惯了女装,步子总迈得小,叶时熙只好也慢慢走路,心里觉得挺累。江景泽的面色阴沉,始终一言不发,也不回答问题,叶时熙也不好打扰,心里只是觉得江景泽心思重得很,肯定正在盘算什么却又不对人说。   如此这般慢慢地走,走了一个时辰,才终于到客栈,叶时熙已经累瘫了。他晚饭也没吃,直接扑到床上,将脸埋在被子里边,用力蹭着柔软的被,心想:林九叙啊,幸亏我的搭档是你。若是换了景泽,我真的要哭了!   因为太乏,叶时熙很快就睡了过去。一夜无梦,再醒来时日头已上三竿。   他吃了饭,去找景泽。景泽看着比昨天更阴沉,好像打算要做什么可怕的事。叶时熙推门进屋时,江景泽正一遍一遍梳头,又将乌黑的发仔细束起,简直就是一丝不苟。做完这些事后,江景泽又开始整理衣衫,似乎希望衣衫连一丝皱褶都没有似的。   叶时熙感到很奇怪,问江景泽他也不理,只得自己独自走到客栈走廊,将胳膊肘搭在雕花的窗框上,装作在观看街道的样子,一点点梳理自己的思绪。然而,想了许久,叶时熙还是猜不透景泽想干什么,只好祈祷不是打算害林九叙。此刻,他感到了自己的无力。从暖烘烘的房间走到走廊里,冷风不断吹来,让叶时熙忍不住打了些寒战。   不知道该干什么的叶时熙只能胡思乱想,想东想西想到傍晚,直到林九叙再出现,叶时熙才兴奋得拉着对方手腕扯进了屋。最近一段时间他都没和林九叙分开过,这个世界没有什么可以当消遣的东西,他就只能和林九叙东拉西扯谈天说地,这一整天没有见到对方还真不大习惯。   “林九叙林九叙,”叶时熙问,“江景泰跟来了?”   林九叙理所当然地回答:“不知道,不认识。”   “呃……”   “夜里需要保持清醒,我现在先睡上一觉。”说完,林九叙便散了头发,解了外袍,嗖地一下钻进被子,快速得很。   “……啊?”无聊了一整天,终于把人盼来,结果林九叙就去睡觉了,叶时熙感到十万分委屈。   他在窗前玩儿手指头玩儿了大约一个时辰,掰来掰去,又弄手影,终于等到了林九叙慢慢睁开了漂亮的眼睛。   听见了动静的叶时熙连忙走过去,到了床边却停住了:“呃……”   “……?”   叶时熙看着被子鼓出来的包,有些难以置信地问:“林九叙……你做人设时,连那里都加了buff?”长度似乎……有点夸张……以前都没有注意过睡醒后的这个现象……不过,只是小睡片刻而已,都……看来是需要性-生活,然而这里又没女主或者女配,哎,惨。   “当然没有。”林九叙坐起来,掩住特殊部位,“只说了身材也是一万分。”   “哦……”   林九叙又坐了一小会儿,说:“你去找景泽下楼吃完饭,我穿好了衣服下去找你。”   “哦……”   用膳期间,叶时熙一直紧紧盯着江景泽,生怕对方要害身边的林九叙,但他又不敢做的太明显,只能用余光偷偷关注着对方,心力交瘁。虽然不大方便,但一顿饭下来,叶时熙还比较确定对方并没有动什么手脚。   江景泽脸上的表情似乎比下午还冷,懒得搭理其余二人,好像连客套都省了,让叶时熙更觉得事情有些不大对劲。江景泽的确对人没兴趣,不喜与江景泰之外的人交谈,但是,知道最后一人就是林九叙前,礼貌性的交流还是不算少的。此时景泽将内心全部封塞在了肉体中,但却又为他抹上了些极为特殊的风情。   到底错过了什么事……?叶时熙决定回房间后和林九叙聊一聊。   ……   不安的感觉始终萦绕在叶时熙心中,而后来的事实证明,叶时熙有关江景泽的猜测是正确的。   晚餐过后他刚一进房间,还没等走到圆桌前,他就感觉脑袋一晕,同时眼前东西全是重影。他“扑通”一声便跪在了地上,歇了几秒缓了一缓,打算出门求助旁人,然而膝盖稍一使力却直接跌落在地。   他全身都没有力气,骨头似乎全都被抽空了,费力地挣扎扭动着,身上脸上到处都是灰尘。   林九叙……糟了,林九叙……叶时熙挣扎着,用手指拼命刮划着地板,感受着指尖传来的痛觉,希望自己能够保持清醒,但却终不可得。   怎么办……?   他坚信意志能支配身体,搜集着身体最后的力气。他的确抬了头,而却并不足够。终于,他的意识渐渐陷入混沌,他想找出办法,可是头脑空空,只能被拉入无边的黑暗。 第29章 势不并立(十)   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一丝清明回到头脑, 眼前也有了点光亮, 叶时熙本能般地大叫道:“林九叙!”   “我在。”   “……?!!!”叶时熙忙扭头去看,发现林九叙就在他身边, 似乎也是刚刚醒转, 眼神中还有一丝的迷茫。   叶时熙松了一口气。在那么一瞬间,盯着对方的脸, 他甚至有一点想哭。   林九叙用食指和中指的背面轻轻刮了刮叶时熙一边脸颊:“怎么了?”   “我还以为……”   “嗯?”   “……”叶时熙极生硬地扭转了话题:“妈的,小心着小心着,还是着了景泽的道, 现代人真不行, 根本不懂这些手段。快走快走快走, 趁他还没回来。”   林九叙却没有接这句话, 因为他自己同样中了招, 外科医生的眼睛也没用。他颇困惑地看了看窗外, 说:“可是,现在已经很晚了啊。”   “嗯?”的确,外面漆黑一片, 比起被下药时,至少已经过了好几个时辰了。叶时熙实在有些想不明白了,因为如果打算动手,那人早就应当杀死了林九叙。   叶时熙问:“那景泽呢?”   “不见踪影。”   “……”客栈每间房间都差不多,不过只要细看就会发现这的确是江景泽的房间。   而且,我们被移动过, 这个房间是景泽的。”   “……”这实在是过于奇怪。在叶时熙的认知中,江景泽给他们下药,是打算要杀林九叙,帮江景泰凑齐“容器”,可江景泽却没杀人,一连几个小时完全没有动手,只是将他们二人换了个房间。   “而且,”林九叙又说道,“我的外袍还有发带全不见了。”   “……外袍还有发带?”终于意识到了什么的叶时熙全身一个激灵,“喂……他把我们弄昏丢在他的房间,难道他本人正在我们的房间?他……他在等景泰吗?他想要干什么?!”   “不知道,”林九叙尝试着站起了身,“去看看。”   ……   另外一边,江景泽的确是在林九叙房间。   傍晚,江景泽在菜里下药,将另外两人迷昏了,并且扔在自己房间,而后独自去等弟弟。他剥下了林九叙的外袍穿在身上,又用林九叙的发带束出了同样的发髻,吹熄了蜡烛后合衣躺在床上,让脸朝着墙壁,将脊背露出来。   在知道最后一个目标是林九叙前,江景泽的确是打算帮景泰杀人的——因为已经死了四个,只剩下一个而已了。江景泽没有杀过人,他知道那罪孽深重。然而,救景泰的念头始终燃烧着他,起初几天就只是零星的火焰,江景泽试图浇熄它,然而火光依旧渐渐连成一片,除非大雨滂沱,否则最终定将理智毁灭殆尽。江景泽忍不住思考,那人变成死人,而景泰从魔变回人,一个来换一个,根本就是一样的吧?杀一人的同时,也救了一个人……而在他黯淡的心中,景泰才是最优先的。   然而造化弄人,那人是林九叙,就在不久之前救了他命的人。杀对他有救命之恩的人,即使是江景泽,也没办法办到。那触了底线了。对于毫不相干的人,江景泽可说是命运使然,但林九叙不同,如果对方当初不发善心,便绝不会死在他的手上——江景泽会死去,江景泰还是魔,他们二人谁都不可能活。   他不能让林九叙死。可是,只要江景泰还活着,为了变回常人就可能会想要杀林九叙。他犹记得当初记载法术的那薄纸背面,潦草地写着句“景泽,等我。”字是景泰的字,江景泽清楚那话的含义,就是景泰在为他而尝试。那么,如果林九叙死去了,就依然是因他而死,他无论如何也摘不去那恩将仇报之名。身为江家的人,江景泽很明白,魔是被执念驱使的,不能相信魔的理智,就算他让对方忍着,对方也未必忍得了。   那么思来想去,也就只剩下一个方法了——他替林九叙死,也算还了对方的恩情了。   他想,如果自己死了,景泰也许就不会有强烈的变回人的执念了。他还留了一封书信,信是写给已知自己亲手错杀哥哥的景泰的。在信中他告诉对方,他是替林九叙死的,如果还杀要林九叙,就白费了他一条命。他还写道,他的唯一遗愿就是景泰克制杀欲,否则在天之灵也将永不安宁。江景泽的想法十分好懂,就是希望用他自己的死让景泰驯服了心魔。即使最后,景泰依然杀死了林九叙,那也不是他可以管的了,他已经用死阻止过这事,也算是用命回报恩情了。   等待江景泰的期间,江景泽躺在床铺上,思绪总在胡乱地飘,没有一丝一毫困倦。他心脏跳得想要冲破橫隔膜,叩击着胸腔的四壁,在幽静的夜中震耳欲聋,就像是来自上天的鼓励的话语。他的肉-体还有灵魂都在向往黑暗,然而与此同时,又有一种单纯,像最干净的泉水一般汩汩地冒出。   在等待死亡的最后时间里边,他仔细回想了二十年的人生,而在回忆当中出现最多次的,就是他唯一的弟弟江景泰了。   父亲显然并不爱他,母亲性格怯懦,不敢忤逆父亲,只会在私下里叹气。父亲当年突发奇想,打算娶妻生子培养后辈讨江名世欢心,决定的第二天便在史家定了一个女人,成亲之前两个人只见过一面而已,而那女人就是他们兄弟俩的母亲。江景泽想不通母亲为何答应那门婚事,想来想去只能认为是天生软弱的原因。   在他的一生中,唯一的光亮就是他弟弟。   江景泽回忆起了小时候,他被父亲逼迫练功那时,景泰每天都会帮他揉脚,让他晚上能够舒服一些。景泰还会一趟一趟出去汲水,再到厨房将水烧热让他泡手,缓解他酸疼的手指,还有软化手上的茧。   因为自己天性体凉,景泰每晚都会首先帮他将被子焐热了,再偷跑回自己房间,为的就是让他不会在冷风中睡不着觉。   还有,父亲将精力放在自己身上后,景泰时常偷偷跑出江家,在外面买上很多种吃的,揣在怀里带回来偷偷给他吃。景泰还会给他讲外面的奇闻趣事,让他感到自己仿佛也去过了一般。   那些事在他心尖迅疾地种下了花朵的种子,并在他的生命之树扎下了根,孕育出了原本不可能开放的花苞,而他则是小心地浇灌着那些花苞。在回望时,江景泽猛然间发现,虽然孩提时代已消失在往昔,但过往的事情竟是鲜明如昨,那些记忆竟然滚烫滚烫,像被人用烧红了的烙铁印在骨头上,从未印时间的研磨、岁月的冲刷而有一丝一毫的模糊。   “……”想到景泰入魔的事,江景泽的血液开始暗自奔腾。为什么?!他一会儿痛恨妖魔——害得自己受了重伤,一会儿又痛恨自己——竟然落得重伤而逃,一会儿又痛恨萌昊——没早些带林九叙来,一会儿又痛恨父亲——给景泰下那种邪蛊。最后想到父亲,他竟然有了一丝报复的快感,因为江人鹤自以为聪明的那些做法,让他在一月内失去两个儿子,还不如那些“儿子不成器”的江家别支。   景泰今后会怎么样?江景泰躺在那,琢磨不出答案。也许会被除去,也许与魔为伍,也许伪装常态,也许躲躲藏藏……然而,不论现今如何担心,死后他都不会再知晓了。那花朵会被连着根除去,只空留一个丑陋的茬口。   这样一想,一了百了也是好的,他已经快受不了了,解脱也行。他的人生就此落幕,从此以后,这世上的鸟语花香、花晨夕月都不再属于他。也许他也继承了母亲的怯懦——他不知道如何拯救景泰,怕以后看见的事会让他发疯,便自顾自地想遮住双目,因将先去转世轮回暗自窃喜。解决问题的最好方式是他死,这个事实让江景泽有些舒坦。他一直在守护弟弟,但在对手压倒性的实力面前,他也终于是害怕了,于是索性用死来回避掉一切。   哎……不知道景泰等下会如何杀他。江景泽不怕死,但怕伤口,怕疼。   ……   夜风吹来,红色幔帐轻轻飘动,好像是什么人垂动着的血舌。   也分不清过了多久,江景泽感觉到一点动静。那动静细微得仿若蚊蝇,不仔细听都听不清。一根极细的小管从门缝当中钻了进来,迷香被点燃后袅袅的灰烟盘旋上升。   江景泽感到有一些困意。他勉强自己支撑着不睡,想要在最后再倾听一次弟弟的脚步声。在他们两个还小的时候,景泰时常悄悄走进房间,好奇地看着这个他称作是“哥哥”的人。   困意一波接着一波,江景泽就要撑不下去了。   最后,终于,门闩被一根细小的东西戳着,向上一动,随后便掉落在地上,蹦跳着发出了几声脆响,在静夜中显得十分突兀。接着门被轻轻推开,一个高大的人影出现在了门口。他身后是一扇窗子,因月光从身后照射,他的身形成了一片剪影,英俊的面容隐藏在黑暗当中。前方的地面上有更幽暗的影,仿若他分离出的最恶的自身。片刻之后,人影动了。   江景泽听着那熟悉的脚步声,只觉一阵绝望涌上喉头,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因为那的确是江景泰的脚步。这么多年下来,他不可能听错。   江景泽克制着自己跳起来的冲动,只静静地把这当作是最后的相处。   死在你的手上,也算死得其所了吧。   江景泽怕疼。他思前想后,决定尽量让自己睡过去。迷香作用很大,只要他不硬抗,也许可以自然而然入眠。   江景泽闭上了努力睁大的眼,很快便昏昏沉沉半梦半醒的。   真的是好困呢……   他好像回到了十五年前。他和景泰坐在江家的花园里,夏日阳光照在他的脸上,许多蝴蝶在他身边左右飞舞。他对景泰说道:“真的是好困呢。”景泰便让他躺在自己的腿上,好脾气地对他说:“那就睡一下。”   那就睡一下。   我睡了啊。   当江景泰在江景泽床边站定了的时候,一滴眼泪顺着江景泽的蝶骨滚落到枕头上。他轻轻地扇动嘴唇,无声无息地说了句:“今生不再见了,景泰。” 第30章 势不并立(十一)   叶时熙拉着林九叙一头冲进他俩们那间房,好像一个皮球一般直接滚进了木制的房门:“景泽!景泽!”他心里已经有了不好的感觉, 就是景泽恐怕是打算死了的。   倘非如此, 为何要弄昏他们二人呢?若是想擒,三人合力岂不事倍功半;若是想杀, 他们二人也不会强拦着;只有求死, 他和林九叙才不会旁观。   房间烛火摇曳,叶时熙看见江景泰就站在桌子的边上!景泰背影高大, 看起来就好似横亘在眼前的一座高山。   叶时熙全身的肌肉瞬间紧绷起来,林九叙轻轻将叶时熙拉到了自己身后。叶时熙扯着林九叙,露出一只眼睛偷看。   江景泰听见了声音, 转身回过头来。他这么一侧身, 便漏出了另一个人。   江景泽正坐在江景泰的身前, 头发散着, 光滑柔顺, 乌龙的发瀑布一般垂落下来。他的面颊依然白皙, 眼角带媚,唇色红润,脖颈纤细并且修长。江景泽一手的手腕搭在桌上, 手上缠着一圈厚厚的白纱布。   “这……”叶时熙从江景泽身后探出头来,“这是咋回事啊?”见江景泽没事,好好地坐在那,叶时熙一颗心终于是放下了。他怕看见鲜血,尤其是从友人身体中流出的带着温的鲜血。   江景泽的嘴唇轻启,说:“好像不大对劲。”   “嗯?”   江景泽说:“景泰说杨满庭并非被他所杀。”   “啊……?”   “不止是杨满庭, 莫友之,史敬之,江隐之,这三人,也都与他无关。”   叶时熙沉默了,不知该不该信。   “对……”江景泰的魔气此刻似乎并没发作,他耷拉着脑袋,并且压低了声音说:“事情并非如你们所想那般。”   见对方一副打算长篇大论的样子,叶时熙走过去扯过一张板凳坐下,问:“那真相究竟是什么?”他坐在了林九叙的腿边,距离两兄弟有一段距离。   “那从入魔说起。”江景泰将双手置于膝上,十指交叉着用力绞在了一起,“在堕入魔道时,人会有所察觉。堤坝溃决,洪流奔腾,像在梦境当中一样,比真实的人生要愉悦。”   “入了魔之后呢?”   “我收到了一封书信,说魔也能变回常人……”   “是不是写,杀死五位生辰八字为八字全阴的人,并且姓名五行需要相生,而后将每个人的一部分肢体放在法阵中拼凑出一个完整的人身,发动法阵,魔气便能从施术者身上转移到阵中的“死人”身上?”   “吓……”江景泰吓了一大跳,两边肩膀缩了一缩,“不是……哪有……哪有那么可怕的信……”   叶时熙用手指敲了几下桌子:“那到底写什么……?”   “就是,寻到五位生辰八字为八字全阴的人,姓名五行需要相生,而后生饮五人的血,同时喝下符水,但之间的间隔越短越好。饮过最后一口,几天之内,魔气便会从饮血者身上褪干净了。”   “啊?”叶时熙看了林九叙一眼,“这也差得太多了吧?”   林九叙皱皱眉,继续追问信的细节:“五个人的名字也是神秘人给你的?杨满庭、莫友之、史敬之、江隐之、林……林九叙。”   “嗯……”   “我们看到的信,内容并非如此,而是必须杀这五人,并用尸块拼凑人身。”   江景泰的脖子一缩:“没……没有的……”   “可那纸的背面还有你的字迹,写着:【景泽,等我。】”   “我……我是用空白纸写的……我拿走了原先的信。”   “继续。”   “凌晨,我到江隐之的房间,把他迷晕,割掌取血。接着就去了杨满庭那边,一切也是十分顺利。我逃出了江家……当天晚上,我跟着莫友之,并且趁其不备,一个手刀劈在他的颈间,也取了他的血,而后将他背到了一个破庙里……第二天的晚上,我又打听到史敬之在花柳巷,夜半迷晕二人,干了同样的事。接着……就是今天,我跟着林九叙来到这里,取血之后却发现是景泽……于是我就没走,等景泽醒来了。”   叶时熙的声音十分冰冷,“除了景泽,前边四个人都死了。”这个时间还是有可能的。四家管辖区域不同,彼此之间距离却不算远,都比较靠近交界处。   “我……我真的不知道……”   叶时熙盯着对方看了好半天,他的经验告诉他对方没说谎。可是……叶时熙想了想,转身问林九叙:“杨满庭的尸身,手心上有伤吗?”   林九叙用看弱智的眼神盯着叶时熙,说:“我又没有看见杨满庭的尸身。”   “哎,对,我糊涂了。”叶时熙伸手敲了一下他自己的头,“我当时还没把你领到江家来。”那时,他们二人刚从盱眺县回这边,叶时熙将林九叙安排在客栈,而后自己独自一人走入江家,而杨满庭是在进门之前死的。别说林九叙没看见尸身,就连他自己也未曾见过。之后,杨满庭的尸身被置于棺材中,因为没有头颅,闭棺时间较早,三日之后便匆匆忙忙下葬了。   林九叙说:“是啊。”   叶时熙又问道:“那江隐之?有伤口吗?”   “看不出来。”林九叙摇摇头,“发现时实在太晚了,尸体烂得不成样了。而且……不好意思,因为恶心,我也没有特别查看每个部位。”   叶时熙谈了一口气:“那么,想要确认的话,就只有从莫友之史敬之二人身上下手。他们二人死在外边,尸体是由尤家还有尸家的人归置好的。不过,史敬之的双臂被砍,想必不会得到结果,我们只能走趟尤家,期望尤家仔细瞧过。”   江景泰抬起头,眸子里边有光闪耀。他的眼神变幻不定,又问叶时熙道:“真凶为何嫁祸于我,将事情栽到我头上?!为何在我之后杀人?而后切割那些尸身?”   “他他他……”叶时熙被吓了一跳,“蹭”都一下站起躲到林九叙的边上,“他是利用你吧。我猜他没功夫,所以等你弄晕,再一个个除掉。”至于为何分尸,他还无法确定。还有为何嫁祸景泰,他也暂时没有头绪。费时分尸,的确奇怪。还有伪造书信看来多此一举,实在是想不通这样做的缘由。景泰问了三个问题,他只答了中间那个。   见林九叙似乎也在思考什么,叶时熙又转身问林九叙道:“想要知道真凶是谁,还是要从死者入手。你最近得罪谁了么?对方要除你而后快?”   林九叙说:“最近肯定没有,以前不太清楚。”   叶时熙点点头。林九叙的意思是说,穿越后他很乖,以前的事他管不了。只要书里没写,他们俩便一无所知,而在原著当中,林九叙是人见人爱。于是,叶时熙只得说:“那么,还得调查一下五人人际关系,这里边也包括林九叙你本人。不过,我猜,大约不会有收获的。你们五人八字全阴,姓名天格、地格、人格全部五行相生,大概不是因为招惹了谁,而是他真的是有什么谋划吧。”   “嗯。”   他一个“嗯”字还没有说完,两人便听见轰然一声响。叶时熙忙转头去看,只见江景泰的双目赤红,整个人散发着暴戾气息,他抬手便将圆桌“咣”地一声掀翻了,甚至不顾江景泰还搭在上面的手。圆桌“轰”地一声撞在墙上,掉下几片大的碎屑,原先的杯盏都碎成片片,连烛火都倒在地上。做完这些,景泰喘着粗气,双手握拳,似乎正极力克制着自己:“倘若教我知道是谁,我定将他剐成肉泥!”   叶时熙忙跳着将烛火拿起来,而后蹦蹦跳跳将火星踩灭了,心想魔气缠身的人果然可怕,一言不合差点把屋子给烧了。景泰以往那么懦弱,连只鸡都宰不下去,竟然暴躁成了这样,张口闭口就要杀人。   江景泽死死地抱住了江景泰:“你别这样。”   “……”江景泰的额角全都是汗,他大声地喘着粗气,而后在哥哥的怀里,终于是渐渐平息了下来。   “你,”叶时熙大胆地叮嘱了句,“你悠着点儿啊……”   “……”   “其实是能控制住的。我们之前见过一个叫秦文的,他便是忍了二十年,二十年间从未杀过任何一人。”叶时熙自私地隐去了秦文最后干过的事情。   “……”而江景泰却是没有听见似的,目光直勾勾地盯住了林九叙。他的欲-望赤-裸裸的,从林九叙的脸,移到了他的手,而后就再也不动了。   “喂,”叶时熙说,“你不会想喝他的血试试看吧……?”   “……”   “不可能会有用的呀。”叶时熙说,“你清醒一点好不好?那都是真凶骗你的,为了利用你去杀人。”喝人的血,便变回人,这种事情怎么可能?简直就是荒谬至极。   “……”   “哎,你别不死心啊。”真凶扯淡扯成这样,景泰居然还想要信?   两人就那么僵在原地了,谁也不愿意先退让一步。一个人想放林九叙的血,另一个想护林九叙的血。他们就像两只斗鸡一般,浑身的肌肉全都绷起了。   大约十秒钟后,一个突兀的声音打破了宁静:“无妨。”   “林九叙?”叶时熙看着林九叙。   “没什么的,一杯血液而已,让他断了这个念想也好。”   “……”既然对方这样讲了,他也没有理由再拦。因为杯子全都碎了,叶时熙走到柜子前,慢腾腾地打开柜子,拿出个空杯给对方,而后说了一句“好吧……小心”。   林九叙拔出剑,将手掌割破了。血一滴一滴地流下,过了很久才覆盖住杯底,每涨高一点都需要时间,叶时熙感到很心疼。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血液终于摇摇晃晃漫到杯口,林九叙将杯子递给了江景泰,自己开始包扎手掌。叶时熙连忙走过去,接过那条绷带,低头帮对方缠伤口,动作十分小心。林九叙似乎注意不到疼痛了,只是看着面前人的眉眼。   江景泰看着那杯血,喉头动了几下,似乎十分紧张,连气息都全都乱了。这是他的最后一块免死金牌,是他入魔之后全部寄托所在,一旦最终证明一切只是骗局,他可能真的会丧失生的希望。虽然江萌昊说魔气可以抑制,但他这么多年所听到的,都是魔物最终必饮人血,没有任何保持住心性的可能。   江景泰一点一点地将液体咽下了喉头。他小心翼翼的,生怕浪费一滴,从而导致效果也被打了一番折扣。他想快些得知结果,同时又怕得知结果,因为一旦没有作用,他的人生便结束了。   叶时熙看着江景泰慢慢喝光了杯子里的东西,等了半刻,终于还是按捺不住,问道:“有作用么?”   “……”江景泰仔细体会了半天,还是不大确定,于是只是摇头,“不大清楚。”   “呃……”   “似乎……大抵……哎,我不晓得。那封信上面说,过几天才见效。不过,只要稍等一等,就一定知道了。” 第31章 势不并立(十二)   江景泰搞不清,四人也没办法, 只得静静等待时间来验证了。在叶时熙心中, 血不可能有用,只是那两兄弟还怀有着希望, 他也没必要再讲丧气话, 并因此成为讨人嫌的人。他不清楚林九叙的想法,想来与自己该是一样的。自己的小说自己最清楚——没有任何一个魔复原过。他只能看住江景泰, 隔几天刺激他一下,希望当事实摆在眼前时,兄弟俩不会再自欺欺人并且抱着念想直到天荒地老。   叶时熙看看林九叙, 问:“还疼么?”   林九叙本想说“好疼”, 不过看见对方那担心的样子, “好疼”两字到了嘴边, 却被硬生生地改成了“没事的。”   “哦……”叶时熙还是不放心, 又仔细地瞅了一瞅, 确认没有血在渗出之后才又抬起了眼。   林九叙对江景泽说:“稍歇息一下吧,天亮了去尤家,询问一下莫友之尸体的状况。”   江景泽点点头, 并没什么不满。很明显地,江萌昊、林九叙二人并不很信任江景泰,因此才提出前往尤家并向尤家求证的建议。可他并不关心,走趟也没什么,他迫切地想知晓的,是那些血究竟能否起到作用。江景泽也知道, 不该抱有幻想,那只是凶手的恶意利用罢了,然而很奇怪地,似乎不论是谁,只要有人告诉他魔并未无法恢复成人,他都会像捉救命稻草一般想捉住对方。   叶时熙本以为面对不信任时,江景泰会发狂,要想掐死自己,不过出乎意料,江景泰颇平静,好像也在思索景泽在意的事。   ……   兵荒马乱的一整夜过去之后,几人出发前往尤家。为了逃避江家追捕,江景泽将江景泰变了副样貌。   尤家不似江家一般建在人烟稀少之地,而是位于一处繁华城镇当中。一行四人穿过街道来到尤家,有人将他们领入了角落的一处偏堂中。尤家建筑颇为高调,室内陈述美轮美奂,桌椅的雕刻很精致,连烛台都花纹繁多。窗外人来人往,嬉笑打闹毫不避讳,有女子看见了几人,还送了些秋波过去。   叶时熙静静地坐着,暗中观察这个家族。林九叙却毫不避讳,站在门口四处张望。他们两人全都知道尤家也许不是过客,今后也许会对剧情起到什么重要作用。趁机熟悉一下地形,总归不会有坏处的。   进门之后不久,方才那个低阶修士便又返回,同时领进来了一位中年男子以及一位妇人。男子身材魁梧,身上穿着带有家徽、下摆也染有复杂纹路的衣服,好像背诵课文一般,说着一听就是一成不变的客套话。女子身材娇小,着装也是里三层外三层看得叶时熙都有些眼晕。她在旁边微微笑着,似乎觉得夫君背诵的课文十分精彩。   “稀客稀客,快坐快坐。”那名男子说着,指了一下椅子,“莫友之是在下二弟,叫我甲三就好,而这位是我的夫人,乙四。”   “哦哦,谢了谢了。”叶时熙不客气,重新坐回凳子。   “来。”莫甲三从低阶修士手上拿过茶壶、茶碗,“喝茶。尤家饮茶,甚是讲究,茶水均为千年雪水所烹,在其他地方是喝不到的。”说完,他便亲自将茶倒进杯子,水从细细的壶嘴中缓缓流出。   这逼装得我给零分,叶时熙想,而后道了声谢,拿起杯子饮了一口,也未感到有何特别,不过转念一想,不论是什么茶,他都尝不出来好坏,忍不住为“千年雪水”痛心了下,觉得招待自己实在浪费了些。   “如何?”莫甲三问。   叶时熙说:“嗯,好厉害的样子!”不管怎么说吧,夸厉害总没错,不得罪人的方法之一就是在一切不晓得该回答什么的场合中说“好厉害!”   莫甲三露出了很欣慰的笑容,又问叶时熙道:“不知二位此次前来所为何事?”   “是这样的。”叶时熙两只手捧着茶杯,摆在胸前,不自觉地用指甲抠了抠,“莫友之的死亡,其实很不单纯。”   “哦?”   叶时熙将事情简单叙述了下:“江家也有二人遇害,叫杨满庭和江隐之。”他隐瞒了景泰和那封信的事,“杨满庭、江隐之生辰八字全阴,江家感到事情似乎有些蹊跷。”   “舍弟……舍弟也是这种命格。”   “是啊。接着又发现呢,几人姓名似乎可以相生,而且不止姓名,单单姓或名也同样如此。而根据江家的推算,下一人便是林九叙。”叶时熙继续道,“四个人均死状凄惨,尸体也不是全尸了。江家觉得……凶手可能是想施行什么法术,因此希望能够得知更多细节。”   “怎么会是这样?”莫甲三皱着眉,“随便问没关系。”   “呃,”叶时熙单刀直入地问,“莫友之手上有伤口没有?”   “……有。”莫甲三问,“其他人也是么?这能说明什么?”   “还不清楚。”叶时熙飞速地说道,“也可能只是凶手在迷惑四大世家。”说完,他用眼角瞥向了乔装的景泰,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对方虽然显得不快,然而并没有不顾场合地暴起。也许是因为景泰原本胆小怕事吧,叶时熙想。   ……   一场谈话进行了大约三刻钟,中途千年雪水沏成的茶杯喝了个精光,莫甲三还感慨叶时熙很识货,又让他的夫人出去重新沏了一壶新茶。对于新茶,叶时熙还是没喝出特别之处,只是称妙,心里一直盘算着命案的事情。   最后,眼见再也问不出什么了,四人便起身向尤家告辞,一路沉默不语地走回了城中,几个人好像都在思索着什么。   过了半晌,江景泽说:“这回景泰该是清白的了。”   叶时熙说:“倒也不能肯定。”   “你……”   “好了,别吵。”林九叙突然出声打断了两人。也不知为什么,林九叙一发声,真的就没有人再故意讲话了。林九叙好像有一种气势,让人不得不遵从他的话。   叶时熙在心里将整件事又回放了几遍,隐隐感到景泰真的不是凶手。他意识到有些地方十分违和,尤其是江隐之死亡时那个房间的样子。到了这时,答案似乎呼之欲出,可却就是不上不下堵在气管,让叶时熙觉得自己快要疯了。他真希望能有外力拉扯一下,将真相提出去并大白于人前,让他可以轻轻松松地喘口气。   “哎……”叶时熙叹了一口气。   “休息下吧,先别想了。”林九叙说。   “哦……”不过,各种线索依然挥之不去。   林九叙向繁华的街头两侧张望了下,突然看见一个吹糖人的,吹的都是生肖,生肖动作神态栩栩如生,更重要的是他周围全都是夫妻、情侣。边上不少青年男女围着观看,而后抢着支付银两,让糖人师傅吹出两人的生肖,组成一个情深似海。   “走,”林九叙拉着叶时熙,“我们也去买个。”   “啊?”   “转换一下心情。”   “可……”叶时熙仔细看了看,“人家的顾客是小夫妻小情侣哎。”   “那有什么?你管别人。夫妻情侣较多而已,他又不会拒绝友人。”   “好吧,好吧。”   排了半天的队,才轮到他二人,叶时熙觉得都有点累了。林九叙似乎心情很不错,掏出银两付了,还嘱咐对方一定细致些。   问过二人生肖之后,吹糖人的便拿出了一把红色的糖放在掌心揉搓,同时挑起一根糖丝放在口中用来吹气。他的速度很快,糖团很快膨胀。他一边吹着糖团,一边用手指灵活地捏出叶时熙的生肖“虎”的头部、身子、胳膊、腿,又将口中的吸管塑造成尾巴。之后,他拿起一根小木棍,挑出一根根的胡子,又蘸了些不同的颜色为这点动物点上五官、涂上花纹,最后将支架支进去,而在制造林九叙的生肖“牛”时,他也是力道适中地捏出了牛角、鼻子和四蹄。不多时,两个栩栩如生的生肖动物便完成了。   林九叙唇角带着笑,将两个糖人递给叶时熙,并用轻快的口气对对方说:“拿着,我们俩的糖人。”   “……”叶时熙心不在焉地接了过来,却没说任何话。   林九叙又温柔地道:“走吧。”   旁边又有一对夫妻付了吹糖人的师傅银两,师傅接了银两,又揉搓起糖团。这回生肖是猴,不过,师傅刚一拉丝便不小心把丝给拉断了。他也并不着慌,将断了的丝揉回了糖团,重新造出了猴子的尾巴。   “……”叶时熙脑海中不断回放着吹糖人师傅方才拉断了糖丝又重新揉回去的情景。   碎了的部分,还能接回去……?   杨满庭……江隐之……   林九叙问:“喜欢?还想要一对么?也可以的,我们一人一对。”   “我知道了!”叶时熙冷不丁突然叫了一句。他将手中糖人往桌子上一磕,脆弱的糖人一经冲击立刻碎成片片,“我知道人是谁杀的了!”   林九叙看着可怜兮兮的两个小糖人:“………………” 第32章 偷梁换柱(一)   林九叙抬头问:“是谁?”   “对,”叶时熙说, “林九叙……你知道么?有一个人的尸身, 被用了两次。”   “嗯?”林九叙露出了很困惑的表情。   “我先不讲是谁,从头跟你分析。”   林九叙看着对方那高兴的脸, 也十分好脾气地放柔了语气:“嗯。”   “凶手为什么要跟在景泰后边杀人?这点十分明显, 咱们也都知道,就是凶手没有功夫、自己杀不了人。因此, 他总是等景泰动手弄昏对方,再杀死目标并且分割开尸身。至于为何要找景泰,不是其他入魔的人, 我想, 这是由于景泰变回人的欲-望远远强于他人。景泰为了景泽一心渴求复原, 其他的人却未必也是这么想, 景泰说了, 成魔之后堤坝溃决, 洪流奔腾,比真实的人生愉悦。他虽功夫不济,但也练了多年, 在执念驱使下当能完成任务。”   “对。”   “在整件事情中,我始终感到奇怪的,便是拿走‘躯干’,而非上半或下半身。”   “如今你想通了?”   “其实这点早想通了。”叶时熙说,“因为找不到你的人,然而时间十分紧迫, 只好用另外三个人。”   “用另外三个人?”林九叙想了想,而后点了点头,“我似乎明白你的意思了。”   “是啊,我呢,在想到江隐之的尸体时,曾怀疑它是被拼出来的……尸体用被捂着,门窗全部紧锁,那具尸体很久之后才被发现,其实全都是凶手有意为之的。我当时想,凶手用头发从外面吊着窗闩关上窗,为的根本不是再去将杨满庭给杀死,而是要拖延更长的时间——只有尸体腐烂到一定程度后,江家才瞧不出头颅、胳膊和腿被切下的时间不同。”   江景泰这时眨眨眼:“可头颅的确是江隐之的,说他没死也说不过去啊?”   “他当然是死了。”叶时熙随便解释了一下,“实际死的人数比表象少一个,少的人是谁简直再清楚不过,就是没有头的。”   江景泰问:“杨满庭?”   “对。”叶时熙说,“那时我琢磨着……第一个死的人其实是江隐之,头被割下,剩余部分被伪装成杨满庭。第二个死的人其实是莫友之,腿被割下。第三个被害的人则是史敬之,双臂被砍。而江隐之,则是用他自己早被割下的头、莫友之的腿和史敬之的胳膊拼出来的。也就是说,消失的杨满庭便是躲在幕后的人。”   “是杨满庭嫁祸给我?!”江景泰胸中有愤怒的火焰一直燃烧,血液一直冲到头顶,然而与之前不一样,他并没有只被杀意驱使,完全失去他的理性。他身边的江景泽轻轻揽住他,用无声的语言安抚他的弟弟。江景泽冷静了一下,发麻的头发才渐渐地恢复了。   叶时熙看了看江景泰,又说:“当时我还把整个过程都想象出来了——出事那天,杨满庭知道江隐之已经在江家,于是将信送给慌乱的江景泰。景泰看到信后大喜过望,决定冒险一试,便对江隐之、杨满庭二人下手,然而杨满庭是个炼丹师,是可以抵抗迷香的。他在江景泰离开后,伪造了他自己尸身。他为江隐之的身体换好衣服,将江隐之杀死,头藏在被子里,并把剩余身体扔到自己房中,弄出‘杨满庭’无头尸。接着走出江家,又跟着莫友之和史敬之二人,切下腿和手臂,再回到江隐之住处从外提起窗闩上的头发,推窗进去拼好尸体,并且喷洒一些鲜血。江隐之的住处在角落里,他是可以使用梯子悄悄爬上江家的墙头的,下来之前再将绳子系在梯子上,一点一点握着绳子沿墙爬下来。哎,只要爬进来了,从江家出去其实并不难。但他一把年纪,爬上爬下好像也是挺不容易,可能炼丹师的体力比一般的老头好很多吧。当时我还觉得推测一定没错,但却被打了脸。”   “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刚开始疑心入魔,就有个人送来了信。”江景泰回忆着,又问叶时熙道,“怎么被打了脸?这个猜测,到底哪里不对?”   “不对。”叶时熙说,“我问了林九叙,他说绝对不是凑的。江隐之的尸身,每个部分都是本人。”而他十分相信林九叙的判断。   “对,每个部分都是本人。”林九叙接话道,“江隐之的头、胳膊还有腿,死亡时间的确是一样的。虽然尸体放置了好些天,在你看来腐烂程度很高,但是我敢发誓,如果它是第一天凌晨死的江隐之、晚上死的莫友之,和第二天晚上死的史敬之拼起来的,我绝对能发现。前后差了将近四十八个小时,一定会有些细微的差别。”虽然不是法医专业,但他也对人的身体十分熟悉。   顿了一顿,林九叙又说道,“而且,四肢就是老年人的四肢没错。江隐之和杨满庭的年纪相仿,可以蒙混过关,可是,莫友之和史敬之都正值壮年,其实是会有区别的,伪装不成老年人的胳膊和腿。我看过一些书……还是那一句话,也许可以瞒过别人,但不可能瞒得过我。四肢就是江隐之的,不是另外两个人的。”   江景泰问:“咦?”   林九叙点点头:“四具尸身里边,唯一一具不连贯的,就是江隐之的……剩下全都是一体的。因此,没有人的尸身是拼凑起来的,全部都是整体,这点不会有错。”   “我同意。”这时,江景泽插话说:“萌昊方才那些推论,我都听了,很有道理,然而却是不可能的。”   “……”叶时熙看向江景泽。   江景泽说:“失去胳膊的史敬之,我是见过他几次的。史家家主有时会带儿子过来,史敬之作为侄子常在其中,外界都说史家家主十分喜欢这个侄子,都是真的。”   “……”   “他右手有六根指头,”江景泽的声音十分冷静,“江隐之的尸体没有。江隐之的尸体我当时细看过,的确没有什么很特殊的地方。如果是个六指,我会留意到的。”   “好吧,”江景泰道,“我明白为什么不能是凑的了。”   “所以……”林九叙又看向了叶时熙,“你方才到底想到什么了?”   “整件事的真凶依然是杨满庭。像我方才讲的,有一个人的尸身,被用了两次。”   “两次?”   “现在就来确认下吧……”叶时熙转头问江景泽道:“那个所谓的‘杨满庭’尸身,在灵堂里摆了多长时间?”   “杨满庭没亲人,三天后入土的,是最早的吉日,送葬也很匆忙。”江景泽说。   “那么,封棺是在什么时候?”   “送葬之前封的。”江景泽又回答。   “果然没错。”叶时熙点点头,“根据景泰那天讲的,时间线应该是这样:假的‘杨满庭’是凌晨死的,莫家距离江家是最近的,莫友之便死在当天晚上,史敬之则是第二天晚上,此时假的‘杨满庭’还未曾封棺。那么,杀人者还来得及去卸假杨满庭的胳膊和腿,将莫友之和史敬之的塞在假杨满庭的衣服里边。‘杨满庭’没亲人,死状又很可怖,他把第六根手指稍微隐藏一下下,不会有人掀开盖子仔细地瞧他的,胳膊和腿大致上差不多就好,是人类的手脚就行,细节方面应当可以蒙混过关。”“信”上写了,饮下血的时间间隔越短越好。   “的确有这可能。”江景泽点点头,“杨满庭没有任何亲人还活在世上,因此夜里也没有人为他守灵,他可以去灵堂……灵堂的长明灯一直点着,他也便有了照明的亮光。”   “是。只用三个人凑,不管最后那一个人如何,也完全是因为,他要赶在封棺材之前行动。”叶时熙摸了摸下巴,“你们再等我下,我要想想还有没有漏洞……”   “你慢慢想,不要太急。”林九叙低头看了眼两个坏掉了的糖人,“至于现在……重捏两个糖人好了。”   “啊?”话题转的太快,叶时熙不适应。   林九叙说:“糖人都被你拍成那样了。”   叶时熙举起糖人看了看,也觉得的确是惨不忍睹:“抱歉……那重做两个吧。”   于是林九叙又付给了吹糖人师傅一些铜钱,吹糖人师傅便冷着张脸地重新捏了起来,待到最终完成,竟与之前无差。林九叙笑了笑,伸手接了过来,十分小心地又拿在了手里边。   叶时熙瞧了瞧,将两个小糖人递给了林九叙,笑问:“帮我一下?”   “拿不了那么多。”林九叙说,“一手只能握住一个,两手都是糖人看着也太奇怪了吧。”那种情景想想就觉得很滑稽。   “哦……哎,我只喜欢空手走路,拿着东西怪不舒服。”他十分讨厌的,就是手里有东西了。   这时,江景泰小声道:“不然,我帮你吧……”说罢,就要伸手去接。江萌昊刚刚给了他清白,这让他有一点感激对方。   还没等他碰到糖人,林九叙却突然出声:“你一边去!老子一颗真心,就凭你也想要拿在手里?”   江景泰被吓得一缩:“……啊?”   “我拿我拿,我拿我拿。”叶时熙急忙打了个圆场,“别吵别吵,和平,和平。”   林九叙:“……” 第33章 偷梁换柱(二)   “可是……为什么啊?!”过了会儿,江景泰还是完全不能够理解, 憋不住问, “杨满庭是江家第一的炼丹师,以前一直很慈祥的, 根本就不像是会做这事的人。”   “……是啊。”叶时熙之前没有特别怀疑杨满庭, 其实也是因为他自己写下的剧情。在《问仙》中,那杨满庭十分普通, 从未干过出格的事,遑论杀人。不过这种配角,也没什么人设, 也许是他自己太过想当然了。   “是为复仇?”江景泰问, “尤家七十年前联合另外三家灭了杨家满门, 他想复仇?在他自己行将就木之时突然决定放手一搏?”   “我不这样觉得。”叶时熙摇摇头, “冤有头债有主, 那件事情里边, 尤家罪孽最大,杀莫友之干啥?莫友之只是个尤家外姓修士,七十年前根本就还没出生呢, 杀他能解什么恨啊?史敬之虽然是史家家主侄子,可是不学无术,终日在花柳巷,拿他开刀依然是十分奇怪啊。江隐之的父亲虽是江家长老,可也没有多么特殊,作为第一的炼丹师, 他就算想杀江名世,也是有大把大把的机会的吧。林九叙更别提,林家的小喽啰,天天不回林家都没人惦记他。”   “……喂。”   “啊,”叶时熙连忙安抚道,“可我惦记你啊。”   林九叙很受用地眯了一下眼。   “所以,”叶时熙继续道,“我感觉并不是复仇,只是究竟是为什么,我实在是想不出来,脑子里边一团浆糊……本来,若凶手不是杨满庭,那可能在准备术法,毕竟几人八字全阴,而且姓名还能相生。现在……他自己不在里边了,所谓相生关系也就不存在了,他杀另外几人干啥?真的是太令人感到费解了哎。”   顿了一顿,叶时熙问林九叙道,“我之前所讲的,有什么问题么?”他十分相信林九叙的话。   “没有,没有问题。”林九叙突然间抬起他手中以叶时熙为原型的那个小糖人,放在唇边貌似随意地轻轻吻了一下糖人的前额,“十分严谨,爱你。”   “……”也不知为什么,叶时熙看着对方的动作,突然之间脸就有点发烧,连忙移开视线,“那如何确认呢?”   林九叙说:“直接看尸身啊。”   “哎,”叶时熙无语望天了,“难道还要去挖坟吗?”   “挖吧,”林九叙说,“只能挖了。”   “……那今晚就去吧。”叶时熙说。   “……”   江氏墓地在江家的后山,据说算是一个风水宝地。江家历代家主也都葬在这里,不过,自从江名世入了仙门后,江家的家主便再也没有更换过人选了,也不晓得这种状况还要维持多长时间。据说,仙和魔这两样东西,也并不是每世都有,而只有当世间被浊气污染时,魔心才能趁机潜入人的身体,而有大才之人则会被神选中,利用清气成仙并且杀死魔物。至于之前的仙和魔都哪去了,叶时熙和林九叙都没想出来,只能互相指责对方的设定有bug。   去江氏墓地前,叶时熙、江景泽没带另外二人,回了一趟江家,目的是打听杨满庭墓的具体位置。去江家前,叶时熙担心江景泰逃跑,于是叫林九叙看着。江景泽说,只要自己还与叶时熙在一起,江景泰就不会做出格的事情,不过叶时熙却觉得还是不能相信妖魔,仔仔细细地叮嘱了林九叙一番才离开。他唠唠叨叨时,林九叙一反常态地没有表现出不耐烦,而是一直嘴角含笑同时不断点头答应,十分莫名其妙。   仅仅一炷香的时间,叶时熙便问到了他想要知道的事。事实证明,没有家人的人,果真不受待见,即使生前是江家第一炼丹师,杨满庭在死后也只得了个边边角角的位置。看来这人不论是生是死,都需要家人给自己撑腰。   当晚,叶时熙念叨着方位,借着月光,带着三人,一路累死累活地上了山。他一边一边想,这山这么老高,每次抬棺上来,江家也不嫌累。不过他也清楚,在传说中人被葬得位置越高,就离神明越近,宗族便能愈加兴旺发达,因此,还有些人愿意历经千辛,将棺椁高悬于峭壁之上。   大约走了一个时辰,四人才进入了江氏一族墓地。叶时熙又找了半天,才终于看到了杨满庭的墓碑。后边碑文也是十分应付,只有八个大字“尽心尽责,勤勉一生”,一看就知道十分不走心。   “行了。”叶时熙在杨满庭的墓前站定,“掘吧。”   “……嗯。”林九叙是一个医生,即使只是在书里面,也对生死怀有敬畏,默念一声死者勿怪,便用工具便要开始掘了。   “等等,等等。”叶时熙突然拉住林九叙,神神秘秘地摸出样东西,“这个给你。”   “什么?”   叶时熙说:“方才向低阶修士要的驱魔辟邪符。”   “……”   “我要了俩,给你一个。”   林九叙笑了笑:“那帮我戴上吧。”   “哦……哦。”叶时熙弄了弄绳子,帮林九叙挂在了脖子上。挂完之后他想了想,觉得这样会影响他挖坟,便拎起了林九叙的衣领,将驱魔辟邪符丢了进去,让他贴身带着,省着到处乱晃。将衣领拎起时,他看见了对方很漂亮的锁骨,还有若隐若现的胸肌的上缘。   林九叙:“……”   叶时熙感觉对方的眼神不是很对劲,于是问道:“怎么?”   “没。”林九叙说,“你啊,以后不要随便扯男人的衣服。”   “哦……”叶时熙觉得,这怎么是随便扯男人的衣服。   叶时熙想了想,也动手掘墓了。四个人在幽静的夜里一言不发静静挖着坟,让叶时熙的后背时不时地就冒出鸡皮疙瘩。无数想象在脑海中飞来飞去,他忍不住向林九叙靠了过去。   棺材埋得并不算深,四个人并没挖多一会儿,林九叙便碰到了样东西,他的两手稍顿了下:“在这,继续。”于是,众人围着那洞将土都抛到了一边,杨满庭的棺材盖子渐渐暴露出来。   林九叙蹲下了身子,掏出匕首,动作迅速,很快就将棺材钉全起出来了。接着,他又用匕首刮掉了用来涂抹棺材缝隙处的生漆,将生漆全划到外边。做完这一切后,林九叙站起身,对另外几个人说:“试着开下棺吧。”   “哎,林九叙。”叶时熙感叹道,“你用刀用得真熟练,不愧是副主任医师。”   “……”   “我看,你在使剑的同时呢,可以搭配用用飞刀。就是‘小李飞刀,例不虚发’那种,可以叫作‘小林飞刀,一扎一准。’”   林九叙:“……”   “呃,”叶时熙问,“太冷了是不是……不好笑是不是……”   问完,叶时熙就有些后悔。依照林九叙的个性,他肯定会面无表情地回答“不好笑”,而且,其实也真的不好笑。没有想到,林九叙唇角竟然绽出个笑容,而后他轻轻拨了拨叶时熙额前的乱发,语气十分柔和地道:“挺好笑的。”   “……”被他这么一碰,叶时熙浑身颤了颤,呼吸也有些急,他也不清楚怎么了。几秒钟后,他转头看向了棺材,声调有些别扭地建议道,“开棺盖吧。”   棺盖花纹十分朴实,就是最普通的那种。四人用力一掀,棺材盖被抬起,后被竖在一边,斜搭在棺材上。尸身一暴露在空气当中,一股恶臭登时扑面而来,叶时熙急忙后退了几步:“……!!!”   林九叙走过去,拍了一拍叶时熙的前额:“你往后退一点,我一个人确认尸身就好。”   “那你小心。”   林九叙问:“小心什么?”   “……他咬你?”   林九叙道:“他没头。”   “哦……”   林九叙不再说话了,他弯下腰,伸手摸了摸杨满庭的袖子:“……”   “怎么样?”   “嗯,”林九叙说,“寿衣里边……手是断的。”   “是六指吗?”   “……”林九叙似乎也觉得难受,用一块布垫着手摸了摸,“是。”   “另一只手还有腿呢?”   “也是断的。”   “那便很清楚了。杨满庭计划了很多,可能连时间都算了……他也知道,只有用江隐之自己的四肢去拼江隐之才能确保万无一失,才不会有人怀疑江隐之的尸体有问题。因此,回到江家那个夜里,他打开了假杨满庭的棺材盖,解开了寿衣,从肩部刺下去,将两条胳膊从袖口扯出,再把假的胳膊安放进去,而后换腿,最后系上衣服,整理好了尸身。此时尸体还没开始膨胀,这件事情不会很难。老人骨头十分脆弱,他作为炼丹师,肯定也懂些医,知道如何拆解四肢。但若是他真的没有功夫,那他应当有削铁如泥的短剑,还有一块大的布隔住了寿衣,避免被溅上什么脏东西。总之,虽然弄过之后尸身肯定与原先不一样,但杨满庭没有家人想要看他最后一眼,失去头的死状也没什么人想再仔细瞧,因此送葬之前没人发现不对。因为尸体穿着寿衣,脚上也有鞋子,只有手在外面,也不会有人发现腐烂的程度不同。”叶时熙估计,如果没来得及在封棺之前替换四肢,杨满庭应该就只能简单粗暴地“拼尸”了。   “哎呀,”说到这里,叶时熙觉得不对了,于是不再分析情况,又指挥道:“扣回去,扣回去,再把棺盖钉上,把土重新填好,其他的事等下再讲。”   几人扣上棺盖,林九叙又钉好棺钉,用土都填回去,还用工具铲平整了,“差不多了……你困了么?”   “还好。”叶时熙道,“确认了人是谁杀的,我倒是还挺高兴的……所以,现在的问题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是啊。”   “先走吧,回去再商量下。”   这时,从来不说废话的江景泽却开了口:“你们先走,我需要回江家一趟。”   “嗯?”叶时熙露出了破疑惑的眼神。   “方才江家气氛不对,难道你没有察觉到?”   “好像是有一点……不过也还算好?”   “你去打听杨满庭的墓在哪时,我听到了一个消息,与我算是有些关系,因此我必须要先处理这件事。”   “什么?”   “江人鹤……被捉了。”   “……啊?!”   “在对付高阶魔物时,那人急于立功,贸然出手斩杀,结果倒被魔物捉了。”   “捉他干吗?”   “对手从前也是江家的人,似乎一直瞧不起江人鹤,性子十分恶劣。据与江人鹤一道的人说,对手要折磨江人鹤,教他一并堕入魔道,看他成魔之后是不是还想当宗主大人的狗。” 第34章 偷梁换柱(三)   听到“将江人鹤折磨入魔”这事,叶时熙觉得自己浑身都一疼, 问江景泽:“是谁?”   “江桐, 一直瞧不起江人鹤。”   “这谁啊……不认识。”好像没有写过。   “早就成了魔了,不认识也正常。”   “哦, ”叶时熙想了想, “你要去救江人鹤么?”   “救啊,当然得救。”对江人鹤, 江景泽是不在乎的,甚至是恨,但他却必须将他的父亲救下, “景泰身上的蛊, 依然还是没解, 只有江人鹤晓得如何拔-出来。当然, 救他会非常难, 没人知道江桐究竟藏在哪里, 但我必须去试一试。”   “……我明白了。”叶时熙本想说“可是景泰已经入了魔了”,却生生忍住了,因为那样的确很讨人嫌。那两兄弟还对恢复抱有希望, 自己为何一定要碎了那梦呢。   江景泰垂着眼,说:“景泽……又是要你为我……”   江景泽却打断了他:“我愿意的。景泰,你从不是拖累,只要身边有你,我便是欣悦的。”   看到这幕,叶时熙不禁移开了眼睛, 可林九叙却是毫不在意,直盯着瞧,甚是八卦,很八很八。   江景泽又看向了叶时熙:“虽然……我也很想知道,入魔之后,江人鹤是不是还会那么忠心,然而不行……你相信么?当时,他已经无力迎战了,两手连剑都要拿不住了。他看着江桐一步步走近,自知无力逃出生天,定然会被江桐捉去折磨,也许很快便会变成魔物。那个时候……江人鹤他……闭上眼睛,右手抖着,平举剑身割了自己左手四根手指!手指齐根而断,落在了泥土中,被当时同江人鹤一道的江家低阶修士捡了回去。”   “啊?这是什么邪法?”   江景泽摇摇头:“他说,左手四根手指,是宗主大人给救回来的,绝不会让它们也成了魔……或是落在魔物手里。他六岁时曾因为偷吃的,被店家踩住了四根指头,眼见便要碎了,痛得嗷嗷大叫,是宗主大人正巧路过那,并且出钱买了那晚米线。后来,江名世见江人鹤的动作麻利,认为是少有的可造之材,便捡回去收为义子教他功夫,为的是壮大江家的门面。”   顿了一顿,江景泽继续道:“因此……江人鹤在被江桐带走之前说,那四根被宗主大人救回来的指头,必须是人类的,不能被污染了。”   听到这里,叶时熙叹了一口气。他没想到,他原作中轻飘飘的一句“身手高强,然而却始终得不到重用”可以衍生出这么多透骨酸心。   江人鹤没把兄弟二人当儿子,兄弟二人却也不把他当父亲。江景泽颇为嘲讽地说道:“也怪他不讨人喜欢,江家上下竟找不出任何一人愿意与他一道除魔……他叫了个低阶修士,身手大概是不怎么样的吧,能不拖累他就算不错了。”   “……”   “秦一梅的灵气与他同调,却被他给杀了,呵呵,如果他身边还有秦一梅,何至于会败给江桐。”   叶时熙有一点好奇,便问:“江人鹤的绝技是什么呢?”由于江人鹤只是个很小的配角,他和林九叙在原作里没有写。   “是‘眼’。”江景泽说,“江人鹤善于将灵气集中在双眼上,甚至可以看见一公里之外的行人。而秦一梅,绝技则是‘讯箭’,她将灵气置于飞箭,飞箭速度快如闪电。他们二人灵气同调,两股灵气可以相融,江人鹤的灵气渗入对方灵气之后,便能够瞬间向同伴指出攻击方位,即使对手正在跑动也是一样,再由秦一梅从远处将其射杀。他们当初能斩杀那么多妖魔,自身却是毫发未伤,正是基于这个配合,可惜现在秦一梅已经是死了。”   “原来如此……”听着有点高端,不大明白。   “因为可以融合、操控对方灵气,要杀死还信任自己的搭档是很容易的。这点你们也都清楚。秦一梅哪会好对付。”   “……是啊。”叶时熙也晓得,这个世界的“搭档”便是如此了。世间灵气千差万别,而搭档的二人灵气同调,缠绕之时,就仿佛同一股一样,可以完美地融合在一起。他们最相生,同时最相克。有一些人只想独来独往,而另一些修士,无法抵御变强大的诱惑,四处寻觅搭档。他们找到对方,增强己方实力,然而对方也会是最大的威胁。江名世曾说这是女神的安排,她为每一个人都布下了天敌,这样,当世间被浊气污染并孕育出妖魔之后,不论那魔有多强大,人都不会无法可想。虽然,大多数情况下,修士们都是两个人一组搭配着执行除魔的任务,斩杀由低级修士和自学者堕落成的低阶魔物们。据传,过去几百年中,只有当魔头级的魔物出现时,仙门才会利用“前搭档”去偷袭。也就只有江人鹤这种人,才会冒险杀死了秦一梅,还为了向江名世表忠心,要求江景泽也去杀景泰。   在《问仙》中,江景泽的绝技叫作“幻影”。他释放出大量灵气在手和脚,提高攻击速度并且制造出极多的幻影,江景泰则专心恢复,制造出更多的灵气用来输送给江景泽。江景泰的作用就只有这个了,他也经常痛恨自己无能、无用。   “行了。”江景泽整理了一下衣裳,“我回江家去了。”   “哦哦,你回,你回。”叶时熙说,“我会带着景泰。”   “……那麻烦了。”   三人又用一个小时走下了山,而后订了两间房间。林九叙叫叶时熙先进房休息,先由他来守着景泰。因为景泰已经入魔,因此虽然还没杀人,二人也绝不能掉以轻心,每人守半夜是最好方案。   “行吧,”叶时熙说,“那我几更过来换你?”   林九叙将叶时熙推出了门,说:“这都已经快天亮了,还有什么前半夜后半夜。你就安心睡到饱吧,我明天白天躺一躺就好。”   叶时熙说:“那哪行啊……”   林九叙道:“你忘记我的职业了?值夜班经常的,一宿不睡没事,我早就已经习惯了。”   “哦……哦,那我走啦。”叶时熙也不再争辩。   “晚安。”   叶时熙这几天又都是和林九叙睡一起,一想到要分开,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便又一些不舍,站在门口磨磨蹭蹭,总觉得自己一个人躺着凉凉的很孤单。他看着正探头探脑的江景泰,沉吟着道:“景泰……今晚看着蛮正常的……”   “嗯。”   “白天其实也还算好。”叶时熙补充道,“说出杨满庭名字时,景泰虽然十分愤怒,但并没有失控发泄。”刚刚见面那天,景泰讲话讲着讲着,便无法控制他自己,毁了周围所有东西,强忍着才没有伤人,状况十分可怖。叶时熙一点不怀疑,如果杨满庭真在他面前,他一定会吼着冲向对方,像他说的将杨满庭“剐成肉泥”。   “对。”   “……哎,”叶时熙挠了挠眉毛,“你们五个人的鲜血,该不会真的有用吧?”   林九叙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叶时熙:“怎么可能?”   “也是,不可能的。”叶时熙想了想,开始脑洞大开,“不过,也许……你是女神?”   “我只想当你的男神。”   叶时熙也没有在意,又是继续胡乱猜测:“你们五个,都是女神碎片?灵魂结合,女神就复活了?”   “结合个屁。”他才不想与别的人结合。   “那不然……你们五个是……女神的……呃,圣斗士?” 第35章 偷梁换柱(四)   林九叙瞪着叶时熙,说:“你胡扯什么呢?!”   叶时熙叹了一口气:“可是, 能够令魔恢复成人, 不是女神还是谁呢?十二仙都无计可施,只有神才做得到吧?”在《问仙》的设定当中, 大陆上有一神、十二仙、一千魔。没人见过女神, “神”似乎只是一个传说。   林九叙又说道:“景泰刚刚正常一天而已,现在下定论还为时过早。继续观察下吧, 过几天再讨论。”   “嗯。”   “我依然是认为,景泰只是暂时没有发作而已。饮下五人的血,必然不会有什么神奇的功效。”   “我也这么觉得……”叶时熙想:我只是不想回, 想和你再随便闲聊几句。   “行了, 睡吧。”林九叙突然伸手摸了摸叶时熙的下眼睑, “有黑眼圈。”   “……”两夜一天基本没睡, 眼皮好像是有点沉。叶时熙低头想了想, 觉得还是应该睡觉, 于是对林九叙点了点头,“那我天亮之后就来看你。”   林九叙笑了笑:“好。”   床铺上边的确很冷。叶时熙不论在书里还是书外,手脚都总是有些凉, 翻过来覆过去被窝总也不热,于是便睡不着,折腾好久才终于渐渐入梦乡,只是似乎始终都没睡得很沉,头脑昏昏沉沉。   ……   接下来的几天,叶时熙、林九叙二人轮番“站岗”, 另一人就休息,或者继续查杨满庭的事。杨满庭没家人,实在是不好找,仿佛人间蒸发一般,根本无法找到踪迹。两个人也曾经去百灵山看过,然而百灵山早已经光秃秃的,他们山前山后找了整整一天,并未发现有人类生活的迹象。   后来因为全无头绪,叶时熙、林九叙便向江家、尤家、史家三家解释了事情经过并请对方帮忙搜寻,三家全部都应允了,然而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捉得到杨满庭实在非常难讲,二人也不可能催促三家将全部资源用来寻找杨满庭,眼前剩下的似乎就只有等待这一条路。   在尤家,莫甲三除了千年雪水沏的茶,还拿出了更多叶时熙没见过的奇珍。莫甲三说了很多感谢的话语,还不住地猜测杨满庭的目的,与叶时熙逐一分析。最后,莫甲三长叹了一口气,说:“哎……父母仙逝之前,将几个弟妹托付给了我,谁知却发生了这种事情……!如果让我见着了杨满庭,我定要将他的人头提到二弟还有父母亲的墓前,安慰他们仨的在天之灵……!江兄弟,倘若不是你们,我莫甲三未必知道仇人是谁……假使日后有难,要来找莫甲三,我必倾尽全力护你周全!”叶时熙不觉得自己有朝一日需要求他,因此心不在焉含含糊糊地随口答应了。   ……   叶时熙在与江景泽分离了整七天之后,才终于又在客栈中再次见到了江景泽。江景泽的一张脸上满是倦容,然而却依然强撑着走到了之前约定的客栈,他必须得看看景泰怎么样了——在确定对方安然无恙之前他根本放松不了。   江景泽一走进屋子,便问一旁的叶时熙:“怎么样了?”   “……挺好的。”叶时熙说。   几天以来,江景泰只是担心江景泽的生命安危,来回转圈,但显然并没有再次受到邪恶的侵犯。魔物是不详并且沾满血污的东西。林九叙已斩杀过好几个魔物,它们无一例外地有着阴暗的眼神,并且随时准备释放它的恶意。魔物充满着激烈的力量,小爱、大义,全部都销蚀了,取而代之的,是贪念、私欲。它们如毒蛇般,有死亡的寒气。它们认为,只有当洁净的剑锋狠狠刺进肮脏的皮肤和脂肪时,这个世界才是热烈和纯粹的,而正义呢,简直就像是一盘有营养但没有任何滋味的菜叶,人们必须讲着冠冕堂皇的话,强制自己面带微笑地食用它,同时苦苦压制着对菜叶旁边鸡鸭鱼肉的渴望。私欲往往与毁坏联结,就好像未被教育过的小孩子,喜欢什么便去抢夺,愤怒于谁便去进攻,当有了力量时总会使用力量,比如嬉笑着扯下蜻蜓的翅膀。在魔物的心中,人的本性当中是没有善意的,“善意”只是当人有了智慧之后,为了自身利益而形成的契约,同样基于私欲,而且还经常是弱小者的私欲。   听到了叶时熙的话,江景泽的眼睛一亮:“他恢复了?”   “……我不清楚。”叶时熙也有些不大确定,“再等等吧。”   江景泽稍微点了一下头。   “救回江人鹤了?”   “对。”江景泽说,“江人鹤将一点灵气注入到了从断指滴下的鲜血中。江桐感受灵气的能力很普通,释放一点灵气,江桐不会察觉,而十二仙其中一个却有极端出色的探查灵气的能力,我们顺着江人鹤的灵气追寻,终于是碰上了,也斩杀了江桐。”   “那江人鹤……”   “没有入魔。”   “那太好了……”还可以为景泰拔蛊。   “他在江家休养。”江景泽继续讲着江人鹤的事,“昨天见到宗主大人,他便涕泪齐下,讲述他断指的经过。”   “……然后呢?”   江景泽低声笑了笑:“没有然后,宗主大人依旧是很冷淡。宗主那支商讨江家的事,也没叫他。”   “……”   “他站在堂外面,看着宗主以及所有亲子义子在堂中的景象,真是好不凄凉。他抱着手指,仿佛一下子便老了二十岁一般。”那时,江人鹤已经有些灰白的发丝飞舞,面色蜡黄,佝偻着背,在风中发着晃,好像随时都能晕倒一般。   “……”叶时熙想了想,也不知道该接什么,于是咳了两声,张口对江景泽说道,“那你们说说话,我和林九叙先到外边去。”   “……嗯。”   ——出了房间,叶时熙又叹了口气,还没开口,便听见林九叙问道,“时熙,你是不是也认为,江人鹤是故意被捉的?”   “……你只叫我名字,显得好奇怪啊。”   “你先别管这个。”   “好吧,我看像苦肉计。”叶时熙分析道,“江人鹤一向是个老奸巨猾的家伙,从利用秦一梅的事就能看出来了。他怎么会莫名其妙就被捉了?而且,他干什么要与低级修士一起?太怪!我看他是查到江桐的下落后,故意叫一个人跟他一道除魔。他知道江桐是个什么样的人,因此有意落败被江桐捉回去。他赌自己不会入魔,毕竟对他来说,与被父亲‘抛弃’相比,疼痛不算什么。既然那么多念都没有入魔道,单单是被折磨大概也是无妨。他很了解儿子,相信江景泽为了江景泰,一定会去救他,他极有可能能回到江家。他割掉了四指,是给江名世看。因为……当时我们还都以为四个人是景泰杀的,而江景泽明确表示不会除掉景泰立功……一个儿子入魔杀人,另外一个又要放水……他夺回江名世信任的大计也不晓得需要几百年才能完成,因此铤而走险,决定还是靠他自己,通过割掉被江名世救回来的四根手指向江名世表达忠心。”   “……可是没用。”   “是啊,可是没用。”   江人鹤,计划得很详尽,割了四根手指。他用这种近乎于决绝的方式传达着他的忠诚,但却依然没有被重用。   两人均是沉默半晌,林九叙忽然又开口:“时熙……”   “说了不要省略掉姓。”   “你先别管这个。”林九叙还是同样的回答。   “……”   “我突然有了一个可怕的联想……”   “什么?”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江人鹤始终都得不到江名世的信任?”   “嗯?”   “我们知道的是,秦一梅入了魔,江人鹤杀了她。而江名世对葛千秋用情极深,因此有些厌恶……可这并不合理。虽然不念旧情,但搭档入了魔,将其斩杀并非无法饶恕的事。”   “……所以呢?”   “我想,会不会是……秦一梅没入魔,而江名世早就知道,独自猎魔的秦一梅,是绝不可能入魔的?”   “啊?”叶时熙有点懵,“等等……什么意思?你怎么会想到这里?”   林九叙深呼吸了一大口空气:“由杨满庭的事。” 第36章 偷梁换柱(五)   叶时熙一脸懵逼:“杨满庭怎么了?”   “我们一点点说。”林九叙拉着叶时熙的手走到了窗边,“准备好了没有?”他将叶时熙的手放在了窗台上, 松开。   “啊?啊……”   “我们先来做个假设, 就是景泰已经恢复。假设并非全无道理,景泰目前十分正常。”   “……算是吧。”不过, 叶时熙依然是难以相信魔能恢复成人这件事情。   “他只是饮下了我们五人的血, 便从魔变回人,而杨满庭竟然知道这个方法, 十分不可思议。”   “……你们是女神,或者圣斗士?”   林九叙有些无奈地说道:“重要是在后边——‘而杨满庭竟然知道这个方法,十分不可思议’。他只是普通人。”   叶时熙皱起了眉头。他在思考之时, 眼神会变得有一些迷离, 让人很想狠狠咬他一口, 让他回过神来。   林九叙继续说:“杨满庭是什么人呢?江家第一的炼丹师。自古以来的炼丹师, 就是制造各种药的。炼丹师理应熟悉的, 就只有药的事情了。”   “……”   “因此, 这里,我们可以再做一个假设。”林九叙说,“令景泰恢复的, 只是某种药物。”   “药物?”叶时瞪圆了一双眼,呆呆地看着林九叙,“因为你是医生,所以要这样解释吗?”叶时熙意识到,林九叙应当是不喜欢仙魔的,“鸡飞蛋打”在以往从未触及过这一类的题材。   “只是假设。”林九叙安抚似的拍了拍叶时熙一直放在窗台上边的左手, “而我们五个人,曾经当过‘药人’。药人用身体培养药,血液便是载体。这种事情,不要说是书中世界,用科学也解释得通。打个比方,有一个人被A病毒感染,而B病毒能中和A病毒,那只要B病毒可在某人体内生存,该人的血液便会具有A病毒抗性。”   “……科学部分就略过吧,你继续讲重要的事。”搞科研的人的确是奇怪,都穿越了,居然还是要用科学强行解释一波。   “那例子还有用。那么,就如方才讲的,某一种药能够使魔恢复成人,这完全讲不通……仙魔应当并非人力可控的事。如此便只能得出第三个假设——一基于AB病毒原理的假设。当然,‘病毒’只是类比而已,为了让你明白因果关系。我的意思只是,如果是药让魔成人,那也是药让人成魔。”   “……还是药?”   “我们再来回想一下这个世界。”林九叙伸手在窗台画示意图,“众所周知,世界上有一神十二仙一千魔。”   “……”   “可是,从来没有什么决定性的证据。”林九叙继续画,“仙是什么?拥有不易老的身躯,以及很强大的实力。不过活了那么久了,实力强也是正常的。哦,还有颗悲悯的心,和救济世人的执着,这种东西很虚。再过来看另一方面……魔是什么?残忍、噬杀,极易失去理性,攻击憎恶的人。魔物犯下的罪简直数不胜数,基本不出十天便会开始伤人。高阶魔物同样不易老去,秦文就是一个典型例子。现在想想,仅凭这些,便能确定他们不是人吗?”   “……”   “几百年来,人类都是这样认识仙和魔的,据说也是代代流传的常识了。然而……其实……人们只是相信十二仙的话罢了,相信仙门宗主,相信仙门长老,尤其是相信林家宗主林一儒这样正直不阿的人。”   “对。”林家的宗主林一儒,从表面看过去,是真正的心怀天下。据说,他成仙的原因是他在四家联手剿灭杨家过程中误杀一名普通女子,于是决定拼命救人来稍洗清自己的罪。他努力地修行,希望延长寿命,神明见他真诚,便允许他成仙。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作为宗主,他仍时常亲自猎魔。   “我的意思就是,仙不仙,魔不魔,究竟如何分辨,也无人讲得清。十二仙说,他们十二个已成仙,而那一千个已入魔,人们便相信了——就像中世纪时,人们相信普通女孩就是邪恶女巫一样。其实,焉知他们不是具备了“仙魔”的特征的人类呢?即使是在现实世界,延长寿命或者延长青春也并非是妄语——减少分裂时细胞核端粒长度损耗,细胞便能拥有更多的分裂次数了。至于使人残忍、噬杀,也并不难实现,在历史上便有感染病毒之后性情大变杀死妻儿的人……”   “停停停停,”叶时熙打断了对方,“这里跳过。”他想明白的是逻辑,而并不是什么科学。他觉得林九叙有一点强迫症,就是无法接受太幻想多东西,总要硬拗过去,让自己好受些。   叶时熙的手在窗台上握成拳,林九叙又伸手轻轻地捏住了:“那就说杨满庭。杨满庭的事情有几点不对头,我们一一分析。第一,杨满庭为什么假死?历来费心假死,都是为了避灾,这个大约没有争议。那么问题就出现了……江家不能保护他么?江家好手众多,用得着他假死?最可能的原因便是,会杀他的便是江名世了。”   “……”   “第二个问题是,他为何要杀了另外几人?需要拼尸假死的话,随便找几具尸身不行么?何苦那般大费周章?看起来这问题也不难解,就是让‘入魔者’断了念想。假死还不足够安全,他不希望任何人从他身上取血,因为那也许会招致杀身之祸,他要自保。”   “……”   “这时第三个问题出现了……他为什么要让景泰恢复,并且没有杀景泰的意思?他完全可以欺骗景泰的。景泰恢复成人,秘密便暴露了,这样真的没问题吗?减少知晓这件事的人数,不是会让他更加安全吗?救景泰干什么?他有什么目的?”   话题不再是“医学”的范畴,而进入了推理这个环节,叶时熙的脑袋便又重新运作:“他故意要让真相大白于天下。”十二仙不是真的仙,一千魔不是真的魔。   林九叙点点头:“成魔”绝非本人自愿,而景泰等接触的药,便是每月觐见宗主时宗主们发的药了。现在想来,江林尤史每家宗主都备两个盒子,里边装有两种丹药,大约是有些问题的。十二仙每个月都会选择将要成为“魔物”的人,目前信息难以分析这种行为所为何事。入魔修士不会知道,他们每日服的丹药,才是问题所在。”   叶时熙继续道:“那么事情就是,杨满庭想揭露一切,又害怕被报复,于是选择假死。同时为了保护自己安危,他杀死了另外三个‘药人’,可能也想将你一并杀死,但没想到最终却失败了。或者,是他与江名世有了矛盾,被迫假死躲过一劫,同时抖出这件事情,让景泽景泰去对付仇家,将他的威胁拔除掉,这样才能彻底安心……至于是何矛盾,就无从得知了,只是一定会很激烈。”   “嗯。”   “五个药人的事,也许是杨满庭为了以防万一自己培养出的,也可能同样是江名世的意思……不知计划全貌,这点很难猜测。”对于十二仙的目的,他们根本一无所知,甚至是否全部参与,他们都推测不出来。   林九叙说,“这样江人鹤的事也能解释得通了,就是江名世明白秦一梅一定是人。”   “……”叶时熙垂下了眼睛,“其实……本来仙门拼尽全力猎魔,我就觉得哪里有些违和。现在我明白了,是仙门太无私。”   “是啊。”就如同魔承认人的贪婪一样,人类也该承认他自身的贪婪。   叶时熙挠挠头:“不过,一切只是假设而已……还需要决定性证据。”   “是啊,那就去找。”林九叙说,“所以,你愿不愿……将当前假设明明白白讲起来?”   “……我不敢讲。”这太可怕,且和原作完全就不一样。   “……”   “还是你来。”叶时熙说。   “好吧,那就我讲。”林九叙直盯进叶时熙的眼睛,“在这个世界上,所谓仙还有魔,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局。” 卷三·焚身以火 第37章 躬蹈矢石(一)   听见林九叙“在这个世界上,所谓仙还有魔, 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局”的总结之后, 叶时熙肩膀轻微颤了颤。   林九叙有一些后悔。其实此前在某些情况下,他已经感到这个世界的仙魔不大对, 他认识的土壤出现龟裂, 但他慌张之下用周遭的土填补了缝隙,还在上边种满了草, 似乎本能地不愿意去想其他的可能。   过了几秒,叶时熙又张开了口,他的声音干涩无比, 带着沙哑:“那么, 究竟如何知晓假设是对是错?药人中的另外三人已经死了, 而杨满庭不知去向, 无法再试验‘解药’了。”   “那么, 就反过来, 从人变魔确认好了。”   叶时熙说:“假设我们的推测都是正确的,‘入魔’者一定对真相一无所知,而修士们唯一接触到的丹药, 便是每月觐见宗主时拿到的。在江家这边呢,每次见江名世,修士都需汇报近况,内容覆盖十分广泛,包括修为上的进展,斩杀妖魔的全过程, 与他人相处的情况,还有生活上的问题,而江名世则会根据修士讲的给予一些指点。每个弟子觐见时间大约是一刻钟,现在想来,他是宗主,问那么细很怪……江名世很可能根据每人答案,来决定是不是要让对方‘入魔’。觐见宗主汇报情况,其实是在让江名世选择他想让其‘入魔’的人。如有弟子遭遇变故,他便一边安抚一边拿出‘入魔’的丹药来……因为只有这样去做,他才能对外宣称‘入魔’是因为执念啊!是的,他有两种丹药,分别装在两个不同的盒子里,我的药每次都一样,那是因为我从来没表现出我的绝望感,每次都有比我更加适合的人!”   顿了一顿,叶时熙又说道:“江家大约每两个月便有一名修士‘入魔’……”   林九叙借口道:“林家也差不多,数量不少太多,不会引起慌乱,也不影响‘招生’。而且,‘入魔’的那些人,比方说江景泰,的确本身性子便有一些特殊,不然也不会被选为目标了,普通修士定会认为自己是十分安全的。”   叶时熙算了算:“每年江家六个,林家六个,尤家六个,史家也是六个……再加上四大仙门外的一些人,每年大约会有五十个人‘成魔’。”大陆上有十二仙人,却不止在江林尤史四家。四家一共占了其中七席,还有五仙是在别处。   “是啊,”林九叙点点头,“为了这五十人,仙门四处猎魔,不过,‘魔物’长生不老,总数越来越多,《问仙》说一千魔,并非没有道理。仙门的弟子们终年在自己的地盘寻找‘魔物’,却还是杀不尽……当然效果也不会非常差,因为‘魔物’无法抑制杀欲,隐藏不了自己。”那些‘魔物’,林九叙也见过不少,的确可怕,好像已经疯了一样。   “所以……”叶时熙将话题拉回,“究竟如何确认就是丹药让人入魔的呢?”   “……”林九叙皱着眉。   叶时熙继续问:“打听谁得到了不一样的丹药,再劝他们不要服用那些丹药?”   林九叙笑了笑:“你的实验方法不对头啊。倘若停药之后他们没有入魔,难道就能证实我们的猜测么?应该是完全不能说明什么的,因为他们一直就是好好的人。根本没吃过药,哪看得出药效?只有当某个人吃药前好好的,吃药之后却是堕入了‘魔道’时,才能说明药有问题。哦,要是有实验组和对照组,一半人吃药一半人不吃,一起观察,就更好了……不过,到底要几个人‘入魔’,才足够盖棺定论呢?样本需要有多少人?那得花上多长时间?”   “……我傻了。”   “其实,我猜,打听谁有丹药,看他是否‘入魔’,应该是行不通。据我推测,你是问不出谁拿到了特殊的丹药的,因为拿到那药的人自己未必知道。江名世将‘入魔’的药递给修士们时,大概是不会让对方本人看见的吧。江名世在拿出特殊的丹药时,很有可能会用身体遮挡一下——如果被人知道丹药有所不同,说不定有‘入魔’的人会怀疑他。林家还更小心,药盒都在桌面之下,我从来没见过药盒。”   林九叙停了停,做了一个总结,“我不建议去问谁有特殊的药……很可能问不出,还会打草惊蛇。万一被人告上一状,我们就失了先机了。你也知道,江林尤史四家对丹药很重视,定下了严格的规矩,比如修炼期间丹药不能间断,否则可能前功尽弃,还有乱七八糟一堆注意事项……你贸然去问药的事,人家还以为你想偷他的药呢!”   “……也对。”叶时熙用手敲了敲窗台,“那照你这么说,去找已经‘入魔’的那些人,看他是否服过特殊丹药,也许也没有用……他们本人未必知道。”   林九叙说:“但是可以一试。”   “那要是真不知道呢?还有什么其他方法?”   “那到时候再细想吧。”   叶时熙想了想:“有办法的。”   “什么?”   “把‘魔物’剩下的丹药收集起来,拿给一个人吃,观察这个人会有什么反应咯。”   林九叙露出了一脸困惑神色:“拿给谁吃?现在解药可没有了,吃了的人就要‘入魔’,无药可救。”林九叙不觉得江景泰的血会有同样的作用,因为“AB病毒”已经中和过了,不会再有药效。叶时熙说“拿给一个人吃”,让林九叙觉得不像他了,因为在林九叙的心目中,对方不会伤害无辜的人。他至今还记得,对方说起自己的过去时那双熠熠生辉的眼睛,那种光芒仿佛能将自己的灵魂吸引过去。   “是啊……拿给谁呢……哈哈……”叶时熙打着哈哈道,“哎我刚才是胡扯呢,只是说也不是没招,没说要用,淡定淡定。”   “嗯。”林九叙也没有多想。   “你去休息下吧?”   “我还不困。”林九叙说,“换个话题聊聊好了,切换一下坏的心情。”   “那聊什么?”   林九叙问:“说说你在现实世界的事?好的坏的都行,我全都想知道。”   “……知道那些干啥?”   林九叙本来想表白,然而看着对方心不在焉的样,心里明白叶时熙还在想“丹药”,便生生地咽了回去,“当作写文素材。” 第38章 躬蹈矢石(二)   林九叙握住了叶时熙依然在窗台上边的手:“景泰应该没什么事,我们回房间继续说。”   “嗯。”此时又是夕阳西下, 夕阳将天空照射得色彩斑斓。金色的余晖宛如是灯笼中的火光, 将一切都笼罩在它的怀抱当中。   两人走进另外一间客房,叶时熙正了正桌子前的板凳, 动了动屁-股刚要坐下去, 就被林九叙从身后推了一把,踉踉跄跄地跌到另一边, 离刚才的板凳好远好远。   林九叙说:“到床上聊。”   “……啊?”   “板凳硬,不舒服,我们坐在那边, 靠一床被子, 盖一床被子。”   “……也行。”   说完, 他便爬上了床, 将一床被子叠了两折, 靠在墙上又拍了一拍, 而后抖开另一床被:“来吧。”   “嗯?”   “上床。”   林九叙笑了笑,说了一个“好”字,便解去了外袍, 与叶时熙并排靠墙坐在床上,并用另外一床被子盖着他们俩的双腿:“这样最好。”   “好吧,”叶时熙问,“你想知道我在现实的事?”   “嗯。”   “好吧。”叶时熙随口闲聊道,“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就是在朋友开的律所当助理, 帮他会见客户,还有准备材料、商量怎么样做案子。晚上就是忙着写文,连评论都来不及看,说起来挺不好意思,但我的确是不看留言的。”   林九叙说:“别看。”   “为什么?”   “读者会因为为什么这个女的没出场,为什么那个女的没出场而破口大骂,很难听的。”   “……那是你,”叶时熙说,“我并没有这个问题。”他的书中只有一个重要女性角色,根本就不会有人真情实感地猜测女主究竟是谁。   “好吧。”   “不过话说,文以载道,文里还是应该传达一些有价值的东西,你这好几个备选女主是不是不大好啊……”   “留给你吧。”林九叙偏过头,用眼神一寸寸抚摸着对方精致的眉眼,“我就不了。大众想看什么,我就写什么了。人生又不很长,他们开心就好。如果一个人想在书里面做个美丽的梦,我又何苦要把对方从梦里边拽出来呢。”   “哎,也对。以前都没什么机会能认识你,现在听你一讲好像也能理解。”   “我不混作者圈,也不加那些群。”   “嗯,我被朋友拉进了一些群,不过似乎从来没见过你。”说到这里,叶时熙突然想起了一件往事,不禁笑了,很温和,“林九叙,其实我还在微博和你告白过。”   “啊?”   “就是去年年初,群里的人都发誓新的一年要努力写文,于是全群人便约定,到了年末,全年码字字数最少的人要在微博公开喊出群里的其他人让他发布的话……我当时没工作,以为不干我事。谁知很快朋友便叫我去帮忙,我那篇文又特别不好写,最后年末一看,我的字数最少!他们几个商量之后让我微博公开对你表白。你是年榜第一,又从来不理人,他们便觉得这样十分有趣咯。我也不想自食其言,他们让发我就发了。”   “是什么话?”   “是‘@鸡飞蛋打大大,我好喜欢你啊’,然后三个“爱你”符号。”   “……”林九叙放柔了声音说道,“对不起,我没有留意。我大概以为是哪个读者留的。”   “这没有什么啊,本来就是开玩笑的。作者间常这样,就是喜欢对方的文。”   林九叙却是自顾自地说:“我回去一定会翻出来的,截一张图并且永远保存。”   “不、不用了吧……”   两人沉默了几秒钟之后,林九叙又对叶时熙说道:“再讲讲其他的事情?”   “上班,写文,很普通啊。”叶时熙想了想,突然间就笑了,“不然,我给你讲‘监狱风云’?这个应该不大常见。”   “……”林九叙能感觉得到,叶时熙在努力假笑。每次说到坐牢的事,叶时熙便眸光黯淡。林九叙很清楚,那一根刺还在,平时可能碰不到它,但叶时熙稍微动下,便能感到疼痛,甚至鲜血淋漓。   “嗯,”叶时熙想了想,“监狱里吧,监狱里也挺有趣的……”   “有趣?”   “嗨,总得自娱自乐不是?比如,我给自己捏造了个女友,名叫“小九”,睡前时常会写一个我和“小九”的小段子,有时是吃晚餐,有时是逛公园,有时是看电影,有时是去商场,我们俩会牵手,牵手时脸会红。嘿,你知道么,在牢房里,写任何字都是需要被审查的,我的段子被狱警们看了个遍,不过我也不在意他们就是了。”   林九叙笑了笑,突然握住了叶时熙的手。他掌心很温暖,带着一些很坚定的力量。   叶时熙愣愣地看着林九叙,说:“你……”   “当当你的‘小九’。”林九叙说,“至于吃晚餐、逛公园、看电影、去商场,都等回到现实世界我再带你一一完成。”   “……别开玩笑。”   林九叙不置可否,又问道:“对了,坐牢的那几年,有人欺负你么?”   “一开始有。”叶时熙说,“不过,这事,怎么说呢,被欺负了,就得干仗,现在监狱到处都是监控设备,打不多久就会被狱警分开的,不会伤得很重,没有严重后果。然后呢,打仗双方都要被关禁闭。禁闭室供不应求的,要进去还得排队呢。一般是待七到十五天,这有硬性规定,不会更久的了。禁闭室里啥都没有,进去一下就想发疯。那屋是白色的,大概十平米吧,只有个小蹲坑,用个盖子盖着,连床都没有的。进去之后只能一圈圈地转圈,或者像是死了一样躺在地上,或者盘腿坐着跟在练功似的,真的不是普通人能待得住的。把爱欺负人的送进去几次后,之后他就不会再找你下手了。不瞒你讲,我最开始的几篇小说的构思,全都是在关禁闭时想出来的,因为那么实在太无聊了,只剩人的思维是自由的。哦,还有,我玩手指头可以玩一整天的本事也是在那练的。”   “……”林九叙的手在被子里边又伸过去握住了对方的。   叶时熙再次感到一阵暖,这次竟然忘了抽回右手。他忽然间感到,在故作云淡风轻地讲述那些过往之时,有人能够像此时一般紧紧握住他的手,也是一件好事。   “不过,”林九叙又问道,“一开始为什么要欺负你?”   “看我有一些单薄吧。”叶时熙说,“而且,罪名还是猥-亵幼女。监狱里的犯人真的看不起这种人,虽然影视剧常常很扯淡,但是在这一点上倒真的没有说错。”   “……”   一谈起这罪名,叶时熙胸中的困兽依然还在火焰当中翻腾,哀嚎着想冲出,然而总有看不见的牢笼让它继续饱受折磨:“猥-亵幼女,多荒唐啊……我又不是禽兽,怎么可能为了性-欲伤害那么无辜的人,何况是个孩子?怎么可能下得去手?而且我始终信公理,做这样的事情,总会受惩罚的,我可不想搭上人生。”   “是啊,”林九叙说,“我也一直十分奇怪,怎么有人做这种事。”   叶时熙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我们当然都不会懂,为何会为几秒欢愉冒这种险。不过我曾经有个强-奸犯客户——不要露出那种眼神,刑事律师会有这样的客户的,我们一般不做无罪辩护,只是一起还原事件原貌而已,受害者的话也未必全是事实,因此需要双方律师发掘真相。在理想的情况之下,当两个律师都挑不出漏洞时,就只剩下一个可能,即当前的分析就是真实情况。嗨,扯远了,那个客户他说,如果没有与人做过,他这辈子就白活了,所以他宁可冒着被判坐牢的风险触犯法律……也不知是不是片子看太多了。”   “还有,我想……个别人生十分失败的人,总喜欢对弱小彰显力量。因为在正常社会关系中,他不能获得任何的地位。”   “可能吧。”叶时熙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说荒唐的第三点是,我喜欢成熟的女人啊。”   “…………”   “我喜欢大胸啊,大胸!哈密瓜那么大的,胸。” 第39章 躬蹈矢石(三)   见林九叙沉默不语,叶时熙以为他害羞, 于是故意逗他:“你呢?”   “嗯?”   “什么样的异性最吸引你?”   林九叙淡淡地说:“我不喜欢异性。”   “哎?”叶时熙立刻便反应过来了, “难道你喜欢同性么?”   林九叙没出声,等于是默认了。   “这样, ”叶时熙换了个问法, “那,什么样的同性最吸引你?”   “什么样的同性?”林九叙并没有犹豫很久, 便说,“平时看着挺机灵的,没脸没皮, 很能气人, 不分场合地开玩笑, 重要时刻正直到傻, 而且傻得不可思议。”   在一开始, 林九叙只知道对方真是漂亮, 他作为gay,总是有一种“糟蹋”对方的冲动。再后来呢,感到对方有点特别——特别特别地不要脸, 为了让自己护着他,“林医生”“兵哥哥”也能叫得出口,还为了不打架闷头就往柜子里钻,将一个“入了魔”的秦文全交给自己。当时,自己还以为没有什么能难倒对方,因为就像那句话说的, “人至贱则无敌”。可他错了。当对方笑着向他讲述蒙冤的那段经过、还有将用一生为自己和他人捍卫公正的理想时,他只觉得一团怒气在胸肺钟燃烧、炸裂,同时有心疼的感觉翻涌而上绵延不息,还有一股难以抑制的想将对方宠到老、让对方因自己的存在而变开怀的渴望,几种情绪纵横交错,是从未有过的经历。而在那之后呢,每次看着对方为了真相前后奔走,他都觉得可爱,连那些冷笑话都好笑了不少。   “……啊?”叶时熙眨了眨眼睛,惊叹道,“好具体啊!”   “……”   “不过,我在讲外在的吸引,你突然跟我谈内在,显得我好肤浅,简直无地自容。”   “是啊,”林九叙说,“大胸有什么好?灵魂契合才最重要。”   “好吧好吧,”叶时熙说,“灵魂,灵魂,也不知道她在哪儿。”   林九叙真诚地建议道:“多留意下身边的人?”   叶时熙打着哈哈道:“那也得等先从书里边出去了,哈哈。”   “……”   “行了,为了早日实现这个目标,我先去问问景泰药的事。”   “……嗯。”   ——与江景泽江景泰谈话后,叶时熙得到了不少信息。他没有妄自将推测说给两兄弟听,就只是装作不故意地聊到了丹药。   果真,就像林九叙推测的那样,景泰搞不清自己吃了哪种药。不仅是江景泰讲不出来,就连江景泽也没有留意。两兄弟说,有时可以明确看见江名世拿药的瞬间,有时不能,他们也不认为这有什么奇怪,毕竟拿药的姿势也不可能回回一样——视线被挡住,或者没挡住,都是正常的。一开始他们还测猜自己会得到哪种药,到了后来却是不关心了,因为每次能看见一切时,都会发现药是从第一个药盒中被拿出来的,久而久之,他们便以为自己只会得到那个盒子中的丹药了。   叶时熙估摸着这个便是江名世的策略——江名世故意让弟子放松警惕,以为第二个药盒与自己无关。他绝大多数时候都会正大光明地给药,但小部分时间里会用他的身体挡一挡,这样,当某天遮掩着给另一种药时,被赐药的人便完全不会怀疑。叶时熙穿书时间还不长,因此没有摸清这个路数。   叶时熙又问了问江景泰,他剩下的丹药都在什么地方,江景泰眨了眨他的眼睛,最后说是在景泽靴子里——他们二人每天都会一同服药。叶时熙完全不理解对方将吃的藏在鞋里的做法,可江景泰却说,这是为了确保丹药不会被人偷走。叶时熙被噎了半天,最后只能吐出一句“你真是江家的乖乖弟子啊!”   ——结束“谈天”回到自己房间之后,叶时熙将信息分享给林九叙,并说:“我去把景泰的药捡回来,我怕时间长了药会被人拿走。”   “嗯。”   “为了搜集更多的药,我会一直留在江家。”叶时熙嘱咐林九叙道,“如果……确认景泰没有问题,你也回到林家去吧。”   “嗯……”林九叙问,“你会想念我么?”   “会吧。”叶时熙实话实说道。在江家和一群书里的假人混,的的确确是没有什么意思的。   林九叙笑了下。   “倘若拿到了新的药,便立刻来江家找我。”叶时熙又下了“指示”。   “其他时候就不见面了么?”   “其他时候……”叶时熙老老实实地说,“见面也没什么用处?江林两家虽然不远,但也不近。”   “……”林九叙“哼”了声,转身拂袖而去。   ……   一进江家大门,叶时熙甚至没休息,便依照景泰的描述,溜进景泽房间,将手摸进了景泽的靴子,果然是掏出了一盒丹药。他皱着眉,长时间研究了药盒的透气性,最后觉得,如果能不吃它,就绝对不动它。   叶时熙放好了景泰的药,随即发现他此刻能做的,也就只有静静地等待了。   也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还没到十五天,林家便出了事,林九叙送来了十颗丹药。   隔了大约一月,叶时熙这边也盼来了好机会。   江家每次有人入魔,动静都是十分地大。   那个晚上,叶时熙只听见有人惊慌失措地不断尖叫着:“快点来人!快点来人!!!”   叶时熙赶忙披衣服出去,来到人声最嘈杂的地方,便看见一个精瘦的男子穿着一件暗红色的袍子,挥舞重剑胡乱劈砍着江家藏书阁厚重的大铁门,一边砍还一边叫道:“凭你也想害死老子?!老子把你削成肉泥!!!”他那暗红色的袍子飞舞,就像是一直狰狞的怪兽。男子披头散发,眼中全是血丝,嘴角也裂出了鲜红,面孔十分扭曲怪异。   铁门在他的劈砍下,发出了刺耳的嘶鸣,红黄色的火星崩飞,而在这股剧震之下,脚底土地也颤动着。   有一个人在藏书阁中高喊:“快拖走他!快拖走他!我二人好好地走路,可他突然追上来砍!疑心我俩想要杀他,刺死一人还想再刺……我俩杀他做什么!”   “哎……”叶时熙听见旁边的人叹了一口气,“最近入魔的人,越来越没心智。”   “哦?”   “彻底疯了,彻底疯了。”   “……”叶时熙问,“你可知道,这人是谁?因何入魔?住在哪里?”   “好像是上回入门的外姓修士?宗主有介绍过,可我不记得了。”江家每隔一段时间,都要招揽一批修士。宗主会一一地介绍,不过人多,并不好记。   “哎,你啊,”叶时熙语重心长地教育他道,“身为江家修士,连人都记不全,你这样当修士,可是不合格的。”   “那你讲给我听?”   叶时熙说:“我也不知道啊。”   “…………”   这时身旁又挤来个低级修士:“我知道,我知道!我们两人是一同入门的,他总也学不会那些基本招式,自尊心又超强,便总疑心别人看他不起!比如前些日子,我只是和他打了个招呼,他就给我白眼,还说:‘我晓得你们几人在心中笑我!’哗……好可怕喏!吓死人啦!”他实力也不到,与另外几个人一样,只是远远地站着看,不敢贸然出手。   “……”叶时熙问,“他住哪间?”   “就在我旁边咯!”对方说了一串地址,叶时熙便记在心里。   这时,两名高级修士赶到内圈,一股火焰卷着极充足的灵气从外圈射向了正发狂的“魔物”,一团火焰顿时腾空而起!红袍“魔物”被裹在火焰的正中心,他拎着那巨大的剑,拔足踉跄着奔向攻击他的人,剑尖一路刮过地面,已经离得很远了的低级修士们再次纷纷向后退!   叶时熙也不想观战,便只默默闪身出来,按照方才记得位置,一路跑着寻了过去。   推门进屋之后,他点亮了蜡烛,便像个贼一样,翻箱倒柜地找。他也不管东西会不会乱,就只知道寻找剩余丹药。他心中极紧张,害怕被人发现,心里念叨着快快快,动作却是手忙脚乱。   “在哪……”叶时熙双手发着抖,讲抽屉一个个拉开,屏住呼吸左右拨弄,同时留着外头动静。   幸好,屋子主人极为重视他的丹药。当叶时熙拉开最后的抽屉时,便看见放置丹药的方盒子大大方方地躺在那个抽屉的正中间。   “……”叶时熙打开丹药盒,粗略一数,发现大概有十五粒,半月的量。他将丹药全部倒进一个口袋,揣在怀里,又将他自己的药数出十五颗,放进盒子——为了以防万一,他选择了换药。他怕江名世会回收“魔”的丹药,因此努力不让药盒变得空空。   做完这一切后,他重新掩上门,并且揣着丹药一溜烟地跑了。   这十五颗,加上景泰剩的五颗,还有林九叙送来的十颗,一共三十。   足够了。 第40章 躬蹈矢石(四)   叶时熙将丹药带在身上,一路跑到林家, 将林九叙硬给拖了出去。   “走走走, 住客栈。”叶时熙一边说,一边将林九叙带到了一个较为僻静的旅馆。旅馆在驿道上, 客人来来往往, 大多数都只会住上一个晚上。   叶时熙面无表情地亮了身份信息,让店家将姓名、身份、要到哪去干什么事登记在店簿上, 而后要了一间普通稍房,带着行李便上楼了。   “你……”进了房间将门轻轻掩上之后,林九叙不可思议地问叶时熙, “你还弄了个假身份?!而且给我也弄了个?!”   “嗯, 哈哈哈, ”叶时熙说, “小心点好。”   “你到底想要干什么?”林九叙问, “跑这么远的客栈来!”   “哎哟, 先隐藏行踪嘛,”叶时熙说,“我们是要干大事的, 小心驶得万年船不是?”   “那么你究竟打算怎么做?”   “别催别催。”叶时熙手不能闲着,伸手拿起一绺头发扫了扫他自己的脸,“让我想想。”   “好吧……”   话虽是这么说,接下来的一天,叶时熙都东摇西晃,吃吃喝喝, 一件正经事也没干。林九叙几次想和他商量商量,叶时熙都让林九叙别打断他的思路。林九叙很难认为叶时熙思考问题时就是这样的——一天好几顿地吃好吃的,还点美酒,还有坐在门口欣赏美女,一脸赞赏,甚至还去赌场赌了几把,仿佛正在抓紧时间享受。林九叙搞不清楚“享受”能否滋生出灵感,但他知道以往对方并不是这种思考法。   一天之后,叶时熙终于不闹了。   早上起床之后,他便十分安静,好像正在默默等待什么。他微微蹙着眉,嘴角也僵硬着,整个身心似乎极度不安。   “叶时熙,”林九叙坐在他身边的凳子上,“怎么了?”   “嗯?”   “你不对劲。”   叶时熙又仔细感受了下他的身体状况,最后盯着林九叙的眼睛慢吞吞地说道:“林九叙……我感到还是得跟你讲。”   “……”林九叙问,“那个丹药,你不会想自己吃吧?”   “你别这么严肃。”叶时熙故作轻松地嘻嘻一笑,“那个药,我吃了,而且已经吃了十五颗了。我每天都吃了五颗,去林家找你的当天吃了五颗,住进这家客栈之后吃了五颗,方才又是五颗。”他明显地察觉到不对劲,因此必须和对方坦白了。   林九叙愣了好半晌,而后突然站起身来:“你有什么毛病?!”他怎么都没有想到,对方已吞了十五颗!   “我……职业病?”   林九叙依然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瞪着叶时熙。   “我要知道‘真相’,而且越快越好。”他这一生所追求的,全脱不开“真相”二字。   “……”   “这样才能出去,回到现实世界。”   “你……”   “我做不到将无关的人当作试验品。”就连江人鹤杀死了“非魔”的秦一梅,也只是基于先前的假设而得出的推断。   “……”林九叙强忍着怒气,“我们是在书里!人物都是假的!!!”他早想过叶时熙会自己试试,但又相信对方不可能那么傻。他不安的感觉刚刚变得强烈,便得知情况已经无法挽回了——两人都不知道在书中丢了命会怎么样,但很可能灵魂也会随之消失,绝不能赌。   “我知道啊……”叶时熙说,“然而,首先,他们那么活灵活现,有自己的喜怒哀乐……在我们身边这么久,我很难不在乎他们。”   “……”   “其次……林九叙,你感觉到了么?主剧情的流动。”   “什么?”   “我在穿书那时,依稀听见一个声音。那声音说,故事应该是自然流动的。现在,我们来回顾一下穿越后的事。《问仙》的一个核心设定就是两个人间的羁绊,而在之前的剧情中,重要角色共有三对,分别是秦文沐春、江景泽江景泰、江人鹤秦一梅,是他们构成了主线。而这三对,十分明显,最后都有一人‘入魔’。入魔后的结果,则有一些不同……一共三种结局,每对占了一种,即,其中一个人被对方杀死、其中一个人被外人杀死、两个人都努力活了下来,‘死光’似乎不被剧情认可。江人鹤只是利用秦一梅,因此秦一梅死在他手里;秦文自始至终都有心结,因此他最终彻底消失了;景泽景泰心中全是对方,所以只有他们happy ending了。这书剧情逻辑十分清晰,就是两人需要全无芥蒂。”   “嗯?”   “我认为主线十分明显了,就是你我将有一人出事。即使我现在不服用丹药,未来也会发生其他事情。那莫不如现在掌握主动,也许未来会轻松一点点。”叶时熙说着,眼睛看向了别处,“而且,那个什么……其实我很害怕,会‘入魔道’的人是你。也不知为什么,理顺线索之后,只要想象你强忍痛苦的样子,我这心啊,便像被扯碎了一样。所以我想,还是我来。”   “时熙……”   “放心,只要两个人羁绊深,就不会是悲剧结尾。”   林九叙的眼神有些黯淡:“我不确定真是这样……只是你的猜测罢了。”   “你乐观一点啊?”   “药人中的三个已经死了,还能做些什么来救你呢?景泰说了,在饮下最后一人的血后,‘入魔’的症状才会开始消失。”   “哎,别那么死板嘛。这个方法不行,还会有其他的,最后会没事的。”   “再说一次,都是猜测。”   “所以,林九叙。”叶时熙看着林九叙,尽量克制着语调说,“如果,我当真失去了心性……就杀了我吧。”   “叶时熙!!!”   叶时熙伸手握住林九叙的剑:“倘若剧情真的到了那种地步,我变成了噬人猛兽,你便用你的这把剑,一剑把我的头颅砍下来好了。因为我肯定没戏了,这样至少你能回去。哎,那剧情可真混账了……我是炮灰,不是主角。”他不希望“成魔”的人是林九叙,也有这个原因,就是万一两人需要一死一生,他是死的那个……需要做选择的,永远不会是他。   “我不会杀你的。”   “哎……先别想了,我也不觉得真会到那步。”   林九叙转而问叶时熙道:“你现在有什么感觉?”   “我……”叶时熙说,“真的是不对劲。”   “具体说说?”   “十分舒服……就如景泰将的,比真实的人生要更愉悦。那个时候,我会不大清醒,脑中好像有着许许多多幻觉……但大部分时候,我又十分狂躁,很小的事便能让我暴跳如雷。对周遭会萌生恶意,以毁灭其他人为乐……似乎还很偏执,比如想做什么,就无论如何都要达成它不可。”   “成魔”之后,整个身体十分舒畅,有种不是人的欢欣。人似乎已脱离尘世,飘飘忽忽进入仙境。可杀意也随之而来,他会想要毁灭一切,将其他人踩在脚下,自己成为世界的神。   他需要用理性控制自己。   林九叙皱眉说:“很像脑神经被破坏掉了……”和那些瘾君子倒有一些相似。林九叙意识到,他又忍不住用科学来解释了。   “其实现在还好,因为今天那五颗药我刚吃掉。可我症状明显正在渐渐加重……我有一些害怕。”那些感觉变得愈发明晰,叶时熙无法不感到惊惧。   林九叙叹了一口气,起身将叶时熙整个横抱起来,并且走向屋里的床:“你先休息一下,我会在这陪你。”   “……嗯。”   ……   这一天的午饭,两人是在房间吃的。林九叙叫了很多菜一一端进房间,并且轻轻拍了拍叶时熙,叫他到桌前一起吃午餐。   叶时熙忽然被叫醒,胸中一直有一团火。   而当他夹一块排骨但却没有夹上来时,他看着又掉回到碗里的排骨,那团火焰陡然烧尽他的理智,他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直冲上了大脑,一股毁灭一切的欲求无处发泄,他将手里的碗和筷猛地砸向一旁,碗被狠狠摔在地上,碎片四处崩飞,饭菜撒了一地,整个地面一片狼藉。   去你妈的。   林九叙惊讶地看着叶时熙。   叶时熙意识到他跟睡觉之前已经不一样了。他右手微微地抖着,撑住额头,闭着双眼,努力平复他的愤怒。   “时熙,过来。”   林九叙却是并不怕。他环着叶时熙的腰,稍一用力将其抱了起来,而后坐回椅子,让叶时熙坐在他膝盖上,双手轻轻搂着,抬头用无比温柔的双瞳紧紧盯着叶时熙的眼睛,口中也轻轻地吐出了温和的话语:“没事的,没事了。”   “林九叙……”   林九叙拿起了一块排骨,送到了对方紧闭的唇边:“咬一口?”   “……”叶时熙凑过去小小地咬了口,香味徘徊在唇齿间,他感觉自己似乎渐渐地平静了。   “好了?”   “还行。”叶时熙还坐在对方的大腿上,被对方牢牢地圈在自己怀里,他将头轻轻靠在林九叙的肩膀上边,“林九叙,我觉得……能有你这样的好友,我这书也不白穿了。” 第41章 躬蹈矢石(五)   听见叶时熙“能有你这样的好友,我这书也不白穿了”这句话, 林九叙的眼角跳了一跳。他问:“好友?”   “是啊, ”叶时熙又令人感动地加了一个修饰词,“至交好友。”   “……”林九叙显然并不满意这个词。他生硬地转移了一下话题, “现在好点没有?”   “呜~”叶时熙伸手搂住林九叙颈子, 头依然靠在林九叙的肩膀上,“还是有点生气。”   “乖了, 不要气了。”林九叙轻轻抚摸着叶时熙的头发,“多想想好的事。”   “嗯……”   整整一天,叶时熙都在逼迫自己适应全新的情绪系统。他努力熟悉着一切, 并尽一切所能尝试掌控他的心智。当幻觉来临时, 他用力睁大眼, 维持着脑中仅存理智的那根轻薄细线, 让林九叙帮他辨别那许多幻觉的真伪。每当林九叙告诉他他看见的是假的, 他便硬撑着分辨幻觉与真实的区别。林九叙似乎离他非常远, 他要竭尽全力捕捉对方,冲破围绕在他周围的重重的色彩以及声音,只为用他最后一丝力气听从林九叙的指挥。他就如同一个初生婴儿, 全然地信任着他亲近的人。与此同时,当他因为一点小事压制不住地暴躁发狂时,林九叙便会抱住他,轻轻地在耳边低语,而他则会因为不愿伤害对方而压抑住他自己。   他每隔一阵子就出一身的汗,之后擦干身子休息一下, 等待着下一次“魔气”入侵身体。到了最后,他也懒得擦了,就那么披头散发地坐着,两只眼睛空洞无神。   在这样的“特训”之下,叶时熙身心俱疲了。不过可喜的是,“特训”似乎有些作用,他感觉自己有那么一丁点能够掌控主动了。   ……   也许是因为太劳累,吃过晚饭一个时辰,叶时熙便十分困倦,想要爬上床去休息。   “林九叙……”他问,“你能陪着我么?”   “嗯?”   “我想你抱着我……”叶时熙的内心极度不安,一刻不停、无法克制地想象恐怖的事,只有被林九叙紧紧搂着,才能好受一些。自己一个人在黑暗中,这实在太令人恐惧。黑暗中仿佛有着无数的毒蛇,在等他脆弱时露出致命的牙,而他则是真的十分脆弱,他需要林九叙来保护他。   “好啊。”林九叙垂着头,帮叶时熙将腰带缓缓抽掉了。他又伸手解了眼前人的外袍,从肩头褪下去。   因为实在太累,也因为太不安,叶时熙没有动,任由对方动作。不自己脱挺省力的,而且,被对方小心照料着,他会有温暖的感觉,那是他最为渴求的。   接着,林九叙将人抱起来送进了被子里,自己也整理了衣衫,钻进了同一床杯子:“睡吧。”   “嗯……”   过去,他们俩是一人一床被的,然而此时,叶时熙只想被他最信赖的人紧紧抱在怀里。林九叙果然也不负所望,将叶时熙的头搁在了自己肩窝处,搂着他腰,说:“睡吧,有我在呢。”   “……嗯。”   “要有不对,我会醒的。”   “……嗯。”   此时他并没有发作,一颗心跳得很平静,于是,在对方好闻的气息当中,他渐渐地阖上了他的眼睛。   真的是太困了……   一开始的梦里,一切都很美好。他还当着律师,维护他的公义。城市里的天是十分虚假的蓝,蓝到了让人觉得猛烈而唐突。草地上的草也是鲜绿鲜绿的,仿佛从来没有被人踩上去过。   突然,一切全都变了。   那个他曾经扳倒的叫作陈敏行的,指使人做伪证,勾结当地警方,将他丢进监狱整整吃了三年牢饭。   刑满释放之后,他找不到什么正经工作,只能写写小说,希望能赚些钱为他自己翻案。   这个时候……   编辑叫他和人合写一本小说,而另个作者总是跟他对着干,这导致了小说最终匆匆结尾,而他被扯进了书里边的世界!   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他在光怪陆离当中,在扭曲的时空当中,看见了编辑的面孔,赫然就是那陈敏行!   接着他又飞到了另一个地方,发现另外一个作者,与他合写文的作者……竟然也长着陈敏行的那张脸……!他们都是同一个人……陈敏行的五官丑恶地聚集着,活像是一只会吃人心的猛兽。陈敏行宛如是看见了他一般,狰狞的面孔露出残忍的笑容,对着虚空中说:“在真实世界里弄不死你,你就死在虚假世界中吧。”   他看见了……他看见了,他身边的这林九叙,便是陈敏行的化身。陈敏行也来到了这,而且一直就在他的身边!陈敏行等待的就是一个机会——一个让他灵魂彻底消失在宇宙的机会。每当他背对着林九叙时,林九叙都会在暗地里露出与陈敏行一模一样的笑容。   “啊!”叶时熙尖叫了一声,从梦中醒过来,躺在旅馆客房,睁开眼睛瞪着一切。   在黑暗中,他看见一只巨大的怪物,正压着他身体要掐死他。那怪物浑身是漆黑色的,仿佛已与夜幕融为一体。   原来如此……叶时熙想:终日在他身边的那个人,终于露出了原本的面貌,原来是这么庞大的怪物,内里有着陈敏行的灵魂。   终于现身了啊……   叶时熙分明看见,那怪物用低沉的、模糊的声音说着极难辨认的话:“弄死你……弄死你……我让你阻挠我……我让你阻挠我!”   是的,他杀了自己后,要再回去为所欲为……   不能输……不能输……我不可以死在这里……   这样想着,叶时熙突然迸发出了一股极强的力量。他一个翻身将对方按在床上,而后也伸手掐着那只怪物粗壮的脖子,用尽全力,从牙缝当中一字一字地崩出:“就凭你么?就凭你也想把我害死在这里?!你追来了,可惜我不会让你得偿所愿的!”   ……   ——半夜,看见叶时熙被子不大严,因此起身帮叶时熙将被子盖到脖颈处的林九叙,冷不丁被对方掐着掀翻,他的头重重地磕在了床板上,好几秒没反应过来。   而叶时熙,依然在他身上,整个人都不对:“你这种人,真的该死……”   “叶时熙?”   叶时熙却没有回答。   “……”林九叙趁着叶时熙不备,猛地拉开他双手的手腕,然而向着一边用力一扯,叶时熙便跌到了床铺空处!   林九叙说:“姓叶的!!!叶时熙!!!”   可叶时熙并不清醒,他还是不住地挣动:“你想害死我……你想害死我……”   “我不想害你!”   “不可能……你撒谎……”叶时熙甩甩头,全然不听林九叙的。   “我没有撒谎,我不想害你。”林九叙用腿还有双肘压着叶时熙,双手强硬地叶时熙的头部扳正,让他无法随意挣动,只能看着自己的眼。他用最温柔的眼神看着对方,而后用最温柔的语气说,“叶时熙,我爱你。”   “……”也不知为什么,听到这三个字,叶时熙的反应竟然变得轻了。   林九叙又重复了遍:“我爱你。” 第42章 躬蹈矢石(六)   再次听到“我爱你”这几个字,叶时熙的挣动再一次减轻了。那温柔的语气他莫名地熟悉, 好像真的永远都不会伤害他。   “真的, 我爱你。”林九叙低下头,在叶时熙唇上轻轻点了一下, 落下一个羽毛一般轻柔的吻, “感觉到了吗?”   “……”叶时熙看着林九叙,眼睛依然没有焦点。   林九叙再次落下一个吻, 停留的时间稍微长了些:“这回呢?感觉到了吗?”   “……”   林九叙不断地吻了下去,每吻一下,便说上一句“我爱你”, 在一次一次不间断的亲吻当中, 怀里的人终于是不再挣扎了。   “林……林……”好像有点能辨认出来了……在压抑的和扑面而来的、仿佛能将人吞噬进去的一团漆黑当中, 他渐渐看见了一点亮光, 那亮光是另一个人的眸子。接着, 怪物的身影慢慢变淡了, 人的轮廓渐渐清晰起来。   似乎,还是他相信的那个人……   “是林九叙。”林九叙念着自己的名字,而后又低下头, 双唇轻轻抿着,轻轻摩擦着对方的嘴唇。   “……”好温柔啊。   因为实在是很舒服,叶时熙忍不住张开双唇。他伸出了他的舌头,不断从对方那汲取温暖。舌尖互相扫过,有酥麻的感觉。叶时熙已经不在床上乱动了,林九叙也没有继续按压着他。他们两人伸手抱着, 不断地交换着津液。   在这样的亲吻当中,他的神经放松下来,幻觉终于彻底消失,叶时熙浑身像被抽空了一般,汗水又一层层浸湿他的衣衫,他只想要睡觉。   “想睡觉了?”林九叙似乎是看出来了,又轻吻上叶时熙的眼睛,还用双唇夹着叶时熙长长的睫毛扯了几下,“那就睡吧。”   “嗯……”   叶时熙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又把自己蜷成一个小团,窝在林九叙的肩窝里,昏昏沉沉地第二次睡去。   ……   第二天一大早,叶时熙睁开眼,看见周边的林九叙还在抱着自己睡觉。   对于夜半发生的事,他记得不是很清楚,但也说不上是全然忘了,还有个模模糊糊的印象。他不大能忆起前半段的事情,然而对于最后的那个吻……他却是有些知觉的,他知道当他清醒时两人在接吻。再往前一点点,在一片混沌中,林九叙似乎一直在说着爱他,那些话刺激着他的深层意识,唤起他的理性,令他逐渐醒来。至于起因……其实也并不难推测,一定是他又发了狂,误以为林九叙害他,林九叙情急下便表明了自己……   哎……一想到那个吻,叶时熙的脸颊发烫,浑身都燥热了起来,有些坐立不安。   正纠结着,叶时熙便听到一个声音:“醒了?”   “嗯,醒了一会儿了。”   “我都不知道。”   “林九叙……”叶时熙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问对方道,“我昨晚上……做什么了?”   林九叙问:“你有印象?”   “我只记得最后……”   林九叙垂眸看了叶时熙很久,最后嘴角才轻轻扬起个笑容:“我以为你会装什么都不知道。”   “我……”叶时熙不敢去看对方的眼睛,“我是差点杀了你啊,怎么可能装不知道?”开玩笑……这回有惊无险,谁敢保证下次还能像昨晚上一样没人受伤?万一……下次直接拿剑从林九叙的背后捅呢?“入魔”,真的很难控制,“入魔”时是完全没理性的。   “好吧,”林九叙将叶时熙往自己怀里搂了一搂,“你突然掐着我,说我想害死你。”   “……”   林九叙的声音没有丝毫抱怨:“然后我就说,我不想害你,你不相信,于是我说,你不想害你,因为我……”   “行了。”叶时熙打断了对方的话,“不用讲了。”   “……爱你。”林九叙却像是没有听见一样,自顾自地说出来了。   “……”叶时熙的心脏猛烈跳了一下。   “这句话是真的。”两个人还躺在床上。林九叙抱着叶时熙,伸手随着摆弄着对方的头发,将他额前的头撩到脑袋后去,一次一次。   “……”叶时熙不怀疑。因为这样想了以后,以前很多事情就能得到解释。林九叙喜欢他,所以对他格外关心。   “你对我怎么想?”林九叙的眼睫毛长长的,睫毛下的眸子黑得深沉。他直望进了对方的眼睛,好像可以看到对方内心。   “我……”叶时熙抬起眼,刚与对方对视心就猛地一颤,在胸腔内直跳,带得声带都跟着微微发起抖,“我……”   林九叙还是紧盯着:“怎么?”   叶时熙连呼吸都被心跳给搅乱了:“我……我是个直男啊……”   “是么?”林九叙嘴角略微勾了勾,“我看你不太直。”   叶时熙又看向别处:“直……直的……”他还有“小九”呢。“小九”性格害羞,可不是这样的。   “既然这样,你抬头看着我。”   “不看,”叶时熙感到不能再这样下去,否则一定是极危险的事,他生硬地转移着话题说,“我们该开始计划下一步了。”   他是直的,一定没错,喜欢哈密瓜那么大的胸。   林九叙:“……嗯。”   “药的作用,很明显了。接下来我们需要更多的信息,最关键的就是都有谁在参与,还有他们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想出最好的解决方法是什么。只要还给书中世界安宁,我们也许就可以出去了。”   林九叙说:“我更想让你快一点恢复。”   “……顺便找找如何从书里面出去。”   “那么,关于如何调查,你有什么想法没有?”   “我这个状态,有点不中用。”叶时熙想了想,“主要还是靠你推进,可以先从林家入手。”   “那么你呢?”   “我……”叶时熙说,“我暂时不想陪在你的身边了。”   “为什么?”   “我怕会伤到你……甚至……”甚至什么,无需再说。   “……”   “林九叙,你对于我来说真的太重要了。倘若你因为我出了什么意外,我这一辈子大概都过不好了,所以求求你放我一个人待吧。”   “不行。”   “行的。”叶时熙说,“更加重要的是,剧情得往下走,我们不能原地踏步。我现在既不能回去江家,也不能去林家,只能到处躲着,否则一不小心小命就交待了……他们对待魔物什么态度你也是知道的。你吧,你就把我关在一个地方,隔一段时间送一次吃的,我平时就不走出去,乖乖地在屋里待着。我每天二十小时都清醒,幻觉大约只会发作四次,所以日常生活肯定没有问题,该吃吃,该拉拉。你呢,先再‘培训’我一星期,让我能更好地熟悉幻觉。至少要在每次发作之前让我知道自己要发作了,那样我就可以绑住自己,以免做出无可挽回的事。”   “……”林九叙不知道到底能讲什么,是说他好,还是说他不好。   叶时熙说:“我真的能照顾自己,你别担心,你回林家,看有没有新的发现。” 第43章 躬蹈矢石(七)   在林九叙回林家前,两人进行了“突击”培训, 培训内容十分简单, 就是对幻觉的掌控力。   “哎……”叶时熙说,“我感觉这药越来越厉害……秦文看着还是挺正常的。”   “毕竟是二十年前了。”   “嗯。”   林九叙的手十分巧, 他想出了一个能捆住自己的方法。首先, 用一根绳子将双脚绑在一起,再一根绳子将双膝绑在一起。接着, 将两根两米以上的绳子一端打个活结,另一端绕过脚腕的绳子,使活结位于双脚脚腕处, 再将两股绳子中间分别套出两个绳圈。最后, 人要趴在床上, 屈起双膝, 两手背到身后, 提起那两股两米长的绳, 将两只手分别套进绳圈互相拉紧,再死死地、不留空隙地将两股绳子系上,弄成死结, 使双手的手腕被牢牢地捆在一起,这样,当双腿放下时,绳子完全绷紧,人在床上就不容易再挣开了。等叶时熙清醒之后,再屈起腿, 将两根长绳子脚腕那一头的活结拉开即可。当药性发作时,人会失去理性,绝对想不起来那个活结的事,只会在床铺上拼了命地挣动,然而却挣不开,只是自己受罪。   林九叙选的绳子十分地柔软,他还告诉叶时熙说,一定要将绳子系在袖子外面。叶时熙觉得袖子外面不是很保险,于是只是嘴上敷衍地答应了对方。   一开始练习时,林九叙在一边看着,叶时熙自己捆自己。最后一步挺难,叶时熙老也捆不好,总是无法系得很紧。不过,经过他的不懈努力,一天之后,难题终于是解决了。   第一次成功时,叶时熙很开心,滚过来滚过去,说:“真的弄不开……”   “……”   “这样便不会伤到任何人。”   林九叙垂着眸子看着他眼前的人,说:“不是啊。”   “嗯?”叶时熙不动了,一脸纳闷地问,“这样还能伤人?谁?”   “我。”   “……”   “看你这样我很难受。”   “……”   说完,林九叙将叶时熙给翻了过来,就着那个姿势,轻轻地压上了叶时熙的胸膛,又一点点吻他。   “林……林九叙?!”叶时熙急忙挣扎了起来,但是由于绳子绑得很紧,双手双脚一寸都动不了,因此根本就没办法推开对方。他只能呆呆地躺在床上,任由林九叙在他脸上吻。   林九叙先亲上眉心,接着滚烫的唇下滑,在左眼和右眼上边流连,又顺着叶时熙挺直的鼻梁往下走,张口轻轻吸吮对方那小巧的鼻尖。离开鼻尖,林九叙又在叶时熙脸颊上来回亲吻,最后才覆上了他一直想要夺取的嘴唇。他用舌头舔着唇珠,用舌尖仔细拨弄,而后描绘对方两片唇的形状,仿佛要将一切全都记在心里,而这将是他回到林家后努力的动力。   一吻结束,叶时熙的两颊红得像只大虾,他垂着眼,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你……干啥呀……”   林九叙却是突然又贴近,两片唇似有若无地抚摸着对方的双唇,好像贴上了,又好像没有,然而却将自己温热的呼吸送给了对方。   叶时熙:“……”   林九叙说:“张嘴。”   “……”叶时熙不肯张。   林九叙便贴了上去,压着叶时熙的嘴唇:“乖,张嘴。”   “……”也不知为什么,听到这个声音,叶时熙紧闭双唇的力道减轻了一些,被林九叙抓住这个机会长驱直入。林九叙摩擦对方的舌尖,又重重地舔-弄对方上颚。   “……”几秒钟后,叶时熙终于反映了过来,他重重地将头偏了过去,“你别这样……!”   “……抱歉。”虽然说着抱歉,可叶时熙从林九叙的脸上看不出多少悔意。对方坦荡荡的,反而让叶时熙不知道应该如何谴责对方了。   “我要回林家了。”林九叙说,“所以吻你一下。”   “以……以后别这样了。”   林九叙站起身,不置可否地说:“你试着自己解开吧。”   “好……好。”叶时熙屈起腿,伸手摸到活结,用力拉了一拉,绳子便解开了。他用力摩擦手上的圈,大约十几秒钟之后,手上的圈便变松了,他将双手拿了出来。   还没等他仔细看看,林九叙就提起了他两只手腕,小心地看那些红印,又放到唇边吹了吹。   “没破了……不疼的……”叶时熙说着,甩了甩手腕。   “……嗯。”   学会了在清醒状态下熟悉地捆绑之后,接下来就是要在发作前施行。这个任务难度无疑要大得多,叶时熙每次都在有了要“入魔”的征兆后,便强忍着各种不适,手忙脚乱地捆自己,经常会捆得不合格。这个不像清醒状态,不可能一直做练习,一天只能试三四次,进展速度有些缓慢。   三四十次之后,叶时熙终于能在幻觉来临前把自己捆成粽子了。而后他会在床上极力地尝试保持最后一丝理智,不令自己发狂。   事实上,如果是在白天发作,叶时熙可以克制住。林九叙表白那天晚上是最严重的一次发作,后来也有两天晚上比较危险,但是在经历了几次并熟悉了那种感觉之后,叶时熙便能够在睡梦当中察觉到状况不对,强迫自己醒来并且恢复他清醒的神智,因此,后来,他再没有过不知道自己是谁的情况。   ……   当叶时熙感到自己已经没有了问题时,他便催促林九叙尽快回林家开始调查。   “赶紧去呀,”叶时熙说,“能早发现真相一天,便可以救更多的人。”虽然,只是书中的人,并不是活的人。   “……嗯。”   林九叙也知道剧情需要继续往下发展,于是出门给叶时熙买了很多吃的喝的,还有各种在旅馆中解闷用的小玩意儿,一股脑地放在两人床铺旁边的地板上。他又放了一把剪刀在最下边的抽屉里:“万一挣动时不小心把活动弄成死结了,你就跳到柜子前边,蹲下,背着手拿剪刀,把捆着你双手的绳子直接剪断了就好。”   “哎,对,你想得真周到。”   “抽屉里还有更多的绳子,不用担心剪坏就没有了。”   “行。我没问题,你回去吧。”   “时熙,”林九叙突然伸出双手抱住叶时熙,用嘴唇反复亲吻着对方柔软的头发,接着又将对方头发撩到耳后,又用自己的耳朵去蹭对方的,让叶时熙凭空想起了“耳鬓厮磨”这个词:“那我回林家了。”   “嗯嗯。”   “你难道不怕么?我不在你身边。”   “怕啊……”叶时熙老老实实地回答,“怕也没有办法……不过,应当没问题的。”一有征兆就捆,而后尽量保持理性,等药力过去了,再将自己松开就好。至于晚上,别睡太沉,一有不对劲就强迫自己清醒。   “……”   “真的……”   “好吧,”最后,林九叙叹了一口气,“我每隔两天就来看你次。”   “……”叶时熙本来想说不用了,不过最后还是咽回口中。 第44章 躬蹈矢石(八)   林九叙并没有着急回去林家,而是径直上山。前一晚下了雨, 险峻山道上边有一点点湿滑。   山上有各种参天的树木, 树下也有着低矮的植被,满地青苔仿佛商代的青铜器, 空气中弥漫着雨后泥土和青草的清新味道。阳光被树枝切得很零碎, 只有从各种树木的间隙才能看得见平时在山下仿佛无处不在的金光。   有些地方山道有些陡峭,幸亏林九叙的功夫不错, 通过借力岩石还有树枝,他在山上轻松地攀爬着。   最后,他终于上到了山顶。他要寻找的是一种有特殊香气的树木。那树有些像是槐树, 在夏秋之交盛开着纯白色的美丽花朵。花朵散发着阵阵的郁香, 当微风穿透树梢时, 会有一些花朵飘落, 在山尖上仿佛带着神性。   林九叙采了很多这种白色的花朵, 说他全部都摘光了其实也不为过。   然后, 林九叙带着这些花瓣找了个住处——是一处简陋的农舍。   他将花瓣洗净、晒干,又将液态油脂倒在了一个容器内,将一部分白色花瓣埋在了油脂中, 接着他把容器加热,但又不是太热,大约六十七度,而后一直保持稳定。这是一种提取出香气的方法,植物中的组织受热之后会一一被破坏,精油随之分解出来, 被液态油脂所吸收,之后再将饱和后的油脂液过滤几遍即可。   因为专业原因,他上学时做过很多生物实验,虽然不是很精,但也知道最基本的萃取方法。   这种很简陋的方法,提取不出什么纯的香精,再加上原料也不够,最后成品油脂味道很淡。   他又用从某种白色岩石上刮下的类似于硅藻土的东西将油脂吸收,让香精变成了白色的粉末状。林九叙闻了闻,发现就如他之前所想的一样,几乎没有味道,只有凑得极近才能闻到一点淡香。   做完这些之后,林九叙寻到了一处热闹集市,领来了一条嗅觉最灵敏的狗,抱着回了农舍。在这个世界上,狗和现实中长的不是很一样,体型要小一点,不过也都有着最好用的鼻子。   林九叙花了不少时间训练那条狗,在训练的间歇还经常去看叶时熙。十天之后,狗的训练初见成果。狗对香粉十分熟悉,倘若什么东西曾经带着香粉移动,那么三个时辰之内,狗都能根据掉落的粉末和弥散在空气中的分子沿着踪迹将它找到——为了训练这个绝招,林九叙买了很多肉骨头。   ……   准备工作做完之后,林九叙算了算,知道“觐见”日子快要来了,于是带着狗回到了林家。   林家人看见狗,全都有点惊讶。   “哦,”林九叙将狗举起来,“捡的,非跟着我,不肯离开。”   “……”   “那我带他去我房间。”   “哦……”   林九叙养条狗,自然没人反对。林家虽然没有很多人有动物,但是养狗养猫养兔子的也有几个——林九叙想要养,就便让他养呗。   ……   回到林家歇了一天,“觐见”的时机便来了。   与江家不一样,林家是由一位长老发丹药的。长老叫林西铭,也在几十年前便“得道成仙”了。目前,林家共有三人成仙,分别是宗主林一儒,长老林西铭,还有另一长老林安行,江家则有两人,莫、尤两家各有一人。   林家由林西铭发药的原因是,宗主林一儒常年在外边猎魔。   据说,在四大家联合起来踏破杨家白灵山的那天,林一儒曾经失手误杀了一位很年轻的女子。此后林一儒发誓要救一万人用以弥补他误杀的罪孽。而他,也为了这个目标努力奔波了数十年——不过哪里有凶残的妖魔出现,他都会奋不顾身地挥剑斩除。只要有人陷入绝境,即使不是妖魔作恶,他也一定会赶过去,明辨是非、帮人脱困,大陆上无数人都曾经被林一儒救过命。林一儒的名声便是这么一点点累积起来的,虽然他曾杀错过人,然而现在只要一提到“林一儒”这个名字,世人无不充满敬畏。林一儒,也是十二仙中,最受人敬仰的一位。世人之所以对“入魔”一说深信不疑,也是因为林一儒四处讲述仙还有魔的故事。   林九叙也再次见到了林西铭。林西铭的长相暴戾,眼睛是标准的三角,可瞳孔却是十分小,吊在三角的最上边,露着大片眼白,透着一些凶相。不过,因为已入仙籍,弟子们也都崇拜他。   “九叙。”林西铭阴测测地咧嘴笑了下,“讲讲最近怎么样吧?”   “状况非常不好,晚上都睡不着。”林九叙说,“杨满庭要杀我,而我找不到他。”   “……”   接着,林九叙从看见另外几具尸身和杨满庭残忍的手段对他心灵的冲击,一直讲到他整日的恐惧,再讲到他的搭档江萌昊究竟是有多么无能——一个正面的忙都没帮过,最后说他活得好累。为了增加些真实性,林九叙还哭号倒霉,从三岁那年的琐事开始抱怨,一直抱怨到了二十三岁的事,中心思想就是他的命苦,现在他的心理已经崩溃。   林西铭声音僵硬地对林九叙做了疏导,又看了看武学进境,随手指点了他两招,最后才从桌子下方拿出了一小包丹药,说:“别太在意,一切都会过去,唯有修行,一日不可荒废。”   “……是。”   林九叙一回房,就将丹药丢进抽屉,坐在桌边心中有些不安,不知计划能否成功。   他心中所希望的是,方才林西铭给他的丹药,就是使人“入魔”的药,他已经被定为未来的“魔”。   纯粹按道理说,依然他刚才那个神神叨叨的表现,这事应该不难,但杨满庭却是一个不确定的因素。他们无从得知杨满庭和十二仙的关系,因此便有很多计划无法被准确地实施——五个“药人”的事,十二仙知道吗?如果是知道的,那还会杀他吗……虽然其中三个已死,他看起来也没用了,但这种事很难猜测,万一林家想留他呢……?   他只能赌赌看。   事实证明,他赌对了。   林西铭,大概根本就没细想杨满庭的这件事情。在他单纯的思想中,杨满庭他为了假死,故弄玄虚地杀死了几个八字全阴的人,就是这么简单。他没有深入思考背后的事情,依然还是按他几十年的习惯,看见有谁不对劲了便赐他“药”。   ……   林九叙,服药二十天后,状况依然还和平时一样,到处乱晃,没有任何“入魔”征兆,更没有失控地伤人。   林西铭终于坐不住,想和林九叙再谈谈,而林九叙故意将日子定在林家家宴的那天下午。   而到了那一天,林西铭果真迫不及待地问道:“你的身体最近……有没有什么与以往不同之处?”   “不同之处?”林九叙装作正在仔细地回想,“似乎……有的。”   “是什么?”   “嗯……”林九叙嘴巴都不停,立刻说出了几十项的“以往不同之处”。他是一个医生,最懂这些东西,此时信口胡诌,从头发丝的异样一直说到了脚趾头。   “……等等。”   林西铭也果然如他所想一般,拿出纸笔,蘸墨运笔,想要将几十项一一记录下来。   当真是试药么……林九叙想:所以才要记录。   对于十二仙的把戏是为什么,林九叙思考了很久,最后,他才认为最可能的,就是“入魔”的人全部是试药的。而这四大世家,就是个试验场。人一“入魔”立即杀掉,说明“入魔”后就没有用了,而此前却按兵不动,所以,十二仙想要了解的,只是吃完药后人的反应。从他所见过的那些“妖魔”来看,“魔”之间的症状也不完全一致,那么,丹药很可能是有区别的,这样一看就更加像试验品。   而倘若这推论是完全正确的,十二仙看见明明了药却没任何变化的他,一定会想要了解更多的细节,也必然要用纸笔记录记录他的话。   林九叙用了整半个时辰,终于把几十项“不适”全讲完了。然后,他看着林西铭手里的纸,问:“我再最后核对一遍,如何?”   林西铭并没有怀疑有诈,手一伸便将纸递给了林九叙。   林九叙一边看,一边用纸遮着,右手蘸着左手袖子中的香粉,用手指一点点地将香粉抹在纸的边缘。粉是白的,抹在纸上面并没有什么明显的痕迹。林九叙一直抹一直抹,直到他认为差不多了,才微微地点了点头,将纸叠了一叠,还给了林西铭:“没错。”   “嗯。”林西铭接过,卷在了手里,动作是小心翼翼的,显而易见十分宝贝这份东西。   林九叙又说:“我好想刚讲完,就忘记了很多。”   “……”林西铭似乎更加宝贝了。   根据林九叙的推测,因为晚间会有家宴,林西铭觉不会带着它去参加,也不可能将它随便放在哪里。林西铭一定会把它放在一个隐秘之处——一个不会被人发现的隐秘处,与其他的人的资料摆在一起。   “那么,晚上见了。”   林九叙说完这句话,就离开了厅堂,一路回到自己房间,抱出特意饿了一天的狗:“好狗,警长,出来,晚上去找东西。” 第45章 躬蹈矢石(九)   林家家宴每年两次,林家所有本姓、外姓修士和炼丹师都要参加。至于平日干活的人, 在这一天也都要脚不着地地忙前忙后。   在林九叙眼中看来, 林家家宴这个东西,和公司年会有一点相似。宗主讲些林家的事, 制造一种“凝聚”氛围, 让林家每个人有归属感。在家宴上,林一儒也经常会当中赞扬一些弟子, 激励所有的人更加努力地修炼和猎魔。   林九叙抱着狗选了门口的一张桌坐下,而后指挥他的狗趴在旁边不要瞎胡闹。   “你你你你……”有人颤抖着手指着他问,“你这家伙, 家宴你还带着狗来?”   林九叙温柔地摸了摸那条狗, 语气中充满了无限的爱怜, 道:“它是我的家人。”   同桌的人都震惊地看着林九叙不说话。   狗被饿了一天, 有点有气无力:“……”   ……   林一儒的身材健壮, 看起来有两米以上, 浑身上下肌肉鼓起,脖子粗壮肩膀宽阔,大小腿也充满力量, 让人想起“熊”这动物。他的皮肤黝黑,但却不显得脏。黝黑中透着光,勇猛而又矫健。   林九叙落座后不久,家宴便正式开始了。依照家宴规矩,宗主要先讲话。等宗主示意可以动筷了,众人方可各自饮酒吃菜, 顺便看看由外面请进来的人表演的助兴的节目。   林一儒的声音亮如洪钟。而他每讲一句,林九叙的狗便大叫一声:“汪汪汪汪汪汪!”林九叙好像也急了,不断低声呵斥那狗,然而那狗却如入魔一般,总在林一儒的话间乱叫。一人一狗,分列宴会厅的一头一围,两股声音那是此起彼伏,众人无不掩嘴偷笑。   “……”五句话后,林九叙貌似是实在坐不住了,他抓起狗,低声对同桌人充满内疚地说,“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我这边把它扔回去。”   “哎,”同桌人都数落他倒,“让你别带你偏不听,你快走罢,等下再来。”   “好,好。”林九叙说完,便垂着头,灰溜溜地跨出宴会厅。   一出了宴会厅,林九叙便抱着警长蹿到下午见林西铭那边。宴会刚刚开始,林家的人全在参加宴会,此时就是最好的调查的时机。林九叙故意让警长大叫,为的就是找理由溜出来。   “好了警长,要干活了。”与叶时熙相处久了,林九叙也把自己当成了刑侦人士,“刚过两个时辰,味道一定还在。”说完林九叙便按了按警长的脑袋,让它仔细闻闻地面,“把东西找出来,成了就有肉吃。”这个动作就是让警长开始按香寻踪的意思。经过这么久的训练,警长也很清楚它完成什么事才能得到奖励。饿了警长一天,林九叙也有些心疼,但是为了加快速度,他只能这么做。   约见林西铭的南厅门口,是掉落香粉最多的地方。警长根本没废太大力气,就移动四肢一路小跑了。   林九叙一边注意周围的情况,一边跟着警长,心里默默期望,这一次的搜索可以有些收获。如果碰到人问他正在做什么,他便只有随后胡扯一些话了。虽然应当不会引起什么怀疑,但安全起见便只能终止行动。   渐渐地,香粉味道变淡,警长开始有了犹豫。它经常东闻西闻的,在某个地方来回走,将周围地砖都闻上一遍,最后才能确定一个方向。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林九叙也有些着急。因为,如果他长时间不归,可能会有弟子出来找他。   终于,警长“寻踪”大约两炷香后,来到了一处小的藏经阁门前。   这藏书阁平日里是不允许弟子进去的。据说,这里的书比较高深,学了容易走火入魔。   林九叙看了看门闩——是很坚实的金属锁。钥匙扣的设计十分复杂,用小棍子很难把里边的弹簧片顶开来。而那些弹簧片撑着锁扣,不顶开就没办法把顺利地将锁芯取出。   “……”看看四下无人。林九叙强耐着性子,将一些笔直的木棍统统塞进锁眼。他又一次感慨自己选对时间,如果换了平时,他绝对没可能这么耐心地撬掉锁。   大约半柱香后,林九叙用力地晃了一晃锁芯,将它拔了出来,而后很随意地揣在自己怀里。   还是要快……   林九叙掩上门,将狗放在地上,让狗继续寻找,同时屏住呼吸。他冒了这么大风险,其实还是在赌——赌林西铭没有将那纸随意搁,而是慎重地藏好了,与其他的资料一起。   警长再次开始嗅了。   很快,它便在一处地方停下了,还用两条前腿不停地刨着地。   “……”林九叙走过去,摸了一摸地板,而后拔出佩剑,将剑尖塞在地板的缝隙而后用力往上一起,地板动了一下,林九叙又加了写力,那块地板便被抬起了一点点,他用手指紧紧扣住,放下佩剑,双手抱着地板掀开。   下方出现了个密室。   密室里边有股霉味,十分呛人。密室面积其实很小,不到五平,布置着几个矮矮的架子,架子上边摆着不少书册。   林九叙又抱住了狗,打算纵身跳下去了。   然而,就在此刻,他听见背后传来个凉飕飕的声音:“你在这干什么?”   “……!!!”林九叙大惊,立刻跃起来,没有半点犹豫地抓起了佩剑,“锵”地一声将长剑抽出鞘,片刻都没有耽误地刺向了说话的人!   因为,看见一切的人,是林安行!   除去林一儒和林西铭之外的,剩下那个所谓入了仙籍的人。   林九叙将全部灵气都集中在了手臂上,那类似于真气的灵气贯注于经络当中,狂烈地涌动着,渴望吞噬一切。剑气从四面八方压向了对面的林安行,就仿佛是怒涛汹涌的海平面上的狂风,昭示着一种足以毁灭一切的力量。   林九叙的眸子里边全是杀意。   他是一个医生,一生治病救人。他从来没想过,会有那么一天,他疯狂地想要杀了另一个人。   他的脑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林安行必须要死。如果在这被林安行阻止,那么不仅看不到密室的东西,还会丢了性命。就算侥幸逃出,他也不可能再回林家调查了。但是,倘若不回林家调查,剧情又该如何进行下去?   都有谁参与了阴谋?丹药的真相是什么?让这世界重新变得平和的方法是什么?这些都很难得知了。他们两人需要从长计议,寻找新的剧情节点。   还有,他也无从知悉,“魔”究竟如何才能恢复到正常。   剧情钥匙还有解药,他必须要拿到一样。   不然,叶时熙的痛苦便会因他无能而无谓地延长。   是啊,倘若离开林家……那个还在等他的人,就要继续受苦,日日夜夜被药折磨。 第46章 躬蹈矢石(十)   藏书阁内剑气飞扬,凌厉的剑气如同千万把刀子, 书架吱吱作响, 书籍纷纷从架子上跌落,而后书页又被劲风割成片片, 碎屑在地上无序地飞舞, 像是雪花,又如同是一群群可以蛀空庞然大物的白蚁。   实力上的差距是显而易见的。   林安行是《问仙》世界中的十大高手之一, 早已位列仙籍,功夫已臻化境,根本不是林九叙这种小辈中的翘楚可比的。一直以来, 林家的地界上“魔物”的数量都很少, 因为林家“升仙”的有三人之多, 宗主还会亲自出外“降妖除魔”, 效率十分可观。反观莫、尤两家, “升仙”的只有两家的宗主, 而宗主主要在主持家务,“魔物”越来越多。   据说,林安行原本是在林家后山最深处的神庙中侍奉“女神”的人。那座神庙林九叙没去过, 只知道里边有一尊高大的女神像,是林家的先人遍寻能工巧匠雕刻而成。几十年前,林安行“成仙”后,便走下了后山,从此参与到了林家的事务中。   此时,林安行的神态不乱, 将林九叙的剑招一一破解了,林九叙已经拼尽了全力,却依然找不到能一击致命的法子。   突然,只听“锵”地一声,两剑剑锋相交,火星四处迸溅,林九叙的剑被荡到一边,而林安行则是滑步后退,反手将他的剑收回到剑鞘中:“行了。”   “……”林九叙用剑尖指着对方,一时摸不准对方的用意。   “林九叙。”林安行问,“你想看下边密室的东西?”   “……”   “虽然我不清楚你是如何找到这里来的,但是貌似你已经猜到了一些什么事情。”   林九叙说:“若想人不知,除非已莫为。”到了这个地步,隐瞒也没有什么必要了。如果打算装傻,那他方才就不应该拔剑。拔剑,就等于已经承认了自己是有目的的了。   林安行突然勾唇笑了笑,温雅的容貌显得很清俊:“不用看了。”   “嗯?”   “我告诉你好了。”   “……”   “你听不听?”   林九叙依然保持着警惕:“你讲。”   林安行走到两个架子的角落处站着:“那就……先从江名世的‘永生之果’说起。”   “永生之果?”   “一个称呼罢了。”林安行说,“指的是可以不老的丹药。服之令人长生,虽然不能白发黑、堕齿生,也无法除百病,但的确可免去衰老之相。”   “果然如此。”   “大约五十年前,江名世‘入仙籍’。第二个‘成仙’的,是江名世表弟。第三个呢,是林一儒……而第四个,便是我了。之后那些,多是近二三十年‘得道’的。仙人一共有十二位,这点应当无需再提。此外,死去的‘仙人’也并不是没有过。江家有个家伙莫名生了重病,世人只当他是失去了仙格,被女神回收了他‘仙人’的能力。”   “嗯。”   “本来,一切都很美好。”   林九叙压抑不住嘲讽地问道:“药还是有问题的吧?”   “对。”林安行却并不着恼,“而二十五年前,江名世意识到,虽然外表维持原状,但他的记忆在衰退,思考变得缓慢……就像老人一样。”   “因为脑细胞不可再生吧?”只有脑细胞是没办法分裂的。   林安行问:“什么?”   “没事,继续。”林九叙发现,他又犯了叶时熙说的“科学强迫症”。   “于是我们决定改良那个药方。”林安行道,“想要改良药方,便需要人试药……一开始,试药是偷偷地进行的。”   “……”   “当时江、林两家服药的人狂暴至极,于是被囚禁在铁牢当中。那些人在牢中日夜发癫,然而却同样是不老之身。其中一个少年,服药时十五岁,三年没有长大,一看就有问题。当时我们想呢……首先,要有一个正当由头立即杀掉疯了的人,否则也许会被某个人察觉到一些什么,而‘他们已不是人’是最完美的说辞;其次,一直以来都流传着‘仙是因魔而生’这种说法——当世间被浊气侵染之时,人会化身为魔,而仙拯救世人,一直没有发现‘魔物’似乎也实在是说不过去;最后,当时四大仙门的影响力可以说是日渐式微,‘斩妖除魔’听起来似乎是个重振名声的大好机会。于是,我们将那些人,定义成了‘魔物’。众人都见过了那些‘入魔’者的异样,与书上所说的全无二致,因此也没有人怀疑过这件事,自然而然地接受了说法。”   “……”   “一开始试得非常多……有好几批不同的药,短短五年间便有了一千‘妖魔’,有四大仙门的弟子,但更多的是自修者……情况有些失控,仙门被斥无能,我们便逐渐减少了试药人数。也是从那时候开始,仙门很少过问凡间俗事,而是专心‘降妖除魔’,收拾以前的烂摊子。”   林九叙问:“试出来了?”   林安行摇摇头:“效果不大。是有一些作用,但……没本质作用。本来我们打算用年轻人试药,确定没有不良影响之后,再用在老者的身上检验药效……但事实却是很无奈,连第一步都过不了……”   “我猜也是。”   “这‘试药’的方子,是江名世给的。我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弄来的,也同样不知‘永生之果’的来源。江名世说,那‘试药’的方子,是一张半成品,只需完善一下,便可直接用了。可完善了二十五年,还是没有多大进展。可说放弃这个,从头制定药方,更是全无头绪。这十年前,我们也在研究全新的方子,但老人服药前后几乎没变化,依然是靠不住。”   “……”   “江名世现在也急了,要扩大试药的范围。江名世是十二线中年纪最长的一位,他那个脑袋怕是也坚持不了太久了。修炼之人体魄强于常人,但终究也不能与天相抗。现在江名世已不大过问江家的事了,除了每月亲自发药,怕是管不了太多。”   “……”林九叙问,“试药的事,十二仙中,所有人都参与了么?”   “不是啊。”林安行“呵呵”地笑了两声,“比如咱们家主林一儒吧,他对这件事一无所知呢。”   “什么?”   “他‘成仙’的目的就是为了‘除魔’,救一万人。如果叫他知道,他一直除的魔,是为了他自己长生而悲惨死去的同门,不知道他会不会直接疯了呢?”   林九叙并没有怒斥对方,而是很冷静地继续问:“其他人呢?”   林安行也没有隐瞒什么,把他知道的事全都讲了。林九叙点了一点头,又问:“那么你呢?有何目的?”   “嗯?”话题突然转到自己身上,林安行明显是愣了一下。   林九叙的功夫虽在对方之下,然而那双眼睛却是直勾勾的:“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一切?”   “……”林安行的声音有一些飘,“最开始呢,我也没有想到会是这个发展,我接受药,只是为了能永远地侍奉女神。当时,林家也没有什么人愿意住在神庙里了……我若死了,是不会有人愿意尽心尽力的。外边那面有趣,谁喜欢在山里?”   林九叙想说“女神”根本不存在,然而话到嘴边却是强忍住了。   “后来……我也没有什么办法,只能跟着他们研制丹药……想着可以侍奉女神就是好的。然而现在我失去信心了,不觉得会有成功的那天。我已经不想再无谓地牺牲更多人了,到此为止吧,我希望结束‘仙魔’这件事。你看上去是个很可靠的同伴,而我需要同伴。”   “……”林九叙盯着林安行看了足有十五秒钟,才缓缓开口道,“你在撒谎。”   “……嗯?”   “你告诉我这些事情,绝对是有其他目的。”叶时熙总给他讲“撒谎”的事情,讲法庭上形形色色的说谎者,因此林九叙辨认说谎的能力也是突飞猛进。   “呵……”林安行不置可否地说道,“我是为了什么,你不需要关心。你只知道我说的每句话都是真的便足够了。倘若你不相信,大可下去查看密室那些记录。” 第47章 躬蹈矢石(十一)   林九叙看了看被掀起的地板:“那么,你先下吧。”   林安行嗤笑了一声:“我想要对付你, 还用这么麻烦?”说罢, 他便撩着外袍下摆,轻轻一跃便到了密室中。   “……”林九叙也跟着跳了下去。   密室里只有几个低矮的书架, 上边整齐地放置着一些书册。林九叙随手拿起了一本翻开, 发现里边都是各种数据记录。   果然,就如林安行所说的, 全都是与丹药有关系的东西。丹药中的成分、所占比重,还有用药后的症状、程度深浅,都一一地记载在册。   “……”林九叙翻了其中的几本, 皱着眉说, “这记得也太烂了吧。”   “……?”   “实在太粗糙了, 简直没眼看了。”林九叙强忍着摔掉书的冲动, “临床试验根本不是这样记的。”   “嗯?”   “首先你要列个表格, 保持格式的一致性。接着, 记录服药之后每一天的表现,各项指标都要列上具体数字,各种不良反应也要详细标注……你看, 调整药的成分之时也是毫无规律,并不是有计划性地一味一味地检测重要性。用量也是,真是乱来,应该先定下一个初始值,再向两个方向延展,得出应增加用量还是减少用量的趋势……如果由我来为你们把关……算了。”   “你在讲什么呢?”   “没事。”林九叙放下了书册, “我了解了。的确,如你所说,这就是数十年如一日的试药。每一个入魔的人都是试验品,而这世界就是你们的试验场。”   “嗯。”   林九叙静静地放下了他手里边的书册,突然轻轻地问:“为什么……就不知足呢?”   “什么?”   林九叙又重复了遍:“为什么,就不知足呢?‘十二仙’,已经因为‘永生之果’而得到了许许多多,不是吗?”   就算不是真的“永生”,也远远好过其他人,至少身体可以不衰老地活上很久很久,只要思维还在,身体便绝不会不堪重用。林九叙在医院里看见过太多人,年轻轻轻、甚至刚出生便患上了心脏病,他们愿意为一个健康的身体付出全部。有时在与从前医学院的朋友们聊天时,也会听说某位患者病了、伤了,便虚弱了,只能躺在床上在识海中徜徉。这样的“十二仙”,却一定要真正意义上的长生,林九叙真的是无法明白对方赤-裸-裸的欲-望。   林安行清雅的脸上绽出点笑:“都是有执念的……各有各大执念。”   “……”   “倘若不是有那样的执念,便不会被江名世选中了……拿林一儒举个例子好了,他曾发誓要救人以赎罪。”   “……”   “剩下的也都是……都是。不过该怎么讲,执念最深那个,恐怕还是他江名世吧。”   “江名世怎么了?”   “多说无益。”林安行说,“上去吧。家宴还在进行当中,不大方便离席太久。我会替你向林一儒解释下的,就说你我二人在外头聊了聊。好了,等过几天,我还会找你的,到时再告诉你接下来怎么做。”   “……”林九叙也没有拒绝。他想,听听总是好的。   二人将书册重新摆整齐,从密室钻出来,将地板压回去,便出了门并且闩上了锁。他将警长放回屋子,又急匆匆地离开了,甚至忘了奖励警长一些骨头,警长看着他的背影露出了分外伤心的表情。   宴会厅里活动还在继续,林九叙心不在焉地与其他人觥筹交错,心里不断回想方才的事,有些难以确定接下来到底应当怎么做。   是听林安行的?还是自己行动?   算了……等下与叶时熙商量一下好了。   林九叙忍不住想到了上一次见对方的情景——   那天他推开门,正好赶上了药性的发作。   叶时熙捆住了自己,曲折双膝侧卧在床,整个人一动一动的,长发凌乱地散落着。   林九叙悄悄走过去,发现叶时熙的呼吸急促,脸色发青、嘴唇苍白,紧紧闭着一双眼睛,长长的睫毛一颤一颤的。   “……”看来是比较严重的一次发作。   林九叙轻轻走近了,发现对方显然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到了。他坐在了床沿上,用手指梳了梳对方虽然漂亮但汗湿了的黑发。   “小九……”叶时熙迷迷糊糊地念叨。   “嗯?”   “小九……”   “……”林九叙想起来,叶时熙曾说过,他在蹲大牢那几年,每次觉得难捱便幻想下小九,让小九帮他撑过去。   林九叙伸手解开了绳子。叶时熙好像依然没察觉什么,只是自然地把手放在了身前,依然恍恍惚惚地在抗争。   他将叶时熙抱起来搂在身前,听见对方又喊“小九”,便柔声在对方耳边小心应了:“我在。”   “……”叶时熙动了动。   “我在。”   叶时熙还是闭着眼,却抱住了眼前的人,还不自觉地用头蹭,深深地呼吸地味道。   林九叙紧紧抱住叶时熙,想要把对方融入骨血般。   隔了几秒,叶时熙又乱叫:“林九叙……”   林九叙又是答应了:“也在。”   “林九叙……”   “也在。”   “……嗯。”叶时熙也是不放心。   就这么着,叶时熙一会儿呼唤小九,一会儿叫林九叙,林九叙便两边都答应着,一声都没放过。   大约十五分钟之后,叶时熙才渐渐平静。   又是十五分钟之后,叶时熙彻底清醒了。   清醒之后,他说,方才,好像有两个人一直在抱着他,一个是小九,另一个是林九叙,而后,两个人的身影却渐渐地重合,最终好像变成了一个人似的,他在那个人的怀里,是许久没有的安心。   叶时熙还说,他前几次发作时,他每次都叫林九叙,却听不见任何应答,于是他只好又把小九搬出来,毕竟小九曾经陪过他好几年,他很熟悉,可以想象出来一切——过去他都只有小九,今天却是不一样了。 第48章 躬蹈矢石(十二)   家宴结束之后,林九叙回去喂了狗, 悄悄地牵了马, 离开林家,去找人了。今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 他必须告诉叶时熙一切有关药的事, 还有商量究竟要不要与林安行合作。林安行的疑点太多,共同行动风险很大, 然而他毕竟也是十二仙之一,他知道的信息远远多于他们。   那处旅馆地点虽偏,但也的确说不上特别远, 林九叙跑了整半夜, 终于站在了旅馆的门口。   又要见到那个人了……林九叙心中再次翻涌起甜蜜的情绪。他紧绷的神经仿佛直到此刻才终于安定了下来, 因为他很清楚, 他们还能相见, 说明狂风暴雨般的一夜已经过去。   他轻轻敲了敲那扇雕花的门:“时熙, 开门。”   林九叙静静地等了几秒,不闻屋内传来任何声音,便又加大力度敲了敲门:“时熙, 开门……是睡下了么?”   然而叶时熙依然没有给他什么回应。   林九叙趁着月色低头看了看,发现房间门上竟然挂着把锁。所的样式十分简单,便是这家旅馆用的那种,当时他把锁留给叶时熙,自己揣着钥匙走了。他想这东西也没有什么用处——反正叶时熙根本就不会出门,一人拿一部分, 好像挺浪漫的。   人呢……?   林九叙知道叶时熙不会轻易离开的,毕竟,之前讲好了,好好藏在这,不踏出半步,全部衣食住行都等着林九叙送过来。   “……”所以,到底是去哪了?   林九叙掏出了钥匙,在微光中对准锁眼,不过左拧右拧,始终是开不开。不论他用力不用力,那锁都是纹丝不动。   坏了?林九叙仔细看了看钥匙,又凑近了观察那个锁孔,而后突然间意识到,钥匙和锁并不匹配!   门上的那把锁,不是之前那把!   房间的锁换了!   里边是别的人!   要么,是叶时熙主动退房,旅馆暂时上了新锁,同时等着林九叙还回旧的锁。要么,是叶时熙被撵走了,旅馆故意上了新锁,为了是不让林九叙将门打开。   可是……为什么啊?   叶时熙不会主动走,那个人一定会等他。难道,真的是被撵走的么?他是“魔”的事被发现了吗?那么他现在在哪里?被捉走了?还是说他已经被那群人……   林九叙再也不敢想,伸手按在那把锁的两边,而后稍微用了点力,便将锁暴力震掉了。他暴躁地将锁卸下扔在一边,一把推开门走进了房间:“……”   房间和他走的时候没有区别。他精心挑选的食物还在床边,床上扔着长长一捆绳子,是叶时熙用来捆自己的,桌子上放置着几本线装书籍,还有一些解闷用的小玩意儿。   “……”真的不是自己走的……   林九叙只觉得胸中一团火球爆裂,瞬间烧尽他的理智,血液在身体中奔涌,他的脑子发麻,似乎还带着晕。   人究竟是去了哪里?!   林九叙强撑着冷静了几秒钟,接着掉头走出房间,闷不做声地走到酒馆掌柜处,说:“地字一号房,被换了门锁。”   “啊?”   “地字一号房,被换了门锁。”   “啊?啊!”   “啊什么啊,”林九叙盯着他,“究竟在搞什么?”   “哎,哎,这事儿啊,是您朋友闹的。”   “怎么了?”   “今天上午有一伙人,个个魁梧粗壮,膀大腰圆,恶眉恶眼,一看就是不法之徒,整日行恶来着。”   “你继续讲。”   “哎呀,他们拖着一个妇人,那妇人,啧啧啧,可当真是面若桃花,明眸皓齿,腰似杨柳,盈盈一握,素衣白裙,宛如仙子……真真可爱,实在叫人心痒难熬!”讲到这里,他似乎还在回忆妇人的美貌,面上露出一个极猥琐的表情。   “行了行了。”林九叙皱眉道,“你说重点。”   “……哦。”那人又继续八卦道,“妇人泪眼婆娑,形容憔悴。见人便求,真是好不可怜!”   “求什么?”   “她说,她与丈夫贸易折本,无奈之下远走投亲。丈夫大伯有些生意,二人投奔至彼,还可勉强度日。不料几日之前,天上忽降大雨,她与丈夫找到一处破庙避雨,没想适遇恶人,个个凶神恶煞,无故用棍将她丈夫活活打死,将她关在空房,任意宣淫,万难脱身!”   “……”   “哎呀,”对方又是连声“哎呀”,“那个妇人真是……实该一死,守住全节,何故偷生,污了名声?女生世间,秉节为重。枉顾廉耻,何异猪狗?若是不能含羞,丈夫实难入土。我看,虽然大家表面不讲,心里皆是这么想的!”当时,大街两旁挤满观看之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狗屁!”林九叙顿了顿,转移了话题问,“与我朋友有何干系?”他虽然在心里厌恶对方,然而时间如此紧迫,他没功夫用于教育对方——教育也不会有作用。当务之急是找到叶时熙,晚一秒种都可能会后悔。那个是他最为重要的人,他见不得对方出任何事。   “好,好。”对方回忆了下,“那群人个个是口歪眼斜、满面发青,相貌凶恶,一看便不是好相与之人。哪有人敢去救妇人?没想您的那个朋友,猛然之间从窗跃出,愣是要管这桩闲事!”   “……嗯。”这的确有些像叶时熙的风格。倘若什么都没发生,叶时熙一定会很乖,躺在旅馆屋内静静地等自己。然而,叶时熙就是个见不得“恶”的人,碰上那种事情,自然不大可能全程袖手旁观,肯定会插手的。叫那个人为了自己看着恶人为所欲为,简直就比登天还难。   “恶徒一见您的朋友,双目便放出淫光了,言语污秽不堪,咳咳,讲他……似阴非阴、似阳非阳,要将他打晕了硬奸,关在空房日夜……”   “别说了。然后呢?”像这种话,林九叙听不得——那是他心中最最完美的宝石,他无法忍受如此受别人侮辱。   “您那朋友有些不对,拔出宝剑,乱劈乱砍,简直就像一头野兽!”   “……”   “恶徒口中龃龉不断,客人他也越来越疯……他将那些人劈砍得身上全都是血痕,几个恶徒就像在血海中翻腾过一样……后来,他一剑刺向了两人,眼看要穿透两颗心!不过,他硬生生地止住了,戳在第一人肩膀上!那人惨叫一声,登时血流如注,一条胳膊晃来晃去,只剩一块皮连着了!”   “……”   “他口中有奇怪声响,双目赤红,一剑劈在了旁边酒缸上,酒缸顷刻裂开,他又连着砍了二十几剑,将酒缸切成了碎片!旁边有人说呀,这是怨鬼附身,嗓有横骨,只能乱叫,声声悲戚,口不能言。还有的人说呀,恐怕是入了魔……之前终日躲在屋内,想来实有一些怪异!嘿嘿,不过,我呢,既没见过怨鬼附身,也没见过入魔,自然是无法判断了。”   林九叙紧张了起来:“后来呢?”   “后来?后来啊,您那朋友厉害,恶徒全——都跑啦!妇人救下了!”   “他去了哪?”这才是林九叙最关心的。   “他站在酒缸前,将剑扔在地上,胸膛上下起伏,也无人敢靠近。”   “……”   “众人议论,乱乱哄哄,决定先将您的朋友稳住,再去请仙门的人来看看,只要仙门来了,料他插翅难飞。”   林九叙说:“他刚刚救了人!”   “可那样子,似人非人,似鬼非鬼,似魔非魔……”长期住在这里,谁知道会怎样?还是少点事情为好……   “所以,仙门来了?”林九叙心中全部都是懊悔。   若是真的被四大仙门给捉了,叶时熙真的是九死一生。作为林家弟子,四大仙门对待“魔”的态度,他自然是最清楚不过的。   “搞不清楚……”   “怎会搞不清楚?”   “那时有人出来,自称仙门的人,想要带走您那朋友……我们叫他留下名字,他却硬是不肯,举止着实怪异。”   “然后呢?”   “我们不相信他,要再去请仙门的人……结果他就一抱,将您朋友给掳走了!!!”   “……嗯?掳走?”林九叙问,“他长得什么样?”   “身材魁梧,衣服样式十分复杂,上边绣着家徽,下摆很多纹路。”   “脸呢?”   “没……没太看清……”   “……”林九叙在心中琢磨:是谁?   衣服样式十分复杂,上边绣着家徽,下摆很多纹路……这听上去是尤家人。   然而,尤家的人当能分辨叶时熙是“入了魔”的,依照规定,应该是要立即杀了、净化,才对。带走他干什么?有着什么目的?   坏消息时,叶时熙落在仙门手中了。好消息是,对方目前应当依然活着。   “……”林九叙想:再去向更多人打探打探消息。   “由于猛然之间发生了这件事,地字一号房的客人被掳走了。”那人又道,“旅馆才将屋子暂时地上了锁,免得客人回来……发现包裹丢了。”之前的锁在客人那,旅馆只有换一把锁。说着,他将钥匙拿了出来,并且递给了林九叙:“用这个开门吧,东西还全都在。”   “……”林九叙在柜上丢了点碎银子,“那个锁我掰下来了,这钱算是赔你的吧。”   “呃……”   ……   而实际的情况,的确是如林九叙听到的那样。   上午,叶时熙听见旅馆楼下一阵吵嚷声。他开窗望下去,发现有位女子正在哭号。她说,那伙恶棍对她任意侮辱,求周围好心人帮一帮她。然而,看见那伙凶神恶煞的人,偏僻的旅馆中也没人敢出手。叶时熙等了几分钟,只看见了避让的人。   叶时熙当时感受了一下,觉得状态还算是可以的。   诚然,他无法压抑内心的暴怒,还有那毁灭一切的冲动,不过,他感到他能控制住自己——最近他都没有失去神智。   他还比较清醒,而且,对方看着恶贯满盈,却应当不会有高深功夫,他凭借在江家学的几手,解决掉对方不会太困难。   因此,他从窗子跳了下去。   然而其实,在真正面对那种恶人时,他感受到的,与旁观之时大为不同。真正身在漩涡当中,他可以感受到自己不由自主地被卷入,他的一切情绪全部都被挑起,那远不是在岸边看着漩涡便可以明白的东西。   尤其是在对方讲污言秽语时,他心中的火苗一点一点扩大,渐渐地火光蔓延成一片,让他理智的弦摇摇欲断。   他总觉得,那是对林九叙的极大的侮辱。   叶时熙能感觉得出,林九叙在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永远是小心翼翼的,很想要碰触他但是又不大敢。不,说不大敢也也不对,而是十分地尊重他。   现在,听着对方讲着什么要如何他的话,他内心的杀-欲前所未有地铺天盖地。   只要想一想让林九叙听见了会是什么样子,他就无法遏制将对方毁灭掉的那一股渴望。   大脑混沌一片,他勉强支撑着。每次好受一些,又有新的大浪将他吞噬进去。   终于,他一剑刺过去。而后,他又凭着仅剩的残存的理智,在最后将剑尖扭转向了一边。那更像是一种本能,便是不能踏出那步。也许对方真的该死,但他不能在“入魔”状况下杀谁。若相信那时的判断,很可能陷入无可挽回的境地——他对“该死”的标准会越来越低,直至恣意妄为地伤害周围人。   他劈碎了一个酒缸,散发着浓烈味道的酒流淌了一地,他站在那些酒当中,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到底身处何地。酒水浸透了他的一双脚,清冽的酒却仿佛黏糊糊。   他只知道告诉自己,不要动,不要动,一定别动。   浑浑噩噩当中,有个影子带走了他。   当他再次清醒过来之时,他看清了那个影子——是个完全没有想到的人,在关键时刻救了他。   ——莫甲三。   被杨满庭杀死了的,那个莫友之的兄长。当时,将叶时熙调查处真相后,莫甲三曾经说一定会报答他。 第49章 躬蹈矢石(十三)   叶时熙挣扎着起身:“莫甲三?”   “萌昊。”莫甲三皱着眉,表情十分凝重, 嘴巴开合几次, 欲言又止,不过最终还是问道, “你……你这是怎么了?!”   “……”   叶时熙疲得很, 全身上下都像脱水一般似的。他有气无力地坐在房间里面,对莫甲三哼哼:“啊……那什么……你吃了没?”   “别在那打哈哈, 回答我的问题!”莫甲三人高马大的,声音也是亮如洪钟,他这突然高声一吼, 把叶时熙吓了一跳。   “这么暴躁……看来没吃, 那你先出去吃一点?”   “……”   “哎……”心里明白肯定是混不过去了, 叶时熙丢脸地用手捂住了脸。   真是……精神恍惚、总有幻觉, 终日疑神疑鬼、情绪狂躁, 简直就跟个精神病似的, 还是抑郁症、躁狂症等等多病齐发,程度也全部都是最高级的那一种。   “你……”莫甲三痛心疾首道,“你是出了什么事情, 心结难解到入了魔?”   “甲三兄,”关键时刻,叶时熙称兄道弟地道,“‘入魔’其实另有隐情……‘入魔’这事,并非全然不可逆转。”   “……”莫甲三好像没听懂,呆呆地看着叶时熙。   “‘入了魔’的人类, 可能可以恢复。”   “你……哎!”莫甲三觉得叶时熙十分可怜,“怕是每个‘魔物’,都有这种妄想。”有恩之人成了这样,他心尖也重若千钧。   “我很清醒。”叶时熙说,“林九叙那边已经有了些眉目。我住在旅馆里,林九叙每隔几日便送些水、粮。我哪里都不去,那日情况特殊才跳出了窗子。已经有了教训,以后会老实的。”   “……”   叶时熙小心翼翼地问道:“能不能求求你……当没看见我啊?”   “……”   叶时熙装得楚楚可怜的:“我真的是没有害过任何人的,你不能因还没发生的事杀我,innocent until proven guilty啊……我没骗你,‘入魔’这事,并非全然不可逆转。我乖乖的,倘若最终事实证明都是徒劳,你再‘猎魔’?你看,我之前帮你找到了杀害莫友之的真凶,你却杀了我,这样做是不是有点不大厚道啊?你不是说,要将杨满庭的头提到二弟还有父母的墓前,安慰他们仨的在天之灵?他们要是等啊等的,先等到哭唧唧的我,会不会不大高兴啊?觉得你该给我一个机会啥的?”   对于仙门弟子来说,二话不说斩杀魔物,一直以来都是铁律。在他们单纯的心中,魔物最终必饮人血,除魔是在替天行道。叶时熙觉得这番“能恢复”的话实在很难打动对方。   但是,要说打吧,他又是打不过。莫甲三的本领很强,而他功夫着实一般……在原著里,江萌昊遇到林九叙之后,便会一路升级、噼里啪啦打别人脸。可他穿进来后也没啥大长进,一是因为要动手的时候不多,二是打斗都怂得躲在林九叙身后,自然不可能在实践中摸索出什么。“怂”这特殊属性,的确伴随终生。叶时熙在打网游攻城时,也每次都只是站在队伍的最后面吵吵几句,从来都不往前冲的。   莫甲三:“……”   “你……你还杀吗?”叶时熙偷偷看着周围的情况——倘若对方出手,他必拼死一搏。   莫甲三沉默了好一阵子,问:“真的可以恢复?”   “只是有这希望……并非无端揣测。”真可怜啊,叶时熙想:这么惨的主角大概也不多了。   莫甲三想起了杨满庭事件中江萌昊的表现,感到也许对方真能发现别人察觉不到的事。江萌昊曾追查出了真正凶手……那个人似乎对“真相”十分执着。莫甲三犹豫了半晌,说:“是你和林九叙的话,兴许不是无稽之谈。”   “那你肯放我走?”叶时熙的眼睛一亮。   “我……”莫甲三的脸上流露出了纠结,厚实的眉心肉全拧在了一起,粗壮的脖子上也是青筋凸起,一跳一跳的显示着人的状态,“我不能放你走。”   “……”叶时熙眼神变得锐利了。   “然而我也不会抹杀你的念想。”   “……啊?”   “你也不用自己捆自己了。”莫甲三说,“从今开始,我和乙四,会照看你的饮食起居的,不会让你出去伤人。”   “……”   “对于你也方便一些。”   “……”   “父母仙逝之前,将两个弟妹托付给了我。我没护住二弟,但至少知道了仇人是谁。没有始终被蒙蔽在鼓里,这件事说来是承了你的恩。”   叶时熙当然不会在这时谦虚,他不住地点着脑袋附和对方:“是啊是啊,多亏了我。”   “倘若最后事实证明一切努力都是徒劳……我不知道……说不定……我会将你交给尤家的。”   “……好吧,也行。”有人看着,也有好处。   ……   就这么着,叶时熙转移了“阵地”,到了一家新的旅馆。甲三夫妻俩看着叶时熙,同时保证他的正常生活,几个人默默地等待林九叙那边的进展。   莫甲三曾去过几趟林家,然而林九叙一直都不在,莫甲三每次都会扑个空,后来他便再也不愿去了。叶时熙估摸着,林九叙他一直都在寻找自己,再没回过林家,根本就没想到要等自己找他。   既然找不到林九叙,叶时熙也只得作罢。   其间,甲三和乙四也会轮流回尤家,而且还很频繁,叶时熙也不懂对方在做什么。   ……   这日,莫甲三又回到尤家。   他一回到莫家,便走到了尤家家主尤云生的住处:“三妹……她怎么样?”   尤云生露出了一个高深莫测的笑:“挺好。”   “……”莫甲三松了一口气。   他的爹娘死前,将二弟和三妹付托给他。如今二弟已死,他便只剩下病弱的三妹。   三妹身患奇症,从小养病在床,多亏宗主的药,才能一直有命。虽然那药只是吊着三妹的命,三妹只能坐在床上读诗,不似其他弟子一般到处走动,但也终究还是活在这世间的。   尤云生又摸出几颗极小的药,对莫甲三说道:“对了,这是本月的药,你拿去罢,给你三妹。”   “……”莫甲三看着那些小如苍蝇粪的丹药,几次语言又止,最后终于忍不住问,“多吃一点,三妹的病会不会好一些?”   “胡说。”尤云生斥责道,“每五日只可吞服下一颗,切记,千万不可自作主张。”   “……”   虽然三妹身体一直维持原状,不好不坏,但她却的确是依靠这药而活着的。他犹记得,当年三妹每况愈下陷入昏迷差点死亡时,宗主是如何拿出了一些小小的药的。   那药,看着像是从更大的丹药上掰下来的,莫甲三也一直希望能增加一点用量。他忍了很久终于问出来,可宗主却明确拒绝了他。   哎……   “还有,”尤云生突然收回了丹药,另外一只手摸着他最喜欢的设计复杂的白玉双立人茶杯,眼睛里边倒映着回旋的水纹,“有人看见,你带走了一个入魔的人?”   “……”莫甲三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   “绿衣服,金链子,长得很美,江家人说,是叫江萌昊的?” 第50章 躬蹈矢石(十四)   听见“江萌昊”三个字,莫甲三高大的身躯晃了一下。   尤云生用手掂量着莫甲三妹妹需要的丹药, 十分漫不经心, 好像下一刻便要从身边的窗户扔出去一般。那些小圆珠般的丹药在他掌心中互相撞击着、翻滚着,仿佛随时都会跌落在地, 裹着灰尘躲进找不到的地方。   尤云生的声音带着一些魔性:“是江萌昊吧?他在哪儿呢?”   “他……他……”莫甲三的喉结上下滚动, “咕”地咽下了好几口唾液,最后哑声道, “我不晓得……”   “你不晓得?”尤云生将丹药抛得更高了些。丹药在半空中散开,而后逐一掉落,尤云生却看都不看, 只是随手接着。莫甲三的目光紧紧黏在药上, 眼眶发红, 眼珠外凸, 视线随着药的轨迹上下挪动。他沉默了许多, 才从喉管中蹦出了几个撕裂了的字:“我不……晓得, 我没有……见过他……”他要承认了,江萌昊必死,而他应允了会报答恩情。   “哦?那是人家胡说?”   莫甲三继续生涩地应对:“他也许……看错了……他看见的……并不是我……”进行这种对话宛若置身地狱, 仙人们的目光似能看穿一切,于尘世中抓住摸不到的脉络,牵扯出他人隐秘于心的因果。只是他还怀着一点侥幸,指望宗主只是故意诈他,不会真的用他三妹要挟,兴许装一装, 便能翻页了。   “是么。”尤云生的目光冷得如同寒冰。他的手掌倏忽一收,右手拿过了那精致的白玉双立人茶杯,将左拳置于杯口处,一根一根撒开。丹药扑簌簌地掉进茶杯,还冒腾着热气的茶水将丹药浸湿、吞卷,拉入更深处的莹白色的杯底。片刻之后,药丸化于水中,再也看不见了。尤家宗主尤云生动作优雅地随手一泼,茶水便连带着丹药一同被泼在了地板上。地板被泼出一大片水痕,在阳光下反射着惨白的光。   “宗……宗主……”莫甲三只觉得眼前一黑,强撑着才没有去捞茶水。他的两只手都微微发抖,但还怀着最后一丝希望,颤声道,“这……这是……”   “那你去查查江萌昊的事。”尤云生潇洒地挥着衣袍坐下,“尤家不养怀有二心之人。”   “这……”   “甲三,仙魔自古以来势难两立。不要因为小恩忘了大义。不过,十天内若没有消息,你三妹的命可就难保了。”   “宗主……”   “我累了,去查吧。”   “……”   莫甲三的脑子一团乱麻,凭着本能走到了三妹的房间。   三妹莫朱又是靠着床柱读诗,苍白的嘴唇吐着婉约的句子。她与莫甲三的外形全然不同。莫甲三肤色黑,身材非常高大,而莫朱很瘦小,皮肤白得发青,好像是透明的一样,里边血管清清楚楚。血管偶尔跳动一下,承载着活人的气息。   莫朱抬头看见了莫甲三,微笑着将书放在了一边:“大哥。”   “三妹……”   “大哥,”莫朱的声音也是细细的,“有杨满庭的消息么?”   “还没。”   “一定要找到他,为二哥报仇呀。”   “……是。”   莫朱又道:“我呢,这样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但我一定要挺到杨满庭死的那天。”   “三妹……”莫甲三坐在了床沿,伸手轻轻揽住了妹妹的肩头,又一下接着一下地,摸着妹妹那有些干枯的长发。那头长发毫无光泽,也不服帖,胡乱地支棱着,还大多分了岔,然而在莫甲三眼中看来,却是最美丽的三千青丝。   他在十二岁时,父母便过世了,当时弟弟只有八岁,妹妹更是只有四岁。父母临终时攥着他的手,恳求他照顾他两个弟妹。他拉扯着他们长大,可谓什么苦都吃过,直到十四岁那年成为了修士……   莫朱又道:“只要看见杨满庭死,我也便没有牵挂了。”   莫甲三叹了一口气,对莫朱道:“莫朱,你不能死。你也死了,我真要烧了自己的脸才敢去地府了。”二弟死时二十八岁,三妹也才二十四岁。   “……是。”   不知道与爱读诗有没有关系,她多愁又善感,总是觉得自己只是一个拖累。丹药将噬咬她时间的蚂蚁挡在了栅栏外边,而她则是站在内侧漠然地注视着一切。   接着,莫甲三离开了尤家,回到关叶时熙的小旅馆。他对乙四讲了白天的事,一脸倦容地坐在了凳上。   “那……”乙四急道,“那怎么办呀?!”   “无妨。”莫甲三说。   “无妨?!”乙四高声叫了一句,“什么叫做‘无妨’?!”   “……”莫甲三最后整理了一边他做的盘算,“咬定了不晓得江萌昊的事情!宗主未必能够确定萌昊在我们这。几日之后我去长跪求他,也许宗主便肯信于我了。”这可能性是最大的。   “这……”   “放心,宗主内仁外义。作为四大仙家宗主,终日为除魔而奔波。即使为了天下苍生,也必不至累及无辜,不会看着三妹去的。”   “……”   “一人做事一人当。若宗主还不信我,罚我一人便是了,没有拿三妹开刀的道理。”对于包庇入魔者,尤家一向不手软,会将其囚于水牢,令人终生不得再见天日。水牢当中,八条石龙日夜吐水,水会浸到胸口,令人憋闷无比,每天退去两次,又弄不死修士。修士要在其中度过好几十年,而每一天,又都像是无数春秋。   “夫君……!”乙四看着甲三,眼瞳急剧缩小,似要滴出血去。   “莫朱没了价值,宗主再不管她,便是失了他的那份仁义。”作为最喜华丽的尤家的修士,莫甲三憎恶那种丑陋的背叛。江萌昊有恩于自己,他无法送对方去死。他有一种预感,倘若他背叛江萌昊,他必遭到天罚,永远也不可能寻到杨满庭了。   “……”   莫甲三却没有注意他的妻子,还沉浸于对事件的安排当中:“嗯,那样的话,便要将杀杨满庭一事托付给林九叙兄弟了,凭林九叙兄弟的武功和才智,必能替我报仇。如此,总算不负爹娘临终前的嘱托,为弟妹做了全部能做的事了。”   “夫君……”乙四看着甲三,觉得烛火下那任人摆布的影子是夫君才好,而此刻手舞足蹈的莫甲三倒像是要飞远了一样。她不服气。明明,她才是他的妻。莫甲三由衷地认为他的打算拯救了所有人、无人将会因此受伤,这刺痛了乙四的心。   “好了乙四。”莫甲三又说道,“换我看萌昊了,你去瞧三妹吧,尤家新来了个批糕点,可以拿去给她尝尝。”   “嗯。”乙四站起了身。她定定地看着夫君,半晌不动,好似一个鬼魅。从她的角度讲,这是她给莫甲三的最后警告,莫甲三却全然不觉,并没有察觉到,他最亲近的妻子期望他做的事是对江萌昊的无耻的背叛。   乙四稍等了一会儿,见甲三又挥了挥手,便也微笑了下,转身走出房间。   她慢慢地走回尤家,却并没有去看莫朱。   八年以来,乙四一直是个最贤惠的妻子,精心照顾莫朱,从无任何怨言,以至于让甲三忘了她也会有她的想法。   她直接去求见宗主,同时,心里有一种欢快地跳动着、同时却又无聊透顶的情绪。   人都是有着底线的。   她不想再被动接受莫甲三的一切安排,包括令自己失去他的那些安排了。   她只是想继续拥有他的丈夫。   对着尤云生,乙四笑了笑,说:“我有事情想要禀报……关于江萌昊的事情。” 第51章 躬蹈矢石(十五)   尤云生问:“甲三没和你一起来?”说这话时,他又是捧着他的那个白玉双立人茶杯, 轻轻晃动, 看着洁白的茶杯中千年雪水烹煮的茶。   乙四轻轻摇了摇头。   “幼稚。”尤云生嗤笑了一声,“江家宗主马上到了, 你随我一起去见吧。”   说完, 尤云生便放下茶杯,掀着袍子站了起来, 袍子上银丝绣出的纹路仿佛是脚下翻腾的浪花。他从房门出去,脚踏上门外光滑的青色砖石,不急不缓, 动作优雅地穿过了一条长廊。长廊拱顶、栏杆均为楠木所造, 被漆上了红色以及金色的漆, 拱顶图画、栏杆镂花也是十分精巧细致, 并且还经历过尤家长久和精心的维护。走廊一侧是一个人造湖, 湖上浮萍飘动, 中心有座假山,走廊尽头便通往湖心岛,另一侧是尤家宗主、长老的房间, 宗主、长老推门便可进入长廊。   还没等走到头,尤云生便一转,下了长廊来到一座楼前,而此楼正是尤家的前殿。前殿更是金碧辉煌,金瓦飞檐,雕梁画栋, 周围气氛庄严肃穆。高高的留上横着一块匾,上边写着飘逸的大字:天人阁。   尤云生抬腿跨过了门槛,乙四也垂目跟着走进去。她看见窗前站着一个人,那人负手而立,正微微转过头,形貌清癯宛如画中之仙。   有个尤家小仆低声唤道:“宗主。”   “没你的事,你下去吧。”   小仆躬了下身,慢慢退出殿门。   主殿殿内也是富丽堂皇。与一般仙门大不同,尤家主殿楼分两层,穹顶皆有贴金彩绘,两层均有四面明柱、雕花门扇、透纱细窗,屋内飘着一缕淡香。   江名世的目光落在尤云生衣裾的纹饰上面:“来了。”说完,他的目光扫过乙四,语气轻柔、声音里边并无冒昧地问:“这是……?”   尤云生道:“乙四。与今天的事也有一些关系。”   “哦?”   “乙四,想讲什么,便讲好了,不必避讳江家宗主。”   “……”乙四对着江名世稍欠了个身,“那日甲三与我见的,正是江家的江萌昊。”她的声音十分清脆,宛如是夜莺的啁啾,而那啁啾却是另一个人被毁灭的序曲:“江萌昊的确已经是一只冷血魔物了……甲三带走他时,他不住地翻滚挣扎,口中发出嘶吼,身体扭曲,好似怪兽。他……在地上的酒水当中匍匐,满身泥污、酒臭,可他浑然不觉,半点不像是仙门中的人。”   “哎。”江名世假惺惺地长叹了一口气,“萌昊根骨不佳,但我以为他不会受心魔蛊惑,谁知到了头来……”话到这里,江名世的神色黯然。   “乙四。”尤云生道,“江萌昊此时在何处?”   “哦,是在……”乙四一字一字,丝毫不含糊地报出了那个酒馆的地址。酒馆地址清晰,两位宗主一听便明白了大体位置。   “……”江名世对尤云生说,“是林家的地界。”   “宗主,”乙四报完地址,又极冷静地道,“甲三正盯着江萌昊,等待我们前去斩杀。”   “别胡说了。”尤云生说,“只要杀去旅馆,甲三便会知晓是你背叛了他,他必定会恨你,从今往后哪里还能琴瑟和鸣?”他的眸子竟然已经看穿乙四,道,“想个法子干干净净杀了便是,我不喜欢看到乱糟糟的吵闹。放心,只要江萌昊死,我便不追究他,算是你替丈夫将功补过了吧,你们二人还是一对恩爱夫妻。”   说完,他看向江名世,“江宗主……?你有什么主意没有?”   “哦。”江名世不再望向乙四了,瘦长的身躯裹在白色衣袍中,好像是一只云中高贵的仙鹤,声音也仿佛仙乐般纯净,“江萌昊必须死。”   乙四本能地问:“……嗯?”   “江萌昊必须死,不计一切代价。”   “……”乙四有些诧异。过去成了魔的修士当中,也有些逃过了追杀,之后或者居于闹市,或者隐藏于山野间,直到再次遇到除魔卫道之人。对于那些魔物,四大仙门虽是全力追杀,却不至于不计一切代价。她从未听说有谁“必须死”,也不知道有谁需要多名宗主联合起来介入其中。   江名世的眼神又有一些幽远:“他不该入魔的……他不该入魔啊。”江名世心里万分地清楚,江萌昊可能知道了什么,才会偷了药后离开江家。江名世能完全肯定,他从未然让江萌昊接触过魔药,可江萌昊却成魔了——这件事透出十足的诡异气息。   “不该?”乙四不懂——“不该入魔”是什么意思呢?   “这样。”江名世似乎想出了对策,“他在林家地界之上,需得麻烦林家介入。江萌昊太过于危险,去猎杀的弟子……不得与之见面,更不可听江萌昊的胡言乱语。”   “……”尤云生点点头,似乎十分赞同。   “林家地界上有处破旧女神庙,大概可以被当作是狩猎江萌昊的场所。庙只有一个门,可以从外上锁,那是古时向神献祭之处,动物进去后便出不来了。”江名世缓缓地吩咐乙四,“乙四,两日之后,你将江萌昊骗至那座女神庙中,林家弟子会从庙外直接将其轰成废墟……!”仙门需要做的,便是不发一言地将那江萌昊直接削成一团肉泥。死在女神像前,也算是接近了真相的江萌昊最好的安息之所了。   “按江宗主布置的做,这样也免除了乙四被甲三碰到的尴尬,”尤云生说,“不过,那得需林一儒出借几个实力上佳的人。”   “我去说服他吧。”江名世道。   “嗯。”   “对了……”江名世那仙风道骨的脸上突然露出笑,“去女神庙剿杀江萌昊的人里,一定要有那个叫做林九叙的。”   “为何?”   “观察。”江名世淡淡地说道,“看他知道自己亲手杀了江萌昊之后的反应。”   首先,要知道林九叙是否了解“真相”,这样才好推断他究竟服了药没有。其次,假使林九叙当真服下过丹药,也该进一步确定他当真不会“入魔”,在任何极端的情况下都不会“入魔”,如此才好继续完善真正能够长生的药。   尤云生说:“……我明白了。” 第52章 躬蹈矢石(十六)   敲定一切细节之后,乙四慢悠悠地去看望了莫朱, 宛如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还是之前那个最贤惠的嫂子。   “嫂子,”莫朱靠在床头, 轻轻对乙四说, “药好像没有了。”   “莫要担心。”乙四帮莫朱将被子掩住了腰,“很快便来。”   “我没担心。”莫朱远远地看了眼窗户, “每日躺在床上,哪里都不能去,我也倦了。”   “别。”乙四摸了摸莫朱的头发, 眼神当中却是带了寒冰, “莫朱, 甲三最为感激我的, 便是尽心照顾你了。只要我还在照顾你, 甲三便会好好待我。”   莫朱吃惊地看着乙四道:“嫂……嫂子?”   乙四立刻又恢复了温柔样子, 说:“所以,好好活着。”   “……”   “我去拿些点心来给你吃,是最近才有的, 你以前没吃过。”   “……”   打点好一切后,乙四辞别莫朱,又回了小旅馆,叫他丈夫歇息。她与丈夫两人轮流在旅馆看管江萌昊,每隔两天轮换一次,另外一人照顾莫朱。   江萌昊的状态不错, 再没有发狠伤过人。他坐在桌子上,用奇怪的方式握笔,在纸上画王八解闷。   乙四提了一下裙裾,坐在叶时熙的对面:“萌昊。”   “嗯?”   “我们得走。”   “……?”叶时熙一头雾水的,“我们?走?去哪里?”   乙四叹了口气:“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啊?”叶时熙将自己画的王八收好,“好,你讲。”   “嗯。”乙四的眸子在阳光中好像有金黄色的光点,“尤家有一个人,是个外姓修士。父母在他十二岁时便过世了,当时弟弟八岁,妹妹只有四岁。父母临终时攥着他的手,叫他别让两个弟妹饿死。他在饭馆做工,大冬天的从早洗碗洗到晚上,手背都冻裂了,血流到冰冷的洗碗的水里边,让水面都现出血丝,可他也只会洗碗了。他洗碗是没工钱的,然而三兄妹有饭吃。只要谁给他一口饭,他就可以没命地干。好在弟妹都很懂事,二弟总能捡到东西,三妹很小就会家务……你也知道,父母双亡,他们就是最亲的人,对他二弟三妹来讲,他就像是父亲一样……而对他来说呢,弟妹也像子女,甚至比后来的妻儿还要重要。”   “……”叶时熙已经知道这说的是谁了。   “二弟三妹好不容易都长大了……二弟却被害死,只剩在病榻上吃药的三妹了……药是宗主给的,就在几天之前,宗主对这人说,有人看见他带走了一个魔物,倘若不交出来,就不再给药了。”   “……!!!”   “你知道这人怎么选的吧?”   叶时熙只是默默地看着他对面的乙四。乙四的暗示很明显,就是他被甲三卖了。   乙四又道:“因此,必须得走。我知道一个安全的地方,离这里不大远,是一座被废弃的女神庙。我们躲在庙里,不会有人进去。”   叶时熙看了对方半天,问乙四:“你为何……要救我?我若跑了,甲三不会好吧?”   “……”乙四轻轻地开口道,“我会故意装作与甲三决裂了……想来,宗主不至为难不知情的甲三。”   “……”   “他们明日便来,我们明天早上离开……躲在废弃的神庙中,不会被发现的。”   “好吧。”叶时熙将桌上纸笔收了,“都听你的。”   ……   第二天一大早,乙四结了房钱后回到房间,轻声问叶时熙:“都准备好了么?”   “嗯。”叶时熙查看了下四周,又摸了摸脖子上的金链子,“都带在身上了。”   乙四定定地看着叶时熙,那眼神仿佛是在看死人,很长时间之后,她才叹了口气:“走吧,去女神庙。”   “好的。”   女神庙坐落在一处荒僻城镇。周边杂草遍布,有些杂草甚至过腰,草不是鲜绿色,而是蒙着泥土尘埃。女神庙有三层庭院,最内是座砖石建筑。建筑在三层高的台基上,是一座双重檐金顶神庙,即使已被废弃,镏金宝顶在阳光下依然闪着耀眼金光。檐下悬挂着一大排铜铃,微风吹来,便发出叮叮的悦耳声响。庙的周围立有猛虎、雄狮石雕,却大多在岁月的冲刷中碎裂、崩坏了。在传说中,这些猛兽都是女神的守护兽。一层正中央供奉着神明,却并不是低眉敛目,而是握着刀、剑、枪、戟,身体姿态强壮、矫健,与一般女性神不同。大殿内有一个祭坛、还有水果和花卉的雕刻物,这些神像、石雕倒是保存完好,只是积下了一层厚厚的灰尘。   叶时熙想躺着,可是看哪都脏,最后只得找了一个角落,抖出一件衣服铺在地上,坐在衣服上边,看着神像发呆。   这个世界没有女神。   就连他们两个作者,都不是神。   它在依自己的方式运转。那蒙尘的神像,就仿佛是对他们的嘲讽。   未来,到底会怎么样?   乙四没有与叶时熙讲话,她只是静静站在那,仿佛是在等待什么,又好像只是单纯的麻木。她的身躯轻轻靠在神庙门上,外边阳光洒在她的身上,让她身子一边闪着金黄,另一边又隐于黑暗当中。风刮过了山坡上的杂草,又刮过了碎石,最后吹在她淡然的脸上,撩起她的发丝。   她就那样站着,不知在想什么,整整站了一个白天,直到夕阳西下,殿内变得暗了,她才动了一下,转身看着江萌昊,道:“我去买点吃的。”   叶时熙抬起头:“你去。”他刚刚发作了一次,抱着膝盖克制住了,此时有点疲累,只想休息一下。   “好。”乙四点了点头,“关门之后会非常黑,应该没有问题吧?”   “没事。”   乙四又道:“那你自己保重。”说到“保重”二字时,她似乎觉得自己讲了个笑话,自顾自地笑了下,可叶时熙却对那笑没有觉察。   乙四缓步走出殿门,又伸手轻轻掩上了。随着门的关闭,殿内的光慢慢变少,黑暗之处越来越多,最终没于寂静。   叶时熙只听见外面传来了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声,于是从衣服上爬了起来,走到女神庙大殿的门前,伸手用力一堆神庙殿门,发现竟然已经被锁死了。   “……”锁了?   大殿里边漆黑一片,好像是地狱的来临。而推不开的两扇厚重的大门,便是封存着灾厄的地狱之门。女神像在注视着他,却平静得不发一言。   ……   与此同时,大殿门外,林家四名弟子静悄悄地将神庙围起了。他们白色的靴子踏在杂草上,发出了嘶哑的沙沙声响。每个人手里都持着出鞘的剑,夕阳的余晖照射在剑锋,倒映着火红的血的颜色,剑锋因此显得流光溢彩。   “林九叙。”为首的中年林家弟子命令林九叙,“你去西南。”   “……”林九叙点了点头。   他被林家有“传音”技能的人叫回了林家,一进家门,便被安排与另外几个人前进神庙狩猎危险魔物。   林一儒说,这次魔物空前强大,只能偷袭,从外面轰掉女神庙。   林九叙迈开长腿,默默地走到西南位置,站好了位,剩下三人则分站另一个方位。每个人的身形都修长和笔直,本身便像一把利剑,散发着森冷的寒芒,将不该存在的东西削成片片。   只等为首的人一声令下,他们便要摧毁那女神庙!   夕阳之下的女神庙,虽早已被废弃,却依然巍峨耸立着,并散发着圣洁。而它即将被修士以摧拉枯朽之力彻底击溃,变成碎石、变成飞尘,变成世间一堆看不出原本样貌的丑陋瓦砾。   为首之人高高举起了剑,剑尖笔直地指向了太阳。光芒汇聚在了剑尖,闪得旁人睁不开眼。接着,强大的灵气慢慢蔓延至整个剑身,剑身开始剧烈地颤抖并发出嗡嗡巨响。强大的气息包裹着剑身,仿佛下一刻便要以排山倒海之势呼啸而出!   他打算要给信号了。   只要给出信号,几秒之后,里边的魔物便会葬身于瓦砾。   然而,就在这时,他突然间看见对面寒光一闪,同时一声巨响隔着神庙传来——是林九叙那边……林九叙竟然自顾自地率先行动了起来!   他稍微愣了下,而后感到必须立即跟着劈砍,否则必定会被魔物察觉、逃走,于是大喝一声:“破!”说完,他的那道森然的磅礴的气息也随着扫出去,只听“轰”地一声巨响,神庙墙壁猛遭重击,墙壁仿佛被炸药炸过了一般猛地向殿内飞进去,碎屑喷-射四溅,接着瓦砾如同天上下的灰雨一般砸落,墙壁轰然倾塌,瞬间沦为灰烬!而那剑气尚不停止,又席卷了神庙内部,正中高大的女神像遭遇剑气摇摇欲坠,而她周围的石雕却直接被削去了头颅!   与此同时,另外两名修士也挥出了利剑,几道力量飞向了神庙的墙壁,将神庙另外两道墙壁也轰得粉碎!   在一片烟尘中,什么都看不清。   半晌之后,烟尘渐渐散去,他们看见了女神像屹立着的影子。因为是在正中,她浑身是刮痕,然而却并没有随着她的神庙倒塌。   接着……他们发现,神庙竟然还有一面墙壁未倒!   是林九叙劈砍的那一面!   在高大的墙壁之上,只有一个小洞,而整面墙却还好好地屹立在那里。   林九叙,并未使尽全力!   “林九叙!”为首之人一声怒喝。   然而,这声怒喝却无人应。   他在残存的烟尘当中仔细看了看,只看见那白色的身影抱着一个人,正趁着混乱飞速地掠远。   “林九叙!”   可林九叙依然没有回应。   他只是看着怀里边的人,问:“怕么?”   “哎,”叶时熙说,“你这救驾有点迟啊……再晚一点,朕的小命可就丢了……”   “是是是。”林九叙抱着叶时熙,在他额上亲了一下,“臣护驾来迟了。” 第53章 躬蹈矢石(十七)   “……”时隔多日再次被亲,叶时熙有一点脸红。   他还有点惊魂未定。方才, 他虽然在女神秒内, 但却能感受到强大的气压,那股气压仿佛一个磨坊, 可以将人的血肉都碾碎。庙里明明就没有一丝风, 却宛如有狂风巨浪,而他只是一叶扁舟, 动辄便会在风浪中倾覆。   他所有的凭依,就是信任了。   幸好,林九叙并没有辜负他的信任。   事实上, 林九叙早已经找到了叶时熙。   早在叶时熙吞丹药、林九叙决定回林家那天早上, 两个人便商量好了遭遇变故的时候各自应该做的事。叶时熙身上带着一些填有香粉的珠子, 而他也在被莫甲三带走之时, 凭借着自己最后残存的理智, 将能让林九叙找到他的珠子偷偷丢在地上。而后林九叙便带着警长, 根据空气中残留的气息,从小旅馆一路向东,直到最后找到对方。   只是, 有莫甲三和乙四在旁边,林九叙并未急于将自己暴露。甲三、乙四能不能信,终究还是个未知数。但能接触尤家毕竟是件好事,因此林九叙也没带走叶时熙。而叶时熙,也装模作样地请求莫甲三去林家寻林九叙,心里十分清楚莫甲三一定是找不到人的。   他们还老早说好了, 倘若情况有变,那么便每天在约定好的时间使用一次“共感”,窥探周围人的意识,以便掌握全局。   “灵力同调”的发动并不要求双方紧紧挨在一起,只要在能感知到灵气的特定范围内使用就行。每晚戌时,叶时熙都会以练功作为借口,缓缓地将他的灵气与正在不远处静候的林九叙调成同调,使用两个人的最强招式“共感”,一点点地缠上甲三和乙四的思维脉络,如同他们那个时代的黑客般,悄无声息地带走得到的信息。   因此,他们早就知道,莫甲三是真心帮忙。   至于甲三妻子乙四……叶时熙也在乙四说要带他走的当晚,就进她脑中逛过了,并且也完全掌握了她和江名世的打算。   乙四完全不曾掩饰她的渴望。她的脑中翻涌着的,都是她和甲三的事,其中始终纠缠着压抑的情绪。甲三总是想着复仇,又想医治莫朱的病,好像他自己是随时可牺牲的,同时笃定他的妻子会理解他。可是她不,她要她的丈夫在她身边陪着。   至此,叶时熙知道他必须得走——再“接触尤家”,小命都危险。他必须依靠林九叙将他带出陷阱,这主要是因为,他连乙四都打不过……   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制定计划并不困难。   叶时熙首先排除了从旅馆直接被“救走”这个选项,原因其实十分简单,就是不想拖累甲三,因为倘若他被带走,尤云生定会认为是甲三放的。而事实上,甲三虽然不愿杀他,可也没有打算将“魔”放虎归山。对于四大仙门来说,“放走魔物”罪名太重,这么大的一口铁锅,不能扣在甲三头上。   于是,叶时熙选择了就在“剿杀现场”直接逃走。这样,很明显地,他的逃走,既与甲三无关,也与乙四无关——他们之间那些恩恩怨怨,就让他们自己解决吧。表面看来,就是林九叙当场察觉到反常,因此迅速改变计划,从林家同门手里救下了江萌昊。   想把计划传达给对方也简单。他趁着乙四“解决个人问题”那会儿功夫,将字写在纸上从窗扔出去了。林九叙从来不走远,总是默默地保护他,只要看见他有事讲,肯定会走过来应的。   就这么着,林九叙在其他林家弟子发招之前,将墙破了个洞,而按照事先商量好的做法躲在西南角的叶时熙立即顺势滚出,在其他弟子攻击女神庙而形成的漫天瓦砾当中,以烟尘、黄土为遮挡,被林九叙抱着用最快的速度退离了女神庙。当烟尘、黄土尽数消散后,林家弟子呆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必须追上对方,但却已经是为时已晚了。林九叙的轻功很好,即使抱一个人,也足以在那段时间内全身而退了。   “……”眼看着已经甩开了林家的人,应该是再也不会被人追上了,叶时熙便扭动了下,“林九叙,放我下来吧。”   林九叙抱着叶时熙,说:“不大想放。”   “啊?”   “我只要稍微离开你一下,你就不知道要作什么妖。”   “……”   林九叙垂眸看了叶时熙一眼。   “……”叶时熙轻轻地叫唤,“那以后都别离开啦。”   “……”   “谁都看见你救了我,林家你也不能回了。”叶时熙说。   林九叙也没有反驳,因为对方说的是正确的:“嗯。”   “所以,再不会分开了。”   “……嗯。”   林九叙将叶时熙放在了地上。叶时熙稍微整理了一下衣衫,整张脸通红通红的,有点后悔方才的话。   气氛有些暧昧,叶时熙连忙岔开了话题:“你有什么打算?”   林九叙说:“暂时与林安行合作。林安行毕竟是十二仙之一,知道‘永生之果’计划的全貌,而这正是我们会目前所需要的。只是不晓得林安行究竟为了什么要背叛十二仙,我们在与他合作时也必然会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嗯。”叶时熙蹲下了身子,用小木棍画着图画,“现在,与‘永生之果’有关的人,一共有四批。第一批,是以江名世为首的‘仙人集团’……第二批,是致力于让世界恢复秩序的你和我。第三批,是不知为何背叛了‘仙人集团’的林安行……第四批,是不愿再为‘仙人集团’炼药的炼药师杨满庭。后三批与‘仙人集团’都存在对立的关系,而我们选择合作的,是第三批的林安行。”   “对。”林九叙说,“十分清楚。”   叶时熙又说道:“因为我是自己吃药‘入魔’,‘仙人集团’势必对我追杀到底。而杨满庭作为‘药人’之一,曾经想把你们四人全部杀死,让‘入魔’的人彻底断了复原的念想。因此四批当中,能合作的对象,也就只有林安行了。”   “嗯。”林九叙说,“其实最近……我能感到依然有人想要杀我……只是我不能确定那是不是杨满庭。”   “……我也猜不出来,继续说林安行。”叶时熙问,“与对方合作后,都需要干什么?”   “目的是一样的,结束这件事情。”林九叙回答说,“消灭‘仙人集团’,摧毁‘永生之果’。林安行说,看着江名世他们的做法,他已经失去信心了,不觉得会有成功的那天,希望了结‘仙魔’这件事,不想再无谓地牺牲更多人了,为此需要至少一个他认为可靠的同伴。”顿了一顿,林九叙又说道:“但我怀疑这说个说法的真实性。”   “嗯……”的确,一边合作,一边还要留心。   “好了,先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吧。”林九叙有点担心地看着对方,“折腾了这么久,你应该很累了。”   叶时熙说:“还行。”   “乙四对你的赤-裸的背叛,应当让你感到很寒心吧?”   “没。”叶时熙笑着摇摇头,“甲三真心对我,我已经很感激,至于他的妻子,真也不能强求。我见过太多死者是凶手恩人的案子了。”   “死者是凶手的恩人?”林九叙完全不理解。   “有一句话叫‘久负大恩必成仇’。受恩久了,承不起了。所以做事当真不要想着回报,自己无愧于心就好。”   “……” 卷四·大乱之萌 第54章 终天之恨(一)   因为客栈人来人往,林九叙将叶时熙带到了他之前制香的偏僻农家。叶时熙抱着狗玩儿, 一脸无聊地看着对面林九叙忙前忙后收拾屋子。   他一手死死抱着狗, 另一只手摸狗的毛。狗因为和他不熟悉,一直都在扭动挣扎, 被叶时熙用力按着才没能成功挣脱, 脸上似乎是露出了十分不悦的表情。因为狗总也不温顺,叶时熙摸的很吃力。   叶时熙忍不住叨叨:“连我都不喜欢, 你说你这狗眼长的……”   林九叙:“……”   终于忙活得差不多之后,林九叙笑笑,对叶时熙说:“好了, 这就是我们暂时的家了。”   “……”叶时熙道, “我咋觉得这句话这么奇怪呢……”   林九叙的目光一动, 将叶时熙扯了起来, 自己坐在了叶时熙刚才坐的位置上边, 又很随意地让叶时熙背靠着他的胸膛坐在了他的大腿上。   叶时熙说:“你干什么……?”   林九叙抱着叶时熙, 两手从他胳膊外侧伸到前边,轻捋了捋警长光滑的皮毛。警长知道是主人在摸它,挣扎的动作立即停下了, 变得十分乖巧,和之前不一样。   “你摸吧。”林九叙的声音好似在谈天气,“没事的。有我在这,它会乖的。”   叶时熙:“……”   “你不是想摸它?”   “……”   “你看,它不闹了。”   “……”   叶时熙觉得林九叙真是都不要脸了——明明是想占他便宜,还要装着是为他好, 好像是为了让他摸狗才搂他。不过,因为林九叙的表情实在是太过正经了,让叶时熙一时间竟不知道如何拆穿他。   也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叶时熙也没有说破什么,而是默默地坐在那,低着脑袋一言不发,一下一下地摸着狗,样子专心到了极点,仿佛他真的不曾意识到林九叙此刻真实的用心。   他摸着自己怀里边的狗,林九叙则帮他整理了下头发。在十分暧昧的气氛当中,两个人都没有发出声音,就那么自顾自地渡过了段时间,难得地享受了片刻安宁。   之前几天,实在是过于紧张了。   他无法见到林九叙,同时依然处于“药性发作”的持续恐惧中。他的身边只有他不熟悉的甲三和乙四,根本不知道对方会怎样。在那样的环境之下,他分外地想念对方。   然后,乙四明确背叛了他。乙四将他带到了女神庙,外边就是前来围剿他的修士。当时他心里唯一期盼的事情,就是过了这个危机之后,林九叙可以永远都在他身边。他再也不想一个人害怕,也再也不想一个人等待。   现在,总算……重新在一起了。   “时熙,”林九叙说,“你饿了么?”   “有点……”在女神庙那时就应该吃饭了,当时乙四出门的借口就是要到外面弄吃的。后来又折腾了半天,这会自然饿得不行,甚至已经感觉不到任何饿了。   林九叙的声音又是喷在他的耳边:“我去弄点材料,给你做些吃的。”   “嗯?”叶时熙的手稍微顿了下,“你会做吃的啊?”   “当然。”林九叙挺会烧菜的,虽然,他大部分伙食都是在医院的食堂里解决的。医院食堂品种挺多的,有热菜有凉菜还有汤,门诊楼也有那种美食城,他不发愁吃饭问题。   “啊,对。”叶时熙突然想起了一件悲愤的往事,“有次你我两人同时发了新文,角逐月榜第一,搞得十分激烈。有一天我熬了整夜,终于写完了一万字,贴在文章里边等待将你反超,结果你居然足足写了两万字,其中一多半讲做菜,一万多字全是菜谱!”那次,他真的被气吐血了,从此更烦“鸡飞蛋打”,因为他觉得“鸡飞蛋打”本人就跟他的文似的,完全看不出来任何“节操”存在过的痕迹。那次,对于月榜第一,他也彻底放弃,因为依对方那种注水法,他是无论如何拼不过的,不如早点睡觉,再也不去想了。   “……嗯。”林九叙说,“我平时爱翻翻菜谱。”   “……”   “别气了,补偿你。”林九叙掐了掐叶时熙的脸颊。   “那,”叶时熙想了想,说,“我要……回到现实当中之后,你把那章里的百八十个菜肴,一个一个给我做了,两天一个,持续做上半年。”如果没有记错的话,那章有百八十个菜,中餐西餐都有,所以得等回到现实才有可能复制一遍。   林九叙笑了,声音很温柔:“没问题。再多也可以。”   “……”叶时熙有点后悔了。让对方给他做菜做半年……这个得是什么样的关系?   那边林九叙却还是在问:“要不要一辈子?”   “……”叶时熙明显地感到,自己耳朵有点发烧。   “先不提那个了。”看出叶时熙有一点窘迫,林九叙将话题扯了回来,“今晚想吃什么?”   “……想要吃点好的。”这是他的真实想法。之前甲三付账,他不敢太奢侈,此刻对着林九叙便立即骄纵起来。   林九叙笑了笑:“没问题。”   林九叙出门了半个多时辰后,再出现时两只手里便提满了鸡鸭鱼肉。   “呃,”叶时熙问,“你从哪里弄的?现在集市还开?”   “不开。”   “那……?”   “从几户人家直接买来的。”   “哦……”   “行了,你去玩儿吧。”   “嗯。”   不过,叶时熙却并未走远。他跟着林九叙走进“家”的厨房,然后轻倚在门框上,默默地看着林九叙为他忙前忙后。   在昏暗的灯光之中,他呆呆地注视着林九叙宽阔的背影,耳边听着林九叙细碎的切菜的声响,一时竟然有点恍惚。   眼前这个场景,真的与他记忆当中“家”的样子,微妙地重合了。 第55章 终天之恨(二)   晚饭过后,叶时熙便在桌前看了会儿书。在看书的过程当中, 他每隔一分钟就看看林九叙, 盯着对方一万分的脸发下呆,同时在心里面感慨:还是林九叙更养眼, 不管怎么看都不腻, 不像那莫甲三,没什么好瞅的。穿书已经够悲惨了, 可得有个美人陪着……幸好美人又回来了,否则日子真苦苦苦。   好像也没翻几页书,叶时熙便觉得困了。白天折腾一天, 晚饭吃得很晚, 吃完也差不多到了可以休息的时间了。   “困了?”林九叙问。他很了解他的搭档。   “嗯。”   “那就睡吧。”林九叙说着, 又去整理了一下床铺, 又问, “还是你在里边?”   “好。”这么长时间下来, 叶时熙早已习惯了和林九叙挤着睡。   “好好恢复一下精神。”林九叙又说道,“也就这几天吧,安排你见见林安行。”   “……嗯。”林安行是新的同盟, 叶时熙自然要见见。   “到时我们需要制定一个策略,如何把剩余的仙人全部击杀,尤其是……江名世。江名世是‘主谋’。当初永生之果是他拿出来的,新药方也以永生之果为基础。不过,杀这么多人需要很严密和精巧的计划,你要知道我们这一边毕竟只有三个人。”   叶时熙想了想, 说:“五个。”   “嗯?”   “江景泽、江景泰,是能帮上忙的。”其实说不定是六个,莫甲三看着也挺靠谱的,只是这点还需要进一步验证。   “也对。”林九叙想了想,“不过,这其中能算得上是战斗力的,还是只有林安行、江景泽、我,三个人,江景泰和你只能算辅助。”   “……”   “你那什么表情?”林九叙突然占便宜似的捏了捏叶时熙一边脸颊,“巴不得你不上。”   “……为什么?”叶时熙仰着脑袋问。   林九叙说:“不想让你受一点伤。”   叶时熙有点别扭地低头,说:“睡吧。”   ……   躺在有点硬的木床上边,叶时熙看着窗外的月光。月亮悬于空中,亮得宛如一个银盘,看着委实有一些假。叶时熙再次意识到,这果然不是真实世界的月亮。   林九叙回林家还是有收获的,至少,他们知道了“永生之果”的事情,并且还得到了一个宝贵同盟,虽然这个同盟目前看来不可全信。   那些所谓仙人,为了真正的“永生”而拿人做试验吗……而那些“入了魔”的人,就如中世纪的女巫一般,被理所当然地屠戮。在中世纪的女巫审判中,好好的女孩子一旦被诬为巫,立即会被斩首、焚烧,他们辨认女巫的方式之可笑,甚至远甚于“十二仙”,可见人类社会才往往最疯狂。   身为书的作者,听见“永生”这个缘由,叶时熙是觉得挺可笑的。因为他们只是活在书里,是被作者们虚构出来的,连“人”都算不上,却想突破人类。   那么,就把他们全灭掉吧。   让书中的世界恢复秩序,让他和林九叙回到现实。   结束掉由于“烂尾”而产生的意外。   书,就只是书而已——   “怎么了?”林九叙突然问。   “没事。”叶时熙微微阖上眼,用后背对着林九叙。   阖上眼皮之后,世界浸于一片黑暗,叶时熙本能般地就有了一些心慌。   毕竟,现在外面四大仙门全都在追杀他。他已经是修仙者眼中的魔物,而且还被形容为危险的魔物,四大仙门不将他杀了是绝不会罢休的。   就在几个小时小时之前,乙四欺骗了他,而他差点死在了几大高手的围剿当中。   死……   迷迷糊糊之中,叶时熙抖了下。   他动了动。   林九叙好像察觉到什么,问叶时熙:“抱着睡吗?”   叶时熙:“……”   林九叙说:“你能睡得安稳一些。”   叶时熙说:“……不。”   “怎么?”   “太暧昧了。”叶时熙道,“和一个男人抱着睡,太奇怪了——我是直的,还幻想自己有女友。”   “……嗯。”林九叙的声音带着笑意,但却顺着叶时熙的话道,“知道。你是直的。”   “……”叶时熙说,“真是直的。”   林九叙又是柔声道:“对,真是直的。”   “……”虽然林九叙从头至尾全然没有反驳他,但叶时熙却感觉话题有点进行不下去,只得不说话了,装成要入梦了。   幸亏林九叙也没说什么。   “……”叶时熙又是每闭一会儿眼睛,便转过头看看身边的林九叙。他不断地确认林九叙在陪他,仿佛只有这样才不会有不安。   林九叙也背对着他,好像是已经睡着了。   几秒钟后,叶时熙小心翼翼地悄悄往后拱了拱,而后,又拱了拱,一直拱到自己后背贴上了林九叙的才停下,仔细地感觉着相贴时的热度,顿时,眼前那些魑魅魍魉好像全都被驱逐了。   “……”叶时熙又回手一捞,握住了林九叙的一小把长发,轻轻地头发拎过了自己的腰,放在身前用手攥着。   我真是聪明啊,叶时熙想:头发没有知觉,林九叙便不会知道自己方才干了什么。   在这样又是用背靠又是握发梢的情形之下,叶时熙的困意重新袭来,他终于渐渐地进入了梦乡中。   在半梦半醒间,他依稀感到有人紧紧地搂住了他,并把他整个人都牢牢按进了宽厚的胸膛里。   叶时熙知道那是林九叙。   这样同样非常暧昧。   他作为一直男,应该挣脱对方,最好再板起脸训斥对方一顿。   可他又再次出于诡异的原因,一动没动,装作早就已经睡着了的样子。   片刻之后,叶时熙感觉到,林九叙伸手过来,将他的头发从自己手心里轻扯了出去,接着,便用他温热的手掌,紧紧握住了自己刚刚重新变得空空的手。 第56章 终天之恨(三)   几天之后,叶时熙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林安行。   林安行果然是面容清俊, 与虎背熊腰浓眉大眼的林家家主全然不同, 气质与江名世有些类似。   在谈话的过程当中,叶时熙发现林安行是个十分谨慎的人。为了探听出对方的真实目的, 叶时熙在话里话外设了很多陷阱, 不过却完全被对方轻描淡写地避过了。   叶时熙更加确定了,林安行的智商极高, 绝不可能因为想要“侍奉女神”便同意加入十二仙并且一直任由江名世主导整个完善药品的过程。这不合理。不论怎么琢磨,林安行都不是这样的人。他是如此谨小慎微,不会把自己的命运交到别人手心里的。   不过叶时熙也知道, 疑问只能吞入喉中, 在现阶段联手的确就是最好的方案了, 只是, 貌合神离是肯定的。说不定在什么时候, 林安行就会在他二人背后龇出尖利的獠牙, 当然,也有可能是他与林九叙先在对方身后拔剑。   叶时熙、林九叙、林安行三个人商量了非常久,而后一致认定己方人手不够。要杀另外十一个人——除去林一儒也有十个人, 凭他们是挺困难的,而一旦没有杀干净,便有可能再起波澜。   “唔……”叶时熙问,“我个人感觉哈,林一儒是个很正直的人,他在这件事中是被骗的, 能把他拉来吗?”   林安行想都没有想,便淡淡地回答他道:“不能。”   “呃……为什么?”   林安行又回答:“你说不出口的。”   “嗯?”   “对着林一儒,你说不出口的。”   “什么意思?”   “假若有机会见,你便会明白了。”   “哦……”   最后,几个人决定先做好目前能做的事,同时试着制定一些更精巧的计划——不需要太多人参与的精巧的计划。   在“目前能做的事”的列表里边,第一件就是把林家的药换了。   剩下三家鞭长莫及,但林安行本身就是林家三位“仙人”之一,在林家的行动自由,至少有些机会可以将林西铭的药换掉。   对此,林安行说:“困难就是……没有人知道林西铭将药放在哪里。”   “啊?”   林安行说:“每个隔月,林家觐见宗主的前一天,他都是从江名世那里直接取药的——江名世对药的去向追踪得是很严格的。而后他定然是闭门不出,一直到第二天将药发给弟子之前,偶尔上趟茅厕,也是很快便回。至于药在房间里的什么地方,那便更是无人可以得知的了。”   “吓……”叶时熙说,“比你还谨慎啊……”   “我们本来便是同个师父教的。”   “哦……”叶时熙思索了一下,“这么说,能调包的也只有那个晚上了。”   “可是很难。”   “林西铭不出来,那你能进去么?”   林安行答:“这个倒是可以。”   “那好,这么着吧。”叶时熙道,“你去照他一同用膳,然后趁他分心之际,将菜汤全洒他身上!当然要装作是无意!”   “啊?”   “菜汤一定要恶心一点的,然后你哄他去洗洗。菜汤最好还有很大一股味道,让他不好臭着去见林家弟子……你也陪着他一起去,这样才能降低他的戒心。人上茅厕那点时间不够换药,只有请林西铭去浴室待待了。”喝汤洒一裤裆,真是太悲剧了。   林安行问:“我陪他走,谁去调包?”   “我啊,”叶时熙道,“你把我也带进林家,到时我会翻进他房间的。”顿了一顿,又道,“林家的人没见过我,到时换个发型,乔装改扮一下,应该不会有问题的。”   “万一……万一你药性发作了……”   “那么只有暂停计划——我会优先保护自己。”   “可是……就算你进屋了……你也……不知道药在哪。”   “这个……这就需要猜了。”叶时熙高深莫测地笑了一笑,“只是,是有根据的猜。”   “……怎么猜?”   “行动当天我再告诉你吧。”   ……   一切准备妥当之后,当天晚上,林安行带着叶时熙回了林家。   说来有些可笑,林九叙作为将江萌昊救走了的林家的叛徒,无法回到林家。而那个被救走的江萌昊,却是大摇大摆地跟着林安行招摇过市。这仅仅是因为,林家没有人真正见过江萌昊,见过也早忘了,但人人都认识同门的林九叙。   作为林家很有地位的一位“仙”,林安行说话还是很有分量的的。他很快便叫厨房做了碗气味让人闻了想吐的鬼东西,而后,他便装着一副“兄友弟恭”的样,到林西铭房间陪他吃饭去了。   对于想“共同用膳”的目的,林安行只是说,对于当今现状他有一些茫然,甚至想要抽身。   他说:“明天还给药吗?要不然算了吧……我们两个找处地方静静等死。”   “你在胡说什么?!”林西铭的声音十分高亢透明,“这怎么能放弃?”   林西铭道:“我……有一些绝望。已经几十年了,还是没有进展,还死了好些人……我最近常常想,当初该阻止你们的……可我当时畏死,不得不赞同了你们,畏死好像是种本能……如今大限将至,我越来越害怕,我作为侍奉神的人却犯下了这等罪行,不知在地狱中将会受到什么样的神罚。”   “林安行!”林西铭却是再也听不下去了,“你现在来忏悔,也未免太迟了吧!你以为罢了手,你的神就高兴了?!”   “……”   “你唯一的希望,就是炼出来真正的‘永生之果’,永远不老不死,你自己成为这世界的神!!!”   林安行好像是被说动了,显得十分焦躁,他走室内走来走去,同时还说着话。   这些都是叶时熙教他的。   叶时熙告诉他,装作情绪激动,在屋里来回转,并且一定要近距离地贴着屋内的家具走动,走的同时说话,回忆以前的事并且不断发问。而在这个过程当中最重要的,就是注意林西铭的反应、语气。倘若对方反应突然变得缓慢,语气突然变得僵硬,那便说明药很可能就在他附近的某处——在有“退出”想法的他走到药旁边时,林西铭大概会感到有些紧张,这种紧张会使他的语气变僵,也会使他的反应变缓。   人就是人,不是机器,现代人也没有受过专业训练,情急之下总归是会有破绽的。   ……   另外一边,叶时熙在窗外蹲了整整一个小时,冻得不行,才终于听见了房间传来“砰”的一声!   那是汤碗被打翻的声音!   接着,叶时熙便听见了林西铭尖利的声音在吼叫,活像是一只在丛林中遇到了天敌的猴子。   一阵兵荒马乱之后,门“吱呀”一声打来了,林安行扶着浑身都是汤汤水水的林西铭走出来。   叶时熙走近了几步。   林安行故作无意地给了叶时熙个手势。   叶时熙只看了一眼便明白了——是床。药很可能在床附近。   林西铭的两手全是菜汤,林安行帮他将门锁住了。   叶时熙静静地等待他们走远,屏住呼吸走到门前,用力地抽了抽锁芯,果然成功地将锁芯抽出来了——林安行没有真的给锁死。   叶时熙推开门进屋,发现屋内布置十分复杂。倘若直接进来找药,十有八-九会失望而归的。   他扑到林西铭大床的床脚前,小心地卷起了林西铭的被褥,伸手将每一块床板都晃了晃,最后果然发现其中一块能动。   他将那块床板掀开,凑近了瞅了瞅,又伸了一只右手进去来来回回地摸,摸了半天才在窗框上边摸到一个凸起。他继续摸,发现那是个木制的盒子。   他摸啊摸啊的,终于把盒子打开了,用两根手指头费劲地夹出了一颗丹药。   “……”叶时熙将丹药揣了起来,又从怀里拿出林九叙给他的普通丹药丢了进去,然后将那床恢复原样,又是一溜烟地跑了。   明天,林家将不会有人“入魔”了。 第57章 终天之恨(四)   因为叶时熙还是想拉林一儒“入伙”,林安行没办法, 只好安排了叶时熙与林一儒见面。林一儒没见过江家的江萌昊, 因此,只要叶时熙脱了绿衣服、摘了他标志性的金链子, 再稍微改变下面部和头发的样子, 隐藏身份也并不是什么难事。   对林一儒,林安行只说叶时熙是他的一个朋友, 仰慕林家宗主,十分希望能与林一儒把酒言欢。   叶时熙也第一次见到了这次林家宗主,过去, 林一儒只存在于林九叙和林安行的描述中。   林一儒果然是生得又高又壮, 而且面色黝黑, 罩着林家那件纯白色的袍子, 好像黑颈天鹅。   他的五官生得倒并不丑, 甚至可以说很精神, 浓眉大眼,鼻梁高挺,有一点“郭靖”的感觉。叶时熙第一眼看见林一儒就觉得对方适合演郭靖郭大侠。   就连看着智商不高这点也非常像郭靖。叶时熙也不清楚, 是这种长相的人真的一看就不聪明,还是因为他知道林一儒和郭靖智商都不高,所以才会有此感受。郭靖自不必说,林一儒能以为“续命丹”叫“续续续命丹”,肯定傻得可以……被另外十一名“仙人”整整骗了好几十年,更能说明问题。   “呃……”坐下没谈多久, 叶时熙便说道:“宗主直到今天依然亲自猎魔,仙门后辈不一不是倾心不已。”   “呵呵,”即使是在私人场合,林一儒也声音很大,他极力想要表现得谦逊,然而声音中却充斥傲然,“自妖魔重新现世后,这二十五年来,我无一天懈怠,已经整整斩除了六百只妖魔!”   “……”   “不过,这数字距离我当初‘救一万人’的誓言还差出很远。我想,等我亲手了结一千只妖魔后,内心才能轻松点吧。”   “……嗯。”叶时熙很清楚,因为失手误杀年轻女,林一儒曾发誓要救一万人用以弥补罪孽。因为他的悔过之心,世人早已忘记他当初的杀孽,甚至将他奉若神明,对于他讲的话一直深信不疑。   林一儒又说道:“我之所以能够得道,正是由于这种执念。我日日向女神祈祷有更长的生命用以完成誓言,结果当真受到垂怜,我竟……也能入得仙籍……当然,也多亏江家宗主赠的世间位数不多的宝贵仙丹。”   “……”叶时熙听见身边林安行发出了一声微弱的叹息,那个声音轻得几不可闻,可叶时熙却还是听见了。   林一儒也叹了口气:“这二十五年来,我夜夜梦见当初杀人的情景……那座破庙摇摇欲坠,门上贴着一副对联:世外人法无定法,然后知非法法也;天下事了犹未了,何妨以不了了之[注]。那个姑娘最多不过十八,身体还是柔柔软软的。我一剑刺穿了她的颈部,她的颈部流出汩汩的血。她回身想跑开,踉跄几步之后却摔倒在地面……血涌进了她的喉管,她开始猛烈地咳……女孩在地上拼命地挣动,用细长的手指刮擦地面……她在被我刺中之前是年轻美丽的姑娘,却在短短的一盏茶之内,满身血污地在破庙里滚,而这一切全部都是我的过错!她的努力是徒然的,鲜血不断地往外喷,我拼命地按住,可是却连我的身上……也都被溅上了。她像根本看不见我,只自顾自地挣扎着。”   “……”   “她的动作越来越小,终于连头也抬不起……她用尽了力量呼吸,‘嘶嘶'声回荡在庙里,那个声音我现在还记得……最后她失去了意识,双目当中都是眼泪,那时她的头伏着地,泪水混着泥往下落……她周围的鲜红的血越流越多,我头一次知道人有那么多血……再后来,她……白皙的皮肤变成暗红色,屎尿也全部都流了出来,她不动了,她……就死了,不论我怎么叫,她都没有反应,死时还瞪着大眼睛,露出了森白的牙齿。每夜,我都还会梦见……在那个破屋内,我的面前是一具女孩的尸身,我满脸是血地坐在她的身前,头脑一片空白……”   “……”   “我白天也总是会想,当时她转身往外跑,是要到外面寻谁呢,莫非是她的心上人……?她的心上人在哪里?是在某处等着她吗?心上人后来怎么样?现在还在痛苦着吗?还有,他知道那姑娘是我杀死的吗?”   “喂……”   “你看,我杀魔杀得多,然而心中并不轻松。只有在斩除妖魔时,我才感到自己又补偿了这个世界一些。”   “宗主,”叶时熙说,“还是多亏了你极力斩妖除魔,世人才对‘妖魔’有了更多了解。”   这话其实是在抱怨。   因为这种“正直的人”斩妖除魔,世人才对妖魔之说深信不疑。   林一儒却是当作了夸奖:“应该的。”   “……”叶时熙又继续试探,“其实……也许……妖魔……并不全都该杀?”   “休要心存幻想。”林一儒道,“魔为吸纳天地浊气而生,与这时间清气格格不入,最终必开杀戒。”   “……”叶时熙想:他们并不是魔,他们都是人啊。   从林一儒住处离开之后,叶时熙有些沉痛地叹了口气,张口对林安行说道:“你说得对。”   “嗯?”   “我们没法将林一儒拉进来的。”   “……是。”   “的确讲不出口。”   难道对林一儒说:你不仅杀死了一个姑娘,你还又杀害了六百个人,你才是杀人魔?   还是:那六百个所谓的魔,之所以会成魔,是因为他们在为你自己的长生不老而试药?并且,所有的魔都是如此?你为了救一万人而追求永生,结果却害死了不知道多少人,而你救下的一万人,本来就该是好好的?   叶时熙又感觉,说了之后,他就会变相杀人了——林一儒在听到真相后恐怕是活不了几天的。   既然活不几天,对计划也没用。   他们并不需要崩溃了的失去理性的人。   那么,就让他们自己解决事件,让林一儒继续活在“救一万人”的梦里边吧。 第58章 终天之恨(五)   正如叶时熙、林九叙和林安行所想的一般,整整一个月, 林家没有任何修士化为妖魔。   而且, 在下个周期中,同样没有修士入魔。   这种事从来没有发生过, 过去林家时不时便会迸发出哭号, 这次却整整四个月海波不惊,每个修士都有一种平静中的喜悦。   其中最欣喜于林家的状况的, 非林一儒莫属。   林一儒每天下午都在林家院子里整整绕上一圈,看藏经阁中探讨“天道”的修士,看练武场中追求“进境”的弟子, 看湖庭中谈天说地的女眷, 看灶房中烧柴添水的杂工, 感觉名为“希望”的东西正从这林家院子破土而出。   他会扶着栏杆, 轻轻闭上眼睛。   几十年来, 他都没有过这种开朗的样子。   他预感到, 波涛汹涌的年月快要终结了,狂潮正在退去,露出柔软细沙, 无边屠戮即将被眼前的海晏河清取代。而他,作为林家家主,正站在夜与晨交替时的水边,是一个时代向另一个时代转换的见证者,没有什么比立足于分界线更令人感动的了。   此前,他们的努力看起来漫无涯际, 虽然有宏伟的意图,却总显得徒劳无益,犹如钻冰求火。此刻,一切挫折仿佛都包含着善意,绝望的怒吼变成了声声呐喊。   这世界中的人,又可以重新获得尊严了。   另外,他……大概可以完成他的使命了。   林一儒很清楚,仙和魔这两样东西,也并不是每世都有,而只有当世间被浊气污染时,魔心才能趁机潜入人的身体,而有大才之人则会被神选中,利用清气成仙并且杀死魔物。   几十年前,妖魔开始横行,天下混乱,仙人随之现世。   他因为想赎罪的执念而成仙,心心念念想的都是拯救世人。   如今,林家是率先回归平静的。   这是不是说明,他的罪业,已被洗刷了呢?   从今往后,他是清清白白的了。   他比江名世等从未造过杀业的人的人还要更受神的偏爱。   女神原谅了他。   每天晚上,林一儒会为他自己斟上几杯。他一边喝,一边轻轻阖上酒醉微醺的眼。   在这期间,叶时熙又跟着林安行见了林一儒一次。   他能从林一儒的脸上看见勃发的喜悦,那种神采令林一儒黝黑的脸都仿佛发着光,让叶时熙无端想起被称为“黑色金子”的石油,并从心底认为那是值得人珍惜的东西。   “也许……要结束了。”林一儒为自己倒了一杯好酒,“也许要结束了。”   叶时熙问:“嗯?”   “你应该也知道,魔……终究会消失!”   “嗯。”   “世间不是总有妖魔,只有当浊气多到无法净化时,才有妖魔诞生,而它们终究会带着浊气一同回归于尘土的。”   “呃……”叶时熙也不知说啥。   “林家妖魔明显少了……是因为林家修士突然不易被浊气侵染了吗?我认为并不是这样,而一定是因为世间浊气正在慢慢地便稀薄。”在此前的几十年中,不论如何教导修士修身养性,依然总是有人入魔——浊气无孔不入,总能挖出人心深处最脆弱的部分。因此,林一儒他认为,林家突然间的平静,并非是由于弟子变强了,而只是由于浊气变弱了,而当它弱于一个临界点之后,就没有那么容易蛊惑人心了。   叶时熙:“……”   “看来,浊气的消散是从林家开始的。这方土地清气更浓,驱赶开了浊气。”   “……”叶时熙觉得,上次见林一儒,对方还是愁眉不展寝室难堪,而此时再见,林一儒的笑容,简直比丰收年的麦穗还耀眼。   那边林一儒又说道:“长久以来……我始终不安于‘家主’这个身份。我双手曾沾满血污,我夜晚总扪心自问,我真的有资格率领众修士吗?”   “……”   “到了今天,我终于可以放下一颗心。这个林家,与巅峰相比丝毫不逊色。”   在典籍中,魔一共出现过五次。在猎魔的传说当中,林家通常只是配角,众位家主的形象也模糊不清。   讲到这里,林一儒将视线投入到了半空。窗外,辽阔天空中夕阳的光辉将他的眼睛点上一点光,林一儒半仰着头,双眼仿佛正带着期盼用力窥视未来。他的眸子熠熠生辉,而叶时熙却是感觉腹中浊酒如火焰一般燃烧了起来,那股辛辣钻入血管,仿佛能将他躯壳当中所有的水分全部抽干、一滴不剩。   他忍不住开始思考:真的……能瞒住一辈子?   当除他与林安行外的十位仙人通通为他们所杀,林一儒还能如今晚一般对仙魔之说深信不疑吗?   叶时熙轻轻地叹了口气。   对于究竟如何行动,他们还是没计划好。   十位仙人分散四方,到底如何一网打尽?   虽然宗主们周围总有人,但若林安行、林九叙、叶时熙、江景泽、江景泰、莫甲三六人围剿,杀死几个倒也不是难事。   然而……倘若一个个杀,剩下的人必然会有戒心,终日提防外人,那时想要再杀就难办了。   目前就连林安行也不大清楚,另外十名仙人,到底对药了解到了什么程度。也不大敢保证,若江名世死了,其他人却没死,那些人是否能继续“永生”计划。   因此,几个人都不敢冒险,数月以来一筹莫展。   那边,林一儒又说道:“我并未被神明抛弃。我之所以永生不死,不是为了日日夜夜饱受折磨,而是真的……有除尽妖魔的那天。林家是清气最盛处,没有被我的罪所污染。”说话之间,林一儒的眉宇之间有一种凛然的气概,好似一个年轻人般,目光锐利,英姿飒爽。   他是真的觉得,林家是清气最盛处,说明,他之前的罪孽,已经被神明宽恕了。   这是在告诉他,他是比别人更清白的了。 第59章 终天之恨(六)   因为林家很久不曾有人入魔,林一儒将这一好消息分享给了江名世, 并且向江名世讲出了自己的猜测, 他说:“世间浊气孕育妖魔,魔气侵蚀意志不坚之人, 将其化为妖魔为祸人间。而仙门则不断除魔, 保护这个世界不被妖魔毁灭,拼死维护着人类的尊严。此刻, 浊气终于要被消耗殆尽,天空终于要再一次放晴了。多亏仙门,在妖魔横行时保护天下百姓, 并将浊气随着妖魔一同净化, 减少浊气……磨了好几十年, 才等来了曙光。”林一儒的面色黧黑, 在微笑时, 一口白牙十分明显, 亮得刺眼。   然而,出于林一儒的意料,江名世似乎不如他兴奋。   江名世的眉头紧锁, 眼神阴恻恻的,活像一条毒蛇,想要紧紧缠住猎物,令其窒息、痛苦,并扭动着死去。   林一儒心中凭白生出了不安:“江兄?”   江名世转头看向林一儒。他的笑容假得如同人偶一般,年轻白净的脸上只有嘴角被扯了扯, 但笑意却根本无法到达阴冷的瞳孔。   看着这幅不协调的表情,林一儒突然便想起了“蜮”。传说中蜮常常在暗地里含沙喷射人影,即使只有影子被射中,人也要生病。   因为憋闷,林一儒并未再与江名世细谈。他总觉得,再谈下去,就会有什么不详的东西出来。   他急匆匆地离开了。   ……   此后,林一儒还是等待本次跨越几十年的“仙魔之战”的终焉。   然而,自从欣喜地与江名世讲述了期待之后,林一儒的心中便总是有一些不安、焦躁。   他也不大清楚这是因为什么,只能归结为是本能般的预感。   林一儒一向是一个预感十分灵验的人。此时天热,他的不安当中便带上了些焦躁的意味。   他自言自语道:“可能……最后一战……会比较困难吧……魔王总会出现……”   为了缓解这种不安、焦躁,林一儒只好时常将“名单”拿出来翻阅。   那份“名单”,是他自从七十年前误杀了人、并决心要赎罪开始,便一直在持续记录着的东西。   他母亲是个可怜的女人,被他狡猾多诈的父亲毁了一辈子。于是,母亲将人生全部的意义,都寄托在了“教育出一个正直的儿子”这件事上。林一儒从小,从他母亲那里听到过的最多的一句话便是“正如规矩、直如尺衡。”而他,也一直真的是“正如规矩,直如尺衡。”有次,林家的后厨不见了几块狮蛮栗糕,厨娘怀疑是林一儒等几个孩子偷吃的,当时林一儒面部涨成了通红,在众人的面前他“锵”地一声拔出了自己不太长的佩剑,说:“那么我便剖开肚子,让诸位找找有没有狮蛮栗糕,若是没有,还我清白!”当时厨娘被他吓得面如土色,急急忙忙道歉认错,拦住了他。   然而,一切都在那一天的那座破庙被改变了。   他做了他父母都没做过的事——杀了个正值青春的无辜的人。   从那天起,他的存在,便只是为了赎罪了。   他装订了一本书册,从第一行开始,详细地记录自己每一次救人的经过,包括时间、地点、当时情况如何、他做了什么事、救下了什么人……他想,当记到第一万行时,他便能解脱一些了。   那本书册越来越厚。他经常拆开了,加上一些纸张,再重新装订成册子。后来实在加不动了,他才又写了第二本、第三本、第四本……   自二十五年前妖魔现世开始,他的“救人经过”便很大程度上变成“除魔经过”,因为“除魔”可以救下更多的人——每个妖魔,一生当中至少杀害十人,因此,林一儒便将每次的“除魔”算作是救下了十个人。他总共杀了六百魔,便是救了六千个人,再加上这七十年见陆陆续续通过其他方法救命的两千一百六十人,距离一万人的目标其实差得不太远了。只要再给他点时间,他肯定能完成愿望。   这本册子,也是林一儒平时最爱翻阅的东西。   ……   这日,林一儒又是半夜突然醒过来。   天实在太热了。   他走到桌前点上了蜡烛,又翻阅了一会儿“名单册”,觉得心烦并未如以往一般被缓解,于是披上衣服,罕见地出了屋,想让夜风稍微安抚一下他的情绪。   说是“罕见”,其实是第一次。以往即使是从梦中惊醒,他也不会大半夜地在外面走,只会自己坐在桌边翻阅名单。   他觉得,他是被什么东西蛊惑了,是神明……在指引着他走进院子去。   穿过回廊,林一儒突然看见林西铭的屋子亮着灯。   “……林西铭?”   这会儿还不睡?   林一儒轻轻地靠近那间屋子,却冷不丁听见了隐约的人声。   他凑近了一听,却忍不住大惊:“……!!!”   江名世?!!   江名世为什么会突然跑过来?!   他怎么不知道?!   林一儒仔细地听着——其实,林西铭和江名世讲话的声音小到极点,几不可闻,整个林家,大概只有林一儒一个人有可以听清的功力,连林安行都未必可以听得清。   林西铭问:“你怎么过来了?”   江名世道:“因为你找不出原因,一直躲我。”   林西铭:“……”   江名世又说道:“林家连续数月无人入魔,到底是为什么。”   林西铭嗫嚅道:“也许是丹药的‘致魔性'没有了?”   “不可能。”江名世断然否定对方道,“同样的药我也给了别人,入魔了。”   “那……也许是……林家这种修炼方式,能抵御住?”   “……”江名世说,“你观察下他们是否也能长生不老,但我估计是不会的。”   “嗯?”   “江萌昊、林九叙,绝对有点问题。”   林西铭:“……”   “我从未给过江萌昊可以入魔的丹药,可他几个月前竟然莫名其妙地入魔……!他是林九叙救走的,林九叙又是林家第一个领了丹药却没什么事的。这太巧了,我现在有一些怀疑,江萌昊已经知道了入魔与觐见时领的丹药有关,并且告诉了林九叙不要服药!至于林家其他弟子,可能也根本没服药……!”   “这……这……”林西铭擦了一下汗,“不会……不会……”他很怕江名世,不敢承认过错。   江名世反问道:“怎么不会?”   “那……终止吗?”   “为何终止?江萌昊、林九叙二人也掀不起什么大浪。”江名世道,“继续试药无妨。一定要制出真正的‘永生之果'。你明天去我那多领一些丹药,亲眼看着弟子颗颗吞服下去……时间已经不多……必须早日制出……能使我们继续长生,却不会性情大变的,真正的‘永生之果'。”   窗外,林一儒静静地站立在窗棂边。   月光从林一儒的身上移开了。   他变得和夜色一样漆黑。   全身上下,都被墨色所吞噬了。 第60章 终天之恨(七)   半晌之后,林一儒全身上下开始发抖了, 呼吸变得粗重, 大脑一阵一阵地发着麻,有眩晕的感觉。林一儒已经几十年没有这种感觉了, 如今, 随着他的功力趋近登峰造极,不论见到什么样的妖魔, 他都不会再被恐惧支配——恐惧,是他年少初出茅庐时的事情了。他看那些“妖魔”,就如同看死物, 可以冷静地将它们斩杀, 绝对不会有任何的手足无措。面对着残忍的“妖魔”, 他会愤怒, 但不恐惧, 他坚信着邪不压正。   而此时, 他感到恐惧,不是对于魔的,而是对于人的。   “入魔”弟子, 不是因为内心脆弱而被魔气趁虚而入,而是因为……在替他们十二位“仙人”试长生不老药吗……?   林一儒的身边,几乎已经落光树叶的枝桠上有乌鸦在栖息,黑色的羽翼反射着一点月光。   他想要冲进去,用他的宝剑杀了那二人,然而, 他制止着自己,因为一旦动手他活不了——他不是江名世、林西铭的对手,若他死了,真相便会被埋没了。   怎么办……怎么办……林安行知道么?   好想杀了他们……好想杀了他们……   林一儒的胸中仿佛住着只疯狂的猛兽,总是想要挣脱牢笼一跃而出,林一儒努力地阻止那只猛兽,但却渐渐感到自己实在有些力不从心。他深深地呼吸几下,情绪爆发般地将那只猛兽猛地向笼里推了一把。   也许是因为太过于注重自身的困境,林一儒没能继续成功地隐藏住身形。   江名世猛地转过头,大喝一声:“什么人?!”   “……”林一儒的身子一顿,竟不知道是战是逃。战,战不过,不过也许可以撑到其他弟子穿衣赶来……逃,逃不出,然而,也许同样可以将时间拖延到林家修士出现。今天可能可以保命,但被发现后怎么办?公然与“十一仙”为敌吗?   江名世又喝道:“什么人?!”   “……”林一儒的脑子一片空白。   他想笑着与江名世打个招呼,故作惊讶地问室内的两个人:“这么晚了,还不睡觉?江兄为何突然出现在了这里?西铭怎么都没有知会我一声?”这样,也许可以骗过对手并使明暗形势反转,成为更主动的一方,之后不论是战是逃,都能够取得些许之前自己并不具备的优势。不过,林一儒清楚地知道,他是装不出若无其事的——一想到那被杀的“一千魔”,他强笑的嘴角便会剧烈抽搐。   还是那个问题,究竟要怎么办……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林一儒听见他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江兄,是我。”而后,他便看见林安行从他身后缓缓地经过,并且推开了林西铭房间沉重的木门,道:“莫慌。”接着,房间便被掩上,光线重新变得暗淡。   “……”林一儒想:得救了吗……   可是……为什么,林安行要救他……?   突然,林一儒感到胳膊被猛地拽了一下!一只手捂上他的嘴,并且将他快速向后拖去!他刚想奋力地挣扎,便听见一个声音出现在耳边:“林宗主,走,这里危险,‘妖魔’的事还需从长计议。”   声音有点熟悉……林一儒想了想,终于记起来了——林安行的客人,叫什么“叶麟”的。他知道对方讲的是对的,于是放弃抗争,掰开对方的手,默默地跟在他身后。   两人一路上都是沉默的。即使回到林一儒房间后,看着对方浑浑噩噩的样,叶时熙也不懂应该安慰什么。   幸好,半晌之后,林一儒主动用沙哑的嗓音问:“林安行还有你……到底都知道些什么样的事情?”   “……”叶时熙叹了一口气,“能否问下你方才听见的内容?”   “……”林一儒闭了一下眼,“所谓‘妖魔’……因药而生……是为制造‘永生之果’……”   叶时熙叹了一口气:“差不多吧,是这样了。”而后,他将他了解的讲了一点。在讲的过程中,他尽量不刺激对方,然而真相就是那么狰狞,就算化妆,又能好看到哪去呢。   “……”林一儒坐在椅子上,满是失魂落魄的样。   他的目光胡乱飘散,最终落在“名单册”上。   他随手翻开了册子。   白纸黑字,一行一行,记录着他这几十年中“除魔”的经过。   这是他人生当中最重要的事,因此,在看着文字时,往事鲜明如昨,他甚至能回忆起他的剑尖刺进“魔”的身体时,那种利刃划开对方柔软的血肉的手感。   他捏了捏手指,手再一次地颤抖了。   林一儒不想要再翻,然而他却压抑不住。他从第一次的“除魔”记录开始,一页一页细细地看,一字一字细细地读,一直翻到最后一页——他三天前才斩杀的“魔物”。那是一个只有十八岁的少年,父母横死,因而“入魔”,最后在某个小镇上被他“净化”。那个男孩一定没有想到,他父母横死的噩梦般的夜晚,只是他悲剧的一个开端,而前方正等待他的,是可怕的污名还有杀戮。   林一儒想,原来,所有“魔物”,都是他们“十二仙”成仙的牺牲品吗?   而他自己,是整件事情当中最大的帮凶。   二十五年以来,江名世也会分发给他们一些新的丹药,称能“保持仙格”……其实,那些丹药,是试验得来的?   “……”虽然天气十分炎热,但是林一儒却感到十分寒冷,他的身体一直在抖,心脏仿佛已经被寒气冻结了。他看了看椅子上坐着的另一个人,再次用分外沙哑的嗓音开口说道:“那个……叶麟……你能帮我……将火盆升起么?”   “火盆?”叶时熙愣了下,不过很快颔首,“可以。”   说完他走出去,同一个杂工要了个火盆和炭。杂工十分诧异,不过她也知道眼前人是林安行的客人,没有多说什么,领着他取了个火盆。   叶时熙拎着火盆回了家主的房间,将火盆放在林一儒脚边,把木炭堆在火盆里铺平,然后手持一根麻杆靠近烛火,点燃之后扔进盆里助燃。   烟瞬间冒出来,可又快速熄灭。   “……”叶时熙歪着脑袋瞧了一瞧,再次点燃麻杆扔进盆里。这回,他一放手,便用书用力地扇风。滚滚的浓烟熏得叶时熙流出了泪,他咳嗽个不停,可依然还是要奋力地对着火盆扇风。天气本来就热,他还蹲在火盆前边,一秒钟不停地抖动他的手臂,心里觉得这简直是非人的折磨。汗从额上滚落,颈子那里也黏黏的,汗珠都汇聚了,顺着他的背脊滑下。叶时熙想,如果林九叙在,自己绝对不用干这个活——林九叙肯定不舍得让他蹲在地上点火扇风。   终于,烟渐渐地变少,火势开始蔓延。炭火终于抵抗不住火焰,在红黄色当中燃烧起来。偶尔,会有一点火星猛地迸发出来,落在周围地上,不过过不很久,红黄色的火星便会变成黑灰。   叶时熙坐在桌边上,觉得热得不行,于是转移阵地,站在了林一儒房间的窗边上。   ……   似乎没过多久,林安行便来了。   林安行一推门便感觉到室内热浪,皱了皱眉,不过他很快便猜测出了一二,没说什么。   林一儒沙哑着嗓子问候:“安行。”   “宗主,那个……”林安行犹豫着问道,“你……没事吧?”   林一儒颓然地摇了摇头。   林安行:“……”   半晌之后,林一儒才如人偶般木然地道:“我这一生,不过是始终被命运玩弄罢了。”   林安行道:“宗主!”   林一儒继续说:“不论如何想要正直、勤勉一生,都不断被玩弄。”整片大陆,没有人比他更希望自己正直而且勤勉。   林安行又是道:“宗主!”他也深感苍天不仁,居然始终冷眼旁观。   “也许,这就是对我的惩罚。”   “宗主……”   林一儒抬起漆黑的眸子,问道:“安行,你为何从来不曾告知我?”   “……”林安行也艰难地道,“你入魔是在我之前……”这意思很明显,就是当时林一儒已经杀了人,他不敢讲实情。   林一儒问:“那便看着我……越走越远么?”   林安行答:“我当时也有私心吧……然而现在,我希望能结束一切。”这话,倒是与他对林九叙、江萌昊说的很一致。   “结束了好,结束了好……”林一儒又抬眸问道,“那为什么还不动手?”   林安行实话实说道:“我们不知如何能将十二仙聚集到一起,一网打尽。倘若引起怀疑,以后会很难办。”   林一儒点点头:“也对。”   “宗主,你……”林安行犹豫了一下,道,“休息下吧?”   林一儒摇摇头:“安行……叶麟……我想说说……我的这一辈子。”   “宗主……”林安行柔声道,“明天我们再来好么?”   林一儒摇摇头,自顾自地说道:“我的母亲,是远近闻名的美人。”   讲着讲着,他自己也沉浸在了回忆当中。   他的母亲,是远近闻名的美人,家里做些打金打银的生意。他的父亲在集市上对他母亲一见钟情,而当时母亲已经与她的心上人订婚了。于是,他的父亲在母亲家的旁边买了个屋子,在得知对方家中欠债无力偿还之后慷慨解囊,使对方一大家子都将他视作是大恩人。再后来,他的父亲派人散布谣言说他母亲行为放荡,还请流氓当街对其动手动脚,对方的未婚夫果然要求退婚,不过她的父亲并没点头。在那种情况下,男人又是心生一个毒计——他将很多银两藏在对方家里,请人报官说她父亲是个帮盗贼销赃的窝主,官员查出证据确凿,便将老人给斩首了。林一儒的母亲生计变得十分艰难,未婚夫又退婚消失,最后百般无奈之下,只得嫁给了姓林的她的“恩人”,并且,还生下来了林一儒。   林一儒三岁左右时,他的母亲知晓一切,几欲发狂,从此人生的意义便成了“教育出一个正直的儿子”——林一儒小时候,她讲述的最多的一句话便是“正如规矩、直如尺衡”。   林一儒也一直以为,他会是个那样的人,“正如规矩、直如尺衡”。   直到他刺死了一个无辜姑娘。   那是在“玉泉庵”当中发生的事。当时四家联合起来剿灭杨家,他被派去伏击杨家的“杀人狂”,结果错杀一位少女。他当时逃出了玉泉庵,再回去时,少女尸体已经不见。他不知道少女是谁,也不知道埋在哪里。   从那天起,他曾经的意气风发便只存在于梦中了——在睡梦中,历历如画地供他在夜晚追寻它的踪迹,然后在梦醒了的白天提醒做梦的人他那疯魔了一般的对于过去的眷恋。   他发誓要赎罪,并且,他日夜向女神祈祷,能给他更长的生命,用以完成所愿。   五十年前,在发现自己“成仙”后,他曾经是那样欣喜。   而后,在二十五年前,他们开始发现“魔”的存在。对此,江名世说,他早知道,魔是一定会出现的,只是此前数量太少,生性又是极端狡诈,这才直到仙门内部出了“魔物”才被发现——历来“仙人”都出现于浊气盈满天地之时,使命完成之后再翩翩然消失。林一儒还记得,那时候“入魔”的,一共有两个人,一个是江家的,一个是林家的。林家那个,是个孩子,发癫时十五岁,杀了他的姐姐、妹妹,于是被拘禁了,他整整三年没长大,终日在囚牢中抓挠,墙上全是他的指痕。少年眼睛隐隐透着血红,与书上“魔”特征完全相符……于是,林一儒在少年十八岁时,亲手用剑了解了他的命。   从此,仙门内部,还有自修修士里,甚至是普通人里……“入魔”的越来越多了。而“入了魔”的人,无一例外,丧心病狂,甚至劈砍亲人。   “除魔”变得重要。他一直坚信,“除魔”,会给仙门带去永不朽灭的荣耀。当“魔物”尽数消失时,空气中会飘荡着属于他们的光荣。   为了除魔,很多林家弟子都献出了生命。他也常常对林家弟子说,“因为你们,我们爱的一切才不会落入黑暗时代的深渊,而是重新走入到阳光普照的大地”、“公正的女神不会辜负你,它一定会在这个滩头或者下个滩头惠泽于你的”、“因为选择了神明为而战,我们不会被重负所压倒”、“每个人都希望看到魔物消失那天,但是,如有必要,我们应当愿意为这一目的而献身”……   如今回想起来,竟是那样讽刺。   林一儒又忆起,曾经有个孩子,最喜欢听他讲述“除魔”的故事。那个孩子,每次都很入迷,眼睛像会闪光,嘴巴也会无意识地张得老大。后来,那孩子“入魔了”。孩子没伤害任何人,极力想证明自己仍是人……可他知道“成魔”是不可逆转的,于是还是拔剑杀了。   讲到这里,林一儒的面部肌肉痉挛。   叶时熙感到不大对,于是连忙对对方道:“不知者不怪嘛,这个不是你的过错,量刑……呃,我是说,别太自责。”   “……”林一儒摇摇头。   在一片良久的沉默之后,林一儒低头拨弄起火盆。   火盆是在桌子底下,因为有桌子遮挡着,叶时熙看不见对方。   大约三十秒后,叶时熙听见了“咚”的一声。   “……?”叶时熙刚刚生完火,知道生火不会有“咚”的一声的,他连忙把头塞到桌子底下看。   而后……叶时熙看见,林一儒倒在了地上,并且翻滚着。   林一儒的身形高大,此时翻滚起来,好像一只什么猛兽。他撞到了火盆,但火盆没有翻,晃了几下之后又默默燃烧着。   “林一儒!林一儒!”叶时熙连忙将他翻过来。   只见林一儒的下巴全都是血,上下唇已经被鲜肉全染红了。而林一儒还在不住地向外喷着血,那些血落在地面上,好像一朵一朵鲜红的朱瑾花,每一朵都正在花期,又大又艳。   叶时熙叫道:“林一儒!!!”   叶时熙明白了——林一儒,吞下了在烈火当中噼啪作响的炭火!!!   已经烧得通红了的炭火。   “……”林一儒的眼神没有焦点。他口中喷着血,舌头和嗓子似乎全烂了,他用模糊不清的气声喘着道,“用我的葬礼,召集十二仙。”   叶时熙:“……”   “仙人”长生不老,但并非不会死。林安行曾对林九叙说过,死去的‘仙人’也并不是没有过——江家有个家伙莫名生了重病,世人只当他是失去了仙格,被女神回收了他‘仙人’的能力。如同佛教中的“天人福尽,五衰相现”——头上华萎,不乐本座,天衣污垢,天身秽臭,腋下生汗一样,这世界中的“仙人”也能死。   大家同为“十二仙”过,自然应当出息葬礼。   地上的血越来越多,叶时熙也头回知道,人能有那么多的血,仿佛可以染红天地。   天蒙蒙地亮了。   窗外下起了霏霏的小雨,在一片悲怆的气氛中,竟有凄美的歌声飘过来,不知是哪家的女眷在唱。 第61章 终天之恨(八)   林一儒的自杀,对叶时熙的冲击非常大。   在原著中, 林一儒的出场, 是叶时熙写的。他当时没想那么多,只是单纯地塑造了一个“正直”的角色, 他没想到, “正直”这个属性,竟会使林一儒的一生充满了悲剧, 结局比死于奸人之手还要令人憋闷。   因为出了事情,为了以防万一,叶时熙半夜偷偷离开了林家, 将林一儒的吊唁, 还有他的葬礼, 统统交由了林安行去处理。在临走前, 林安行保证说, 他会请到剩余十位“仙人”出席葬礼, 并嘱咐叶时熙务必要与林九叙商量并在三天内拿出将十人“团灭”的方案。   于是,叶时熙顶着皎洁的月光,浑浑噩噩地走进了林九叙暂时借住的农家小院。他脚底虚浮, 晃晃荡荡的,其实根本不知道应去往哪里,只是单纯地想见林九叙。   他感到自己药性在发作,恶念像要将他吞噬进去一般。他强撑着才保持住冷静,这多亏了他长久的“控制练习”。   到了农家小院门前,叶时熙“砰砰”地叩响房门, 同时哑着嗓子叫林九叙:“是我,开门。”   只过了几秒钟,叶时熙便听见有人拔掉门栓,轻轻地开了门。   叶时熙仰头看着他面前的人,那个……他在这里唯一全然信任的人——他所有的心情,只能讲给林九叙听。   虽然月光暗淡,可林九叙的眸子却很亮。叶时熙看着他眼前的林九叙,紧绷的神经突然松弛了。他的脑子一麻,往前跨了一步,跌进门内,而后伸手紧紧地抱住了对方。   他因林一儒的死而血液冰凉。这个世界一点一点掀开面纱,缓缓地露出无比狰狞的面貌,这令叶时熙感到万分的恐惧——只有林九叙能让他好受一些。   在这个倍感独木不支的清冷的夜里,叶时熙再次确认了,他非常、非常地需要林九叙在他身边。   “……”冷不丁看见叶时熙,林九叙稍微愣了下。不过,很快,他便伸手搂住了叶时熙,并且在他耳边悄悄地问:“出事了吗?”   叶时熙用力嗅着林九叙衣领的味道,几不可察地点点头。   林九叙犹豫了一下,不过还是用令人安心的轻柔的声音问叶时熙:“谁死了吗?是林安行?”   “不是林安行,”叶时熙摇摇头,“而是林一儒。”   林九叙问:“林一儒?”   “嗯,对……”叶时熙不抬头,而是闷闷地道,“林一儒听见了一切,当晚便自杀了。”   “……”   “林一儒死之前,曾对我和林安行说,用他的葬礼……召集剩下‘十仙’杀了。”   “……”林九叙没有评价新计划的好与坏,因为这并不是此刻最重要的事情。他只是更用力地抱紧叶时熙,在对方的耳边轻声地安慰着,“不要太难过了。”   “不成……”叶时熙说,“我总忍不住想……”   “……”   “相处几天下来,我发现林一儒……人品几乎没有瑕疵,可他最后吞煤而死,血一直往出喷……定是肠穿肚烂。”   林九叙叹了一口气:“他的决心也太大了。”   叶时熙说:“嗯。”   “时熙,”林九叙安慰叶时熙说道,“都是书中人物罢了,是假的。他们和我们身边的朋友不同,你别投入太多感情。你看,为了一个虚幻人物,哭哭啼啼的多不值得。你是一个刑事律师,还是把感情留给现世吧——那么多人还在受苦,比林一儒更加需要同情。”   “你说的我都懂……但是,他们太鲜活了……”叶时熙越来越无法说服自己说他们只是书中的人物罢了。   “好吧。”林九叙换了一种说服的方式,“其实,林一儒本身应该是希望得知真相的。他一生正直,比起始终被蒙在鼓里,成为那些‘仙人’的杀人工具,林一儒大概更想要及时停止,并且尽快了结一切。自欺欺人没有意义。林一儒是林家宗主,不会逃避事实,而会……选择面对他的过往。”   “……”   “我其实很佩服林一儒……在那种情况下,竟然还能思考如何诛杀‘仙人’们,并让我们利用他的尸身。”   “……”   林九叙亲了叶时熙的发际线一下:“我去给你煮点能够助眠的红枣汤,你先喝了,好好休息。我们明早需要讨论‘诛杀仙人’具体细节,你必须要养足精神,确保行动滴水不漏。否则……不单辜负了林一儒,还会错过千载难逢的好时机。你也知道,‘召集仙人’这件事情有多么难。”   “嗯……”叶时熙恋恋不舍地放开了林九叙。   林九叙披了件白色外衣,便走进厨房生活煮汤了。   他一回头,看见叶时熙还跟在他身后,不禁笑了:“你去卧室等我,很快就好。”   “不……”   “……”   叶时熙执拗地又重复了一遍:“不……”他想要看着林九叙,否则他定然会惊慌失措。   “好吧好吧。”林九叙也没有勉强,“随便你了。”   “嗯。”   林九叙专心地煮汤,眼睛一直盯着锅里,手轻轻地搅动筷子,让材料的味道散开。   叶时熙就觉得,两个人之间的联结变得少了。林九叙背对他,正全神贯注地做着别的事情。   他轻轻地走近几步,站在林九叙的身后,伸手扯起对方正垂着的衣带,一圈一圈地缠在了自己手上。   林九叙回头看了一眼叶时熙,微微愣了几秒,而后又去煮汤,不过,却将右手放在身后摆了几下:“别拽衣服,不大方便。”   “……”叶时熙低头看着林九叙的手,觉得十分有诱惑力,于是轻轻地搭上去。他刚触到对方掌心,便被紧紧地攥住了,温度从指尖一直传到了心尖。   叶时熙觉得自己不是很正常——竟然看着一个男人煮汤,同时拉着这个男人的手,怎么看都不像是“正常的友情”。   可是,他的确是……想碰触林九叙,否则他会感到不安而且慌乱。   “独自面对这个世界”,听上去实在太可怕。   他要不断确认,林九叙是真实地在他的身边——他并没有幻视,而是可以感受到对方的存在。   气氛太过暧昧,叶时熙干咳了一声:“对于‘诛杀仙人’……你有什么想法没有?”   “简单考虑了下。”林九叙回答说,“我们需要大-规-模杀-伤-性-武-器。”   “……啥?”   “不然哪能同时杀死那么多人?凭我们几个,对上‘十仙',有胜算?”   “也对……”叶时熙想了想,“那么……立即搜集火药?”   “对,”林九叙说,“而且,葬礼的地点,要精心地选择。”   “需要什么条件?”   “这几天没有人,方便动手脚的。”   叶时熙问:“嗯?”   林九叙说:“最好是能挖地道的地方。到时,我们将林一儒体内塞满火药,再将棺材打一个口,让引信从小口一直垂到低下……葬礼那天,等林安行溜走之后,我们两个便将引信点燃。挖地道这种事,不能明目张胆地做,所以我琢磨着,用林家后门女神庙偏殿来举办葬礼。林一儒是家主,又曾经是一个‘仙人',在他的葬礼上向女神祈祷似乎也是很顺理成章的。”   “……嗯。”   “女神庙一般没有人,还是林安行的地盘,布置起来要容易些。林安行可以先公布一个假的葬礼地点,等我们准备好,再‘临时决定'将女神庙偏殿改为葬礼地点。”   “……嗯。”   “我想,凭林安行的地位和与林一儒的关系,争取到葬礼事宜的决定权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在我们行动时,林安行还需要派林西铭出去传信,绝对不能让他留在林家。”   “……嗯。”叶时熙捏了捏林九叙的手指,“那么,就开始收网了。”   “好。”   叶时熙说:“YLPD要再次出发了。”   林九叙问:“……什么是YLPD?”   “叶时熙、林九叙警察局。”叶时熙说,“跟美剧里的洛杉矶警察局LAPD差不多。”   林九叙:“……” 第62章 终天之恨(九)   在《问仙》世界中,硫磺、木炭和硝石也依然存在, 林安行很快便搞到了充足的配制火-药的原料。   叶时熙曾经参与过一起与火-药有关的案子。当时死者死于爆炸, 他作为辩护律师了解了案件全貌。因为现场有苦杏仁味,爆炸的火光为黄光, 所以警方推测凶手使用的是硝铵炸-药, 怀疑凶手来自附近某个矿区。当时,为了案子, 叶时熙详细地研究了各种可以配置火-药的原料,没有想到,刁钻的知识竟然可以在此刻派上用场。   经过几次实验之后, 叶时熙将硝石、硫黄、木炭的配比被定为了50%:25%:25%。为了确保仪式上的效果, 他还往三样原料当中丢了一些其他物质。   而将火药置于林一儒的尸体之中这步则是由作为心脏外科医生的林九叙负责的。林九叙当真是“手起刀落”, 动作十分麻利, 因为“开胸”的确是他最擅长的。林九叙将用隔水材料包裹着的火-药慢慢放进去, 又在林一儒尸身背后开了个小洞, 将火-药引线从小洞当中伸出,只用了一上午,便完成了一个威力巨大的“尸体炸-药包”。   接着, 棺材被抬到林家后山的女神庙正殿。   林安行在“成仙”之前便独自于林家后山侍奉女神,按他自己的说法,他之所以“成仙”也是因为渴望能够更长久地守护女神,因此后山的女神庙一向是林安行的地盘,其他人无法随意踏入。   这方便了三个人的围剿计划。   林安行将棺材下方的石砖破了个洞,将引线垂下去, 并与林九叙、叶时熙、江景泽、江景泰、莫甲三等人合力在女神庙底下造出了个空室。几人都有功夫,而且《问仙》的世界有“灵气”存在,与“真气”差不多,使将出来可以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挖坑”这活儿并没有想象中的困难。   最终,准备活动在葬礼的前一天完成了。   ……   葬礼当天,天上下起霏霏小雨。雨丝很细,在半空中飘荡,不细看看不清,从室内望出去还以为外边有一层薄雾。世间一切灰尘、罪恶仿佛正被洗涤,待雨过去,世界便是新生的了。天是新的,树是新的,草是新的,花也是新的。   已经被“剥夺仙位”的林家前任宗主林一儒的葬礼并不盛大、隆重,甚至还没有普通外姓宗主排场大,出席者只有稀稀落落的数人。林安行作为葬礼负责人,似乎并不愿大张旗鼓地宣扬“剥夺仙位”一事,因而只邀请了诸位“仙君”,准备悄悄将曾经同为“十二仙”的林一儒送走。   到了吉时,仪式开始。   叶时熙躲在林一儒棺材下的洞穴里,手里拿着火折,紧靠着林九叙,紧张得本能一般地将身边人当依靠。   他们无从得知葬礼上的情况,只能静静等待林安行的暗号。他们只看过林安行亲自书写的悼文,悼文当中充满了一种不合时宜的悲凉。当时,叶时熙在看见最后几句话时抿紧了唇,半晌之后才轻轻将那些满溢着愤怒的话删去了。他犹记得那些话:【拔长剑兮挽弯弓,击鸣鼓兮马蹄扬。身不全兮心不转,魂光留兮亦为雄。】诗句歌颂了林一儒,却难免令人起疑心。   见叶时熙神情紧绷,林九叙一把将叶时熙搂进了怀里,并且柔声地安慰道:“没事,没事,这不有我吗,景泽景泰也在接应呢。”江景泽、江景泰、莫甲三三个人没有一同下洞,而是在女神庙外不动声色地卧伏。一旦计划出现问题,他们便会第一时间冲进神庙。不过,“仙人”有十位整,他们只有六人,因此为了以防万一,叶时熙制作了不少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分给众人,虽然未必能够克敌,但是保证自己撒丫子逃跑应该是没什么问题的。   听见林九叙的话后,叶时熙还是僵硬着。   林九叙叹了一口气,转头吻了吻叶时熙发际线:“你倒是相信我一些啊。”   “嗯……”他是真的很相信林九叙。倘若没有对方,自己恐怕是撑不到现在。   在幽暗密闭的空间当中,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着。洞穴仿佛是一个能将人活生生吞噬的怪物,密不透风。火折一点点地消耗掉了氧气,火星开始轻轻跃动,时明时暗。叶时熙渐渐感到有一点头晕,于是将火弄小,将身子靠在旁边林九叙身上,努力地站直了。因“成魔”而引发的躁动堵在他心肺,他极力地压抑那团东西。   洞穴比方才更暗了。更加压抑的气息弥散在每个角落,仿佛随时可以化作极丑陋的怪物,将唯一的人气啃食。只有将林一儒的棺材全炸掉,才能让一丝天光从洞口透进,才能让一缕空气从缝隙飘入,才能打破这缓缓死亡的困境。叶时熙眼光一片花,什么都看不见了,只能嗅到林九叙的气息,他用力感受着那特殊的存在。   林九叙说:“慢点呼吸。”   “嗯……”   林九叙伸手将叶时熙搂住了,在耳边轻轻地说着“没事”、“没事”。   说不清是为谁坚持,叶时熙只知道,倘若在这发起狂来,他便回不去他原本的世界了,林九叙……也同样。他偶尔会自暴自弃,希望死在《问仙》里面,一了百了,不过一想到林九叙,他便会将念头打消,咬牙前行。害自己无所谓,不能害林九叙。   渐渐地,他平静了下来。   林九叙问:“好了?”   “嗯。”   “乖。”   “……对了,”被那“乖”字撩得心尖一颤,叶时熙转移了话题,有一点担心地问道,“林安行不会是想害死我们吧?他有没有可能其实跟‘仙人们’是一伙的?”   “应该不会,”林九叙答,“引线在我们手里头,随时可以引爆炸-药。若是外面没有‘仙人’,我们便可以出去了;若是外面还有‘仙人’,也会被一并炸死了。”   “他们要把炸药移除了呢?”   “那你手里一定会有感觉。而且这招毫无意义,林安行想杀我们很容易,根本不需要搞得很复杂。”   “哦……”   “葬礼才刚开始,再耐心等一等。”   “嗯嗯。”叶时熙叹了一口气,“我们那个‘读心术’对林安行完全没有用处,这点总让我有些许不安。”二人那个终极招式总无法看透林安行,也不知道问题到底出在什么地方,想破了头也不清楚,《问仙》世界谜题太多。   ……   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林安行终于发出了信号,意思是说,就是现在!   以祷告为借口,他已经走到了一个有利位置,可以极迅速地躲在神像之后,而其他人却依然在炸药攻击范围之内!   一声长啸过后,叶时熙迅速地点燃手中引线!   远处传来一声极剧烈的轰响,接着,就是一连串此起彼伏的爆炸!同时,声音的源头所释放的震动让大地都颤抖了起来,洞穴剧震,石块扑簌扑簌地落下来,仿佛能淹没狭小的空间。   洞口的木板猛地断裂了,无数根木条迅速地落下,其中还混合着林一儒的残肢,碰到地面时都弹了几下。鲜血流入土壤,土壤变成褐色。爆炸产生的火焰从木板的缝隙刺进了洞穴,叶时熙瞬间感受到了一股扑面而来的热浪。   女神庙的正殿之中,棺材碎屑和人的血肉迸飞出去,庄严肃穆的神殿霎时火光冲天,地上砖土泥石漫天乱飞,其中夹杂着脖颈断裂、内脏流出的尸体。   林九叙护着叶时熙的头,不让对方被东西砸到了。   过了足足有一分钟,可怕的抖动才停止。   又等了一分钟,盖在洞口的一块棺材板被人移走了,一股炸药的苦涩味道伴随着强烈的血腥气涌入洞穴,简直令人作呕,叶时熙不用看也知道上面已是地狱,虽然,充当地狱中魔王使者的就是他自己和林九叙。   林安行的脸出现在上方,说:“行了,上来吧。”   叶时熙问:“怎么样了?”   林安行说:“算大致成功吧。”   “大致?”大致是什么意思啊?   “因为……”林安行欲言又止地道,“江名世和林西铭没出席。” 第63章 终天之恨(十)   叶时熙哼唧哼唧地爬上去。他看见原本肃穆庄严的女神庙铺天盖地一片血色,小的石像已被炸碎、炸飞, 石制地面坑坑洼洼, 围绕着林一儒的那些“仙人”们都是严重肢解、个个残缺不全,从头到脚焦黑一片, 甚至都有一些发亮。他们野心再大, 到了头来,终究不过是一抔尘土罢了。凡人妄想成神, 拥有不死身躯,可宇宙会令人明白,人类之于时间是有多么渺小, 即使整个种族消失, 天和地也依旧默默地存在着。   棺木残片散落一地, 当中的林一儒却是再无踪迹——作为炸-药容器, 他被炸得太散, 旁人已找不到任何他曾经存在过的证据了。叶时熙忽然间觉得, 也许,这种“彻底消失”,也正是林一儒本身所希望的。那个人宁可自己从未来过这个世间。从几天前说出“长久以来……我始终不安于‘家主’这个身份, 到了今天我终于可以放下一颗心,这个林家与巅峰相比丝毫不逊色”到渴望能灰飞烟灭,林一儒该有多绝望?   满目疮痍,俨然地狱。   林安行跪在地上,用手指用力拢棺木旁的血肉。它们与女神庙地上沉积的灰滚在一起,颜色变成暗红, 林安行凭自己无法“收集”宗主,最后只得放弃,站起身来,哑声说道:“走吧。”   叶时熙:“嗯?”   “时间紧迫,我们先去杀江名世,至于宗主……回来我再找人处理。江名世是整个事件始作俑者,‘永生之果'这个东西,还有改良‘永生之果'的方子,都是江名世拿出来的。江名世这个人不死,一切就都不会结束。”   “好。”叶时熙点点头。   这时,一旁的林九叙忽然出声问道:“可问题是,如何才能找到江名世、林西铭?我不认为他们俩会待在家里乖乖等着。既然他们没来参加林一儒的葬礼,说明这两个人已经察觉到不对头。那么,他们必会藏于某处静观其变,说不会这会儿都知道一切了。”如果以后藏于某处,只派弟子追杀他们,该怎么办?   叶时熙想了半天,无果。   江名世当缩头乌龟,他们上哪扯出来去?   林安行恨声道:“老狐狸!”同为“十二仙”之一,还同时四大家主之一,竟然连林一儒的葬礼都错过!他又说:“对于江名世来说,只有试药才最重要吧!!!”   “只有试药才最重要……”叶时熙的耳朵一动,忽然之间灵光一现,说,“其实,可以缩小范围——”   林九叙:“嗯?”   “今天的事瞒不过去,天下必定陷入混乱。”   林一儒的葬礼由林安行安排。对于葬礼前后把守山门的人,林安行自然是做了精心安排,使用的全都是自己心腹弟子。林西铭并没有非要横插一脚让他自己的人进入到神山中——他就只是默不作声地没出席,并且与江名世躲在什么地方。不过,叶时熙、林九叙也完全不认为,女神庙中发生的事可以因此瞒天过海,不叫四大仙门以及世人知道。说不定,江名世、林西铭已经知晓一切,再不济,过一两个时辰也会得到消息。   林九叙:“对。”   “十二仙”中,林一儒先死,剩下的十一人被诛杀了其八,即将大乱。   叶时熙继续说:“未来怎样比较难讲,我倒并不认为江名世、林西铭还会大大方方地在两家待着。”   叶时熙无意与江名世、林西铭搞啥舆论对攻——对着天下世人讲出真相,然后与江名世各自证明自己才是“正义联盟”。让所有人头晕眼花,搞不清楚该相信谁。不,事实上,如果真搞舆论对攻,己方还是很不利的。告诉广大人民群众“十二仙”是一个骗局,谈何容易?信念崩塌这种事情,没几个人可以接受。何况,他与林九叙只是普通弟子,没有什么权威,很多事情也没有实际证据,靠的是推理,而且还是作为作者的上帝视角的推理。在叶时熙眼中看来,当务之急,还是杀人。只要把江名世、林西铭都杀了,局面的主动权就在自己这了。   可是,该怎么讲,虽然他是认为,公布真相事情反而会变复杂,可是江名世不知道他的打算,应该不敢留在江家。江名世会觉得,万一弄起“舆论对攻”,江家有人生疑,便会十分危险,计划可能功亏一篑。江名世应该会寻个偏僻之处,只留几个忠心弟子,与世隔绝,专心试药,就算抓人强行当试验品也在所不惜。   叶时熙不认为江名世对江家有着深厚感情,而且好像也并不执着于权力,这点从他近年屡次放权便能看得出来。江名世那个人,最为在意的事,便是逆天而行,便是长生不老!他才不管什么四大家族的事!   当然,江名世会试着继续掌控江家,但是,他不可能长期住在自己房间!   林九叙轻轻道:“我同意。江名世、林西铭不会大大方方地在两家待着。可是天下之大,到哪里……去把那两个人从藏匿的洞窟中给揪出来呢。”   “九叙。”叶时熙不知不觉地省略了“林”字,“你应该知道,炼丹需要哪些条件的吧?”   林九叙皱皱眉:“我怎么会知道???”   “你不是医生吗?不会炼丹吗?你不是说,炼丹就是古早医术???”   林九叙简直要炸:“我是心脏外科医生!怎么知道怎么炼丹?!”   “哎哟,开玩笑呢。”叶时熙说,“别骂。”   林九叙的气势登时矮了一截:“没骂。我意思是,炼丹,属于内科,我是外科医生。”   叶时熙:“…………”自从林九叙告白后,面对自己便很“乖巧”。可是,他还是不适应“鸡飞蛋打”大神不再怼他。能讲出“炼丹是内科”这种话,他的老师怕是要打死他。   顿了两秒,叶时熙说:“就是让你想想,如果江名世要继续他的试验,需要什么地理条件。”   林九叙抱着胳膊,似在努力回想自己看过的书:“我是记得,中国古代丹药,一般都是汞类的化合物……比如就是朱砂,它好像是长生不老药的底料、配方。所以,前两个条件,就是接近合成朱砂的原材料——水银,还有硫磺。”   叶时熙重复:“水银、硫磺……那就需要寻找这些矿石。”   “对,江名世会大量需要矿石。”   叶时熙摸了摸下巴:“那么,我猜,新‘根据地’必然接近汞矿、硫矿,否则将会十分麻烦。”   “嗯,继续。”   “而且,不仅仅是水银、硫磺,还需其他矿石以及大量植物、动物作为丹药配方。”这个时代“制药”还是挺麻烦的。   “对。”   “其次,江名世需要能很方便地处理尸体。”   林九叙又点了点头。形势到了这个地步,江名世必然会孤注一掷,发狂一般推进他的计划,别的根本顾不上了。   一旦真相曝光,天下人一开始定然不会相信。可是,服用丹药,凭的全是弟子对宗主的信任,尤其是对林一儒那样的宗主的信任——丹药不可一日不服,否则修行会受影响,难以突破“半天”,遑论踏入仙途。如果有怀疑的种子破土滋生,某些弟子不再服用族中丹药,那原本的计划便会陷入混乱,难以再制作出真的“永生之果”。所以,为了制作“永生之果”,江名世很可能随机抓试验品,彻底陷入疯狂的求生的状态。在历史上,走到生命最后阶段丑态百出的人间枭雄也不罕见。   倘若江名世被形势所逼,狗急跳墙,一定会有大量尸体被抛出来。那样,便得“排污”,让大量尸体不容易以被发现。这样的地方,可能是山崖上,可能是湖心岛,可能是——   “第三,为了炼丹,水源、风源等等必须充足。”炼丹分为水炼、火炼,把东西从固体烧成液体,从液体浇成固体,不断折腾。水炼要水,火炼要风。因此,江名世的场所,一要靠水,二要靠山。   “嗯。”   叶时熙顿了顿,又道:“第四,温度需要适宜丹药制作、储存。”   “嗯。”   “第五,人烟必须稀少。这个地方一定很难被人发现,否则心血便有可能付之一炬,毕竟……过于恐怖。”   “嗯。”   “第五,那个地方虽然便宜,但也不会距离江家很远。江名世、林西铭,需要获取消息,并且尝试继续领导江家、林家。”   叶时熙一项一项地列,似乎能够看见范围正在一点点被缩小。一炷香后,他已经讲出了十个几乎可以肯定的条件,还有十项很有可能具备的条件。   《问仙》世界地图是林九叙做的。林九叙皱着眉,思考良久,最后终于划定了一个大范围,只是再具体的,他也不知道了。   “没事。”叶时熙说,“先去那边。” 第64章 终天之恨(十一)   林九叙迈开大长腿正要走,一旁的林安行却突然出声道:“等等!”   叶时熙:“……???”又干啥?   林安行思索片刻:“我、你、九叙、景泽、景泰, 对付江名世、林西铭, 大约可以。不过,萌昊, 你过去曾多次出现‘入魔’征兆, 这件事情还是解决了好。”   叶时熙傻眼了:“这,这怎么解决?”   林九叙也道:“‘入魔’的人想要恢复, 需要喝下五人鲜血。可是现在,莫友之、史敬之、江隐之都死了,杨满庭也不知所踪, 只有我自己在身边。”   “这个……”   “有话快讲。”   林安行的脸上有些古怪地道:“九叙, 这个事情, 出乎意料。我这边刚刚才得到一个消息, 其实, 药人……就你一个。”   林九叙:“哈???!!!”   “能解除‘入魔’的, 只有你一个人。”   叶时熙觉得自己已经晕了:“不是……不是喝下杨满庭、莫友之、史敬之、江隐之、林九叙,五个八字全阴的人的血,就能恢复成人?江景泰他就是, 服下最后一个人手掌的血后,立即退了魔性。”   林安行问:“最后一人是谁?”   叶时熙说:“林九叙。”   “那就对了。”林安行露出个高深莫测的笑,“因为,只有林九叙一个人,可以解除‘入魔’。十个月前,杨满庭得知, 二十年前,一名林家修士曾有入魔征兆,却在咬了一个孩子脖颈之后恢复正常。那名林家修士记不起来那个孩子是谁,不过,杨满庭调查后发现那段时间又在那个地点的,主要就是参与某个仪式的五个八字全阴的孩子。杨满庭的消息……可能也不准吧。”   女神庙内,灰白的石墙上到处血迹斑斑,几个人的脚下也是血流成河,两只脚的鞋子都已经被浸湿,而林安行,一身白衣,便立于那深浅不一的红色中,身上沾着点点纵横着的血肉,迎着古老山风吹过来的腥气,看着分外诡异。   “……”叶时熙很清楚,林安行在撒谎。   他绝逼不是“刚刚才得到一个消息”,而是早知道。之所以没有讲,大概就是为了削弱他与林九叙的实力、控制他们,只是事情出了岔子,江名世、林西铭没死,还要去打两个BOSS,权衡之下选择告知真相,叫林九叙替他解毒。   林安行,果然留了一手。   这时,林安行开始踏着血肉往神庙外面走:“你们赶紧解决问题。”   “……”叶时熙看着林安行的背影。他没有再如过去一般追问“你怎么会知道杨满庭也不知道的解药的事”,因为他已明白对方不会回答——林安行实在是有太多疑点了。杨满庭发现了某“药人”的存在,旁门的林安行又怎么会晓得?莫非林安行他开了天眼不成?叶时熙将《问仙》中的设定仔细捋了一遍,确定自己真的无法猜出对方来历身份。林安行,本来只是一个非常不起眼的配角,自己一笔带过。   林安行,一方面要杀尽“十二仙”,一方面又牵制着自己,到底有何目的???他对自己和林九叙,究竟了解多少???为何“选中”他们二人???他想干什么???   哎……   算了。   走一步看一步。   而林九叙,脾气就没那么好了。   他的脸色十分阴沉。   此前他们一直以为,药人共有五名。当时,杨满庭说,全部喝过才会起效,在那之前症状反而还会加重。而江景泰,也确实是喝了林九叙手掌血后才恢复正常。结果现在,林安行说,那四人都没用……那叶时熙一直以来痛苦万分是为什么?!   仔细想想,“五个药人”设定的确很怪。林九叙他自己是主角,应该是个非常特殊的存在。在穿书时,那个声音曾说“剧情应当自然发展”,那么,从读者角度讲,“五个药人共同发挥作用,可一上来就先死了三个”的剧情简直就是日狗,通篇无法发挥作用,让人看了只会觉得“excuse me”“你在逗我?!”   而且,从医学角度来讲,也是用一个人培养“解药病毒”更好。“永生之果”是A病毒,“自己的血”是B病毒,B中和A,是为“药人”……   林九叙简直有些痛恨自己——一遇到姓叶的事情,就有一点焦虑过度。其实,冷静下来想想就会知道,“五个药人”也有着很大问题。叶时熙是“圣母”,不大在乎自己的事,可他自己怎么也——   谈话之间,他们已经走出女神庙。   外面阳光明媚。血腥气被瞬间冲淡,晨间的清冷已经不复存在,鼻端全是清新的花草的味道。叶时熙忍不住连打几个喷嚏,将方才看见的惨状远远甩在身后。   林九叙阴着脸,不再和林安行废话,唰地拔出匕首,便要割破自己手掌。   “别别别。”叶时熙忽然心疼,“这里也没有药,多疼。”   林九叙顶着一万分的脸,柔和地道:“这有什么。”   “试……试试指尖?”   “不可能。”林九叙也不再多言,作为医生,十分准确地找到了左手手腕一条静脉,匕首一挑,鲜血便是汩汩涌出。   手腕那边血压较高,叶时熙眼前瞬间便是一片刺目。   他握着对方有力度的手腕,舌尖舔了上去,半闭上眼,睫毛轻颤,觉得口腔当中充盈着一种微微甜的腥气。它带着铁锈味道,让叶时熙内心原本坚硬的金属壳变得迟钝、缓慢,仿佛也被铁锈笼罩。   他着迷地舔-着。   过了好一会儿,叶时熙抬起头,说:“好像……身体内的感觉变了。”   “好了?”   “不晓得。”当时的江景泰也是过了一阵才得知其“疗效。”   林九叙点点头,伸出手指,将叶时熙唇上的血抹去,又用袖子将喜欢的人下颌上的污迹也擦净,看着对方还是漂漂亮亮,唇角撩起一个弧度,将袍子下摆撕下一块,包好自己手腕:“走吧。”   “嗯,”叶时熙挺高兴,“真有效就好了,你自己的血,就能救好多人。”   林九叙叹了口气:“你啊。”果然是个“圣母”。不为自己白白受苦感到郁结,反而因为可以救人觉得舒怀。   叶时熙:“???”   “没事。”林九叙看着叶时熙艳红色的嘴唇:“以后……我的血液,便在你的身体里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永不分离。”   不知怎的,听见“融为一体”这个说法,叶时熙的全身微微发抖,仿佛连灵魂都战栗起来,“那个,九叙——”   那边,林安行看着两人,突然恍然地道:“我明白了——”   叶时熙:“……?你又明白啥?”   “明白为何你的‘入魔’症状较轻。”   “???”叶时熙问,“难道不是因为我们了解真相、进行特训,因此掌握到了自我控制方法?而且,我本来服药也不算多。才十五颗丹药而已。”   “这只是其中两个原因。”   “那么,还有什么?”   “你和九叙,虽然没有采用正统手段拔魔,但是你们……是否有过其他体液上的交换?比如口水,比如……那个。”   “……”叶时熙傻了。   林九叙总亲他,把他这个直男都给亲习惯了。   他的唯二两次失控,一次是在初吻之前,一次是在林九叙离开他、回到林家之后。   今天,现场冲击那么大,他也觉得还好,一切都能压制。   难道也是由于在洞穴中接吻过的缘故?   林九叙的唾液当中,也含有少量“中和病毒”?   叶时熙的脸皮红成了个柿子,走路都顺拐,对林安行说:“那啥,走吧,抓江名世。” 第65章 终天之恨(十二)   在神山入口处把守葬礼的人,全部都是林安行的心腹弟子。   出门叫上了江景泽、江景泰等人, 林安行带着叶时熙林九叙运起功夫, 仿佛一群鸟,快递地向天下掠去!   林九叙的功夫一直都还不错, 紧紧跟着林安行, 叶时熙则是稍逊。江景泰身手比叶时熙还要烂,坠在后面, 江景泽的动作比较女里女气,还要更慢。   神山守门弟子只觉两只眼睛一花,便见几条身影“唰唰”地飞过去, 功夫强点的人认出是林安行, 长舒了一口气, 对其他弟子道:“不必……不必追击!是副宗主他们!”   其他弟子停下脚步, 也认出了自家白衣。林安行的外表只有四十多岁, 十分清俊, 此时宽大袖袍迎着山风飞舞,仿佛仙鹤。   某弟子奇怪道:“其他宗主们呢?”   “不知道。”其他弟子回答说,“也许葬礼还未结束, 我们继续守门就行。嗨,真冷……”   ……   林九叙根据《问仙》地图,得出江名世的所在位置大致在一字谷附近。一字谷,一侧大海,一侧悬崖,距离沐春成长之所, 也是秦文葬身之处的盱眺县不远。它既靠近汞矿、硫矿,也有水、有风,地方较为偏僻,又离江家较近。   一字谷离林家算是不远不近。为了不被江名世、林西铭察觉踪迹,几个人都乔装打扮,分别坐在两辆马车当中,车帷低垂。江景泽穿惯女装,打扮成黄花闺女,江景泰面红耳赤地充当“她”的夫君,好像连头顶上都能冒出烟来。林安行则是装作江景泰的父亲。他们三人同乘一辆马车。   林九叙、叶时熙则乘另辆马车。   因为不能把头伸出窗子乱看,叶时熙挺无聊,与林九叙说话:“林九叙,这回杀掉江名世、林西铭这两个始作俑者,新的《问仙》故事便该结束了吧。”   “嗯。”   “我们能回去吗?”   “能。”   “你知道?”   “不知道。”林九叙回头看着叶时熙,说,“但是,我坚信能。”   “哦……”叶时熙垂着头,纠结半晌,最后故作无所谓地问道,“回去之后,有何打算?”   “嗯?”   叶时熙不好意思问他“你是否要接着追我”,换了一个诡异说法,好像还不如直接问呢:“你……那个……回去之后,还当gay啊?”   林九叙愣了下,嘴角噙笑:“当啊。”   “哦……”半晌之后,叶时熙又问,“我没什么意思,就想了解一下。你是1号,还是0号?真没什么意思,就是了解一下。你知道,我是直男。”   “1号。”林九叙没反驳叶时熙的“直男”二字。   叶时熙又“哦”了一声,含含糊糊地道:“1号,就……想艹别的男人,我没理解错吧?”他也不太清楚为啥想弄明白。   “怎么这么粗俗?”   叶时熙说:“就这么粗俗。”   “好吧,很对。”   叶时熙想象了下,有点别扭:“那你对我,也是那个意思?”   “如果非要这么形容。”   叶时熙故作云淡风轻地道:“我看,回去之后,你得换个对象。江萌昊很好看,但叶时熙,不怎么样,就是抠脚大汉。”这是撒谎。他当然不是抠脚大汉,年轻时也是校草来着。不过他也真的觉得,对方是被美貌所迷,毕竟江萌昊有一万分,而叶时熙就……七、八分。设定里说了,吴彦祖九分。   “嗯——”林九叙拉了个长音,“按你意思,粗俗地说,如果你是抠脚大汉,那我就想艹抠脚大汉,只想艹抠脚大汉。”   “怎么这么粗俗?”   林九叙说:“就这么粗俗。”   “……”叶时熙讷讷地,不讲话了。马车继续向前前进,缓缓靠近江名世、林西铭所在位置。可叶时熙的心已经飞回现实世界,虽然他的心里明知还有硬仗要打。他不能控制地幻想与林九叙一起吃喝玩乐时候的情景了。琢磨着琢磨着,又忍不住寻思上和下的问题。   哎。   ……   另外一边,在女神庙中与叶时熙、林九叙一起行动的莫甲三回到了尤家一处别院。   莫甲三知道,尤家家主,尤云生,已经是死了。   他走进了一处花园当中。   花园正中,一个红衣少女正在追逐蝴蝶。女子容貌精致,年轻的面颊散发着光泽,健康的身体也显现出力量。蝴蝶绕着花飞,她左扑右扑,紫色的裙摆飞起、晃动,好像一朵最大最艳的花。   一看见莫甲三,她蹦跳着过来,离老远就起跳,一头扑进莫甲三的怀里:“哥哥!”   这个少女,竟是莫朱!   虽然,她长着与莫朱完全不同的脸!!!谁能想到,原本十分瘦小、皮肤白得发青、里边血管清清楚楚、因为体弱只能终日躺在床上的莫朱竟彻底换了一副躯壳!!!   莫甲三的爹娘死前,将二弟和三妹付托给他。妹妹身患奇症,从小养病在床,多亏家主的药,才能一直有命,虽然,那药只是吊着三妹的命,三妹只能坐在床上读诗。   “夫君,”出卖过叶时熙的乙四走过来,“那个‘转生之术’,非常成功。莫朱已经非常习惯这个身体了。”   莫甲三怜爱地看着自己妹妹:“乙四,辛苦你了。”   “为了夫君,并不辛苦。”乙四垂眉敛目,看不出一丝曾经疯狂过的样子。   她很感谢那位老人。   之前,江家的江萌昊堕入魔道,江家联合另外三家联合剿杀。她的夫君,莫甲三,却因为江萌昊推测出了杀死莫友之的凶手,一腔悲愤有了方向,将江萌昊看作是莫家的恩人,不愿交出人去,导致尤家家主尤云生震怒。幸而自己背叛,用“绕过夫君”作为条件,将江萌昊骗至一处女神庙中。最后林家的那个林九叙坏事,众目睽睽之下把江萌昊救走,尤云生虽起疑,苦于没有证据,也没为难他们,只是将他们俩打发到别院中,永远也不打算再重用他们了。   这件事情,导致他们夫妻二人形同水火。   莫甲三并不笨,自然知道乙四曾经做过什么。带人去女神庙,这个行为实在是过于突兀了。   她绝望地哀求,说自己都为了夫君,莫甲三也不听,不仅不愿讲话,就连看都懒得看她一眼,好像她是一个蛇蝎般的女人。   可是,莫甲三,是她的天。   这个时候,她从一位老人那里,得到一根救命稻草。   “转生之术”。   “转生之术”,是把一个人的灵魂,转移到另一人身体之中的术。   有了这个术法作为由头,夫君……终于肯专心听她讲完一段话。   因为知道夫君不会同意使用活人当作容器,乙四并未告知莫甲三这术法需要一个活人,而是说,死人尸体就好。她说,她已经找到了一名在饥荒中饿死了的少女,送到了老人那,准备行使那个秘技“转生之术”,也保证了不会失败。莫甲三经过长时间犹豫了,答应了。   对莫甲三来说,这是一场赌博。   赌博的结果是,“转生之术”出来的,果然是,健康的莫朱!!!   莫甲三一个七尺男儿,看着跑跑跳跳的莫朱,当场淌下泪来,抓着莫朱的手,问了很多只有他们两人才知道的秘密,莫朱一一作答,分毫不差,证明了自己就是莫朱!   她不必再面临死亡的威胁了!   那夜,莫甲三高兴得,甚至忘记了他与妻子几乎决裂,反而一直喝酒,最后稀里糊涂还再次行了房。   江萌昊、林九叙造成的阴霾终于过去了。   乙四非常高兴,也真心地感激那位沧桑老人。   后来,江萌昊、林九叙似乎告诉夫君了不得了的事,夫君思索许久,最后才对她说:“林一儒的葬礼,他要过去一趟。”还很莫名地道:“反正,莫朱也已痊愈,我们再不需要家主的赠药了,那些药,那些药,谁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乙四并不觉得林一儒的葬礼会要夫君出席,但她没讲什么,只是很细心地准备好了白衣,等待夫君归来,再次与她说笑。   就与现在一样。   “收拾一下。”莫甲三说,“带上莫朱,我们去一字谷。”   “去一字谷?”乙四有点惊讶,“干什么?”   “帮萌昊兄弟和九叙兄弟最后一次。”   听到“萌昊兄弟”“九叙兄弟”这两个词,乙四的眉头不为人所察觉地皱了一下——她实在是无法对那两个人怀有好感,但她还是装作十分乖巧的样子对甲三说道:“好的,夫君。”   莫甲三犹豫许久,最后才说了一句:“乙四,辛苦了。我现在确定,娶你,还是我这辈子最正确的决定。” 卷五·浊浪滔天 第66章 潜形匿迹(一)   林一儒葬礼两日之后。   一字谷不远处。   东方露出了鱼肚白。矿石商人韩玉生同往常一样,打了两个哈欠, 揉着惺忪睡眼, 将店铺的门板一一抽了下来。他打开门,看了一眼远处海面上的绮景——千里素裹, 万浪卷雪, 真是一片漂亮的海。   推开店门,韩玉生回到柜台坐下, 一撩眼皮,便见到有两个漂亮的人进入。一个冷俊,一个明艳, 但是可以肯定的是, 都是他这辈子没见过的美人。   叶时熙问林九叙:“这间……就是附近最有名的铺子?”   林九叙颔首:“许多稀缺矿石, 都能在此找到。”炼丹可能涉及到的原料多达四五百种, 仙家毕竟不是皇家, 无法自己开采所有矿石、摘采所有植物, 肯定要从附近矿石商人、草药商人那里进行采购。在《问仙》中,因为仙门长期以来炼制丹药,矿石商人、草药商人也有很多。他们收购、整合、出售, 大城小镇都不放过。   “嗯。”叶时熙说,“那个谁的‘据点’,应当在不远处。”   “是啊,手下的人也许会来。”   矿石商人韩玉生见那两人聊天不停,皱起眉头,问:“二人想买什么矿石?不是我吹, 我的这间矿石铺子……”   嘚啵嘚啵半天,还没吹完,韩玉生就觉得,有点头晕!眼前渐渐模糊,那个冷俊的人,和那个明艳的人,都出现了重影!   怎么回事——   韩玉生忙撑住额头,可仍感到脑袋发麻,意识渐渐涣散,不知身在何处。思想仿佛是被一股巨大力量扯碎并且推搡,漫无目的到处游走,好像还受控制,又好像不受控制,有种清晨时分半梦半醒之感。   他没功夫,竟是有点受不住林九叙、叶时熙使用的“共感”!   叶时熙的灵气,仿佛丝线一般,袅袅地捉住了韩玉生周围的空气中的粒子,并且紧紧缠绕,令其挣脱不得。他脑中的混沌渐渐变得清明,色彩隐隐约约,图像层层叠叠,直到最后变得清晰而且明确,虽然,它们就像墙壁上的油画一样,不甚真实,有一种经记忆加工过的痕迹。   行了,抓住了。   目前,《问仙》的世界中,叶时熙最不能懂的,就是这个“灵气”——原本完全没有异议的东西。灵气是他和林九叙二人亲手做的设定,自己在第一章便详细描述过,然而现在,这个世界里的一切全都变得那么“科学”,仙不存在,魔也不存在,玄幻直接变成科幻,高魔直接变成高武,所有神神叨叨全部消失殆尽,于是,这个“灵气”显得十分突兀。   为什么,还有灵气?   为什么,还有技能?   叶时熙想不通。   难道,像他曾经看过的一本书一样,人的灵魂其实也是某种能量?   太奇怪了。   旁边,林九叙按住了韩玉生的肩膀,低头,在对方的耳边轻轻问了一句:“韩玉生,告诉我,这些天都有些什么人大量采购丹砂硫磺?”   韩玉生:“……”   林九叙道:“好好想想,一个一个地想。”   韩玉生:“……”   许多破碎片段在叶时熙眼前乱晃。   不认识……不认识……还是不认识……依然不认识……   等等——   一分钟后,“共感”锁定了一个人。   他没有穿江家服饰,可是叶时熙却一眼认出了他。   江名世的次子。虽然说是次子,外表看着却比江名世老多了——江名世是青年容貌,他儿子却年过五十。想想也能理解,江名世儿子们还有好几十年可活,在那“永生之果”无副作用之前,江名世不可能将它喂给自己儿子。这个次子,脑筋不太灵光,武艺一般,倒是十分听话,做事也很细心。也许正是因为这点,江名世才派他采购。   “……”放开了韩玉生,叶时熙转身走出矿石铺子,留下韩玉生一脸生无可恋。   林九叙问:“找到了?”   叶时熙说:“找到了。江名世的次子,叫啥名我忘了。”   林九叙沉吟:“那么……”   叶时熙说:“他总是清晨来,趁着路上还没什么人的时候。我们可以埋伏在这铺子附近,一路尾随对方,直到终点。”   “嗯。”因为炼丹,江名世寻了一出有水、有风、容易处理尸身的好地方。然而,也正因为有水、有风,一字谷的清晨总是大雾缭绕,十分方便叶时熙林九叙跟踪。   ……   又是两日之后,叶时熙熟悉的身影终于出现!   江名世的次子!   他来买矿石!   那人穿了一件平常的无门派炼丹师的服装。头上顶着一个挽髻,黄色宽大外袍里面,是一件黑色的长衣,脚上登着一双云履,有些像是道士,但又不很一样。炼丹师的角色特征,也早由叶时熙写过。叶时熙觉得,林九叙是真的很懒……把要动脑的部分全部给了自己。   为了不被发现,追踪的人只有叶时熙、林九叙。他们一路跟随江名世的次子,在重重的浓雾当中沿着海岸长途跋涉,走了足足一个时辰,经过了十分有名的一草山、二草山、三草山和四草山,最后到了一座平平无奇的峭壁前。隔着一段距离跟踪的叶时熙只见那抹黄色外袍忽地一晃,便换了个方向。   那山不高不矮,二人连忙跑到跟上,发现江名世的次子已经绕到了山的另一面,那里有一个大长坡,可以供人爬到山顶。他的黄色外袍渐行渐高、渐行渐远,挑着一整箱的矿石,一直向着云雾缭绕的地方去了。   地上,有被人踩出来的新痕和旧迹。   继续追踪有些危险。   林九叙说:“就在这座山上了吧。”   “想来是的。”   “也不知道有多少人。”   “哎。”   叶时熙、林九叙绕着那座不知名的山峦走了两圈,大体上了解了即将要攻占的山的地理环境。叶时熙将那山起名为“还魂山”,希望在这山上,解决掉江名世之后,他和林九叙俩能够回到现实。   还魂山的正面是一个大长坡,江家的弟子们便是顺着山坡慢慢爬上山的。如果正对大山坡,则左边是一座峭壁,峭壁下是大海,海水几十万年不间断的冲刷才使得还魂山出现了这样的峭壁。   叶时熙问:“要强攻吗?”   “不知道。”林九叙说,“此地不宜久留,回去从长计议。”   “哦……”   ……   “从长计议”的结果,是叶时熙与林九叙讨论出了一个战略。作为现代人,还是两个为了写作看过很多历史书籍的现代人,在军事战略这个方面秒掉江家问题确实不算太大。   他们决定采用的方法是——夜袭。江家不会想到他们突然夜袭,成功的可能性是很大的。   当夜。   还魂山的正面,距山门一里处的茂盛的树林。   刚刚“归队”的莫甲三还有他的妻子乙四,带着莫朱,将一捆一捆的干柴绑在公牛的牛角上。这些公牛原本性格都很温顺,是莫甲三刚买来的耕地用牛。公牛们还不知将会发生什么,一个一个摇头晃尾,口鼻发生哼哼的低沉的叫声。   接着,莫甲三便下令点燃干柴!!!这些干柴外面还包裹着稻草,非常容引燃!   只听忽地一声,干柴都被点燃,那窜动的火苗照亮了人的脸。火星噼里啪啦,在漆黑暗夜中仿佛一群精灵。黑色的烟上升、扭曲,幻化出了许多不一样的形状。莫甲三抱住妻妹,轻盈地约上了身边一颗高树。   牛群受惊,开始拔足狂奔,其中有些径直冲进山里,直捣深处!   一时之间,无数火光便以极可怖的速度沿着山坡冲上山腰!大地都在轰轰作响,好像也承载了健壮的公牛的恐惧以及慌乱。四蹄过处,尘土飞扬,山里走兽仓皇逃窜!   莫甲三清楚地知道,对手看见这个场景,必会以为无数敌人正在翻山越岭并且逼近自己!江家弟子将会方寸大乱,亟不可待抄起兵器下山迎战!   而等他们发现那只是群公牛……就来不及了!   这是一个声东击西的计策!   与此同时,还魂山的侧面,叶时熙、林九叙正在攀爬悬崖。   林九叙在上边攀爬,为叶时熙摸索道路。他的腰间有一条长长的绳子垂下,而另一头,正系在下方的叶时熙的腰间!   林九叙问:“时熙,还成么?”   “成……成啊。”他进入到《问仙》世界已经一年,一直勤奋练功,一日不歇,身手甚至还要强于原先的江萌昊。毕竟,那些招式,这个头脑、这具身体本来就会,他只需要顺手推舟就好。   不过,虽然功夫还行,此时爬这悬崖,也还是有点怵……总怀疑要完蛋……   “喂,林九叙,”叶时熙说,“你把绳子解开好不?”   “这个要求你已提过四遍。”   “可是……可是……”叶时熙说,“如果我一脚踩空,你也要game over……”   “我不会那样。”   “知道你也有武功……不过,万、万一呢?”人掉下去力量很大,如果林九叙抓不住石头,或者那石头受不了重量,碎裂开来,不就——   “闭嘴。”林九叙说,“姓叶的,如果你会死去,我保证你死前看见我的尸体。”   “林……林九叙……”叶时熙讲不出来话。他的心脏乱跳,手指发抖,还真的差一点就会滚下去了。   “再说,快到顶了。”   “咦???”   “我听见了十分噪杂的叫喊声,想来江家弟子正在……对付公牛。”   “呵呵。”   “而且,林安行的踪迹忽然就不见了。”   林安行,是“悬崖小分队”的先头部队。几个人中,林安行的功夫最高,也是唯一一个可以独扛江名世或者林西铭的人。原定的计划是,在莫甲三、乙四从山正面驱赶牛群上山之后,林安行便消无声息地从侧面悬崖进入山腰,并且寻找一个最合适的地方,扔一把柴,火烧还魂山!   林安行也不负众望!当叶时熙、林九叙、江景泽、江景泰四人踏入还魂山时,看见的便是冲天火光!!!熊熊烈焰席卷草地,滚滚黑烟直冲天际!   就如他们所预料的那样,还魂山一侧是海,夜晚呼啸的海风瞬间便将还魂山烧成一片!有些江家女眷,正尖叫、奔跑着逃命!!!烟的味道冲入鼻端,带着一丝死亡气息!   叶时熙说:“走,上山!!!去山顶!!!”   一路上人不多,但也还是有的。   他们走了一阵,忽然几声呼哨,从一块黑色的岩石后面蹭蹭跃出数个弟子,手中各执兵器,一言不发就打。   不过,林九叙、江景泽都是顶级身手,林安行放完火又已找到众人,叶时熙、江景泰也不算吃素的,那些江家弟子只能且战且退。   混乱不堪之下,江家弟子被一步步逼到西壑。西壑正是一处峡谷所在,两名弟子失足跌落山谷,而另几名弟子,看见同伴消失,竟然以为他们找到了个出路,推推搡搡争先恐后挤了过去!等到发现不对,才忙大声叫喊:“不能走!不能走!前面是个山谷!”谁知后边众人阵脚已经大乱,为了躲避追赶根本没有听到,还在不断地往山谷的方向冲,于是生生地将同伴挤下峡谷!一时间,惨叫传遍峡谷,几十弟子葬身谷底,摔成肉泥,尸横遍野,叶时熙探头一看,觉得简直如同血肉磨坊一般,急忙闭眼,再也不敢瞧了。   林安行说:“清理掉了,继续上山。”   叶时熙:“……嗯。”   又是走了十来分钟,边走边打,一行五人终于到达山顶。   叶时熙没想到,山顶,竟然有一座十分气派的府邸!!!玉石制的外壁在月光下流光溢彩,门前台阶也在反射莹白的光。两侧都有壁灯,就好像是深海当中鲨鱼的瞳孔,随时都能给人致命一击。   “这江名世……”叶时熙不禁咋舌,“到底应该怎么说,狡兔三窟?”他本以为出事后江名世会选一个临时据点暂且待待,谁知这里竟是早就建设好了!   也是,江名世那种人,在试药时,就一定已留下后手!!!   众人正要抬眼进去,叶时熙猛然间听到“呼”的破空之声!!!   一支镝矢飞了过来!!!   林九叙一把抄过,扔在地下。   镝矢,在射出后便会发出哨子般的尖锐声响,一般是作指挥用,它出现在这里,讽刺人的意义显得分外明显。   接着,一个身影出现在了台阶之上。   他的手里拿着一支白色玉笛,放在嘴边,优哉游哉,吹响曲子。   然而,因为他的左手少了四根手指,只有右手,吹不成调。乐声呜呜咽咽,宛如深夜鬼哭。   江人鹤。   他当初被江桐捉走,故意平举剑身割了自己左手四根手指,还说,左手四根手指,是被宗主大人亲自救回来的,绝不会让它们也成了魔或是落在魔物手里——他六岁时曾因为偷吃的,被店家踩住了四根指头,眼见便要碎了,痛得嗷嗷大叫,是江名世正巧路过,出钱买了那晚米线。   是吗……叶时熙想:在江名世人手不够之时,终于愿意使用江人鹤了……吗?他在这里吹不成调的烂曲子,又是在故意给江名世听的吗?指望着江名世知晓他在应战?渴望让江名世感怀他的忠诚?可惜,那江名世才不会理。   对面,终于得到重用的江人鹤,志得意满,无比珍惜,望着台下两个亲子还有养子,声音冰冷如霜,充满磅礴杀意:“孽子。”   三人均不作声。   “孽子!”江人鹤大喝一声,头发在夜色中舞动,泼墨一般,“江景泽、江景泰、江萌昊!我江人鹤养育你们,不是为了让你们与宗主大人作对!今天,就让我江人鹤清扫门楣,手刃了你们几个不肖子!”   叶时熙回头,发现江景泽的脸色一如既往,江景泰却显得十分难过——为了“宗主大人”,他的父亲一而再、再而三想要杀他,没有任何犹豫。儿子,对江人鹤来说,究竟算什么呢?   “那个,那个。”叶时熙忽然插话,“你为什么没有下山?”   江人鹤冷笑一声:“你忘记了,我的技能是“眼”?我能看见好几公里外的东西,怎么会被那些牲畜欺骗?”   “哦哦哦,对。”又是自己写的设定,衰。叶时熙啊叶时熙,专注于坑自己一百年。   “废话少说。”江人鹤一步步地走下了台阶。   “哎,哎,还有一句。”叶时熙又打断对方,“江人鹤,你可知道我是谁吗?其实,我不是你儿子,也不是你养子。”   “一派胡言。”   “没有乱讲。”叶时熙问,“江人鹤,你知道,你爸爸是谁吗?”   “是谁?”虽然江人鹤将江名世看作父亲、老师、神明、一切,可是,他也会对生父有着一丝好奇。   叶时熙真诚地道:“我就是你爸爸。”   所有角色,不论善恶,都是作者的亲儿子,没毛病。   听到这话,江人鹤却是彻底被激怒了:“住口!孽子,信口雌黄!!!” 第67章 潜形匿迹(二)   “儿子”对着自己喊打喊杀,叶时熙这个爹还是颇为难过的。   对面, 一抹寒芒顷刻之间到了眼前, 叶时熙忙向后一蹦,反手抽出自己的那把“巴特雷”, 只听“锵”的一声巨响, 两边剑身相击,叶时熙的爪子都被震得微微发麻。这是他在《问仙》最难缠的对手, 江人鹤的充沛灵气充盈整个剑锋,使得他的“飞鹤”分外狰狞、可怖,似能扫除一切江名世不喜欢的人和物。   叶时熙紧紧攥住手中的剑。   这剑有个奇怪名字, 叫“巴特雷”。《问仙》一书从头到尾没有提过剑的名字, 因此, 穿越之后, 当江人鹤叫他给自己的剑起个名字时, 他便随口说“巴特雷”。本来想叫它“斯大林格勒”, 二战由败到胜的转折点,彩头好,能代表自己对它殷殷的期望, 可是江人鹤说没有这么长的剑名。于是叶时熙想了下,就管它叫“巴特雷”了——非常猛的狙-击步-枪,美国和主要西方国家军队都在使用。他想过用更猛的“L115A3”,目前最远射杀记录高达3000米,威力也大,可是太难念了, 只得作罢。江人鹤曾认为“巴特雷”也很雷,但叶时熙觉得反正是在书里,也没人认识他,无关痛痒的事爱怎样就怎样,随便混混就好,也懒得专门为它浪费脑细胞。   所以今天,真的要用江人鹤看不上的“巴特雷”,杀了他吗?   对面门里又冲出来几个人。叶时熙也认得,全都是江名世最信任的儿女或者弟子。不过,最得江名世喜爱的、将会接任家主的那个儿子并不在,想来是在江家主持大局。那个家伙,也是江人鹤最恨的、抢走了宗主的期待的“后来者”。   叶时熙很体贴,叫江景泽、江景泰去对付他们,自己和林九叙则是继续与江人鹤缠在一起。江人鹤毕竟是景泽、景泰亲爹,真的杀红眼了总归是不太好,而江萌昊只是养子。更加重要的是,江萌昊只是个壳,叶时熙才是灵魂,他可跟江人鹤屁关系都没有,硬是要说的话,就是自己是“爹”。   门里最后出来的人是林西铭。同是林家“仙人”的林安行接了。林西铭激动地质问着林安行,可对面林安行却是一言不发。后来,林西铭大喝道:“林安行!!!你平日总自称一心一意侍奉女神,却干出了‘诛仙'这等大逆不道的事——”他那双三白眼在黑夜很瘆人,就是一只怪兽那阴恻恻的瞳孔。   林安行这时候才抬眼看了下:“我林安行,从未背弃过她。”   “……”叶时熙纳闷了。   从未背弃过她?那时什么意思?   这时,江人鹤对叶时熙高叫了一声:“还有闲心注意别人?!”说罢两掌打出,夹着劲风而来!   叶时熙忙集中精力,与林九叙一起对付神经病江人鹤。他一边战一边逼逼:“江人鹤,秦一梅,她是含冤而死的吧?”作为律师,叶时熙最擅长的事就是逼逼,可以讲话十个小时不带停的。   “哼。”   “她没入魔是吧?是你眼花看错,却为回到江家杀了所谓‘累赘'。”   “又是一派胡言。”   “秦一梅肯定特别后悔……怎么会喜欢你这禽兽。可能正在鬼界等着清算旧账呢吧。”   江人鹤哼了一声:“一梅就是喜欢我的忠诚、孝顺。”   “神经病……”叶时熙忍不住咋舌,“让我替月行道,消灭你吧。”   江人鹤的技能是“眼”。他擅长将灵气集中于双目,因此,对别人来说看不清的招式,江人鹤却是瞧得清清楚楚!再快的剑在他看来也像电影慢放一般!   也正因为这个,他是江家第二高手!   江人鹤的双目圆睁,全身灵气流转,两只手掌仿佛两只巨龙一般,一刚一柔,一雄一雌,两边配合正可谓是天衣无缝,对付叶时熙、林九叙两个也不显得多费力,周围空气震动,其间似乎都有长长龙吟。   三人斗了半天,叶时熙、林九叙始终也没占到便宜。他们两个毕竟年轻,还并不能与江人鹤平起平坐。叶时熙后悔了。他应该听林九叙的,给主角狂加金手指,让江萌昊二十岁便所向无敌,一个踹翻一群——那么注重逻辑到底有什么用?!他真是一个坑自己的天才啊!   不对……叶时熙想:江萌昊的长处,本来就是“智商”。   冷静。   江人鹤。   “眼”。   叶时熙思索了一下周围环境。   就像所有小说一样,在这个重要的夜晚,天上那轮月亮又圆又大,光芒简直有些刺眼,唐突得有一些虚假。   等等。   月亮?   下一秒开始,叶时熙的挥剑变得有些奇怪。   “嗯?”江人鹤也犹豫了下。他看不懂对方这个动作,嗤笑一声:“故弄玄虚!!!”   然而,还没等他利用这个破绽进攻,眼前便是忽地白茫茫一大片!江萌昊、林九叙在白色背景中变得有些模糊,仿佛是在清晨袅袅的雾气中移动着的幻影。   “……?”他忍不住眯起眼皮。   高手过招,只会差在毫厘之间。   待江人鹤察觉不对,他只觉得腹部一凉。那种感觉十分陌生。那凉,带着一种绝望,好像幽深地狱刮来的风,可以冲破人的皮肤、血肉,钻进人的五脏六腑、钻进人的骨头缝隙,将灵魂也一并带走。   “……!!!”猛然之间,江人鹤明白了——江萌昊那孽子,在用剑刃最为明亮的“巴特雷”晃自己的眼睛!自己一个谨慎,没有一剑刺去,竟然被这招数侥幸得手并且真的变得十分迟缓!   林九叙唰地一声拔出了剑,鲜血狂涌而出,江人鹤的脚底立即踉跄了下。   接着,剑光再次犁开地面,地面上的石子还有泥土全被掀起,一阵烟尘在一瞬间直直升腾起来,好像一场盛大节目的开场效果。   这回,江人鹤的全身都受到了冲击。衣衫破碎,皮开肉绽,甚至不如路边一条流浪的狗。   “……”叶时熙长吁了一口气。   幸好,今天月亮有点可怕。也幸好,他的“巴特雷”剑身好像镜子一般。也幸好,自己物理反射学得不错,很快便找到了晃到眼的方法。果然是“替月行道,消灭你们”,方才没有讲错。   其实,月亮光、太阳光不可同日而语。若江人鹤彻底无视,凭借那道反光还真的未必能使他视力失效。只是,江人鹤的技能是“眼”,比其他人敏感数倍,眼底猛然之间光芒大盛,他便本能般地回避了下,于是被心有灵犀、早有准备的二人刺个正着!   只听“咚”的一声,江人鹤倒下了。   刺骨疼痛袭来。全身的伤口都在叫嚣,像有千万根针在扎着他,又好像有千万只蜜蜂正在叮咬他。   江人鹤趴在地上,满身血污。他在玉阶前打着滚,尽是狼狈。死神就在旁边,他能嗅到那股恐怖气息。他挣扎着爬开,然而对方却是如影随形。他慌慌张张地用手掌堵伤口,可是鲜血依旧泉水一般喷涌。他能看见地面斑斑的血迹,每一滴都仿佛正在发出哀鸣。他想拦住一分一秒地流逝的时间,但那只是痴人说梦。没有任何办法、单单只等死的感觉过于可怕。   生命飞速溜走,江人鹤畏惧了。   与此同时,林安行也渐渐占据到了上风。无需帮忙,再过一段时间应当也能取胜。   叶时熙、林九叙、江景泽、江景泰四人跨过了江人鹤,向着大门冲去!   “啊……啊……”江人鹤的脸孔扭曲,已看不出本来样貌,取而代之的是对死的恐惧,眼泪鼻涕一齐挂在脸上,“啊……啊……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叶时熙忍不住叹气:“现在也知道不想死?之前那些……都何苦呢?”   “啊……啊……”   叶时熙有一点同情。   到了临死这个时候,本能的对生的渴求终于显现。江人鹤回顾一生,也许会猛然发觉,过去所追求的、所偏执的,全都没有意义。他为了江名世给的那碗米线,杀死了秦一梅,想杀死江景泽、江景泰,也杀死了他自己。付出的这一切,究竟值不值得,可能到了最后一刻才终于能看得分明。   “你,”叶时熙忍不住说道,“你先别动,也许能活。林九叙是一个神医。等我们仨办完了事,他会出来看看你的。但前提是,你不要动。”   “萌昊……”江人鹤愣愣地,望着叶时熙,眼睛里面似乎很难得地有了一些愧对,“你……你……”到了这个时候,会救他的,不是他拼命守护的江名世,而是他极力抹除的江萌昊。他用自己的命,弄懂了一个事实。   叶时熙说:“别讲话了。”   “不……我……”   “我都明白,别讲话了,等我们仨办完了事,他会出来看看你的。”   “不……我……”江人鹤挣扎着扭动他的身子,“也不知道能否……坚持到那时候……景泽……景泰……萌昊,我……忽然……有话想说……”   “……”   江人鹤的眼中写满哀求:“就一句……就一句……行吗。景泽、景泰、萌昊,我得讲,我得讲……那样才能……好好地走,否则我会死不瞑目……”他的声音气若游丝,小得蚊蝇一般,仿佛下秒便会飞散。   景泽景泰对望一眼,终究还是不忍抛下在生命的最后阶段终于展现出了对他们的温柔的父亲,犹豫半刻,走了过去。   在生命的终结之前达成和解,也许可以拯救分崩离析的亲情、同时拯救三个受难的灵魂。在生命的最后阶段说出忏悔,可能可以使人免于地狱之苦。   叶时熙也跟在一旁。   “景泽……景泰……萌昊……”江人鹤的手指动着,好像正尽自己最大努力,想从山顶地面抬起胳膊,触碰一下自己的亲子和养子,“我……我……让我摸摸你们……”   他的声音很小,动作很弱,景泽景泰和叶时熙只得本能般地凑近,还稍微偏过头,仔细聆听。   谁知,就在这时,变故陡然发生!   江人鹤突然暴起,刚才虚弱发软的样子全不见了!他向一只猛兽一样,伸手按住江景泽和叶时熙的头颅,用尽全身力气将它们向地面强悍地撞过去!   叶时熙没反应过来,头猛地一晕,待到清醒时便发现地面距离自己仅有数掌之遥!   完了!!!   装的!   江人鹤方才在演戏!!!他装作很愧对三个人的样子,就是为了最后竭力发出一招!他还是要“清扫门楣”,杀了自己与江景泽!江人鹤只有两只手,因此只能“忍痛”放过了身手最不济的江景泰!   江人鹤!   这一下子变相陡生,在场的人全都惊呆。   只有林九叙,半秒都没耽搁,手中寒芒一闪,对着江人鹤的脖颈便削过去!只见“唰”地一下,江人鹤的头颅像颗柚子一般,划过漆黑暗夜,猛飞出去数尺,还在地上咕噜咕噜地滚了十几圈!   头上力道猛减,叶时熙、江景泽侧身一滚便将力道卸了下去,心脏扑通扑通地跳,惊魂未定。   远处,江人鹤的身躯冲着玉石宫殿方向,坚持跪了几秒,而后一歪,倒在地上。鲜血从他脖颈的断口处汹涌流出,一路蜿蜒到了台阶。   叶时熙吓呆了。   林九叙擦去剑身上的血迹,对江景泽和江景泰两兄弟说:“抱歉,我杀了江人鹤。我不允许有人威胁到江萌昊。”   两兄弟摇摇头:“别这么讲。”因为,的确是江人鹤想要致人死地,而且,若不是林九叙出手,江景泽也死了。   几人望着远处江人鹤的头颅。   那颗头颅眼睛瞪得大大,嘴角还有一丝诡异的笑,在暗夜中分别瘆人,仿佛在说:“绝不能让你们伤害宗主大人。”   叶时熙的胸膛剧烈起伏,直喘粗气,口中滑出一句“神……”可是,“经病”二字到了嘴边,却没有能再讲出来。   无论如何,仅从“忠心”这角度讲,叶时熙是只能佩服。   ……   这时,月光之下,建筑的台阶上,出现了一个仙风道骨的人影。   还是外形俊逸,丰姿隽爽,一身翩翩白衣,身骨似仙,如在云端。他的脸在夜晚当中模糊不清,五官好像流水一般变换不定。   江名世。   江名世现身了。   江名世见到几人,淡淡地说了一句:“我刚才在丹房,无法离开,来晚了。”   说罢,他看了眼脚前江人鹤的尸体,还有远处那颗表情诡异的头,微微点了下头,说了句:“好孩子。”   好孩子。   江人鹤已五十多岁,实在说不上是“孩子。”   然而,三十年来,他等的,无非就是这句“好孩子”,宛如回到从前——回到那个每次展示武学进境,江名世的眼底都会露出笑意,动作优雅地走到面前,伸手摸摸他的头,说“好孩子”的从前。   他等来了这几个字。   只是,他已经死了。 第68章 潜形匿迹(三)   江名世的武艺,可谓十分拉风!   他的双手似有引力, 只听“呼”的一声, 白玉台阶前的树木上的树叶、花朵上的花瓣,顷刻之间便是到了他的手中!江名世又非常潇洒地一挥手, 那些树叶、花瓣立即便向台阶下的四人飞去, 速度快得好像闪电一般!被充沛的“灵气”所包裹的树叶、花朵威力不逊炸弹,那锋利的边缘简直像是刀子, 随时可以在人身上穿个窟窿,叶时熙、林九叙完全没有想到昔日因柔软而美丽的东西此时竟成为凶器!   叶时熙叫:“艹艹艹艹!”   看着漫天树叶、花朵无处不在,林九叙将身边的人一扯, 自己则是持剑挡在他的前边。他很清楚自己与江名世功力上的差距, 也不指望剑风可以彻底震飞那些东西, 只希望能避开两个人的各个身体要害。   就在林九叙凝神盯着树叶、花瓣之时, 他却忽然感到一股大力从他身后猛地推了一把!他忍不住一个踉跄!接着, 只听“唰”一声, 一团东西紧抱着他,借着方才一跌之力忽地将他扑倒在地!   “别耍帅了!”叶时熙说,“趴下!趴下!”   林九叙:“……”   “用手抱头!”说完, 叶时熙便趴在一边,好像参加反恐演习一般,死命护住脑袋。   无数树叶花瓣擦着身体过去,其中几片刺进前臂,还有几片划伤大腿,叶时熙的四肢登时血流如注。好像小学时候玩过的皮制水管, 轻轻一扎,呼呼冒水。   不过,幸好,别处没有损伤。   “别耍帅了,”叶时熙说,“碰到有人扫射,就要采用这种姿势!”   林九叙:“……哦。”   台阶上的江名世一愣,似乎没有见过这种防御方法。片刻之后,年轻、清俊的面容露出一丝嘲讽,十分不屑:“我还从未见过有人好像土中泥鳅一般。”   “那是见识太少!”说罢,叶时熙便握紧自己的“巴特雷”,不给对方机会,猛地冲了上去!   同时,林九叙、江景泽、江景泰看到这个情形,也都立即上前,围攻江家宗主!   叶时熙、林九叙配合极好,从江名世的正面攻,江景泽、江景泰也是不差,从江名世的背面攻,刹那之间剑风从充斥整个山巅。林九叙、江景泽都是林家江家年轻一辈翘楚,叶时熙也不错,江景泰还凑合,比以前强很多,然而,即便如此,他们四人围攻,居然半点奈何不了那江名世!江名世的动作如同某种鬼魅,白衣在黑夜中翩然而又潇洒,一根柳条竟然被他使得如同长鞭一般!灵气源源不绝,导致树枝可以轻易荡开长剑,同时柳条上的柳叶,锯齿形的边缘也像锯子一般锋利,划到谁皮肤上准会留下一个深深血口。   斗了半晌,四人渐渐落于下风。   忽然,只听“啊”地一声,功夫最差劲的景泰一个后跌,滚出战团!   “景泰!”景泽焦躁地问,“怎样???”   “没……没事……”景泰丧气地道。他的腰侧衣服迅速出现一片刺眼血红,外衣内衫均被划破,腰侧肌肉皮开肉绽,看着分外狰狞,还有一些血肉垂垂挂在外边。江名世顺手拿的柳枝,竟是整条都从景泰腰上划过!柳枝上的那些柳叶,被灌注了许多灵气,个个都如刀片一般,接连划过景泰皮肉,将他弄得像个血人!   江景泰捂住腰侧,想再帮忙,又怕自己只是累赘,还会惹得哥哥分心。   想了几秒,景泰悄悄回头,走上玉石台阶,冲入那栋建筑!   剩下三人继续进攻。   叶时熙很清楚,今天必须在这解决掉江名世。如果未能得手,可能就永远都不会有机会了。   叶时熙瞅瞅林安行——竟然还没解决与林西铭的战斗。   磨叽!!!   不过想想也是,林西铭、林安行都是林家的人,彼此十分熟悉,应该的确不会很快分出胜负。   挺着……挺到林安行能够过来帮忙……   可是,哎,说不定那时候被牛群引走的江家弟子也会赶到。   以守为主拖延时间?还是以攻为主速战速决?   这么一犹豫间,江名世一鞭子甩来,叶时熙的脸上登时便开了花。叶时熙伸手一摸,一脸血。刚才一片树叶划过,他的左颊被开了一道,几乎深可见骨,叶时熙觉得,挺疼。伤口是被锯齿状的叶子划出,恐怕就连自愈都会非常困难。   江名世的“鞭子”上的许多树叶边缘变成黑色——原本的绿,叠上血红,就成了黑,散发地狱气息。   破相了。吴彦祖九分、江萌昊一万分的脸。   山下声音渐熄——江家弟子似乎打算在林安行解决林西铭前赶回。叶时熙死死地咬住自己牙关,猛地上前,唰唰几剑,都是拼着再被划上几鞭的打法。   还是那一句话——今天必须在这解决掉江名世!!!   叶时熙有感觉,一直在身边的林九叙也忽地抢攻,似在转移对手注意。   就在这时,一个弱弱的声音突兀地出现在凌厉的剑风中。   江景泰说:“宗……宗……江名世,停手……停手……看看,这是谁?”   叶时熙用眼角稍微瞄了一眼,赫然发现,江景泰将葛千秋给扯出来了!!!   干得好!   江名世的脸色一变:“千秋。不是讲好藏身密道?”   “我……有些担心……”   江景泰的短剑抵着葛千秋的脖颈,颤声说道:“江名世,好……好好配合,不然,不然,我就划开她的脖子。”他并不是这样的人,但是,这不仅仅是个威吓,如果景泽真有危险,他不在乎划上一刀。   江名世:“……”   趁着对方分神,叶时熙、林九叙猛然发动“共感”!   现在,叶时熙、林九叙终极技能“共感”已经成功进阶,不单能读取思维,还能影响思维,只是效果有限,没打开金手指——对于江名世这种绝世高手,不大可能用以改变战局。   然而方才,因为变故江名世的全身灵气一个松散,被叶时熙趁虚而入,江名世只觉得脑海一阵模糊!   江景泽等又怎么会放过这个绝好机会?!   只听“噗”的一声,江景泽的佩剑“探路”猛地插-入对手右肺!接着瞬间抽出,又刺进了那颗跃动着的心脏!   江名世手中的柳枝“啪”地落地。他站在那晃了几下,眼睛却还注视着妻子和景泰。那个眼神分外可怖,简直如同刀锋一般。   “……吓!!!”景泰一个缩手,放开了葛千秋。   葛千秋的双膝一软,但很快就疯了一般,径直跑向了江名世,“扑通”跪在他的身前:“宗主大人!江弟!江弟!”   江名世的眼瞳闪烁不定:“我不会死……我不会死……”   “……”   “放心,我不会死……我不会死!”   我能永生。   江名世一直自信。   他能永生。一遍一遍找到转世后的妻子,陪她走过无数春夏还有秋冬。   第一世,他们只在一起四年葛千秋便为人所杀。他发誓,此后定会永生永世守护于她,叫她周全。   他没办法想象,自己死后,独自带着记忆不断转世轮回的妻子会怎样。一次一次,也寻不到自己。   难道永远忍受孤独之苦?那不等于凌迟千年万年?   这种极刑,一个娇弱女子哪里受得?   另外一边,林安行也终于解决了林西铭。   十二仙,什么样的成仙理由都有。林家的林一儒,是为洗刷罪孽。江家的江名世,是为守护妻子。尤家的尤云生,是为尤家地位——尤家只他武艺高强,若是死去便没办法守护全家。史家的……而林西铭,十分简单,就是为“名”。他想名列仙班,接受万人艳羡。   叶时熙、林九叙、江景泽、江景泰、林安行,五个人围住了江名世葛千秋。   江名世的喉咙已经发丝嘶声,却好像还坚信自己永生不死。   林九叙说:“萌昊。”   叶时熙应:“嗯。”   他得钻进江名世的脑子,搞清楚这一切究竟怎么回事。   就算没有办法摸透全貌,至少,要知道江名世所知道的东西。   他们必须结束《问仙》,一起回到现实世界。 第69章 潜形匿迹(四)   人死之前,会回顾自己的一生。   江名世小时候, 被称为“无骨人”。他的骨骼自幼发育不好, 儿时甚至无法起身行走。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江名世被家族厌恶, 就连下人提起他时也都是说“那无骨人”。江名世是众人茶余饭后谈资, 人人认为他的未来黯淡无光——都说“根骨”“根骨”,骨头不行, 哪里还能练功,大概只能潦草结束此生。江名世的父亲有几十个孩子,自然也不特别在意这个残废的。   江名世的房间只有一个下人, 叫葛千秋。也没有人知道这个倒霉孩子是从哪里来的, 反正, 她从小就被安排到偏院照顾“无骨人”江名世。   而葛千秋, 也是江名世那时候唯一一道光亮。   他不能走, 葛千秋便陪他讲话。葛千秋没多少功夫, 也不感兴趣,平时喜欢做些食物、酿些酒水、种些花草,养些动物。江名世的院子原本十分荒芜, 然而“下人”能干,等到葛千秋十四岁、江名世十二岁那年,院子里已生机勃勃,到处都有漂亮的花,绿竹红梅,清雅无匹。她每天都折一支花放在室内圆桌上边, 让那一缕馨香充盈有点阴暗的的小房间,而到了每天中午、晚上,都会有江家的其他孩子顺着食物香气跑来,馋得直流口水,却也没有办法,又被父亲、老师等人捉去继续苦练各种功夫。   至于江名世,作为江家宗主几十儿女之一,自然也学习过那些心法、内功。不过他的“根骨”太差,老师也不注意,随便教教就好,剩下的全都由江名世自己悟。   而江名世,也许可以算是“因祸得福”。正因为不大能动,江名世对于灵气的操纵可谓是炉火纯青。他自己打造了自己的“杀招”——摘叶飞花,皆可杀人。院子里的树叶花朵有的是,江名世便一遍一遍地练习,灵气探出、收回,他也是在那个时候发现自己灵气仿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一般。利用树叶、花瓣,他甚至能杀死百步之外的人。   在江名世十四岁、葛千秋十六岁那年,二人之间情愫滋生。   这也不难理解,懵懵懂懂、情窦初开的少年和少女不对彼此产生好感才是怪事。何况,葛千秋从小围着江名世,没有什么其他认知,而江名世在落拓时,身边也只得一个葛千秋。   也是那年,葛千秋捡到一只“血鹰”,通体血红,尾翼为黄,双翅极长,飞羽漆黑,头部、嘴部、爪子也是漆黑,眼睛赤红,可怖、可畏。葛千秋捡到它时,它不知被何人所伤,无法飞行,奄奄一息,是葛千秋将它带回院子,悉心照料,让它再次飞翔。葛千秋为它取名“降临”,因为总是觉得,它有一些灵性。   二人一鹰一同生活。   ……   二人以为这一辈子也就这样平淡逝去,谁知,江名世所患的该死的“无骨症”竟然渐渐好了起来!而且,因为对于灵气强大的控制能力,还有摘叶飞花皆可杀人的本事,到了十八岁时,江名世一跃成为下任宗主的热门人选!   与此同时,他也到了娶亲年纪。想当宗主,后代也是必不可少。   他自然要娶葛千秋,却受到了宗族阻拦。几大仙门同气连枝,出于平衡,一般会叫宗主迎娶旁门女儿,功夫上面融会贯通,利益上面同仇敌忾。而葛千秋,不是仙门出身,而且几乎没有拿得出的功夫,最重要的,看着也很蠢笨,曾经公开声称厌恶打打杀杀,实在很不像是能够辅佐“宗主”将这古老门派发扬光大之人,不会给女弟子树立好的榜样,反而会使负面情绪无限蔓延——历来宗主、掌门的妻子也都是女中豪杰。   不过,江名世很坚持,这件事便暂时搁置。   事情的转折点,是四大仙门联手攻打杨家。   当时,尤家的家主将女儿嫁给了杨家家主的独子,颇有联合之意,没想新婚那天,新娘子却全身赤-裸地死在了新房婚床上面。尤家为了复仇,捉了杨家家主全部六个女儿,剜去五官,将六个人用铁链绑在了一起,只留了长女的一只眼睛,让她带着妹妹们回去百灵山。杨家家主见到哭号的女儿们,当场昏厥过去,再没能站起来。尤杨两家因此而杀红了双眼,尤家甚至还联合了另外三家,屠遍百灵山。   那时,杨家新任家主,就是老家主的长子,其实是杀出了重围的。他跑到了一座桥上,手下的人占住桥头,因为地形狭窄,四大仙门虽然人数众多,可是施展不开,登时便是没了人数优势。眼看着,那个新任家主就要成功逃走了!!!   最着急的便是江家,因为那个新任家主,之前曾经设置陷阱,让江家人死伤过百!   没有想到,就在这时,天空竟然忽然出现一只血鹰!那只红色的鹰来回盘旋许久,而后突然俯身而下,利爪一把抓进那家主的头皮!   “啊!!!”那人大叫一声,用力按住头顶。周围的人急忙驱赶那只血鹰,可是却连羽毛都没摸到一根!血鹰上上下下,不住攻击家主,甚至一把将脸抓了半个下去!   一分钟后,杨家家主倒在地上。一片哭声当中,血鹰去而复返,尖嘴将人开膛破肚,从杨家家主还温热的胸腔中,掏出了那颗还跳动着的心脏,振翅高飞,再不见了。   江家的人全都知道,那是葛千秋的血鹰。它有灵性,甚至神性,它在护佑江家弟子,保得大家周全平安。   消息传回江家。葛千秋这才知道,原来她的血鹰“降临”叼回来的心脏,属于杨家家主,这让她有些心悸。   好消息是,葛千秋瞬间便被家族接受。   四大仙门眼睁睁地看着杨家家主逃走,葛千秋的血鹰却是直接叼回他的心脏,让人将其封印,永生不得超脱。   至此,杨家所有儿女,除了背叛者杨满庭,全部被杀。   剿杀行动大胜。   剩下的,就只有一点点收尾的工作了。   葛千秋高兴,决定去百灵山迎接他的“丈夫”。等到一同回家,他们俩便可以正式结为夫妻。   百灵山非常远,山上全是尸体。葛千秋在山脚看见一座破庙,便想进去休息,等着大军下来。她叫同行的人帮她带信上山,让江名世知道自己就在破庙。江家的人告诉她说,进去就好,里面有仙门的弟子正在守关。   没有想到,她在踏入破庙之后,被人一剑穿喉。   ……   葛千秋死后,江名世便不大正常。他找出了杀妻之人,将其挫骨扬灰。果然是个杨家余孽,在破庙中发现几个同门尸体之后竟然滥杀无辜百姓泄愤!   然而,思念无法停止。江名世夜夜都梦见他的爱妻,锥心之痛让他再也不曾笑过,除了梦里。只有当他回忆早年的人生时,他才能够感受到一丝的暖意。他对自己之外的任何人,都没什么真正可讲的话。   直到16年后。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已经成为江家次席炼丹师的杨满庭对他说:“宗主大人,我有办法找到葛千秋的转世。”   转世这种事情,江名世原本是半点都不信的,于是只是随手叫杨满庭出去到处找找试试。   可是,杨满庭还真的带回一个女人。   她对前世的事记得一清二楚,仿佛是喝到了掺水的孟婆汤。她能完整讲出江名世悄悄地讲给她的情话,面颊带着羞赧。   别说,江名世觉得,对方的眉和眼,还真的非常像……他的葛千秋。而且,动作、神态、语调,无一不像!   江名世不断地问、不断地问。过去那些事情,他早已经揉碎回忆过千万次。他越问,声音越颤。葛千秋也很激动,不住掉下眼泪。   杨满庭说:“你们互相爱慕着的,不是对方的相貌,而是对方的灵魂。这是奖赏。即使肉身毁灭殆尽,灵魂也能找到彼此。”   江名世难以自抑。一向清俊、儒雅的他,当场就痛哭失声。他与妻子双手紧紧交握,回忆过去的事,而后互诉思念,各自讲述这些年的经历。   他决心要守护妻子。   谁知老天不遂人愿!这世,葛千秋在4年后,20岁时,误食奸人送给江名世的糕点,竟然再次先于丈夫撒手西去!而且,死前又是极为痛苦!   江名世立即叫杨满庭出去找,杨满庭4年后再次找到了她!这回,转世之后只有4岁的她,依然能够说出前面两世的事!   江名世想:原来,她有特殊体质,可以记得从前。她一定是想与自己生生世世长相厮守!   于是,江名世不敢死。   万一自己不会带着记忆转生呢?他不可以抛弃像这样的妻子!   就在万分焦躁之时,杨满庭炼出了所谓“永生之果”。   江名世半点都没犹豫,立刻吞了下去。这样,他就可以“生生世世长相厮守。”   发现不大对劲,是在25年前。   为了启动试药,完善“永生之果”,他当上了宗主,接管整个江家。他本来只想令父亲意识模糊,根本没想弑父,没想竟然失手,可能是杨满庭的药没控制好。   一直到了今天。   现在的葛千秋,是第四世的她,也是活得最长的一次。第三世、第四世,都是由江名世自己找到她的,未经杨满庭插手,也许,真是“即使肉身毁灭殆尽,灵魂也能找到彼此。”   …………   “……”叶时熙想:还真的是……只有爱情,能让人类干出最为莫名其妙的事。   不过,自己居然看见那个杨满庭了???江名世的“永生之果”,竟是那个杨满庭的???   这个名字已经太久没听到了。杨满庭,原本是江家的炼丹师,同时充当医师——炼丹师这东西,本来就是最古老最传统的医师。后来假死,实际却是逃出江家,并利用江景泰,追杀除他自己之外的另四个八字全阴的拥有可以解除“入魔”药效的药人,不过在林九叙这里没能成功。再后来……林九叙几次被人袭击,料想与杨满庭脱离不了干系。可是,为什么一定非杀林九叙不可,现在成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本来他们以为,药人一共五个,杨满庭为保全自己才会想杀其他几人,可是其实,药人只有一个,那他跑遍天下杀林九叙,所为何事?   可是肯定的是,杨满庭没吃药。那么老了,满脸褶子,好像一朵盛开着的黄-菊-花。他与江名世目的一定不同。江名世的所作所为,无一不为长生不老。所以,江名世应当是乐于见到林九叙这样的解药出现的。能不出现牺牲者,那不出现就最好。大概……也是出于这个原因,杨满庭才会逃出江家,并且想要瞒着‘十二仙’把林九叙弄死。   是……为了复仇?他是曾经被屠戮的杨家的人。当年,杨满庭在百灵山被四大家族踏破之前投降江家,并向江家家主请求学习炼丹回报对方。投降的第二天,四大家族灭了杨家全族,见人便杀,遇树则砍,又在百灵山上撒下食盐,使得百灵山从此寸草不生。难道……杨满庭的目的,是让四大家族走向覆灭?宗主、修士互相砍杀?用“永生之果”来实现复仇?   想不通,不想了。   另外,看着看着,叶时熙总觉得还有哪里不对。   是哪里呢?   葛千秋死的小破庙,自己好像非常熟悉,仿佛是在哪里听过。   那座破庙摇摇欲坠,门上贴着一副对联:【世外人法无定法,然后知非法法也;天下事了犹未了,何妨以不了了之[注]。】   好熟悉的对联,是在哪里听过?   叶时熙敢肯定,不是在现世中。他一定在《问仙》听过这个对联。   他不断地搜索自己记忆,最后脑袋当中忽然跳出一张皮肤黝黑的脸!那张黝黑的脸曾经说过:“这二十五年来,我夜夜梦见当初杀人的情景……那座破庙摇摇欲坠,门上贴着一副对联:世外人法无定法,然后知非法法也;天下事了犹未了,何妨以不了了之。”   叶时熙差点大叫出声。   林一儒!林一儒!!!   当初杀死葛千秋的,是林一儒!!!   江名世的碎尸万段找错了人!   林一儒奉命在破庙阻击杨家残兵,但却失手杀了一个少女。那个少女,是葛千秋!!!林一儒自然知道江名世的老婆当年死去,然而却不知道她是死在那个山脚的破庙中。江家拒绝后又接受葛千秋的过程并不光彩,“血鹰”并非江家刻意培养出的事实也不好听,因此江家并未大肆张扬葛千秋的事情,很久以后才含含糊糊地提到那个名字。   林一儒是先杀死了葛千秋,后来才杀死了杨家人,不敢埋,也不敢等,仓皇逃走。再后来,杨家余党经过,看见同门尸体,彻底丧失人性,滥杀无辜百姓,可是其中其实不包括葛千秋。江名世不知道,将人碎尸万段。   是这样吗。   70年前,林一儒误杀了葛千秋。而江名世,正因为葛千秋的死,启动“成仙”“成魔”计划,一发不收,利用林一儒的忏悔,给他“永生之果”,叫他不断猎魔,让世人相信这个体系。真相暴露之后,林一儒无法接受,含恨自戕,而这一切的因,也是他70年前亲手所种下的。   又是一个圆圈。 第70章 潜形匿迹(五)   这时,山顶之上忽然又出现了几道人影!!!   叶时熙忙侧头看去, 发现是莫甲三和乙四上来了!   他们俩在山下通过点燃绑在公牛双角上的柴火堆的方式冲乱江家守卫, 而后趁着混乱,也一路走到了最高处的建筑, 正好就看见了最后的这一幕!   二人身边还跟着个老人。他有一些佝偻, 正在重重喘气,在体力上明显不及在场众人。   叶时熙看着对方轮廓有点眼熟, 走上前去两步,定睛一看,登时吓了一跳:“杨杨杨……甲三兄弟, 带他上来干啥???”   “嗯?”甲三和乙四显得十分疑惑, “这是恩人。这位老人为我妹妹莫朱更换了个身体。”   “我的妈啊。”叶时熙只觉得背脊一寒, “他就是杨满庭!”在一片寂静当中, 叶时熙的嗓音由于精神冲击变得略微尖锐, 听着令人毛骨悚然。莫甲三, 把仇人当恩人???   甲三、乙四惊讶地张大嘴。   杨满庭“哼”了一声:“要杀要剐,等下再说。”   “……”叶时熙问,“杨满庭, 你怎么会来这里?”   “嗯?”杨满庭是个老人,夜晚需要努力睁着眼睛,额上皱纹更深。他的唇角似笑非笑,荡开几层波纹,里面牙还掉了几颗,整个人都诡异、狰狞。他说:“自然因为我的那群小可爱啊~~~”   “小可爱?啥?”   杨满庭一步步向江名世逼近。   江名世的口中冒出鲜血:“杨满庭, 杨满庭……我的转世如何……也能找得到吗……我多希望也能……带着前世记忆……”他想,如果同样可以带着记忆转世,那么,他也依然能够与人再续姻缘。   杨满庭打断了他,露出一丝同情目光:“江名世,宗主大人,您是在讲什么胡话?”   “……嗯?”   “转世,怎么可能带着前世记忆?这种事情满庭闻所未闻。”   “……?!”江名世的眼中露出大骇神色,“可是,你……你……”   “怎么?”   “我妻子葛千秋,四世的葛千秋,不是……”   杨满庭的笑意更甚。他柔声道:“那是因为,我的那群小可爱啊~~~”   “……什么?”   杨满庭又提到他“那群小可爱”,叶时熙也不禁竖起耳朵倾听。   杨满庭一甩袖子,几只形状饱满的蛊虫便慢慢爬上他的指尖。它们又白又胖,一看就是曾被主人精心照料。   杨满庭说:“这个,是食忆蛊。”   “食……忆……蛊?”   “是啊,顾名思义,它们可以吃掉一个人的记忆。再种到另一个人身上,那么,另一个人便会‘拥有'前个人的记忆。”   “这不可能……”   “哪里不可能?”杨满庭说,“杨家家主为了留下一颗复仇种子,叫我在百灵山被破前夜投奔江家。那个晚上,我便在葛千秋脑中种下蛊虫。我可以感受得到它们自身灵气,于是,在葛千秋临死之前叫蛊虫们吃光她的脑子,并且赶在葬礼之前回收掉了那些蛊虫。后来,我找到了一个与葛千秋相貌有八分像的人,而后将带有葛千秋记忆的蛊虫们种植进去……她便自然知道只有你们两个才会知道的事!”   “……”   “至于‘第二世',20岁时,误食奸人送给她丈夫的糕点,自然也有鄙人的安排在里边。食忆蛊再次钻入人的脑子,我又丢给了你一个四岁孩子!”   “……你!!!”江名世没忍住,突出几口鲜血!!!   “哈哈哈哈,”杨满庭说,“看你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我真觉得变态到了极致!!!其实那是陌生女子!!!”   “杨满庭……!!!”江名世手一动,想将树叶、花瓣再次握与掌中。可惜这次,树叶、花瓣仅仅动了一下,甚至没有能够挣脱叶子和花的梗。   “然而等不了了。”杨满庭说,“‘永生之果'必须启动。你若是不执着于长生和不老,我的计划也就没有办法实施!”   叶时熙:“……”叶时熙听明白了。杨满庭,利用江名世对葛千秋的思念,叫江名世执着于寻找他妻子、执着于长生和不死,启动整个“成仙”计划。一切灾难的源头,不是江名世,而是杨满庭。   可是,为什么呢?计划之初,杨满庭便想好25年之后叫“十二仙”用人来做试验了吗?还是,为什么呢?如果只为复仇,是否过分了点?依杨满庭的本事,想看同门相残,想致人于死地,应该能有很多方法!!!   江名世在地上兀自挣扎,想尽全身力气给杨满庭一击。可是,他才刚刚坐起一个上身,杨满庭便颤颤巍巍地站起来,用力踹上江名世那张无比年轻的英俊脸孔!   杨满庭又残忍地道:“江名世,你也想带着记忆转世。可以啊,我在你的脑中种植‘食忆蛊',再随便找个人将记忆倒进去,叫他和‘葛千秋'再演前世今生~~~”   江名世被气得又吐一口浓血。   一旁叶时熙问林九叙:“那蛊……什么原理?”   “不知道,”林九叙说,“可能类似芯片。科学可以将人记忆信息提取到一块芯片上,安装到人脑里边,由另一个人通过芯片读取还有使用记忆。也有可能,能吞噬掉储存记忆的蛋白质……”   “哎哟我天,”叶时熙说,“我并不是问你这个。”   “那???”   “算了。”叶时熙摇头。   “总之,可能与你能用灵气探测脑波相似。”   “嗯。”   那边,江名世气息越来越弱,只凭一股不甘,迟迟不愿瞑目。   然而,他终究是逃不过死。   “葛千秋”大骇,急忙握住江名世的手:“江郎!!!江郎!!!你看着我呀,江郎!”   江名世,用最后一丝力气,抽出了自己的手。   这个女人,这个方才舍命相护的女人,不是他的妻子。 第71章 浊浪滔天(一)   面色惨白的人,除了江名世、葛千秋, 还有另外一个。   莫甲三。   莫甲三的面色可怕到了极致。   他的眼前一片模糊, 仿佛什么也看不见,只能感觉得到一股彻骨恶意。他极力使自己清醒, 也让视界重新明晰。于是, 刚才似在旋转着的山顶再次大咧咧地出现,一花一草一树都透出一股子冷酷无情的意味来。   是他想象的那样吗。   莫甲三觉得, 在这四大世家,所发生的邪恶的事,也许没有一桩是偶然的。曾几何时, 他的周围已密布了各种圈套。又或许, 那些邪恶, 能够感知到彼此, 最后连成一片, 变成更大的邪恶。就像火焰一样。火焰总是互相亲近, 向着同伴所在之处蔓延,而后携起手来,集合成可以焚毁一切的漫天大火。   莫甲三颤抖着声音问杨满庭:“那么……莫朱……莫朱……那个‘转生之术’……”“转生之术”是乙四遇到的陌生老人给的方法, 能把一个人的灵魂转移到另一人身体之中,而这老人,是杨满庭,刚刚笑着拿出“食忆蛊”的杨满庭。   “嗯?”杨满庭转过身,看着莫甲三,说, “你在说什么呀?莫朱当然死了。”   莫甲三的身体晃了一下。   “所谓‘转生’后的莫朱,只是一个乞儿!!!和那孩子毫不相干!!!我按着她,将虫从她双耳种入她的脑子!!!从此她便作为‘莫朱’留在尤家……从此衣食无忧,再不是乞儿了!!!”   顿了一下,杨满庭又说道:“她与葛千秋不一样!”说罢,看了一眼依然跪在地上失魂落魄的“葛千秋”,“葛千秋受食忆蛊时,不到三岁,根本没有任何记忆。因此,当她发现自己记得江名世时,对于‘前世今生’之说深信不疑!!!而现在的‘莫朱’知晓自己身份,于是一直都在戏台子上演呢!!!”   莫甲三的眼珠颤动,试图找出反驳的话:“不对……不对……乙四她说,接受莫朱灵魂的人,是一名在饥荒中饿死了的少女……”话到这里,莫甲三绝望地望向妻子乙四,指望乙四能够点头认可这些。   结果,乙四脸色惨白。   这时来了一阵狂风。树枝发狂一般张牙舞爪,树叶簌簌而下,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因为受惊从草丛中蹿出,也看不清是猫是狗。   莫甲三呆立原地。   他想起了,“转生之术”成功之后,他的激动万分,他的喜极而泣。他也想起了,他对妻子讲的“娶你,还是我这辈子最正确的决定。”   而且,莫朱,是他亲手杀的。   莫甲三记得非常清楚,当时,“转生之术”完毕,莫朱眼不能转、口不能言,只呆呆地注视自己,一看便知已经失了魂魄,好像一具戏台布偶。当时,乙四说:“‘转生之术’已经完成,这个身体,不要了吧。”他点点头,虽然明知妹妹已经没有魂魄,却还是使用了一掌震碎心脉的速战速决的方法,只是,震碎心脉的那一刻,他分明看见了妹妹那痛苦的神情,虽然,它只持续了一瞬。随后,莫朱全身经脉碎裂,口鼻不住喷出鲜血。他试图轻轻合上莫朱大睁着的双眼,可却无论如何都是无法做到。   一直以为,莫甲三都以为,那痛苦的神情,是自己看错了。一个没有魂魄的人,是不会感受到痛苦的。   如今他才明白,死于哥哥之手,妹妹死不瞑目。虽然她的头颅大半已被蛊虫吃掉,但也依然还有对痛觉的一点感知。   “啊!!!”莫甲三怒吼一声,五指成爪,对着杨满庭便扑了过去!!!   那个佝偻老头,只是因为他与江萌昊、林九叙之间结盟关系,为了上来山顶,竟用这种手段杀了他的妹妹、利用他们夫妻!   尤家功夫,讲究“好看”,然而此时,莫甲三却全然忘却了那些事,心中只剩下了澎湃着的杀意!!!   杀死对方!!!   “呵。”杨满庭作为一个没有什么功夫的老头儿,竟然并不惧怕。他佝偻着身子,站立在山巅上,“莫甲三,莫甲三,你若杀我~~~有莫朱记忆的乞儿~~~也会死了~~~!!!虫会吃光她的脑子!!!”   莫甲三顿了下:“与我何干!!!”   “哦?是这样吗?”杨满庭笑,脸上褶皱十分丑陋,“最最起码,她还拥有莫朱记忆,可以假扮莫朱出来,能与‘哥哥’一起回忆父母,一起回忆弟弟,一起回忆当时的家……而且她是健康的哦,可以作为莫朱傀儡陪在‘哥哥’身边,直到永远……”   听到这话,莫甲三硬生生地止住了脚步。   他目眦尽裂。眼前的这个人,杀了他弟弟,害死他妹妹——他曾经拼命要守护的两个人。可是……他还有个傀儡莫朱。   也要亲手……毁去吗?让莫朱最后一点留下来的东西也烟消云散?   而且,那个乞儿少女,那个有着莫朱记忆的乞儿少女,又做错了什么?甚至可以说,被人按着,让虫从她双耳进入她的脑子,已经为了他们莫家四人而牺牲了许多。   他硬生生地止住了!   杨满庭大笑!   狰狞的大笑声盘旋山巅之上,带着一些阴恻恻的恐怖回响。   莫甲三的头发飞舞,身体晃动几下,终究还是努力站住。掌风硬生生地收回,灵气震荡,在他身体当中游蹿,冲击着他脆弱的经脉,好像龙虎猛兽,就要冲破血肉。   乙四看见甲三这样,恐惧而又担心地走过去,伸手拍拍他的后背,用脆弱却清晰的声音问:“夫君……?”   “你……你……!!!”莫甲三突然回身,两手死死掐住了乙四的双肩,“你……你……!!!”   自作主张!!!也是凶手!!!   乙四睁大双瞳,脸上一丁点的血色都看不见:“夫君……夫君……我,我这都是为了你呀。”   她的确是。   她一直在做着,她所认为的,对夫君最好的计划和安排。偷偷出卖江晨,讨好尤家宗主,是为了叫夫君健康地活下去。将活人说成死尸,施行“转生之术”,则是为了叫夫君快乐地活下去……她什么其他人都不管也不顾,一心只为夫君,为什么到头来,却是这样子呢。   夫君,好像想杀了她。   而莫甲三,也很明白这点。   乙四,是“为他好”的。   不知者不怪,不知者不怪,呵呵!   要因“无心之失”,亲手杀死同床共枕好几十载、为了自己为了妹妹耗尽青春尽心尽力的妻子吗?   莫甲三身上的灵气不受控制,几度外放,几度收回,震得他的经脉渐渐出现皲裂,狂乱地拉扯着莫甲三整个人。   山顶的风仍在继续。   盯着乙四半晌之后,莫甲三忽然长叹一声:“罢了!罢了!!!”   “夫君……”   “乙四,莫朱……”他本想说“照顾莫朱”,可又转念一想,觉得那个哪里能算是莫朱呢,明明是个乞儿,与父母、与自己,全都毫无干系。   那是,傀儡莫朱。   那么,她们二人,以后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好了。   各自散去吧。   他为了那个乞儿少女、拥有妹妹碎片的傀儡莫朱,不忍心杀柳扬庭,他为了自己,也不忍心杀明媒正娶、一心为了自己的妻子乙四,就,各自散去罢。   至于自己,未能复仇,以死谢罪,也没什么好活,是要去寻父母、弟弟、妹妹的了。   到了奈何桥前,一家终能团聚。   一口鲜血涌入口中,莫甲三极力忍耐,又将腥甜咽了回去,没有让它奔腾而出。对杨满庭,对乙四,两次功力强忍不发,已经摧毁他的血脉。   他看了眼江萌昊、林九叙,告诉对方要为自己报仇,而后单膝缓缓跪下,让血液慢慢变凉。   他终究是没杀乙四。   乙四尖声叫着:“夫君!!!夫君!!!”   她总以为,莫甲三的心中,只有弟弟妹妹。到了今天,才发觉并非如此。他对自己,也还有情,只是掩埋在了心中最深之处——谁叫他在十二岁时,父母便过世了呢?父母临终时攥着他的手,恳求他照顾他两个弟妹。一切其他感情,都得居于其后。   那一家子,还是,一个都没剩下。 第72章 浊浪滔天(二)   叶时熙看着一切,从齿缝中蹦出几个狠狠的字:“杨满庭……”   “呵, 呵呵呵……”柳扬庭苍老的脸显出了诡异神色, “无所谓了。反正,我为莫朱施行“转生之术”, 只是为了能到这里。假若没有甲三乙四, 我一老头如何上得山顶?”   叶时熙提起剑尖:“那么……你到这里……想做什么?”   杨满庭一定有目的,而他需要了解真相。若他只是《问仙》世界中的江晨, 自然可以直接将杨满庭剁碎,可他同时还是真实世界中的作者,需要清楚故事全貌并想办法回到肉-体。   “呵呵呵, ”杨满庭道, “我就知道你们会问我到这里想做什么。”   “……”   “来吧, 我来告诉你们。”杨满庭说完, 转身慢慢走上玉石台阶。   叶时熙、林九叙急忙跟了上去。   建筑里边十分宽敞, 迂回曲折宛如迷宫。走廊两侧都有壁灯, 火焰跃动,犹如鬼魅,将一切都映成红色。光滑的大理石墙上布满石刻, 手摸上去凹凸不平。叶时熙仔细地看了,发现内容基本都是向神祈福,充满一种奇诡庄严。此外,画面还有历代仙魔大战,双方对峙,栩栩如生, 仿佛在暗示着“十二仙”的渴望——真正成仙、长生不老。地上铺着青色石板,缝隙处被仔细填平,穹顶则由某种白色石料制成,很高,是圆拱形,托着日月星辰。   杨满庭驾轻就熟,不知走了多久,来到一处宽敞石室。   叶时熙问:“这是?”   “炼丹室。”   “……”   只见室内有个石台,上面架着几只炉鼎。炉鼎全为金属制成,上面刻着各种神兽,雕工精细,美轮美奂,真正可以说是“无品不精,有形皆丽”。炼丹师们希望这些上古神兽可以护佑自己,引天地之灵气,制出一枚仙丹,并且得窥天道。   此时,有些炉鼎还在冒着袅袅青烟,可见方才还有人在这里炼丹。可惜,江名世、葛千秋一死,炼丹师们也都做鸟兽状散了。   叶时熙:“这……”   他没想到,杨满庭根本不看那些炉鼎,而是缓缓踏上石阶,眼神虚幻,绕过炉鼎,走过整片青色石台,最后来到石室内侧大片白色玉石墙壁之前站定。   杨满庭望着墙壁,好像一尊雕像。然而,叶时熙却发现,杨满庭的双膝都在剧烈地抖,双脚也在努力坚持,可却还是好像秋风中的落叶。在安静、寂寞、空旷的炼丹室中,叶时熙觉得那场景十分诡异,忍不住握住了林九叙的左手,那温暖的手心有安抚人的力量。   半晌之后,杨满庭终于平复心情,并且下定决心,伸出手掌按上面前墙壁,用力推了一下!机关触动,只听“轰”地一声,玉石墙壁缓缓地向两边分开,嘎嘎作响,露出一个还要更广阔的石室!!!石室仿佛一只巨兽缓缓露出狰狞巨口,叶时熙林九叙脚下大地都在微微颤抖。   杨满庭走进去,叶时熙、林九叙互相对看一眼,也立即扑上去。林安行江景泽江景泰两兄弟小心地跟上了。   内室大的不可思议。高高的拱形的穹顶上面刻满女神赐福的画,然而,最上方却是空的,抬眼可以见到外面满天星斗。内室中央,一个日晷形的建筑巍巍盘踞于青铜台之上,危峰千尺拔地而起。晷面流光溢彩,上面刻着刻度,晷针直指苍穹,针尖倒映月光。一排青铜甬道从门口的地面直通日晷中心,气象森严,好像天阶。   叶时熙问:“这是……?”   杨满庭说:“这片大陆的中心。传说当中,女神每每降临之地。”   叶时熙:“……”   在古书上,女神的确降临数次,然而如今,叶时熙却早已知道这个世界没有神魔。   杨满庭痴痴地看着,眼瞳逐渐露出疯狂:“现在我来告诉你们,我来这里,想做什么。”   “之前的事我也知道。”叶时熙也并不客气,“你搞出了‘永生之果’,使用那些狗屁蛊虫,转移葛千秋的记忆,伪造葛千秋的转世,哄骗两度失去爱人的江名世为了能够永远伴于妻子左右,接受你的‘永生之果’,从此成为不老之身。江名世也果真尝到护佑妻子周全的小甜头,一步一步变得偏执,终于走到今天这步……不惜一切也要找出真正长生的方法来!他利用林一儒——正直无匹的人,让全天下的人对于仙魔之说深信不疑,源源不断地输送试验品到‘十二仙’身边。江名世的那些改进药的方向全是假的,你很清楚服用那些药的弟子只会变疯,却硬说是负面作用,引江名世不断试药!杨满庭,你是罪魁祸首。”   林九叙说,丹药类似病毒。连续服用数天药物,病毒便能自行繁衍。一方面产生一种酶,补充端粒损耗。另一方侵蚀掉神经,使众人变疯魔。叶时熙也不懂,只是胡乱听听。   杨满庭从嗓子眼里发出笑声。   “所以,你是为了复仇?”叶时熙步步逼问,“四大仙门血洗杨家,只你自己逃出生天……你用‘长生’这种说法,控制四大仙门全部四位家主,使得弟子自相残杀,打算彻底毁掉仙门,是不是?”十分明显,如果任由偏执的江名世继续试药,“魔”会越来越多,“猎魔”也越来越多,四大仙门也许终有一天彻底倾覆。   “呵呵呵呵。”   “你的假死,只是因为察觉到了‘有人叛变’,却不知道对方其实是林安行,于是‘消失’!你心里很清楚,如果真有某个‘仙人’希望终止整个计划,自己作为罪魁祸首肯定无法撑得太久,才会假死脱身。同时,为了除去‘不安因素’,也就是神奇地能够逆转‘成魔’的人,你利用了江家景泽景泰兄弟,想要将当年的五个八字全阴的孩子逐一杀死。一箭双雕。”不过,出于意外,没有能够杀死他真正的目标,也就是林九叙。   “哼。”   “然而,还没等到动手,林一儒便发觉真相,我们几个在他葬礼上一口气杀了八人,你的傀儡家主都四绝了,你的灭门计划也泡汤了,是不是?”   杨满庭不回头,缓步沿着青铜甬道走上日晷:“这是一个原因。”   “……???”   “但不是主要的。”   “……???”叶时熙问,“还有什么原因?”   “你们知道吗,”杨满庭忽然间立于某级青铜台阶上面,回头,衣袍猎猎作响,声音猛然变得虚幻、空灵,“这个世界,真有女神。”   “啊???”   “的确,这个世界无仙、无魔。但是,这个世界,真有女神——”   “……”叶时熙说,“我持保留意见。”   在旷野一般的内室当中,杨满庭的声音十分缥缈,“我能感觉得到,女神的存在。”   “……???”   “许多时候……事情并不该是那样发生的呀……”杨满庭沉思,“就好像是,有人刻意、强力地扭转了一切……”   叶时熙沉默不语。   “比如……被灭门的那天,本来,杨家家主神功大成,应当可以抵御仙门,却在关键时刻突地灵气溃散,就连十之一二都未必能使出……再比如……还有……”他一连举出一二十例,的确都不符合常理。   听到这些,叶时熙有一种想要跪的感觉:“那个,不好意思,让你失望了。你刚才所讲的那些,根本不是因为有女神的存在……”   那他妈的全是因为作者存在!!!那是两个作者叫它那么发生、发展的!!!   尤其是林九叙!!!逻辑是什么?他是不要的!!!苏爽就好了!!!   是他们两人!!!   自己安排了“杨家家主神功大成”的剧情,谁知,给到林九叙,对方却懒得想什么精彩对决,直接叫杨家家主“关键时刻突地灵气溃散”,对手躺赢。   “所以,”杨满庭的声音听着令人毛骨悚然,“我要找到女神。”   “找他们……不对,找她干啥?”   杨满庭的脸上现出疯狂神色:“女神明明存在,可却并不出现……所以,我要彻底搅乱她的这个世界!有人‘成仙’,有人‘入魔’,仙魔相杀不止,到处一片混乱,我就不信,等到大山大川全被血色染红,世界趋于崩溃,女神还能心安理得缩在后面!!!”   “喂……”叶时熙惊了,鸡皮疙瘩起了一身,“你要揪出女神干啥?”   杨满庭的眼角狠狠跳动,口中吐出带着凄苦的字:“我……我要让她复活我的族人!!!”   叶时熙不说话。   “族人已被挫骨扬灰……除了女神,没人可以复活他们……没人可以复活他们!!!我在十五岁时察觉她的存在,从那时起,便做梦都想见到这个女人!!!”   “你这方法也太极端了吧,”叶时熙说,“去女神庙里面拜拜,不好吗?”   “拜?”杨满庭仿佛听到了最可笑的字,“那么多人在拜,有谁见过她吗?虔诚是没有用的,我要逼她出来、抓她出来、扯她出来!!!我要神明现身,降临在我面前,复活我的父母、兄弟、姊妹、族人!!!对于拥有无上力量的世界神,像蝼蚁一般匍匐、央求,她是不会理的!她没那么仁慈!”   叶时熙想:你真的误会了……你以为的“神明”其实就是我俩,作者而已。   顿了几秒,叶时熙问:“可是,你怎么叫她复活你的父母、兄弟、姊妹、族人???能听你的,还叫神明???”   “哈哈。”杨满庭回头一望那个日晷,“这个,是封神台。”   “封神台?”   “它集合了这个世界天地灵气,等到女神降临,便会自然而然将她困于其中!我还在江家时,花费很多功夫才说服江名世建了这个东西!!!”   “……”   叶时熙长长叹了一口气:“女神并不会来,你还是受死吧。”   说完,他便提着长剑,一步一步踏了过去。   杨满庭的眼睛越发显得怪异:“不,她会来。我占卜过几千、几万次,就在今夜,就在一炷香后,神明便会降临,封神台便会启动。到时,灵气对撞,灵气冲天,这座山都会断裂开,但是……可以封住女神。”   “你有病吧……”   杨满庭此时已经走到青铜甬道顶端。他站在日晷晷面被制成水平平地的一处地方,回头看着叶时熙等,露出白牙森森一笑,伸手触动一个机关,便伴随着几声声响,顷刻之间降入进了日晷内部!!!   叶时熙连忙跑了上去,发现杨满庭已经跌进日晷,晷面重新变得严丝合缝——之前那个机关似已失去效用。   他重重地一捶地。 第73章 浊浪滔天(三)   一旁,林安行还依然沉稳。   他缓缓踱步, 将那日晷上上下下每一寸都踏了一遍。末了, 林安行感慨道:“这还真是精巧。”   叶时熙:“嗯?”   “这个封神台,设计真是精巧, 我大抵能想象日晷中的样子。”林安行解释道, “它按能采集、放大世间灵力,将其转化为‘反’。这样, 杨满庭口中的‘女神’降临那刻,它便能吞噬、淹没对方那股灵气。”   叶时熙说:“呃……还有‘反’?”   “有的。”林九叙说,“在宇宙中, 一切一切, 都有‘正’‘反’两种状态。有正数就有负数, 有正粒子就有负粒子, 有正物质就有反物质, 甚至说, 有正宇宙,就有反宇宙……正反中和、相互抵消,一切都有克制之物, 没有什么可以永恒。”   叶时熙点点头:“也是。”末了,又道,“假若杨满庭能将灵力转化为‘反’,也是一个天才。”   林九叙说:“是啊。”   过了一会儿,叶时熙问:“那么,我们怎么揪他出来?一定还有出口的吧?”   林安行说:“待我看看。”   “嗯。”   叶时熙很放心, 毕竟林安行一向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很靠得住。   又是半晌过后,林安行道:“不懂,整不明白。”   叶时熙:“…………”   他问:“能从上面跳进去吗?”   林安行说:“太高,我做不到。”   叶时熙说:“……我也做不到。”   几秒以后,叶时熙终于放弃依赖,自己动脑思索半刻,道:“日晷当中,定有五行,来为法阵提供‘封神’本源能量。青铜铸造为金、树木重重为木,森林烧燃为火,群山本身为土。”他还是比较喜欢“思考”,与林九叙不大一样。林九叙……不到最后关头,并不会使用他那金贵的脑袋。   听到叶时熙的分析,林安行说:“是。”   叶时熙继续分析:“只是,水之一源,不大易得。像这种阵法,几桶、几十桶,甚至几百桶,都不足以平衡金木火土四项……而且,这种法阵都倾向于使用活水。”金木火土也是——还在成长的木,还在燃烧的火,还在地上的土。说不定,今天放牛引燃此山,也在对方预料当中。   说完,叶时熙趴在地上,耳朵伏于地面,用手敲击日晷,仔细地倾听回声:“这下面很深。底下是有建筑。”   林安行:“嗯。”   叶时熙回忆着《问仙》世界地图:“我刚刚才想起来,这座山上……有一山泉,在背阴处。酷热空气遇到冰冷岩壁形成水流,汇集到了一处,还搞出了瀑布。印象当中……离这不远。我是觉得,比起一桶一桶打水回来使用,杨满庭、江名世更有可能引流,将山凿穿,叫水直接流入日晷,完成这庞大的封印女神仪式。”   林安行沉吟片刻:“可以一试。”   “走吧。”   叶时熙还记得该到哪找山泉。   走出弯弯绕绕曲曲折折的白玉宫殿,叶时熙发现山上山下喊打喊杀的声音渐消,也不知道江家弟子是否已经得到宗主死亡消息,顷刻之间作鸟兽散。   因为“吉时”将到,叶时熙加快脚步,将草木踩得沙沙作响,不一会儿便听到了瀑布垂下的隆隆声。   在黑夜当中,水面映着月光,好像银河,中有繁星,一片一片粼粼闪动,叫人不忍破坏。   “九叙,”叶时熙问,“会潜水吗?”   “嗯。”   林九叙解开外袍,除去鞋袜,便要下水。   “等等!等等!”叶时熙连忙扯住,将自己腰带除下,把其中一头在林九叙的右腕牢牢打了足有好几十个死结,另外一头牵在自己的手中,紧紧缠着,说,“若是呛水,就猛拉,我会扯你回来。”   林九叙试了一下,说:“行。”   说罢,他便缓缓下水,寻找开凿痕迹。   很快,他便发现水中一处水流湍急,似乎可以将人吸入,于是放松自己全身,随波逐流到了一个缝隙前面。   定睛望去,只见一个漆黑洞口。水打着旋儿疯狂钻入,在那周围形成一个小小漩涡。看来,这条隧道不长,另外一边全是空气,才会将水拉入其中。   林九叙想要回去,扯了一下手腕,在叶时熙拉拽至之下,借着力量浮上水面:“找到了。”   叶时熙一喜:“那赶紧去!那赶紧去!”   他都顾不得害怕,“噗通”踩进水里!他不大会游泳,然而此时,“阻止BOSS,回去现实”的焦虑着急压倒一切,叶时熙只想立即进入日晷,为此什么东西都能豁得出去!!也顾不得再害怕了!!   一路被林九叙带着,寻到方才洞口,二人互相望了一眼,决定立即进-入。   没什么可犹豫的了。看水倒灌速度,这条水路不会很长。而且,从这洞口,到那青铜日晷距离可以估算,在可控制的范围内——江名世、杨满庭断不至于特意绕弯开凿水路。   比起林九叙,叶时熙倒更加坚定。他浮上水面,深深吸了一大口气,一个猛子扎入洞口,一言不发便往里游!!!   他们没有退路!!!虽然他的水性不佳,然而毕竟常年“修仙”,闭气功夫还是不错,剩下的……就听天命了。   水洞大约一人多宽,水流可说极为猛烈,而且,因为根本不是过人用的,周围岩壁凿得一点都不光滑,埋于四周土中的大石头七愣八翘,叶时熙只好不再努力控制身形,而是左躲右闪,东撑一下,西推一把,防止头破血流。   只是……他的功夫毕竟一般。   来了好几个月,还是非常一般。   撑着、推着,叶时熙只觉得大腿上面一痛,竟然是狠狠地磕到一块石头!!!他暗暗地“嘶”了一声,不敢开口,害怕河水呛入口鼻,动了动脚。接着,刚被撞的地方变麻、变酸,半天没有恢复,大约十几秒后,丝丝缕缕的疼才又重新出来,他也只能忍着,看着前路茫茫,开始暗暗担心后半段的旅程。   不得磕成压力球???   没有想到,就在左右不支的时候,叶时熙忽然感到有人在他脚踝拽了一把!!!   因这一拽之力,他的身形一缓,被借着同样力量游上来的林九叙紧紧抱在怀中!   接着,林九叙一个转身,翻到叶时熙的背上,竟把叶时熙护在身下!   “……!!!”叶时熙挣了下,没能挣得开,口中不能说话,只有顺从。   同时挤着两个男人,洞口空间更加狭小。林九叙一手抱着叶时熙,一手左右撑、推,有时实在闪避不及,他便调整姿势,将叶时熙牢牢护住,用自己的后背、胳膊、腿去硬生生地捱上一下!   一段距离之后,叶时熙心中隐约感到,林九叙动作明显变缓,想来是有大约多处受伤,而他自己,却好好的。   叶时熙再次挣了下,林九叙却抱得更紧,带着坚定,无论如何也不撒手,一心一意向前游去。   叶时熙觉得眼前代表出口的光有些模糊,出口不停晃动,留下道道残影。   同时,呼吸越来越难。   在穿越前,江萌昊的功夫便不及林九叙,现在,叶时熙的功夫还是不及林九叙。   叶时熙不想表现出来虚弱,强自忍耐,不愿再叫对方担心。他有感觉,出口就在前面不大远的地方。   然而,有时,一万米也很短,有时,一米就很长。   叶时熙的眼前渐渐变得模糊,头也发昏,手脚四肢在河水中愈发冰凉。   最后,叶时熙的肺中已经完全空了!终于,作为人的本能叫他开始求救!!!   他想要呼吸,却不能呼吸,脑中嗡嗡作响,觉得自己胸腹已经贴在一起,所有器官疯狂叫嚣需要氧气,他两手乱抓,双腿胡蹬,似乎在做垂死挣扎,因为太需氧气,明知无用,齿缝间却还是吐出一串气泡,口中发出呜呜的可怜的声音。   幸好,仅仅两秒过后,叶时熙便觉双唇上面一软,有人在将自己肺中氧气给他。叶时熙本能地紧紧吮住对方,将口腔的气息嘬于自己五脏,觉得对方……是他的命。   浑浑噩噩之中,只听“哗啦”一声,叶时熙、林九叙“哐”地一声便摔在一片硬地之上!!!   叶时熙滚来滚去,嗷嗷直叫,哼哼唧唧半天,才转身趴在地上,并抬头观察环境。   没错,这是日晷内部。   中央有个圆台。   日晷四周,成千上万火把在烧,映红石壁之上各种女神图腾。石刻无比精美,远胜之前那个走廊,一个一个图案似能腾空飞去。流入的水正飞速地涌进圆台四周八方几百几千圆形池内,它们一层一层推开,波动无比震撼人心。   人好像很渺小。   叶时熙撑着地面试图站起。   林安行看着其中各种阵法,说道:“这个安排……不是平衡,而是永远牵制,确是封印阵法。”   叶时熙也不大想听,只是看着圆台之上。   杨满庭在高台上面。阴风烈烈,吹着他的长长白发,他双臂大张,看着日晷外的星空,红光映在他的脸上,他“神!神!神!”地嚎叫着,似乎已经完全疯狂。   距离“时辰”,只剩两分半钟。   杨满庭毕竟是个佝偻老人,没有功夫。   林安行手腕一抖,灵气灌于长剑!   他将手中长剑如同箭矢一般激射而出,刺入杨满庭的后腰,杨满庭直飞出去,“扑通”一声落入一个池中,鲜血翻腾,顿时染红池水,而后,又从一个池子,蔓延到了另外一个池子。红色层层推开,从深红,到淡红,最后回归平静。   一个计划一切的人,到最后,竟然这样轻易死亡。   此时,距离传说中的“女神降临”,还差两分来钟。 第74章 浊浪滔天(四)   “好了。”林安行再次露出儒雅的笑,“走吧。”   “呃, ”叶时熙终于从地上爬了起来, “不等等看?”   林安行笑:“你我全都清楚,并无什么女神。”   “也对。”没有女神, 只有作者。   叶时熙回头看看, 心有余悸:“还要……原路返回?”   林安行笑:“当然不,我们可以打开机关, 回到地面。”   “哦哦……”   林安行转头观望片刻设置,看到东西两侧各有一个高台,说:“应该是从那边出去。”   “具体哪边出去?”   林安行略一沉吟:“我也不大清楚……哪个才是真的。这样, 你二人各站一个, 我来启动机关, 这样可以保证至少一人出去, 然后再看能否再次使用……如果不能多次启动, 外面的人也好营救。”   听上去很合理, 叶时熙便点头:“可以。”   “……慢。”林九叙却说了一句,“我看……我来启动机关???”   “不行。”林安行却缓缓摇头,指着机关上面几层繁复花纹, “机关设置很不简单,也不知道后面还有什么花样,我来。”   “……嗯。”他与叶时熙,的确不如林安行懂阴阳五行。林九叙垂眸半晌,也不大明白原理,只有颔首。   于是, 叶时熙林九叙、各上一处高台。林安行等二人准备完毕,缓缓拉动一个机关。   一刹那间,一个金属铁笼轰然出现!同时,叶时熙只觉得四肢无力,动弹不得,全身灵气溃散!!!   浓郁的灵气,从二人周身灵眼——也就是毛孔,不断地狂涌而出,而后却被封印法阵吞噬、淹没,绕着两柄上古神兵来回翻腾,堆积在极其有限的空间之内,浓郁得几乎化为白雾般的实体。   “喂……!!!”叶时熙他又惊又怒,“林安行!!!你这是在干什么?!!”   “抱歉,萌昊兄弟,九叙兄弟。”虽然口中说着“抱歉”,林安行的脸上却没有这意思,“这是为了结束一切。”   “不是已经结束了么?”   “没有。”林安行道,“方才杨满庭等待‘神’的位置,根本不是真正的封印法阵。真正的封印法阵,其实是你二人脚下的那两个。”   叶时熙问:“为什么?!!”   因为封印法阵之上尽是白茫茫的灵气,林安行无法看见二人,但他还是面对那个方向娓娓道来前因后果:“杨满庭说,这个世界,真有女神。”   “可是没有,没有人来。”叶时熙的眼前也是一片模糊。   “不是。”林安行的声音听着十分遥远,“杨满庭的猜测几乎都是无稽之谈。然而,他有一点,猜对了。这个世界,真有女神。”   “没有。”叶时熙觉得不可思议,“杨满庭的那些例子,并非因为什么女神。”   “当然。”林安行的白衣身姿若隐若现,“然而,是有的啊。”   叶时熙:“……”他觉得,这一个两个,全都已经疯了。   林安行继续道:“大约六十年前,我在梦中收到神谕。”   叶时熙:“……”他知道,林安行一向是女神庙守护者。   “她在梦中,交待了许许多多的事。而我,终于不负所托。”   “什么事情?”   “很多……”林安行说,“比如,按照她的方法,制造‘永生之果’。”   叶时熙:“……!!!”又是“永生之果”!!!这个东西,究竟源于谁手???一开始,他以为是江名世。后来发现并非江名世,而是杨满庭。现在,又是……并非杨满庭,而是林安行???   怎么回事?!   林安行的嘴角似乎微微撩起:“‘永生之果’这种东西,一个杨满庭,哪里便能造得出来。像这样的东西,当然就是神迹。是我,利用杨家被灭门后杨满庭的无限悲愤,暗中引导,叫他以为,这个世界真有女神,而他可以逼出女神。接着,‘永生之果’丹药方子,被他‘恰巧找到’。而杨满庭,果然就如先前所料,决定搅乱这片大陆,逼出女神,复活族人,又以渴望永生不死的江名世作为木偶,将‘十二仙’、四大家族,一个一个卷入计划。”   “……”   “之前,你们就不觉得这事有蹊跷吗?”说罢,用手指直直地指向了林九叙,“他能‘逆转’成魔,这事怎么可能?当然也是女神早早安排好的!”   “……”   “而九叙兄弟身上的血,自然也是女神亲手所种,就是就是在此时、此地,结束一切!”   “喂……”叶时熙说,“所谓‘结束一切’,到底是指什么?”   林安行闭了闭眼:“当然……就是我们现在正在做的……封印著书之人。”   “封印著书之人”六个字一出来,叶时熙只觉得浑身一阵发凉!!!一股寒气,顺着脊柱直接蹿进头皮,炸得他脑袋发麻!!!   头皮像有无数小虫来回爬行,但是却从那“麻”当中,感觉出来透骨恐惧。   ——封印作者。   林安行又道:“女神早就察觉,这个世界……不全受她控制,于是,得出一个推断,也就是说,她……是书中人物。而且,她还推断,整个故事,是围绕着江萌昊、林九叙二人进行。这片大陆,一神、十二仙、一千魔,仙仙魔魔争斗不休、生灵涂炭、没有宁日——每隔一段时间,仙魔便会出现。这个设定,源于著书之人,她没办法变更,于是……在她能力范围之内硬是‘圆’了整个故事,让一千仙成为人造,让一千魔也为人造,并且留下逆转方式——九叙兄弟身上的血,用以结束一切。她希望,过了此时此刻,这片大陆便再没有仙,也再没有魔,大家都是人类,永远不起纷争。书中所说‘过去,每几百年便有一场仙魔大战’就此终止。”   “……”叶时熙有点听懂,然而却不敢相信——他和林九叙的,一神、十二仙、一千魔设定,被女神给硬拗至此?为了仙不成仙,魔不成魔,生生改变故事内核?   林安行继续道:“然而,主线剧情,只有著书之人才有法子改变。也就说说,只有你们二人,才能杀死‘十二仙’,才能逆转‘一千魔’。于是,她利用作品剧情失控时的怨气,将你二人拉到江萌昊、林九叙身上,时间切回从前,并且叫我伴于你们二人身侧,确保一步一步都按计划前进。”   “……”   “而等到……一切真相大白、你二人……杀了全部的‘仙’,我取到血,逆转那些个‘魔’,最后这个时刻便该好好到来——封印你们两人,叫这本书……永不完结。也就是说,我,林安行,是个引导者,引导你们叫‘十二仙’灰飞烟灭,引导你们让‘一千魔’复原成人,最后,封印你们,从此世界再也不受作者控制,也不再受女神控制,全部生灵依照本心自由生活。”   叶时熙震惊得根本讲不出话。   “这封神法阵,也是依照女神意志,利用江名世,耗时整整十年建成。如此精巧之物,又哪里是江名世、杨满庭就能够设计得出来的呢?”   “……”   “拉你二人进入书中,已经消耗全部神力,魂飞魄散,不入轮回。而她…将她最后神力,灌注在这封神法印之中,只为将你二人永困于此,让所有人自由於心。”   叶时熙明白了。   怪不得,他与林九叙,那么多次使用“共感”,试图看穿林的心思,均告失败——因为中间有神阻止。   这个,才是BOSS。   竟是书中“女神”。   真的料想不到。   为的竟是……自由。   在《问仙》的世界当中,只有一个人醒悟过来应该要做什么事情。   在他读过的书里面,有BOSS为名,有BOSS为利,有BOSS为了无上权力,也有BOSS为了力量为了“进化”。有BOSS为爱情,有BOSS为亲情,有BOSS为了家族,有BOSS为了民族。还有一些BOSS想要追求长生,又有一些BOSS想要追求死亡,哦,还有很多BOSS为了复仇,不过,叶时熙是没太听说——为了自由。   那个在原著中设定十分模糊的“女神”,设了这么大一个局,这么乱一件事,竟是为了自由?   这两个字,的确可爱。   在人类的历史上,有无数人为了这两个字抛弃一切甚至全部生命,只为一点可能。   为名,为利,为权力,为爱情,为亲情,为家族,为民族,为长生,为死亡……的牺牲者,恐怕都没有为了自由的牺牲者多。   对它的追求,从遥远的年代开始,直到今天地球上的各个角落,似乎从来没有停止。   到底有多美好呢。   从前在课本上面,看到什么这个运动、那个运动、这个权利、这个权利……反正总有各种运动各种权利,他都随便看看就过。   如今却要折在这两个字上了。   不过,好像……的确,这样才合理。   他们两个作者都被封印于此,小说永不完结,仙魔尽数退场,书中人物从此自由自在生活……吗??? 第75章 浊浪滔天(五)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林九叙周身的白雾越来越浓。   在《问仙》的世界中,在作者的设定里, 人类活动并非倚仗骨头、皮肉, 而是依靠所谓“灵气”。当然,最初想法只是希望叫“修仙者”战斗好看——有人能将灵气集中在眼, 有人能将灵气集中在耳, 有人能将灵气集中在手,有人能将灵气集中在脚, 有人能将灵气灌入物品,于是各有杀招,也算是改进武侠小说中的“真气”等等东西。而后, 叶时熙、林九叙又加上了“同调”, 即, 若两人灵气同调, 那么不仅可以操控自己灵气, 还可以碰触、牵引对方灵气, 使得两人可以配合,搞出更多打架花样。   现在,这个巨大青铜日晷, 似乎……对他二人灵气的“调”十分熟悉,源源不断释放出来“反”的一面,吞噬、湮没正常灵力。就像此前说的,在宇宙中,一切一切,都有‘正’‘反’两种状态。有正数就有负数, 有正粒子就有负粒子,有正物质就有反物质,一切都有克制之物。   也是,“女神”嘛,自然十分熟悉。   这个法阵当中的“负方向粒子”,可以凭着正负两颗粒子之间的吸引力,生生地将两人全身灵气抽出,并且中和,就像正负两个电子,跨越障碍紧紧相拥,而后“砰”地同归于尽。   灵气衰减,人不能动、不能言,仿佛一只困兽,无法挣脱牢笼。   同时,随着吞噬、湮没,剩余灵气开始暴躁,疯狂乱蹿,想要逃跑,不间断地冲击经脉、不间断地施加压力,向毛孔内钻逃,林九叙只觉得像有千万根针在扎,又像有千万只蜂在蛰,痛苦不堪。那种疼,仿佛海啸,平时看似温和的水倒灌入地,摧毁一切。   随着时间推移,思维越来越远。   他的膝盖一软,跪在地上,试图保持清醒,指甲拼命在地上刮,在青铜台面上面划出尖利刺耳的声音,而后,只听“啪”地一声,几片指甲齐齐断裂、崩飞,而他恍若不觉,还是在用已经没了指甲的手指头来回抠着地面,血痕一道一道,纵横交错,极其狰狞,有的地方深些,有的地方浅些,印在青铜底座,仿佛水墨画中满山遍地一丛一丛的绿叶红花。   然而,渐渐地,疼、痒全都消失殆尽,没有感觉,只觉得轻,像一片羽毛,一会儿飞出了肉-体,一会儿又回到了肉-体,反反复复。   好像已与世界隔开,没有什么鲜明联系。有时能感觉到自己,有时又好像是别人。   时间也像静止一般。   眼前正在闪烁白光,耳边隐隐传来歌声,并且还很美妙动听。   终于,林九叙的灵气几乎全被抽干,他跪在那,阖着眼睛,也不说话,宛如雕像,而这便是对面人的最后的印象。   …………   而叶时熙,浑身灵气满满溢出,在一大片白烟当中,撞击、消灭着“反物质”,一秒不停。空气当中似乎都有噼啪声响,白烟忽明忽暗,“正”“反”两相交缠、争斗,周身的“气”一会儿被一一中和、快要投降,一会儿又奔腾、翻滚、占据优势。   很奇怪,林九叙早已无力,虚弱不堪,叶时熙那边却依旧蓬勃、满溢,不断地冲击着左侧的“封神台”。   叶时熙自然知道原因。   刚才,在林安行谈及杨满庭的“封神”,并且表示“它按能采集、放大世间灵力,将其转化为‘反’。这样,杨满庭口中的‘女神’降临那刻,便能吞噬、淹没对方那股灵气”时,林九叙却忽然使用“灵气同调”,将自己的生命尽数渡给对方。灵气丝丝缕缕,从林九叙全身上下毛孔漫出,与他自己的蔓藤一般交缠、咬合,而后,顺着他的毛孔钻入。这时,“同调”着的灵气可在全身运转,没有任何排异或者不适,仿佛天生便是自己的一部分,近似同卵双胞胎的器官。像这样的“借用”,整片大陆只有一人可以借得,不得不说,当初设定带着一点浪漫主义。   当时,察觉到林九叙正在做的事情,叶时熙抬起眸子,看向对方,有一丁点困惑。而林九叙却是说道:“以防万一,先集中在一起。”接着,林九叙又补充一句:“如果我没跟着出去,自己一定要好好的。” 叶时熙也并不明白。   于是,二人灵气,90%在叶时熙身上,10%在林九叙身上。   多亏如此。   多余出的灵气猛烈地冲击着“女神”的封神台。它没有实体,然而,万千粒子化成白雾,汹涌澎湃,海浪一般包围着“负粒子”。   而封神台,已经快要承受不住——左边的封神台,对于“灵气”的封印力,已要超越极限!!!青铜日晷指针发出嗡嗡闷响,不住颤动,还在源源不断输送已转换为“负向”的灵气——数值相同、方向相反。   江萌昊、林九叙,是这个世界的创世神,他们二人身上的灵气,以及二人隐藏的潜能,巨大、蓬勃,已经可以媲美千山万川。青铜日晷指针高高指向天空,仿佛正在用尽全力采集、放大世间灵力,并且将其转化为‘反’。而它收集、放大的速度十分有限,毕竟,这是一个空前绝后的大器械。当时,女神在研究过江萌昊、林九叙二人状况以后,用一部分神力制作器械,令一部分神力召唤作者,而后,她甚至不能保住自己,顷刻魂飞魄散,因此,她也没有办法制作更有效果的“封神台”。   原本,只要二人上封神台,铁笼落下,机关启动,抽取灵气装置运作,他二人便绝无可能“灵气同调”,那个需要100%的精神集中,不可能在万分痛苦之下进行。   然而,“女神”错算一点。   因为叶时熙、林九叙是作者,是创世神,女神没有办法操纵,也没有办法预测他们两个行为。   所以,她没想到,其中一人,事先感觉到了什么,并且,从装置大小、设置,看出被集中、放大的灵气会再平均分到左右两边高台,使劲全力护另一人。   “……”林安行仰头看着,却只能见到两团白雾,对于里面情况,看不大分明。而他自身灵气,也在飞入装置,参入“封印”,林安行,是连自己也不要了。   叶时熙的痛苦足足持续能有两到三个时辰。   他坚持、坚持、 再坚持。   却是无法摆脱。   随着月亮渐渐沉下、太阳渐渐升起,青铜日晷能力减弱,叶时熙只觉得全身大汗淋漓。   他意识也慢慢模糊,却还心心想着“不能折在这里,不能折在这里……”他也并不清楚还能做些什么,只是不断念着“不能折在这里,不能折在这里。”   最后,叶时熙只觉得眼前多道白光忽然之间变成一片华丽光彩,极其炫目,而他全身灵气,包括消逝那些,仿佛是被另一世界生生召唤并且带走,再也感觉不到,意识飘得又高又远,在晨曦中俯瞰一切。亮光之中,有多道大门出现,其中一扇分外惹眼,里面仿佛是有真实世界中的蓝天、碧海、黄土,有真实世界中的花、草、树木。   叶时熙轻轻地推开那扇,慢慢走入。   接着,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   再醒来时,叶时熙发现……他……正趴在现实世界当中自己小餐桌上。   太久没有回来,叶时熙甚至有一分钟的懵圈。   各种物品仿佛上一辈子用的。   慢慢地,他的思维开始活跃。   回来了???   回来了!!!   没错,天棚、吊灯、墙壁、地板、床、衣柜、电视机……   是2017年的家!!!   等等,还是2017年吗?   叶时熙“呼”地坐起来,按亮床头柜上正充电的手机,点开“日历”,仔细查看——上面写着,2017年8月28日。   就是“穿书”那天!!!   他牢牢记着这个数字,便是为了今日。   在《问仙》世界当中生活数年,现实世界竟然不到一天!!!   不对,都不是一天,而是……都不到一分钟。   根本没有变化!   还是下午1点10分。   点的炸鸡、可丽饼在散发香气,还是热的。   回来了。真的回来了。   差点就被搞死!!!   为什么会回来了呢?   叶时熙思索片刻。   觉得,所谓“穿书”,便是将“灵魂”,或者说“能量”拉入书中世界,并转变为“灵气”——头脑中的灵气,四肢中的灵气,五脏六腑中的灵气。听着玄之又玄,但没人能说一定没有“灵魂”或者“能量”。好吧,这点还是很怪,姑且放到一边。而所谓“封印”,便是在《问仙》当中,将灵气一一吞噬,叫灵魂四分五裂,永远无法回到现世。   那这样说,他和林九叙的灵魂,本来就是无比一致,相互契合。   而对自己,女神那套没有成功。   到了曙光初现,女神安排好的一切走到尽头。   她已魂飞魄散,没有办法能再留下自己。   于是,他回来了。   那么……   叶时熙他猛地站起!椅子“咣”地倒下,而他全然不觉,只急匆匆走向书房,咬着一手指甲,打开桌面电脑,找到自己编-辑,没有一点解释,直截了当地问:“编,你知道,‘鸡飞蛋打’大神林九叙的联系方式吗???” 第76章 浊浪滔天(六)   叶时熙咬着指甲,等待。   编-辑没回。   叶时熙坐立不安, 手指一按, 发了个窗口抖动。他知道这样有些失礼,可他确实无法维持耐性。   编辑还是没回。叶时熙每隔一两分钟便发一次抖动, 神经质一般, 暴躁地等编-辑出现并且甩出一串Q-Q号,然而, 对方始终不在。   叶时熙忍不住开始骂天骂地:“干什么去了——”哎,今天周日,估计是在哪里玩耍。   他打开微博, follow“鸡飞蛋打”, 看着一连串的《问仙》更新提示怔了有五六秒, 摇摇头, 叫自己冷静下来, 点开“私信”, 连发20条“你在哪里”,一顿轰-炸。他又打开“鸡飞蛋打”作者专栏,摸到评论区里, 又是一顿炮-弹,每篇文下都刷“到底你在哪里???”   叶时熙每隔10秒F5几个页面。只不过,私信一直都是未读,留言一直都是未回复。   “……”知道“鸡飞蛋打”在作者圈好友不多,基本独来独往,十分高冷, 只顾自己写爽,可叶时熙还是打开全部的作者群,缓缓拉动“群聊成员”旁边细窄的滚动条,一个一个回忆,看谁圈内人缘最好、认识作者最多,而后也不管是否冒昧,逐个单敲自己认为可能知道林九叙的:“嗨,我是石溪,有急事找‘鸡飞蛋打’,你有他的Q-Q号没有?其他联系方式也行。”   有人没回,有人秒回,不过,秒回的,全都是说“卧槽,你这问题也太高端”“我没牛到那个程度”“没有交集”“他不混圈”……同时,貌似关心实则八卦地问:“你有急事找‘鸡飞蛋打’?是什么事?”   看到这些问话,叶时熙的手指一顿。本来,他根本没时间也没心情回复、聊天,只想单方面地获得所需信息,但是,看见“是什么事”几个汉字,叶时熙还是没有忍住,噼里啪啦打了一句:“向他表白,哈哈哈哈。”   所有人都以为“石溪”是在玩笑,这么急地找人,当然不会只是突发奇想表白,于是纷纷插科打诨:“卧槽,我还以为你不爱爽文呢”“怎么忽然开窍,喜欢种-马文了?”“没想到啊没想到啊”。在圈中,“表白”是指表白作者,表示喜欢对方的文章。   他们不知道,叶时熙的“表白”,就是真的表白。   叶时熙想:还能找谁……   嗯,知道了。   怎么也是当过律师。   他查了下“鸡飞蛋打”曾出版的几本实体的出版商,又到几个群里面问:“有人认识‘爱阅读’‘四洋’‘云京’这几家公司的编-辑吗?”他也出版,但恰好并没有在这几家出版——他与林九叙那家伙路数、风格完全不同,基本跟着高大上的出版公司。   几人立即冒头:“我认识‘四洋’‘云京’这两家公司的编辑。”“我这有个‘爱阅读’编-辑的Q-Q号。”   叶时熙也不管合不合适,急急地问:“能牵线搭桥不的?说‘石溪’想要加他。”   基友们问:“是什么事?这样好讲。”   “……”叶时熙说,“……自荐新书。”   “我去,你还需要自荐新书?”   叶时熙打发道:“就这样说吧。”   有聪明人问:“还是想要联系‘鸡飞蛋打’大神?真这么着急???”   “嗯。不过就说‘自荐新书’。”   基友们说:“好吧。”群里都是男性作者,虽然好奇,也没公开再问。   接着,叶时熙又想起,他知道林九叙正式工作医院,该可以打电话问问。   他在网上搜索半晌,查到一个电话号码,心中编好身份、理由,正要一个电话干去,只见Q-Q忽地一闪,“四洋出版公司”某位编-辑主动请求加为好友。   叶时熙放下手机,火速趴到桌子上面,手一晃,通过请求。   【四洋思思:石溪大大好。】   叶时熙说:【好,好。】犹豫几秒,叶时熙打,【是这样,我对‘四洋’很有好感,特别喜欢‘鸡飞蛋打’那套《为官》。】   【四洋思思:我们家书设计、装帧都是一流!鸡飞蛋打大神每本都是重点!】   【石溪:其实我想出版《问仙》。】   【四洋思思:……啊?《问仙》不是……嗯?】她想说,《问仙》不是烂尾了吗?   叶时熙胡扯:【是这样,我呢,今天对于结尾忽然有新想法。只要续写十几万字,就能把前文全部串起、揭秘。这篇网站没有入V,我想直接出版,到时也有宣传重点——鸡飞蛋打还有石溪,在商量后,能把“蒙眼”码字时期剧情暴走的文一层一层圆上,变成一个精彩故事。我们两个实体版权都在自己手上,不在网站那边。】   思思果然很感兴趣:【那您交个《问仙》的网站稿还有后续大纲?】   对于撒谎这事叶时熙也丝毫没有愧疚之心,想着最多就是过几个月真的写个结尾给她。   两秒以后,叶时熙道:【先不行。我这没有鸡飞蛋打联系方式,但是这事必须跟他商量一下。他过去有好几本在四洋出版,你们那边应该可以找到人吧?】   思思说:【是我小姐妹做的书。我问问。】   叶时熙说:【嗯。敲敲他。】   然而,事与愿违,从下午一点,到下午五点,思思始终都是一句:【还没回呢,估计忙吧。】   叶时熙甚至都不好意思再催——本来就也不是正规的工作日。   到了六点,叶时熙再等不及,试探着问:【我来加加试试?】   思思有些犹豫,不过觉得石溪也是大神,而是也有正事,鸡飞蛋打大神该不至于生气,便甩了个微信号码,说:【小姐妹说,鸡飞大神比较经常使用微信。】   叶时熙呼吸一窒,说:【好。】   微信是个电话号码。   叶时熙看着,心脏忽然咚咚咚咚剧烈跳动,好像一根绷紧的弦,轻抚一下,也会凭空生出绕指柔的意味。   他从椅子上边站起,在出租屋转来转去,仿佛一只小兽,捏着黑色手机,先是申请微信好友,又将一串号码复制,点开通讯功能,粘贴,眼睛盯着那串数字,又酸又涩,最后拇指一伸,拨打。   耳边传来“嘟嘟嘟”的声音。   叶时熙过于紧张,有个一点半点声音,他都会想要跳起来。   然而……十几声后,进了语音信箱。   叶时熙按断,再打,按断,再打,一连十几次后,他对着机械音说:“喂……是我……时熙……你……干吗不接电话???”   自然没有回音。   就这么着,整整一个晚上,叶时熙不停打电话,连晚饭都一口没吃。   一直打到晚上十点,叶时熙已快要爆炸。   他躺在床上,也睡不着,“呼”地坐起,点开林九叙医院官方网站,还有几个预约医生用的网站,注册,登录,搜“林九叙”,想要知道对方看门诊的时间,想要知道……对方能见人的时间。   发现正是明天!!!   周一下午!!!   来得及吗???   叶时熙急忙抓过手机,因为太急,还摔到地上,慌慌张张再捡起来,打开一个购票的APP,买好最早一趟去北京的高铁,决定“杀将过去”,直接到医院去见林九叙真人。   整整一夜,叶时熙都没睡好觉。   他梦见林九叙也好好地回来,看见自己时,一笑,说:“不巧,手机被偷。”梦里那种喜悦真实得难以置信。   他还梦见自己又再一次穿越……进入日晷中,抬眼,继续书中旅程——那样好像也是不错。   梦梦醒醒,沉沉浮浮。   …………   第二天一大早,天刚蒙蒙地亮,叶时熙甚至没收拾什么东西,就拿着手机、充电器、钥匙,匆匆忙忙地离开家,上路。   也头一次觉得,高铁速度真慢。   林九叙工作的医院有很多楼。出租车只停在门口,叶时熙便跑着寻找门诊大楼。   里面极大,装修漂亮,人非常多,摩肩接踵。   他没挂到林医生号,因此选了一个女性医生的号。他先走进诊室外的等候大厅,拿了号码,等到他时,又到一个走廊里边继续排队,等着“看病”。   他在走廊溜达许久,仔细查看每个诊室外面挂的医生名字,还有里面有的医生样子,没有发现相似的人。可是,叶时熙也并未见过林九叙,不敢肯定。   一个老头搭话:“年纪轻轻,就心脏病?”   叶时熙只轻轻“嗯”了一声。   可能是有心脏病吧。他一笔直笔直的男人,只要想到另个男人,心就乱跳。   也不知道排了多久,终于轮到了叶时熙。   他进入,见到漂亮的王医生,轻轻坐下。   王医生问:“什么症状?”   “其实……”叶时熙盯着对方,思索片刻,抬眸,轻轻地答,“那个,我是林九叙林九叙非常好的朋友。他说收我入院,叫我过来,我想还是得挂个号……请问他在哪间诊室?”   “林医生?”王医生也露出困惑,道,“林医生没来。”   “嗯?”   “应当出诊,但是没来。”   “……”   叶时熙闭上眼睛,只觉心脏真的一阵痉挛。   他一手撑着桌子,一手按住胸口,闭着眼睛,大口呼吸。   受不了了。   他真的没有必要怀着希望、自欺欺人,像这样地寻找。   答案早已非常清楚。   林九叙,没回来。 第77章 浊浪滔天(七)   叶时熙不知道他自己终究是如何走出诊室的。   浑浑噩噩,跌跌撞撞。   害怕着的东西成为现实。   这是一家全国都有名的医院。许多人衣着光鲜, 拿着电话, 在用方言与人交流。他们眉尖带着或重或轻的愁,此时此地, 能感觉到, 在这走廊中的个个是可怜人,因为如果不是某个至亲至爱患上严重疾病, 又怎么会放下事业学业千里迢迢地到北京?   叶时熙觉得,他也可怜。   别人至亲至爱起码还在眼前,他的……   还在书里。   没有方向的叶时熙飘来晃去, 也不知道自己终究到了哪里。   到一个病区外, 叶时熙看见有一排空的长椅, 忽地腿脚一软, 全身上下再次没有走的力气, 于是拖着身体捱到长凳, 两手按着,身体吃力地一转,终于跌到了上面。   “……”   林九叙没回来。   为了他, 没回来。   正因如此,自己才幸免于难、回到现世。   难道……从今往后照常生活?   不可能。   怎么办……怎么办……   如何才能穿进书里?   说来好笑,在书里那时,心心念念都是逃出《问仙》,如今终于实现,却想再次穿进书中。   叶时熙想:再烂尾?   不行, 林安行讲的非常清楚,那“女神”早已魂飞魄散,耗尽力量,利用作品剧情失控时的怨气,将他二人拉到江萌昊、林九叙身上,时间切回从前,并且叫林安行伴于他们二人身侧,确保一步一步都按计划前进。   既然女神早已魂飞魄散,再烂尾,估计也是没有用处。   那……   等等。   仿佛一道闪电劈开混沌长夜,叶时熙忽然间想到一件事情!!!   是了!!!   他重重地锤了一下自己的头!   急糊涂了!!!真·糊涂虫!!!   此前居然没有想到!   林安行曾经说过“这片大陆,一神、十二仙、一千魔,仙仙魔魔争斗不休、生灵涂炭、没有宁日——每隔一段时间,仙魔便会出现。这个设定,源于著书之人,她没办法变更,于是……在她能力范围之内硬是‘圆’了整个故事,让一千仙成为人造,让一千魔也为人造。”他还说“主线剧情,只有著书之人才有法子改变。也就说说,只有你们二人,才能杀死‘十二仙’,才能逆转‘一千魔’。”   对了,还有“等到,杀了全部的‘仙’,我取到血,逆转那些个‘魔’,最后这个时刻便该好好到来——封印你们两人,叫这本书……永不完结。也就是说,我,林安行,是个引导者,引导你们叫‘十二仙’灰飞烟灭,引导你们让‘一千魔’复原成人,最后,封印你们,从此世界再也不受作者控制,也不再受女神控制,全部生灵依照本心自由生活。”“而她…将她最后神力,灌注在这封神法印之中,只为将你二人永困于此,让所有人自由於心。”   也就是说:   首先,两位作者可以改变剧情。   其次,不论是在书里,还是在书外,两位作者都可以改变剧情。   否则,“女神”不会将他们两人拉进书中,也不会怕他们二人回到现世。   是的,之所以要“封印”,动用最后一丝神力“封印”,就是怕他们两个回到现世!!!   因为,只要回到现世,就还是有能力更改书中剧情!!!   他是作者!!!   叶时熙只觉得血液一阵沸腾,手脚四肢都暖起来,脑袋发麻,医院里面人的身影通通变得清晰无匹,护士叫号的声音、患者讲话的声音……开始进入他的耳朵。   他“腾”地站起,在走廊上奔跑起来。   他也不觉得累,刚才还像灌铅一般的腿此时却如生翅一样轻盈。门诊楼非常大,叶时熙从六楼一直跑到门口,医院也非常大,他掠过一栋栋楼,捧着手机钻入最近一家网吧。   他甚至等不及住进旁边宾馆。   叶时熙冲进一间偏僻的小包间,摇亮电脑,点开浏览器,登入平常发文那家男性网站,打开后台,看到……第一篇便是《问仙》。   回来以后一直没有打开后台,此时看到,觉得仿佛都是上个世纪的事。   连载状态是“连载进行中”。   剧情停在“林九叙笔下所有出场人物都集中到一个山洞里,随后山洞轰隆一声塌了,三十号人无人生还”“自己笔下所有出场人物集中到了一条船上,接着船被吹翻,船上的人都痛苦地溺亡了”这里,戛然而止。   “……”   当时宣布完结十分突然,毕竟他们两个也没想到网站认为“全灭”更好、更有噱头、更利于宣传,因此,林九叙并未在最后一章后面写什么完结语或者写什么感谢语。   但是……   叶时熙有点想不起来——他与林九叙,都忘记改连载状态了吗?都忘记写“已全文完结”了吗?   他怎么记得,是改了、写了的呢?   难道,女神要先冲开这道封锁,才能将他二人拉进书中?   不管了,反正女神已死。   叶时熙的手指在电脑桌子上轻轻敲了半晌,最后决定先乘高铁回去家里,用自己习惯的屏幕和习惯的键盘打字。   书里书外时间不同,书里面的时间都由作者掌握,他也不必硬赶时间,但是,这件事情如此重要,以至于叶时熙认为一丝半毫都马虎不得,他得给自己最好的环境。正好,在高铁上也能想想要怎么样“救”林九叙。   心念闪动,叶时熙退出页面,出门拦车,马不停蹄赶往车站。   …………   等再回到小出租屋,已是半夜。   叶时熙再次没有吃饭,打开电脑,摆正键盘,开始噼里啪啦打字。   连着五顿没吃,他已经不觉得饿。   叶时熙从未如此“文思泉涌”。一般来讲,他码字时速只有一千,然而这个夜晚,竟然爆到三千。   虽然昨天晚上只睡了两小时,他也一点不觉得困,神经无比兴奋,思维不住运转,只是想着续写、续写,根本不会注意别的。   他打字了24个小时,中间吃了一碗泡面,一数字数——有5万多。   叶时熙苦笑一下。   他这个全群最慢写手,遇到林九叙的事情,变成全群最快写手。一天五万多,基本没人可以做到。   休息两个小时,他又继续再写。   他的手腕、手指全都疼痛难忍,指甲在连续不断的冲击下弄破皮肤嵌进肉里,每再敲一下键盘都像在用针扎,可他还是咬牙,继续打字。   因为此前,剧情只到“穿越以前”,叶时熙不敢跳剧情,怕会引起什么问题,因此一五一十地从“两个作者穿书”写起。   他按正常写作方式,描述了两个作者穿书以后所经历的每件大事。   他们去两河镇,第二个小副本,第三个小副本……   他们寻找神医。   神医副本,叫他们开始留意“仙魔”。   他们又找景泰。   景泰副本,叫他们猛地发现“真相”。   各回江家、林家挖掘线索,遇到“女神使者”林安行,了解江名世的“永生之果”。   被江名世所利用的林一儒察觉骗局,吞炭自杀。   在林一儒葬礼上面,连杀八人。   找到江名世、林西铭,杀之。   制造全部混乱,想要引出女神、封印女神的杨满庭进入青铜日晷、启动五行法阵。   他们也追入青铜日晷,杀杨满庭。   就在以为一切已结束的时候,被林安行“封印”……才惊讶地知道,BOSS是“女神”,只为“封印”原著作者——   整整四天,叶时熙足不出户。   他一点一点回忆,想着与林九叙那些点点滴滴。   他能清晰看见,对方情感上的变化,从不屑、到关注、到喜欢、到爱、到浓烈的爱。   心痛得无以复加。   好似一只蝴蝶,正在茧中经历蜕变,一点一点敲碎束缚,即将振翅飞上天空。   到了最后,他甚至泪眼模糊。   他努力睁着眼睛,写在进入青铜日晷前,林九叙将氧气渡给自己,又写在进入青铜日晷后,林九叙把灵气传给自己……   将唇咬出血来。   终于,到四天的最后,叶时熙终于手指发颤地码道:   【作者石溪回到现世,发觉鸡飞蛋打还在书中,想起作者可以控制、操纵剧情,用了四天时间,续写《问仙》……】   【于是,书中,破晓,当晨曦从青铜日晷上方洞口照射到晷内时,青铜日晷崩裂,整个装置失效,收集到的与林九叙同调灵力,再无法被转化为“反”,而是以“正”之姿态,回灌进入林九叙已经十分虚弱的身体……】   【女神魂飞魄散以前,将全部力量制作装置,因此,无法再将作者困于《问仙》书中。林九叙的灵气回灌,巨大的能量,也就是灵魂,终于不再于《问仙》书中游荡、徘徊,而是飞到了现世当中,回去了鸡飞蛋打的身体当中……】   《问仙》全书20万字,而叶时熙这“续”,竟比原书还要长。   敲完最后一个标点,叶时熙将文字通读两遍左右,尤其最后,确定没有任何错误,打开后台,一连发布五十章,将二十来万字全扔上去。   接着,叶时熙疲惫地捂住脸,心脏狂跳,祈祷这招儿可以奏效。   他知道,读者会炸。   “怎么又更新了”“这是什么走向”,等等评论一定接踵而至。   不过,对于爱情,叶时熙并没有点透——那与“救”林九叙应当没有关系,女神也不知道他们会有感情。然而,也正因为不知道他们会有感情,事情才有现在的转机。   …………   大约三个小时以后,编-辑疯狂找叶时熙。   “……”叶时熙搓搓脸,特别困,点开Q-Q,问:【什么事???】   【还问“什么事”!!!】编-辑怒了,【谁叫你自作主张、又去更新???】   叶时熙说:【抱歉……但必须这样。】   【必须这样???】编-辑再次怒了,【给个理由!!!】   叶时熙说:【总之,今天,不要锁文,明天我会处理。如果今天网站锁文,那么我就解约。】   说完,叶时熙关上电脑,拿起手机,给“林九叙”发了一条短信:【九叙,我是时熙,我的住址是:上海市,徐汇区,××路,××小区,3楼,302。】   末了,又加一句:【我好想你。】 第78章 完结(上)   叶时熙没有开灯,在黑暗中, 坐在出租屋小客厅的黑色沙发上, 抱着双膝,把下巴轻轻搁着, 什么事情都不想做, 什么东西都不想看,什么声音都不想听。   他只想等林九叙来。   叶时熙带着他的手机。   只是……自从更新以后, 各种编-辑、作者、读者都在疯狂私敲、说笑。每次Q-Q、微信、微博有点什么风吹草动,叶时熙都立即点开消息,屏住呼吸, 看发信人, 然而……每次都是失望。满屏“卧槽, 疯掉了吗”“一口气更20几万?!”“666666”“两个作者穿书?这是什么续写!”“我刚看完, 牛逼牛逼, 竟然为了自由, 脑洞清奇”“虽然诡异,但很喜欢”“石溪巨巨,你在卖腐”, 叫叶时熙无比暴躁。   可又不能不看。   有时候叶时熙会看自己的手、自己的脚、自己的胳膊、自己的腿,一遍一遍确认,自己正在现世。   更多时候,他会阅读新增章节,一边阅读,一边害怕——害怕弄出逻辑问题, 并且,因为这些问题,林九叙并无法回来。   幸好,一直没有发现。   …………   时间越来越久。   叶时熙忍不住开始慌乱。   距离“复活”,应当已经……   为何没有消息??!!   哪里错了??!!   为了不使时间发生严重错乱,他将“复活时间”定为更新以后。可是,因为写了四天,林九叙的身体不能胡乱放着,便写“忽然失去意识,然而,心肺等等身体器官运转正常,‘鸡飞蛋打’在医院里挂着吊针渡过四天,直到能量、灵魂重新回到肉-体。”   现在……应当回来了啊???   叶时熙又疯狂发短信、打电话,没有任何回音。   他觉得,要撑不住。   心好像被拉入泥潭,脏,且沉。   …………   半夜12点。   出租屋的大门突然“咚咚”地响!!!   那个声音如此急促,仿佛一秒都等不得!!!   叶时熙宛如受到巨大刺激,“腾”地一下便跳起来!   好像一块冰雪被“哗”一下浇上一盆沸水,在滚滚的白雾当中,紧缩着的心脏简直胀得几乎就要裂开。   叶时熙也没看是谁,“哐”地一下打开铁门!!!   他抬头。   门外站着一个男人。   面部十分陌生。   他有点像《问仙》书中的林九叙,又不大像。轮廓有点像,细节不大像。   然而,只是望着对方眼睛,叶时熙便立即明白——是他。   林九叙已经回来,就在眼前。   此时,对方也在看着自己脸颊,好像不愿放过任何一寸。   叶时熙的眼眶发红,扯了扯对方的头发,捏了捏对方的皮肤,说:“不是梦吧?”   林九叙说:“不是。”   “嗯。”叶时熙张开双臂,抱住林九叙,紧紧搂着对方颈子,不住地蹭对方脸颊:“太好了……太好了。”   林九叙愣了几秒,也回抱住,嗅着叶时熙的发梢,吻着叶时熙的耳朵,说:“没事了,没事了。”   叶时熙又抬头,二人对望片刻,而后,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便吻在一起。   这回,不为中和“丹药”,不为渡去氧气,就只是单纯因为想要接吻而接吻。   漫长一吻过后,叶时熙像被蛰一般,猛地一抖,说:“你……你干什么,我是直的。”   林九叙哄,伸手抹去对方唇上点点晶莹:“好,好,直的,直的。”   又是对望许久,林九叙问:“还接吻吗。”   “……”   于是林九叙捧起对方下颌,再次轻轻地啄上唇、下唇中心。   啄了大约一分钟,沙哑着声音道:“小直男,张嘴。”   “……”叶时熙想骂,张嘴,却没有骂,与林九叙更深地纠缠在了一起。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林九叙才放开对方,笑:“好了,我的小直男。”   “……”叶时熙生硬转移话题,“你干吗不先发个短信、打个电话???”   “虽然不大清楚究竟怎么回事……”林九叙说,“我在医院病床里边清醒过来。把手机充电,看到留言,就着急忙慌赶去机场,想着坐上出租再回消息就好,结果……就3%的电,灭得很快。到了机场发现最近一班是9:30,跑着去赶,又耽误下来。”   “哦……”   叶时熙絮絮叨叨,讲述自己“救人”经过。   林九叙听着心疼,时不时地拥抱、亲吻。   到了最后,终于明白一切。   一切已经结束。如今,他不是书中江萌昊,他也不是书中林九叙,他们正以另外身份彼此沟通。   想到这里,叶时熙又看看对方,十分遗憾地叹:“哎,你真丑。”   “……”林九叙说,“彼此彼此。”   其实,两个都是班草校草。但是,《问仙》对江萌昊的描写是:【如果吴彦祖的长相九分,江萌昊一万分。】而书中的林九叙,也一万分。   而现在……一万分被砍得只剩七八分了。   叶时熙将林九叙给拉进屋里,让林九叙坐在椅子上,自己则坐在床上,问:“‘病’了四天,还难受么?”   “有点。”林九叙说,“一直躺着,有点儿没有力气。”刚拔管子,也老想去上厕所。   “九叙。”叶时熙省掉姓氏,“我……有个想法。”   “什么想法?”林九叙也没吃东西,看见叶时熙书桌上各种饼干、面包,完全不拿自己当个外人,撕开就吃,还用叶时熙的杯子喝水。   “……”叶时熙顿了顿,不理,继续道,“对于《问仙》,对于女神,我总是放不下。”   “嗯。”   “我这脑子里吧,总回荡着当时林安行讲的话。他说,一切,只为封印我们二人,叫这本书永不完结。从此世界再也不受作者控制,也不再受女神控制,全部生灵依照本心自由生活。”   “嗯。”   叶时熙看着窗外:“我大概有点明白林安行的意思。当一部作品,标上‘完结’tag,一切便定型于那一时刻。人不再长大、不再变老,不再经历更多的善恶、悲欢。”   “嗯。”在影视作品当中,最后镜头一出,也会有个“定格”,至此,一切凝结。   完结。“完”,指完成、完毕,“结”,指结束,结底,意思都是……不会再有其他东西,一切到此为止。   叶时熙说:“《问仙》……坑掉行吗?”   林九叙笑:“行啊。”   这也是另一种“让所有人自由於心”。   给他们自由吧。   林安行、江景泽、江景泰、葛千秋、乙四、沐春,还有他们记忆中的,或在书中出场过的,或未在书中出场过的,江家、林家各阶修士。   给他们自由吧。   他们早就发现,如果不去干预剧情,人们也会按照自己逻辑生活。   叶时熙打开自己的电脑,找出《问仙》全书文档,两手放上键盘,稍一犹豫,噼里啪啦地打:   【……石溪、鸡飞蛋打,决定不再续写,坑掉《问仙》,满足女神,“让所有人自由於心”。】   打完3000字的“结尾章”,林九叙登录自己账号,看到《问仙》也在更新列表当中,将新内容甩上去,并在“作者有话说”当中正式宣布坑文:   【《问仙》将无限期停更,也就是“坑”。解释下“无限期停更”,就是根本不会更……永远不会更。到此为止,没有后续。】   在“章节标题”一栏,叶时熙直截了当地写:【坑】。   而在“章节内容简介”一栏,叶时熙则是没有犹豫地打:【无限期停更。】   他把状态停在“连载”,放在自己“连载中”的专栏板块,打算永远不再动它,就让人物自由生活。   哎,他想:这是第一个坑。以前……曾经发誓永远不坑,却没做到。   也变成了挖坑不填的老赖作者。 第79章 完结(下)   林九叙从医院请到两三天假,窝在叶时熙的出租屋里休息。   叶时熙是无业游民, 两人一天到晚粘乎。   因为钱要用来翻案, 叶时熙的房间很小,只有一张单人床, 两个人得要挤着睡。叶时熙发现……虽然……林九叙总背对自己进入睡眠, 但是……没多会儿便会翻过身体,紧紧搂住自己。叶时熙挣也挣不开, 只好不管。   不过,他也发现,相拥而眠十分心安。   没有仙, 没有魔, 没有血, 没有死亡, 更没有分离。   这个世界有鸟语花香、花晨月夕, 他们身边安静美好, 没有人失去过年轻的妻子,没有人杀死过18岁的少女,没有人惨遭灭门, 也没有人代言神明。   他们正在努力回归普通生活。   叶时熙、林九叙开始思考新文。同时,叶时熙又捡起各种申诉材料,“翻案”再次成为平日里的中心,而林九叙,又看起诸多医学书籍,“治病”也重新成为生活中的重点。因为在书中耽搁许多时间, 林九叙十分担心工作会出纰漏,因此恶补教材、病历。他说,回医院以后,得先编点理由做几台小手术,练练功夫,省得出事故,把叶时熙都弄得有点紧张。   …………   到了周三中午,林九叙要回去北京。病区有个活动——美国某个大牛要到医院参观。   走之前,他说:“时熙,到我家里待一阵子?”   叶时熙想想,说:“好。”   “……”他答应得太干脆了,林九叙反而十分不适,问,“确定?”   “确定,”叶时熙说,“走吧。反正我是无业游民。”平时就是更新小说,写申诉材料,在哪里都一样。   林九叙:“……行吧。”   “对了,”叶时熙又说,“你们医院能体检吗?”   “废话。”   “我好几年没体检了。”   “……”林九叙说,“明天下午4点过来。我带着去,体检医生会仔细些。”   “行。”   就这么着,叶时熙“嫁”到北京。   ……   第二天下午,叶时熙准时到军区医院寻人。   这回,林九叙在病区,不在门诊。叶时熙找到外科大楼,乘着电梯上去,按铃,进入病区,小偷一般摸到副主任办公室,敲门。   林九叙开了。   叶时熙一看,就惊了。   林九叙披着白大褂。而且,因为有重要活动,白大褂里还穿着军装!军装是一整套,浅绿色的衬衣,深绿色的领带,更深的制服外套,有一种克制、禁欲、严肃的感觉。而白大褂……又有一种救人、济世、善良、只考虑别人不考虑自己的特质。制服×2,叫人想要推到×2,配上那张俊脸,还有那幅好身材——肩宽,胸阔,腿长,杀伤力直接到正无穷。叶时熙看着看着,心砰砰跳,腿有点抖。   偏偏林九叙还不自知,一直不断散发荷尔蒙,去体检中心也并不换衣服,搞得叶时熙一路脸红,总在思考直不直的事。   体检中心人并不多,很快排到,林九叙全程跟着,一个一个房间过去,几乎每次见到医生都要介绍:“那什么,仔细些,这是我的家人。”   最后结果,一切健康,什么都不需要担心。   从体检中心出来,叶时熙问:“干什么去?五点多了。”   “先回病区,我换个衣服,再回咱家。”   “怎么就‘咱家’了呢——”叶时熙扭捏。   林九叙扫了一眼,淡淡地道:“那好吧。我换个衣服,再带你回我家。”   “……”更别扭了。   因为副主任办公室只给一人使用,林九叙没有去更衣室,而是就留在办公室……脱衣服。   叶时熙觉得……对方动作十分诱人,甚至色-情。   林九叙面对着衣柜,背对着人,先缓缓脱下白大褂,穿着军装,将白大褂仔细挂好,又开始脱那身军装。先是外衣,而后右手一动,扯散领带,一手拽着,从衣领下慢慢拽出,最后才是衬衣。他一颗一颗扣子地解,褪下衬衣,露出肩背因为长期锻炼而勃发着的肌肉。林九叙又背对着人,低头,一手解了裤子扣子,一手扯出军皮带,前面的手一撒……叶时熙不敢看了。   他脸上呼呼地冒着热气,觉得自己要疯。   深深埋着脑袋,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才感觉林九叙在他头上划拉了下:“走了,带你回我家。”   “哦……”   林九叙去拉叶时熙的手。   …………   结果,整整一晚,叶时熙都无法摆脱下午见的那个情景。   制服、裸、制服、裸,交替在他眼前闪现。   叶时熙觉得直男真的悲哀,如此容易就被引诱。   偏偏林九叙还没有自觉,好死不死,洗完澡后,直接穿着浴袍,大剌剌地便走出来!   浴袍扣得松松垮垮,露出锁骨,还有胸肌中央线条,水珠顺着黑发划过脖子、划到衣领,让叶时熙……喉咙发出“咕”的一声。   林九叙坐在叶时熙的身边,翘着长腿,拿起遥控器换了两个频道,叭叭叭叭讲着什么,而后突然停顿一秒,问:“怎么不接话?”   “……啊?”   林九叙浅笑:“你不嘴皮子最利索吗?”   “……”   林九叙看了几秒,突然明白什么似的,身体微侧,浴袍皱起一点,叶时熙很看到对方似有若无的一侧胸肌。林九叙露出欠揍的笑,问:“直男,想摸吗?”   “……”叶时熙的呼吸急促。   林九叙一手一拉,便将自己浴袍带子解开,转身,压在叶时熙的身上。   “……”叶时熙思索半刻,没有扛住,伸手进去对方浴袍,指尖触到光滑肌肤,开摸。   …………   二人折腾许久。   叶时熙觉得,林九叙简直……不是东西。   总是说“直男,我进去了。”“直男,我在你里边了。”“直男,感到到我了吗?”“直男,你只用后面就……那个了?”   十分羞耻。   最后,叶时熙躺在卧室双人床上,呼呼喘气。   林九叙搂着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林九叙说:“说起来,倒要感谢女神,感谢穿书。”   “嗯?”   “否则哪会了解‘石溪’、喜欢‘石溪’?”   “那倒是。”叶时熙想了一下,“那这样说的话,还得感谢网站,感谢编-辑。”天,打-炮而已,感谢这个感谢那个,仿佛得到了奥斯卡。   林九叙说:“嗯。”   “小九——”不知不觉,叶时熙已经叫上“小九”——过去YY中的女朋友的名字。他伸手握住林九叙搂着自己的手腕,表情露出一丝困惑,“其实,这几天,我时常在想——”   “什么?”   叶时熙继续说道:“一切事情,我全部都弄明白了,林安行也解释得很清楚,包括林一儒的受骗、江名世的执念、杨满庭的计划,还有最后女神的意图,只有一样,我还是觉得非常不可思议。”   “是什么?”   “就是,为什么,我们两个真的可以穿进书中?女神,真有那么大的本事?可以连通书中世界与现实世界???她为什么可以干预现实?这点……好不科学。即使《问仙》中有灵气,能把‘能量’、把‘灵魂’转为灵气,也好不科学。”   林九叙思索半晌,也并不明白,觉得这是自寻烦恼,凑去,轻轻吻着叶时熙的眉头,说:“我也想过这个问题,没有结果。”   “哦……”   “所以,我想,也许,我们也在另外一本书当中呢?”   “我们也在另外一本书当中?”   “对,”林九叙说,“那个作者,也如我们二人一样,可以控制、操纵剧情。这样一来,穿书便不是什么难事了吧。”   叶时熙想了想,觉得很有意思,踢了踢林九叙,海阔天空随意畅想:“喂,那你说,如果真的,我们也在另外一本书中,那本书会叫什么名字?”   “嗯——”林九叙拉了一个长音,笑,说,“也许就叫《烂尾作者自救之旅》呢。”   (《烂尾作者自救之旅》 正文完结)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结了呢!还会有一到两个番外,过两天更。   哎,历时一年多,真的非常抱歉。   该怎么讲,其实这本,我自己是非常喜欢,因为觉得有些比较特别的设定和剧情,但是,在写的过程当中,我确实感到,自己没有写过古耽、并不擅长古耽,笔力不足,如果换人来写估计能好很多,于是总是想等“成熟”一点以后再来,好像这样可以阻止可预见的失败。尤其最后几章,大纲开文之前就有,内容几月之前就基本写完(除了73章卡文),可实在缩头乌龟。不过自己也很清楚,“进步”实在不是一两年内可以做到的事,只好硬着头皮过来全部更掉。总之,还是觉得自己能力不足,浪费掉了当初喜欢的梗,比较难过,估计短期之内不会再碰古耽的了。能追到这里的大家,真的非常谢谢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