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禅》 作者:唐酒卿 文案: 这人世八苦我尽尝遍,不求佛,但求你。狷狂难驯妖怪攻x清冷寡欲幼稚神仙受1v1,HE。 视角无法选定,双方都有。 【四分之一是回忆篇,四分之一是案情篇,入坑谨慎。】 内容标签:灵异神怪 情有独钟 近水楼台 主角:苍霁,净霖 ┃ 配角:一堆。 ┃ 其它:一堆。 第一卷 惊蛰 第1章 前尘   “你看见了什么?”   “尸山血海。”   “你为何而来?”   “杀人而至。”   “净霖。”真佛悲悯地垂目,“回头是岸。”   净霖仰起头,发散一身。他目光冷漠,衣摆被血浸泡,剑锋垂划于地面。周遭是无望血海,头顶是无数神佛。   他轻轻地说:“晚了。”   净霖踏上阶,云间三千甲一齐退后。他每走一步,三千甲便退一步。所有人面对着他噤若寒蝉,他分明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却叫这天地间的诸神如临大敌。他走得这样慢,好似寻常来往,好似他仍旧是那个众人熟知的临松君。   梵坛莲池泛起涟漪,被滴答的血珠搅得浑浊。云间三千甲的统将黎嵘跪面莲池,撑着长枪,哑声喊道,“净霖……你何必如此!今日一过,你便再无容身之所。你究竟是何等的恨,何等的怨!他即便有所过错,也该交由九天境处置。你为何不开口,你为何从不开口。你永远这样一意孤行,你偏要落得众叛亲离。净霖——!”   黎嵘竟呕出血来,他双目赤红,浑身颤抖,失声哽咽。   “——你不要活了吗?”   净霖已然踏上了最后一阶,他似乎已将温情抽离在了别处,余下的只有砭骨寒冷。梵坛真佛拈花面对着他,背后众僧齐声诵经,遮天蔽日的都是人,却没有一个与他并肩。他的剑锋轻磕在地面,终于停下了脚步。   一口金芒大棺横躺于佛前,没有棺盖。三重加印的梵链层层落锁,露出里边闭目的男人,正神态安详,似如沉睡。   “你已犯下滔天大罪,还要固执己见。”真佛面容慈悲,注视着净霖,“君父在前,你仍然不愿放下屠刀。你要将一生功德尽毁于此,做到弑父杀友才肯罢休?”   净霖恍若未闻,咽泉剑翻手横扫,一线青芒倏忽大亮。众僧的颂声戛然而止,紧接着狂风自青芒间咆哮而出,一时间众人全都掩面摇晃,唯独真佛屹立不倒。   “净霖。”真佛仁慈地说,“俯首听命,皈依梵坛。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四下莲花怒放,佛光普照,诵经声再起。云间三千甲齐声暴喝,杀涌而来。远处九天台上的长鸣钟钟声幽远,笙乐神女状似垂泪。却见净霖不退反进,青绦色融于铿锵银甲间,殷红血花一并爆开。云端铺就一层红霞,咽泉剑如流汞闪现。血腥搅乱众人心神,诸神之间有人掩着口鼻连连后退,又惊又恐地望着净霖,不知往日疏于结交的临松君,怎么就突然变作了此等杀戮之神。   净霖所经之处,血淌台阶。他听不见旁人的劝阻,他眼里心里具是那口金棺。真佛似在叹息,可于他而言却仿佛远在天边。当他与黎嵘擦肩而过时,黎嵘抬臂相阻,却只有指尖擦过了净霖的衣摆,在那金芒与红霞交错的瞬间,两个人从此成为殊途异路。   “净霖——!”黎嵘骤然涌上悲恸,他踉跄爬起,探手欲追。可他铠甲压身,已负重伤。只见净霖的背影没入金芒,真佛垂指,咽泉剑青光爆起,天地间被强风张狂横蹿,咽泉剑已经穿过梵链取走棺中男人的项上人头。下一刻,无望血海惊涛拍浪,九天四君一齐下印,云端似如被重砸一击,九天境剧烈震荡。   星辉齐聚,梵文旋转,金芒形成飓风。众僧诵声加快,净霖被包围其中。他已了心愿,将手中人头抛扔下阶,缓慢回首。黎嵘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在这须臾之间,看得净霖对他答了一句话。   你不要活了吗?   生已至此,不必了。   电光石火间,黎嵘便见净霖碎于包抄之中,就连那青色萤光也一同泯灭。从此天上地下,再没有临松君。他的前尘旧故尽数随风而逝,甚至无土掩埋,便消失殆尽。 第2章 锦鲤   一尾锦鲤躺在瓷坛中。   它似是百无聊赖,连动也不愿动。内室开了窗,雪花打外飘入三四点。它甩尾游了一圈,用嘴触着雪花,被冰了一下,便倏忽沉进水中,摇头晃脑,很是惊奇。它独自玩了一会儿,仍是寂寞,便又浮了出来,仰看榻上合衣而眠的男人。   这条锦鲤尚未见过旁人,所以不知这世上的美丑如何衡量。但它时常看着这个人看得入迷,似乎一日的趣味尽在这时。它目光肆意地打量着男人的眉眼与口鼻,从其中窥得一点儿风流多情的颜色。当这个人醒来时,却是截然不同的冰冷,好似将一团撩人香屑镇入潺冰之下,变得疏离非常。所幸男人似有伤在身,一日里大半的光景都在沉睡。   锦鲤看了半晌,见外面雪势渐大,从窗漏了许多进来。这人还是浑然不觉,碎雪卧睡在他额间,又缓缓化作了水。   锦鲤看着,便觉负气。它与这人相伴了多月,从未亲近过,今日却被这胆大妄为的雪花捷足先登,凭什么!   锦鲤将瓷壁拍得作响,又将水搅得波荡,跃出水面又跌溅水花,只吵得男人眉间微皱,睁开了眼。男人的目光稍作迟钝,才转向了白瓷坛。锦鲤正好“扑通”落水,溅得小案上一滩水渍。   它想着男人该起身来抚慰它,谁知他不过是睨了一眼,便抬指隔空点了一下,又阖目休憩。锦鲤被这一点定住了身形,来不及甩尾,僵直地浮在水面。它张口欲叫,却只能吐出泡泡来。它心里生气,便想我近日都不要理他了,任凭他哄着劝着,我也不要理他了!   男人足足睡到了次日清晨,起身披衣时眉间仍是疲惫倦怠。锦鲤已定了一夜,心里从“我不要理他”,变作“此生别过,从此路人”,可惜男人既听不到,也看不懂。他掌心拨下些饵粮,锦鲤便觉浑身一轻,重新活动起来。它一能动,便忘记了前言,追着饵粮狼吞虎咽,末了还要蹭过男人的指腹,装作万分乖顺的模样。   男人肤色偏白,锦鲤绕他指腹时,便觉得他会一触即化,因他看起来心不在焉,又仿佛本就没有“心”,随时都能一睡不醒。锦鲤怕他真的会化,便用嘴啄了他的指尖,想要感触一下。岂料触感寒冷,却又非常软润。锦鲤大吃一惊,又啄了几下,直到男人垂来目光,被指尖的微痒拽回神识。   他拨了拨水,说:“没吃饱吗。”   他声音一出,外廊的朔风便停歇了。   锦鲤贴着他指尖游曳,翻滚一圈,巴巴地望着他。他便心下领会,转头望了窗外。此刻正在下鹅毛大雪,不宜出门,可是他偏生不与常理相合,便抬步向外去。   坐在台阶下的小雪堆突然抖了抖,露出个石头小人来。石头小人手脚并用,翻过门槛,将白瓷坛顶到了头上,摇摇晃晃的又追了出去,男人已经步入雪中。石头小人顶着瓷坛,跟在男人脚后,漫天飞雪似有忌惮,皆避而不落在他们身上。   锦鲤原本见他又不亲自抱着自己,很是低落。可出来了又见得雪掩苍穹,庭园覆白的景象,便将那一点低落抛去九天之外,兴奋地上下翻浮。   它常住内室,少见外景。只有遇着男人兴致颇佳时才能出门,今日是头一次出门见着雪天,亢奋难挡。一时间忘了形,蹦得瓷坛左右摇晃,石头小人脚步踉踉跄跄,在雪地上勉力维持,最终还是扑趴在地。瓷坛顺着雪地滑了出去,所幸的是没有翻砸,不幸是瓷坛依旧,锦鲤却摔飞了出去。   锦鲤在半空崩成一道金红的弓,一头栽进雪中,只留了尾巴剧烈摇动,惊恐地拍雪。不到片刻,便被人拎着尾巴拽了出来,它本作低眉顺眼的委屈状,结果入眼的是张年轻俊俏的脸,登时愤怒挣扎起来。   阿乙露出一口利牙:“净霖!这条鱼给我吃行不行?它这般的肥,清炖红烧都是香的。”   净霖早已驻步回首,说:“还给我。”   石头小人爬起身,扶稳头顶被压弯的草环,追着阿乙蹦跳,想要把锦鲤抱回来。阿乙偏把锦鲤拎在半空甩动,嬉笑道,“够得着尽管拿去。净霖,你这人真是无趣,整日就知睡眠,不如下山同我玩去吧?中渡之地广阔无垠,好玩的多了,与那天上迥然不同,保准让你眼花缭乱,忘了自己。”   若说锦鲤最恶谁,那便是这位阿乙了。他原身是参离树上的五色鸟,时常变作人来园中玩。每次一到,必定对锦鲤垂涎三尺,还要对净霖百般示好。锦鲤晃在空中只觉得头晕目眩,听得他又在引诱净霖下山去,便勃然大怒,偏对他无可奈何。   石头小人踢了阿乙的小腿,阿乙吃痛抱腿,锦鲤趁势挣脱。石头小人将锦鲤接了个正着,转头就要跑。可这锦鲤胖得很,石头小人只能搬动一半,仍留了一半拖在雪中,撒腿狂奔。锦鲤脑袋拖在雪中,被积雪撞了个满脸。它这下连泡泡也吐不出来,被磕得眼前发黑。   净霖将它拾起来,它还是瘫身不动,瞧着分外可怜。净霖将它看了片刻,它虚弱地张张嘴,便被送进了袖中。一入袖,它就立刻生龙活虎。净霖的袖自有乾坤,它浸在里边终于能喘上气,灵气充沛的盈满四周。它贴着净霖,说不出的舒坦。   这便是它定要赖着、黏着、霸着净霖的缘故,只要贴着净霖,便得净霖的灵气滋养。它虽尚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却分外迷恋这种被滋养的感觉,觉得这股灵气要比饵粮美味得多,它总是贪婪地吃不够。它自己都吃不够,岂能容人别人窥探?凡是靠近净霖的,便被它自觉划为来偷灵气的那一类,故而敌意深深。   锦鲤一边吞着灵气,一边凑头听着阿乙与净霖的谈话。   “下山去不成吗?你总待在这里,待一百年,待五百年都是一个样子,太寂寞了。”阿乙枕着双手,踢飞积雪,“你在天上也是这样么?”   关你屁事。   锦鲤冷冷地想。   净霖衣带伴风,只说:“找我何事。”   “无事便不能来了吗?你这人未免太过寡情。在你心里,我也是那种人吗?”阿乙不屑道。   “无事不登三宝殿。”净霖的声音比风更冷。   阿乙经不住这冷,没出息地裹紧外氅。他下巴埋进了绒毛中,便只有一双乌溜溜的眼睛,这样看着反倒男女难辨。他眼珠一转,望着净霖软声道,“净霖哥哥,东边有个妖怪欺负我,我又打不过他,你便下去教训教训他,无须要他性命,只要他断了手脚,让他从此老实听我差使,行不行?”   净霖步子一顿,侧目看阿乙。   阿乙在那目光里稍退一步,觉得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匍匐巨兽。他畏惧地出了汗,面上挂不住,便轻哼一声,又踢一脚积雪,强撑着说,“你帮是不帮!”   净霖漠然地看了他半晌,说:“你这么想断人手脚?”   阿乙心下一凉,莫名怕了。他攥紧外氅,竟在这一刻不敢作答。净霖不再理他,抬步向前。   阿乙站在原地咬牙切齿,想不明白自己是哪一句话惹得这人不快。他又没要对方性命,只不过是想让对方断手断脚罢了,这有什么打紧的?值得他这样不给面子!   阿乙本就是娇生惯养出来的,他姐姐是参离树神,掌管中渡之地草木生长,疼他得紧。他素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在中渡横行惯了,哪知道“乖巧”二字怎么写。当下受了气,便也不再追着净霖央求,转身化作五色鸟穿雪飞走了。   夜里净霖已入睡,锦鲤也贴着瓷壁呆立不动。内室未点灯火,庭园也漆黑一片。只听一点轻响,阿乙已飞进内室,化作人形。他将瓷坛抄抱起来,蹑手蹑脚地带出门去。   一出了庭园,阿乙便飞奔起来。锦鲤在颠簸中惊醒,见四下夜色浓稠,烈风不止,便知自己入了虎口。   “他向来爱惜你,我只将你丢下山去,他必然会跟下山来!”阿乙抄衣蒙住瓷坛,哼声,“即便他不跟来也无妨,你以尾巴拍我脸颊不止一次,既然他不要你了,我便把你扔去河中,拿你去喂妖怪!”   锦鲤勃然大怒,又听阿乙说道。   “你休装作听不懂,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日日赖着净霖,不过就是为了他那点灵气,想要吞掉他来增长修为,以便自己早日化形。”阿乙纵身化作双翼,翱翔云间,“你以为净霖也不知道吗?蠢物!我便要看他来不来。”   锦鲤奋起上跃,却被阿乙的衣衫挡了个严实。它察觉自己距离净霖越来越远,只听风声呼啸,阿乙竟飞了整整一夜。   锦鲤逐渐在寒风中冷静下来,埋入水中边吹泡泡边想。   净霖一睡便叫不醒,如同半死,谁知道他何时会醒来。万一他这次一觉睡到了春三月,那我岂不是要凉透了?   它暗自思索,想要寻找机会逃脱。   只说净霖仍在沉眠之中,靠在雪中的石头小人却抖抖脑袋醒了过来。它揉着黑豆般的小眼睛,打着哈欠跑起来。下台阶时没留意脚下,一骨碌滑下去,“嘭嘭嘭”地顺着台阶溜向山下,最后摔了个四脚朝天。它一个鲤鱼打挺起了身,戴好草环,扯了一根枯枝做木杖,一脚深一脚浅地追着阿乙飞离的方向走去。 第3章 鲜活   锦鲤被晃醒,蒙住坛口的衣衫已经拿掉。它倏地闪贴在壁,却发觉前边的风景处处陌生。   阿乙吃着葡萄,下巴一扬,趾高气昂地说,“喏,前边看。你知道这是哪儿吗?蠢物,想来你肯定不知道。”他露出恶意的笑容,“这是东海之滨的一处寒潭,深不可测,里边压着一条作恶多端的海蛇,已经许多年没进食了,饿得饥不择食,连人也是吃的。若是把你抛进去,连它牙缝也塞不住。”   锦鲤思忖了一下身形,自觉塞住海蛇牙缝还是可以做到。但它生来不是为了给一条海蛇塞牙缝的,所以它即便是能够塞住也不想塞。于是它面无表情地看着阿乙,心想来日若成了人,就拔光这小子的尾巴毛,倒拎着他原身,让他光屁股闯荡江湖。   但阿乙只能见它呆呆地望着自己,模样出奇的傻,便丢了颗葡萄砸它,又凑来端详它,“虽说天底下的锦鲤都长得相差不离,可我才不信净霖会随便养一条。你是不是天上来的?你若是天上来的,便定是个细作了!如今承天君将三界划分清晰,把等级品阶制定森严,捧得九天境快比天高,还要顺脚踩一踩我们中渡之地,又设立了分界司来巡查中渡。这个时候下界来的,必然是细作无疑了。你是也不是?”   锦鲤嗤之以鼻,阿乙又砸它一下。   “你怎么呆呆傻傻的,在净霖身边待了这么久,竟连话也不会说。可见你天资愚笨,是条蠢物没错了。”   你才是蠢物,你全家都是蠢物。   锦鲤暗自腹诽,却仍作天真懵懂状,在水中不知所谓地望着阿乙。阿乙觉得它好生无趣,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没什么意思。他盘腿坐在石头上等了又等,终于耐心告罄,觉得此刻已至午时,净霖还没有来,必是不在乎了。于是他翻身下地,抬脚将白瓷坛抵到水边。   “你打了我三次。”阿乙摸着颊面,“我可一次也没有忘记。往日看在净霖的面子上忍一忍便罢了,可气你还看着他欺辱我。你既见过我狼狈的样子,我岂能容你继续苟活。这下好了,反正他也不在乎,回头我只须求一求阿姐,他便是不想也得买个面子给我。”   阿乙说着翻脚一踹,白瓷坛便倒扣向寒潭。锦鲤落入水中,沉了下去。   阿乙略有不安,又负手自言自语道,“这可怪不得我,我留了时间于净霖,他自己不来,便该是这条蠢物的命了。”   锦鲤一入水,便觉得寒冷异常。这寒潭三面环壁,无路可逃。它试着下沉些许,又被深不见底的漆□□了回来。它已稍通一点灵性,嗅得出底下隐约压制着什么庞然大物。   这可真他娘的是命啊。   锦鲤贴着岩壁一动不动,它所过之处不见草叶。这潭里死气沉沉,它这样定着,却总有一种被盯住的错觉。往下被黑暗吞噬,即便游上来什么东西,它也未必能够察觉到。它只觉得自从自己通了灵以来,还没有像这般提心吊胆过。   约摸两个时辰,此处已暗了下去。它通身金红被掩入昏暗,这让它稍感放松。可此地必然不能久待,海蛇的气息隐隐压抑着锦鲤,让它哪里都不舒服。   锦鲤顺着岩壁环游一圈,三面岩壁皆无其他通口,可见当初为了封住海蛇,在挑选地点上下过一番功夫。它现下又离不得水,只有静待转机一条生路。   鲤鱼仰看水面上星汉点点,越发冷了起来。它如今才明白室内的好,即便净霖总爱开着窗,却没有这般的冷过。它肚中空空,又饿得难受,致使等待也变得异常难熬。   它总是想着净霖没醒,可净霖若是醒了,就真的会来吗?他从来不对它笑,也不抱它上榻,只是偶尔合卷假寐后,会起身逗一逗它玩。它觉得于净霖心中,自己还不如石头小人。   可它仍然想要待在净霖身畔。   因为它要吃掉净霖。   它常见净霖在睡梦中皱眉冒汗,也常见净霖在空廊下独自枯坐,它不知道这世上还有没有人同净霖一样孤独寂寞。但它明白,净霖重创未愈,睡眠只是遮掩可趁之机。只要它吃掉净霖,便能略过中间那百年苦修。它已经通了灵,它不再知足于水中,它内心随着灵气的增益而不断膨胀,它想要上岸,想要在某个深夜俯身咬断净霖优美的脖颈,从此占据一方,称王称霸。   锦鲤这般陷入沉思,浑然不知底下的黑影正在无声迫近。当它想要转头游动时,正撞见一对铜铃大小的金瞳直勾勾地盯着它。覆裹着石青鳞片的身躯仅仅在水面露出冰山一角,波纹轻轻荡开,那鳞片缓慢地划动着,无尽延伸。想要凭借露出的这一截来猜测它到底有多长,无异于是管中窥豹,难得其全。   寒夜岑寂,周遭无声。   锦鲤绷得僵硬,它在这体型碾压的对峙中被恐惧埋没,又在恐惧之中激生出一点亢奋。它竟在颤栗里被海蛇浩瀚的灵海所诱惑,这条海蛇额顶出肉胞,分明是要化蛟了。锦鲤贪婪且不自量力地想。   我若是吞掉它……   海蛇当真是饿极了,竟骤然张口,连戏弄的兴致也没有。它被压在此处,除了近来闹事的那只鸟,再未见过别的活物,当下见了冒着丝丝灵气的锦鲤,只想吞进腹中。   锦鲤见势不妙,调头就跑。它借着体型,迅速游闪在海蛇的身躯之间,灵活敏捷。岩壁被嘭声碰撞,海蛇屈身寒潭,上压封印,极度不便。它又正逢化蛟关键,无法随心所欲的缩减身形。只能任由身躯粗暴地碾过岩壁,一尾甩得底下岩壁寸寸龟裂。   锦鲤躲闪着石块,没命逃窜。粗壮的身躯填压四周,将它可躲避的地方飞速压窄。它被水流挤推进狭隘之中,海蛇蜷收身躯,将它封在身躯之间。岂料它竟从自己张口的瞬间窜过锋利的牙沿,冲向水面。   锦鲤背上被海蛟齿刮掉些许鳞片,它顾不得回头,只能埋头上游。下方水流激荡,海蛇弹身,眨眼追上了它。   巨口已张,潭水倒吸,一切都疯狂涌纳向那张口。锦鲤游曳艰难,水面已近在咫尺,却倏地被倒吸回去。   要被吃掉了!   锦鲤已经被吸纳入口,眼见海蛇将要闭口,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拼命挣向要闭合的一线空隙。   前边突然探进一只手,骨节泛白,狠狠扳开海蛇的口,露出锦鲤来。锦鲤撞进净霖怀里,刺溜一下就窜进净霖松开的领口,贴着净霖的肌肤不肯再冒头。   净霖脸色苍白,一指定住海蛇双眼中心。海蛇只怔了一瞬,便作畏惧之态,由着净霖转身。可净霖一转身,它便凶形毕露,扑咬而来。净霖灵气虚浮,不过是装装样子,吓唬寻常精怪尚可,但面对这将化蛟之蛇,却没什么用处。   净霖早有预料,踏壁旋身,海蛇腾尾阻挠。只见净霖稍稍避身,便借着海蛇腾尾之力,踩着它破水而出。海蛇跟着探身出水,粗壮身躯狰狞可怖,撕咬追赶。寒潭之上封印大亮,忽然下压,将海蛇生生压进水中。水花迸溅,净霖上了岸,将锦鲤丢向等候在一侧的石头小人。   石头小人仰头奔跑,接了个正好,跟着和锦鲤在雪中滚了一圈。锦鲤等它爬起身,却半晌不见动静,侧目一看,石头小人通身覆冰,非常迟钝。   净霖连发也未束,象牙白的衣裳湿透贴身。他抓起鸦青色的宽衫罩上身,松垮地系了腰带。那一截儿颈白皙带水,水珠缓滑进锁骨,融于肤色。   净霖掩口咳了几声,身形单薄,在冰天雪地里更显羸弱。   他只沉声说:“走。”   转身又觉不对,回首一看,哪里还有锦鲤,雪地里分明坐着一个粉雕玉琢的胖小子!   锦鲤垂头看见了藕般的手臂,大惊失色,想也不想的撒腿跑向净霖,一个猛扑埋进净霖怀中,环紧净霖的脖颈,贴着净霖的颊面咬词不清道,“季……季里!”   净霖数百年不曾与人接触,当下也退后一步,竟然有片刻不知所措。锦鲤拱在他颈边,眼泪不值钱地乱蹦,可怜又无助地望着他。净霖只觉得额角突跳,久违的头痛起来。   锦鲤趁着此机,烂漫无邪地又贴了上来。净霖脖颈冰凉,叫锦鲤舍不得撒手。   它竟被这一遭给吓化形了!   它——他心里打算尚不成形,故而面上只将天真学了个七八分。他依着净霖,像一团温热融化在净霖胸口,刺得净霖恍如隔世。   净霖偏头,眉间紧皱。锦鲤眨眼揣摩他的神情,小声说:“季里……肥……家。”   他吐字不清,说话很是艰难,显然是在笨拙地模仿“人”。净霖可以允许一条鱼同他一起,却不能允许一个人同他一起。因为他的七情六欲在数百年前便断得干净,他至今没有爱过一个人,也不想学会如何爱一个人。他曾在“人”的情谊中备受煎熬,并且代价惨重。若说他曾明白过一种情感,那也许该是“恨”。   他为了“恨”,不惜手握屠刀,堕入杀戮。   因此他在这鲜活的、温热的依赖中,生出股几近惧怕的颤栗。 第4章 机会   锦鲤不会穿衣服,所以只裹着净霖的宽衫,衣摆大半拖在地上,他赤脚在檐廊下奔跑。檐下一只铜铃迎风摇晃,锦鲤顶着乱糟糟的头发,在铃声间又蹦又跳。   石头小人追着他,拾着拖在地上的衣摆。锦鲤一口气奔到檐廊尽头,那儿临着口小池塘,边栽着一棵百年银杏。他蹲下来,用手拨拉池水,被冻得一阵哆嗦。   “做人,是这般感觉。”锦鲤喃喃自语。经过一个夜晚,他口齿流利了不少。   石头小人踢了他的屁股,锦鲤没留神,一个前扑跪倒在木板上。他来不及生气,而是哈哈大笑,抬起手掌反复端详。   “摔倒,这般的痛!”他说着。   他学会奔跑只是在不久之前,他总是想要躺在地上游动尾巴。他要习惯双手,而非鱼鳍。他盘腿坐下来,拢紧宽衫。白胖的脚丫冻得通红,他低头埋到宽衫底下观察自己的身体,随后冒出脑袋,对石头小人小声嘀咕。   “人除了手脚,还有其他物件吗?好生奇怪。”   石头小人不会说话,挤到他脑袋旁与他一齐看了半晌,见他一脸懵懂,也不知该如何与他解释。   锦鲤捉了石头小人,往它底下看了看,奇怪地说,“你为何就没有?”   石头小人面上恼羞,捂着脑袋踢了锦鲤一脚。锦鲤立即龇牙咧嘴地威胁道,“你若再踢我,我便把你丢掉!让你再也见不到净霖!”   石头小人退后几步,转身就往室内跑。锦鲤怕它告状,连忙起身追了去。他入门时动作很轻,因为净霖正在休息。昨夜回来时净霖咳了半宿,近晨才睡着。   锦鲤踩着小案,爬上椅子,再跳到榻上,跪在净霖枕边。净霖面色相比昨晚更加苍白,他如同久病之人,仿佛缠绵病榻已成常态。墨发水一般铺满枕席,锦鲤小心地掬了一捧,它们却从指缝流淌下去。锦鲤壮着胆子趴下上半身,听到净霖的呼吸声。他指尖触摸到净霖的颊面和脖颈,又吃惊地收回来,再不可置信地探出去。   热的。   净霖是热的,摸起来是润的。   这与他先前知道的全然不同,难道变作了人,连触感也会不同?   锦鲤顺势躺倒在净霖身侧,他这样打量着净霖,又发觉些不同。他从没在这个方向打量过净霖,原来净霖的鼻是这样的挺,净霖的唇是这样的薄,净霖的……净霖生得这样好看,仿佛是一握就会碎掉的细腻薄瓷。   锦鲤捏了捏自己的鼻,又摸了摸自己的颊面。心道,我将来不会长得比净霖更好看,因为他这样的世间有一个就足够了,我要比他更有力,更强壮才好。   他正想着,就觉得背后一痛,回头一看,石头小人就坐在边上,不大乐意地看着他。他哼一声,又贴近净霖许多,用脚将石头小人抵开。可是石头小人抱了他的小腿,就要将他拖下去,他一着急,转头扒住净霖的衣襟,环住净霖的脖颈就是不走。   石头小人生气地跳脚,锦鲤也不理它。他挨着净霖,便不自觉地吸纳灵气。净霖今日的灵气虚无不定,眉峰缓皱,竟隐约有不堪吸纳的神情。石头小人不知为何,也忽地停下动作,变作两块石头滚在一旁。   净霖迟迟不醒,锦鲤吞咽了下口水。   这是个吃掉净霖的好机会。   净霖神识荡在空无一物的石台上,他行单只影,不知去处。碎掉的身躯修复缓慢,莹光散乱,难以组成人形。他仿佛被人扼住了咽喉,变得难以喘息。胸口沉重,被压着的感觉让他倍感疲惫。   即便如此,当檐廊下起风时,他还是瞬间睁开了眼。入眼的便是一颗绒毛脑袋,压翘的地方抵在他颊边,锦鲤正紧紧环着他,睡得酣实。   净霖望着房顶,闭目舒出口气。再睁开眼时,已恢复平静。   “何事。”他声音一贯的没有情绪。   廊下有人跪倒在地,轻声道,“舍弟顽劣,惊扰了君上清修,罪该万死。特来请罪,求请君上不吝责罚。”   净霖沉默片刻,才记起了门外跪着的是谁。   “我不是你的君上。”净霖说道。   门外人趴伏下的身躯寂静不动,过了半晌,才说,“我归属九天境临松君麾下,此事俾众周知,即便如今参离树归划于分界司监管,我心也如磐石,坚定不移。”   她说着抬起首,端正地面对房门,再拜下去。   “不要叫我君上。”净霖突地一字一顿,恨意覆霜。   门外女子静了许久,低声说:“……九哥。”   净霖胸口一窒,手脚发凉。他抬手盖住双眸,喉结无声滑动,胸口起伏不定,强行压下呛血的冲动。   不要叫我。   他目光淹没在遮挡的黑暗中,好似永远也挣扎不出头。这一声“九哥”,便是荆棘,扎得他鲜血淋漓。   门外女子仅仅用了几瞬来平复心绪,即便红了眼眶声音也稳定不变,她抬手拽出被捆绑结实的弟弟。阿乙变作了原形,在地上扑腾着。   “阿乙在参离树被我纵容娇惯,致使他如今嚣张跋扈、不听管教。他既做错了事,就必该自己承担。我将他交于九哥,不论生死,皆有九哥做主。”   音落便跪拜行礼,转身欲走。阿乙见状生生撞破了头,盯着他阿姐,将要哭出来了。他阿姐——浮梨要下阶时,又停了步。   “我知九哥不欲见我。”浮梨长睫低垂,望进黑夜,“可对我而言,九哥仍活在世,我便已经知足。那一日真佛抬指,九天震荡,九哥泯灭的消息叫人肝肠寸断。不管他人如何言谈,九哥仍然是九哥。我虽不知你与父亲的前尘恩怨,却不肯轻易相信你是那般嗜杀之人。九哥……”   “你错了。”净霖说,“我杀他不过是了却夙愿,既没有大义在身,也没有正气拿持。我想要杀他,我便去杀他,与你无关。我不是你的九哥,临松君泯灭在了九天台,而今你看到这个人,也不过是个死人。把他拿走,滚。”   阿乙听不下什么临松君,也不知道什么九哥,他唯独听到了净霖对他阿姐说了声“滚”,这叫他怒火中烧。他诞生时参离树已无五彩鸟,浮梨即是他姐姐,也算是他母亲。他虽然为人混账又跋扈,却听不得任何人说他姐姐一句不好。   当下挣脱开嘴,张口骂道,“净霖!你竟敢对我阿姐说‘滚’?你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个躲藏在山野间的病秧子罢了,谁还怕你不成!一条海蛇也能搅得你下不来床,现在又装什么高人好汉!你也不过……”   浮梨霎时回身,断喝道:“住口!”   檐廊下的铜铃陡然作响,山间万松涛声起伏。一股强风自茂林间涌出,刮得阿乙翻滚下廊,吹向山中。   他还被捆着,挣脱不了,只能在空中倔强着喊道,“你等着!”   浮梨还想说什么,内室的里门倏地夹合,连她的声音也拒之在外。浮梨终未能说出来,只默立了半宿,方才离去。   净霖待她一走,便闷声咳出血来。石头小人在他掌心塞了手帕,他掩唇擦掉血迹,说,“还不醒吗。”   锦鲤便试探地睁开一只眼,装作惊醒状揉了揉。一团软面似的坐起身,还扒着净霖的颈。锦鲤露出小白牙,冲净霖可爱的笑。   净霖眉稍微挑,极具压迫感地盯着锦鲤,冷声说,“吃人要快,下口要狠。你磨磨蹭蹭,犹豫什么?”   他的唇方才沾过血,染了一点红。   锦鲤无辜地缩手,很是害怕的模样。净霖却稍抬头,几乎要抵在锦鲤额头。他眼神毫无生机,像在陈诉别人的生死。   “你错过了机会,便要等一年,一百年,甚至一千年。”他冰冷的不是皮囊,而是魂魄。他迫近锦鲤,如同睡醒的巨兽隆起了身躯,这样无法抵抗的威慑力远比锋利的齿牙更加让人惧怕。   锦鲤敏锐地发觉净霖不同平常,想要瑟缩向后。可是净霖一把拽住了他的手臂,将他放置在巨兽的阴影下。锦鲤愈发难以忍耐,这不是种疼痛,而是种被居高临下俯瞰的压力。这压力簇拥在他薄弱的线上,让他不自主地颤抖起来。   “净……净霖……”锦鲤痛苦地唤出净霖的名字,他的五脏六腑都像被重物碾压,连呼吸都变得断续。   净霖看了一会儿,松开了手。锦鲤一个后仰,在被子上滚了几滚,如获大赦。内室陷入寂静,锦鲤心里咬牙,面上仍露出可怜的样子。泪珠子在眼眶里打滚,他压着手背,细小地啜泣着。   净霖偏头望着夜雪,兴趣寡淡。他坐了许久,转回头看向锦鲤。   “过来。”   锦鲤内心警觉,却像小动物一般爬了回去。他面上越是乖巧,心中就越是冷静。他藏在这幅稚儿的躯壳下,渴望化解净霖的提防。然而令他失望的是,净霖似乎洞察一切,并且毫不在意。   锦鲤爬到了净霖身侧,净霖抬手欲抚摸他的脑袋,又中途放弃了,转手从石头小人那里扯过干净的帕子,给锦鲤擦干净鼻涕眼泪,便又躺下,不再说话。   次日宿雪初晴,砧声破晨。净霖招了衣裳给锦鲤,锦鲤将头抵在袖口,如何也穿不进去。石头小人揪正衣裳,为他穿好衣,还裹上了一件小绒披风。鞋面上绣着一对鲤鱼,锦鲤穿鞋时忍不住伸手摸了摸。   随后净霖起身下阶,他今日仍旧常服打扮,单薄得很。他站在阶下稍作回首,眉目冷寂。   石头小人牵着锦鲤,带着他下了阶,随着净霖往山下走。山间晨雾围绕,山阶湿滑,石头小人摔了好几跤。锦鲤原先还绷着脸,后来跟着石头小人奔跑嬉闹,滚了一头的雪。净霖一直没有回头,半敛着眸似在梦中。   到了山脚,锦鲤跑了几步,不见石头小人。他转头一看,石头小人坐在净霖肩头,冲他摇了摇手臂。   锦鲤还没明白过来,就听净霖说。   “你走罢。” 第5章 狡诈   锦鲤呆若木鸡,歪头疑心自个儿听岔了。可是净霖衣袂一晃,已经拾阶而上。山雾在此刻分外碍眼,阻着他的视野,让净霖的背影几欲消失不见。   锦鲤回过神来,拔腿就追。他扑抱住净霖的小腿,喊道,“净霖!”   净霖身形不动,侧目看他。   锦鲤仰起头,被冻得浑身绷紧,他急切地说:“净霖,不要丢掉我!”   “你本就不是我的。”净霖拂袖,抬步上阶。   “净霖!”锦鲤攥紧他的衣角,呜咽起来,“净霖……山里的野兽要捉我去吃,我不要同你分开。”   净霖不言不语。   锦鲤不肯松手,仰头时泪如泉涌。他眼里皆是净霖的倒影,好似已将净霖全部放在了心里,满心依赖着。净霖盯着他,眸中仍然无情。   “我要与你在一起!”锦鲤凝噎着大声说,“我一睁眼便见得是你,我不要去别处。”   “你知道我是谁。” 净霖说,“你怎敢这样说。”   “你是净霖!”锦鲤被拖跪在地,他死死拽住净霖的衣角,仿佛这一截儿布即是他的救命稻草。他说不出太多的词,只能颓唐地重复着,“你是净霖……净霖……”他抽噎着,“不要丢掉我。”   锦鲤这一次哭得情真意切,因他混沌初开,世界于他而言如同隔雾看花。他既不懂人情,也不通常理。他仅有念头便是“吃”,可即便他想要吃掉净霖,也从未想过离开净霖。吃掉净霖不也是另一种相伴吗?他是这般的想的,他从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他早已不记得为鱼时的许多事情,他只记得净霖,他一直同净霖在一起。他是如此清楚的明白,此刻要他离开净霖,他在这茫茫大雪中惟有死路一条。   他不能松手,起码在吃掉净霖之前,他不能松手。这是他一直以来虎视眈眈的猎物,是他朝思夜想的食粮。他紧咬的牙关透露出他绝不会拱手相让,于是他在净霖抽袖的瞬间,猛然将自己磕在阶上。额头重重地碰在沿角,滚身滑跌在地上,随即便感觉到殷红热血顺着眉流淌下来,刺得他左眼酸痛。   锦鲤伏在地上,哑声哭泣。他困难地捂住左眼,这样仰视净霖,仿佛将一切都抛掷出去,只是想要净霖抱一抱。稚儿冻红的手指掩不住血,他颤抖着,胆怯地唤着,“净霖……”   净霖冷若冰霜。   锦鲤孤立无援,便趄身而爬,顾不得血,手扒在雪中,红得令人心颤。他抽噎到气息混乱,只看得见净霖的背影越来越远。他一声声喊得肝肠寸断,稚嫩的嗓音被扯得嘶哑。   “你不能……净霖!”锦鲤无力地浑身发抖,“求求你……不要……不要丢掉我。”   他像是扒不稳台阶,又磕摔回去。他躺在雪中,泪眼模糊,紧咬的齿缝里泻出不甘心的呜声。磕伤的血糊在指间,他握着冰雪,翻身站起身来。他站在原地,不断地擦抹着双眼,血和泪涂满双手。他似乎已经没了办法,只是站在这里,望着净霖的背影像个寻常小孩儿一样大声哭。   阶侧的雪松被哭声震塌了枝头雪,粉屑掺着浓雾让净霖的身影彻底消失。山间只余哭声盘旋,精怪走兽皆数探头。锦鲤哭累了,净霖也不见了。   一头野猪拱出雪丛,嗅着气味走向锦鲤。野猪身躯庞大,像座小山般移动着,显然是已修得一些灵气。它围着锦鲤转了一圈,瓮声瓮气道,“你要跟着他?你根本不知道他是谁。”   锦鲤已经不哭了,他红肿着眼说,“不干你事。”   野猪哼哧哼哧地用鼻子推倒锦鲤,“此山归我管。你非要缠着他做什么,他最冷情不过了,神仙一贯都是这个模样。你不要再同他在一起,你便留在此山与妖怪一起不好吗?你本也只是条鱼。”   “不干你事。”锦鲤跑了几步,费力地踩上阶。他想了想,又将早晨裹好的斗篷丢掉,连同外袄一并扯得乱七八糟。他在寒风中不住地打着哆嗦,倒吸着气寻着净霖的脚步走。   “他脱衣服做什么。”一只苍鹰探下头来,狐疑地问底下的野猪,“他不怕冷吗?”   “变作了人,就会变得古怪。”野猪衔着斗篷拖看,“真是太古怪了。”   四下精怪走兽们一齐附和,锦鲤已经爬进了山间。他无法走快,天上开始下细雪,他腿脚迟钝地蹚在雪中,觉得脚趾已成了石头。周遭雪松挂冰,细溪叮咚轻快,随着雪下大,雾气越发浓郁。   锦鲤走也走不到头,他心道净霖怎会这样狠心,好似一个没有心肺的人。又想真的一走了之,叫净霖后悔莫及。可是他不论怎么想,都没有调头。他逐渐不敢再张口喘息,因为烈风寒彻,仿佛连口舌都会冻掉。面部不能再自如地调动表情,被风与寒凝结成了低落的表情,像是雕刻上去的面罩。四肢僵直变硬,他连手指都弯曲不得。   不知过了多久,耳旁突然被轻轻渡了口气。锦鲤迟缓地转动眼眸,看见一张漂浮在雪风间的面孔。对方银发拖散风中,尾端也变作了雪。   “你欲追往何处?”对方循循善诱地说,“你这般是走不进枕蝉园的,净霖将园子隐在天地微妙之处。”他贴耳缓声,“你永远永远也找不到。”   “关你屁事。”锦鲤察觉邪气,他睫毛与头发皆覆了霜雪,露出不好惹的凶悍。   雪魅在风雪中传出嘲讽的轻笑,他的手脚都虚成透明,因为修为低微而无力维持人貌。他自在地躺在风中,跟在锦鲤左右。   “你被净霖丢弃在了山脚,你知不知晓,他曾经丢过许多鱼呢。”雪魅小声说,“你知不知晓,他到底是谁?我都知道,我告诉你。”   岂料锦鲤不理会后面那句,只是倏地抬头,“他以前有许多的鱼吗?不对,你骗我,他分明只有我的!”   雪魅嬉笑着翻滚一圈,“你信也不信?你当真这样想?你看他形容冷淡,病入膏肓,又久缠病榻,那个园子里除了他自己,再无其他。他不觉岑寂吗?他必也怕孤独的。”   “……我不信你。”锦鲤的脚步却慢了下来,他用力摇着头,“净霖只有我。”   “他若只有你,他为何要丢掉你?”雪魅哀伤地说,“他将你丢了去,头也不回。他怎可这般绝情,他没有心吗?过去你们日日相伴,即便你是条鱼,他也同你没有半分留念吗?可他愈是这样的薄情寡义……”雪魅语调一转,妖异地笑起来,“你就愈是想要吞掉他,撕裂他,将他鲸吞蚕食,统统塞入腹中。你这小妖怪,贪婪又狡猾。”   锦鲤似乎被戳中了心事,恼羞成怒,“与你无关!”   雪魅游荡到锦鲤另一边,“你怕什么?你必不敢叫净霖知道,因为你怕他觉得你是寻常妖物,贪得无厌才是本性。”他咯咯地笑,细声道,“你不该怕的,你不知道,他比这天底下任何妖物都要更加狠辣无情。在许久之前,他杀了自己的君父,他还杀了许多人,他让九天境里血流成河。你见过火烧云霞的通红天地吗?净霖杀人时,九天境便是那般场景。他还杀过千千万万的妖怪,他的剑既含着妖怪的骨头,也淌着神仙的鲜血。他是被唾弃、被憎恶、被畏惧的嗜杀君神……”   可是锦鲤擦了冻僵的脸颊,并不惊奇,也不害怕。他只是不耐道,“你吵得我难辨方向,不要在这里,你去别处。”   雪魅围着锦鲤飘了一圈,“你不怕他吗?”又立即了然道,“你定也是被他的那副皮囊给欺骗了,他的这张皮,可比世上任何伪装都要致命。”   “你也觉得他好看。”锦鲤说道。   雪魅幽怨地说:“……我还想刮下他的皮,顶到自己脸上来。”他说着借风抚面,“我若有了他的皮,三界之中,哪里还是我不能去的呢。”他又骤然变得阴毒,“可恨他囚我于此,叫我数百年不得离开!他怕我同人说他还活着,他怕……他也没什么了不起!小妖怪,你如当真想要吃掉他,我便助你一臂之力。”   果然见锦鲤眼中一亮,又谨慎地压了下去,只佯装不屑。   雪魅说:“你不答应也得答应,我已将净霖的前尘透露与你,你既听了,便已与我结了牵绊。你要想活命,须得按我说得办。”   锦鲤面容失色,说:“你好奸诈!”   雪魅说:“你若听话,便没有苦头,还能平白得了净霖的灵气,你不想吗?只要吃了他,他便再也没办法丢掉你。”   锦鲤迟疑片刻,说:“当真吗?我不想同你有牵绊。”   “除非我死,否则谁也解不开。我叫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我虽杀不了你,却能叫你在雪中冻得半死,永远也走不出去。”雪魅冷眼端详着锦鲤,见他隐约有些怕了,才笑起来,“你乖一些,我指路于你。”   枕蝉园隐埋雪雾茂林之后,锦鲤远远瞧见熟悉的庭园,额上的伤口都冻得止住了疼。   雪魅伏在他背上,悄声说:“我给你的草,你须藏好。就算是神仙,吞了下去,也会剧痛难忍,无法动弹。你不知净霖可怖,他即便无法动弹,也不能叫人放心。待他吞下去,我自会教你怎么做。”   锦鲤目视前方,呼出口气,突地问道,“妖怪也是吗?”   雪魅眼珠子一转,雪风便勒紧了锦鲤的脖颈。他说,“你休要打别的主意,这草于我毫无用途。倘若是能害我的,我岂会交给你?”   锦鲤脖颈冻得泛红,他冷哼一声,小跑几步,上了最后的台阶。   檐下坐着的石头小人正晃腿摇铜铃,目光一顿,见着锦鲤狼狈地站在门口。它炸毛似的跳起来,跑过去绕了几圈,像是看什么稀罕之物。   锦鲤踢得它一个踉跄,只恨道,“不认得我了吗?和你主人一般的石头心!”   石头小人顺势翻了个滚,坐在雪间捏了个团砸锦鲤。锦鲤不闪也不躲,眼睛红肿,无比凄凉。   锦鲤对雪魅说:“你也要同我进屋去吗?净霖此刻必在睡觉。”   雪魅本来打量石头小人,像是想不通什么。闻言随口催促道,“良机难得!快带我进去!”   石头小人颠着雪球,看着锦鲤从它面前过,既不阻拦,也不起身。雪魅一靠近庭园便觉得这石头小人不同寻常,当下见它又不似守门,突然茅塞顿开,惊声道,“它是——”   锦鲤磕在门槛,一个栽葱。内室木板似乎贴了层灵界,雪魅一挨着木板,便发出“刺”地烫化的声音。他厉声道,“蠢物!快背我起来!”   谁知锦鲤又被小案拌倒,扑倒他半实的身上。他察觉不对,就见锦鲤挣扎抬手,将他压摁在地上。滚烫的地面让雪魅欲要尖叫,口中却被用力塞灌进一团草叶。   雪魅呕不出,生生被塞了下去。他被捂住了嘴,烫得即将融化。腹中剧痛难忍,翻滚前听得锦鲤贴耳说了一句。   “多谢。”   锦鲤惊慌后退,连滚带爬地攀上榻,扑进净霖怀中,失声哽咽,浑身颤栗,“净霖,净霖,我好怕!”   雪魅五脏六腑都在剧烈翻搅,他撞在门槛,几近化掉了。他面容狰狞,凄声喊道,“你——”   你这狡诈妖物!   净霖方才醒来,拧眉见得锦鲤正在颤身依偎。   他衣物没了,只穿着内袄小袍,显是一路追得不容易。额间磕破的地方也冻得凝结,面上的血迹还没擦净。一双澄澈无辜的眼里仍然倒映着净霖,只是见净霖醒来,又怕又委屈地缩了缩手。   “净霖……”他泪眼婆娑,“净霖。”   石头小人“啪”地捏碎了雪球,竟看呆了。 第6章 苍霁   雪魅的凄厉喊叫让净霖难以定神,他抬手一挥,雪魅便倒飞了出去。雪魅跌进雪中,反倒缓止了些许疼痛,他怕净霖怕得厉害,不敢多留,忍痛化成细雪仓促而逃。   锦鲤仍在掩面啼哭,净霖只觉得头痛欲裂,竟连抬手拎开他也做不到,只能半阖了目,说。   “你怎这般的重。”   锦鲤抬头,见净霖面色发白,眉间积倦,竟比昨夜更显病态。他不知净霖到底在何处受了何等的伤,也不知什么缘故导致净霖突然这般虚弱,只是有些心疼,便抬手抱了净霖的颊面。   “净霖。”锦鲤啜泣着呢喃,“你不要死。”   他如今不过一个小童模样,捧着净霖的脸越渐难过,竟又呜呜咽咽地哭起来。可他又生得一团可爱,哭起来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也叫人觉得伤心。   “我本就是死人。”净霖眼皮沉重,回答道。   “你怎会是死人呢!”锦鲤一头撞在净霖下巴上,眼泪几乎要淹没了净霖。   净霖觉得领口被浸湿了,那眼泪滑过他的脖颈,渗进了枕间。他忽地觉察到一点“鲜活”,仿佛死寂许久的世界被这小小的眼泪烫到掀起波澜。他太多年没有与人这样靠近,也太多年没有与人轻松地说说话。   “你的眼泪怎会这样多。”净霖语声渐低,“……离开此处去往更广袤的天地,即如雏鸟离笼,你便能明白留在这里不过是形同走尸。你本不知世界,一点生机便成此悟,得以化形是谓天机。你的缘不在这里。”   “我同你在一起不好吗?”锦鲤问道。   净霖强撑倦意,看他天真,便微带轻嘲重复了晨时的那句,“你知道我是谁,你怎敢这样说。”   “那我又是谁?”锦鲤已抬起脸,“我连名字也不曾有。”   净霖似如睡着,过了半晌,才道,“叫苍霁罢。”   锦鲤还想再同他讲话,却见他呼吸微沉,真的睡了过去。他一睡着,便怎样也唤不醒,如不是胸口起伏尚在,几乎让人觉得他真的死了。   石头小人突然伸展手臂和腰身,精神百倍地蹦了蹦,进了内室,爬上榻看锦鲤。锦鲤早换了神情,将石头小人拖下榻,推到一边。   “你方才看见什么、听见什么,通通不算数。我既不认得那个妖怪,也不知道他来干什么。你不许同净霖乱讲。”他捉着石头小人,不许它跑,恶狠狠地说,“你若敢同净霖乱讲,我就把你丢进池塘里去。”   石头小人飞快地点头,被他摁在小案边,脚尖都要够不着地面了。   锦鲤满意地松开手,说:“从此之后便不能再‘鱼’、‘鱼’的喊我,我叫苍霁。”   石头小人本就没有嘴巴,当下顺着他,一个劲地点头。苍霁被顺得很舒坦,揪了袖口,说,“我要洗手洗脸。”   石头小人便替他倒了水,苍霁用帕子擦净污垢,额间的伤口凉凉的倒也不痛。他对盆照了一会儿,问石头小人,“他真的没有回头吗?我摔得那样重,是我摔得不够痛吗?”   石头小人却踢他一脚,他嘶声蹦跳。   “你也没有回头,你和净霖一模一样!”   石头小人觉得他吃痛跳脚的模样很好玩,便绕到另一头,又踢他一脚。苍霁抱住它的脚,一使劲将它扳倒在地上。他骑跨上去,揪着石头小人头顶的草叶,“你怎敢踢我?如今我变作了人,力气比你大了许多,我便是你大哥了。”   石头小人抬头就撞了他一个晕头转向,苍霁泄愤地揉乱它的草环。两只滚在地上打斗,碰翻了案几。苍霁仰倒着身,气喘吁吁。   “我饿了。净霖眼下是吃不掉的,我须找点别的才行。”苍霁踢了踢石头小人,爬起身,“与我一同去山里。”   只说另一边,阿乙变不回人形,只能缩成五彩鸟在山中觅食。他锦衣玉食惯了,不兴吃虫子,便堂而皇之地挤占松树间的巢窝,连别人过冬的屯粮也要霸道的占为己有,引得山间飞禽鸣声驱赶。   阿乙看不上别的鸟,觉得它们毛色黯淡又蠢笨异常。他睡足了还要踹一脚别人巢穴里嗷嗷待哺的小雏,大摇大摆地飞离枝头,去觅水喝。   苍霁重新裹了绒衣,跟着石头小人只捡了些菇。他们穿过茂林,灌着雪去寻小兽,因为苍霁要吃肉。   苍霁扒开杂丛,探头张望,老远见得一只流光溢彩的鸟正撅着尾巴在溪边饮水,苍霁觉得这鸟格外眼熟。   “那是不是阿乙?”苍霁摁下石头小人,石头小人被摁得埋进雪中,拼命挣扎。苍霁示意它嘘声,又盯了片刻,见那鸟时不时梳理羽翼,目空一切。   “必然是他了。”苍霁露出牙来,对石头小人说,“你且等着,我按住了他,喊你一声你再出去。”   音落便将自己的绒衣脱了,叠好放在一旁,爬了过去。   阿乙临水留恋地欣赏着自己,觉得这样的颜色华美独特,连凤凰也比不上。他越看越沉迷,浑然不觉后边爬来了谁。阿乙情难自控,便垂首离水面更近些,看得更清楚。   这样的羽毛……   心中还没有夸完,屁股上便被一人踢了个准。阿乙不防,顿时栽进了水中。溪水不深却寒冷非常,又打湿了他的羽翼,惹得他在溪中扑腾乱蹦。   “不开眼的东西!竟敢……”   水花翻溅,阿乙被拽住了脚,苍霁力气比只鸟大许多,将阿乙连拖带拽地移上雪地。阿乙拍翅欲逃,背上便苍霁一屁股压稳。   “你做什么?你这蠢物!你做什么!”阿乙怒声道。   苍霁坐实了,叫石头小人出来,将阿乙的鸟头塞进雪堆里去。石头小人欣然接受,末了还骑在了阿乙的长颈上。阿乙这下是彻底挣脱不得,只能骂道,“你敢?!我杀了你!”   苍霁面对着阿乙尾巴,数了数他的尾巴毛,拽了一根,重重哼一声,“你说什么?你再大声一点。”   “你敢拔我的毛!我就杀了你!”阿乙厉声呵斥。   “好说。”苍霁心下一动,说,“想让我不要拔也可以,你须告诉我,你姐姐与净霖有什么前尘?”   “呸!你也配打听我阿姐!”阿乙说,“想也别想!”   苍霁一把揪掉了他的长毛,拿在手中摇晃,觉得明亮得灼眼。阿乙痛得喊出声,不想他真的敢拔。   “你等着!”阿乙发狠道,“我定要剐光你的鳞片,将你……”   苍霁便再揪一根,“你说是不说?”   阿乙惊怒中竟气极哽咽,他犹自强撑着,“我偏不告诉你!你杀了我!我阿姐必不会放过……”   “你好生奇怪。你早已化形聚灵,却还整日喊着阿姐,哭得这样稀里哗啦,不像是雄鸟。”苍霁困惑地扒着阿乙的尾毛,“你莫不是只雌的?”   阿乙气得红眼。   苍霁想了想,说,“我对你阿姐不好奇,你只须与我说说净霖。”   “我不知道!”阿乙一口回绝。   “你方才在水中觉得如何?”苍霁也狠下声,“你若不说,我便拔了你的毛,让你在里边泡上几日,看你如何见你阿姐。没了这身毛,你便是秃鸡一只,你猜你阿姐还认不认得?”   他讲得凶,却是真有此意。他懂什么人情来往,他现下只明白想干什么便去干,你就是与他讲天王老子不许,他也会回一句天王老子是谁,是他苍霁什么人,算什么东西?他偏要这么干,谁也管不了!   阿乙被拖向水边,他陷在雪中,惶恐咬牙道,“讲就讲!你住手!只怕我敢说,你却不敢再听!”   “废话少说。”苍霁踢他一脚,不耐道。   “你先答应我,我若说了,你便松手滚蛋!”阿乙挣扎着翅。   “我答应你便是了。”苍霁背对着他,坐回他背上,撑着脸颊,道,“我向来说话算话的。”   阿乙稍作平复,才说:“我阿姐待他不同寻常,又敬又怕,也不与我说,只叫我也喊他‘九哥’。可我一猜便知其中必有缘故,专程去过中部呈放神说谱的地方查了一番。这天地间敢叫做净霖的,只有一个人,你以为他是谁?他便是五百年前弑君的临松君了!”   他说完刻意顿了片刻,略显得意,只想听苍霁说个“怕”字。因为“净霖”这个名字不熟悉便罢了,可“临松君”却是人尽皆知。五百年前那一场动荡搅得三界数年不稳,云间三千甲几近覆灭,九天杀戈的黎嵘因此沉陷睡眠,若非承天君请出梵坛真佛,只怕也拿不下临松君。   可惜苍霁对天下地上如雷贯耳的人物皆不相识,半点不觉怕。只是再踹他一脚,催促他继续。   阿乙又怒道:“我已说了!你怎还踹!”   “这便完了吗?”苍霁皱皱眉,“你就只知道这些?”   “这便已足以让中渡一众掌职之神掉脑袋。你真是蠢!净霖杀了君父,九天诸神谁能容他?他分明死了,却还活着。哼,可这瞒不过我,我猜他当日已踏入了大成之境。你知道大成之境是什么?净霖先前位列君神,可这天底下能够称一声‘君’的,总也不过六位,他杀了拟立九天境的九天君,九天君既是他父亲,也是他君上!从此六君变四君,可而今能算得大成之境的,只有杀戈君黎嵘。净霖若是也成了,他没死便不稀奇。”   “为什么?”苍霁问。   “因为修为大成,便是不死不灭,与天同寿。”阿乙说着沉下声,“……可我觉得他是假的,因他半分也不厉害!外边夸得天花乱坠,可你瞧他,他灵海空虚,分明是将至大限的模样,撑了许多年也只是病秧子罢了。他又懦弱胆小,这么多年连山也不敢下!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不若死了算了。”   他音还未落,便觉得头顶被敲了几下,险些将他砸进雪中去。石头小人踩了他的脑袋,不解恨地又踩了几脚。   阿乙大怒,又怒不敢言,只能说,“我阿姐本是临松君座下的五彩鸟,与他相识不奇怪!我讲完了,你们快滚!”   谁料苍霁回过头,阴测测地说,“滚?你怎想得这般轻易。你屡教不改,又害得我险些喂蛇,轻易放了你,我岂不是太亏。”   阿乙恨声:“你诓我?!你休要碰我!你!你……阿姐!净霖!救我——” 第7章 翻山   苍霁踢了掉鞋,推开内室的门。他在外边跑得脸颊发烫,浑身冒汗,一跨进内室,便觉得更热。净霖仍在睡,苍霁攀上榻,闭气凝神地观察了净霖一会儿,确定他不会醒,才舒出口气。   石头小人“哒哒哒”地跑进来,抖掉头顶上的鸟毛,也爬了上来。   苍霁说:“他要睡到何时?”   石头小人自然不会回答,苍霁便脱了绒衣和小袍子,要钻去净霖身旁。他才掀被角,后领便被拽住。   他回头说:“你也想睡在他身旁吗?不行,你去外边睡,你平时都在睡外边的。”   石头小人一脚蹬在苍霁后心,拽着他远离净霖。苍霁不肯,情急之中扒住了净霖的脖颈,硬是挤去了净霖身旁。他对着石头小人投以凶狠的眼神,全然不顾刚才一起拔毛的情谊,可谓是翻脸不认人。   石头小人一头抵在他后背,顶得他龇牙咧嘴也不敢出声,只得由着这石头咯在后边。屋里这样热,净霖却没出半点汗。苍霁合上眼,又被近在咫尺的脖颈诱惑,即便是刚刚才饱餐一顿,他也总想张口咬下一块净霖的血肉。   石头小人从后捣了苍霁一拳,苍霁又痛又惊,却因此止住了念头。他舔了舔牙,摸了摸净霖的脖颈,约摸自己现在一口咬不断,便想自己若再长大些就好了。   可是好生奇怪,他是条鱼,不是走兽,本不该如此贪恋食肉,也不该如此了然致命的部位。但这些却像是烙印在他身体里的本能,以至于让他自己也生出些古怪之感。   我当真是条鱼吗?   苍霁浑浑噩噩地胡乱想着,不知不觉中便睡了过去。   夜时雾退,不见盈雪。   檐廊下铜铃晃动,有人叩门。声音急促非常,持续不断。   苍霁蜷缩起来,身下拱得温暖,他舍不得醒来。可门外人不见停息,他便贴紧净霖,含糊地问道,“来者何人。”   听得门外人回道:“九哥。”   苍霁倏地清醒,认出门外正是阿乙的姐姐。他白昼才拔了阿乙的尾毛,叫阿乙光秃秃的羞愤欲死,所以此刻留了神,爬出被窝,套上小袍。   “做什么?”   浮梨见室门开了条缝,冒出颗脑袋来。她似有急事,只问:“九哥仍在睡吗?”   “在睡呀,推也推不醒。”苍霁一边佯装烂漫,一边将她细微之处都观进眼中,见她确实不是来为阿乙报仇的,便说,“姐姐要入内喝杯茶吗?主人醒时不定呢。”   果然听见浮梨道:“茶怕是喝不得了,你且打开门,容我进去。”   “姐姐进不来吗?”苍霁问道。   浮梨面上一滞,眼中略有黯淡,“这庭园处处是九哥的灵界,休说入内,就连你,我也碰不得。”   檐廊下的铜铃又晃了晃。   浮梨一步向前:“不好!东海分界司已追了过来,此地不宜久留,速速开门!”   苍霁嗅得空中迅速弥漫起海潮咸味,海浪拍声似已漫到了山腰,一股不见实形的威势迅猛而来。星空忽暗,苍霁盯目一看,不是阴云遮蔽,而是被道凌空穿行的巨大身躯盖挡。   浮梨知道已经来不及了,摇身一晃。夜间登时流光潋滟,她的原形绝非阿乙可以比拟,几乎将漫天星辰的光芒一并夺走。   浮梨振翅一挥,苍霁便被吹翻进室内。门窗紧闭,整个庭园都被拂起的积雪覆盖。浮梨已经腾空而起,她清声一啸。空中巨物随声而盘,从云间露出首来。   这竟是条货真价实的蛟龙!   “北边的参离神擅自离地,来我东海之滨有何要事?”蛟龙沉声问责。   “宗音!”浮梨旋身穿过云层,“你久居东海百年不出,潜心修炼志在化龙,而今龙门尚未出现,你私自出巡,又有何贵干?”   “我掌职东海,阅地巡查本为职责所在。”宗音目光幽深,“我坦然相告,望你也直率回答。你来此山做什么?此地荒无人迹,灵气贫瘠,即便闭关也不该挑选此地。”   “我为参离神,参离树所指之处皆归我游查之地。我倒也奇怪,别处皆无异动,唯独此地星象异变,便披星戴月地追赶而来,竟是因你而起。”   宗音端详着她,道:“你休要欺瞒。此地今晨风雪大作,一只雪魅灵告东海,只道此地出现邪祟隐患。邪祟非小事。我需在此细细盘查。你当年身处九天境中,深知邪祟入侵的后果严重。不要误入歧途,快些离开。”   当年临松君杀上九天时,宗音正值化蛟关键,故而未见九天惨状,只知承天君说临松君正是邪祟入侵,自食恶果。   “雪魅狡诈多端,本性贪婪,酷爱教唆,此等臭名昭著之辈的言辞你竟也信。”浮梨说,“星象不稳,我便不能归去,你休要阻碍我禀公办事。”   宗音游身:“你百般阻拦我盘查此地,其中必有缘故!”   音落,蛟龙陡然化形,变作赤裸着上身的男人,直坠向地面。浮梨横身,五彩划空,她追了下去。   宗音单膝落地,便察觉灵气游荡。他起身望向庭园的方向,冷声道,“此处竟已有了这等修为的妖物,你隐瞒不报,来日君上问起,你我皆该领罪!”   浮梨掀风阻挡,只觉得他非常棘手!如若来的不是海蛟宗音,她尚有对策,可偏偏来的就是宗音。旁人不提,在中渡之地,对于承天君最忠心耿耿的人便是宗音了。此人生性刚直不阿,非要探个明白才会作罢!   雪风扑面,宗音挥手搅得风逆回旋。刹那间松涛波荡,整座山间积雪倒灌,竟然震荡起来。   苍霁在屋内看不见外边,只觉得脚下猛然震动,颠得他头晕眼花,几乎要吐出来了。净霖滑身向地,他便抱紧净霖半身,硬是拖回榻上。岂料一下刻,晃动翻倒,他与净霖一同翻滚下榻。室内小案桌椅一并碰撞,他被砸得内火燃烧,恨不得咬死作俑者。   苍霁逐渐抱不住净霖半身,便俯身护住净霖头部,切齿道,“我还没吃!怎能叫别人先尝了你的血!”   小案滚撞在背上,压得苍霁难以喘息,他手不够用,只能硬抗。一片狼藉间,忽见石头小人灵巧地躲闪过杂物,到了他身边。   苍霁几欲呛血:“你休要再玩了!扶我一把……”   石头小人抬臂左右伸展,踩着苍霁的手臂爬上他的肩头。苍霁被压得又低了几分,怒道:“你敢踩我的头!”   石头小人一脚踩下去,苍霁弯着后颈,贴着净霖。这一刻他还有空闲想一想,这人不醒时果见风流之色,与他睁眼时堪称两个人,若是一直不醒,倒也……   “你干什么!”苍霁磨牙。   石头小人揪了他一缕头发,竟像知晓他心中所想。紧接着他背上一轻,小案便被推去了别处。苍霁方获喘息,室内便上下颠倒,原来是宗音寻不到异常,竟要翻过整座山来。   这一下就是净霖的灵界也吃不住,庭园位于山顶,如果倒翻,他们便要落去最底。一座山重压在顶,就是净霖尚撑得住,苍霁也不想冒这个险!若是净霖一口血吐出来,境灵界破碎,他们刹那间就能被挤压成一团碎肉。   浮梨一脚跺在地面,震得正在倾倒的山猛然落回原处。山间飞禽顿散,走兽奔逃,苦不堪言。   “翻山灭灵!你要绝了此地万灵的活路吗?速速罢手!”   海潮拍漫上来,宗音说:“我自有分寸,你让开。”   “你这般行事,我怎能袖手旁观!”浮梨扫尾,狂风席卷,宗音被推离地面,迅速撞向东海。   宗音半空稳身,撕开狂风。他双臂上急速浮现鳞片,重捶向地面。这一定只见四周狂风退散,消失得无影无踪。地面龟裂迅猛,松林翻覆。   “我偏要看一看,此地有何人隐藏!你畏手畏脚,必是害怕惊动旁人。可见此人来历不小,是谁?浮梨,你藏了谁!”   地面掀动,轰然倒起来。   苍霁撞着墙壁,浑身酸痛。他哑声抽气,眼看大势所趋,无力抵挡。净霖随着翻动倾压向他,手臂滑垂在侧。苍霁目光不自觉地随着那指尖走,突然计上心头,伸长脖颈,拼命凑近净霖指尖。   “喂!”苍霁对石头小人嘶声,“把净霖的手指给我!”   他仅仅差一些便能碰到,倾斜的距离越来越大,他只能看着净霖的指尖轻晃在前。   这具身体何其无用,既不高,也不壮,除了装傻卖乖毫无用途!他要长,他要长,他要长!   那白玉般的指尖垂碰,触及苍霁唇间。他想也不想,张口咬了上去!奶牙用力,生生咬出血来。那血入口舌,进喉即如甘露,化作汹涌灵气,冲遍苍霁的五脏六腑。他通身剧痛,骨骼“噼啪”作响,竟然被灵气强行冲开了身体。   苍霁如同骤然疯长的松树,眨眼便觉得四周与先前截然不同。他看得清墙角纹理,听得见远处浪涛。他灵海掀起惊涛骇浪,疼痛煎得他闷声。   净霖到底是什么宝贝!不过一口血而已,竟抵得过百年苦修,让他既便如此横冲直撞地拉开了身体,内脏却又安然无事,未被冲破,除了疼,毫发无伤。   檐廊下的铜铃荡断了绳,滚埋进了雪中,消失不见。灵界以肉眼可见之速渐褪消失,一座庭园立刻暴露在外。   净霖似乎更沉了些,苍霁听见背后“扑通”一声,石头小人不知为何变成了两块普普通通的石头,滚在一旁。   苍霁顾不得他想,因为他没有来得及移动,背后房门便破碎消失。   铺天盖地的压迫踏近,宗音踩在门槛,寒声说。   “找到了。”   却见内室面阴处背坐一人,衣不蔽体,散发凌乱。那人回过头来,分明是张倨傲张狂的少年脸,眼神中却含着猖獗凶意,斩钉截铁道。   “滚。”   宗音并不发怒。   因为他在这眼神里,竟察觉到一星点似曾相识。 第8章 海蛟   苍霁拢紧手臂,将净霖抱了起来。他劲瘦的背部上肌肉随之伏动,像是只盘守在阴影下随时都会暴起伤人的兽类,似乎只要略侧耳,便能听见他沉重的呼吸声。   宗音探进身来,他化人时个头高大,连最后这一点微薄的光线也阻挡住。他沉浸在某些回忆中,带着审视、揣测的目光看向苍霁。   “你是谁?”宗音问道。   苍霁被宗音无处不在的威慑刺激到灵海不稳,海蛟的气息充斥在周围,将他囚在狭隘窄角无处逃生。可他也并不想要逃走,他那种极度贪婪、可怖的欲望再度复苏,他在内心深处,藏着无止境的吞噬。   苍霁没有回话,他按住净霖的后脑,将净霖的脸埋进自己颈窝。这对此刻的他来说轻而易举,他甚至稍稍用点力,就能折断净霖的腰。他不满的情绪宣泄在目光中,他盯着宗音的一举一动,仿佛那个“滚”字已经表达出了他的全部。   “宗音。”浮梨在后叹声,“你已见到了,这不是邪祟之物,只是条才修得人身的锦鲤罢了。你还要做什么?”   “不对。”宗音说,“你说他是条锦鲤,我却见他颈下有鳞倒生。世有千万物,唯独龙才生得逆鳞,他根本不是鱼。”   如今天上地下三千界,早已没有苍龙与凤凰。海蛟苦修百年之余,迟迟不见龙门现身,宗音跃门无机,所以一直屈于东海不得晋入九天境。正因为如此,他确信自己绝没有看错。可苍霁又很生奇怪,观他原身,就连他的灵海也筑锦鲤鱼象,浑身不见半点龙姿。最重要的是,他目光含煞带狂,显然是不受常理定论、不遵天地规则,是尚未踏足尘世的妖怪。   奇怪。   宗音忍不住更近一步。   太奇怪了。   “宗音!”浮梨及时拽住宗音手臂,“你岂能再靠近他?你忘了自己是什么。你再好好看一看,他不过就是条锦鲤罢了。这庭园灵气闭塞,内室更是如此,你再靠近一步,他便会受不住你这滔天威势爆体而亡。你与他无冤无仇,何必伤及无辜!”   “若真是条锦鲤,你又何必如此遮掩?”宗音稳声说道。   “我同他有些前缘未结,助他一助罢了。你知道如今分界司监察严格,我助他一事若被人通报了去,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可总归是违背了天律,不合九天条规。”浮梨见宗音神色难猜,又重叹一声,面露迟疑,只说,“你也知道我曾经归属临松君座下,而君上最恨的便是临松君了。我数百年来不欲触得君上不快,唯恐再招厌恶,自然要小心谨慎。今日一事,看在你我多年情份上,不能化了了吗?”   浮梨已为参离神,北方天象尽归她翅下所管。五彩鸟诞于凤凰之后,是当年君父钦点的神鸟之役,与海蛟宗音不同,浮梨是真正受过九天境文书册封的神仙,她正经说来,要比宗音更高一阶。但也如她所言,众所周知,她还是雏鸟时便睡于临松君掌心,当时参离树根茎受损,她便长在临松君座下,是临松君喂大的神鸟,因此在临松君犯下逆天罪行之后,也曾入过追魂狱,受过君上拷问。最终因为追魂狱查案落定是临松君一人所为,她才得以活命,也因此在九天境荣光尽失,不复从前。   宗音见她情真意切,又将苍霁看了看。他本怀疑浮梨藏下了什么不可姑息之人,但他也确实没有见过苍霁。苍霁即便凶了点,也并无过错。   除了那块逆鳞。   “你将他藏于此处,只怕不止是要助他一助。苍龙千年不出,化龙契机更是难觅,我追寻百年反倒不得,你拾了他,怕也是看中了他的异处。我知道你对临松君一案沉郁于心,一心想要求得他清白。可我也要忠告你一句,浮梨,你亲眼所见,咽泉剑在佛前斩下君父头颅,云间三千甲尽数覆灭,尸山血海染就九天。即便临松君从前是什么好人,可他在那场之后,已经堕入魔道,死不足惜。你不该对君上心存芥蒂,妄图凭借一条苍龙能够翻转天地。”   “我岂敢如此!”浮梨慌不迭声,震惊道,“你怎可这般揣测我一片忠义之心?参离树众鸟群兽的性命皆系在这里,我若有心谋逆,岂有颜面回见参离树。你若不信我,尽管将我等交于上边,我早入过追魂狱,难道还怕不成!”   宗音终于退后,让出身来。他说,“我今日可以佯装不知,但此妖物也不能再留于东海之滨。你既要助他,就将他引入正途。我观他本性恣肆难驯,若是踏进歧路,必成一代祸患。你带他走罢。”   浮梨面沉如水,抬手谢礼。苍霁正欲起身,便听宗音话锋一转。   “他可以随你去,但他怀里的人得留下。”   苍霁目光一动,哑声道:“休想,我的人,凭什么留给你?”   “是你的人,还是你的食粮?”宗音说道。   苍霁一滞,抱紧净霖。宗音原地不动,却牢牢控住了出路。浮梨心下不妙,正欲再谈,宗音却侧目。   “一条鱼我尚能理解,一个人你也要这般索求,又是什么缘故?难道你与人也有些前缘吗?参离树下不见凡人,你就是想有,怕也不容易得。我已容你带他离开,留下一个人反而不行?”   浮梨不动声色,只看了苍霁几眼,说:“若真是个人,留与你又有何难?可他本是石头砌来的东西,像个人而已。痴儿,不必再遮掩,给大人看一看也无妨。”   “不成。”苍霁俯首抵在净霖发间,很是爱惜的模样,“我的东西,不叫别人看。他若是爱上了这幅皮囊,非要夺走,我也打不过他。”   “不必遮掩,我素来不信情爱。”宗音说道。   苍霁冷嗤:“你今日仗着修为地位,屡次责难于我,便不怕来日你我再见,成了宿怨。我不过喜爱一块石头,你也要这样强看了去,神仙便是这样行事,这样无礼吗?”   “不要与我做口舌之争。”宗音说,“速速让出人来。”   苍霁撩开净霖侧面的发,隐约露出个形来。宗音只能看见轮廓,但那胜雪的白皙反而生出点不似活人的妖冶,让人亲近不得。苍霁手掌贴着净霖后心,在这漫长的一刻中,几乎要信了这是个死人。因为净霖侧枕着头,一动不动,任凭摆布。浑身没有一点温度,原本感受过的温与润也一并化作了冷硬,肌肤触摸起来像是瓷般的滑腻,却唯独没有生活之气。   苍霁胸口不可自控地急促跳动,他又惊又疑地想,净霖到底是醒了,还是死了?   浮梨一步上前,涩声道,“石头你也要吗?做个石头与这痴儿玩,好让他不去真的扰乱红尘,也不行吗?”   宗音见她已露出欲泣的愤怒,不禁沉默不语。他心觉蹊跷,却断然对浮梨说不出来。他又将苍霁盯了片刻,才说,“职责所在,对不住。你们走罢。”   浮梨心中却没有松气,她深知宗音为人,今日一事必定引起他猜疑,只是不好为难,但一定会暗中追查。可也无法,久留下去,引来闲杂人等反倒难以脱身。   “我将此庭园一并带走,不留痕迹,你也不必为难。”浮梨说道。   宗音略颔首,退了几步,化作蛟龙,入空前对苍霁道,“你天生逆鳞,我不知缘由,料想你离化龙契机必定不远。你好自为之,否则来日再见,必是一场血雨腥风。”   苍霁看也不看他,不知听进去了几分。宗音一走,浮梨便快步上前,将净霖看了,惊魂未定。   “九哥?”   净霖眉间一皱,睁眼呛血。他气若游丝,胸口重新起伏起来,四肢的冰凉缓慢褪去。   不想只是百年而已,当年在他座下戏水的小蛇,已成了如此威势,竟震得他险些露出马脚。   苍霁对上净霖的目光,来不及调整,便见净霖眼中冷厉,盯得他心里发毛。可他这双眼睛生得好,含冷时便是桀骜锐利,狂得上天。可一旦纳了笑,便溢出些轻快舒朗。他尽管将笑都推进眼睛里,变得恳切又真挚,拾了净霖的一只手,握囚在掌心。   “我怕得要命,只以为你醒不过来了。”苍霁低垂双眸如此说道。   净霖却觉得手被他紧握欲断,挣脱不出。苍霁忌惮浮梨在场,将他咬过的伤口握藏于手中,算定以净霖的脾气,必不会向浮梨开口求助。   果然见得净霖缓缓延出一点冷笑,轻声说,“一觉而已,你长大了许多。”   苍霁将他抱起来,道,“是啊,日后你便不要怕了,我会好生待你,就如你待我一般。”   “不必客气。”净霖由他抱起来,“给你的便收下。”   浮梨觉察不对,问道:“九哥给了他什么?你如今不便行事,将他交于我照顾也无大碍。”   净霖半敛了目,懒散道,“只怕你喂不起。”   浮梨倏地醒悟,转向苍霁,怒道:“你竟敢?!我道你先前不过小儿模样,怎地短短一瞬,不仅身形长了,连心性也稳了不少!竟是吞了九哥的血肉!”   苍霁搂紧净霖,灵活地闪避一步,嘴里却委屈万分,“姐姐误会!情形危急,不得已罢了。否则叫那海蛟看清楚,今日我们三人谁也活不得。”他说着偏头轻嗅过净霖发顶,笑道,“何况我对净霖敬爱得很,恨不能日日捧在掌心里嘘寒问暖,哪里舍得再啃他几口?”   即便要啃,也需万事俱备,不留后患的时候。   浮梨见他全然不似小儿时,就连内在都仿佛换了个人。此等妖物,果不寻常!可是净霖又不似被挟持,她一时间拿捏不定。   “你将九哥还与我,今日之事,我绝不追究。”浮梨不想才出虎穴,便入狼口。   “我怕。”苍霁不欲在今日激怒浮梨,便道,“可我句句属实。不信姐姐问一问净霖,是愿意我抱,还是你抱?”   净霖将苍霁看了一会儿,苍霁觉得那目光犹如实质,仿佛只冰凉的手,在自己脖颈处走了一遭。   “养了许多日,跑几步还是行的。”净霖移开目光,“去廊下。”   苍霁便对浮梨笑了笑,跨步出了门。他说,“你要找什么?”   “我将这庭园一并移走,九哥到了参离再寻不迟。”浮梨紧随其后。   净霖一概没答,他目光追寻到了檐边,稍一沉滞,道,“铜铃去了哪里?”   苍霁吹了下断掉的绳子,“怕是翻山时丢了。”   “不能丢。”净霖说,“我要铜铃。”   苍霁正欲调笑,却见他不似玩笑,心里转动,微微压低声问,“什么要紧物,拿来哄你睡觉的么?平日也不见你多珍爱。”   净霖略抬下巴,示意他靠近。苍霁垂头在净霖唇边,觉得这样俯看净霖,又是另一种颜色。   “你吃了我也不过几百年的修为而已。”净霖说,“要紧的在铃铛里。”   “我只尝了一口不知真假。”苍霁并不急,“你诓我怎么办?”   岂料净霖轻笑一声,微热的气流搔过耳垂。苍霁微抬了眉,唇边也笑,眼里却没笑意,说,“你就料定我会去找。”   净霖却说,“眼下不是你在做主么?”   “要找也可以。”苍霁耳语,“让这位姐姐离远一些,你便指哪儿我去哪儿。”   浮梨若是一直跟在身边,苍霁必然不敢妄动。他已经知道了净霖血肉的好处,此刻净霖便是吊在他鼻尖的肉,让他一心向善不要贪食断然是不可能的。何况如今位置颠倒,他可以将净霖抱在怀里,也可以丢在地上。他位于主宰,从仰视骤然变作俯瞰的快感难以形容。   净霖道:“须得牵着你,方能叫你辨清方向。”   苍霁装作听不懂,手指插进净霖的指缝,抬起交握的手,“好净霖,这不就已经牵着了吗?若是不够,让你环着抱着都是行的。”   那头浮梨半晌不得回应,已经探查向前。苍霁退一步,环着净霖的手掌轻拍了拍净霖后腰,和颜悦色地哄道。   “净霖,你要与这位姐姐说什么?” 第9章 西行   阿乙本栖树上,忽见夜空中流光溢彩,便知是他阿姐来了。他不见蛟龙,只以为他阿姐是来寻他回家的,当下跳下树枝就钻进雪丛里,想要躲藏起来。他撅着尾四处钻时令人啼笑皆非,因为他尾巴上光秃秃,早被苍霁拔光了。   阿乙奔跑时惊醒了鸟禽,听得山中草木精怪们嘻嘻偷笑,他便色厉内荏地骂道,“谁?谁再笑一声,我就挖了他的眼,铰了他的舌!”   可是周遭具是精怪,他们掩在树上,躲在雪里,笑声越来越多。阿乙气得蹦跳,只觉得自己仿佛被人扒光围观,又怒又恨,愤然道,“不许笑!不许笑!”   阿乙受到此等侮辱,心里已把苍霁恨得扒皮抽筋。他怒火攻心,调头就想去净霖的园中,揪出苍霁毒打一顿。可他没跑几步,便觉得脚下一震,随即整座山都在倒倾。满山禽鸟乱飞,阿乙惦记着他阿姐还在上边,便使劲向上边冲。   一头野猪撞出来,来不及避闪,拱起阿乙就跑。阿乙被拱上野猪背,颠得七荤八素。   “不长眼!找死吗?!”阿乙弯颈骂道。   “要死了!”野猪喘气激烈,埋头狂冲,“海蛟翻山!再不跑便要死了!”   “一条蛟而已,连龙都算不得,你怕什么?”阿乙反倒放下心来,“那是东海掌职之蛟,必不会伤及无辜,多半是在巡查此山。喂,你看见我阿姐没有?”   “见着了,见着了!参离神的翅膀晃得我眼痛!”野猪狂奔向山脚。   阿乙仰头一笑,展开双翅,得意道,“那是自然,我阿姐可是……”   他话还没完,一阵雪风席卷而过,擦过他翅膀时只听“叮当”一声,被他不防刮下一只铜铃。   阿乙盯目一看,转而问道,“你偷别人的铃铛干什么?”   雪魅团聚成形,面容已经毁了一半。他掩着面露出一只眼睛,有些惧怕阿乙,强笑道,“被风刮了去,没人要,我捡来玩一玩。”   “这么好玩么?”阿乙冷笑,“那便送给我,我也拿来玩一玩。你滚吧。”   雪魅猛然露出狰狞半面,对上阿乙的目光,又变作惶恐哀求,“我在此山数百年不得外出,难得一件小玩意,便留给我吧……”   阿乙摇晃着铜铃,说:“一只破铃铛,这么有趣?你说我信不信。”   雪魅眼底阴冷浮动,声音如同哭泣一般幽怨缠绵,“你有什么宝物得不到?我便只是想要一只铃铛解闷而已,你连这也要同我抢?”   阿乙声音一变,倏忽抬高,“抢?呸!谁稀罕一个病秧子的破铃铛!倒贴给小爷我也不要!什么玩意,你竟说我抢你的!我今日偏不给你,你能如何?还不快滚!”   雪魅煞气横现,竟敢来夺,“还给我!”   阿乙身上系着浮梨结的印,鬼魅一类皆无法近身。他见雪魅竟胆大包天地对自己动手,连带着苍霁那份恨一并加到雪魅身上,抬脚将雪魅踹了个底朝天。雪魅不过是扑近了些,便被他五彩毛烫得吱吱叫。   “瞎了你的狗眼,连我也敢抢?!”   雪魅呜呜声咽,犹如女人一般的啼哭起来。阿乙越发长了威风,跳下野猪背,绕着雪魅踱步,孤高地抖擞着羽毛。   “认不认错?怕不怕我!你磕个头求个饶,我就不打你。”阿乙用爪踩着雪魅,“快些!不然今夜就要你死在这里,连魂都不剩。”   雪魅哭得愈发凄切,连阿乙都听不下去了。他抱头呵道,“不许哭!”   “还给我……”雪魅痴念道,“你还与我。”   “你对着一只破铃铛执着什么?”阿乙不解,“莫非与它有什么前尘?”   雪魅一时间只哭不语,阿乙大惊,“可这分明是净霖的东西,难道你与他有些恩怨吗?若是恩怨,你还要它做什么?如不是恩怨,噢——”阿乙自以为是道,“你们有旧情是不是?我说他怎地不囚别人在此处,偏偏要囚你。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那我不要你磕头了,你告诉我,净霖是不是……”   阿乙还没蹦哒起来,便见周围走兽一哄而散。野猪头一个跑,边跑边嚎道,“快跑!快跑!”   “跑什么?”阿乙还踩着雪魅,茫然道,“跑什么!”   待周围都跑光了,阿乙方觉不对。因为雪魅也不哭了,只伏在地上动也不动。阿乙心中发毛,退了几步。见无人看他,便也转身就跑。可谁料他跑了几步,就被人从上拧着翅膀提了起来。   阿乙猝不及防,又恍然大悟,对雪魅恨声道,“你竟敢唤人来抓我?!”   他说雪魅怎地哭得跟个女人似的,原是为了引骗人到此地来。他们已到了山脚,不出几里便有人烟,又被山间异动惊动,只怕是来趁乱寻宝的人。阿乙扑腾无法,被人拧紧双翅,塞进布袋里。他此刻满心愤恨,竟不知道该恨谁了!他被阿姐束在原形里,碰上凡人便如同寻常禽鸟,逃脱不得就只能垂死挣扎。   “你想要这铃铛?好!”阿乙拽紧铜铃,在布袋里翻滚,气极反笑,轻蔑道,“你想也别想!我若被人带走了,它也跑不掉。没有净霖的命令,你此生都出不得此山!如何?你再也见不着了!”   却听雪魅扑了上来,雪屑簌簌地滑掉,“你还我!”   拽着布袋口的男人只觉得冷风扑打,冻得哆嗦一下,不欲久留,提着阿乙转身就走。   “哼!自作自受!”阿乙晃着铃铛,“你死都见不到了。”   雪魅嚎啕大哭,难过得像真的一样。   净霖望向西边,夜黑雪阻,什么也望不见。浮梨还待在一侧,心里古怪,因为她在净霖座下时,从未见过净霖同谁如此亲昵过,即便是称得上挚交好友的杀戈君黎嵘,也不过是给杯茶的待遇。她心觉苍霁邪性,却又因为琢磨不定净霖的喜恶而不敢贸然开口。她如今已失了净霖的宠信,故而更不敢多加插手。   谁知这一点忌惮,正中了苍霁的下怀。   “你去罢。”净霖眉心深皱,察觉铜铃远了,不欲再在此处纠缠。   浮梨伏身应声,连问也不敢问,只接了话,便退后,挥手将庭园化作萤光一点,带入空中。   “这下便是你我两个人,无人打扰。”苍霁说,“你若日日都这么听话,我倒省了许多力气。”   “手拿开。”净霖说道。   苍霁一只手掌从净霖的背部一路摸到尾椎,期间轻重不一地揉捏,仔细巡查。只道,“原来人的背部摸起来是这种感觉,你竟也有软的地方。”   净霖自然有软的地方,他肌肤所在之处无不柔软。苍霁对此心知肚明,却偏要将他掂在掌间,他若露出恼羞成怒的神情来,便不算亏。可惜即便苍霁扶到了净霖的腰间软处,也不见他有半分表情。   “你只需趴在地上。”净霖说,“我便帮你找到你更软之处。”   “我不过是抱一抱你,净霖,何必凶我?我此刻还心下慌张,怕得不行。”苍霁说着回首,目送云间游动的蛟龙远去,“铜铃在哪儿?”   “往西去了。”净霖说道。   苍霁却原地不动,他也知西边是中渡富饶繁华之处,万灵混杂。他犹豫这一瞬不是怕,而是掂量得失。   他若在此地吃掉净霖,必是一人独享。可去了西边,便不知有没有别人也窥探净霖的血肉。他没有半分要与人分享的念头,这是护食本能。   净霖洞若观火,讽道:“既然害怕,不如立刻吞食掉,即便少吃些修为,也聊胜于无。”   “你还真是体贴入微。”苍霁眉间舒开,不见阴郁,嘴里却说着,“上路前话需说明白,不论遇见什么东西,你且不要让他们碰了你一分一毫。我虽然生性慷慨又大方,却对吃食颇为讲究。我要吞下腹的,少根头发丝也不行。”   “今我为鱼肉。”净霖说,“刀俎如何,说给我也无用。”   “那便换个说法。”苍霁捏正净霖的脸,缓慢道,“我修为方聚,正是贪食之时,谁敢抢我的鱼肉,我便加倍从谁身上要回来。他们若是碰你一下,摸你一分,咬你一口,我便尽数嚼碎了吞下去,不论他是妖怪还是凡人。但你若去碰了别人,想要趁机逃身。净霖。”他俯首,眼底狠辣,“我就将你拖回来,一寸一寸撕干净,丁点儿血也不会漏给别人尝。我们融为一体,就再也分不开了。”   “相伴多日。”净霖用看稚儿的目光盯着他,“竟未察觉你这般天真可爱。”   他不像是个人,也不像是条鱼,分明像是只兽。贪得无厌又固执己见,伪装了得又冥顽不灵。净霖仿若对着一面镜子,看见的是自己。   “何必自谦,你早有所察,有意放纵而已。”苍霁松开手,道,“如何?将我喂成这个样子,是否如你所愿,分外满意?”   净霖不答,苍霁跃身向山下。净霖的袍袂吹荡,天青色犹如一剪春水,浸了苍霁一个满怀。他们在起落间看似相依,又具是沉默不语。   苍霁向西追寻,后颈一重,突地爬出石头小人。他登时大笑,比见了净霖还亲热,“我当你死了,再也醒不来了呢。”   石头小人不知为何,捣了他好几拳。苍霁不痛不痒,略晃了个身,便将它晃了个跟头,掉进净霖怀里去。他瞄一眼净霖,却发觉净霖又合上了眼,便负气暗哼一声,心道。   他向来如此,叫我有时候恨不得立刻咬死他。   他这般想着,便对石头小人说,“你虽然是块石头,却比活人热许多。”   净霖恍若不闻,石头小人坐在净霖胸口往下趴望。苍霁说,“夸夸你也不见高兴,石头都这么蠢么?与你主人一般无二,简直像是一个……”   石头小人一头撞得苍霁咳嗽,他险些栽进雪里,将没说完的话又吞了回去。 第10章 罗刹(一)   几颗铜珠滚在地上,风霜雕鬓的男人弯腰捡拾。一颗一颗擦净收入钱袋,系口时传出铜铃的叮当声。对面站着抱算盘的老头,将珠子拨得噼啪响。   “结清了就走罢。”老头头也不抬,随手挥了挥,驱赶道,“快给后边的让个位。”   男人一声不吭,转身推开人群,挤去街市。阿乙一路被颠得两眼发黑,此刻只能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任人称量,看着罪魁祸首隐入人海。   男人束领罩帽,将一张沉默寡言的脸隐藏在阴影下,隐约透露出一点冷峻的线条。他在比肩接踵的街市中目不斜视,如同穿梭热闹喧哗的一颗石头,既不起眼,也没兴趣。他插进小巷,砸了一道窄小的门。   门缓慢半启,露出女人脂粉半褪,困倦的脸来。花娣倚着门,连外衣都懒得拢,见了男人,便说:“又白走了一趟,兜里空空是不是?混账东西,只将老娘这里当做客栈,给脸上头。”   花娣嘴里骂着,却让出身来。男人闪身进去,便觉得一股香暖扑面而来。他摘了罩帽,蜷身坐下在女人的小榻上。小炉上煨着酒与粥,他冻了一天一夜的手脚终于能够回暖。   花娣窸窸窣窣地钻进被里,背着身,眯了一会儿。听不到身后人动,又骂道,“去了趟深山野林,连吃也不会了吗!”   男人沏了酒,咽了一口。只是规矩地坐着,半耷拉着眼。屋里安静,他一入门便瞧见了没收起的杂物,便知道花娣昨夜又接客了。他喉中滚动,低低地溢出点叹息,倒在不足身长的小榻上,蜷身合目。   “北边有消息吗。”男人压声问道。   花娣睁开眼,注视着俗不可耐的帷帐,上边垂挂的小镜只能容下她的一只眼,模糊了眼角细纹。她抬指捋了捋鬓发,仍是尖锐十足地回答,“我以为你已经放弃了,走个十天半月问也不问,原来心里还记挂着呢。”   男人翻不了身,佝偻在窄榻上略显狼狈。可是他神色如常,已经习惯了。   他说:“我只有一个女儿。”   花娣鼻尖一酸,她连忙摁着眼角,强稳着声音哼一声,说,“你死了婆娘,穷得揭不开锅,谁还愿意跟着你?连婆娘都讨不到,还指望有几个女儿?”   男人说:“一个便知足了。”   花娣说:“北边还没来人,雪路难走,还要几日。况且中渡这么大,拐走的孩童哪那么容易找到?你不明白么。”   男人便不再说话,睡了过去。他一路跑得辛苦,觉察到后边有妖物追赶,幸亏贴身带了件神行的宝贝,才得以脱身。如今入了城,只要混了气味,就不怕那妖物再跟着他。   苍霁鼻尖微动,说:“我找不到他了,这里人满为患,混进去便分不清了。净霖,你的铃铛在哪儿?”   净霖在人群中目光巡视,说:“不见了。”   此地上设分界司监察,下置凡人府衙镇邪,又混杂人妖无数,层层阻隔,致使铜铃的感知也变得微弱。   “此镇不小,要只铜铃无疑于大海捞针。”苍霁说,“我猜他断然不敢随意出去,所以何必急于一时。喂,我跑了一夜,眼下饿得很。”   净霖抱起石头小人,沿街徒步。他微阖目,便能觉察周遭妖气冲天,披着人皮的妖物随处可见。不仅如此,他甚至能觉察到寺庙之间,此地的掌职之神正在张目巡查。   这便棘手了。   “能吃吗?”苍霁倏地从侧旁俯下身来,贴在净霖耳边,“你给我吃,或是我去觅食。这么多人,少上一两个,也不足为奇吧。”   “你尽可试试。”净霖说,“此地掌职之神是杀戈君黎嵘座下的晖桉,天赐鹰目,可洞察妖怪原形,不为幻形所扰。又兼具通明神识,没有休眠之时,你的一举一动他尽收眼底。”   “那岂不是窥人隐私,毫无德行可言。”苍霁说着,摸了摸胸口,“他能看透衣服么?   净霖看他一眼,石头小人便也看他一眼。   苍霁微抬了抬下巴,“你要也想看,尽管直言。可他这样,眼睛不会花吗?此处人比妖更多。”   净霖说:“他睁眼只见妖物,闭眼方见凡人。”   “那他若是要看你,该是睁着眼,还是闭着眼?”   净霖说:“瞎了眼。”   “聊一聊而已。”苍霁手指拿捏住净霖的肩膀,像是扶着他一般,将他笼在身下,“你怎么就紧张了呢?”   “手脚都动了。”净霖抬手抵开苍霁的手,“便不是聊一聊了。”   “你到底是假正经还是真顽固。你我相识不短,这般亲近也是应该的。”苍霁搭着他肩膀,“靠近点,你如今可是我心尖肉,丢不起的。”   “那就劳驾。”净霖道,“前边开路。”   苍霁带着他穿过人群,期间时不时会对上些不怀好意的目光。苍霁只在心里挨个掂量着,这只太瘦,那只太肥,通通太丑,一个也下不了口。   净霖顺着他目光,正见只山猫在娇羞含笑,被苍霁盯得耳尖发红,一双眼儿又娇又媚的望着苍霁。   “肥瘦正好。”苍霁说,“就是去头生吃不方便,此地无处埋首。”   “你便只想吃她吗?”净霖问道。   苍霁随即露出“不然呢”的表情,又了然道,“生吃不雅,不会当你面吃。不过你我又不能分开,我进食时,你大可闭眼不看。难道你还对妖怪有慈悲之心?”   “没有。”净霖答道,遂不再问。   苍霁走在街道上,原先还有点兴趣,后边便觉无趣了。因来来去去都是人,说的玩的皆不是他偏好的,甚至不是他能轻易明白的。他觉得自己似乎仍在山上,只是在远远的望人而已。他不明白人为何发笑又为何脸红,他皮下的心脏又冷又硬,既不觉得美好,也不觉得向往。   净霖入了家客栈,像个寻常凡人一样,容貌变得不再吸引目光,只是普通平庸,没什么稀奇了。苍霁知他掩了相貌,看着他递出银珠,然后跟着他上楼。   “人便住在这里吗?”苍霁倒在床上,滚了一圈,撑首看着净霖,“与家里没什么不同。”   净霖说:“既然没有不同,便去你的房间。”   “想要我走有何难处,像从前一样抱出去丢掉不就是了。”苍霁抬手一招,便捞住了净霖的衣角,往身前拽了拽,“你对人世了解甚广,从前来过吗?”   净霖不答。石头小人奋力一蹦,跳到了苍霁肚子上,苍霁想也不想地抬指弹开,只拉着净霖。   “回话。”   净霖脱了外衣,转身欲走。岂料苍霁竟然飞快地爬了起来,将他扑抱进双臂间,擒住他的双手,拽进怀里。   “这一路你竟还不明白。”苍霁危险地抵在净霖鬓边,“如今你我之间谁为主宰吗?”   净霖的衣袖滑掉了些,露出手腕,被苍霁擒得泛红。他眉都不动一下,只是淡淡道,“若凡事都要讲尊卑,只怕对你没好处。”   “我的好处尽在这里。”苍霁说,“在我掌中,除我之外,无人能替我决定。”   “那真是可喜可贺。”净霖不疾不徐。   苍霁又为他的态度恨上心头,就这样将净霖拖上床去,压着后背掼在被褥上。苍霁垂首,已经露出点狠意,嘴里却还笑道,“你半点都不打算低头,连怕都不会怕。我又想起来了,你丢掉我的时候也是这般,既不难过也不垂怜。我此刻疑心你到底有没有心,算不算人。”   净霖的半张脸陷进被褥间,后颈暴露出一截儿白色。他唇线紧绷,闻言冷笑,“不记得了么?我就是死人。”   “死人多半开不了口。”苍霁见他后颈肉算是垂手可得,不禁蠢蠢欲动,说,“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我们好好说话。你以前来过吗?在做神仙之前,你是个凡人吗?”   “我进食前从不会问食物心情如何家在何方。”净霖目光微睨,“你总在一些地方显得格外……”   净霖话音未落,闭眸抽气。   苍霁咬住了他的后颈肉,那温热的、从未被触及到的地方如同珍馐,让苍霁欲罢不能。他果真又尝到了那种充满灵气滋养的酣畅,它们滔滔不绝地奔腾入体,让他甚至有些无法遏止。   吃掉他,只要吃掉他,他的这些冷漠和戒备就会一并被吞咽下腹,从此消失不见。   苍霁齿间微磨,咬破了皮。他贪婪地舔舐着那一点点的血,正欲吞咽,便发觉净霖已经垂头不动了。   苍霁猛地松口抬身,他翻过净霖,发现净霖已经陷入昏睡,并且浑身发凉。   不对。   苍霁觉得哪里不对劲。他确实一直以来都想吃掉净霖,但他从前即便受到血肉的诱惑也不会像这样疯狂。他隐约察觉到,自从沾过净霖的血后,他反而才像是被吞掉的那一个。他必须弄清楚净霖到底是什么,否则他会感觉自己处于别人的五指之间,一直在受人推动,被人操纵。   苍霁擦了把唇角,望向窗外。石头小人步履蹒跚,跌倒在床褥间。苍霁拨了它几下,看它精神萎靡。   “我咬的是净霖。”苍霁指尖抵过石头小人的脸,盯着它说,“你虚弱什么?”   石头小人一动不动,拍开他的手指,埋头在被褥里。苍霁将它拎起来,搁到胸口,躺身侧看净霖。   “他若是像你这样不会开口就好了。”末了又后悔,只说,“算了,他本就像个闷葫芦。喂,你跟着他多久了?凭什么他就对你那般和颜悦色。我们都是一同被养来玩的,还分先后顺序么?”   石头小人翻了个身,趴着看他,又转过头,像要睡觉。苍霁偏要把它颠过来,惹得它抱起苍霁的手指就捶。   苍霁与它玩了一会儿,不觉间天色渐暗,时至晚上了。他吃饱了,便也昏昏欲睡。   半夜起了风,刮得窗外枝丫乱晃。苍霁突地醒过来,翻身下床,轻推开窗户。狂风夹杂着飞雪拍面,他目光警惕地望进夜色,嗅见了一股异常恶臭的味道。   黑夜中骤然扑飞过一只灰色鹤影,巨形白爪,双目犹如磷火闪烁,所经之处尸臭弥漫。苍霁皱紧眉,竟不知道这是什么鸟,只能见它越身屋顶,压过飞雪,俯冲向不远处。随后空无一人的街道上传出整齐划一的锁链撞击声,鬼差们排列有序地跑向大鸟的方向。中途经过楼下,其中一个竟有所感触,抬头望来。   窗蓦然合并,净霖一把蒙住苍霁的口鼻,掩住他的气息。苍霁呼吸微促,竟已经露出了妖物凶相。   净霖眼睛盯着窗纸不动,头却稍偏了些,在苍霁耳边道,“不要咬,不要动,不要出声。”   苍霁绷紧的身躯渐缓,颈间已经微微泛起的鳞光也隐藏不见,在净霖手臂间老实不动。   净霖嘉奖似的说:“很乖。” 第11章 罗刹(二)   鬼差步履匆匆,拖着沉重的锁链经过窗前,似是没有起疑,又或是有要事在身,不欲节外生枝。待他们一走,净霖便收回了手。   净霖指掸衣襟,宽衫便随之落现在肩头。他漫不经心地系着腰带,若有所思。   苍霁如同尾巴一般紧跟着他,问:“方才那是什么?”   “一只鸟。”净霖衣衫整齐,正欲抬步,身前便被人挡了个结实。   苍霁斜身靠在门边,堵着净霖的去路,不依不饶地说:“黄泉鬼差追只鸟做什么?它通身尸臭冲鼻,不似妖物,反像厉鬼。”   “那是罗刹鸟,积尸气所化,擅变幻百态,好……”净霖稍顿,一本正经地说,“好食鱼。”   苍霁倏地横臂俯身,“好食鱼?那它何不来这里寻我。”   “别处的鱼更肥。”净霖面不改色地答道。   苍霁用狐疑的目光打量着净霖,心中总觉得不对。可他见惯了净霖的正经,从不见他骗过谁,于是又问,“一只吃鱼的鸟,鬼差追它干什么?”   “或许不是追它。”净霖说,“而是押魂。”   黄泉路要经离津岸,鬼差押魂渡津才能到达阎王殿。这中渡万灵死魂无数,此等差事并不好做,时常因为晚了一时半刻,便丢了要押的鬼魂。故而人命谱上一旦有人寿命将至,鬼差便会早早等候在窗外,待人绝气,套上锁链便能拴走。可人命谱只辨得出、写得下寿终正寝的人,至于那冤死的、突发的须得靠各地掌职之神通告所属分界司,再由分界司递交阎王殿,阎王殿再派鬼差疾步赶往。其中如有片刻耽搁,便会丢掉要羁押的鬼魂。中渡之大,丢了便似大海捞针,难寻了。可这押魂记录又往往与鬼差晋升品级相挂钩,所以如今一出人命,鬼差恨不得分出四条腿来赶路。   但今夜稍有不同,竟是罗刹鸟先行,可见镇中必有人死时怨念深重。此事又异于往常,许是铜铃的缘故。   苍霁钻出净霖袖口,扒着他的拇指,探头看向外边。他身形缩小,变得比石头小人还要小,藏在净霖袖中,是因为净霖口中“好食鱼”的罗刹鸟会来捉他,而他此刻还不足以吞鸟。   黑夜仍寂,风不再续,雪反倒下了起来。   净霖鸦青宽衫罩身,冷冷清清地提一灯笼,鞋底无声地踩在细软的薄雪上,不留一点儿足迹。他沿街寻觅,已经走了许久。   “你愈发像个凡人。”苍霁仰头看了半晌,说,“还是说你本就是个凡人?”   净霖不答,反而说:“待会儿匿于袖中,不要轻易冒头。”   “你总是避而不答,反见其中必有缘故。”苍霁懒洋洋地用袖布将自己裹起来,只冒着脑袋,“你把心肝儿藏得那么深,是怕有朝一日被我吞食干净,悟出些七情六欲吗?”   “你在自相矛盾。”净霖说道。   苍霁便知他说的是被自己咬住后颈前的那一番话,不禁用舌尖抵了抵利牙,说:“气话总是不能信的,没人与你说过吗?”   净霖看他一眼,没有回答。苍霁自知理亏,可他并不觉得错。他只是对净霖到底是人还是神或者是个鬼的问题耿耿于怀,但是净霖对待这个问题总是闭口不言,这就让他更加抓心挠肺,非要探个究竟才行。   正想着,净霖便已经停步了。苍霁还没来得及张望,就被净霖轻拨进袖中。他在净霖袖中滚了一滚,再一个鲤鱼打挺盘腿坐起来,侧耳细听外边的动静。   净霖提着的灯笼倏忽而灭,他立在一座紧闭的门前。门檐生草,木板陈旧,土阶上的雪看着积冰许久,却无人打扫。   空中的血腥味似如锈在了夜色里,闻得人喉咙发紧,头皮发麻。苍霁听见有妖怪进食的声音,嘎嘣作响,将骨头嚼得粉碎。   “白日才说此地不宜捕猎。”苍霁双手枕后,笑了一声,“可现下看来分明进食的好去处。”   他话音一出,里边的咀嚼声便停止了。   净霖足尖一碰,门便“吱呀”一声开了。鬼差早已不见踪迹,血泊冻凝在地上,从低窄的里门内擦出拖拽的血迹。净霖跨入门内,此院狭窄,只有房屋两间,一做休憩之用,一做杂物柴房。门不带帘,一只窗已旧损严重,飞溅的血迹从漏洞迸挤在窗沿,不久之前还贴着张脸,红色已经将窗纸浸了个透。   院内不见尸身,似是从屋内拽到了柴房前,又发觉没有死透,用支门的木栓砸得对方面目全非,最终又将人原路拖回。雪间仍留打斗的压痕,印在上边的足迹却是孩童大小。   净霖立身打量着周遭,苍霁忽然说:“我嗅到了人的味道,是偷走铜铃的那个。”   可是此处已经没有人了,盗贼来这儿干什么?他本知自己已被妖怪追赶,逃回镇中更该隐蔽行事。   净霖再跨入内屋,黑暗难辨,他的灯笼火苗一蹿,幽幽亮了起来。然而就在亮起的刹那,一张被砸得坑洼狰狞的脸便直面净霖,怨毒地盯着他。   净霖猛退一步,却不是怕的,而是嫌的。这人口难合拢,狼吞虎咽的血肉似如卡在喉咙,只能费力地半呕。   “我的……”他双手往嘴里塞着,踉跄迫近净霖,“我……我的……”   苍霁鼻尖微动:“臭死了,是它,那只鸟。”   罗刹鸟半佝偻着吞咽,唾液混杂碎块一并往下淌,它探向净霖。   苍霁立刻狠声:“休叫它碰到你,不然我便撕了它的皮!”   净霖掸袖,苍霁便在袖中喊不出声。可为时已晚,罗刹鸟听见了声响,已起了歹念。它喉中“咯咯”地溢出鸟鸣,疯扑向净霖衣袖,竟想捉了苍霁。苍霁在袖中颠得眼冒金星,抱紧净霖的指,想也不想地就是一口。   颀长的身躯顿时立现而出,苍霁一手覆鳞,竟仿了那日海蛟宗音化人时的样子。他照头摁住罗刹鸟的后脑,蛮掼向下,将其门面砸在地面。   “我不管你是谁。”苍霁阴冷道,“但我的粮你也敢夺!”   声还没落,净霖便照他后领一拽。苍霁竟被拽得后仰,上方重坠下的人体几乎与他擦肩而过。   净霖敏锐地捕捉到铜铃声,他抬脚翻踹,强风在逼仄的房中陡然掀浪,冲得罗刹鸟滚身向后。他一手拎着张牙舞爪的苍霁,一手点画成符,青光微亮,虚符刹那张大,将两人挡在符后。然而净霖一夜间被苍霁咬了两口,哪里还扛得住,下一刻,符文被罗刹鸟尖声撞得抖动,青光溅碎。   净霖胸口一沉,掩口呛血。   罗刹鸟双只并身,一齐突进,直挖向净霖的眼睛。苍霁横臂格挡,鳞片迅速覆现手臂,纵然如此,也被罗刹鸟一爪挠得血花顿现。   “不过须臾。”苍霁说,“它怎就变得这么强!”   净霖气息不匀,两个人一齐退身。他招袖引风,雪花拥簇灌下。罗刹鸟终于露出全貌,两只仿着尸身的模样,化作面部残缺的老者。雪花旋搅如刀剐,罗刹鸟齐声惨叫,却不见半点伤口。   “它吃了铜铃。”   净霖话未完,罗刹鸟已经撕开劲风,从背部裂生出灰色双翼,扑风扫雪,一冲而来。   苍霁修为方定,灵海不稳,能筑本相已是贪了净霖灵气的缘故,他此刻即便以命相搏,也未必打得过罗刹鸟。除非将净霖再咬几口,吞几次。净霖更无须说,本已因伤荡空了灵海,全系于一口气吊着命而已。从前在庭园尚可,那是因为铜铃镇门,叫他聚灵不散。若是铜铃尚在,必不如此狼狈,可如今丢了铜铃,他早已落了下风。   苍霁突地抬脚,隔着门板踩住往外冲的罗刹鸟。他重力压踩,罗刹鸟探手在旁胡乱挣扎,翅膀扑腾在门后。   “给我原物吐出来!”苍霁声沉,受着罗刹鸟的冲击,见门板已经不堪重负。   罗刹鸟的头颅忽然破出门板,刺耳嚎叫,“我的……我的!”   净霖说:“与你挺像。”   苍霁即刻拽紧净霖的手臂,恨道:“放屁!我长这个模样?我在你眼里便是这个模样?”   净霖见他会错意,也不及纠正,只是反身扑向苍霁,撞得他后退几步,滑滚在地。苍霁被净霖这一扑背撞杂物,轰然散落的柴木劈头盖脸地砸下来。他骂一声,挥开乱七八糟的碎屑,拖抱起净霖的腰,将人直接扛上肩头,敏捷地翻起身。   罗刹鸟灰翼遮天,连脸也变出鸟相。苍霁扛着净霖伸手擒住墙头,迅猛蹿上,调头就跑。   “你诓我,它根本不食鱼,它是食人,食眼,食妖!”苍霁跃上屋顶,在夜雪中狂奔起来。   净霖头一回被人这么扛在肩头,颠得胃中翻滚,几乎要反酸水了。他受不住一般的叹声,按在苍霁后颈,就要抬身。岂料“咯咯”声一瞬降临,罗刹鸟擦着他发梢飞扑而落,像认定了他二人一般阴魂不散,那怪异丑陋的的脸已经探至净霖面前。   净霖冷冷地盯着它,夜风再起,刮得它羽翼乱抖。罗刹鸟竟在这一瞬间怯了胆,瑟缩一下。苍霁就在这一瞬间飞跃数屋,猛落下去,当街继续飞奔。   净霖觉得夜景模糊,在这落地的一震中,恍惚忆起些许前尘。他攥紧苍霁的衣,头痛欲裂。苍霁察觉不对,将他拉进怀中。   “净霖?”苍霁再次跃起,他行在大雪中,捏正净霖的脸,“不许睡!”   净霖闭目,拉紧苍霁的衣襟,说:“此地不对劲。”   苍霁被追得仓促,呼吸也错乱了些。他在大雪中分辨不清方向,只是周围的房顶跑也跑不完!苍霁背后扑袭寒风,他沉身而避,却不料左侧兜头抽来一条铁锁,他躲闪不能,眼见要伤。电光石火间,素白的手腕出露在苍霁左侧,将锁链拿个了稳当。寒冰迅速覆裹手背,净霖手上不见伤口,却滴答出血珠。净霖另一只手将血珠抹了个准,抬指便擦在苍霁唇间。   “吃饱。”净霖轻轻一震,寒冰尽碎,他字句清晰地说,“我们不跑了。”   纸片般的鬼差们肃立周围,铁链“哗啦”作响,将两人包围起来。   他们分明比鬼差慢一步,本不会鬼差相见,此刻却在鬼差之前。可见此地确实邪门,这一遭简直像有人在给他们专程下套。   苍霁早在奔逃中丧失了耐心,他的舌尖沿着红色一闪而过,将净霖的大方馈赠舔了个干净。 第12章 罗刹(三)   苍霁渗在舌尖的丁点儿血味化作澎湃灵气,浇在喉中的甘甜鲜美涌翻而上,让他迫不及待地露出森然齿贝。   罗刹鸟夹风扑向地面,然而身尚未落,便让苍霁牢牢抓住了银爪,接着它整个巨身都被苍霁抡转起来。鬼差们不及退后,被罗刹鸟撞飞四散。   “还不束手就擒!”鬼差喝斥一声,旋身抛出长链。   四下的铁链都在大雪中霎地抖开,如同众蟒吐信,雷霆万钧。苍霁脚下避闪,身形矫健,从铁链交错中一晃而过,翻身稳立于链网之上。他足尖压在结链之处,倏忽一撩,便见四周拽着铁链的鬼差们应声而起,被链子所引,撞成一团。   罗刹鸟见状腾身欲走,净霖一步跨前,它便如碰风壁,怨声滚地。它抽搐在地上,翅爪痉挛,晃得铃声愈来愈响。只见它觉察危急,厉声现出鬼怪浮面,与鸟相拥挤在一张脸上,显得分外可怖。未几,周围便让尸臭笼罩,它竟在吞化腹中的铜铃,妄图突破僵局,逃出生天。   “铜铃在哪儿?”苍霁错身搀住净霖,将罗刹鸟凌踹而起,挡住了鬼差的突袭。   净霖说:“在它肚中。”   罗刹鸟擦地翻滚,又陡然振翅蹿起,叫声凄厉。它已不辨东西,拽着鬼差铁链一顿撕扯,浮着人面的头颅将一只鬼差如同撕纸一般的咬成两半,随后仰颈一吞,就咽了下去。   “竟是个贪吃的。”苍霁对着直扑而来的罗刹鸟压动指节,在咯嘣声里随意而笑,悠哉道,“可巧,我是你祖师爷。”   音落,苍霁原地暴起。身如鸿雁,踏雪凌空。他掂量铁链,鬼差们逃生未察,便被一股刚硬劲道强拽着拖回身去。罗刹鸟已红了眼,逢人便撕,听得鬼差们一片哀嚎,竟被苍霁挨个喂给了罗刹鸟。   “怎么样。”苍霁一脚踩在罗刹鸟脑后,甩动着铁链在雪空中呼呼作响,“认个爹来,日后保你吃喝不愁。”   罗刹鸟甩头翻撞,苍霁却稳当不掉。罗刹鸟冲昏了头,竟将目光投在了净霖身上,它翅翼未展,便被铁链束缚勒紧。后颈一沉,登时栽头磕地。铁链绷直,将它脖颈勒得几乎变形。罗刹鸟放声惨叫,面上各色脸孔争先恐后地浮现求饶。   “你要往哪儿去。”苍霁踢偏它的两只脑袋。   罗刹鸟一只面嚎啕一只面谄媚,齐声说:“饶了我……饶了我!”   “饶你?”苍霁半蹲在它面前,突地露出笑来,“自然是可以的,但你须得回答我几个问题。”   罗刹鸟一双眼灵活转动,一双眼委屈可怜,叠声说:“你问你问。”   不待苍霁招手,净霖已经到了身边。   净霖说:“谁给了你铜铃?”   罗刹鸟不安分地掩面,目光游离,口中沙哑地“咯咯”笑,推诿道,“随便吃,随便吃进来的!”   净霖没有与它辩论真假,只微颔首,继续问:“你居阴墓积尸而化,何必跑来此处觅食?”   罗刹鸟答道:“这里味道鲜美。”   净霖不再问,罗刹鸟见苍霁站起了身,便一面凶光毕露,一面委曲求全地说:“放我走,快些。”   苍霁掌中锁链尽数落地,他对净霖抬了抬下巴,说:“背身或闭眼,你挑一个罢。”   净霖的侧脸被雪掩得白净,他只抽出棉帕,将手指擦得仔细,说:“别溅在衣服上。”   “溅脏了不打紧,你再替我穿就是了。”苍霁将罗刹鸟的脸用脚抵正,居高临下地微笑,“别介,爹就是开膛破肚取样东西而已。”   罗刹鸟四目瞪大,剧烈扭动起来。它被铁链勒紧脖颈,那头踩在苍霁鞋底,越绷越直。罗刹鸟双面浮肿,喉中鼓动含糊,逐渐听见“咯嘣”声,身体已抽搐不能了。浑身灵气犹如被把小刀剔剥了出去,连骨头缝里也没放过。它四只眼一齐翻上,一命呜呼。   苍霁蹲在池中将手洗了又洗,搁鼻尖嗅一嗅,仍然觉得还有恶臭味残余。他烦躁地拨水,冲岸上发脾气道,“臭死了。”   净霖此刻困得合目,只在树上敷衍地嗯声,连眼睛都懒得张来。夜还未过,外边冻得他鼻尖发红。   苍霁赤身裸体地站在水中,鹅毛大雪覆在他肩臂,一瞬就化得淌水珠。他像是不知寒冷,被水埋了半腰也不觉得哪里不对。   “喂。”苍霁甩动水珠,“那铃铛真的不是你的吗?”   净霖慢吞吞地拉回神识,又“嗯”一声,算作回答。他今夜被苍霁要去了几滴血,精神难振,须得睡上一睡。只听水中呼啦作响,苍霁蹚水上岸,双臂一撑便翻到净霖面前,站着俯看净霖。   “费了一番力气,却是个假的。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根本不知晓它肚中是个什么味道。”苍霁一边抬臂嗅着,一边用脚轻踢了踢净霖腰侧,“还有味道没有?”   净霖倦色深重地睁眼,一入眼的便是这条肥鱼不知羞的小腹和他笔直有力的双腿以及光裸坦诚的隐秘部位。   净霖目光稍避,说:“没有了。”   苍霁蹲下身,凑到净霖眼前。他这张脸长得占尽便宜,这双眼更是占尽风采,如此直逼在眼前,让净霖眼睛深处都不自觉地要仓促退让。   “你是不是早有察觉,故意诓我去掏一掏?”   净霖面上微微露出点诧异,甚至称得上是“无辜”,说:“我为何要诓你。”   苍霁怀疑地看着他,说:“今夜处处透着古怪,不像是撞巧,倒是像遭人算计了。鬼差回头追我们干什么?”   “他们铁链空空,没押到魂,必是别人先下手偷了。”净霖稍稍后仰,“穿衣服。”   苍霁不退反进,说:“那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净霖说:“一门四口尽数丧命,这案子本就来得蹊跷,又引来了罗刹鸟,鬼差偏偏找不到鬼魂,我们出现得巧,他疑心是情理之中。”   他们是被铜铃引去的,然而从罗刹鸟肚中拿出来的铃铛却并非净霖丢失的那一个。   “谁要套你?”苍霁说,“我们下山隐秘,此地掌职之神也看不见你,还有谁会知道?”   净霖身份微妙,这具身躯到底是人是妖是鬼是神至今都难以定论,可从苍霁得知的故事里,人人都以为他是死了的。那么谁,谁既知道铜铃的妙处,又懂净霖的脾性?   “也许不知道。”净霖笼呵了呵冻得僵硬的手,“铜铃落于凡人之手,灵气外溢,难免教人察觉。但凡有点修为,便知此物的好处。他既然狸猫换太子,想必是已得了真正的那个,又忧心你我追赶,故而放了个假的前来拦路。”   但时机卡得太好,反倒让净霖起了疑。他心中或许有些人选,只是一概未提。   “那真的铜铃岂不是再无踪迹。”苍霁说道。   “是啊。”净霖静静地看他,“眼下便是吃了我的好时机。”   “那是我的事情。”苍霁差点将“关你屁事”说出来,他忍了忍,才道,“你就这般不想活吗?”   净霖说:“不想活很奇怪吗?”   他的眼神在这一刻出奇的纯粹,好似真心实意地在问一问,又好似从来没得到过答案。   苍霁一时语塞,他既想反驳,又觉得无话可说。   净霖活还是不活,关我屁事?只要吃掉了他,他便一生一世都在自己这里,既不会离开,也不会抛弃。如此便可以了,他们往日那点情谊就算到头了,至于他到底想不想活,这跟一心想要吃掉他的自己有什么关系?   苍霁心里另一边又说。   老子就是不悦。   于是他粗暴地从空中揪出崭新的衣物,边穿边回答:“奇怪,怪透了!”   苍霁穿了半晌,见净霖目光微妙,欲言又止,便略微得意地说:“你要看哪里?准许你夸一夸。若不是夸赞,就不要开口了。”   净霖便不语了,待两个人下了树往回去,苍霁便总觉得衣摆烦人,浑身不便。一路悄无声息地归了客栈,净霖方才合眼,后背便被人猛地一扑。   苍霁凶神恶煞地说:“裤子反了你怎地不提醒我?!”   他将人翻了过来,却见净霖并不睁眼,像是已经睡熟了。苍霁既恼又恨,低声道,“你再佯装!”   石头小人从枕头底下钻出来,坐在一旁笑到打滚。苍霁松开净霖,栽在一旁,闷恨得捶着被褥。一双眼又狠又绝地盯着净霖安之若素的侧脸,巴不得马上再咬他几口。   翌日苍霁坐起身,见净霖未醒,便抄起石头小人搁在肩头,打着哈欠下楼找乐子去。他学着净霖的模样,丢了几颗银珠给掌柜,听着掌柜把厨子吹得天花乱坠,随便跟着点了些东西。   “你吃不吃?”苍霁手臂搭椅,对石头小人说,“说来奇怪,你没嘴巴,也不食灵气,整日靠什么活?”   石头小人坐在他膝上,将筷子握得整齐,一副坐等吃食的模样。苍霁觉得它可笑,又心觉它可爱,忍不住颠了颠腿,看它左右摇晃,愤愤地踢自己几脚,便心情愉悦。   正逗着它,忽听堂中有人窃窃私语。   “今日出了大案子!西边卖糖人的陈老头你知不知道?今晨他邻居报了官,府衙来人去砸门,打开一看,嚯!一家五口,全没啦!”   五口?   苍霁心中一动。   不是四口吗? 第13章 罗刹(四)   苍霁踢开门的时候净霖已经醒了,不仅醒了,还泡在热水里。苍霁抵上门,一眼便看见净霖光滑——不,应该是光滑却带着如同碎瓷纹路一般勾有疤痕的后背。那不加遮掩的伤纹形成轻飘飘的网,让苍霁猝不及防,仿佛一头撞在里面的狼虎,连眼睛也移不开。   “……沐浴不拴门吗?”苍霁抱肩,对自己踹断的门闩视而不见,就靠在门板,似乎跨进一步就会被净霖吃掉一样。   净霖侧看苍霁一眼,下巴与脖颈侧描出优美的弧线。苍霁有点嫉恨水珠,它们一个两个撺掇着净霖,让他眉间那点风流雅致在浴桶里袒露无遮。   “门闩无用。”净霖阖目片刻,说,“在底下听到了什么?”   苍霁不答,反而问:“谁在你背上划了这么多道?”   净霖说:“没人。”   苍霁嗤笑:“你已经对我‘坦诚相待’,又何必紧拽着最后那点遮羞布。这天底下输赢有度,你败在过谁的手底下,有什么值得你一而再再而三的掩藏。即便今日你不说,明日就一定藏得住?”   “有道理。”净霖说,“但与你什么干系。”   “关系不一般。”苍霁说,“你日日与我同塌而眠,睡醒便忘未免太寡情寡义。”   “寡情寡义不好么?”净霖似笑一声,面上却动也不动,“寡情寡义方好下口。”   苍霁还想接话,就见他从水中站起身。水珠滚溅,净霖背着他,招来衣穿。苍霁看着那里衣覆贴上雪白,将疤痕笼罩得隐隐约约,如隔薄雾。他从来不知道净霖从背后看也是这样好看,被净霖扼杀掉的风情娆色尽数藏在了背上,只是这么搭个衣,就将勾魂摄魄的意味流泻满室,让人再不觉得冷,而是热,热得冒汗,热得口干。   苍霁想避开眼,又觉得避开便是认输,故而一直看着净霖穿衣。衣衫将那雪白层层叠下,却又好似仍在引诱着什么。苍霁觉得不如撕开了好,穿上干什么?他还没碰过呢。   “没人在我背上划道,只是碎开了。”净霖回首,见苍霁如临大敌,不觉一愣,“贴着门做什么?”   “玩儿。”苍霁对自己那点凶狠的念头放任自流,面上却滴水不漏,“碎开了?你是瓷器精吗?”   净霖冷冷地说:“怎么,你也是吗?”   两人直面,净霖分明矮他一头,苍霁却觉得自己应该再高些。他不分由说地逼近一步,偏头仔细地将净霖脖颈看了,甚至用目光蹭了个来回。   “脖颈没有。”   “碎了一半。”净霖不欲在这个问题上多停留,说,“你在楼下听得了什么消息?”   苍霁背起手,如座山般立挡在净霖面前,说:“消息没有白得的。”   “凡人府衙必定会着手调查。”净霖不理他,说,“他家的女孩儿丢了。”   苍霁惊悚地拽出石头小人:“你偷偷告诉他的吗!”   净霖淡然自若:“昨夜见着足迹,却不见尸身,想必是被人带走了。这案子与你我本没有关系,但昨夜怪异,只怕手持铜铃的人参与其中,所以……你住手。”   苍霁将倒拎的石头小人丢回床上,自己也倒上去,枕着双手,眼睛跟着净霖,说:“所以你也要跟着查。我还听到了别的消息,想知道就求求我。”   净霖开门便要走,苍霁猛地起身,隔空一拽,将人牵着条莹线拉了回来。净霖抬腕,见自己不知何时竟被他拴了条莹线。   “只是让你求求我。”苍霁大马金刀地坐着,笑了笑,“动动嘴巴的事情,也要我手把手教么?”   净霖提了提手腕,这线束缚紧紧,分明是苍霁专门琢磨出来拴他的。苍霁长腿一夹,将净霖卡在身前。   苍霁威胁道:“时不待人,别叫我久等。”   净霖唇线紧抿。   苍霁略仰视着他:“你好生奇怪,人都这样奇怪吗?我时常辨不清你到底是冷还是热。”   “冷的。”净霖说,“死人怎么会热。”   “别诓我。”苍霁盯着净霖,唇边溢了些邪气,侧头将唇抵在净霖的腕内,顺着滑到净霖掌心,“这么热,你出汗了。”   他半敛着眼,沉在净霖掌心,好似一只细嗅蔷薇的虎兽,又好似一头懵懂率直的骏鹿。天真若是能与邪性并驾,那么多半就是这张脸上的风华颜色。净霖指尖瑟缩,苍霁不察觉,只是抬起眼,就这样停在他掌心,大有净霖不开口他便不松手的架势,仿佛欺负净霖,让净霖为难,让净霖恼怒,便让他自己觉得开心。这条锦鲤在吞食之外,寻到了带着诱惑的快感。   净霖终于妥协了,他的疏离抵不过这样的单枪直入,于是他低缓地说:“求求你——这般吗?”   苍霁愉悦地松开手,道:“好说。”   只说苍霁正欲给净霖说道详情,便听窗口被暴雪冲开,呼呼风声赫然在耳边炸响。   苍霁和净霖心照不宣地一齐动作,他仰身横倒,腿间还夹着净霖。一根降魔杖煞气四溢地甩过两人之间,屋内桌椅闻声粉碎。   “来得妙。”苍霁躺身闷笑,眼里只看着净霖,道,“这可怪不得我,有人要来扫兴,剩余的话还是留一留再说。”   谁料净霖屈膝抵在他大腿内侧,整个上身扑了个满怀。苍霁来者不拒,只是略收紧了腿。净霖陷进他怀中的那一刻,风雪已经逆涌而入,屋内顿时飞满白片。   苍霁便听见窗口人笑嘻嘻地说:“这厢有礼,老朽乃九天境追魂狱醉山僧是也。昨夜是哪位截了我黄泉弟兄的活儿?老朽特来讨教讨教。”   声音方落,苍霁就觉得内屋的顶陡然下压,他眼前景象尽数缩短,周身空隙疯狂减少,似乎被人单单一句话,就包进了五指山,紧紧卡住了咽喉。降魔杖一砸,方圆数里顿掀起幽蓝光浪。无数妖怪哀声掩面,竟在这轻轻一砸中险些原形毕露。   这哪是黄泉的人?分明是九天境的封号神明!   苍霁灵海一激,若非净霖先行一步压挡在他胸口,他也要在这一砸中呛血破形。可纵然如此,他也仿佛被人鞭中了脊骨,浑身火辣辣的蹿起剧痛。   净霖万万没算到,躲得过海蛟宗音,却躲不过醉山僧。苍霁即便此刻吃了他,也架不住醉山僧一杖!   苍霁抬指掩掉血迹,起身便撤。可是时机已错,五指山岂是轻易能逃脱的?苍霁不过是起身而已,一个瘦骨嶙峋的戴笠老僧便从窗口倒身晃着脑袋。   “是你么?别走别走,与老朽玩一玩!”   这老僧不是别人,正是追魂狱中的醉山僧。此人历经中渡九百年,飞升入境,因好酒且疯癫,得了个“醉山”之称。多年前因情断发,拜叩在梵坛佛前,却因为红尘未绝,至今未曾真的皈依佛门。净霖还是临松君时,曾与他有过数面之缘,只是不知这五百年他历经何事,竟变成了这般老态。   醉山僧一杖阻窗,横身挡路,劈手捉向苍霁。苍霁滑身避闪,醉山僧便大笑:“滑不溜秋,果真是条锦鲤!”   他一眼看穿苍霁原身,又往里瞧,见着净霖反倒焦虑地抖起腿,挠了把后颈,喊道:“可你是个什么?人不像人,鬼不像人,遮得倒挺严实!”   净霖按住苍霁的肩头,越身直面醉山僧。只说在这一按一扶中,苍霁便觉察他不仅面容换样,就连气质也随之锐变。   “我是个什么。”净霖说,“你看不出来吗?”   醉山僧喝得烂醉,一双眼浑浊不堪。他的目光流连在净霖脸上:“不认得,管你哪个!”   掌风霎时打面袭来,净霖晃身躲过,脚下几步走得从容。醉山僧眼中精光闪烁,他“嗯?”一声坐直了身。降魔杖轻易动不得,故而他只能如同玩耍一般让双掌追着净霖,却发觉净霖远比苍霁更难捉。醉山僧捉人不得,竟连他衣角也捉不着,不仅起了心思,连酒也醒了七八分。   “你是谁?”醉山僧骤然翻手一推,但听风声起旋,将净霖袍角划破道口。   “遮遮掩掩算什么好汉。”醉山僧将降魔杖重插在地,赤手空拳地拉开架势,“你身法玄妙,怪哉怪哉,老朽与你过过招!”   醉山僧话音尚存,净霖已经欺身而上。两厢碰撞如同疾风骤雨般爆发在室内,桌椅板凳一并迸碎。净霖虽灵海虚弱,却道身手不凡,招招狠辣,这一觉让他恢复了精神。醉山僧斜身格挡,手臂“咔”地一声竟被擒扭住,他体格偏瘦,却能纹丝不动,反逼近些,悍然出拳。这一下快若疾风,本以为能使净霖一退,岂料净霖手腕灵活翻动,将醉山僧这一拳拨化去了,反倒两指扣其命脉,身肩一卡,将醉山僧轰然翻砸在地。净霖掸摆,动作一气呵成,行云流水。   醉山僧躺了足足几瞬,方才挺身而起。他一脚踏地,周围摇晃激烈,降魔杖叮当旋动。   “你是谁。”醉山僧动了真格,以手覆杖,再次追问道,“天上能压我一手的只有杀戈君,你又是谁,还不露脸来!”   降魔杖金光大涨,方圆几里的妖怪顿时如同惊猿脱兔,仓促而逃。净霖不受胁迫,却深陷醉山僧的凌厉回击之中。醉山僧金杖卷雪,倏忽间一招一式都似乎泰山压顶,重不可接。净霖灵海不及,单凭招式尚能游刃有余,如此一来便是不行,被逼得节节败退。   “鬼鬼祟祟必有阴谋!你到底是什么妖邪!”   净霖面上平澜不惊:“如何,怕了?”   醉山僧脚碰降魔杖,长杖在掌中转动,对着净霖当头就是一杖!   “待老朽砸开这副皮囊一探究竟!”   降魔杖如金裹身,下劈时周遭风声撕裂,万物皆如涛浪两覆。这一下如果砸中了,净霖只怕还要再碎一次!就在这凶险的刹那,醉山僧腕间一沉,整个人竟被巨力拽仰向后。他不过是一瞬疏忽,便见面前的净霖单手一翻,飞雪化剑,果决地横扫向他喉间。   醉山僧立刻借力后倾,净霖的剑端扫过他喉前,他好歹见识过九天诸神,却也要在这一刻的威势下狼狈不堪。然而下一刻剑又化成飞雪飘散,净霖一脚凌踹,醉山僧身撞碎物,翻倒在墙壁。   净霖喘息微错,手腕一动,被苍霁拽入臂间。醉山僧已经跃身而起,怒不可遏:“好啊!老朽今日偏要看看你是谁!”   苍霁被金芒刺眼,净霖冰凉的手已经拍在他颈侧,哑声说:“跑!”   苍霁抱人滚身,门早已破开,两个人一同摔滚下梯。苍霁摸到净霖正在颤抖的双手,拽环上自己的脖颈,想也不想地起身就蹿向外边。可是醉山僧冷哼一跺,金光波荡,犹如浪涛一般推拍向两人。苍霁脚点门槛,腾跃而起。   醉山僧说:“别跑别跑,老朽还要玩一玩!”   言辞间风声咆哮,降魔杖被猛力掷出。整个天地间暴雪两分,连风也要为降魔杖让道,它如同利箭一般轻而易举地追至苍霁背后。苍霁竭力跃身,却无论如何也抵不住它的逼近。背部寒凉刻骨,强压直迫,浑身血液都要停在这一刻。   金芒爆射,雪夜异亮。万里雪浪轰鸣滚涛,镇中妖怪厉声痛喊。净霖翻身而覆,掼下苍霁的脑袋,随后降魔杖重击在背,苍霁怀中一沉,两个人在汹涌强风中被定砸向雪地。热血迸溅在颊面,从净霖身上淌湿苍霁的胸膛。他撞地剧痛,一把捞住下滑的净霖。   手掌所及,鲜血淋漓。 第14章 朔风   朔风乱雪,灰白庇夜,雪碴子灌进领口,擦得苍霁骨头生疼。   怎么会这么疼。   苍霁收紧手指,净霖背上血肉模糊。他闷声爬起来,扳过净霖的脸,带血的拇指不断地擦着净霖的颊面。刚才还是净霖在抖,可是现在只有他在抖,他才明白变为人有时候也控制不住这样的颤抖。   苍霁齿间咬得咯嘣,恨红了眼。他应该愉悦,将这团血肉吞进肚中去,可是他根本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他只想咬断醉山僧的喉咙。   降魔杖落回主人手中,醉山僧斗笠早脱,露出贴着一层青皮的脑袋来。他原本形容枯槁,此刻反而显出青年之容。醉山僧持杖靠近,嬉笑皆隐。雪淋在他破衣烂衫上,茶褐袈裟陈旧泛白,架在他身上似若偷来的。   “你不过一条混沌初开的鱼儿,即便此刻误入歧途也尚有归道之法。此人古怪,用些邪说诐辞迷惑你心也不足为奇。”醉山僧驻步,“待我了结他,自有你的生路。”   他形容一变,连“老朽”也不称了。那双眼睛仍是浑浊,与他此时的面容格格不入。他的醉态也不翼而飞,仿佛方才的具是假象,现在的才是醉山僧。   醉山僧将苍霁的修为了然于胸,若说净霖尚有他肯垂目的地方,那么苍霁便根本不值一提,他只消动动手指,便能将这尾锦鲤抹干净。但他自认为不是弑杀之人,所以不肯对苍霁再开杀戒。   苍霁并不答话,醉山僧见他毫无悔过之心,不禁提掌相催,要他让开。苍霁狼蹿而起,健硕长身如同飞凌的利刃一般扑向醉山僧。   醉山僧斥说:“不自量力!”   苍霁身破雪障,擒住了醉山僧的左肩。醉山僧定如磐石,斜肩一缩,徒手回震。苍霁五指绷紧,接招不退,全凭蛮力抵着醉山僧退了几步。醉山僧怎料他竟会这样蛮缠的打法,全然一副不顾性命的模样,当即快步避退。   碎雪飞扬,地面被荡起细雾般的雪屑。醉山僧手臂间嘭嘭嘭声不绝于耳,他素来看不上这样拼命的纠缠,却不料今日遇上了这样的棘手!他不肯动辄杀人,故而一让再让。苍霁的肩臂和脖颈皆现鳞光,醉山僧拳头打上去只觉得坚不可摧,难以贯穿。   醉山僧一脚蹬后,稳住身形,猛地旋身抬撞起单膝。苍霁并臂抵挡,仍被震得内脏翻动,周身酸痛。净霖的血化在口齿间,苍霁内火越燃越烈,有些不死不休的架势。   他妈的!   苍霁尝到了自己的血味,他齿间不松,陡然一头撞在醉山僧脑门,就是醉山僧也不曾见过这么无赖的招式!立刻双眼一花,被苍霁摁进雪中。苍霁一拳砸在醉山僧颊侧,摁着他的脖颈死死卡住。醉山僧双腿果断抬起,屈膝重击在苍霁后背。苍霁仿若被压在巍峨之下,只是不肯撒手。   醉山僧喘息困难,一掌拍地。降魔杖转动斜飞而来,苍霁跨足猛压下他的手掌,整个人像是饿狼扑食一般。降魔杖应声摔地,醉山僧面色逐渐泛青。   “回……回头是……岸。”醉山僧怒目切齿,“否则我……”   苍霁呼吸急促,他十指紧缩。   醉山僧手指划在雪中,凌乱地画出咒阵。霜雪忽滞,紧跟着头顶阴云滚滚,霎时落坠下一座倒置的仙山来。仙山卷风,急速坠袭而来,在半空猝然破化成一巨影,垂拳向苍霁。可是已经晚了,醉山僧眼见巨影将至,手臂间却泄出剧痛。他嘶声痛呼,被撕咬开的地方灵气迸发,竟不受自控地冲向苍霁。   醉山僧从未经妖物啖过灵气,一时间浑身寒颤,灵海滔滔不绝地外溢蜂拥。他震身脱开钳制,杀心已起。   此妖邪乎!不可存留,他日必成祸乱!   分界司中的天水溅晃,祀庙间的掌职之神倏然出声:“醉山僧,且住!”   巨影捶拳击破此镇结界,幽光顿碎,随之而来的便是屋舍齐塌,街市崩坏。不论人妖,皆抱头鼠窜。醉山僧的虚灵伪相大可遮天,一拳下来只怕镇子不消片刻就会泯灭不见。   空中白影突现,单负一手,此人长发一荡,袍袂飘飘,竟行单只影地迎上了醉山僧的伪相。那庞然巨拳贴向他的手掌,登时化作碎光飘散。   晖桉眼遮白绫,沉声说:“醉山僧,休要伤人。”   却见醉山僧翻卧在雪中,一臂浸血。   “你又阻我好事!”醉山僧头抵雪间,重重地磕了几下,骂道:“老子竟疏忽大意,看走了眼!”   晖桉落于他身侧,探手欲扶。醉山僧劈手拍开,拽过晖桉的衣襟,暴跳如雷:“快追!此子留不得!你我生死一线,就在今晚了!”   晖桉露在白绫之下的鼻梁直挺,他抬手轻覆在眼前,白绫落滑,睁开了一双锐利鹰眸。   苍霁费力地撞开院门,门板不支。他抱着净霖滚身而入,躺在雪中痛苦喘息。吃下的灵气并不如他所料,不似净霖那般甘甜温和,而是横冲直撞地刺骨寒冷。   苍霁终于觉得冷,他摸到净霖后背,血已经凝结成了冰碴。他俯首衔住净霖后领,将人连扯带拉的弄到怀中。   “净霖。”苍霁抵耳喊,“净霖。”   净霖眉心死气沉沉,苍霁拖着他,移到了墙角。体内醉山僧的灵气仍在作乱,激得苍霁手脚细抖。他额抵上净霖鬓边,将净霖颊面的血舔舐干净。冰凉凉的甘美化成一捧捧的温泉,从苍霁喉中鼓冒出温柔暖意,烫得他颤抖平息,逐渐压下了醉山僧的那一股。然而苍霁看不见,他灵海中的鱼相已经起了变化,形态略异于之前,只是尚不明显而已。   苍霁略恢复些气力,便须立刻寻找托身之所。他深知醉山僧必不会轻易放过他们,此地的晖桉也会厉行巡视。   苍霁打量四下,是个简陋窄院。他用脚合上院门,却没有在此停留,而是抱起净霖单手翻上屋顶,贴着夜色摸索去了更加幽深的矮巷。他无声无息地落进矮巷,沿墙直入里边。   一道矮门紧扣,苍霁听了听,不见有人,便重力撞开。内室的余热如浪抚面,驱寒煨身。他抵上门,在磕绊的杂物中,将净霖翻放于床上。   这屋子窄小,梳妆匣却满是满当。妆镜擦拭洁净,陈柜中溢出的薄衫轻纱多是艳俗之色。小炉尚暖,温着壶酒。   苍霁贴着净霖横身躺下,近看净霖唇上泛白。他覆着手指擦了几下,面上渐溢凶色,擦得也有力些,擦出些红润后方才停手,将净霖避着伤口抱进胸口。   他这样抱着净霖,好似就能够让净霖暖回来、醒过来。   花娣冻得裹紧绒袄,跌跌撞撞地扑到门上,想做稍歇。她身上还污着,酒气冲天,心里沤成了脏水,恶心得她几乎要吐出来了。可谁知她不过是靠一靠,人便一个扑通倒进去了。   “哪个狗Ⅰ日的偷到老娘……”她骂骂咧咧地爬起身,撑着梳妆台,掐腰要继续骂,却又戛然而止,讪讪地说,“……狗日Ⅰ的还睡在老娘床上。”   花娣转头提声,尖声喊:“抓贼呀!”   声音才出,苍霁已经眼疾手快地捂住了她的口,一脚关上门,将女人拎回来。花娣鹌鹑似的挣扎,觉得苍霁臂力骇人,再扣紧一分她就得见阎王了。   苍霁低声说:“打个商量?银钱好说,借住几日怎么样。”   花娣挣开口:“话说得好听!躲仇家的吧?啊,万一人砍到老娘门前,我该找谁哭?!”   苍霁手臂一松,终于让花娣落地。花娣爬身到另一边,攥紧簪子飞快后退,摸着脖颈喘息。   苍霁蹲下身,眼里的凶悍抹得一点儿不剩,只余着一丝丝一缕缕的为难和踌躇,衬着这张脸活脱脱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少年郎。   他目光恳切又讨饶:“姐姐,给个活路行不行?”   花娣不好糊弄,并不松口:“乖弟弟,咱也是一介女流之辈,下三滥门槛里混点饭吃而已,没道理为难我是不是?”她仰仰头,“门外右转几步路,现成的客栈由你住。”   苍霁面容线条回缓,在眉端压成了一副心事重重的苦恼。他点了点床上,话绕舌尖难了半晌才吐出来:“救救命罢。”   他若说些花言巧语,花娣必然不信,可他偏偏似有难处却不道出的体恤样,倒还真让花娣动了恻隐之心。花娣到了这个年纪不是没有过孩子,但正如她自己说的,下三滥门槛里混饭吃的女人,谁敢生个孩子来讨债?连爹都不晓得是哪个呢。   苍霁一目了然,连少年人的忐忑细节都模仿得惟妙惟肖,因着这张脸,显得既不违和,也不古怪。   花娣戒心稍退,仍坐不动,而是望了床上:“兄弟俩?”   苍霁神色尴尬,有苦难言。花娣见识多广,当下略一抬眉,甚解地说:“有甚么说不出的,不就是断袖么?往上去暗地里好这口的多了去,各个装得人模狗样罢了。”她插回簪子,颇显造作地掐腰起身,“被人赶出门的吧?”   苍霁不知“断袖”是什么,但他惯会装腔作势,于是面上不露,只颔首回应。   花娣一看被褥,倏地变色:“怎这么多血!”她素指一掀,顾不得摆谱,愕然道,“伤得这样重,不请大夫是要死人的呀!”   苍霁胸口一窒,眉拧了起来。 第15章 灵海   凡具修为者,皆生灵海。灵海或呈惊涛骇浪,或呈潺缓平静,都是修行者脾性所示。故而醉山僧的灵气在苍霁体内狼奔豸突,正是应了醉山僧嫉恶如仇的霹雳火性。   净霖不醒,苍霁便不肯入定。醉山僧的灵气犹如鱼刺卡喉,扎得他不能内自消融。灵海之间被激得阵阵刺痛,让苍霁眉间紧皱。他坐在床边,腿伸展不出,只得委屈蜷缩。人熬得眼底发青,靠在椅背上盯着净霖不放。   花娣昨晚请了大夫来,可是寻常大夫岂能洞察净霖的伤势?不过是粗略包扎,收拾了伤口。今日一早,苍霁便摸得净霖竟起了热。   苍霁两指拨开净霖的发,见净霖边鬓濡湿,汗都浸透了。他指腹触到净霖的耳廓,再顺滑到净霖侧颈,终于摸到了那一处滑腻。苍霁的手指在此停留许久,面色晦暗。   他只需再用点力气,便能让净霖死。净霖一死,他就能将这冰雕一般的皮囊撕裂来看,好好探查一番净霖的心到底有多深不可测。   “你到底是人是鬼。”苍霁低声说,“他们将你夸得那般厉害,不过是哄骗我的么?”   他声音越说越低,指尖抵过净霖的皮肉,轻轻划出红痕。那红痕在他指腹下若隐若现,沿着净霖的白颈缓慢拉长,好似一道线绳,将净霖套拴在他的鼓掌间。   花娣挤进门,染了蔻丹的纤手拎着只五彩肥鸟。她一边解着大袄扣,一边看向床。   “人既然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便不要死守。好弟弟,屋就这么大,不必目不转睛,他也跑不了。”花娣说着用食指挑起钱袋,在半空中摇晃,又喜又得意地说,“药房那些抠门儿鬼!可叫我费了一番力气说价钱,顺路还买了只鸡,晚上炖了来补补。”   苍霁困倦偏头,还不及道谢,就先与那五彩“鸡”目光撞了个正着。那鸡也是一怔,继而愤怒蹬爪,火冒三丈。   “你们这些卑鄙无耻的蠢物!”阿乙气得打嗝,“害得小爷好惨!”   阿乙本被盗贼卖了出去,最初因为毛色难得引人围观,谁知过了几日,新奇一散,迟迟不见人来买。他又对吃食挑肥拣瘦,整日神情恹恹,人怕养不活,便匆匆与野鸡一块卖了。可怜阿乙堂堂参离树小彩鸟,竟在笼中险些被野鸡啄秃了。阿乙泪水犹如大雨滂沱,边哭边扑翅膀,仰头恨不得淹死这一屋的人。   苍霁陡然起身,将阿乙接了,对花娣微微一笑:“此等粗鲁杂事岂敢劳烦姐姐?我来。”   阿乙脖边一凉,顿时作鹌鹑状,口中还要强撑道:“我才不怕你!你还真敢宰了爷爷不成!”   苍霁提刀拎着阿乙出了门,深巷无人,冬寒都凝在檐边。他将阿乙丢在地上,面墙而蹲,不待阿乙说话,先一刀插在阿乙爪边。那锋刃就贴着阿乙的爪,覆起一身颤栗。   阿乙说:“刀架小爷脖子上也休想我低头!”   “叫你阿姐来。”苍霁说道。   “我阿姐岂是你想见就见的?让净霖来说这句话我尚能考虑,你凭什么?”阿乙不敢踱步,只能重哼几声。   “你今日的用途只有两个。”苍霁说,“叫你阿姐,宰了炖汤。”   阿乙本想出言不逊,却见苍霁双眸阴晦。他在这胁迫中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谨小慎微地收回欲跑的爪。   “你求……你、你要见我阿姐干什么?总得给我个缘由!”   “净霖昏睡不醒。”苍霁声音一顿。   阿乙见他面色愈沉,像是压着什么劲。过了片刻才道:“我要你阿姐。”   “病秧子不是三天两头便要睡一睡,有什么稀奇。”阿乙揣摩着,“噢,我知道了。你们必是遇着了醉山僧,我说前夜怎地那般大的动静。如何?他见着了净霖,必是吓破了胆吧。既然已被他看到,你怎还不带着净霖快跑?不对,九天境若知道净霖还活着,你跑也跑不掉的,叫我阿姐也无用。可我不见分界司动作,想必是没认出来。怎么,净霖受伤了吗?”   苍霁心中一动:“你阿姐提过什么吗?”   阿乙却道:“你想我叫阿姐也行,但你须得与我阿姐说,叫她解了我这原形!”   苍霁温柔地拔回刀:“好说。”   净霖如沉深海,身躯化作萤光星点,泯灭在无望血海。他神思被铜铃声牵动,逐渐离开原位,飘向氤氲胧光中。他似乎见得什么人,正晃着铜铃嬉闹奔跑,乌黑的小辫甩动飞扬,最终从雾气间露出一双真诚净澈的眼来。   这是谁?   净霖不认得也未见过,他正欲细看,便听得后方人轻唤着“九哥”。他灵海波动,迅猛团聚浩瀚灵气,将他飘远的神思生生拽了回去。   净霖陡然睁开眼,察觉自己正趴在陌生枕席间。他神思复位,用了片刻恢复精神,忆起事情来。   “九哥。”浮梨身化小彩鸟,跳动在枕边,“好险!若非你关键时刻闭神合灵,他那一杖,只怕等不到我来了。”   净霖撑身而起:“你喂了什么与我?”   浮梨道:“参离树果滋补灵海最为上乘,我便带了些来。”   难怪净霖会觉得灵海充裕。   浮梨又说:“我见那鱼吞食了醉山僧的灵气积而不化,便也予了他一颗,只是不知他能消融多少。但他得了醉山僧这一口,修为跃进数里,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净霖见得苍霁闭目,便知他正在消融。于是披衣,说:“醉山僧授命追魂狱,无事不下界。天上出了什么事?”   浮梨目光一沉,花娣依着榻熟睡不醒,左右没有外人,她才道:“不敢欺瞒九哥,正是承天君派遣。近来离津逆流,黄泉恐生邪祟,阎王如实禀报九天境。承天君便派了醉山僧下来,谁料正遇着了九哥!醉山僧此人亦正亦邪,又曾与九哥交过手,我怕他……”   她正说着,忽见净霖一指抵唇间,便不自觉停了声音,顺着净霖的目光望过去。苍霁单睁一只眼,似笑非笑。   “我也听不得吗?”他抬手撑首,又用那种极具欺骗性的神色笑意盈盈地瞧着净霖,“你我生死门前走一遭,亲的不能再亲,还需瞒着我吗?”   “稚儿天真。”净霖说,“怕吓到你。”   “我怕什么?”苍霁说,“不是都有你护着。”   “我扛得下一杖,却扛不下第二杖。”净霖罩衫未系,说着抬手系紧里衬扣,“醉山僧的灵气吃起来如何?”   “风味不佳。”苍霁终于能在原位伸长腿,他懒洋洋地窝在椅子里,像是松了口气,“比之与你,差之千里。”   浮梨一跳:“竖子轻狂!”   苍霁得了参离树果的滋育,又消融了醉山僧的灵气,此刻正是满身充沛,灵海盈溢的时候,对上浮梨分Ⅰ身并不怕,只对浮梨笑:“姐姐,我向来实话实说。”又稍作正色,“多谢姐姐赠果之谊。”   净霖已着衣得当,说:“晖桉鹰眸了得,你不便多留此地。”   浮梨说:“我即便是分Ⅰ身也罢,总好过这鱼。九哥,醉山僧在此,我怕他觉察端倪,不如与我一同离去。”   “想走已是来不及了。”净霖转望窗外,“况且我有事要办。”   浮梨劝不得,只得息声。她带阿乙离开时,听见阿乙问道:“我记得他出门常带石头人,阿姐,那石头是什么来路?”   浮梨仍旧放心不下,又回首再看,随口答道:“什么石头,那不过是九哥的分Ⅰ身。”   阿乙一听,登时脱口而出:“什么!”   浮梨一走,内室气氛仍旧微妙。苍霁只坐在倚上,他现下人高马大,陷在角落里,反而生出些占据之势。   净霖被他盯了片刻,泰然自若道:“不认得了?”   “你知道我会吃掉你。”苍霁单刀直入地问,“干什么要替我挡一挡?”   净霖回望他半晌,说:“兴致来了。”   “你嘴上犹豫不决,做得却果决利落。”苍霁起身,扶着床柱,玩世不恭地说,“你这般对我,我也不会口下留情。净霖,我将你放在心坎里,知你一心求死,但你什么时候该死,那是我说得算。”   “正好。”净霖领口系紧,披上外罩,说,“我最恶的四个字便是‘生死由天’,现下如了意,此后便是生死由你。”他起了身,并不碰苍霁,只贴近一步,“——我脖颈留痕,怎么,都到了最后一步,你反而下不去手了?”   苍霁的笑意消失不见,他尖锐的、冷厉的东西展现在眸中,这一刻他的伪装化作云散,露出妖怪狰狞的冷酷。他口中却堪称温声细语:“是啊,一时间百转心头,觉着你我情谊未绝,还该再深刻一些。我化人不久,哪里舍得抛下你去独行?”然后苍霁对净霖贴耳轻声说:“你怕不明白,你活着与我待在一起,你即便死了,也得死在我肚子里。你养了我,便没道理丢开。”   净霖空手化出纸扇,将苍霁的胸膛抵开,说,“在我到底什么时候会死之前,我们还有事情要办。”   苍霁从善如流,抬手退开,说:“去哪儿?”   净霖说:“去死人的地方看看。”   他话音方落,便化成个眼角上挑的轻浮公子,将扇一收,轻点在苍霁下巴。   “劳驾。”公子顶着双含笑带媚的桃花眼,却面无表情地说,“委屈片刻。”   苍霁不及回应,便“嘭”地一声,变作掌心大小的人。他爬上净霖的肩膀,藏进净霖的发中,待要出发时,忽然对净霖耳朵说:“等等,石头呢?”   净霖不答,袖中却窸窸窣窣,钻出石头小人的脑袋来。它对苍霁眨巴着小眼睛,又缩了回去。   苍霁滑下袖,也跟着钻了进去。他一个翻滚扑到石头小人,石头小人就“扑通”地被压在底下,磕到了脑袋。   “我找你许多日,你却藏在他袖里。”苍霁揪着石头小人的草冠,“跟着我不好么?跟着他干什么。他带你玩吗?”   石头小人埋着头做扑腾状挣扎。   苍霁一屁股坐在它后腰,说:“你也没良心!” 第16章 扑朔   净霖挑开轿帘,半露出面。他目光落在陈家巷口,此处已聚众人,皆是为命案而来。   “难道铜铃还与这家人有关联?”苍霁在袖中说,“可此处分明是寻常人家。”   净霖俯身下轿,说:“我感知铜铃仍在此地,不先探查明白此案,怕是找不回铜铃。”   “这案子离奇,不像人为。”苍霁想起前几日的场景,又说,“他家五口人,却偏偏少了个小女孩儿。我听隔壁的妖物夜语,说不定是被妖怪捉去补血了。”   “若是妖怪。”净霖合扇入袖,“晖桉和分界司岂会坐视不理。”   苍霁没留意,净霖却记得清楚。那夜院子里的尸身虽已遭罗刹鸟扒食,却仍留下了诸多痕迹。其中拖拽而出的血痕最为显眼,凶手分明是虐杀,而不是一刀给个痛快。   “查案啊。”苍霁将石头小人枕在脑袋底下,翘着腿说,“这地方还能进吗?醉山僧怕是四处设防,就等着你自投罗网。”   “分界司什么都管,唯独管不着人命案子。”净霖微抬首,瞥见府衙的捕快正出入院门,便转了方向,去了别处。   伙计正伸长颈看热闹,经人一撞,立刻转头怒道:“没长眼……”   净霖一身锦绣,眉间倨傲,贵气逼人。他打边上一靠,目光顺着人头往里瞧,饶有兴致道:“怎么着,撞着你的不是别人,正是财神爷。”   伙计反应灵敏地将巾帕换了个边搭肩,笑嘻嘻地挤出位置,凑净霖边上,说:“可不是财神爷!爷爷面生,平日没到过这儿吧?前几日府衙不是贴了告示,说死了一户人,就在这儿呢。”   “难怪都挤在这儿。”净霖眸中带嫌地瞟过边上人,从袖中扯出一帕,微掩着口鼻,挑眉道,“等着捡故事呢?”   “小的跑堂子就靠一张嘴,哪敢错过去。”伙计贴笑,“店就那边,几步路,爷爷得空了您也去坐坐啊!”   “好说。”净霖说,“这里边住的什么人?”   “这家人姓陈,陈老头带他的病婆娘,整日都在这街上卖糖人。”伙计指给净霖看,“就在咱店门口,来往常照面。他还有个儿子,叫陈仁,陈仁的婆娘是周氏。这还不算完,家里边还有个小姑娘,七八岁,是陈老头早故的女儿留下来的小丫头。一家五口人,全靠陈老头每日卖的糖人糊口。您说这哪儿能够?家徒四壁,陈老太常带着儿媳周氏问人借米粮。”   “儿子呢?”净霖果然起了胃口。   伙计努努嘴,说:“陈仁整日混在那边的赌馆里,欠了一屁股债,被打不止一两回了。要我说啊,这案子多半是赌馆人干的。上个月还见他们逼到陈家门口,陈老头给磕了好几个响头才送走,都是群亡命之徒。”   净霖扫了眼赌馆,笑了笑:“亡命之徒这么好糊弄,几个响头就能调头?那可比要饭的更好打发。”   “爷爷您英明!”伙计捧了人,才嬉皮笑脸地说,“说他们难缠,是因为那回之后,人常见冬林在陈家边上晃悠。只怕是赌馆咽不下气,唤冬林来伺机报复。”   “冬林?”净霖问。   “可不就是他。”伙计拢嘴小声,“江湖上赫赫有名!功夫了得,来无影去无踪。衙门的通缉令贴得到处都是,却至今没抓到人。但咱们跑堂的,拼的就是对耳朵。我听说他常住在镇里。您猜他总歇哪儿?”伙计挤眉弄眼,“东巷窑子里,据闻跟个叫花娣的女人好上了。”   净霖尚未觉察,苍霁却在袖中猛地坐起身。   净霖又问:“此人干什么的?”   伙计悄声:“江洋大盗,手底下的大案不少。”   “盗贼。”苍霁咬出这两字,对石头小人冷笑,“我说那屋子里怎地有股熟悉的味道。”   伙计还想说,却被人从后提拎起来。他“哎呦”一声踉跄身体,喊道:“这又是哪位财神爷爷!”   他一回头,却见着一张熟悉的脸,登时腿脚发软,比见了净霖还谄媚道:“顾捕头!办案啊?”   顾深一手扶刀,他年纪不轻,眼神尤为锐利。他将伙计提到跟前,余光却在打量净霖,说:“老子听你说得头头是道,直接衙门里去一趟,办个口供。”   “这可挨着我什么事啊!”伙计顿时大惊,巴巴地说,“这条街上您随便找个人都比我熟!那个,那个钱夫子,钱夫子不就住陈老头隔壁吗?您找他去啊!”   “人一早就去过了。”顾深将伙计随手交给后边下属,腰牌一晃,擦着手,状若平常地对净霖抬了抬下巴,粗犷地笑,“面生啊您。”   这人生了双利眼,只怕连普通妖怪也不敢与他对视。   净霖帕子不移,仍半掩口鼻。眼睛一眯,便流出笑意,显得肆意浪荡。   “我这等安分守己的良民,大人怕都该面生。”   顾深哈哈一笑,转头看巷子,说:“公子也对这人命案子有兴趣?”   “自然。”净霖说,“平素没遇过,新奇得很。”   “这可是灭口的案子,尸体七零八落,惨绝人寰。”顾深指敲刀柄,“常人不该害怕吗?”   “怕什么。”净霖见招拆招,“道听途说的东西,还能让我怕得两股战战?传闻多是三人成虎,就待大人来查明真相。”   顾深摩挲着下巴上的胡茬,说:“公子好奇,也不向我打听打听?这案子现下就交在我手里,我知道的,可比伙计多的多。”   净霖收帕,稍偏头,神色淡了几分,说:“大人要几颗珠?无须绕弯子,直言便是。”   衙门捕快不比其余当差的,一年到头累死累活不过就值二十颗银珠,还只是伙食杂贴,衙门是不放月钱的,如此便导致各地捕快借职务之便四处勒索的事情屡禁不绝。   顾深一怔,又仰头大笑,抬手挥了挥,说:“公子将顾某未免看扁了去,几个珠子算什么,莫坏了老子的名号。对不住,方才唐突了。”   他还想说什么,又听见背后人提醒道:“大哥,刘世荣寻来了。”   顾深便对净霖抱了抱拳,算作告辞。净霖颔首,见他转身走远。   “这个人不好糊弄。”苍霁说,“人也有这等敏锐的吗?我看他几乎指不离刀,净霖,他是诱你呢。”   净霖还盯着顾深的背影,说:“这案子扑朔迷离,还需要他在前边寻一番线索。你方才在袖中说了什么?”   “拿走铜铃的盗贼就是冬林,他果真与这案子有干系。”苍霁抱肩,“他杀陈家人干什么?这家人穷得要饭,给不了他什么钱财吧。”   “也许是受人之托。”净霖说,“有钱能使鬼推磨,赌馆买他行凶也不是不可能。”   “他却带走了小姑娘?”苍霁说,“何不灭口。”   净霖沉默思索,终道:“仅凭一面之词难得全貌,还有人。”   钱为仕哆嗦着手,不断地擦拭着掌心。水盆里的水仍旧澄澈,他却像是带着擦不净的污秽。他越擦越狠,将皮肉磨得通红。   门忽然被叩响,钱为仕陡然站起身,将水盆碰翻在地。他心惊肉跳地迅速收拾掉,临门轻声询问:“谁?”   “钱夫子,叨扰了。”顾深的腰牌晃动在门缝间隙。   钱为仕警惕地捏紧拳,撑着门,从缝中露出眼睛,说:“我已对大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大人找我还有何事?”   顾深只笑了笑,粗声说:“有些事情,须得再听夫子说一遍。”   钱为仕在顾深的目光中吞咽唾液,他移开门闩,打开了门。顾深一个跨越进了门,眼不经意地打量着院子,说:“早上没留神,夫子的院墙不高啊,易招贼。”   钱为仕的院子和陈家沿贴紧密,实际这一片的院墙都不高,个头差不多的人只需稍稍踮踮脚,便能将左邻右舍的院内情形看得清清楚楚。陈家贴在巷子里边,往里是个带着孙子的老寡妇,往外就是钱为仕。   钱为仕跟着顾深,说:“出了人命,是要加高的。”   顾深又说:“您洗手呢?还没吃啊。”   钱为仕勉强地看他一眼,说:“才跟大人们看了尸体,怕是这几天都吃不下东西。”   “老子经手案子无数,这么狠的还是头一遭遇到。杀人分尸,触目惊心啊。”   钱为仕对顾深示意坐,顾深便大马金刀地坐下。他说:“闲话休说,再把给衙门里的供与我过一遍。”   钱为仕端坐拘谨,开口时一团和气。这教书的年近四十,却仍然生得细皮嫩肉,可见平日里少经风霜。他身形削瘦,对上顾深简直像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   “那夜我因收学早归,喝了些酒,睡得比平日更沉。前半夜只听风声嘈杂,冻得我半睡半醒,惊觉是没合窗,于是披衣起身。合窗时我听得陈院吵闹,想是陈仁归家了。”钱为仕眉间不自觉地皱起,“陈仁素来爱赌,连二老的棺材本也抢去赌钱,久不归家,归家必定是为了钱银。此人又有打骂双亲和媳妇的习惯,故而每次回家便要吵闹不休。我酒醉上头,听得骂声持续不断,一时烦了,便塞住了耳。”他说到此处掩面,哽咽道,“可我怎知后夜竟出了人命,可怜草雨,竟还被人捉了去,她才七岁,不知凶手到底有何用意。”   顾深一言不发。   钱为仕稍作整顿,抬头时已熬红了眼眶。他说:“陈仁这混账东西!便是他祸害了一家。此人恶贯满盈,死不足惜,可叹却还要带着旁人,真叫我痛心疾首。”   “老子听伙计说,这陈仁欠了赌馆不少债。”   “十六颗金珠。”钱为仕擦眼,“就是买了草雨也还不起!”   陈草雨正是陈家的小姑娘。   “此案凶残,未破之前,夫子也须当心。这几日便不要出门讲书了,衙门随时来寻您。”顾深起身,要走时忽然转头,递给钱为仕一只手帕,“夫子,擦擦颈后汗。”   钱为仕的惊愕几乎刹那变作了畏惧,他反应迟钝地碰到了帕子,仓促地点头,说:“多谢、多谢。”   顾深抱拳告辞,跨门离开了。他前脚一走,钱为仕反而镇定下来。夫子眉头紧锁,将手中的帕子盯了片刻,终于觉察到一点违和。   惯称“老子”的顾深,什么时候会在敲门时说句“叨扰”?府衙里将他的口供记得清楚清楚,顾深若想看,随时能看,何必多跑一趟?他本就是衙门怀疑的人,顾深还需要专程与他打个招呼,叫他“不要出门”?   钱为仕冷汗一冒,连寒毛都竖起来了。   来的人不是顾深,是谁?!   “顾深”在踏出巷子时,与街市小贩擦肩,仿佛蜕茧一般瞬间拔高,露出一双含情脉脉的桃花眼来。   净霖捏了捏喉咙,顺便将扣系。   苍霁对石头小人诽声:“你瞧瞧他,骗人一套一套,分明比我更加厉害。”   石头小人对他扮了个鬼脸,竟然有点得意的意思。 第17章 夫子   “钱为仕的话,只能信五分。”   顾深铺开卷宗,绕桌一圈,说:“这人古怪,他言辞间神色慌张,目光闪烁,像是生怕老子不怀疑他。”   “大哥,也许是他心中有鬼,见了你害怕。”下属塞了几口馒头,说道。   “他怕老子?”顾深叩着桌面冷笑,“他根本不怕,他是让你觉得他在害怕。这人鬼得很,他必定欺瞒了什么。”   “可周边邻里都待他交口称赞,这条巷子五户人家,没有不受他恩惠的。即便是出了巷子,在那条街上,他也能让人敬称一声‘钱夫子’。”下属就着冷茶咽了馒头,说,“况且我观他臂膀单薄,想要将四个人虐杀分尸,恐怕一夜之间难以做到。”   “他是荆镇人?”   “不是。他是西途人氏,五年前西途大旱,他逃荒而来,从此定居在此。不过镇上几个富庶之家曾想聘他入园做私房先生,他都一并拒绝了,一直留在巷子里住。”下属说到此处也觉得奇怪,“他分明与陈仁不和,却偏偏不肯搬离此处。而且陈仁曾因欠债没钱,勒索过他许多次。”   “他与陈家其他人相处如何?”   “据邻里答复,钱为仕平易近人,除了陈仁,陈家别的人如有所求,他也会倾囊相助。”下属在供词间翻了翻,说,“他待陈家小丫头,那个七岁的陈草雨尤其的好。”   顾深将卷宗合了,问:“那陈家待陈草雨如何?”   “自然是好啊。”头发花白的老寡妇点着拐杖,一边颤巍巍地走,一边对净霖说,“草雨她娘打小就讨她爹娘喜欢,小时候陈老头常带着闺女出门。他家那会儿虽然四壁萧条,但也不曾紧过闺女的衣裳和零嘴。嫁妆早早的备下了,这片求亲的后生都要踏平他家门槛了。可是那姑娘,也不晓得怎么同别人私底下定了终身,哎呦,门还没及出,人就先怀上了。”   老寡妇由净霖掺着下阶,感叹道:“可人给跑了,姑娘也嫁不出去。孩子生下来没几天姑娘就死了,陈老头没了心肝宝贝儿,自然要把小外孙女当成眼珠子疼。”   “听说小丫头的舅舅是个不着调的东西,平日里待她如何?”   “好啊。”老寡妇抓了净霖的手腕,说,“可不要因着陈仁那名声,就误会了他待草雨。陈仁虽然不是个东西,但对侄女却是掏心掏肺的好。他成亲成得早,可一直没孩子,大夫看了些日子,说是治不好,从此就他媳妇周氏就常与这片的小娘子们说,陈仁还想择个日子,把草雨过自个儿名下来,当成亲女儿养。”   “这便叫人遗憾了。”净霖将老寡妇送到门前,说,“这巷子深,您老住在这里,怕是多有不便吧。”   “住了好多年。”老寡妇接过菜,对净霖和蔼可亲道,“我们鸿儿可懂事,一点不叫我操心。”   她正说着,就听里边跑出个七八岁的小孩儿来。这小孩儿长得肥嫩圆滚,见了净霖,登时露了米白的牙。   净霖正与人客套,便听袖中的苍霁悄声说:“又肥又嫩,吃起来必定味道甚好。净霖……”   石头小人敲苍霁一拳,苍霁避头躲过,说:“想想罢了!”   净霖入了院。老寡妇的院子要比陈家更小些,堵着面墙壁。矮墙底下压了几块石头,应是小孩儿常趴墙头看隔壁的缘故。   “鸿儿常和草雨一块玩儿,两个没事就趴墙头讲话。”老寡妇见净霖看石头,如是说道。   “成。”净霖温文尔雅地笑了笑,“在下这便走了,早些给衙门里交差,不然大哥该等急了。”   “好走,好走。”老寡妇送他出门。   净霖出了门,苍霁才说:“这案子乱七八糟,先是冬林拿了铜铃,觉察到你我追赶,便藏匿于此不见行踪。而后罗刹鸟现世,死了一户人,你我反倒被鬼差盯上,再引来了醉山僧。如今要说这案子与冬林没干系,我不信。可要与他有干系,又像八竿子打不着的干系。”   “他必然会露出些蛛丝马迹。”净霖说,“这世上没有天衣无缝的案子。”   “人果然狡猾。”苍霁说,“我见他们各个心口不一,唯独这老妇人坦诚些。”   “偏听则暗。”净霖说,“人不仅会心口不一,还尤其擅长伪装。”   苍霁正欲继续,又突然闭口不言。   净霖走了几步,果然听见后边起了脚步声。在他要出巷口时,衣袖被人拽住。净霖回首,眼中喜怒难猜。   “你也是衙门的人,在查这案子是不是?”方才见过的阿鸿走近几步,抱住净霖的腿,仰头天真道,“你买糖给我吃,我就给你说个秘密。”   净霖牵着阿鸿,买了许多吃食。苍霁恨得牙痒,又觉得生气,他冷冷打量着阿鸿,越发觉得这胖小子该吃。因为他是小孩儿的时候,净霖从未这样牵过他。   “他已胖成了球,还不会自己走路么?”   石头小人坐在一边,把头顶草冠取下来编,闻言给苍霁比划,意思是你曾经也胖得像只球。   苍霁说:“我同他一样吗?在你眼里我同他一样?”   石头小人眨着眼佯装不懂。   苍霁说:“你跟净霖……”   石头小人把草冠戴他脑袋上,苍霁一时语结。这草冠珍贵,因为他见宗音翻山的时候,石头也没舍得脱下来。他向来吃软不吃硬,所以顶着草冠,只能对石头小人强撑着凶道:“他丑得要命,我胖得好看,明白了吗?”   净霖极轻的挑了挑眉,转头看阿鸿。阿鸿应不是头一回向人索要,东西点得轻车熟路。这孩子明明年纪小小,却在这时候过早的透出种市侩。   “你要与我说什么秘密。”   阿鸿吮着手指,眼睛只管四处瞟。   “还要吃什么,玩什么,尽可告诉我。”净霖说道。   阿鸿踮脚探上食摊,张望了一会儿,说:“我想吃糖人。”   这条街除了陈老头,没别人卖糖人。净霖便不答,阿鸿等了一会儿,有点焦急地拽着净霖衣袖,哭声说:“糖人。你不给我,我便不告诉你!”   “那我便不听了。”净霖甩袖欲走。   阿鸿顷刻间嚎啕起来,他抓着净霖的衣袖,拖在地上哭闹。   “你不给我!”阿鸿说,“我就与祖母说,你要拐我!你要拐我!”   苍霁冷声:“不仅呢,我还能吃你。”   阿鸿以为是净霖说的话,他将这类人摸得清楚,半点也不怕,只当净霖在吓唬他。他撒泼打滚,哭闹不停,引得人围观嬉笑。   净霖不便受人瞩目,就提了阿鸿的后领,几步越过人群。阿鸿扒着他的手臂,还没扒稳,便被丢在地上。他摔得屁股作疼,又声泪俱下。   “你要说什么秘密。”净霖看着他。   阿鸿还想要哭,却觉得浑身冰冷。他忍不住瑟缩,蹬着脚气得鼓腮瞪眼。   “你老实告诉我。”净霖放缓声音,从袖中捉出苍霁,在阿鸿眼前晃了晃,“我便送个布偶与你玩儿。”   苍霁防不胜防,定着空中,不敢妄动。他眼睛瞥见阿鸿鼻涕黏糊的手掌,险些攀回净霖袖中。幸好净霖只是晃一晃他,并未递过去。   阿鸿在这一松一紧间不忘抹鼻涕,他拭着泪,断续地说:“我……我知道谁……杀人。”   净霖“嗯”一声。   阿鸿抽抽搭搭地说:“我、我看见了。我告诉你……你……你再给我买糖吃。我怕得很……你……你给别人说,钱、钱夫子他杀人了!”   他在窥探净霖,孩子远比大人更能觉察一个人的情绪。可是他不明白,这样可怖的事情,却没让净霖色变。   于是阿鸿尖声朝净霖喊:“钱夫子!杀了人!好多血!红色的,流过来了!就在院子里。”   净霖蹲下身,竖起食指,示意他安静。阿鸿喘息不定,他对于没得到意料之中的反应很恼怒,他瞪着眼,抓了把土,却不敢丢向净霖。   “你告诉我。”净霖说,“你和陈草雨是玩伴吗?”   “不是!”阿鸿恨恨道,“不是!她臭死了。”不待净霖继续,阿鸿就抢着说,“她是贱人!她娘是婊子!又脏又臭,我才不与她玩。她还骗夫子的糖吃,她最爱骗人!我见着她跑进夫子的院子里,她跑进夫子的屋里,他们搂在一起,夫子还亲她。”   净霖目光一厉,听见阿鸿用稚嫩的嗓音充满恶意、恶心的语调讲出超出他年纪的下流词语。   “小娼妇。”阿鸿几欲呕吐地说,“小婊子!”   净霖猛地站起身,苍霁察觉他情绪不对,见他神色阴沉冷酷,直勾勾地盯着阿鸿。   “钱为仕?”   阿鸿一缩,使劲点头。他朝一边吐着口水,说:“恶心!他们脱了衣裳……”   “你。”净霖俯身笼罩他,“何时看见的?”   阿鸿被震住了,他竟怕得直接哭了起来。可是净霖牢牢困着他的身体,他混乱地摇头:“不记得、不记得了!好多次,好多次……”   苍霁不明白,什么好多次,什么很恶心?脱衣裳干什么?钱为仕到底对陈草雨做了何事,让净霖面色凛如秋霜,甚至杀意四溢。   顾深夜中翻卷宗,下属哈欠连篇,磕在案上呢喃:“大哥,你说杀了人,为何还要带走陈草雨?七岁的小丫头,跟在身边只会暴露行踪,不论是冬林还是钱为仕,都没道理这么干啊。”   顾深熬得双目通红,他说:“老子怎么知道。”又顿了片刻,“……近年拐子不绝,带走卖了也是有可能的。但若是带走卖,便绝不会冬林所为。”   “为何?他自个儿不就是盗贼吗,偷物不偷人啊?”   顾深搁下卷宗,抬头说:“因为冬林的丫头就是被拐走的,他这些年东奔西走,就是在找女儿。这种人只会将牙婆恨之入骨。”   下属想到什么,讪讪地看顾深一眼。   顾深抹了把沧桑的脸,嗤声道:“我为何懂他?因为老子就是被拐卖的。”   下属不便评说,只得将头埋进供词间。他眼掠到一行字,又咦声坐正。   “大哥。”他说,“这怎还有一份供词,昨日录入时分明没见到。”   顾深探手抽出,了然道:“哄孩子的……”他语声一滞,又骤然坐起身,聚精会神地将词看了。   “钱为仕常带陈草雨归家吗?”   下属点头,说:“不仅常带小姑娘归家,还常见他牵着小姑娘出门。”   顾深指间的纸页深深皱起,他面容铁青,骂道:“……他娘的。” 第18章 真假   伙计再度入了府衙,他如坐针毡,抓耳挠腮地说:“钱夫子?钱夫子小的也不熟……他是常来店里,但这条街上人人都来啊!小的一个跑堂的目不识丁,与他素无私交。您问小的谁与他相熟?那大抵是没有的。因为他这人虽然为人和善,却总有点疏离。不稀奇,读书人惯是如此。”   “待孩子?那是顶好,隔三差五都会买些吃食给稚儿们玩儿。这街上的孩子都喜欢他,出入他家是常事。约摸一年前吧,途径街道的马车翻了车,压坏了陈小丫头的脚,也是他背着去看的大夫。有了这一茬,陈老头待他更是感激不尽,逢人就说钱夫子的好。”   “钱夫子为何没娶亲?这小的怎么知晓,不过他喜欢孩子人尽皆知,尤其是草雨,看着比陈家人自己都上心。您问陈家人待草雨如何?这小的可真不知道,只是小姑娘身体羸弱,似常年带病,气色不怎么好,瘦瘦小小的。陈仁?陈仁小的哪知道,但他媳妇周氏待草雨不错,经常出门也要念叨,这片都知道她对草雨好,天冷了还给做衣裳穿。”   “借钱?小的从不借钱。钱夫子也没几个钱,他和小的挨不上边,小的就是借钱也不会问他要啊。”伙计挪了下身子,说,“阿鸿?您别看这小子年纪不大,撒泼耍横倒是有一手。”   最后,在顾深示意他可以走人的时候,伙计步子都跨出门槛了,又恭身哈腰地转回来,说:“阿鸿常跟着钱夫子,稚子天真,说不准看得反倒比别人清楚。小的听阿鸿说……”   顾深目光锐利。   伙计踟蹰着说:“……钱夫子待草雨不太同,亲于平常。”他面上不自在地笑了笑,“从前倒也常听说西途人好这口。”   “钱夫子?钱夫子跟我们鸿儿没有干系。”老寡妇柱杖焦急地点了点,“没干系啊顾捕快!稚儿愚钝,他随口乱讲的话,岂能取信!甚么词?您可大声点。我听不大清。哎呦,这等污言秽语,定是旁人教的!我们鸿儿向来通情达理,从来不同人这么说话。”   “鸿儿不常出门,从不去钱夫子家。”   “鸿儿是与陈丫头玩儿,因着院子挨在一起,我与陈家又无恩怨,怎地不能叫孩子们一起玩儿?”   “我不知钱夫子是什么人,也没受过什么恩惠。”   老寡妇将阿鸿拽藏在身后,对顾深越发咄咄逼人,将拐杖几乎砸去顾深身上。她伸着颈,怒目而视,说:“哪个讨打!这样污蔑我们孤儿寡母!我已说了多少回,钱夫子跟我们没有瓜葛!你问鸿儿做什么?鸿儿不知道!顾捕快,这人命案子搁了多少天了,比限将至,你就专挑我们这些老弱妇孺顶是不是?好没天理啦!我今日也不走了,我就呆在这儿,躺在府衙的阶上,让青天大老爷出来看看,看看你们这些人是怎么办案子的!”   老寡妇唾沫横飞,喷了顾深一脸。她越骂越精神,连顾深祖宗八辈都翻出来折腾,不吵得人告求决不罢休。顾深只觉得头昏脑涨,忍不住摆手叫人将老寡妇带出去。   他蹲身对着阿鸿,说:“我与你讲几句话,不必紧张,我问你你回答便是。”   阿鸿四顾张望,想找他的祖母,顾深说:“答完不仅放你走,还要给你糖吃。这里是何地,你必然知晓,我只告诉你,此处头顶有神明垂视,不能说假话。”   正坐在房梁上的净霖眼皮一跳,苍霁便从他袖中滚了出来,与石头小人攀上他肩膀。   顾深问:“夫子常带陈草雨玩儿吗?”   阿鸿攥着衣角,目光左右瞟动,点了点头。   “他常带草雨回家去吗?”   这一次阿鸿重重地点了头,说:“带她家去,给她新衣裳,给她吃食。”   “只给草雨?”   阿鸿吸气,露出恼怒的神色,揪紧衣角喊道:“只给她!还给她念诗听。”阿鸿将衣角拧得皱巴,“夫子让她坐在腿上。”   “坐腿上。”下属温声说,“他待草雨……举止亲昵?”   “他亲她的脸。”阿鸿越讲越亢奋,“脱她的衣裳。我见着,见着他摸她……”   周围众人一并吸气,唯独顾深紧盯着阿鸿的眼睛。   众人的神色给了阿鸿鼓舞,他逐渐松开攥着衣角的手,手舞足蹈地说:“夫子还藏了她的衣裳,藏了许多!”   “陈家人没察觉吗?”下属愕然地问。   “陈二叔。”阿鸿来不及吞咽口水,哽了一下,迫不及待地说,“陈二叔讨厌夫子,让夫子滚,可是夫子不滚。陈二叔说夫子是坏人!他们打起来,在院子里。夫子被打、打进水缸里。”   下属飞快地看顾深一眼,问:“何时的事情?”   阿鸿说:“上次,上次夫子给小贱人买了糕。”   “这小鬼讲话颠三倒四。”苍霁趴净霖耳边,“也算数吗?”   “如都对的上,便算数。”净霖被他哈的微痒,肩头不明显地偏了偏。   “那也太亏了。”苍霁说,“每个人的话都真假难辨。”   底下的阿鸿还在断续地回忆,说到“血像河一样流过来”的时候,顾深也终于变了神色。   “你如何看见的?”顾深说,“深更半夜,你也不睡觉吗?”   阿鸿鼻涕泡顶出来,他擦回去,又开始张望,听见祖母在外边叫骂,才说:“小贱人挨打了,她叫起来,吵醒祖母。祖母出去看,叫我,叫我不要看。”   “你看见了钱夫子?”   阿鸿这次干脆利落地点头,讨好地拽住了顾深的袖,说:“钱夫子拖着人……”   这是何等的惊悚。风雪深夜,平日里温和亲近的夫子变作杀人者,将一院人尽数虐杀分尸,院中血迹斑斑,尸体们从屋内被拖拽而出,仰头狰狞地暴露在黑黢黢的夜中。唯一的幸存者又何其无辜,因为年幼遭人哄骗,供那人面兽心的畜生玩弄。从只言片语间窥得的线索,让所有人都能想到一场灭门案背后的真相。素日霸道的陈仁察觉钱为仕的罪行,对其打骂,因此被钱为仕怀恨在心,酿成日后的惨状。   “这猪狗不如的东西。”下属义愤填膺地拍案而起,“他竟敢这般做?他简直妄为读书人!寻常窑子里下三滥的人玩玩便罢了,他竟敢对邻里下手!陈草雨不过七岁……这畜生!”   苍霁呵笑,他玩味道:“奇了怪,下三滥又是指什么人,为何这些人就活该被‘玩弄’?难道他们便不算得‘人’吗?怎么人将自己划分的这样清楚,连规矩也能因人而异吗?倘若如此,那规矩又要来何用。”   净霖似是忆起什么,双眸平静:“你以为妖怪便能逃脱这样的规矩吗,天地间万灵生长具缚其中。”   “我不信。”苍霁说,“倘若谁这般对我,我必定也这般对他。”   净霖稍顿,抬指摁住苍霁后脑,说:“你想吃我,难道我也要吃你?”   “若你吃得了吃得下,便由你。生死既不该由天,也不该由人。”苍霁说,“它是由己。”   两个人的话再次被打断,下属已然热血上头,要将钱为仕捉拿归案。顾深却仍有思忖,他待阿鸿的话半信半疑。其一,钱为仕何德何能拿得下四个人?即便其中有两位老人,也不能小看生死关头的抗力,除非案发当时四人皆无察觉。其二,仅凭阿鸿的几句话就捉风捕影,实在难以服众。   正当时,便听得阿鸿踮脚附在顾深耳边,小声说:“你给我三颗铜珠,我就告诉你……我、我见得夫子将刀藏在了哪里。”   刀不是普通的刀,是镇上卖肉铺惯用的那一种。宽口重型,抡起来休说皮肉,就是骨头也招不住。这把血迹干卷的刀藏在了陈家与老寡妇院子相靠的柴房后,是用力插卡进空隙间的,衙门搜查时也未察觉。   顾深再次敲响钱为仕房门时,夫子似有准备。他将一只洗得发白的旧手帕折叠入怀,神色淡然地看着捕快搜遍他的院子,翻出小箱间一件件女孩儿衣裳。不仅是衣裳,还有鞋与小玩意。看得出陈草雨穿的不多,大都还是崭新的,就是搁置了太久,有些被虫蛀过。他便是用这些廉价粗糙的东西诱骗一个懵懂无知的女童,因为得知了真相,下属看着他脸只觉得这人猥琐肮脏。   “你如何下得去手?”下属年轻气盛,缉拿人时撞得钱为仕双膝跪地,磕在地上。他经后又重踹一脚,仍不解恨,只管骂道,“畜生都不如!”   钱为仕重重地喘息一下,面贴在地上。他紧咬牙关,被拖拽出去。他在入衙门前被动了些私刑,再推到顾深面前时已被打的看不出人样。   “钱为仕。”顾深迫近他,“老子要问你,你杀了陈家人?”   钱为仕青肿的面上扯出点笑,这让他的温文尔雅终于消失殆尽。他恨得牙龈酸痛,对顾深说:“陈家人不该死吗?我与你说,他们都该死!”   “我不信。”顾深猛地将他拽离地面,“你动的手?凭你这般的样子,你连陈仁一根指头都动不得。你欺瞒老子在先,又想蒙骗老子查案?你把我顾深当作什么人,你以为我信?呸!”   钱为仕双脚离地,他喉头发紧,呛出口中被打出的血。   “我……下药。”他喉间咯咯作响,“神不知鬼不觉,陈仁也是待宰的鸡鸭!你信不信与我……与我何干!尸首尽碎,补都补不齐,仵作辨不……辨不清楚!”   “你与他无冤无仇,你杀他干什么?!”   “我……”钱为仕竟然一瞬哽咽起来,他咬烂下唇,悲怆欲绝:“我看中了……小丫头,可恨,可恨那陈二……他拦我……羞辱我……我忍不得,我忍不得!我便是这样禽兽不如的东西!”   顾深正欲再说,下属便匆忙撞门而入。   “何事!”顾深厉声。   下属也一脸茫然,磕巴道:“大哥,那、那个冬林……前来投案了。”   顾深一愣,松开了手。   “他说他于五日前夜,杀了陈家四口,陈草雨正在他手中。” 第19章 偿债   顾深并非初次见冬林,他早年与冬林有过一面之缘。然而任凭是谁见到冬林,都不会想到他便是赫赫有名的盗贼。因为冬林实在令人难以注意,他贴墙蜷身而坐的时候,顾深甚至需要巡视两圈才找得到他。   “就是他啊。”苍霁打量,“让人好找。”   净霖折扇轻敲在膝头,说:“他今日未将铜铃带在身上。”   “管他呢。”苍霁利牙微露,“找不到就吃了他。”   顾深已坐在了冬林身前,他与冬林对视须臾,方才说:“不料你竟也落得这般境地。”   “恶有恶报。”冬林脱下绒帽,露出整张脸来。他半耷拉的眼似乎总也睁不开,形容憔悴,唯有线条依然冷锐十足。他也端详着顾深,说,“你还未回家。”   “三十多年无音讯,归乡岂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当年拐走我的牙婆早已入土,不知还要寻多久。”顾深抬手,下属递来两坛冷酒。他开了坛口,扔给冬林。   两人于狭窄的墙角边对碰一坛,各自仰头饮了。顾深擦了嘴,坛置身侧,说:“说罢。”   “陈仁耽于赌博,曾欠我六颗金珠。我今年收成不好,眼看年关将至,总得讨些债回来。因此多次拜访,谁知他屡次三番搪塞于我,迫不得已,我只能深夜去往他家中要债。怎料他一家未眠,我与陈仁争执起来,那老丈欲出门报官,我哪能容他如此?一时兴起,便将那一家四口杀了个干净。”冬林嘬着冷酒,缓缓吐出口热气,说,“……只是不知他家还有个小姑娘,我不碰稚儿,便只能留下她。”   “以你的身手出城不难,待你出了镇,随便为她寻个人家便能脱身。我这里虽然有追查之命,但眼看比限将至,须得向上禀报,等个三五天的新授文书下来才能出镇追拿你。”顾深说,“如此好的时机,你却自投罗网?”   “他一遇见这个冬林,便由虎化猫。”苍霁捉了净霖的扇子,拉到跟前,问,“他对这个人很是不同,旁人就不怕他们沆瀣一气,狼狈为奸?”   “同病相怜罢了。”净霖用扇轻敲苍霁头顶,小人登时四仰八叉。   “陈家人死有余辜,但草雨不是。我见着她,便想起自己的女儿。我这一生都在躲藏中浑噩度日,行不见光,不是好人。”冬林抬起眼,透过顾深望去别处,“因此遭受骨肉分离,承受剜心之痛。我已没有回岸,何必再拖上一个。”   “若你未杀她全家,这番话老子还能听得下去,可是你杀她满门。”顾深一脚蹬在凳上,忍了片刻,才说,“她如今孑然一身,陈家左右再无旁亲,你叫她如何……”   “陈家人死有余辜。”冬林说道。   “死有余辜?你视律法于无物,你竟也敢说这样的话。”顾深手背青筋已经暴起,“冬林,你当真无法无天了么。”   冬林饮尽冷酒,抬手扔坛,对顾深说:“我人已在此,你还等什么?”   “老子等个真相。”顾深豁然起身,“你说是你杀的,钱为仕说是他杀的,你们一个两个争着抢着做这个凶手,为的到底是什么?”   “我不认得那个人。”冬林木然地说。   “他兴许认得你。”顾深说,“钱为仕,你可认得他是谁?”   下属带出钱为仕,夫子束手掩面,只用眼睛瞟冬林一眼,说:“不曾见过。”   冬林只作冷笑。   “陈仁常年混迹街头,胡搅蛮缠的本事最不简单。若是钱为仕下的手,只怕需要好好谋划。但因为夫子体型瘦弱,肩臂无力,所以即便杀了人,也做不来分尸的事情。冬林身手不凡,杀人确实易如反掌,可分尸这等费时费力的事情,你顾及着陈家小丫头,一时半会儿也做不完。”顾深扶刀趋身,一字一句地说,“莫非是二位携手,分工而为?”   “我若要寻帮手,何必找个读书的。”冬林手置桌上,任由人捆起来,他道,“杀人分尸的过程我如今也记得清楚。我先将陈仁击昏在内室,堵住他妻周氏的嘴,却见他家老头老太欲奔喊呼救,便先行一步用随身佩刀砍翻陈老太。此时陈老头已至门前,我自后贯穿他胸口,将人挑了回来。这两人年迈体弱,皆已毙命。我回头时见周氏欲翻墙而逃,便拽住她发髻,将人拖至院内,横刀了结。待我再入内时又给了陈仁三刀,将他拖出室内,经过柴房时察觉他仍有气息,还在挣扎,便随手持了门闩,击他面部数下,把人砸得血肉模糊才算作罢。正当这时,我听见左边院中有抽气声,见得一个白发老媪慌不择路,爬滚关门。我本想杀了她,可是院内尸体不便久放,又料得她必然没看清我是谁,便回身继续料理尸体。我本不想分尸。”冬林声音平稳,在这一刹那间露出亡命之徒的凶煞,“可我不想就这般便宜了陈仁,我对他千刀万剐都不足以泄恨。分尸的刀是我冒雪从三条街外的刀铺中偷的,携带不便,于是插掷在柴房空隙,潦草遮掩,料想就是被你找到也无足轻重。如何,你再问问他,他是如何杀的人?他怕连刀也提不动。”   钱为仕始终不看冬林,冬林每说一字,他的手便颤抖一次。   “不……我、我先两月前在陈家下药……”   “陈仁会放你入门?况且他家平日里只有妇孺,你敢堂而皇之地去?”冬林眼睛望着钱为仕,“我不知你为何替我顶罪,但你我素不相识,这个人情我欠不起。”   钱为仕忽然颤身落下泪来,他哽咽说:“你……”   “我入江湖以来,‘冬林’二字便是招牌。顶了我的案子,就是抹了我的名字,便是抢我的饭碗。”冬林神色薄凉,“此仇不输杀父之恨,你不想要命了么?”   苍霁觉得净霖听了这最后一句,似是一顿,他指尖拎转的折扇生生慢了一刻,又落在膝头。虽然一瞬而过,苍霁却觉得他被这句话搅得心神不定。   你不想要命了么?   苍霁隐约之间,似也听过。   折扇忽地挡在面前,净霖侧目看他,说:“盯着我看什么。”   “你都道是盯着你。”苍霁说,“看你啊。”   净霖便不答了。石头小人一下没一下地戳着苍霁后背,似也兴致不高。苍霁捉了石头小人的手指,回头问:“怎地突然就不高兴了?”   石头歪着头,用脚轻踢了踢他。   下边的钱为仕久久不语,垂手后方显平静。他拭泪憔悴,已在这短短几日内熬出白发。   “那白发老媪看得清清楚楚,却装聋作哑。”冬林说,“她家小儿在墙角撒尿,分明与我对过一眼,怎么一转头,便说是别人。这些个人证词混乱,官府竟都信了吗?”   “即便你说的是真的,可自钱为仕家中搜出的衣物也是真的。左邻右舍皆见得他与陈草雨……”下属欲争辩。   “那皆与我无关。”冬林说,“我只认我的案子。”   “你若真心实意地想让陈草雨好,便不该包庇钱为仕。”顾深寸步不让,“你们必定相识。”   “陈草雨今后如何,与我无关。钱为仕是什么人,更与我无关。你将无关之人牵扯进来,是要我假托证词,为你杀人吗?”冬林诡辩道,“若真有此意,我帮你一帮也不是不可以。”   “你这般胡搅蛮缠,我更不相信。”顾深说道。   “你信与不信不重要。”冬林腕间枷锁“哗啦”,他推臂伏案,对顾深说,“此案比限已至,府衙该给上边一个交代。一桩骇人听闻的灭门惨案,已经证据确凿,你不信,知府大人也要信。”   “你算准了比限。”顾深心中倏忽明了,“你在镇中静待几日,等的就是此案最后期限。”   冬林面上缓显笑容,他手指随着脖颈绕了一圈,“叫我人头落地,大家都痛痛快快。”   “我要查得明明白白。”顾深说,“我必要查得明明白白!”   “何必执着。”冬林坐直身体,“顾深,你怎还不肯承认,此案已经明白了。”他眼神又飘忽遥远,口中喃喃,“快些让我去,好赶得上我家囡囡。”   顾深一腔怒火无处发泄,偏偏在此刻听见钱为仕开口。钱为仕弯曲前身,推开面上乱发,在这一举一动中,与冬林有了今日头一回的相对视。   “……我要鸣冤。”钱为仕抖声说道。   “你欠了钱为仕的钱!你老母突发急症,柜上支不出银两,你便去求了钱为仕。他给你借了五十铜珠,没立字据。”顾深捏着眉心,逼问伙计,“是也不是!”   伙计惊怖不已,面色如土。   “因为没有字据,所以他若有个三长两短,这钱便不必还了。”顾深手指急促地点着桌面,“你给老子怎么说的?‘小的从不借钱’,若非他给你借的这五十珠,你拿什么救你老母!”   “小的……”伙计口齿不灵,结巴道,“为、为了办案……”   “放你娘的屁!”顾深说,“你打的什么主意,还要叫我再说一遍?”   “不、不敢!”伙计急遽地跪下,慌张膝行,“小的、小的确实借了他的钱……却、却没想叫他死!府衙办案,小的岂敢胡诌?他……他、他的确常带着陈草、草雨……若他没鬼,府衙如何能找出那些证据!”   “你假托证词混淆视听。”顾深点着他的眉心,“你他妈的找死!”   伙计慌不择人,拖着顾深的腿求道:“小的与这案子当真没干系!顾、顾大哥!顾大哥明鉴!啊,小的就是害怕,怕与这案子扯上干系,那我、我娘……”   “他好歹救了你娘一次。”顾深垂看他,“你便用假话搪塞来做以报答?”   “钱都能还,能还!”伙计扒紧顾深,急出泪来,“可要是牵扯入了狱……那就……那就……”   顾深踹开他,难以释怀。   冬林由知府亲自提审,投入狱中,结案待斩。钱为仕受了几日牢狱之苦,却能安然无恙地出去。他跨出衙门时,见得顾深。   顾深权职不够,之后的种种审查都与他没有干系。捕快看似威风,实际尚不如大人身边倒夜壶的来得得宠。他今日早早蹲守在这里,就是为了等钱为仕。   “我昨夜见着了陈草雨,我有些话仍想问夫子。”顾深说道。   钱为仕缓缓回礼,似是洗耳恭听。   “若是冬林不来,你便逃不了一场门前斩。”顾深踩雪走近,旧袄磨短,肘部露出些棉屑。他其实与钱为仕也有相同之处,就是邋遢间隙余出的那一点寂寞。他说,“我冥思苦想,觉得你这人有意思。这条街上孩子少说也有十几个,你偏偏要盯着陈草雨,为何呢,如有隐癖,怕不该找这么个面容平平的小姑娘。我辗转反侧,索性倒过来想,似乎明白了些真假。”   顾深呵出些热气,面容藏于空茫后,说:“孩子瘦成那般模样,不是病的,是饿的。阿鸿道你与陈仁搏斗,不是因为你对陈草雨做了什么,而是你觉察陈仁对孩子做了什么。钱夫子——陈家人到底对她如何?”   钱为仕抄着薄袖,手指在汗渍中拧得发疼。他几次欲要开口,都因颤抖而模糊下去。   “……陈家人死有余辜。”钱为仕哑声低语。 第20章 冬林(上)   苍霁围观陈草雨,忍不住咋舌:“好小,连塞牙缝都不够。”   净霖绕过桌子,走近床铺。他见被中昏睡的小姑娘,一张脸不足巴掌大,瘦得见形。他手指虚虚拂过小丫头的眉目,见到她乌黑的小辫,耳边便回荡起铜铃声。   “我见过她。”净霖说,“在梦中。”   氤氲烟雾被渐渐拨开,露出陈草雨持铃嬉戏的背影。她雀跃地蹦跳在前方,时常回首对净霖弯眼作笑。周遭一切倏忽倒退,净霖听到铜铃“叮当”一声响,紧接着他清楚地听见冬林对陈草雨说。   “留心脚下。”   “冬叔。”陈草雨招手,铜铃作响,她喊,“你又要去别处了吗?我也想去,冬叔,带上我好不好?”   冬林的手落在她头顶,净霖觉察到那种厚重又坚实的情感,它们像是一直盘踞在冬林的内心深处,因为曾经的过错,所以在这时,尽数给了陈草雨。这感情太过沉重,让净霖不自觉倒退一步。   似乎他也曾受过。   铜铃嘈杂地响,吵得净霖头痛欲裂。他见得陈草雨面容渐褪,变作了另一个他熟悉的脸。那小丫头不再叫“冬叔”,而是持铃唤着“九哥”。   “净霖?”背后猛地压来重量,苍霁绕臂到他面前晃了晃,“你呆什么?   净霖如梦方醒,大汗淋漓。他甚至顾不得苍霁凑来的脑袋,怔怔道:“我明白了……不是冬林偷走了铜铃,而是铜铃找到了冬林。”   苍霁一惊:“我竟没察觉,它也长了腿?”   苍霁欲继续,却觉得臂间人转过身来,接着腰间一紧,他竟被净霖先抱住了。苍霁险些咬到舌头,纵使他说得放肆,却从未经人抱一抱。他的自负之下,仍是干干净净的空白。   “我看见了冬林的故事。”   净霖话音一落,苍霁便听到了铜铃声。眼前景象碎成萤光,又在一瞬间重组成相。   他也看见了。   深秋霜夜,冷雨不绝。   冬林拖着灌浆般的双腿,滑栽在桥洞边缘。他蓬头垢面,气息奄奄。雨水淌成帘布,盖在背部,使得他喘息断续。冬林眼神逐渐涣散,意识飘忽。他这样伏着身,手脚泡得泛白。   冬林死咬着一口气,喉中陆续地延出哭声。他面部埋在泥污冰水间,好像要将眼泪也一同藏进去,让人误以为是雨声在吵。他哭得用力,致使暴露在雨中的脊背在无尽雨水抽打中不断地起伏。   这场雨下了一宿,他便在此哭了一宿。   清晨时宿雨初晴,牛车碾过他的上方,撩尾撅下几坨新鲜的湿物,盖着他半脸。冬林心如死灰,并不动弹。牛车经过,哨声与晨光并驱,惊动了一镇生灵。冬林始终没有合上红肿的眼,他乏力地等死,对过来过往的任何人都没有期待。   一条瘦犬颠步来嗅,从冬林的背嗅到他的头,下口舔了牛粪。温热荡开在面部,唤起一点生意。瘦犬拱偏冬林的头,拖着他的肩往桥洞底下去。地上堆积着污泥脏物,几块舔得发亮的骨头挤着冬林的脸。这犬要把他当做食粮,啃干净跟骨头搁一块。   冬林在湿腥的垂涎中合上眼,感觉瘦犬撕拽着他的肩头布料,刨着他的皮肉。利牙抵进肉里,痛得冬林闷声做笑。他张口沙哑地哄着:“咬断脖颈再刨……”   瘦犬急不可待,却又老牙无力。即便啃到了肉,也撕拽不下来,急得哼声甩尾。冬林给它一巴掌,趔身爬动。   “用点力。”冬林卡住瘦犬的后颈,摁向自己,“往此处咬,张口。”   瘦犬被捏住后颈,瑟缩地不敢再造次,一个劲儿地摇摆着尾巴,舔舐着冬林的眼和鼻。   冬林推开它:“滚……”   他倒回肮脏中,抹了把残存的牛粪。他等着死,却听河中“扑通”一声掉下个人来。冬林不想管,那与他没干系。他听着人落入水中,除了最初溅起的水花,连点反应也没有。   “掉下去啦。”桥上抄袖的路人张望,“还是跳下去的?”   “没瞧清。”摆摊的小贩缩回头,“七八岁的小姑娘,怪可怜的……”   他们话音未落,便听桥下划出水声。那脏得发臭的叫花子扑进水里,一个猛子扎下去,不消片刻,拖抱出个小丫头。   冬林将小丫头抱上岸,他抹着脸,拍着小姑娘的颊面。这丫头的脸还没他手掌大,他稍微重一些,便能拍疼她拍伤她。冬林犹疑一瞬,改成双指轻拍。   “没人与你说不要玩水吗?”冬林冻得抽气,他抱住双肩,“这么冷的天,下回没人搭理你。”   陈草雨哆嗦着爬起身,她瘦得惊人,抱起身体时还不如只野猫有份量。冬林伸手欲拉她一把,她立刻抱头瑟缩,怕得啜泣。   冬林看着她,收回了手。两厢无语,这丫头自始至终没再放下手臂。   冬林说:“常被打吗。”   陈草雨从双臂缝隙中窥探他,用力地摇摇头。   冬林目光扫过她双腕,见腕骨往上,皆是杖痕,打得凶的地方烂到冻疮,就是方才的那条瘦犬,也比她看着像样。冬林移开目光,消寂下去。陈草雨冷得齿间磕绊,丢了一只鞋,赤着只脚踩在泥泞中。冬林不出声,她便不敢动。   冬林手在兜中摸索,触到几颗珠。他终是没有忍住,起身拎了陈草雨的后领,带着踉踉跄跄的小姑娘上了桥,为她买了热包子。   陈草雨捧着包子狼吞虎咽,将黄瘦的颊塞得鼓囊。她一边啜泣着吞咽,一边用突兀的大眼看着冬林。冬林在这目光里恍如尘埃,他受不住,他只会痛。   “滚吧。”   冬林将剩余的包子粗暴地塞到陈草雨怀中,提拎着她的后领将她转过身,然后轻轻推了一把。   “回家去。”   陈草雨仰头盯着他,捂着嘴不让包子漏出去。她使劲地咽,连一点肉沫都不肯放过。她在冬林的推力下走了几步,像是怕极了他,最终撒腿跑进了人群。   冬林看了一会儿,骂道:“白眼狼。”   他胡子拉碴,混着一身脏臭挤进人群,又回了他的桥洞底下等死。隔日晨时,冬林裹着湿衣面壁而眠,背上经人推搡了几下。   “滚。”冬林浑身没劲,烧得浑噩。他半睁着眼,说:“我没钱再与你买包子。”   陈草雨跪爬在后面,往他怀里塞了滚烫的红薯。这薯还不过他手指长,显然是别家喂牲畜的。   冬林被红薯烫得胸口涩,他盯着桥壁,喃喃道:“为何不放过我。”   陈草雨缩手依在一隅,吹着气剥她的薯。冬林翻身坐起,盘腿捏着薯翻看一下,抬手就扔回陈草雨怀中。陈草雨受惊地看着他,又缩了缩。   冬林靠在桥壁,说:“我不吃。”   陈草雨便一并剥了塞进自己的嘴里,冬林打量她,见她今日穿了簇新的衣裳,就是不大合身。鞋子也大了些,看着像男孩儿穿的。   “你有人管。”冬林说,“是不是。”   陈草雨置若罔闻。她吃东西时相当专心,专心的让人觉察到一点迟钝。冬林挪过身,拽过她手臂,拉直了捋起袖子,见昨日的伤都被人敷过药。他这样拽着她,她却还在吃。   “既然有人管,便不要再来找我。”冬林松开手,说:“跟家人待在一起。”   陈草雨突然摇头,拽下衣袖,望着冬林拼命摇头。   “哑巴么。”冬林说。   “没有。”陈草雨声若细蚊,“不是。”   “那你听着。”冬林说,“我是恶人,不要跟我待在一块。滚回家去,别再来了。”   陈草雨不动,冬林拽起她,往外搡。她死命地后退,冬林一把就提了起来,要扔出桥洞。陈草雨尖声哭出来,她扒住冬林的手,摇头喊:“不回去、不回去!求求你!”   冬林一言不发。   陈草雨蹬掉了大一号的鞋,几近耍赖般的抵着身体,紧紧扒着冬林的手,哽咽着说:“求求你、求……不回去……”   冬林心口一窒,他突然收了力。陈草雨滑在地上,又迅速爬回角落。她抱着身,贴着桥壁,哽咽不止。冬林蹲身捡了鞋,给她套上。   “你……”冬林泄气般的埋头于双臂中,“为何不归家。”   陈草雨擦着眼泪:“疼……”   “什么?”冬林抬眼,“你爹娘打你吗?”   怎么会有爹娘舍得打孩子呢?冬林想,我就不会,我若找的回她,便要捧在掌心里,叫她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我恨不得将这世间的一切都给她,我连根手指头都舍不得碰。   陈草雨不肯再说,她哭得脸上花成猫。冬林想给她擦,又发觉自己脏透了。于是扯了她的袖子,给她擤鼻涕。陈草雨鼻子被擦得通红,她忍痛受着。   冬林赶她不得,她便日日都来。冬林苟延残喘,却又多了一点儿挂念。他本以为陈草雨有爹娘管,不过是闹了一时的别扭。可他逐渐觉察出些不对劲。这丫头新衣不断,整日收拾得干净,可一旦掀开衣袖,便能见到各种杖痕。新伤覆旧伤,有人给她擦药,便有人打得更狠,像是凭借着那一层光鲜的皮,便可以为所欲为。   冬林蹲在桥洞下等陈草雨吃完糕点,他说:“家在哪儿?你往回走。”   陈草雨呆呆地看着他。   他站起身,将腥臭的衣物裹上头,变成个彻头彻尾的疯子样。   “你走。”他说,“我看着。” 第21章 冬林(中)   陈草雨沿着路回家,她小跑着,钻过层层人海,时不时会回头望冬林。冬林埋在人群中,无视白眼跟嫌弃,不远不近地跟着她。草雨有点高兴,蹦跳了几下,撞着了人。   钱为仕兜着书,俯身牵起草雨,问:“急什么?好生看路。”   陈草雨对他露出小白牙,连比带划地又跳了跳。   钱为仕从袖中摸出糖来,塞到陈草雨手心,说:“同我去私塾吗?”   陈草雨吃了糖,摇摇头。钱为仕便不强求,摸了她毛绒绒的脑袋,说:“那归家去吧……今日他不在家。”   陈草雨越过钱为仕,欢快地挥挥手。冬林隐在人海间打量钱为仕,见夫子也对陈草雨挥挥手。他继续跟着草雨,见小丫头进了巷,便顺着墙翻上屋顶,踩着瓦看她停在院门口。   陈草雨四下寻不到冬林,有点焦急地原地回身,不肯进门。   冬林心道这傻丫头,正欲丢颗石子下去,便见得院内一妇人开了门。   周氏笑意盈盈地“呦”一声,出门来牵草雨的手,左右眺了一眼,没见到人。   “今日怎地回来这般早?”周氏说着弯腰,“好雨儿,舅娘正想你呢。”陈草雨挣手,仍在找冬林。周氏细声细语地说,“怎么了,还想出门玩呀?”   陈草雨飞快地摇头,一手捂面遮挡。周氏拉下她的手,拖着丫头往门里走。待门合上了,便登时变脸。妇人柳眉倒竖,拧着陈草雨的皮肉,一手拍打她的头部。   “天天不着家,躲谁啊?可别学你娘,当个小娼Ⅰ妇,没声没响地就大了肚子!”周氏刻薄道,“小小年纪就狐媚了,一天到晚往外跑。怎么着,还想求那夫子去?人凭什么帮你!你必是对人胡言乱语,才叫他起了疑心是不是?”   陈草雨在巴掌下挡脸,哭声说:“不敢……没说……舅、舅娘……”   “嘴巴闭严实了!”周氏拧着陈草雨的头发,点着她眉心,“你若敢与人说半句不对,公爹先不饶你!你舅舅也必要收拾你!”   陈草雨被拧得头皮生痛,她啜泣着,微微点头。   “哭什么!”周氏却厉喝一声,劈头盖脸地打下去,“哭给谁看?叫人觉得我待你不好吗?我可把你搁在心尖儿上呢!新衣裳新鞋袜一件没少!我儿子没受用的,我尽数给了你,你还不知满足,哭什么!”   她双目瞪大,拧得陈草雨吃痛哭声。周氏松开手,原地转了几圈,抄起了门闩。她抬头扶了扶微乱的发髻,对陈草雨点着台阶,道:“盖上衣,趴上去。”   草雨顿时泪如雨下,她退后呢喃:“舅娘、舅娘……我知错……”   “我还没问罪呢。”周氏踹在她身上,一棒砸向草雨腰间,却听空中“嗖”地一声,竟被打偏了。   周氏尖声:“你敢躲?!”   内室里传来老太太的咳声,只说:“小声些,叫人听见了……”   “听见就听见呗。”陈仁掀帘而出,搓着花生,笑嘻嘻道,“谁家不打孩子?管得着吗他们!”   陈草雨见了他,远比见了别人更怕。她浑身颤栗,竟连哭也不敢哭了。   陈仁轻浮地拈着草雨下巴,端详片刻,说:“乖雨儿,没被你舅娘打傻吧?嘁,你这人,我与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打脸!来日再长些,还能卖个价。”   他动手在陈草雨尖瘦的下巴上捏了一把,流里流气。   “指望什么呢。”周氏冷笑,“残花败柳卖个价?得你先忍住不碰罢。怎么着,看着大了些,还想玩亲侄女啊?”   “谁说不行。”陈仁目光如狼似虎,“肥水不流外人田,你下不了蛋,我总得留个种。自家人疼自家人。”   周氏薄哼,指尖掐着草雨的皮肉,说:“贱Ⅰ种!听着没有?你舅舅惦记着呢!赶紧长啊,给他一年抱俩,叫他高兴。他一高兴,你可就什么都有了。”   陈仁搂着她,手掌不安分地上下游走,说:“你与她说什么,她懂什么。大不大没干系,小的可人,我更喜欢。”   草雨眼泪扑簌簌地掉,她又怕又惧地盯着陈仁。陈仁拍了周氏的手,在草雨肘间流连一会儿,说:“难得逮着人,可想再玩一会儿。但赌场那头要得急,晚些我回来,你备点酒肉。”   说罢不顾周氏抱怨,塞了银珠,转身就出了门。他哼着曲跨出门,眼见要出巷,后背突然遭人一击,整个人跟着瘫下去。   冬林蒙着脏衣,拖着陈仁迅速到巷窄角。陈仁痛得哀嚎,以为遇着了强盗。   冬林从后一脚跺在他后腰,陈仁痛一声翻滚,求道:“有话好说!哎呦!哪路英雄……”   “你欠了我的钱。”冬林沙哑的声音逼在脑后,他摁着陈仁的头,不让陈仁看自己。匕首开了刃,就贴在陈仁后颈皮肉上擦刃,“我会跟着你,片刻不离。我就盯着你,不仅要钱,还会要命。”   “钱!钱好办……”陈仁贴在地上,呲牙强笑,“兜里的正想孝敬您……”   冬林踩着他的腿窝,用臭衣物堵住他的嘴。陈仁痛得直哆嗦,嘴里塞得满,竟只能粗喘着哼哼。   “我有个癖好。”冬林不带活意地说,“最喜欢杀打骂妇孺的渣滓。我会将油烫开,从这里灌下去。”冬林的匕首抵划着陈仁的脖颈,“油浇开皮肉,熟成烂肉。那滋味特别爽快,你想尝一尝吗?”   陈仁疯狂摇头。   冬林沉声说:“我会盯着你……别给我机会。”   陈草雨戴了新帽,冬林仍旧一身破烂。他胡子已经扎手,脏得看不出原貌。他除了日日睡在陈家屋顶,似乎没别的去处。雪下来的那日他想起花娣,这傻女人还在倚门等他。   冬林见她掐腰跟人骂架,回头就哭湿了枕席。他不是不心疼花娣,他是没本事。   他是个没本事的男人。他除了偷,他一点别的都不会。所以老天爷长眼,叫人把他女儿偷了。他注定是活不久的那一类,所以他从来不对花娣说我们一块过。他只是望着她,也望着草雨,好像望着她们,便能弥补一丝一毫。他不给任何人承诺,因为他明白自己做不到。   陈草雨跟着他,从小雪跟到大雪。冬林心情好了便抱她上肩,扛着她踏冰点水。但他总是心情不太好,可是草雨不怕他,她越来越欢快,叫“冬叔”的声音十分嘹亮。   冬林跟她蹲在桥洞下放灯,几个铜珠的小玩意,叫陈草雨雀跃许久。她点着灯,对冬林小声说:“夫子说可以许愿。”   “骗人的。”冬林说。   “夫子不骗人。”陈草雨一丝不苟地摆正小兔子灯,说,“叔也要许愿。”   冬林摸了把脸,说:“……你替我许吧。”   陈草雨跪在水边,虔诚地说:“我想和叔走。”   “啊。”冬林哑声应了一下。   陈草雨说完,就看向他。孩子眼睛很迫切,乞求他能回答个“好”。但是冬林佯装看不见,他错开目光,有点黯然。   “不带我走也没事。”陈草雨拍着颊面,露出笑容,“冬叔要好好进食,好好洗澡,好好过日子。不要去别处……偶尔去别处。”她说着擦了擦眼睛,更小声说,“你若是我爹就好了。”   “我怎么能当你爹。”冬林无措地捏了捏拳,“……你爹呢。”   “没见过。”草雨抱起灯,送进水里,“只有我娘见过。你也有孩子,你孩子的娘呢?”   “死了。”冬林说。   草雨看着灯漂远,揪着衣角,突然怯生生地说:“你找回女儿,你就要和她走吗?”   冬林沉默半晌,忽地抬手揉了草雨的脑袋。他也盯着河灯,颓唐地应一声:“……啊。也许。”   草雨点点头,一大一小皆安静下去。   冬林几次张口,都没作声。他听见草雨细小的哭声,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坦然地回答。他觉得这一刻心如刀绞,连带着眼睛发涩,可是他只是拍着草雨的后脑,算作一点安抚。   人与人就是这点不好,只要朝夕相处,便会生出挂念。这挂念既暖回愁肠,也危险至极。冬林觉察到这样的情绪正在蔓延,于是他决意和草雨告别。   他永远无法代替别人成为陈草雨的爹,陈草雨也不能抹去他的过往成为他的女儿。他或许可以继续望着她,但这其中不再需要情感,这是他一个人留下的责任。草雨只需要好好长大,不再受苦受难,他便在这场短暂的忘年交中尽了心意。   “过了年我就走了。”冬林收回手,对草雨说,“我要继续去找女儿。”   草雨望着他,哭得鼻尖红通。她诺诺地说:“你不可以带上我吗?”   “……我不可以。”冬林说,“我不可以。”   草雨怔怔地掉眼泪,她说:“我吃的很少,不要新衣裳,不会欺负她……你真的不可以带上我吗?”   冬林喉间堵塞,他残忍地说:“你不是……你不是我的女儿。”   草雨说:“我也想做你的女儿。”   冬林险些哽咽出声,他埋头说:“啊。”   我也想做你的女儿。   冬林胸腔中的沉郁仿佛在这一句话中顿时消散,它带给他的温暖超乎寻常。他用了许多年奔跑在漫无目的的旅途中,就是为了寻找回这句话。此刻他得到了,却不是他最初想到的任何一种。   他红着眼说:“若是有人欺负你,你就喊我。我能飞天遁地,我会赶回来打他。你听见了吗?我不是你爹,但我不能让人欺负你。”   冬林背她回家,一路上草雨都很乖。她不哭闹也不再乞求,在落地时,她牵着冬林的衣角。   “我喊你。”草雨求证地问,“你就会来吗?”   “你喊我。”冬林碰了她小指,说,“我就来。”   草雨松开手,在雪中轻轻地喊:“冬叔。”   冬林蹲下身,承诺道:“我说话算话。” 第22章 冬林(下)   冬林本意隐身,却没料得自己真的要走一趟。他从花娣的梳妆匣中找到了账簿,上边细细地勾着赎身价。   他决意跑最后一趟。   东海之滨时现蛟龙,据闻是山间含宝的征兆。这世间珍宝,没有冬林不敢盗的,但这最后一次,他不想用偷。于是他打点行囊,赶往东海。在临走之前,他又一次堵住了陈仁。   “钱不到手我便不会走。”冬林压声说,“我还在盯着你,你要小心。”   陈仁慌不迭地点头,冬林又踹他一脚。   “叫你女人也留心。”冬林说,“她若是行为举止惹我不快,我随时会扒了她的皮。”   陈仁至今不知道他到底是何方神圣,只是自己同周氏的私房夜话他也知晓,平日自己只要对人打骂,便会被他拖在巷角一顿毒打。次数多了,陈仁也不敢再造次,如今归家与人说话都是低声细语。   冬林翻墙遁影,消失不见。陈仁从地上爬起来,揉着后腰嘶声低骂了几句。他跌跌撞撞地入了家门,周氏一见他伤,便惊声说:“他又来了?”   “闭嘴!”陈仁搡她一把,“给老子上些药来。这龟孙子……他妈的不要让我弄清楚他是谁。”   周氏拿药的空隙东张西望,小声说:“这可如何是好,总不能、不能就让人这么盯着吧!你倒是想想办法呀!”   “他神出鬼没……”陈仁按着伤,又不敢继续说,疑神疑鬼地到处瞟,“钱钱钱,你倒是给我钱!拿钱趁早打发走不就完了!”   “公爹的棺材本都叫你掏空了,上哪儿弄钱!你若是不赌,便没这回事!如今倒拉着一家老小受罪,我嫁与你吃苦受难,难道还要给你垫命不成!”周氏掷了药瓶,“没的钱!想要?除非卖了草雨!”   她话音未落,陈仁便将她一脚跺去桌边,喝道:“你嚷什么?怕人不知道吗!”   周氏撞着桌子,掩面哭泣,不依不饶地跺脚,喊道:“那怎么办?连说也不叫人说了吗!我们自家的孩子,怎么打发难道不是自家的事情,何叫一个外人管着!你不卖她,你还卖我吗?陈二,你若敢打我的主意,我便跟你拼命!这日子还如何过!”   陈仁内火中烧,被她散发跌足地泼妇样吵得心烦意乱,拽起人便想扇耳光。周氏哭天抢地地喊:“你打?你还敢打!”   陈仁惺惺作态,松开手,拉了拉衣衫,说:“去,叫爹回来。”他走了几步,侧耳静听,没见动静,又走回去,一巴掌扇得周氏扶桌,却相安无事。   陈仁眼珠子乱瞟,嘴里轻轻念着:“你再嚷,再嚷我打死你!”   屋顶静静,没如往日一样飞下石头。陈仁猛地一拍腿,大骂道:“这混账竟然唬我!”   周氏捂着脸,说:“人……人不在。”   陈仁快步拽开门,推搡周氏,催道:“快快快!良机难得!快叫爹回来,省的日后他再来,便来不及了!”   几日后草雨一骨碌爬起身,从柴房的缝隙中窥探,见陈家四人聚集内室,商讨着什么。她被关在柴房一夜,现下又冷又饿,察觉出一些不好。不多时,陈老头就掀帘出来。他搁了一盆汤水在柴房门口,草雨膝行到洞口,偷窥他的神情。   “吃。”陈老头搓了几把雪,说,“下一顿还轮不到你。”   草雨扒在缝隙,看着他。陈老头敲了敲木板,蹲近些身。   “你是不是同外人讲过什么?”   草雨摇头。   陈老头勉强露了个笑,道:“讨打吗?你不开口,那钱为仕因何起疑?你那些伤药,难道不是他给擦的?乖孙儿。在家住着白吃白喝,我们没趁你娘落你的时候把你打死喂狗,你就该存点感激之心。” 他摸到草雨的胳膊,掂量着肉,说,“不知感恩的蠢东西。”   草雨挣着胳膊,老头陡然收紧手指,拽着她细瘦的胳膊往缝隙中别,骂道:“你娘也是个不知感恩的东西!白费我这些年好吃的好喝的供着她!该还债的时候给我闹那般不要脸的事!你如今也要有样学样,你敢!那钱为仕什么东西,他敢报官,我就告他收钱辱你!他是不是怕了,故而寻了个来历不明的人,以为能叫爷爷我怕?我告诉你,没门!”   草雨惊恐地哭出声,只觉得在这缝隙之间往外看,世间尽是鬼魅。老头粗糙的皮耷拉在嘴边,唾液喷溅,透着股腐朽的臭味。   “……冬叔……”草雨凝噎喊着,“……冬叔……”   陈老头耳略背,听不大清。收了手,转身拍拍打打地摔帘入内,草雨还未及缓气,便见陈仁紧跟着出来了。此时天已将暗,陈仁鬼鬼祟祟地到了柴房边。他打开门,钻了进去。   草雨细声尖叫一声,转身爬着跑。陈仁一把拽住她的脚,将小丫头撞着地拖回来,压倒在身下。他一边解着裤带,一边给她一巴掌。   “叫谁?叫谁!都是你叫的!让老子受了多久的苦!不还一还,说不过去罢?”   草雨被打得唇出血,她剧烈挣扎,呜声撕咬着陈仁的手臂。陈仁又一巴掌打得她两眼抹黑,险些昏过去。她尖声喊着:“冬叔!冬叔……”   “这是做什么呀。”老寡妇踮脚从墙那头看,对上陈仁的目光又小了声,嘀咕道,“吵死人……”   草雨仰头呜咽着喊:“婆婆……救命……”   陈仁捂了草雨的嘴,气定神闲地对老寡妇仰仰头,“再看我掐死你家小王八蛋!上回借的粮还没还吧?管什么闲事。”   老寡妇拐杖犹疑地点了点,哆哆嗦嗦地往屋里去,嘴里念着:“不管……我老眼昏花……鸿儿!别凑墙头……怪恶心的。”   阿鸿踩着石头察看,陈仁对他怪笑几声。阿鸿见草雨看他,便吐着嘴里的瓜子皮,对草雨说:“呸!”   陈仁继续动作,说:“过几日卖了,便没了!赶你下一个爹来之前,先叫我受一番,不枉我养你这么些年。”   草雨失声哭喊:“冬叔……”   陈仁掐着她脸颊,正欲俯身,便听背后一声暴喝。   “你做什么!”钱为仕手脚并用地翻过墙头,夫子捡着一条柴,对陈仁挥舞道,“你做什么!你是畜生吗?滚开!我立刻去报官!”   阿鸿见了钱为仕,马上缩回头去。他吮着兜里唯剩的糖渣,想着待会儿要问夫子要糖吃。   陈仁泄气地“啧”声,兴致索然。他重新提上裤子,钻出柴房,边系边对钱为仕笑:“做什么?夫子没长眼么。你来我家做什么?私闯民宅,我还要告你呢!”   钱为仕喘息急促,他咬牙冲上来,棒打陈仁,说:“你做什么人?你不是人!”   陈仁轻松将他推倒,截了棒,转而抽在钱为仕身上,说:“我是你爹,你还管到老子头上了?”   陈仁下手狠重,打得钱为仕蜷身爬不起来。他踹翻钱为仕,绕了一圈,掂量着棒,一棒抽在钱为仕侧腰。   “你又什么好人?我也要报官!我告你用糖哄骗我侄女,哄她做着不干不净的勾当!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老子非得告得你身败名裂!所以你去啊,去啊!”   陈仁拖着钱为仕几步跨到院门边,掀开盖住缸的盖,将钱为仕一头塞进水里。他敲着钱为仕的后背,说:“告啊!”   钱为仕在水中呛声甩头,陈仁提起他,说:“给脸不要脸。”   音落又将钱为仕掼了进去,钱为仕埋在冰水中,呛得无法呼吸。   去死吧。   钱为仕紧紧地抠着缸沿,不断地不断地重复诅咒。   去死啊!   几千里外的尸气鼓动,露出罗刹鸟的眼睛。   钱为仕被扔在地上,他咳着水,双目无神。天已经彻底昏暗,风雪骤起,扑打在脸上,他念着:“死啊……”   陈仁踹了几脚,周氏下阶看人,忧虑道:“人都半死不活了,赶明儿正报官了该怎么办!”   “他敢!”陈老头坐内室觅烟枪,临窗说,“他敢报官,就说他玷污草雨。他平日不就爱和稚儿一块吗?那么多人看着呢,一口咬死了,看他怎么翻身。”   “对!”陈老太在铺上合掌,“还能叫他赔着银钱,官府盯着,他敢不给!”   “穷酸书生有几个钱。”陈仁轻蔑地吐了唾沫,对周氏说,“赶紧啊,把草雨弄屋里去。”   周氏不情愿地扭身,她扯着草雨出了柴房,在新雪上踩了一溜脚印。周氏掀开帘,将草雨推上榻,   “多添个人就多烧块炭,在外边办完再进来不就成了吗!合着最后还要给我气受。”她说着又拉扯草雨的头发,骂道:“贱Ⅰ胚!看你舅舅神魂颠倒的样子!”   草雨跌在铺上,陈老太膝头的针线盆翻了一床。老太太“哎呦”一身爬起身,打着草雨的背,说:“快捡!快捡!针Ⅰ插Ⅰ被褥里咯!”   草雨藏了把小剪,仓促地将针线收拾了。她抱着盆,缩去墙角。   外边陈仁还在欺辱钱为仕,雪越下越大,他呵手哆嗦,提着钱为仕去开门。   “快滚,明早别叫我……”   院门“吱呀”一开,陈仁跟见鬼似的往后跌到,连滚带爬地向阶上蹿,口齿不清道:“怎、怎地……”   院门在大雪中合上了。   冬林跨了进来,铜铃若有似无的响动,他步子很轻,轻到还不如刀口摩擦的声音响亮。   “英雄、英雄……”陈仁滑跌在地,慌忙退后,抬手欲阻挡冬林的靠近,“有、有话好说!”   冬林疾步上前,不由分说地拉起陈仁,提着他掼进门内。陈仁仰身跌倒,滚身痛呼。内室女人的惊叫乱作一团,陈老头持着烟枪斥道:“你要做什么!”   然而老头话音未落,便听得陈仁惨叫。血迸溅而出,陈仁捂着腹爬躲。   “救命、救命!”   他话音不全,冬林从后将他腿脚拖住,只听骨骼碎声,陈仁竟然被生生压碎了双膝。他哀嚎变调,成了雪夜里的奇怪哭腔。周氏捂着嘴惊恐地大叫,推着陈老太自己往后躲。陈老太老眼昏花,摸不着东南,被这满室的惨叫声吓得六神无主,四处摸索。冬林已经站起身,他踢开陈仁,跨入室内。   “要钱、要钱!好说!”陈老头情急中抓破了布兜,滚了一地铜珠。他慌张地跪倒在地,扒过珠子,捧给冬林,“啊,好说!孝敬给您,统统孝敬给您!”   冬林摘了帽,被汗蒸湿的发塌下来。他握刀的手翻过来,用手背擦了汗珠。   “我不要钱。”冬林对陈老头的惶恐视而不见,“我要命。” 第23章 漆夜   陈老头倒地时,周氏被溅了一脸的血。她哭喊着躬腰蜷曲,指尖颤抖地抹着脸上的湿黏,嘴里叫着:“与我无关!与我无关……你不要杀我!”   周氏栗栗危惧,手脚并用地爬向草雨。   “我是她的舅娘、舅娘!”周氏拼命地把草雨往怀里按,“我们相依为命!平日都是他……都是他!”她失声地指着陈仁,“都是他打骂差使!他还想对草雨下手,草雨、草雨这般的小,我是不从的……我是不从的!你不要杀我!”   冬林虎口沾了血,他换手提刀,把血在衣袍上一下一下擦掉。他看着周氏,就像是街头随处遇见的那种目光。他把手擦得干干净净之后,冲周氏招了招。   周氏寒毛卓竖,她摁紧草雨,不肯靠近。草雨在她怀中挣扎起来,小丫头哭哑了嗓子,喊着“冬叔”。周氏恐慌万状,犹如抱着救命稻草,勒得草雨喘不上气。   “我与她情同母女!”周氏嘶声力竭地哭道,“你饶了我……你不能杀我!你若是杀了我,孩子怎么办?草雨必会害怕的,所以你……你饶了我!”她边哭边转过草雨的头,推向冬林。催促着说,“你、你与他说,说舅娘待你好!草雨,啊,草雨,你说……你说!”   草雨抗拒地摇头,周氏掐着她的胳臂,哀声说:“说……你说,你说啊!”   冬林上前一步,周氏犹如惊弓之鸟,靠身在墙无处可逃,便将草雨拖在身前做以阻挡。妇人勒着草雨,蓬头散发双目通红,口中仍道:“好汉……饶我一饶!我从未短她吃穿!我待她好,我待她好!”   可是纵使她浑身用力,哭喊嚎啕,都未曾使得冬林动容。冬林甚至一字都不出,他的身影遮挡了昏光,将周氏最后的期盼也压得干干净净。周氏濒临疯狂,她陡然勒紧草雨的脖颈。   “你饶我、饶我!不然我便掐死她!大家一了百了!我活不成,她也别想活!”   草雨受惊大哭,推搡着周氏,被勒得呛声窒息,只能用力地捶向周氏的胸口,喊道:“冬叔救我!”   冬林猛地踹翻周氏,周氏滚地哀叫。冬林将草雨提抱起来,她掌间的小剪“哐当”落地,她抱住冬林的脖颈声泪俱下:“冬叔……冬叔……”   周氏滑躺下去,她胸口血冒着股,浸湿衣襟。她还未断气,喉中“咕噜”响动,难以置信地捂着胸口。   钱为仕脚下一滑,跌坐在门槛。他六神无主,被这一地的红激得两股战战:“杀……杀人了……”   陈仁双臂爬动,喊道:“救命……夫子救命!他们两个、他们两个杀人了……”他扒住钱为仕的腿,涕泗横流地求道:“夫子、夫子救救我!”   钱为仕抖着身向后挤,陈仁死死拽着他的腿。钱为仕胡乱摸寻着地面,拿起碎碗照陈仁的门面奋力地砸下去。   “你去死……”钱为仕说:“畜生!”   陈仁瘫倒在地,不知死活。钱为仕慌神扔掉碎碗,磕碰几下才爬起身。他畏惧地挪向冬林,脚踩过血泊时几欲再次跌到。他怕得几乎魂飞魄散,却仍要试探地抬起手臂。   “草雨……”钱为仕泪流满面,“草雨……”   草雨抬头望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钱为仕盖住她的眼睛,对冬林说:“你……你们快跑……”   冬林说:“仵作会检查尸身,伤口不一,府衙就会察觉不对。我跑了,顾深也不会相信是你干的。”   “那该如何是好!”钱为仕惊声,他看向周氏,见她已经临近咽气,不由怕道,“他们该拿草雨如何?我与他们说,说陈仁……”   冬林却回过头,打断了他:“你是这丫头什么人。”   钱为仕瑟缩道:“我……我是……”   他倍加狼狈地说出个词,让冬林听后定定地望着他,臂间已经松开了。草雨拖着冬林的手,被钱为仕抱入怀中。她被遮着眼,只能牵着冬林的手,一遍遍地问:“冬叔……冬叔不与我一起吗……我要与冬叔一起!”   冬林抬手揉了她的发,仅仅是一瞬而已。他转开头,说:“你带她先行,去东市五柳街的通明钱铺,我稍后便至。”   钱为仕说:“侠士要做什么?”   “侠士。”冬林默念着这两个字,说:“善后罢了,你们且去。另外。”   他刀翻入手,留给钱为仕一个后背。   “我不是侠士,是亡命徒。”   阿鸿被老寡妇嘀嘀咕咕地碎念吵醒,他揉着眼爬起来,对老寡妇嘟囔道:“我要撒尿。”   老寡妇双臂搂着他,小声说:“乖孙,不成,咱们等……”   “我要撒尿!”阿鸿蹬踢着双腿,推开老寡妇,滑下床,提着裤子就往门外跑。   老寡妇披衣摸着拐杖追,念着:“鸿儿慢着些!尿完了就快回来,外边冷!别往隔壁看,啊,他家都不是好东西。明日跟着祖母去捡菜,别与那小娼Ⅰ妇玩,脏死了。”   阿鸿迷瞪地脱下裤子,对着墙角,听他祖母老生常谈。   “婊Ⅰ子生婊Ⅰ子,宝贝金孙,可不能碰了她!染病咯。小丫头心眼还多,整日将那钱夫子哄得五迷三道,什么都舍给她。可给过你几颗糖没有?都给了她!你看看那陈仁,也不是好东西,都是腌臜货,连亲侄女也碰!呸!鸿儿,鸿儿啊,可不能学他们脱衣裳,脏得很!贱Ⅰ到骨子了!”   阿鸿打着哈欠,提好裤子,他低头看着墙下潺潺淌过血来。热而黏稠的血越过他的鞋底,跟他留下的黄渍汇成一团。他踩着石块,攀上墙头,望了过去。   陈家内室还亮着灯,昏黄黯淡地光投在院中。陈二叔被堵着嘴,瞪着眼拖出内室,他还没死,胸口起伏剧烈。   一个人背着身,拾起了门闩杖。   “我与你讲过话。”冬林蹲下身,扶正陈仁的脸,“我与你讲过什么?”   陈仁嘴里塞着布,他疯狂地摇动着头。   “你记得。”冬林俯看着他,低声嘱咐,“我让你记得。”   陈仁口中“嗯嗯”,绝望地注视着冬林。   冬林往掌心里呵了口热气,说:“你家没油,叫你逃了一劫。但我担心你在黄泉路上不记疼,所以仍旧要叮嘱一番。”   陈仁见那木杖高高举起,自上而落,越来越近。他用力挪着身,口中含糊地溢出惨叫。击打声让阿鸿鼻酸,他害怕地捂住脸,从石块上摔下去的最后一刻,见得那人回头,如同厉鬼般的眼神直刺地的他哭起来。   老寡妇拄着疾步来寻他,他扑到祖母怀中,怕得浑身抖不停,耳边仍是老寡妇颠倒重复的念叨。   “钱夫子看不上咱们孤儿寡母……日后不要寻他!叫他继续跟那小娼Ⅰ妇一起……他们不干不净的……指不定在哪儿偷搂在一块!鸿儿……鸿儿记着没有?乖孙,不要再跟钱夫子……”   阿鸿马虎地点着头,跟着说:“钱夫子……钱夫子……”   直至深夜,冬林才洗净手,他仔细地折好腰带,进了门。钱为仕率先惊醒,陈草雨已经肿着眼在他怀中睡着了。   冬林单膝着地,看了会儿小丫头。钱为仕示意给他抱,他却摇头不接。   “我……”冬林说,“手脏。”   他就这样呆看许久,突然俯下身,以额触到草雨的额。   草雨迷糊半醒,念道:“冬叔……”   “就这样吧。”冬林说,“叔其实根本不会飞天遁地,我这般骗你,我不该骗你。”   草雨的眼睛近在咫尺,小姑娘的眸澄澈又明亮,让冬林尽情卸下一身肮脏。   “你寻到她了吗。”草雨关切地问。   冬林说:“寻到了。我要与她去别处,从此便不能见你了。”   草雨眼中慢慢蓄起泪,她擦抹着:“冬叔,这一次也不可以带我吗?”   “她会不高兴。”冬林说,“她跟她娘已经等了我许多年。”   草雨说:“那我不跟你走,只见见你,也不成吗?”   “中渡如此之广。”冬林说,“你必然寻不到我,何必白费功夫。如今坏人已除,你只须高高兴兴的生活,便还了我的恩,从此水里捞你的那一场就不需要在记着。”   “你要丢下我了吗?”   “……我永远不会丢下你。”冬林喉结滚动,艰难道,“不要哭……”   他望着草雨啜泣的脸,耳边却响着是深秋那一场雨。   “我的囡囡经此上了去往北方的马车,她在何处?你告诉我,我自去寻找。”   “冬林。不必去了。”   “怎可不去!”   “……冬林。”老友目光回避,“当年途中遭逢大雪,那一车的女孩儿尽数……尽数冻死了。”   冻死了啊。   冬林难以自持地垂下头去,颤抖地滚落泪珠。他几次张口,又戛然截止,只是颓唐地抬首,冲草雨努力地笑。   “我怎会丢下你。”冬林哑声,“但我已停留了太久,我不见日光久居冬夜,离开与我而言是种诱惑。叔想……”他对上草雨的泪眼,忽地失了声,却仍要坚持说完整,“……我想解脱。”   草雨伸手触及到冬林的脸颊,她说:“我是不是……”她哽咽着,“让叔很难过。”   冬林温柔地贴着她小小的手掌,说:“你让我活得比过去几十年都要勇敢。”   草雨低声说:“可我不想和叔分开。”   “我们路不相同。”冬林说,“你往前去,我们就此别过。”   草雨少见的执拗,她贴着冬林的颊面,拼命摇头,泣道:“我不想和叔分开。”   冬林起身后退,草雨挣扎起来,她欲脱离钱为仕的怀抱,可是钱为仕抱紧了她。她看着冬林转身要走,不住凝噎着喊:“冬叔……冬叔!”   她像是要把过去和未来的眼泪都在此流干流净,甚至咬破了嘴皮,打着钱为仕抱她的手臂。草雨伤心欲绝,埋头咬着钱为仕的手臂,喉中悲怒地呜咽。钱为仕紧紧抱着她,草雨只能见冬林打开了门,侧身回看她一眼。   “叔走了。”   草雨觉得那扇门不像是阻隔着木板,而像是阻隔着天堑。纵然她哭喊捶打,冬林也只会这样遥远地注视她。他将她留在了永远靠近不得的地方,就像是他永远追不上的女儿存活的地方。   草雨泪眼朦胧,见他最后一眼,那身影随着漆夜逐渐隐没。而后屋檐折光,透来新晨的芒。   冬日已逝。 第24章 死志   苍霁听得草雨哭声渐远,身体犹如下坠在水面,周遭诸景顿时破碎成莹。他如梦初醒,身侧骤然爆发咳声,怀中一沉,但见净霖蜷身痛苦。   “怎么回事?”苍霁捞起人来,触及冰凉。   “旧疾发作。”净霖掩唇,“时辰将至,冬林要死了。”   “他本就一心求死,纵然救得了,也救不活。”苍霁捏开净霖掩拳的手,见他唇间残红尚存,皱眉道,“不过是虚景中走一遭,你怎么虚弱的如此厉害?”   净霖倦意深深,他道:“……不对,纵使钱为仕的恨意促生了罗刹鸟,却不足以让其赶赴此地。”他渐合眼,过了半晌,“冬林必做了什么。在他人头落地之前,我要见他一见。”   冬林伏身,听台下噪杂不绝,日光刺眼。他的脖颈触及到粗糙槽口,刽子手已踩住了他的脊背。冬林用力喘息,额前被晒得汗珠不绝。   菜场的地面脏污,鸡头狗血坏菜烂果通通丢弃一处,被雪捂得恶臭,如今直直灌进冬林的口鼻中。不消片刻,他也会融入其中,变成一地烂肉、一滩脏血。   “……冬林!”人群间挤钻着谁的哭喊,女人撒泼怒骂,推搡着别人往里间去。花娣踮着脚,越过层层人头,看见冬林的脸。她失魂落魄地望着冬林,更加泼辣地推踹着人,“让开……让开!都给老娘让开!”   “挤个什么劲!”人群里男人反手推回去,骂道,“我当谁家娘们不要脸,净往男人堆里挤!原来是深巷道口的婊Ⅰ子!”   “呸!”花娣猛地啐他一面,扯回衣,昂首挺胸地说,“婊Ⅰ子怎么了?婊Ⅰ子脏着你家的榻了?一双贼眼净往老娘身上溜,你可比婊Ⅰ子更贱!让开!不然老娘刮得你找不着东南西北!”   “诶,诶!”男人拽着花娣的手,往自己颊面轻拍,油嘴滑舌道,“我人可给你白刮了,那你是不是得给我白……”   他话音未落,便化作哀嚎。花娣踹了人,巴掌劈头盖面地往下砸。周围哄乱,谁也拿不住花娣这劲,她给人赏了几个结结实实的耳光子,才正了衣襟,插着腰点着周围。   “都给我让开!凑热闹瞎起哄!我呸!一个二个赶着来看砍头,急什么!下回指不定落在谁头上!说老娘贱,你们谁不比我更贱!见人落难便心里痛快,巴不得这天底下的人各个都活得跟自己一般无二!窝囊货!肮脏鬼!婊Ⅰ子卖笑蹬的鞋底泥都比你们干净!”   花娣骂得喘不上气,她声抹着面,擦了眼泪,昂然道:“老娘今日偏生不是婊Ⅰ子,我不是来凑热闹的。”   她和冬林目光相对,冬林听得她说。   “我是来送我夫君的。”   男人破口大骂:“这是什么人?是杀了陈家一门的恶鬼!好啊,便只有这等凶残之人才受得住你!她竟还敢打人?你这姘头杀人全家,活该偿命!”   “你知道个屁!”花娣尖声,“张嘴浑说!”   “府衙告示张贴的明明白白!你认不认?”男人煽动两侧,“恶鬼的女人又是什么好货色?必也是蛇蝎心肠!指不定这其中也与她有些干系!打!陈家人死了四个,凭什么就叫凶手一个人偿命?打死她!能偿一个是一个!”   “打死她!”有人奋声,“为陈家人报仇!”   花娣被杂物击砸,她躲闪不及,被拖着手脚埋在人群中。无数张脸交错在眼前,她被摔得骨头疼。发间撕扯着,她哭声难抑,连踹带咬的要爬向冬林。   冬林束缚在后的双手挣起来,刽子手怕他要逃,便踩得更重。冬林抵着槽口,一双眼充了血。   “住手!”冬林嘶喊,“都他妈的住手!杀人偿命,刀子尽往我身上来!人是我杀的,尸是我分的,跟她有什么干系!”   他梗着脖子喘息,牙齿咬得作响。   “来啊。照我这里来!我不仅杀了陈家人,我还将他们一个一个剖开了踩。”他断续地笑,挣得脖子通红,丧心病狂的模样便是他们心中所想的亡命徒,“我杀了一个!再杀一个!陈仁先断了腿,我踩碎的。我没用刀宰他,我用木杖砸烂了他那张人畜难分的脸!我为何要分尸,因为我要叫他们连黄泉都入不得!什么畜生道,我要让他们成了孤魂野鬼,没有来世!”   冬林淌着泪哈哈大笑,他说:“爽快,此事当为我生平第一快事!你们将奈何?杀了我,杀了我!”   全场惊悚,喊打喊杀的反倒被他吓住。他们状若鹌鹑,慌乱后退。花娣爬起身,跌跌撞撞地伏到台前。   “我叫你多少回,你从不带我走。”花娣呸一声,用手掌打了一下冬林的脸,她哽咽着,潸然泪下,骂道,“这下好了!要变作真正的死鬼!你走这一程,我怎么办?囡囡怎么办!”   “你匣子底下藏了一袋金。”冬林咬住她的衣袖,终于垂首,吻了花娣的掌心,低语着,“知你大手大脚,惯留不住钱,所以藏在了底下。你回去,拿它跟老鸨赎身,回头的剩余,带身上,去哪儿都行,你……”   花娣狠狠扇了他一巴掌。   冬林偏了头,反倒更加温柔。   “我对不住你。”他转动着眼,“耽误了太久,叫你等了一年又一年。傻女人,此后跟了别人,嘴上留点情。”他说完又仓促一笑,说,“罢了,你不要改,便叫那人受着。他受了我的福气,让你骂一辈子也是该的。”   花娣扳正冬林的脑袋,不管不顾地贴着他,她恨声道:“我这次蠢不了!你想丢下我一个一走了之?去跟你那死婆娘逍遥,我不!我偏要跟着你!他们砍了你的头,我便撞死在这里,我要跟你走,我要跟你走!”   “我谁也不带。”冬林转头抵住花娣的额,他突地笑出声,“囡囡在我前边,我心里痛快。我找遍了中渡,我心以为这辈子遇不着了,可笑我忘了,死了便能见了。”   “老娘不准!”花娣抱着他,“你又忘了我,你总是忘了我!你这狠心人,你要抛下我去跟一家人快活!”   冬林说:“这世间两条腿的男人多的是,各个都比我冬林好。”   “是啊,谁都比你好。”花娣说,“可谁叫我没遇着别人,偏生遇着了你。讨债的是冤家,这半生横竖都是你欠下的,如今还了我,也圆了我一场惦念。”   “不成。”冬林说,“下辈子再说,这一世你得渡过去。遇着我是耽搁,今后没了我便是轻松。你也要过两天轻松日子,走吧,回家去,拿了金子去赎身。我自会等着你。”   时辰已到,旁立的府衙当差上前拽人。花娣抱着他不肯松手,当差的难办,只得几个人架着花娣往后拖。花娣呛声叫骂,也止不住被架着后退。她脚滑在地上,离台越来越远。   冬林背上跟着一沉,见他名牌摔地,后方刽子手举刀,带起风声呼响。他额上火辣辣的痛,忍不住咬牙喊出声。刀刃“咔嚓”起合,人头一瞬落地。花娣尖叫失语,跌地昏倒。   两侧久待的鬼差一齐抖链,套住冬林的魂魄就要走。   “不好。”净霖从半空现身,旋身掷出折扇,“留他魂魄!”   凌风随扇掷Ⅰ射,鬼差铁链一沉,被净霖隔空定在原地前行不得。他仰头一看,见净霖桃眼艳色,不曾见过,便知净霖必然使了什么障眼法挡着容貌。鬼差沉身一抬,喝道:“黄泉执巡,谁敢造次!尔等宵小,久候多时!”   他声音一出,便见地面顿显无数纸片黑影。乌压压的鬼差一齐甩动铁链,严阵以待。降魔杖猛Ⅰ插Ⅰ掷在镇心,醉山僧单足而立,双手合十,奋力一推,顿时推出滔天金芒。   “让老朽好找!”醉山僧斗笠一掀,露出他的青皮脑袋来,他冷冷一笑,“此番看你往哪儿跑。”   金芒掀浪,净霖反脚一踏,一手牵出苍霁。苍霁腾空而现,重落在浪潮涛口。苍霁踢球一般的将金芒一脚撩起,回身一击。   “一别多日。”苍霁邪气凛然,“老头儿,再教我几手。”   醉山僧翻手将这惊涛骇浪化作云烟,他说:“你果然不是寻常妖物。”   “那是自然。”苍霁不以为意,“这天地间只有一个我,宝贝得很呢。正逢我今日腹中饥饿,不如就将你剩下的灵气也一并交出来,也算我半个师父。”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净霖在后悄声,“你要叫他爹吗?他还不如我年纪大呢。”   “想做我老子。”苍霁指尖捏住净霖肩膀,倚身咬字道,“没几分姿色可不行。怎么,他做不了,你想试试?”   “当爹可是头一回。”净霖说,“叫一声听听,看合不合适。”   “我要是叫得好听。”苍霁凑耳,“你给我吃吗?”   净霖随着苍霁的目光一并落在自己半开的领口,锁骨隐现。他微挑了眉,轻轻道:“脆骨易嚼,你试试。”   话音方落,苍霁背后风声呼啸。他对净霖露了个笑,骤然俯身。降魔杖扫荡而来,净霖抬手握扇,一面打开,退后几步。   “我身娇体弱四肢乏力。”他从扇下微露下巴,扬了扬,“靠你了,乖儿。”   “占我便宜须得加倍奉还。”苍霁一臂拦住降魔杖,稳身倒提。   醉山僧只觉得掌间金杖如陷巨壁,竟被苍霁生生拉动了。他面上不现,心中却惊骇异常。   这锦鲤了得,不仅吃了他的灵气,还混融一体。短短几日,连降魔杖也辨不清他的气息是敌是友!   “晖桉!”醉山僧喊道,“你还待什么!快出来与老子一起拿了他们!” 第25章 酒醉   白袖如鸟,扑簌而落。缎带遮眼,使得晖桉面容不清。他背负双手,责怪道:“人尚未跑,你便着急出手。待我问个明白,你再动作。”   “问个屁!”醉山僧跺脚,“妖物狡诈,惯会愚弄善心,直接将其投入追魂狱中,什么算计都藏不住!”   “不问青红皂白便拿人下狱。”苍霁说,“那追魂狱中怕是冤魂不少。”   “追魂狱自立起便严查审办,从未有过一件冤案错案!”醉山僧震杖而立,“你原身为鱼,却能贪食人灵,捉你不冤!你可知天地间自从君父分立九天境,便再无苍龙凤凰,食灵之物多育邪祟。如今你不但有食灵之行,更兼邪肆性情,教人不得不防!”   “天资如此。”苍霁懒怠收手,“嫉妒么?”   “那怕是不会了。”晖桉面向苍霁,缎带一松而落,他目光似如穿透,将苍霁里外看得清楚。他说,“见你灵海新筑,想必化形不久,故而不知无罪。这个人叫醉山僧,虽看起来凶神恶煞五大三粗,却是九天境中威名远扬的大能。他当年渡劫入境的期限,可比临松君还要短。论天资,只怕当今诸神也无人能出其左右。可惜他如今老了丑了,心思尽在捉妖上了。小友,休与我等胡闹,随他去一趟,若当真冤枉了你,放回来便是了。”   “我也想去,可惜有人不同意。净……”苍霁促狭地改口,“净哥哥,有人拐我。”   净霖说:“一会儿是爹一会儿是哥哥,我到底是你什么人?”   苍霁越身躲闪,擦着降魔杖,口中道:“家里人!”   晖桉飞身而至,眼见苍霁就在跟前,却又经扇面一挡,将他的目光阻断了。净霖的扇“啪”地一合,绕指横扫。晖桉脖颈之间竟乍起寒意,他果决仰身,鬓发竟被扇风扫断。   晖桉捉发凝眉,沉声:“挟风为刃,你是何人?”   净霖扇点唇间,眉间疏离,淡淡道:“这肥鱼的家里人。”   晖桉目及净霖,却什么也看不见。那皮囊之下空荡无物,连灵气都是朦胧隔绝,让他看不清、辨不明!怪哉怪哉,难道这世间竟有非人非妖非神仙的存在不成!   “此两人古怪!”醉山僧踏空杖击苍霁,“只怕来头不小!”   “先前尚能留你。”晖桉紧接着出手,“如今我也起了兴趣!”   下方杂市正迎喧沸,明明是晴空万里,却不知为何骤起狂风,刮得人群左右摇晃,身形不稳。凡人皆以袖掩面,弯腰寻挡风之处。妖怪深知头顶上的厉害,各个钻去缝隙间,连看也不敢看。鬼差拖着冬林魂魄,踉跄要走。   净霖多次掩唇咳嗽,晖桉觉察他击力不足,只是躲闪间颇显功夫,便知道净霖内耗枯竭,灵气不足。晖桉突身擒拿,白袖呼风。净霖避而不应,几步晃身。   眼见鬼差将去,净霖突地扇划虚符,见青光暴涨,足下四方顿陷于地。鬼差不及防备,东倒西歪。晖桉眼前青光刺眼,他不得不抬袖以挡。苍霁腰间一紧,被净霖拽着腰带拉回身去。醉山僧一杖击空,勃然回首,却见青光正撞于面,他嘶声而退,一时间看不清周遭。   再抬头时,哪里还有两人身影。   醉山僧却并不急怒,他一改方才的神态,抱肩询问:“你可看出了什么?”   晖桉遮着眼说:“空负皮囊不见灵海,他多半重伤在身,尚未痊愈,故而无法正常聚灵。这等伤势绝非寻常人能留下,他必然受过毁灵灭魂的重击,险些丧命。”晖桉渐露出眼睛,也不似方才那般激进,有条不紊地说,“他那夜分明受过你的一杖,该知晓你的厉害。今日又听了你的名号,却始终不见慌张之色,若非城府太深,便是真不害怕。中渡之地不怕你的妖怪没有几位,可九天境中却有不少。那鱼不好说,但这人,许是从九天境中来的。”   “他身手不凡,另寻蹊跷。”醉山僧摩挲着下巴,“我总觉此人似曾相识。”   “近百年之间,既没有神仙贬谪下界,也没有妖物逃脱追魂狱。能让你似曾相识的。”晖桉转头,“你心中自有估量。”   “不错,我是猜了个人。”醉山僧说,“五百年前临松君泯灭佛前,九天四帝一并查看,他若没死,也逃不掉诸位君神的眼睛。既不是他,那剩下一个,便是……”   “便是君上。”晖桉接声,又摇摇头,“不像。你知我家君上脾性,即便忘却前尘下来渡劫,也不该是这个性子。”   “既然忘了前尘,冥冥之中模仿念想,也不是不可能。”醉山僧说,“杀戈君这一睡就是百年之久,知他越不过临松君的死劫。只望这一次当真不是他。”   晖桉静了静,说:“他们情同手足,临松君犯了那样的孽,叫君上如何不痛心疾首。君父当年一并收了几个孩子,现如今竟凋零至此,只有承天君完好无损,我家君上这一睡会不会醒还尚未可知。”   “不论如何我都要查个水落石出。”醉山僧踢杖扛上肩头,“那皮囊之下,到底是谁。”   净霖累得厉害,他伏在苍霁背上,已经渐入昏睡。苍霁颠了颠他,说:“魂魄还在这里,待你问完,送他去投胎。”   净霖扶额撑颈,枕着苍霁的后肩问:“冬林?”   袖中无人应答,只有石头小人钻出脑袋。   苍霁走了半晌不听下文,便又颠了颠净霖,说:“问完啊。”   净霖迷迷糊糊地抱紧他脖颈,抵着额“嗯”了一声。苍霁心觉不对,反手顺着净霖的手腕摸去他袖中,却只有石头小人。   “他丢了?”   “多半是走了。”净霖阖眼说。   “他如今成了孤魂野鬼,走去哪里?”   “不知道。”净霖说,“兴许是回家了。”   苍霁停了步,说:“人鬼殊途,别说那小丫头,就是花娣也看不见他。他一心求死,要个解脱,该过黄泉饮孟婆,从此忘了这些人事,寻个新生。这样跑了,可要孤独一世。”   “他若想,自己便会去。” 净霖声音渐沉,“如今他自由自在……”   “那你的问题呢?”苍霁回头,见净霖已经枕着肩睡了。   净霖这一睡睡得久,久到春寒料峭时方醒。他整个人变得懒散易倦,能横着便不会坐着。苍霁用金珠觅了个好住处,不仅带廊带院,还有人伺候。   虽然净霖未曾提起,苍霁却觉得冬林案子在他心里下了结,让他变得似有不同。他从前在山里也会枯坐整日,如今坐时听雨,神色却常恹恹欲睡。   “你做什么去了。”   净霖持卷倚廊下,看苍霁打伞换鞋。   苍霁脱了大氅,抬手让人退干净。他拿了净霖的温茶,一口喝了暖身,又差人烫了酒来。   “有钱能使鬼推磨。”苍霁合了盖,“如今我也有钱了,自然是去逍遥了。”   “说来解闷。”净霖搁了卷,将自己拢进大氅里。他眉间疲倦不改,又快睡了。   那光滑洁润的下巴隐进皮毛间,颊面线条流畅,便叫半睁半合的双目变得更加引人瞩目。苍霁轻声蹲下去,抬手捏到净霖的下巴。   “铜铃了无踪迹,你便该吃胖些,待我寻个好日子,吃下肚去算了。”   “快下口。”净霖打了哈欠。   苍霁的指尖还有些湿,这样触到净霖,便平添一抹滑润。他觉得自己似乎进入了净霖的圈套,在某些时刻对净霖束手无措。可偏偏净霖一直面色如常,像是没那么做,也没那么想过。   这个人比别的人更难对付。   苍霁开了口:“外边吃的玩的应有尽有,你从前做人的时候就没什么喜好么。”   “没有。”净霖用折扇轻抵开苍霁的手指。   “好生无趣。”   “是啊。”净霖说,“因此养了鱼。”   “我都不记得了。”苍霁坐下在净霖身侧,搭着栏杆,看湿雨淋漓,“好像睁开眼便见的是你。”   “山中无岁月。”净霖扇支额角,有点冥思苦想,“我也记不清多久了。”   苍霁斟酒与净霖,净霖端详片刻,苍霁说:“上了年纪,连酒也忘了?”   净霖接了酒,说:“我常觉人间缺道菜。”   “什么?”   净霖饮了酒,慢吞吞地说:“蒸鱼舌。”   “蒸鱼舌确实没有,但人舌倒可以试试。”苍霁面着他,“你的舌头也不讨人喜欢。”   “吃的时候记得摘了去。”净霖新添一杯。   “那得先叫我尝到味。”苍霁大方地端详着净霖,说,“冬林投胎了。”   净霖面色平常。   苍霁继续说:“我追他魂魄,见他游离几日,待花娣赎身之后,便自投了鬼差门。我问他话,他也不答,奇怪的是,他竟一眼都没瞧陈草雨。”   “陈草雨如今生父在侧,他尘缘已了,便只求个‘死’。”净霖杯口渐斜,雨声滴答,他怔怔地说,“死便是种解脱。”   “他已了了。”苍霁问,“那你还郁结什么?”   净霖吞了酒水,闻声迟缓。他半晌后才蓦然抬首,仍是怔怔地看着苍霁。苍霁被他看得如同猫抓,见他眼角泛红,一贯冷清的面上浮现种要哭的神情。   “你不明白。”净霖指尖酒杯滑滚,他似如赌气一般的拨开酒杯,用折扇丢苍霁,呢喃道,“你不明白。”   苍霁心下一动,坐直身。他试探地接了折扇,轻轻勾过净霖的手指,凑近些。他这双撩人的眼笑意波荡,哄着问净霖:“是了,我确实不明白。你告诉我不就行了,好净霖,说出来听听。”   净霖由他牵着手指,拉近身体。两人面对面,近在咫尺。廊外雨珠敲枝,净霖却觉得热得很。他被酒气蒸得颊面微红,忍着酒嗝说:“……她与我妹妹一般年纪……”   “你妹妹?”苍霁手臂半环了他后腰,悄无声息地将他引入圈来,仍是耐心地温声,“净霖有妹妹啊。”   “我还有兄弟。”净霖巴望着他,竖起手指给他看,“云生,黎嵘,澜海……”   苍霁一个都不认得。   净霖又贴近些,直望进苍霁的眼里。他的眼此刻又含水又蓄雾,简直不像是净霖。他说:“好些个呢。”   “你与他们关系好吗?”苍霁低声细语。   净霖诚实地说:“有的好,有的不好。”   “跟谁好。”苍霁问,“黎嵘?”   净霖点头:“黎嵘好。”   苍霁逗他:“苍霁好不好?”   净霖沉吟半晌,使劲摇头:“总咬我,不好。”   苍霁笑出声,他说:“这该如何是好,他日后必然还会咬你。”   “那就。”净霖认真地回答,“那就咬轻一点。”   苍霁另一只手牵了净霖,仰身靠在栏杆看着净霖,说:“你竟不想杀了他或者丢掉他么。”   净霖摇头,苍霁带着他的手捏了他的颊面,目光复杂,口中戏谑。   “但你生了一副叫我垂涎的样子,又怎能让我住口从良。” 第26章 妖物   雨声骤疾,檐下铁马被敲得摇摆不定。苍霁看着净霖呆扑进自己胸膛,又撞着额头,闷声蜷了身,之后便不再动作。苍霁还牵着他一只手,唤了几声,皆不得回应。倒是石头小人听到低唤,扒开层叠遮挡的衣物,下了地,拖着苍霁的衣角,拾起一根被风刮断的枝丫。   “他醉成了猫。”苍霁以为它要自己带它玩,便说,“今夜我不出门。”   石头用枝丫挽出个剑花,跨步摆出把式。岂料没转回身,先被自己绊倒在地。苍霁开怀大笑,见石头坐在地上揉着脑袋,一双黑眼又气又恼。   “他喝醉了,你也醉了吗?”苍霁抱着净霖撑首,“要玩什么给我瞧。”   石头爬起身,捡回枝丫。他扶正草冠,对着苍霁煞有其事地作揖拜了拜。苍霁看他拎着枝丫,陡然挥了起来。那脆枝划弧,竟带起一缕凉风经转环绕。   雨声忽疏,听得廊外风声涌起。   石头身晃叠影,枯枝渐脱钝感,化出游龙之势,锋芒汹汹。雨珠溅栏,凌飞而起。石头步伐从容,但见枯枝横挑,雨点便犹如戏龙之珠,游走于石头左右。枯枝挟风如刃,石头翻步凌接,雨珠斜滑,它腕部一抖,雨珠腾跃,劲风一推,便直直滚向苍霁。苍霁倚栏而坐,颊边冷风掠过,不待他抬手,雨珠突然半途摔地。他垂眸一看,石头已经趴在他膝头呼呼大睡。   那若有似无的松涛声还在回荡,苍霁几乎以为自己也醉了。他就着姿势抱起净霖,又拎起石头。进了内室,苍霁二话不说,将石头丢进软垫中。   “你竟偷偷教它使剑,待我扔了它。”苍霁放下净霖,夹着他的颊面,恨声:“叫你找不到别人,便只能教我一个。”   净霖模糊应答,半搭着大氅睡了。   翌日清晨,净霖醒时宿雨方歇。他披衣临窗,见得外边泥平如掌,院里已经冒出三四点绿芽。苍霁从他身侧经过,漱口后顺路捎带杯热茶给他。净霖昏头昏脑地饮了。   苍霁面对着他倚在另一边,就着他喝剩的茶一饮而尽,悠悠道:“见你眼下发青,昨夜梦哪儿去了?”   净霖抿唇不语,他宿醉才醒,正浑身难受。   “你过去没沾过吗?”苍霁扣着茶杯,盯着他神秘地说,“酒可是好东西。”   净霖有些受寒,压着咳嗽说:“春日已近,东君该下界唤灵了。”   “东君又是什么人?”   “司春神。”净霖说,“此地不得久留,他不似晖桉,我瞒不过他的眼。”   “这么说便是旧相识了。”苍霁问,“唤灵是什么意思?”   “中渡广阔,分界司人力不支,承天君便分设掌职之神以镇地界。此等小神,多半都是未曾入过九天境,听凭九天境差遣的大妖。因为数目繁多,所以习性各不相同,每遇冬日便有归巢休眠的,春时将至,需要东君走访唤醒,以确保他们能归岗当职。”   “这可是个苦差事。”苍霁拍了拍窗木,“这样惬意的院子,就要送给别人了。”   “即便东君不来,你我也该动身了。”净霖化出折扇,拍掉正在往苍霁袖上爬的石头小人,说,“我晓得铜铃的去处了。”   苍霁心情颇佳,竟没骂铃铛,只说:“它跟着冬林弄出许多事情,现下又跑去了哪里?”   净霖轻敲了敲窗棂,沉声说:“它去找顾深了。”   顾深离镇往北去,他轻简上路,带着匹马风餐露宿。捕快的腰牌已递呈衙门,他的刀却仍留在了身边。钱为仕与陈草雨送他一程,他心中百般滋味,最终也只是化成一声叹息。冬林之死成了他的心结,他决意寻家,此生定要见一见爹娘。   顾深途径客栈,下马歇脚。他走几步,还未掀帘,便见脚下踩着红氍毹一直铺进了里边。他晃身进去,差点被这客栈里的陈设糊花了眼。   净霖正拭着手,边上一溜仆从静悄无声地等候着。客栈的老桌抬了出去,新置办了四角包金的,桌面擦得反光。茶盏碗筷一律丢掉,换做贵瓷象牙的。凡事都讲究至极,凡物都金贵至极,就差门面上也贴着俩字。   有钱。   正是这等俗不可耐的做派,方配得上净霖此刻的这张脸。他桃花眼潋滟,却不拘言笑。折扇并放在手边,帕子还叠得整齐,一丝不苟地叫人生笑,既觉得他娇生惯养,也觉得他脂粉气忒浓。   顾深认得这张脸,不想净霖这次还多了个伴。一个落拓不羁的年轻人锦袍裹身,坐在净霖对面。虽不见起身,但顾深已能料想他站起来后的压迫感。   净霖侧目而视:“好巧,顾大人。”   顾深觉他语气淡淡,不似“好巧”,反像等候多时。顾深卸刀入座,说:“不想在此遇着公子。”   “我也不曾想会在此遇见大人。”净霖说,“上回那骇人听闻的案子,已经结了吗?我路上听了诸多,反倒不知哪一个是真,哪一个是假。”   “我说的便一定是真么?”顾深自嘲一笑,“如今我已不兼差职,公子直呼顾深便成。”   “岂敢。大人既不为办差,怎会来如此偏僻之地?”   “为私事而来。”顾深顿了顿,“此地确实偏僻,又兼路途不畅,公子这般的贵人,又因何而来?”   净霖话音一滞,看向苍霁,说:“舍弟年幼,未曾出过远门,此番是带他游访名川。”   苍霁筷子一拨,花生便滚掉下去,坐他膝头的石头小人探手嗖地接了。苍霁方看顾深一眼,正见顾深也在看他。两人对视不过是眨眼间的事情,却皆心下起了疑。   顾深赶路辛苦,匆匆用了饭便上楼歇息。苍霁搁了筷,说:“他适才看我,我竟觉得他似能看破。”   “他生了双利眼。”净霖说,“此人虽是凡人,却不可小觑。”   “他若知道你我不是人,怎么不逃。”   “他怕什么。”净霖喝了茶,“他自幼孤身,走南闯北许多年,所见所闻皆超于一般人。遇着几个妖怪,不觉惊奇也是情理之中。”   “那铃铛跟着他做什么?”苍霁问道。   净霖不答,因堂中来人。他搭了折扇,点了点楼上。苍霁便抄起石头小人,抛了金珠给正掀帘而入的伙计,与净霖一并上了楼。   “我还未曾问过。”苍霁入内便说,“这铜铃到底是什么东西。”   净霖褪却外衣,随口答道:“一只铃铛。”   苍霁脚勾板凳,阻了净霖的去路。谁知净霖错开一步,便晃了过去。苍霁骑着凳子伸腿绊他,他又行云流水地差了过去。苍霁来了兴致,长腿回勾,净霖索性回身,苍霁正撞他身上。   净霖神色自若,说:“它若不是只铃铛,难不成还是个人吗。”   “那也说不准。”苍霁问,“你从哪儿得来的它?”   净霖说:“故人送的。”   苍霁便顿了片刻,净霖正欲抬步,便听苍霁问:“黎嵘送的吗?”   净霖缓露出诧异。   “九天杀戈君黎嵘。”苍霁脚踩凳栏,“听说这人修为大成,妖怪对他闻风丧胆。凭靠一把银枪统率了云间三千甲,是如今三界之主承天君的兄弟。”   也是净霖的兄弟。   君父九天君座下共八子,早年血海之战丧失五位,安然晋列君神之行的只有三个。一为承天君云生,二为杀戈君黎嵘,三便是临松君净霖。除此之外,在九天境初设之时,为镇八方平定,又外收东君与菩蛮君两位,共组九天六君,分治一方。换而言之,现如今的三界共主,以及这位杀戈君黎嵘,皆是净霖一脉相通的兄弟。他五百年前弑父杀君后遭遇围剿,除了真佛坐镇,也少不了剩余四君的功劳。   苍霁从妖怪口中得知,多数人认为,临松君净霖之所以败北,其缘由正是这个杀戈君黎嵘。因为他率云间三千甲正面应战,与净霖打得血海翻覆,两败俱伤。临松君泯灭之后,他也沉入血海之中,从此长眠不醒。   这样的人,净霖竟用了一个“好”字。苍霁捉摸不透,反生兴趣。   “你既然待他兴趣颇浓。”净霖说,“不妨去通天城,期间陈列九天诸神的神说谱。黎嵘名列承天君之下,翻个页就能见得。”   “我对他的兴趣不比对你。”苍霁说,“你人在此处,我何必舍近求远。”   “他与铃铛没干系。”净霖还真偏头想了想,说,“这铃铛来历平平无奇,到我手中许多年,过去从未有过奇特之处。不想我睡了一觉,它便通了灵。”   “好罢。”苍霁了然地抱肩,后靠身看着净霖。   净霖说:“嗯?”   “我好奇。”苍霁坦率地眯笑,“你们反目成仇了吗。”   “兄弟反目,亲朋背离。”净霖唇延冷笑,“痛不痛快。”   苍霁见了净霖这个神情,便不自觉地想要舔舐。他颤栗地、亢奋地露出笑容来。因为净霖每每这般,就好似将皮囊褪去,剩下一个与他一模一样的凶兽,他们具是冷情寡义、抛却常理的同类。   苍霁舌尖抵过牙尖,贪婪道:“这算什么痛快?你若变得无人可信、无人可记,无人可念的时候,我方觉得是滋味。只有这样食进肚来,你才是只属于我的。”而后他手指虚滑过净霖侧颊,压着声音诱惑道,“要别人做什么呢,这世间唯独我是痴心待你的。我是这样朝思夜想,一心一意地想要贪食你。兄弟骨血皆不可信,我远比他们更值得依赖。”   “你是否想过。”净霖偏头,颊面蹭过苍霁的指腹,眸中却孤傲冰凉,“最终被吞下去的人到底是你还是我。”   “是我也无妨。”妖怪的狡诈从眸中一闪而逝,苍霁说,“与你在一起便成。”   他眼神真诚,用自己全部的伪装企图从净霖这里夺取走至关重要的东西。他是无畏且无谓的。他根本不在意自己会夺走什么,他只是全力以赴,并且料定自己不会输。   但是不巧。   净霖固若金汤。 第27章 山城   夜间两人相背而卧,石头睡在苍霁的胸口,随着苍霁的起伏而上下。它睡着了,净霖反倒醒着。窗外新雨,响起了春雷声。   净霖听雨沉思,正待闭目养神,便听得雨中若隐若现地亮起了铃铛声。他的神思被铃铛牵引游荡,逐渐出了内室,见到了另一番景象。   仍是大雨。   竹篱笆间钻出赤脚孩童,顶着肥叶蹦蹿向茅草屋内。屋内阴暗,沉淀着污垢般的药味。这稚儿踩着泥印奔去里间,陈榻上睡着个男人,病容蜡黄,骨瘦如柴。   稚儿跪地伏在榻沿,一双眼经雨淘洗得更亮。他从单薄的衣布下掏出油纸,层层拉开,里边躺着个只有他掌心大小的糖糕。他看着糖糕,不禁吞咽几下唾液,推了推男人。   男人双目紧闭。   稚儿小声地唤着:“爹,吃糕。”   男人充耳不闻。   稚儿将糕推到男人枕边,起身跑了出去。他才跨出门槛,又调头跑了回来,用手指蹭了糖糕渣,送进口中尝味。甜味还没来得及回味,便听门外有脚步声。   “川子。”女人摘了湿乎乎的方巾,露出脸来。她生得不美,比旁人还要壮些,因此才扛得动柴、拿得动锄,养得活家中夫儿。她拭着脸上的雨水,坐在门下歇脚,对稚儿招手,“怎地又不穿鞋。”   稚儿嘻嘻笑,伸出泥脚丫给她瞧。女人面容隐在暗影中,净霖看不真切,只察觉稚儿上前几步,投进了女人怀中,亲亲热热地唤着“娘”。女人揽着他,与他头抵头地说着话。那些话被雨声扰乱,净霖听不清。稚儿抬臂抱着女人的脖颈,可劲地撒着娇。   净霖似乎是冷眼旁观,他没有娘,故而不知道这样的乐趣在何处。他见稚儿越发雀跃,而后倚在女人怀中睡熟。这女人抱着稚儿,一手揽在他背上,望着门外雨,有一下没一下地哼着曲哄他入眠。   雨声渐疾。   净霖背上一沉,几乎被压进了被褥里。他倏忽清醒,在被褥中艰难地翻过身,苍霁的脸便贴在咫尺,正睡得昏天昏地。   净霖脱出手来,揉捏眉心。苍霁突然嗅了嗅,闭着眼说:“趁着夜黑雨大,快让我咬一口。”   “你如今能吞百物,粮食也能用了。”净霖反手摸索在枕边,没找着扇子。   苍霁抬手打开折扇,呼扇几下,说:“凡粮只能垫腹,我才不稀罕。你方才做梦了是不是。”他眼睛睁开一条缝,“你刚唤了娘。”   净霖说:“不是我。”   “从这口中吐出来的。”苍霁猛地翻坐起身,用力扇了几下风,“哼哼唧唧的,像只奶猫。”   他音方落,从他胸口掉下去的石头小人就磕到了脑门。苍霁看它撑着脑袋又趴回去,打了几个滚,才听净霖回答。   “我哪儿来的娘。”他回答的有点懒洋洋,石头小人舒展四肢,也懒在被褥里。净霖更是动都不想动,他说:“这铃铛狡猾,每次捎我看风景,都借的是我的力气。”   “你的意思是。”苍霁侧头,“那是顾深的梦?可它叫我们来到底所图为何。”   “不知道。”净霖面上薄风阵阵,他说,“看一次价格不菲。”   他不过是看了几眼,此刻已堆上了睡意。灵海枯竭的干涩感似如乏力,他现在跟着铜铃颇为费力。上一回带着苍霁却要好些,这铃铛还会看人下菜。   次日天尚未亮,大雨磅礴。顾深披上蓑衣,头戴斗笠再次上马。他漫无目的,只是在这群山间流荡,窥寻着一丝半点熟悉的感觉。离家的那一年他还太小,致使如今除了茅草屋前的竹篱笆,便只记得湿雨天里的浓郁药味。   苍霁在窗边注视着顾深的背影没入雨帘,说:“他这样找,要找到何时。”   “无止尽。”净霖也看着那影消失。   “如此执着,所求为何。”苍霁说,“家在哪里都能安,何必非要过去的那一个。”   “终究是不同。”净霖指间溅了碎雨,他说,“他将过壮年。仍是孤身,即便已经习惯了孤独,却未必情愿永远孤独。家中有他心心念念许多年的人,也有他始终丢掉的自己。”   “我不明白。”苍霁翻身坐上窗,“真是难以理解。找到了又如何,人的寿命何其短暂,即便他找回去,也不见得家中人仍记得他是谁。况且天大地大,自己一个人方才能四处逍遥,家室累赘,不要也罢。”   “所以你不是人。”净霖拭了水,“我也不是人。”   “这般的你我才最合适。”苍霁抬指勾了个空,他浑然不在意,晃着指尖说,“他既然专程到此地来,可见还是有所目的。跟着他便是了,对吧?”   “不知铃铛的用意。”净霖说,“跟着罢。”   “那么出门之前,我尚须填饱肚子。”苍霁拍了拍膝头,示意净霖过来。   窗外雨声急切,掺杂了些吃痛的叹息。但见净霖的四指搭在木窗沿边舒松又扣紧,修剪浑圆的指尖浸了雨水,变得既润又凉。   苍霁最终只食了个半饱,因为净霖气血不足,被他咬得淌了冷汗。苍霁怕一使劲咬死了,最后只绕着流血处恋恋不舍地舔舐了几下。自从吞了醉山僧的灵气后,他不仅修为长进,就连胃口也长了不少。他那点贪欲越发像是矢在弦上,有种不得不发的架势。   两人皆未察觉,苍霁本相睡在灵海中,锦鲤蜷衔着身体,额前麟片静悄悄地顶出两点凸起。   顾深的马蹄印从蜿蜒曲折的山路伸往深处,穿过荒无人迹的险峻,便能见到霎时开阔的一方平坦。这里是位居北边的山中城镇,从高处俯瞰,能见得高楼屋舍鳞次栉比,井然有序。   苍霁与净霖入了城,石头坐在苍霁肩膀,做了个打喷嚏的动作。苍霁也揉了鼻尖,说:“妖气冲天。”   他们不过方踏进门,四周的窥探的目光便群聚而来。不仅是净霖,就连苍霁也被垂涎三尺。放眼看去,周遭竟皆是披着人皮的妖怪。   “我道群山之间怎来的城。”苍霁指尖撩过自己的唇线,对四周露出纯良无害的笑容,口中却说的是,“够我吃个饱。”   净霖撑伞,说:“此地亦有掌职之神。”   “分界司连妖城也管?”   “正是他们职责所在。不过,”净霖打量街市,“妖气这般外漏,此地的掌职之神多半还在冬眠。”   “除了那东君,别人便唤不醒吗?”   “看运气。”净霖说,“东君……你若见得他,便知为何偏偏要他来做这等差事。”   “莫非他生着三头六臂,连妖怪见了也怕?”   “正相反。”净霖说,“他生得很好。”   他二人并肩伞下窃窃私语,那边顾深已经下马投店了。他在堂中用了些饭菜,见一个赤脚稚儿巴巴地望着他,便掰了馒头递过去。   这小儿接了馒头,小口抿着。顾深点了点对面的空位,说:“一道用。”   小儿翻爬上桌,却不碰筷,只是趴在对面盯着顾深看,口水几乎溢出来。顾深见他馋得厉害,便又给了些馒头。   店中女儿捧着盘上酒,弯腰时对着顾深亲热媚笑,推了把小儿,自个跟没骨头似的滑坐在顾深一旁,捧面凝视着他,含情脉脉道:“壮士从哪里来呀?”   顾深吃着菜:“南边。”   女儿杏眸微眨,贴近几分:“南边繁华……”她面色一滞,又生生笑出来。   桌下绣鞋一晃,将钻在桌底下的小儿踢了一脚。小儿踉跄扑地,对着那莲足无声呲出獠牙。   女儿继续说:“奴家居山中,还没见过船呢。”   顾深几口扒干净,拭嘴喝酒。女儿软若无骨的手顺着顾深的肩臂下捏,一寸寸,那结实的肉感叫她更加殷勤。   “城中少有人来,奴家从没见过像壮士这般神武的人物。”她捧心羞涩,“此刻心儿还怦跳呢。”   顾深捏过她的手,将她端详片刻,忽地一笑:“这脸捏得好看,你爹娘教的吗?”   女儿登时色变,顾深从怀中掏出一符,与酒同咽下去。女儿被抓着的手立即化现毛爪,她连忙哀声掩面。   “无礼!休要窥我真容!”   周围食客随之惊恐万状。   顾深松手:“老子不欲扰你修行,你也莫要误我时辰。”   女儿掩面哭哭啼啼地退下,顾深见四周人具看自己,也不理会,只从桌下拉出稚儿来,往他手中塞了几颗银珠。   “这店是妖怪开的,你去别处讨饭吧。”   这小儿哑口无言,结巴道:“妖、妖、妖怪!”   顾深拍了他脑袋:“寻常猴精,不害人。休要怕,去吧。”   小儿被他拍脑袋时怕得牙齿打架,抱紧银珠调头就飞奔而去。顾深搁了银钱,便出门牵马,准备重新寻处客栈。他从热闹的街市上过,察觉雨滴答将停。只是他不知晓,他所经之处,人人举头相望,脑袋都跟着他转。   小儿跌了一跤,脑袋骨碌地滚出去。他又赶紧捡起来,提在手上对另外几只惊声:“我遇着神仙啦!他不仅一眼看破侯娘的原身,还给了我钱!”   “钱!”扎着冲天辫的萝卜头们围着他,“哥哥!哥哥!我们也要钱!”   小儿摸出银珠,递给弟弟们瞧。他把脑袋按上,毛绒绒的耳朵挤出发间晃了晃,说:“神仙还摸了我的头。”   萝卜头们顿时整齐划一地张大眼睛,各个都往他身上跳,争先恐后地摸他脑袋。   “哥哥!”他们七嘴八舌,“我们也要摸摸头!”   小儿由着弟弟们爬到身上,欣喜又珍惜地挨个摸了脑袋,说:“被神仙摸了头,便沾了仙气!便不同啦。娘若是回来,定能找到我们。”   “那我们该跟着神仙走。”一只冲天辫冒出来,振振有词道,“娘说她去找神仙,神仙必然知道她在哪儿!”   “哥哥!”他们兴奋地手舞足蹈,“我们跟着他去找娘!”   苍霁正待询问东君生得怎么好,便见一群萝卜头嘻嘻哈哈地涌冲过来,然后风一般的穿过他与净霖的伞下,光脚跑到另一头,刮得他们袖袍翻飞。   苍霁盯了好久,净霖狐疑地问:“你喜欢稚儿?”   苍霁揉着肚子:“看着鲜嫩,就是没看出来是什么妖怪。”   净霖说:“除了打头的是只耗子,剩余的皆是小野鬼。” 第28章 丝缕   顾深的脚才踏进新店,后边衣角便被人拽住。他回头一看,先前跑掉的小儿正牵衣跟着他。   “什么事。”顾深疑心他赖上了自己。   小儿衣襟下滑,他连忙拽起来。顾深看不见,一只小鬼就吊爬在小儿的胸口,他须得端着弟弟才行。   “我、我……”这小儿有点口吃,“找娘!”   小鬼们齐声应唱:“找娘!找娘!”   “老子也在找娘。”顾深抱臂,凶相毕露。   小儿眼中一亮,踮脚拽紧顾深:“我们,我们都找娘!”   顾深说:“你娘又不是我娘,大家自个找自个的娘。”   小儿欢喜道:“都是娘!”   顾深觉着这小儿不仅口齿不清,脑袋也有点迟钝。他反而放缓了语气,问:“叫什么名字。”   “番薯。”小儿说,“我娘爱吃。”   “贱名好养。”顾深搓了他的脑袋,“自个玩去,我歇了脚还要赶路。”   番薯用力点头,弟弟们也跟着用力点头。他上前一步,追着顾深的脚步进了店里。上家是猴精,这家是猪精。掌柜胖得塞不进去,蹲在柜子外边正“哼哧哼哧”地舔盘子。   朱掌柜见了耗子番薯和小鬼们,赶忙挥着盘子驱赶:“去去去!别处捡食去!”他用袖子仓促地擦拭着嘴巴,小眼瞟着顾深,嘿嘿一笑,“客人里边请!”   弟弟们一个接一个地跳下地,钻过桌子跑到顾深腿边。顾深浑然不觉,番薯也钻过去想拽顾深,却被朱掌柜提溜起来。他不敢挣扎,双手垂在胸前,缩了缩脑袋。   “你小子打什么主意,我一眼就瞧出来了!想跟着混口肉吃是不是?没门!几百年才遇着一个新鲜的,现宰的能卖个好价钱,你滚一边捏泥巴去!”朱掌柜抽动着大鼻子,给自己嗅了嗅鼻烟,将番薯扔在地上,踢了一脚,“带着那群小鬼滚蛋!不然今晚就拿你们开宴招待人!”   番薯着地打了个滚,对朱掌柜飞快地“嘶”一声,照他肉墩墩的腿上飞起一脚,转身就蹿进大堂。朱掌柜“嘿”一声,捧着大肚子挪动,骂道:“臭耗子还他娘的长胆子了!”   番薯撞翻伙计,跟楼梯上下来的女妖精滚作一团。他踩过人背,跌撞向顾深。女妖精被踩得直叫唤,后腰薄得像纸,凹下去半晌才缓回来。   “死小子!”女妖精尖声,“老娘非咬……”   顾深扶刀,冷哼一声。女妖精顿时委屈得直眨眼,掐腰起身,说:“哎呦,疼死人家了。”   顾深拎起番薯,说:“还跟着老子干什么。”   “我们一起找娘。”番薯欣喜地抱住顾深的手。   冲天辫们也跟着一窝蜂地抱住顾深的手,叫着:“一起找娘!”   顾深只觉得手臂一沉,这小子竟然刹那变重了。他疑心是错觉,便对番薯说:“不成!你的娘又不是老子的娘,这怎么能一起找。”   番薯不解:“不都是娘吗!”   顾深一滞,觉察他根本不明白“娘”是不同的,他一心认为所有人的“娘”都是一个娘。这小子当真是个傻小子。顾深甩手不掉,又打骂不得,一时犯起难来。   “你家住何方?几时丢的?”   番薯拖着小鬼们跟顾深进屋,他还没桌高,破衣烂衫挂在身上,露出又脏又瘦的肩膀。他欢天喜地地涨红脸,大声回答:“住、住在土坡坡下边!不记得何时丢的,一转眼就,就找不见娘了。”他怕顾深不明白,又加了一句,“娘说她去找神仙。”   顾深搬了凳给番薯坐,番薯坐立不安,总想晃出尾巴来。但他不敢在神仙面前造次,只得忍着。弟弟们都簇拥在他背后,冒出一排小辫望着顾深。顾深从怀中掏出一包牛肉,叫番薯先吃了。番薯捧着肉,嗅了好一会儿,窸窸窣窣地埋头啃食。小野鬼们这会儿都安静地看,一个一个趴在番薯身边。   “全天下哪儿都有土坡。”顾深说,“你这该如何找。”   “不找家。”番薯两颊鼓囊,说,“找娘!”   “你娘只留了那一句话吗?”   番薯点着头,说:“娘还说不许我们出去,外边有人捉。”他擦着嘴,“但是我们太饿了,娘,娘就不回来了。”   顾深不怒而威:“岂有此理!光天化日之下他们还敢明抢稚儿不成?你可记得都是什么人,待老子找到他们,捆一道送去府衙!”   “要捉我们去卖钱。”小野鬼吵起来,“卖钱!”   “可是没卖成。”另一只吮着手指,绞尽脑汁地组词,“怕被、被府衙捉,就,就……”   番薯说:“府衙没捉。”他想不明白似的挠了头,“府衙说他们,他们是无辜的良民。”   “放屁。”顾深怒火压抑,“不知是何地府衙如此敷衍搪塞!你既然说‘我们’,必然还是有兄弟姐妹了?”   番薯不假思索地回答:“我们都找娘,就是兄弟。”   顾深又问:“那他们如今都在何处?”   番薯奇怪地四顾,说:“就,就在这里啊。”   顾深突然静默,他叹了一声,摁过番薯的后脑勺搓揉了一顿。   “罢了。”顾深说,“跟老子走也成。”   朱掌柜上气不接下气,捋着肚子,聚精会神地拨着算盘,口中念念有词:“耳朵脆生,五十金吧,欸,近来都有钱,抬高点也是成的。眼珠瞧着精神,不必滚油,就现挖现摆,配个菜花,看着喜庆,一颗三百金。年纪不小,但样子精悍,该没什么肥肉,一身劲道。称斤没多少,就按盘算吧。一盘……”   账面上突然滴溜溜地滚下一串金珠,随着珠子雨似的掉,朱掌柜笑容越大,腿越打弯。他爱不释手地拢着金珠,用一种亲和、温柔的语气说:“客官,里边请,里边请!”   朱掌柜抬头仰看来客,喉中又掐出一声短促的尖叫。他胸口怦怦直跳,双掌捧颊,更加温柔地说:“从前没、没见过您……”   苍霁倚着柜,笑道:“新来的,这儿地方大啊。”   朱掌柜忸怩地推着算盘:“大,特别大呢!客官您……”他不敢直视苍霁,“您生得好啊,这脸可是照着谁生的?怎么这般俊。”   苍霁说:“自长的。”   朱掌柜想挤出柜,腰身却卡住了。他慌不迭地拔身,想亲自带苍霁上楼。苍霁却示意不急,抛着金珠问:“适才听你说话,夜里有什么宝贝吗?”   “有的!有的。”朱掌柜卡得脸红,他抹了把汗,说,“来了个人!够开个小宴,您要也好这口,我紧着位给您空一个!”   “多谢。”苍霁又撒了一把金珠,“但爷要两个位。”   折扇搭肩,净霖从苍霁背后晃出来。他神色淡漠,似有似无地睨过朱掌柜一眼。朱掌柜寒毛直竖,刹那间便窥得一点心惊胆战。他本欲攀上苍霁的手生生退回去,无处安放地抹拭在身上。   “好说、好说。”朱掌柜胖脸虚白,“两位楼上请。”   待他二人入梯,朱掌柜还卡在下边冷汗不停。伙计想拽他,他却自己一个屁墩坐在地上,他掏了帕子哆哆嗦嗦地擦汗,对伙计挥手。   “去!快去!”朱掌柜说,“叫他们都藏妥,我忧心这两人来者不善。”   苍霁上楼时贴在净霖后边,他不经意般地问:“你吓唬他做什么。”   净霖拾阶而上:“嗯?”   “我还想再问一问。”苍霁长腿一跨两个阶。   “他心中有鬼。”净霖说,“自会害怕。”   “有鬼不稀奇。”苍霁说,“稀奇的是此地各个都有鬼。我方才见此城街市严谨,与人城一般无二,便觉奇怪。”   人讲究三六九等,街市屋舍分划井然,非特殊不可僭越。但妖怪哪有这般多的规矩,明月楼挨着茅草屋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管他什么高低贵贱。因为太拘于礼数,反倒让苍霁生出些怪异之感。   “城是人城。”净霖合门,“住的却是妖怪。”   那这一城人去了何处?   苍霁移开脚下,说:“埋了?”   净霖略思索:“不论是埋了还是吃了,一城亡魂休说黄泉,靠北的分界司也该有所察觉。即便分界司不曾顾及,此地的掌职之神也该文书上报。食人之妖按律当诛,一经九天境觉察,这一城妖怪一个也活不了。”   “难怪。”苍霁松懈地靠进椅中,后仰起来,“你我一进城便被盯紧,他们不是想吃,而是想杀人灭口。”   “顾深不会莫名到此。”净霖说,“其中定有缘故。”   “比起顾深。”苍霁撩开衣袖,盯着方才朱掌柜摸过的地方,“他竟敢在我身上烙印。”   净霖两指滑过,苍霁鳞片隐现。净霖突然偏过头,指腹贴着苍霁的鳞片摸了回去。   “你。”净霖眉间微皱,却没说出来。   锦鲤的鳞片色泽略微沉暗,不再似最初的金红招眼。随着苍霁修为渐长,净霖偶然摸起来竟觉得不似鱼鳞。那坚韧刚硬的手感追溯过往,倒像是他曾触摸过的一般。   苍霁捉了他指尖,眸中闪烁:“你这般盯着我,想干什么?”   “想炖汤。”净霖收手。   苍霁反倒伸长双腿,邪性道:“鸳鸯锅,同我一道洗吗?”   “好。”净霖目光掂量着他,“剐鳞下水,我动手还是你自己来。”   苍霁一把扯下衣袖,骂道:“讨厌!” 第29章 再逢   黄昏时云散风来,街市上热闹更盛。地上雨水成泊,客栈的生意络绎不绝。大堂里坐满宾客,伙计捧着托盘挨桌收钱,那“当啷”的落子声敲得朱掌柜心花怒放。他钻进后厨,盯着人忙活。   厨子正在磨刀,朱掌柜催促道:“差不多便行了,待会儿站在堂中,记得把血都放缸里,好些人求呢。”   厨子说:“那人生了一身的胆,待会儿怕不好收拾。要不先打个半死,不然不好宰。”   “不好宰才正中下怀!”朱掌柜精明道,“待会儿你们来一番龙虎斗,将诸位食客看过瘾了,打赏少不了。”   “楼上那两人怎么办?”厨子讪讪地说,“还不知是哪路兄弟,若是个外山大妖,我也要被吃了。”   “有我担着,你操什么心。”朱掌柜哼哼道,“我早差人在外边蹲候,他二人若真是来扫兴的,我必不会放过他们。”   厨子诺诺应声,将刀磨得更亮些。   苍霁在楼上听得一清二楚,他抬脚踩在窗沿,看天色将暗。   “一城妖怪皆汇集此处,顾深也算了得,引得无数妖怪一掷千金。”   “此城古怪。”净霖说,“即便久居深山,也不该会为一个人引来如此盛状。”   “我倒有个问题。”苍霁说,“分界司平日里不许妖怪进出么?”   净霖说:“那倒没有。”   “可此处的妖怪都像是从未见过活人。”苍霁俯身探出窗口,风卷长发,他听见满城喧沸,举家赴宴的妖怪们兴高采烈,街市间甚至张灯结彩,如同过节。   净霖的肩头临窗,顺着苍霁的视线望出去。他的折扇有一下没一下的搭在膝头,从近处街市一直眺望到远山残云。   “是啊。”净霖沉吟,“……不该如此。”   不该如此。   既然此地本为人城,如今被妖怪占据,其中缘由可以料想。但若是这些妖怪吃的人,那么今日见得顾深便不该稀奇。可他们各个双眼冒绿,跟顾深对答时甚至要露出原形。   两人正望间,听得隔壁门启。顾深几步下楼,准备用饭。铃铛“叮当”一声,随着他的脚步晃去楼梯,石头小人踮脚从门缝往外望,却正撞见一只乌溜溜的大眼睛盯着它。   “哥哥。”小野鬼贴面在门缝,咯咯笑起来,“石头!”   石头小人被他扣来的手指吓了一跳,扑通后坐在地,又爬起来就往净霖身边跑。   苍霁提了它,嘲笑道:“胆子还没鬼大。”   石头小人顺着他的手指钻进他袖中,窝着不肯再出来。   顾深一下楼,便被店中人挤得东倒西歪。他抄抱起番薯,番薯却浑身颤栗,用双手掩着眼睛。   “两碗面。”顾深给伙计抛了珠,却发觉无处可坐,便说:“端屋里。”   伙计接着珠,冲他不怀好意地露出牙:“小的给您寻个好位置。”   大堂倏忽寂静,众人皆将目光落在顾深身上,番薯越抖越厉害。顾深扶刀跨步,扫过一众人,觉得怪异非常。   朱掌柜以帕拭额,小碎步颠进堂中,对四周哈腰赔笑:“诸位觉得如何?这个头,保证让大家今晚都花得值当!为求一个‘鲜’字,我特差人现宰现割,薄肉蘸血,岂不美哉!”   满堂喝彩,这被堵得水泄不通的客栈里外,不论男女老少都盯着顾深。顾深见他们一个两个獠牙渐露,不安分地扒着桌木。   “还待何时?”他们督促道,“开菜!”   朱掌柜连连应声,厨子掀帘而出。他提着刀,大步流星地跨向顾深。顾深几步后退,却发现后边也拥挤着青面獠牙。他定神四望,但见周遭竟无一人。客人们褪皮露形,在夜色中乌压压地全是妖怪!   顾深刀滑出鞘,他大喝一声,震得朱掌柜险些滑倒。他单手抱着番薯,说道:“我道哪里古怪,原来各个都是妖怪!”   正言语间,忽觉颊边微痒。顾深低头一看,耗子的大耳朵抵在眼前,番薯捂着渐凸出来的嘴,呜呜地说:“神仙快跑!”   这也只小妖怪!   顾深将撒手,番薯却先行跳下地。他抖着耳朵拽起顾深的手,小野鬼们呐喊着冲向厨子,用小拳头捶着厨子的腿。番薯趁乱拽着顾深就跑,他精于逃跑,挑得都是刁钻空隙。   “快跑、快跑!”番薯乱了阵脚,嘴里胡乱喊着,却也不知道还能带顾深逃向哪里。   这满城都是妖怪,如何跑的出去!   果不其然,番薯没出几步便被只猫妖拽了个正着。他尖声挣扎,喊着:“不能吃他!不能吃他!”   “不吃他还留着养膘么?”猫妖磨着爪,急不可耐,“待吃他之前,先拿你开胃。”   刀光一闪,顾深悍然夺人。他骂道:“你敢!”   “摘了他的刀!”朱掌柜从桌子后边冒头,“此人并无修为,仅凭一个‘正’字。你们拿了他,随便分便是!”   “老子切了你的猪耳朵下酒!”顾深哈哈大笑,仗刀威色,“在这中渡之地妖孽也敢造次!老子既然敢孤身深入,难道还没点倚仗吗?”他的怒势唬住了山中群妖,对猫妖昂然道:“把这小耗子还我!他既敢骗我,今夜老子便要拿他喂刀!”   “气势足了。”苍霁嗤笑,“可惜本事差点。净霖,他与你一样,都靠唬人行走江湖。他今夜若是被吃了,那也是命,不必救了,拿回铃铛就算了事。”   净霖倚栏俯看,容貌在灯影中渐化寻常,说:“只怕你要算空了。”   苍霁抬指摸鼻,冷笑道:“好臭,那臭和尚还真是阴魂不散。”   “臭么。”净霖鼻尖微动,“倒也没有。”   “那是因为爷内自生香。”苍霁一掌贴在净霖鼻尖,供他闻个够,“抵了他灵气里的那点臭味。”   下边猫妖狡诈,眼珠子一转半信半疑。他晃着番薯,脚下移动,说:“什么倚仗?净是胡话!必是在虚张声势!”   顾深说:“真话假话试试便知。”   猫妖拽出另一只妖怪来,推搡道:“咬他两口!”   大家反倒客气起来,厨子被小野鬼们捶得无暇顾及,拎走一个又扑上一群。朱掌柜见势不妙,又钻出头来急声说道:“一介凡人能有什么倚仗?他若当真厉害,怎么方才才察觉我们是妖!诸位,上啊!此等良机千载难逢,若是叫他跑了,再等一个又到猴年马月去了!况且山神将醒,你我哪还吃得上热的!”   猫妖按捺不住,霎时扑身:“内脏不要,胸肉是我的了!”   顾深抬脚便踹,猫妖灵敏异常,四肢着地飞快奔蹿。顾深刀未砍出,便被“咔嚓”一声咬成两截。群妖见他并无还手之力,不仅兽血沸腾,蜂拥而至。   番薯抱头大哭:“不能吃他!娘还未找到!”   顾深肩头一沉,被登时掀翻在地。他腿上吃痛,竟被咬住了。顾深撑地抬手,从怀中拽出一把符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塞进口中。符一下腹,妖怪便一齐惊声,那血肉像掺了铁,咯得先下口那位满口鲜血。   “九天金芒!”猫妖顿时化做大猫,飞身欲逃,“不好,是追魂狱的凶神!”   天际金芒大涨,只见群山之巅拨云见光。降魔杖飞凌而掷,街市地面一齐龟裂,碎石迸溅。杖一插地,顿荡金光。群妖齐声嘶叫,各色兽嚎回荡不止。朱掌柜已经蜷身化成野猪,撞翻桌凳就跑。城中一时间只见群兽奔跑,都被吓得魂不附体。   醉山僧提着酒葫芦,倚到树边“咕噜”几口,打了个餍足的酒嗝。他步态不稳,指点着周围:“跑、跑什么!我虽为天道,却未开过杀戒。你们怕个鬼!”   苍霁指节咯嘣,他森森道:“如今差他一半灵气,竟像是被他压了一头。”   “他丢在你这里的半身灵气权当消遣,此人若非太过疯癫。”净霖说,“只怕当日九天六君之中该留他一席之地。”   醉山僧蹒跚着撞到顾深,他眼扫客栈,冷笑道:“该跑的没跑。”   苍霁勾笑:“见你追得辛苦,便停下来请你杯酒喝。”   “小子。”醉山僧仰头喝酒,末了指向苍霁,“短短几日,你便更加邪性。他予了你什么好处,叫你这样死心塌地地钻研邪魔外道。”   “冤枉。”净霖散漫地说道。   “确实冤枉。”苍霁笑出声,“我天生正气不侵,又遇着他这样冷心冷面的坏人,自然越发不对劲。”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醉山僧挂回葫芦,拔出降魔杖,“你若随我走,我便既往不咎,为你寻个正道师父。九天之上,但凡你仰慕的,除了承天君与杀戈君,旁的老子皆能给你说动。你干不干?”   “上回见面还喊打喊杀。”苍霁抬眸看了眼天色,说,“这话该信几分?”   “八九分。”净霖说,“醉山僧说到做到。”   苍霁便说:“那我还当真有个人选。和尚,你说除了那什么承天君、杀戈君,别的都成吗?”   “怎么。”醉山僧单肩扛着重达千斤的降魔杖,“你小子难道想拜我么?”   “秃头不成。”苍霁半真半假地说:“我仰慕临松君。” 第30章 痛快   “我劝你回头是岸,你却仍要执迷不悟。”醉山僧面色铁青,“临松君堕魔弑父,人人得而诛之。他在真佛坛前神魂泯灭,你既然想拜他,那我今夜便送你一程!”   降魔杖呼呼转风,醉山僧陡然跃起。但见金光挥影,客栈陈设一齐被碾作齑粉。净霖倒身落地,折扇飞甩,正敲向苍霁后脑。苍霁劈手捉住,“啪”声合扇。   “既想要他剩余的东西。”净霖说,“便去自取。”   醉山僧已跃至身前,整个木梯轰然塌陷。降魔杖扫断木柱直取苍霁腰身,却见客栈顶柱“噼啪”骤断,高顶刹那倾斜,苍霁踏足凌身,一扇点在降魔杖顶端,随着醉山僧的巨力反跃而上。屋舍摇晃,塌陷紧贴在苍霁的后脚跟,醉山僧杖击在地,借力冲上,穷追不舍。   苍霁倏地止身,降魔杖夹风扫过,金芒掠擦着侧面激起一阵刺痛,鳞片覆现,他蓦然回首。醉山僧凌踏之处瓦片横飞,见苍霁停步又岂会错此良机,当下杖震向苍霁腰侧。   劲风临面,周围一切尽数模糊!   苍霁的发逆吹向后,他在这漫天掩地的威势之中忽地脚步凌乱,浑身破绽。净霖的折扇转指握进掌心,苍霁突兀地挽出剑花,晃身挥扇,使得竟是那夜石头醉态百出的剑法。劲风一缕调头倒戈,随着扇尖游动,拨开醉山僧的降魔杖。   这世间万物除水之外,唯有风能以柔克刚。醉山僧杖法如人,一经操动必是雷霆万钧。而今遇到这醉剑,好似万般力气皆撞入戏弄之中,击不致命,打不见伤。   可惜苍霁粗糙仿学,劲风断续,全凭机敏勉强应挡。一时风转过头,一时收不回力,虽然颇得妙处,却也打得磕磕绊绊。醉山僧早已不耐,势如猛虎一杖击风。那折扇不过是净霖从街头小铺寻来把玩的俗物,当即“刺啦”一声破开扇面。杖力撞身,击得苍霁内灵翻荡,竟有些头昏眼花。他足下敏捷而退,瓦片下饺子似的簌簌溅地。   可是对上醉山僧,最退不得。果见醉山僧威势顿涨,越打越狠,越打越厉!   扇木震裂,碎在旦夕。   苍霁衣袖鼓风,正待化手为爪,便觉察腕间一紧,竟被人拉向后方。莹线在夜间细若无物,却是苍霁当初自己系下的。醉山僧紧追而起,口中“呵”地一声就要击他在此!   冷风自苍霁后颈传来,净霖不知何时已落他身后,手掌滑过他的肩臂,轻推在他腕间:“心止如泓。对上此人,急不得。”   风转扇梢,原本嘈杂急乱的气氛一瞬而定。夜风如水般随臂而游,苍霁激荡的灵海倏忽而宁。他背靠净霖,却感觉浩瀚无垠。耳边风声从容,那隐现的松涛声如潮迭起。净霖冰凉的手指轻带在他腕间,醉山僧的千斤之力如沉大海,化在扇影风声间。   苍霁看不见净霖,却处处感受的到净霖。净霖的呼吸近在他的后颈,那细热的触感激流猛进,一路蹿向苍霁的四肢百骸。他本是清醒的,此刻却又真的有点醉意。他通身混沌无序的灵气经那只冰凉的手牵引着,一扫朦胧,流转浑身,化为己用。   “学以致用。”净霖呵耳叮咛,“这世间万物皆有迹可破,纵然他势如巍峨也定藏破绽。”   降魔杖重击荡身,苍霁稳如泰山。折扇横挑,风倒乾坤,那赫赫威名的杖便轻飘飘地被推开。杖身坠地,醉山僧周身皆跟着一沉,他踏步稳身,逆力撞回!杖芒刮得地面石砖碎块迸溅,他冷声喝道:“碎你三魂六魄,看你如何妖言蛊惑!”   强风袭面,净霖大袖后飞。他身形似如只白鸟,轻得一刮便会倒的样子。苍霁鳞片涌覆双臂,在这无与伦比地压力之下衣袖裂碎,双臂狰狞化爪。醉山僧随杖近至眼前,苍霁猛震双臂,一爪扛杖,足踏地面。   金芒击臂,鳞片锋利削刮的声音咯咯刺耳。醉山僧咬牙下压,苍霁脚陷地面,听得骨骼碾压之痛,见金光涨翻两侧。苍霁汗滚鬓边,听得净霖道一声“来了”,另一爪陡然击地!   罡风参灵自醉山僧脚底一并爆开,他金杖滑荡,露了破绽。苍霁反握降魔杖,使得醉山僧仓促难退。苍霁紧跟着滑步趋近,两人脚下交锋,苍霁掼力骇人,掀过醉山僧一肩。万顷灵气皆汇于这刹那之中,醉山僧只觉得那夜噩梦倒溯重来,自己的灵气强逆四蹿,被同脉之灵震得内脏翻覆。接着他后脑一重,被苍霁强掼向下!   客栈支力不足,应声而塌。醉山僧头抵于地,撑臂难起,竟在混乱间呛血而出,才发觉自己已经头破血流。降魔杖“哐当”倒地,醉山僧撑爬片刻,只觉得被拿过的肩头剧痛难耐,似如火燎。   他跟谁都能打,唯独没料想过要跟半个自己打!   “妖物了得……”醉山僧咬牙强撑,喉中冷笑,“吞了半个老子……好生了得!”   苍霁气息不稳,他双臂脱力,却也没料得这一击之力竟如此之强。可见他虽吞得快,却不一定能化为己用。他现今好比璞玉待琢,醉山僧说得不错,他需要个师父。   净霖拨开碎石,停在醉山僧之前。醉山僧仰头盯着他,恶声恶气道:“你往哪里跑?老子会如疯狗一般追着你不放!你是谁……你究竟是谁!”   净霖垂眸看他,说:“你何必自贬,那九天之中疯狗无数,唯独你还算是个人。”   “你有心养虎。”醉山僧气喘如牛,看着净霖,指却向着苍霁,“你居心不良,有心养此妖孽,欲意何为!”   “欲加之罪。”净霖说,“他尚不知尘世,不是邪祟。”   “我等未雨绸缪!”醉山僧擦掉血,“待他长成,上可吞天纳神,下可翻云覆雨,到时死伤无数,他人何辜!”   “你自参不透,又何必妄算他人前路。”净霖冷声,“你既想遁空门避红尘,何不先扒出深心一探究竟。”   醉山僧暴怒:“我剃发明志,本无情丝!”   净霖不答,沉默却教醉山僧更加愤怒,他几近疯癫地抓紧胸口,狠声道:“我无情丝!这世间唯独‘情’之一字最最难缠,老子没碰过……”他切齿痛恨,“没碰过!”   “秃驴骗鬼。”苍霁抬臂回力,眼中却恶意深深,“这么看来,你碰得还深。口中说着六根清净,心里却想着红尘滚滚。”他嘲讽道,“好不要脸。”   醉山僧痛苦道:“……住口!”   苍霁嗅得了更大的破绽,他惯会如此,比起肢体上的痛苦,似乎教人肝肠寸断才更为快意。一旦容他得了缝隙,他便会坚持不懈地乘胜追击,人越痛,他越快。但他聪明地没有在此刻进攻,因为净霖在侧,他不欲再在此时节外生枝,只不过来日就说不准了。   醉山僧扒着青皮脑袋,对“情”字深恶痛绝。他本就不似常人,突然发起疯来便忘了自己身处何地。他喃喃自语:“你们血口喷人!我几次三番刮骨剔发,早已抛却俗尘,铲除情根!我、我!”他发狂似的大声说,“我不记得谁……我没误过谁……你们怎地还不肯放过我!”   他大哭大笑荒诞无稽,竟滚身在地碎念不止。   苍霁压在净霖的肩膀,由他掺扶着向前。城中鸦雀无声,妖怪皆狂奔入山,随处可见破屋塌舍,都是先前那一架震掉的。   “我当他是个高人。”苍霁衣袖被刮得光秃,赤着臂搭在净霖肩头,说,“原来是个疯子。”   净霖说:“他从前不疯的。”   “我怎知他从前是个什么样。”苍霁倚着净霖,“你说我听。”   “……太久了。”净霖撑着他的腰,道,“我怎记得你适才只伤到了手臂。”   “谁说的。”苍霁抬了抬左腿,“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痛。我们去哪儿?顾深怎么办。”   “他离不开此城。”净霖说,“寻个地方睡觉,醉山僧一时半会儿不会离开。”   “我双臂乏力。”苍霁说,“待会儿换不了衣裳。”   净霖便道:“用脚。”   苍霁冷笑:“你怎地不叫我用嘴。”   “你还有如此殊能。”   苍霁侧敲旁击:“醉山僧就叫醉山僧吗?”   “飞升之前应有俗名,但他跪于梵坛之时便将一切抛了个干净,从此只叫醉山僧。”   “净霖。”苍霁侧目问,“‘情’字难缠么?”   净霖侧脸平静,踢开了尚未坍塌的门。妖怪跑得急,跌了一地的萝卜,应是个兔子精。净霖撑着苍霁进门,随后松开手,转身寻石头。   “我不知——”   净霖音未落,腕间便被强力梏桎。苍霁整个人都欺压而来,将他双腕固定在头顶,抵在了墙壁。衣袖滑落,和双腕一齐暴露无遗的还有脖颈。野兽的鼻尖在光滑的后颈上逡巡徘徊,激起净霖的肌肤的颤栗。   一个人神色可以伪装,言辞可以控制,却无法也不能教唆身体一并假装无碍。比如此时此刻,净霖神色未变,后颈却已经将他背叛出去。   “学以致用。”苍霁重复着净霖的话,“这世间万物果真皆有迹可破。”   净霖一言不发,苍霁埋头在他后颈,深吸一口,气息喷洒:“你到底意欲何为,想做我师父,还是想当我老子?给个痛快,趁早说明白。” 第31章 续梦   “我想做你老子,你便会乖乖张嘴叫爹么。”净霖皱眉,随着苍霁的移动而微仰起头。他喉中逐渐吐出气,眼眸中仍旧是拒人千里的寒冰。   “你不杀我,反倒煞费苦心地教我。”苍霁半敛着眸,“我思来想去,总觉得自己在被你掂量买卖。”   “按斤称量也换不了多少。”净霖并不挣扎,“醉山僧的话你信了七八。”   “是啊。此刻越想越怕,怕得心肝慌乱,怦怦直跳。不过。”苍霁停顿片刻,倏而一笑,“你比我更怕。”   净霖抵墙不语,苍霁拇指摩挲在他腕间,说:“我竟一直未察觉,我一靠近,你便害怕。你怕得颤身发抖。”   “没有。”净霖额触墙壁。   “你的破绽是为何而出,是为了那个‘情’字,还是为了我。”苍霁没有咬净霖,只是擒了净霖,他对此事愈发得心应手。   苍霁觉得躯体之内某一处正在无尽膨胀,这不是他的错,这是净霖的错。因为是净霖牵引着、纵容着,用那双看似无情的双眸注视着他,才让他变得更加贪得无厌。   怎么能对一只妖仁慈而待?   净霖是有意的。   皆是净霖的错。   “铜铃是真的吗?”苍霁指腹顺着净霖的腕骨一寸寸下滑,“还是从离山之前,你便对我说了假话。”   “我所言非虚。”净霖感受到利齿的森然,然而这并非他畏惧之处,他忌惮的是这样滚烫的苍霁。   “也罢。”苍霁陡然松开他,滑身靠在他的一边,“……权当消遣。”   “醉山僧道你有吞天纳神之能,你便信了。”净霖泛红的手腕隐进衣袖,“稚儿好哄。”   “我时常觉得自己有异。”苍霁眼睛随着净霖移动,“你养我时,我便是条锦鲤么?”   净霖静了半晌,说:“我不记得了。”   净霖眺望夜穹,思绪万千。他实话实说,他不记得了。他仍记得杀父的那一日,却全然不记得如何隐居深山。仿佛他醒来,苍霁便在缸中,他们已这般度过了许多日,将探究消磨得一干二净。   苍霁看着净霖,净霖沉思时轮廓清晰,窗外灯笼半投朦胧,他便隐在这里,像是离开自己的遮挡便会无处可逃。那副极具魅力的皮囊在苍霁看来皆不如他的一双眼睛,它让苍霁血液奔腾,又让苍霁杀意不减。变为人好生复杂,苍霁还是条鱼的时候便只想吃了他,如今却觉得这念头既像甘糖又像砒霜,苍霁根本不明白这是什么。   这皆是净霖的错!   苍霁烦躁地想。   皆是他,皆是他……   净霖霎时侧过脸来,苍霁不知不觉靠近了许多。他们此刻都滑坐在地,在窗下凑得很近。苍霁目光无处安放,他太贪婪了,既想盯着净霖的眼,也放不下净霖的唇。   那张唇色泽莹润,在光影间平添颜色。苍霁看见它微张,更加灵巧的舌尖一闪而过。他被欺骗了……净霖仿佛牵着他,他觉得头昏脑涨,已经贴到了咫尺。不久之前也是这样,净霖贴在他身后,用手指滑抚在他的手臂,带着他正面迎敌,那么近,那么……   苍霁直直地撞入净霖怀中,他靠着净霖的肩膀,泄气地握紧净霖的手臂,才惊觉自己全身上下疼痛无比。   “你……”   “嗯?”   苍霁眼皮沉重,糊里糊涂地说:“不准看我……”   净霖被苍霁压得背靠墙壁,颈后正咯着窗沿。妖怪沉甸甸地盖了他半身,将脸也一并埋入他侧颈,收紧了手臂,以一种不容置喙地姿势困着他,将他堵在角落。   净霖的手指灵巧地钻进苍霁发间,如同抚慰一般的揉了揉。他仰头望星,在无人觉察的地方为苍霁的滚烫而畏缩,又被苍霁的灼热所诱惑。   石头小人坐在窗沿,晃了晃腿,和净霖一起看星辰。   净霖低语:“好暖和。”   石头收回腿,摸了摸净霖的额,顺着窗沿滑到苍霁肩膀,见缝插针般的钻进两人唯剩的一角空隙,静静地蜷缩起来。   苍霁似乎抱着一团棉花,他霸占着整只,睡意浓重地等待着灵海修复。然而他神思恍惚,听得铜铃细碎响声。他拨开厚重烟云,疑心是铃铛来叫他看顾深。   不出所料,苍霁抬了头,便看见一稚儿蹲在对面。稚儿见了他,立刻起身挥手,喊着:“娘!”   “娘个鬼。”苍霁脱口而出。   稚儿已经向他冲来,赤脚飞奔,乳燕投林一般。苍霁晃身躲避,稚儿便与他擦身而过,扑进女人的怀抱。   女人粗壮结实的臂膀抱起稚儿,扯下汗巾拭汗,说:“娘在路上替人磨豆腐,耽搁了时辰。”   “我蒸了饭。”稚儿嘿嘿一笑。   “走,家去尝尝。”女人经过苍霁身边,脚步有些蹒跚。   稚儿踩着凳给娘舀饭,说是饭,实际是掺了苞谷面的水汤。女人坐在篱笆院里,脱了鞋,看脚底磨出的水泡。她腰酸背疼,撑着额歇了会儿。稚儿端着碗给她,她加着两个粗面馒头吃了。   “爹今日好。”稚儿蹲在她跟前,说,“早饭和我说了一会儿话,教我认字。”   “认的什么字。”女人擦抹嘴。   “川。”稚儿在地上给她画,“川——”   娘俩头对头学字,不过须臾,女人听见室内一阵巨响。她忙踏上鞋,急匆匆地入内。见男人趴在地上,撑着臂往榻上爬。   “出去。”男人青白的面上仓促羞愤,“我自个来。”   女人挽袖掺他,他奋力挣扎:“我自个来,我自个……”   女人拖抱着他上了榻,男人看见稚儿贴在门边看,突然愤怒起来。他推搡着女人,喊道:“你出去……你出去!”   女人摸进被子底下,男人面如死灰。他不堪耻辱地抱头蜷缩,一遍遍地说:“何不让我死,死了多好。”   “川子。”女人背身对稚儿,说,“烧盆热水来。”   稚儿点着头后退,内室里男人仍在重复。女人手脚麻利地掀了被,褪了男人的衣裤,将污秽弄脏的地方一并卷收拿掉。她拨拉着男人湿漉漉的发,温柔道:“大夫说药用够了,便能好了。怎么能随便说死,川子还等着你带他上学堂去。”   她的温声细语让男人逐渐平静,他仍是呆呆的,像是已经认命。女人给他擦拭汗,她不优美的侧影划成另一种坚毅。她一边说着话,一边轻拍着男人的后背。男人渐渐睡了,她才沾着热水,将污秽都擦得干干净净。   “川子。”女人从腰带内侧摸出几颗垢迹斑斑的铜珠,“去镇上,叫大夫来家里。娘在家等你,路上留心。”   稚儿接了钱,转身跑出门。外边日头大,他赤脚飞奔,被晒得大汗淋漓也不管。他没跑到镇上,途中太累太渴,便擦着汗继续走。   羊肠小道上转出个山羊胡的道士,叮铃哐啷地边走边念。稚儿晒得眼发昏,喘气时喉咙冒烟。   道士解了水囊递给他,蹲下来和蔼可亲地问:“小友何处去?”   稚儿饮了水,懵懂道:“寻大夫。”   “噢,家中谁染了疾呀?”   “爹。”稚儿擦着冒不完的汗,掌心一片湿黏,他说,“爹病了。”   道士打量着他,又笑问:“何病?说不准我能给瞧瞧。”   “不能动。”稚儿如实说道。   道士搭了稚儿的肩头,笑眯眯道:“好说,这病我能瞧!我抱你回去,好不好?”   稚儿被道士抱回家,道士入院时先张望了会儿。他跨进去,半恭着身试探:“主家在否?”   屋里无人应答。   稚儿想下地,可是道士并不松手。稚儿便喊:“娘!大夫来了!”   女人不知去了何处,道士入了门。里间寂静,他便在外间翻翻捡捡,随口哄着稚儿:“银钱都放在何处?你告诉我,我斟酌开药。”   稚儿觉得道士手劲极大,勒得自己并不舒服。于是他怔怔地摇摇头,有些恐慌。   道士越翻越急,他扫掉桌上碗筷,连柜角灶下都没放过。最后他进了内屋,男人正在闭目休息。道士起初不敢造次,只是轻手轻脚地倒找,稚儿逐渐挣扎起来,他喊道:“没钱,没钱!”   榻上的男人被惊醒,他见状爬身,呵斥道:“何人!”   道士已经翻到了衣着柜,他倒出衣物,终于摸到一包铜珠。他立即塞入怀中,转头对男人横眉冷对。稚儿即便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也知道家中贫苦,钱都是娘留给爹治病的。他对道士拳打脚踢,喊道:“不是你的!”   道士甩手给他一耳光,扛起他就往外走。男人慌乱撑身,扑拽住道士的衣角,被拖摔下地。他下身动弹不得,只能死死拽着道士衣角。   “你做什么?你把孩子还于我!”男人被拖着擦行,他说,“钱都予你,孩子不成!”   道士扯衣,竟一时间扯不回来。他抬脚照男人心窝几脚,骂道:“去你娘的!穷得叮当响,就他妈孩子还值几个钱!”   男人被跺得面目狰狞,他指节紧扣,一手扒住了道士的腿,高声喊道:“素娘!素娘!”   稚儿大声啼哭,他胡乱捶着道士:“爹!爹!”   “松手!”道士猛力跺得男人口冒鲜血,“你松不松手?再不松手,我便下狠手了!”   男人抱着道士的腿,咽不下的血都往外哽,他说:“孩子还我!孩子、孩子还我!”   道士见状,掀翻榻边小桌,对着男人就砸下去。男人被砸得头破血淋,就是不松手。道士拾起碎罐,剐着男人的手指:“松手!快松手!”   男人一双手被剐得血肉模糊,道士踢开他,带着稚儿跨门就跑。男人爬身追着,听见从外回来的女人正撞着道士。   稚儿哭喊:“娘!”   女人抡起锄头就冲上来,道士原以为他家女人柔弱可欺,若是个头娇小,能与稚儿一并掳走,却不想竟是个分外壮硕的女人!他调头就跑,稚儿撕扯着他后领,踢踹不停。   女人拼命追赶,嘴里念着:“川子、川子!”   道士腿上功夫了得,竟逐渐甩开女人,钻进深山老林,净挑坑路跑。女人鞋掉了一只,赤着脚踩在碎石杂枝上,被刮绊摔倒。道士趁机疾步而逃,稚儿听得他逐渐消失的娘传出撕心裂肺地哭喊。   稚儿发着抖,呜咽着看路越来越长。 第32章 来人   苍霁不懂“离”字苦,对于稚儿的哭喊无动于衷。但是女人最终的那一声,却听得他毛骨悚然。他正欲拨开杂枝看个究竟,便觉着虚景如水沉过,眨眼间碎在脚边。铃铛发作一般的叮当乱响,吵得苍霁霎时睁眼。   岂料睁开了眼,铃铛仍在急遽而响。   苍霁六感敏锐,猛地回首,却见顾深坐于房中,正手持铃铛摇晃。   顾深见苍霁醒了,方才止住。他对苍霁颇为忌惮,故而指间捏着纸符,对苍霁说:“你们俩人跟了我数日,到底有何贵干。”   苍霁道:“见你皮肉结实,做菜正好。”   “这一路上风餐露宿多有机会,你们皆没动手,怕不是为了口腹之欲。”顾深盘腿撑身,正色道,“我一贫如洗,流落至此,二位到底所求为何?”   “你既然知道我跟了数日,怎地偏到今日才来询问。”苍霁倒了桌上的冷茶,嗅了嗅又泼了。   “我原本尚不确认,直至昨夜再见两位。”顾深说,“若是有事差遣,大可今日坦然相告。”   “无事相求。”净霖倏忽睁眼,“却是有事相助。你寻家而至,在群山之间兜转到此,便没觉察早已顺了人的摆布么。”   “摆布?”顾深面露狐疑,“难道绕我入城,便是为了给妖做菜吗?”   “寻家方为关键。”净霖说,“若说冬林之丧可归于‘死’字,那铜铃找你便为了一个‘离’字。昨夜一梦方提醒了我,它既来了,便不是毫无缘由。”   “我家在何方自己尚且不知,旁人怎可相助。难道……”顾深话音一滞。   “你不知。”净霖终于能揉捏后颈,阖眼说,“此地必有人知。”   朱掌柜被捆得结实。他欲哭无泪,只得求道:“三位手下留情!我就是贪个口,没想杀人。”   “刀都磨你爷爷脖子上了。”顾深抱肩,“还在这儿放你娘的屁。”   “没、没死啊。”朱掌柜小眼眨弄,挤出泪来,他晃着身嘤嘤不绝,“我等山野小妖,几百年才能见次活人,这怎能怪我们呢!”   “看你皮薄肉嫩,往油里滚一遭,炸得外酥内软,想必味道不错。”苍霁脚踩着他后背,将猪精压下去。   “不成!不成!”朱掌柜啼哭,“比我好吃的妖怪这山里多的是!您高抬贵手,炸别人去吧!”   “此地的妖怪皆住在城中吗?”净霖拨开已催发嫩芽的枝条,转身出来。   “都、都住在这儿。”朱掌柜一抽一抽地,委屈至极,“昨夜那么多伸爪的,您不能厚此薄彼啊!要吃一并吃了,我倒也服气……”   “待在山里不痛快吗,来人住的地方装模作样。”苍霁脚下留情,没将人踩进泥里。   “本身都住在山中。”朱掌柜胖手抹面,砸了咂嘴才继续说,“这地本是凡人之城,后来人死绝了,山神爷爷独居寂寞,便要我等一并进来。每年冬春交错之时,方能出城会友,平素是进不来别人。”   “城中百姓因何而亡。”   朱掌柜目光回避,摸着自己短粗的鼻子,悻悻不语。   “摘了他的猪耳,下酒来吃。”顾深从腰侧拔出匕首,“整日听说妖吃人,今日便叫老子常常妖怪的味道。”   朱掌柜赶忙埋头进泥潭,憋着气慌声:“不忙不忙!我说便是!此地原先并无山神,因此城中人不拜诸神,故而四周妖怪簇生,就连分界司也不欲接管。这城中邪乎,女人们大多不苟言笑,也不出门上街,整日被关在屋中,偶尔入内一瞧,还当此城尽是男人呢!只是他们虽不拜九天诸神,却一直香火鼎盛,子嗣繁多,比那鼠妖兔精生的还快!我彼时出山望一眼,只觉得此城死气沉沉,心里也怕得很。怪异至此,不像是妖物,倒像是邪魔了。而后又过几年,大抵是分界司看不过眼,便差山神爷爷来驻此地,不消三日,此城中人死了个干净。”   顾深骇然道:“全部死了?”   朱掌柜说:“群妖狂欢,以为能得尸体吃个痛快。岂料山神爷爷不许,将这一城万人尽数埋压在地下,不、不知是独享了,还是就此搁着了……”   苍霁正欲开口,唇间便轻搭折扇。净霖若有所思,却并未询问。   朱掌柜抱头大哭:“我已尽数道来!各位爷爷放我一马!我历行百年方修人身,不仅岁数大,皮也糙肉也厚,吃起来必定味如嚼蜡!”   “山神……”顾深似也觉察些蹊跷,“山神现在何处?”   “落日余晖斜扫山脚,哪座山接了光,他便睡在哪座山下。”朱掌柜说,“各位爷爷可休提是我说的!山神醒时常游山林,不似巡夜,倒像找人。只他找了一年又一年,此处根本无有过客。”   朱掌柜答完,便经苍霁一脚踢回原形。野猪拱在泥水中打足了滚,方才脏兮兮地狂奔而去。   “神仙怎会做滥杀之事。”顾深说,“我是不信的。”   “兴许不是个神仙。”净霖目光随着日头而晃,他道:“山间小妖不常遇神,九天文书也非人人可见,要有意捏造,此地也无人察觉。”   “这么大的胆。”苍霁说,“修为低浅的妖怪可兜不住。”   “亲眼一见,方能明白。”净霖说道。   此时日已倾斜,酉时将至。   醉山僧被巴掌拍醒。   他侧卧在地,不情不愿地牢骚:“扰人清梦!滚滚滚!春分在即,南下诸地早已插种秧苗,你他娘的靠北群山还没走遍!误了北人农时,不怨人人骂你!”   “哎呦。”乌青常服垂袖扫在醉山僧的脸上,来人解了他的酒葫芦,摇晃一阵,苦着脸说,“怎地一滴也没留,我从南徒步而行,走得口干舌燥。”   “当差不力,怪谁!”醉山僧翻个身。   “几日不见,你倒是越活越落魄,九天之中奇葩无数,你是最闪耀的那一个。旁人再不济也睡枝丫上,好歹能唬一唬人,你就横在这破烂塌街头,活像被人打了。”东君抛了他的酒葫芦,就着醉山僧背上坐了,“容我歇歇脚。”   “快滚。”醉山僧烦道,“老子爱睡哪儿就睡哪儿,关你屁事。”   “我这不专程来放个屁给你听么。”东君环顾四周,道,“被我说中了,你当真被人打了。有趣,这中渡之中还有这等英雄好汉,敢问对家姓名?我要亲自提笔写个赞辞,好好夸一番,真是大快人心。”   醉山僧猛地起身,不及拾降魔杖,脱了鞋就兜头扔东君脸上。东君敏捷而避,接了鞋,又面露难色,嫌弃地翘指丢开。   “恼羞成怒了。”东君拍手称快,“打得狠,打得好!”   “我有一日必当撕烂你这张嘴。”醉山僧啐声,“臭不可闻!贱得皮痒!”   东君后领插着折扇,他若立着一言不发,仅凭这张脸,也能在九天之上混出个名声。可偏偏这人就爱张嘴,硬是将自己的美名搅成万人嫌的臭名。九天诸神谁不怕他?就连承天君知道他进殿也要避退装睡。   他断续地吹了个欢快小调,半点不生气,哈哈笑:“何必呈这口舌之快,你我兄弟情深,你怎舍得。况且这幅皮囊不说颠倒众生,骗个宽恕还是使得的。醉山僧,对不住嘛!”   醉山僧连另一只鞋也脱下来:“你滚不滚?”   “滚!”东君二话不说,当即在地上翻个滚,然后起身继续,“这不就完了吗。如何,昨夜跟你交手的人怕不是一位。”   醉山僧套回鞋:“老子追魂狱办事你……”   “我见地面龟裂自一处崩生,可料想必是你一杖掷地率先动手。此地隐于群山,绝非追魂狱寻常办差能至之处,可见是你私怨追踪,是跟着别人来的。常人恩怨必不会叫你挂在心上,寻常妖物都不足为提,想来这个‘别人’多与九天境脱不开干系。近来不闻旁人下界,那么这个‘别人’,怕不是位故人?”东君俯身捡起碎石块,啧啧称奇,“你与人家打了起来,不想人家有几把刷子。哈哈,你必吃了个哑巴亏,故而负气横地睡上一觉,想待养精蓄锐再追再战。倒是让我好奇,这两位……”   他戛然而止,转着指间的石块。此时日已西沉,城中渐暗,他摩挲着,轻轻道。   “这痕迹酷似剑痕,使得什么物件?你不必说了,我心猜是把扇子。有趣有趣,扇子使得这么凌厉,倒让我记起个人来。”   醉山僧立刻紧张询问:“谁?”   东君丢了石块,从后拎出折扇,“啪”地打开,说:“可不正是在下。”   醉山僧一脚撩起降魔杖,闲话不说,直接当头敲去。东君不急不躁地避闪,扇横接住杖,微微一沉,又陡然笑开。   “不要动手嘛。”他说,“你与人交手,竟真未觉察,那一招一式仿了谁吗?”   醉山僧心下一凛,便见东君晃身醉挽剑花,风随扇走,惊龙环绕。他虽未喝酒,步态却醉了个十足!醉山僧当真大骇,几乎要以为是他变作别人来诓自己耍。   那两人究竟是谁?   净霖忽地咳嗽几声,苍霁背着他,转头问:“冷了吗?”   净霖说:“……背后一凉。” 第33章 山神   山间夜色漆深,既不见鸟兽,也不闻虫声。彻山寂静,番薯牵着顾深的衣,和小野鬼们噤若寒蝉。山神不知歇在何处,气氛诡秘,越发前路莫测。   苍霁脚踩腐叶,说:“这山中不见旁物,连条虫也没有。”   顾深拾叶细闻,随后揉碎在指掌间。他虽然没有超越凡胎的飞天遁地之能,却有洞察秋毫的眼力。顾深环顾四周的遮天树木,说:“此山树木丛生,根藤生状远比别处更加错综复杂。莫非山神还有催生枯朽之能?”   “不该。”净霖说,“复苏万物,化腐催新该是东君。如若这只神也能如此,九天境中应有他的一席之地。”   诸神荟萃于九天境,各显神通持有大能。诸如醉山僧,降魔杖渡金震邪,靠的并非他那叫人钦羡的天资,而是他的本相。凡有修为,必生灵海,灵海浩瀚,簇拥本相。本相由心所筑,为灵所催,人各不同。醉山僧本相即为“醉山”,是以此人本性刚毅,难以屈服他人之下,并且执念尤重,所以他迟迟不能清净六根。   东君则更加不同,九天君当初点他时,三界哗然,足见争议。他为列君神,却仍需做这唤春之事,并非如今的承天君有意打压,而是除他之外无人能任。   净霖与顾深的对谈未止,忽见苍霁绕树一圈,用脚拨开堆积厚实的腐叶。他趋身轻嗅,说:“这地方味道古怪,泥里生着股没闻过的恶臭。”   顾深半蹲着搓泥,他沾指而嗅:“我闻不见。”   苍霁在番薯屁股上轻踢一脚,说:“你来。”   番薯攥紧衣襟,耳朵垂挡起来,又畏又怕地说:“不不必闻了,是尸臭……”他哭丧着脸,“这里死了好些人。”   顾深以鞘掘泥,挖至两掌深时,掘出一只森然指骨。他说:“那猪精说的万人尸骨,想必就在此处了。”   如果他们此时揭开泥土,便能见得此山白骨叠覆,堆积成山。参天之树扎根其中,满山葱郁基于尸骨。   顾深拨动指骨,说:“骨上留痕,若是勒死的,应该在脖颈处,怎地指骨上会留下痕迹。”   “那要看这位山神爷爷到底是何物。想必不是走兽,但若是虫蛇一类,倒也不像。”苍霁指尖划过指骨间的勒痕,“太细了。你们也生于城中,就没见过他吗?”   番薯战战兢兢地回答:“没、没见过……若是见过,便能找娘了。”   净霖一直未曾出声,他抬指抚过树干。林叶摇动,摩擦间似有韵律。   顾深说:“连他们也见不到,难道还能遁地不成?”   “虽然见不到。”番薯悄声,“但城中一举一动,山神爷爷都知晓。他素不许人擅自出去,便无人能出去。”   “此处不见灵界,想跑便跑了。”苍霁说,“他用了什么法子让人这般听话。”   “害怕。”小野鬼们揪着各自的衣角,糯糯齐声,“哥哥,害怕!”   “何物不常见,又能隐于眼前。”顾深思索着问道。   “与其道不常见。”净霖衣袍由风吹拂,他抬手抚树,“不如说最为常见。”   古木佝偻,闻声不动。   但见星光挥洒,闭目倾听。那风间呼吸轻细,周遭万木随息摇曳,凝聚成群山浪涛,再化于风中,归泯夜色。   东君倏忽驻步侧耳,止住醉山僧的问询。他道:“你听。”   醉山僧立杖静气凝神,过了半晌,道:“屁都没放一个。”   “此等妙音,你却只想听屁。”东君说,“可见你孤独一世必有原因。”   “废话少说,你听得了什么?”   东君双目半敛,流露出种愉悦。他道:“此地群山环绕,天然屏障。外物如不打扰,便该是个世外桃源。因此草木一心,山水同源。可偏偏坏在由人筑城,非但乱了灵气,更因孽债添得死气。”   “我见此地地势讨巧,内孕天灵之气,因此滋养万物化灵,妖怪多得满山跑。哪里来的死气?”醉山僧困惑道。   “你察觉不到那是自然。”东君负手,“不然还要我做什么。不过你身为追魂狱首辅官,却连中渡掌职之神管辖地界都记不清,难怪他们见了你,便要明里暗里的下绊子。”   “中渡的掌职之神浩如烟海,待我头发长出来也记不清。”醉山僧问,“此地归哪个管?”   东君轻快道:“没人管。”   醉山僧几步环视,说:“此地既然孕纳天灵,为何没派遣掌职之神?”   “因为此地孽债未偿。”东君道,“分界司衡量各地,香火兴盛之处便立祀庙,依照功德驻入掌职之神。你先前待得镇子,既能请的到晖桉这等资历的神仙驻守,与它数百年来香火不绝有必然干系。此地一不拜天,二不求神,叩的是血海邪魔,休说分界司,就是寻常大妖也不欲管。”   “何等荒谬,既拜邪魔,除了便是!岂能置之不顾?”   “不过五百年,你也忘了。”东君瞥他一眼,“你是斩妖,那除魔的,除了黎嵘,不就是临松君吗。”   醉山僧哽了半晌,才固执道:“虽说我只担斩妖之责,但若是除魔,也不是不可以。再者净……临松君之后,难道整个九天境,便再挑不出人了吗!”   东君却轻叹一声,幽幽道:“人岂是这么好挑的?斩妖容易,除魔却难。天地间除了葬身血海的那几位,便只有黎嵘的破狰枪、净霖的咽泉剑。如今破狰沉眠,咽泉已断,承天君再从何处挑人来?修为易求,本相难得。除魔卫道常涉血海,若非心志坚定,岂敢随意接任。”   “梵坛有诸佛,我不信便再无人能够除魔。”   东君突然仰天大笑,他负手而去,道:“呆子!你何时方能明白则中曲折,若是真佛易请,那黎嵘又何必沉眠血海。这世间一物换一物,历来是功德相抵,因果成圈。”   醉山僧紧跟其后:“你说此地人拜邪魔,可我瞧去全是妖怪。人呢?”   东君耸肩:“还债去了呗。”   “不对。”醉山僧说,“既然邪魔未除,谁能叫他们还债?”   “债自己咯。几个人便能积怨化鸟,但罗刹鸟毕竟算不了什么厉害东西。可若是成千上万个人积怨血溅,生出什么来,我也料不到了。”东君兴致勃勃,“可叫我碰上了。”   顾深被息声所诱,他缓步上前,触到了树干。始终岿然不动的古木陡然垂枝,从顾深的肩头,摸到了顾深的眉眼。那枯枝糙皮,一寸寸滑过去,划得有些疼。   “他……”顾深喉中倏忽漫上哽咽,他强压而下,“认得我吗?我虽到过北边,却从未来过此地。”   古木的根茎从泥土间拔出,随之翻上皑皑白骨。藤须越渐增加,古木被坠弯了腰,变作了一个拖根混泥的庞然怪物。他根须滑行,缓慢移动。枝条像是辨认一般摩挲过顾深的面容,然后渐渐越过顾深,靠向番薯。   番薯四肢着地,耳朵被藤枝抚摸。他怔怔地见这怪物移至身前,没由来地叫一声。   “娘。”   小野鬼们踩着泥,翻爬上怪物的藤条。他们具露出天真活泼的笑来,俯首趴在藤枝上,一齐欢快道:“娘!”   番薯被藤条抱起来,小野鬼们也被藤条环起来。他既没有脸,也没有口,苍霁和净霖却皆听见哼唱声。在那含糊缥缈,混杂千万人音的哼唱声中,他轻轻摇动着稚儿们,番薯抱住他的藤,哭出声。   “娘。”番薯倚着他,“是我娘!”   “是娘!”小野鬼们在泥与藤间嬉笑打滚,“是娘!”   “他”带着稚儿们,移动下山。满山草木分离成路,白骨从他藤间不断掉在泥地,他像是仍在寻找,游动向更远的地方。   “他要去何处?”苍霁转头见顾深,却发觉顾深已泪流满面。   顾深握着刀鞘,不能明白地拭着泪:“……我竟以为他认得我。”   净霖望着去路,并未接话。他似已经明白什么,却不能对顾深一吐为快。   顾深回头,看“他”巡山远离,忽地生出种难以忍受的疼痛。他甚至分不清到底时何处在痛,只是重复道:“……我竟以为他认得我。”   山神在夜中巡山,漫天星芒为其指路。他就这样一圈一圈,一遍一遍游荡在群山之间。从草丛中探出的小野鬼愈来愈多,他们赤脚打闹,乘着山神的藤条,参差不齐地唤着“娘”。   顾深腰侧晃起铜铃声,催促着他跟上去。铃声敲醒了顾深,却没有敲醒净霖。他的目光流连在铜铃上,仿佛见得什么故人。   石头小人从袖中跳出来,追到顾深身侧,蹦起来摘够铜铃。铜铃绕着顾深,藏进了他腰带里。石头落在地上,看着顾深带着铜铃追向山神,不知为何,背影显得有几分落寞。   苍霁蹲在它身后,一指摁在它的草冠间:“拿的回来,急什么。”   石头抱着苍霁的手指,被他带上肩头。   “你既一言不发,想必已明白些缘由。”苍霁看前边,“此物非妖非魔,不具恶性,却背杀孽。我观他没有灵海,内外皆是一团混沌。他到底是什么?”   净霖脚踩白骨,垂头静观片刻,道:“若我猜得准,顾深便回不得家了。”   “这跟他什么干系。”苍霁说道。   “既没干系,又有干系。”净霖不留情地轻踢开白骨,“此地本是风水宝地,却由人乱了天灵。此城为人所造,却置于深山,既不通道路,也不入外人。城中只有一条通外之道,筑了重门铁锁。妖怪尚觉无法逃脱,更何谈凡人。”   “倒像个石罐。”苍霁说,“四面环山,天然险阻,人住此处多有不便。但城中修筑精心,也不似逃灾逃难。”   “确实为逃而筑。”净霖说,“却是为罪责而逃。冬林杀陈氏四口便能引去罗刹鸟,此地死万人却不见邪祟物。分界司没有察觉,是因为黄泉没有通报。”   “怎么。”苍霁问,“此地有阎王亲戚吗?”   “阎王怕不敢认。”净霖稍作停顿,“多半是杀人之后,连魂魄也一并吞了。”   “那这么多小鬼从何而来?”   净霖看向苍霁,道:“稚儿们死得早。”   苍霁问:“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此城不是桃源乡,而是藏人巢。冬林境中曾有一段话,‘那一车女孩儿尽数冻死了’,中渡虽广,但能到冻死人这等地步的,不正是我们来的这条路吗?”净霖微顿,不再继续。   却依然听得苍霁问出了关键。   “为什么。”苍霁神色冷冷,“只将女孩儿送过来。” 第34章 顾深(上)   为什么只将女孩儿送进来?   因为她们不仅能够维持城中原住民的生计,还能让城中原住民发家。她们或鲜嫩或成熟都无关紧要,因为进了城门,她们便会成为一种人,成为永不见光、生不如死的那种人。   那一列列的马车从中渡各地汇聚而来,又从这里分散出去。密封的车厢里拥挤的都是十几条无辜的命,不论是不分年龄进来的女人,还是不分男女出去的孩子,他们一齐变作了其他动物,不再是人,而是供人买卖的牲口。他们脖颈上套着绳索,蓬头垢面,破衣烂衫,被运向哪里都没差别,因为到处都是长夜。   中渡的牙行成千上万,如若从北往南画一条曲折的线,便能从其中连出一条血泪铸就的长途。这条途中既有冬林冻死的女儿,还有至今孑找不到家的顾深。   这是一处精心构建的隔绝地,巧妙的隐于深山,避开官府。从这里能够延伸出人世间最冷酷的爪,它紧紧攥着丢失女眷和孩童的人的心,又以此为契机拖进更多的无辜。   铜铃唤顾深来到此地,并非是想告诉他家在何处,而是催促他找到心中的执念。   那个有关“娘”的所有回忆。   顾深不叫顾深,在拜师学武之前,他应该叫川子。道士扛着他奔穿山林,用了足足半个月,才跑到了人烟稠密的地方。   川子被道士有意饿得双腿发软,他趴在道士背上,却连跳下去的力气也没有。他已经哭肿了双目,喉咙因为哭喊哑不出声。不过半个月,他已饿得瘦小干枯,即便是这样趴着,背脊上也是冷汗直冒,胃间甚至连酸水都倒不出。   “这孩子看着要饿死。”称算斤两的汉子转过川子的头,手贴在他侧颈,说,“这他娘的不好卖,谁要搞个病秧子回去?人家花钱来买儿子,不是买主子。这跑不了蹦不得的东西,你叫我怎么跟人说?”   “没病,您看这都是饿的,哪是病啊!要是个病秧子,我抱他不是自找麻烦吗?这一路上府衙盘查,万一死在我背上,还真说不清楚了!”道士原本抄着袖哈着腰跟在汉子后边,闻言赶忙将川子摆弄起来,拉着川子的胳膊掂量着,“您瞅瞅,这骨头,将来长出来保准儿是个能干农活儿的,好养得很,给口吃的就能长。这来买孩子的,不都是为求个能劳能干,将来还能传宗接代的吗。这个都成!我见他娘长得壮实,他还能差?”   “他娘你也见着了?”汉子笑骂,“人怎地没把你给逮着。”   “我头也不敢回,扛着这小子就跑。那女人整整追了两里路,要不是我灵机一动,钻了个林子,还真甩不掉。”   “听着不错,好生养,要是一并带过来了,我二话不说给就你个好价钱。”汉子起身,觉得川子强差人意,随口道,“近来家里死了一批,正急求好生养的女人填缺位。”   道士说:“不是年前才补过一批吗?怎地就死了。”   “小的不好养。”汉子抽了账簿出来,给道士新添一笔,继续说,“北边那群狗日的东西,跟没见过女人似的,一进城便疯了一样的折腾,就那一个月,少说也弄死了三四十个。小的哪经玩儿?挺不过几晚上,还是壮些的好,既能生,也易养。”   “可这不好弄啊。”道士愁眉苦脸,“这种耐折腾的多是乡野村妇,能干农活,人自己就看得紧,根本不给机会。到手了也不好整,那一巴掌呼过来,身板小一些的哪招架的住。孩童抱起来就能跑,路上也不招人探查。要不您跟家里边说说,一次少揽点生意,咱们如今也不愁这点钱是不是。”   道士越说汉子脸色越沉,他冷哼道:“我看你小子是忘了起初的不容易,钱要觉得多,家里边随时能给你减。你怎不想想家里边人有多少,还要养着女人,待秋日一到,上一批‘崽货’也诞下来了,卖出去之前吃的都是粮。”   道士嘘声,不敢反驳。   汉子搁了笔,说:“去,自个去柜上要钱,趁早滚。我告诉你,雪一下来,不论东西南北,都要归家递账簿。若是交不出老爹满意的数儿,来年你我都吃不了兜着走!你也不想被栓回去当种马养吧?”   道士不寒而栗,赶忙赔了不是,疾步去柜上支钱走人。   川子被拖进牢室,他如今手软脚软,连绳子也套不住。汉子扔给他几个馒头,便锁门自忙去了。   川子似乎压着了人,他不是有意的。因为这狭窄逼仄的牢室里密不透风,像是专门为藏孩童凿出来的,连两个成人都横不下,却挤着十几个孩童。他们肩臂想抵,在墙壁上蹭烂了皮肉,随便蠕动一下都能引来含混的哭声。   川子脏指扣着馒头,艰难往口中送,用唾液濡湿屑,一点一点地往下咽。他横着身,眼角淌出泪,泪把眼睛扎得刺痛。   不能再哭了,双目要瞎了。   身子底下的人只动了几下,便没动静了。川子顾不得别人,他扣了大半个馒头,才觉得胃中舒坦些,酸水冒出来。他压不住,只能由着它们沿着嘴角向外淌,川子想呕,牢室里的味道熏得他胃几乎拧起来了。可是他磨着牙,用力向下咽,不叫馒头屑涌出来。   吃一顿少一顿,这两个馒头要藏一半,因为不知道何时才能再得。   川子就这样横着,下边的人热乎乎地咯着他,让他捂出了臭汗。汗珠顺着往下砸,敲得底下人像是淋着雨。但是人一直不见反应,川子缓缓移过头,对上了底下人空洞的眼。   死了。   一只小手扒在死人的脚上,将他的鞋扒下来套到了自己脚上。孩子们挤动起来,怨声都是低微的,几乎要听不见了。   川子看着死掉的这个,死掉的这个也看着他。两厢对视半晌,川子竟又积出两泡热泪,他嘴唇颤抖,喉中“啊啊”声细小,既觉得可怕,也觉得在看自己。   他舌尖乏力地抵着那个字,用尽力气嚼着它,像是想要凭借这个字活下去,又像是能从这个字中得到现下奢望的一切。   他气若游丝地唤着:“娘。”   牢室里困了一夜,翌日孩子们便被兜进麻袋里,扎紧口。伙计们大刺刺地扛着麻袋穿过人声鼎沸的街道,在一片牲口交易声中将他们送上充斥牲口粪便的马车。川子运气不好,扔上去的时候倒了头,便只能头冲下边,脚向上戳。他浑身的重量都向脖颈挤压,他逐渐觉得手脚冰凉且发麻,脖颈处压得他不自主地溢出痛苦的声音,一种无法呼吸的恐慌侵袭向他,他哑声挣扎,终于引起伙计的察看,在挨了几脚后被倒回去。   川子卡着喉咙,大口喘息。马车颠簸起来,不知向何处去。川子蜷着身,抵在边缘,用长指甲扣着麻袋。   粗糙的麻绳织得不结实,他指甲刮扣出一只小洞,他将眼睛抵在上边向外往,乌黑的车厢里咣当作响,并无别的人看守。   川子将手指插进小洞,奋力地撕拽。手上无力,便用牙咬,拖着那一根根麻线拉扯,磨得口中齿间碎屑和血水混杂。他胸口蹦跳迅速,聪明地意识到,如若不能在这一段无人看管的途中逃出去,便彻底寻不到家了!   川子宁愿将自己变成耗子、变成野狗,他一定要出去!他蹬着麻袋一角,口中撕咬时来不及吐便直接吞下去,喉咙刮得火辣辣的疼,他疯子似的啃咬,终于听得“刺啦”一声,麻袋破开头能钻的口。   川子吐掉绳子,将双臂探出去,卡了肩臂也顾不得,只能死命地向外挤,将脑袋跟着递出去。洞口紧紧勒着他的胸腔,他呛声扒着壁,指甲被刮得掀掉也感觉不到痛。他挣扎着身体,面朝下跌在车里。木板被撞得“咚”响,他下半身还在麻袋里。   马车应声喝止,前边谈笑的男人下来一个,抽着马鞭绕向车厢。   川子听见男人开锁的声音,他心脏骤急,暴雨仿佛涌在他小小的胸膛。   “都他娘的……”男人骂骂咧咧地拉开车厢门,探进头来,挥着马鞭。   外边日光刺眼,他眯眼陷入一瞬间的漆黑模糊,骂声也跟着迟缓。   川子突然暴起,他用尽了昨日那一个馒头的力气,像他曾经在田间跟人摔跤似的,倏地蹬扑向男人。男人的口鼻被川子的脑袋撞了个结实,他顿时两眼泛酸,边低头捂鼻边呵斥起来。   川子带着麻袋摔滚在地,他弯腰爬起来时男人已经拽住了他的后领。川子口中发出幼兽走投无路的嘶喊,他绝望地咬向男人的手,蹬掉麻袋,踹着男人的裆下。男人立即松手,川子摔地就跑,狗似的四肢着地,甚至摔了一跤才爬起来。   背后的怒骂几乎要抵在后脑,川子不敢回头,他把这一生的努力都用在这双腿上,他把过去在山间奔跑的力气都灌在这双腿上。   跑!   川子咬紧牙关,泪眼模糊,在风中甚至分不清表情是哭是笑,五官都在这一刻变得狰狞像兽。他冲向深林,踩着乱石和荆棘,像飞一般的跑。   跑啊!   川子哽咽着。   跑回去就能见到娘了。 第35章 顾深(下)   川子跑得气喘吁吁依然不敢停,他钻在杂草灌木中,枝丫抽在头面,他抬臂遮挡,双臂被打得火辣锥痛。耳边什么也听不到,唯有自己急促的喘息声。   川子浑浑沌沌地跑,直到被绊倒,身体跟着倾斜翻下坡,滚进溪流中。他撑身时,双臂正在颤抖。他还想跑,却发觉双腿根本不听使唤。川子以肘撑身,让上半身爬出溪水,伏在了泥草上。他大口喘息,只觉得天旋地转,终于埋头在草间呕起来。   直至日沉西山时,川子方才缓上来。他的手哆嗦着摸索在胸口,掏出已经被压成饼似的馒头,就着溪水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待肚中有了底,他便扶着树,缓步走着。   漆夜似梦,川子辨不清真假。他身上阵冷阵热,只是这样走着,好像便能走回家去。他在后半夜触到自己浑身滚烫,泡湿的衣裤兜风夹凉,他烧得眼前晕眩,连自己的喘息声也隔去了云端。   川子栽倒在地,起身不能。他似听得了犬吠,一双靴踩过荆棘枝叉,止于他的眼前。   川子烧得凶猛,身上被人擦了一遍又一遍,额间的冷帕更是彻夜不停的更换。妇人倚坐在榻边,为他低哽拭泪,那玉似的手拨开他的湿发,一次又一次地轻抚在他额头。   川子在梦中是惨白的,他像是陈列在日头下的尸体,除了供于暴晒,再无用途。他是如此的贪恋那手指,它让他记起了一个女人,却忘记了她的样貌。接踵而来的疼痛已使得他招架不住,他离开了家,好似永远也回不去了。   川子不知所谓,他只是在这烈火一般的煎熬中啼哭起来。他畏惧着一切,因为他记不得娘的样貌了。他唯剩的勇气被病痛剥夺,变回毫无防备的稚儿,啼哭便是唯一的发泄。   妇人环住了川子,那温柔暖和的肩臂成为川子躲藏的堡垒。他倚在其中,陷入了深不见底的昏暗。   川子醒时天已大亮,他呆傻地侧头而望,不记得逃跑,也不记得瑟缩。他望着窗外景,像是很久不曾见过花草。   门开时进来个男人,生得虎背熊腰。他照川子的床沿坐下,探手摸了川子的额。   “稍等片刻。”男人声音洪亮,“粥便来了,吃些东西再开口不迟。”   川子目光挪向他,男人不由暗赞一声,见川子双眸锐利明亮,瞧不到半分该有的害怕。   这一双利眼,却并非天生。   “我姓顾。”男人正色道,“单字志。此处乃沿江镖行,不必害怕,昨夜便是拙荆在陪。我们夫妇两人虽尚无子嗣,却已有徒弟七八,不是坏人。待你能开口之时,告知家乡,我便差人送回。”   顾志光明磊落,川子却没能归家。因为他能够开口之时,脑中却空白一片,休说家乡,连娘是何等模样也记不起来。顾志夫妇带着他屡次沿江上下,在城镇间多般打听,却始终未寻得川子家在何处。顾志不忍将他置于旁人,便收在膝下,成了小徒弟。   “既记不得名,便随为师姓,就叫顾深吧。”   顾深从此为寻个“归”字奔波半生,他先任镖师,后担捕快,日子清贫,脚却从未停过。不论是沿江诸城,还是南下众地,他都挨个寻访。可是哪里都是陌生地,“娘”的记忆逐渐被师娘的温柔填补,“爹”似乎便该是顾志那样顶天立地的好汉。   可是他亦不明白,自己怎地还不停下来。他像是被推动着,在这场漫无目的的跋涉中跌撞前行。他背负着自己的债,此生都没有尽头。   铜铃清脆,顾深已追到了山神的身后。他慢下脚步,走在山神身侧。山神被藤条积压,已经变成拖泥而行的丑陋怪物。   顾深近一步,便觉得心中柔一分。他问山神:“……你可识得我。”   山神柔情似水的环抱着小野鬼们,对顾深视而不见。顾深跟着他,自己尚不明白自己为何要跟着他。顾深像是着了魔,变得不由自主。   苍霁背起净霖,踏步凌身,踩着摇晃的树枝追上去。他们俯看下边,草丛间奔跑而出的小野鬼越来越多,它们追着山神,山神来者不拒,将它们妥帖地安放在藤条间。   “如此多的小野鬼。”苍霁说,“此地死了多少孩子。”   “成百上千。”枝头风盛,净霖和石头一起拽紧苍霁的衣,被风吹得长发飘散。他说,“他们将人捉来囚禁在此,强迫女孩儿们接客,诞下的孩子再转卖出去。你看城中屋舍修筑分划严明,孩子诞下来如何能好好照料,卖不及的便死在城中。”   “全埋在了山间?”绕是苍霁铁石心肠,也须被这漫山遍野奔跑的小野鬼们惊骇到。   “许是喂给了邪魔。”净霖指尖收紧,陷入难见的空白。苍霁看不见,说出这句话对净霖而言绝不容易。   “稚儿亦是凡体肉胎。”苍霁说,“人便这样对待人,作践至此,反倒连猪狗都不如。那邪魔盘踞此地时日不短,又由人投喂,只怕不好对付。”   “想来确实不好对付。”净霖拨开苍霁的发,让他看向山神,“他非神非妖,亦不是邪魔。他诞于此地,由群山天灵加注,方才得以化成这个模样,能够行动自如。你知他是谁吗?”   苍霁见山神蠕动,无数藤条像蛇蟒一般延爬,可是小野鬼们分毫不觉怕,它们安详地躺在山神的臂弯中,听山神在月下哼唱,带着他们摇动在星夜。   他们皆唤他为“娘”。   苍霁有些艰难地确认道:“莫非是顾深的娘?”   “是顾深的娘。”净霖道,“亦是这世间所有在此罪途中饱经离苦的儿女们的娘。”   所谓万物生灵,草木亦有心。群山听得见儿女们经年累月的哭声,亦看得见无数追寻至此的母亲。山中之城坚不可摧,群山日夜聆听,那无时无刻不在回响的哭喊浇灌着天地灵气。在这愤恨与憎恶之间仍饱含着最为赤诚的爱意,人神共愤之事未引得九天垂青,却叫山石为之所动。   顾深的娘兴许也曾追至此处,不知是多少年前,强壮的妇人倚墙而听,为城中彻夜不息的哭声肝肠寸断。她亦追了半生,追得白发遍生,追得双目已瞎。   吾儿,吾儿。   群山之外的呼唤经久不衰,山石随人垂泪,草木因唤得心。它们变作她们,成为非人非妖之物。   “其中若也有顾深的娘。”苍霁说,“她为何不理会他。”   “顾深离家时不过六七岁。”净霖说,“如今已过了三十多年,即便他娘仍活着,也不一定认得出。”   苍霁停了身,他居于树梢,见群山风啸,似乎也能听见那一声声呼唤。   “我不明白。”苍霁说道。   难道顾深多年艰苦,半生所累,便为得是一场素不相识的相见。即便苍霁不知苦,也在这一番咀嚼中尝得些苦涩。他舌尖化开的是锦鲤初识人情的味道,从冬林到顾深,皆是一个苦字。   这世间情字,难道除了苦,便再无旁的了吗?若是如此,做人又有什么值得愉悦,尚不如生而为鱼,沉眠清池,不识旁物,自在一生。   他二人于高处旁观,见顾深亦步亦趋,好不凄凉。正静待时,忽闻风中渡来醉山僧的声音。   “此物混沌未开,善恶难辨,虽有除魔之功,却也负杀人之罪。况且草木之心不似磐石,旦夕经转也是常事。若他来日以杀生为欲,岂不正是此地的祸患!”   降魔杖顿显金光,阻拦住了山神的去路。可山神无知无觉,仍怀抱稚儿们,恍惚前行。   “你有除魔之功,眼下随我去一趟追魂狱,待我禀报君上,你便能将功抵过。九天之上贤能辈出,待我为你寻个师父,教你通明善恶,再放下来也不迟。”醉山僧单手翻杖,横臂而挡,“有我在,必不会叫人随意处置了你。”   “此话何等耳熟。”苍霁嗤声,遥遥喊一声,“他何错之有?此地喂养邪魔,本该是你们神仙办事,他亲身代劳,难道还要受一番刑罚么?”   “规矩如此。”醉山僧对苍霁甩袖,“此为天地律法!”   “我上不着天,下不挨地。”苍霁冷笑,“天地律法关我屁事。今夜我要定他留在此处,你要奈何。”   “胡言乱语!”醉山僧恨铁不成钢,“你道行尚浅,竟已不知天高地厚,胆敢非议天地律法!你可知晓,千年之前三界混沌,邪魔纵横,万物叫苦不迭,若非君父力挽狂澜,制定律法,今日你我哪能在此论道!”   “我既不认得他,也不识得这等律法。”苍霁一指指天,“我诞于白瓷间,非天之所生。你的君父只怕也认不得我,我便仍要听他的么?好儿子已叫你们做了,还要叫别人也跟着当孙子,便宜占的不小,臭和尚。”   醉山僧杖震金芒,山神臂弯间的小野鬼们一齐吃痛叫出声。山神藤条遮挡,泥根翻垒,欲阻住醉山僧的芒。   醉山僧当头棒喝:“我等遵法,难道还要由你小子首肯?抓他便抓他!如何,你又能奈何!”   山神受杖重击,听得群山嚎声,草木痛叫。苍霁无名火蹿上心头,他自高空一跃而下,净霖离身,他便翻身踹在醉山僧的降魔杖间,重身下压,踩得降魔杖节节下沉。   “不识好歹!”醉山僧暴喝一声,猛力翻杖。   苍霁掀身后仰,便听杖声已至耳边。他回手绕杖,正欲擒杖,却见素来只会刚劲直冲的醉山僧竟迂回一绕。苍霁掌心落空,不及回身,醉山僧已经击中他左侧,苍霁顿时擦地滑身。   苍霁展开被震麻的五指,掠地突起。醉山僧只觉得眼前一花,胸口便如遭重砸。他呛声一退,降魔杖呼翻绞阻,拖得苍霁收拳迟了片刻。醉山僧当即翻踹,苍霁“砰”声撞地,降魔杖已砸在门面。听得一声震天响的撞声,醉山僧如击刚面,定神一看,苍霁竟在情急之中抬臂挡住。那鳞片滑显,降魔杖再进不能!苍霁双臂一振,降魔杖顿压不住。   醉山僧却张口道:“找死!”   苍霁双脚抬踹,醉山僧踉跄后退。他握杖的虎口被震得生疼,可见苍霁的修为长速惊人,竟似每一日都在长!这是何等的骇人听闻,原先只料他来日会成祸患,如今却觉得这个“来日”,怕远不了了!   “邪魔外道。”醉山僧啐声,“你修为精长古怪,他莫非喂了你什么?天道好轮回,杀人可是要偿命的!”   “早说过你休要嫉妒。”苍霁被击得双臂犹存麻意,他忽然心中不快,只觉得哪里不对。待他一回首,却发觉净霖不见了!   “不必再看,我已请人今夜将他扒个干净。”醉山僧寒声,“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 第36章 君神   净霖眼前之景骤然渺小,他身陷飞转的草木环绕间,见得枯枝浮苞,绽开春色。待草木停驻,眼前清晰时,他已然立在簇花的池边。净霖目光下放,见池面澄澈,倒映着他。   那是临松君的脸。   “东君。”净霖转目池心亭,他说,“一点生机,成此世界①。为探究竟,大动干戈,怕不值得。”   “那须看你是个什么人。”东君坐在池心亭,斟酒侧观,“若是黎嵘、净霖那般人物,休说成此世界,就是做个千万叠境我也心甘情愿。”   “那依你之见。”净霖说,“我是谁。”   “此池乃心镜,你是谁你最明白。只是可怜我苦望不得,至今没有看破。”东君示意,“如不介意,来亭中小憩片刻。醉山僧要打起来,没个把时辰是收不了场。你我聊一聊,权当交个朋友。”   净霖知东君必已封了境,便落座于亭中。东君不急,他亦不急。东君难缠之处不在于手底下,而在于口齿间,此人最厉害的地方是洞察。   东君劝酒:“正所谓酒入愁肠,我愁着赶路,你愁着摆脱那呆子,你我喝上几杯方好深交嘛。”   净霖来者不拒,东君搭着折扇,说:“我一见你,便觉亲近。想来是缘分了,既然是缘分,就更要结识。不过奇怪得紧,醉山僧却是与你二人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你怎么会被他撵在屁股后边?”   “说来话长。”净霖晃杯时瞥见杯身刻着几字,这是九天君的喜好。君父收东君为义子,想必在偏好这方面也曾悉以引导,简直如出一辙,然而这便更值得净霖讨厌,他待君父已憎到见到相似亦会抵触,   “我最不怕人话长。”东君说,“我只怕人命长。可惜我老爹也是个短命鬼,连带着兄弟们各个都命途多舛。我的兄弟你可曾听闻过?你这般熟悉九天诸神,连醉山僧的痛处都摸得一清二楚,必然是听过的嘛。”   “谁人不知。”净霖指尖划过杯上字,“醉山僧的有何痛处?他皈依不得三界尽知,算不得什么隐秘。”   “我指的可不是皈依。”东君俯身,微掠桌面,道,“我说的是为‘情’所疯。他今日疯癫至此,是因为他病了,是相思病,也是情痴病。此事即便九天皆知,中渡可不曾透露过一分一毫,你从何处知晓?”   “诸神亦曾为人。”净霖不以为意,“但凡是人必有破绽,可不是人人都如你这般守口如瓶。”   “也是。”东君了然于胸,接着道,“再来几杯。”   净霖指盖杯口,道:“所谓吃人嘴短。”   “你家小鱼吞了醉山僧的半生灵气,嘴巴怎没凹回娘胎里。”东君不容置疑地倒了酒,“说来不喝酒的,我兄弟中倒有一位,你猜是谁。”   净霖说:“我跟你非亲非故,不知晓。”   “那我告诉你。我兄弟中有个特别的,叫做净霖,人称临松君。此人怪哉,众位兄弟间,独他最不讨喜,也偏他最得君父欢心。可惜慈父溺爱,将他养成了天地间最了不得的邪祟。”东君斟酒时侧容冷静,他稍抬眸,“你知晓他为何叫做临松君吗。”   净霖觉得掌中杯似带着匕首,淬了毒一般的从掌心刺进空荡荡的胸口。他看着东君,对东君这个眼神最熟悉不过。他们皆是这样望着他,早在杀父那一日之前,他们便这样望着他。   净霖唇角延出放松的笑,他道:“不知晓,这个人尚不如杀戈君黎嵘名震三界,我岂会知晓。”   “那可当真有番来历。”东君微微睁目,像是遇人说什么稀奇,他道,“据闻净霖归入君父门下那一日,万顷松涛入雨响,他跪下去叩拜父亲之时,松海无风偏掀浪。整个山间松声覆雨,他叩了三个头,灵海未筑,心相却已成。这世间从来没有人无生灵海便生本相,况且他那本相还生得讨巧,让君父威颜展笑,亲扶而起。”   松涛似在耳边,净霖转动着酒杯,略有兴趣地问:“这人的本相是什么。”   “一把剑。自诞时便锋芒毕露,不讨人喜欢。却又这般难得,本相化剑,便意味着他一生都该斩妖除魔匡卫正道,也意味着他心如铁石难以撼动。若说人间有人生来便没有心,便定是他了,一个心似利剑的人,谁也捂不热。”东君说罢看向净霖,道,“可君父将他视为天赐,视若己出。兄弟诸人,他位列第九,却偏偏首封君神,这份尊荣,休说杀戈君黎嵘,就是今日的天地共主承天君也比不了。可偏偏是他成了邪祟,你说奇不奇怪?我百思不得其解。”   “既成邪祟,杀了便是。”净霖说,“天底下没有击不断的剑。”   “想不到你也是性情中人。”东君添酒,笑了笑,“说得不错。既成邪祟,杀了便是。可我听闻你那小鱼口口声声说自己仰慕临松君,这可如何了得,若来日他也成了邪祟,便也是挫骨扬灰的下场。”   “那他若是说自己仰慕东君,来日岂不是也会稳列君神,号令群芳。”净霖倾杯,酒水滑泻在地,他说,“仙家酒,果真不好喝。你言已至此,那我便先行告辞了。”   “来去随意。”东君倚桌摊手,颇显无赖道,“若你出得去,便尽管去好了。我言已至此,你还不肯显于原形吗?”   “我身在咫尺。”净霖轻抛开酒杯,终于能抽出帕来细细擦拭指尖,“你若看得破,尽管看好了。”   所谓试探,皆为疑惑。只要疑惑尚存,便有机可乘。   东君道:“净霖,休要涮哥哥玩儿啊。”   净霖从善如流:“哥哥。”   东君反倒骤然生疑,因净霖坐得端正,与他对视不躲不闪,但他岂能相信,净霖会叫他哥哥!休说哥哥,净霖待承天君都是直呼其名。   “我初入此境。”净霖盯着东君,“便觉得构建了得,无处不含有所指,待听完故事,才恍然大悟,原来是认弟弟的么?如何,我这个弟弟像不像?想来是像的——否则你怕什么。”   “我疼爱不及,哪里会怕。”东君说,“诸位兄弟都是在下的心肝儿肉。”   “我劝哥哥的心头刺还是早日拔去为妙。”净霖缓缓讽笑,“若不日成了心劫,疯的就不止醉山僧了。”   “为了我心刺早去,便叫我看看真容,如真是净霖,我巴不得早日团聚。”东君音落,便见亭下水注疯涨而起。   “既然想团聚。”他一指向下,“便去陪他好了。”   水浪旋集成龙,群扑而入。小亭摇晃,净霖稳身不动,他甚至叠了帕,连个眼风都欠奉。水龙未至,幻境先天崩地裂,只见花鸟瞬散,那晴空裂口,震得全境剧烈晃动。晴空裂口渐大,先是露出双手,然后扒出苍霁的脸。听得“噼啪”地崩裂声,苍霁甚至毫无耐性,从晴空猛坠跃下,字句咬磨。   “还人!”   东君折扇挡芒,抬头喊道:“不还不还!今日便将他煮来吃了!”   苍霁落于池中,水花迸溅。东君便觉黑影瞬现眼前,他不急不忙地一扇搭在苍霁的拳上,如同止住稚儿玩闹。风自身侧顿刮向后方,听得池沿震飞,苍霁气息未定。   东君见自己扇隐约凹陷,便道:“听闻你很厉害,便叫我也领教领教。”   苍霁拳面一重,整个人不及回神,便已沉进池水。东君不过是扇面轻拍,便似如泰山压顶。   苍霁挺身而起,东君足下踢点,口中振振有词:“不过尔尔,如何?吞了醉山僧多少灵气,今日便给我吐多少。”   苍霁被这下压得几欲翻吐酸水,听东君笑道。   “我便是最不讲道理的人。打吐多少算多少,吐不出来嘛,便只能往死里打。”   东君每说一字,这地面便崩陷一寸。他甚至不必如醉山僧一般横杖怒目,他只是这般风轻云淡地立着,苍霁便已领教了“君神”到底该是何等威慑。从水中仰视东君,那皮囊之下灵海似如广袤无垠。净霖是取之不竭,却从未有过这般直面显露的骇人之景。灵气波涛之间,屹立着东君的本相。   东君的皮面生得有多美,那本相便有多狰狞。怒相形如恶神,张牙舞爪地静立在灵海。   苍霁胸口一滞,灵气疯转,竟是本相畏惧,自行退了。他骂声尚未出口,便觉得双耳锥痛,陡坠深水。沉身不到片刻,又觉得背后贴上人。唇间覆贴,苍霁口齿间登时血味横蹿。发缕挡面,苍霁反手摁住了净霖的后脑,用力地横扫着那点血,甚至反客为主,纠缠不休。   净霖手脚冰凉,探手揪住苍霁的发,可是苍霁浑然不觉,他在方才的威压中刺激颇深,更深更深的念头喷涌而出。   吃了他。   现下便吃了他!   净霖腰间紧箍,甚至难以喘息。苍霁喉中吞咽,净霖只觉得舌都要被他吮吞掉了!水滑在颊面,净霖亦生出种要被吃掉的错觉,他身陷苍霁的臂囚,几乎要被苍霁揉碎吞咽下腹。   东君掸净袍,见醉山僧拖杖而行,他随手从袖间摸出两果,抛了一只给醉山僧。   醉山僧接了,道:“人呢?”   “这我怎好回答呢。”东君啃着果,“兴许现在是活的,下一瞬便死了。”   “你已知他是谁?”   “原本猜到了一星半点,如今又觉得不像。”东君摩挲着下巴,“此人真真假假,滴水不漏。你若猜他是谁,他便学着像谁,倒让我游疑不定了。不过那鱼有点意思,你道这鱼像谁?罢了,你未见过。”他“嘎嘣”地咬碎果核,嚼动在齿间,“喉生逆鳞,口吞百物——这不是苍龙之能么?”   不待醉山僧回答,他又道:“不过他如今尚为锦鲤,只道有化龙之资。何必着急?放他过几日又何妨,即便来日真成祸患,区区一条龙,也翻不起风浪。当日苍龙何等威慑,亦被黎嵘枪刮鳞片。他如无师父带引,光凭吞食就想独步天下,未免太过痴心妄想。”   “防患未然,你都看不破那人,我岂能放心容他养条祸乱之物。”醉山僧降魔杖一震,“我定要捉他二人。”   “谁说我看不破!”东君哼哼,“只待我再……”   他话音未落,便觉风声一紧,面前水珠炸溅,苍霁转瞬抡起东君的衣襟,但听“砰”地巨撞,东君竟被掼于地面。   苍霁双目被遮,净霖喘息混乱,掩着苍霁的双目,贴在他耳边道:“他非人非妖,以相惑人,只要不见,便也有破绽。”   东君轻笑出声,躺在地上眨了眨眼。   “——我想明白了,乖弟弟。”   作者有话要说:   ①:取自《子不语》 第37章 少年   净霖湿发延身,他唇间被咬破了皮,却被舔得滴血不留,整张脸瞧起来更加颜色寡淡,狼狈得实在不像临松君。东君的话未使他动容,因为料定东君不过是吓唬他。   东君被砸得结实,衣襟皱如波纹,见苍霁闻声一愣,便立即在苍霁臂间翻推一掌,见苍霁倒身后退。他被净霖蒙着双目,唯有一双耳朵辨得清方向。他落地即闪离而出,不待醉山僧下杖,便带着净霖蹿出几里。   “非人非妖。”苍霁浑身滚烫,充沛灵气腾转急躁,正在迫不及待地寻求出口。他压着气息,奔跑着问,“那他到底是何物!”   净霖身滑在苍霁后背,被苍霁拽回捞起。他沉首在苍霁颈边,昏沉沉地说:“他原身乃血海邪魔之一。”   “邪魔?”苍霁纵身山林,不由抬高声音,“他是邪魔!”   “本相即是原形。”净霖唇间经风刺痛,他松开手,说,“你本相会被惊退原因正在此处。”   正因为如此,君父当日立东君,三界犹掀骇涛惊浪,如非梵坛首肯,只怕此事还有待商榷。   净霖音方落,脑后便风声一紧。他撑于苍霁的肩头,陡然松臂翻身下滑,苍霁一脚踏石,稳接住净霖的身形。两人兜风一转,已经迫至险峻山侧。醉山僧从天而降,降魔杖撞击地面,山骤然崩裂,苍霁身斜一滑,抱着净霖陷了下去。   醉山僧欲再追,却见山神根冒地面,将碎裂处扎挡严实。   “你自顾不暇,还要包庇他人。”醉山僧砸杖。   山神根藤纠缠,山间泥土瓦解,似水流动。他像是听不懂醉山僧的话,将包陷净霖二人的泥团捆成粽子塞于身下,藤条抓没,如同吃掉一般。   醉山僧眉间一锁,却并没有如他所言动手拿人。他在原地回首呼啸:“你出来!”   东君探出首:“做什么?”   “叫你助我拿人!”醉山僧说,“你却将两人放跑了。”   “你何时叫我助你,你分明是叫我探查一番,我确实探查了啊,我连幻境都架了。你不仅不夸我,还要埋怨于我。”东君好不委屈。   “这鱼已经畏了你的本相,方才若是你肯神行,休说跑,就是一步他也走不掉!”醉山僧气不打一处来,恨不能执杖敲他。   “抓了他他便会说么?”东君转而又问,“抓了他你以为你我二人便能解决?”   降魔杖忽地指在东君鼻尖,醉山僧怒目而视:“你说‘我明白了’,你明白了什么了!”   东君在降魔杖的威慑下抬起单掌,老实地说:“我什么也没明白,糊弄他罢了。”见醉山僧色变,他又说,“此刻好像明白了些。”   醉山僧说:“到底明白还是不明白!”   “明白明白。”东君说,“纵然他对答如流,真假难辨,却也有奇怪之处。不论他该是谁,都不应是这般虚弱。你见他屡次涉险,皆靠那条鱼所救,真是奇怪,他若是净霖,必得入大成之境方能死里逃生,既然是大成之境,又岂会被你我追赶,我就是露了原形也未必打得过。不过他举止轻挑,不露真容,刻意冒充也是有的。只不过。”   “只不过?”   东君说:“他叫哥哥还怪好听的。”   “闲话休提!眼下如何。”醉山僧看向山神,“杀不得除不掉,难道便留他在此?”   “你不是嚷着要捉他回去吗?我正想看看你如何捉。”东君说,“此地群山皆是他的本体,你须得把它们都扛去追魂狱方算‘捉住’。”   纵然是醉山僧,也做不到扛山登天。   “我念他慈心为儿,也算除魔,便替他讨个宽恕。但若放纵于此,疏而不管,日后怕也会再生事端。如此,便不如就渡他一渡。”东君说道。   “你要渡他成神?”醉山僧愕然,“休说笑话!你我须得先禀报九天,由君上……”   东君随意道:“我回头再给他说便是了,区区一个掌职之神,不打紧。”   醉山僧似有踌躇,他忍耐片刻,凑近东君耳边,小声道:“你若先斩后奏,君上必然不会高兴。”   东君亦小声说:“你见他何时高兴过?没事,自家兄弟。”   醉山僧见东君坚持,终不再谈。只是他被绕了两圈,便忘记问被山神吞纳的两人如何处理。待回头想起来,既找不到东君的影子,也丢了净霖二人的踪迹。   东君笑嘻嘻地哄得他晕头转向,拍过苍霁的一只手却始终背在身后。醉山僧不知,他那只手露了半截白骨,竟是被烫融掉了皮肉。   净霖扶地缓神,侧旁的苍霁已经缩成一团,变作衔尾锦鲤。他一口吞了太多,又遭逢东君凶相威压,致使体形难撑,需要变回原形缓慢消融。净霖倒于一旁,听闻根茎涌没泥土的声音,觉察他们渐陷于根茎与泥交错封闭之中,不仅越陷越深,而且越陷越黑。   净霖身沉臂轻,他环住苍霁,双臂之间如撑水泊。锦鲤滑身其中,再不动弹,净霖便抱着一汪水昏睡过去。山神的根藤滴答水珠,净霖只觉得自己似也成了条鱼,陷于温水之中。他越泡越昏沉,耳边犹自回荡着东君那一句。   “众位兄弟间,独他最不讨喜。”   苍霁被铜铃晃至昏吐,伏案时见白袍银冠的少年郎负剑经过,他正胃中打鼓,却仍觉得此子眼熟。   那不是净霖吗!   苍霁滚过桌案,踩着窗探身而看,说道:“你怎么这般……”   日光晃眼,苍霁眯眼而观。见净霖面容青涩,个头远比如今矮些,不过到他的胸口,便猜这一次不是别人,而是净霖的回忆。   少年净霖白袍玉立,行至阶下时卸剑单跪,苍霁如愿以偿地听见他那把仍存稚感的嗓音。   “父亲。”少年净霖单臂撑膝,俯首说,“我回来了。”   阶上殿中迎出人来,见得同样白袍银冠的诸兄弟分离两侧,中间绛紫深袍的男人稳步下来,亲自扶了净霖。   “此行如何?”   少年净霖说:“尚可。”   男人继而关切道:“可有受伤?”   少年净霖微顿,说:“不曾。”   男人便拍他肩头,赞道:“为父待你许久,由你诸位兄弟为你接风洗尘。此番南下,功德无量!若是想要什么,尽管与为父开口便是。”   两侧寂静,各个神色难测。   苍霁心觉奇怪,即便他没有兄弟,不懂团圆之美,也知晓兄弟相见,必不该是这个气氛。   唯独男人左右两子迎上前来,其中一个丰神俊朗,抬手便握了净霖一臂,冲他私展一笑。   “我料得你该这会儿到家。”他略为得意道,“云生还道再晚些。”   “我不知你脚程这般快,回来便好。”另一个生得颇为清秀,倒让人如沐春风,苍霁怎也没想到,此子便是后来的承天君云生。   少年净霖由他们带入室内,见屏风之后冒出个头来。小姑娘黑眸漆星,遥遥冲净霖挥了挥手。   “清瑶可不许哭了。”黎嵘说,“你九哥终于回来了。”   清瑶捂着耳朵念:“不听不听,四哥念经!”   苍霁忽觉得心下一软,他立刻捂胸怔仲,却立即明白这感情并非他的,而是净霖的。从前他们也入别人的梦。却从未有过共情一说,苍霁颇为新奇,又将胸口摁了摁。   这便是净霖口中的妹妹了。   苍霁摸了摸鼻尖,有些出乎意料。他见桌上虽有别扭之处,却也算其乐融融,既然如此,他便也想不明白。   净霖为什么要杀君父?   少年净霖的侧颜远比如今更加稚嫩,他安静地犹似魂荡天边,从他的一言不发中苍霁渐悟得了心不在焉。他只是在君父开口时有问必答,既不与诸兄弟说笑,也不曾看过一眼。   一顿饭用得比意料之中更快,云生与黎嵘将少年净霖送至归处,三人方站院中说了会儿话。苍霁见净霖头顶的银杏垂落搭在他发间,他便微携笑意随手拈下。他有些变化,此时的他远比在席间轻松。   他声音仍旧,却平添了一些轻快:“南下妖物虽多,却皆是小妖。如为精进,兄长们还是前往北地。”   “来月你我更替,你在家中监学,我便去那北方看看。”黎嵘身量高出他俩人,臂间隐约可见力道,他说,“北方参离树下息凤凰,云海端间游苍龙。爹欲意联合此两位一并出征血海,我此行是探个口风。”   “凤凰尚可,但那苍龙。”云生温言,“听闻狂妄恣肆,怕不好打交道。”   “如今东部沦陷,血海迫近,不论如何,都要知会一声。”黎嵘说,“若不能如愿,便罢了。”   少年净霖指转银杏,他道:“如是不成,便由我去。”   “急什么。”黎嵘突然拍了净霖的背部,看着他说,“爹尚未开口,你便在家待着。此次我已与他们商量妥当,必不会再为难你。”   “你倒也该待他们有些笑脸。”云生说,“具是兄弟,不该如此生分。即便打断骨头还连着筋,眼下局势渐危,家中还须稳固些好。”   少年净霖颔首不语,他两人便一起走了。苍霁随净霖进屋去,见里边冷冷清清,好生无趣。他翻身躺在净霖的床上,撑首看净霖卸剑宽衣,自行提水入桶。   苍霁捡了净霖方才捏着的银杏,只笑:“果真一模一样,连沐浴这毛病都不曾变过。”   净霖冷水灌桶,坐在床沿,苍霁只闭了一只眼,看着背对自己的少年人渐褪衣物。十八九岁的骨肉正值诱惑,是除了生吃微炸也不错的样子。苍霁见那白袍滑落,逐步延出背部的伤来。   那大小交错,深浅不一的伤透露出仗剑而行的不轻松,说什么“不曾”,扯开纱布,新伤覆在旧伤上,像是诡丽的花纹铺叠在白缎上。   苍霁喉中干涩,他忍不住翻身而起。见净霖冷水浇半身,甚至连镜子也不要,熟稔地擦拭。只是那血珠冲下去,在苍霁眼前淌入微凹的腰窝。苍霁仿佛听见那血珠耐人寻味的滑动声,它带着足以杀人的威力,轻轻地、微妙地滑入那可以容纳自己拇指摩挲的窝眼。   欲望。   苍霁默念着这两个字,像是不认得,又像是早已熟知。   少年净霖还戴着冠,骤然回眸时目光冷凝。苍霁迎着那目光,渐渐地用舌尖抵在利齿。   他泻出笑声,低低重复。   “这便是你教的欲望。”   苍霁似是学得了什么,便躺回榻间,独自笑不停。他又翻身看净霖,只觉得少年人似笼于光间,变得既唾手可得,又遥不可及。这样的净霖即便神态与目光是冷的,却让苍霁仍觉得他内心是柔软的。 第38章 离苦   然而欲望的腾升并未得以宣泄,因为苍霁听得铜铃急促地摇动,正在唤他脱离。神识犹如被铃声吸纳,倒退之景一瞬破碎,苍霁在眨眼间便沉入自己的灵海。锦鲤以肉眼可见之速暴涨一倍,原本的金红色已被略沉的暗色覆盖,鳞片表面微凸锐利,一眼瞧去已不似条鲤鱼。   苍霁缓化人身,他的臂从净霖腰侧探出,脖颈渐贴净霖颊边,肩膀似乎变得更加宽阔,待到腿也现出来时,已能完全将净霖纳藏在怀中。黑暗间妖物新筑人身,一如他当日所愿,变得更高大,已经远超净霖。   苍霁睁开眼,耳侧便能听见几里之外的虫鸣,那些曾经细不可见的微小倏忽放大,变得清晰可闻。苍霁体内热流经转,灵气汇于四肢百骸,使用起来更加得心应手。   他稍动身,察觉自己被藤与泥包裹成茧。山神的低喃绕而不散,苍霁摸到怀中,净霖四处冰凉,仍在沉睡。   苍霁道:“多谢。”   泥团稍开,日光探入。苍霁眯眼起身,扒开藤根,在灰尘浪滚中向外看去。他原以为会面对仍是怪物的山神,岂料入眼的却是个人面藤身的模样。   苍霁脱泥而出,周围草已至膝。群山间万枝放花,紫粉色云海一般的染就群山。飞禽走兽各奔其中,神态闲适,灵动自由。番薯坐在藤上,小野鬼们惬意地滚地玩耍。山神的低喃窃语构成奇特的曲调,他由稚儿们围绕着,拖着庞然身躯,坐在草中用藤条编织花环。   番薯一甩尾巴,从藤上跃下,绕苍霁一圈,说:“你怎还活着,你们睡了许多日呀。”   苍霁说:“多久?”   番薯坐在草中,耳朵抖了抖,说:“谷雨已过,正逢立夏啦。”   苍霁虚拿新衣,披身覆体。一点也不关心时至何时,反而问道:“那两个神仙呢?”   “一并走了。”番薯说,“其中生得美的那个说娘从此居于此地,只是不能再枉自杀生,该禀报什么司,按规矩办事。”   东君这般好打发?   苍霁又问:“顾深又去了何处?”   番薯滚地,皮毛蹭在草间,举着爪说:“走啦。”他歪头,“他说他找到了娘,却是哭着走的……你去哪里?”   苍霁背起净霖,直跃山间,踩枝向外疾奔。   他道为何突然梦见了净霖的过往,原是这铃铛用来拖延时间,待他一醒,这家伙便又跑了!   苍霁心有不甘,却在凌身时发觉身体似乎轻了些,不仅如此,还变得更加灵敏。他掠经那大片花海时,甚至生出一种一头扎进去游动的冲动。苍霁猛地着地,四周顿卷荡风,无数碎花震落飘散。   苍霁走在下山的林间路,脚底下已被花叠铺垫。他走不到两步,便觉脖颈间的手臂微紧,便知背上人醒了。   “我嗅顾深的气息仍在此地。”苍霁说,“你还能觉察到铜铃吗?”   净霖鼻尖微动,被花瓣扑了一脸,没忍住打了喷嚏。他埋头在苍霁背上,微哑着声音说:“不能。”   净霖即便埋了头,却仍觉得花瓣无处不在。他接二连三地打着喷嚏,便觉得头上一沉,盖上了一件衫。   净霖眼半张,日光斑驳,自花枝间抖落在衫上,余热叠在颊面。他枕着苍霁的背,突地说:“你变大了。”   “吃得饱,自然会长。”苍霁想起少年净霖的个头,道,“比你高了不少。”   “修为虽已小成,用起来却毫无章法。”净霖道。   “寻个师父不就好了。”苍霁将他往上颠了颠,道,“如今连东君都已遇过,寻常人还真做不了我师父。”   净霖说:“你何时遇得见寻常人。”   “这倒也是。”苍霁又说,“铜铃又跑了,下一次该去何处寻?”   “不知道。”净霖稍叹。“且去……看看顾深吧。”   顾深虽下了山,却并未离开。他于山脚自筑简陋的院落,便在这里住了下来。每夜能从院中伏栏而观,看见山神巡山夜行。   苍霁见那竹篱笆,茅草屋,便觉眼熟。净霖叩响门扉,顾深应声开门。他见得此二人,竟露惊奇之色。   净霖道:“告别在即,讨碗水喝。”   顾深引他二人于院中,在新扶的树下围桌而坐。顾深斟了粗茶,道了个“请”字。   “两位欲往何处?”顾深说,“见那日神明发怒,怕对你二人多有忌惮。”   “尚无去处。”净霖缓饮茶,说,“大人便要久居此地了吗?”   顾深说:“我本寻家而来,如今已走不动了。”   “听你道娘已寻到。”苍霁闲点山间,“便是这位么?”   “是又不是。”顾深生满茧的手掌微搓颊面,说,“我本不知他是谁,只是那一夜番薯曾问我一句话,便叫我明白了。”   “一句话?”   顾深说:“他问我,‘川子是何人,娘为何总念着这个名字’。我娘从千里之外寻至此处,怕也以为我被囚入其中,便想方设法欲入内救我。可那城一旦进去了,便再出不来了。她哭瞎了眼,又忧心我爹一人守家,时日一久,已……”他艰涩道,“已记不得许多了。这城中死了许多人,怨气随山而葬,草木垂泪,因此得化聚成山神。山神覆城葬人,虽无神智,却仍存万千慈母心。他便夜夜游荡山间,寻着丢失的儿女。我虽追至此处,却已变样。她要寻的是稚儿川子,而不是如今的顾深。”   “那你便决意守在此地?”苍霁说,“你可知她已融于山神,寿命千年。她而后的时日便会永远守在此地,日夜寻着一个叫‘川子’的人。你不过几十年便该入黄泉,待你过了离津,便须投身轮回忘却今生,她却仍会在这里。你们母子二人自分离那一刻,便注定生世不见。你在此处也无济于事。”   顾深扶树而望,他道:“即便是不认得,即便是几十年,我也想与她待在一起。”   苍霁饮尽粗茶,道:“我果真不懂人。”   顾深说:“你若想成人,必该懂其苦。因为人生来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放不下。你见冬林一世,便为死所顾,又纠缠离别,却偏生爱意。可见这八苦既分得清,又分不清。若叫我劝你,便是不要成人,永为妖怪。”   “我本也不想成人。做人既然毫无乐趣,不如永远做条鱼来的痛快。我见你们沉溺其中,不察深情,只觉得可怖。”苍霁的椅后仰,他的目光扫过净霖,说,“人既为自私欲物,又为情海沉沦。既能猪狗不如,又能舍身取义。虽皆为人,却又各个不同。”   “人心不同,便各个不同。”顾深最后为他二人斟茶,道,“今日我便以茶代酒,祝二位一路顺风,得偿所愿。”   茶水饮罢,三人便要分别。   净霖与苍霁出了门,顾深立于门前。他待二人已离些距离,忽地说道:“我知道人间离别易多时,今却也想问一问老天爷,我与我娘,我与我父,我与这千千万万丢家丢子的人,今生今世究竟做了何等错事,要受这般的离别苦。”   男人鬓边白发已催生,他怔怔地问,泪已先流。   “我等皆是普通人,既没伤天害理,也没草芥人命。何让我们受这样的苦楚。人心虽各不相同,却具是肉长的,到底何以至此,要这做这等铁石心肠之事。”顾深撑着门框,指尖紧扣,他道,“我寻了一世,便终还是落在了一个‘离’字上。若我投身黄泉,希望下一世不做人,即便是做棵树,也好过骨肉别,至亲离。”   净霖回首,见顾深身形逐渐佝偻。他驻步许久,却始终不置一词。苍霁侧头看他,终于听得他说。   “……生如此。”   山间花风灌满净霖的衣袍,他发刹那飘荡,侧容似有微怔。在一刹那间,苍霁似如又见得他少年的模样,负剑孤身,寡言少语,却尚存温色。可是待苍霁再看,却发现他已继续前行。   “去哪儿?”苍霁一步追上,侧头吹了净霖耳尖的花瓣。净霖侧眸捂耳,苍霁已察觉了,他哈哈笑,说,“吹一下还会红么?原先怎不会?”   净霖说:“没有红。”   “你把指尖放下来让我瞧瞧。”苍霁双臂枕后,口中说,“真奇怪,你怎地又变小了。”   净霖如今矮苍霁一头,行在一旁立见单薄。他与年少时几乎并无太大变化,只是眉眼稍开,稚嫩已平。   苍霁一把扶住净霖肩头,说:“不知为何。”他垂眸在净霖发间,“我竟觉得这个身高才最合适,从前看你总觉哪里不对,如今这样看,方觉得正好,好似就该如此。”   净霖被扶得身形微歪,脚下一错,跟苍霁踩在一起。石头忽然从袖中掉出来,对着苍霁脚踝就是一脚,挥着手臂示意他正常走路。苍霁脚下一绕,准备轻踢它翻个滚。岂料衣襟一紧,被净霖拽开。石头便顺着他的腿攀上来,对着苍霁的胸口一阵猛捶。   苍霁不觉痛,只觉痒。他抬手拎起石头,对净霖说:“这小子一点也不靠谱,但逢危险,便缩头躲藏,只会欺负我,留着做什么?我丢了。”   石头四肢飞快地抱紧苍霁手臂,苍霁甩手欲扔,忽听它和净霖异口同声道:“不成!”   苍霁猛地卡住石头后颈,晃在眼前:“你会讲话啊!”   石头捂嘴摇头,脚蹬来蹬去。   苍霁冷笑:“诓我这么久。”   石头还未否认,便被苍霁倒拎过来。它探手在空中,被晃得晕头转向。苍霁正欲开口,便觉得背后“砰”地一声,净霖也昏头似的正撞他后背。   他却在这一撞中撞得心神一动,脱口而出:“你这声音。”他怀疑地说,“怎地像净霖。” 第39章 对错   石头这下连招呼也不打,直接两眼一闭,垂手不动了。任凭苍霁如何摇晃,就是不理。苍霁无奈作罢,回头见净霖。   苍霁问:“它原本便会讲话?”   净霖已经去了晕眩,好整以暇地回答:“兴许。”   苍霁将石头塞回袖中,退步稍打量净霖,道:“莫不是你分身一类吧?”   净霖并不着急,只是气定神闲:“你若觉得是,那便是。”   苍霁反而捉摸不定。因为他跟石头好歹算是生死之交,不仅一道扒过阿乙的毛,还在海蛟宗音手底下齐心协力地啃过净霖的手指……如此劣迹斑斑,苍霁怎么也无法将石头换做净霖的脸。但他没由来地有点心虚,故而又将净霖审视半晌。   如今暑气初现,站在日头下的净霖却滴汗不出,说:“铜铃西行,我们走反了。”   苍霁满腹狐疑尚未解决,便被净霖抬手牵臂,拽向了另一边。苍霁脚下不停,趁势问:“若真是你的分身,你便用他日夜盯着我。喂,难道你也蓄意吃我?”   净霖淡定道:“是啊。”   苍霁说:“一路皆是机会,怎么迟迟不见你下口。”   净霖说:“人老牙软,啃不动。”   苍霁反握住他,威迫地说:“你诓我?”   岂料净霖如常,道:“是啊。”   苍霁已经被他绕乱了,决意不再问他,因为从他口中根本探不出真假。净霖却在逗鱼这件事情熟能生巧,并且欲罢不能。   两人从北地群山离开,一路西行。沿途穿过中渡名地,顺江而上。苍霁虽为水中猛将,却在船上晕得上吐下泻。   苍霁瘫身在榻,手臂垂地,不知到底睡着没有。船间受雇而来的小仆端盆在侧,给他拭着后颈汗。   苍霁闷声问:“人呢。”   这小仆年纪不大,却机灵得很。听得这一问,便立即知道他问谁,净了帕回道:“公子上‘庭园芳’了,临行前专程嘱咐小的,晚膳不必备了,怕是晚上才能回来。”   苍霁手臂收回,翻身横躺,说:“好狠,我在此半死不活,他却仍与人玩乐,连门都不回了!”   小仆赶紧道:“公子差人在后备着粥,方便您随时取用。”   苍霁冷笑:“几罐粥就打发了。”他卷了被席,猛地坐起身,“‘庭园芳’是干什么的,喝酒?饮茶?”   小仆支支吾吾。   苍霁撑身,冷眸盯着他:“别诓我。”   小仆冷汗直冒,便道:“是西江花魁游香婉的春船,每至春夏交际,庭园芳便游船江上,广纳名士,以征文会。历年隆重,寻常百姓不可入内。这位游姑娘虽出身勾栏,却颇得才气,能做她入幕之宾者,多为名满天下的才子名士。我瞧他们三番五次登船拜访,必是游姑娘经船时相中了公子。”   苍霁正欲开口,又觉得两眼犯晕。他即便不知道花魁是什么,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小仆见状,立即贴心道:“公子曾道,您身体抱恙不便外出,待他回来就成。若是想离船透风,也须将粥喝了才行。”   苍霁一听“粥”便胃间翻滚,他挥手让人出去。小仆候在门外,不过须臾便听得苍霁似与人说话。   苍霁掐着石头小人的两颊,道:“说!他这几日忙什么?我当他去捉铃铛,原是去找女人。”   石头自从那日后乖巧不少,端坐在榻任由苍霁捏,反正石头结实,不怕捏。   苍霁又问:“他找女人做什么?”   石头眨眨眼,一派毫不知情的神色。   苍霁突然和蔼可亲,他将石头拍了拍,拢到鼻尖前,说:“你我虽是兄弟,却从来不曾亲近过,趁着今日净霖不在,索性好好亲近一番。我见你这身布衫已近破烂,不如换一身。”   石头见他变色便知不好,转身爬起来就跑。还未跳下床,便被苍霁拎着后领带回去,摩拳擦掌地要为它宽衣。石头宁死不从,苍霁勾掉了它的腰带,它拽着里衬,抬臂掩面,竟在苍霁掌间露出些欲泣的样子。   苍霁弹了它草冠,道:“想你也不是净霖。”   净霖怎会做这般神情,看起来便是可怜。   石头似在拭泪,苍霁凑首,说:“逗你……”   话音未落,便见石头抬手戳他一拳。苍霁不防,又因为晕船,便模糊中见得石头慢条斯理地系紧腰带,端坐回去。   净霖持盏定了一会儿,旁侧的侍女殷切劝酒。净霖方才放回盏,目光穿过诸人,从莺莺燕燕中,找到了蓝袍拘谨的年轻人。   “敢问。”净霖贵公子的桃眼半转,在侍女面上轻轻绕了个水淋淋的波儿,“那是谁。”   侍女纵使见惯颜色,也招架不住这等艳色的皮囊。她膝头轻移,对净霖细声细语道:“回公子,那是东乡的楚大人,单名纶,是今年登榜的新科状元郎。楚大人年少便已名冠东乡,其作的策论被皇上钦点锦绣,是今年的翰林新贵。”   净霖稍作思索状,他修长的指敲在桌沿,化作莞尔:“今夜‘双元’汇聚,熠熠生辉。不过既有楚大人在侧,想必今夜是见不得香婉了。”   侍女报以笑意:“公子何须妄自菲薄,姑娘已待您多日。”   可惜净霖目光尽在那楚纶身上,他以极其敏锐的耳力,听见了铜铃随此人行动时的轻晃。只是他正欲细闻,便觉得左耳一热。   苍霁似是贴在耳边说:“你带路,我们去找净霖。若是找得到,我便既往不咎。”   “公子若觉热,奴家引您外边透风。”侍女见净霖耳根微红,似是热的。   净霖道了声“不劳”后,便起身而饮,又将酒水斟满,方走向楚纶。   这位新科状元并不如传闻,他甚至有些羞怯腼腆。年轻人端坐挺直,背部如同笔在支撑,反而显出些局促。他甚至尚不会拒酒,饮得双颊微红。   净霖行至楚纶身前,谁知楚纶定目见了净霖,竟骤然露出些惶恐之色。净霖身影遮光,也缓缓皱起眉。   楚纶一见净霖皱了眉,便双腿发软。他甚至猛地后退,将坐席撞到一侧,愈发惊慌地望着净霖。随后不知为何,以袖掩面,慌声说:“在、在下酒劲上头,便便便先告辞!”   净霖酒盏搁案,道:“大人瞧着面色不好。”   “方才在、在外边受了些风。”楚纶被净霖吓得魂不守舍,拉了一侧的侍女,竟用了些哭腔乞求,“劳烦、劳烦姑娘带带带我……”   净霖探手:“在下愿为大人代劳。”   楚纶吓到打嗝,他说:“岂岂岂敢!”   说罢竟不管不顾地爬身而逃,旁人只笑他喝醉了,一众侍女簇拥搀扶。楚纶在人群中恨不能脱身,像只溺水的旱鸭子,扑腾挣扎,就差大喊几声放我出去!   净霖稳搭上了楚纶的肩头,宽慰道:“大人休急,在下引路。”   楚纶竟在这一拍中“扑通”瘫坐在地。他指着净霖牙齿打架,又像是惊觉造次,将手指咬在唇间,眼泪扑簌簌地掉。   “君、君君……”楚纶哭道,“放我一马!”   净霖神色莫测,侍女们窃声细笑。游香婉闻声而出,扶了楚纶,温声说:“大人喝醉了,这是东海敬公子。”   楚纶几乎要藏到游香婉的袖下去,他当真是吓得口齿不清,连话都说不利落:“他是临临临临……”   楚纶不敢直言,便抱头大哭。满宴间只觉得他滑稽荒诞,谁知他已踩在了生死一线间,一个不慎,便能万劫不复。   净霖已欲动手,岂料宴间薄纱经风一荡,陡然扑进个人来。净霖背上一重,已被人从后抱了个结实。但见楚纶趁机踹翻栏杆,投身入水。   净霖身渐踉跄,近贴在边沿,他道:“松手!”   苍霁紧紧扣着他,狠声道:“你又要往哪儿跑?”   话音未落,苍霁便觉得净霖身向下倾。他转身踏步向将人退回去,谁知因为被晃得又犯了恶心,竟一脚踩空,带着净霖“哗啦”跌入水中。满船惊呼,女儿们零乱的喊叫随水荡开。   苍霁入水了方觉浑身舒坦,他捞住净霖,游身离船,在人迹罕至地方冒身。两个人通身湿透,苍霁抱着净霖,蹚着水至浅处,却不上岸,而是将净霖塞进茂密垂柳之下,堵在水中。   “相顾不离十步外。”苍霁将莹线在净霖手腕间绕了几圈,拽到面前,“你却想跟人跑?”   净霖在江水中冷得面白,他道:“铜铃就在咫尺,你却叫它跑了。”   苍霁道:“让它跑,你不能跑。”   净霖薄唇冷抿,他盯着苍霁,突然用双指卡住了苍霁的下巴,捏向下来,拉到咫尺。   “我若要跑,必先炖了你。吐了几日,你连脑袋也吐去别处了么?若是还不醒,我便帮帮你。”   苍霁先被他寒声所镇,继而扣紧净霖的手腕,说:“此地大妖无数,各个都嗅得见你!怕你来不及跑,便先叫人分了个干净。凭你如今,也敢这样狂言?”   净霖被苍霁捏得剧痛,两厢对峙,分毫不让。苍霁突然怒从心起,他抵着首,对净霖说:“纵使你心比天高,而今也是笼中囚鸟。”   两人额间的水珠滚砸在一处,苍霁亲眼见得净霖眸中怒色渐止,似如平波。湿发贴在他脖颈,那颈甚至不需要用力便能掐断,掌心的手腕也脆弱不堪。净霖在苍霁眼中逐渐变成矛盾又难解的人,不论旁人将临松君说得如何神通广大,在苍霁掌中,他便一直是这样脆而易碎。   他们根本互不了解,简直好似两个天地。净霖不记得苍霁的过往,苍霁也不熟知净霖的过去,他们皆因“吞食”紧密相连。苍霁吞食着净霖的血肉,而净霖吞食着苍霁的温度。   各有所需,也各怀鬼胎。   苍霁听得净霖说。   “说得不错。”   净霖松指,手自苍霁掌间脱开,转身涉水上岸。苍霁在后看他后颈,记起他年少时的伤痕累累,又记起他如今的背呈裂纹,每一条每一个都带着他从未听闻的故事。它们皆与净霖密不可分,它们亲眼见证净霖跨越数百年,从尚存温度,变成毫无温度。   可是苍霁一无所知。   他生来头一次明白,即便他吃掉了净霖,他们也不能融为一体,更休提永不分离。净霖诱惑了他,他却对那些欲望仍旧陌生。那样无知觉的引诱,让苍霁满腔热血无寻出口,他既不懂,也没弄明白。   苍霁掌心渐冷,久立水中。目光漠然,随着净霖的背影而动。   但他没错。   他想要净霖的念头没有错。 第二卷 立夏 第40章 神说   净霖总是彻夜难眠,睡眠带来梦境,梦境带来过往。他不想要梦境,也不想要过往,所以只是假寐枯躺。他醒来的住处一贫如洗,什么也没剩。   起初醒时日短,身体的疼痛不值一提,破碎的灵海方是痛苦的根源。灵海碎化成渣,这些略显尖锐的碎渣卡在神思各处,刺得魂魄都痛。   净霖能行动后,便时常披衣枯坐,他似已寻不到继续的理由,却也寻不到终结的理由。一场大梦初醒,一切前尘化风隔雾,春秋反复,疼痛渐平,身体似也恢复寻常。   只是他丢了剑,不仅手中空空,就连心也空荡。灵海已损,本相再无踪影。咽泉随他半生游离,最终却连断刃也寻不到。净霖曾经唯有一个念头,便是死于山林,葬在咽泉之侧。可惜他如今立于风中,除了肩头宽衫,什么也拉不住。直至白瓷缸间水花四溅,余出一条活蹦乱跳的锦鲤。   净霖指尖触及到它的鳞,鲜活之物游动在他指腹。他们像是共生于此,相互依赖。   净霖正愣神间,见得锦鲤突化为稚儿。白胖的拳拽着他的袖间,紧接着又速化为少年郎,眉间的倨傲狂肆宁挫不减,随后变作比自己更加高大的黑衣男人,握紧了他的手腕。   “你欲往何处逃?”苍霁眼眸覆霜,势在必得,“你不能逃,你便留在我掌心!”   净霖另一只手轻拍在他颊面,竟抚在其上。他指腹描过苍霁的边鬓,像是想不通这人从何处冒出来的,又像是似曾相识,必须探明白。他每描一寸,苍霁便拉近他一分,净霖逐渐透不过气,他揪了苍霁的一缕发,示意他稍松。   可是苍霁直勾勾地盯着他,将他手指带到唇边,湿热地吻了吻。   “由我吃了你。”苍霁狡猾地露出委屈,“好不好?”   净霖从未这样热过,他怔怔地看着苍霁吻过他的指尖,竟觉得微妙又奇怪。他唇紧抿,有点畏惧地摇头。   苍霁手掌抚揉在净霖后脑,像待孩子一般,却不断逼近他,与他几乎唇齿相贴。在这旖旎黏稠的时刻,净霖呼吸微促,眼前朦胧。   净霖骤然睁眼,喘息还是热的。他一侧头,果见苍霁在撑首而观。夜尚未过,船内昏暗。苍霁的眸漫不经心地转开。   净霖口干舌燥,觉得唇间似碰过什么温润,还残存温度。他几近梦境难分,便不自觉地抬臂挡面,翻身面壁冷静片刻。   苍霁视若无睹,说:“楚纶连夜西上,要去京中复命。我在他留下的杯盏上觉察不到人气,该是只小妖。”   净霖发散枕席,他甚至要开口时都觉得梦中苍霁的气息还缠绵在唇齿间。他倏而闭眼,静了片刻,再睁眼时已形容平静。   “是只笔妖。”净霖说,“他认得我。”   “斩妖除魔临松君。”苍霁躺平,“无怪他要跑。不过人之所言有点意思,他们道这位楚纶,多是一个评语。”   “什么。”   “判若两人。”苍霁答道。   判若两人?   “‘楚纶’确实是个凡人,他生于东乡小村,家境贫寒,先后父母皆丧,凭靠家族近亲接济方才能继续读书。此子先天体弱,腿脚似也有疾病,却将书读得好。他十二岁便以诗词名响乡间,东乡知府屡次保举,他十九岁便得以进京,只是两次不中,归家后愈发刻苦,此次夺得头魁也算如愿以偿。但自从他第三次入京赴考起,便有人说他性情大变。”   净霖说:“如何说来?”   “不知道。”苍霁说着闭上了眼,“途中不便盘查详细,但京中必有人解。”   说罢便似如沉睡,不再开口。   净霖便直视壁面,沉默到天明。   京都位处西南,顺江而上不过半月便能到达。中渡愈往西去,分界司愈渐密集,各型各色的掌职之神封地临近,小妖甚至难入屏障。   净霖与苍霁虽然仍旧僵持,却并不妨碍他指点苍霁的灵气运用。半月时短,苍霁奥妙尚未参透,船已靠岸。   净霖下船时,天正炽热。京都庞纳四海朝客,街市井井有条,满目繁华。港口客船尚小,供有庞然龙船高耸而立,水道间来往有序,人声喧嚣。纵目远望,竟一时之间望不到头,所及皆是明楼高阁,能见宫室恢宏屹立。   苍霁笑出声,他环顾四周,只觉得所谓九天神宫也不过如此,怎比得上人间朝夕鼎沸。蛮儿们穿梭其中,具是手戴金钏儿,脚挂银铃铛,行步带风时可以听见清脆摇晃。吹笛客沿街而行,引得路过蛮儿翩翩起舞,各色飞纱游转空中。   广吞万岁山,博孕千朝乐,天地中为此一地由九天笙乐女神执掌。她寿与天齐,神思融地,既无处不在,又妙不可见。当日君父九天君开创三界新岁,笙乐神不见踪迹,君父却仍奉其名牌,尊为座下客。即便是净霖,也不曾见过她。   二人寻处客栈落脚,不巧又是位妖怪。只是不同别处,京都中的妖怪皆是通天大妖。   苍霁跨门入内,便见羽扇轻拨在算珠间。那算珠黄金所铸,宝石沿边镶嵌,端得是贵气冲天。老板娘倨傲而坐,玉白的指间戒指覆累,个个大如鸽卵。只见她华服雍容,脚边悠哉摇动着九条绒尾。   苍霁见过妖狐,却是初次见到九尾妖狐。   老板娘纤指搭扇,露着妖娆双眸将两人看了,懒散道:“上房五十金,店贵不还口,交得上便任君挑,交不上趁早往别处去,此地不留穷鬼。”   苍霁两指顺着柜面一路划开,金珠与宝石“叮当”滑落,在柜面上堆出条璀璨长线。   老板娘看也不看,羽扇半挑,反而将苍霁打量了,说:“眉目舒朗,眸含锐气。好皮囊,妖怪里就是这等容貌分外吃香。不忙付账,就冲这张皮面,姐姐供你在这京都玩乐。什么白净斯文具已不稀奇,要的便是你这种……”她半沉吟,忽探身,“足下神似北苍帝。”   苍霁不知这个“北苍帝”是何许人也,净霖却眉挑细微,看向老板娘。   老板娘薄哼一声:“你运数不赖,我偏好苍帝那一口,许你白吃白喝。自个上去挑吧。”   说罢人也不理,搭扇入内,垂帘玩绸牌去了。   小狐狸端盘侍奉在侧,耳朵忽扇,尾巴摇晃,不穿鞋的小毛爪轻快地踩在红氍毹,却生得粉面桃腮,杏眸机灵。它掀帘行礼,道:“还请两位公子随我来。”   苍霁随之而入,阶梯宽敞,各处陈设皆见华贵。他稍慢几步,与净霖并肩。   净霖轻声说:“九天境未立之前,苍龙与凤凰皆盘踞在北方诸地。后来凤凰南下,与九天门合力抗魔,唯独苍龙立北不从,麾下大妖无数,尊称其为‘苍帝’。苍龙之后,‘苍帝’之称屡入小妖之手,便又添一‘北’字以追尊荣。”   “死都死了。”苍霁说,“称号送给别人玩儿也不成?”   净霖说:“不成。”   苍霁侧眸:“神仙这也管么。”   净霖步踏上阶,微顿道:“神仙不管。”   苍霁问:“那这条龙与你又有什么干系?黎嵘的朋友吗。”   净霖已行门前,小狐狸推门恭迎,他却呆了一瞬。苍霁自后用胸膛推着他进门,小狐狸便合门而退。   净霖说:“他与我没有干系,也不是黎嵘的朋友。”   苍霁“噢”一声,既不追问,也不继续。他从净霖身后闪出,自添了杯茶水。稍后片刻,便听几只小狐狸立在门外,欢快道:“北庭温泉中薄酒以备,两位公子若是有兴致,随时可前往消暑。”   屋内寂静,须臾后苍霁开门而出,下阶去玩。他临去时丢了金珠给其中一只,道:“你来为我引路,其余的侍奉在此,他稍后便去。”   一只狐狸接了金珠,跟着苍霁而去。剩下的等了半晌,果见净霖换衣而出,前往沐浴。   只说小狐狸唤作喜言,今年不过百岁出头,一直由老板娘养在身边,故而对京中玩乐处知无不言。苍霁出手大方,生得英俊,又待人豪爽,一来二去,喜言便“大哥”前“大哥”后的与他同行,卸了防备。   苍霁状若不经地问:“适才听闻老板娘道‘北苍帝’,这个北苍帝是何许人也。”   “大哥不知道呀?”喜言矮苍霁许多,捧着货物跟在后边,摇头晃脑地说,“这也难怪,大哥必然是常居东边,专心修炼,不闻它事。要说这个北苍帝,在妖怪之中很得名望。就连我家老板娘也仰慕了许多年,讲他的事迹还会掩扇垂泪呢。”   “什么事迹。”苍霁说,“说来听听。”   “苍帝居北称帝,三拒九天君而不授。因他独力聚妖面北,对抗血海已久,不肯屈于人下。因此便与九天门六次盟而不合,唉,要说也奇怪,当时九天门已成天地第一势,九天君座下八子皆是赫赫威名之辈,苍帝麾下虽能妖辈出,但真与九天门不和,怕也只能两败俱伤。”   “那便两败俱伤就是了。”苍霁抛珠倚栏,眯眼由日光倾晒,道,“那什么九天君,借合力抗魔之由,四处吞势,怎么听都不是心怀苍生的圣贤之辈。既然此人能任天地共主,那么苍帝有什么不能。与其供人差使,不如逍遥到底。”   喜言从货物中拱出耳朵来,惊讶道:“大哥,你怎知苍帝就是这般想!老板娘道他虽未屈从九天门,却始终屹立北方险地,不曾让邪魔步进半分。只是后来血海平复,九天门改称九天境,九天君也成为天地共主、无上君父。各方应功封赏,苍帝仍居北不理,九天君奈何不能,便遣杀戈君黎嵘下地劝抚,起先两家并无怨气,只道心平气和,可不知为何,杀戈君黎嵘忽然翻脸不认人,与苍帝大战北地……”他耳朵一垂,道,“老板娘说,必是这黎嵘使了什么手段,否则凭他修为,尚未踏入大成之境时怎能与苍帝一战。”   “这么说来。”苍霁说,“苍帝必是输给了黎嵘。”   “黎嵘还受命剐鳞剔筋。”喜言说,“九天境绝了龙脉,此后这么多年,再不见有龙现世。”   岂料苍霁却笑起来,他道:“只怕是斩草除根,方能安生。”   “不过因此生了件怪事。”喜言伏在栏杆,歪头啃着糖人。   “怪事?”   “如今神说谱中,要论彪炳战功,杀戈君应列首位,但要论无上功德,临松君该当魁首。因他早在血海之前,便游走中渡诸地。都道‘斩妖除魔,当见咽泉’。他的咽泉剑之下,鬼神皆有。虽然称号不见杀气,却挥剑利落。但他尚辨善恶,既不伤及无辜,也不祸害好妖。”喜言说,“怪就怪在,苍帝为黎嵘所杀,临松君既是黎嵘的兄弟,又与苍帝毫无瓜葛,却听闻二人因此分道扬镳,形成‘君不见君’九天传闻。最奇怪的是,而后中渡群妖失首,各自立王称帝,但凡以‘苍帝’之名自居者,咽泉剑必诛之。时日一久,便再也没人敢叫苍帝啦。临松君为苍帝守了尊号,老板娘说,也算承情,只是不想他后来会斩杀君父,冥冥之间,也算为苍帝报了仇。”   苍霁捉摸不透:“他二人认识么?”   谁知喜言摇摇头,也奇怪道:“不认得的,听说临松君连苍帝的面都不曾见过。血海之战曾有一次并肩之时,只是老板娘说,当日千军万马,临松君与苍帝互不相识,唯独调兵遣将时似曾擦肩而过,除此之外,再无交集。” 第41章 疑虑   苍霁尚存疑虑之时,醉山僧已出了追魂狱。他持杖不过几步,便被人自后拉了领,不必转头,果然听得东君的声音。   “我欲往血海中去,却被那看门狗拦了路!他素来卖你几分情面,便要劳烦你与我同去一趟。”   “你好端端地去血海做什么?”醉山僧皱眉回身。   东君踱步云间,道:“许久不曾看一看黎嵘,心里想得很。”   “鬼话连篇。”醉山僧拂袖欲走。   “欸,且留步。”东君绕到醉山僧身前,偏不让他走,“我思念兄弟何错之有?你怎地又翻脸。速速与我去一趟,我有要事询问。”   “黎嵘身沉血海,神思下界。你问谁?你必是又想惹是生非!”   “我向来依律办事,可比你规矩得多。你方才说他神思下界,我并未听君上提起过。”东君若有所思,“我寻黎嵘,当真有事。”   醉山僧见他不似有假,略微迟疑,仍带他去了。血海之战落幕后,血海便镇锁于追魂狱之下,由云间三千甲看守。醉山僧身为追魂狱首辅官,实为仅此黎嵘的镇锁神。有他带领,东君自然进出容易。   只是怪不得守门神严厉,因为东君出身向来备受争议,为着避嫌,他实在不该再入此地。但正因为如此,醉山僧才信他是当真有事。   两人沿阶而下,四面具是金纹镇魔咒。密密麻麻的咒迹暗金流动,休说妖怪,就是寻常邪魔也走不稳这一段。东君原身可怖,当下也仍觉得脚底刺痛。要枢之处即为咒心,上插一把覆霜重枪,正是杀戈君的破狰枪。   东君自袖中摸出方帕,在经过破狰枪时掩住口鼻,已有些不适。因这枪杀气冲天,凶煞威猛,靠近些许便叫人胆寒。   醉山僧见他掩帕,忽然轻“啧”一声:“你这般一动,我便记起来了。我这几日思来想去,总觉得那人熟悉,见着你这动作——他果真是在仿你举止!他的那副伪装又化作桃眼,若是修为再深不可测,可不就是活脱脱的你么!”   “铁树开花,你竟也会观察入微了。”东君过了破狰枪,以帕拭汗,道,“他本就在仿我,虽不是一举一动,却将引人怀疑之处学了个七八分。你说,他来日若干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坏事,叫哪个一根筋的蠢物的向上一禀,我可就说不清了。”   “这世上便没有你说不清的事情。”醉山僧止步,两人脚下石板已尽,面前无望血海通红翻滚,无数人面流淌其中,耳边皆是濒死嚎叫。   “他是猪吗?”东君小声说,“吵成这个样子,他竟还睡了五百年!换做是我,可他娘的就不干了。”   “他那日本负重伤,眠于此地也是意料之外。”醉山僧一杖掷出,但见金芒暴开一条狭窄通路,他踏步其上,继续说,“咽泉剑直穿胸口,临松君是动了真招。”   “说来奇怪,我也有些问题百年不解。”东君随后慢声,“邪祟入体诓诓小孩子便罢了,想净霖多年持剑卫道,最了得的便是心性。那不是别人,那可是本相为剑的临松君。他怎地就骤然变了脸,连黎嵘也捅得下去?当日血溅满地,好在老爹睡得安稳,否则又是一场父子反目的好戏,可比兄弟反目更加刺激。”   “你口无遮拦!这话也敢说。”醉山僧回头斥责,“若非邪祟入体,难道还能撞鬼了不成?他杀父杀兄,过去的功德一并作废,已成邪魔了。”   东君以扇敲嘴,道:“闲聊闲聊,何必当真。”   醉山僧方才作罢,他已驻步,闪身让与东君。东君见几步之外冥石筑台,躺的正是杀戈君黎嵘。   东君绕了一圈,道:“那日我没瞧清,净霖碎后便由黎嵘收拾的么?”   “不是。”醉山僧说,“黎嵘当时已重伤难行,更兼神识恍惚,后来之事皆交由颐宁贤者处置。”   东君的折扇打开,他道:“我听闻颐宁贤者自九天门时便伴于君上身侧,怕与净霖也有私交?”   醉山僧不傻,立即道:“你难道还怀疑他做什么手脚不成?此言关乎九天诸君,不可乱提。况且颐宁贤者与净霖并无私交,九天君在时,他曾屡次进言苛责净霖不与人交。”   “这般。”东君趣味盎然,他不知为何笑道,“这般便有些意思。你说黎嵘神思下界,可是指他忘却前尘神思渡劫?”   “不错。净霖那一场,伤他诸多。只怕他临睡之前,也悟得自己必生怨念,故而选在此处,便于渡劫。所谓心魔难破,不如忘却一切,投身入界,再历八苦,悟回真身。”醉山僧答道。   “如此说来,他如今也该在中渡。你权职所纳,可知他托生何处?”   “他已入大成。”醉山僧说,“哪是旁人能追查的到的事情。他本就忘了一切,下界另寻所悟,必然不愿我等追看。你到底想问他什么?再等上几百年,说不定便能守到。”   “我守他做什么,在下虽是个闲差,却是个古道热肠,最耐不住清闲!”东君目光经过黎嵘睡颜,“我只是近来有所不解之事,本欲问他一问。”   “何事?”醉山僧说,“若是临松君之事,劝你休要插手。君上如今孤家寡人,每提及兄弟几人便要伤神,必会怒迁他人,你何必搅这趟浑水!”   “着急什么。”东君收扇调头,“我何时说要插手?此事真佛坐镇,黎嵘禀报,又是众目睽睽,哪有值得我回顾之处。”   “这便完了?”醉山僧见他不过是来转一趟,又怒上心头,“你诓老子!下回若再敢这般,我打得你满地找牙!”   东君一连讪笑,含糊不答。   净霖归屋时天已趋黑,苍霁似已久待,听他启门,正回首而观。两人一瞬对视,苍霁便觉察到净霖肌肤上湿腾腾的温度,两人目光又迅速错开。   苍霁说:“楚纶暂居崇华街。”   净霖发梢凝水,“嗯”了一声。苍霁便起身罩上外衫,越身先下楼去。净霖随后而至,见得老板娘华裳正倚柜边,喜言为她涂染蔻丹。她轻轻渡着气,只用眼角扫他二人。   “我奉劝这位公子一句。”华裳尾巴拨动,“灵海泄灵堪比大祸临头,你即便隐于常人之中,也能叫那些嗅觉灵敏的主儿探出头来。此地虽有笙乐女神执掌,可到时候救不救,那还得看运数。”   净霖颔首谢过,跨门而去。   夏日方至,夜市灯火通明,长街耀眼。女眷虽少,行人却多。苍霁先净霖半步,带他穿梭人海。净霖身形单薄,在人群间行走似被埋没。他恍若游魂,肤色在灯影之间,竟显得颇似脂玉。   净霖身前忽然横出一臂,一披纱蛮儿赤足点地,在他身前缓缓旋动。那异色双眸含羞带怯,银铃叮当,琵琶声随之铮铮而响。   四下群人叫好,一瞬空出地来。唯独净霖深陷红纱银铃包围之间,那蛮儿旋转绕身,一股幽香缓撩心弦。蛮儿笑声伴乐,指尖若隐若现地虚画着净霖的眉眼,舌尖微现,竟还是条美人蛇。   她绵声道:“我见公子颜如玉,不如……”   美人音还未落,便见这位“颜如玉”眸中冷厉,刺得她惊悚后退。   净霖不笑不怒,只道:“借过。”   脚下便绕过美人,冷冷擦肩。   苍霁正侧身而望,注视着净霖到身边,说:“真是不解风情。”   “原话奉回。”净霖微皱眉,嗅得身上染了香。   苍霁虚扶他肩,垂首避灯时回望一眼。美人蛇本就心有余悸,见了苍霁那一眼,竟又退一步,好不狼狈。苍霁过了灯便收回了手,净霖恍若不知。   两人穿街几道,终于入了崇华街。此地的文人墨客比肩接踵,青楼油车也屡见不鲜。苍霁挑帘直上楼去,待他二人到了楚纶住处时,却扑了个空。   “铃声隐约。”净霖由栏下望,“他必在不远处。”   苍霁临门鼻尖微动,道:“这是什么香?”   净霖说:“美人香。”   “我不是指你的味道。”苍霁指划门沿,闻了闻,“此处团着一股非人之香,他那日留在杯盏上的便是此香。”   苍霁跨近一步,苍霁指腹转向他,由他轻嗅。净霖的头微拢向苍霁胸口,猛地看去,竟像是投怀送抱。   净霖说:“此为笔香,虽与经香相近,却略有不同。”   “笔妖。”苍霁说,“他代替楚纶欲意如何,做官么?”   “见他一面便知。”净霖移步,两人距离稍开,说,“他既认得我,便必然不敢随意露面。”   “铜铃既找了他,他便跑不了。只是你面容伪装,他竟能识破。”苍霁打量门,“寻常小妖做不到,他兴许曾经也见过你。”   净霖说:“这张脸从未用过。”   “难道是扮猪吃虎,是个厉害角色?”   “笔妖。”净霖轻轻念了一遍,“寻常笔难生灵,这必是支珍贵之笔。原料难得,兴许从前入过神仙之手。”   “熟人。”苍霁问,“你有人选吗?”   净霖看他,说:“还真有一位。”   “谁?”苍霁音方落,两人便听得脚步声沿梯而上。   楚纶宽衫博带,正提着一包油纸。他蓦然见自己门前立着两位气度不凡的男人,先是一怔,继而抬手行礼,不卑不亢地问道:“敢问两位,寻在下何事?”   苍霁和净霖相视一眼,皆了然地默念。   这可真是判若两人。 第42章 狼妖   楚纶天赋过人,自幼便有过目不忘之能。他笃定自己从没见过这两人,故而在行礼之后,心下颇为警惕。   净霖回礼,纨绔顿时变作谦谦君子,他道:“在下东海林敬,半月前曾与楚大人于江上舫间有过一面,不知大人可还记得?”   楚纶则很值得玩味,见他既不惊愕也不慌张,将情绪藏得涓滴不遗,诚声说:“竟一时未忆起足下,尤望海涵。不知足下今日登门拜访,有何贵干?”   净霖便报以微笑,意有所指。   楚纶说:“当夜兴尽酣醉,有所疏漏,还请足下直言。”   净霖自然而然地说:“那夜大人似有急事,匆忙离去时借了在下五十金珠。说来惭愧,在下初到京中,一时放浪,竟将家中所赠的钱银花了精光,所以今夜特来拜访大人。”   楚纶便道:“可有借据?”   净霖惭愧道:“当时急切,并未立字据。”   既然没有字据,便是抵赖也是可以。但楚纶似是常遇此事,竟当默认。   “近日不巧。”楚纶终于露了些许难色,说,“五十金一时半会儿怕凑不齐,不如今夜立于字据,来日登门相还。”   净霖也甚为温和,只道:“好说。”   楚纶便引他二人入内。他虽已为新科状元,却不过才点翰林,品职不详,尚须内阁近日商议敲定,故而仍须暂住在此。屋中陈设精简,看得出楚纶颇为拮据。他马上将为当朝官员,身边竟连个仆从也没有。   苍霁寻香而视,却并未看见“笔”。字据立得快,净霖与楚纶又稍作客套,便该告辞的告辞,该送客的送客。   苍霁发现,净霖一旦伪装上身,便时常成为另一种人,即是忽悠诓骗时应对自如的那一种。因着他们正欲出门时,又一位“楚纶”恰好入门。两厢一对,撞了个正着。   这个“楚纶”怎知自己会正撞到杀神,当即神色大变,骇然后退,连招呼都不打,翻身跳下栏杆,撒腿便跑。   净霖悠然地将字据推入袖中,对后边的楚纶说:“怎地从未听说过,大人还有个孪生兄弟?”   楚纶心下百转,顿时横臂阻拦,说:“两位且慢!那确实是我兄弟,不过……”   “不过是只妖怪。”苍霁靠门笑看,“跑得还挺快。”   “今夜既然遇见了真债主。”净霖说,“便不劳烦楚大人了。”   楚纶正待再拦,却见他二人消失眼前。他掀袍下梯,急切欲追,岂料腿脚不便,竟从楼梯上翻滚下去。这一摔摔得狼狈不堪,街边有人识出此乃状元,却见楚纶爬身而起,踉跄几步,竟已经寻不到三人踪影。   笔妖豁出命般的跑,他腾身跃上沿街屋顶,在高低起伏的檐影中犹如慌不择路的惊兔。净霖闲庭信步,苍霁却闪身迅猛,笔妖只觉得后领凉风嗖嗖,如何也摆脱不掉。   笔妖飞奔时呜咽出声,极其没出息地转头对苍霁大喊:“君上都不追我,你怎地还穷追不舍!”   苍霁跃身一停,笔妖正撞苍霁胸口。他跌身现回原貌,还是个唇红齿白的少年郎。笔妖大吃一惊,边哭边望回路,却见净霖正立后方,他竟捂面打滚,哭闹道:“我不想死!我此生未做坏事!即便曾经、曾经骂过君上,也是身不由己!”   净霖说:“你曾是谁的笔?”   笔妖啼哭不答,净霖正欲再问,便见头顶夜空风云突变,云间陡然扒出一爪,探出狼妖巨首。   “好香!”狼妖眸扫下方,盯着苍霁沉声一哼,“京中规矩,诸妖不可私自猎食,你是何处小妖?胆敢坏了规矩!”   狼妖一震,但见京中数妖私语,各处皆响回应。华裳临窗晾指,闻声说:“扯什么规矩,你是嗅得了香味,也想分羹。”   “话虽如此。”桥洞下持杆垂钓的老龟慢吞吞地说,“也万不该在檐上打闹,私怨是小,若引来了分界司,大家便要吃不了兜着走。”   “老东西继续当你的缩头乌龟。”华裳珠钗轻摇,她起身甩尾,“分界司算什么东西,我等随着苍帝叱咤中渡时,他们还具是沿街乞儿。如今风水轮流转,连进食也得看人脸色?”   笔妖香味渐溢,狼妖愈发垂涎欲滴。他撕云而露,探身向下,眼睛在苍霁与净霖身上打着转。   “规矩是死的,人却是活的。要我坐视不管倒也不是不成,只要你二人乖乖出来一个随我走,这只笔妖便随人处置。”   苍霁却道:“一个怎够吃,不如两个都拿去,我与这人还能做对鬼命鸳鸯。”   “那这笔岂不是孤单可怜。”净霖说,“三个一并吃了吧。”   笔妖放声大哭:“我不想死!”   “我看你是一心求死。”净霖寒声。   笔妖一抖,说:“君、君……”   苍霁脚下轰隆崩塌,笔妖陷身下去,堵住了话头。苍霁袍摆微荡,狼妖已经扑身而下,那巨影庞然,骇然而落震得屋檐剧烈一抖,各处檐下马“叮咚”碰撞。   狼妖不仅体型颇巨,速度也极快。苍霁但见残影一晃,纲铸般的狼爪已直划眉间。苍霁避身躲闪,脚踩屋脊一线,竟让狼妖连袍角也碰不到。此情此景绝不陌生,因为净霖头一回与醉山僧周旋时便是如此。   东君料得不差,即便身怀吞能,苍霁也未必能成大患,因为他没有师父,所以即便灵气充沛,也施展不开。可是他未曾料得的是,这天地间最适合做苍霁师父的人,从来就近在眼前。   苍霁戏耍一般的姿态反叫狼妖怒浪翻腾,想他不过小小一条锦鲤,即便修为颇异,却也差距不少,竟将自己当做狗一般的牵着跑。不仅当真下了重手,只见劲风刮面,黑云裹拳,竟猛击向苍霁腰腹。   “所谓强敌,不过两种。刚硬者势不可挡,犹如大水崩沙,骇浪击面。对此等强敌,切勿畏惧。畏则心乱,心乱则神涣,神涣则鬼得乘之①。”   苍霁问:“我本不畏,不畏则正迎。正迎便必胜?”   净霖持卷未抬首,说:“不急,先挫他锐气,玩弄于鼓掌间。”   苍霁倏而挡拳,却见黑云重推得他衣袍翻飞,灵气眨眼瞬凝,薄光犹如镜面一般抵挡强力。狼妖竟在霎时间被苍霁的灵气搅拖一臂,抽身不能。狼妖陡然大喝一声,料想这样擒住苍霁,谁知苍霁身如醉浪,捉摸不到。狼妖失了先机,下一刻便觉这只手臂锥痛沉重,整个身体竟被苍霁的骇人蛮力抡翻而起。   长街屋檐登时一并爆碎,灯笼迸落。狼妖被掼于屋内,整个屋顶应声坍塌。   狼妖吃痛反擒苍霁手臂,可苍霁由他擒握,但听门窗“砰”声而断,竟不是苍霁动手,而是威势碾压。   这一招不是来自别人,正是醉山僧与东君皆用过的震慑方式。灵海如海怒涛,那看不见的胁迫好似抵在喉咙间,远比一拳一脚更加危险。   狼妖受了奇耻大辱,竟被条鱼掼摁在地!他如何能忍,粗壮的四肢绷劲,巨尾横扑,现了原形。   “锐气一灭,怒气便生。”苍霁说,“若是醉山僧,便该动本相了。我本相不及,该如何是好?”   净霖拾页,微抬首:“……唔。”   苍霁说:“唔?”   “怒易乱心。”净霖指叩杯沿,“往死里打便是。”   狼妖原形现了还不到须臾,便见苍霁臂覆鳞片。那鳞似深甲,坚不可摧。他嚎声尚未出口,已扑咬而去。巨齿碾住苍霁肩臂,却撕咬不透。苍霁翻手抱他狼头,狼妖尚无及应对,便被苍霁一力推撞在墙壁。巨狼哀声,此时撒口也跑不掉了,听得又是一声“砰”,墙壁翻破,狼身后爪蹬地,前头被鳞爪闷掼,冲壁而倒。   威势逼近笔妖,这小子见势不妙又想撒腿。净霖轻飘落地,一掌提在他后领。   “话尚未问完,你要往何处去?”   净霖话音方落,面前碎墙间呛声爬着狼妖。他背负抓痕,后爪拐地,竟被这锦鲤打成狗了,夹着尾巴残喘欲逃。步还没撒开,已经被苍霁拖着尾巴拽了回去。   狼妖已不顾脸面,扒地嚎声求救。他本以为苍霁不过是条鱼,因为见苍霁灵海充沛,一时起了贪念。他虽不及华裳九尾威震八方,却也万万想不到自己会被眨眼间打成这个样子!   “算我有眼不识泰山!”狼妖切声,“爷爷饶我!”   苍霁虽然出世不久,可一直陪他过招的却是醉山僧。比起刚硬,狼妖哪比得上醉山僧雷霆而动的降魔杖。   他爪化为手,拖住狼妖的后颈,鼻尖微动,笑道:“饶你什么?”   狼妖道:“饶我一命。”   苍霁指尖顺着狼妖皮毛,邪声说:“可我也饿得很。”   笔妖簌簌发起抖来,他逐渐呼吸急促,猛地向后爬退,蜷身挡眼不敢再看。净霖静待不语,在狼妖的鬼哭狼嚎中听见笔妖啜泣的问话。   “君、君上曾经……斩妖除魔……怎么今日……”少年捂面哭泣,“忍见此景,还这般放任妖魔吞食?”   笔妖臂挡双耳,闭眼大哭,被苍霁吓得不轻。可他想不明白,临松君除魔卫道,怎可纵容此等行径?   净霖似是笑了起来,他凉指轻拨开笔妖的碎发,冷眸垂视,对少年人说:“我道已崩。”   夜风掸袖,笔妖脊骨蹿升寒意,他哽咽亦轻,在净霖的注视中不敢出气。   临松君死了。   笔妖没由来地想。   作者有话要说:   ①:取自《阅微草堂笔记》 第43章 楚纶   狼妖犹如涸辙之鲋,却不见方才出声的众妖前来接应。苍霁终于饱餐一顿,他进食相当省时,少顷便已结束。待他跨出坍塌时,正见净霖垂指抚开笔妖的发,听得净霖道一句“我道已崩”。   笔妖哭声已止,他垂首而跪。苍霁步踏近时,少年郎显然瑟缩起来。苍霁正值餍足,用街边小铺的水壶倒水净手。他的双手肤质滑腻,根本不见适才的可怖鳞状。   “既然玩闹已尽兴,不如就秉烛夜谈?”苍霁随意拭了手,提起笔妖的后领,像是拖拽麻袋一般扔到小铺木凳上。   笔妖被丢得坐不稳当,险些四脚朝天,他便又想哭。可是苍霁“咣当”的踹了凳子,颠得他一屁股坐在地上,连哭也不敢了,只能硬憋着一股热泪望着他们。   净霖旧话重提:“你是谁的笔?”   笔妖哭腔满溢:“颐、颐宁贤者。”   颐宁贤者并不显名,因为他于君父座下数年,既没立不世之功,也无有谋断之才。他更像诸神之下的影子,虽然毫无突出,却又无处不在。然而无处不在正是他唯一的职责,他不兼神官,只听命君父。从九天至黄泉,但凡风吹草动皆逃不过他的耳朵。逃不过他的耳朵,便是逃不过君父的耳朵。   此人看似并无建树,却深得君父宠眷。但他脾气古怪,唯有的几次显露,便是在君父座下弹劾临松君。故而他与净霖虽无私交,却相互并不陌生。最值得一提的是,他厌恶净霖以至何等境地,曾经大笔一挥,书写长达一人高的奏文将净霖骂得体无完肤。   作为颐宁贤者的笔,不怪笔妖这般害怕。因为颐宁贤者当年的文章十有八九都是用他写成的,所以他对临松君知之甚详。   净霖稍顿,继续说:“颐宁尚未化世,你怎独自游荡于中渡。”   净霖不提还好,一提只见堪堪压下哭声的笔妖再次放声大哭。他哭得分外委屈,连嗝也打起来。   “都怪东君!”笔妖拭着泪,“他闲来无事私、私自拿我在梵坛题诗,引得众僧一、一状告到了承天君那里,贤者亦被迁怒,罚了个闭门思、思过,回头越想越愤,说‘东君摸过的,不要也罢’,便将我、将我掷了下来。我在中渡既无亲眷,也无朋友,孤苦伶仃,好、好不凄凉!”   “下来无人管你。”苍霁逗他,“自在啊。”   “我怕死了!”笔妖立即揣着空心杆说,“四处皆是妖怪,我我、我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打也打不过。整日吃得不好,睡得不好,还不能再饮墨写字,怕怕怕怕、怕得要命!”   说来这只笔妖有点特别。   因为他虽然是妖,却常伴神案,因此不喜妖物,宁肯与人为伴。并且他一直在居住九天境,为人呆直,经常被颐宁贤者骂,故而胆子堪比针尖大小,一吓就会原形毕露大哭不止。下界后休说打架,就是见着强壮一些的兔妖都会撒腿便跑,偏偏香味经久不散,极易引得妖怪垂涎。久而久之,竟把逃跑练得如火纯青。   “你既然四处逃窜,怎又与楚纶待在一起?”苍霁说,“难道还帮人作弊不成。”   谁知笔妖登时跳起来,想要骂人,又在苍霁的目光中倏地软下去。他垂头丧气地说:“……你……你休要这样说,慎之学问很好,他本就是状元,不需要我作弊。况且我虽是妖物,却也不容如此行径,慎之不是那般的人,你再这样说,我便要与你……与你打……讲、讲道理。”   “你结识了楚纶。”净霖从地上拾起因坍塌震滚出的铜珠,“并与他朝夕相伴,甚至肯豁出余力陪他入京,怕不是一般的情谊。”   笔妖磕绊起来:“我是、是惜才。”   净霖将铜珠递到笔妖面前,说:“惜到为他精打细算,亲管积蓄。”   笔妖抱着荷包大退一步,他被看得透,才察觉自己已经无路可退。如今大妖虽有授封文书,能任一方掌职之神,却不意味着九天境已经宽厚到能够纵容人妖越界。   净霖将铜珠轻抛回笔妖掌间,说: “他病气屯积,不该活到今日。你如只是伴他一程,分界司尚可睁只眼闭只眼。但你私改命谱,已触律法,分界司尚且不提,黄泉一旦彻查,你与他谁也跑不掉。”   笔妖突然“扑通”跪下来,他胆怯地哭不停:“怎可如此!触犯律法的只是我。分界司与黄泉追究起来,也是我这妖物所为,与、与凡人何干!”   净霖说:“与他何干?楚纶如今已夺头魁,原本的状元因此错失。命谱随你一齐更改,这两人往后命途难料。”   笔妖以头磕地,他哽咽着:“我已知错,可、可是!事已至此,难道还要慎之死不成?他本当如此!若是随命而丧,他这一生便沦于黄土,我岂能忍心……”   苍霁说:“你救了楚纶,另一人必沦于无名。可见不仅人会亲疏有别,妖也如此。天下诸般情意往来,真是麻烦。”   净霖静立片晌,说:“将你与楚纶的事情尽数道来。”   楚纶腿脚不便,志却高远。他幼时拣亲戚的残羹冷炙而活,待到十二岁初显名声时,便以嗟来之食为耻,不肯再受人施舍。他家徒四壁,穷得揭不开锅,所用书卷尽是自己亲手誊抄来的,打开那陋室之门,却连一点灰尘也摸不到。   楚纶时常因为读书而废寝忘食,他本有腿疾,身体也不好。十九岁时得人保举,入京赶考,结果铩羽而归。回来后便更加手不释卷,期间为人讼师,却常接贫民官司,为此没少风餐露宿,也因此更知疾苦。   二十二岁再度入京赴考,再度名落孙山。楚纶此时已旧疾累身,年纪轻轻便常浸药汤。落榜不仅挫了他的锐气,更使得他愈渐拮据。一夜握笔疾书,写到一半竟呛血不止,昏了过去。醒来时人已横卧榻上,桌上素面尚温,炉上药汤已煨。   有了此次之后,楚纶便常写着写着陷入昏睡,偶然翻得残卷,却发现纸页写满,具是他的字迹。可是楚纶绞尽脑汁也不记得自己何时继续过。他逐渐察觉身边常伴一人,虽然看不见,却时刻都在。   一日楚纶撑首而眠,夜间听见风雨打窗,他似是昏睡,仍不醒来。不过须臾,就听得桌对面脚步轻巧,趴下一人凑近来观察。   楚纶不动。   那人便轻轻挪过纸,蘸了蘸墨开始咬着笔头冥思苦想。楚纶悄悄睁眼,见乌黑的脑袋对着自己,桌上正挽了袖子奋笔疾书。楚纶探首而观,那人听得动静,抬起头来,竟是个少年郎。   两厢对视,少年郎倏而大惊,吓得他一肘磕到墨里,翻溅了墨汁,迸得脸上皆是墨点。他一叫,楚纶也吓了一跳,又见墨飞出来,便猛地后仰,这一仰仰翻了倚子,摔了个结实。   常人摔便摔了,可楚纶这一下摔得不好,椅子砸着胸口,竟呕了血出来。他撑身残喘,觉得浑身冷汗直冒,胸口突突难止,越跳越慌,越慌越眼前发黑,大有不大好的意思。那少年郎慌忙来扶,抱他半身。说来奇怪,楚纶一得他抱,便觉得胸口稍缓,冷汗也不那么汹涌。   少年郎边抱边哭:“你若是今夜死了,便是被我害死的!这可怎么是好,我不害人的!”   泪珠雨似的下砸,楚纶几次欲开口,都险些喝上一口。少年郎越哭越凶,干脆仰头大哭。他哭得响亮,已经忘了怀中的楚纶,楚纶被眼泪泡了半晌,几欲淹死的时候才见他记起自己。   “见你病气积累。”少年郎可怜地摸着他眉心,抽泣道,“替你除一除。”   楚纶终于得以张口:“敢问……”   少年郎一口“呼”气,楚纶只觉得浑身一轻,连胸口锥痛感都渐消隐去。他心以为自己遇着了小神仙,岂料下一刻,就听得少年郎说。   “虽然是妖气,但也沾过一点贤者仙气。我尽吹与你,算作报恩。只希望你仍存志向,不……”   少年郎一口气吹得太足,楚纶没事了,他却一头垂下,“砰”的变成笔,掉在楚纶胸口。楚纶躺在地上,足足愣了半宿。他起身拾笔,见这笔平平无奇。   楚纶试探道:“……敢问尊姓?”   这笔立在指间毫无回应,楚纶捂着胸口,忐忑不已,要以为自己做了梦。他带着笔上榻横倒,非常知趣的将笔搁在枕上,被盖一半。做完后他呆了片刻,又觉得自己病入膏肓,已经生魔怔了。   楚纶抱头怀疑中,又听得那笔“啪”的缩进被中。楚纶不敢再动,笔也不动,静了许久,才听笔啜泣道:“……劳、劳驾,我要闷死了……”   楚纶直直地盯着泛白的窗,陡然坐起,非常轻柔地掀开被角,恭敬地请出笔头。   笔说:“……劳、劳驾……头反了……”   楚纶立刻颠倒过来,笔在枕上躺好。楚纶一瞬不眨地盯着它,它又悄悄往下缩了缩,结结巴巴道:“你……你这般盯着我……我、我有点怕。”   说罢又将头藏了进去,不肯让楚纶再看。   楚纶给它折了被角,睡下时背对着它。天已近亮,楚纶呆呆地想。   愧对爹娘,我怕是念书念疯了。 第44章 乐言   楚纶疯没疯尚且不论,但在旁人看来他已是走火入魔,疯得不轻。只说楚公子上街卖字,待歇笔时,还要对那笔和颜悦色地说上几句辛苦。   路过的人伸颈而问:“这笔有何辛苦之处?”   楚纶就说:“它忙碌一日,自是辛苦。”   路人又道:“笔乃器物,哪听得懂你说什么?”   楚纶欲言又止,只对着手中笔说:“你休要再哭,墨淌出来了。”然后他再抬首,周围一众人皆把他当傻子看。   楚纶也觉得自己疯了,他整日夹纸而出,墨尽方归。托疯名的福,生意倒是越来越好,毕竟写了一手好字还相貌堂堂的疯子实在难得。楚纶日子稍见宽裕,药也买得起了。然而他并不知晓,纵使他百般努力,这一世他的寿命也会结于第三次进京前。   因为在黄泉命谱上,楚纶于天嘉十二年春,丧于急症。临终前孤苦无依,蓬船漂泊,已经汤药不进,拖了两日才彻底断气。死后经人草席一卷,丢入乱葬岗。什么才学名声,皆葬黄土,并且命谱上清清楚楚地提了另一位姓左的高才为状元。   笔妖越见楚纶宿夜苦读,心里便越不好受。他本欲告之楚纶,又屡次咽回去,因为楚纶人如春风,笔妖私心愿与他待在一起。   眼见冬日已至,楚纶已经打点门院,以待春时。可他收拾妥当的行李总被偷藏,所剩的银两也会无故消失。   一日,楚纶立笔唤他,道:“我春时将沿江上京,你可有打算?”   笔妖骨碌碌地滚去一边,变作少年盘腿坐在桌上,说:“你何苦要去那么远的地方?便留在家中,我陪你玩。”   楚纶说:“科考在即,不能不去。”   笔妖明知无济于事,仍说道:“你已名冠东乡,何必再苦求那功名利禄?”   “功名不论,报国无门。”楚纶移着腿脚,冬日时常疼痛,他盖上薄袄,说,“我寒窗苦读十余年,只望来日能有一用。”   笔妖兴意阑珊,他攥紧纸页,探身问:“即便死也行吗?”楚纶一愣,笔妖立即吓唬道,“京中有许多妖怪,皆是大妖呢!他们专喜你这样的读书人。”   楚纶问:“你也是大妖怪吗?”   笔妖点头:“我从前的主人是九天颐宁贤者,我当然是大妖怪了。”   岂料楚纶闻声而笑,他虽时常温和,却难见这样的大笑,似如阴云破开。   “如都是你这般。”楚纶说,“我便更想去看一看。”   笔妖觉得楚纶目光柔和,探出的身像是被扎了回来。他背手负气地说:“你不明白……你不明白的!慎之,听我一言。”   “你叫我慎之。”楚纶端身平视他,“我又该如何唤你。”   笔妖松下腿,坐在桌沿,侧对着楚纶,不许自己瞧他的眼,只含糊地说:“我名叫乐言。”   楚纶去意已决,乐言懂又不懂。他整日跟在楚纶身后,变作笔也要叨念许多。楚纶耳朵磨茧,连睡梦里都是乐言在侧立着笔头苦口婆心。   同乡常见楚公子行走几步,又回头捉笔,要与那笔说上许多话。他们越渐惊悚,只觉得分外佩服,佩服楚纶疯至如此境地,都不忘赴京赶考。   不论乐言如何阻拦,楚纶终要登船。他临行前夜,乐言对他说:“既然如此。你把我也带在身边吧。”   楚纶说:“若我中途有个三长两短,你便要在江上飘荡许多日。”   乐言闻言又欲哭,他道:“你怎这样说,好像料定自己会见阎王似的。”   楚纶将书本推齐,点了油灯,对乐言笑道:“我身负旧疾,近日已难以伏案,多少也有些明白。你那夜救我一次,已经还了恩,何必再随我奔波。”   乐言接着滴滴答答的水珠,说:“明知如此还要上路,我想不通。”   楚纶稍作叹气,说:“即便不去,也是死啊……你为我哭了一场又一场,我生本无亲故,已经算是足够了。”   乐言拭泪道:“我也不想哭,可是我、我生来便是这样,贤者也总是骂我!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你让我想起五百年前的另一个人,我一想起他,便总要哭。”   楚纶说:“何人?”   乐言呜咽:“泉、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①”   楚纶为他递帕,哭笑不得:“我问你是何人,你怎念起了诗?”   “因为那个人便由此诗而来。”乐言用帕擤鼻涕,说,“我骂了他许多年,可那也是无法,贤者不喜欢他。但我自有愧疚,唉,你是不晓得,他曾经斩妖除魔,咽泉是九天最厉害的剑!我见你如此,便想起他临终前。”   “想必他也自有理由。”楚纶将帕叠起,对乐言说,“……虽然病气误我,但我终要去赴一场。你本与我萍水相逢,承蒙照顾……竟不知如何感谢为好。”   乐言道:“我是妖怪,厉害得很,哪里需要人来感谢!”   楚纶失笑:“从前竟不知,妖怪也这般爱哭。”   乐言埋头哽咽:“我本身为笔,日日都要出墨,便只能日日哭,哭着哭着便停不下来。”   乐言已哭湿了被角,楚纶帕也挡不住。他见乐言哭着哭着又打起嗝来,翻了个身继续哭,嗝声像邻家徘徊的小公鸡,便又觉得好笑。乐言越哭越小,“砰”的变回笔,墨汁馥郁。   楚纶将帕垫在笔下,后脊微弯,在灯火间已见消瘦。   “妖怪有妖怪的好。”楚纶低声说,“遇我这等久病之人,也不必怕染及自身。只是时日太短……便觉得难以知足。”   笔滴答着墨,不再出声。   楚纶登船离岸,乐言就在他的行囊中。路上春寒料峭,楚纶的病急转直下,竟不到半月便已躺身难起。人横卧病榻,请乐言为他焚书。   “我恐怕难撑到京中。”楚纶抚平纸页,说,“许多残卷尚未完成,留于别人也是烧柴纸,不如你我今日一起,用来取暖。”   乐言不肯,见得许多讼纸。   楚纶说:“东乡诸案未翻,我负乡亲所托,死后……”   乐言急声:“死不了!你死不了!”   楚纶苦笑:“事到如今,怎还诓我。”   乐言将书纸包回行囊,起身拍着楚纶的颊面,红通通着眼眶说:“你一心为志,才学不假,怎会死在这里?你必要名登榜首,为民请愿。你且等着,我、我虽爱哭,却很讲义气!我必不会叫你死。”   楚纶一笑置之,说:“人各有命。”   “你遇见我。”乐言起身,“便能安然无恙。”   乐言前往黄泉,他有颐宁贤者的名牌在身,出入离津也无人能管。他从前跟在颐宁贤者身边,就是各级鬼差也不敢轻易得罪,因为颐宁贤者骂笔非凡,连临松君都不能免过,他们又哪里能招架得住。   乐言一路畅通无阻,待拿到人命谱,便知事情已经稳了一半。他虽逃跑练得好,但最拿手的却是字,不论谁的字,只要经他看过,皆能仿得一模一样。乐言鬼鬼祟祟地寻到楚纶那一页,将“丧于急症”那一段抹干净,提笔写上“顺志而行,尽愿而终”,又稍作思忖,找到原本写有“天嘉十二年状元”的那一页,将这人的状元抹了。   乐言悄声道声惭愧,将这人的名字看了,写得工工整整“左清昼”三个字。他虽不知道这个“左清昼”是谁,却也明白因为自己这一抹,此人必将错失今年状元之名。但是他看这人生平,分明写着“官运亨通,斩贪污、肃朝野”,一直活到了七十岁,便放下心来,神不知鬼不觉地还了命谱,安心离去。   “而后他便能够渐复寻常,赶上科考,如愿以偿。”苍霁打断乐言,倒着铺间冷酒,尝了尝,说,“世间哪有这般轻易的事情,虽然我尚不知道那人命谱是干什么的,也能猜到即便你改了楚纶,也必有人要去抵这一命,就是不知是谁来做这个倒霉鬼。”   “不会的!”乐言慌声说,“我看查那一谱,确定无人会死!”   “世事无常。”苍霁讽笑,“你已如愿,还管别人做什么。”   乐言说:“慎之的病来得无缘无故,他又该为谁抵命?这般安排,本就为错。”   “我听一个老头常道‘天地律法’,那么人命谱的安排想必自有人干。”苍霁说,“人各有命,何不认命?”   乐言猛然抬首,看向净霖,连泪也不顾,只说:“君……君上便也是认命了吗?这等安排……这等安排叫我如何接受!难道天地生他一世,便只是要他垂病抱憾走一遭?我……我不服……”   苍霁磕着杯口,道:“‘情’字皆是一团烂债。”   乐言叩首:“我愿以命相抵,只求……”   夜风猛起,吹得净霖衣袂飘飘。乐言话音未绝,便已散于风中。苍霁抬首见东边似有东西正追赶而来,他饮尽冷酒,起身走向净霖。   “我嗅见……”苍霁皱眉,“笔香?”   净霖说:“那是经香。”   两人见得东边之物从天横过,竟是只通体雪白的狐狸。妖狐皮毛浸满经香,口衔一人,跃身奔向华裳的客栈。但见狐狸之后追赶一人,手持荆鞭,大声呵斥。   “狐妖以色祸人!竟欲与人私通!你害他一生性命尽结于此,还不肯松口!”   狐狸摔撞在地,苍霁见他尾已断半,被打得血淋淋,更为骇然的是他口中衔着的那人已辨不出人样。狐狸呜咽哀声,死不松口,衔着那人一瘸一拐地逃入客栈。   持鞭人还欲追,就听得华裳哼声。   “梧婴,此地皆为笙乐女神执掌,你算得什么东西?竟也敢追他到此!”   梧婴鞭甩“噼啪”,道:“妖怪害人,我替天行道!”   华裳蔻丹叩窗,冷声说:“神不是神,鬼不是鬼,你也配?”   梧婴怒不可遏,苍霁反倒抱臂而观,头一次看了别人的热闹,然而他却听得净霖说。   “你骗我。”   乐言抵头不语,净霖倏而回身。   “私改人命——你拿别人抵了楚纶。你所道之言真假参半,你不是为了义气,而是为了‘情’。你料得必有人会死,却仍旧一意孤行。”   乐言浑身筛抖,他喉间微啜:“我又能如何是好!君……君……”   净霖在风中,听不见乐言的声音,他只听见原本独系在楚纶身上的铜铃分成两处,从那狐妖身上摇晃不止。   “病”苦竟与它苦纠缠在了一处。   正当此时,便听客栈中狐狸哀声彻天,强风从南至北迅猛刮袭,整个京城灯火陡灭,灯笼直杆“砰”然而断。苍霁抬手避风,拽紧净霖。   “怎么回事?”   净霖说:“死人了。” 第45章 他境   苍霁在妖气冲荡中将净霖提到身侧,铺间桌凳闻声而断,长街陡然空荡,唯剩风肆虐不休。净霖被刮得身形后移,苍霁探臂捞住他的后腰,摁在了胸口,背身挡风。   狂风啸冲,苍霁犹如避风港,净霖被摁在他胸口,清楚地听见他的心跳,被他的气息紧密环绕,呼吸间皆是苍霁的味道。   乐言已经被刮冲在墙壁,他化成笔掉入缝隙,才没有被刮走。狐狸的哀声逐渐断续,变作哭声幽咽。净霖听着铜铃急声,分明是在催促。可是当下一筹莫展,进退都难。   梧婴没防备,被妖风刮翻下地,摔在地上。他听见哭声,竟也悲从中来。   客栈中的狐狸跛腿前行,化为长身男子,捂着人的血,对华裳磕头不止。   华裳沉眉捉住狐狸的手,渐坐下身,对他轻声道:“痴儿,人已死了。”   狐狸面上溅血,他哑声吞吐,几次欲出声,都化为血往外淌。华裳指点掠点在他胸口,喝令四下:“把人拿开。”   小狐狸们齐身而上,却见狐狸强抱着人不肯松手,他似是胸口疼痛,竟跪在地上抱着人半曲不止,痛得心都要呕出来了。   “华娘……”狐狸涩声,“……救救他……”   “他已气绝多时,速速放手。”华裳见状也不忍,她待狐狸极为温柔,不顾他满面血污,捧过他的颊面,定定道,“千钰,人已死了。”   铜铃“叮咚”,整个京都似皆被铃声包围,叮咚叮咚响彻黑夜。净霖神魂一震,他紧抓住苍霁的衣,竟觉得自己正在纳入别处。   净霖说:“此情——”   他话止一半,脑海中速倒前尘,刹那间竟猛坠云海,天地似如颠倒一般。眼前之景皆化虚景,耳边之生皆作虚声。楚纶和乐言的情景飞快破碎,莹光顿散,待净霖骤然沉入黑暗,他见得苍霁渐远,直至不见。   雨水点鼻尖。   净霖霎时醒来,他醒时一阵晕眩,便知铜铃又偷了他的灵气。他忍住恶心,抬目看去,发现自己正困于狭隘窄角,忍不住探身。然而这一探,伸出去的却不是手,而是毛绒绒的爪。   净霖一怔,双耳便不自主地抖了抖。他甩掉水珠,爬出窄角,对上水泊,看见自己变作了一只通体雪白的狐狸。   净霖略带惊恐地甩动脑袋,在原地踏着爪,甚至不能维持平静。因为他上天入地什么都干过,却没做过狐狸。这一甩才觉察到自己尾巴上坠着什么,他横尾来看,竟然是平素捉不到的铜铃。   净霖定目向四周,顺着石沿钻去长廊。此处是一方偌大的庭院,比他上次与苍霁住的院子还要大,随处可见清雅布设。时间似在盛夏,净霖边甩着毛上的水珠,边走马观花似的张望两侧。他不知为何,仿佛冥冥中什么在推动,使得他沿着长廊一路走进花圃中的书阁。   书阁充溢着满满的经香,净霖被经香所诱惑,步入其中,没留意自己在白毯上遗下了爪印。他跳上书架,像是识得全部的字,衔出自己要的书,推在地毯上看。   净霖皱眉,见内容是戏本,便欲合书,岂料不论他如何的“想”,身体都不为之所动。他被困在这个躯壳下,强行扮演着另一个灵魂。   狐狸看得津津有味,得了趣处还会在毯间打滚。净霖分明不想笑,却也要做着打滚的动作,他笨拙地滚了几圈,觉得自己看起来愚笨得要命。正苦恼中,听得有人上阶,在门前换鞋。   净霖倏地钻进书堆中,露着星点耳梢偷听。听见那人对侍从低声说“退”,随后净手擦拭,入内来了。净霖双爪趴地,埋下头藏起来。   那人应是个男人,踩过书堆旁时袍摆带起一丝风。他顺着书架寻书时见得脚印,便背着身翻书,嘴里却说:“窃书小贼,上回的书看完了吗?”   净霖冒头,见他未回身,便轻脚调头,欲先逃跑。岂料净霖一动,尾巴上的铜铃便响,他还未跨出去,就被拎着后颈毛捉起来。   “留于阁间的食也不见你吃。”男人揉着他的绒耳,“净来偷书看的吗?”   净霖脊骨随着男人的手掌迅速蹿上酥麻,他不想的!尾巴却不自主地摇动,前爪舒怡地踏踩在半空,谄媚地往男人掌心蹭了蹭。男人拎转过他,抱入怀中。净霖抬首一瞧,险些惊掉尾巴。   白净的“苍霁”眼中含笑,将净霖夹为臂间,拾袍上梯。木梯通向微窄的顶间,四面环书。苍霁没有点火,而是从袖中拿出掌心大小的夜明珠。   净霖被放下地,他踩着更加柔软的毯,趴下身在明亮的珠旁,看苍霁置书,满室的经香让他几欲沉醉。净霖无所事事,便打量起这个苍霁。   苍霁似觉察目光,即便没有侧头,也要道:“窃书在先,拒不认错。罚你面壁思过,怎地还看我?”   狐狸不服气似的咬出声,大明大方地巡视四面。他走到苍霁背后,一个跃身跳到他肩头,双爪扒衣,探头看他腿上摊开的书。苍霁抬手抚在他颈间,舒服得他从肩头滚落苍霁怀中。   窄间静谧,夜明珠使得苍霁侵略性的锐利融化,变得别样的柔软。净霖伏在他膝头,才发觉“苍霁”的脸也能够如此温柔。   净霖正想着,便见自己探出了爪,轻搭在苍霁胸口下方,像是手指一般的滑动。   这狐狸!   净霖登时想要收爪,可身躯又不听使唤。他清晰地见着那绒爪化成手指,逐渐露出长臂和双腿,随后银丝如瀑泻流满身。他从苍霁眼中见得的是自己的脸,那脸上却陌生的露着些他没有过的神态。   这世间最可怕的事情是什么?   从前净霖不知晓,如今他明白了,便是看着“自己”变为另一个人,像是扯开曾经所有的遮掩,赤裸裸的做些自己从未做过事情。   “他”在诱惑“苍霁”,他的手指从苍霁衣襟里滑进去,顺着胸膛游向苍霁的后腰。   净霖不知为何自己要出汗,他疑心是这狐狸的蛊惑,却能感受到掌心下的肌理。净霖错愕地想要转开目光,却无能为力。他只能盯着苍霁,逐步贴近。   夜明珠被足尖拨开,银发的狐狸好奇地探近脸,唇齿间轻轻地对苍霁吹了吹。苍霁“哐当”的被压靠在书架,他腿间的书被拨乱,承上了净霖的重量,他见得净霖面色红润,指尖若有似无地轻刮在自己后腰。   这他妈的!   苍霁欲擒住净霖的下巴,发觉自己动不了,他亦变成了另一个人,却分明仍和净霖亲昵相抵,连温度和触感都是一模一样。   铜铃误我!   两个人异口同声地腹诽。   净霖已经近得不能再近,他不仅面贴得近,连腿也贴在苍霁腰侧,分坐在苍霁腿上,仍在打量,似是好奇未减。   苍霁觉得自己喉间滑动,因为净霖抬身,他几乎要以为净霖会亲上来。可是净霖没有,他微狭的眼低敛含蓄,张口咬在苍霁的鼻尖。   苍霁一时分不清是该松口气还是该叹口气,因为下一刻他便回揽了净霖的腰,贴着颊吻在净霖唇间。   湿热的吻被困在狭隘昏暗的窄角,却因此更加热烈。苍霁摁住了净霖的后背,从书架上抬起了身,用力地吻下去。他们应该曾经做过无数遍,因此轻车熟路,甚至连相互的气味都不陌生。   净霖想要张眼,这笨狐狸却闭上了眼。净霖陷入黑暗,因此倍感清晰。他毫无遮挡的触及到了苍霁,也觉察到苍霁拨开他肩头银发,宽衫随之拨落。   净霖的震惊甚至无暇表达,他如同轻滑的绸缎,被肆意折叠。他怒不可遏,铜铃就垂在发间,却只能从唇间泻出喘息。   这不是替代。   这就是他们俩,因为摩挲过的地方都熟悉无比。   净霖听得苍霁含在耳边,热热地唤了声“千钰”。他忍不住抬臂遮面,欲挡住这些要死的羞耻。铜铃开始摇动,净霖仿佛陷入了与身体的拉战,他被苍霁翻推在书架,指尖扣紧书沿,却抓不住能够站稳的地方。净霖已经仰起了首,苍霁从后来吻他。   净霖将过去所有的强硬都挤压在这一刻,他猛地错开头,感受着苍霁紧贴的滚烫。吻细碎的落在脖颈,净霖眸中冰凉,他像是幼儿学步一般的操控身体,手指僵硬地拽离原本的动作,被净霖拉向另一个方面。   背后的苍霁骤然一重,净霖听见他喉间忍耐又难耐的骂声。这不是别人,这是同样在拽回自己的苍霁。   净霖一只手已离开书架,他在喘息间被扒掉了里衬,锁骨与肩臂霎时暴露而出。苍霁压着他,净霖倏地拽住发间铜铃。   “左清昼!”   净霖哑声喊出名字来。   “是左清昼……”净霖快速说,“死的人是左清昼,我已明白他与狐狸是何等关系!你便住手!”   铜铃“啪”地消失于掌间。   净霖松身抵住书架,后边的苍霁已经蓄势待发。苍霁撑着手臂,埋首低喘。两个人皆是劫后余生的感觉,只差那么一点……   苍霁艰难地避开净霖的身体,他是唯一一次狼狈至此,甚至是第一次被这样陌生的冲动主宰。他阴戾地盯着净霖裸露的后颈,却发觉“左清昼”似乎还存在于他的身体,因为他迫切地想要继续,去做他不知道也没经历过的事情。   苍霁仓促地拉回衣衫,将净霖包裹起来,甚至连一点肌肤都不肯再让他露出来。   苍霁骂道:“让它去死。”   净霖拨发转首,苍霁没有丝毫迟疑地将他的脸又推回去。净霖唇间被吻得微疼,他亦知道自己此刻看起来不太妙。他用拇指擦过唇角,直起身。   “它是想告诉你我,”净霖冷静道,“‘千钰’与‘左清昼’是这种关系,一只狐妖与凡人结为相好……但是左清昼死了。”   “左清昼。”苍霁离身,说,“这名字好生耳熟。”   “笔妖乐言修改了命谱,楚纶成了状元,左清昼因此错过了这一生。”   苍霁抬手系扣,道:“你是说顶替楚纶死的人就是左清昼?”   净霖用额头轻撞书架,沉声说:“不会这般简单……所谓因果相应,你我需要先弄明白狐狸是什么苦,左清昼又怎么死的。”   苍霁与净霖背对背,他拾起毯间的夜明珠。窄角那种旖旎又独特的气味仍未消散,苍霁不知道这是什么味道,但他也不欲张口询问。   “在弄明白别人之前,你我先能出得去。”苍霁说着,将净霖方才被拉掉的腰带递了过去。   净霖接了,两人立刻陷入一种清醒后的微妙气氛。 第46章 深究   净霖系紧腰带,幸亏“左清昼”没有用力,留得完整的衣裳。待净霖将这水一般的银发束于脑后,苍霁才转过身来。   衣领尚遮不住净霖的脖颈,被吮红的地方在昏暗中也显得触目惊心。好在夜明珠不够亮,让苍霁踢回意识。净霖已坐回毯间,适才的色欲通通被禁锢回坚冰之下,镇得烟消云散。   “此地似如东君的‘幻’,是铜铃仿他人前尘的虚景。它将我们引至此处,意在点明左清昼便是千钰的‘苦’。”净霖停顿少顷,说,“乐言私改命谱,左清昼原本的命途是什么?”   “状元。”苍霁后靠在书架,“左清昼该是今年的状元。他与楚纶皆在考场,这两人会不会有什么干系?”   难讲。   净霖觉得铜铃此次作风大变,分明是比前两次更加急切,它为何急切?是这两件事情都已不可耽搁,还是什么东西迫使它变得这般急切?可这些事情与自己有什么干系,值得它强迫他们两人“亲身”体会。   净霖沉吟:“乐言看了左清昼的命途,这人不是短命鬼,他不仅不是短命鬼,还是官运亨通、福星高照的好命途。这样的人即便要死,也需有个缘由。”   “他特意提到了‘左清昼’的名字,想必没那么简单。”苍霁反手捡回左清昼的书,翻了几页,说,“左清昼既然与楚纶同时赴考,乐言该见过此人,因为他心心念念着楚纶的状元,必会特意看一看左清昼到底是何许人也,说不定……”   苍霁话音煞却,因为这书本里夹着几丝发,应该是方才激烈中他不慎从净霖那里抚下来的。苍霁觉得一股火气接着刚才的冲动往下腹蹿,他立刻合起书,曲起条腿。   “……乐言怕命谱有变,便先动手杀了左清昼。”   净霖全然不知他在想什么,说:“乐言虽掺了假话,却不会杀人。”   “你五百年没见过他,就这么确信他不会杀人?”苍霁嗤之以鼻,对笔妖毫无同情。   “我不信他,却信颐宁。”净霖手拢袖时腕骨明显,在昏光中轮廓流畅。他说,“颐宁与醉山僧颇有交情,两人皆是嫉恶如仇,曾经多次相逢恨晚。颐宁绝非宽己律人的那种人,而是恰恰相反,他待自己甚为苛刻。他虽掷乐言下界,却未必会真的不管,乐言若敢杀人,他必不会袖手旁观。”   “那乐言说了什么假话?”苍霁说,“你道他在骗人。”   “他叙述楚纶时自相矛盾。”净霖抬眸看苍霁,突地问,“你离那么远做什么。”   苍霁说:“应对不时之需,若铜铃再来一次,挨得近你还有跑的余地吗?”   “此处就这么大。”净霖微偏头,眉眼被夜明珠的柔光笼罩,他淡淡道,“它已知会到了,便不会再做那等事。”   “那等事是何事。”苍霁书盖膝头,“吃人么?”   “不知道。”净霖回答。   苍霁说:“你从前与别人做过吗。”   净霖说:“……乐言要救楚纶不假,但他定要楚纶拿到状元,这其中定有隐藏。”   “这么说做过。”苍霁打断他,说,“你和谁?”   “如果刨根问底也是我教的,”净霖说,“那么如今立即扔掉,这绝非好习惯。”   苍霁看他片刻,说:“你该不会不记得了吧?”   “难道你要助我回忆吗?”净霖说道。   苍霁语顿,净霖接着说:“可见‘状元’是个要紧词,对楚纶而言很重要,对左清昼而言也很重要,状元是这两人命途变化的关键。我们需要知晓考试那几日到底发生了何事。”   “但它显然还没有打算放你我出去。”苍霁弹了下夜明珠,“我还是‘左清昼’。”   铜铃是何意?   难道要他们俩个再顺着“千钰”和“左清昼”的举止继续?   两人对视,又同时错开。那微妙的气氛持续不散,闷得苍霁出了汗。他一移身,肩膀抵住的书便掉了下来。苍霁发觉这书并不同于其他书,而是左清昼自己编订的,他不经意地翻了翻。   “东乡旧案。”苍霁将书倒过去推向净霖,“楚纶出自东乡,那笔妖是不是提到过,楚纶也在查东乡旧案。”   净霖顺着苍霁的手指,目光浏览在书页。他虽不记得许多事情,却对近期发生的观察入微。他看到某处时,心下忽地一动。   “东乡与西途相隔千里,什么案子需要请西途督察道前来……”净霖停顿,他沉默间目光渐深,说,“由东往西不好走,中夹西江与京都,若是从南边绕,水路盘查众多,层层关卡耗时耗力,唯独从北边绕最为合适。”   苍霁心有灵犀:“东乡和西途的关系便是必须经过北部群山。”   净霖翻页,见左清昼在上仔仔细细的列清涉案人名,全部都是丢了女人与孩子的。从天嘉元年起,单是东乡一处便已经丢了百余人。东乡府衙的捕快甚至应接不暇,然而至今没有一家寻回,并且最为奇特的是左清昼的批注,他在案件页脚勾墨提了一行字。   【四地牙行贩人猖獗,居京数年不曾一闻。】   “奇怪了。”苍霁渐俯下身来,挨在净霖身旁,说,“凡人的京都难道不是皇帝的住处吗?按道理各地皆发生此等贩人大案,通报京中以呈中枢才是应该的吧?”   “山高皇帝远,堵塞消息未尝不可。”净霖说,“但若说瞒得一丝不漏绝无可能,地方府衙禀报上阶,上阶再投往京中,京中必有人有心阻碍。能阻下此等大案的人,必定位高权重,使一般人轻易得罪不得。”   苍霁又往后翻了几页,左清昼必为这些案子详查甚多,甚至专程去过西途。苍霁目光下移,在东乡外调名录里看见了熟人。   “顾深。”   他二人对视,净霖说:“顾深是从东乡调往西途,他本就在追查这些案子。”   “顾深认得冬林,那么左清昼和楚纶呢?”苍霁用书本一个一个连成线,“冬林为此奔波,顾深为此奔波,左清昼和楚纶亦在为此奔波。群山中城已经覆灭,但是这些案子仍旧未结,因为丢失的人多半已死——那这条线已经断了。”   “不。”净霖指腹按在最后一本书上,“没有断,因为铜铃还在追,八苦仍未完,皆表明这些案子还在继续,或许正在发生。”   “人与妖皆涉其中。”苍霁警惕道,“难道来日你我还要与分界司打交道。”   “此处也有疑问。”净霖微仰首,颈部优美,他稍偏向苍霁,“妖怪也在其中,分界司为何至今未动?”   苍霁顿了半晌,倏而笑起来,他说:“莫不是神仙也参与其中。”   净霖却未接此话,苍霁见他面容泛白,不知想起什么。净霖唇线紧抿,突然咳嗽起来。他掩唇弯腰,苍霁直接抽帕替他掩住。苍霁环住他因为咳嗽而震动的身体,遮掉帕子上沾着血的地方。   “状元。”净霖突然抓住苍霁的手,“状元!楚纶与左清昼皆想考状元,因为历来状元最得内阁青眼,待入了翰林消磨几年,投身中枢带职行走,便有了权,运数一到登入内阁,天下权势唾手可得。他们不仅在查这些案子,还想为这些案子鸣冤昭雪。”   净霖抬眸在书架间巡查,说:“铜铃安排此处,因为此处要紧,左清昼的全部调查皆在这里,他与人交涉……他必定查到了要害。乐言说他命谱上‘官运亨通’,没错,这四个字才是左清昼的根本,他被抹去了状元,也不该至死,因为凭他才学,来年再考运数仍在,可是他死了,因为他被觉察了。”   “状元是他的庇护,他查的人发觉了他,按照原来的命途,因他高中状元,万众瞩目,所以对方不便下手。”苍霁沉声说,“但是笔妖改了他的命。”   那么楚纶呢?   净霖将书页翻到最后一页:“楚纶与左清昼相识。”   可是这两人相隔甚远,地位悬殊,怎么会相识?楚纶乃东乡才子,可是家境贫寒,卖字之余仍靠农耕度日,他能觉察这些案子,是起初为生计所迫,做人讼师。左清昼诞于京都,家境殷实,院中专设书阁藏书,所猎甚广,可见他父辈必有人在朝做官,只是不是高门,因为庭院布设清幽,多半是书香门第。   他们俩人该如何相识?   苍霁说:“左清昼称楚纶为‘慎之’,他们不仅相识,还甚为相熟。”   “若是相熟,”净霖道,“乐言伴他一年,怎会不识?”   “兴许是这一年中两人不曾有过书信来往。”苍霁起身按照左清昼的排序开始寻找,“按你所说,他俩人皆在追查这些案子,其中又涉及京中高官,如被盯上,为保平安断开消息方是良策。”   “那么最佳时机就是赴考之日。”净霖说,“各地书生荟萃京都,楚纶来了也不会惹人探究。又兼此时正是同窗、同乡的应酬之时,他二人如果恰巧同坐一桌,也不会招人怀疑。”   苍霁侧身,有点遗憾道:“在我看来,楚纶已经被怀疑了。笔妖说他原本会病死孤舟,若是病死,笔妖再渡他几口灵气也能活几日,可是笔妖却定要去黄泉。”   “他不是病死的。”净霖说。   原本命谱中的“楚纶之死”恐怕与对方脱不开干系。乐言深知如此,故而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去修改命谱。   “有意思。”苍霁耐人寻味地说,“这种幕后主使只手遮天的桥段,我怎觉得熟悉非常?”   净霖轻声:“似如重走一遭。”   “嗯?”   “……没事。” 第47章 寓意   苍霁沿时序查看,在第四格的顶层摸到只匣子。他拿下来,在掌间翻看,发现它挂着小铁锁。他侧耳轻晃,道:“此处都是文书卷宗,怎么还有只匣子?”   “听得出是何物吗?”净霖问道。   “纸。”苍霁说,“他将一沓纸收在了其中。”   “是信。”净霖笃定道,“唯有信才需他这般纳藏。”   苍霁坐回去,双指轻而易举地断开小铁锁,打开了匣子。净霖所料不差,果然见得匣中累着整齐的信笺,从新到旧,连时候都批注详细。净霖拾起最上一层,入目“曦景”二字。   “左清昼。”净霖说,“字曦景。”   “慎之。”苍霁捻过页尾瞧了,道,“这是楚纶给他的信。”   天嘉十年,楚纶自东乡寄给左清昼最后一封信。   【曦景亲启】   【蒙兄照拂,已得差事,生计不愁。弟于春时沿江南下,所经之处皆闻此案。兄所言不假,此案已深积多年,涉者过百,由东到西具有耳目,深究骇然,不可轻举妄动。】   【弟往南行,经兄指点,已与顾兄谋面。顾兄深谙复杂,请调西途,愿随牙行踪迹追查向北。只是这些年朝中放纵此物,如今使其庞然交错,累积成兽,盘踞中渡难以彻剿。弟思来想去,刘大人一事,望兄能多多思量,此事艰巨,非积众力不可摧毁。】   【知兄意不可改,仍劝兄缓慢行事。朝中诡变,此案涉及非常,不仅你我二人性命攸关,更是举家备棺,全族相系。若是棋差一招,便是满盘皆输。】   “依楚纶信中的意思,两年前左清昼便欲动手。”苍霁说,“两年前他二人皆是布衣,纵然左清昼朝中有人,也不能撼动背后主使。他怎敢动手?”   “不至于动手,充其量是敲打。”净霖原信折回,指间细细地摩挲,思绪飞转,他道,“楚纶的信中虽未正面提及,但已可知他们果然查到了要害,即便没有查到背后主使,也已迫近。正因为如此,两人才断了信。左清昼必然已觉察自己被盯住了,故而没有回信。”   “他二人定还有其他渠道能够互通消息。”苍霁说道。   “嗯?”净霖颇为意外,“何以见得。”   “楚纶拖病赴考,连笔妖都劝不得。你可还记得笔妖陈诉中,楚纶临行前夜他说的话。”苍霁说,“他说‘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可见楚纶已知自己赴京多半是死路一条。他能有所觉悟,必是已得了确切的消息。他冒死前来,或许是渠道已不可再用,专程来知会左清昼什么关键消息。按照时间,左清昼才死,楚纶已在京中待了几日。他俩人在这几日中竟没能见面,可见事已迫切,对方已经查到他二人的关联。”   “对方不早不晚,偏在此刻动手。”净霖思索着,“科考这几日他们必做了什么激怒对方,叫对方不能再等,必须杀了左清昼。”   “那须先知道左清昼是怎么死的。”苍霁说,“那个手持长鞭的男人怎么说的?他道狐妖害死了左清昼。”   “左清昼既能成为千钰的‘苦’,足见千钰对他用情至深。况且依照适才的情形而看,他二人不仅两情相悦,还甚为亲昵,恐怕已结情缘。”净霖想起千钰的哭声,只道,“不会是他。”   “为什么不会。”苍霁突然探指在净霖脖颈前虚划一道,说,“即便是你我之间,也有杀机,更何论他们。情爱做了什么手脚,连妖也能臣服其下?它当真这么厉害,我不信这个邪。”   “如有机会,你大可自去试一试。”净霖回答道。   “你与我。”苍霁说,“想必你也不懂,这不正好。”   净霖说:“你怎知我不懂。”   “你若是懂,便不会碰一下就红。适才虽有千钰遮掩,却也见你生涩之处。”苍霁回味道,“你根本没同人做过此事。”   “说得你似如行家。”净霖轻点了点信面,这是个非常细微的动作,显示着他有些不服。   “不过即便换位思量。”苍霁放回手,“我也不懂千钰为何就不会杀左清昼,因为在我看来,我若是他,你但凡敢与人示好,我吃掉你就成了顺理成章。”   净霖微叹气:“千钰不会吃左清昼。”   “喜欢的便该吞进肚子里。”苍霁说,“否则定会被人抢走。”   “你来日若有心爱之人。”净霖说,“我猜必是个三界能人。”   “多谢夸奖,来日若是当真有了,我必替你捎过此话。”苍霁见他合起匣子,便道,“不看了么?”   净霖抱着匣子起身:“去院中看看,左清昼定还留了线索。”   “你有没有察觉。”苍霁却道,“此地的时辰似乎没变过。”   待下了梯来,净霖便知苍霁说得没错。他醒时天正小雨,时已近午,而他们二人在窄间待了几个时辰,出了见天色依然如故。   “这铜铃与从前不同了,它从前尚需借人梦境,你我只能旁观,不能共情,察觉不对依旧能走。可如今休说轻易离开,就是神思也被困在别人的躯壳里。”苍霁无法调转灵气,便说,“它还想说什么?”   净霖亦不知晓。   他二人从廊下穿行,足足在左家庭院转了一圈,见雨珠滴答不停,天色却迟迟不暗。等到第三圈时,苍霁才觉察不对之处。   “适才你我经过,我摘了此处的海棠。”苍霁目光凝聚,“不过转一圈,它便又自行长回来了。”净霖正欲开口,苍霁便绕开几步,问净霖:“怎么将耳朵放了出来?”   净霖一愣,果然发现自己的绒耳露了出来。他皱眉,说:“我不曾……”   话音未断,便见苍霁倏地变大,四下皆长了起来。净霖转念一想,尾巴便“啪”的也变了出来。他几乎是瞬间变回了狐狸,掌中匣子骨碌滚地。眼前的苍霁也猛地消失,净霖心知不妙,眼前就骤然一黑。   雨水点鼻尖。   净霖再次霎时而醒,晕眩依旧。他又抖了抖绒耳,钻进长廊,开始向书阁走去。经香四溢,净霖冷眼看着自己又对着戏本笑到打滚,书阁阶前响起脚步,苍霁与上一回的台词分毫不差,拎起他又撸了毛。   净霖一边不能自持地舒展脚爪,一边暗自挣扎,却赫然察觉,这一次神思如铐枷锁,重得他根本抢夺不回身体。苍霁已经抱起他上梯,净霖胸口直跳,适才才演示过的情形已经逼近眼前!   铜铃到底想说什么?   净霖在冷汗中迅速搜寻。   左清昼?左清昼在这段时间中还藏了什么他没有察觉到?还是说必须要他与苍霁按照左清昼和千钰的曾经做到最终?   净霖指尖再次划到了苍霁后腰,重复的吻迎面而来。净霖这一次甚至能够感觉到大腿触及到的劲道,苍霁狼腰猿臂,那炽热的温度抵过布料烫得净霖微微发抖。   左清昼的……   净霖被掼摁在书架,他呼吸急促,冷静已经要被苍霁的手揉碎了。他觉得自己似如受了风寒一般意识模糊,竟然有一刹那分不清是他自己还是千钰。苍霁抵在身后,净霖被他掐痛了手臂。吻像是进食一般的迫切,净霖在断续地喘息中甚至出了汗。   好热。   不对不是热!   是左清昼,左清昼什么?左清昼在此陈列了他所有的筹码,他已然有了对方的线索,他会死在什么理由上?什么理……   净霖肩头一凉,他脆弱的后颈被激起阵阵酥感。他觉察到苍霁的腿已经顶到了哪里。   净霖出了许多汗,苍霁也在出汗。苍霁的汗甚至更多,顺着他的边鬓淌在净霖颈窝,烫得净霖低声抽气。   左……   “公子!”   梯下突然传来侍从的唤声。   净霖如梦惊醒,苍霁停下了动作。他们重叠着身体和气息,汗融于紧贴的肌肤间,变得异常黏稠暧昧。 “左清昼”俯首抵蹭在“千钰”的颊边,两人再次触了个满含湿热的吻。随后苍霁拉上净霖的衣,问道。   “何事?”   净霖有前车之鉴,不敢就此松气,生怕铜铃再来一遍。幸而铜铃不响不现,底下的侍从道:“刘大人来了,正待前厅等候。”   苍霁整衣,净霖的身体转靠在书架,眼看这两人又要难分难舍,幸亏侍从及时插声:“老爷催得急。”   净霖才舒气,气还没暗自舒通,便陡然被抱了起来。他暗自惊悚,这左清昼和千钰到底有完没完,不过小别片刻也要依依不舍。   苍霁手指顺着净霖的发,像是顺毛一般的划动。净霖面无表情——指尖却勾着苍霁的一缕发,不叫他走。   “晚些一道用饭。”苍霁爱怜地拨开银发,那目光让净霖背上发麻。   苍霁自己做得也背上发麻。   两个一起发麻的人同时在躯体里不忍直视对方,却仍要继续含情脉脉地对望。   净霖发觉自己胸口跳动微急,应是“千钰”的感觉。狐狸满心爱慕着左清昼,与凡人沉浸在彼此的柔情中难以自拔。净霖即便没经历过,却也在此刻颇能理解千钰——他是这般的爱左清昼。   他们原是可以厮守的,即便律法不容,他们也能在这狭隘的书阁窄间里耳鬓厮磨,互诉情肠。   苍霁已经侧身下梯,净霖撑坐在毯间望着他。见他忽然又爬上一阶,对净霖僵硬地招了招手。净霖亦以为他有话要说,便侧耳过去,岂料他顺着耳廓轻吻一下,随后贴耳小声说。   “这是我的。”   净霖微愣,见苍霁忽然眉间微挑,顺着楼梯下去了。   净霖于原地足足呆了半晌,才明白这个“我”是谁。他倏地抬手挡面,竟已经与“千钰”混淆了一般。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病”有时候也不止是身体疾病。 第48章 沉没   苍霁下梯,绕出书架,见得侍从待命立于阶下,便抬臂由人换衣。他下阶穿过花圃,往前厅去,一扫方才的柔情,变作沉稳的模样。   “刘大人何时来的?”   “回公子,半个时辰前。”侍从疾步跟随,“老爷收了名帖,便请刘大人厅中一会,直至刚才才差人过来。”   刘大人?   苍霁在躯壳下想起适才看过的信,天嘉十年楚纶给左清昼最后一封信中,也曾提到“刘大人”,莫非是同一个人?他欲探探口风,奈何“左清昼”一路沉默,自有思量。   苍霁出园穿廊,再跨桥下阶,通过一道洞门,方才入了他父亲的院子。廊下候着的丫鬟见他进来,便挑帘迎他入内。   苍霁跨入门,厅中寒暄正歇,两个年纪相仿的男人从主客位上一齐望来。苍霁透过“左清昼”的眼端详着他们,“左清昼”已妥帖行礼。   “让老师久候了。”   客位上的男人蓄着山羊胡,搁了茶,对苍霁道:“曦景无须多礼。”   苍霁在他开口一瞬,听见铜铃“叮”的一声开始剧烈摇动,眼前景物甚至在刹那间变得朦胧模糊,扭曲的四周突然发出欲碎的“咔”声。苍霁因此重获身体,然而这种诡异的感觉仅仅顿了片刻,苍霁便觉得神识再次被重摁进躯壳下,归为“左清昼”。   苍霁牢牢地盯住了对方。   净霖还是“千钰”,他重新摸到了匣子,却没能打开,因为千钰兴致缺缺。净霖站起身,从书架间抽出书,翻一翻便会放回去。他对这些皆无兴趣,却轻拿轻放,为“左清昼”保持着原状。   净霖靠在书架,在“千钰”发呆的时候,余光急迅地瞟动,寻找着留在这里的原因。但令人遗憾,“千钰”只是捂颊痴笑,倒回毯间想着左清昼。   净霖随着“千钰”而动作,他切身的感受着“千钰”的雀跃和愉悦,不知为何,今日他觉得自己分外耐心。也许是因为已看到了结局,所以心生怜悯。“千钰”越沉浸,他便越沉下心去。   若左清昼的死是如他所料,那么千钰该如何面对?这只天真的狐狸痛失爱侣,他蜷缩的爪必定会为此怒张。这样炽热的情,在失去左清昼的臂膀维系后,必然会变作最滚烫的恨。他因爱恋生出了“苦”,他的报复从天而降,势必吞没一切。   报复。   净霖默念着这两个字,偏头看着自己的手指,曾经握剑的痕迹已然隐藏。他缓慢地抬展着食指,在“千钰”的幸福间冷若冰霜,适才苍霁给的温度都逐渐消失殆尽。   “千钰”睡着了,净霖却困在黑暗中清醒着。他枯坐于躯壳下,听着外边雨珠滚沿,滴答进心坎。   千钰睡得沉,他在左清昼的味道笼罩中变得更加甘甜,像是只被左清昼圈养的蜜桃,变得鲜美多汁,色泽诱人。即便净霖的颇显雅致的眉眼替代了他的容颜,也难遮“千钰”那种雌雄难辨的动魄诱惑。这是“情”字赐予的美,由内而发。   不知多久,就在净霖也昏昏欲睡时,才听得苍霁上梯的声音。外边雨声嘈杂,苍霁将净霖抱起来,净霖才得以睁眼。但苍霁显然心情不佳,净霖敏锐地觉察出他的紧张。   紧张?   是左清昼的紧张,还是苍霁的紧张?   “千钰”环住了“左清昼”的脖颈,鼻息潮热地拱在他颈窝,半睡半醒地依偎,含糊念出的词净霖一句都没听清,却也知晓狐狸在撒娇。“千钰”连地也不肯下,被“左清昼”抱着下去。   外边天色已暗,苍霁步子踏得稳。他有话想要对净霖说,可是“左清昼”把控着躯体,根本没有留下一丝空余!   苍霁抱着净霖归了院,脱鞋时净霖觉察脚上一重,见苍霁青筋微突,汗流下来,抬头直直盯着他。   苍霁有话要说。   净霖正待他继续,却见他陡然一松,又变成了“左清昼”,便料得苍霁被困了回去。   枕入被间时,“千钰”抱住了“左清昼”的腰,咬着他的耳朵悄声问:“出了何事?”   净霖便感受到苍霁的手掌贴在自己后腰,两个人密不可分。   “事有变故,老师希望我能再等一等。”苍霁手指拨开净霖遮颊的缕发,寻着他的眉眼描摹,“但我心下……总觉得不安。”   不安?   左清昼觉察不安?他去见了谁?   净霖不待多想,就见苍霁的眼近在咫尺,自己凑首,如同猫一般的吻过他的眼。净霖明知不是自己,却还要在苍霁的目光里发热发烫。   左清昼显然不会对千钰提及太多,他依着千钰的吻,觉察千钰钻进他臂弯,分不清是他抱着千钰还是千钰抱着他。他这一夜思虑重重,却始终未置一词。   两人交抱同眠,净霖和苍霁却毫无睡意。苍霁不断地扳回主宰,直到“左清昼”已睡熟时,他猛地轻掐了一把净霖的腰。   “刘……”苍霁胸口起伏,紧紧扣着净霖的腰,从齿间费力地挤出字来,“刘……杀……”   刘?   刘大人?刘大人杀谁?   净霖突然冒出汗来,他感觉床榻变得极为沉重,四周浓墨般的黑暗正在无尽铺开。铜铃作妖般的轻晃再次响起,让这两个人瞬间就蹭起鸡皮疙瘩。   苍霁迟缓地咬完一句话:“……杀……刘大人杀了左清昼!”   正在下沉的床榻已经倾斜了床脚,闻声倏忽而止。周身的钳制登时一轻,铜铃轻快的“叮当”,像是称赞他两人。   两人同时呼气,立刻从纠缠分开,在揉下去苍霁的背部都要湿透了!   “刘大人,刘大人。”净霖神速回忆,“楚纶提到过此人,他是左清昼的什么人?”   “老师,左清昼叫他老师。”苍霁翻坐起身,见四下陈设已经濒临碎状,他至今都觉得手脚有些迟钝,他道,“铜铃想催促你我做什么?”   净霖仍躺在榻上,他抬手蹭掉额间的汗,道:“刘大人,刘大人,楚纶提过此人。既然是老师,他为何要杀左清昼?他杀了左清昼,他是对方的人。那么他要怎样才能杀掉左清昼。”   苍霁身下床榻顿时一沉,又开始寸寸淹进黑暗。房屋被黑暗挤碎,铜铃阴魂不散的响。   苍霁提起净霖:“这家伙成精了!它想借幻境吞掉你我!”   四周越来越逼仄,苍霁和净霖挤在床头,黑暗已经吞到了脚。   “它不会成精。”净霖还念着刘大人,脑袋里被铜铃吵得一团乱麻,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紧张出汗,但他猜测被黑暗吞掉后的情形绝对不会舒服。   “它在改变法子,它已不满你我再做旁观者。可这些事与你我何干?它用这般方式逼迫我们参与其中,它除了这些案子还想告诉我什么?”净霖越说越快,“我忘记了何事……”   苍霁被吞掉的部分如陷泥潭,他索性站在其中,将净霖抬臂举高。他说:“它疯了,它如同嬉戏一般对待你我。你还未察觉吗?它将这些人混入幻境,定要你与我全部猜破才能免于困境。”   “嗯。”净霖双脚够不着地面,脑中还在思考他事,口中迟慢地问:“你抱我做什么?”   “让你快想!”苍霁猛地将他扛上背,“只要你猜出它要的东西,它便不会继续。我已经不想做左清昼了!”   净霖被扛得险些栽进黑暗,他说:“不行,我想不到。”   苍霁已经被吞到了大腿,他冷不防地道:“我已经怀疑它在以公谋私,有意为难我!”   若是陷下去再来一遍,苍霁怀里塞得是净霖,他是吞掉净霖撕掉净霖……还是顺势亲吻净霖。   “你若得罪过它,为何我亦要重头再来。”净霖指尖已经垂进黑暗,他试着抬起,发觉这黑暗像是湿泥沙。   “它到底。”苍霁声音模糊,“想要什么答案……”   “不知道。”净霖就着这个被扛着的姿势与苍霁共沉黑暗,最后一刻还颇为安慰的拍了拍他的后背,说:“左清昼到这个情景还‘活’着,如无错,接下来便是要你我明白他是怎么死的……你……且保重。”   泥沙层积,两个人坠入碎景。铜铃晃声重组,见千钰笑颜一瞬破碎,左清昼的身形化莹融于黑暗。苍霁分明紧紧攥着净霖的手,却于沉陷时逐渐感觉他的手一点点被拉出,直至彻底摸不到。   这要死的铜铃。   苍霁伏地而醒,出乎意料,这一次身体随心而动,不再被“左清昼”取代。他闷声爬身,手才动,便发觉自己被铁链铐在地上。苍霁丝毫未将凡人锁链看在眼中,然而他振臂时四肢乏力,灵海凝固不动。   又他妈的被锁住了。   苍霁泄气松力,抬眸转望。周围昏暗,斑驳灰白的墙壁在油灯投射中能见到手指划痕。臭味从更黑的地方浓郁溢出,地上潮湿,立着各色刑架。   苍霁在地上嗅到了血味,那种已然干涩后的苦臭又混杂进新淌的腥咸,让他食欲大减。   苍霁只听见自己的呼吸声,他虽然没有再变成“左清昼”,却成为了“左清昼”的身体。他翻过卡在枷锁中的手腕,看见上边已经磨得血肉模糊,他似乎瘦了一圈。   苍霁有些眼花,他曲肘撑起半身,察觉左腿无力。他挪着枷锁,在“哗啦”声中移向刑架,撞身靠在底下,翻身拖回了腿。   可是左腿。   苍霁愣住了。   可是他的左腿去哪里了? 第49章 死地   门“咔嚓”而动,狱卒们持灯而入。他们酒饱饭足,合门前专挑人立在外边放风。苍霁的发被拽起来,狱卒将油灯在他面上照了照。   “今日可想清楚了吗?”   苍霁面容惨白,突兀一笑,说:“睡了一觉,忘干净了。”   这些狱卒不是普通人,而是挂着腰牌身着飞鱼服的人。如果净霖在侧,便能告诉苍霁,这是一群什么人,他兴许能少吃些苦头。   苍霁音落,这狱卒便将他头摁地面,撞得“砰”一声响。苍霁喉间嘶声,被撞得额前疼痛。岂料下一刻又被提发拽了起来,一人持灯晃了苍霁的眼,另一个仍旧蹲着问他。   “左清昼,你想明白了没有?”   苍霁齿间渗血,他舔着血味,吐出来,对人说:“大人,都说忘记了,提点提点?”   额头又撞回地上,苍霁骂声被牙齿磕了回去。狱卒将他的脸抵在湿地面,另一只手接过热茶饮了一口,道:“这几日待你客客气气,你却着实不给面子。我们从府上搜得了你贿赂主考的文书,证据确凿,罪已当诛,你还不承认!”   苍霁心中将前因后果磨成一线,却缺了些许要点。左清昼贿赂了谁?凭他才学,根本无需如此。   “何必诓我。”苍霁欲逼他再多说一点,便道,“我无罪可认。”   狱卒半盏热茶劈头浇下来,烫水滚淌,激得苍霁一个激灵。他欲振身,却被硬是摁着受完这半盏茶。   “咱们诏狱,从来没有撬不开的口。任凭你死不认罪,我们也有的是法子。只是左清昼,兄弟们至今为止待你客客气气,那都是看在刘大人的面子上。”狱卒将茶杯搁在苍霁后脑,说,“如今刘大人也需避嫌,你可无人关照了。”   苍霁反问:“刘大人?”   “督察院刘承德,可不就是刘大人么?”狱卒拍了拍苍霁后颈,“你若如实交代,待案子查明白,还能得个宽恕,但你如仍然嘴硬,便休怪我等不客气了。”   苍霁脑后的茶盏因为疼痛而细抖,原因无他,在狱卒说话的同时,苍霁腿窝间正钻心的疼。这些人确实“客气”,上刑也不打招呼,摁着人就来。苍霁腕间枷锁被擦得磕绊,他咬着舌尖,呼吸渐急。   狱卒起身,背手踱步,说:“你不会说,无妨,我专程帮你理明白。你于试前私宴主考,叫他透题给你,他本不答应,可你仗着家底丰厚,包给人三百金,把题给买了回去。这便罢了,可你试后觉察他托了假题给你,便趁其夜行时将其乱棍打死。”   苍霁阴测测地说:“我这般的读书人,想敲死个人,怕不能罢。”   “你自然不能。”狱卒盛气凌人,半回身时眼中恶意,拿脚踢了踢苍霁的手腕,“但你养了只狐妖。”   苍霁被猛地拖起来,锁链卷臂,狱卒将他直接吊了起来。他挂着双臂,觉得汗已埋了眼,可是仍能看见灯昏照一角,拖出个木笼。木笼不过半人大小,垫着干草,蜷困着一人,拖着白尾。   “这他妈的,”苍霁哽了半声呛出来,“你们胆敢——”   干铜铃他大爷,他至今都不曾这么动过净霖!   净霖烧得双颊泛红,在笼中伸展不能。双耳耷拉,背列鞭痕。苍霁一眼就认出那并非寻常的鞭挞,是请了得道之人下的狠手。   “你私养狐妖,祸乱京都,又枉顾律法棒杀主考,如今证据确凿还敢不认?”狱卒撑着木笼,往里瞧了瞧,说,“艳福还不浅。”   “爷爷杀人从不用棍。”苍霁已然不想再顺着铜铃玩下去了,“老子不玩了!”   铜铃不知藏在何处,竟一声不出。   狱卒先是错愕,随后肆笑起来:“左清昼,你疯了么?”   苍霁“哗啦”地扯着铁锁,冷声:“松人!”   狱卒手指一拨,木笼当真打开了。他握了净霖的脚踝,把狐狸往外拖。背上的血渗出衣,净霖蹭着干草被拖向外。苍霁见得狱卒碰了净霖便已受不了,他双腕硌着枷锁发力,身体晃在半空。   狱卒拎起了净霖的尾巴,又扔了回去。他口中“啧啧”,偏头看净霖的脸,说:“你便养着这样的尤物,却叫他帮你杀人,多可惜?简直是暴殄珍物。”   净霖似是未醒,苍霁见他眉间紧皱,便知是铜铃捣鬼,拖延了净霖的醒时。他此刻对铜铃简直恨得牙痒!转眼见狱卒接过鞭子,冲口而出:“你要我认什么?尽管松了这链,我自会认了!”   狱卒掂鞭抵过净霖的脸,对苍霁说:“你死撑半月,怎地今日就乖乖听了话?我不大信的。”   他唇延出冷笑,站在昏暗间下手就是一鞭。鞭子炸开在皮肉上的声音激得苍霁齿间咯嘣,见净霖背添一道,他便心下突跳,如同抽在自己身上,拧得心慌。   苍霁哑声:“你抽他干什么?我半点不痛。既然是我杀人,自然是我来偿命。你抽……还不停手,老子扒了你的皮!”   他音未落,底下的盐水兜头泼上来,火辣辣的疼痛燎蹿而起。苍霁受了这一下,反而凶性大发,他盯着人,眼睛都要熬红了。腕间的扭振愈来越凶,晃得整条锁链都在响。管他什么八苦九苦,苍霁现在就要铜铃滚出来!   水珠淌进伤口,犹如针扎。苍霁灵海凝固死寂,彻头彻尾地沦为“左清昼”。半个月前,左清昼便是这般吊在此处,看着那一鞭一鞭抽在千钰身上,抽得左清昼心上血淋淋,一腔孤勇都变作冷汗,从眼睛里淌得满面都是。   苍霁发觉自己喉间哽咽,这不是他的声音,这是左清昼,这是铜铃要讲的左清昼。左清昼颤抖又无力地振着手,听千钰唤着“左郎”。   左清昼做了什么错事?   苍霁突然失声,他恨意地问,左清昼做了什么错事?他查的是天底下最该查的案子,要的是天底下最爱他的人,他到底犯了何等的错,要受这样的死劫。醉山僧道天地律法,这算什么律法?神仙驻守各地,便容这样的事层次不穷,便许这样的人以命相抵。   苍霁胸口鼓动,本相在凝固中缓慢转动,那抵出凸角的锦鲤“啪”声甩尾,紧接着灵气丝丝缕缕的转动,被铜铃镇下的灵海霎时翻覆涛浪。苍霁陡然长身,变回“苍霁”的身体。   枷锁应声而断,不仅枷锁在断,景中一切都在断。苍霁不断膨胀的灵海撑得铜铃吃痛鸣晃,竟无法再维持原境。   净霖豁然睁开眼,觉得背上锥痛,四肢百骸皆被束缚在一层灵圈之下,通身抽力。这境中本没有风,此刻净霖却觉得颊面经风。他眼见自己银发褪色,随风淘洗顿变回黑色。   狱卒、囚狱、铜铃一并被刮出碎纹。那仍在不停抽打的狱卒面上带笑,扭曲颠倒的景物致使千钰的溅出的血从上而下地淌回来,淌过左清昼紧扣的十指,再淌满左清昼的脸。   左清昼被吊在漆黑之中,他淋着千钰的血,如同疯癫的呢喃自语。   “我认罪。”左清昼盯着黑暗,喉间吞下血,“我认罪,我贿赂主考不成,将人棒杀于城南巷中。我罪当至死,我按律当斩。”他的牙齿颤声,掺在声音里变成了另一种绝望,“我认罪……不要再打,不要再打他。”   血水淌尽左清昼一身,他唯剩的脚尖“滴答”。他已经被吊了太久,盐渍凝在伤口,唇间连字都吐不清楚。他像是在这短短刹那便走完一生,却仍然没有解脱。   “我……”左清昼干裂的唇蠕动,“我认罪……”   千钰的哭声环绕,狐狸咬着锁链,却拖不下一个人。   左清昼眼珠微转,目光停在狐狸身上。他突然就渗出些干涩的泪来,他微张口,急迫地唤:“千……”   千钰咬得唇间血烂,狐狸拖着链衔在他手腕。左清昼已躺平,枷锁扣得他腕间白骨凸显。他横在乱尸碎石间,潦草得不像左家郎。千钰含着他的血,拖着他往碎石外走。左清昼的身体滑动,蹭出血又拉长。   左清昼气若游丝,他眼前漆黑一片,已经看不见千钰在哪儿,但他裂开的指碰到了千钰的皮毛。那油滑柔软的毛,随着千钰的用力蹭在他指尖,像一团云,只留在他这里几个春秋。   左清昼神已渐散,他舌头攒力,促声唤:“……千钰啊……”   千钰拱在他掌心,左清昼微仰头。千钰温热地抵在他额间,湿漉漉的手掌抱着他的颊面,俯首亲吻着他的眼。   左清昼贴着千钰的膝头,慢慢说:“……去……”   千钰失声呜咽,他晃着头抱紧左清昼,说:“我往哪里去?我必不会离开你。”   左清昼指尖点在千钰腕间,轻轻推着他,驱赶道:“……你去。”   千钰贴着他的颊,固执又无助地摇头,说:“我要与你在一起,我要与你生生世世在一起,我不要离开你半步。”   左清昼唇齿轻动,他沙哑、断续地叹息。千钰的泪滑在他颊面,左清昼气已绝,千钰仍作不知。他瘸着条腿,拖抱着左清昼上半身,喃声:“我认得黄泉路,我必追得上。你待我片刻,我将尾巴断于你,你我共生一命,你我永不分离。左郎……我的左郎并世无双……谁也带不走。”   梧婴的断喝忽镇于虚景,净霖见千钰化狐衔起左清昼,还未往下,便听铜铃急促,苍霁猛落于身侧。   “此境已碎。”苍霁的手掌抚遍净霖的后背,见他安然无恙,方才正过净霖的脸,在破碎的莹光间喊道,“打傻了?净霖?痛不痛?”   净霖用手背贴着苍霁的颊面,被他的温度唤回神识。   苍霁捉住净霖的手,说:“喂。”   “我们猜错了。”净霖迎看碎光,左清昼的面容如梦消散,他说,“这一苦不是千钰,而是左清昼的放不下。” 第50章 虚实   虚境碎光如雨,落在肩臂消融成夜,汇于天地。苍霁还捉着净霖的手,放眼周遭,终于重见京都。他们像是做了一宿的梦,立在人海灯火中,相对持手。   嘈杂如潮渐覆入耳中,两个人同时收手。苍霁的掌心若有所失,他说:“……这便完了?”   “铜铃未响,也未离开。”净霖回身,在人群间寻觅,“此事仍未解决。”   “我们入境时还是一片狼藉,这难道还是虚境?”苍霁跟着净霖,拨开人。   净霖环视人面,道:“此处真实,皆是凡人,不是虚境。但京都不同于别处,不可以寻常而度之。”   “你往何处去?”苍霁再次捉住净霖的手腕,斜步挡开他身边的路人,就这样夹出空隙,不叫别人碰。   净霖目光滑过苍霁握着的地方,却没有挣开。他说:“去客栈,千钰认得那九尾,她必知晓后事如何。”   “笔妖和楚纶又该如何处置?”苍霁说,“笔妖私改了命谱,左清昼因此生出‘放不下’,难道便容笔妖这般做下去?”   “乐言的缘在楚纶身上,而楚纶的命系在左清昼的命谱上。查清楚左清昼的死,楚纶的事便也清晰。”净霖轻晃手腕,带着苍霁往回走。   “我有一事想不通。千钰既能化形,想必修为已成,那般情形,他就是杀了人又何妨,为什么要纵容如此?”苍霁问道。   “你我在境中皆不能调转灵气,想必铜铃意有所指。”净霖说,“千钰被囚木笼,鞭痕不似常人所使。”   净霖停顿稍许,略贴近苍霁的耳。   “铜铃掐头去尾,抹去诸多关键。这并非它的初衷,倒像是不得已而为之。”   “这么说。”苍霁说,“这其中果然也有神仙的份。可神仙做这等伤天害理的事干什么?”   净霖眸转向客栈,只道:“不好说。”   苍霁无端地想起净霖那句“我道已崩”,不禁尝出些苦涩。他的五指不经意般的下滑些许,在拥挤中触到了净霖的指尖。   华裳对镜贴花钿,末了正见喜言入内,喜言还未开口,华裳便娉婷下梯。她行至一半,肘倚栏杆,看着苍霁与净霖跨入。   “小店不经风。”华裳眉间轻蹙,“二位吹得我心儿慌慌。原以为你们已经走了,不想还留在京中。怎么?亦要替天行道不成。”   净霖自接了小狐狸捧上的新茶,饮了些许,才道:“替天行道自不敢当,只是丢了个紧要物件儿,须得老板娘帮忙提点提点。”   “现下有事求我。”华裳鼻中薄哼,“倒变得能说会道了。”   “姐姐看他,连我的面子都常不给,便晓得他本是个冷情人,又何必与他在这上边置气?”苍霁熟稔地坐上椅,对华裳笑道,“确实有事相求。”   华裳这才移步下梯,在桌另一边坐了,素手搭臂,道:“你小子顶着这张脸,我岂能轻拒。说吧,所求何事?”   苍霁替华裳斟茶,道:“那夜见了只通体雪白的狐狸,料想该是姐姐的熟人。不知他如今身在何处?”   华裳本接茶杯的指尖反推回去,道:“你打听他干什么。”   “因他毛色难得。”净霖说,“实在好看。”   苍霁心下微嗤,心道老子通体金红,不比白花花的狐狸更加难得,更加好看,怎从未见他夸一夸?面上却仍作笑意,附和道:“我所经东西两地,都未见过。”   “你俩人如将实话也讲得这般顺溜,我倒是能考虑考虑。”华裳淡淡,“这京中藏龙卧虎,真真假假难分清楚。但拿假话来搪塞我,怕就做不得朋友了。你丢了什么紧要物件儿,难道还系在千钰身上不成?”   “还真系在了千钰身上。”苍霁苦笑道,“……这可真他妈的说不清了。”   净霖自是不能如实相告,便道自己有只铃铛养成了精,喜好随人,他们捉了许久,如今正在千钰身上。   华裳信不信尚且两说,只是她似有为难处,正需外援,便道:“千钰眼下不在此处,你即便寻到了他,也认不得他。”   苍霁忽然问:“前几日才见得他,今日便已离开了吗?”   “你们见他那夜已是一月前。”华裳说,“你们二人糊涂了么?”   净霖道:“……那他去了何处?”   华裳目光转向喜言,小狐狸们立刻垂帘合门。华裳说:“先且不论他去了哪里,我只问一句,那铃铛你们是要定了吗?”   苍霁说:“要定了,姐姐有难处吗?”   华裳翘腿倚把手,羽扇搭面,只拿眼凉凉地看着净霖,道:“难处倒不至于。只是觉得这位眼熟得紧,似是在何处见过,心儿更慌。这位该不会是上边的人吧?”   净霖薄唇延笑,桃眼微挑,将东君的神态仿了个七八分,说:“您瞧我灵海空虚,哪做得了神仙?”   华裳细细打量:“像东君,又不似东君。你仿谁不成,偏偏要学这天上最难学的一个。我见你灵海不是空虚,分明是重创未愈,如同好缸缺了口,只管流不经存。”   “天上没有我这号人。”净霖说,“您看这肥鱼的成色,便知必是个妖怪了,自家人。”   华裳说:“你们欲找千钰,可他确实不在此处。”   “他离京了?”苍霁问道。   “他恩怨未了,离不了京。”华裳面色微沉,说,“况且京都外围已由分界司围了,他哪里走得掉。梧婴借尚未授封为神的空隙,出入京中,不正是为了找千钰。”   “他在京中。”净霖神色微变,“他在……报仇?”   华裳说:“凡人杀了他的心肝,便指望凭靠神仙的庇护逍遥在外?不错,他就是在报仇。”   苍霁道:“分界司早不到晚不到,偏偏这个关头围了京都,若说其中没他们的纵容,鬼也不信。”   “我有诸多事情不明白。”净霖对华裳说,“还望姐姐点拨。千钰犯了什么律,分界司要围了京都来查?”   “千钰同凡人好,但那人死的不明不白,梧婴不知得了何人的教唆,认定此是千钰所害。”华裳说到此处,又嘲讽道,“可这梧婴平素都机敏非常,怎地遇见此事,便成了由人糊弄的傻子,心甘情愿地做了枪使?”   若非一夜间真傻了,便是叫他做枪的人连他也不敢反抗。   “区区狐妖,”苍霁目光试探向净霖,“能引来这样的人物吗?”   净霖垂眸不答,华裳说:“你俩人不知,京都紧靠西江,而西江所圈之土皆为一个掌职之神而管。五百年前,镇守此地的‘少峦’乃临松君净霖座下之神,素来以严明所著,既不容妖物作乱,也不见神仙恣肆。只是后来临松君一脉皆受牵连,除了五色鸟浮梨,其余诸神具贬入轮回。此地空缺,便交给了别人安排,这梧婴正得了人的垂青,还未受封便镇于此地。我猜此子天上有人,如今拿千钰的命令,也是从天上来的。”   “单单只拿千钰?”苍霁说,“便没提过一只叫‘乐言’的笔妖么?”   “只要千钰。”华裳面露不快,“我心觉此事有异,不像偶然。”   自然不像偶然。   他们追着铜铃而来,如今偏偏撞到了分界司这里,还连上了九天境,若非净霖不怀疑,苍霁几乎要以为铜铃是有意为之,仿佛只手,一直推着他们靠近九天境。   净霖吃茶镇定,他道:“京都乃笙乐女神的守地,旁人轻易动不得,千钰不出此地自是无恙。但我奇怪,千钰要报仇,他要如何报仇?”   华裳冷冷一笑:“依我的意思,杀了便是。”   苍霁道:“干净利落,他难道还要用别的法子?”   华裳几欲生怒,又忍道:“异就异在此处!凭他修为,劫了左清昼也能逃出一命,可偏偏不成!”   苍霁玩味:“不成?”   “他欲动身时,便觉灵气皆散,竟连人身都难以维持。左清昼的命谱不提,我只见他竟像被人盯死了,是要他必死!这遭勾当背后必有得道之人助力,只是这人从未露面,我竟觉察不出。”   可左清昼值得么?他查的是凡人案子,原本该一场是凡人间的官场腌臜,但如今竟扯出别的,还真应了他俩人猜测的。连九尾华裳都探查不出,此人绝非寻常宵小。既然不是寻常宵小,又何必绕如此大的一圈来戏弄一个凡人生死?   苍霁突地握紧净霖的衣袖,觉得不妙。   净霖用桌上糕点垫了腹,将手擦了,在他俩人沉默时说:“姐姐猜得不差,只是在我看来,这背后藏的不是得道之人,而是个真神仙。”   他将指间拭净,摸过曾余老茧的地方,陷入沉思。苍霁见他神色疲惫,想是铜铃的虚境又掏了他的灵气,便向华裳讨了个房间,原路带净霖回去休憩。净霖睡前喜言上了热水,他便在屏风内泡澡,苍霁横在床上隔着屏风看他。   “楚纶若是‘病’,未免太简单。不如说是乐言的‘心病’,因他生了凡情,甘愿为楚纶搏一条命。但他从九天境中来,认不清律法么?就是再求一求颐宁贤者都远比自己私改来得妥当。可他仍然这般做了,所以左清昼死了。”净霖趴在桶沿,被蒸得肌肤泛红,他闭目顿了半晌,继续说,“这不是偶然,这是有人促使的必然。左清昼必须死——为何?你可还记得乐言所念的命谱,左清昼若活着,便是‘斩贪污、肃朝野’,他会查清那些案子,将背后之人拔出来。凡人不论,只是背后的神仙必已料得,所以左清昼一定得死。”   “但是神仙拐卖凡人做什么?”苍霁见净霖的肩臂投影,便顺着他的肩滑向下边。   “……群山之城。”净霖埋脸于臂间,道,“他们将人收于城中,喂于邪魔……”   “神仙也吃人么?”苍霁见他肩骨微伏。   净霖不答也不动。   苍霁待了半晌,直接起身越过屏风,果见净霖已伏沿睡着。水蒸得他眼角带红,肩背暴露在苍霁眼下。苍霁将净霖抱出水时忍不住摸了他的后背,碎纹摊开在白瓷,碎得人心打颤。苍霁看了须臾,便扯了衣,将人随便地擦了擦,裹起来扛上肩放回床。   苍霁衣袍被水浸湿,他临上床前就着净霖的水擦了身,扯被滚身时被硌了个痛,掏出来一看,竟然是许久不见的石头。石头也歪着头呼呼大睡,苍霁将它塞进净霖怀里,见他主从二人睡容相似,不禁轻捏住了净霖的鼻尖。   净霖呼吸不畅,酣甜间微张开口,那舌尖浸在唇齿间若隐若现。   苍霁突然将净霖与石头一并塞进怀里,他蹭着净霖的发,紧了手臂。   净霖猜得这背后有神仙,可苍霁却猜得这背后的人意在净霖。他觉得自己在虚境里做了一次左清昼,连带着哪里变得不同。   他说不清,也讲不明白。   净霖在他怀里半睁开眼,一动不动。 第51章 冥冥   事情未结,净霖便不曾久睡。次日天未亮,他俩人便已出现在街巷。喜言着灯引路,在岔道口停下。   “千钰哥哥便是经此离开的。”小狐狸抓耳,“而后便不知所踪。”   “此处有经香遗留。”苍霁闻了闻新晨凉风,“他还带着左清昼的文墨。”   “千钰哥哥说那皆是紧要之物,须得他贴身带着。”喜言愁眉苦脸,“如今外守梧婴,内有坏人,千钰哥哥通身灵术也施展不能。只是他认定左郎冤枉,定要为左郎洗清污名才肯自断了结。”   “他无错处,何必自断。”苍霁说,“既然出不去,便在京中闹个天翻地覆。他们欲要遮掩的,我便欲要弄明白。”   “此话不假,只是千钰哥哥尾巴已断,命不久矣。”喜言息了灯笼,尾巴将露水拍净,说,“那陷害左郎的人,正是一个叫做刘承德的人。你们若能找到他,兴许也能找到千钰哥哥。”   喜言话已至此,剩下的便爱莫能助。小狐狸鞠了几鞠,说:“老板娘身受九天境钳制,不便插手,唯恐再引来什么醉山僧之流,所以切请两位尽快寻到千钰哥哥,将他带回客栈。老板娘九尾通天,愿舍一尾救他醒悟,忘却前缘。”   “她想要千钰忘了左清昼?”苍霁胸中沉闷,他说,“千钰要和左清昼在一起,这便是他的念头,即便华裳为他着想。也不该叫他忘了前缘。”   “话虽如此。”喜言人小鬼大地长叹一声,对苍霁说,“可是若不能忘记,千钰哥哥岂有活路?他必不愿独活。”   “如要他忘。”苍霁说,“不如让他死。”   喜言尚不懂其中含义,小狐狸懵懂间只觉得这天底下难道还有比活命更加需要珍惜的事情吗?他又揪了揪耳朵,最终再拜几拜,自行回去了。   苍霁见净霖立于晨雾间,发间微湿,便道:“冷吗?”   净霖回望他一眼,说:“不冷的。”   苍霁觉得净霖如今有问有答的模样很招人疼,不由多看了两眼。净霖却只盯着他,他便问:“看什么?”   净霖说:“忘不掉便放不下,放不下便忘不掉。生生死死轮回不休,左清昼已死,他魂魄归于黄泉,算算时间,怕已经入了轮回道。千钰忘不掉,也追不上。这是折磨。”   “待左清昼忘了他,他也忘了左清昼,两厢再遇,形如陌路,谁也不痛。”苍霁说,“你觉得这般好?”   净霖静立半晌,说:“好。”   苍霁胸中一滞,竟在这个“好”中呆了片刻。少顷,他说:“这般多没意思。”   雾间起风,下了些雨。   净霖撑起拿了一路的伞,替苍霁挡去星点雨丝。他说:“你看他们俩人,往后便是欢时少,痛时多。想起来是痛,梦回去是痛。千钰如非铁石心肠,该如何消受这往后几百年甚至几千年的孤苦,他如不记得,还能逍遥一些。这……”   握伞的手被猛地扣紧,伞面登时倾斜,滑挡住了净霖的退路。雨霎时敲打在眉眼,苍霁的眼凌厉直迫,他垂首盯着净霖,竟让净霖稍退半步。可惜这半步紧跟着便被苍霁一步跨满,净霖撞在石壁,手背被握得生疼。苍霁堵着他,逼近他,沉声问他。   “你是千钰么?”   净霖说:“……我不是。”   “你不是。”苍霁将净霖的手越握越紧,“你既然不是,又凭什么管他痛还是不痛?难道因为你觉得他会痛,便能和华裳一道替他做主?他长到如今这个年岁,连自己的命也做不了主,嗯?这天地间没谁能替别人干这种事,他不忘便不忘,那是他和左清昼的事情,不是旁的任何人能插手、能替行的事情,因为除他们二人之外,谁都不配。”   “所谓情深能抵几场轮回。”净霖被雨水浇重了睫毛,他看着苍霁,“便是看着他们一个二个都死在‘情’字上,也得不到片刻重聚。既然如此——”   “既然如此。”苍霁抬高声音,“也不该替他忘了前尘!既然情深似海,能为他断尾续命,能随他扒皮抽筋,痛算个屁!难道他没料得吗?他是心甘情愿。”他拇指粗鲁地擦拭着净霖的眼,“你叫他忘了什么?忘了左清昼?我告诉你,即便你与华裳当真这么做了,他也活不久。所谓刻骨铭心的不是停在记忆里,而是在这里!”   苍霁拽着净霖的手砸在胸口,那里蹦跳的是心脏。它一旦住进过一个人,单凭记忆就想让它装作无事发生?太可笑了,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行,这怎么能叫苍霁服。   净霖指尖触及到鲜活的滚烫,这烫从蹦跳间传达至他的掌心,甚至传达到了他的胸口。他被苍霁擦红了双眸,在雨中像是被欺负过一样。   净霖指尖微缩,他想逃跑。可是苍霁紧紧摁着他手,五指交叉进他的指间,让他的掌心生生受着这滚烫的惩罚。   “你道千钰必不会杀左清昼,因为他爱左清昼。但你若叫他忘了左清昼,便无异于让他杀了左清昼。”苍霁肩头已经被淋湿,他恶狠狠道,“你在教唆他杀了心爱,你明不明白?”   净霖被他镇住似的呆看他片刻,苍霁见他眼也被擦红了,发也被淋湿了,便忍了忍,重新打起了伞。   “你对自己说的情根本一窍不通。”苍霁望向雨外,“日后还是叫我一声师父吧。”   净霖垂头,打了个喷嚏。   经香最终散在街头,随着车马人足的碾压,变得零碎难辨。苍霁合了伞靠门柱边,看净霖坐在棚下饮了一碗姜茶。   眼睛还是红的,瞧起来可怜兮兮的。   苍霁拇指轻轻在伞柄上磨了磨,觉得净霖受不得半点重力,一不留神就会在他肌肤留下明显的印记。   苍霁觉得有点没劲,也不知道哪里不对,似乎是雨天搅乱了千钰的踪影,反正他确实兴致不高,靠着木柱须臾,不再看净霖。   这感觉非常不痛快,像是一拳击在了棉花上。   净霖饮着姜茶,被那股姜味冲得直皱眉,口齿间尽是姜的味道。他缓慢地吞着最后一口,手掌贴在碗边,将方才感受过的温度一点点抵消在姜茶的温度里。   身上一热,被寒气挟持的身体就放松下去。   净霖久坐,心中将冬林、顾深、楚纶,左清昼挨个列清楚,一件件的推过来,再一件件推回去。   京都藏着一个神,他或许授意中渡拐卖,并且为此杀了人。但神仙绕这么一圈,绝不会是为了仅图一时爽快。杀人对神仙有什么诱惑?他们要的往往是超越生死的缥缈,追寻的皆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欲望。而神仙参与中渡凡事,必先经过分界司审查,或许一个神能有此等恶行,但天上不是所有神仙都是傻子,这等事情必难见光,所以他藏在深处,推出一个个凡人来当棋子,甚至为了保下作案的棋子,宁愿弄死左清昼。   刘承德杀了左清昼,此人先出现在楚纶信中,并且深得左清昼信任。那么他是否一早便知晓左清昼会与楚纶换命?   如果他知晓,那么他们为何会宁可楚纶活下来,也不愿左清昼活?仅仅是因为左清昼的命谱上写明了左清昼来日会彻查拐卖诸案,抓出京中涉案的棋子,搅乱背后神仙的局?楚纶便不可以吗?楚纶分明与左清昼同仇敌忾,并且拥有相等的证据在手。况且若是如此,千钰就是变数,他既与左清昼不可分离,必然会设法为左清昼报仇。既然已经能够捉住千钰,何不将千钰一并杀了以绝后患。   为何呢。   疑问太多了。   净霖目视老桌的纹痕,觉得这一系列案子便如同乱纹一样搅在一起,混乱的像是麻团。毫无头绪始终难耐,但头绪太多亦是种难耐,因为诸多线索清晰得似如专程放出,它们引着净霖一步步走近,在他不断解拆的过程中将他包围在内。   净霖松开茶碗,余光见得一只犬妖正在嗅苍霁的后背,形容猥琐,好不讨厌。他侧眸冰凉地看过去,那犬妖却恍若不见。   犬妖嗅着苍霁,苍霁抬手将他掼到身前,惜字如金地说:“滚。”   犬妖反倒嗅个不停,说:“滚不得!这位兄弟,你身负经香,香得很。”   苍霁说:“怎么,还要咬两口尝尝?”   犬妖顿做夹尾状,对苍霁低眉顺眼地说了些什么。苍霁眉间一松,看了净霖一眼,侧过身,同犬妖又说了什么。   净霖一概听不见,他茶碗里又添了新茶,只坐淡定。   不多时,石头小人从袖中摸出来,跑过人足和凳腿,趴在苍霁腿后,探出头侧耳。正听得犬妖低声续说什么“不错”、“正是”,它忍不住踮起了脚,凑得更近。   苍霁眼都不转的就捉住了石头,拎在指尖摇晃,说:“专程来替他偷听么?”   石头荡着脚,摇摇头。   犬妖鼻尖耸动,说:“咦!兄弟,你这石头珍奇,是个什么人的……”他后背一凉,神使鬼差地回头,见那不远处的冷面公子正睨他一眼,登时哆嗦一下,说,“那……那便这么说定了。”   什么说定了?   石头见犬妖要走,立刻二丈摸不着头脑,听了个云里雾里。苍霁拎着它入袖,说:“走,欺负净霖的时候到了。”   净霖看苍霁坐下,抛出几颗滴溜溜转的银珠,大马金刀地坐凳上,腿撞了撞他的腿。   “我约摸知道千钰在哪儿了。”苍霁说,“消息不能白得,你若答应我一件事情,我便带你走一遭。”   净霖说:“这坊间妖怪染了人气,市侩起来有过之而无不及。你用金珠买得的消息,别人自然也能买到。”   苍霁舌尖抵牙,冲净霖笑:“你倒是变个钱出来啊。”   净霖拾起银珠,说:“不知道也无妨,我们可以分头行动。”   “分头你想也甭想。”苍霁说,“但我大可不管此事,去他的铜铃八苦。我要带你走,谁管得着呢?”   净霖说:“你不要铜铃了?”   “它本就不是我的。”苍霁轻踢开别人欲往边上坐的凳,“离山时我不明白,但如今看来未免太蹩脚。它要走便让它走,左右你在我身边,它跑不远。”   净霖只得说:“你要我答应什么事?”   苍霁看着他:“对我说,找到千钰你也不会叫他忘却前尘。”   “他与我非亲非故,我说得不算。”   “不。”苍霁眼中漆深,“我只要你对我承诺,你不会让他忘了左清昼。”   净霖松开指,银珠顺着滚在桌面,他说:“你是要我承诺不会让千钰忘了左清昼,还是要我承诺来日我不会忘了你。”   银珠滚掉下桌,蹦在地上。   净霖侧首,直视苍霁:“你待此事甚是执着。”   苍霁被戳中心事也不慌不忙,他说:“那你就对我说。”   棚外雨珠溅起灰尘,跑马经过的行客都成了这一桌的背景。   净霖说:“我若死了,便没有魂魄,提不上忘与不忘。”   “我只要你说。”苍霁说,“管什么生生死死。”   “如我没做到呢。”   “那便是骗我。”苍霁盯着他,“你若是骗我,净霖,你就是化成了灰,我也能拼成人叫你回来还干净。”   净霖神使鬼差,似是听过一句。   “这是你欠的债。” 第52章 亵玩   净霖心间似掉下颗石子,砸得他思绪浑浑,如浪扑打。他心有余悸地说:“你这讨债鬼。”   苍霁一头雾水:“我还没讨啊。”   净霖攥了银珠,说:“千钰要如何,我一概不管。”   “欸,”苍霁坐正,说,“方才可不是这么说的了。”   “我只听得了这句。”净霖起身,“走罢。”   苍霁长腿一迈,就挡在净霖身侧,两人一起往外去。苍霁站在棚下撑开伞,叹一声,萧瑟道:“我就知道你这人非常狡猾。”   “你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   两人并肩入雨,苍霁说:“此去三条街,有个烟柳地。经香曾出没在那里,千钰多半也在。”   “他在想方设法接近刘承德。”净霖说,“既不能露了原形,也不能大张旗鼓。”   “千钰既然已经拿到了左清昼的信匣,那么必然知道楚纶曾对这个刘大人推崇备至,他如想了解刘承德,直接找楚纶不就是了?”苍霁问道。   “不错。”净霖说,“可他宁可舍近求远,也不愿找楚纶。”   苍霁恍然:“莫非他已知道了笔妖修改命谱一事?”   “不仅如此。”净霖拧干袍角,“他不信任楚纶,他兴许得知了什么,将楚纶也视为对方的人。”   “待我理一理。”苍霁说,“十年时,楚纶最后一封信中将刘承德推荐给左清昼,叫左清昼好好考虑此人,因为以他二人之力无法推动这些案子进行下去。所谓朝中有人好办事,于是左清昼拜了刘承德为老师,借着师生之名,让刘承德也参与他二人的查案行动中。但后来形势危急,左清昼与楚纶断了音讯,刘承德却能照旧出入左清昼家中。左清昼为何会轻信这个刘承德?”   “大约是刘承德带给了他难得的消息。”净霖说,“想要取信于人,最好的办法就是证明自己已与他同路。这案子不敢查,地方递不进来,京中有人专程替换隐瞒。刘承德若以督察院的身份提供左清昼得不到的消息,便已明示自己也愿冒掉脑袋的风险参与其中,又有楚纶推波助澜,左清昼信他不奇怪。”   “难道楚纶真的是对方的人?”苍霁细思,“笔妖始终不肯如实相告楚纶原命谱上的死因,其中还有什么文章。”   “他倒不像……”净霖迟疑,“乐言身为颐宁的笔,必不愿与污垢同流。他看中楚纶,多半也是因为楚纶有正气。只是左清昼一案中楚纶破绽百出,单是他如此推崇刘承德一事便叫我百思不得其解。”   “你的意思是。”苍霁说,“楚纶不该推他?不过确实有疑,楚纶远在东乡,布衣平民,怎么会认识京中身兼高位的刘承德。”   净霖跨过水泊,说:“凡人朝中事你尚不清楚,刘承德虽已位至三品,但他的职位是督察院左副都御史。他既有巡查地方的机会,也有督察京中百官的责任。他若是表现的刚正不阿,不就正是应了左清昼和楚纶的当时所求。”   “那你何处不解?”   “我不解的是。”净霖皱眉,说,“刘承德出现的太合适宜,简直像是专程送来的天助。所谓物极必反,楚纶竟不觉得有异吗?”   “若楚纶是对方的人。”苍霁说,“此行就是顺水推舟,送了左清昼一程。”   “也不对。”净霖说,“他如是对方的人,不至于两次科试不中。对方既然已经只手遮天,提他一个榜上有名绰绰有余。”   “乱七八糟。”苍霁隐约混乱,“这案子怎么越查越是死结。”   两人已过了街,净霖探手接雨,见雨滴已疏,便说:“但我已清楚一事。”   “嗯?”   “刘承德身为三品御史,能操控他驱于麾下的人,京中可不多。往上推一推,只剩下那么几个人而已。”净霖垂指由雨珠滑下去,他似是回忆,“说起来,这般的案子,我从前也查过。”   “从前是多久以前。”苍霁停步,看他侧颜。   净霖说:“五百年前,或许更早。”   “临松君斩妖除魔,还管案子?”苍霁饶有兴趣。   净霖抬眸望天,说:“因那案子牵连甚广,我所认识的人,无一不参与其中。”   “你呢。”苍霁问。   净霖将指缩回袖中,对苍霁说:“我不重要。”   苍霁觉得他似有不同,便拉长声音,似懂非懂:“最终查清楚了吗?”   净霖跨出伞下,并不回答。苍霁撑伞看他,莫名觉得他讲的案子与那什么君父分不开干系。净霖肩背线条流畅,苍霁又忆起他的少年时。银冠白袍的少年郎回首时仍能微做一笑,像个真正的人。   净霖不得脚步声,便回首看他。   “你如果对我笑一笑。”苍霁收伞,对净霖说,“便什么承诺都不必做,我自会来讨债的。”   雨水已霁,云层渐开,日光挥洒净霖满肩。他像是承不住这样浓烈的温度,稍退一步,欲要避开。岂料苍霁抬臂捞了他的肩头,带着他错步向前。   “走罢。”苍霁说,“我嗅见了经香。”   经香层叠在脂香之间,苍霁一路喷嚏不断。他拽着净霖的衣袖捂住口鼻,被脂粉味呛得双目通红,消受不起。净霖与老鸨交谈时,他就立在后边用双眼盯着别人,吓得老鸨心肝乱跳。   “我们要去哪儿?”苍霁见净霖要跨步上楼,赶忙拖着袖,闷声问。   “进去啊。”净霖回身看他,“今夜宴请各方,刘承德或许也会来,千钰恐怕就隐藏其中,欲借此接近……”   苍霁胡乱将他揉进怀中,抬着肩臂抵开热情似火的姑娘们,闷头说:“你换张脸来。”   净霖顶着桃眼撩他一眼,说:“东君这种在女人间只照嫉不照爱。”   苍霁正欲争辩,便觉得后腰上不知被哪只纤纤玉手拧了一把,掐得他毛骨悚然,当即连推带抱的挤着净霖往楼上走。两人挤出脂粉堆,又陷男人浪。   楼里的男孩儿都生得红唇齿白,水嫩嫩的像把葱。苍霁登楼陷进去,又觉得背上被人摸来摸去,听得人笑声道:“好结实的爷!”   苍霁毛都要炸起来了,可叹他没有毛,鳞都要炸起来了。好不容易带人挤进隔间,眼看外边要跟进来几个,他当机立断,拽了帘,明晃晃地以示勿扰。   “这怎么。”苍霁倒茶清喉,“逛青楼的男人一水的细腰!”   净霖见二楼已被垂帘环了一周,堂间空出半人的描花高台,晚上是要大做文章的意思。隔间掐得细密,除了薄薄的两侧屏风和垂帘,基本挡不上什么东西。他依桌边坐了,说:“那是楼里的。”   “楼里的?”苍霁也坐净霖边上,正挨着花卷瓶。他后仰着晃倚,捏了捏自己通气不畅的鼻子,说,“怎么,男人还找男人啊。”   旁间传出笑声,几个倌儿约是还没有等到贵主,大着胆子地回了一声:“爷们找爷们乐趣可多着呢,您要不点一个试试?”   苍霁架着腿,说:“到底有什么乐趣,讲来听听。”   倌儿们隔着屏风笑作一团,指在屏影划出一个赛一个的撩人影,说:“说能得什么乐趣呀,您干脆点一个,我们挨个伺候,保准儿让您下楼都是飘着走。”   苍霁笑:“谁让谁飘啊,没见真招这可说不定。”   “那您就让人尝尝飘的滋味。”倌儿贴着屏风,对苍霁的位置轻摆指,跟牵魂儿似的。   苍霁挑挑眉,瞟向净霖。净霖正搅着酸汤,头都没抬。苍霁俯身靠过去,臂压在净霖背上,咬耳朵似的问:“点一个么?”   净霖冷睨他,说:“行啊。”   苍霁手指绊了净霖的指,从他指间掠走了勺,抬手将他的酸梅汤一饮而尽,亮声说:“今日不巧,爷我已经包了一个冷面摆谱的主儿。”   屏风后边嘘声,净霖拿回勺,抵开他的手臂。苍霁顺势靠回椅中,不再闹了,满嘴酸味。他轻丝了丝气,说:“酸得很。”   净霖看那空空如也的碗,将勺搁了。   苍霁撑首问:“千钰同左清昼算什么?也是这般吗?”   “不同的。”净霖说,“心爱与亵玩有点区别。”   苍霁反而问:“你喜欢男的还是女的?”   净霖还真转着碗想了想,说:“皆无感觉。”   苍霁无端地想起虚境里净霖的喘息,他摸到茶,又饮尽了。想问咱俩做千钰和左清昼的时候,你是不是不讨厌。但他至今没明白左清昼和千钰要做什么,扒开了衣服能做什么?   过过水煮来吃?   堂中的灯火顿息,台上现了人。净霖这会儿才弄明白今夜是做什么的,原是这楼素来的规矩,新雏儿的卖场。可是千钰来这儿就能遇见刘承德吗?   净霖指尖擦了汗,耐着性等下去。   苍霁陷在昏暗中,无聊间踢得花卷瓶。他随手抽了几卷出来,拉开看时还不大清楚,便抬手迎光看。   净霖没留神苍霁在做什么,摸到了茶欲给自己添一杯,却见苍霁忽地坐直,面向他。   净霖警惕地问:“嗯?”   苍霁“唰”的张开手臂,拉出一卷画来,大刺刺地呈给净霖看,说:“他们那日要做的事,便是这种事吗?”   净霖微侧头,定目一看,登时连带着茶都要呛出来了。他耳烧赤红,抬手掩着唇一阵咳嗽,咳得脸也红了。   苍霁看不真切,便呈近了些,说:“能瞧清吗?”   石头突然跳上桌,捂着脸转圈圈,一头撞在苍霁臂间,将画塞回去。苍霁不肯,抬臂提高,晃着椅说:“我便说你没有同人做过。”他琢磨道,“你哪肯叫人这样……”   净霖一手糕点堵住他口,苍霁仰首就着手吃了,反倒拉了他的腕。苍霁手指拿着净霖的手腕,双膝卡住净霖被拉来的腰,盯着他说,“那上回在水里,你亲我也是这个意思——想扒我衣服的意思咯?”   净霖翻腕拍开苍霁的手指,苍霁膝间一紧,与他鼻息可闻。   “你告诉我。”苍霁热气喷洒,“你想不想?”   作者有话要说:   净霖→苍霁,我(霖)一见你就笑(霁),雨过天晴。 第53章 龙啸   净霖尚未作答,便听闻隔壁一声嘤咛,苍霁欲转头,却被净霖手挡住面。   “铃铛声。”净霖及时岔开,离开苍霁的束缚,“刘承德来了。”   苍霁还在愣神,没防备让净霖逃了。他将画卷递回瓶中,侧耳在如潮杂乱的声音中寻找铃铛。隔壁耐人寻味的喘息声渐重,那又湿又热的感觉勾子一般搔在苍霁耳朵里,打断他的寻找。   “太吵了。”苍霁起身拨开面向台子的珠帘,嗅觉在脂粉中也丧失了作用,他扫视一圈,“他若是藏在二楼,也寻不到。”   更何况这楼中也有蛮儿,脚踝上的银铃随着波浪般的摇晃荡起来,摇得人入骨酥麻。铜铃既不醒耳,也不突兀,迅速被埋没其中,消失不见。   “他就在楼中。”净霖翻手扣过茶盏,茶水泼在桌面,但见石头小人拾起茶叶,拼成几个小茶叶人,一溜烟地跑出去了。   台上正在击鼓踏乐,苍霁突然退了几步,忍着脂香辨别道:“千钰!”   “何处?”净霖问。   “楼上。”苍霁掀帘而出。   廊间还正拥挤,经香散得极快,如不赶紧,便追不上了。苍霁拨人前行,不远处三楼木梯被堵了个结实,胭脂水粉扑得他喷嚏不断。谁知石头又忽然跑回来,茶叶小人跳上苍霁的肩头,用力指向二楼一间房。   这他妈还都挤在一起了!   “我去楼上。”净霖已被挤涌向前,踩上了木梯,“你……”   苍霁隔着人头牵够着他的衣袖,被喷嚏整得双眼通红,对净霖说:“不许跑!”净霖还未答话,苍霁便松开了手,“等着我稍后便去捉你。”   两个人霎时被冲开,净霖看他片刻,转身上了楼。苍霁搓搓指尖,滑掉星点的莹光。他回身跟着茶叶的指挥,已经挤到了刘承德的门前,他伸手掀帘,岂料指尖一阵灼烫,倏忽现出个怒目而视的镇门神。   镇门神手提马鞭,对苍霁斥道:“小妖且退!”   背后人潮一冲,苍霁已近了一步。镇门神立刻变色,劈手就打,竟不管不顾这满廊的凡人。   净霖上了楼,人少了许多。他在适才的挤身中挤出了汗,瞧着面色微红,额间汗点,倒像是饮了酒。他才打量周遭,迎面便快步来了个女孩儿,对净霖跺脚娇嗔:“还饮酒了是不是?你这混账,明知今日是什么日子,还要贪人那几口酒水?快来快来,那边正候着呢!”   说完不分青红皂白牵起净霖的衣便走,净霖顺着她的方向闻到了一丝经香,便一言不发的随她去。路上掠过许多面门,或开或闭,里边皆是面容姣好的男男女女,正在上妆换衣,看着要登台的样子。   “千嘱咐万嘱咐叫你快些!你就非要喝!”女孩儿回头扇了扇手,睨净霖一眼,“幸好没混着一身臭酒味!不然晚上少不了禀告妈妈给你一顿打!底下那些金呀银呀算什么好货色?值得你眼皮子浅到这个地步!快去换衣,捯饬捯饬,马上就来人接。你往后的好日子,可都押在今晚了!”   说罢女孩儿推开一扇门,里边已对镜坐了一人。女孩儿轻推净霖一把,对里边的人细声说:“钰姐姐,人来了,您给看着收拾收拾,我就在门外候着。”   门“啪”的合上,净霖从镜中见得那狐狸回头,虚境中的嬉笑欢态具锁在阴郁之下,连带着那一身女儿打扮也显出诡秘的美感。   千钰将净霖的身量看了,说:“怎地换人了?”不待净霖答话,他便起身,牵着条珠玉链绕净霖一圈,说,“倒比原先的那个成色好。时不待人,脱吧。”   净霖说:“左清昼的尸身你藏起来了吗?”   千钰猛作色变,净霖听楼下铃铛晃得乱,便知苍霁那头必起变故。他一步上前,问千钰:“你若就此罢手,还有转机。左清昼命虽已丧,魂却未散。”   千钰指间的珠玉链断得粉碎,他退一步,撑桌说:“你、你……”   “京中藏的这个人,非你之力能够撼动。”净霖抬望房间,“九天境下来的人,换作华裳也不敢正面交锋。你何苦再继续。”   “但刘承德一介凡人!”千钰冷声,“这老畜生枉费左郎多年敬崇,如今还想靠着神仙继续逍遥?我必先要他断子绝孙!九族皆丧!”   “刘承德不过一颗不值当的棋子,杀左清昼的真凶另有其人,你想必已有猜想。你如执意继续,休说尸骨难存,就连魂也难保。”净霖说道。   千钰泪翻涌而上,他忍说:“既然是神,何苦为难左郎。”   净霖哑然,只能说:“你为何来此?华裳正在客栈中待你。”   千钰听得了华裳,便知他不是外人。他说:“刘承德明为朝官,实则身负搜刮美色的任务。只是我尚且不知,他到底是为人做事,还是为神,所以来此就他一番,欲意看看背后到底是谁。”   “不必去了。”净霖听楼梯间已经传来脚步,便问,“美色?他找什么美色?”   “形貌极美的男女……”   千钰话音未落,门口的女孩儿已经与人寒暄起来,热切道:“来得早啊刘爷,里边还没……诶!”   千钰开窗,欲让净霖逃,哪知净霖劈手砸在他后颈,敲昏了狐狸。随后青光几绕,将千钰捆了个结实,滚地塞进床下。   门“哐当”被砸开,刘承德疾步而止,目光一凝。   但见那床沿坐着个女子,眉眼冷冷,却无端生出股撒火的艳色,美得晃眼。   女孩儿合掌陪笑:“您看看,这个还成吗?”   净霖分外冷漠,将掌间一把珠玉撒了。他越冷,这貌就越见勾魂夺魄。   刘承德喉间溢了几声笑:“这倒是……别具风味。”   这老色鬼还不及夸几句,脚下就猛震一下。二楼的柱被砸断一根,眼见镇门神已拦不住苍霁,刘承德唯恐事情有变回去不好交代,便急声:“将人抬上轿!速速离开!”   “想跑!”   下边的苍霁一臂勾栏,就要翻上来。岂料脚踝一紧,那已经被打破的镇门神都成了纸糊的了,还不忘一鞭拽回苍霁的身。苍霁猛力坠身,听得三楼围栏“噼啪”一并爆断,整个房间都倾斜起来。   刘承德狼狈撑身,欲拽净霖,净霖错步到了窗边,但不及他动身,整个临窗墙板“砰”的被下边砸烂,净霖在台上人躲闪的惊慌中冷不妨地摔了下去。   苍霁一眼见得那白影坠下来,哪还管镇门神!勾着鞭陡然摔开阻拦,身已经从二楼蹿出去。   净霖倏地坠进苍霁臂弯,苍霁将他后脑一把摁在胸口,挡臂在台上翻滚一圈稳稳停下,搏了个满堂彩!   “可叫我捉住了啊。”苍霁低头,突然一滞,连话都说不清了,“……净净、净……”   净霖丢掉珠钗,面上还残着妆,唇间照千钰的模样留了一点红,分明是通身脂粉气,却又在冷眉时溢出滔天杀意。   “净个头。”净霖说,“刘承德带着人!”   苍霁后颈削风,他立刻埋头,不忘在净霖颈间轻嗅一下,说:“美人好香。”   净霖推他前胸,苍霁顿时松手。两人一瞬分开,苍霁腾出的手“砰”地接住自上而下的重砸,脚下台面豁然震裂,抬首一看,张牙舞爪的群妖们一拥而来!   苍霁朗笑几声,索性张臂而待。   “这么着急当你爷爷的下酒菜。”他利牙微露,“老子就给你们一个机会。”   各色妖物蜂拥遮盖,只听令人牙酸的“嘎嘣”声不绝入耳,却看不清里边的情形。   净霖知他来者不拒,便环视四周,寻找被自己塞进床底的千钰。满楼的凡人们争先恐后地跑,净霖见刘承德的身形在护送下疾步往外,扛的正是千钰。   苍霁的灵海冲荡不休,他原先一贯的粗纳皆在净霖的牵引下变成细吞。锦鲤在灵海间似涨一倍,颜色越发深,暗红色随着它的摆动游走在鳞片上,两凸越顶越明显。   苍霁拇指拭了嘴角,此时台上已彻底暗下去,破楼半垮,刘承德放出来的一窝妖怪皆只剩渣。苍霁浑身舒畅,莫名燥热,便说:“他怎放了一群妖怪,若是……”   方才还立着人的地方空空,苍霁咬牙怒道:“净霖!”   净霖晃在飞驰的轿中,边上靠壁倚着还在昏迷的千钰。净霖的指腹从轿窗上刮下一层薄薄的灰,终于觉察出刘承德这一行人的诡异感是出自哪里了。   他们神妖参半,混杂一处。   既能给刘承德一只镇门神保身,又能唤一众妖物跟着刘承德唯命是从,这个背后之神神秘莫测,倒叫人想起了东君。   太巧了。   净霖一路仿的是东君,这个人也在仿照东君么?   九天境中酣睡的东君陡然坐起,扯帕打了个喷嚏。他踢了踢殿前门人,说:“君上还不肯见我?”   守门神抱臂无奈:“您再睡一觉,君上也是不见的。”   “那还真奇怪。”东君抄了扇子呼扇,“他平日最爱我了,怎么突然就冷落了人家?我不依的嘛。”   守门神被他激出鸡皮疙瘩,头痛道:“君上入眠不许人扰……”   “噢。”东君扇敲额角,言不尽意。   这边苍霁撒腿就追,他在净霖袖上蹭了自己的莹光,当下在夜中可以看见星点漂浮。他跑了没几步,便听一声大喝,那搅屎棍似的梧婴持鞭立于屋上,正正的挡了苍霁的去路。   “好狗不挡道。”苍霁说,“滚。”   梧婴鞭抽凌空,背后浮现一众军将。他高高在上,冷声说:“此妖勾结狐妖祸乱京都,我特奉九天命前来捉人。拿下他,生死不论!”   “你主子是谁。”苍霁臂覆鳞片,他寒声说,“绕了这么大一圈,当我真不明白他在引谁?”   梧婴说:“凭尔修为,连我主子的名也不配听。”   “窥探我的人。”苍霁在骤风中杀意翻涌,“我管他是人是狗,一概老子拳下见!”   京中长街顿震彻夜,梧婴的军将拔刀翻落,迅疾冲来。苍霁接鞭滑臂,甩起梧婴,一步踏地,猛掀浪涛。屋舍轰然迸碎,震退众将。他妖气沸腾,以气吞山河之势喊道: “让路!”   砖瓦坍塌,群妖伏颤。   华裳睁眼时九尾已现,她翻身下榻,推开窗望了出去。喜言已被吓得化成了小狐狸,可劲地发着抖。华裳一手捂胸,听得自己声音艰涩。   “……可是龙啸?我听错了么?” 第54章 邪魔   净霖以“手无缚鸡之力”的模样乖乖就范,刘承德急得胡子都浸了汗,他用帕上下擦拭,时不时扒开窗帘向后张望,生怕梧婴拦不住那发了狂的妖怪。   抬轿的人腿做轱辘,跑得几欲飞起,显然不是凡人。他们左钻右绕,在这重重街道上净挑暗处溜,像耗子打洞似的驾轻就熟。   净霖觉察他们绕来绕去皆是障眼法,目的地只有一个,便是这京都巍然屹立的宫室。   刘承德的轿子在僻静的门洞前停了,他下轿时腿脚还微哆嗦,吁了几口气,方指挥着抬轿小妖们掀帘拿人。净霖和千钰皆睡着,小妖们蹬腿拉臂,将人皮挤得狰狞又滑稽。它们列成两队,把净霖与千钰横架起来,细长的腿趿着没占满的鞋又是一阵疾行。   净霖经凉风扑面,闻见了丝丝缕缕的清荷香。小妖们在宫门巷廊间埋头苦奔,刘承德也被架着不敢歇息,这么一口气到了地方,一众妖怪的人皮都被汗泡皱了。   刘承德落地“扑通”一声,他扑跪在阶下,震得一旁盆栽花木都簌簌掉了些叶瓣。他稳了稳声音,亲切地唤:“圣上,老臣不辱使命,将人给您带回来了!”   殿里边灯火阴暗,影影绰绰立着都是太监,死人似的木在原地,既不出声通传,也不下阶来迎,皆勾首垂袖,一动不动。   刘承德跪得心凉,他深知今夜耽搁了时辰,送晚了人,怕已惹得圣上不虞,便越发谨言慎行,连汗都不敢擦。   约摸小半个时辰,听得殿里终于传出个细嗓:“呈上来瞧瞧。”   刘承德应声,转身让小妖们放下两人。里边的太监木讷僵直地走出来,抬起两人送进去。眼下正值酷热,殿里却挂着厚重的垂帷,太监们鱼贯而入,方才使人能隐约瞧见一点朦亮。   净霖被搁在席上,与千钰并肩而放。桌面宽敞,再睡两个人也不成问题。旁边布设香炉和符纸,朱砂沿着毯血似的连向更里边。空中弥漫着焚烧清理后的淡烟味,被遮盖在浓重的檀香下的还有一丝腥臭。   太监们陆续退出去,殿中恢复诡秘。烛火如同被人掐着芯,总也燃不亮。有人趿着鞋,缓步到席边,那散发腐朽气味的身躯已然苍老,满是褶皱的手如同枯朽的叶。老皇帝用指节刮了刮千钰的颊面,眯着眼凝视一会儿,才哆嗦着移步,又将净霖看了。   “年轻。”老皇帝声音捏在喉中,用帕拭了拭挡不住的唾液,佝着腰感叹,“水灵,一掐,都跟要渗出水似的。朕瞧着,比前几回送上来的还好。”他一人在殿里继续说,“这个,这个看着行。”   净霖合目面肃,老皇帝看着他唇间那点红还心谗,商量似的说:“您,您享用完之后,给朕留口胭脂。朕见这个难得,还没尝过。”   里边极敷衍地哼一声。   老皇帝越看越心痒,说:“这等容貌,平素怎也不见下边人提。可,可叫朕等得久!”   “他们惯会搪塞你。”里边有人说,“他们就爱这般搪塞你,你以为自个儿是天下之主,他们却心里念着你老而无用。”   老皇帝悻悻地坐下,说:“朕自登基以来,勤恳至极,他们就是不满意。这人啊,这人就是,就是贪得无厌!”他愤恨跺地,念着“贪”字胸口起伏。   “他们搪塞你。”里边人笑一声,“你就杀了他们。谁管得了你?你已是天下之主!杀一个便顺一个,只叫他们都服服帖帖地跪在下边,什么江山社稷,不就稳了吗?”   “杀一个。”老皇帝欢颜,“杀一个顺一个!骨头贱,合该死!”   “好比那个姓左的。”里边人放低声音,“最可恶了。”   “他便盼着朕死!”老皇帝站起身,困躁地踱步,“他见朕老了,他见朕……”   “是啊。”里边人继续说,“他们心以为你老了。”   “不!朕不老!”老皇帝提声,“朕怎会老?朕不要老!朕该万岁守江山!”他呼吸急促,突然连滚带爬地膝行向里,呜呜咽咽地磕在地上,“您快享用,您再给朕一些能用之人,朕要将他们统统抓起来!什么左清昼,但凡阻碍朕为您挑选贡品的。但凡不许朕延年益寿的,朕都要杀!”   里边嘲弄的笑声大肆回荡,那人怜悯地垂指,抬起了老皇帝的脸。   “你怕老。”   老皇帝慌不迭地点头。   “你要我继续为你续命。”   老皇帝颤抖应声。   “那便不要停下搜寻贡品,将这中渡所有貌美的男女皆送上来,让下边人杀尽阻拦。”那人手指抬高老皇帝的脸,说,“我都是为你好啊……他们皆盼你老,我偏要你活得更久更年轻。”   “您是为朕好。”老皇帝感恩戴德地涕泗横流,“您是那天居之神,您说什么,朕便做什么!”   “好狗。”那人松手,抚着老皇帝的发,“好狗。”   老皇帝感念恩德,竟摇首摆尾地“汪”了几声。   继“病”与“放不下”之后,“老”也近在咫尺。三苦纠缠不清,绊在净霖心头。   净霖与千钰一同被拉入最深处的暗间,腥臭终于得见真容,皆是沉积的血臭。石台被血浇成褐色,无数被拐离亲眷的人由牙行筛选,一层层的递进来,被筛下去的便入了山中之城,选中的便呈列在此。貌美的女人太多了,男儿便变得异常难求,仿佛只要随着这里的主人的心意,天底下的男女皆可为畜为物。   这哪是神,这分明是只魔。   周旁的烛火被撤掉,里间没有窗,不透半点亮光。黑暗浓墨般的包夹周身,人仿佛陷入了深不见底的暗海,在席上卑微地喘着息。   千钰开始面红耳赤,像是惹了风寒一般。他梦中似也是苦,竟含混地哽咽出声。左清昼的笔墨贴在他胸口,这便是他如今唯剩的宝物。   老皇帝还学着狗爬,在黑暗中爬动不便,磕了几下,又“哎呦”着撑墙立起身。他畏惧地问:“今儿不点灯吗?”   邪魔一脚将老皇帝踢回地上,说:“今日本就错过了时辰,我需再等等。”   老皇帝爬着身,背上一沉,邪魔坐了下来。老皇帝立刻连声而笑,手脚并用地爬了几步,说:“沾您神气,沾您神气!”   邪魔说:“一条狗,怎说人话?”   老皇帝拭了拭汗,仰头:“汪、汪!”   “果然也是个贱骨头。”邪魔温声谩骂,“为条狗命,甘受这等胯下之辱。”   老皇帝附和道:“钻您的胯不比别的,是福气、福气!您如开恩,朕愿提鞋为侍。”   “不必。”邪魔卖弄似的踢了踢脚,“你便瘫在椅上好好挑人就是了。见你乖顺,我便再给你说一个延年益寿的法子。”   老皇帝情不自禁,连忙“汪汪”几下以示欢愉。   “我知道底下还在卖人稚儿,不如就叫他们挑些能看的,一并送进来。你虽碰不得这些貌美贡品,却能拿那些粉雕玉琢的稚儿过过瘾。”邪魔垂涎地贪声,“我少吃几口,省给你的。”   老皇帝一连应声,应过之后又忐忑道:“可这、这稚子不留神就弄死了……”   邪魔说:“死便死了,扔去那莲池喂妖,来日还能喂出个凶悍物来玩儿。你居深宫,难免孤陋寡闻,你可知道这天地间最凶的人是谁?”   老皇帝谄媚道:“自是您第一厉害。”   邪魔得趣的受了,说:“比起厉害自然轮不到他,但若说凶悍,却还真比不过他。你是人间的真龙天子,他便是三界的真龙苍帝。都是龙,你若见了他,可要叫声爷爷。”   老皇帝要奉承,邪魔一脚踢回去,他陡然变色,冷声说:“他可就是喂出来的,遇什么吞什么,要让他盯住了,连骨头渣也剩不下。”他恶声,“若非他早死了,我也要学那黎嵘剐他一次!”接着他话锋一转,“你也算龙?你也配!”   老皇帝腆着脸说:“朕不过是您的胯下狗,脚边蚁!不算龙,不算龙!”   邪魔喜怒无常,勃然道:“你这条软骨头!连驳也不敢驳?你若如此,外边谁能服你。”   老皇帝挨了几脚,慌声说:“不敢不敢!您怎能与那些猪狗相比?您是天上的神,您就是朕的再生父母!这天底,这天底下哪有儿子驳爹的?”   邪魔轻鄙地说:“见你平素道貌岸然,竟是这等玩意儿。外边人都对你顶礼膜拜,视如亲父。他们若是猪啊狗啊,你又算什么东西?”   “朕是您的狗!”老皇帝讨好地抬起两手做前爪状,气喘吁吁地说,“天下人又是朕的狗,一来二去,咱们都是您的狗!”   邪魔乐不可支,起身负手,踹着老皇帝的身,说:“我顿顿食狗肉,你乐不乐意?”   老皇帝腿根都在打颤,岂敢说“不”,他如今一心想做个真万岁,巴不得邪魔多吃些,吃好些,好给自己返老还童,续命百年。于是他拭着汗说:“乐意、乐意,您挑着谁,朕就抓谁!”   “若是他们说你昏庸无道,你该如何?”   “杀!”老皇帝垂袖挤笑,“通通捉去诏狱,叫他们脱层皮、认清罪、断个腿,再扔乱葬岗里活生生地喂狗,谁敢说,就杀谁!”   “那便去。”邪魔立于黑暗中,教唆着,“去,将台上的这两人扒了皮。你不就爱尝美人胭脂么?扒掉了皮,便能搁在手里尽情解馋。”   老皇帝闻身而起,他撑着桌椅,“哐当”连磕到台面下,又颤着手扶稳冠冕,爬起来摸索向台面。他指摸过冰凉的台面,疑心道:“在、在哪儿……”   “在这。”净霖指尖轻磕,台面陡然亮起青芒。他独坐已久,此刻冷面褪脂粉,仅存着寒杀凛然。   老皇帝猝不及防,惊声连连,仓促后跌。他后爬时撞着邪魔的腿,被邪魔球一般的踢回去。他滚到桌腿边,捂面忙声说:“不是朕、不是朕!”   邪魔半身隐于阴影,腿边滑落厚重的大氅。他站在原处,突地纵声笑起来,越笑越猖狂,笑得暗室门“砰”声紧闭,笑得净霖缓皱起眉。   “你丧尽天良,藏匿于此,操纵万乘之君祸害万千人命。”净霖说,“你是谁。”   邪魔的身量在昏暗中渐渐变化,他倏地弯腰而出,似如掀帘一般的露出脸来。   “在下净霖。”那相似的眉间孤高含冷,带了三分狂意,“负咽泉而至,为除魔而来。”   净霖霎时抬眼。 第55章 咽泉   “净霖”端详着净霖,他不苟言笑,眉梢覆霜,抬身时的动作都与净霖一模一样,甚至连那掸袖时的垂眸都别无二致,活脱脱的就是净霖。   “除魔卫道。”他淡声轻嗤,“舍我取谁。”   “天地英才。”净霖喉间微涩,“皆可取代。”   “此心铸剑,再无能相提并论者。咽泉面前,所谓英才皆沦庸人。”他稍顿,连话音都仿得如同一人,“试问同门诸位师兄弟,谁能比肩?”   “狂妄。”净霖轻吐两字。   “够狂才配得上临松君。”他阴鸷地说,“临松君便要够狂,够傲,够铁石心肠,否则何谈卫道?否则如何杀生?否则怎样弑君?”   净霖望着的是自己。他深知邪魔在乱他心神,却无法置身事外。他这样冷冷地盯着自己,好似看到几百年前,他便就是这样的狂。   回头是岸。   那日真佛慈悲地说。   净霖,回头是岸。   可是净霖说了什么?   邪魔抬手拔出咽泉,只见钝鞘藏纳的寒锋“锵”声而出,流汞一般的剑身蓦然现于暗室。他踏上阶,一如五百年前,净霖垂剑踏上九天台。   “明堂正道的临松君。”邪魔与净霖对视,似乎净霖自己问自己,“我怎没能守得全尸呢?”   “身泯三界。”净霖说,“死得其所。”   “手刃慈父的滋味真是痛快。”他曲指掸剑,“那一剑划过脖颈,便见老爹人头落地,血如泉涌。那可是天底下最最疼爱我的脑袋,从我的脚边滚掉台阶,骨碌骨碌,三界的共主便改换他人。我握剑卫道,终沦人畜,杀父弑君,一身尽毁,这是何等的痛快!”   净霖指尖渐紧,唇线收抿,仍旧平稳地接道:“不错。”   “我便死了。”邪魔“啪”的折断剑身,丢弃脚边,居高临下地冷笑,“我平生杀人无数,最恶苟且,可是看我如今,也须苟且偷生,也在苟延残喘。这人世轮回妙不可言,彼时的天之骄,而今的窝囊鬼。”   净霖说:“不错。”   邪魔看着净霖,讽笑渐响。他仰颈看向黢黑,浓雾自他身后散聚暗室,笼住了净霖的眼,也盖住了他的脸。他说:“你怎么没死干净。”   “约是旧债未还。”   “你怎么有脸残喘至今。”   净霖说:“心中有愧。”   邪魔身化于浓雾,犹如贴耳风,好似梦魇影。他游走在净霖耳边,雾已然笼罩了净霖的全身,连五指也看不见了。   邪魔幽咽地说:“你心中有愧?不,你是临松君,你是无所不能浩然正气的临松君。你斩杀手足毫不眨眼,你没有愧疚,因为你连心也没有。”   净霖隐痛,他不知哪里痛,他许是真的没有心,在这般的指责中连眉头都不曾皱过。   雾间豁然大开,眼前山云缭绕,群松风浪。九天门架台面迎八方客,万众盛聚,只为观一场强斗。但见那一列诸子,各个都白袍银冠,气宇轩昂,却仍有一个单膝跪于君父座下,起身时如鹤立鸡群。   他转过身来,净霖见得了自己。   “那一天你剑守门台,三十三场皆无败绩,力挫群雄风光无限。你从不回首,你必然不知,我们在背后站了同样久,却连父亲一声宽慰也求不得。他扶着你的臂,亲自为你戴冠,甚至叹九天门中再无旁人。你净霖是九天门的剑,是九天门的脸,那我们算什么?”邪魔自嘲,“你见着我们,似如见着泥、见着草,你瞧不起同门师兄弟,你心以为我们瞧得起你?”   净霖疑心自己结疤的某处被掀烂了,正搅着肉,黏着皮,往外淌血。   “无妨。”他哑声说道。   “你素来高人一等。”邪魔说,“你以为道在你身么?你送我上路时,连句话也不肯捎带。你这样的人,你怎配称自己为‘道’。”   “我杀你。”净霖说,“无错。”   邪魔即刻溢笑:“你无错,你怎么会认错?你即便是天底下最狠的人,你也能道貌岸然像个人。可笑、可笑!你蒙蔽左右,你以为你就是人了?”他猛然降下温度,切齿道,“你根本不明白,常人不会斩手足、弃人欲、杀父亲!常人都有血有肉,常人的心铸不出剑。你道别人是魔,你自己呢?你是个什么?你何不饮剑自刎!”   净霖不动如山,他道:“似你如何,常人便能夺人女,掠人财,杀人母么?”   邪魔说:“弱肉强食,合该他们受!”   净霖转目,平静道:“既然弱肉强食,我杀你无错。”   邪魔喉中咯咯笑,他道:“你心中有愧,噢——你愧,你见死不救,也是弱肉强食吗?”   邪魔融身消散,周遭暗下来。净霖汗已沁衣,他听得左边突然传来稚儿呜咽声,女孩儿啼哭地喊:“九哥、九哥!瑶儿好痛……九哥!”   净霖的掌心一紧,竟连指甲也握断了。他喉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仿佛浑身浸在火中,泡在冰里,疼得他发抖。   女孩儿绊在黑雾间,没了双腿,痛得打滚。那雾犹如熊熊烈火,烧得她破了音,肝胆俱裂地喊着:“九哥……九哥救我……”   净霖猛近一步,他齿间细微地响,连青筋都露了出来。   右边忽然又腾出一少年,青涩未消,满目惊恐地看着净霖。他抱头瑟缩,哽咽求道:“九哥、九哥不要杀我!九哥……求求你!我知错了、我知错了!”   净霖狼狈止步,回首望去。   少年哭得面容紧皱,他沙哑着扑跪,抱着净霖的腿,仰头哀求:“九哥!我必不再犯!求求你,求求你啊……”   女孩儿也爬了过来,他们拉住了净霖的衣角,如同拉着救命稻草。净霖不动,那少年先发出痛极的喊声,胸口血涌。   “九哥……别杀我……”少年蜷地下沉,扒着净霖的鞋,滑出几道血指痕,他最终被吞下去,只见临尽前怨毒的目光追着净霖,轻蔑又憎恨。   女孩儿也贴在地上,指间还攥着净霖的衣,却已经没气。   净霖喉间终于溢出喘息,他想要搀扶着什么,周围却空无一人。背后突然响起脚步声,净霖再次回首,见黎嵘错愕地看着他。净霖犹如煎煮在这一刻,因为正是这一刻,他与黎嵘兄弟反目,直至他死,都不曾再与黎嵘称过兄弟。   黎嵘说:“休要查了,以命抵命,我已带回来了。”   他松开掌,龙鳞簌簌掉下来。净霖退一步,齿间渗出血味。   黎嵘说:“你这样赶来,已经晚了。这便算了结了,好不好?日后不要再这般做,师兄能替你扛的,仅此而已了。”他跨近,“净霖……”   净霖陡然阖目寒声:“滚出来!”   一切情景皆消散,邪魔登时化风吹拂,他笑说:“你贪不贪心?你心以为自己能救,可笑你两头皆误,谁都没救得!临松君,你谁也没救得!”   “你该死!”净霖灵海骤涌丝缕灵气,他发登时荡起,只见原本空荡的地方速旋灵滚冲,一把斑驳旧剑覆血隐约而现。   铜铃“叮当”,京都中的铃铛一起波荡,形成铃声浪潮。   邪魔纳雾现形,竟是方才哭求的少年。他面如纸糊,笑似非笑:“凭你如今废物样,妄想再定我一场生死吗?净霖!你可知你一剑掼心,容我跌入血海,熬受那万魔噬心之苦!我每一日、每一日都在恨!我受百般苦楚!便是为了有一日报仇雪恨!”   “恨。”净霖齿间咬着这个字,他目光如霜,“这天底下,谁胆敢与我说恨!”   邪魔手划半空,只见一把酷似咽泉的剑应声而出。他气焰滔天,轻薄地“呸”一声,说:“我先吞群山之城万人在肚,又吞笙乐半具神躯,今夜即便是黎嵘来也能全身而退!”   暗室倏而爆开,老皇帝咳血藏进帷后,见青芒冲现,天河倒逆。邪魔手持长剑,迅闪至净霖身前。剑锋“砰”撞,净霖分明手无寸铁,却见邪魔的剑阻半路,那劲风随青光刹那卷掩两人之间。   “我手握咽泉!”邪魔剑如疾雨,砸得净霖衣角撕裂,他狠声,“我潜心学剑,我已将你仿得一模一样!这世间便能没了你,自有我顶替!”   火花乍擦,净霖在邪魔爆发的罡风中猛后滑几寸,邪魔就势而上:“我要临松君这个名字变得更脏!更恶!要不仅我恨你,天下人都恨你!”他疯癫大笑,“净霖!杀万人是你,灭天良是你!你便该死!”   净霖隔剑看他,道:“无名杂铁,其名不配。”   两人陡分,又速撞一处。邪魔滔天灵气,只见夜幕荡风,云间涌簇,惊雷猛炸。净霖不敌灵海,却能拨斤化力,双掌被刮得红线登现,淌下血来。   天已色变,这魔所言不差,他先吞群山万人,又偷食笙乐女神半具神躯,更兼血海魔浪洗涤,就是醉山僧来也挡不住。   净霖衣袍顿起,他竭尽的灵海间听从铃声风铸残剑,掌间立化出一半剑身。那曾经叱咤天地的咽泉剑现随其主,刃锋豁口连绵,尽削锋芒,破得不能再破!   邪魔掌中翻刃,说:“云生该谢我!你活着,他自寝食难安!如今我提你项上人头前去见他,可不是皆大欢喜!”   净霖凝力挥剑,只见剑气隐风扫荡。邪魔却抬臂化了,照猫画虎回荡一击。狂风袭面,锋刃劈头。   净霖已握住了尽现而出的剑,那残破的旧剑一落掌心,他便气势磅礴,纵然灵海相差悬殊,却仍如磐石稳立狂风暴击之前。   净霖轻轻地,吁叹一气。   紧跟着宫殿的地面轰然被砸翻,血水夹杂着湿汗迸溅在净霖的手背,一股浩瀚强力遂灌臂而入。净霖灵海倏忽暴涨,咽泉血锈一瞬而消,那寒芒骤乍,见得轰雷之间,一道剑芒携浪惊天。邪魔的剑畏戾气,刹那崩断。尤看星云突变,风浪嘶吼,这一剑势如千军万马,荡平万丈。   咽泉出鞘,鬼神跪服!   邪魔迎刃嘶声,风割周身,血花泡现。他痛声低吼,掌间的剑碎成齑粉,散尽风中。净霖颊面迸血,他喘息微伏,于这天崩地裂之间屹立不倒。   咽泉消散,净霖晃身几步,定定地望着咫尺。   苍霁在那阴冷的目光中几欲却步,可他头次见到这样的净霖,这样眼神含煞,通身杀意的净霖,竟觉得诡异的快活。   净霖指间滴血,苍霁的手从他臂间滑到他掌间,抬至唇边,不浪费的舔了。那血淌进胸腔,化成一片柔,烫得苍霁扯了他手臂,抱了个满怀。 第56章 再疑   老皇帝早于坍塌中抱头鼠窜,他见邪魔挨了那一剑,雾气大减,露出原本极瘦的少年。天地异象雷鸣不休,竟没有半分遏止的模样。   “他魂纳万人,口吞笙乐,已铸成大魔之躯。我修为不及,恐难驱退。”净霖的手指被抵分开,被舔过地方生出晦隐的热度,促使伤口变得又疼又痒。   “见他细皮嫩肉。”苍霁说,“索性让我吃了了事。”   净霖收回手,侧身而立,与邪魔遥遥相对。他说:“他原身已死,现下的这一个,是在血海重筑出的血肉。”   “怎么。”苍霁也侧过身望去,“还泡齁了吗?”   净霖无言以对,苍霁便说:“你猜我方才吃了什么?”   净霖说:“……什么?”   苍霁摊手,显出一点鞭屑。他如同偷食人家紧要物的餍足狮子,有点炫耀的意思,却全然没有愧疚的意思。   净霖顿了片刻,说:“你吃了梧婴?”   苍霁不觉有异:“他带着人挡了路,一串似的往我怀里扑。”   这肥鱼好不要脸,分明是他抡了梧婴的鞭子,拽着人家吞了干净。眼下却一脸茫然,好似不是他有意吃的梧婴,而是梧婴逼着他吞咽下肚。   净霖虽深知他有食灵之能,却没料得他如今竟能逮谁吞谁。适才从黎嵘掌心跌出鳞片一个个砸在他心口,叫他深深地看着苍霁。   苍霁说:“你怎跟人跑了一趟,还红了眼,他还敢欺负你不成?这小子一直两眼放光的盯着你,你俩什么干系?”   净霖攒眉,劈手擒了苍霁的肩,就要细观苍霁的本相。谁知苍霁脚下支力半扫,竟顺着净霖的手转了一转,背抵在他胸口,扣着他手腕直接将人背了起来。   “不老实作答还欲意下毒手。”苍霁颠他一下,“好狠啊你。”   净霖被颠得险些吐出来,他如今本就浑身脱力,咸鱼似的伏在苍霁背上,说:“铃铛牵引就是为了寻他,今晚万不可叫他脱身。”   苍霁反手在净霖腕间系出莹线,身已骤闪离原地。但见云间雷声滚滚,方才站立的地方青烟直冒,邪魔于烟雾中森然回首。   “九哥,你已废到委身于妖以求安适了么?”他擦粉般的白面上嘲弄作笑,“也罢,你本也不是头次了,正所谓熟能生巧,怕是悉心钻研了这色侍一道吧?”   净霖不曾理会,苍霁却冲他道:“爷爷我不耻下问,‘色侍一道’是什么道?”   邪魔提掌就打,他身法甚玄,苍霁从其中摸出点净霖的影子。可偏生巧了,他跟净霖挨了这半年,吃得不多,学得却不少。当下捉弄着邪魔,只叫他打不着、够不到,甚至还要品几句。   “学谁不好学你九哥。”苍霁避身擒住邪魔一臂,跨步就要抡他一下,“没他日夜敲打,不过是东施效颦,贻笑大方!”   邪魔的手臂陡然化作烟雾,逃出一式,紧跟着再于烟雾中化回人臂,劈手向净霖。净霖足尖轻踢苍霁腰侧隐秘处,只见苍霁顿时弯腰,矮下几寸,让邪魔扑了个空。   苍霁捉住净霖作乱的脚,回头骂道:“再踢我就笑了!”   他腰侧痒肉平素只有石头知道,也不知净霖是摸了个巧,还是石头告了一状。不论如何,苍霁眼下都不及再谈,因为头顶电闪雷鸣,没头没脑地往下砸,若是挨一下,便算提前渡劫了。   邪魔掌心拢剑,在电光间击得苍霁节节后退。苍霁晃身过刃,翻腿踢得那剑身“咔”声欲断。邪魔指间一掂,剑身倒提,刹那间反推向苍霁腰腹。苍霁见他剑锋破风,直掼而下,自己肩头骤重,净霖赤手握剑,那剑身登时如陷冰水,霍地融了。苍霁趁机一力掼得邪魔前胸,将其一拳击退。周遭烟雾霎时而退,天间雷鸣已如咆哮。   邪魔不仅毫发无损,甚至在打斗间面色渐润。苍霁欲继力而击,净霖却猛拽他后肩,苍霁因此侧身滚地,一道天雷轰鸣砸在咫尺,击飞的碎石尽撞在苍霁肩臂。苍霁还不及起身,身下的净霖便屈膝顶他腰腹,苍霁身躯一歪,净霖已翻身而上。   那如蟒般粗细的天雷劈面盖下,净霖潦草画符,但见青芒大盛扑挡在两人背上。天雷猛砸,苍霁受重时见净霖脸色一白,偏头呛血。他拇指塞进净霖口齿间,唯恐净霖在雷砸间咬到舌头。   邪魔淋雷而立,他闲适挥臂,见京都万屋皆伏脚下,不禁道:“当年我等为收这中渡万里浴血奋战,可而今却归化于人,沦受妖众在此作威作福,凭什么!妖与魔不过一线之隔,既然他们能存此地,邪魔便无须退居血海。净霖,你可曾睁眼看看,你早已无用武之地,不论是九天还是中渡,皆不需一个临松君!”他目光骤盯向净霖,“你的死早成定数,可笑你却浑然不知。当年你因查案而死,今夜你亦为查案而丧!你苟且一回,竟还没悟透——你是不是该死!”   他声音未落,便见眼前顿爆劲风。他烟雾突扫,立剑向前。谁知苍霁于他身后腾起一脚,雷鸣中再惊响轰轰烈烈的坍塌之声。邪魔被撞进废墟砖瓦之中,挺身掸剑。雾正阻在苍霁拳前,只听“砰”声震耳欲聋,剑身竟曲而折断,苍霁登时击中邪魔前胸,一臂贯穿!   然而下一刻,苍霁便知不妙。因为触感如陷云间,果看邪魔着地化为烟雾,净霖背后的衣衫立刻挣裂,挨了一剑。邪魔剑锋受挫,竟插不进苍霁的皮肉。他定目一看,那烂开的衣衫下露出一层坚硬暗芒,赫然是层鳞片。   “你!”邪魔嘶声立退,惊恐不定,“竟是你!”   苍霁肌肉健实,鳞片速融于肤,再看时鳞片已不见踪影。他衣难蔽身,索性扯了破烂的上衣,赤臂见人,步踏向邪魔。邪魔不肯再贴身近搏,投于雷鸣间化风融雾,竟是要逃的样子。苍霁跃步凌身追他而去,他却袅于青烟之中,顿散向四方。   净霖即刻脚颠石子,侧拍掷出。石子凌飞疾追,青烟啸声浮出人面,凄厉喊道:“来日再会!”   雷震骤雨,青烟顿无踪迹。   净霖立在雨间,翻过手掌。他手背上划痕道道,血却一滴不流,这是苍霁舔过的功劳。他心思如海,耳边回荡着邪魔方才的那一声“竟是你”。他再看向苍霁,苍霁正立坍塌的高檐上,轮廓隐现在惊雷电闪之中,感知到净霖的目光,遂望了回来。   净霖说:“……他分明占据上风,却不战而逃。”   “想我气度不凡。”苍霁跳下来,“他跑也是情理之中。”   净霖仍望邪魔逃跑的方向,苍霁弯腰扛起他,说:“此子狡诈,不好追。京都大乱,九天境的人怕已在路上,倘若再遇上醉山僧又是一阵纠缠。你站都站不稳,今夜便罢了。”   净霖边鬓淌水,始觉疲累。他淡声说:“放我下去。”   苍霁踹开废瓦,不理会,只问:“千钰在哪儿?”   净霖也不理他,苍霁直接将头抵在净霖腰侧一顿乱蹭,那一头的雨水尽擦净霖身上。他轻嗅着,说:“你俩是抱作一团么?满身经香,泡上一个时辰也洗不掉。”   净霖凉手拍苍霁后颈,冰得他一阵抽气,宁可赖着净霖骂几声,也不肯放人。净霖被他颠得脑门几次磕在他背上,越发昏沉。   “千钰压底下了。”净霖眯眼见自己鬓边滴下的水净往苍霁后腰滑,不由地撑着他肩骨,想甩远点。   苍霁蹲身时背部肌肉随之而动,健硕有力的感觉扑面而来。那腰犹如刀削,刻得肌肉路线清晰晃眼,跟着他下蹲的动作,净霖可以瞧见水珠滑溜进裤腰,陷进不知名的深邃。   净霖不想看的,但目光几次经过,分明困惑于水珠的去向。这样湿热的贴近,他吐口气都能呼在苍霁利落的腰线上。   苍霁一手摁在净霖腿后,一手掀开沉重的梁木。他背上的肌肉登时突现而出,净霖慌不择路,竟自投罗网。   苍霁“嗯”声一顿,说:“背上不痒,随便你摸。”   净霖指腹、掌心皆与那微隆的肌肉紧密相贴,在这样的大雨中,苍霁竟还热得如似火炉,烘得净霖不知哪里很热,连适才的思绪都融了。   “但是不许咬。”苍霁戏谑,“也别再哈气了。”   背上人静了片刻,陡然抬身,苍霁连忙摁下去,说:“哈哈哈,你哈。”   “哈个鬼。”净霖说,“千钰在下边!”   “找着了。”苍霁一臂拖出千钰,见他珠钗滑鬓,便说,“他怎这个打扮?”   “邪……陶弟喜好美色,见着貌美男子也须让其打扮成女儿样才肯收纳。”   “陶弟?”苍霁拍着千钰的颊,嘴里问,“你兄弟?”   净霖嗯声,说:“千钰陷了魔障,你放我下去,我叫他。”   “我偏不叫你着地。”苍霁冷笑,“长腿就跑,连个招呼也懒得打,还想落地?你就长在我身上。”   净霖一愣,说:“你怎不叫我再开个花。”   “你尽管开。”苍霁拎起千钰,根本不讲究怜香惜玉。   千钰痛苦呛声,翻身就吐。   苍霁抽了净霖的帕抵给千钰,说:“闲话少说,我便开门见山了。你认识楚纶?”   千钰抬起头,发缕贴颊,他并不接帕,而是自己擦了唇角,说:“我自认得他,我怎会忘了他?他谋私篡命,左郎之死与他脱不开干系!”   “命谱一事楚纶既不知情,怪罪于他未免太过。”苍霁顿了顿,“你也要杀他么?”   千钰冷笑砭骨,他仰头淋雨,说:“不知情?不知情!你当他不知情?不!他心知肚明!他蓄意已久,他早欲陷害左郎!他病的不是身,而是心!此人不死,左郎难以瞑目!”   净霖说:“此话怎讲。”   千钰扯掉珠钗,擦净面容,说:“此事该从三年前说起。” 第57章 雨夜   “天嘉九年,楚纶入京赴考。此行让他第二次落榜,为此归程以散心为主。他没有走西江水路,而是乘马车南下。他离京时囊空如洗,左郎赠了他盘缠,并且为他打点了沿途驿站。这一年原本平平无奇,只是我后来思量,便是从这一年起,楚纶识得了刘承德。”   千钰倚在棺侧,趴望着左清昼。他将左清昼的尸身藏于华裳客栈之下,镇冰填香,四周堆积的皆是左清昼身前的藏书。   “你怎知道就是这一年?”苍霁穿上喜言捧来的新衣,系腰带时侧看一眼,见净霖虽撑首假寐,却并没有真的打盹儿。   “我查了督察院的行档,天嘉九年刘承德下巡南方,不仅与楚纶路线重合,就连时间也碰了巧。他俩人在南边结为相识,也正是此行之后,楚纶在信中频频提及刘承德可以托信。”千钰轻声说道,“当时正值局势危机,京中已有人开始怀疑左郎。刘承德来得太巧,正是左郎迫切需要援手的时候。他经楚纶与左郎相见,告诉左郎此案之难不在牙行,而在朝堂。左郎也因这一次会面,认为刘承德德行出众,故而特拜在刘承德门下,结以师生之名,方便行事。”   “他既然能骗过左清昼,那么能骗过楚纶也并不奇怪。”苍霁坐下来,说,“后来呢?”   “还是天嘉十年,左郎借父兄之手上奏弹劾下巡御史监察不力,纵容各地拐卖猖獗。彼时皇帝还会上朝,听闻此事传召涉及案子的各地府衙入京禀报,但所到之人皆一口咬定绝无此事,左家因此名落千丈,备受指责。”千钰说,“左郎生性谨慎,若非得了什么确切证据绝不会贸然行事。当时刘承德暗中力挺,让左郎越发感激。但也正是此时,刘承德劝说左郎与楚纶暂断来往,使得左郎与楚纶后来的消息往来皆要经他转述。”   “桥。”净霖突然睁眼,如此说道。   “桥?”苍霁转念一想,倏而记起他们在铜铃虚境中的交谈。净霖曾经猜测左清昼与楚纶自天嘉十年之后仍有消息来往,只是不再凭靠书信,而是某种渠道,却没料得就是刘承德。   “我怎未想到。”净霖紧皱眉头,指捏眉心,“刘承德身为督察御史,能够借职责之便出入京都内外,他又深得这二人信任,若能通消息,只能是他了。”   “不错,只能是他。”千钰说,“天嘉十一年的消息皆由刘承德传递,局势随之变得越来越紧张,朝中已有人锋芒直指左郎,左家于京中的处境越发艰难。案子推进迫在眉睫,僵持不过数月,刘承德奉命去往东乡巡查,他再次与楚纶碰头。然而就是这一次,他做了一件事。”   “何事?”   千钰撑身而起,在桌前倒了杯茶,端起时对净霖抬了抬,说:“刘承德送了楚纶一支笔。”   净霖心中陡然一沉,他面色不变,说:“一支笔?”   “正是那只笔妖带来了变数。”千钰仰头一饮而尽,“我虽未曾探查过楚纶的命谱,却对左郎的命谱心中有数。按照命谱,左郎十二年当中状元,十七年皇帝暴毙身亡,新帝三年左郎会彻查这些案子,中渡各地一个都逃不掉!东乡、西途、群北,南下,但凡参与此案的大小官员全部陈列大理寺。朝野肃清,旧案昭雪,左郎因此登顶内阁,一世坦荡!这其中根本没有楚纶,也不该有楚纶,可刘承德偏偏在紧要时送了楚纶这支笔。”千钰眼底恨色,“这支笔篡改命谱,搅乱凡人生途,致使左郎蒙冤入狱,遭受那百般折磨!”   “这支笔。”净霖隐约有更大的猜测,这使得他一直笃定的想法再次被推翻,乱成麻团。他沉眉说,“你怎知道这支笔有篡改命谱之能?”   “我不知道。”千钰扶桌俯身,狐狸眼神毒辣,“我若知道,我必先杀了刘承德,再折了这支笔。正是因为我不知道,才任由他落入楚纶之手。我后来再入黄泉,发现命谱经人翻动,改得面目全非。这天底下能有这等特殊之能的笔,唯独颐宁贤者的而已!可是多奇怪!颐宁贤者便半分不知晓吗?他将这支笔掷落中渡——难道九天境中的诸神已经沦落到参与人事,为虎作伥么?!”   净霖说:“颐宁为人刚直,此事许有曲折。”   “我不信。”千钰一字一字地说,“这天底下的神佛妖魔,我全都不信。我只信我的眼,若是他们皆参与其中,即便是颐宁贤者,甚至是九天君神,我都会一一列清,让他们挨个给左郎偿命。”   净霖手指半遮住狭长的眼,他盯着千钰,说:“你若有此等本事,左清昼便不会死在狱中。”   千钰唇间泛红,他呼吸急促,指间紧绷。   “你私与凡人结缘,再滥杀生灵,经由追魂狱或者分界司追捕,便是投入畜生道。只要再在你命谱上提几笔,别说做妖,就是当畜生都难保性命无恙。”净霖疲惫地闭目,过了半晌,才说,“你知我因何而来吗。”   千钰别开头,涩声:“听闻是为了个铃铛。”   “不过是托辞。”净霖说,“我为左清昼而来。”   千钰当即退身,说:“你、你们……”   净霖再睁眼时已一片冷清,他说:“实不相瞒,我们二人身负委托。左清昼的委托只有三个字,你若还能冷静,我便告诉你。”千钰看着净霖,净霖却翻起茶杯,话锋一转,“但你不能跟随我们二人继续查案。”   “我不会放……”   “左清昼尸身能置多久,一个月,一年?他已经死透了。”净霖冷酷道,“他会在你眼前腐烂消失,你连回魂的机会都没有。”   “这与你何干!我自有法子。”   “这与我无关。”净霖说,“只是与左清昼的委托有关。”   “你骗我。”千钰盯着他,“左郎与我形影不离,他不会瞒着我做什么委托。”   “就像你以为命谱万无一失。”净霖说道。   千钰惊疑不定,说:“你若真心相助,为什么偏不许我查!”   “我并非助你。”净霖说,“左清昼这具凡躯已经无用,你当务之急不在这里。即便我许你查,你也到此为止。你身为狐妖,本已越界,现下又追查这等事,除非你与华裳一样,还有命替。不过你狐尾已断,如今只会碍手碍脚坏我查案。我依左清昼的委托给你指条生路,葬了这具尸身,去黄泉离津口等个人。”   “等谁?”   净霖笑似非笑:“你此生会等谁。”   千钰忽地张大眼,他拽住净霖的衣袖,急声:“鬼差拿了他的魂,我追去黄泉时已错时辰,他难道还没有投胎?”   “鬼知道。”净霖从他手中拉出衣袖,说,“鬼差办事素来喜好偷懒,你等一等,兴许呢。”   “你若是骗我,”千钰说,“你……”   净霖忽而正色,说:“离津来往魂魄众多,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你须得一个一个找,一个一个认。但若连这次也错过了,便真的见不到了。”   千钰怔怔,净霖起身,说:“左清昼的委托只有三个字。”   千钰说:“……你说。”   净霖说:“放不下。”   千钰倏忽就红了眼眶,他转头望向棺材,无语凝噎,信了八分。   出来时苍霁撞净霖一下,用胸口抵他半肩,小声说:“你不是说左清昼早走了么?”   “嗯。”净霖说,“不错。”   苍霁看着他镇定的眉眼,“啊”一声,说:“你诓他啊。”   “是啊。”净霖说道。   “诓他做什么。”苍霁说,“他若找不到,岂不是比没有找还要痛苦。”   “你不是说。”净霖抬头,“不要他忘了左清昼,既然不忘,就记到死吧。”   “不对。”苍霁仗着身高堵了净霖的路,说,“你是见这案子已经查到了颐宁贤者,怕后续牵扯众多,他被人灭口。这么说,这案子确实关乎九天境中的人?”   净霖勉强动了动唇角。他看雨无止意,便跟苍霁并肩檐下,沉吟少时,说:“青楼中刘承德放出了一个镇门神阻拦你,对不对?”   “马鞭神。”苍霁说,“吃起来像纸。”   净霖忍无可忍地看他,说:“你吃了?”   苍霁心觉不妙,斟酌着回答:“……吃了一半,又吐出来了。”   “那确实是纸。”净霖想了想,不动声色地拍了拍苍霁后肩,无言宽慰。   苍霁面色一变,说:“纸?!”   “那是画神术。”净霖说着抬手,在空中给苍霁描画,“灵注笔墨,画图成活。九天境中厉害的人,大可离纸画物。醉山僧不行,但是东君就可以。”   青光随着净霖的指尖游转,在雨帘间突地变出一尾肥鲤。鲤鱼“扑通”的跃入雨中,在半空游动几下,化作青芒散了。   “换句话说。”苍霁靠柱,垂眸看净霖,“君神才能离纸画物,可那天的马鞭神是覆在纸上的。”   “玄机便出在这里。”净霖说,“即便是画物,也不是谁都能画得如此精妙。九天之上,有此画功的人不多。”   “那只邪魔既然是你兄弟,难道他也画不出?”   “陶弟自幼顽劣。”净霖对苍霁顿了顿,说,“除了画老龟最精妙,其余的皆是画猫成鼠,画狼成兔。那样精细到盔甲纹路一并俱全的镇门神,他就是再活五百年也未必画得出。”   苍霁望雨,说:“果然要牵扯到九天境。”   “不仅如此,我们还知道更多。”   “比如?”   净霖擦拭掉手背上迸溅的雨珠,说:“据我所知,能画到这个地步的只有一个人。”   苍霁说:“颐宁贤者?”   净霖却不答,而是说:“醉山僧多日不现,倒挺想念。”   “你是想念醉山僧,还是想念他的刚正不阿。”苍霁莫名笑起来,“看来我们净霖也要瞎眼一回。”   净霖抱肩,说:“我与他本不相熟。”   苍霁学舌:“是谁信誓旦旦地说‘我不信乐言,却信颐宁’?老熟人一个都不靠谱。”他拍拍自己结实的臂膀,以示自己的宽宏大量,既往不咎。   净霖踢他小腿,苍霁反退一闪。净霖再进一步,踢是踢着了,上身却被苍霁伸臂一带,拉进臂弯。他宽衫罩头,带着净霖就往雨中走。   净霖几步之后,道:“……有伞。”   苍霁眼望夜雨,对净霖说:“几步路的功夫。”他停顿须臾,道,“这样才显得‘气味相投’。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赶紧挤掉那狐狸身上的经香,我的味道最好闻。”   净霖一伞戳在他半腰,“砰”地撑开素面纸伞。 第58章 旧疾   雨至楼前已近歇,净霖收伞时苍霁抬首,眺望云端风犹自呼啸,便说:“九天境中会派谁来?若是醉山僧,这会儿也该见人了。”   “梧婴尚未接封便能执掌一方,在九天境中必有贵人垂青才能如此。”净霖轻轻磕着伞,说,“此事不小,来的即便不是醉山僧,也有你我受的。”   他二人抬步上梯,见梯口灯笼溅雨沾湿,正滴答着水珠。净霖绕栏转身,与苍霁一前一后到了楚纶门前。   “无人。”苍霁在锁上一抹,便将门推开,“笔香消散无形,这小妖早有准备。”   门中摆设依然如故,净霖手贴在桌上茶壶肚,说:“余热未散,才走不久。追得上。”   乐言屏气凝神,待了片刻,确信净霖二人已离开,方才从床下滚出,将楚纶也拖了出来。   “慎之?慎之!”乐言推着楚纶,“你可还好?哪里难受?”   楚纶烫度不退,含糊道:“不必惊慌。”   “怎地突然就成了这般。”乐言贴着他的额,“睡前还好好的。”   楚纶一阵冷一阵热,面色不佳,躺回床褥时双腿也脱力难动。乐言将他双腿抱上榻,匆匆为他盖上棉被,愁苦道:“自入京后你便时常发病,铁打的也招架不住。”   楚纶手覆在乐言手背,说:“无妨,日后月月都有俸禄可领,已不必再为没药钱发愁。”   乐言说:“今夜宫城闹得厉害,若是皇帝有个三长两短,你可怎么办?”   “翰林院已提了名,错不掉。”楚纶勉力翻身,面对着乐言,说,“再等两年,待任了职,咱们便能有自己的院子了。你日日在其中,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不必再愁他人眼光。”   乐言略显雀跃,又极快地变作萎靡。他俯首贴着两人交握的手,说:“可我心里忐忑,总觉得不妙。”   楚纶指尖轻拨过乐言的发,说:“你分明是为我的改命,却让自己日夜煎熬。”   “你的愁便是我的愁。”乐言说,“……只是我还是很怕。分界司把守中渡各地,我忧心他们迟早会察觉你我结缘一事。”   楚纶说:“不论如何,你我总要在一起。”   乐言惴惴不安,只点了点头。   正听屋顶掉下个石子,滚砸出一串碎音,最终融在一尾笑声里。   苍霁叩了叩门,说:“这回可在了吧?”   乐言大惊失色,回头见净霖已立在门边。他登时起身,说:“君上何苦纠缠不放!”   “谁纠缠你?”苍霁提壶倒茶,说,“讲明白些,分明是你们何苦绕圈诓人,劳累我跟净霖四处奔波。”   “我……”乐言撑着床沿,说,“我已如实相告……”   “此话有待商榷。”净霖冷冷地说道。   乐言咬牙凝泪,说:“左清昼已死!此事已无力回天,纵使君上追查,也救不回他!”   净霖伞搁一旁,说:“所以如何?”   乐言挡着楚纶,终于哭道:“所以恳请君上,放我们一马!”   净霖沉默不答,看他哭得双目通红,楚纶咳声不止。比起第一次见,楚纶病气已深入骨髓,若非乐言改命那一茬,只怕他早该入土。   苍霁却将茶杯一掷,坐在桌上遥看乐言,说:“放你一马?你是救了心上人,却叫那狐狸痛不欲生。”   “人命谱生死有数,救一个,便定要死一个。我也是被逼无奈才出此下策,可我绝非蓄意谋害左清昼。”乐言说,“我愿一命抵一命。”   “人已凉透了。”苍霁淡淡,“现下再谈抵命未免太迟。”   “此事因我而起。”楚纶强撑起身,“若说抵命,也该是我……求请……”   净霖抬指,楚纶的声音戛然而止。乐言见他动手,不禁踉跄后退,看着他紧张不已。净霖却未靠近,只是站在原地,待他俩人安静下来后,才道:“闲话休提。”   “我问你。”净霖目光锐利,“你是怎么死的。”   楚纶觉得室内陡然变寒,他忍不住打起寒颤。窗外的雨声缥缈远离,周遭什么都没有,只留下净霖毫无波澜的问话。楚纶垂眸,见自己手背已现青色,便顿了片刻,方才开口。   “我死在天嘉十二年。”他沉郁地说,“秋时。”   楚纶并非如乐言所言,孤苦伶仃,死在小舟之上。相反,他命谱间记载,他本该于十二年考中探花,与左清昼一同登入翰林,在秋时佳宴上因大胆直谏惹怒皇帝,被抄押下狱,旧疾加身,不日便死了。   “乐言不忍如此,便为我提笔改命。”楚纶侧目,“只是我们谁也不曾料得,为我抵命的人会是曦景。”   “是不曾料得。”净霖直言不讳,“还是心照不宣。”   楚纶咳声,乐言搀着他,他以帕拭血,对净霖说:“我与曦景,虽相隔甚远,却情同手足。我们既无宿怨,也无腌臜。我为何要害他?”   净霖并不理会,只是待他继续。   楚纶歇了半晌,说:“若是早知今日,我必不会让乐言为我奔波一趟。”他目中潮红,“害了曦景,我真该死。”   “乐言身为颐宁贤者的笔,怎会落到你手中。”净霖说道。   楚纶与净霖目光相对,他掩着口,慢声说:“……几年前刘大人见我贫寒,笔多用至秃杆才肯作罢,便随手赠了我一支,正是乐言。”   净霖似是了然的颔首,又问:“你与刘承德甚好?”   “刘大人人品一流,虽身在朝中,却宁折不屈。”楚纶说,“我与曦景携手追查一案,便是经过刘大人才能查到今日。”   “我有一事不明。”净霖突然跳转话锋,“你乃一介凡人,如何知晓自己‘命谱’一事。”   楚纶稍顿,正欲开口,见净霖眼神深邃叵测,便不自觉地一滞。他又咳了几声,神色凛冽几分。   “……刘大人酒后闲谈,醉时告知我的。”   “他的酒后胡言你也信。”苍霁磕着杯沿,自得其乐,“你们二人竟比预料中的还要亲近。”   按道理,虽然楚纶有引荐之劳,可拜在刘承德门下的却是左清昼。师生情谊还不如相识之谊,如何也说不过去。   “刘承德告知你命谱一事,还以笔妖相赠。”苍霁伸出腿,说,“你俩关系岂止是甚好,简直‘情同手足’。若真有他这样的圣人,我都想要结识了。”   楚纶说:“惺惺相惜莫过于此。”   “他说了你的命谱,便没有提及左清昼的吗?”   楚纶勉强一笑:“没有。”   “撒谎。”净霖两字止住他欲继续的咳嗽,说,“你不仅知道你的命谱,还知道左清昼的命谱。你都知晓,隐瞒什么?”   楚纶压着声音:“见你二人来势汹汹,不明好坏,不敢轻率作答。”   “你确实谨慎。”净霖说,“答得滴水不漏。”   他得知左清昼冤死狱中,谈起时泪眼婆娑,谈过了便恢复如常。他与左清昼什么交情?是他亲口说的情同手足,手足死了,常人哪有这样配合至恰到好处的能力。见他对答如流,虽无辩解的神色,却话里话外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就算净霖唐突转开话题,他也能从容谨慎地得体作答。   “神君法力无边,何必为难我们。”楚纶越咳越烈,在乐言的拍抚中看向净霖,怆然道,“我不过是捡得了一条命,却仍然是个病秧子,既不敢也无法愚弄神君。”   “你因‘病’而壮志未酬,‘病’才是你原本的归宿。”净霖说,“但自从乐言篡命那一刻起,你的‘病’便已经治愈,你因此得以新生。既然活下来了,又何必再装成病秧子。”   楚纶汗湿鬓角,他郁色不展,听闻此言竟愤而欲起。乐言掺着他,不解净霖所言。   净霖说:“若是大病立除,自会让人怀疑。事已至此,要做就做的彻底,既然死不了,不如再想方设法让病气遮掩。刘承德怕左清昼,不怕你便是因为你病得厉害,眼看你命系药罐,他再无后顾之忧,你亦能顺利行事。可他哪知你早已不是病在身体,而是心里。”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楚纶唇呛出血,他扯帕相抵,盯着净霖,“因为我活着,神君便定要给我指罪?”   “我不过猜测一番。”净霖从苍霁手中接过茶水,饮下润嗓,“你便已觉得自己有罪?”   “曦景之丧人神共愤,可那绝非我之授意。我从未谋害过一人一物!”   “你自然没有。”净霖摸着杯上的余暖,说,“我只握过剑,今日方才明白,原来握笔的人更加了得。”   “君上此言何意。”乐言红着鼻尖,呢喃道,“慎之一直在我身边,从来不曾害过谁……即便是改命一事也是我一意孤行……”   “因为杀人的是你。”净霖侧眸,“是刘承德,是皇帝,是那背后更加莫测的人,却唯独不是他。他不过是偶然得知,无意促使。”   “我不曾。”楚纶握紧帕,几欲切齿,“我没有!”   “那就与我无关了。”净霖放下茶杯,真正地切入正题,“我只想知道,到底是谁,告诉了你命谱一事?”   苍霁坐直身,好奇道:“不是刘承德么?”   “刘承德浮于表面,早已注定来日会被当做弃子一枚。他知道的,怕还不如楚大人多。”净霖说着点了点指尖,面无表情地说,“那么敢问楚大人,是谁告诉你的?” 第59章 霜雪   窗迎晨光,一线清明。室内椅座客满,净霖的白袖露出腕骨,在举止间愈现劲瘦。楚纶弯颈垂首,侧脸隐没在拭血的手帕中,连神色也变得晦暗不清。他眸光挪向乐言,见笔妖微微啜泣着望着自己,欲张的口就仿佛混入一团难以融化的雪,变得笨口拙舌,无从狡辩。   “君上所言的一切,我一概不明白。”乐言低语,“我遇着慎之时,他就是个凡人。凡人的事,本就无从琢磨,怎能因这机缘巧合而怪罪慎之?他如有此等能耐,便无须受病苦折磨。”   “唯一能怪罪他的左清昼已命丧黄泉,如今这世间再无人能对他说‘怪罪’两字。”苍霁说,“现下不过是询问他些许事情罢了,怎也这样吞吞吐吐。”   “子虚乌有的事情,慎之自然答不出来的!”乐言倏忽张臂,挡着净霖的视线,哭道,“你们怎么还不走!”   “这儿风好。”苍霁搭腿,悠哉地说,“你今日就是哭塌了这楼,我也不会移座。”   乐言被他闲适的模样气红了脸,又恼又怒,只肯挡着人,不许他二人再看。   净霖指尖微顿,突然对楚纶说:“你见他百般护着你,便没有分毫回护之心么?”   楚纶咳声渐重,说:“神君若不这般步步紧逼,我们也无须这样苦苦哀求。”   “若是今日这样算是步步紧逼,那么来日的苦楚就是疾风骤雨。”净霖说,“天命岂是他随笔一提便能更改的事情?他为你私自篡命,分界司岂能放过。所有苦楚皆由你们两人背负,那多舌之人便可坐收渔翁之利。你这样为他人做嫁衣,可曾怜惜过这笔待你的赤诚真心。”   楚纶说:“神魔祸乱,与我们何干!既然要追究,何不从九天之上先开始!”   他音方落,便见净霖唇角似闪笑意。   “如能从九天之上追究干净。”净霖讽道,“他又何必绕到你这里来。”   楚纶久滞,再看向乐言,心思百转,便已松了口风。他道:“告诉我此事的……”   晨光忽扭,听得空中轻微地发出“铮”声。苍霁鳞片陡然覆现在双臂,他嗅觉灵敏,从椅上顿时暴起,将净霖扑滚于地面。净霖落地不忙,一手画符猛拍向乐言两人,青光大现包覆于他俩人周身。屋顶“啪”的沉坠而下,木断瓦碎的瞬间苍霁再次听到那铮声倏地破风冲来。   来得慢,却寻得快!   乐言捂耳痛吟,已受不得这声音撕裂穿空。楚纶罩拢着他的双耳,却见他仍痛得耳间溢血。   屋顶已破,洞口劲风猛灌,苍霁见得一支冰铸长箭夹着汹涌寒气倏射面门。他陡转灵气,欲徒手擒箭。   净霖提声:“不可!”   然而长箭已突至苍霁眼前,苍霁阻手握住箭身,在净霖的声音中清晰见得长箭身迸裂纹,登时爆开。冰刃扑面,锋利逼人。苍霁颊边划破口,紧跟着暴雪顿袭,寒冰从他指间迅猛攀升。苍霁手臂一沉,竟被冰牢牢冻住。下一刻寒冰突收,拽着苍霁破开墙壁,陷入大雪之中!   此刻时值盛夏,原本酷暑难耐,眼下都见整个京都屋盖白雪,天地冰封。   来的是谁?苍霁何曾与这等人交过手!他抬首望去,却见那半空而立的男人格外眼熟。   “霜雪箭并破狰枪,天地三界无脱逃。”净霖声音一哑,“来的竟是他。”   雪间人白袍迎风飘袂,黑发垂背散于霜间。面上无遮挡,那原本盖眸的白缎带已缠于腕上,露着一双凌厉摄人的鹰眼,竟是西途一别的晖桉。   “冬日一别,不想能于此再会。小友身量已长,料想沿途餐食皆妙,吃得很饱。”晖桉微微一笑,“既已成器,何不造福一方,偏要沦于妖魔之间,祸乱人世?”   苍霁双臂被冻得坚固,他脱不出手,只得与人周旋,说:“士别三日,刮目相看。上回我见的西途掌职,与此刻的还是同一人?”   “自然。”晖桉言谈间让人心觉如沐春风,他说,“我受命镇守西途,掌职一方无须煞气,便将此弓藏敛于九天境,交由醉山僧代掌。可近来境中琐事诸多,听得京都有邪魔引来天地异象,追魂狱一时余不出人手,便只能差我这等不才之人前来一看。我见小友修为已成,若要切磋,还望手下留情。”   苍霁抬起双臂,说:“现下我手无寸铁,任你拿捏。不过容我讨教一句,邪魔乱京,与我何干?”   “原本无关。”晖桉叹道,“可那梧婴原定不日后接管一方,虽尚未册封,却已入了九天神说。你口吞灵海,齿碾本相,将他连魂带魄拆入腹中,已触犯弑神一律,捉你不冤枉。”   “原来如此。”苍霁拖着寒冰跨出几步,说,“我人已在此,来拿便是。”   “不急。”晖桉鹰眸移寻净霖,“另一位……”   净霖指尖收力,一地青芒乍现而出。巨符浮地而显,一股热流涌入苍霁周身,他灵海猛冲,但听寒冰“咔嚓”一声竟然碎开了。苍霁步掠惊风,白雪倏而扭转,如同碎花一般吹得晖桉发飞遮眼,他一时间看不清下方。京都各个屋檐下的铁马“叮当”碰撞,长风随之肆虐于街市间,顷刻间挂牌翻飞,灯笼逆风,乱成了一锅粥。   纷乱中听晖桉镇静地说:“我奉命而来,怎可无功而返。小友如不肯就范,我便只能强夺了。”   话音一落,面前风雪大破。苍霁凌身至于晖桉面前,只见那拳风一突,激得晖桉袍袖顿扬!   晖桉抬手相抵,只听拳拳交锋的声音传彻飞雪。苍霁拳风刚硬迅猛,身法却又飘逸难寻,两种截然不同的味道杂一体,铸成分外难缠的招式。晖桉见招拆招来者不拒,他步法应苍霁的招式而变,两人在细雪之下打得难分难舍。   不过须臾,晖桉翻手扣拿住苍霁一臂,行身如流水,转身抵肩一震。周遭飞雪登时被无形重压震荡开来,却见苍霁仅仅迟钝一瞬,转臂劈掌,打得晖桉反退一步。   一步既退,破绽即出!   比之于不久之前,苍霁已被净霖练得沉稳扎实,焦躁如同浮叶一般被撇净,剩下的是不疾不徐地步步为营。他眼见晖桉露了破绽,却并不直击而追,而是脚下为防,始终于晖桉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   所谓“霜雪箭”便指的是晖桉的箭可化冰,形随风变,追人时上天入地皆不会退,叫人无处遁形才肯作罢。既然他的箭这般厉害,那边不要许他射出来!   苍霁猿臂狼腰,腿长身健,一旦近身又有鳞片做甲,受击无痛,可谓是棘手中的棘手。他早已想起在西途相遇时,晖桉近身相搏分明落于下风,可见此人绝不擅长近搏,只是凭借鹰眼之利分辨招式。   果然打斗一久,便能觉察晖桉力道不及,有退身之意。可是苍霁已搏得优势,岂能轻易容他走。   “这一式‘秋风扫叶’虽糅于拳中,却无法欺瞒过我这双眼睛。”晖桉“噼啪”的承接苍霁的拳,口中道,“小友的师父也出身九天门下,不知是哪一位神君呢?”   苍霁说:“你们素来爱猜,再猜猜便是。”   两人脚下青符已成,晖桉耳边铃声一荡,他不知记起什么,竟撤身向下,直逼净霖而去。   那铜铃声如波起伏,净霖掐指断风。脚下青符如水般波光粼粼,在晖桉投身而来时陡然扑迎而上。晖桉只觉得自己犹如顿陷千万拉力之中,一举一动都变得异常迟缓。他眼见苍霁与净霖脱身在际,竟猛拧身拉弦,一把半人大弓立显而出,冰弦“啪”地一震,长箭已“嗖”地凌厉射出!   那股寒气卷土重来,京都地面以可见之速疯冻成冰,转眼就随箭延伸到了脚下。   乐言双耳陷入短暂失聪,他扶起楚纶的身体,不及掐诀,先扑身化笔,以杆挡寒,犹如定海神针一般掩在楚纶身前。楚纶手脚已然冰凉僵硬,胸口却如揣火炉,烘得他心神俱荡。   净霖见箭已袭来,招手间青符纹路突现眼前。青光一黯,金芒猛涨,梵文交错其中,一圈小符凌空相衔,飞转成面,倏地荡风化成擎天巨剑,猛阻身前。   长箭撞剑,只听轰然一声惊天响,两厢一并迸碎于飞雪间,化成冰刃与青光点点。   苍霁拎人就撤,不欲让晖桉再看出更多。他夹住净霖时喊道:“这招怎么从未听你提起!”   净霖谦虚道:“小把戏。”   两人身隐飞雪,就要遁形。岂料晖桉分毫不为刚才的碰撞动容,鹰眼始终钉在净霖背上,见他二人转身,指下第二箭已嗖地射出。   霜雪箭啸风而冲,苍霁骤然曲折的路线竟也甩不掉它的追寻。他一脚踏翻街市挂幡,长杆倾倒时砸断长箭去路,谁知这箭犹如长了眼,竟在长杆砸开来时扫尾转向,冲向净霖。   眼见苍霁拳臂化爪,就要再接它一次!京都之中忽响声冷哼,一条玉白绒尾陡然显出,尾尖一绕,拽着霜雪箭甩飞出去,断在空中。   喜言踮脚为老板娘撑着伞,在薄薄的雪地上踏出一只只小巧梅花印。华裳衣着华贵,搭着臂立在街头,脚尖绣鞋寸雪不沾,身后九尾招展猖狂。   她媚眼轻抛,对晖桉说:“怎么醉山僧不来,却偏偏叫了你?”   晖桉闭起一眼,使得华裳在他眼中只是只九尾白狐。他掌间大弓如冰消融,轻扯掉缎带系于眼上,方才笑道:“怕他惊动足下,便只能叫我来了。”   华裳见那四人皆已消失,便盈盈道:“我来得不巧,惊扰了你办事。此罪不知该如何处置?”   晖桉却转望净霖消失的方向,意味深长道:“与其说是惊扰,不如说是正好。”他又叹声掸袖,说,“只可惜如今没了君上的破狰枪,我这霜雪箭也无用武之地了,竟连条鱼也捉不住。” 第60章 守株   楚纶脱离困境后急忙去摸乐言,笔妖躺在手中不动不响,他唤了几声不得回应,不禁急得咳声剧烈。   “神君!”楚纶掩唇快声说,“神君救他一命,我愿为神君肝脑涂地!”   净霖只将苍霁手臂抬起端详,见他鳞片覆划痕,是适才的冰刃飞割,心中不禁对晖桉另眼相待。   楚纶见净霖充耳不闻,便知他要什么回答,当下说:“告诉我命谱一事的并非神仙,而是只画中妖!”   “你且细细道来。”净霖盯着苍霁的划痕皱眉,“乐言一时半会儿并无大碍。”   “这伤痕平常。”苍霁偏头揣摩着净霖的神色,说,“你怎愁眉不展?”   “醉山僧三次与你交手,这是降魔杖都击不破的鳞甲,今日却在晖桉三箭之下划出痕迹。”净霖指腹抹净鳞,显然已怀疑到别处去,只是他不肯在这里说得太多,故而苍霁会意没有追问。   楚纶知趣不听,而是接着自己的话说:“天嘉九年,我归于东乡游学,经过一座寺庙,见其中所奉者非神说也非神像,而是一幅画。”他忍下咳意,说,“画中人形貌举世无双,手持折扇,有点石成灵,拨枝化春的神通。”   “东君。”苍霁也皱起眉。   “我不知他什么来头,只是借宿庙中,深夜苦读时闻他声动,竟能脱下画来于我攀谈。他见我病气缠身,便告诉我,我命将断于天嘉十二年,想要破此一劫,须与刘承德相识,笔将成为我契机。”楚纶说到此处,停顿须臾,“我当时已与曦景相识,便问了一问。画中人说我们追查的案子涉及圣上,京中百官卷入甚多,单凭曦景一人之力也难以根除,若是两人合力方能药到病除。”   他说到此时忍不住垂伏半身,已经是汗如雨下。他说:“我不曾料得……改命便是抵命……一命抵一命,抵的竟是曦景。”   “即便不是左清昼,也会是别人。”苍霁垂看他,“别人便可行了吗?”   苍霁看着楚纶,却好似看见了冬林的案子。府衙拿下钱为仕时所言与今日的楚纶如出一辙,若是钱为仕真沦人畜,对草雨做了什么,便是罪大恶极的事情。可将草雨换成别人,换成一个孤苦无依的女孩儿,便能行了么?杀了左清昼是不对,那么杀了另一个素未谋面的人,便是行的么?   苍霁想着,竟笑出了声。他忽觉得百无聊赖,兴趣索然,好生没意思。他转目看向净霖,说:“我在外边待你。”   说罢打帘而出,站在檐下靠柱不提。   净霖出来时已过了半个时辰,苍霁正蹲在阶上,借着晖桉下的残雪,给石头小人捏了个相同大小的雪人。石头捏着雪团,堆了个更小的锦鲤。两只头对着头,一齐捧腹大笑。   净霖见苍霁眉宇间不虞已除,玩心不减,便微挑眉,轻踢他一下。苍霁眼睛不抬,翻手握了个正着。   “他俩人要如何处置?”苍霁伸指绊倒石头,又拎着石头的后领提回怀中。   “因果轮回,自生自灭。”   苍霁呵手望天,说:“我看这天地律法狗屁不通,放任中渡乱作一团,还要派几个游手好闲之辈下来搅局。所求谓何,自寻烦恼么?”   净霖未答。   苍霁便说:“我觉得不甘。”   他面容在碎雪氲雾间愈发冷厉,那出山时夹带的稚气正在褪消,随着时间已经变得支零破碎,由另一种玩味占据。   “千钰和左清昼这笔账到底该算在谁头上,若是所受的苦楚能这样一笔勾销,那么生来何用,人命贱如草,尚不比做条鱼更痛快。我一直未曾明白,冬林错在了何处,顾深错在了何处,如今的左清昼又错在了何处,所谓因果轮回,便只是用人命填补人命。楚纶死与不死已不重要,因为今日过后,还会有千万人毁在一念之差上。你和我追到此刻,八苦不过一半而已。”   净霖迟声而叹:“你已生出了慈悲之心。”   苍霁却道:“我不过是冷眼旁观。”   “心知怜悯,便不会肆意妄为。”净霖垂眸,“你已比我更像个人。”   苍霁后仰起头,与净霖目光相融,他说:“那你在想什么。”   净霖静立半晌,抚开苍霁额前雪屑,缓慢地说:“我想……楚纶说的画中妖,是东君,还是画神术的伪装。”   “如若我们不曾遇着那镇门神,我尚会怀疑是东君捣鬼。可今时今日,却觉得必不会是他。”苍霁说,“东君到底有何特别之处,人人都在仿他?”   “他于诸多情形下都是不二人选。”净霖说,“光是他出身血海这一条,便历来备受责难。你亦见过他那骇震八方的本相,在九天诸神间也难寻敌手。君父死后,黎嵘沉眠,他便是九天境中最为危险的那个人。其次他身担唤春之职,下界方便,易做遮掩。更为重要的是,东君此人不拘小节,颇有些持才狂傲,嘴下不留情,得罪的神仙比他记得的都多。”   “虽然如此,可专程在此案中用东君的模样,怕不只是记恨于他这么简单。” 苍霁起身,拍掉肩头雪,“还有这个晖桉,今日一战总觉得他不像来捉人,更像是来糊弄了事的。”   “他的话不足以取信。”净霖说,“追魂狱群神三百,即便醉山僧脱不开身,也不该找晖桉。晖桉已授封中渡,又失了黎嵘破狰枪的协力,不是合适人选。”   “来的或许确实不是他。”苍霁突地回过味来,他说,“那夜梧婴拦路,好歹也带了些人手,虽不出彩,却也算是助力。今日晖桉却是孤身一人。”   “他如没有九天特令,想要离开西途必定瞒不过沿途的分界司。”净霖总觉得哪里不对,又隐约有所感悟。   “你该这么想。”苍霁将石头塞回袖中,说,“若九天境派下的另有其人,那么晖桉顶替前来的目的是什么?”   净霖便说:“什么?”   苍霁侧看他,说:“不正是你吗?”   净霖一滞,继而沉下了心绪。   “此地不宜久留。”苍霁说,“临松君可比我意料之中的更加招人稀罕。”   “不论晖桉目的何在,他都得先处理京都的烂摊子。”净霖说,“笙乐女神身躯半入邪魔之口,此事远比捉住你我二人更加迫切。”   “话虽如此,难道你我二人便要日夜守在这里,守着他们?”苍霁回身,见屋内寂静,也不知楚纶是否还在候着。   “你大可把他二人当做树。”   “树?”   净霖沿阶而下,环视这荒废别院,说:“对方费了这般周折布设下楚纶,必然还有别的用途。如今他在你我手中,这便叫做守株待兔。”   往后几日,楚纶便于屋内养病。他为着病气,对自己下了狠手,现下想要调养着实要费一番功夫。乐言醒后欢时少,除了替楚纶煎药喂药,便坐在檐下对着一院萋草发呆。   苍霁盘腿坐在屋顶,手持钓鱼竿,垂挂着小草精,晃在空中逗弄一院叽叽喳喳的小精怪。   “你怎不与别人玩。”苍霁轻撞石头小人,石头被撞得从屋顶骨碌地滚了一圈,险险地止在屋檐,又走回来坐下。   它也盘腿而坐,还撑着首,不知在盘算什么。   苍霁一抖竿,那小草精便吱吱的哭。院中一众长腿奔跑的精怪们各个都生得虎头虎脑,仰高头一起发出惊叹声。   檐下的乐言叹气,石头也跟着叹气,苍霁也忍不住叹了一口气,他说:“这人怎么回事?楚纶活得好好的,又没给左清昼偿命,他干什么整日叹气,搞得我也浑身不舒坦。”   石头摊开双臂,倒在瓦片上,露出一种同样不舒坦的表情。   “待这些事情解决了。”苍霁说,“我带你去玩儿。”   石头翻了身摊着,只用屁股对着苍霁。   “学学净霖,如同老僧入定。你说他年纪轻轻,非得这样无趣,上来找我们玩儿也没人笑话他。”苍霁目光飘向院角,净霖正盖着书本躺陷在藤椅间沉眠。   石头闻言跳起来,一口气冲到苍霁背后,手脚并用地爬到他肩头,坐在上边编他头发玩儿。   “我说他来玩儿,不是你。”苍霁又抖了一次竿,小草精吓得魂都要飞了。底下一众精怪赶忙跟着它飞起的方向跑,想接它下来。苍霁也想躺倒,便说,“待会儿我下去,把他那椅子变得更大,一块儿睡算了。”   石头手指笨拙,编得那一缕发跟草扎的似的。它听着苍霁说完,便做了几个冷笑。苍霁见它把净霖的神态学得惟妙惟肖,好笑道:“你整日钻在他袖中,便是学他么?好歹没成精,若是来日能变成人样,岂不是能以假乱真了。”   谁知石头一听,一溜的滚下苍霁肩头。它背着手踱了几步,拿着一只叶当做扇子,晃了几下。   苍霁煞有其事地说:“倒是挺像,就是太得意了。你几时见过净霖得意?他素来都自持冷静的。”   石头丢了叶子,又爬回苍霁肩头。苍霁见天边金乌西沉,眺望京都已了无飞雪,正是夏日黄昏。他目光又转向院角,见那里已投下阴影,净霖的指盖在书背,显得格外好看。   “我近来觉得奇怪。”苍霁出神般的低语,“不……我一直奇怪。我既然能吞别人,为何还对他执念颇深?腹中一空,便觉得我们该是一体,好似吃了他方不会弄丢。莫不是中了什么蛊,这念头竟屡现不止。”又摩挲着鼻尖,说,“待会我也在那椅上睡,装作入梦咬他一口,你猜他醒不醒?”   他音方落,便见那已经躺了一日的净霖缓缓下拉书本,露出一双清明的眼睛,正盯着他。 第61章 待兔   苍霁被盯得背后凉嗖,几乎要疑心净霖听见了他方才说的话。谁知净霖盯了半晌,又盖上了书本,苍霁心有余悸地摸摸胸口。   待天彻底暗透,院间萤光飘飞。乐言入内给楚纶喂药,两人低声叙说着什么。苍霁虽听不清具体,却也知晓是不能让他这个外人听的话。于是苍霁大发善心地放了草精,抄着石头下屋去找净霖。   净霖今日着着石青色宽衫,那一截手腕连着修长的手指一并暴露在夜中,引得草丛蛐蛐也躁动不已。书盖住了面,却使脖颈显露无疑。那脖颈线条优美的卡隐于紧扣的领间,石青与润白相得映彰,远比赤坦坦地露出来更让人有探究的欲望。   苍霁指牵藤椅,只见这椅无声扩张,大了两倍。他翻身滚上,枕着双臂浸在净霖的味道里。可他身量非常,大了两倍的藤椅也显得分外拥挤,肩臂腿脚都跟净霖挨在了一起。   两人静了一会儿,忽听苍霁说:“我这样依着你,莫不是雏鸟那般,把你当做母亲看?”   净霖闷在书下给他一脚,苍霁笑出声,摘了净霖面上的书,随意地翻了翻,说:“满是字的东西盖在脸上,也不怕留墨……还真印上了。”   净霖欲起身,苍霁摁着他肩头,俯身来细细端详,嘴里胡诌:“半张脸都印得花里胡哨,不信你摸。”   净霖怔怔地摸了摸颊面,苍霁皱眉说:“不是这里,我带你摸。”音落就握了净霖的手,并着食指边摸边说,“替你擦掉。”   苍霁的指腹在净霖的颊面微微用力,擦出点红印。净霖瞧着他,眼里被他挤得装不下别的。苍霁一边擦一边笑,末了还不给净霖看,抽了帕绕到了净霖后边装作抹手的样子。净霖颊面被擦得热,他越是面无表情,苍霁越觉得这般捉弄他叫人心疼又心爱。   心疼又心爱?   心爱什么?   苍霁嚼不出个所以然来,哂笑一下,心道自己还真把净霖当做娘看了。   夏夜蚊虫不绝,绕在灯笼周围吵得烦。室内的楚纶和乐言似已入睡,院里无端躁得慌,连萤虫都变得碍眼。   苍霁得了手,也出了汗。他拉着领口,问净霖:“扣系那么紧,不热么?”   净霖后颈下的小枕被挤歪了,他扶正,继而说:“不热。”   苍霁冲他领缝里渡口气,说:“汗都冒湿了一片。”   净霖后知后觉地触到脖颈,才发觉根本没出汗。苍霁覆身趴在椅上,对净霖说:“凉我几下,这天儿骤热,我缺水脱形,没劲了。”   净霖说:“热还挤。”   苍霁侧头,说:“我还是条幼鱼,离不得你才是正常。”   净霖忍不住又给他一脚,苍霁哈哈大笑。他的肩臂即便趴着也显得健硕,随着笑越发懒散,眼睛都合了一半。   “如今想来。”苍霁困得哈欠连天,“也不过是半年而已,却觉得山中岁月如隔前尘,竟有许多记不清了。”   “待你活得更久。”净霖仰着身,受清风拂面,说,“记不清的便会更多。”   苍霁似是睡了,并不答话。   净霖吹着夜风,竟也觉得眼皮沉重。他乏力地睁了睁眼,见檐下灯笼灭了。破院归于月色,流萤栖在草叶。净霖也合上了眼,周遭陷入静谧,皆是沉睡的气氛。   约摸片刻,有影自院外渗入。来人踩在草间,轻若鸿毛,不着一声。他似如鬼魅一般到达门口,门便自行开了。里边的乐言正在酣睡。来人招出绳索,比划一二,就欲捆人。   草精撞在门板上,抬起双臂,细细地尖叫一声。它这一叫引得萤虫乱飞,晃过来人的脸。来人倏地抬袖掩面,恼怒地踢开草精。   草精在阶上滚了一圈,“啪嗒”地摔在地上。来人已经捆住乐言,夺门而出。谁知院中萋草刹那疯长,头发一般纠缠涌动,将整个院子围得水泄不通。   来人恼道:“敢挡小爷的路!插你眼睛!”   他劈手一掌,打得萋草外涨,却勾缠结实,不给他让出一条缝来。他抬腿踩翻乐言的小凳子,见那凳子翻腾而起,陡然击向草精。草顶着花骨朵,调头就跑,它没头没脑地爬进藤椅,一鼓作气直往净霖和苍霁的空隙里藏。   苍霁背上一痒,他立刻睁眼。身下藤椅已经如陷海浪,在萋草中如船一般浮动。他先反手拎出草精,在下一个浪头里昏得眼花。   来人见萋草已经将整个院子包得结实,便拂袖掐诀,一股金纹速绕身侧,只冲向藤椅。   苍霁翻身撞向净霖,头痛道:“别晃!爷爷晕船!”   草精当下只顾得尖叫,哪管他说些什么。藤椅“嗖”地在草海中随浪而摇,苍霁险些吐出来。   “救命!”苍霁对净霖喊道,“净……想吐……”   净霖已经晃醒了,他一手捂住苍霁口鼻,翻身坐起时脚划草海。整个藤椅立刻稳住,他架着苍霁半身,还不及继续,就觉察金纹暴雨一般骤击而来,才稳下的藤椅在草精受惊时险些被冲翻。苍霁面色都白了,他在震动间压倒净霖。头顶萋草疯狂下涌,将他两人紧紧缠在咫尺。   草精已然吓昏了头,萋草乱涌间勒得墙面裂纹,也勒得净霖喘不过气。他身上压着苍霁,浑身被草缠得紧贴苍霁。   “你……”苍霁不及骂声,只觉得净霖又往他怀里塞了几分,这下两人便是真正的交颈而卧。   净霖被勒得吃痛,他的抽气声隐在苍霁的脖颈,而后哈出的热气激得苍霁脖颈间一阵酥麻,头皮都在发痒。他欲转开头,净霖也欲转开头,两厢面蹭,净霖便觉察到自己的唇触及到了温热。他蓦然震惊,紧接着那温热想要说什么,却是唇齿相交,融在了一块。   苍霁喉间喘息,汗顺着他的鬓渗在净霖颈领。他掌心似乎揉在一团雪上,能感受到自己催热了催化了对方,让净霖融下去变作了一滩水,尽数纳在自己的臂弯里。   比起“千钰”似的净霖,真正的净霖才让苍霁食髓知味。他胸腔里蹦跳的一切都可以归于这一刻的甘甜,他甚至连头都晕过了,反而只剩下雀跃的试探。   净霖后仰头,苍霁偏追得紧。净霖听得这藤椅“吱呀”哀声,像是承不住着满椅的火热。他的领口都要被泡湿了,仿佛陷入一种惊心动魄的包围。名叫“苍霁”的危险步步紧逼,淹没了净霖,叫净霖恍若溺水,连呼救都被贪吃得干净,只能颓然地喘着息,被舔咬、被吮吸。   苍霁含着他,心道这人好乖,原来他一贯的冷静都是假的,是自欺欺人的么?怎么一掬起来,就绕得自己满指满心都是柔软!   草精被挤得无处可逃,头顶的花苞“啪”地绽开,它哭哭啼啼地凑在两人颊边,提着苍霁的领子叫他救命。   苍霁磨得净霖耳尖、眼角都红得醒目,他如同活过来一般湿汗淋漓,在离开净霖唇间时便已然后悔。可背后“砰砰砰”搅局的人迫不及待,容不得他继续以行动来琢磨自己是什么感觉。   来人扛着乐言,看不大清里边在做什么,只是被阻了去处而大发脾气。他见金纹不行,便跺脚震地。   草精被震跌在椅上,慌忙护着脑袋上的花,生怕它掉瓣。   “给我让路!”来人跋扈道,“不然我烧了你祖宗十八代!”   他音方落,便听净霖重重冷嗤一声。自己背后一凉,他陡然闪避。苍霁拳至他后颈,他翻身格挡,仍被砸得连连后退,臂间痛麻。他不服气,又猛地掀袍踹人,腿脚快如惊风,连袭苍霁命门。苍霁招招相抵,没由来地讨厌这人,只觉得这人好不知趣!   来人几脚虽中,却痛得要命。他蹦了几下,嘶声骂道:“你这混账!什么东西?怎这般的硬!”   苍霁觉得这话音耳熟,他翻扣住这人的双臂,抡掼在地,又给了一脚,说:“老子是你爷爷。”   “呸!”被捉的人勃然大怒,破口大骂,“我是你爷爷的爷爷!”   “是么。”苍霁冷笑,心里还惦记着净霖适才那一热,当下又赏他几脚,“老子的爷爷还不知道轮哪道轮回呢!你既想当,我送你一程!”   “你敢!”底下的人踢着腿脚,“你敢伤我,来日小爷就撬你祖坟!”   苍霁当真要被这人气笑了,他抽了乐言身上的绳子,将这人捆结实,扔在院中。   “今日我还就看看你怎么撬老子祖坟!”   草精随风奔跑过来,跳上这人的身体一顿乱蹦乱踩,颠得脑袋上的花又闭了回去。   楚纶在里间猛烈咳嗽,摸着床榻唤着:“乐言,乐言!”   乐言还睡得憨实,苍霁将他丢入屋内,转身挽着袖口,蹲身说:“让爷爷先看看你什么样!”   屋檐下的灯笼霎时亮起,苍霁和底下的小子面面相觑,登时齐声喝道:“怎么是你?!”   阿乙灰头土脸地横在地上,见状羞愤地打滚,恨道:“又是你!你这、你这——!”   他百般骂声堆积在舌尖也不敢吐出来,只能气得拱在萋草里哼唧,连脸都涨红了。   “我要捉这只笔妖!”阿乙忍无可忍,“你们这也管?!关你们屁事啊!”   苍霁背光冷笑不语,阿乙顿时毛骨悚然。他想起适才在混乱间隐约瞟见抱作一团的影子,不假思索地说:“——我知道了!你跟净霖好没羞!跑到这里来亲亲我我!老天爷,大晚上也能撞见,我毛都要酸掉了!” 第62章 棋盘   阿乙话音一落,苍霁便觉得这小子顺眼了不少。他拎着绳将阿乙提起来,问道:“你捉这只笔妖做什么?”   阿乙白面抹灰,呸了几口土,才说:“他原是颐宁贤者的笔,有修改神说与命谱之能。我阿姐在九天境受了颐宁的参,自然要用他来改!”   “浮梨久守参离树,素来严谨。颐宁弹劾她什么?”净霖余热已褪,从阴影下走出。   阿乙说:“颐宁说我阿姐镇守参离树百年,始终不见化凤之征兆,分明是耽于私怨,心怀叵测。”   净霖心中生疑,只说:“颐宁原话如此?”   阿乙一个挺身坐在地上,说:“可不就是!他好没意思,我阿姐未见化凤征兆只是机缘未到,那东海宗音不也还是数百年不变,至今仍是海蛟!”   净霖问:“他此番只参了浮梨?”   阿乙回道:“倒也不是,他还参了东君及追魂狱,连睡着的黎嵘也没能逃过。”   苍霁说:“既然如此,你着急什么?”   阿乙立即怒道:“可承天君不管别人,只责了我阿姐!当下不仅要撤我阿姐的参离守职,还要将她调回天上,守在梵坛莲池边。那有什么趣意?净是些整日念经的秃驴!况且我阿姐尚未成婚,若是调去天上,不又得数百年孤寂。”   “于是你来此处,想捉笔妖替你阿姐修改九天特令?”苍霁嘲笑,“混账小子!承天君是谁?是如今的三界共主,不是等闲之辈,他下令调遣浮梨,你胆敢私自篡改,别说你自己,就是这笔妖也逃不了罪责。平白连累你阿姐,指不定还受怎样的责难。”   阿乙负气:“即便如此,我也要捉他!颐宁没由来地害我阿姐,我就将他的笔攥于手中,百般羞辱!”   苍霁屈指弹他脑门,打得阿乙额间通红。阿乙受他欺负,又忆起自己丢失的尾毛,不禁恨上加恨。可这小子虽然行为乖张,却很懂审时度势,约摸是上回在西途城中被苍霁教训狠了,当下即便恨得咬牙,也不曾再口不择言。   净霖说:“你怎知晓笔妖在此?”   阿乙得意地睨眼,瞪着那草精,说:“小爷我眼线遍及中渡之地,招手一呼,八方妖怪谁敢不应,就是黄泉底下也得卖我几分面子。这笔妖前些日子堂而皇之地去黄泉改人命谱,我寻他简直轻而易举。”   苍霁心中一动。连阿乙都知道的事情,那颐宁贤者不知道,各地分界司不知道?到底是知而不管,还是有人隐瞒?   “不过我前日听闻京都有邪魔作乱,详查之后,哈!”阿乙说,“净霖,还记得你那短命弟弟么?九天门中英雄辈出,渣滓也不少。待你一死,他便又从血海中跑出来了。今日既然能跑出一只,他日就能跑出二三四五只。各个都是你临松君除的害,若是知晓你仍活着,怕不报仇必不痛快。”   “与其担心净霖,不如忧心你自己。”苍霁解了阿乙的绳子,“此处是非地,你阿姐紧要关头,还要提心吊胆地挂记着你。”   “在我阿姐心中,净霖方是首位。”阿乙活动着手腕,“你们怎在中渡游荡这般久?”   “小鬼休谈大人事。”苍霁说,“赶紧滚蛋。”   “不成,就这般走了算什么本事。”阿乙拍着草屑,说,“这笔妖跟了颐宁这么久,多少知些事情,待我问个明白,好抓些把柄!”   他们二人交谈时,净霖却偏头不语。他凝视长夜,心中忽地伸出一条难以猜测去向的线,将所经历的一切尽数捆扎在一道,让他摸出些蹊跷。   铜铃率先寻到的是冬林,引出“八苦”的猜测,接踵而至的便是这触目惊心的案子,。接着是顾深,使得他们进入群山之城,见得离别之苦。眼下到了京都,“病”、“老”、“放不下”纠缠在一起,将原本已经清晰的线拉得更加突兀。是“八苦”皆融于此案,还是此案涉及“八苦”已经说不清楚,但所遇熟人越渐增多,已经让净霖确认不是偶然。   醉山僧,东君,晖桉,颐宁贤者。   九天境中偏不遇别人,就遇着他们四人。而这四人又与净霖或多或少有些干系,是铜铃在提醒净霖什么,还是有人要铜铃提醒净霖什么?亦或是这四人已知净霖身份,介于承天君不便之言,便由此来侧击旁敲?   冬林的死引出后来之事,为什么就是冬林?即便要他尝这八苦之难,为何就先从“死”开始?   大难不死。   净霖微微眯眸。   这是在指他吗?   “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阿乙在乐言留在檐下的盘里捡了个果吃,说,“怎么到了你们这儿,便是苦上加苦。先是招惹了宗音,当下又置身于晖桉眼皮子底下,说来巧合,倒像是兜兜转转,一直围着一处打转!”   苍霁心中骤转,似如醍醐灌顶!   他曾在城中听得净霖说这案子好生熟悉,倒像是重来一回——是啊,重来一回!净霖是如何死的?是查案,查谁?   苍霁看向净霖。   他杀了君父,那便是说,他当年查的正是君父九天君。   净霖到底查的是什么案子?   “兜兜转转。”苍霁默念着,将阿乙正啃的果子夺了,仗着身形不还给他,反而问,“有一事我奇怪得紧。净霖记不得如何到的山中,我也不记得何时活在缸里,那你阿姐是如何是知晓他还活着?我听她口吻,分明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这般隐秘的事,自然是净霖说的啊。”阿乙够不着果子,便跳着蹦着说,“还我!问话便问话,拿小爷的吃食做什么!我从北边赶的路,到今日滴水未进,饿着呢!”   “我自山中醒来,并未出去过。”净霖心下一跳,“浮梨来时我只当她做的手脚,将我拼回神识。”   “不可能。”阿乙斩钉截铁,“五百年前你死在九天台上,云间三千甲早将我阿姐看得牢实,那般情形下,休说拼你,就是助你一臂之力也办不到的!能在真佛与四君围攻之下活着,不该是你自己入了大成之境,不死不灭的后果吗?否则谁敢救你,那岂不是与九天境为敌!你杀的可不是别人,而是分划三界,镇立九天的君父!”   阿乙说完,见净霖沉眉紧锁,立在灯影间分外凝重,便不自觉得摸了摸屁股,怀疑自己说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会再被他二人拔一次毛。   “……喂。”阿乙向后挪,“这事不是咱们心照不宣吗?我阿姐在参离树收到净霖的铜铃,便知晓他还活着。而后大家时常碰面……并无古怪之处吧?”   “铜铃。”苍霁胸中犹如巨浪翻覆,“你不是说,铜铃并无意识,成不得妖吗?”   净霖竟也怔神,说:“它乃黎嵘的破狰枪碎屑所铸,是成不得妖的。”   “是啊。”阿乙莫名,“所以我阿姐才能认定你还活着。”   净霖指节泛白。   他一步一步走到此处,难道再次沦为他人棋子?谁救的他,谁能救他?是黎嵘?可当日那般情形,黎嵘分明与他打得不可开交,是誓死捍卫君父人头,不肯由他接近半分。   苍霁先一步握住净霖的手腕,他紧紧攥着净霖,似如下一刻净霖便会消失。这般步步由人计算的感觉堪比愚弄!他如今已然认定不论这背后是谁,他们都是冲着净霖来的。   阿乙见他二人神色古怪,便说:“怎么,那铜铃还能翻出天不成?即便它要翻天,又有什么可怕的。我见你灵海残缺已愈合,想必不日后便能恢复,瞧起来已不像病秧子了。你们有了咽泉剑在手,也不必偷偷摸摸了。净霖可是恶名昭彰,鬼神妖魔谁敢招惹?日后就是横着走了!”   净霖欲摸腰腹,苍霁却快他一刻。他见苍霁眼中晦暗,直直地看着自己。   “已经愈合?”苍霁冷声咬字,“你竟对我一字未提。”却见净霖也少有的恍惚,登时语气一松,迟疑地问,“……你也不知晓?”   净霖褪掉衣物,室内热气团腾。他立在镜前,发仍滴水。苍霁的身影伫在屏风之后,屋内灯黄晦涩,只见影晕在上边。   “好了么?”苍霁问。   净霖“嗯”声,苍霁便转出屏风。发挡住了净霖的后背,却使得窄腰线条显著。苍霁顾不得哪里热,只盯着净霖的后背。他抬手拨开净霖湿漉漉的发,见那曾经碎纹密布之处,已经变得若隐若现。   “碎纹已淡。”苍霁指腹沿着细纹而动,“……腰间已经没了。”   “然而我仍然感知不到。”净霖望着境中的人,“灵海也不见充盈。”   “我们初到京都时,华裳曾言你灵海破损。”苍霁指腹下润滑如脂,他靠近一分,“不过半月而已。”   “我在王宫中遇见沦为邪魔的陶弟。”净霖微侧首,对他说,“他也曾道我灵海缺损,修为已毁。”   “可那夜雨中,你分明唤出了咽泉残影。”   净霖余光只能看见苍霁的胸口,他说:“我以为那是得你助力。”   “我助你之前它便已经在了。”苍霁说,“况且你我灵气并非一道,我的灵气哪能助你修筑本相。”   他说到此处,见净霖转过头来。   “不对。”净霖说,“你进来时,我并无抗拒之感。”   苍霁微愣:“进去?”   净霖反手擒住他的手腕,拉覆在前腹,认真地说:“这里啊。”   发梢的水珠滴溅在手上,苍霁掌心贴拢着那一处,触感细腻。他心知净霖在说什么,却陡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你进到这里。”净霖说,“我既不难耐也不痛苦。两股于灵海相聚,恰如一人之灵。当时不及细想,这世间哪有这般融洽的。”   “你进来时我也不痛苦,早在我没下口之前便知甘甜,入口后更难戒除。醉山僧便让我很不舒服。”苍霁喉间沙哑,他喉结滑动,顿了整整两个眨眼,才说,“……但你再不放手,我便要痛苦了。” 第63章 迷雾   净霖穿上衣,暧昧缱绻不散,在氤氲间缭绕周身,使得他也有点喘不过气来。屋内就着热水变得湿热,苍霁推开窗才驱散几分。   苍霁指腹摩挲,像是要把适才的温度和触感都抹干净,然而胸腔里鸣响难抑,摩挲也逐渐变出点回味的意思。他眺望窗外,视线被破院墙阻隔,正待说点什么,便见床下藤椅上翘着二郎腿躺着阿乙。   阿乙摇晃着,说:“你们在里边说什么进来出去的,我怎一点也听不懂。”   苍霁伏窗,烦道:“听人墙角,再打你一次也该受着。”   “呵。”阿乙嗤之以鼻,坐起身,说,“倒是有一句我听明白了!你吃了净霖,还吃了醉山僧的灵气是不是?”   “食灵填腹。”苍霁说,“你不是知道吗?”   “可小爷不晓得你还能吃醉山僧啊!”阿乙急忙说,“这便好了,日后你跟着我,别跟着净霖。我带你上天入地,吃个饱!”   “趁早滚蛋,你如今都不够爷爷塞牙缝的。”苍霁回头看净霖,说,“你跟你阿姐互通过灵气吗?”   “我们一脉相承,自然可以了。”阿乙随着他望过去,“但你与净霖不能吧。你们一个是人,一个是妖,哪来的相通之处,除非是血肉骨亲。”   “说不准。”苍霁说,“我跟净霖真是兄弟。”   “你说父子我还信一些。”阿乙说,“即便是兄弟,净霖的兄弟都是不通血缘的人,不过同为君父的养子罢了。父子嘛……”他恶意道,“虽未听过临松君有什么艳闻,但依我之见,像他这样的人,即便有也会藏得严严实实。你跟他同住山中那么久,他不养别个,偏偏养你,还真说不准!”   苍霁当即给他后脑勺一掌,说:“他长得像我老子?!”   “那你到底想我如何作答!”阿乙平白受了一掌,龇牙咧嘴地抱头,怒道,“若真是父子还巧了!见着你们如今这等不正经的关系,那可是乱……”   净霖斜睨他一眼,阿乙顿时息声。他心里腹诽暗骂,嘴里也不敢再乱说。于是只肯冷声问:“所以如何?到底愈合没有!”   “碎处已填。”净霖手贴小腹,见着苍霁,又记起刚才的情形,便不动声色地垂下手,说,“灵海交融于腹部,本相生筑于心口。我虽已愈合了灵海缺损之处,却本相未显。你可曾听过浮梨说过什么?”   “我阿姐也不知道。”阿乙说,“天地间得入大成之境的人似如凤毛麟角,即便阿姐想替你探查,也探不出所以然。只是你在山中时,仍需入眠凝神,现下还需要吗?”   净霖说:“入夏之后,便不需要了。”   他与苍霁才出山时,被咬一口都需睡上几日,后来冬林一案中,因入铜铃幻境,也需睡上几日来恢复精神。但自入京都之后,此等情况少之又少。   “可见这是循序渐进。”阿乙说,“不知不觉啊。”   “还有一事。”净霖在窗边站定,对他二人说,“我尚未进入大成之境。”   苍霁尚且如常,阿乙却如同被针扎到似的跳起来,惊愕道:“没有?那你如何活下来的!”   净霖见天际已经泛白,只说:“我亦不明白。”   破院内曦光一覆,乐言便起来了。他抱着木盆见阿乙坐在他的小板凳上,把他那一捧瓜子都吃得没影了。不禁眉间一皱,双目先红了。   “你、你……”他擦着眼睛,指着阿乙。   阿乙正等着晒毛,闻言学着净霖睨他的模样,睨了眼乐言,说:“怎么地,小爷还坐不得了?你打一边站着去。”   “我、我……”乐言气不过。   “我、我!”阿乙学舌,说,“哭什么哭?枉费颐宁那名头,怎么还没把你治过来!哭哭哭,再哭小爷就捉你喂妖怪!”   乐言跺脚,气得脸红。阿乙不理会,抛着果子玩,嘴里却带着刺,不管不顾扎得别人冒血。   “真是绝了。”阿乙说,“天底下怎会有你与颐宁这样讨厌的人!一个逢人就挑刺,一个私欲昧良心!跟了个病秧子还整得别人阴阳相隔,你倒是舒坦了,我见那狐妖可怜死了。他怎没来捉你?咬断算了,你这小祸害!”   乐言泫然欲泣:“我没害人!”   “放屁。”阿乙仰头舒展着身体,“你就是只害人精,颐宁是个害神精!主从俩都不是好东西,来日小爷有的是时间跟你们算账。”   乐言气极,站在檐下大哭起来。连盆也掉了,只捂着面哽咽不止。他这几日本就心中生愧,几欲要生出病来,眼下听阿乙这一串责怪,更是难过得要命。可他后悔也不成,他若是后悔,楚纶便要死,他能受着这等诛心之言,却万万受不得让楚纶死。然而他一想到那死了的左清昼,便更知千钰可怜。   可他没办法啊!这世间哪有什么万全之策,他只能想着楚纶,他只能为着楚纶,他怎么能省下楚纶去要别人活?这命谱定下必要一个人去死,他宁可自己变作害人精,也不愿意楚纶死。   阿乙被烦得又欲发火,却见净霖正靠在窗边看着乐言,便又咽回去,嘟囔着轻踢乐言一脚,皱眉道:“你闭嘴!”   他也正烦心着呢!本想捉这笔妖改了他阿姐的调令,谁知改是改不成了,还被净霖惊得心乱如麻。   净霖没入大成之境,那他必不能自救。他若是自己都救不了自己,还有谁能救得了他?这人若是九天境中人,难道还有什么阴谋?若是有阴谋,那他阿姐岂不是要受牵扯!如今他阿姐本就备受承天君冷眼,要是再犯什么错,可就真要受罚了。   不同于这边两只千百种思绪,苍霁要镇定许多。他已经靠了半晌,睁眼见净霖正临窗望着乐言。   净霖不必回头,也有所感。他说:“仔细想来,乐言也是病入膏肓。”   “他是心病难医,这辈子都得欠着这笔债。”苍霁说着撑首,“铜铃这几日没动静吗?”   “没有。”净霖说,“未曾听到响声。”   “看来这三苦之事仍未解决。”苍霁说,“诸事乱在一起,细想伤神。”   “嗯。”净霖低声应了。   苍霁顿了片刻,说:“你曾道这铜铃不是你的,那么便是黎嵘的?”   “虽然是借破狰枪的碎屑所铸,却也不是黎嵘的。”净霖回首,“它是澜海集屑锻造。”   苍霁疑心自己忘了,他怎丝毫没有对这位“澜海”的记忆,竟连听也不曾听人提起过。   净霖知他心中所想,说:“他去的早,未入君神之列。神说之上,也只留了个名字而已。但黎嵘的破狰枪,东君的山河扇,皆是出自于他的手。”   “他做了这铜铃,送你时就没提过什么?”   净霖静了少顷,说:“他送给了清遥。清遥时岁正小,小孩子多爱会响的东西,他造铜铃便是哄清遥玩儿。”   苍霁等待净霖说后来,却见净霖眉眼笼在日光里,偏生冷得彻骨。他似是又沉浸在了某一处苍霁不知道的过往里,如同霜雾阻隔。苍霁虽然不明白是什么事,却也料得这个“后来”并不美好。   “待清遥死后,只有这只铜铃遇火不化。我便收了,一直留在身边。”净霖说,“随后没多久,我也死了。”   日光突兀地投了一地白,刺得苍霁抬指遮掩。他仰身靠回椅中,稍作思索。   “铜铃至关重要。”苍霁眸中果决,“拿到它才能知道更多。”   老皇帝匍匐在地,对着香喃声细语。   “神君法力通天……快快显灵。”他老泪纵横,“朕狱中还有祭品……您千万莫要离去!干干净净的给您呈上来……您快回来……”   简陋支撑的殿内昏不可见人影,老皇帝团如鬼魅,贴在地上虔诚地拜服,嘴里念念有词,双手抖若筛糠。他自雨夜之后便如同惊弓之鸟,没有邪魔庇护也不敢枉自食人,短短几日已觉得老病袭身,力不从心。   太监们似如木柱般杵在外边,老皇帝越发害怕,竟呜呜咽咽的哭起来。他半生皆在忌惮中度过,最怕的就是老,眼看神君来助,长命百岁近在咫尺,怎料却被人给搅和黄了。他既不甘心,也不死心。   老皇帝跪了半宿精疲力尽,香案上的香柱已经燃尽,灰屑随着他起伏的动作抖落在发间。他欲起身时忽感一阵晕眩,又颤身跪瘫在地上,爬不起身。   殿中烛火倏忽而灭,阴冷的气息从地面缠着小腿攀爬而上。老皇帝哆嗦一下,又欢天喜地道:“您来了!”   陶致化作浓雾袭裹住老皇帝周身,香案上寸寸渐覆上薄冰。老皇帝的欣喜逐渐化为害怕,他爬起身,在殿中跌跌撞撞地跑,嘴里念着:“好冷!好冷……您饶了朕……”   浓雾裹住的部位如同冰凉的舌舔过,老皇帝气息不匀,撞倒在地。他捂着胸口,觉察到生气流走,被卷去了漆黑深处。他欲呼救,喉间却被捏住,双目瞪大的同时感受着身躯如坠冰潭。   一团血肉在“咕嘟”声中逐步化作血雾,被蠕动的黑雾吞食干净。待雾气散退时,陶致打量着自己一身老皮。   “又脏又臭。”   他扶正冠冕,掀帘而出。太监们齐身跪礼,却都鬼气森森的一言不发。   陶致眺了眼晨光,挥袍上了龙辇 第64章 讨命   京都遭逢雨夜之难,坍塌的屋舍不计其数。朝中渐起天谴舆论,可皇帝依然如故。诏狱之中囚禁的美人按照天数依次被递入大内,各地涉及的牙行也行动如常。   喜言找到荒院时已近黄昏,小狐狸上前叩门。几声响后,眼前荒败晦暗之景如同水波一晃,变成满园热闹。他小心地踮脚,趴在门上。   “叨扰!”   喜言入内后偷看阿乙,因阿乙生得貌美,束着发着锦袍也辨不出男女。阿乙骄傲,心知狐妖是钦羡,便恨不得竖起尾毛,在喜言面前张着翅膀好好踱一番。苍霁打发他出门,他偏不,又从窗钻进来,定要听听他们说什么。   喜言不坐,只捧着茶一股脑喝了,对净霖说:“老板娘派遣我来,便是给二位公子通个气,不必再畏着那晖桉,他也不过是来此走一场,方便回去交差。现下看在老板娘的面子,不会再为难二位。”   “他那是来得凶。”苍霁说,“不像是会轻易走的样子。”   “原本确实棘手,但出了旁事,即便是晖桉也不能擅自处理。他急着回九天境,远比捉住两位更加迫在眉睫。”   “出了何事?”   “京中藏着的邪魔吞食了笙乐女神半具身躯,那笙乐女神又非同一般。如果耽搁了禀报,晖桉也难辞其咎。”喜言拱手放回茶杯,说,“老板娘说,此事告之九天境,只怕两位也要卷入其中。若是已经寻到了丢失之物,就尽快离去吧。此外能寻回千钰哥哥,两位功不可没,老板娘愿倾力相助,以偿恩情。”   “东西仍在京中,如不能拿回,我们两人便不能离开。”苍霁说,“那邪魔畏而奔逃,这么快便又回来了?”   “晖桉鹰眸所见。”喜言做大人忧愁状,“只是他入京后藏得隐蔽,晖桉也再寻不得,如今竟不知道他到底藏在何处。”   “鹰眸只破人邪,晖桉寻不到魔是意料之中。”净霖说道。   阿乙在椅后听了半晌,突然冒头,说:“晖桉那眼睛算什么?我与阿姐的才好,他就是藏在土里,我也能瞧得出来。”   苍霁把他的脑袋摁回去,只说:“与你什么干系。”   阿乙顶着脑袋,气道:“你们净待在这里好没意思!不如带上我去降魔,五彩鸟寻人最了不得!只是想借小爷的眼寻找邪魔,总要付些报酬。”   苍霁思量还真要靠阿乙去找邪魔,便稍松了手,问:“你欲求什么报酬?”   阿乙正色,说:“帮你们好说,看在阿姐的面儿上,只望日后如受追究,不要干系到我阿姐,尽管推到我这里来就是了。”   净霖看他,说:“操心。”   “我就这么一个姐姐,自然要操心了!”阿乙不耐道,“答不答应!”   ““你先找到邪魔再说。””苍霁说道。   阿乙却不上当,对苍霁说:“我知你狡诈!今日若不能得你们两人的准话,小爷便不去了,你们尽管找别人去!”   “我答应你。”净霖说,“如受追究,必不牵连五彩鸟一族。”   阿乙抱着手示意苍霁,苍霁反而慢条斯理地倒了茶,只说:“我听净霖的便是了。”   阿乙觉得这话不大清楚,细想之下又并无不妥,便颔首说:“我入京时便觉得此地有异,似神非神,似魔非魔,古怪得很,原是他吃了笙乐,难怪这般难以寻找。不过我既然应了,就自有办法,你们二人随我走就是了。但我们离开了,那笔妖跟病秧子怎么办?”   净霖合上茶盖,说:“山人自有妙计。”   翌日,便见那连日告病休养的“楚纶”重回翰林,精神奕奕,气色甚佳。楚纶入内递呈名帖,顺利入了院,与人寒暄并无异常,反倒比以往更好打交道。他提着袍跨入室内,待坐在座上,听着左右高谈阔论,袖间却鼓动几下。   苍霁占据着袖中的大半江山,阿乙敢怒不敢言,五彩鸟垂头丧气地缩成一团,挤在角落里黯然伤神。   “愁什么?好好找人,大哥有赏。”苍霁搭着鸟背,说,“连净霖的袖都分了你一半。”   阿乙哼一声,觉得这声“大哥”简直难以启齿。可他在苍霁手中吃惯了苦头,只能咬牙喊道:“……多谢大哥,我一点也不愁。”   苍霁说:“叫得不情不愿。”   阿乙立刻歪头做小鸡天真状,磨着牙欢快地说:“大哥!”   “进来之后感觉如何。”苍霁问道。   阿乙说:“邪气冲天,这邪魔果真藏在王宫之中,只怕还要往里边去。”   净霖正听人论道,忽见洞门一闪,入了四五个太监,伴着刘承德进来。他认出这几个太监皆是那夜扛轿的小妖怪,当下借着楚纶的皮囊,对刘承德遥遥拜了拜。刘承德几步上阶,与人相客套一番,才坐在净霖身侧。太监守立阶下,看得出是专程来保护刘承德的。   对棋子也这般上心,可见陶致能用的人不多。   “听闻贤弟前几日染病在榻,愚兄分外惦记,特托人送去些上好的药材,不知贤弟用了没有?按理愚兄本该亲自探望,只是这几日京中琐事繁多,着实脱不开身。”刘承德说着,细细打量着净霖,点了点头,说,“瞧着倒比前些日子更精神了。”   净霖被袖中两人闹得几乎听不清话,便借此机会一抖袖,对刘承德说:“承蒙大哥挂念,已经大好了。”   苍霁心道这人扮起别人时,可丝毫不介怀,连“大哥”都喊得情真意切!   刘承德叹了几叹,说:“不瞒贤弟,自曦景辞世以后,我便已心灰意冷。如今见得贤弟能好起来,方才觉得不负当日所托。”   阿乙嘀咕:“这人慈眉善目,还挺讲情义。”   阿乙虽知道乐言篡命一事,却对左清昼知之甚少,故而不认得刘承德是何人,只当他还惦记着枉死的左清昼。   苍霁却已烦腻,教唆净霖:“事成之后不可轻饶此人,见他贼眉鼠眼讨厌得很,索性给我吃了算了。”   刘承德哪知到面前的“楚纶”正在听些什么,越发入戏:“曦景去前已知难以脱身,特令人秘密到我府上,将那些个‘信’交于我手中。贤弟,日后只剩你我两人,如有进展且须一道做打算,万不可再擅自行动。”   净霖亦叹一气,并不接话。   刘承德见状,只以为他心中仍有愧疚,便小声说:“那改命一事皆是浑说,贤弟万不可当真。曦景沦入此境地,不怪你,要怪就怪这浑水太深,着实要我们几人皆豁出命去才成。”   苍霁见他卖力,不由想到了虚境中见过一面的左清昼。任凭左清昼百般谋算,也料不到他左右皆是心怀鬼胎之人。他兴许有一日能觉察疑处,命却没能给他这个机会。   净霖见刘承德的手已扶上自己的袖,便不漏痕迹地挪开。他巴不得立刻掏出帕来擦干净,又见刘承德并无退意,于是说:“大哥说的是。只是我这一病许多日,不知眼下进展如何?”   刘承德拭去那几滴泪,说:“此地绝非商议之地,今日归后,来我府上详谈不迟。”   阿乙在刘承德那一扶中嗅出了猫腻,他说:“随他去!净霖,他指缝夹香灰,必是见过那邪魔的!”   净霖便颔首说:“那便恭敬不如从命。”   刘承德的府宅位于风华街上,并非朱门高墙的那一类,而是简朴典雅,分外清幽。府内仆从甚少,竹枝并梅,甚至显得有些清寒。若非深知此人本性,必易被他这等伪装骗过。   净霖入内不过片刻,便见已换了常服的刘承德相迎而出。他差人摆了一桌酒菜,引着净霖入座,斟酒道:“曦景走时,我心如刀割,只恨过去那般多的日子不曾与他把酒言欢!现下真是追悔莫及。慎之,今夜便无须忍耐,愚兄知你心中苦。”   净霖象征地碰了碰筷,并未入口,只接了酒,说:“我病这几日耳目堵塞,不知曦景去后,左家按的什么罪名?”   刘承德仰头饮尽,长叹一声:“诏狱里办的人,哪有什么罪名!你不知,曦景一入诏狱,我便奔走打点,可那些人只收金银,连个气也不肯通。曦景入狱半月,我竟什么也没能打听出来。”他说到此处,竟然泪流满面。   净霖端详着刘承德,仿佛见着什么稀罕之物。他不便表露太多,只能装作惆怅无言。   刘承德抬袖拭泪,说:“在这京中行事,便如履薄冰,丝毫都容不得马虎。你如今也入了翰林,往后你我二人相互照应,许多事情,日子一长,你便明白苦处。虽有心锄恶,却万不能心急。”   净霖垂手,说:“大哥总说不可心急,可我见如今情势紧迫,已成了大患。东西各地失家失子的人俯拾皆是,地方府衙也拦不住鸣冤之声,你我已有证据在手,还要忍而不发。依大哥高见,何时才行?莫非要曦景白丧一条命,当作无事发生。”   刘承德如若不懂,只问:“什么证据?”   净霖看着他,说:“曦景的‘信’皆在大哥手中,大哥却不知道证据?”   刘承德心中大骇,唯恐自己漏了什么,转念又想左清昼在行刑时并未提及,又怕已被楚纶知道什么,便愁眉不展,说:“我若有什么证据,何须叫你等!莫非是曦景告诉你了什么?”   净霖突地一笑,借着楚纶的脸也显出几分妖异。他将那酒尽浇到在地上,说:“自是曦景告诉我的,我见他身陷囹圄,口口声声唤着大哥,便以为他与大哥说了什么。”   刘承德悚然而起,“哐当”一声后退,面色难看:“曦景在诏狱之中,你是如何见得他的?!”   净霖扔了酒杯,抬头时已变作“左清昼”。他冷冷道:“老师不也见得我了么?那般重刑落在我身上,老师连眉头也不皱。怎么这师生一场,反倒生分成那个模样。”   刘承德当即欲逃,可那门紧闭不开。他惶恐捶门,唤着外边的妖怪。苍霁蹲在门口,听得身后捶响不止,齿间“嘎嘣”一声咬碎什么,叫阿乙在门上画着玩。   阿乙也不客气,蘸着血龙飞凤舞地写了个“还我命来”,末了觉得气势不足,又在后边画了条鱼不像鱼的怪物。   “你一顿吃这般多。”阿乙悄声吐舌,“净霖怎么喂得饱。”   苍霁只笑,说:“他有的是法子喂我。”   刘承德回首见“左清昼”已立在灯下,影子笼着他,叫他退无可退。他面装镇定,腿却软成棉花,站也站不直。   “曦景……”刘承德颤声,“曦景!怪不得我!我亦是被逼到绝处,不得不如此啊!”   净霖说:“我如今孤魂野鬼,也被逼到了绝处。就着师生情分,向你讨上一命,也不过分。”   “不成!不成!”刘承德面红气促,胡乱舞着手臂,“你尚不知道,你不知道!圣上得了神明指点,是要长命百岁的!你杀了我、你若杀了我!你也逃不出圣上的五指山去!”   净霖眼神孤冷,手覆腰侧,腰间分明空无一物,刘承德却似乎听见了剑刃出鞘的划动声。他肝胆欲裂,见得眼前景物一晃,紧跟着“噗通”一声,脑袋已落在自己的腿上。   那尸体倒地,魂魄亦成无首状,逐渐碎成一滩,连鬼也做不得。   净霖踢开门,跨了过去。 第65章 夜现   “这是东边沿海的妖怪。”阿乙甩净腿骨上的血迹,对净霖说,“好生奇怪,东海在宗音的管辖之内,数百年都不曾乱过,他断然不会容许妖怪过境害人。”   净霖见那尸体仍在弹动,用棉帕拭着手,对阿乙袍上溅到的血分外介意,于是移步往苍霁身侧靠了靠,方才开口:“不见宗音不知详细,他不能轻易离开东海,待此事结束,你可以前往探望。”   “我为个妖怪专程跑去见宗音!”阿乙丢开腿骨,说,“我不去!他上回与我阿姐才结了梁子,我不要同他讲话。他若是当真出了什么事,我还要拍手称快呢。”   “你可查到什么蛛丝马迹?”苍霁说,“这院子就这么大,藏不下一只魔。”   阿乙说:“那邪魔既然肯派遣妖怪来跟着这人,必然是不想让他死。可如今净霖将人头给砍了,我还不及问!”   “不必问。”净霖拭净手指,说,“刘承德为皇帝物色美人,陶弟肯放任他出入自由,必定有所拿捏。审问费时,反而易给陶弟透露风声。”   “可光凭楚纶的身份,也入不了大内。”阿乙说,“见不到老皇帝,我也辨不清邪魔到底藏在宫中何处。”   “所以刘承德得死。”苍霁接过净霖的帕,说,“他死了,我们的‘刘承德’方能肆无忌惮的进去。”   苍霁音落,便见净霖形貌渐改,顷刻间变作了“刘承德”。他今日与刘承德相处甚久,仿个一时半会儿足以以假乱真。   夜至三更,院门外传来叩门声。院内下了栓,半晌才开。门外立着个木脸太监,见门一开,手指直勾勾地点向轿子。 “刘承德”出了门,弯腰坐入轿中。轿子一震,倏地飞奔起来。   夜色浓重,抬轿人脚不沾地,转眼便穿过街市,入了宫门。那伴轿的太监步若疾飞,紧紧跟随在轿身之后,将人护得严实。待轿子到了地方,又是一沉,太监打帘盯着昏昏欲睡的刘承德,错开一步,示意他下轿。   净霖掀袍下轿,低头随着太监走。太监搭了拂尘,一侧有人提灯引路,带着往雕梁画栋的殿室去。净霖目光流连在太监的鞋子上,见他脚底不沾尘,便对他的原形有了些猜测。   这太监只顾勾头前行,小半个时辰后才到地方。他一甩拂尘,让出路来。净霖擦身向前,踏阶而上。脚下还未站定,便听里边人说:“不必跪了,进来说话。”   净霖认出是老皇帝的声音,便跨槛而入。殿内依旧是灯火昏暗,见得老皇帝斜倚龙椅,脚边跪着个美人,以手捧果,呈在老皇帝手边,裸露的后背如玉削划,正微微发着抖,不知是冷还是怕。   老皇帝鼻间一嗤,拨出个果,丢在净霖袍间,说:“来了多久,胆子还不见长,畏畏缩缩怕朕吃了你么?”   “刘承德”捧着果连声“不敢”,老皇帝说:“听声儿倒像是病了,等会儿退时叫个太医瞧瞧。”他的垂怜到此为止,紧接着问,“这几日寻着人没有?”   “刘承德”慌不迭地答道:“从北边寻了个上等模样的来,您瞧瞧?”   老皇帝手背拍了拍脚边的美人,叫她转过头去对着刘承德,说:“若是还不如这个,便无须送来了。”   那美人经他拍得脸颊泛红,垂眸瑟缩,掌间的果子骨碌滚掉一只,她既不敢去捡,也不敢用眼看老皇帝。颊面的手掌下一刻重重扇上来,打得她斜身扑地,瑟瑟发抖。   “捧个果儿也不行。”老皇帝耷拉着眼皮,“留你何用?”   “刘承德”见状悄声:“回禀圣上,新寻的那个,不仅模样俏,性子也柔。”   老皇帝似是精神不振,闻言难耐地搓着手背,说:“那便速速呈上来!休要叫朕等。”   “刘承德”伏首应了,匆匆转身,对一直跟在后边的侍从挥手。这侍从给太监一个眼神,那太监便疾步下阶,绕出青砖路,从才到的轿子里接了人。   老皇帝目光游走,突地问:“拨给你的人怎未用?”   “刘承德”诚惶诚恐地说:“整日随着臣跑,今夜便叫他们歇着了。这人是臣从老家调来的,会点功夫,却是个聋子。”   “会点功夫。”老皇帝冷笑,“比得过我给你的那几个?莫不是起了什么心思,不耐烦朕盯着你。”   “刘承德”几欲吓跌,慌声“不敢”,又淌着汗解释许多,方使得老皇帝转阴为晴。老皇帝多看了那侍从几眼,见他呆立在垂帷后边,木讷迟钝,便作罢了。   太监正将新领的美人带进来,老皇帝透着昏光,隐约见得那簪钗闪烁,盈盈拜下个袅娜的人影。他被那微露的后颈勾起点意思,微微坐正了身体,叫人抬起头来。   阿乙强忍着暴跳如雷的欲望,余光掂量着苍霁的拳头,不得不硬挤出个笑来,缓缓抬头老皇帝娇怯一笑。   他这一笑,满室如盈珠玉之芒,就是见惯美色的陶致也一时间没认出他是个男儿郎。陶致架着老皇帝的皮,抬指从阿乙的额发一路摸到脖颈,无有一处不爱惜,无有一处不让他口干舌燥。   “刘承德”不失良机地问:“圣上觉得如何?”   这句话实在问阿乙,阿乙与老皇帝目光相对,见他眉心发黑,双目凶恶,通身似笼黑雾,于是更加羞涩地垂下首,便是对净霖的问话颔首应了。   “明早朝上你带着北边府衙一并领赏!”陶致合掌叹道,“朕要重重的赏!”   说罢不待净霖谢恩,已握了阿乙的手,眼里被他那侧颜眩了神智,嘴里心肝宝贝儿一并叫着,拉着阿乙便要往里去。   陶致捏着这手,觉得有些大,但修长好看,倒也不像是做苦力的人。他来回摸了几下,手臂挽了阿乙的腰,觉察阿乙腰身倒是细,便嗅着阿乙的脂粉味,对阿乙那一颦一笑都神魂颠倒。   老天爷!   阿乙内心震惊,不料想自己能美到这个地步,往日原来他还低估了自己!   老皇帝带着阿乙入了里边,阿乙扭身掐嗓,娇滴滴地轻推着老皇帝的胸口,嗔了句:“圣上也忒心急了些。”   陶致捉了他的手,顺势摸上阿乙的骨腕,亵玩般的揉捏,说:“朕待了好些日子,就等你呢。良宵苦短,不可耽搁。”   阿乙欲再周旋,岂料握住他的手突然变得十分有力,几乎是拖着他往床榻摁。陶致即便色欲熏心,也没忘记卡着时辰。他从血海脱身时修为根基不稳,是在群山之城食人固的本,后来来到京都,吞了笙乐女神半具身躯,预想自己该有吞天之能,却不料笙乐本已枯朽,撑不起他如今的身躯。他修炼邪道,便靠着这些美人养着,兴起了便用,尽兴了便吃掉。只是他有一个癖好,便是定要踩着时辰进行,快一分,慢一瞬,那都不行。   阿乙被摁在床褥间,他面一蹭着褥,就一阵火起。因为他本就嫌弃邪魔,这淫贼爱乱来,这床褥上不知已经躺过多少人,竟敢拿来给他睡!   阿乙腕间吃痛,他挣不开手,便一个后脑撞在陶致面门。陶致嘶声松手,阿乙几下撩起裙子,转身一脚跺在陶致胸口,将人“咚”的一声踹翻在桌椅间。   陶致滚地便知不好,他手臂一提,就欲招人。阿乙上去就是一顿猛踩,几道金纹顿砸在陶致后背。这金灿灿的咒术对草精不好用,对邪魔却如同铁烙。   陶致背部竟被烫得消融,他抽气怒喊:“梵坛佛文!”   阿乙踩着他手腕,嘴里恨道:“吃了熊心豹子胆,占小爷的便宜?!老虎屁股你也敢摸!今天我就打得你飞灰湮灭,不成东西!”   陶致背间皮肉被登时烫开,他抖身一震,如同蜕皮一般从“老皇帝”中脱出来,黑雾大盛,直包阿乙而去。阿乙劈手掐诀,但见那金色梵文绕他周身飞转,震得黑雾退散三尺!   外边的太监拂尘一抖,却不料中途被人搅了个正着。那耳聋的侍从舒展肩臂,眨眼间变得更加高大。那手臂缠了拂尘,不待太监退身,先逼至他身前,将人猛地提拽而起。   净霖已回原貌,一把摁在苍霁手臂,说:“此乃东海之鸟,不能吃!”   苍霁以为他忌惮宗音,道:“海蛟的鸟便吃不得了?”   净霖听出点委屈,便说:“不是。”   苍霁说:“那我就吃了?”   净霖道:“这鸟素爱食毒物,骨肉皆浸毒已久,很臭。”   他话音才落,便见拂尘寸寸成段。这太监的鸟鸣尚不及溢出来,便被苍霁轻轻地掐断了喉咙。随后净霖便见他轻轻地将鸟放回地上,轻轻地松开手,如释重负地说:“幸好没捏碎,味道还成。”   他两人还没能继续,便听殿中“砰”地撞塌了烛架,烛火滚舔垂帷,适才还占据上风的阿乙珠钗跌了一地,他捏着袖从火间跳起来,惊恐道:“休再闲话!你二人怎么总是不合时宜?!老子的毛要被烧掉了!”   说罢他一蹦三尺高,捂着屁股疯狂逃窜,嘴里骂道:“狗日的小王八!敢碰我羽毛老子跟你不共戴天!还等什么?打他啊!”   黑雾猛冲而出,苍霁迎面一拳。拳风激荡,却如陷棉花。雾间隐约显出一张脸,贴着苍霁手臂道:“来得正好,若是能吞了你,这三界谁还能拿下我!”   苍霁臂间鳞片瞬间覆满,然而阴冷直顺着缝隙擦进皮肉。苍霁半身一沉,竟险些被拽进黑雾。   阿乙愤声道:“咬他!”   苍霁下盘稳当,倏地反掼向地面。黑雾间的脸被他一把扣住,直撞在地。青砖石陡然龟裂,那脸已经被揉得难辨全貌。   “他怎么不吞了这邪魔?”阿乙急得拍火,“他连醉山僧都吞得了,还怕邪魔?!”   净霖一掌轻拍在阿乙后肩,阿乙便觉得风力强劲,将他霎时推向黑雾。佛文如同金链一般瞬间涌出,将黑雾包缠笼住。   “不是怕。”净霖说,“嫌臭。” 第66章 愚弄   陶致身笼于佛文链中,黑雾陡然如冰释水,化进苍霁臂间。苍霁右臂犹似浇灌铜铁,见得陶致无数张脸环绕席卷而来。净霖当即翻过阿乙,金链紧随着拧转捆紧,使得陶致已经蔓延上的面孔们立刻回涌,重新变作一个人。   苍霁鳞间寒意阵阵,他掌间掼住的陶致面容突变,张臂挥袖,一股恶臭自他袖中冲出,竟是被他吞入腹中的百种妖怪。苍霁一把稳住金链,猛力一震,陶致随即被震起全身,下一瞬便被强力推翻,只见无数妖怪如同倒入深渊逆流,眨眼间便被碾灭于空中。苍霁乘胜追击,臂掀万重滔天灵浪,风呼啸着刮翻新建的殿阁。   陶致逃不得,只能在金链捆绑中生生受了这一下。他畏惧苍霁是因为见得苍霁神似苍帝,那龙口吞四海、气纳百川,是比他更会吞食万物的人。如今他胸口承遭重击,却察觉苍霁似乎不如他想象中的那般可怖。   陶致面白唇红,他反倒笑起来:“来得好!若非今日交手,我竟还以为你有化龙吞纳之能,不想只是个冒名顶替的阿物儿!”   苍霁断了陶致的退路,说:“化龙便如了你们的愿,我偏偏就喜欢做条鱼!”   “好!”陶致说,“我为刀俎,你为鱼肉,岂不妙哉!”   音落两人一起凌身而起,陶致身如流风,与苍霁交手中承不住便会化风闪避。苍霁虽然不曾受伤,却也伤不到他。眼见就要鏖战不休,却听夜下风波乍起,铜铃声声摇动。   铜铃声现,净霖便觉察灵海骤然涌出无数灵气,胸口空处咽泉紧随旋现。他腰侧剑鞘聚灵而出,净霖拇指抵出剑刃,见咽泉虽然斑驳锈迹,却已能显出实形。   陶致耳朵一动,倏地化作黑雾冲撞金链。阿乙逐渐难以支撑,当即喊道:“他要发作了!”   天间阴云翻浪,雷鸣电闪。坍塌间灰尘跌宕,夏虫跳蹿。   苍霁臂擒黑雾,掌间似乎扣住什么,他强力提出,见得陶致冲他勾一勾笑。   “你想做条鱼,你怎能做条鱼?净霖心怀叵测,你知不知晓,他当年可是害过……”黑雾突然暴涨袭面,裹住苍霁。陶致在苍霁耳边悄声说,“他可是害过你的!”   剑芒一闪,净霖已经投身入雾,捉住苍霁后领,撞在他背上。   “邪魔乱心。”净霖一剑钉于脚下,青光自脚底驱暗而亮。他和苍霁背贴背,语气沉稳道,“休要听他多舌。”   陶致笑声围绕,他一时变作净霖的模样,一时变作自己的模样,声音也如同百人交换,时刻都不相同。   “你听。”陶致对苍霁说,“他慌张害怕,你怎能相信他?他兴许待你柔情款款……可他要用人时便是如此,他拿捏着你,他掌控着你,你怎么还信他!”   苍霁臂间被刮烂了道细细的血口,他不以为意,连擦也不擦,只说:“我若不信他,莫非还要信你?”   “你我皆为妖物。”陶致落地回首,是张净霖的脸,他说,“你我才为同道中人。”   “你我不同。”苍霁说道。   陶致忧郁笼眉,淡声说:“何处不同?你食别人以涨修为,我亦食别人以涨修为。只是你受净霖教唆已久,竟不记得自己是谁了么?”   苍霁察觉到背后的净霖已无声息,便明白他们俩人皆在这邪魔的雾气缭绕间陷入混沌,被阻隔了耳目。   “如此说来,你也知道我是谁?”   “我不仅知道你是谁。”陶致突地一笑,“我还知道的更多。”   “那便说来听听。”   “说不如看。”陶致声若千里之外,缥缈道,“你且自己看吧。”   苍霁臂间的血口微微泛黑,他抬首见周围已被黑雾吞并,滚滚云烟不见天地,正欲喊人,便见头顶人影重重,落下个净霖。   净霖白袍承风,从细雨中缓步而行。他方至阶下,便见堂中门窗大开,他的诸位兄弟神色各异,皆冷冷地注视着他。他肩头已被雨濡湿,发垂几缕,正随风而飘。   座中君父默不作声,净霖便自行跪于阶下。青石板磕着膝,将整个背部于后颈都露在雨中。天公似觉察气氛凝重,竟将雨水越洒越多,牛毛变作珠玉,砸得净霖衣袍渐湿。   “你如今行事雷霆,已无须旁人指点。临松君赫赫威名,不日后大可连父兄师门一并抛却。”君父吃口茶,拨着沫,不紧不慢道,“天地间谁也管不得你了。”   净霖垂望着地面,发从肩头滑了下去。   “父亲开恩,他此次虽犯这等大错,却并非没有苦衷!如今各方具以九天门马首为瞻,门中兄弟一举一动皆备受瞩目。他即便手段狠厉些,也是为九天门着想。只是父亲深恩如海,他不该先斩后奏,自作主张!”黎嵘转身跪地,撑臂求情,“净霖!还不认错!”   净霖唇线紧抿,他颊边滚淌着雨水,却仍旧一言不发。天地间暴雨如注,净霖浑身湿透,咽泉剑贴着后背,剑鞘被雨冲洗凡尘,越发寒芒毕露。   檐下一人寒声说:“自作主张?他岂是自作主张,他根本另有图谋!陶弟再不济也是父亲的儿子,九天门事皆由父亲圣明决断,数百年来无人僭越!他如今胆敢自作主张杀陶弟,来日便能自作主张杀我等一众!一个兄弟,说没便没了,叫旁人看着,我九天门眼下已由他净霖说的算!”   “休要胡言!”黎嵘喝止,“净霖即便行事有错,也断然不会另起他意!父亲教养这些年,最了解他不过!”   “我胡言?”檐下人冷哼,甩袖快步下阶,站在净霖身前,切齿道,“你自己说!你如何杀的陶弟?是不是一剑穿心,连句话也不许他留!你若心中无鬼,这么着急让他死干什么?将他带回门中交于父亲处置,父亲难道还能不辨黑白轻饶了他!”   “你如炮仗一般劈头盖脸的问下去,他也不知该答哪一句。”云生温声,“净霖,何不将陶弟押送回来?那北地人多口杂,眼下又正值与苍帝交涉之时,万事须得小心为上。”   净霖唇间泛白,他抬手取下腰侧短剑,横在地上,说:“父亲。”   雨声嘈疾,他抬首冷眼盯着座上。   “陶致携此短剑,奉命镇北。此剑乃他临行之时,澜海倾力所铸。我将它带回,只望能归奉于澜海坟前。陶致居北杀人如麻,我杀他——我不该杀他么?”   他此言一出,院中冷寂。惊雷爆响,衬得座中君父阴晴不定。   “你怎可这般冷漠!”净霖面前人退几步,“陶弟即便做了错事,也是兄弟,是数百年来的情谊!你说杀便杀,你连眼睛都不眨……”   净霖冷冷地转移目光,他突然站起身,犹如雨间隆起的巍峨山脊。   “陶致奸杀人女,强掳无辜,凡进言劝诫、意图回禀者皆命丧于此剑之下。我杀他,敢问错在何处?今日他违逆天道,视人命如草芥,作乱一方,死不足惜。来日但凡沦入此道之中的兄弟,不论亲疏,我净霖皆会拔剑相向,绝不姑息。”   满院闻声悚然,不料他竟当真不顾念分毫兄弟情谊,连此等大逆不道之言都能说出。黎嵘心知不好,果见君父面容铁青,拍案而起。   “那我。”君父一字一句,“你也要杀吗?!”   净霖淋雨而望,他似乎总是这般,待在旁人遥不可及的地方,与千万人背道而驰。他明白此话不可再接,心中却突然茫然起来。   他不明白许多事,亦被许多人不明白。   “父亲!”黎嵘头磕于地,“一个目无王法的不孝之子怎可与父亲相提并论!净霖杀陶弟也是大势所趋,正道所指!陶弟居北本兼安抚苍帝一脉之重职,他却枉顾垂训,耽于淫乐!净霖仗剑北行,见万里之地城镇皆废,陶弟所经之处万民苦不堪言,此等行径若是视而不见,他人该如何审视我九天门?”   “父亲在北地设立分界管制,陶弟若当真有此恶行,我等怎会一无所知!只怕是有人暗通苍帝之势,意在谋取北地!”   “净霖与苍帝素不相识。”黎嵘说,“三弟此言牵强附会,不足为信。”   “到底是素不相识还是佯装不识他心里最明白不过。”三弟目光淬毒,“上回你未曾谈拢,他一出去,不过半月,苍帝便转了脾性,有意拉拢我等助力。他这样朝令夕改,不正是因为有人私下使劲?”   “陶弟常居北地,与苍帝比邻而居,若当真有什么,也轮不到净霖!”黎嵘说,“陶弟屠杀城镇,这绝非九天门教养出的东西!”   苍霁正在观察净霖侧颜,便听耳边的陶致说:“你可看懂了?从这时起,他们兄弟二人便在联手害你!”   苍霁说:“关我什么事?”   “你被净霖花言巧语所蒙蔽,心以为他当真愿为你着想,才对那黎嵘放下戒备。可笑他俩人根本未对你坦诚相待,若不是净霖迷惑,你哪会受那等磨难!”陶致说着化出少年身形,他亦盯着这一场,幽幽道,“净霖杀我为封口,黎嵘最狠毒,因为我不能开口便脏水尽泼!我居北时,虽也玩一玩那些良家子,却不曾做过屠杀之事!”   “所见之景皆为虚幻。”苍霁说,“我不信你。”   陶致仰头大笑,他笑后冷如枯木,说:“是了,你不信。你只需记着这一场,记着这一次,待你化龙之后回忆起来,便明白今时今日,谁说的才是真话。”   “化龙。”苍霁轻吹一口气,那景中的净霖便如由风拂,怔怔地望了过来。苍霁玩味着这张年少脸上的神情,口中道,“我近来常听这个词,怎么人人都道我要化龙?可惜我如今认定为鱼更快活。做龙干什么?几百年前已有人当了,我素来不愿屈于他人之下,跟个死人计较不起。”   陶致闻言冷笑,他几步晃化在雨中飘忽道:“你必成龙,自见你与他一道,我便窥得一丝天机。咱们皆在因果之中,谁也逃不掉!当日他两人这般污蔑于我,我必不会就此作罢。”   “话尚未完,便想走?”苍霁指尖化爪,在陶致注视下将那被污成漆黑的臂肉自行剜出,眸中邪肆,“这团血肉是留给我当作回念么?”   陶致见他眉间皱也不皱就将自己的肉剜出,任凭鲜血淋漓仍然谈笑自若,不禁忌惮化雾,兜头扑来。   “再新鲜的把戏玩多了,也不成了,叫人烦腻。”   苍霁鳞爪刮雾破开,听得撕裂声犹如惊天,黑雾如百川归海般的被他吞纳下腹。陶致本体化了笙乐的神躯,并不怕他撕裂,只是这一身修为皆是陶致死里脱生偷来的,若是失了,只怕再想拿回来便难如登天。   陶致当即现出邪魔狰狞的兽容,口齿撕咬着吞咽了苍霁适才剜出血肉,紧接着糅身欺来,竟要与苍霁吞个生死出来!   苍霁本相的锦鲤被咬缺了背肉,但见黑雾咀嚼声与鳞片滑动声交杂一处,竟逐渐看不清苍霁在哪里了。   铜铃“嗡”的一震,脚下青芒万丈骤亮,照得黑雾扭动显眼。天间天雷滚滚,暴雨间咽泉含煞出鞘。听得剑锋破风割夜,直削面门,陶致突然收身,对苍霁大笑。   “你看!”陶致披头散发,在净霖的剑风中嘶声,“他要杀人,连你也不管不顾,是狠手!”   苍霁断他一臂,回眸时剑芒已至眼前。他背部一沉,紧接着狂风肆虐,整个后背衣衫被剑风所袭裂成碎片,咽泉剑刃抵在皮肉,一剑削了进去。苍霁不防,猛地痛袭背部,灵海间霎时逆冲,他立刻呛血。陶致趁势重振旗鼓,张口撕得苍霁一臂血淋!   “他害你一回。”陶致嘻嘻笑,“他还要害你一回。” 第67章 哄骗   雾色消散殆尽,咽泉斜刃淌血,泡得净霖一袖通红。他双眸一瞬不眨,提刃拔出。苍霁晃了一晃,血水如股窜冒,整个后背潮湿一片,身体倒地。净霖静静甩刃,血溅脚边。他袍不沾色,越过苍霁,走向陶致。   陶致又哭又笑,说:“我今日亲眼所见,你这没有心的人。净霖,大道坎坷,不怪父亲对你另眼相待,因为只有你,才能做得这般狠绝。”   “杀人偿命。”净霖面无表情,“我的命皆可给他。但错过此时,便再寻不到能杀你的良机。”   “于是你便下此毒手!”陶致捂面挡容,他因适才的撕咬已失原貌,当下躲闪着,说,“这天底下的所有人,皆能做你手中剑,具能为你脚下路。你卫道失心,你根本是走火入魔!”   “不错。”净霖立于夜色间,说,“凡阻我卫道者,不论是父子兄弟,还是亲朋故旧,皆可杀之。”   “你疯了。”陶致弯腰退后,他绕着净霖,用面目全非的模样沙哑道,“你这疯子,你才是邪魔,你是天下最大的邪魔!你良知丧尽……不,你早已不是个人。你天生缺情少欲,是杀人如麻的好货色。”   净霖剑刃一翻,寒芒直射浓夜。他眼中无情,手下也无情,那袖陡然卷风而盈,在剑芒间招若流云。陶致霎时拔剑,与净霖相搏交错,听得锋刃碰撞。   “当年是我技不如人,死有余辜!但你与黎嵘屡次三番将屠城之说推卸于我,这便也是你的‘道’?”陶致猛力压得净霖退后几步,他隔着锋刃泄恨道,“北地辽阔,九天门插手不得,到底是谁在屠城,你心知肚明!你为保他清名,便将我说得十恶不赦,这是道?这也是道!不过是无耻之尤的诡道而已!”   净霖单手挑击,陶致掌中长剑险些飞出,他面沉如水,不为所动。   “你便凭借此等遮掩之功诓得他视你为心腹,却不料转眼又被你与黎嵘携手斩杀!”陶致掌间血花爆现,他迅速退几步,说,“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你这样赶尽杀绝,是为了什么?那三界共主的位置么!可笑啊净霖,可笑你最终也不曾想黎嵘会因此与你反目成仇!枉费你这样心机谋划,最终成全了别人,沦落至此!”他脚踢苍霁一下,冷声,“他如今记不得前尘,便又叫你玩弄一场。妙哉,你净霖何等城府,说我视人为畜,你又何尝不是!”   “听得你一声声为他打抱不平。”净霖逼近,“不如当下杀我为他偿命?不想你在血海走一遭,还对苍帝这般心心念念。”   陶致不断后退,他气息不稳,被苍霁撕开的缺口泄灵不止,不宜久战。只是他废话不停,分明是在拖延战时。   净霖冷眼眺天,说:“援兵在天上?谁为你血海引路,谁又赠你画神纸符?不如今夜一并叫下来,与我一见。”   “就怕你如今不敢见人!”   陶致倏引天雷,电蟒随剑掷向净霖。周遭碎石飞旋,天地共夹于净霖一身。雷雨瓢泼而至,见得天雷嘶吼扭曲,尽数倾倒向净霖。净霖袍袖皆飞,青芒自脚底勾缠成巨纹之符,浮空猛地接住这震天雷击。   阿乙身化五彩鸟,在净霖接雷的空隙间吟声飞出。长羽惊空,绚烂夺目。只见他穿雷越电,口衔佛文金链绕得陶致上天不能。   陶致面上血色全无,他一脚踏地,就欲遁身。谁知脚踝一紧,那横了许久的苍霁刹那睁眼,一臂击地。地面龟裂立刻现出,惊尘暴荡,整个地面豁然下塌,竟然连石板都碎成粉末。陶致不及反应,已然被拖入地崩坍塌之中。他故技重施,化烟就跑。   咽泉剑荡狂风,骤地横扫!   陶致痛声滚地,变回人形。苍霁脚下一点,见陶致翻身而起,他爪扣住陶致后脑,将其一掌摁撞回地面。陶致登时口喷污血,脑后如压泰山,叫他动弹不能。   陶致啐声:“枉我替你骂一场,你竟与他联手骗我!”   “亲疏有别,内外要分。”苍霁俯身,“你所说之言,我一句不信。”   陶致齿间渗血,他深知此行逃不掉,便低声嘶哑:“你不信?五百年前杀你的人正是净霖!你猪油蒙了心!竟还肯信他!”   “这世间千万人来往,我独信他一个人。”苍霁指间收紧,“你算什么东西,也凭口舌欲想挑拨。”   陶致咳声剧烈,他喉间吞咽的皆是血,他说:“你怎知他不会骗你?哈哈!你这蠢人!你怎知他不会骗你!你等着,你且等着,来日你必会后悔今日!”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猛然抬起些许脑袋,拼力喊道,“我陶致!杀人不假!屠城却不曾做过!这天地皆是藏污纳垢处,便偏容不得我?!净霖,我待你——我待你下来偿命那……”   陶致声音戛然而止,咽泉剑轰然插在他眼前,头顶金链闻声砸落,烧得四下起火。苍霁于火中松开手,偏头舔舐掉指尖的血迹。   他若有一日骗了我。   苍霁盯着走向自己的净霖,眸光在火舌间模糊不清。   我就杀了他,吃了他,嚼碎他,许他同我融为一体,再也骗不了我。   净霖似有所察,俯身探过手来。苍霁不要他的手,反而栽在他怀中。   “你捅我一剑。”苍霁埋头说,“我腰酸背痛,吓得走不动了。”   净霖被他撞得咳嗽,拖着他的臂下,摸到他背上,说:“说好了不吃,你怎还是吞了他。”   “因为饿。”苍霁索性撩起下摆,拽过净霖的手,直接抚摸到肌肉上,“流了这般多的血,啊,净霖,我要一命呜呼了。”   净霖指触到血,湿热一片,他连声应着,欲要收手。可是苍霁偏不给他松,就带着他的手胡乱摸在自己身上,说:“这里痛死了!”他察觉到净霖还在抽手,不禁恼道,“你怎一点也不心疼?!”   净霖忍无可忍,腿抵着他腰腹,将人连拖带抱地撑起来,道:“邪魔易侵灵海,再不驱干净,你也要沦于魔道了。”   苍霁凑在净霖颈边,发蹭在一处,他说:“那你背我。”   病榻上躺了好多年的净霖立刻咳声不止,仿佛下一刻就会躺倒在地,连带着脚步都虚浮不定。   苍霁:“……”   烛火清幽,湿热的帕子擦掉污秽。苍霁趴在榻上,净霖俯身挑开伤口,见得黑气如丝一般紧扣在其中。   苍霁正假寐,后腰上一烫,他立刻撑身嘶叹,说:“邪魔烫不死,我却要熟了。”   净霖说:“吃!”   苍霁瘫回去,被子仅掩在后腰下,肩背到腰间的线条随着他的一举一动彰显无疑。他说:“他贪食活人,又吞笙乐,仅凭佛文也烧不死,到了我肚子里,来日还能做些事情。”   净霖指间卡着小刀,挑着黑丝。酒残余的味道若隐若现,苍霁侧首,说:“坐上来。”   净霖说:“没地。”   苍霁说:“这么大的榻,随便坐。”   这榻一点也不大,贴着搁置瓶瓶罐罐的小案挤得很,净霖要坐只能坐苍霁腿上,不然只能站着。故而净霖不理会他,将青符揉碎在酒里,烫在刃上,再挑黑丝时便能听得“刺啦”的消化声。   苍霁舒展双臂,说:“谁站着谁傻子。”   背后静了片刻,腿上忽地一重。净霖跨坐在他腿上,再低身时发便袭在他后腰,搔得苍霁心里发痒。   “轻的像只鸟。”苍霁说,“近来没咬你,怎还这样瘦。”   “操心多。”净霖手上极稳,想必曾经对自己做过不少次。   “为谁操心。”苍霁明知故问,“阿乙么?”   净霖轻轻拍他后颈,让他老实地趴着。苍霁反而笑不停,他说:“苍帝也能这般,什么都吞得下?”   “嗯。”净霖想到什么,说,“……我未见过他。”   “那你那般待他?”苍霁余光斜瞟,“此人在你心里挺有分量。”   净霖不答,只是利落地浇酒烫邪气。苍霁烧得额前出汗,他眼睛盯向前方,说:“既然死了,便不要记得。死人有什么,他既不能……”   净霖忽然俯近身,苍霁便觉察刺痛的伤口附近落了片冰凉的柔软,他险些撑身回首,却又硬卡住了动作,不敢惊动。净霖轻吹出的气凉飕飕的袭在苍霁伤口,让烫疼感烟消云散。不仅不痛了,还让他几欲叹出声。   “今日我刺你一剑。”净霖低声,“你大可还手。”   苍霁汗珠未擦,他动也不动。   净霖抬身,说:“已经尽数挑出,休息一夜便没事了……”   烛台陡然翻掉,不及燃起来便已经熄灭了。小案“哐当”的被撞滚在地,酒瓶磕倒,登时满室弥漫着酒香。净霖翻躺在下,手腕被拽开,指间强硬地插入五指。苍霁赤膊压着人,俯首呼吸贴近,那迟迟没擦的汗珠滴在净霖颈间,淌下化在他锁骨。   “你刺我一剑,此仇不共戴天。”苍霁冷声,“我还手便完了吗?”   净霖发散榻间,他闭了闭眼,说:“对不住。”   “我不耐烦听这话。”苍霁拉开他一臂,说,“对不住顶什么用!”   “那你说。”净霖半睁的眼在昏暗中尤为迷惑,“我办就是了。”   “我好痛。”苍霁贴耳说着,与净霖鼻息相交时带着净霖的手覆在腹间。   净霖说:“邪魔作乱?休怕,定……”   苍霁猛地拽着他手,拖到了更下边。净霖一滞,苍霁已经扑下来。鼻尖相蹭时唇齿交融,净霖呼吸急促,唯一的柔软被哄骗吮住,让他热血冲头,竟被唾液呛住了。   苍霁指间收紧,气息不稳,再咬上来时口中含糊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交给你了。” 第68章 夫妻   净霖曾于落花时节往北行,记得当时叶舟独行于水烟淼茫之间,天地一色,他袍襟沾雨,宽袖袭香,背负的长剑亦笼于两岸缤纷落英下。他照水中看,却见得一方天云八字分化,一尾黑色没进云海。   净霖不禁抬首,见那云烟层叠,龙的影子横过江面,一叶小舟也笼罩其下。江上薄雾由风推化,净霖稍侧一步,目光追随龙影而去。   净霖怔怔,腕间系着的铜铃“叮当”入耳。他抬手相看,见腕间挂着铜铃,系出一条牵入云层的红线。   净霖不知这线是什么,他抬臂拉动,听得天间龙吟,那水雾忽散,一双龙眸突至舟前。周遭水花顿时迸溅,见苍龙巨身入水,将这舟子圈在方寸间。   净霖鬓发微湿,他见龙眸直勾,竟生出些许害怕。他欲退步,不料腕间红线紧拉,反将他连人待舟拽得更近。冰凉湿腻的鳞片蹭过肩臂,巨身渐收,净霖身陷囚禁,逐渐呼吸不能。他忍不住吃痛吟声,掌心推抚在龙鳞之上,被锋利的硬质险些划破手。   净霖陡然睁眼,潮红未退,汗流浃背。他眼前一晃,已不知天至几时,只能看见苍霁伏在自己身上的赤肩。他闭眸平息喘气,感受到腰间被苍霁箍得发疼,才知道适才梦里的真实感从何而来。   净霖从空隙中抽出一手,推开乱发时又记起什么,皱眉嗅得指间似乎还残存着什么味道。他环视着手腕,见苍霁的灵线将他栓了个结实,不禁一阵头疼。   “听你喘息不定,梦见什么了?”苍霁闭眸不动,却早就醒了。   “一点往事。”净霖身上又重又热,他推了推苍霁的肩膀,示意他让开。   “梦见谁了。”苍霁岿然不动。   “……不记得了。”净霖说道。   “下回骗人的时候,休要迟疑。”苍霁猛地撑身而起,他盯着净霖,“不说便不说。”   净霖见窗泄明亮,便转身欲起,腰间忽地一沉,苍霁竟直接擒着腰将他拖回身下。   “什么要紧的人。”苍霁说,“还真不打算给我说?那我偏要听一听。”   净霖说:“好说,穿条裤子再谈?”   苍霁看着他,说:“不成,穿了衣你就翻脸不认人。”   净霖叹气:“梦见北行时的景象,见得苍龙游云。”   苍霁闻言直身,说:“这龙与你还真是缘分不浅。”   净霖说:“碰巧。”   “世间的巧若这般常见,那我也想和你‘碰巧’。”苍霁牵起净霖的手,鼻尖抵在他掌心嗅了嗅,净是自己的味道。他说,“昨晚那般我很快活,做人都会如此吗?”   净霖指尖微蜷,他说:“……不知道。”   “我……”苍霁顺着他的指尖一路抵到他腕内,低暧道,“以后日日都想这么玩儿。”   那鼻息湿热,让净霖腕间的勒痕传来细微的刺痒。昨夜替人代劳时的热气重浮颊面,净霖横臂挡面,不肯应声。苍霁便以鼻尖轻轻摩擦着他的内腕,催着热,呵着雪般的肤,叫净霖细汗不绝,屈膝挡开他些许。   “好不好。”苍霁不依不饶,压着他的臂俯身来问,“行不行。”   净霖鬓发蹭乱,闭眼也躲不掉这样的步步紧逼。他欲说不好,苍霁便吮咬着他的腕,在内侧留下一点齿痕。净霖忍痛抽声,苍霁就重问“好不好”。净霖不答,他便继续咬。从净霖的双腕到净霖的脖颈,在但凡能够露出去的地方利齿流连。   净霖又麻又痛,终于在苍霁欲咬他后颈时用力“嗯”了一声,随后说:“你已长的这般大,许多事……”他轻嘶声,揪着苍霁的发,“咬死了!”   苍霁冲他后颈吹了一气,说:“我已长的这般大了,许多事你都没教。比如床笫之欢是不是?我明白了,那日左清昼脱千钰的衣,便是欲行此事。”   净霖说:“所谓床笫之欢,该是夫妻之间的事情。你我不是夫妻。”   “既然左清昼和千钰可以,你我怎么不可以?”苍霁觉着净霖的颈部、肩背都不似从前模样,他哪里都想咬一口,却不想咬出血,只想咬得留下印,咬得净霖嘶哑出声。   “左清昼和千钰不同。”净霖不知该如何解释,只能模糊地回答。   “确实不同。”苍霁皱眉细想,说,“他们那日也不像昨晚,用手就行的事情,左清昼为什么还要将千钰推在书架旁?”净霖闷咳,苍霁抵着他,说,“我们不可以做吗?除了手,还有别的法子?”   净霖说:“……没有了。”   “那画上是什么?”苍霁一环一环扣着他,“那日在什么楼中见得的画卷。”   净霖探臂时见得自己肩头也被啃的泛红,扯了新衣一把罩在苍霁头上,隔着衣使劲揉了一番。苍霁蒙着衣,忽地从净霖双掌间顶上去,掀起一角,罩进净霖。   “做夫妻有什么难。”苍霁咫尺相望,“你跟我做夫妻也是行的。”   “为了一场春梦,连后半生的命也要交给别人?”净霖凉凉地拿住他下巴,“你才见得几个人,便知‘夫妻’的含义。”   “你见了那般多的人,也不像是明白的样子。”苍霁抵近,执着道,“你教我,我也教你,不好吗?”   “你要教我什么。”净霖由他抵近。   “教你快活事。”苍霁唇间微启,“教你坦诚相待。”   “你我昨晚已经足够‘坦诚’。”净霖说着松开指,“我不要快活。”   苍霁勾住他的小指,说:“不成,我偏要给。昨晚你教得好,我很喜欢。”   净霖说:“色令智昏!”   “那你岂能全身而退?我都昏了!”苍霁扯掉蒙头的衣物,说,“你如今浑身上下都是我的味道,还妄想人不知鬼不觉?我便要瞧瞧,谁还敢不识趣的往这儿凑!夫妻不做便不做,但你若想跟他人做——梦里都别想了。”   净霖抖开衣套上,苍霁见他侧颜如常,不禁又牙痒,用肘压了他的衫,说:“转头。”   净霖衣套了一半,回过头来。苍霁想也不想地就是一口,狠狠亲在他唇角,硬是亲出了气势。   “我要跟你玩儿更多次更多事。”苍霁说,“我不要别人。”   净霖唇上微红,眼角都似要晕开些红色,他道:“不吃我了吗?”   “我与你在一起,不吃也能得乐趣。”   净霖系紧扣,起身说:“那么无趣时,还是趁早吃了吧。”   苍霁见他要出门,便横身说:“你腕间系着我的灵,离不开十步。”   净霖回首,说:“起身吧,事儿还未完。”   阿乙忐忑地咬着包子,对净霖后颈上明显的齿痕无法视而不见。他自戳双目,在原地跺脚,说:“邪魔已除,小爷也要自己逍遥去了!咱们就此别过吧!”   苍霁颇为惊奇地说:“门在那头,你怎还在?”   阿乙怒目而视:“小爷助你涨了这么一程修为,你还赶我!”   “所以昨夜没将你扔出去。”苍霁眺望王宫,“如今老皇帝死了,后续如何?”   “他儿子无数,随便挑一个也能成事。”阿乙擦净手,说,“我昨夜已按照净霖的意思,将信递给了那楚纶。只是他如成了第二个刘承德怎么办?”   “乐言在华裳手中。”净霖说,“楚纶如再鬼迷心窍,哪能活得了。”   “奇怪。”阿乙说,“华裳素来不屑与神仙为伍,此番怎么这样帮你?莫非你还与她有什么前尘?”   “她并非帮我。”净霖目光移动,从苍霁面上划过,只顿了顿,对阿乙说,“你归家之后,不必再为你阿姐担心,云生调她归境,长远而看,绝非坏事。”   “那你还要去哪里?”阿乙说,“陶致认得你,别人也会认得你。”   净霖却说:“事到如今,躲也躲不过。我有诸多事情不解,切须自己一探究竟。况且除非神魂泯灭,否则即便我转入轮回,也有人认得出。”   阿乙闻言无趣,他本也盼着这俩人别再与他相近,这几日受的苦已经足够了。尤其是苍霁,堪称阿乙如今最最不想见的人。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阿乙退几步,化作五彩鸟冲天而去,“小爷中渡逍遥,别再遇着你们俩人就好!再会!”   阿乙一走,苍霁便道:“这样急死忙活地让他走,是觉察什么了吗?”   净霖将阿乙留下的金链一扣,丢进袖中,说:“邪魔不易除,上有分界司看管,下有邪气难镇。于是晖桉便来了,分界司自此销声匿迹。而后阿乙也到了,白送着镇邪压魔的佛文金锁——不似偶然,倒像天助。”   苍霁说:“怎么有人一步一个坑,便有人有一步一设桥?冲着临松君来的人,竟还不是一路。”   “胡乱猜的罢了。”净霖拉下袖,掩住手腕,说,“千钰还未回来,想必仍在黄泉。左清昼多年所集的证据皆在他手上,想要趁此根除此案,便需要左清昼的笔墨。我们去见千钰。”   “你诓他下去。”苍霁说,“他不肯给怎么办?”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净霖几步下阶,说,“我兴许没有诓他呢?”   “见一见他也好。”苍霁说,“我正好有事问他。”   净霖略为在意:“什么事?”   苍霁抬臂枕后,对净霖哼声:“我偏不说给你。”   净霖:“……” 第69章 阎王   黄泉路铺彼岸花,石板蜿蜒于葱郁红浪间。此处天光晦暗,迷雾丛叠,听得见鬼差自中渡各地赶赴回来的锁链“哗啦”声。无数戴着枷锁的亡魂沿路游走,哭声幽咽,似如淅沥湿雨一般缠覆在耳畔。花间叠筑眺望塔,每十步便设一鬼将守卫,锁链重重牵扯成网,让步入此路的亡魂无处可逃。   净霖面若薄纸,气息全无。他一手握棒,一手牵链,锁着苍霁随魂混入。苍霁脸戴面具,步履缓慢,移动间顾盼张望,尽情打量。   “这个地方挑得好。”苍霁微弯上身,在净霖耳边说,“下来之后深陷沟壑,两侧皆是支撑中渡一界的千年坚石,唯有花海一路能够通畅来回。普通人下来了,怕就再也上不去了。”   “生死已于关卡前了结,普通人走到这里,已经死了。再往前走半个时辰,便是离津口。”净霖用手肘向后轻撞他一下,“你阳气外漏了。”   苍霁推了推面具,问:“怎么左右亡魂,皆要戴面具遮挡?如若抓错了人,岂不是觉察不出。”   “人命谱上记载详细,鬼差拿人之前便先要验明正身。”净霖说,“从前是不戴面具,可先前的阎王爷叫人吃了,新任的这位怕遇见形容凄惨的鬼会昏过去,便叫鬼差引魂时颁送面具。”   苍霁说:“天下笑谈,当阎王的竟然怕鬼。他这般,又是怎么当上阎王的?”   “因他爱吃,原本闭关于黄泉壁下,醒时腹中饥火难耐,嗅见离津鬼火炊烟,便一口气吞饮了黄泉千万亡魂,连阎王殿都吃了一半。”净霖转念想起什么,转头对苍霁谆谆告诫,“进食谨慎。”   苍霁奇怪地问:“可是能吞天地万物的不是龙吗?怎么他也行。”   “他只是吞下垫腹。”净霖说,“找到能吃之物后再将亡魂与阎王一并吐出来。”   可怜老阎王一直勤勤恳恳,自黄泉分制后便闷头从鬼差做起,一路苦干业绩,做了近千年的差使,终于得了九天境提拔,得以任职阎王。谁知没做几百年,便被人没头没脑地吞入腹中,裹着唾液又呕出来,一时间情难自已,悲愤交加之下弃官而去。九天境中无人肯降尊纡贵,一来二去,便罚这吞人又吐的妖怪坐镇黄泉,成了新阎王。   苍霁摸着喉结思量道:“一口气能吞掉离津四万三千只亡魂,这人原身是什么?竟有这般大的胃口。”   净霖说:“他原身很凶猛,离津特砌其原身石像以警后人,你见得他也会怕的。”   苍霁问:“比我还要凶?”   净霖颔首,苍霁便愈发好奇。他俩人随着亡魂长队又走了半晌,听得河水湍急流动的声音,苍霁终于望见离津渡口的全貌。   彼岸花海浪涛摇曳,只见一方城池盘踞迷雾红芒间。河道中通贯彻全城,舟船并列车马,各色灯笼繁复悬挂,笼罩在千万亡魂头顶,犹如星河浩瀚。临河楼阁挂着珠玉小帘,听得琵琶铮铮随水流。街市亡魂如潮涌动,那能渡魂前往阎王殿的小舟窄之又窄,两列鬼差臂盛名帖,叫一个走一个。可是此处已屯积数万亡魂,按照这般的速度,叫上五百年也叫不完。   苍霁转眸,又见城中高耸而立着一只石雕。那石雕前肢垂胸,双爪磨砌的锃亮。后腿弯立,挺胸抬头,以一方凶兽的悍然之态眺望远方,想必就是净霖口中的阎王原身。   在其身姿照应之下,苍霁不禁自愧不如。他用胸膛抵着净霖,俯首磨牙。   “就是一只伶鼬?!”   苍霁被净霖诓了一回,不肯再轻信他的随口之说,只将这人紧紧攥在手心,与他并肩而行。   “这里这么多人。”苍霁抬手推起面具,“又无气味牵引,我们如何找到千钰?”   “千钰要寻左清昼,只能守在渡口。”净霖轻拽着手,带着苍霁前行。   渡口游魂排成长龙,唱名的鬼差嗓子干涩,退下来舀了碗水喝。他方坐下,便嗅得浓郁肉香,转头见不远处的摊上坐着两人,其中一个打开油纸,卤肉油花摊在桌面,引得半条街的亡魂都露了贪吃鬼脸,只是畏惧其中一人鬼差打扮不敢上前讨要。   鬼差被这味道引得肚中咕咕叫,他近些日子值这渡口的班,已经许久不曾去过中渡。当下从袖里摸出几只铜珠,起身到了那两人身后。   “老兄才从上边回来吗?闻这味道,该是京都万福斋的卤牛肉!”他踌躇道,“我愿价出双倍,老兄能否割爱?”   净霖筷一顿,说:“一碟牛肉,值得几个钱。兄台若不嫌弃,只管坐下来一道用。”   鬼差连声应允,掀袍坐下。苍霁递了双筷给他,他顺势将这二人看了,说:“多谢!看老兄面生,才点的差职吗?”   “是啊。”净霖说,“第一趟差,诸多意外,能带回人来,着实不易。”   鬼差埋头大快朵颐,闻言笑了几声,说:“兄弟你才当差,不知这黄泉百种差职,还是引魂好做。”   “哦?”净霖便虚心请教,“此话怎讲?我见兄你渡口唱名才是钦羡,不必累于奔波。”   “引魂虽说来往不断,却少些拘束。唱名有什么值得钦羡的?一整日也渡不过几个人,还要听着离津万魂呶呶不休的抱怨。”鬼差叹一气,说,“九天境疏于问候,阎王爷便越发懒怠,你看这离津,长此以往下去,必生祸患。”   “阎王爷忙什么?”苍霁把玩着筷,说,“我死得晚,还想早点投胎。”   “咦。”鬼差失笑,“你还着急投胎,要知晓一旦过了这忘川河,便记不得这一世了,有什么紧要的人,也具要忘了。”   “这一世遇着狠心人。”苍霁捏了把净霖的指尖,“忘了最好。”   净霖面不改色,只问:“阎王爷不理案子吗?”   “兄弟你方才回来,故而不知。近几日阎王爷好事将近,正要迎娶只狐狸,整日耽于酒色,哪有时间理会案子。”   苍霁和净霖相对一眼,异口同声:“狐狸?”   “不错。”鬼差说,“正是一只断尾白狐。这白狐原先流连渡口,寻着什么人,被阎王知晓后招于殿中,却被他的样貌迷惑了心神,竟大闹着要娶人家。可那白狐本为雄的,宁死不从。”   “阎王失心疯了么?”苍霁说,“这狐狸已有人了!”   “管他有没有人,入了阎王殿,除非阎王开口,不然他哪逃得出?”鬼差合筷,起身做了一鞠,笑说,“多谢兄弟招待!我便在这渡口当差,日后若有什么事,大可来找我。我贱名奉春。”   说罢鬼差餍足转身离去,净霖多望他一眼,见他气度不凡,竟有些不像普通鬼差。   “阎王殿何处?”苍霁早已不耐,起身欲走,“千钰不可丢。”   “阎王殿隔重天堑,要渡忘川越迷山才可到达。”净霖示意他稍安勿躁,说,“他既要娶人,便须遵循礼数。大婚前夜花轿将停离津一宿,次日由阎王渡船引回才能算数。我们只在离津待花轿送来便是了。”   苍霁与净霖歇于离津,此处无日也无月,约摸两天的功夫,终于见得渡口张灯结彩,城中红绸高悬。   苍霁伏窗而观,问:“怎么城中的鬼皆哭个不停?”   “触景生情,触目伤怀。”净霖说,“他们久留此处,前尘旧梦历历在目,忘不掉也回不去。”   “人这一世,不如意的事情占据大半。”苍霁说,“有什么值得哭念的。”   “虽说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但仍有一件是满心畅快。为这一件,苦也甘愿。”   苍霁说:“太苦了,甜也尝不出来。”   俩人言语间,苍霁忽见十余只鬼差扛着大红轿辇腾空踏锁链,正在疾步渡忘川。他陡然精神起来,拉着净霖。   “来了!”   鬼差们喝声落轿,渡口轰然惊起灰土。见那轿辇被一圈灯笼点缀,门窗皆钉得死,里边黑漆漆的,瞧不清千钰的人影。鬼差们一落轿,便齐步退开。地面顿伏起一头健壮巨牛,牛背锁链重落,它便拖着轿辇向前。紧接着河面团腾出呲牙群鸟,如同黑云一般簇拥着轿辇,不许旁人接近一步。轿辇上跨坐一人,头戴斗笠,口衔草枝,扬鞭抽牛。   净霖说:“那便是阎王吠罗。”   “便是他。”苍霁撑身,见吠罗斗笠下的脸生得唇红齿白,“看着比我还小。”   “他已一千四百岁了。”净霖说,“看来他待千钰分外重视,竟连这一段路都不肯假借他人之手。”   “可惜他来晚了。”苍霁说,“千钰心里有人,哪有他的位置。”   净霖侧首,说:“你这般了解千钰?”   “是啊,见他乖巧柔顺,可爱得很。”苍霁抱肩,“况且他已为人夫,许多事情我都须向他讨教。”   净霖不做声,听下边吠罗已经踩着横木站起身。他一手撑轿辇,一手抬起斗笠,冲四下朗声说:“明日爷爷我要娶亲!离津万鬼皆来吃酒,宴席摆上十万桌,八方来者皆是客!你们全部都得喝!给我高高兴兴闹一场!”   群鸟齐鸣,巨牛刨蹄,足足在离津城绕了三圈才作罢。末了,吠罗扔鞭下轿,倚着窗边对千钰说:“心肝儿,今夜之后,你我便是夫妻了,前几日答应你的事情,便一概不算数了!夫妻同房天经地义,没道理再将我拒之门外是不是?”   千钰一拳重捶在窗板,寒声说:“我已有夫!”   “不是死了么?”吠罗吐着草枝,“人命谱上写得清楚,是个短命鬼。别忧心,我还能活上几千年,能同你白头到老,可比凡人更有时间。”   “放我出去!”千钰从缝隙中看着他,一遍遍地说,“我已有夫。”   吠罗负手踢了踢轿辇,说:“我长得不如他好看么?我修为不如他高么?他能给你的,我全都能给。休说几张纸,几句诗,就是这黄泉半壁,我也能给你。心肝儿,何苦再受苦楚几百年,将这一腔深情皆移于我身上,你不也能快活许多?”   “你根本不明白这世间情字。”千钰头抵在窗,别开脸,“……我不要别的,我只要左郎!”   吠罗却偏头对他说:“你生得真好看,比之九天境,也只有东君和临松君能压你一色。我爱惜你的颜色,是真心欲与你好,你怎可不要?”   千钰已知他根本不懂,只说:“你若真心爱惜好颜色,何不娶东君?”   “东君皮囊虽艳,本相却凶。况且他又是血海邪魔出身,与他一道,我心里慌。不过。”吠罗笑一声,“几百年前,临松君曾经于云端垂听凡说,侧颜羞煞天地万灵,连笙乐女神亦要避退。临松君位列君神之后,曾论天地第一色的笙乐便不再见人。不瞒你说,临松君未死时,我便是打定主意要娶他的。”   苍霁原先还能听一听,闻到此句,手底下的窗木“砰”声而裂。 第70章 忘川   吠罗说罢又叹息,再道:“明日大婚,不可愁眉不展。我差人备些酒给你,吃些酒便能痛快了。如若你当真忘不了,我牵你渡一次忘川便能忘了。往事随风,日后与我过罢,我自会待你好。”   千钰霎时抬首,容颜在缝隙间斑驳着泪痕,他说:“忘?这世间最忘不得便是他。我情愿往后数百年在相思苦中熬,也不要忘了他。你既然爱这副皮囊,我便削皮剐面,由你拿去!”   “心肝儿手下留情!”吠罗讪笑,“我岂是那般浅薄之人?这便是你不懂了。我要一张人皮做什么?我要的是活生生的你。”   千钰形容憔悴,他发已凌乱,只肯说:“我不嫁你,亦不会娶你。我此心已沦于一人身上,此生便只与他同生共死。阎王不必多言。”   吠罗自讨没趣,只能勉强一笑。他几步走入街市,见左右皆退得老远,不禁大发脾气:“瞎了眼!备酒摆桌,今晚便开宴!”   他话音方落,头顶骤然疾风乍起。吠罗敏锐闪避,背后却由人正踹一脚。他一个踉跄前扑,险些当街跪倒,又反应极快地单臂撑地,身轻如燕,借力滑弹而起。不待他回首,便觉耳侧劲风瞬起,刮得一街鬼魂惊呼掩面。吠罗站不稳,手扶一柱。谁料这一扶竟扶坏了,因为他双臂撑身,腰间一松,袍衫顿时被风刮飞,裤子唰地跌到脚踝。   吠罗一愣,紧接着面红怒声:“哪个狗娘养的?!”   净霖双臂架着苍霁,拖回窗去。苍霁冷笑不止,阴声道:“你瞧他才长了几根毛,也敢跟左清昼抢人?还打定主意要娶临松君!”   净霖被苍霁身形压得脚下磕绊,喘着息嗯声,说:“晚上待他醉归后,我们便去接千钰。”   苍霁面色不虞:“打他就打他,此地上不及分界司,下不着阎王殿,明抢又如何?一只伶鼬反了天!”   “你岂止是要打他。”净霖说,“他怀揣九天封印,回头给你一下,你便要在忘川河里做条傻鱼。”   “他说他欲娶你。”苍霁回身捉住净霖的手,怒道,“他也行?不行!”   净霖顺着毛连拍几下,苍霁见状趁势抵近,以头蹭着净霖鬓边。净霖如何招架得住他这样大的体型,被抵得连连后退,终于撞在墙壁。他露出的脸颊线条紧绷,严肃地对净霖说:“你便容着他们这样肖想?”   净霖见他有些垂头丧气,顿了顿,说:“我与他素不相识。”   苍霁不语,净霖沉默片刻,手掌悄悄扶上他的背部,正欲开口,却觉着颈边一热。净霖吓了一跳,险些以为他委屈的哭了,不禁偏过头去。岂料苍霁等得好,侧头接了个正着。   苍霁手掌下滑,撑着净霖腰间,几欲把他推抱起来。净霖已知他根本是在佯装,不禁想要收回手。可是苍霁夹紧双腋,将净霖的双臂控得牢。他湿热地冲进来,在净霖唇齿间肆意作乱,任凭净霖揪扯着他背上衣衫也无动于衷,如同山一般抵着他。   “嫁给他干什么。”苍霁咬着净霖舌尖含混地低笑,“有贼心没贼胆,量他也不敢!”   净霖舌麻唇痛,苍霁方才松开。他舌抵着尖牙,眼眸黑亮,背上分明被净霖掌心的汗蹭湿,却又垂首追着净霖吻了几下。   “能娶临松君的。”苍霁目光张狂,“得我这样的。”   净霖给他一脚,苍霁夹着人直接将他扛起来,在室内转了一圈,说:“他既然要请人吃酒,那晚上便赏他个脸,算他好眼光。”说着拍了把净霖后腰,“到时候你来做鬼,戴上面具。”   离津本无白昼与黑夜,但既然阎王发话,鬼差们便掐着中渡时辰。时辰一到,只听满城吹打,将红轿辇又拉了一圈。满城游魂边哭边笑,合着掌念祝词。彼岸花引黄泉路,轿辇碾在乱红之上,千钰垂首坐在其中,一切热闹似是别人的,他不过是个事外客。   狐狸已断了尾,银发铺在红衣上,竟已显出苍苍老态。   苍霁终于如愿以偿,能正大光明地用锁链牵着净霖走。他随着轿辇走几步,说:“不好,这狐狸已经万念俱灰。”   净霖面具下的唇动了动,到底没有说话。   酒席已开,城中饮酒醉鬼千奇百怪,仰头能见鬼火催出的烟火阵阵不断,周遭迅速融入一派欢天喜地的恭贺声中。轿辇已停在渡口,那幽幽河面平缓不惊,所有鬼皆在欢呼热闹,偏这“新娘”却如囚犯。没有阎王的命令,连杯酒也无人敢递。   净霖见时辰差不多了,便起身环顾,见一众鬼将也喝得醉醺醺,“吠罗明日还要驾船来渡千钰,理应不会逗留太久。”   苍霁持杯饮了最后一口,起身与净霖正欲动手,肩头却突然被人搭住。他皱眉回首,正见吠罗醉眼朦胧地指着自己的脸,说:“这城中鬼魂四万八千,我各个都记得,怎么不认得你是谁?”   净霖手间锁链当即摇响,苍霁随即自然地笑起来,对吠罗说:“我乃新差,阎王记不得也是有的。”   吠罗狐疑地撑桌,问左右:“他是谁?”   可他左右侍从也早喝得烂醉,都躺去了桌子底下。   苍霁热切地反搭了吠罗的肩,说:“听闻阎王爱美人,是不是?正巧,我也爱!”   吠罗嗝了几声,胡乱挥手,说:“你才见过几个?这世间美色皆在天上!”   “不就是那东君?” 苍霁说着松开指间链,净霖不出声响地后退。   吠罗说:“东君!东君好看!我若在九天境中当差,天天由他骂也是愿意的。”   苍霁见净霖已抽身,便悄声问:“那临松君如何?”   吠罗醉得恍惚,努力抬眼,说:“好……好看!”   “净他妈废话。”苍霁压着嗓音,“自然好看了,我还用问你这个?”   “这他妈是废话我也要说!”吠罗突然一拍案,义正言辞道,“真好看!你区区……区区鬼差懂什么!唉……他美在这儿。”吠罗点着自己双目,也压着嗓音,掏心掏肺地说,“你见过几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美人嘛,就是各有不同,各有味道。东君艳得妙,临松君那是狂得好。”   苍霁本以为他会说个冷,岂料却是个狂,稍作品尝之后,又觉得不对味,说:“你怎知道这般清楚?”   “我爱惜这世间的美人。”吠罗对苍霁真切地说,“你……唉……世人皆不懂我。美人都应好好疼爱,呵在掌心尚且觉得不够,哪能见得他们受一分一毫的苦?”他说着掩面哭泣,醉得痴傻,“美人便不该碰情字,何苦来哉?你瞧这傻狐狸,已将一颗心碎成八瓣,疼得我也跟着碎成八瓣。还有那临松君,碎成沙了,我惊闻之下哭得天昏地暗。你不懂,你们皆不懂!”   苍霁拍了拍吠罗的肩,劝道:“何苦喜欢这两个?他们皆不如东君妙!你想他妙语连珠,又有那般神通,背负血海万苦,可不是个更需要你怜爱的美人?”   “可他……”吠罗欲言又止,蹙眉说,“他必不要我……”   “缠着他。”苍霁恨铁不成钢,“你要怜爱他,怎可这般轻易地退却?尽管用你一腔柔情去待他,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总能守得他芳心暗许。”   吠罗被诓得点头不止,竟真起了意。   千钰呵手,肩头覆霜。他本阳胎,又受断尾损心的重创,修为难庇,已然受不住这黄泉阴寒。他倚窗外望,见忘川墨色潺缓,竟一时忆起千种前尘。   阴风拂窗,吹得千钰肝肠寸断。他指探缝隙,在这茫茫浓墨间什么也捉不到。千钰身寒神散,倚着壁恍惚入梦,觉得神魂飘然,几乎要撑不住了。   正当此时,突然听得风间有人唤声。   千钰茫然回首,听那声声渐清,唤得正是“千钰”。他蓦然爬身,眼从窗缝向外寻,泪便争先恐后地涌出来。   “左郎……”千钰哑声,不可置信,“左郎!”   风间的唤声如线易断,不知从何处飘来。千钰砸着窗,哽咽着应声。他十指划破,将窗扒得鲜血淋漓,却唯恐那声音远去。   “放我出去!”千钰急声,“左郎!”   原本醉如烂泥的吠罗突地捂胸,对苍霁纳闷道:“我怎这般痛?”说罢又自言自语地回答,“是了,我设封印牵连着心,自是会……不好!”   吠罗酒被痛醒一半,他猛地起身,说:“围住轿辇,不能容他逃!”   苍霁一脚蹬在椅腿,倚子顺势挡撞在吠罗腿边。吠罗反脚一撩,将椅子抬扛在臂,向苍霁劈头砸去。   “你是谁?!”   苍霁掀桌上拳,说:“是你临松君家的心肝儿。”   吠罗酒皆成了汗,他应声退闪,鼻尖险些被砸中。苍霁拳风凌厉,本未将他放在心上,谁知他仓促中竟躲得这样快,眨眼便糅身而来,一腿劲力十足的扫踹向苍霁胸口。苍霁抬臂“砰”声而接,周围桌椅闻声崩碎,碗筷摔了一地。   “了不得。”吠罗一把掀开袍,接着陡然爆发,腿脚“噼啪”地砸在苍霁臂间,被震得吃痛。他啐了口,冷声说,“来了个人物!”   苍霁臂间竟然被他踹得发麻,不料他这般削瘦的身形下力道这般重,远比醉山僧更加强。   吠罗一手抄酒,闷头飞砸,说:“今日扒爷爷裤子的人,也是你!”   苍霁掀掌接住,仰头一口饮干净,反抛向后。他神色懒散,一脚踏凳,对吠罗比出小指。   “料想你既然敢夸下海口,该有几分本事。不料扒开裤子瞧一瞧,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鬼头。”苍霁放肆而笑,眼中却倏地寒冷,“拔了你的舌,免得你再胡言乱语。” 第71章 沉河   酒桌残席被卷入疾风般的交锋中,掀翻的酒菜迸了桌下众人满头满脸,吠罗却不见一人酒醒。他心思一动,喝道:“你竟敢下药!”   苍霁抹净唇角,欺身就打,拳拳招呼到肉,道:“我打你还需下药么?”   吠罗步法绕风,凭得就是一个快字,但纵使如此,也在苍霁拳下颇显吃力。杯盏落地,在两人你来我往间被踩得粉碎。周遭阴风凛冽,与拳脚交加的声音紧密结合,形成荒城中唯一的动静。   另一边巨牛仰身化为持斧牛头,斧子砸在轿辇之前化出深深一道刻痕。他瓮声瓮气地捶了捶窗,对千钰道:“阎王命令,不可放你出来!安生待在这里,不要自讨苦头。”   轿内连撞不休,千钰指端变得尖锐,握得木窗粉屑乱蹦。他面容微变,狐眼吊长,在苍白中化出些许妖相。狐狸本相在躯体内嘶鸣咆哮,致使正与苍霁交手的吠罗胸口刺痛。   苍霁机不可失,当胸连踹他几脚。吠罗应接不暇,倒身撞跌在杯盘狼藉中。他痛捂胸口,将今夜喝下去的酒尽数呕了出来,溅了一身腥臭。苍霁用脚翻过吠罗的身,足尖劲风一扫。吠罗猛地抬臂格挡,背擦着地面飞出去,“哐当”地止在桌椅板凳间。   吠罗吐干净口中的苦水,撑地挺身而起。苍霁已经突至眼前,他猛然坠身躲过,腿下凌掠苍霁下盘,只听“哗啦”乱响,碎盏杯盘翻掷凌飞,如刀一般削向苍霁面门。苍霁振臂施力,见得灵化如风,豁然抵冲在碎物间。他腿下再与吠罗争锋相对,却见吠罗陡然扑身在地,一条尾向苍霁破空抽来。他尾梢所经之处,听得阴风撕扯,天间群灯簌簌急动。   苍霁一把拽了个正着,他沉身不动,轻轻掸开衣袖间的几只毛,说:“索性露出本相来,将我吞了试试?”   吠罗只作冷笑。   牛头松开斧,抬手将轿辇抱起来,在半空中剧烈晃动,摇得千钰在其中苦不堪言,翻滚碰撞。他走几步,又将轿辇轰然放下,说:“你且歇声休息,稍等片刻,阎王便会来。”   千钰伏身,听得那声音隐隐欲断,不由得胸口翻涌,猛地垂身呕出血。   牛头好声劝道:“你不可寻死觅活,这里是黄泉,只要阎王谱上勾你一笔,你便是死不掉的。”   牛头见他似如未闻,不禁退后,欲持斧相守。可他听见背后有锁链声,不自觉地回过头去,见一白衣人面掩在银面具之下,站在他的大斧之上。   牛头斥责:“鬼魂归城,渡口今夜不许人来!”   净霖仅仅才到牛头腰侧,他掌间的锁链呼转起来。牛头预料不好,踏步欲夺。净霖的链倏地绕住牛头一臂,牛头震不脱,却也无妨,因为净霖力气不足,是断然不能像苍霁那般抡人而起。牛头沉喝一声,登时撞向净霖。   净霖顿时凌身腾起,当空一脚,沿着牛头的手臂踩点飞上他头顶。锁链随着净霖猛绕牛头半身,他当即陷入与自己的角力之中,整个上半身难以再动。牛头双腿一开,沉身振臂。锁链紧绷,闻声“啪”裂,竟捆不住他。牛头晃身怒吼,欲将净霖甩下,却被净霖几脚点踏,震得头昏眼花,步伐蹒跚,犹如醉酒。净霖在锁链迸碎前先飞身落地,身后的牛头已脱臂而出,抡起巨斧。   净霖一脚跺在轿辇,背后狂风肆虐,他陡然后仰半身。斧刃贴着发丝扫过,巨声撞在轿辇上。轿辇顿时劈烂,千钰应声坠地。净霖抬腿翻踹在斧刃,借臂翻腾而上,在牛头收力时凌空一掌。   风狷狂逆涌,抵在牛头胸口轰然爆开。牛头连退几步,见胸口剧痛,已见血光,不由得怒从心起,凶性大发。他吼声震耳,将斧子抡成旋风,着着那抹白色劈砍。   净霖身似弱柳,脚下步法深不可测,引得牛头直逼城中。牛头巨力砍中街市地面,听得石板突迸,裂出长道。   苍霁的身影猛坠而下,与净霖以背向撞。他喘息微促,半臂衣衫已被撕破,竟在短短时间内落于下风。   “如何。”净霖稳声,“可见识了吠罗的厉害之处。”   苍霁撕掉破烂的衣袖,说:“呸!”   他们话音未落,便见吠罗猛蹿而出。苍霁着腿一脚,吠罗翻侧滚地,手却勾住了苍霁的腿。苍霁只觉得脚上一沉,紧跟着侧边一凉,吠罗竟在眨眼之前便转瞬移到了这边!   净霖袖纳长风,陡然突扫,将苍霁拽斜开身。吠罗扑手拿空,已经错失良机。苍霁岂能容他再走?只听“砰砰”两声闷击,吠罗腰腹受力,立刻喷出酸水。他却不跑,反将苍霁的拳抱于掌间,痛声收力。   苍霁便觉得一股吸力猛拽,他脚下不稳,险些跌向吠罗张开的口中。腰带被净霖自后一把拖住,方止住前扑。然而净霖背后的巨斧已至,就紧迫在他后脑,牛头的重力砸得地面都在颤动。眼见不好,净霖胸口风扭旋动,咽泉霎时带鞘显形,猛地架挡住净霖脑后的斧刃。局面一时间陷入僵持,令人牙酸的磨砺声碾动,斧子就停在净霖咫尺。   咽泉抖身相抵,原本就不甚清晰的剑鞘发出难耐的裂声。净霖面色发白。齿间紧咬。   斧刃压在豁口,传出一声极其细微的“啪”。咽泉登时碎散,巨斧带风砍下!   苍霁一臂拽过净霖,翻身后仰,抬腿猛踹斧面。斧子惊天动地地砸落在侧,不及他俩人喘息,便听风间扭声,二人一齐被突然出现的吸力撕扯。   吠罗张口要人,整个街市灯笼暴跌,桌椅众人全部倒飞向他。见那口中如显深渊,竟然不是普通人的口齿。若是被吠罗吞下去,便难办了!   电光石火间,听得千钰将轿辇凌踹而来。轿辇于众物一并吸向吠罗,吠罗却闭口不要,他面露难色,委屈道:“我以真心待你,你何苦这样对我!”   千钰身瘦如纸,在阴风中白发飘动,显得不堪一击。他说:“你待我不过为了这幅皮囊,并非是我。事已至此,休要再纠缠了。”   吠罗竟捂耳怒声:“不听不听!你不可离去!”   他说着瞬闪而去,劈手牵向千钰。千钰衣袍后扬,眸望别处。吠罗握了他的手,恳切道:“我知你情深,今夜便带你渡了忘川。千钰,忘了一切,你我就是新婚燕尔,黄泉夫夫!”   千钰似是一笑,甚是凄凉,他说:“你以为忘川便这样无所不能,可我却觉得我即便在这忘川水中走一遭,也忘不得左郎。”   吠罗察觉他欲挣手,不禁握得更紧,急得抓耳挠腮,只说:“你怎么要哭了?你不能哭,因我见得你哭,便也想哭。”   千钰已然寻不到那缥缈不定的唤声,他悲从中来,已于大喜大悲间了无生趣。他反握住吠罗的手,眼中分明泪涌如雨,自己却毫不觉察。   千钰说:“你想我渡忘川河?”   吠罗慌忙应道:“我去撑船。”   说罢他松开千钰,几步走向渡口。千钰见他移开,便抬眸又望一次远方,听得风幽长吟,却始终得不到适才的呼唤。   “我于人间走一趟。”千钰喃喃,“情愁皆系左家郎。如今他已死,我心便已丧。既然黄泉路上不可见,生入轮回也无趣。不如就此别过,让我哭一场吧。”   说罢那白发飘扬,见他人已跃向忘川河。吠罗慌不迭地冲挡而上,却仍未能捉住千钰的衣摆。那泪凌于吠罗颊面,叫他一腔柔肠都化成了苦涩,只欲叹声“何苦来哉”!   苍霁身比声快,已经飞于半空。他猛拽住千钰衣袖,将人用力扯回,扔向岸边。千钰本已绝意,岂料竟被他甩了回去,却见苍霁脚下滑空,反倒坠了下去!   苍霁自己也未料想,他陡然摔坠进忘川。周遭泥沙一瞬包涌,将他一浪盖下去。水中混沌不堪,重力拉扯着,苍霁竟困于人身,无法变回原型。他呛水而陷向更深处,水中无鱼也无草,只有无边无际的人面夹杂着无数亡魂前世的旧忆。   苍霁喉间似如被人锁住,他耳边轰鸣,听得数万人语碎念不止,脑中掀起千百种场景。苍霁神识渐沉,已看不清水面。迷蒙中默念了两个字,却见那人应声而现,扑进水中,向他沉来。   一片混浊间,唯独这抹白醒目亮眼。   苍霁喉中“咕嘟”一声,五指间被净霖握紧,见那发间浮现的脸紧皱眉头。净霖微偏头,苍霁口齿间方得喘息。他觉得胸腔间的那颗心几欲跳出,辨不清滋味,只识得净霖的眼近在咫尺。   两人交叠的上身下沉,逐渐被黑色掩盖。   苍霁耳鸣昏沉中,听得久违的铜铃声。他眼渐合,似如永远沉不到地。满心念着的名字缓慢地被抽离出去,变得如隔云烟,模糊不清。   他似是记起什么,又恍若是别人的记忆。只是认得这纷乱混杂的各色场景里,一直立着负剑的净霖。   泥沙涌埋,铜铃在千里之外“叮咚”而晃。 第三卷 白露 第72章 酒热   苍霁突兀醒来,水声消退,连衣袍都自行烘干了。他记不得身在何方,便凝目向前,听周遭人声鼎沸。   苍霁二丈摸不着头脑,转眼又见华裳正坐一侧吃酒赌骰子。老板娘不似他在京都所见的模样,还戴着镶珠篦子,粉裙白裳,活脱脱的出水芙蓉,正值豆蔻。   “爷专程来一趟,待会可得看对人。”华裳跟人赌得笑靥如花,对苍霁言语熟稔,毫不见外。她说,“他座下那几个皆是不好对付的主儿,黎嵘便罢了,北地咱们见过。那净霖你却是不曾见过,咽泉出鞘可疼着呢!上回要拿我姐姐的便也是他。”   她话音方落,便见有人打帘而入,衣着华贵,形貌典雅娴静,与华裳虽有八分相似,却独添一份从容淡然。她一入内,苍霁便疑心自己认错了人,这才该是京中所见的华裳。此女开口时音色妩媚,与几百年后华裳的慵懒都极为相似。   “说的可是那位‘泉咽危石,松冷青衫’的净霖?‘”她含笑对苍霁做礼,说,“上回见着,可一刻都不敢忘。”   “有什么不敢忘。”苍霁指压着杯口,向外望去,话犹如早已熟念千百遍似的往外涌,“他兄长各个都是狼虎模样,他又能好到哪里去。”   “生得真好。”琳琅说,“远比那黎嵘看着瘦弱,怪不近人情的。但是年纪小,我瞧着还情窦未开,不大通人情世故。”   “便是这般最讨厌。”苍霁厌弃地后仰,将那高台尽收眼底,口中说,“看着已是成人,心里还犹如稚儿。接人待物黑便是黑,白就是白,既不懂变故,也不知世故。九天门若真想交涉,千万休派他来。”   “少见主子这么喜怒外露,莫非已经见过他了?”琳琅问道。   苍霁立刻说:“没见过。”   “是该没见过。”华裳一颗颗数着金珠,都装回自个的绣囊里,笑得眼睛都成月牙,“见过还了得!多半要打得天昏地暗。”   苍霁却垂眸拨开茶杯,说:“我长他百岁,跟他有什么可打的。”   “那你还长黎嵘百岁。”华裳纳闷道,“不也打得他落花流水吗?”   琳琅隐约猜得苍霁心思,便出声止了华裳,斥道:“就你记得清楚?吃酒少言。”   他三人交谈间,听得台面骤然高升,阔出数倍。四下的议论登时停止,一时间鸦雀无声,皆注视着那汉白玉台。云生与黎嵘联袂登阶而上,向四周拱手示意。   “如今血海压境,东西南北皆遇邪魔骚动。我九天门身先士卒,多年来为筹平定大业奔波往来。早年知己度力,不敢居功占鳌,可眼下形势渐急,已容不得大家谦让推辞,须得推出一方引领鏖战。今日便划下这鸣金台,迎天下英雄挑战,势必要分出个高下。”   “他们帖子呈了八方众势,但凡有头有脸的都来了。”华裳伏窗说,“唯独少了我们北地。”   “九天门野心勃勃,既然定要分个高低,便是打定主意要当这个鳌头。”琳琅揣测苍霁神色,说,“可主子居北多年,苍帝之名谁人不知?群妖归心,岂能俯首于区区凡人之下。”   “众志成城以驱血海不是坏事。”苍霁说,“只是八方众势皆合于九天门下,待血海退后,想要再分出去,便难于上青天。一旦尝过充当龙头的滋味,便戒不掉了。如今九天门主九天君广纳贤才,虽说没有亲儿子,却已收了八个义子。他心思已显,旁人尚在筹血海之战,他却已谋想百年之后。”   苍霁说着拿起桌上的折扇把玩,压在指尖一点点推开,盯着台上人,说:“况且为龙者,天底间只需一个。”   他话音才落,便遥遥见得九天君坐在高阶之上,两侧白袍儿郎一顺排下。云生与黎嵘皆归其中,苍霁眼尖,见得就连黎嵘也要退下一阶,将九天君身边之位空余出来。占得此位的人正单膝叩于九天君座下,负剑垂首,详听父命。   苍霁一见这人的背影,便鼻间轻嗤。可目光久缠在他脊背上,如何也拉不开。   那人跪了半晌,起身时白袍经风,转身踏上汉白玉台。这顷刻之间,群山氲雾,松涛顿掀,仿佛千万清风皆系于他弹指,万顷松海具听于他拔剑。他便独自立于台上,眼中漠无杂尘,容色冷冽孤清。任凭风浪阵阵,万众瞩目。他稍抬手,咽泉斜划出鞘。   “此台我一人独担。”他淡声,“列位不服,台上赐教。”   此言一出,四下哗然。要知今日前来者十有八九皆是名驰中渡之人,但凭咽泉剑啸一方,也见不得这般狂妄!   “竖子嚣张!”人群激愤,何曾想到九天门这样拿大,竟只派了这一个人,还要独占鸣金台,不禁张口啐声,一片不服。   苍霁突然笑出声,他明知故问:“这是谁。”   琳琅也笑:“正是那净霖。”   风潮乍起,松针袭窗。苍霁见净霖面色不改,分明傲气凌人,却只将狷狂尽藏眼底,勉力维持着不冷不热。苍霁不禁骨节磨动,想起什么,薄哼一声。   “装模作样。”   净霖退时已是几日之后,见他一人力挫群雄,兄弟之间间隙更深。待他沐浴后入院,饭食已撤,锅都刷得干干净净。黎嵘等他许久,见状塞了他几颗金珠,叫他出去吃。   净霖掌心几颗珠子转动,他耷拉下眼,说:“不吃也罢。”   话音未落,就听得肚中咕咕直叫。   “父亲已歇下,明日该赏你。今夜便好好吃一顿,这几日你皆在台上,铁打的人也受不了。”黎嵘说着起身,见净霖望过来,不由为难道,“我虽也想陪你去,但近日来客众多,晚上还要和云生招待一番。”   净霖颔首,转身向外。他待要跨出门时,又听黎嵘在后叮嘱:“鸣金台声势浩大,你压人一头,又言辞狂妄,不将别人放在眼中。等会儿出去,小心为上。”   净霖应声下阶,一人穿松而过,背着剑下山去了。因为鸣金台的缘故,山脚客栈生意兴隆,夜市人潮涌动,各型各色的人皆没其中,连妖怪也有不少。   净霖掌心里攥着金珠,沿路见得吃食繁多,一时间踌躇犹豫,私心哪个都想吃。他本就因斩妖除魔的名头广为人知,当下站在店铺之前,周遭皆有人指点窥探。净霖不虞,抬步就走。他未出几步,便回首而看。   “你们跟着我。”净霖说,“还要赐教么?”   “听他口气何等狂妄!”背后一人携棍傍身,看着打扮是南下来的。他对左右人嬉笑道,“若非了解,还真当他是个人物呢!”   “人家剑名赫赫,还不算个人物吗?”侧旁破衣烂衫的邋遢和尚摸着光瓢,说,“莫非有什么旁人不知的缘故在其中?”   “这是自然了。”携棍的泼皮提高声音,冲四下抱拳,大声说,“此人乃九天门咽泉剑主,九天君的爱子!素来以除魔卫道为名,可他半年前北地一游,却借除魔之名,调戏那苍帝座下的九尾白狐!好没羞的东西,你可敢认?”   净霖薄唇紧抿,冷眸覆霜。   那头苍霁拨开灯笼,喝得面热,正从窗间望见那抹白色。他撑首静观,见净霖袖间一动,便知要动手。他登时哈哈一笑,对后边的华裳说:“人就愁他不动手,他还偏偏中了招。”   “嘴皮子犯贱的东西,抽他耳光都不为过。”华裳气道,“还有人道姐姐是爷宠妾呢!就是他们这帮腌臜东西传的沸沸扬扬!”   “你且看着。”苍霁酒气散在风里,“他该吃亏了。”   “他那般能耐。”华裳奇道,“还能吃亏?”   净霖翻掌擒人,连剑也不欲拔,怕脏怕得厉害。他拿住泼皮,照下一脚,将人顿时踹得倒飞出去,撞翻在地。   “哎呦!”这泼皮滚了几滚,痛苦万分,“九天门势大压人,当街欺辱我吗!亏你有脸自称卫道,连点情谊也不讲!怎么样,恼羞成怒吗!”   净霖不言,白袍一晃,又是一脚。见得这人捂着腹擦滚地面,一头磕在石板上,随即一口血喷溅而出。净霖自持身份,分明没下重手。他却瘫地□□,引得四下人唰地拉开阵势,一齐动手!   净霖不傻,深知今夜若打死了人,便是有理也成没理了。况且他一心卫道,断然不肯肆意杀人。在群围而攻之中,徒手抄得对面飞摔数人。   一条刺鞭倏地缠绕在净霖腰间,紧接着净霖被扯撩而起。净霖脚一离地,身便霍地一翻,凌点三两下,登立于房顶上。街面众人立刻群跃而起,暴喝攻来。各种兵器招呼而上,狼牙棒呼地净霖鬓边惊风,他一侧身,后方响马砍刀陡然劈下。净霖旋身一跃,抬腿正踹在对方胸口,对方呛声溅血,翻落下去。而后净霖滑身劈手,一把握住刺鞭,掌心锥痛,他连眼睛都不眨,凌空一震。劲风扑打而去,震得对方仓促松手,不待逃开,那悍然灵风已撞得人痛声摔地。   净霖扔开刺鞭,指间滴答热血。他冷眼俯瞰下边一众,逼得众人连连后退。净霖话也不说,转头跳下屋顶就走。他走几步,又停下来,倏忽回首,眼神冷得周遭人群一齐战栗。   金珠掉了!   净霖指尖无声地捏了捏,饿得要命。他平素出门的银钱也不多,一归院中,便被陶弟托辞借去赌干净了。眼下连个铜子都掏不出,嗅见侧旁的甜食面点香味扑鼻,越发冷漠。   那赖皮和尚忽然几步上前,腆着脸和稀泥,说:“适才唐突,对不住公子!不如随着我们吃些酒,大家一笑泯恩仇嘛!来日皆是九天门中人,都是为了苍生大业奔走,我等一众还要仰仗您呐!”   净霖见他们谄媚堆笑,便微抬下巴,示意带路。   琳琅推门而入,却不见人,只有华裳一个拨着灯芯。她便问道:“主子呢?”   华裳说:“适才说酒未尽兴,又出去了。”   净霖埋头进食,旁人说什么他都做了耳边风。和尚借故敬酒,说:“不敢耽搁公子大事,故而只喝一杯意思意思便罢了。今夜是我等有眼不识泰山,还望公子海涵。”   净霖知眼下不宜抗拒太甚,误了父亲的大计,便接杯饮了。他吃了酒,只觉得不涩反甜,腻在喉中,又吃了许多东西,待到散时也未说几句话。   他人出了店,觉得身上有些发热,余光见得那赖皮和尚给人吩咐了什么,一众人皆立在屋檐下以看好戏的模样瞧着他。   净霖心里咯嘣,轰然撩蹿而起的热浪烫得他鬓渗汗珠。他灵海错乱,竟调动不应,任凭这股搔人心尖的热流肆走。他快步擦过行人,鼻息渐重,强压着推开几人,浑噩向前。   岂料脚下忽然被人一绊,猛地栽向前。绊他这人不偏不躲,反而张开手臂,接了个满怀。   “酒好吃么?”他低声问。   净霖欲推人,指间却被他握得紧。净霖哈着气抬头,恍惚中见这人面容平平,不曾见过。他不禁皱眉,挣手后退,却察觉对方异常高大,比黎嵘还要高些许,抄住他简直轻而易举。   “诶。”苍霁一脸正人君子,谦逊有礼地扶稳净霖,抬掌露出几颗金珠,“见你与人去吃酒了,便在此等了等。是你的吧?”   净霖热得淌汗,抑声说了句多谢,便去拿金珠。可是对方忽地抬高手掌,不让他碰,净霖困惑地“嗯”声。   苍霁见他眼已朦胧,掺着水湿湿地望着自己,已是强弩之末。苍霁心知肚明,却俯首对净霖悄声说:“见你不大舒服?”   净霖唇间抿得泛红,他对苍霁叹声:“热……”   苍霁沉默片刻,说:“我也热,不如一道去散热醒酒。” 第73章 剑道   净霖咽着清水,凛冽的冰水浇灌在喉头,总算冲下甜腻感。腹间却如火撩蹿,热浪潮涌在四肢百骸。净霖烫得汗滑不宁,指尖都泛了红。   苍霁瞧着他,已知酒里是什么东西,却还要故作不解,体贴地问:“当下感觉如何?”   净霖颊面已起了红色,他犹自强撑镇定,神色不改,对苍霁颔首说:“……尚可。”   苍霁说:“我有一宅在巷中,内备仆从三两,是个极为清幽的休憩处。你若信得过,我便引你去。”   净霖深知药性未除,他素来独行独立,从未与同门兄弟谈过风花雪月,根本不知道这药本是下三流的手段。任凭你修为近臻,只要还是肉体凡胎,一概逃不掉。当下只想着归去自解,便微微摇头。   “多谢好意。”他掐着掌间伤,以痛醒神,“不敢叨扰。”   苍霁笑了笑,抬指示意他可以随意离开。净霖转身几步,忽地滑壁而倒,人不及着地,便被苍霁从后托抱起来。   苍霁下巴擦过净霖的发,似是无意,只道:“看来毒已流经全身,怕是无法自行驱除了。我好人做到底,捎你一段。”   说罢将人捞于臂间,抬步入了巷。净霖已烧得指尖发麻,汗浸在衣料,使得苍霁横在他腰间的手臂清晰贴近。他半阖着眼,见得苍霁面容朦胧,神识已陷入混沌,口中话语皆落呢喃,浑身已软。可他却仍掐着掌心伤处,迟迟不肯埋没于燥热间,徒留一点清明对苍霁含糊的“多谢”。   苍霁抬腿踹开院门,穿廊折路。这院子果真清幽,竟连个鬼影也见不到,什么“仆从三两”,分明是他临时兴起搭的。苍霁抱着人下阶,抵开一处房门。内设精细,屏风床榻一并周全。苍霁却偏偏要带着净霖绕开屏风,打帘过一洞门,里边竟是一处团腾水雾的热泉池。   苍霁见净霖已热得额间覆细汗,领口半开,倒也不急,只说:“此毒我略有耳闻……需我帮忙么?”   净霖本就热得哈气,此时在这蒸腾闷热中汗更渗流不止。他眯眼拽紧领口,抵着苍霁的胸膛。   苍霁便放开人,将净霖置于水中。净霖骤然下水,热流酥得他撑臂伏沿,适才喝下的凉水都被搅成了滚烫,喉间齿间甜腻渗参,让他既无力又焦躁。他在水雾中蒸得鬓边湿透,一时间竟辨不清身在何方。   苍霁已褪了外衫,蹲身牵起净霖受伤的手,端在眼前打量,突兀笑一声,说:“我将金珠还于你,还带你来此。我算是好人么?”   净霖湿哒哒地抬眸望着他,见他将金珠一颗一颗的推进自己的袖中。那珠子们一溜的顺着臂滑进来,被热水舔湿的衣物皆贴在身上,硌着珠子好生难受。苍霁仿佛知道他难受,长指紧随着珠子擦进他袖中,撩着净霖的内侧摸寻。   净霖被他的手指惊得颤栗,喉间溢出仓促的叹息,退步要逃。苍霁翻手就将他握结实,逗弄道:“我热得要死,既然不要我帮你,便由你来帮我,算作我这一路当好人的报酬。”   他指尖摩挲而出,带着净霖的手指送到唇边,忽地咬了净霖一口。净霖却似如久旱逢甘霖,想再撤手也来不及,被卡着脖颈迎起脸,承着他自上而下地吮吻。净霖脑中轰然,而后便变得异常模糊。他陷于水波晃动中,热浪渐打在腰侧。   净霖觉得哪里在痛,使得他仰颈喘息,又被禁锢在壁与水间逃脱不得,逐渐连脚趾也蜷缩而起,隐约中仿佛身化成水,在巨浪扑打中随波逐流。   坚如铁壁的墙面堵着他,净霖似如被揉碎了。银冠摇摇欲坠,发被水浪冲得散开,他的热他的烫皆被人玩弄于指掌。这墙还要压着他,催着他张口。   净霖臂攀墙面,一句“热”被抵回喉中,吞咽下去。   净霖倏地睁眼,见熟悉的屋顶就在眼前。他翻身坐起,正对着自己的松窗。天还没亮,他于半暗中摸了摸鬓,一片干燥。冥冥中似乎有什么断断续续,他只记得水好烫。   净霖掀被,见自己衣着完整,银冠正置于小案上,连摆放的方向都是他一贯的样子。他皱紧眉,浑身除了腰间略酸痛,竟再无异象。   晨时净霖去拜见父亲,在廊下遇着黎嵘。黎嵘见了他,抄了杯热茶递过去,问:“唤你出去,怎地还与人喝了酒?”   净霖迟钝地回忆,已然记不清昨晚的那几个泼皮。他喝着热茶,说:“打着打着就喝了。”   “没伤着就成。”黎嵘说,“近日父亲便要担任盟首,你万不可松懈。”   净霖嗯声,问:“我昨夜如何回来的?”   黎嵘看着他,笑道:“好小子!还喝傻了不成?你自个回来的啊。”   净霖毫无知觉:“我?”   “你这一觉睡得忘了七八。”黎嵘与他一起下阶,边走边说,“睡了整整一天呢!还当是昨日呢。”   净霖当真一愣,说:“睡了一天?”   黎嵘点了点他,说:“喝酒误事!”   净霖少见地露出愕然,他又极快地冷下脸,说:“那昨日怎不唤我?父亲怕已等急了。”   “父亲体谅你前几日鸣金台上辛苦,不叫人打扰。”黎嵘说,“经此之后,你便更须谨言慎行,别让别的兄弟拿着把柄。父亲既疼你,该罚的时候也比罚别人更重。”   “我无务职。”净霖说,“没有可罚之处。”   “话虽如此。”黎嵘踌躇一下,说,“上回我去北地与那苍帝交涉,草草了事。他昨日反倒先来了帖。”   净霖没见过龙,心里正想着别事,便未接话。两人要入堂时,黎嵘忽地问:“后颈怎叫人咬了?”   净霖一脸莫名,黎嵘也只扫见他后颈衣领压着点红色,不及端详,先释怀道:“该是蚊虫咬的。”   净霖探指摸到后颈,说:“兴许吧。”   他俩人入堂,君父正听陶致手舞足蹈的说着什么,见他二人来了,便指着陶致,说:“听听。”   陶致对他二人挺了挺胸,说:“四哥、九哥,父亲差我去北边守地呢!”   君父收了八子,净霖该排第七。但他往上与众兄弟不和,背后常被编排往下,让当时牙牙学语的清遥听了,就一直九哥九哥的叫。   黎嵘说:“陶弟虽然为人机敏,却不曾历练过。父亲……”   君父拨着茶盖,说:“此事已定,无需多谈。净霖,前几日鸣金台上守得漂亮,这几日正寻思着赏你点什么。可有什么稀罕的?”   净霖说:“没有。”   君父顿时扶膝而笑,说:“傻小子,父亲一年能赏你几回?你平时奔波在外,紧着今日,求个休憩时日也是行的。”   净霖却道:“南边诸妖未决,北边苍龙仍立,不必休息的。”   君父端详着他,说:“如今修为到了哪个境地?”   净霖略做沉吟,说:“差一分入臻境。”   君父颔首称赞:“你怀天道,专注一心,确实要比别人更快些。待入了臻境,就有辟谷之能,身脱凡胎。”   “正是如此,还望父亲差他出门。”黎嵘说,“他修降魔剑道,以浩然正气承渡己身,又心化咽泉,越是临近紧要关头,越需身置险地。若让他待在家中,闭关百年也未必能过此境。”   净霖听得他们交谈,却有些游神。他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紧要事,试探回去又白茫一片。他前夜可遇着什么人?怎连一点也记不起来。谁对他动了手脚?   “净霖。”君父唤回净霖的神识,只说,“如此这般,你便再度南下吧。”   净霖应声,退身而出。   苍霁打着哈欠,靠壁见天色渐暗。华裳拣着对味的菜吃,见状问:“爷今夜还出去吗?你若是还宿外边,晚上我便自去觅食了。”   苍霁说:“我这样洁身自好,是那般时常宿夜不归的人么。”   华裳夹不住花生,便弃了筷,用手来。她丢着花生米,就着几口酒好不惬意,闻言只问:“那你前夜去哪里了?袍子都皱成麻花了。”   苍霁叹道:“卖身渡人去了。”   华裳岂会轻信,苍霁也不理她,指间拈着一颗平平无奇的金珠,迎着黄昏看了又看,只作冷哼。他近来总是没缘由的哼,也不知道哼谁。   华裳说:“帖子也递了,姐姐也去了。回头再在北地见着九天门的人,打还是不打?”   苍霁金珠抵在指腹间滚动,他说:“南边盟约已成,一棍子下去惊涛骇浪。你自与琳琅说这句话,她便明白如何做了。”   华裳听出味来,说:“你不与我们同归?”   “我自有去处。”苍霁眼眺山间云雾,“我看九天君数年磨一剑,只将这剑磨得锋芒毕露、锐不可当。”   华裳踢着脚,说:“若想将这剑使得更久些,藏锋敛锷方为上策。九天君如今让他树敌无数,说是爱子,我看不像。况且这个净霖本相为剑,他修的降魔剑道与旁人不同,是孤注一掷,性命皆系于这一道一剑之上,若是来日遇着什么变故,失道则剑折,剑折则身毁,身毁则心死——救都救不得呢。”   “是啊。”苍霁眼中露了点妖物狡诈,“要折此人,攻身为下,攻心为上。他本相为剑,能将一切强击视为磨砺。又因为心与剑相似,绝无杂质,故而能降魔数年不受外侵,始终如一的坚守己道。”   “但他若能抱守一心,岂不是愈挫愈勇,油盐不进?”华裳尾巴倏地冒出来,她思索道,“本相为剑,认真说来,算不得有心。那胸腔里都是利刃,要摧他心志不容易,否则这些年邪魔对他岂会闻风而逃,怕得两股战战。”   “要看他遇见谁。”苍霁玩转着金珠,意味深长地说,“总有一劫。” 第74章 毛病   净霖不日后下山,因为白袍银冠的打扮太过招摇,所以他褪了白袍,换作青绦常服。将剑隐于身,并且弃冠系发,除了那面容不改,已与寻常修行之人并无不同。   黎嵘与云生将净霖送至山脚,在山脚亭畔又给了他一只匣子。净霖打开来看,见匣中整齐码列着六个小瓷瓶。   “此乃父亲院中自调的丸子,依着你的口味,净是些豆腐味。”黎嵘见净霖神色不佳,便赶忙说,“知道你一贯自修,不肯借助这些灵丹,但这皆是父亲的一片心意,不可推辞。”   云生在侧笑道:“小时候常要着吃,大了还嫌弃上了。带着吧,父亲爱重你,多半是怕你渡境之时遇着什么变故,拣六瓶给你养气固本。你要知道,连大哥那边也只敢紧着一瓶吃。”   “我独修剑道,亦为心道,借助外物反易生魔。虽知父亲爱重,却也不敢多用。”净霖拣出一瓶,又将匣子推给他俩人,说,“兄长们在家闭关皆需此物,便替我用了罢。”   说罢净霖稍抬手,言简意赅:“我便去了。”   黎嵘和云生一齐回礼,目送净霖消失于晨雾间。   黎嵘摇了摇瓷瓶,叹道:“这么多,你我也用不完。偏生金贵难得,扔也扔不掉,这可如何是好?”   云生一拍臂,说:“恰好昨夜听澜海说他近来不大得劲,总觉得身神疲怠,不如送他一瓶。你我各分一瓶,最后剩下的,就给清遥做糖豆吃罢。”   九天君院中设有灵通堂,素来以炼丹为名。这九天丹便是助长修为、净污化邪的好物,他们兄弟自入门起便月月在食用。待到修为小成,灵海已固以后,君父便会克制丹量,叫他们自行精进。此物虽然大补,却不能多食,能嚼豆似的吃着玩的,只有清遥与东君可以。东君乃邪魔归顺,暂且不提,清遥却是体质难得,为防邪祟,须得天天食用。   两人当下一拍即合,归于山中。   净霖南行时不曾乘船,而是策马沿江而行。九天门在南边广设司站接应门人,净霖便在沿途各地的司站中歇脚。   傍晚时分,净霖在街上的面摊铺子坐了,要了两份面,一碗加青菜,一碗加豆腐。他拣了筷用面,面才吃了一半,听得背后有人“笃、笃”地敲着木棍走过来,打他桌边一杵,张嘴就是一句:“这位公子,见你眉眼带俏,面里透红,近来要走那桃花运啊!”   净霖吃面不答,这人偏俯身凑过来,一顿嗅,嘴里说着:“我也饿得紧,看在我为你算一算的面儿上,这碗面就赏我了呗?”   净霖见他是个睁眼瞎,眸子混浊晦暗,怕是瞧不清东西。又见他胡子拉碴,肩挂着一脏褂,脚蹬着一双露趾青布鞋,手里还拽着一根虫啃过的朽木。稍微闻一闻,便能嗅得着一股咸菜混槽水的恶臭。这便罢了,他动作间那虱子就紧着蹦跳。   食客各个反倒胃口,争先恐后地起身离座。摊主不依,几步跑来啐着这要饭似的算卦人。   “赶紧麻溜的滚!”摊主抽着毛巾,“来这儿撒什么野?谁这档里没留神,尿出你这等碍眼的阿物儿!”   算卦的脚下灵巧一晃,让摊主次次抽了个空。他抄手回拈,对着摊主吹了吹指间的金珠,摇在眼前显摆。   “见着了?”他说,“爷爷是个下三滥的阿物儿,你这儿孙子又算什么东西。别杵着当柱,滚一边去候着。爷爷要跟这公子哥玩儿。”   说罢算褂的便踩着一只脚坐净霖对面,挠着虱子说:“连口面都不给,你这小气鬼!”   净霖推了没动的那碗给他,他用筷沿着碗边敲得叮当乱响,吵道:“不要!谁稀罕一碗面,要的是你吃的那碗!”   净霖说:“算卦的还稀罕剩饭。”   “那得看是谁的。”算卦的撑着瞎眼,探手去捉净霖的手,“见你生得好,便只稀罕你的。”   净霖顺势一退,抬脚点在他屁股底下的板凳。算卦的板凳猛退后一步,接着方桌在净霖翻手间倏地一转,那只剩汤底的碗便正对着算卦的面前,再看净霖,已经几口将没动过的面吃完了。   净霖铜珠一拍,起身就走。背后风声一疾,那算卦的深不可测,拍臂向净霖。净霖晃身,两人虚影刹那重叠,又如似鬼魅般的分错开来。净霖一掸衫摆,提步前行,岂料算卦的突然耍赖,一把将他从后抱在臂间,直接抱抬起来。   “跑不掉了吧!”   算卦的话音未落,怀中人便“砰”地变作一只石头小人,在地上一个鲤鱼打挺,冲他做着鬼脸。再看净霖,哪还有影!   算卦的冷笑,一脚踢在石头小人屁股上,说:“跑得还真快!”   他几步入了人群,竟极快的消失不见了。   净霖闭目似睡,夜间窗口突地被叩响。他推开窗一看,见着一个弱柳扶风般的美人倚着窗,对着他未语泪先流。   “冤家逃哪里去了。”美人拭着香帕,嘤声软语,“将人家丢在桥底下,好生害怕。唤你你也不去,可真是个薄情人儿。你我好歹一夜夫妻,竟连这点情面也不给!”   净霖意觉自己做了梦,又疑心是遇着邪魔来乱神,便欲合窗。这美人一臂探进来,照他胸口轻轻一点,在月下梨花带雨,柔弱地问:“你怎板着个脸?可是不想见我?我知你与那贵人千金好,便要弃了我不成?九郎……”她嘤咛着,“好狠的心肠。”   净霖说:“我不曾弃你,也不曾与你好过。”   “你这般说!”美人跺脚,“休说我,就是我腹中的骨肉也是不依的!”   净霖说:“你身无孕气,并无孩子。”   这美人无法,竟欲攀窗爬进来。见她裙子一掀,细长的腿就往窗上搬。净霖见外边皓月高悬,院明如昼,便突然说:“我明白了。”   美人一时捉摸不定:“啊?”   净霖顿了顿,说:“你怕寻错了窗,找错了人。”   他窗设灵线,若是邪魔,必定跨不进来。若是妖怪,净霖却看不见她本相与灵海,这女子通身都透露着凡人气息,连爬窗都会硌红腿呢!   美人闻言一笑,说:“你与我春风一宿,我岂会忘了你的脸!叫我摸一摸,便知认错没认错。”   净霖斩妖除魔皆可当机立断,却不能没由来的杀个凡人。他不禁捉襟见肘,后退几步,见这大胆女子就要爬进来。她裙子已掀至膝上,那雪白的腿就晃在夜色里,净霖非礼勿视,转过眸扯起被,将她照面一堵,硬是从窗户推了出去。   低窗软草本不痛的,可这美人跌得不雅,便抱着被扯了衣,哭哭啼啼地喊起来。   她这一喊,整个司站都亮了灯火。大家皆是修行之人,讲究耳目灵敏,本就在暗中听得清清楚楚,当下一齐探出头来,交头接耳地嘀咕指点。   女子拢着被,哭缠道:“这薄情人翻脸不认人,昨个儿还拢一个被窝里心肝儿宝贝儿的叫着,今天便要与别人好!连门也不许我入!”   净霖不曾与女人打过交道,哪里见得过这般阵势。他当下冷眉紧皱,几欲要认定这是南下新出来的诓钱法子。   果然听得那女子便边拭泪边说:“你说你走生意,要得六十颗金珠。老天爷,那可都是我熬心熬眼一针一线绣出来的血汗,交于你,你便这般待我!你若执意离开便也罢了,但须将钱还我!”   休说她能不能绣出六十金珠,单是将眼下的净霖倒干净了,他也只有十颗。   净霖捏着钱袋,说:“要钱便罢了,话不可以乱讲。我与你素不相识,既没有过什么露水情缘,也不曾借过你一分一珠。”   这女子陡然露出泼辣来,掐腰说:“好啊!你不仅薄情,你还这般冷酷!竟要与我划得干干净净。欠债还钱,六十颗一颗不能少!否则我便去那什么九天门里,叫人都看看你们养的什么败类!”   司站间凑热闹的立刻扬声说道:“姑娘休要忙,他既然是九天门的弟子,便是最最有钱的!尽管问他要,今夜我们一众替你看着,谅他也不敢动手!”   “九天门便能仗势欺人?你且还人家姑娘钱来!”   “负心汉,薄情郎!”   净霖丝毫不为之所动,他只专注于掌间,见自己已剩这么些,再多给也是没有的。便倒出金珠,正欲递出去。   半途中忽然挡下一只手,骨节分明,修长有力。   “金珠好说。”这人侧对着净霖,肩背宽阔,“得寸进尺却是不成的。”   “话说得好没由头。”这女子抬声说,“我已这般可怜,哪还敢‘得寸进尺’,分明是哭声哀求。”   “我见小娘子你伶牙俐齿,说得我兄弟哑口无言。”苍霁抛去一袋金珠,说,“得了钱,劝你做些正经营生。似他这么傻的,可不多见。今夜已叫你尝了个甜头,还不走么?”   女子见他面色不虞,虽然貌不惊人,却另有威势,便见好就收,拉开袋瞧着是真的金珠,立刻起身抚鬓,欢天喜地地去了。   苍霁回首,对净霖道:“几日不见,不记得我了么?”   净霖脑中闪电一晃,隐约记得这张脸。只是当时热得太昏沉,已忆不起太多,便道:“多谢。”   苍霁站了会儿,突地问后边立着的伙计:“站中可还有房间?”   净霖才见他仍牵着马,风尘仆仆的样子。   伙计赶忙说:“对不住,今晚还真没了!”   苍霁略带遗憾的对净霖抬抬手,说:“好不容易遇着了,却又该说告辞。既然站中客已满,那我便去别处罢。”   伙计哈着腰愧疚道:“劳您白跑一趟!只是这会儿皆已歇业,多半都满啦!”   苍霁便说:“这般么……”   净霖适才受了他的仗义,这会儿就该还了。于是他对已经抬步的苍霁说:“两回皆要多谢你,如不嫌弃,便一道住吧。”   苍霁回首,颇显为难:“那岂不是叨扰了?”   净霖看着他:“无妨。”   苍霁便扔了缰绳给伙计,里边自有人准备热水和吃食。他掀袍进门时对净霖一笑,说:“你可真是个好人。”   那边走了的女子揣着金袋钻入门内,与她男人连声道:“发财了!”   她男人守着油灯咬了咬金珠,女人说:“这人都是什么怪脾气!原以为他要整治那白面小子,谁知竟是给咱们送钱的!”   “他既叫你去,给了你钱,你便顺着他给的词儿念不就得了。”她男人酸道。   女人抱着这一袋钱,犹自不解:“你说这人到底是什么毛病……” 第75章 九郎   屋中新添了床榻,并靠在窗边,使得里间颇显拥挤。苍霁见天已三更,便潦草地吃了些东西,漱口之后滚身上榻。   净霖睡意全无,他不曾与人同室而眠,故而侧身望着床沿,心里只将百种咒术念来默去。月色如水淌于席上,净霖浸在这水泊里,逐渐忘了背后还有人,全心都陷在精进二字上。   他的灵海生于本相之后,绕着咽泉形如风雾。一眼望去,难以见底,只能瞧见咽泉寒芒萧杀,屹立在他胸口间不曾倒斜。   苍霁自后瞧着净霖,见净霖颈后光洁,白皙爽净,只无声一笑。他在九天门鸣金台上窥视净霖数日,已将咽泉形貌了然于心,除了那什么降魔剑道,他待净霖更有意思。这样胸藏利剑的人,谁能料得他抱起来是软的?   鸣金台并不是苍霁头一回见净霖。   一年之前,净霖曾斩西北大妖虎头枭。此枭位居北地偏西的沼泽荒地,本是苍帝座下置西抵抗血海的一员大将,却因些至今未明的糊涂事,掠杀了北地三城的百姓。净霖负剑孤身前往,将虎头枭斩于血海之前,引出邪魔惊天涛浪。苍帝到时,只见那白袍一剑封海,无数巨浪迎面而止,咽泉剑前无魔僭越。   苍帝问左右:“此人是谁?”   小妖便缩颈回话:“帝君不识他,他便是那九天门纵行中渡剑无敌手的净霖!”   数月之后,苍帝又得梵坛邀约,前往至南古刹听议清谈。他与佛同座相并,粗茶饮就间瞥见一只石头小人盘腿坐在莲池旁,持筷垂钓,在诵经声中昏昏欲睡,点头不止。   苍帝心下一动,余光见它又坐片刻,忽地弃筷跳起来,伏在池边抄杯捞鱼。池中不过几只手指长短的红鲤,初萌梵音才通心性,一个个围着石头的小杯打转,反而逗得它越探越深,最终一个“咕嘟”栽进池中,顶着莲叶晃了一头的水。   苍帝忽问真佛:“一点生机,顽石亦能脱胎成人?”   真佛笑而不答,只道:“胸中藏剑,道里隐真。”   “何处寻道?”   “道自在神明,道自在天地。凡目所及,凡耳所闻,皆可称道。”真佛抿茶笑语。   苍帝后靠冷笑,说:“天下修道,我道何处?”   “破后方立。”真佛说道。   苍帝反问:“如此说来,我的劫数将至?”   “帝君已洞察秋毫,心存思量。”真佛颔首。   苍帝眸中杀机一现:“是谁。”   真佛却抚掌大笑,将一颗佛珠抛丢入池中,说:“南禅八百莲池水,缘定其中不可探。帝君想弄明白,不如踱步自寻。”   苍帝霍然起身,却听真佛正色一劝。   “劫数良缘具不能料,帝君心思百转莫测,与其寻出来,不如放任自流。”   “他既是我的劫,便是我的命。”苍帝身隐雾间,“天地之间能称帝者唯我而已。这命我给不了,只能先杀了他以却后事。”   苍帝沿池而去,在袅袅梵音中,见那佛珠沉沦水面,顺流南去。莲池最南处,万花之间停一小舟。舟上对坐两人,一为持经解道的老僧,一为披着天青宽衫的男人。   老僧呶呶不休,枯燥无味。男人散发入定,端坐静听。那天青的袖淌进池中,剪出一方天色,沾了一袭莲香。净霖侧容冷情,既不见不耐,也不见困倦。池面如境,波映苍穹,刹那望去,竟有种他端坐于净空云间之感。   咽泉既是净霖,净霖亦是咽泉。至纯之性铸这天地第一剑,至净之雨融这天地第一色。他心无外物,故而色不流俗。   苍帝拨雾眺望,竟痴了。   池间突然攀上石头小人,它端坐在老僧背后,学着老僧的模样摇头晃脑。   老僧愈念愈慢,忍不住迟咳一声,对净霖说:“可是腻了?”   那小人登时“嘭”地变回石子,手里捏着的佛珠滴溜溜地滚到净霖手边。净霖面色如常,对老僧俯身以示歉意。   老僧道:“贫僧知经书无味,却也是无法为之。公子心修剑道,最忌浮躁,归去后,亦要日日念念才好。”   净霖指拈佛珠,说:“看来我佛缘不浅,大师不必担心。”   老僧说:“公子凡俗不近,修为虽长,此心却孤。这世间最叫人断魂的不是邪魔,而是‘情’字。心修剑道,看似超脱万物,实则如履薄冰。错一分,断一念,毁一心,便是万劫不复,神魔难论。”   净霖说:“父子心,兄弟义,皆是情。”   “就是这般。”老僧看着净霖,“方说公子尚不解世。”   净霖懵懂,却说:“若‘情’字为劫,自斩了它便可。”   老僧长叹一声,不再应声,对净霖抬手作礼,转身上岸而去。   净霖犹自枯坐,指间拢着的佛珠已干,他忽然生出股凉意。石头“啪”地复原,与净霖并坐。   苍帝看了半晌,无声退了。   苍霁收回思绪,见净霖已转回身,正望着他。他顺势露出歉色,说:“吵着你了吗?”   净霖默默地盯着他。   苍霁一头雾水,心道自己既没露形,也没显鳞,却仍在净霖的目光里系上了扣,说:“那日别过,还不曾问过你名字。”   净霖说:“净霖。”   “久旱逢甘露。”苍霁一本正经地说,“难怪遇着你,我身心都畅快舒坦。”   净霖说:“那夜我……”   “你与人吃酒丢了钱,我拾金不昧还给了你。”那金珠还硌在腰侧,苍霁连眼睛都不眨,“随后带你歇了一夜,你自回去了。”   净霖皱眉:“我怎一点也想不起来。”   “与人吃酒就是这样。”苍霁说,“你酒量浅,日后除了亲近之人,还是不要轻易饮酒。”   净霖问:“敢问尊姓大名。”   “不敢当,鄙姓曹,单字仓。半路出家,在北边学了点咒术,修为不精,未筑灵海,更不曾化出本相。因为天赋不够,便绝了修道的念头。如今走些灵石灵草的买卖,混口饭吃。”苍霁臂枕脑后,娓娓道来。   “曹兄弟。”净霖唤道。   苍霁险些笑出声,他在暗中维持正色,稳声说:“我痴长你几岁,不如叫声哥哥?”   净霖心道自己修为已成,活了许多年了,叫他哥哥岂不是乱了?   苍霁却心道老子苍龙诞世,连你爹都能把我叫爹,让你叫声哥哥那是长辈分。   苍霁叹气,翻过身去,背对着净霖说:“不过我修为浅,让你叫声哥哥倒是委屈了。不必客气,你我姓名相称便也行的。”   净霖屡次得他援手,听出他的闷闷不乐,不由张了张口。   苍霁却说:“明日一早,我便寻个住处。若是你也南下,倒是能……”   “哥哥。”净霖低声,念完顿了顿。他连家中兄弟也不曾这样叫过,一时间喉中竟像被捏住似的有些吞吐。净霖埋头进被中,闷声说,“一道住着不碍事,睡罢。”   苍霁在这声“哥哥”里意犹未尽,他一边觉得这小子果真里外迥然,一边心想自己怎么没早点教他喊哥哥。   那水花里的人被撞得含糊哼声,唇里若是再念着这两个字,尽管是抄在怀里臂间,苍霁也能顶得他发抖发软。   可惜,可惜。   翌日天蒙蒙亮,净霖便在喂马。他这马也非寻常马,顶着青骢外皮,却能踏水凌云,在凡马之间拘了一宿,这会儿正踱着步,绕着净霖小跑。   苍霁抄了一笼热乎乎的薄皮包子,净霖洗了手,与他站在青松盆栽边共用。苍霁见他吮着热汁儿,薄唇被烫得油亮泛红,又想起点不正经的事情。   净霖见苍霁盯着自己,不由地望回去。他进食无声,即便吮着热汁儿也能不发一声,又安静又快速。   苍霁佯装平静,将这知心大哥的模样维持地滴水不漏。他拣了只包子,送进口中细嚼慢咽,待吃完了,方说:“昨夜不曾与贤弟你细说,我带了批草药南下。那南边的槐树城前些日子遭了邪魔作乱,死伤无数,正是急需灵草灵药的时候。我此行便是为此而去,不知你将去何处?”   净霖拭着手,道:“我与哥哥同路。”   苍霁便说:“你也去槐树城?”   净霖不疑有他,说:“槐树城原设于南边凤凰管辖,近日凤凰东迁,南边已势如冰炭,正是要九天门出力之时。”   苍霁当即笑开,说:“这倒巧了,你我一起南下,左右也是个照应。”   净霖见苍霁眸中一片赤诚,行事也不孟浪,而且言辞稳重,心系正道,比起黎嵘更见“兄长”之色,不禁缓了容色,颔首说:“是。”   苍霁牵马时,净霖从袖中递出瓷瓶。苍霁接过时小指扫过净霖的掌心,不待净霖回神,他反而光明磊落地将瓷瓶轻嗅了嗅。   “此乃何物?”   “家里的丹药。”净霖说,“哥哥既然要南下赠药,平白在昨晚丢了六十金珠,如何也说不过去。这丹药虽不及情谊,却能换些东西。如遇凡人,起死回生也是能的。”   “好生珍贵。”苍霁挑了塞,只在鼻下晃了晃,笑道,“一股豆腐味,灵气充沛,看来是仙家宝贝。这般送了我,岂不是太过浪费?”   净霖翻身上马,说:“值当。”   苍霁正笑着,倏地嗅出什么。他五感远超常人,寻常妖怪也比不得。这药确实仙灵盈溢,凑近了细辨,却模糊地捉出一星点血味。   但是苍霁不显颜色,本欲客气的手送回袖中。他笑意不减,上了马,对净霖说:“你这般待我,怎叫我不感动?既然成了兄弟,便没什么能隐瞒的。我家住北边,家中无父无母亦无妻儿亲眷,是实打实的孤家寡人。贤弟——”他轻啧,“这么叫反而生分了,不如叫你九郎?” 第76章 凶相   九郎这个称呼,往硬里喊,便是兄弟,往软里念,就是爱怜。然而“九”这一字,除了同门兄弟,外人如何知晓?   净霖欲打马的手缓了一分,他轻轻拍在马颈侧,刹那间已心下百转。他停滞片刻,说:“还是直称大名吧。”   苍霁几欲咬舌,道:“那便罢了。只是九郎不是你的乳名吗?我记得昨夜那女子便是这么唤的。”   净霖转眸盯着苍霁,说:“我在家中排行第七。”   苍霁适当地露出了然:“江湖不易行,净霖,往后且须更加谨慎。”   “你家居北边。”净霖的马跑起来,他说,“北边形势如何?”   苍霁知他已起了疑,便回答的天衣无缝:“我离时血海已漫妖塔下,苍龙召八方之水以抵血浪,我故处已成一片汪洋。如今北边全由苍龙把控,凡人不便滞留其中,我就策马南行,先到了九天门寻求庇护,正遇着贵门鸣金台。”   净霖年前北行,知道的与苍霁所言一般无二。实际眼下局势更加危急,苍帝独力扛北,纵然修为吞天纳海,却也迟早会陷入四方围夹之中。   苍霁就势转开话锋,道:“北地已成一片泽国,苍龙却迟迟不肯与贵门缔盟。此妖为害一方,何时能除?”   “苍龙万不可除。”净霖见苍霁似有不解,便稍作思索,说,“……哥哥居地被淹,因此浪迹江湖,讨厌他是情理之中。况且正因为苍龙引就八方之水,致使北边数万百姓不得不徒步向南。九天门与苍龙交界之处已有万人流离失所。”   “正是如此。”苍霁说,“难道还不可恶么?”   “可恶。”净霖不假思索,“但功将抵过。”   苍霁一笑:“这我便听不懂了。”   “居北者不明南事,处南者不详北情。”净霖说,“我未曾北行之前,家中兄弟屡次面见苍龙,以求缔盟,皆遭冷遇。我便于年前自行往北走了一趟。”   净霖说着抬指,清风袭叶,在空中卷画成图。他手指引着溪水窜流其中,说:“哥哥且看。苍龙数年布设北端,筑成万丈妖塔鼎立北地,以此为心攀建数道高墙,将其置成齐齐下倾的万道巨口,由它们相互咬衔,形成似如迷城的古怪之地。常人以为他欲设界架城,坐享‘帝君’之称,实则不然。因这些巨墙设置巧妙,在我看来,他不是在建‘墙’,他是在修‘渠’。”   苍霁座下之马突然仰蹄,他勒缰正身,笑意稍淡:“他不随人除魔,修渠做什么?”   “血海倒倾,中渡陷乱。世间能以修为抗魔者少之又少,故而九天门纵横天下,以求缔盟。然而血海翻覆犹如天河倒灌,淹没之处无一收复。因为血海生魔,即便修为至臻,也不敢妄入其中。如此一来,所谓的局势稍缓皆是假慰之词。”净霖指尖一划,见得空中的地图霎时间红色弥漫,他喃喃道,“人救得了,却也活不成。将凤凰调往东部,是因为东边陷入绝粮困境,已经饿殍遍野了。想要救中渡芸生脱离苦海,斩妖除魔不过小成,真正的不世之功,是驱退血海。可是血海无涯,天闸已破,堵不及,退无法。天诞苍龙于数百年前,赐他吞天纳海之能,兴许便是要他来日成就这天地间第一功德。”   风散图化,净霖眼中似有光芒。   “引天地血海奔涌北地,凭一人之力吞魔净世。这等滔天之功,非苍龙莫属。”   苍霁喉间咽动,呛出一声笑,他说:“你即明白,九天门便不明白?”   净霖不答,心中许多话不曾与任何人谈过。   他能明白,父亲便不明白?苍龙迟迟不肯结缔,是不欲将北地交托于九天门,甚至他麾下大妖所涉之城,一概不许九天门插手。两者勉力维系共同抗魔的情分,却在九天门号令群雄之后越发勉强。东南西三地归属门下,北方却仍然犹如铁壁铜墙,父亲与众兄弟对此势在必得,苍龙已然成为九天门成就大业的绊脚石。   净霖不知该如何作答,他曾屡次进言,父亲全数退回。黎嵘为盟北之事火烧眉毛,东边已起了苍龙暗结邪魔的流言,况且苍龙为修渠道驱人南行,已使得百姓怨声鼎沸,骂声道载。   苍霁见他略显低沉,便说:“罢了,此等恶事便交由大人恼去。听你言谈,很仰慕苍龙咯?”   净霖倏地转来目光,硬邦邦地说:“不仰慕。听闻他妻妾成群,猖狂成性,狡诈善谈,最爱拿人下酒菜。”   苍霁:“……”   两人并驾齐驱,此时已至夏末,南边烈日尤存,万顷荷花却凋零枯竭。许多溪流已经堵塞,碧波难寻,浑浊遍地。沿着开辟而出的马道跑三日,便会陷入崩土裂口,必须绕道才能到达槐树城。   净霖与苍霁勒马驻于裂口,从高处俯瞰,昏茫天色已与血海混沌纠缠不清。此处城镇荒芜,寸草不生,枯骨塞流,即便他二人停于高处,也能清晰地感受到血海腥风的汹汹恶臭。   “此处邪魔已死,却无人手驻扎,不待半月,还会再生邪魔。”苍霁口中虽感慨万分,眼中却无怜悯之色。他打量此地,说,“九天门驻守此地的人退回了吗?”   净霖面色微沉:“没有父亲调令,退不得。”   既然没有退回,那便是凶多吉少。   “槐树城恐怕也已沦陷。”苍霁见得血海翻浪中有庞然魅影晃动,“此地再生的邪魔不可小觑,如不能赶上,往南七镇双城也将被血海淹没。九天门既然不知道,那这些城镇中的凡人便都未经转移。”   话音间,苍茫中陡然立起一物。两人座下的马齐声嘶鸣,霎时奔出,沿着断口疾策向前,势必要在邪魔到达前赶赴城镇。净霖颠簸中见邪魔的形貌若隐若现,猩红独眼遍及浑身,他突然道:“是恶相。”   邪魔如风化雾,便是“贪相”,往往随着血海蔓延城镇,极其依赖鲜血鲜肉,并且会越食越贪,能够撑得腹肚皆裂再由血肉化回原貌,继续不知疲倦地进食。邪魔如铁生眼,便是“恶相”,有疾奔迅猛的能耐,刀剑难伤,通身的眼能摄震魂识,休说凡人,就是修道者也往往不敢轻易相迎,东君便属此类。   “哥哥。”净霖抬臂扣住苍霁肩头,“换马。”   苍霁“修为不精”,只能与他凌身交错,落于青骢马背。净霖骑上凡马,这马已经四蹄颤颤,难直起身。正时突然地动山摇,见那邪魔眼珠转动,嗅得净霖一身灵气,转奔而来。   净霖勒马调头,对苍霁指向山道:“此马非同寻常,八百里也不过眨眼之间。我见混沌之中仍存剑气,七镇双城中必有修道者尚在支撑。你且先行,我稍后便至。”   苍霁看那邪魔挟浪扑至,惊天威势震得裂口扩张不止。他坐于马上,说:“既然稍后就至,我便在此看着你。”   净霖发已经风而起,他见苍霁留意已决,便驱马前行。天地已然色变,上方苍穹乌云压低,下边尘土飞扬龟裂爆出。净霖猛策而奔,与邪魔相冲直去。马已经经不住邪魔威压,奔至裂口时立刻软膝瘫倒。邪魔掌心红眼迫至崖前,在马嘶之中腥风大盛。   净霖凌空而起,他的身形比于邪魔不过一指长短而已。苍霁面前狂风倒灌,吹得他衣发翻飞,就是这一刻,他终于近在咫尺的见到了名震天下的咽泉。   邪魔挥臂俯吼,巨口森然的张在净霖面前。马匹被狂风吹袭翻撞向后,万般草木逆飞而去,扑打在净霖身侧。无望血海随着邪魔的吼声掀起巨浪,铺天盖地地扑砸向净霖。   电光石火间,灰蒙中倏然显出一线青芒,紧接着“嗡声”大震,咽泉滑口出鞘,剑身寒芒乍现白光。净霖抬指握剑,下一瞬破声大作。只见巨剑之芒随臂而下,破势如竹无物可挡!   邪魔巨口未合,忽然陷入一片死寂,继而见邪魔头颅滚下地面。浑身红眼立刻争先恐后地发出哀嚎,血沫残块自断颈处喷溅而涌,犹如瓢泼血雨。净霖轻轻甩掉剑刃血珠,眉间冰凉。邪魔捂颈后退,骤然奔逃,却见剑光霎时笼罩,割裂声、哀叫声、悲恸声一齐剖于天地间,飞沙走石如浪更迭!   血雨未停,净霖已落地。他青绦常服袂飘风间,连鞋面都干干净净不沾血迹。咽泉剑身如雪,“锵”地归于剑鞘。净霖长身玉立,对苍霁缓声。   “走罢。”   他背后的血海轰然掀起波澜,邪魔碎身坠入其中,血雨一并歇止。天地沉于入夜寂静,顷刻间连风声也听不到了。   苍霁颈间发麻,他指间紧攥着缰绳,又一瞬松开,对净霖露出苍白的笑。   “吓坏我了。”   陶致登马下山,他到了山脚不急走,反倒催着兄长们设宴送行。黎嵘依他开了一桌,酒菜俱佳。他又挨个撒娇耍赖,得了好些哥哥们的打赏。待他酒足饭饱出门时,却被一赖头和尚拦了下来。   “八公子。”赖头和尚搓着光头,赖兮兮道,“可叫小的好找!”   陶致一见是他,倒也不忙,与他勾肩搭背到檐下,问:“如何?得手了?”   “酒喝了,药也下了。”赖头和尚啧声,“但人却给跑了。”   陶致闻言欲发作,又一想,说:“不对啊!这药可是我千辛万苦弄到手的,即便他与人成了事,也会欲冲灵海,耽于淫色,修为尽崩!可我瞧着他,根本不似用过药的样子。你这泼皮,作弄爷爷么?!”   赖头和尚却大骇道:“这般厉害的药!你原先可只说叫他开开荤罢了!如是那夜整废了他,九天君查下来,你且不提,我等皆难逃一死!”   “你怕什么!”陶致冷笑,“这不是无事么。你亲眼见着他用了?”   “那一杯都是我亲手灌下去的,瞧着人离开时已经不大对劲了。”赖头和尚悔不当初,又说,“怪就怪在这里,见他入了巷,便再也找不到了。”   “他倒走运。”陶致低声切齿,“只是他用下去了,必不可能毫发无损!许是那日为了掩人耳目故意强撑无恙,我竟没瞧出来。你且带人在城中看着,这几人谁家死了人,你便将尸身留下来。”   “这是做什么?”   陶致眉间阴冷,说:“此药厉害,不仅能毁人修为,还能要人性命。他若不与人交合,便是死路一条。可他若与人交合,凡人哪受得起?回头我拣着尸体,还能在父亲面前告他一个淫乱毁德的罪!”   赖头和尚已心生退意,又听陶致说:“找到了尸体,先抽几十鞭!帮谁不成,偏偏要帮他,死也活该!”   说罢将钱袋随手丢给和尚,上马去了。和尚心觉烫手,又得罪不起,顿时焦头烂额。眼见黎嵘和云生出来,也不敢碍眼,匆忙跑了。他跑到半途,被人拽着了后领。   一个持棍的少年郎盯着他,说:“便是你教唆我哥哥做坏事,给人一脚踢死的么?”   赖头和尚猛一震臂,将他击退几步,啐道:“银钱两清!那夜送回去的时候就跟你娘说明白了,怎还纠缠不休!”   这少年生得浓眉朗目,英气之余还有些虎,他一把拽回赖头和尚:“呸!脏钱给你买棺材!今日我就替天行道!打死你这邪魔歪道,给我哥哥偿命!”   音落对着赖头和尚劈头一棍!和尚见他面青,原以为是个愣头小子,仗着点修为就不知好歹。谁知他这一杖打下来,竟叫和尚滚身在地,几欲吐血。   和尚慌忙推着金珠,说:“少侠有话好说!”   这小子一脚踹翻他,认了死理,今日真的要打死他才肯罢休。只冷冷道:“拿命来!”   却听头顶一人拍着手笑声如铃,他一抬头,见窗边趴了个女孩儿。这便算了,他目光一转,又见这女孩儿后面立着个绝色的……女子。这少年没由来地红了脸,竟不敢直视那华服小姐。   琳琅见状,倒不以为意,只笑道:“虽虎了点,天资却了不得,竟不输于九天门的那几个。小公子,可拜过师了?” 第77章 奔城   净霖的马在窄桥上踏着蹄,被封闭的城门阻碍了前行。双道城墙皆有被击塌的痕迹,为了应急而堆砌的新墙显得不堪一击,净霖认出了石上的血色符咒。   墙上的人探颈见着净霖,随即起了一阵骚动。一个倦色男子扬声问:“来的可是临松君?”   净霖早有“泉咽危石,松冷青衫”八字闻名,如今已渐有称他为“临松君”的人。他于马背颔首,说:“在下净霖。”   那男子犹自不信,因为邪魔擅惑人心,变作净霖也并非没有可能。于是他问:“可有凭证?”   净霖不答,却见咽泉破暗乍亮,周遭血海迷雾立即应光迅退。   “在下净霖。”净霖再次稳声说,“负咽泉而至,为除魔而来。”   上边人当机立断:“开门迎临松君!”   青骢马奔入城门,城中笼罩于黑暗下,只有几点火把似如鬼火游光。七镇双城剩余的百姓皆藏聚于此,见净霖策马而来,便无声让出窄道。净霖马过途中,人山观望。他突然勒马,因为马前横着赤脚孤儿。   苍霁无需多看,也知人已死了多日。七镇双城有多少人?如今能站在此处的又有多少人?如若是白昼,定睛一看便能了然,人人的脚底下踩的全是尸体。   适才在墙头上的几人赶下来,其中一个“扑通”跪倒在净霖面前。净霖见他白袍已破,狼狈不堪,跪于地上时突然抑声痛哭。   “槐树、槐树位居南境边线,守城一百三十位九天门弟子,除我之外,尽数葬于血海浪涛!”   净霖下马,平静地说:“烽火台为何未燃。”   “烽火一线皆沦血海,邪魔掐断了往北的要枢之道。我策马疾乘传递消息,待赶到七星连镇时,血海已追覆阳城!”他抬头时众人才赫然发觉,他双目已毁,血垢满面,“七星连镇衔接双城要道,阳城已没,城中数万百姓无一逃生。君上!我们于南边布设的千人团守,今夜之前已死了五百二十九个人。”   整个南边只有一千二百人,已经是九天门如今能够支援此地的最多人数。因为修道者千金难求,九天门向北设城防备苍龙,往东援凤整顿杂田,接着还有西边众城也需驻守,如今已经是左支右绌,捉襟见肘。   眼下局势危在旦夕,不容犹疑!   净霖说:“你叫什么名字。”   此人哑声答道:“晖桉!”   “从此地往西北方向直行一千里,有一西途城。城中守将名叫颐宁,下有一百四十位修道高手,你告诉他,不必尽数调来,只取五十人沿途开道,接应此地百姓急转往西。到了西途,速点烽火台,差人立即传递消息回九天门,告诉父亲,众兄弟中我要借一人,便是东君,特叫他一日内必须到达此地。”净霖有条不紊,接着说,“晖桉,你敢不敢去?”   此时已是深夜,此城之外血海正在弥漫,若不留神,必定会陷入血海之中,尸骨无存。晖桉双眼已毁,净霖说得任务简直是强人所难。但是九天门立世之言便是“肝胆”二字,哪怕只有一人活着,身先士卒的也不能是普通凡人。   晖桉叩首:“谨遵君上特令,必不负今夜所托!”   “带着咽泉。”净霖抛出佩剑,“见咽泉即如见我,沿途邪魔不敢枉自出手。此马自会识道而行,你只需将话带到。”   晖桉接剑背上,背后便马上被寒意侵蚀。他扶身上马,调头便要走。   苍霁忽然轻拍了把晖桉的后背,说:“兄弟,西边妖怪不少。不过咽泉在此,你便放心奔马就是了。”   晖桉应声,猛地奔策而出。他一出城门,便听身后四道轰然重砸声顿时响起。青芒画符,四面高耸巨符将已临于血海边沿的孤城围得水泄不通。   时不待人,今夜每一刻都宝贵万分。   晖桉紧咬牙关,他于漆黑之中全力奔马,朔风呼于颊面,邪魔的号叫响于两侧。他看不见,便只能将一切系于青骢马,除了狂奔狂奔再无选择!   净霖实在爱干净,苍霁与他同行几日,已将此性摸得清清楚楚。他又偏冷,故而不喜人近,也不喜人碰。然而此刻他便席地而坐,那光洁的指尖穿过他人被撕咬至腥烂的手臂,还能绕出个又快又细致的结。   苍霁在侧净手,说:“城中一半都是伤患,撤离绝非易事。”   净霖嗯声,待人离去后,方才就着水和苍霁一起净手。他洗着指节,口中说:“你会画……”他罕见地犹豫,“会画龙吗?”   苍霁立即道:“天底下没有比我画得更好的人。”   “有一种咒术叫做画神术,西途城的颐宁精于丹青,最擅长此道。我与他虽然关系平平,却得过他几句点拨,故而对此道也颇有涉及。”净霖顿了少顷,说,“伤患不易撤离,劳烦哥哥画条龙,我自能让它驮人凌空。”   苍霁反问:“既然如此,何不自己画更加妥帖?”   净霖却将指节处揉得通红,不答此话。   “画龙不难。”苍霁稍作思量,“只是待他传到口信,血海已漫过此城,周围皆是恶相邪魔。画出的龙招摇过市,反倒不妙。”   净霖说:“城中人多,小兽难载。”   “画头巨牛。”苍霁打量那直立的符障,说,“堪比邪魔大小的牛,你以灵为缰,将符咒塞于底下,索性将这整个城都拉走。听闻你那日说,如今中渡粮食告急,我见这城中北角还有完好无损的粮仓,留下来岂不可惜。”   便是净霖也怔了怔:“一个城?”   “你在血海救人已是异想天开,何不再想大点。”苍霁说完自顾自地摩挲着鼻尖,又说,“邪魔穷追不舍时会张口示威。它口吐狂风,只要墙壁不破,牛便能跑起来。”   苍霁说罢在袖中摸索一番,掏出净霖所赠的小瓷瓶,说:“画出来的假兽吃得了东西么?”   净霖说:“我勉力灌灵,它就与真的一般无二。”   “那便喂它一颗。”苍霁说,“灵丹固本,使得它聚灵不化,即便中途遇袭,不慎被邪魔咬了,也能飞奔到底,不会耽搁。”   净霖接过瓷瓶,苍霁却突然捉住他的手腕,俯下首来,目光炯炯道:“你万不可偷吃。”   净霖诚实地说:“我不偷吃。”   月退雾笼,城中低语窃窃,咳声、叹声、鼾声交杂一起,无人点灯,最后一只火把也熄灭了。血海的腥臭已弥漫入内,不少人掩着口鼻斜身而卧,侧听巨符之外邪魔簇拥的震动声。血色潮浪扑打在巨符外,贪相邪魔已经顺着人味化雾化风的围绕在外。它们既能变作原来的模样,也能化出死人的容貌。   不知是哪个邪魔,竟学出婴孩的啼哭声。它随风靠近,贴着净霖的青芒巨符啼哭不宁,锐指剐着符,发出扎耳的磨动声。   “娘亲开门。”一个赤足女孩儿木着脸趴在城门缝上,对里边念着,“囡囡害怕,四处都是妖怪。囡囡要被捉去撕开手,扯掉腿……”   门内的少妇被吓得抽泣,抱着孩童不敢应声。   女孩儿盯着她,眸中没有眼白,黑洞洞的一片,口里说着:“囡囡被塞进嘴里,嚼得血水横流。你瞧着我,碎成了肉沫沫……”   说着化成碎末淌到地上,沿着缝就要流进来。它流到青芒内,突地像是被滚烫的热水劈头浇下去,“滋”一声地扬起惊天哭嚎,转瞬之间变作捂着面的男人,尖声怨道:“你烧我!”   天间漆云沉压,因为邪魔开始屯积雷电,阵阵闪烁间将城中人的面容都照得惨白。血色雨点逐渐掉下来,越来越大,浇在所有人面上身上,将一切都染成红色。   净霖登上墙头,骤地扬出薄纸。见那画纸随风飘卷而出,被雨水打进泥坑,泡出一层墨色。   苍霁不知从哪里摸出把伞,伏墙而观,说:“怎地没用。”   他话音未落,只见那墨色陡然膨胀,犹如一团墨染的血肉,从泥坑中霍地涨大。血海的潮浪已卷袭而来,这墨色纹丝不动,一头牛的轮廓舒展而出,不断地变大。不过眨眼,已然变成远超邪魔原身的庞然巨物。这牛喘气时会口喷赤热之气,生一双红眼,头顶锐利双角,浑身不着皮毛,而是覆着类似龙鳞的森然鳞片。它四足蹄下还钉着扒地铁刃,一条蟒蛇般的尾巴抽打中电光碎溅。   苍霁画得哪里是牛,分明是头怪物。   正当此时,天际霎时杀来一道迅疾之芒,扫开血海团雾,环绕净霖三周之后顿隐于他身。   “咽泉已归。”净霖不再等待,“晖桉到了。”   巨牛肩背之上倏地加上青光灵线,不需净霖鞭策,这牛喷出一气,撒腿就跑。万事开头难,牛蹄扒地,呼哧声重。整个城中猛地摇晃,接着见泥土倒拔,竟真的被拖了起来,犹如滑地一般缓慢挣向前方。   贪相邪魔化作人的模样,抱着牛蹄啼哭喊叫:“怎可弃我而去!”   血海奔涌,无数人面怨胎声声呼唤。恶相邪魔随着血海奔出,嘶声来捉。那狂风又起,天间巨雷扑砸。净霖翻手拔剑,在万雷击浪中踏城凌出。   血海顿时掀起惊涛骇浪,无数嚎声撕破苍穹。天地血色斩破一芒,甚至连天雨都静声凝滞,接着逆翻而起,青光冲天!   净霖剑毕便收,他从来不拔无用之剑。待他转身下去,后方竟有片刻滞空无物。   巨牛顶穿贪相邪魔的身,贪相便化雾围绕,对着巨牛耳边呢喃惑声。可这牛不过画中牛,齿间嚼着碎丹药,通身都在泛着金芒,恨不得一口气跑到天尽头。   前途已开,随着巨牛疾奔,城墙被颠簸得几欲崩塌。半个时辰后,已经能够瞧见微弱的晨光。前来接应的修道者凌身冲来,眼见便已渡过难关,岂料天间突然翻起巨浪,将中间之地盖了个血花迸溅,生生挡住了最后一步。   巨牛口中的丹药已尽,它喘声震耳,覆鳞之躯也招架不住八方撕咬,竟一蹄融化,轰然摔入血海。周遭的邪魔蜂拥而至,墨色一淡,城便停在原地。   血海已漫涌而上,湿雾将四面巨符蚀得打皱。苍霁见状,掌间红伞一倾,就准备动手。   正时天雷忽然两分,阴云波荡。一人从天而降,一脚踏进血海之中。那乌青宽衫随浪飘荡,一把折扇“啪”地打开。血海猛地收浪褪雾,贪相随着折扇的指点,狞声消散。   血雨立停,天光破晓。   东君以扇掩面,轻打个酒嗝,道:“说什么‘一日之内’,只消一个时辰,天南海北我都到得了!” 第78章 石精   这下便是三方聚首,可巧这三人皆相互厌烦。颐宁和东君也是相看两相厌,于西途城下正面一迎,两人具是皮笑肉不笑。   “我当是谁,原是东边赫赫威名的颐宁贤者。怎么眨眼叫父亲调到了这里?”东君折扇敲掌,自言了然,“想起来了——办事不力嘛。如今在西边活得如何?下回若知道是你,我便不来了。”   “虽然我力量单薄,但也愿尽绵薄之力以助大业早成,不比游手好闲、无事生非之人。”颐宁看也不看他,说,“四方哀鸿遍野,东君酒中享乐,倒也是特立独行,潇洒得很。”   “那是自然了。”东君凉凉地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我本为邪魔,见着人死,自然要高兴、要饮酒了。”   他俩人原本无有交集,只是东君本相素来惹人非议,他又放浪形骸,常饮酒作乐,不理人事,便被颐宁视为好逸恶劳的头号人选,曾多次进言相攻。   颐宁不欲与他相争,转头却发觉适才还在的净霖已经不见了。   “不必找了。”东君说,“清点尸身乃是他的责任。”   净霖与苍霁并肩而行,此时正值旭日东升,昨夜晦暗不清的城池已暴露于日光之下。   净霖说:“昨夜幸得哥哥提议,方才保住了这满城的人。”   “我不过顺水推舟,关键还是在于你。”苍霁跨开尸体,道,“这城中尸首要如何处置?”   净霖放眼望去,皆是死人。有些累积成堆,经水一泡,烂得发臭。他说:“烧掉。邪魔恶气存留,积久了会催生疫病。”   “多数已经生蛆变色,清点也不是易事。”苍霁面色微白,似是对这等场面尚不习惯。   净霖递了帕去,苍霁便掩了口鼻。他其实并非害怕,而是因为嗅觉太过敏锐,在这儿反而无法如常使用。这棉帕质地普通,却因随了净霖太久,带了点清凉醒神的味道,也是净霖的味道。苍霁小指微弯,他压着帕,低声咳了一下。   净霖不察异处,只说:“确实不易,耗时耗力。”   苍霁指间在帕中硌到了东西,他没动,说:“那便从此处开始算吧,孩童不少。”   他俩人说着蹲身下去,净霖将伏地而卧的稚儿翻过身。稚儿横在水中泡了多时,已然面目全非,只是露出的手脚干瘦,好似枯木勾造。净霖本以为他是被邪魔咬死的,谁知身上并不见撕咬的痕迹。   “怎么不见血。”苍霁说着抵开稚儿的头颅,露出了他的脖颈,“原来是让人放干净了。”   尸体脖颈间开了道浑圆的口,伤口漆红皱皮,竟还像是被火烫过。   “不是被咬死的。”净霖与苍霁对望一眼,他的心忽然沉下,莫名有些不安。他将稚儿手脚处的衣物尽数挽起,见尸体两腕内侧、两足脚踝全部被人割出了口,浑身的血被放得一点不剩。   “南边没有食人血的妖怪。”苍霁打量着那伤口,说,“见这伤痕,似是极薄的刀刃拉出来的口。你遍行中渡,可认得什么人会用这样的刀?”   “闻所未闻。”净霖说,“薄刃不敌利锋,狭路相逢难以取胜,除非所持薄刃者修为非凡,能刚柔并济,运转自如。”   “我倒知道一个。”苍霁说,“北地有种鸟叫五彩鸟,其羽化刃时便能薄如蝉翅,锐利无阻。只是这种鸟振羽时铺天盖地,这样单独的划伤从未有过。”   净霖退开一步,沿途又寻了几具尸身。奇怪的是,凡成人尸身皆有撕咬痕迹,唯独孩童身上不见咬痕。   “连邪魔也不食。”净霖被无端吹起的风刮动了下摆,他说,“莫非是人干的。”   “普通人即便有这样的好手艺,也没有这样的威慑力。”苍霁松开帕,说,“况且有一事我自昨夜起便不太明白。”   “何事?”   “我听闻九天门外遣的弟子皆是修为稳定,已得小成的高手。”苍霁蹲在净霖面前,一双眼漆黑深沉,“五百人分守七镇三座城池,再危急的情势也能守几日,怎么就会全军覆没了。”   净霖与他相视片刻,说:“你对九天门似乎分外了解。”   “这是自然。”苍霁略为遗憾地说,“我曾经也想投报九天门,可惜天赋不够,被拒之门外了。何况如今九天门充当各方之首,一举一动皆备受瞩目,想要了解它的人,还怕无处打听吗?”   净霖听闻此言,却另有想法。他觉得苍霁话中似乎暗含着提醒,叫他茅塞顿开,又似乎这只是苍霁的无心之言,因为他神色太过坦荡,反叫净霖愧于试探。   净霖移开目光:“此事疑点重重,须得细问晖桉。”   晖桉双目蒙纱布,拘谨端正地坐在床沿。他半晌未闻净霖的声音,不由地暗自忐忑,唤了声“君上”。   净霖倚窗而坐,苍霁并未跟来,因他乃一介“普通商人”,不便过多参与九天门中事,早早寻了个由头躲开了。   净霖心中思绪纷纷,口中却仍做冷淡,只问他:“你将这几日的见闻尽数道来。”   “那夜月黑风高,为避邪魔,城中在入夜后一概不许点灯,故而四处黑黢黢一片,伸手不见五指。斥候白昼探查血海浪势,直到夜间也不见归来,守将便预料血海将至,因此差我等一众披夜设咒,加强戒备。只是待到深夜,我曾守墙而观,分明见着血海横流向左,恰好避开城镇,逃过一劫。守将警惕,不敢放松,我等便彻夜蹲守城墙,一直不曾有邪魔靠近。这样连续守了三日,一日晨时,忽听北门已破,只见血海翻涌而入,雾气迷蒙间邪魔鱼贯而入,守城的符咒竟也不起作用了,转眼间便死伤无数。”   “九天门持‘肝胆’二字以正门风,守将往下所有弟子无一临阵脱逃者,全部抵身为墙,以阻血浪。”晖桉声音渐哑,“死了大半,眼见城已将淹,守将点燃烽火台,却见往北一线尽数被淹,连雾也突破不了,便知百里之外的七星镇与双城也将遭此难,于是派我快马加鞭赶去传讯。不敢欺瞒君上,我眼未瞎之前,百里穿杨不过举手小事,仅凭一双鹰眼分辨秋毫。大雾之中,只剩我能勉力辨清去路。”   “于是我孤身奔马,穿雾赶向七星镇。可是君上,长久以来,邪魔虽然狡诈难除,却习惯独来独往,即便有结伴者,也不过三四只。然而我此次奔马途中,看见血海迷雾间,它们竟汇聚成股,混杂成群。我遭遇贪相追赶,箭尽弓断,双目被雾蚀所伤,幸得七星镇的守备所救。只是他们竟也遭受血海冲击,正准备策马向南,给我们传递消息!”   两头同时遇袭,难怪支力不足,是因为根本没有救兵,又被血海包夹,烽火无处传,快马也赶不及。   “你到七星镇时。”净霖问,“已经死人了吗?”   “我双目已失,看不见。但是听闻七星守备说,此次仓促遇袭,兴许不是偶然。”晖桉垂首静了少顷,说,“君上不似其他几位公子,是时常除魔奔走之人,故而君上该比旁人更明白,此次遇袭怪异非常。往日皆是邪魔入侵,血海再覆,何时有过血海先行的事情。我疑心其中必有缘故,若是城中积着尸聚了怨,血海寻味奔涌而来便不稀奇了。但是好好的城镇,又有我们镇守,怎么会无端死人积尸?”   净霖许久后说:“你且歇息,此事交由我来查。”   净霖出了晖桉的房门,正见苍霁与颐宁远远站着攀谈。他心中有事,又与颐宁向来不合,便只对他颔首,两个人连表面寒暄都已欠奉。   苍霁话别颐宁,与净霖同行,说:“可问到了你想知道的?”   净霖说:“仍是扑朔迷离。”   “我适才在那城中逛了一圈,出来时又遇着贤者,得了些新鲜事。”   净霖侧首:“何事?”   苍霁反问:“你有妹妹吗?”   “有一个。”净霖说,“年幼多病,常年居在山中,不曾下过尘世。”   “这么说九天君很珍之爱之。”   “自然。”净霖想了想,说,“就连兄弟之间,也没有不疼爱她的。”   “难怪。”苍霁说道。   “难怪?”净霖看向他。   “听闻九天君向各地征召适龄孩童,欲组九天私塾。如此一来,既能与你妹妹作伴,也能为九天门再纳好苗子。”苍霁状若不惊,说,“无父无母无家可归者优先。”   净霖似乎听得什么东西,“啪”地连上了。   夜时,苍霁与净霖就住隔壁。他在灯火间摊开净霖的帕子,见里边压藏着一颗佛珠。不是别的,正是那日南禅论道时的佛珠。不想净霖竟留下了,还收在帕里贴身携带。   苍霁转着佛珠,梵香早已消失,余下的皆是净霖的味道。这味道自半月前便缭绕在苍霁鼻尖,让他迟迟避不开。   窗沿倏地顶开,冒出个狐狸脑袋来。华裳只挤进了头,小声喊道:“主子拉我一把!”   苍霁不动,说:“你话传完便可离开,不必进来了。”   华裳只得前爪扒着窗,尾巴摇晃在外边,她道:“姐姐问,你何时回去呀!”   “这就要看天意了。”苍霁扣下佛珠,说,“九天门近日派人去了吗?”   “来了个臭小子。”华裳说,“为非作歹,嚣张跋扈!他要我们退让百里,给他做城!”   “你且先问他。”苍霁眸中凌厉,“债偿完了么。”   华裳又说:“还有啊,姐姐近来收了个徒弟,天赋异禀,资质无双,可惜是个凡人,还是个呆头呆脑的傻小子。能养吗?若是行,便留下了。”   “看来你也挺喜欢。”苍霁说道。   “我才不喜欢凡人!”华裳顶着窗晃着耳朵,拼命往里挤,却突然“叽”地一声尖叫。   “有人捉我尾巴!”华裳大惊失色,慌乱地回头看去,接着喊道,“是个石头精!”   苍霁立刻打翻烛火,滚身在地,一动不动,如似昏厥。 第79章 捉迷   华裳的后足蹬不上窗沿,扑腾着前爪摔了下去。她心知此地有强手,故而拖着尾巴蹦跳,欲甩掉石头钻草而逃。可是这石头人远比她更快,已经堵了她的逃路。华裳跟它宛如嬉戏一般左扑右滚,就是跑不了。   华裳恼羞成怒,一身雪白的皮毛在地上滚得灰扑扑。她压低前身,甩着尾将石头扑了个翻滚。石头顶着草冠,磕了个闷头,赶忙抚稳冠,又被华裳一爪拍在背上,给踩了下去。   华裳见机“嗖”地撒腿就跑,石头拍着灰起身,将沾了土的草冠重新戴到头上,沿着窗缝爬进去,见苍霁躺在地上不省人事。它溜下窗,跳过苍霁的手,将烛台推正。   苍霁面容苍白,唇隐约泛青,像是被妖物摄住了心神。石头碰了碰他的额心,果然觉察到一股妖邪之气流转其中,难怪方才似乎听得屋里有人说话。   石头思忖片刻,将自己的草冠戴到了苍霁头上。   苍霁封闭五感,却顷刻间遭一股清凉灵气强行推开,腹间灵海险些呼应而啸,差点露出本相。他赶忙咳几声,佯装不堪受力。那灵气一滞,化作细雨融进他五脏六腑。   苍霁若真是凡人,与净霖修为差距悬殊,那么此行并无不妥,反而能替苍霁护一番内脏,免受妖邪入侵。可是他偏偏就是这天地间最大的妖邪,净霖的灵气陡然一入,叫他龙息沸腾,灵海调动,连这“普普通通”的面容都差点掩不住,胸口龙鳞已自行抵抗而现。净霖不是别人,他坚修剑道,妖怪邪魔皆怕他的灵气,因而他的灵气融入苍霁的体内,苍霁不仅手脚冰凉,连角都要顶出来了。   石头见他邪气已除,方才放心而去,盘坐在门外,捉了只蛐蛐笼在掌心,为他守夜。   苍霁待门一合便立刻睁眼,还不能动作,就只能压着不适,缓缓将净霖的灵气抽离内脏,寄于胸口,揉成一团晶莹灵珠。   好险!   苍霁轻轻吁出一口寒气,捉摸不定净霖此举是不是有试探之意。   他手抚胸口,感触得到净霖这股灵珠。本相苍龙依着灵珠环绕,长尾拍着珠侧,与它在胸口虚境中戏闹起来。净霖与苍霁有过肌肤之亲,故而追逐间,气息渐融,最初的寒凉刺痛一点点融化,变得温柔递热。苍龙衔珠,腾身入灵海,灵浪顿掀,苍霁随即感受到那股纯澈的天灵滋养,竟莫名有种相依为命的念头。   苍霁胸口平复,他抬臂,指间还捏着那枚佛珠。   “……这便是劫数吗。”   苍霁默念,吃不准味道。   翌日,净霖着实费了力气才将苍霁弄上床,见他迟迟不醒,怕是被邪祟摄了神。   东君叩门,净霖便出门去,两人站在不远处交谈。东君哈欠连天,指了指日头,说:“时候不早,有什么要紧事赶紧说,我待会儿便走。”   “父亲如何吩咐。”   “你早已了然于心,又何必明知故问?”东君摇扇,用下巴远远地点了点颐宁,“你也知道他是为何被调到西途来,眼下四方告急,哪里都缺人。南边已经守不住了。”   “这里尚有数万流民无处迁置,若是丢掉了南边剩余的土地,中渡便成东西一道。日后纵然九天门再有余力,也无力回天了。”净霖情不自禁逼近一步,说,“东边哀鸿遍野,现今饿死的人远比葬身血海的更多。”   东君的扇抵住净霖的胸口,他阴沉沉地抬眼,说:“正是如此,苍帝便该让出北地,容这数万流民借以安身。我等为除魔抗海四处奔走,门下为保护寻常百姓身死血海的弟子无数!苍帝他怎么就不肯合盟一助?我看过你给父亲的信,你道苍帝有心引四方血海,愿一力吞净——你认得他么?你可知道,若他当真引去四方血海,那北方高墙崩塌之时,便是中渡陪葬之日!”   “你自去北地!”净霖声音泛冷,“你们何不亲眼看看北方。苍帝在北数年经营,俯瞰而视,那林立的高墙布设章法有度,本就是为疏纳血海以保四方所造!”   “他不过是猖狂无知,愿以天下苍生赌一番罢了。”东君不与他置气,而是笑似非笑,“何况我问你,九天门全力携手都不能使得血海潮退,他凭什么能吞纳?他如做不到,便是心怀鬼胎,另有图谋。”   “天地间唯此一条龙,吞天纳海便是他的强大之处。若是你我肯放下成见,助他一臂之力。”净霖声渐平静,“血海便能早日根除。”   “弟弟啊。”东君玩世不恭地负手,说,“即便你我能助他一臂之力,即便他当真能凭己力吞掉血海,那么事成之后怎么办?这天下是听他苍帝的,还是听九天君的?若是听苍帝的,那九天门这百年以来,为血海葬身的弟子该怎么算?日后中渡分划又该如何算?绝非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而是过去我们与北边群妖水火不容,你的咽泉剑下也有不少人头。苍帝此人性格狷狂,眼里容不得沙子,你心以为他会放过九天门,放过你我,放过父亲么?”   净霖不答,而是转身就走。东君在后看着他,目光复杂,只叹一声。   净霖走到半途,倏地回首。他胸口起伏,握剑的手紧攥,容色冰凉得吓人。他对东君说:“四海皆葬,天下将亡,眼看血海吞噬,哥哥们尚在思量百年之后。苍帝独力吞海,八方无人响应。无妨,来日他吞血海,我就拔剑相守。”   “说什么孩子话。”东君沉默片刻,说,“你如为他拔剑,便是与父亲为敌。净霖,万人匍匐于门下,父亲独爱你。你便要为了条龙,与父亲反目成仇?”   “我为天道。”净霖一字一句地说道。   净霖携着寒气入门,苍霁伏在枕上半死不活。他见净霖,不由地咳嗽起来。净霖抄杯倒水,递给苍霁。   “与人吵架了么?”苍霁说,“瞧着面色不好。”   “无妨。”净霖神色如常,说,“哥哥如今打算去何方?”   苍霁闷咳几声,说:“尚无去处。”   净霖原本要说什么,突然抬手碰了苍霁额间,触及一片滚烫,又见他咳嗽不断,便料想是昨夜被狐妖摄了心神所致,于是说:“荒山野岭易见妖怪,向来喜以美色示人。哥哥你年纪轻轻,还是不要过于耽于其中,坏了身子反倒不妙。况且日积月累,色欲难除,难免体弱多病。”   苍霁正喝的茶一口喷出来,他反驳的话都含在了口中,又都一概咽下去,恨不能扒开衣服让他摸摸看,什么“体弱多病”,他分明是健硕有力、雄姿勃发!   苍霁搁了杯,“柔弱”地说:“……修道之人不敢孟浪,昨夜意觉疲惫,不知怎么在地上睡了一宿,今晨便起了点热。”他更加真挚地对净霖劝道,“我如今受寒染病,怕没几日好不了,你若有事,但去无妨。只是你我气味相投,江湖相逢着实有缘,这一别不知何日再见。”   净霖对着苍霁这双眼,却无端地眼神飘忽起来。昨夜将苍霁晾在地上的人正是他,因为石头分身抬不动,原身也不便夜间来访,于是由着苍霁在地上冷横了一晚。本想着有自己的灵气护体,必无大碍,谁知还是病了。   净霖一边想着,背在身后的手一边捏着自己的指尖,口中说:“事倒不急,沿南线巡查血海就成。不如……哥哥你与我一道?”   苍霁推波助澜,道:“我病身拖累,这怎好意思呢。”   净霖越发惭愧,便说:“……不拖累……”   “那便有劳了。”苍霁握住净霖的手,用力压了压,仿佛将一生重量都要托付给他,“哥哥定会好好照顾你的。”   净霖怔怔,含糊地点头。   苍霁牵着他的手躺回床上,拢被时问:“不过有一事我捉摸不透,须得你帮我。”   净霖只得沿床坐了,闻言:“嗯?”   苍霁眯着眼犯困,说:“这附近有石头精吗?”   净霖顿时指尖一缩,像是在苍霁掌心搔了一下。他少见地脱口道:“没见过!”   “诶。”苍霁抬手覆额,喃喃道,“不瞒你,昨夜我见只狐狸爬窗唤我,便觉得脑中一沉,记不得答没答话。只是我滚地后浑浑噩噩,似乎见得一只石头行走自如,头戴草冠来绕着我。我行走中渡,还没见过这样的石头精。”   净霖说:“南边莲池未淹之前,梵坛有许多这般的石头,各个都头戴草冠,不稀奇的。”   苍霁眸盯着他:“不是没见过吗?”   净霖沉着地说:“扫过几眼,差点忘了。石头一点也不好玩,也不珍贵,我素来是不在意的。”   净霖一说假话,小拇指便不自主地蜷缩,在苍霁掌心里毫不自知地搔来搔去,脸上一派正色冷漠,挠得苍霁心里跟猫蹭似的。   “是吗。”苍霁指间微紧,“我倒还挺喜欢,觉得机灵可爱,与净霖你截然不同呢。”   净霖心里蹦的都是石头,袖里还藏了一个,哪顾得着苍霁有没有握着他,只想把满心满脑的石头塞回去,说:“见多了便烦腻了,哥哥你多见几回就不稀奇了。”   说罢不容苍霁继续,将被子掖到他脖子根,说:“你且休息,我去捉它!”   苍霁拽着他,说:“我喜欢得很,若是捉住了,便给哥哥吧?”   净霖一呆,苍霁已经松开手,欣慰地合目。   “那我便等着了。” 第80章 夜话   苍霁的病来得快,去得也快。两日后净霖便向颐宁辞行,决意往南,不肯轻易放弃南线。   颐宁面容清癯,他原是东边的守将,眼下调来西边解燃眉之急。此人地位超然,不居于君父八子之下,并且直属于九天君。他手握弹劾监管之权,九天门中无人不怕。   颐宁听了净霖的辞行,只饮茶不语。待半晌之后,才说:“南线唯剩十三城,其中玄阳城镇压着大妖殊冉,你若执意往南,须在血海潮覆玄阳城前将其诛杀。否则封印一破,他必重出人世,祸害一方。”   净霖说:“四城一线,设墙阻碍,又有九天门镇守,还能再挡数年。”   颐宁却稍稍摇头,他说:“即便能挡几年,也不能解决根本。血海从四方灌涌而来,如不能尽快找到驱退血海的法子,中渡迟早沦于邪魔之手。”   “东边已危急至此?”   “若不是情势危急,君上何必将凤凰急调而去?如今内存饥患,外临血海,不论倾力向哪里,都会顾此失彼。”颐宁说道。   两人一齐陷入沉默,他们从前关系不佳,无非是颐宁见不得净霖的孤高。然而如今中渡正值危急存亡之秋,颐宁连日辗转难眠,满腔热忱已凉了一半,思来想去,竟只能对净霖吐露一二。   “君上圣心难测。近来越发捉摸不透,我所呈的抗南之策皆被驳回。门中子弟如今良莠不齐,赤胆忠心之辈皆被派遣守线,死了大半。我于西尽头回撤之时,所经荒城中随处可见为保百姓而以身殉职的弟子。”颐宁说到此处,忽然站起身,急躁地徘徊几步,说,“到底是为何?莫非是要弃卒保帅,将门中主力留于中地,到时与血海背水一战?”   净霖见窗覆白霜,方觉出些许寒意。他说:“入海必死,此举无异于以卵击石。”   颐宁窗下一池残荷败落,含霜颓态,他举目而望,悲凉萧瑟之感油然而生。只是他到底不能与净霖把话说得太过,便徒劳地合了窗,说:“你此行珍重。”   净霖会意,转身去了。   霜露沾衣,苍霁小病初愈,闷着湿袍浑身不舒坦。他已经连日不曾入水现过形,故而此刻蹲在木桩之上,寻着蚂蚁撒气。蚂蚁倒罢了,只是他小指间还绕着一线,牵着一只石头小人,正闷头蹲在他对面戳蚂蚁。   两只戳得蚂蚁巢塌城崩,四下散开。石头草冠湿润,满手的泥无处擦拭,只能抬头呆呆地请示苍霁。   苍霁搭着手,晃了晃小指。石头便跳过蚂蚁,爬上苍霁的木桩。苍霁摸了遍胸口,没舍得用净霖的那条,而是拽出条不知压了多久的丝帕,也不知是谁给的,显得皱巴巴,上边还绣着双蝶穿花。他用这帕子给石头擦了手,见石头不住地扶草冠,索性把帕子折了几折,绕着石头的小脑袋,压着草冠系了个结。石头戴着帕巾,跟个小贼似的。   苍霁没忍住,放声嘲笑。石头晃着头,见草冠确实不掉了,也不恼,反而挺喜欢。   苍霁抬首见净霖牵马而立,便起身跳下木桩,说:“这便动身了吗?”   净霖将一匹马给了他,说:“此刻疾策,傍晚时还能赶到青浦城。”说罢又瞥石头一眼,“精怪爱惹事,丢了吧。”   “何必与小孩子见识?”苍霁上马,将石头塞进胸口,只露出脑袋。他说,“我盯着它,必不叫它胡闹。”   净霖皱着眉与石头对视,片刻后翻身上马,似是对石头很不耐烦。   “你怎么招惹他了?”苍霁笑,对着石头吹了吹,“抓稳了,我带你玩儿。”   青浦城与玄阳城相距不远,但其间有三山阻拦,绕过去且须费些时候。净霖本沿马道而行,谁知夜间暴雨,竟然冲垮了道路,阻碍了一日。次日大雨不停,他们只得从山中翻越,直接去往玄阳城。   山路蜿蜒,两人冒雨而行,迤逦向前。山间湿滑难行,这马到底不能生翼飞天,他们便只能下马暂寻个避雨处。   净霖衣衫随时可干,苍霁却不能。他于山洞中拾柴打火,索性背着净霖褪掉了衣衫,赤膊晾着衣物。净霖与他临火而坐,苍霁半身健硕,竟然比净霖结实数倍,平日衣衫一遮,他又有意隐藏,故而不曾显露山水,如今赤坦坦地露出来,很是瞩目。   火上烘着干粮,苍霁照应着火,说:“前几日见那东君,手持折扇,不着利器。不知他修的是什么?”   “原先是修罗道。”净霖手指被火烘得温热,他说,“东君原身为血海邪魔,还是凶悍‘恶相’。他以红眼摄心泯神,凭借恶意杀佛食人。后来真佛垂坐南禅莲池边,颂以梵音七七四十九天,讲得口干舌燥,方使东君幡然悔悟,从此放下屠刀,由恶相之中悟得慈心,唤春苏灵便是他如今的道。”   “原来如此。”苍霁似是笑了笑,又问,“黎嵘又是什么道?”   “修罗道。”净霖翻着手,说,“黎嵘本性醇厚,沉稳不迫,是修罗道的不二人选。因他斩妖除魔,身处杀欲与好强双念之下,仍然能固守本性。”   “我倒知道你。”苍霁说,“除魔剑道。”   净霖眼眸微垂,双手在火光间略染阴影,他顿了许久,才说:“我本相为剑,生来便为除魔。”   他神色寡淡,并不雀跃,也不低落。   苍霁听得洞外大雨倾盆,将净霖的神色尽收眼底。他掰开烘得滚烫的馅饼,递给净霖一半,说:“你常年在外,不闻江湖事,故而不晓得。天下修道者无数,最传奇的莫过于你。似我这等没有天赋,不求上进的人,也对你的事迹耳熟能详。”   净霖说:“耳听为虚,那皆不是我。”   苍霁几口吃尽馅饼,说:“确实不像,但也有相似之处。这般吧,我早已将我的身世告知与你,不如眼下就由我再来说说我知道的你。如有不对之处,你便告诉我。这样一来,我知道的,就是真正的你了。”   净霖咬着饼,点了点头。   苍霁拭着手,撑着膝说:“听闻你十三岁拜于九天君座下,跪叩时天地间群松浪起,你便在那刹那间成就本相。过去是哪里人?山里的小妖怪么。”   “不是妖怪。”净霖摊开手掌给他瞧,“不记得是哪里人,只是我一直流浪于中渡,无父无母。八岁时与狗争食,误入了南禅古寺,一步跌入莲池间,由禅师所救。十三岁时真佛掸我凡袍尘土,为我指路向北。我便沿着北一路走,最终上山到了九天门,遇见父亲。”   苍霁捏住净霖的指尖,将他掌心拉到眼前,见其中隐约一朵莲花纹,若不是他给自己看,平日必觉察不到。苍霁端详片刻,突然翻掌握住,笑道:“掌心生莲,原来净霖曾经是个小和尚!遇见九天君以后呢?听闻你们兄弟分划成派,相斗激烈,很不成体统。只是我们净霖这般呆,倒不像那样的人。”   净霖见苍霁光明正大,反而不好意思收回手,只是觉得掌心相触的地方滚烫一片。他说:“兄弟性格各异,难免如此。”   “我欲与你坦诚相待。”苍霁攥着他的手,正经说,“何必再用这种话搪塞我?”   净霖说:“不曾搪塞哥哥。”   苍霁说:“他们叫你受过委屈吗?”   净霖垂眸微眨,反问道:“什么叫做‘委屈’呢?父亲传我伦理与正道,许多事情,不伤及性命,便不能算是委屈。”   苍霁一哂,只说:“九天君待你有养育之恩,只是他挑儿子的眼光时好时坏,与他这个人一般无二。”   “我身入九天门,便是世间的一把剑。”净霖说,“磨剑数年,一切苦难不过历练而已。父亲虽有与我意见相左之时,却仍待我深恩厚重。”   “可让他占了便宜。”苍霁似是玩笑,“若是早些知道,我便牵了那南边来的小和尚回家去,从此你我便是好兄弟,哪里还会缺上这几年的光阴?”   净霖的小指又不自主地缩起来,但不是说了假话,而是他也道不明的感觉。苍霁觉着他指尖又搔在自己心尖,不由地握得更紧,背上几乎要出层汗,心道这小子果然是老子的劫数,日日都要惹得自己怦怦乱跳,心都被蹭成了一滩水,恨不能变作绕指柔,巴不得将他抄在怀里,转上几圈,听他张着口再说些话。   苍霁翻过净霖的手掌,将自己的手掌与其并排,给净霖看。净霖定睛一瞧,见自己掌心莲花纹路浮现而出,颤瓣盈盈,滴答露水。又见苍霁掌心涟漪应声一绽,晃出水波,“扑通”跃出一条通体金红的小锦鲤,甩出星点水珠。锦鲤入水,游隐消失。再看两人手掌,又恢复如常,只是苍霁掌心多了条锦鲤印记。   净霖举起苍霁的手掌,忽然一笑,说:“好生厉害,竟从那日的画神术中另寻蹊跷,做成了这等小境。”   “以后你是莲池萏,我便也能做条莲池鱼。”苍霁见他眉间欢喜,这一笑好比冰雪消融,不仅烫得自己心头一热,连贪念也化成了无尽欲海,全部被囚困于这人的方寸掌心,使得苍霁几欲垂首,在这捏揉着自己心脏的掌心里烙上一吻。   净霖见他停顿,便唤了一声。   苍霁说:“……这便是好兄弟罢。” 第81章 玄阳   “我兄弟众多,却甚少有这样促膝长谈的时候。”净霖望着苍霁,宛如稚儿见着蜜糖。   “我兄弟也多,但是这般亲近的唯有这一个。”苍霁见净霖白皙的指碰牵着自己的手,那手指细长漂亮,像瓷又像玉,时刻诱着人握在掌心细细把玩。他那一点怜惜便一发不可收拾,再看净霖便更加爱惜,觉得他年纪小。   他确实小。   苍霁想。   他小我许多岁,小我许多倍。我能将他握在掌心,也能将他纳在怀中,甚至能将胸腹要害全部留给他,供他在我硬甲坚鳞之下肆无忌惮地显露着这些稚气。   净霖觉得苍霁热得不同寻常,不禁稍敛容色,说:“此刻正值秋雨寒来时,哥哥小病初愈,不易受寒。”   苍霁猿臂狼腰,背身穿衣时露出了后肩的伤痕。净霖目光一动,看那伤痕不是刀剑,而像是人挠的。净霖疑心自己认错了,便稍倾过身,在火光摇曳间见着那伤当真是人抓的,深浅不一的划在苍霁肩背,一直斜拉到了他肩头。   “你近几日与人起过争执吗?”净霖问道。   苍霁正拉上衣,将痕迹挡了。他系着腰带,回眸看净霖,唇间忽地泄出笑声。   “这伤早了,留着的。”   净霖直回身,不便再问。   苍霁说:“好奇么?”   净霖揪着袖里层,微不可见地点了下头。   苍霁便迅速穿好衣,蹲身对净霖招了招手。净霖靠过去,苍霁凑过来,贴耳说:“这是……”他又陡然话锋一转,“罢了,待你再大一点的时候再讲给你。”   说罢也不理会净霖的目光,枕臂躺下,闭目休息了。净霖呆了半晌,再看苍霁,已经状如熟睡了。石头从苍霁胸口爬出,盘腿坐在他胸膛上,一只手撑着脑袋,黑豆眼很是忧郁地望着他。   净霖枕雨入定,火堆已熄,唯剩苍霁的呼吸声。净霖便渐沉心神,胸口咽泉腾旋虚境,往下灵海浩渺无声。他已经修至臻境门前,再跨一步,便能渡入臻境,从此辟谷驭风、挥袖覆雨皆不在话下。只是这门扉迟迟不启,已将他困在此处许久。   正沉思时,灵海下忽翻起一股陌生的气息,流散于灵海之中,连净霖也追寻不到。这股气息隐约带着威势,游动间如听龙吟,一直紧绕着他下腹。净霖细探而去,发现自己灵海不知何时受了损,经这气息调养根固,已平了缺损,他竟丝毫没有察觉。   净霖顿时睁眼,手掌贴在腹间。灵海平稳无波,好似什么事也不曾发生。净霖越想越不妙,他何时受过别人这样的助力?他竟半点也不记得。那股气息散而又聚,聚而又散,在他体内已融作一起,不仅厚重有力,还分外炽热,催得咽泉“嗡”声震动。净霖刹那间预感到渡境之时已近,却又无论如何也打不开契机。   净霖坐了一宿,直至洞外云销雨霁,照得洞内也微微亮时方才缓舒一气,出定起身。苍霁早醒了,正带着仍在卧眠沉睡的石头从外回来,兜了几个柿子,给净霖吃了。他俩人未做多留,随着山道直奔向玄阳城。   玄阳城背靠山峦,前临西江,九天门在此设筑三道重闸,将灵符刻在城墙四壁,使得此城坚不可摧,一直不曾受过血海与邪魔的侵扰。七镇双城未破之前,它尚称南下腹地,如今净霖策马而来,见城中百姓已经携家带口迁移向北边。原先的繁华河口尽数作废,鳞萃比栉的行船弃于河面,水路已经被血海阻断,船是万万用不得了。   此城之中还修有一座凌天塔,塔下镇着大妖殊冉。殊冉从前是南边佛兽,常年栖于莲池淤泥中,声能调动天下之水,后来东君跨入梵坛之境,凶气惊动殊冉现世,他在与东君对视之间被红眼摄灭本心,从此摒弃佛音,奔出作恶,惹得南下水灾泛滥。东君归顺正道头一件事,便是将他一脚踹进了玄阳城,砸出高塔镇得他百年不能动弹。   净霖入城后便直奔凌天塔,见塔身坚固,封印完好无损方才松下气。   苍霁于马背上将凌天塔看了一圈,说:“这个封印纹路少见,也是东君画的吗?”   “东君不耐笔墨,这是父亲画的。”净霖见那朱砂颜色如新,便道,“其中压塔的铁勾是澜海锻造,轻易断不了。”   “九天君到底什么来头。”苍霁触摸着朱砂,“他的事情众说纷纭,真假难辨。”   “父亲出身南尽海,少时之事已经太过久远,追寻不得。只是父亲修为步入臻境之后,便仗剑中渡,见得许多苦楚,立志专修天道。血海倾灌时,他便创立九天门,随后广纳弟子,建此盛景实为不易。”净霖顿了顿,说,“父亲严厉,但律己宽人,许多事情都是以身作则。当初陶弟拜于门下时,东边正值灾荒,父亲差遣我等连夜送粮,自己于院中禁宴禁席,至今食素。”   “这倒令人钦佩不已。”苍霁接了一声,又问,“近年少见九天君外出,不知身体如何?”   “时有抱恙,多为愁绪所致。”净霖下马,牵着马沿街走,说,“但是父亲数年苦修,如今修为已难知境地。近年来越发厉害,从前我尚能看透些许,眼下是半分也窥探不出。”   苍霁心下略沉,他又笑道:“九天君如此修为也奈何不了血海,可见形势已渐入绝境。”   “事情尚未坏到那个地步。”净霖说,“苍龙必成关键。”   “可若是九天君不仅不允,还要诛杀苍龙怎么办?”苍霁说,“北边摩擦渐深,我看两方皆忍了许久。”   净霖走几步,说:“苍龙即便不与我们缔盟,可他到底没做坏事,修渠引海也是心系苍生。父亲不与之为谋便罢了,怎么会杀他。”   苍霁悠然道:“说不准。”   净霖说:“若真的有那么一日,我必不会让他死。他命系天下,血海之难唯他能破,不论如何,他都不能死。”   “你保他到这个地步,必会引起兄弟猜疑,父亲责难。你与他素不相识,从未谋面,即便有心相助,也要小心谨慎。”苍霁语气凝重,“净霖,这世间坏人好人掺杂身边,同道中人少之又少,为此豁出条命并不值得。况且这个苍帝……此人生性多疑,狡诈坏心,戒备极深。如有一日你见得了他,兴许还讨厌得紧。为此拼上一命,他也未必感恩戴德。何苦来哉?”   净霖的缰绳已被苍霁接走,他将马一起拴在柱上。净霖见状,缓步跟在苍霁后边,踌躇着说:“……他倒也没有这么坏……”   “诶。”苍霁就着客栈门前的水坛洗手,头也不抬地说,“不是你说他猖狂得很,还妻妾成群讨人厌。”   净霖亦步亦趋,说:“……传闻不可以当真的。”   “那你还讨厌他。”苍霁指间淌水,让石头从他袖中抽出帕来帮他擦拭,口中说“说来这个人我也不喜欢。”   “为何?”   “因为听闻他生得相当俊朗。”苍霁说道。   净霖说:“相当俊朗?”   苍霁摸了把自己的脸,对净霖说:“比我还俊朗,那我就忍不得了。”   净霖说:“皮囊皆虚幻,他原身是条龙,你们不一样的。”   “既然化形为人便在美丑之中,人人都好美色。就好比我看你。”苍霁微偏头,稍近些端详着净霖,眉间微皱。   净霖说:“嗯?”   “我看你,”苍霁忽地抬过净霖下巴,专注道,“嗯……我们净霖……”   净霖静静地望着他。   苍霁喉间轻滑,道:“……就很要人命。”   “这般可怕吗?过去虽有所察觉,却没有人对我直言。”净霖用手背蹭了蹭颊面,说,“有一回捉妖,我影投水面,露出脸来,对方便啼哭不止,说自己再也不跑了。我疑心她是诈降,岂料她当真就随我走了。如今想来,该是怕的。”   苍霁说:“你未照过镜子吗?”   净霖说:“天下皮囊皆一样,镜子里的也并非是我。”   苍霁又问:“那你觉得谁好看,东君么?”   “东君为人时很好看。”净霖迟了一声,说,“你也很好看。”   说罢挣脱苍霁的手,转身入了帘。苍霁呆在原地,犹自摸着自己的脸,心道这张脸顶多称得上“周正”,哪里比得了他原貌?又心想净霖必是宽慰自己的,净霖连他自己都不觉得美,哪还懂得什么叫美丑?   苍霁站在门口杵了半晌,被他一句话搅得心神不宁,临转身时还对着水坛又照了照,方才跨进门去,挤在净霖后面一道上楼。   净霖夜间要巡城,为四面城墙加固灵符。玄阳城中守备仅仅五十人,但各个都是灵海已成的好手,早在净霖出门前便恭迎在外。净霖离开时见隔壁烛火已熄,料想苍霁该睡了,便下楼自去了。   九天门弟子恭候多时,见那白袍一晃而出,便都喜上眉梢,心下大定。他们熟知临松君的名号,对那把咽泉剑也神往已久,见一次净霖不容易,当下一起迎上来,争着为净霖带路。   其中一个颇显老成,对净霖恭行了礼,便随在净霖身边,说:“小君上来此,可是门中有什么吩咐?”   净霖说:“我尚未封号,‘君上’一称与父亲相撞,到底不合适,还是叫名字吧。门中并无吩咐,我自来看看。”   左右弟子皆不敢应,只说:“岂敢在咽泉剑前造次,七少这边请。”   秋夜寒重,又起了些风,城中草木萧瑟,簌簌落叶。地上垫了一层枯黄,踩在脚下细微作响。经过的屋舍有的已人去楼空,门被风吹得左右摇晃,“吱呀吱呀”的叫嚷。   净霖问:“城中人走了多少。”   弟子答道:“已散了大半,自从七镇双城已破的消息传来,城中便人心惶惶,当日就有人拖家带口的走。好些人家不要女孩儿,丢在路上,小姑娘偷偷地摸了回来。城中的养乐堂现下已经住满,我们粮食逐渐吃紧,恐怕也养不起了。好在昨日接到了命令,这些个没人要的孩子,几日后全送到门内去,由君上院里私塾教养。”   净霖离开时不曾听黎嵘提过私塾的事情,当下也不便多谈,只颔首算作知道了。   玄阳城的城墙坚实,净霖掌触墙壁时感受着灵符的完整。灵符渐浮现出来,在夜中泛着幽幽的芒,玄阳城上空立即腾现出交织的灵线,以四方汇聚的方式将凌天塔盖得严实。   在这阒无人声的夜晚,如若耳力好些的人屏气凝神,便能听见塔下缓慢悠长的酣睡声,那就是殊冉。   净霖沿墙而走,青光萤浮在他周身,随着他的脚步将铺出一条顺墙而绕的青光带。净霖单手掐诀,只见青光骤然一沉,没进泥土,紧跟着高墙轰隆而抬,生生往上又长了数寸。   净霖退几步,抬看了一眼,问道:“墙上今夜无人守城吗?”   “局势危急,不敢休息。”弟子答完也跟着望去,皱眉不解道,“他们怎地不出声……”   净霖已然凌身而起,他上了城墙,见守备背身面向别处,便走近几步。只是这几步之间,墙上气氛天翻地覆,不待这一个个守备回首,净霖率先拔剑而出。   剑气凛冽直扫,那人头登时滚落在地。却见脖颈断处滴血不冒,爬出张袖珍小脸,长臂如烟般的探出,竟是贪相邪魔。   净霖足下一点,靠墙而置的兵器顿翻而起,他身侧夜风疏狂推送,利刃便“嗖嗖”的破空掷于各处。守备们断头直身,在贪相的咀嚼声中齐扑向净霖。   咽泉如芒环扫,绕着净霖疾旋一圈。净霖翻掌握剑,只见那乌发随身荡起,周遭黑雾狂叫散尽。不知何时,夜下除了风鸣已无声响。   就在这死寂之间,净霖回眸,听见凌天塔下骤然传出“咚”地撞击声。他挽剑踏空,见凌天塔剧烈摇晃起来,四下屋舍闻声崩塌。   “不好!”墙下弟子惊声,“七少!殊冉要破印了!”   他话音未绝,便在风中被撕得粉碎。接着见凌天塔轰然倾斜,那镇压符咒“刺啦”绷断,探出一只骇人之爪。   净霖一脚踏在塔顶,翻掌拍下青芒大符。符咒猛砸向下,殊冉吃痛缩爪,接着暴跳如雷,以背刺拱着塔,嚎声嘶吼。   夜间明月已入云,不知不觉之间已是一片血色缥缈。血海的潮浪声渐覆渐清晰,拍打在净霖耳侧。脚下已经不稳,整个凌天塔都在崩塌。   净霖持剑翻下,血雾霎时爆溅而起。殊冉似是觉察杀机,顶塔探首,巍然巨口冲着净霖嘶鸣咆哮,接着猛扑而来。净霖避身一脚,踹得殊冉翻滚再跃。   耳边风声刮得鬼哭狼嚎,净霖脊背间倏忽蹿起一阵刺痛,他尚未动,便觉得胸口搅动起来,灵海随之巨浪翻滚,一股热血直冲而上,竟让他眼前一黑,五感突然被斩断了。   那一直不得而入的“门”,竟在这千钧一发之时打开了。   净霖定在原处,殊冉狰狞探颈,奔冲撞来,对着他一口咬下——   血雾陡然经风狂转,巨齿“咔”地被人卡住,只见一臂探入殊冉口中,下一刻殊冉忽地腾身而起,接着被这一臂翻撞向巨墙。墙面“砰”地被砸出蛛网裂纹,殊冉滚身不及,腹间便被猛击砸中。他登时哽出白沫,变作人身,谁料眼睛还不曾睁开,发间已经被人提起,他口中白沫来不及吐,跟着被人一把掼撞在地面!   地面崩裂,殊冉被撞得头破血流。他双臂发颤,面容抵在碎石块间,擦得到处都是血。   “帝、帝君……”殊冉声若蚊虫,战栗道,“……饶我……饶我一命!”   苍霁不言不语,将他的头提起来,再次掼撞下去! 第82章 佛莲   殊冉已如板上鱼肉,任由宰割。苍霁提起他的后颈,那臂膀的力道爆发可怖,使得殊冉满面是血,只能勉强睁开一只眼。他看见苍霁,浑身一颤,涩声道:“帝君、帝君!”   苍霁眸中阴郁,稍偏头,对后边人说:“滚后三丈。”   殊冉打了个激灵,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苍霁并非是跟他讲话,而是对背后奔涌来的九天门弟子。弟子们不识得苍霁,但见他适才一击就拿下了殊冉,只当他是门中高人,听得他的喝声,一时间皆不敢再动。   净霖定身静止,浑然不知身前的震天动响。他五感封闭,灵海如搅风云,直灌向胸口的渡境之“门”,那轰然冲开的剧痛贯穿全身,本相在灵气潮涌中寒湛如水,渐沉入灵海浸泡中,旋动着消散,紧接着灵气缭绕,锋刃倏地寸寸重显雪亮,缓慢地再次诞出,犹如重新锻造一般磨砸着。   臻境近在眼前,净霖触手可及。这等紧要关头,谁也不能碰他。况且咽泉早已脱手,钉在净霖身侧,划出半丈的圆,守着净霖不许人靠近。   弟子放轻脚步,堪称蹑手蹑脚地后退,小声问:“前辈,血海已至,眼下便着手引人奔逃吗?”   苍霁见头顶阴云遮蔽,月已隐淡,唯有红雾如同梦魇一般伴随着潮浪声涌近。他道:“不必跑,叫人关好门窗。”   弟子垂手领命,转身嘱咐百姓关好门窗,不可再次外出。   殊冉见白袍们走远,方才试着再唤苍霁。他曾蜷于梵坛莲池中,每次受得苍霁龙息震慑,对苍龙怕到了骨子里。他不过能够吞引百水,苍霁却能吞了他。   “不知帝君在此。”殊冉撑着身,囫囵地吞咽着血沫,说,“否、否则我岂敢冲撞帝君尊驾!我不、不是冲着帝君……”   苍霁漫不经心,只说:“那你适才想咬谁。”   殊冉眼珠转动,滑向净霖。他舌尖被浸得涩钝,足足缓了片刻,才磕绊道:“我不敢……”   话音未落,额头又一次陷进碎石乱板中,这一回震得他脑中一闷,几欲昏厥。   他听见苍霁站起身,拖着他的手臂变得如铁坚硬,便立刻腿软,连忙半跪在地,抱着苍霁的手臂,哭喊道:“帝君!帝君饶我一回!咽泉剑在前,我若不以命相搏,如何逃得掉!帝君!我已在此地被镇了许多年,怕、怕得很!”他化成人的样子形容半百,跪在地上哽咽道,“我尚不想死!帝君!我情愿做牛做马、马!求你高抬贵手!”   苍霁看了眼已经坍塌的凌天塔,面沉如水:“戴罪立功的机会就在眼前,你还待什么?”   弟子回来时,便见原地只剩苍霁。他左右不见殊冉,不禁心下大骇,以为殊冉已经逃了。血雾已使得十步之外看不清晰,屋舍尽掩于湿腥潮气里,弟子不得不掩面而行。   “前辈!”他急声说,“七少入定渡境在即,留在此处太危险了!血海已将覆涌城内,我等该如何抵抗?”   “阿弥陀佛。”苍霁却突然笑起来,显得分外平易近人,与方才徒手砸妖的煞神样迥然不同。他说,“真佛慈悲,殊冉受得梵音沐浴,虽曾失去慈心,却到底良心未泯。他已被净霖劝服归顺,自去城前抵拦邪魔了。墙壁有净霖的灵符加持,血海也漫不进,来你且带人守好城门便是。”   弟子大喜过望,赶忙双手合十,对这净霖拜了几拜,说:“临松君大能!我这便去驻守城门。不过七少渡境不易,前辈可知他何时能醒?”   “看他如何重塑本相了。”苍霁说,“劳驾预备一间独院,无须人来侍奉,保持清水通畅即可。”   弟子即刻应了,又道:“可是此刻咽泉不容我等靠近半步,这该如何是好?”   “离他远点便是了。”   苍霁说罢越过弟子,只见他跨进刀痕圈内,咽泉顿时鸣声大作。苍霁屈指轻弹了剑柄,使得咽泉晃了几晃,竟就消声静音了。他沉身抱起净霖,弟子见状也欲上前,谁知咽泉霎时划刃削风,插在他足前,不许他靠近。   弟子目瞪口呆,苍霁抱着人,对他说:“你只需将院子指给我,我自去。”   苍霁端着净霖,这已是第二回抱在怀里了,却摸着比上回要硬得多。净霖体内正在风起云涌,身陷在苍霁臂弯里,若不是耳力了得,连他呼吸声都要捕捉不到。   咽泉滑身归鞘,对苍霁毫不抗拒。因为净霖身躯之内蕴藏着股炽热龙息,正是出自于苍霁。他俩人阴差阳错之下春梦一宿,又因为药物而使得两者灵气水乳交融,眼下别说苍霁抱着他,就是当真再做点什么,咽泉也不会出鞘相阻。   苍霁入内,几步便绕去内室。他将净霖置于床铺上,触摸了掌心,皆是冰凉一片。又见净霖眉间紧锁,鬓边已然浸的都是冷汗。   苍霁抄了椅子,坐在一侧,稳身不动了。净霖的汗水津津,逐渐连身下被褥也浸湿,好似寒冰融化一般。他的呼吸越来越浅,最终竟似如停止。   渡境如闯鬼门关,成与不成,全在自身。净霖多年修道,以往渡境皆顺理成章,具是因为他心如止泓,剑意灌身,故而屡战屡胜,能够势如破竹。但所谓臻境便是要归塑本相、摒弃杂念,净霖如今南下急切,所持的“心如止水”四个字也不能与从前相提并论。   净霖不觉危机,他的神识游于灵海虚境之内,见那“门”已大开,他却入的艰难,是他此刻道义不纯,还是他如今剑意消减?   净霖自省许久也不得要领,他绕门而行,身体被灵气鼓动地阵阵作疼,好似绷于弦上,却又飞掷不出。灵海已经满溢而出,却又生生被卡住了通往更为浩瀚的渠道,使得他仍旧不能踏入臻境。   净霖的身躯凉至冰手,城中血雾未褪,秋夜湿寒,他身下潮湿的被褥竟渐渐覆霜结冰,连发稍都被霜染成斑驳白色。   净霖的神识虽不知寒冷,却开始变得思虑迟钝,难以集中精神。他盘腿而坐于灵海之间,极力寻找着那一点契机。   城外殊冉原本化兽吞吐,将血海湿雾含于齿间再纳舒向别处。他原身巨大,一口吞吸下来能吃进贪相邪魔,可他不比苍霁,转头依然是要吐干净才行。   玄阳城城门紧闭,九天门弟子飞身其上,将先前的尸体处理干净,以免再生邪祟。领头的这位眺望血海,因这夜色深深,所以只能望见贪相与凶相的轮廓,它们起伏在血雾深处,不知为何寂静无声。   弟子睁眼酸胀,他不禁揉了揉,再度望去。这一次见得血海间凌起一影,硕大无朋,竟远超殊冉。弟子眼见那巨影随浪跋涉,晃动着跨向玄阳城。   “好生古怪。”弟子倾身细观,“这是何物?不似贪相,也不似凶相……”   他声音才出,便见那巨影骤然扑身,化作盖天腥臭的海浪,一瞬间便砸至眼前。   “布阵阻——”弟子扭头呼声一滞,整个人身倒凌而出,被血浪裹缠淹没,只听见几下嚼碎骨头的“咯嘣”声,便也融于血海之中。   殊冉霎时张口,却吸风不得。那巨浪已经拍打下来,将殊冉砸了个劈头盖脸。巨兽引天长啸,浑身立即爬满贪相,眨眼间被撕咬得退身而倒,翻撞在墙壁,使得整个墙面灵符抖动。   殊冉背上被撕开皮肉,他吃痛回撤,拽下的贪相化风纠缠而来。他跌滚在墙头,已被咬得奄奄一息,接着腥水漫涌而上,他被迫吞咽了几口,随着血水一齐被冲翻下去。那城门登时被邪魔挤爆飞掷,整个墙面“砰”声坍塌。   殊冉喘息几声,化成人形避魔,扒住墙头嘶声而喊:“帝君——!”   苍霁一掌贴在净霖后心,浑厚之力如同热潮流窜,烘得净霖发梢滴水,冰霜消退。他灵气探入,谨慎地绕着净霖灵海而察,不能唐突介入,反倒易生变故。   净霖的灵海犹如寒冰腊月天,连团腾飘逸的灵雾都如冰凝结,灵海呈现出涌向“门”的静滞之状。   苍霁的龙息团聚于净霖的灵海之下,稳固着他不会外泄。本相的位置已不见咽泉剑身,而是浮转着净霖掌心那朵佛莲。莲瞬生瞬谢,花瓣凋尽又立刻重生,好似生死缩影,将命途归于刹那之间。它每生一次,便蕴含净霖一悟,生生不息,又象征净霖所悟甚少,永无尽头。   莲心现出襁褓,苍霁目不转睛,见襁褓间的婴孩儿掌心含莲,便知此乃净霖。净霖渐长起来,挂着兜肚,扎着冲天小辫坐在莲中,手持拨浪鼓闻声而笑。接着形貌又变,稍拔了个头,成了五六岁的小孩儿。只见他衣不蔽体,撑坐莲中满目严肃,掌中蝈蝈声声叫唤,净霖握拳犹豫,摊掌放了。蝈蝈一蹦,化作青光萦绕,净霖便在青光之中,成了身着褐色纳衣双手合掌的小和尚。小和尚眉间稚气未脱,口颂念着经文,目光却追着轻盈扑过的蝴蝶而动。蝴蝶散融成光点,小和尚站起身,一转身便成了身着宽大白袍的少年郎。少年郎银冠束发,从此刻起便不再见其笑颜,他呆立原地,脚边滚出一只石头小人。石头小人学人甩膀跨步,滚在地上捧腹大笑,净霖便只垂眸看着,已将许多东西藏得干干净净。   这些皆是净霖的“悟”,莲中人已长成苍霁遇见他的样貌,莲花开始再次凋零。   苍霁疑心大起,他沉眉上前一步,搞不明白才生到此刻,怎么就会凋零了呢?   他一跨近,便见这莲瓣纷飞而起,其中的净霖不知望向何处,竟似如碎裂一般“啪”地要随瓣而散。苍霁猛然难分真假,劈手捉住净霖一臂。   “净霖……”   苍霁唤声才出,便听一声撕心裂肺地呼唤。他顿时清醒,睁眼已回到椅上。床上的净霖尚不见醒色,外边却血味喷溅,刺得苍霁杀意溢现。   他一把扯开房门,见整个玄阳城已然成了红色。   “帝君!”殊冉撞门入院,“今夜血海古怪,我挡不住了!”   城中百姓尚未离开,血水已淌到阶下。苍霁轻轻合上门,将屋内与外边隔成两界。   “你守这扇门。”苍霁舔了下齿尖,对殊冉轻啐一声,“里边躺着我的心肝,我不喜欢别人靠近他,劳你看紧门——我说看紧,你明白吗?”   殊冉负伤累累,在他阴郁的眼神中双膝弯曲,半撑于阶面,竟连苍霁的眼也不敢看,埋头心惊胆战地答道:“明、明白……它破我亡……” 第83章 血雾   苍霁掀袍落地,几步后便看见了殊冉口中的“古怪”。他在北方跟血海打了无数次交道,今夜却是初次见得这样的阿物儿。   那红浪翻滚间波涛迸溅,又在席卷时化风成雾,大到掩住天地,已然将玄阳城庇于其阴影之下。高墙崩塌的缺口成为其探身的通道,巨身碾在其余三面墙壁,蠕动时将城中屋舍挤得粉碎。它浪卷之处,人惊嚎奔逃,它便化出双掌,将人拢于一道,扑下来狼吞虎咽。   苍霁脚下一轻,已凌身而上。他足踩着这物像是后颈的地方,定睛一看,脚下有无数双红眼,正一瞬不眨地盯着他瞧。苍霁闲庭信步,负手而观。他脚底所过之处,皆会印下漆黑烫痕,痛得这物停下吞咽,不用回头,眼睛们只跟着苍霁转。苍霁踢了踢脚,发觉它形如水浪,却坚硬异常。   苍霁竖起手指,对它道:“识数么?”   它木着眼神,将口中的血肉嚼尽,似是忌惮苍霁,不欲与他玩,突兀地爬着身,伸出浪去卷人吃。   空中猛地呼起大风,看不见的尾陡然抽在它伸出的浪上,打得它一臂立断,如同流血一般淌出几只贪相。它嘶声退后,臂融进浪里,眼睛齐盯住苍霁,愤怒咆哮,血雾喷涌。   苍霁说:“识数么?”   它万口齐张,冲苍霁呲牙而啸,滚身成浪,拍向墙壁,欲撞下苍霁。谁知它浪头还未卷起,便又叫那看不见的巨尾劈头抽下来,这一次打得它从中二分,霍然裂开,又紧跟着哀鸣瑟瑟。   苍霁爱惜尾巴,抽的时候连鳞片都要顺着,以免划坏了,来日求亲的时候便不好看了。他俯身拾起一只断臂,偏身就着隐约的光分辨伤口。   “我问人话素来是要人回答的。”苍霁转着断处,“你既然身含贪相,想必听得懂。认得我是谁么?在北边你们唤爷爷唤得亲热,怎么转了个向,便成了不肖子孙。”   它聚身成团,贪相们相互吞食,结成诡异的形状,绕着苍霁竖起滔天巨浪。   苍霁说:“这不像是贪相的口活儿。”   他话才出口,那巨浪狂袭下来,顷刻间将他的身体淹没。无数口齿撕咬,只消片刻,已将人身吃得连渣也不剩。血雾覆盖,下一瞬浪花爆溅,只见一只龙爪破浪而出,接着苍龙甩尾腾身,撕下邪魔半身,扔出数里。   血海登时沸腾,苍龙扑身入雾,犹如狼陷羊圈。谁看不真切,只听恶浪腥涌,邪魔们嘶叫哀求,血雾迅速向南回撤。然而苍龙凶性已起,怎么能放过?   墙壁再次遭遇撞击,龙甩首吞食,与那古怪之物共碰墙壁。灵符承受不住,“砰”地破开。它与苍龙纠缠着袭向荒芜的南边,被苍龙咬食尽半,它融化一般淌成血雾,数万贪相邪魔嚎声撤离。苍龙穷追不舍,两者卷进血海中,倏地就涌向迷雾。   苍龙身陷血海,见魔便咬,远比邪魔更加凶残。他一直压到了七星镇,逼得腥风再聚,那怪物形容化作马,踏雾欲奔。苍龙一口衔住它后颈,猛地翻卷起惊涛,接着巨尾拍打,荡起大风直冲云霄。   怪物脱身不能,便伸颈回首,刹那变作与苍龙相似的模样,咬住苍龙一处。可那鳞片如同铁打,竟让那一排口齿全部崩掉。苍龙爪掏它身,钢一般的爪齿下它登时崩成无数邪魔,竟然彻底散开了。   苍龙张口鲸吞,吃得一点儿不剩。龙身盘绕而起,对血海残余泄出龙息。见血海在威压之下不断潮退,仍觉得不妥,回首一望,竟见血雾中顿爬起数道巨影,它们隆起来,一拥而上。   此时退路苍茫,苍霁竟一时辨不清方向!   净霖端坐垂思,他眼前所见是无尽莲池。露水凝在莲瓣,呈现出将落不落的模样。净霖枯坐许久,时间与灵海如同一起凝固,唯有他存活在这片死寂的天地中。净霖阖目,在静谧间陷入思绪。   道在何处?   道在天地,如贡泻地,颗颗皆圆。如月映水,处处皆见①。泉敲危石,蝉鸣暮风,日升苍际,凡眼所能及之地,凡耳所能闻之处,道既寄于其间,道也遥于其外。剑为己道时,化利刃却无杀心,存锋芒却泯贪欲,其心专注,融剑于天地。   天地为剑,剑即天地。   净霖霎时睁眼,醍醐灌顶。   但见那垂莲露水“滴答”落起涟漪,自净霖座下荡开万千波纹。灵海骤然涌动,在他身后如风如云,数万佛莲一并绽开,眨眼化涌成青光无数,飞速旋动着凝聚成形,咽泉剑身从青光与灵海中重塑而出。   血海已淹于床脚,鞘身开始嗡鸣。殊冉破门而入,眼前却雪光一闪,耳边只听“锵”地一声出鞘,继而屋内清风骤荡,推得殊冉抬袖遮眼。周遭倏忽一静,待他再睁眼时,只见脚下血海已成清水。   天已破晓,玄阳城雾气荡散。   若非背上火辣辣的疼痛,殊冉几乎要疑心适才是梦一场。他身侧白袍一晃,听到一声“多谢”。殊冉再回首,却只见那白影缥缈,一步数里,凌云驭风而去。   净霖袖风鼓动,在他踏出玄阳城时飞掷出几道灵符镇城,接着身投重重血雾,追着苍霁消失的地方而去。他在苍霁身上留下的灵气指引向南,净霖腾身一跃,便入了血海。   血海间雾气迷蒙,净霖飞快地追出百里,见所经之地尽数被碾压成平土,不禁跃得更快,唯恐苍霁已成黄土一抔。   七星镇早已荒废,如今连邪魔也看不见,断壁残垣在雾间沉眠,黄沙刮着袍角,使得净霖眼前更加朦胧。他方破臻境,投身入海仍觉得倍感不适,黏稠的腥臭几欲堵塞口鼻。   净霖在空无一人的城镇间行走,一路追至镇的边沿,见阔地数里,不知被什么荡成平地。他的灵气余散空中,料想苍霁就在此处。   净霖最终停在黄土之上,用手扒开松软的土,逐渐露出苍霁的脸来。净霖不必试探也知他仍活着,但仍被他面色吓到,不禁碰了碰苍霁的鼻息。   苍霁闷哼出声,咳了几下。净霖将他半身刨出来,苍霁气息奄奄地扶住净霖手臂,艰涩地说:“……净霖……我……咳咳!”   净霖掌抚在他背上,渡入一股纯净灵气,却见他仍然面色煞白,猜想他昨夜必是险象迭生,还不曾缓过劲来。又将苍霁身上摸了一圈,没寻到伤口才作罢。   “先不必开口。”净霖说着将他撑起来,“我且带你出去。”   苍霁乖巧顺从,十分配合。他适才吃了许多东西,这会儿腹中略胀,也不好表露,只能由着净霖带他向外走。谁知两人绕了一圈,又行回原地。   “邪祟作乱,血海深不可测,恐怕不那么容易出去。”苍霁气息凌乱,微微用力拽过净霖的手,说,“兄弟,哥哥怕是不能……不能行了……这血海茫茫……竟连累你也深陷绝境……”   净霖说:“此等诛心之言不必再说,是我修为浅薄,擅自拿大,方才促使玄阳城和你陷入此等境地。”   苍霁叹气:“可惜我年纪轻轻,连媳妇儿都给未曾讨到,便要葬身于此。”   净霖顿了一会儿,说:“哥……哥哥你身强力壮,只是受了些血海侵蚀,待我驱除之后便不要紧了。”   苍霁攥紧他,说:“到了这个地步你还在宽慰我。”   净霖说:“我不……”   “其实我近来已经心有所属。”苍霁面露遗憾,“……但我做了错事,恐怕他必不会答应我。”   净霖见他神色凝重,那句“你不会死”在喉中上上下下,硬是没说出来,只得咽下去道:“做错事便要与其坦诚相待。”   苍霁说:“他若是听后一剑戳死我怎么办?”   净霖不假思索:“那便是大错。天道轮回,因果报应,哥哥你对别人做了何事?”   苍霁顿时无声凝噎,又握了握净霖的手,说:“……我此刻心如刀绞,改日再告诉你。”   净霖掸袖,使得他俩人周围余出方寸洁净。苍霁鼻子这才舒服些,他腹中隐约酸痛,席地而坐后盘腿定神,若非净霖在侧,定要在灵海中闹腾一番。   净霖说:“此地已被血海包围,我一路忧心。哥哥昨夜可遇着什么事?”   苍霁便知他是在询问自己为何毫发无损,凭借“曹仓”如今的修为,跨进血海便该尸骨无存。此事不好蒙混过关,但苍霁早有准备。   “你救我一命。”苍霁从怀中拿出净霖的帕,摊开露出里边的佛珠,说,“昨夜邪魔入侵,殊冉良心未绝,英勇抵魔,使得后方千余百姓未遭劫难。我见你定身不动,便猜你沉于渡境之中,于是守了片刻,只是殊冉不敌,那血海破门而入,眼见你也将陷危机,咽泉自行出了鞘,我便将你背去藏了起来。”   净霖剑鞘寂静,他摸了摸,心中有些狐疑,却到底没有询问出声。   苍霁见净霖的神色,虽未表现出来,却也能猜到这席话太过勉强,不能使人信服。然而他现下确实不大舒服,此地方圆百里的邪魔被吃得一只不剩,全在他肚子里,不能入定,便只能硬磨。   于是他只掩着腹部说:“而后血海翻覆,邪魔拖住我,全凭这帕中佛珠显灵,方使我陷身却没死。但事到如今,不好再欺瞒你,净霖——”他忽然呛出残血,对净霖沉声说,“我……”   净霖突地一掌贴在苍霁腹间,说,“哥哥,你积食了吗?”   苍霁对着他近在咫尺的脸,顿时忘了方才要说什么,只觉得那手掌在腹间揉动稍许,揉得他神魂颠倒。   “黎嵘曾道。”净霖说,“积食揉一揉,便可化了。” 第84章 独处   净霖的手称不上“软若无骨”,因为他持剑多年,所以握起来时,只会觉得修长漂亮,蕴含力道。然而他此刻掌心捂着苍霁的要害,不曾使力,轻轻揉动间推得苍霁一股热流猛蹿而起,别说装作病弱的模样,就是那一点不舒服也顿时烟消云散,心都被净霖揉成云面了。   净霖觉得掌下的部位逐渐收紧发硬,结实的触感隔着布料也能传递过来,他便对苍霁说:“不必紧张,我稍渡些灵化掉邪气。”   苍霁夺了他作乱的手,拉到胸口,说:“昨夜吃多了,又赶着奔逃,这会儿确实有些消化不下,积在肚中实在不舒服。但是,”苍霁喉结滑动,“……还是不要揉了。”   净霖亦觉得哪里不对,稍收了收手,说:“我不擅长此道。”   苍霁温吞地应了,心里却不是这么想的。净霖揉上来时,他心猿意马。可净霖真收回去了,他又觉得不是滋味。于是他索性牵了净霖的手,摁在胸口,嘴里义正言辞地说:“你我是兄弟,何必这样生分?此地邪乎,不留神便尸骨无存,所以你我必须时刻都挨在一起。”   净霖便说:“那我背着你,这般不容易丢。”   苍霁伸了伸腿,道:“你背我,地上还拖一半。不到出去时,两个人先累死了。放心牵着,你既然说我身强力壮,我必定死不了,又有这佛珠在身,撑个一时半会儿不成问题。”   净霖颔首听了,苍霁这才有了闲暇,能够好好端详他。臻境一遭,犹如黄泉界边逛一趟,净霖却似乎没有变化,容还是那个容,色也仍是那个色。但苍霁偷瞧了他的灵海,目睹了他的生长,当下只觉得他哪儿都让人爱惜。   净霖受着苍霁“慈父”般的注视,满心疑问,反问道:“我变样了吗?”   “没有。”   “我长高了吗?”   “也没有。”   “……那为何盯着我。”净霖疑惑道。   苍霁深吸一口气,说:“你生得美,还不许人看?”   净霖无防备,不料苍霁这样说。他倏地抬臂挡住脸,只用一双眼看着苍霁。   苍霁摁下他的手臂,反倒俯首来看,口中说:“说你生得美,还立刻藏起来不给我看。那我好吃亏啊。”   净霖说:“吃亏?”   苍霁说:“你天天看着我,我可从没藏起来过。”   净霖鼓足气,说:“我不曾捉弄过你,也不曾哄骗过你。”   苍霁哈哈几声,逗着他说:“这么说我就是捉弄你、哄骗你咯?”   净霖说:“我长得要人命。”   苍霁敛了嬉笑,说:“此乃实话,我日日看着你,命已经丢了一半,还剩一半勉强挂在这里,你怎么没摸出来呢?”   净霖的手被他按在他的胸口,那里边心跳有力,哪里像将死之人。净霖不曾听过人讲这样的浑话,当下舌尖含混,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反驳。   苍霁爱死了他这幅懵懵懂懂还佯装镇定的模样,说:“常言道美色误人,殊不知美色杀人。我夸你尚且来不及,哪里会用这种话糟蹋你?莫非我是个坏人?”   净霖摇头,他对苍霁适才的解释只信一半,但笃定苍霁不是坏人。因为这一路皆是下手的机会,若是想要自己的命,岂会留到现在?   可是净霖哪里晓得,苍霁本就不是冲着他的命来的,而是冲着他的心,他的魂,他这个人。   “你这么急着摇头,倒也不对。”苍霁说,“我确实是个坏人。”   净霖说:“邪魔往南,不曾祸害玄阳城中的百姓,想必是托了你的福。能以身试险,解救他人之难的人,怎么会是坏人?即便你有难言之隐,也只是你我私交中的时机不到。我想来日,你对我终有坦诚而言的一天。”   苍霁不禁一愣,方才咽下去的话登时如鲠在喉,噎得他好想一吐为快。   净霖却已收回手,将咽泉缚于背上,说:“血海无人深入过,我们占了头一回。我原先猜测血雾食人,不能进入是修为不够,如今看来这不是关键。”   苍霁沉默片刻,说:“你不曾在血海中游荡,故而现在才明白异处。净霖,你且侧耳细听,此地已无邪魔,还有什么声音?”   净霖侧耳,风沙刮动,一片萧瑟之声。他沉心再听,在风涌中,逐渐听见似如呼吸一般的声音。净霖皱眉,越听越清晰,越听越心惊。   苍霁说:“血海形色似雾似水,既能化作浪涛,又能变作血雾。邪魔孕育其中,反反复复生生不息。一直以来,人人都当它是天闸破损,倒倾而下的邪祟之海,却不曾想过,它兴许是个‘他’。槐树城那场劫难你我了解甚详,血海不仅先阻了烽火台,彻底断绝援兵,还施以声东击西之策,将七星镇也纳入囊中。一只邪魔有此等神智不稀奇,但奇在它们如听军令,群拥而来,却丝毫不乱。”   “血海之中藏着祸乱天下的秘密。”净霖听后顿了片刻,说,“若邪魔皆听凭一人调遣,那么此人就是天下祸源。”   “除此之外,另一种猜测便是‘血海’不是海,而是人。”苍霁娓娓而谈,“你曾道苍帝在北方修建渠道欲意吞海,若血海真的是个‘人’,那么他此举便不算异想天开。因为吞食万顷浪涛不容易,让他吞掉一个人却轻而易举。”   净霖眉头紧锁,说:“可血海若是个人,那么东君该算什么?他本身为血海邪魔,如今心向正道,脱离血海,已不算邪道。”   “这便是血海的奇怪之处。”苍霁吹掉袍上的黄沙,说,“我心觉他是个人,只是形貌不同于常人,以身体为海,孕育着这万千邪魔。”   “如是这般,那么我们此刻就在‘他’的身体里。”净霖心思转得很快,他在苍霁音落时便设想诸多,说,“此物如雾又如海,不能捕捉,无法消除,又孕育邪魔万千,我待他束手无策。”   “法子总归会有的,何况眼下只是猜测。”苍霁捏着佛珠,面上沉思少顷,说,“我有一事不能瞒你。”   “尽可拣你想说的说。”净霖说道。   苍霁叹道:“这么说你早察觉到我瞒了你许多事情?”   净霖立刻说:“看来哥哥你果真瞒了我许多事情。”   苍霁不由地捂住腹部,痛苦道:“……这套下得妙,倒是我一头钻了个准儿,你竟也学会在谈话上下功夫。”   “所见所闻皆成所学。”净霖说,“学海无涯,跟着你方知此话不假。”   苍霁微俯着半身,说:“我便知你聪明。”   净霖无端被夸了又夸,小指在沙间划了又划,抬头时已一片冷静,说:“要与我讲什么?”   苍霁便说:“你的丹药有问题。”   净霖显然没料得是这件事,他下意识地摸向袖中,又想起那瓶丹药给了苍霁,便说:“有何问题?”   苍霁抛出瓷瓶给他,说:“你们门中弟子,皆食此物吗?”   “别的院子我不知晓。”净霖拔开盖嗅了嗅,说,“但是诸位兄弟皆食此药,自入门起便按月发放,待灵海成形,方才减少用量。此药固本清根,我也用过。”   “我尝它药劲十足,能够化灵催生修为,一颗足顶百年清修。”苍霁说,“这等灵丹,你可查过其用料?”   “九天门有一灵圃,专植珍稀药草,素来由澜海照料,凡所制药,皆从那里寻找用料。”净霖语气微促,“它有什么问题?”   苍霁对着净霖的明净双眸,有片刻犹豫。他说:“你下次回去,须将此药好生查一查。它断然不可再用,因其药劲霸道,催灵时搅动灵海,迫使修为冲向渡境关卡,五脏六腑受此碾压,长此以往,必受其祸。”   净霖重复:“五脏六腑……”   苍霁沉声:“会死的。”   净霖指尖收紧,他脑中“嗡”地一空,竟有片刻无法接话。他颓唐地望着苍霁,一把拽紧了苍霁的衣袖。   “此药……”净霖背上冷汗津津,他说,“此药乃父亲所赠,这些年皆未出事。我等都是他的儿子,不言其他,九天门如今如履薄冰,离不得任何一个人。况且天底下怎会有父亲害儿子?!”   “不错。”苍霁说,“所以才托你好好查。九天门内部各院纷杂,是谁借着药物铲除异己都有可能。九天君在上为父,不论谁死,对他而言都无好处。”   净霖神色稍安,眸中沉沉。   苍霁思量着,到底还是对他说:“你们兄弟如何,我不知道。但我如今成了兄长,少不得要叮嘱几句,害人之心不可有,但防人之心不可无。你锋芒毕露,早已惹得许多人暗自不快,明面不敢触你锋芒,暗地里却有百般下作的手段。防不胜防,你小心为上。”   他这般说,已然将自己也划到了“下作”里。他素来狂妄,不肯轻易认错,且向来不知道何为“错”,但也迟迟不能对着这样的净霖说明那夜情形。其中固然有陶致的猛药为重头,却也有他自己的私心放纵。他算不得君子,也称不上正道,但也不至于装成伪君子,将一切责任推给陶致的药,只把自己想成迫不得已的好人。   “我有许多话不能当真,唯独这一句你要记牢。”苍霁想着,对净霖低声说,“我浪荡惯了,坏得很。我兴许不对别人坏,却定会对你坏。” 第85章 坏种   净霖不知这个“坏”是什么,他没有草率作答,而是郑重其事地说:“自家人,哥哥不必介怀。”   苍霁招架不住似的转开眼,说:“人说要欺负你,你怎么也这般轻易地答应了。”   “兄弟齐心方能其利断金。”净霖说着看向苍霁腹间,“消了些吗?”   “本无大碍。”苍霁说,“被血海吓出了心病,见着你,便都痊愈了。”   “可惜我也无法带你出去。”净霖将瓷瓶收回袖中,说,“这里若是某个人的肚子,那我们如何绕得出去?”   “邪祟易生心障,在这里待久了,兴许眼见皆为虚幻,自然辨不清方向。”苍霁捂了捂腹,觉得好些了,继续说,“待会儿我若说了什么胡话,必定是受了邪祟蒙蔽,你只管戳我便是了。”   净霖说:“我记下了,但若是我也陷入其中怎么办?”   “你不会。”苍霁起身,“除魔剑道已破臻境,休说邪魔,就是血海也要让你三分。再者你心神坚定,本就不易受心障侵扰。我们在奔城那日,见得城中尸体古怪,眼下趁着在这里,不如也将七星镇查一番,兴许能探出些线索。”   两人便一并绕入镇内,净霖背负咽泉,血雾也避退三尺。苍霁占了便宜,腹中酸痛逐渐散了,他心知是挨着净霖纯澈的灵气的缘故,不禁暗道净霖当真是个宝贝。   七星镇原本沿江,泊口虽不及玄阳城恢宏,却也小成规模。现下已被黄沙埋没,处处皆是断杆破板。西江水臭不可闻,尸体被撕得好像碎絮,飘零在江面。净霖挑开一间坍塌的屋舍,窥见里边的尸体,全都层层叠叠地挤在门后,应该是血海出现时慌不择路,活生生被踩死、压死的人。   “我在北方时,也见过血海袭城。”苍霁蹲身拨开捂得腐烂的尸体,说,“贪相一出,连牲畜也不会放过。然而在这南边,却屡次见到邪魔弃尸不食,倒与从前很是不同。”   “不仅是北边。”净霖打量着尸体,说,“东边最初沦陷时,我曾赶赴前沿,见血海潮翻,邪魔什么都吃。”   “奔城中的孩童不吃,现下连七星镇压死的人也不吃。”苍霁沉吟,“莫非它们在此只为作乱,而非食人?”   “若是如此。”净霖与他对视,“……邪魔所谋已不再是仅仅为了口腹之欲,而是攻陷围剿。它们不仅成群结队,还悟出了兵法?”   “若他是一个人,许多问题便迎刃而解。”苍霁说,“不能以偏概全,再看看别处。”   他俩人又移步向镇中,在废街之上随处观看各种尸体。许多尸体早已分家,能从撕裂处看出邪魔的咬痕,但奇怪的是,被吃掉的少之又少。尸首于血海浸泡中不能久放,更多的已经化作一滩血肉血水,连骨头也呈现出斑斑驳驳的侵蚀痕迹。   “我明白了。”苍霁立身在尸骸中,忽然对净霖说,“邪魔袭城除了布设的作用,兴许还是为了喂养血海。你看此地,多数人丧命之后便被抛掷在地,邪魔既不吃,也不要,而是任凭骨肉融化在血海中。他若是人,必不会无缘无故地这般做。”   “可是人入血海,本就难以存活。”净霖环视一圈,说,“血雾瘴气,普通人触及即死。”   “此话是谁说的?”   净霖说:“亲眼所见。”   “那么有些修为的人进入如何?”   苍霁说着让出半身,净霖方才看见他身后的一团白袍。九天门葬身此地的弟子不少,这一具已经尸骨无存,连袍子也被侵蚀了半截,唯剩一把断剑插立在侧。剑穗与挂牌飘动在风中,剑身却屹立不倒。   净霖走近,俯身拾起挂牌。这牌是空心,轻得很,上边刻着九天门弟子的姓名与修为。他将牌面的灰尘抹掉,逐渐看清指腹下的字。   “聚灵。”苍霁读出修为,说,“他已修成灵海,再看他残剑雪亮,死了这么久依然屹立,想必本相也不可小觑。这样的人,尽管入了血海瘴气,也有自保之能。九天门为何一直不肯进入血海?”   “血海初现时,门中曾派遣弟子深入,但全部不知所踪。”净霖说,“后来血海侵袭城镇,方知其中有数不尽的邪魔。寻常弟子即便扛得住血雾瘴气,也无法在邪魔夹击下支撑太久。久而久之,便有不许进入的禁令。虽然命令这样说,但边线诸城常遇侵袭,守备的弟子不能弃城、弃民而逃,以身抵浪便成了不成文的规矩。凡被血海淹没之处,皆无人生还。”   “比起普通人,血海似乎更喜欢修道者。”苍霁拔出残剑,见剑身上刻着“肝胆”二字,便掸了灰尘,将它与白袍放置一处,压在了石头下边。   净霖将挂牌收了,说:“我曾与东君商议入海一事,他也道这里危险万分,人难以存活。”   “东君。”苍霁缓缓念着这个名字,“我观他这些年行事,常游荡于内陆,不肯轻易来到边线再入血海。他是这世间最明白血海的人,便没人生疑吗?”   “相反,他一直备受怀疑。”净霖说,“他在门中……倒与我有些相似。他这人说话时常一针见血,凡是兄弟,没有不被他嘲弄过的人。他深知自己身份不便,故而极少往边线来。父亲很爱重他。”   “这便奇了。”苍霁说,“他是在南禅莲池侧悔悟慈心,没做和尚,怎么偏偏入了九天门?”   “听闻父亲三请他入门,他本不应,只是一次上山时,见得清遥扑蝶玩儿,便与清遥玩笑花丛,其间清遥天真无邪,曾问了他两句话。”   “什么话?”   “清遥问他‘家居哪里,留下来做我哥哥好不好’。”净霖说,“东君身为邪魔,在这天地间没有父母,更无兄弟,却沦于稚儿一句话间,想来也是寂寞作祟。他入门后,待谁都亲热,言辞真假难辨,却对清遥是真情实意的好。这一点即便是父亲,怕也比不了。”   “你们兄弟各个都有意思。”苍霁笑了笑,“你说他与你相似,是哪里相似?”   净霖静了静,说:“不讨人喜欢。”   镇中黄风吹袍,刮得净霖侧颜沉静,飘了几丝发。他负气时面上看不出来,手指也不会划动,眼神都不会变化,却能让苍霁清清楚楚地感受到。   苍霁突然逼近净霖,抵得净霖仓促后退,险些被绊倒。   “让我瞧瞧哪里不讨人喜欢。”苍霁捏起净霖的下巴,抬高了瞅,口中说,“眼睛生得亮,沾了雾就像一剪天水,哭起来的时候……哭过么?”   净霖犹自惊疑不定,说:“没有。”   “那便要让我占便宜了。”苍霁掀唇一笑,指尖在他眼角轻轻打了个旋,“哭起来的时候便是天水盈池,攒着珠儿一颗颗掉,沿着这豆腐似的……”苍霁眼神微沉,指尖顿在他颊边,“……往下滚,净砸在你哥哥心尖儿头,跟含了醋似的,又酸又疼。”   “疼?”净霖舌尖一顿,觉得他这目光似如鹰捕食、狼盯梢,有点凶。   苍霁不说话,他陷在这搅乱的春水里,觉得头沉,便放任它俯下去,将净霖拉近些。   怎么会有这样好看的小东西?不过他巴掌大小,只要他现出原身,对着净霖哼一声,便能吹倒这个人。可是净霖生得这样好看,那眉间压的不是冷漠,是他的心,是他的魂。这眼里也映的不是“曹仓”,而是赤裸裸的一只妖物。   一只居心叵测、满目贪欲的妖物。   苍霁呼吸放轻,他指尖却在加重力道。他脑子里有千百种方式缠绕着净霖,可这千百种方式皆在净霖的目光里崩塌粉碎,变成一种令人战栗的势在必得。   “不疼。”苍霁轻声咬着字,“我觉得很快活。”   唇已相近,鼻息可闻。   净霖的水、净霖的润他都知道,他甚至闭着眼也能掐住这把腰,用点力就能惹得这具身躯一阵颤抖。他的狡猾已经不够用了,他怎么敢对着这个人狡猾?他分明深陷在净霖不自知的狡猾中!   苍霁着魔般地贴近,已经要吻上净霖,腰间突地抵上手掌,接着被人一指戳在腰侧。   净霖面热,猛地退一步,抵着他,道:“邪祟生心障,你说胡话了!”   苍霁被这一指戳得倒抽气,他捂着腰嘶声,咬牙道:“……是啊!”   这他妈的!   苍霁悔不当初,他脑子叫驴踢了,才会叮嘱净霖戳他!   净霖适才下手没轻重,见他面露忍耐,便立即道:“可还认得我是谁?”   苍霁被这一戳几欲要戳出尾巴来,当下撑着冷笑说:“净霖!”   净霖被突然点了名,腰都挺直了。   苍霁蹲下去,哑声说:“我要死了。”   净霖定了定神,说:“不、不会的。”   苍霁声音发抖:“血淌了一手,马上要冲垮腰带了!”   “流血了?”净霖一惊,立即蹲身去看,“我看……”   苍霁抬掌摁在净霖后脑,倏地将人半身都压过来,碾在他唇上,追着那急不择途的舌尖狠狠一吮。净霖怔了片刻,霎时推开苍霁,反坐在了地上。   净霖满目震惊,抬手擦也不是,不擦也不是,口中还含着点水,竟迅速红了眼眶。他怔忡地眨着眼,似是不明白,想要张口,又被那发麻的舌尖堵回言语,竟然一时间只剩下呼吸声。   “这是心障所扰。”   苍霁拇指揩过唇间,恶狠狠地盯着净霖,却短促地笑了一声。   “你想我这么说,但这怎么可能如你愿呢?傻净霖,我便是这样,你心以为‘浪荡’两个字是哄你玩儿的么?”   净霖方才明白他说的“坏”是什么坏,当即抬臂遮面,欲要使劲擦唇。岂料苍霁拽了他的手腕,压在手心里。   “不许擦。”苍霁深吁气,“不然我今日就动真格,亲得你找不着北!” 第86章 异状   净霖怎料得苍霁会这样,他一心修道,与兄弟们多不投缘,故而连风月之事都少有耳闻,更何论像这样被人身体力行地教一次“浪荡”?苍霁的手掌还箍着他的手腕,攥得他腕间泛红,却称不上疼,只是心乱如麻,已经方寸大乱。   苍霁拉着人,心知这小傻子被搅得晕头晕脑,听自己说了话,还真的不敢再擦。苍霁被他眼神戳得心口发软,松了些语气,说:“找不着北是吓唬你的,我没道理这么欺负你。”   净霖唇线紧抿,欲开口,又被含着的水噎了个“咕嘟”,反倒慌不迭地将津液给吞下去了。   苍霁见状,最后那点良心也灰飞烟灭了,遂说:“好,这就算是相濡以沫了,你自个儿给哥哥盖的章。”   “这怎么能行!”净霖震惊地说道。   “那你把它还给我。”苍霁一把交握住净霖的手,抬高了拉向自己,促狭地说,“你适才吞咽的是什么?还给我,我便不这么说了。”   净霖另一只手飞快地挡住口鼻,生怕他再来一下。净霖胸口起伏着,却哑口无言,反驳不起,只能强撑镇定地说:“我的……不、不要还给你!”   苍霁说:“你的?骗鬼,分明是我适才留下的。你这人好霸道啊,连我的口水也要霸占。”   净霖被他逼得语哽,从未想过会有这样黑白颠倒的坏人!   苍霁将他的手指推到唇边呵了呵,又放缓了语气,说:“逗你玩儿的,我怎会那样小气?”净霖已经怕了他,苍霁也不急,捏着净霖的手指尖,说,“方才没轻重,咬破了吗?”   净霖用力地摇头。   苍霁目光担忧,说:“对不住,让我瞧瞧,若是破了,我要再赔个不是。”   净霖见他情真意切,刚才的狠色已经褪得一干二净,与平素的“曹大哥”一般无二,不禁稍稍移开了遮挡的手,说:“此地邪气,你——”   苍霁捉住他这只手,抵着他的唇就重重地“啵”了一口,亲得净霖猝不及防,几欲后仰。苍霁绞了他的双手,压在他后腰,双腿分夹,将人彻底地捞到跟前,困在自己的双臂与长腿之间。   “所谓兵不厌诈。”苍霁说,“都说了我的话休要信,怎还这般轻易地就上了当。”   净霖被亲得唇上一水儿亮,闻言面上红白一片,竟也咬牙道:“你诓我!”   “我何时诓过你。”苍霁逼近,“我说亲你就亲你,哪里是诓。”   净霖语音急促,有些发抖:“你怎可这样!我一心奉你为兄长,你竟、竟当我为契弟吗!”   苍霁觉察他在抖,不禁加重语气,说:“说什么胡话,我当你做契弟?呸!我是欲与你结伉俪之实!”   “你不是人!”   苍霁被这一声喊得似如当头棒喝,又见净霖怒色不减,十分严肃,才反应过来他说自己不是凡人,便说:“我确实不是人,是个坏胚种,你才认出来么?”   净霖语一凝,又急道:“没骂你!”   苍霁说:“那还是在夸我?”   净霖已然溃不成军,毫无还手之力,憋足了气,连一贯白皙的颊面都晕开了红色。他练就的清心寡欲都被苍霁坏了七八,只剩下两三分苦苦支撑。   苍霁说:“我平素不爱吃人,遇着你便坏了性,不亲你就要饿死了。”   “胡说!”净霖说,“又诓我!”   “那你扒开我好好瞧瞧,便知道我有没有说谎。”苍霁将他的手拉到腹间。   净霖指尖瑟缩,他怒声:“你适才还在积食!”   苍霁随即哈哈大笑,他说:“怎么办,日后不与我再做兄弟了?”   净霖沉声:“没有这样的兄弟。”   “好!”苍霁陡然敛笑,“既然如此,那我便挑明了说,净霖。”   净霖见他眉间肃穆,以为他说什么惊天秘密,或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苍霁说:“我一日要看你千百遍,心里要肖想你千百遍,做什么兄弟,叫我一声哥哥都是在催情。”   净霖先是呆了片刻,紧接着连后颈到耳廓一片都红了起来。他口中的字滚了一个又一个,却最终都变作了浆糊,黏成一团,粘得他口齿不灵,脑中昏沉。他觉得面上烧,心里也烧,烧得整个人眼前昏花,才渡的臻境上下颠倒,晕得他一头栽在苍霁下巴上。   苍霁被磕了个后仰,接住人,再垂头一看,净霖已经晕了。   净霖还记得入门时收得的诫言,笺递到他指尖,翻开看写着“断情绝欲”四个字。他当时才从梵坛出来,发新挽了银冠,白袍还大了一圈,袖拖在腕下能垂到地上。   他讲话还带着些南边的口音,少音稚嫩,攥着笺拎着袖,赶在各位兄弟后边跑,喊黎嵘:“兄长!”   黎嵘正与云生谈笑风生,听着这又酥又软的口音,便知道是谁,当即停下来,回问道:“净,净霖是吗?”   净霖颔首,扶了扶冠,将自己的笺摊给黎嵘瞧,说:“这是什么?”   黎嵘端详片刻,苦笑道:“最终落在你这里,倒也是意料之中。你将修除魔剑道,父亲给的诫言便是这四个字,你且须记牢。”   净霖问:“除魔剑道是什么?”   黎嵘说:“就是断情绝欲的道,要杀常人不能杀的魔,要斩常人不能斩的人。不可心存私念,越近大成,越要无私无畏。你本相为剑,修起来比别人容易得多。”   净霖茫然不解,说:“为什么我要比别人容易?”   黎嵘看他一眼,心怀怜悯,不曾直言。后边赶来的陶致探首瞧了,脱口而出:“因为你没心肝儿啊!哪有灵海未成,先凝本相的。你没心肝儿!没心肝儿!”   院里正叫着用饭,兄弟们一哄而散,净霖站在后边,将那笺折起来,又摊开。他被头顶的烈日晒得热汗津津,宽大的衣袍松垮,套在身上行走也不便,手脚都像束缚在笼里。   净霖拭着汗,睫毛也被汗水浸湿,又酸又涩,他忍不住用手揉了揉,一个人闷着头,过了半晌,又揉了揉。   是个人便有心肝,净霖怎么会没有呢?他不过比别人高些天赋,又有佛缘,真佛为他掸去凡尘时,他心口已存了善恶之念。他们叫他断情绝欲,讲得那般轻易,好似顺理成章的事情,可这一道绝得是他的人欲,取得是他的凡情,他须将这颗心千锤百炼,方能铸成铁血无情。   但他终究是个人。   净霖醒时苍霁正在抱臂旁观,他直愣愣地跟苍霁对视片刻,忽然翻坐起身,说:“我睡了多久?”   “三个时辰。”苍霁斜靠着窗,外边已经陷入漆黑,连星芒也看不见。   净霖摸了摸腹间,觉得灵海太过平静,像是被人安抚过。苍霁欺身挤到他一侧,伸长了腿,说:“我发现一件事。”   净霖还有些懵,闻言看向他。   苍霁倒没看过来,只是说:“七星镇中无稚儿,一具也没有。”   “听颐宁的意思,早在几月前九天门便广招孩童。此镇中的孩子,兴许早就送走了。”净霖说道。   “奔城中还剩了一些,偏偏七星镇的全部都送走了?”苍霁说,“天底下没这么巧的事情。”   净霖理清思路,说:“邪魔独独把孩子的尸体拿走干什么?”   “孩童的死相也奇怪。”苍霁指尖敲打着膝头,“这里边迷雾重重,我猜测与九天门分不开干系。”   净霖说:“自然,这片皆在九天门管辖之内。”   “九天门要这么多孩子,仅仅做私塾,恐怕也塞不下。”苍霁说,“多余的都去哪儿了?”   净霖想了想,说:“近些年门中弟子锐减,急需扩充新人。如若资质不够,也能留下来做个扫洒。”   “不对。”苍霁说,“我也知道九天门正在广纳贤才,但那好歹大一些。这些孩童不过四五岁,更有甚者还要小一点,余出来怕也做不了工。”   “他们。”净霖突然头疼,他皱起眉,说,“……我须回去才能打听明白。”   “我有些问题要问你。”   “但说无妨。”   “乖净霖。”苍霁指尖摩挲着那枚佛珠,直言问,“你是不是从未近过女色?”   净霖记起昏前的事情,立刻警惕地说:“不要说给你。”   苍霁肆笑:“老天爷,我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把人调戏到昏过去。”   “我臻境不稳,自然会晕。”净霖说道。   “难道不是想到了别处去?”苍霁堵了净霖的道,将他困在床里边,说,“年纪轻轻,正正经经,偏生把我在放在脑子里想得旖旎生色。直接说给我不就好了?”   净霖那种昏沉的感觉又隐约出现了,他微微浸出些汗,说:“我没有想。”   “难道不想与我快活吗?”苍霁眸中引诱,“我还会远比亲你更厉害的事情,你一点也不想学?左右这里也没有别人。”   “我不要快活。”净霖抱住耳朵。   “啊……”苍霁轻声拉长,突地凑到他旁边,瞅着空隙往他耳中渡气,“说着不要快活,脸红什么?”   净霖被他吹得打了个激灵,背上蹿了股要命的酥麻,无力地反驳:“我没有。”   苍霁骤然握住他的手,露出他的脸,正色说:“我要亲你了。”   净霖心口的兔子顿时活了,蹦得老高,跑得飞快。净霖望着他,分明能甩开手,义正言辞地斥责他、喝止他,可是脑中却又和成了浆糊,变得不像是自己。   净霖呼吸一滞,突然色变。那昏沉感陡然砸下来,压得他喉中翻覆,竟欲呕吐。背上的冷汗登时拼命外冒,他一把推开苍霁,伏床欲呕,胸腔里的心却似如囚固,跳动变得异常艰难。净霖的脸刹那变得苍白,撑身的双臂都在抖。   咽泉嗡声大震,净霖咬紧牙关,却猛地呕出酸水。   苍霁面色骇人,他适才看着净霖昏过去便觉不对劲,专程试着一番,果见异状。当下抄抱起人,见净霖面色已然发青,手指紧攥在胸口。   “静气凝神!”苍霁渡着灵,对净霖缓声,“抱守心神,归定灵海。咽泉在此,邪魔不侵。”   净霖迅速镇定,生生将那反恶感压了下去。他胸口渐恢复,方才能够自如喘息。他仰起的脖颈浸着冷汗,苍霁用指一点点抹干净,触到净霖露出的肌肤冰得吓人。   九天君!   苍霁眼中杀气暴涨。   老子要你的命!   作者有话要说:   苍霁:我他妈的差点就以为是我撩晕了我媳妇儿。 第87章 诓骗   净霖足足缓了半晌,面上才起了点血色。他颈间鬓边都是汗,眉心怠倦,不过须臾而已,竟然有了些许病态。苍霁拭着那冷汗,看他半阖着眼喘息,比之平常更显得小。   “我说的混账话,不该逗你。”苍霁眸中杀意已褪,只余了沉静之色。他还抱着人,觉得净霖又轻又小,便推着净霖的背,使他伏在自己肩头,在屋中转几圈,毫不费力。   净霖胸口才定,背上濡湿,双臂半搭着苍霁的肩背,埋着首犹自喘息。   苍霁趁着舍内漆黑,净霖瞧不见,顺抚着他后背的手渐渐缓了,捂着他后心渡着龙息。   “白日我吓唬了你。”苍霁偏头与他小声说,“你便晚上来吓唬我吗?发作起来这样厉害,路上竟提都不曾与我提。”   净霖鬓边湿透,闻言摇头,声音还是哑的:“我无心疾,也无隐病,从来不曾有过这样的动静。”   “哪里痛?”   净霖衣襟被先前发作时攥得泛着褶皱,他此刻也懒得再整理,静了少时,说:“胸口、头脑还有腹中。”   “三处皆是要害。”苍霁心中沉甸。   “灵海也无应对的反应。”净霖说,“好生厉害。”   “不会是猛药。”苍霁拨开净霖湿了的发,“药性刚猛的必定瞒不过你,它既然能在你体内隐藏这么久,可见不是一朝一夕,而是经年累月养出来的东西。”   净霖静得连喘息声也停了,他十分敏锐,从苍霁一句话中便猜出些什么。能在他体内不声不响地养出这药不是药、毒不是毒的东西,唯独亲近之人才能下手。   “你修剑道不易,情动易生变数,想必在门中之时,九天君必定会将‘断情绝欲’四个告诫于你,为催你修为,怕是下了不少功夫。”苍霁抱着他,听小舍之外血海潮声,“我见你眉间清冷,眼中却澈似孩童,便知为得一把至纯剑,须将你教得心无外物,远离风月。”   不仅如此,还要让他陷入无情之地。兄弟之间疏如陌路,嫉恨猜忌却屡见不鲜。九天君冷眼旁观,甚至刻意厚爱,就是要兄弟恨着他、盯着他。净霖在院内时,甚少有机会吃上热饭,若非黎嵘照顾,他连残羹冷饭也轮不上。未至聚灵境界时,净霖的衣冠常服总是不合身,十三岁列于兄弟之末,拖着宽大的衣彻夜不休,方才能够赶上别人的修为进度。   净霖不懂吗?   但凡心智健全的,便都明白何为刁难!可他不能服软,他做不得陶致那样耍赖撒泼的模样,他得立着,因为他只能立着。他自跪叩下去那一刻,咽泉便化作本相,从此这便是他的道,摊在他面前的从来就只有这一条路。   一把剑,想要锋芒毕露,只有数年如一日的锤炼。所有苦楚与刁难都是磨砺,他们加之于他身上的,净霖都当作了历练。兄弟们不喜欢他,净霖便不稀罕。他逐渐走到了最前边,目不斜视,也从不回首,然而这皆不能成为九天君拴着他的理由。   他有心。   他知愁苦,懂善恶。他孤注一掷在这条道上,世间百态皆成过眼云烟,但是无人能擅自为他套上锁链。他爱上谁,他不爱谁,这皆是他作为净霖的抉择,即便是承担“父亲”之名的九天君也不能剥夺。   净霖缓出一口气,说:“既然能藏得这般深,便不好轻易摘除。须先明白它到底是什么,发作时脑海中昏沉难醒,胸口即似如受锁,唯独腹中余热渐起。”   苍霁手掌一顿,说:“现有余暇,便脱了让我看看。”   净霖拢紧衣襟,说:“藏在体内,看腹部也无用啊。”   “发作时见你面色发青,我便猜想它是否会浮现些什么。但凡这种咒术,必会在发作时露出端倪。”苍霁说着松开手,稍退一步,神态严穆。   净霖生到今日,没有对任何人宽衣解带过。他院住偏僻,往日来客稀少,受了什么伤,都是自己闭眼抹了。现在叫他当着苍霁的面脱衣服,袒出小腹来,简直比修剑道还要难!   净霖不禁往后挪了挪,道:“我看得见,自己看……”   苍霁面上情绪寡淡,心里已将九天君踩成团饼。他本是诚心诚意要找出端倪,此刻却让净霖的反应激了出些凶性。   苍霁语气低沉:“此刻黑灯瞎火,不凑近瞧也看不出什么东西。我这样担心,没丧尽天良作弄你。”   净霖心有余悸:“……我会晕。”   苍霁俯身撑臂,说:“我自有分寸,不撩拨你就是了。你不懂这些,只有撩拨了,心里才会跳得快。”   净霖望着他咫尺的眼,问:“撩拨才会那样吗?”   “因为我说要亲你啊。”苍霁说,“这会儿不亲。”   净霖说:“我不信,你先前也这样说。”   “我混账。”苍霁轻轻碰了碰净霖的指,点了点胸口,“若我等会儿还亲你,你便只管照这里踹。”   净霖沉默片刻,说:“只脱衣。”   苍霁看他手指渐松,说:“如觉得无力,交给我也行。”   “我听黎嵘说。”净霖重新拽紧衣襟,“山下的采花贼也爱这么说话。”   苍霁说:“我又不是采花贼!快脱,错过了时辰,我便自行动手了。”   净霖无端紧张,在苍霁注视下解扣,指尖沾了汗。两个人明明有点距离,净霖却觉得每一次呼吸都能尝到苍霁的味道,他脑中又恍惚了下。   “不脱这里。”苍霁忽然带着他的手往下,轻拽开腰带,净霖的外衫登时一松,“掀了衫露个腰便能看见。小祖宗,赶紧。”   净霖闭眸静了静神,抬指撩开衫摆,里衣工整,他几下卷起来,露出腰腹。苍霁目不苟视,倏而探出手,握了净霖的脚踝,将人拉平,整个腰腹都呈在了面前。   净霖睁大眼,盯着黑黢黢的屋顶,呼吸微促。他觉得腰腹间有些凉,但又有些热,用了许久才想明白,热的是苍霁呼出的气。净霖没由来地抬起一臂,横挡在面上。   苍霁见那窄腰自己一臂便能箍抱起来,两侧削着线条,不多一分赘肉。雪白的里衣卷得凌乱,还掉了一截挡在前边,堪堪遮住了白净的小眼。往下平坦得能容手掌摩挲,瓷似的滑腻,没怎么见过光,肌肉却清晰有条理,干干净净地到了腹间,再往下掩进裤边,只余出两道隐约的线延进去。随着净霖的起伏,这腰腹好似勾着苍霁去撒野。   苍霁耳边听着声儿,顿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净霖低声念着经呢!   “这会儿秃头可保不了你,与其念经,不如多叫几声哥哥。”苍霁倾下身,推高衣。   净霖咬着声,悄说:“见着了吗?”   “嗯……”苍霁剑眉紧锁,盯着那腹间已消了大半的纹路,说,“勉强算见着了。奇怪,我竟也不识得这什么咒术,倒与寻常蛊惑人心的那些不一样。”   净霖从臂间露出眼,他说:“什么样?”   “难窥全貌。”苍霁说着盖上手,指腹沿着纹路推了个圈,“颜色偏暗。见过龙么?跟他鳞片一个色。”   “鲤鱼的颜色?”   苍霁拍了把他腰侧:“龙!”   那腰间可怜见的,被这么拍了一下,竟余出点红色,印在上边叫净霖呼吸一滞,手指攥紧了衣布。   “没见过啊!”   “来日就见了!”   净霖郁闷地皱眉:“什么形?”   “龙能什么形?”   “我说咒术!”净霖突然挣扎着撑起半身,面上白里透红,他说,“东边有画诡术,就是在身上留下纹路,发作即现。这个……你要摸哪里?”   苍霁猛地将他拦腰抄起来,翻摁在榻上。净霖扑了一头灰,咳声撑着臂,腿上一重,苍霁已经跨坐上来了。后边突地一重,净霖被压得趴在被褥间。   “你!”净霖呛声,“……重!”   “果然延到了腰后。”苍霁不理他,将衣服推上去,露出了净霖大半个背。   那纹路诡异,往上绕着净霖后心的部位,夸张可怖,似如荆棘。但苍霁记得清楚,上回在池里,他将净霖翻过来欺负的时候,背上只有余下的伤痕。   果然是要净霖断情绝欲时才会出现么?那这个“欲”该如何算,欢爱色欲难道不是?须得是净霖心动了,方才要囚住他,镇下去?   苍霁仍觉得不太对劲,莫非不是九天君下的手?那便是他们都猜错了,可除了九天君,谁还要这样对待净霖?而且这东西到底禁的是什么,整理思索根本行不通的。   “不许乱动。”苍霁说,“往哪儿爬?乌龟才爬!”   “背上有什么?”净霖问道。   “不告诉你。”   净霖说:“不成!”   “不成?怎么个不成!”苍霁撑臂在净霖两侧,笼在他上边,说,“纹路往下都爬去屁股上了,要不了几天,扒开看净霖就是一团黑球了!”   净霖又捂耳朵,说:“诓人,它去臀部干什么?它锁的不是那儿。”   苍霁说:“锁情锁欲,可不该是那儿吗?”   净霖红着眼转过头,对他说:“情、情字又不从那里来。”   苍霁撑着臂垂着首,和他对视老久,说:“叫几声哥哥,我教你点好玩儿的。日后出门也好不叫人骗,别整日就听那个黎嵘跟你胡诌,他懂个王八。”   “我不学。”净霖觉得他又要“浪荡”了,不禁埋起头,只露着后脑勺给他。   苍霁手掌“啪”地轻拍在他后腰,说:“人都横在我底下,还跟我说不学?快叫,这可是百年不遇的机会。”   净霖声抖:“你适才不是这么讲的。”   “我没亲你。”苍霁说,“说话算话。”   净霖闷着说:“你要讲什么?不能是混账话。”   “保准儿不混账。”苍霁在他侧边压低声音,“教你明白点事情,只靠嘴说,不动手。让你喊几声哥哥当束脩,也不可以吗?你我困在这里边已经一天一夜了,净霖,要是出不去,你这辈子便都不懂了。”   “若不是混账话,门里自有书读。”   “你回去搜搜你那干兄弟的院,他们铁定有书。若是没有,那我就喊你哥哥。”   净霖露出眼睛盯着他,苍霁垂着眸道貌岸然。   “……哥,”净霖被噎了一下,“哥哥。”   “一声?”   “哥哥!”   苍霁很受用,暂时忍了九天君什么阿物儿搞得这东西,俯下去贴着净霖说:“跟人动情,靠得还是这里。”   他轻轻拍了把净霖的挺翘,眼里坏得马上要浪起来了。   “床笫之欢就在这儿了。” 第88章 璞玉   净霖余下的那点礼数教条都“啪”地土崩瓦解,他疑心自己生了病,竟有些记不得过去学的东西。他埋头不成,反倒磕着了脑门,撞得眼冒金星。满脑子都是“床笫之欢”四个字,搅得他又一阵晕眩。   “靠这儿承力,顶起来腰摆得像柳似的。外边我帮你掐着腰,攒着火气直撞得人前后摇动。绸似的发荡出波浪,细皮嫩肉的捏起来处处留红,含在嘴里还怕化了,咬上几口就想吞到肚子里去。”苍霁握着净霖的双腕,压着他不让跑,就哈在耳朵边烫他、羞他,觉着他在身子底下一阵战栗,偏还要讲得更下流些。   “趴着不妙,把着腰抬起来,从后边抵分腿,你只管跪趴着,我出力便是了。我够意思吧?这儿要是发了颤,潮红就能一直蔓延到这里。”苍霁有条不紊,手掌自净霖屁股上移到了后腰,走了一圈把式,教得正经。   “动了情便要融化,趴久了手臂酸,支撑不住怎么办?好说啊,你这样轻,我单臂就能抄起来,翻个身抱怀里,让你陷在臂弯,就能面对面。这会儿你搭着腿,又娇气,撞哭了眼里就碎了珠串,水豆子颗颗地掉。”苍霁轻“啧”一下,“不论是痛了还是爽了,尽管对我喊出来。不过我们净霖年纪小又面皮薄,喜欢遮只手,嘴里不咿咿呀呀,倒爱哼得像只猫儿。”   “别说了。”净霖使劲晃着头,“我不要听!”   “做先生呢,讲究的就是耐性。”苍霁懒洋洋地说,“我讲得不差吧?说得清楚明白。想再听详细点,就多叫两声哥哥。”   “我不要!”净霖竟然有些发颤,他觉得背上压的不是大哥,而是个彻头彻尾的坏胚浪荡子!   “不想听也得叫。”   “你混账!”净霖声音发哑。   “知道得晚了!”苍霁撑身观察着他背上的纹路,嘴里还道,“混账还有个玩法,叫你骑上来,爱面着我就面着,想靠怀里就背着,反正坐下来,腿一夹,就颠得声色春浪。”   净霖双手揪着被褥,挣扎道:“曹仓!你我不能做兄弟了!”   “好啊,不做兄弟便做点别的。”苍霁见那纹路不动,净霖被念得面红耳赤,又颤又热,却没再如先前那样发作。他不禁皱起眉,搞不清这咒术到底要锁什么。   真的是他猜错了么?   净霖脊背随着呼吸起伏,逐渐蜷起腿,不肯让苍霁压着。苍霁觉察出他的不对,抵着腿顶开他内侧,搅了一番。   “我确实是大混账。”苍霁声音一顿,接着道,“你就是小混账。”   那底下硬了地方受着苍霁的磨蹭,净霖侧露的耳朵尖几乎要滴血。他听了这一声,便倏地转过眼来,愤恨又羞愧地望着苍霁,眸中覆着一层潋滟波光,水雾团腾。   “我不要……”净霖眉间的清冷都被揉碎了,冰雪化成湿漉漉的生涩和笨拙,对着苍霁又无助又茫然地说,“……我好痛……”   苍霁脊背上陡然蹿起一阵酥麻,麻得他失了力道,捏得净霖双腕泛红,连自己也招不住了。   净霖没动过手,寡欲两个字刻在他骨子里,他从兄弟那里听的只言片语哪里比得上苍霁给的浓烈?他藏在石头里的稚嫩被剖开,呈在苍霁眼睛底下,像是块未经雕琢的璞玉。   这是世间仅此一个人见过的临松君。   苍霁却想咬他,想用一万种足够浪荡的法子去咬他。苍霁臂间青筋微显,他呼吸一重,满脑子都想将这呼着湿气,又惊又怕的净霖拱在怀里,用适才说过的法子去教他快活!   然而苍霁的手却异常温柔,他松开净霖的双腕,盖住了净霖正夺取他剩下半条命的眼睛。   “……不是痛。”苍霁喉间发紧,他缓了缓,说,“这是人之常情,你兄弟也会,就是九天君也逃不出。往日没人说给你,因为他们都不行,他们皆是王八蛋。我给你舒缓,我带着你,好不好。”   净霖湿热的鼻尖蹭在苍霁掌心,像只不知所措的小野兽。苍霁挽高他的衣摆,将裤沿往下拽了拽,探了进去。   半晌,净霖鬓边渗汗,他的发蹭得凌乱,蹬起的脚也掉了只鞋。苍霁拭着手,也吁出口气。   爽的分明不是他,他却汗流浃背。   苍霁倒过身,将净霖往里挤了挤。这榻窄小,他翻个身,就能将净霖的失态尽收眼底。   “这叫弄拂尘。”苍霁长指捏着净霖的下巴,轻晃了晃,“扣着字的意思,讲含蓄了。你可占尽了我的便宜,痛快事便是这么着,就是那么个手法。”   净霖净霖,这双眼还跟下过雨似的。   苍霁盯着他,听他喘息渐平,白皙的脸枕在乌发上,望着自己,巴巴的有点可怜。净霖腿脚发软,他往日跟人打十场架,也抵不过这么一场手指底下的捉弄。   苍霁将头埋在净霖颈旁,深深呼出气,探出臂抱了人,说:“出去了,跟我回家行不行?不做兄弟,做什么都行。”   净霖不作答,苍霁也不追问。他们依在这天地寂寥处,靠在这荒废死镇中,耳边仅存对方的呼吸声。苍霁渐渐合了眼,似是睡着。净霖指尖揪着他的衣,却被苍霁翻掌握了。   净霖望着顶,觉得自己丢了什么东西。它们没掉远,就在苍霁身上,却拿不回来了。   血海阴晦,一夜过后,邪气大增,遮得人眼难辨天地。邪魔逐渐游荡而来,声响闹在远处,吵得人不得安眠。   苍霁用脚拨开浮板,说:“等他一夜,果真没错。”   净霖凝目而看,河面上的尸身皆消融殆尽,一具都不剩。不仅是河道,镇中的尸体也都一夜间消失了。   “被‘他’吃掉了。”净霖握紧剑,“邪魔留下尸体,是为了喂给他。”   “他从前进度缓慢,血海潮覆全凭地势,如今却这样着急地四处吞食,多半是到了渡境期,急需血肉。”   “我觉得他行事有章法。”净霖说着退几步,用剑鞘在黄沙中给苍霁画出图,“他那日先袭槐树城,切断了烽火台,接着赶在消息传递前,涌到了七星镇,将两地包夹入怀,吃了个彻底。若非我临时起意去槐树城,南边便始终被堵塞了消息,互不相通,那么玄阳城也危在旦夕。”   “这般推算,他兴许从前不能掌握自己的动向,无法自如操控‘血海’这具身体。”苍霁看着沙上画,说,“他只有两个去处,隐在人群中,藏在血海里。东边已经粮食告急,数万百姓停留在凤凰的庇护下,是极易攻击之处,他却偏偏要绕到南方来,要啃九天门设防的硬骨头。为何呢?因为他要渡境,修道者远比普通人对他有吸引。”   “他对九天门的布设这样清楚。”净霖面色深沉,“他隐在人群中。”   “他在人群中,若是混在凡人里,便离九天门很远,许多边线调配都无法知晓,所以他只能藏在九天门。”苍霁长指摩挲着黄沙,说,“他兴许就在你身边。”   这个猜测简直让人不寒而栗。   净霖说:“血海邪气滔天,他若在九天门,如何瞒得过千万人的眼睛?”   “连你也会中咒,他能藏起来便不稀奇。”苍霁拍掉沙,“我原先认为他们给你的丹药有问题,是锁情的原因,但又心觉不是,因为你们兄弟众人皆食用此药,随手挑的东西,没道理只有你会发作,而且那药药劲霸道,反倒易让人察觉。而后又猜测是什么人给你下了咒术,但这咒太奇怪了,唯独亲你不可以,再近一步它反而无动于衷,便又让人摸不清它到底是什么用途。但足以肯定的是,你身边坏人群聚,都不是好东西。”   净霖看他,苍霁说:“就我最疼你,还不跟我走?”   净霖说:“你惯会诓我。”   “搁谁怀里谁都想逗着玩儿。”苍霁说,“这沙子里掺着血,昨晚有邪魔来过这儿。”   “你我气息未隐,有邪魔经过此地,竟然悄无声息。”净霖和苍霁四目相对,他说,“除非它有意绕开你我。”   “这便有意思了。”苍霁说,“贪相放不下,凶相性嗜杀,血海又正逢渡境关头急需修道血肉,却无声无息地绕开了。难道邪魔也这般体贴,知道不能叨扰我言传身教。”   “它认得你我。”净霖沉吟着,“它知道我是谁,也知道你是谁,”   苍霁心道连你都不知道我是谁,它怎么……不对。   苍霁逐渐摸出线来,他略眯了眼,指腹搓着星点沙砾,想起了玄阳城那一夜。他与净霖一入城便去察看殊冉的封印,当时丹砂清晰,分明牢不可摧,可当夜便生了异象,不仅血海紧随而来,就连殊冉也无故逃出。封印如何破的?偏偏就卡在净霖渡境的紧要关头。血海聚成他不曾见过的样子,将他一步步引到了深处,除了知道他是苍龙有此殊能,否则又怎敢这样做?它们引开他,血海再覆玄阳城,正陷灵海的净霖便插翅难逃。   血海的目的,一直都是净霖!   “他对你穷追不舍,百般卖弄。”苍霁冷笑,“我一路紧随没敢松人,便是防着这等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   净霖却对他竖起食指。   苍霁不虞,捉住他的手指捏在掌心,说:“我骂他怎么着?”   净霖稍侧首,目光在空荡的沙镇间转了一圈,说:“他既然是血海,我们便在他身体里,一举一动,一言一行……”   苍霁顿时冷声:“我早想到他是个下流胚,撑了一宿的界。他也配听老子谈情?叫声爷爷也没戏!”   他音方落,便听两人背后的屋里,传来“砰砰”的撞击声,什么人撞在木板上,从沙里抬出一只骨瘦如柴的手臂。   女孩儿细声幽咽:“……救命。”   咽泉剑鞘登时落地,沙风一涌,那声音,那手臂又都刹那消失了。   周围骤然陷入死寂,连风也止了。 第89章 霜天   剑穗静垂在净霖的指侧,两人在原地待了一会儿,镇子宛如定住了,连脚底下的沙子也不再磨动。转瞬即逝的呼救像是臆想,空中的潮湿加重,苍霁的袍角都微微皱起。   净霖轻轻提起剑鞘,下一刻反手掷出。只见咽泉破板钉在一壁,被砸中的血雾嘤咛化烟,伏地现出一团肉影,梳着总角孩童被咽泉震得滚身嘶喊。   “哥哥饶我!”他瘦骨嶙峋,咽泉剑鞘砸入他胸口一寸,他便如同被挑了心,受着烈火煎熬似的哭喊。   咽泉倒凌回净霖掌间,他几步踏近,那孩童便爬身就跑。血雾大盛,迷着眼,周遭皆是鬼魅暗影。   “不是邪魔。”苍霁鼻尖微动,“是个游魂。”   “入海身已灭,修道者的神魂尚不能存,怎么还有小孩子的魂魄。”净霖掌间翻剑,看剑鞘尖端残余着黑雾,“怨气冲天,死于非命。”   “是了。”苍霁说,“割喉放血,肉身喂海,他便是我们在奔城中见得的那一种。他必定知道些什么,追上他,休要让他跑了!”   两个人凌步跃起,直追着孩童而去。那小鬼赤脚狂奔,在大雾间跌跌撞撞,似是也不识得路,全凭感觉逃窜。   鬼面骤然“哈”在面前,净霖目光不转,凛冽剑光破面而过,他身影已跃至小鬼背后。贪相猛地横扑而出,蓄意阻拦,却让苍霁照面一脚,踹得灰飞烟灭。   “且慢。”净霖掌间夹符,青光轻拍在小鬼背后。   小鬼霎时定身,面露挣扎之色,却拔腿不能。他畏惧净霖的剑气,转动着眼睛,齿间发出“呵”的唬人声。   “你从奔城中跟来的么?”苍霁落地绕到小鬼面前,掂量着语气,软些不好,硬些也不妙,便恰似温和地问道。   谁知这小鬼见着他,浑身战栗,怕得哽咽哭泣,嘴里只喊道:“妖大爷法力无边,不要吃我!我不过死人一个,还待寻个出路,去投胎转世!”   “你也认得他是妖怪?”净霖也转到他身前,“他隐藏得这般好,寻常修道之人都难以察觉。”   就连净霖自己,也不过是入了血海这一遭才窥到了端倪。   小鬼面上已经涕泗横流,他比一同被割了喉的孩子们要大些,又常年在市井上混,不仅口齿伶俐,还异常机灵。   “不敢瞒哥哥!容我慢慢说,且不要杀我!我本家在槐树城,数日前的一个夜晚,我遭人割喉放血,死得莫名,又逢血海覆城,故而耽搁了去黄泉的时辰,只能困在城中等着魂飞魄散!恰逢当时驻城守备奔出报信,他背着把很是了得的弓,能容我栖身其上,我便覆着弓被他带到了七星镇!谁曾想他个奶奶腿!七星镇也叫血海被包了,守备瞎了双眼睛,眼见不成了,你们便来了!我怕得很,处处都是满身眼儿的邪魔,那味臭得像是蜷在腌臜鬼的裤裆里,我受不得,便要继续逃。正好哥哥你差遣守备前去西途,我就又随着他走,途中飞沙走石邪魔肆虐,好不容易到了西边地界,却又遇着几只有能耐的大妖怪拦路。”小鬼说到此处,吸了吸鼻涕,眼珠子转向苍霁,“妖怪本欲吃了守备,又喊着守备身上有龙……”   苍霁正看着他,眸中幽深。   小鬼语声一结,磕磕绊绊地说:“……有、有大妖怪的庇护……我便猜得是这位大爷……”   “晖桉离城时你曾拍过他一掌。”净霖细思那夜,转眸看向苍霁,“原来是为他开道。”   “举手之劳,不必挂怀。”苍霁见这小鬼很懂眼色,放下心来。他的身份对净霖此刻而言绝无帮助,反而易惹来门中猜忌,所以迟迟不肯讲明白。   “你到了西途,为何不去投胎。”净霖问道。   “黄泉不要!”小鬼说到此处,悲从中来,哭得断续,“那鬼差说什么人命谱上干干净净,没有我这号人!又道黄泉如今也无人主持,早就塌了一半,没工夫仔细考究,便将我原丢回西途城中自生自灭。”   “那你怎地跟上了我们?”苍霁打量他,“见你身无所依,竟能瞒得过我们的眼睛。”   “我见你们在奔城中搜寻尸体。”小鬼鼓着鼻涕泡,说,“都是割了喉咙只剩层皮的,我本想找个野鬼作伴,可随着你们走了一圈,却一个都找不见。哥哥你身携纯灵之气,跟着你我方能聚而不散。”   净霖问:“你先前藏在哪里?”   小鬼说:“我贴在你鞋底上,不敢造次。昨夜你们入了小舍,我无端被隔在外边,又惊又怕,专程守在这破屋里守了一宿。”   这便是苍霁的功劳了,他疑心“血海”会偷听偷看,不欲将净霖露给别人瞧,便撑了灵界放了个严实。   “既然昨夜你在外边,可曾见过什么?”苍霁回首,见血雾已形如垂帷。   “什么也不敢瞧,怕遇着不干净的东西,或叫邪魔给吃了。”小鬼苦着相,“我不是有意要缠着哥哥!只是我死的不明不白,如不能弄明白,就要变成怨气厉鬼了!”   “现下各处告急,黄泉也难逃魔爪。但是人命谱至关重要,有生则有死,不该凭空消失命迹。”净霖收了灵符,照小鬼后心掸去怨晦之气,使得小鬼身上一轻,面色也恢复了些人样。   “不仅肉身喂海,魂魄也不见踪迹,能做得这样干净,寻常人是办不到的。”苍霁缓踱几步,“不要孩子的身,唯独拿走了血,妖怪也没有这样的怪癖,倒像是邪魔歪道的祭品。”   净霖问小鬼:“你是如何被人暗害的?”   小鬼依在净霖身侧,说:“回哥哥话,我是夜里与人玩儿,听得城中老庙有人施粥施布,为什么富贵人家挑选仆从。我家穷无双亲,全靠跟着大赖子撒泼要账得几口饭吃,听闻此事很高兴,便随着去了。”   他说到此时忽然面露痛苦,变得吞吐迟疑。   “我们入了庙,里边专备了房……房里暗得很,乌压压的都是小子姑娘……我还寻人问怎地不点灯。待了会儿便将我们排了排,清点了人数……好多人啊……都是素日街头要饭耍杂的……”   小鬼说着卡着自己的喉咙,吐了吐舌。   “给了我们饭吃,庙后边是空院……味道臭,像血海里的邪魔……点着人头唤我们进屋。我……我约是进去了……后来、后来便挤在旮旯角里……”   他面容随着语音渐变,突地狰狞可怖,自握着喉咙,哀声喊。   “将手脚捆上线……线割破喉咙……”   他喉中发出“咕咕”的呜咽声。   “……我见着……一把折扇……带着……香味……”   苍霁捉着小鬼后领,将他提离地面。小鬼已经翻起了白眼,拼命拽着喉咙。他喉咙处裂出细痕,接着破开一口,血股丛冒。四肢都烂了腕,像泡在血里。   苍霁说:“我在此处,你怕什么?”   音落脚下沙石震荡,一股热气从上而下地浇在小鬼身上,烫得他浑身一颤,脑海中的百般恶景一瞬变得飞快,魂魄像是寻着什么依靠,畏惧退却,他晃着双腿,从怨气中陡然清醒。   “一把折扇。”苍霁稳声问,“带着什么香?”   小鬼瑟瑟发抖:“祀佛、佛的那种……”   “檀香。”净霖心中立刻现出一人。   不待净霖细想,一直浓若浪涛的血雾刹那变幻,镇中飞沙扑刮鞋面,幽声从四面包夹而来。他冷眸一侧,见血浪之中猛地撞出一兽,却是通身流疮已沦血海的殊冉!   殊冉双目赤红,背上连生数眼,贪相绕他而生,依他为体。他已然分辨不清净霖是谁,前腿压塌屋舍,后足还陷在河泥,随着拔出带起恶臭尸骨。他张口流涎,齿间垢痕斑斑,冲着苍霁两人啸声而来。   净霖抬腿撩起咽泉,劲风一扫,掀得殊冉仰身哀嚎。殊冉一仰身,胸口密密麻麻的血眼便一齐眨动,邪魔尖声刺耳。净霖已旋身拔剑,咽泉雪芒吟啸,然而苍霁却比净霖更快,咽泉剑锋未到,殊冉已被击撞凌飞,重摔进河泥之中,惊起腥臭巨浪!   “留他有用。”   苍霁反手摁在净霖剑柄,剑刃随之归鞘,他已凌步飞上,不待殊冉爬身,照顶一拳砸得巨兽凹陷泥水。   泥花尸骸一并飞溅,苍霁砸得邪魔挤身挣扎,要从那血眼之中爬出。后方净霖青芒一甩,腾空灵符倏地化作无数光线,将殊冉捆身放倒。接着上方血浪张出血盆大口,化作凤凰巨影要吞掉苍霁,却见苍霁足下一定,拖着殊冉巨身一抡而起,将巨影撞成满天血雨。   苍霁从腥臭的雨中拖出殊冉,净霖目光紧随血浪而去。   “他受惊回巢,门必在相反之处。”   净霖乾坤袖纳小鬼魂,在苍霁跃身而来时翻脚踹在殊冉后侧,狂风猛烈地扯开蔽天阴晦,天光陡现于几里之外。苍霁话不多说,一臂揽了净霖腰身,凌空破雾而出!   鼻息间终于变得清冽寒爽,外边霜覆数里,苍霁扔出殊冉,与净霖滚身落水,摔进秋水凉池中。净霖本欲踏空稳身,怎料被苍霁拽了个倾倒,一齐撞破碧波,陡然浑身湿透。   水间衣衫漂浮,净霖发掩鬓边,眼前忽地被拨开墨色,苍霁夹住他双颊,俯首一吻而上。   净霖手扒在苍霁肩臂,被他含得舌尖发麻。不消片刻,便被苍霁推抱着破水而出,撑着他肩膀喘息不定。   苍霁还站在水中,仰头抵着他,笑道:“这个法子怎么样?咒术也锁不了我下水救人。”   净霖湿发贴颊,眺望血雾已隐于苍茫之中。苍霁抬指擦掉他颊边水,不防净霖侧首一口咬住他手指。   说什么血海诡异邪乎,难以出来,分明是被苍霁牵着转了几圈,在里边住了一宿!   苍霁嘶声,说:“咬我!”   净霖胸口浮动,他说:“你无赖!轻易便能出来的……唔!”   “这么稀罕咬,便给你玩儿。”苍霁双指探进净霖齿间,冰凉地搅在他温舌津液间。   净霖挣扎要吐出来,苍霁反倒顺着探深了些,双指转动,引着净霖齿间吞吐了几回,吮得他倒有点受不住,方才抽出来。净霖抬脚蹬人,苍霁擒着他脚踝,弯腰抱住双腿,将人猛地扛上肩头。   “地方邪乎,绕不出去是真的。”苍霁涉水上岸,“咬人还怪疼的!”   净霖闻言冷笑,扒着他肩头就是一口。   苍霁轻微抽气,扛着他倏地转了几圈,唬道:“再咬就扔出去了!”   净霖说:“咬死!”   “谁咬死谁。”苍霁颠了颠他,“我一口能吞八个你。”   净霖趴在苍霁耳边,大声地“呸”了一下。呸得苍霁莫名大笑,扛着人一阵疯跑,绕到殊冉身边,踢了踢兽。   “这小子死期没到,他有功德要做,给我怎么样?偷偷的,别跟你老爹兄弟们说,就算作嫁妆。” 第90章 梦魇   净霖说:“邪魔未除尽,他尚不能醒。你此刻要他是为了什么?”   “最后一句方为要紧事,怎么不挑着问。”苍霁蹲身,将净霖放回地上。他端详着殊冉的血眼,“玄阳城的血海已退,一晚上的功夫,他就变成了这幅模样。我寻思他破封古怪,想再问他几句话。”   “你疑心他也是棋子。”净霖说道。   “也这个字用得好。”苍霁说,“想必你心中还有人。”   “我听小鬼阐述割喉一事,只想到了一个人。”净霖指间一晃,化出把折扇,他挥扇掸去殊冉伤口间的贪相污秽,说,“天地间用扇的人太少了。”   “太过明白的特征,反倒让人模拟两可。”苍霁向净霖摊开手掌。   净霖看他掌心还留着鲤鱼纹,不禁一愣,问:“嗯?”   苍霁晃了晃手指,说:“哥哥我没你神通,不能凭空化物。给把匕首,我替殊冉剖伤剔魔。”   净霖负手,说:“只怕不是不能,而是不想。化物易露形,我若见了你的本相,便知道你是什么妖怪。”   “睡了一宿,怎地变聪明了?”苍霁冲他呲牙,“我本相是中渡第一凶悍之物,不到洞房花烛夜,必不会现给你瞧。”   净霖奇怪:“为什么要到洞房花烛夜?”   苍霁说:“提前露了形,吓跑你怎么办。待入了洞房,就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彻彻底底我的人了。”   净霖想起他夜里那些胡话,又听他此刻戏谑,猛退一步,塞了匕首给他。   “东君既为邪魔,自该避嫌。这等折损寿命的事情,谁都要怀疑他。”苍霁匕首陷进殊冉伤口,沿着边缘剖开一口,污血夹着黑雾登时冒涌,他口吹一气,黑雾立刻消融不见。他说,“要么是九天门中有人祸水东引,要么是九天门外有人蓄意诬陷。你作何感想?”   净霖说:“父亲已坐拥龙头之势,号令天下除苍龙之外无敢不从。这个关头,蓄意诬陷也难成气候,只有本门门内有人在祸水东引。”   “血海也在九天门,如今又出了割喉一事。”苍霁对殊冉的痛声哀鸣充耳不闻,只说,“九天门眼下可谓是危急存亡之秋。”   “九天门……”净霖微顿。   “暗箭难防,一旦处理不好,便是内外交困,腹背受敌。”苍霁脚踩住殊冉想要翻滚的身体,刀口剖得不带留情,说,“与我回家方为上策。他们要做窝里斗,便由着他们做,你持剑北上,又有名声在外,筹集人手坐守一城未尝不可。待有人在手,就去叫板苍龙,与他合谋除魔,好过留在家中备受牵制。”   “我无差职,自守一城便是脱离九天门。”净霖说,“况且我为剑,百锻所造,锋芒难收,离苍龙太近,只怕会耽误他除魔大计。”   这话讲得含蓄,实则就是在说他已为九天门的剑,斩妖除魔尚且不算,重头戏一直未上。苍龙在北威迫九天门,九天君忍而不发,就等着净霖剑道渡境,跨入臻境与苍龙有一战之资。他与苍帝情势所逼,靠得太近绝无益处,况且净霖对苍帝的除魔计策深表赞同,门中却迟迟无人响应,只怕就等着他参与其中,好顺理成章地搅了苍帝的计策。   “你为苍帝这样着想,他也不知晓。”苍霁掌间匕首翻花,他甩掉血珠,说,“你受九天君养育之恩,必不会轻易离开,也断然不会坐视不理。可是净霖,如今血海隐藏于九天门中,你们兄弟食用的丹药皆为夺命之物,你又身中咒术,下边还有孩童割喉一事瞒而不报,九天君难道就没察觉?他若已有所察,又为何一言不发?门中谁都可疑,但在我看来,最可疑的是他自己。如有一日。”   苍霁没看净霖,擦了匕首。   “如有一日,血海就是九天君,你该怎么办?”   “……此言不可信。”净霖握紧剑,“父亲如为血海,这些年的布设便是在为难自己。且不论我如何,单是黎嵘、云生,以及澜海都会是他心腹大患。我们同出一门,虽有小隙,却共读正道,必不会为邪魔奔波。”   苍霁侧头,说:“我这些年眼看九天门高楼渐起,却始终摸不清九天君的用意。他到底想要抗魔救人,还是想要问鼎八方?净霖,你扪心自问,他如今的决策命令,是不是越来越含糊不清。”   “血海一倾,中渡便覆。黄泉也分崩离析,鬼魅人妖混杂一处,天地之间章法不存。父亲既想救人,也想划分三界主持大义。”净霖说,“若非如此,待混沌除尽,天地该如何划分?”   “上设一界,封天下修道大能神明之称。中监中渡,驱散妖凡人安生栖息。下修黄泉,重引忘川筑迷津。如此一来,所谓的三界不过是九天门一界指掌,从上到下唯九天门中弟子听命。从此九天君不是九天君,而是三界共主。”苍霁目光如炬,“他倒是没称帝,却成了天地君父。此景你可敢想?这等野心之下,血海之难不过是踏脚石罢了。到时候苍龙凤凰皆沦他门派之下,待局势一定,谁也无力回天。等他神笔一勾,著书成传,今天为血海葬身的万千性命,便皆成了他一人功德。”   净霖猛近一步,险些撞在苍霁胸口。他面色青白,问:“你从何处知晓的?”   “你知道黎嵘往北面见苍帝时提的什么吗?”苍霁不躲不闪,沉声说,“他提的就是共分三界之谈——此话谁信?如今血海紧逼,九天门却不疾不徐。东南两境死伤无数,九天君却仍然能坐视不理,只要逼着苍帝拜在他麾下便能万事大吉。”   “我不信。”净霖极快地说,“黎嵘往北,父亲躬亲垂训,我听得明明白白……”   “你也去过东边。”苍霁垂看他,“东边还有九天门多少人?颐宁都被调离了,余下的人还有谁能守得住?”   “凤凰连夜东行。”净霖强撑,“参离树随之根延,为的就是东边固土守地。”   “凤凰是九天门的人吗?”苍霁反逼一步,抵住净霖,“剩下的还有谁,你回答我。”   净霖眼中震色,他岂敢深想?苍霁捉住他握剑的手腕,重拉向自己。   “你回答我。”苍霁握得狠,“你清楚明白,何不说出来?”   净霖呼吸微促,他咬牙:“还有九天门的弟子……和数万百姓。”   “这数万条性命递到了血海嘴边。”苍霁步步紧逼,“你父亲什么打算?”   净霖说:“我自可赶往东边!”   “你去了东边,南边的问题就能迎刃而解吗?”苍霁握住他冰凉的手,“临松君不过一剑一身,你能撑多久?”   净霖齿冷,眼前的苍霁何其陌生。苍霁搓着他颊面,对他说:“你不会与我走,你必还会回去。我不知是谁在你身上下了咒,许是你父亲,许是你兄弟,但一定是你极其熟悉之人。他们拴着你,净霖,他们害怕你。”   净霖喘息凝滞,他说:“我知道门中疑我,我知道兄弟防备我,我知道……但我不知道谁能这样丧尽天良!”   “我是谁。”苍霁忽地问他。   净霖已面色苍白,他用力摇着头。苍霁固着他的脸颊,又问一次,“我是谁?”   “曹、曹仓……”净霖齿间压抑,“这名字是假的,我不知道你是谁!”   “不对。”苍霁盯着他,“我是谁?”   净霖忽然挣扎起来,苍霁紧紧箍着他,他脑中混乱,从九天门到苍霁,无一不是假的,各个都像是蒙着一层皮囊的鬼魅。苍霁越握越紧,紧到净霖发疼。   “我不知道!”净霖哑声喊道。   苍霁不放开他,净霖呼吸愈渐紧张,他踹也踹不开,被苍霁摁在怀中,埋头在苍霁胸口激烈喘息。   “我是谁?”   净霖几欲陷在他臂弯中,闻声突然被掐起下巴,迎着苍霁的目光,他喉间哽咽一声,说:“哥、哥哥!”   “只有我可以相信。”苍霁抵近他,“出来了四处都是恶鬼,只有我可以相信,你记住了吗?”   净霖唇泛白,他欲要摇头,却被苍霁捏得紧。   “除了我之外,谁的话都不要信。”苍霁梦魇一般地在他耳边低语,“你父亲、你兄弟,黎嵘,云生,澜海,颐宁,东君!他们都会对你说假话,我不会。”   净霖寒冷一般的颤抖,苍霁侵占着他的脆弱,一遍遍重复。   “你会……”净霖闭眸,“你们都会!”   “我不会。”苍霁连绵不休地吻在净霖眼上与眉间,“我不会。”   净霖感觉到一阵砭骨的冷。他四周的牵连似乎正在逐渐被割开,绷断后的每张脸都是陌生的。苍霁握着他,吻着他,以一种刻骨铭心的冷将他与别人扯开,只能牵着苍霁的手,只能与苍霁并肩。他仿佛被推出了九天门的笼,却又在另一个看不见的笼子里。这笼子里没人别人,只有苍霁,苍霁含着他的心,将他纳在臂弯中。   这是妖怪的贪婪,也是妖怪的狡诈。   “深秋风重,添衣加餐。半月后我在九天门的鸣金台寻你,净霖。”苍霁面容渐化,眉间的邪气越渐深刻,他贴着净霖的耳,“我好想咬你。”   音落,净霖耳垂便被咬得湿热微痛。他唇间溢声,苍霁顺着他的耳滑到他颈侧,在雪白上用力吮出红痕。随后强风猛袭,净霖劈手一拽,却只能摸过苍霁一截指尖,听得大笑声,人已消失不见,殊冉也消失无影。   净霖如梦方醒,猛跨一步,嘶声恨道:“你这……”   霜雾散开,空空如也。唯有耳上热气犹存,净霖心下无端一空,他抬臂划开强风,听马蹄声疾奔,一人已出现在天际。破狰枪划在长风中,黎嵘已勒马眼前。   “我得知殊冉封印已破,便知你渡境了。赶去玄阳城却不见人影,若非适才剑意暴露,只怕还在绕圈子找你。”黎嵘披星戴月赶赴而来,肩上还盛着露水,他说,“这半月去了何处?竟没有一点消息!”   “半月?”净霖神色一冷,“我在血海之中耽搁了这般久!”   “你入了血海?!”黎嵘错愕,“何其鲁莽!可有受伤?”   净霖捂腹,说:“……不曾。”   “渡境危险,昏迷时长,你可是遇着什么高人了?”黎嵘问道。   “天机难测,命数而已,没有别人。”净霖抬眸,“东边仍然没有援兵吗?这半月如何,凤凰可还撑得住?我在玄阳城留下天谴符咒,血海必然翻不过去,但是一线数城,别的地方可还好?”   黎嵘面露悲恸,说:“先不提这些……”   “何事?”净霖定神。   黎嵘看着净霖,逐渐红了眼眶,他低声说。   “澜海去了。”   净霖指尖一抖,心里某一处石头哐当砸下来,砸塌了曾经长年累月的依赖。他耳边轰鸣,喉间干涩,刹那之间,竟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第91章 欲来   寒霜铺地,秋风落叶。九天门坐拥群山万壑,隐于氲雾袅绕间。身着白袍者齐身而立,回荡的钟声余韵萧索。秋雨正瓢泼,雨中却无人撑伞。   黎嵘疾策赶回,与净霖同时滚身下马。两人快步上阶,穿过一众白袍,跨入院内,却见枯叶袭袍,堂中陈列着的棺材已无影无踪。   “人呢?”黎嵘沉声喝问。   里侧的云生掀帘而出,见了他俩人,立刻说:“怎地才回来,晚了!聚灵之身不宜久置,父亲已经下令入葬,前夜便绕了梵文金链,沉进了八角玄墓!”   净霖上前说:“门中正气凛然,多放几日也不会生出邪祟,何故这样仓促。”   “澜海身染恶疾,门中已有多人突发病症,再留着,只怕就要生变了。”云生面容憔悴,已经多日不曾休息。他接过一侧弟子递来的茶水,却不喝,说,“清遥也病了,发热不退,所有丹药一概不管用,父亲与东君已经在她榻前守了数日。”   “清遥也病了?”黎嵘大骇,“还有谁?”   “收于门内的凡人弟子病了大半。”云生这才喝着茶水润嗓,咽下去后立即道,“全部都在发热,院中的大夫也瞧不出究竟。眼下束手无策,可怜父亲才白发人送黑发人,又要为这病忙得焦头烂额。我看着不像是普通风寒,像瘟疫。”   “我们是天地纳灵之处,在这里爆发瘟疫不亚于血海危机。”黎嵘失声,“断然不能任由它发作起来!”   “此事迫在眉睫,非常之时必行非常手段。”云生看向净霖,“我知你心里难过,兄弟一场,谁能不难过。只是当务之急在于瘟疫,父亲那边已经连日未曾合眼,你好歹去劝一劝。”   “家中药师也无能为力,恐怕不是普通瘟疫。”净霖说道。   “岂止是药师。”云生苦笑,“就连父亲也无计可施。这病何时潜入门中的我们都不知晓,如今来势凶猛,不得不让人怀疑。”   云生说着出门引路,带着他俩人冒雨往九天君的院子里去。沿途净霖侧目,见许多人正移往东山。   “这是做什么?”   “那是已出现症状的人。”云生说,“门中还有凡人,不能叫他们混杂一处,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净霖见大雨帘布中埋头而行的皆为成人,他问:“与清遥一道上课的孩童在哪里。”   云生回头看他,说:“稚儿脆弱,父亲自有安排。”   “自有安排是什么安排。”净霖眸子倏地冷凝,“在哪里?”   “你亲自问问父亲不就知道了?”云生说罢在廊下站定,先抬手阻了弟子的通报,而是对净霖说,“我给你透个气。澜海临终前苦撑许久,当时药已灌不进去,他什么话也没留,却在每个人掌心里写了你的名字。他是在等你。这本无大过,只是眼下瘟疫将起,你便需要给家里一个交代。”   “交代?”黎嵘挺身,“他久不在家,他要给什么交代?”   “正因为久不在家!”云生低声急切,“他久不归家,这半月去了哪里?音信全无!澜海谁的名字都不写,唯独写了他的,他此刻一回来便起了瘟疫,落在别人嘴里,可不该要个交代?然而你看看他,神色之间毫无悲痛,这个关头仍然在咄咄逼人,一会儿到了父亲面前,连点样子也不做吗?”   净霖与云生擦肩而过,人已入了室内。云生气得跌足,又待他没奈何,只得与黎嵘赶忙跟上,一齐跪了下去。   九天君倦色颇重,自窗边回首,说:“在廊下吵什么?眼下正是要你们兄弟几人齐心协力的时候,还要再起纷争不成!”他说着声音略显哽咽,顿了半晌,才恢复些许,说,“澜海才走,你们便要继续这样糟蹋为父的用心。”   兄弟三人俯首,云生说:“儿子知错,往后定当严于律己,不再与兄弟置气。父亲劳累多日,万不要因此再难过。”   九天君似是平复些,却不理会云生,而是望向净霖,说:“算着你也该回来了。”   那头立了许久的陶致说:“九哥去哪儿了?我们找也找不到呢!”   “净霖临行前便将渡臻境,此劫不比其他,至关重要,自然要寻个僻静处。”黎嵘说道。   “我心觉奇怪。”陶致负手,“九哥既不喜欢食用丹药,也不愿意同人双修,怎么就精进的这样快?莫非有什么法子,从来没与兄弟们提及过?”   净霖撑膝,说:“有一法。”   “何法?”   净霖漠声:“断情绝欲,专注己道。”   陶致不以为然:“那得先摘了心肝儿才行,不是人人都能如哥哥你一样,天资过人,能够化心为剑嘛。”   “如此。”净霖说,“为兄可以帮你一程。”   陶致目光一动,在净霖的眼中神色几变,笑说:“九哥,渡了臻境就是不同,话说得这样凶。”   “你且住口。”九天君声如洪钟,震得几人耳鸣,“净霖素来脚踏实地,剑道贯心,与旁人不同,又无杂念,修为自然不可与你们一概而论。”   陶致没敢反驳,暂且忍下声。他瞧着净霖,心里却自有一番作践。他那药确定下了,净霖却毫发无损,他原本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去了北边方知其中的蹊跷。那苍龙不知犯了什么毛病,差使小妖一连药了他半月!他如今灵海虚浮,不敢在兄弟面前露形,心里只把净霖与苍帝当作一对狗男男,恨得咬牙切齿,又愁无发作之机。   “你回来得急,还不曾见过澜海。”九天君对净霖说,“八角玄墓阴气足,你修剑道,雨天不便深入,坏了他的气脉便不妙了。待明日天晴再去,他九泉之下也不会怪罪。清遥念了你多日,正在后边躺着,东君在侧,你去见见她吧。”   九天君绝口不提澜海临终之事,既不责怪净霖,却也没容净霖留下来。东君为何在后不出?因为他不能插手门中太多事务,净霖一直以来奔走在外,归家也是这般。他们兄弟虽看似列为一道,却实则处处不同。备受重用的是黎嵘,他既能带人出山,也能分管内务,有参与策划之权。云生虽不能擅自离山,却是九天君的座下智囊,就连陶致,也有外放职称。   唯独净霖是特例,他外出自由,却不曾授过一城守备。他盛名在外,却仅仅是在外而已,否则凭借“临松君净霖”五个字归于家中,岂有连饭食都供不上的道理?   九天门内外分明,但皆以九天君马首是瞻。他内部的筹谋之士,外放骁勇之辈,这些身兼大任或是担以盛名的人,全部都是他的儿子。他们唤他一声父亲,君父之称便由此而来。   净霖在这顷刻间想起了曹仓说得话,往后血海一除,天地会变成什么样子?他往日从来不曾细想,如今看过去,却觉得鞭辟入里。   “我有一事欲问父亲。”净霖脚下不动。   九天君临桌“嗯”声。   净霖说:“我在南边听闻家中开设私塾,挑了许多孩童来。适才在路上,怎一个也未看见。”   九天君提笔在桌上写了什么,闻声长“嗯”着,说:“小孩子易入邪气,这个关头,怎好使他们再乱跑?拘在一个院里呢,你若惦记,改日去看看。不过。”九天君回眸,“你过去素来不关心这些事,怎么如今也记着了?”   “许是开了窍。”陶致说,“或是听人说多了。九哥的心思我们也猜不透,平日里交了什么朋友,大家也尽数不认得。若是有那么一个两个特别的,倒也挺有趣。九哥,若真有,可要给家里引见啊。”   净霖不理他,只对九天君行了礼,转身退出去了。落帘时听得陶致抱怨:“爹!你瞧他这什么臭脾气?我可是真心实意地想与他修好,次次都热脸贴他冷屁股!让人心凉!你看哥哥才去,他连问都没问……”   帘子晃了几晃,净霖已经走了。   净霖入后边洞门时,沿路花都凋谢败尽。往下的弟子们还立在大雨中,这叫送行,是为澜海送最后一段路。净霖侧身在雨中立了半晌,天色渐暗,他方抬步入了后院。   一进院,廊下门窗皆开。东君扇敲木地板,拔空攀出一支月季,绕着身着绒衣的清遥转了一圈,开出一串雪似的花。   东君盘腿而坐,晃着折扇说:“哥哥能变天底下的任何东西!你欲玩儿什么、看什么,便说给我听。”   清遥躺在倚上,脸小得不像话。她其实已经十七八岁了,但是身子不长,智力也不长,永远一副小孩儿样。当下面色还发青,染了层愁苦,对东君小声说:“我想要澜哥。”   东君顿了顿,正欲说话,便见净霖立在雨里。他哼一声,说:“澜海是变不出来,但你九哥可来了。”   清遥当即撑身,眼巴巴地望过来,哽咽着喊:“九哥。”   净霖入了廊下,清遥伏在把手边,拉着他的衣袖,哭得气喘无力:“九哥!”   净霖俯身摸她头,她还沉在澜海的事情上,两只眼早已经觉得发肿。净霖摸到她的额,果真烫得惊人。   “何时开始起的热。”净霖蹲身。   东君抱肩:“澜海将……加重的时候。”   “药师怎么说?”   “不知道。”东君打开折扇,吹得头发乱飞,他笑似非笑,“这等事情,我岂能知道?如今瘟疫闹得人心惶惶,改日我一觉醒来,说不定还要住进笼子里去一表清白。”   他话尚未完,咽泉骤然擦颊而过,嗡声钉在他鬓边柱子上。廊下突然陷入死寂,两个人谁也没看谁,东君的一缕乌丝随风垂入雨中。檐下垂着一只铜铃,忽地叮当作响。   东君颊边血线下淌,他偏头探出舌尖,依着唇沿舔了。眼中冷了八分,口中咂着血味说:“渡了臻境,便以为自己上天下地无所不能?你心里压着火,便能撒在我身上?瞎了你的眼,净霖,忘了我是谁?”   廊下清风乍起,但见白袍翻袂,东君仰身后滑。咽泉旋转入掌,净霖反手归鞘,“劈啪”的交手声中踹直东君的腰身。东君抖扇一晃,竟宛如醉酒一般滑不留手,他“啪”地拍掉净霖一臂,却不防净霖欺身而来,一掌卡着他脖颈猛撞在柱上!   “药师怎么说?”净霖拽着他,眼神锐利,声音起伏,“怎么说!”   雨珠疯狂地敲打着铜铃,错乱的摇动声急切乱心。清遥吓得不敢声张,掩着唇小声哭起来,那廊下游来一缕雪花。净霖凌厉侧眸,见得是只雪魅,衣袖便被东君用力拽住。   “此物知心,不必灭口!”东君推开他,“药师呈了帖给父亲,只有父亲一人看过——澜海不是急病,仅此一言!你疑心谁?如今人已下葬,都算不得数了!”   净霖霎时转身,步入雨中。东君扯着领口,几步追上,说:“你要干什么?你想扒坟不成!”   净霖发已湿透,他眸中亮得惊人,逼得东君退后几步。他说:“他不能不明不白,我要亲眼看。” 第92章 心肝   淙淙大雨疾砸如豆,净霖沿阶直下。八角玄墓位置九天环山下方,是九天门吸纳天地灵气的风水宝地,用以镇压已至聚灵境界的弟子。为防邪祟不仅设立层层把守,还林立数道朱砂铁符。   净霖一足踏入,周遭符火闪烁而亮。他面白如玉,冷似寒铁。前方巍峨铁符不许直入,应声落下一员彪悍大将,对着净霖拱手示意。   “临松君留步!”大将身薄如纸,套着盔甲也似纸片人一般。他原本是黄泉鬼差,因为血海侵入而游离在外,所以被九天君收入麾下用以镇墓。他此时面色隐约发青,在幽火与大雨中显得形如厉鬼。他对净霖说,“若无君上铁令,谁也不得入内。”   “我身为君父义子,在门中素有行走之权。”净霖眼前滴落雨水,他说,“让开。”   大将掌中铁链“哗啦”抖开,半分面子也不给,只说:“若无君上铁令,临松君也不得擅自入内!”   净霖陡然更进一步,脚底踏风猛起,却遭东君一扇相阻。   “有话好说,自家人何必动气!”东君止住净霖,对大将道,“你既知他是临松君,便必定对他的脾性有所耳闻,该明白他绝不是胡闹之人,也该明白父亲最疼爱的便是他了!今夜他闯墓不对,来日算账也由他一人担了,你卖他个人情,他日有的是机会要回来,何必犯这个冲!”   “我知临松君的为人。”大将说,“然而我身为守备,不见铁令绝不让行!”   “我死了兄弟。”净霖眼眸黑亮,一字一字地说,“我要见他,你也敢拦!”   “君上痛失爱子依然要按规矩办事!况且临松君常年行走在外,不见与谁亲密无间。既已晚了,又何必为难我等无能之人。”大将猛绷起铁链,斥道,“退下!”   群山松浪顿起波涛,大雨夜中掀起惊雷。大将不防被当胸一脚,立即退几步,接着勃然大怒,却跟着见剑鞘直破面门而来。他不敢在净霖面前拿大,铁链腾抽呼去,雨珠倏然被横击飞溅,在空中化作锐利雨针向净霖蜂拥掷去!   咽泉剑鞘翻转扑扫,雨针“砰”地齐撞在上。下一瞬但见剑鞘反挑而起,雨花登时爆在两人中间。大将飞链击破水花,净霖已错身逼上,听得闷哼响起,继而大将身体被重撞在铁符之上。他反掌拍击铁符,喝道:“临松君蓄意杀我!”   此声惊破雨夜,铁符幽光大盛,无数鬼影破符而出,千军万马奔腾冲下,对着净霖挥刀操戈。暴雷炸响,闪电破夜,天水滚滚犹如怒龙翻腾,急促又嘈杂地砸在净霖面上心头。   净霖怒火攻心,反手握柄,听着“哗”声大震,咽泉寒湛出鞘。松浪在暴雨中激烈摇晃,整片九天群山都在战栗。他剑划鬼魅,黑影如遭明光驱散,被当中剖开,万千魂魄狞声怨念,撕成碎絮顿时散开。   净霖逼近,大将铁链绕住咽泉,却在拉扯之下纹丝不动。暗影之中的净霖灵海沸腾,大将在这辽阔无边的浩瀚间隐约听得宛如龙啸一般的呼声,下一刻猛然被震飞,背后的铁符“吱呀”大向,顷刻间轰然倒塌。   大将滚地喷血,见后方门户大开,净霖跨了进去。东君折扇插在后领,甩开袍角,从大将背上跳了过去。   净霖疾步穿行,终止于一座新墓之前。雨声愈大,只见石泥分滑,坟墓迅速平陷,露出一方缠绕梵文金链的铜铸大棺。   净霖几步靠近,就要抬出棺材。后方却猛地跃来一人,抬手三道匕首直取净霖命门。净霖回首震袖,见陶致错步后退。   陶致说:“你疯了不成?竟要挖他的墓!人已死了,什么仇怨这般的恨!”   雨空霎时凝滞,黎嵘纵身落下,说:“净霖!”   净霖手掌擒住梵文金链,一把拽起。棺材“砰”声上掀,被拖得哐当作响。   黎嵘回掌拍下,将棺材钉在原地,对净霖喊:“你这是做什么!”   净霖说:“我要见他的尸身。”   黎嵘已动了真怒,他说:“胡闹!”   “你让开。”净霖寒声。   “我是你师兄!”黎嵘一步不退,“怎能眼见你犯错!澜海已经入土为安,棺镇金纹,贸然打开惹起邪祟你担当不起!”   “其中若是邪祟恶物,我剑不留情!”净霖抵近一步,声音微抬,“你让开!”   “你今日发疯,我不会让。你来日再做这样的事情,我也不会让!临松君剑已渡境,无所顾忌,现下要与我打一场才肯听劝不成!”   净霖声染怒火:“我今夜定要见他!”   破狰枪突然砸立在侧,黎嵘稳身如山,他说:“那先请教你的咽泉剑!”   头顶电闪雷鸣,周遭已陷入剑拔弩张的紧张之中。如柱的大雨浇在他们肩头发间,所有人都湿透覆寒。陶致向来行为乖张,此刻也在这巨大的压力之下不敢大声喘气,他目光游动在两人之间,竟已经起了息事宁人的心思。   “九、九哥……”   陶致声音才出,东君便当头一扇,挡住他的脸。陶致惴惴不安,却也不敢动。   净霖手指一松,咽泉随着雨珠斜掷在脚边。黎嵘登时心下微松,缓和些语气:“有什么事,先同我……”   谁料净霖拇指抵鞘,咽泉寒光乍亮,怒风爆雷随着长剑狂吼而出。黎嵘提抢猛挡,双颊被磅礴剑气削得几欲破口。   他既怒气冲天又痛心疾首,沉声说:“好!便请临松君赐教!”   陶致身已不稳,若非东君这一扇早有防备,他此刻必定翻飞而出。陶致拽紧东君的衣袖,东君却面迎长风,发飘雨中,姿态闲适。   “你九哥哥心怀怒气,黎嵘竟以为几句话就能打发了。”他眸中深思,说,“可当真不懂净霖。”   泥石滚地,黎嵘翻枪沉砸。他枪重千斤,寻常人连抬都抬不动,砸下来时雨水都被压飞向两侧。净霖衣衫激荡,咽泉正面挡下这惊世一枪,剑锋与枪身交错时拉出“刺啦”的星火。雨水凝长睫,将净霖的脸洗刷得越发不近人情。他撑剑掀腿,黎嵘闷声相迎,在交手之中好似不知疼痛。   破狰枪旋动如扇,激撞得咽泉连声嗡鸣。黎嵘身披黑夜,犹如擎天峻峭,在剑刃飞袭中毫不示弱。他既能稳如泰山,也能击如顽石,在这等震怒之下也没有破绽可寻。修罗道将其心锤炼得坚定不移,一旦认准一路,便会猛扎其中,奋力向前。在专注一事上,黎嵘与净霖可谓是真正的师兄弟!   净霖转剑时手背破口,血花当即溅出。他衫已裂口,剑势凌厉,激得黎嵘也当仁不让。   眼见两人动了真格,陶致脚软,扒着东君说:“哥哥!”   东君颤身一抖,收扇拔腿就要走。   陶致连忙拖抱着东君的手臂,双脚擦着地面喊道:“你不能走!他俩人再这么打下去,八角玄墓便毁了,父亲问责下来,我们谁也逃不了!”   “关我什么事?”东君挣着手臂,“我闲人一个,陪着清遥逗乐而已,算账也轮不到我!”   “兄长!”陶致拖着他,“拦下他俩人!”   “我拦不住。”东君说,“破扇子一戳就破,你自个儿上。”   “不成!”陶致哪敢,拿出撒泼打滚的架势不叫东君走,说,“我知你修为深不可测,无须多做,折了净霖的腿或手便是了!黎嵘必不会再动。”   “你怎地这般恨他?”东君扇敲下巴,“折了手脚,他可就废了。”   说着那两人的罡风碾地逼来,东君一扇挥出,见那猛烈罡风一瞬扭曲,倒逆回撞而去,撕得他俩人同时退后。   “你们俩个深夜发什么疯!”云生快步介入,说,“父亲在前,还不跪下!”   九天君不知何时立在了雨中,面上阴云密布。   黎嵘说:“兄弟切磋,算不得什么事。怎地连父亲也惊动了!”   “切磋?”九天君笑了一声,在雨中越发寒冽,“壮了你们俩的狗胆,这个关头还要糊弄我!混账东西,此地也是你们撒野的地方?!”   八角玄墓铁符已破,幽火乱飞,四面狼藉。黎嵘提枪跪地,说:“……儿子照看不周。”   “你呢!”九天君怒不可遏。   净霖胸口微伏,他手背淌得殷红,在暴雷声中突然反手猛震。众人不防他此刻还敢造次!那铜棺被轰然拖出墓土,接着被净霖一脚跺开棺盖。   “净霖!”   四下怒声哗然。   棺盖翻砸在地,大雨倾灌。净霖的眼从棺中移开,将每个人都扫了一遍。   “澜海在哪里。”他冷漠地问。   雷电划空,荡开黑暗,每个人的脸上都是错愕,因为那棺中空无一物。   九天君忽然胸口锥痛,他面色顿白,踉跄晃了几步,被云生扶住。他死死地盯着棺,齿间挤出字。   “人呢?!”   陶致扑通坐在雨中,他望着兄弟们,不可置信地再擦了把脸上的雨水。黎嵘已经惊身而起,将棺中端详片刻,面上也是愕然。唯独东君敛目不看,负手踮了踮折扇,一言不发。   净霖立身淋雨,缓闭起眼。   净霖与黎嵘跪在雨中,药师出入九天君的房内,其余兄弟皆立廊下。九天君不唤,他们俩便只能跪着。   净霖埋首不动,手边突然滚来一只小瓶。他目光微侧,见黎嵘垂眸静待的样子。   “破狰锋利。”黎嵘说,“划破的口不易止血,尽快包扎。”   净霖手探入袖中,方记起帕子给了曹仓。他便作罢,只“嗯”一声。   黎嵘抹了把脸,说:“你如何发现他不在棺中。”   “我只想看尸体。”净霖目视前方,大雨隔开了别人的耳目,余出他两人的空地。   “我亲自盖的棺。”黎嵘说,“此事非同小可,门中危机重重,能瞒过我们带走尸身的人不可小觑。”   净霖说:“他在我们之中。”   黎嵘沉默片刻,说:“兄弟相互猜忌,反而易中圈套。”   “装傻充愣能活多久。”净霖说,“澜海已经死了。”   “……你疑心是谁。”   净霖不语,而是看向黎嵘。   所谓兄弟,实际也不过如此。到了这个地步,他们已然不能再坦然自若。谁都有可能,却又谁都看起来不像。今夜他们打得那般激烈,若非净霖最后一刻执意开棺,此事何时才能被察觉还要两说。   “竟将我算得这样明白。”黎嵘望着雨幕后的兄弟们,各个都面容模糊。他说,“若非熟悉,不能如此。”   他俩人又跪了一个时辰,云生方持着药碗出来。他步入雨中,对他二人恨铁不成钢地说:“禀报一句的事情,非要动手,你们俩个……父亲怒火为消,你们俩人皆回自己院子闭门思过。”   黎嵘领命,与净霖起身退下。净霖经过兄弟们时,谁也没看,夹着一丝寒风,消失在回廊。   陶致烦躁地抱怨:“他惹得祸,偏叫我们在这儿受罪!”   净霖与黎嵘被罚了闭门思过,但门中正逢用人之际,黎嵘不过三日便出去了。唯独净霖在院中,只与树为伴,一直没有等到赦令。外边的一切都仿佛与他无关,他如今已不需要进食,倒也免了吃冷饭的尴尬。   他是真的面壁思过,能枯坐于墙壁之前一日不动。破狰划破的地方迟迟不见好,净霖草草裹了布条,挡住了手背上醒目的疤痕。   他到底还是没下重手,只是受伤,却没叫黎嵘见血。   净霖抵着墙壁,目光随着破窗投射的光影移动。外边晴时少,秋雨多,他屋内陈设简陋,越发的寒冷。他算着日子,一日一日,终于熬过了半月,到了约定之日。   夜里寒风夹雨,净霖撑了把伞,临出门时记着自己还在闭门思过,便从墙走,翻了出去。他沿着院墙,错开巡夜的弟子,脚边滚出石头,撑着一只肥叶,跟在他后边蹦蹦跳跳。   鸣金台早已封闭,四下望阁都停了生意。夜里冷得人发颤,净霖却有一点热,他从败落的池边来,伞上泄着珠玉敲打般的雨声。他踏上鸣金台,踱了一圈,站在了栏边。   石头倚在净霖脚边,将肥叶晾起来,趴在石栏的缝隙里张望。   净霖一心一意等着人。他从前没有这样等过人,故而不知道焦急,只是无端地热,注视着雨中的栏杆,将上边的纹理都数得清清楚楚。   他等得袍角微湿,等得石头趴在缝隙里发呆。   人怎么还不来?   净霖将日子重新码了一遍,一个个颠来倒去地数。半月之约就是今夜,今夜就是半月之约,他没记错,他记性向来很好。台面的水溅在净霖的鞋面,他怔怔出神。   伞面忽地一掀,净霖抬起头。见面前风雨扑打,一只臂掀着他的伞沿,倏地抵来一人,偏头猛亲在他唇上。   苍霁气息不匀,发丝湿透,兜着袍上的果,背上与腿上皆是泥泞。他亲完人也不管伞,揉了把兜着的袍,双臂将净霖抱起来。不知名的果子滚了一地,苍霁呵着热气说。   “绕得我栽了八回泥坑,可算找着了。远远看见伞底下腰背挺直,立得跟个松似的。”苍霁喘着气,又狠亲他一口,说,“果然是我心肝儿!” 第93章 逆鳞   伞磕在石栏,雨刹那间变得更大。苍霁的喘息贴在咫尺,烘得净霖口干舌燥。雨水淌过眉间与鼻梁,隔着这一层凉意,让唇齿相依变得异常湿热黏糊。   苍霁受着净霖青涩地磕碰,他手掌胡乱摸在净霖背上,略后仰了头,说:“昏不昏?痛不痛?怎地瘦了这么多,硌得……”   净霖双掌夹住苍霁的颊面,探指摸了摸苍霁的眉眼,然后认真地逐句回答:“不昏,不痛,没瘦。”说完用力喘了两口,“抱……抱得太紧了!”   苍霁被他神情逗笑了,狠狠箍了一把,说:“紧么?还没摁进骨肉里呢!”   净霖说:“不要摁进去。”   苍霁被他的手掌冰得直眯眼,闻言说:“那你贿赂我。”   净霖便复述道:“我贿赂你。”   苍霁放声笑,说:“山里出王八,回家几天跟人学坏了。”   “我才不是王八。”   “你是小混账啊。”苍霁微偏头,眼里炽热,那股浪劲直往心头拱。他没忍住,着手捏了净霖的下巴,拉到跟前,低声说,“让我含一口。”   净霖正欲说什么,苍霁都当他应了。手指蛮横地卡开净霖的唇,俯首吮住那舌尖,津液交融着含了过来。净霖被含得微微探颈,露出后部一截雪白,苍霁手掌盖在上边,既爱不释手,又想下狠劲的揉,陷在这两难里,心头一热一冷,只能含得用力。   净霖被含得又麻又痛,手掌抵着净霖的胸膛,后颈被他揉得一阵发颤。这色欲的诱惑腾升在寒雨间,激得净霖唇间小声哈气,无从适应。   苍霁背上早湿透了,却一点也不冷,肩背和臂膀都充斥着强力,蕴含着压抑许久的热浪。他捉住净霖的手,给至纯剑一点喘息的余地。   净霖已经被含得七荤八素,陡然被松开,唇间也一片殷红。苍霁脚尖挑了伞,撑起来拉过净霖就往台下走。   “我有一日,就在此处看着你。”伞太小,苍霁体格却很大。他撑着伞,还有一大半露在外边,由着雨水浇,方才缓了热。他牵着净霖,在下阶时停下,指向不远处的一座望阁,“我见你携剑登台,白袍如鸟,傲得要命。心道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来日我必要给他些苦头吃。”   净霖扶剑说:“台上赐教。”   苍霁说:“怎么,适才还不算切磋?舔你一下就又缩又颤。”   净霖小指匆忙地划动几下,说:“你孟浪!”   “在下曹仓,草字孟浪。”苍霁肆意一笑,“打我掌心里又挠又撩,临松君真不孟浪。”   净霖脚下磕绊,闷头撞他后背,埋着脸说:“不是临松君。”   苍霁背手牵着他往下行,说:“不是临松君,就只能是我的……”苍霁顿了片刻,“我的了。”   两个人钻进望阁的廊下,沿柱攀生的丝萝皆枯萎,只剩干枝勾挂着还在顽强不屈。苍霁将唯剩的果子擦干净,靠柱边看着净霖吃。   “北边积着水,果子也不如往年好吃。但到底是家里种的东西,还是想紧着给你尝。”苍霁说着轻蹭了一下净霖的手背,“刀剑都动了,这门里又出了什么事情。”   净霖口里咽下酸甜汁水,抿紧唇线,说:“没见着澜海最后一面,尸身下葬下得太快,让我心里不踏实。”   “撬开之后呢?”   “什么也没有。”净霖说,“尸身不见了。”   苍霁微仰头,靠在柱上想了想,说:“我对澜海知之甚少,你有什么想法?”   净霖擦净指,说:“澜海本相为撼天锤,门中能说得上名的兵器皆出自于他的手,咽泉偶有摩擦,也会交给他料理。他名声不显,锻造的兵刃却天下闻名。黎嵘的破狰枪、东君的山河扇,还有父亲的溯时刀皆是出自于他的手。”   “若是图修为,不该盯着他。”苍霁手指轻轻滑动在净霖手背,沿着疤痕来回,“换做是我,在渡境的紧要关头冒险,不如选择你与黎嵘其中之一。”   “兴许‘他’其实不欲冒险。”净霖侧容微冷,他说,“我们在血海中,他已知你我是谁,必定对我有所警惕。这个关头,本不该多此一举,惹人怀疑。”   “可他还是下手了。”   “澜海还掌管门中灵圃。”   “丹药。”苍霁说,“澜海觉察出丹药的问题,他也许还找到了至关重要的线索,让血海不得不痛下杀手。澜海临终前有什么异状?”   “他在每个人的掌心里都写了我的名字。”净霖摊开另一只手,凝视着自己的掌心,“这是何意?”   苍霁倒身,索性横在净霖腿上。他拉着净霖的手掌,在那莲纹上擦了擦,沉思半晌,说:“他有话给你。为何是你?线索必然与你有关,他这样兴师动众地写名字,显然已是被逼到了绝路,认定周围不可信,或是已经知道‘血海’是谁。”   “可是。”净霖垂头,“只是名字,便能算定他有话留给我吗?我们平日见面少,话也少。”   “因为他写了你的名字。”苍霁说,“将死之人不做无用之功,他有话留给你,只能托付别人,可这个人他也不能全然信任,便要在所有人掌心留下名字,这样一来,不论这个人有没有告诉你,你都将对此有所疑问。”   净霖默了少顷,说:“这个人并未告诉我。”   “这便是关键处。”苍霁说,“他没有告诉你,他如果不是血海,便是心怀鬼胎,蓄意谋事。虽然此事破朔迷离,却有一事可以明白。”   净霖与他对视,缓缓说:“兄弟阋墙,狼在室内。”   “不止一匹。”苍霁将净霖的掌心盖在自己鼻尖,说,“还记得我与你说过什么吗。”   净霖说:“……他们都会与我说假话。”   “不错。”苍霁盯着他,重复道,“他们都会与你说假话。”   乱雨纷落,深夜寂寥。净霖渐渐后靠住身,寒凉是从心底蹿起来的蛇,绕着他的脖颈游转。净霖抬手压住眉心,喉结在空中不安分地滑动。   是谁?   除了血海,兄弟中还藏着谁也在野心勃勃?他要做什么,他想做什么?   “啪”的一声,净霖的头猛地被拢向下,他倏地清醒,定定地看着苍霁。   苍霁说:“心乱则神涣,惊疑不定最易中招。你修剑道,不论来日发生何时,都要抱守元心,坚定不移,记下了吗?”   净霖说:“我心觉迷茫,已入疑境。”   “万事皆有水落石出的那一天。”苍霁碰了碰净霖的额,说,“哪怕天地颠倒、血海崩流,只要你仍筑剑道,便不会有事。”   “你呢。”净霖忽地问道。   “我身为妖物,放浪无羁,鬼神都不惧怕。”苍霁闭眼吻了吻净霖的掌心,说,“你听闻过龙的逆鳞吗?”   净霖说:“苍龙喉下生月牙,色如白玉,虽其有吞天纳海、叱咤风云之能,却系要害在此一点。听闻轻易不现人前,因为他称帝君,与真佛平起平坐,现世时万众匍匐,无人胆敢细看。”   “不错。”苍霁睁眼,“此为要害,触之便怒,谁也碰不得。”   净霖颔首,莫名地眨了下眼,说:“我与他无仇,不会去碰。”   苍霁无端地笑起来,他扣着净霖的后颈,眼里却冷静一片。   “我与他们不同。”苍霁的眼睛既深又黑,他说,“你就好比是我的逆鳞。你活着,我便活着,你就是我的命。所以往后不论事有多艰、命有多难,我都要你活着。”   净霖闻声悚然,正逢雷声一震,他不由地攥紧苍霁的衣,说:“我不要这般!”   苍霁一笑,爱惜地揉了揉他后脑:“整日说着不要,惯会在我这里撒娇。”   净霖一滞,说:“……我不要。”   他怔怔地,生出许多不安来。雨夜的潮湿也让人烦躁,无形的鬼魅环绕在周围,哪里都是苍茫深雾。他揪着苍霁的衣角,在指腹间搓出皱,又搓成卷。   “不要便不要,衣裳都要给你搓烂了。”苍霁坐起身,说,“待会儿叫我光着屁股走吗?”   净霖忽地逼近,眼眸清明,问:“你在北边出了什么事?”   苍霁不躲闪,反而更进一步,说:“你想知道?”   净霖点头,苍霁说:“让我咬一口。”   净霖捂着脖颈,说:“你总是留下痕迹。”   “圈地盘啊。”苍霁失笑,“我还没占完呢,后腰、屁股,还有腿侧……往后都要咬个遍。”   净霖本来一腔急躁,让他不紧不慢逗得荡漾。不禁退了退,觉得自己又中了套。可是苍霁把玩着他的手指,不知道还有多少坏水没露出来,面上的笑一敛,就端正得不行。   “话说得没羞没躁,可是事情都是头等大事。全天下都认得你临松君,却不一定认得我。我牙印咬上去,那就是盖了章说准儿的事。”苍霁说着冷哼,“我只管往腿上咬那么一口,以后一抬起来便能看清楚。就印在屁股下边,从前入看得见,从后进也看得见。”   净霖听得云里雾里:“从前入是什么?”   苍霁说:“百闻不如一试,要与我试试吗?”   净霖紧紧攥着他的衣,闻言还有点迷惑。苍霁本意转开话题,见状心里软得一塌糊涂,粗鲁地擦了擦净霖的颊面。   “北边无事。”苍霁说,“即便有事,那也有苍帝顶着。我说那番话,不是叫你害怕,而是想剖白心迹,说明白一点。”   “我从不知害怕。”净霖说,“但我不要你死。”   “祸害遗千年。”苍霁眉间桀骜,“我死不得,我还有许多事情不曾教你,又舍不得让别人来教,便只能一心一意好好地活。”   他说着拥过净霖,将人带在怀里,手把手地在空中画雨为鱼。   “我心爱一个人。”苍霁捏着净霖的指尖,压着净霖的肩,与他耳鬓厮磨,“我预想他是我的劫,遂中了他的蛊。我日里想见他,夜里想见他。我既想正正经经地待他好,又想浪浪荡荡地对他坏。我解释不清,但就这么个意思。我遇着他便成了坏胚,因为我也无法。”   雨水冷浸着指尖,净霖侧眸。   苍霁呆了一会儿,说:“我时而想将他捧在心窝里哄,时而想将他摁在臂弯里顶。心爱生色欲,而非色欲催生爱。我下三滥里占了便宜,又恶又凶。”他蹭着净霖的侧颊,“我往后还会又恶又凶,想揉碎他,想吞咽他,想含起来陪他玩儿。你说我该怎么办?”   净霖被他蹭得颊面微红,只能哑着“嗯”一声算回应。   “他怎么不回话。”苍霁抱着人,“不要我么?不喜欢我么?不喜欢最好,因为我要他心爱我。”   净霖已经手麻脚麻,被苍霁说得五脏六腑都存着余韵。他看那鱼在眼前跃动成活,蹦在半空中游曳甩尾,想要闭眼,却觉得闭上眼身后人就更加明显,于是他微张开口,看着苍霁。   “我……”   净霖一鼓作气,倏地磕碰在苍霁唇间。他像只新出闸的小兽,舔咬皆是笨拙的,却带着破釜沉舟的勇气。苍霁由着他,手掌环扣在他腰间,贴着他的小腹揉上去。净霖虎头虎脑地亲着人,殊不知自己灵海间的龙息团腾聚集,在苍霁的揉动间又散开无影,只是越亲越热,最后竟热得衣扣轻绷,仰颈露出了锁骨。   苍霁揉完了,猛地将净霖抱起来,拖着他的腿绕上自己的腰,将人压在柱上。气息杂糅成一体,苍霁唇齿下滑,沿着净霖的脖颈往下。   净霖背上压得痛,觉察出什么东西抵在他腹间,温度惊人,触感狰狞。他面上溅着些雨水,喘息未定。   苍霁也抬起头,他眼中凶色直逼,绷得肩臂结实。但眼下时候不好,地方也不对,往狠里做,他也不情愿让净霖挨着冻,便说:“探出来,让我含个够,今夜便足意了。”   净霖感受着坚硬,稍稍张开口,舌尖只露了个色,便被吮住了。   大雨倾盆,黑暗里错着喘息声,依在一起难耐地磨,苍霁着实浸了一身的汗。   他已经疯了。   疯到连人都想囚在怀里,一点气味、声音、影子也不给别人留。 第94章 水波   翌日雨歇,积云阴霾。   檐下滴点着水珠,水泊里溅着涟漪。寒霜铺墙沿,湿冷迎门面,黎嵘拾阶而上,敲开了净霖的院门。   净霖衣冠整齐,开门看着黎嵘。黎嵘左右环视,说:“昨夜北边道翻了泥,压塌了底下的林木,虽然没什么痕迹,我却直觉有人来访。你这边可有什么动静?”   “面壁思过。”净霖说,“不闻外事。”   黎嵘迟疑少顷,说:“父亲怒气已消,不日便会许你出去。我今日来看看你,进去说话。”   净霖让身,黎嵘便跨了进去。他见树底下的石桌置着杯,颇为意外:“这般冷的天,还打外边吃茶,留心冻着。”   说着越过去,正欲踏入室内,鼻子却灵得像狗,从那杯里嗅出点酒味。他的目光迅速扫向净霖,净霖自桌上拿了酒坛掷向黎嵘。   “掺了一半的白水,带出去顺手扔了。”   黎嵘说:“你打什么时候开始喝酒了?”   净霖说:“院里关半月,什么都学得会。”   黎嵘闻言一笑,掌椅坐了,对净霖说:“心里还怪父亲关得久?那都是为你好。眼下家里乱得不成样子,牛鬼蛇神分不清,拘着你,也算护着你。我在前边跑了半月,事情总算有些眉目了。”   “瘟疫?”   “没发起来。”黎嵘稍缓口气,说,“这功劳要算东君!染病的人尽数调去了东山,寻常弟子一概不得进入,唯独他仗着原身不必避退,连夜渡去梵坛,请了真佛。”   “清遥如何了?”   “也无碍了。”黎嵘说,“只是她身子本就羸弱,澜海去后,悲痛欲绝,如今不敢再轻易挪动。”   “家里的丹药药劲霸道,趁此机会,换作汤药煎熬。”净霖说,“丹药就不必再吃了。”   “云生也是这个意思,特意请了父亲,也允了,往后专程有人煎药,说什么也要给养回来。你上次急匆匆,吓着她了,后边发了几天热,梦里念的都是胡话,醒来还对我说,你没回来时,她还梦着你呢。”黎嵘说着偏开目光,看着门沿的昏光,说,“澜海的遗体仍未找到。”   净霖披上宽衫,说:“你和我都不在院中,守着澜海的人是谁?”   “兄弟们轮番守夜。”黎嵘说,“除你我之外,谁都在。”   净霖立在窗边,说:“他走的那日,是谁?”   “东君。”黎嵘身陷椅间,“东君闲职在家,守着澜海的时间最长。不仅是那一日,就是往前推几个月,也都是他在照料。”   “这般说,除了我寻他那一次,东君一直在家中?”   “自然。”黎嵘搭着指说,“他身份特别,哪能乱跑?”   净霖眉间微皱。黎嵘不知,他却自有思量。东君一直在家中,那么前几月出入南边城镇杀人的是谁?   “云生近来在做什么?”   “你连他也怀疑。”黎嵘抬头,“他素来跟着我一起行事,生性喜洁,爱修饰,不愿往外跑。几月前澜海病倒,他一边料理门中事务,一边着手主持凛冬盟议。北边汪汪泽国,被苍帝搞得不像话,大妖皆以苍帝马首是瞻,一点面子也不买。门下弟子在北边行事备受掣肘,他为此焦头烂额,与陶弟两头跑。”   “我有许多事情烂在心里,唯独一件事情要再呈父亲。”净霖回身,“北边渠道已经建成,苍帝数年辛苦促成此等成效,他的用意我已明白,也愿鼎力相助。门中与我意见相驳,却还是希望父亲允我往北助他一臂之力。”   “你待此事太过执着,已惹得猜疑漫天。”黎嵘坐直身,一筹莫展道,“净霖,何必管他做什么?你未见过苍帝,故而对他多有润色,你不晓得,这龙猖狂成性,简直是目中无人!”   “他什么脾性与我无关。”净霖说,“但他所做之事确实能解当下危急。”   黎嵘略显烦躁地起身,说:“他能解?那我们数年来在做什么?你眼见一批批的弟子送了出去,结果能活着回来有几个?九天门为血海抛头洒血,为此死伤无数!他不仅嗤之以鼻,而且打定主意要与我们打擂台,闹得天下似如两分!饥民挤在中地,北边他就是不许人进!不叫我们进便罢了,九天门也不稀罕,但已经饿死了多少人,他怎么就不能让出些地来?这样无情无义之人,你能指望他有什么救世之心!”   “北边修渠。”净霖也动了肝火,“如不覆以汪洋之水,任凭饥民涌入,他怎么修,他哪里还有地修?今日你们皆盯着他这一亩三分地,光凭此事就认定他是个卑鄙小人!可他若不这般行事,那渠道何时能成?血海已成了三方围势,我们一退再退,九天门如今还有什么法子?颐宁已经自东调离,东边现下剩下的都是老弱病残,你们将凤凰推在万民之前,是要他以死抵挡!父亲到底如何打算,我已不欲再探。”   黎嵘陡然转头,说:“你疯魔了!连父亲也怀疑?!”   净霖一滞,说:“我没有。”   “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不要再提。”黎嵘踏出几步,“父亲已经大成,九天门与血海必有一战。”   净霖又是一愣,迟疑地说:“父亲已经步入大成之境?”   “若非如此,南下危急关头,我们哪里能坐得住!父亲渡境不易,又逢澜海的事情,近来多凭靠丹药维持,但确实成了。”黎嵘说到此处也忍不住有些雀跃,“还盯着那苍帝做什么?父亲此后便是君父了,位列神首人心所向。净霖,好生听话,行不行?”   净霖却恍若未闻,只说:“可我见着父亲,并非如此……”   “你也才渡臻境,差些火候也是情理之中。”黎嵘说着看向净霖的手,说,“用了药了?幸好没落下痕迹。”   净霖抬手,见手背上的疤痕也消失得干净。他记起昨夜苍霁的摩挲,只稍点头,算作应答。   千里之外。   苍霁立在塔梢,俯瞰北方万顷水浪,无数高墙臣服脚下,长风舞衣袍,他叼了一果,连籽一道吞了。   “主子多年经营,如今渠道已成,眼见冬雪将至,我们要撤水净道吗?”琳琅身披白绒,立在苍霁身后。   “原本不急。”苍霁迎风,“冬日凡人受寒,不便转移,血海一引,容易节外生枝。”   “可是什么事情叫主子改了主意?”华裳从沿边探出头,说,“姐姐,我不想与那小子玩儿,好没意思!”   “你不是稀罕人家么。”苍霁侧眸,朔风间露出的眉眼俊中带煞,凌厉得叫人不敢直视,却又能在转瞬之间变得濯濯舒朗。   “呸!”华裳说,“谁稀罕他?我才不稀罕!姐姐稀罕他!说他是千年一遇的好苗子!”   “是么?”苍霁稍显兴趣,问琳琅,“比之临松君如何。”   琳琅知世故,摸得些苍霁的心思,故而婉转道:“主子休听她吹捧。阿朔入门晚,过去拜得都是些江湖术士,哪里比得了临松君。”   “叫阿朔?”苍霁不在意,“净霖本相天赐,纯心难得,修为精进之快,我至今不曾见有能够与之相比者。你直言无妨,这个小子本相谓何?”   琳琅沉吟未几,说:“不敢欺瞒主子,阿朔确实千年难遇。他天资聪颖,凡所入耳的道理都能化进心里,虽然年纪不大,却很明事理。但是古怪,他到今日都不曾化出本相。”   “聚灵生相。”苍霁说,“许是机缘未到,能得大成者,向来与常人不同。你既然得了这样的徒弟,也算是缘分,好生教引。”   “他见着姐姐,不是撞木头就是栽河沟,存的什么心思?”华裳哼声,“我一看便知!主子适才说,要立即撤水,为的什么缘故?我见那新来的什么陶致烦腻得很,也想早点打发他走。”   “原本不该这么快。”苍霁眸眺南边,“但是九天君已将出关,再不动手,必逢阻挠。”   “他多年不出,此刻出山,必是修为有所精进。”琳琅说,“老奸巨猾,分外棘手。况且深秋将尽,雪要来了,仓促撤水只怕困难重重。”   “让你去撤自然难办。”苍霁笑了笑,却称不上多高兴,“殊冉活过来了么?这一番该是他的功德。”   华裳说:“有主子在,他自然死不了。只是听闻他被镇压于玄阳城中,主子怎么捉回来的?”   苍霁略微挑眉,说:“哄回来的。好生喂着他,他贵重。”   三人正说着,听得下边禀报,说司月监来了。苍霁便提步下去了,他一走,华裳就奇怪地问:“这司月监平素不理修道事,主子找他干什么?”   琳琅叹了声,说:“……司月监管什么?”   “姻缘啊。”华裳踱了几步,古灵精怪地转过头,说,“我知道了!主子看中了谁,人家多半不情愿,他便想请司月监拴个红线,分也分不开了嘛。”   琳琅苦笑,心道苍帝看中了谁,那便是用百般法子也要磨成生米熟饭,迟早要绕成两情相悦,哪里还用得着司月监帮忙?不过是真的上了心,要下了红线拴个生生世世。   她想着,不由地叹一声,看万里波涛风浪起,水雾渐濛群山壑,说:“大业将成,不知结果。我见主子心动神随,已然陷得深。若是他人不知便罢了,可一旦叫人拿捏住,便是万劫不复。龙之逆鳞,虽触之即怒,可也……”   琳琅戛然而止。   可也破之即亡啊。 第95章 叛门   净霖如同苍霁所说,八日后便出来了。他先在九天君门外听训,稍后就去了清遥的住处。东君怕他再疯,脚底抹油先行遁了。   清遥枕在廊下的椅上,铃铛“叮叮当当”地响,她乏倦地听着雪魅细语,却连笑也勉强。   “我有许多哥哥。”清遥对雪魅细声说,“你大我很多,也算哥哥。”   雪魅倚着椅,他面容虚幻,一举一动间都夹杂着雪花片片,与这霜天倒不相违。他闻声爬动,轻轻将头抵在椅把手,望着清遥。   清遥微微笑,说:“我何时能长大?我从来不曾出去过,外边是什么景,我也好想看一看。”   雪魅说:“待你病好,我带你出去瞧。”   “好啊……”清遥怔怔地淌出泪来,说,“澜哥也这般说。”   雪魅跪地去接清遥的眼泪,但他修为浅薄,那泪穿过虚虚的手掌溅在把手。他缩回指,有些不知所措。   净霖缓步入廊,雪魅畏惧他的剑气,伏着地退到了角落。清遥扭首望过去,只看着净霖不做声。   净霖知道那夜吓着她了,便不强求,而是蹲身,说:“九哥来道歉了。”   清遥怯怯地瞧着他:“九哥生我的气吗?”   净霖语气低缓:“我怎会生你的气。”   清遥侧枕着手,说:“九哥。”   净霖俯首:“在这里。”   清遥红着眼说:“我梦着你……我时常梦见你。你下回出门,早些回来,好吗?”   净霖“嗯”声,清遥探出小指,与净霖勾了一勾。净霖见她疲色深重,一直陪到了入眠。廊下铜铃随风晃动,雪魅悄悄抬起头,窥探着这位无人不晓的临松君。净霖眼眸倏地看过来,雪魅慌忙垂首,心里惊得不敢再探。   净霖却不曾为难他,只是又坐了半晌,方才离去。   几日后北边起了纷争,陶致被琳琅扣押起来,原因尚且不明,九天门弟子救人心切,与苍帝的人动了手。消息是云生呈上来的,由黎嵘接了,九天君派遣净霖相随。   “你不是存了北上的心思吗?”九天君茶盏轻拨,“这便去瞧瞧吧,总拘着你也不像样子。门内事务你从未经手,许多门道不如云生清楚,贸然下令,也怕你措不及手,不如与黎嵘一道过去,有他盯着你,我放心。”   净霖颔首,九天君又说:“臻境与大成不过一线之隔,你修为如此,该为天下芸生尽心尽力。我虽入大成,但来日终有殚精竭力的时候,到时候你便是兄弟榜样,万不要再由着性子胡来。”   他此言循循善诱,却听得儿子们神色各异。净霖修为不假,却从来不得人心,为人处世比之黎嵘云生更是不如,九天君忽出此言,搅得人心惶惶,竟听出点让净霖继位的意思。一时间各个面面相觑,皆不做声。   净霖本该感激淋涕地回表一番,然而他仅仅接了命,便退身出去了。在外边立了半个时辰,方才等到黎嵘和云生。   云生夏衫尚未换,外边风冷,他忍不住哆嗦一下,立在树边对净霖说:“父亲可算消了气,澜海尚未找到,知道你心里挂念,我这边会再仔细盘查。虽不知盗走尸身的人有何用意,却万不能纵容此事。一旦查到,必定立刻知会你俩人。”   “有你坐镇后方,多半无碍。”黎嵘说,“我与净霖这次去,算不准时日。凛冬盟会将到,苍帝若是再整出什么幺蛾子,只怕要耗到明年去了。”   “冬日各方行动不便,他再狂也翻不过天。”云生细搓着手掌,看向净霖的剑鞘,“这鞘还是澜海造的,现下看来真让人伤怀。”   黎嵘说:“当日赠剑鞘时,兄弟们难得融洽,我记得他这剑穗还是你送的。”   云生一笑:“本以为净霖必会丢了,岂料他一佩就是许多年。”   净霖手扶剑鞘,那红穗轻轻摆动在风中,与白袖一并扬在身侧。   “所谓一笑泯恩仇。”云生说,“望你此番回来,能与兄弟们泯了那些个龌龊。自家人,到了这个关头,不该再离心而行。话不多说,你两位请吧。”   净霖与黎嵘一齐拜行,转身备马下山。   路上天越发寒冷,只是雪迟迟不下。黎嵘与净霖快马加鞭,不过三日便赶到了北边。黎嵘滚鞍下马,与九天门弟子碰了头,连休憩也不需要,便着手处理正事。   净霖招人注意,他行在后边,弟子们争相要看那咽泉剑。然而净霖面不带笑,旁人又不敢造次,只能目送着他过去了。   “我先去琳琅那头见见人,你在此处等我。”黎嵘对净霖嘱咐,“此处皆是苍帝的人马,轻易不要与人动手,他护短得很,寻常人在他地盘讨不到便宜。”   净霖见窗外路已被饥民堵得水泄不通,他留心观看,却没见着几个孩童,便只对黎嵘“嗯”了一声。   黎嵘便急匆匆地去了。   “琳琅拿人向来有章程,不会不问缘由。陶弟做了什么事?你等不要欺瞒,如实道来。”黎嵘用帕擦着手,问随行的弟子。   弟子面色青白,被黎嵘的目光扫了几回,已不敢再瞒,说:“八公子……八公子先前从丽城相中一女孩儿,已经许了亲的,弟子们百般劝阻,可公子就是执意要人……”   “惯出来的臭毛病!”黎嵘手中帕子猛地摔开,他说,“后来呢?”   “进言的一概被八公子扔去喂了狗,那女孩儿被强掳回来,滴水不进,已存了死志,眼见活不久。”弟子喘着气,说,“与她许亲的儿郎从丽城追到咱们门前,被八公子给、给……”   “给什么?”黎嵘面色铁青。   弟子愤然跺脚:“给拖进去强换了女装,也一道办了!两人受了这等屈辱,哪里还能活?家里人也受不住,这女孩儿的老母亲徒步跑了整整几百里来讨尸身,就因为往八公子鞋上啐了痰,叫八公子骑着马活生生拖死了!”   黎嵘齿间“咯嘣”作响,竟连骂都骂不出来,他咬牙说:“门里一点消息也没有!便没人通报吗?这畜生做了这样的事,谁也容不得他!”   弟子立即跪身,含泪道:“谁敢递!八公子拿人喂狗,当着兄弟的面剁成了块,哪还有人敢递!若非此次激怒了琳琅,怕我等还是没奈何!”   “他怎么惹怒了琳琅?”   “八公子又看中了那九尾狐的妹妹,这姐妹儿哪是好相与的?都是苍帝座下说一不二的人!八公子动了些手段,药都下到人碗里,被琳琅的徒弟捉了个现行,一顿打得天翻地覆,这事传过去,琳琅就直接拿人了!”   黎嵘已经听不下去,他几步入了琳琅的监行司。看守的妖怪显然是得了信儿,也不拦,他便直入其中,老远隔着栏,就听见陶致在骂人。   陶致关了数日,衣袍泛了酸,皱皱巴巴地贴身上。他显然是被教训得狠,横在地上嘴巴里不饶人。   “狐狸披了人皮,掀了衣裙还他妈的是臭!关老子,骚婊子贱娼妇!待我出去了,给我白干也不要!”陶致寒声阴冷,“搁在苍帝手底下当了破鞋,还他娘的要装贞洁烈妇!你们里边的腌臜不比我玩得多?琳琅!你他娘敢用鞭子抽我,来日我定要扒你狐狸一层皮!九尾难寻,白皮狐狸还不好找?到时候哭着喊着求我干,我就啐你一脸痰!”   他骂声未落,听得“哐当”一声巨响,回头一看,见着黎嵘带着煞气跨了进来。   陶致神色一变,积着眼泪连滚带爬地靠过去,喊道:“兄长救我!苍帝蓄意搞我,做了局专程给我跳!那狐狸好不死地引诱我,我、我一时被迷了心窍……兄长救我!”   “你不是迷了心窍。”黎嵘勃然大怒,一脚跺在陶致心窝,抄起木棍劈头盖脸地打,“你良知叫狗吃了?!”   陶致心知瞒不住,便抱住黎嵘的腿,痛哭流涕地喊:“我错了!兄长!我知错了!我本意不是害她,我是、我是真心想要她!我是想待她好好的,偏生太着急了!”   黎嵘一棍子抽得陶致滚身哀唤,他说:“事到如今,你还敢满口搪塞!”   陶致哪里受得住黎嵘的力道,身上被抽得血痕爆现,他抱头哽咽,哭喊道:“我错了!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兄长不要打我……我认错!”   他面青,哭起来泪痕条条,还是个年轻样,与过去在门里捣蛋犯错时的模样一般无二。他比净霖还小,又惯会对兄长们撒娇,远比净霖更讨人喜欢,如今这般嘶声哭喊,竟让黎嵘忆起从前,他也是这样手把手带着弟弟修道的。   黎嵘悲从中来,也红了眼眶,手上抽得更重:“你怎么长成了这般?你天性爱玩,本无过错,但却不该泯尽天良!你强掳民女,辱人儿郎,杀人老母,你哪里还是正道?你这孽畜!你分明落了魔道!”   陶致呛了血,他躬身蜷缩,呜咽着:“我错了……我改!我必然改……兄长不要再打了……”他怆然悲声,“哥哥难道要我死吗!”   黎嵘的棍抽得断开,他说:“你做了这种事,你还能活吗?门中兄弟,不能容你!你与净霖年纪相差无几,你偏生要沦在这恶道上!你让父亲如何情何以堪!”   陶致浑身抽搐,他说:“父亲……我归门中……听凭父亲发落……哥哥……我错了!”他忍着痛,忽然奋力爬身,“可是不止我错了!净霖……净霖又有什么能耐!我为□□耽搁,他也绕不开!”   “胡言乱语!”黎嵘抬手欲打,“净霖专修剑道,岂会如你一般!你根本不知错,还要攀咬他人以图混淆视听!”   “我说的是实话!”陶致猛然狞声,他含着血泪哽咽,“我、我曾给净霖下了催眉白头散,他若没做过那档子事,他还有命活?!”   黎嵘脑中轰隆,犹如雷劈。他陡然撑着壁,唇间艰涩地说:“你……你当真是……”   “他与那苍帝苟合!”陶致失控地喊,“自我到了此地,苍帝处处与我为难!兄长!我是做了错事,可净霖……净霖又如何?他可曾与你说?他瞒得这样紧,他已经叛了门,他早就跟苍帝暗通曲款!”   黎嵘哑然失声,他不能预想,他甚至不能想!陶致说的人是谁?是净霖!那是九天门的门面,是他多年来最省心弟弟!苍帝又是什么人?是盘踞北方祸乱大业的妖怪!净霖怎么能沦至如此?净霖怎么能?!   “你住口……”黎嵘眼中杀意沸腾,他手指在墙壁生生划出指痕,“你住口!”   陶致撞在黎嵘腿上,拽着黎嵘的衣,报复的快感一瞬翻覆。他哑声咯出笑,刺耳地说:“他跟妖物苟合!他哪里孤高?他最下作不过!兄长……兄长!净霖他早就已经叛门叛道了!” 第96章 恶行   天际水云浩渺,万丈高台拔地而起,屹立于群墙簇拥中,犹如北方的定海神针。净霖于风中眺望少顷,侧身给饥民让路。   城中已经涌满饥民,道路两侧横卧着面黄肌瘦的尸身。沿途不好走,许多尸体腹部鼓胀,已经到了拾土而食的地步。老弱病残撑着墙壁蹒跚而行,各个佝偻蜷身,连发间的虱子也捉食的干净,饿到看人眼红。   净霖从乾坤袖中放出了小鬼,他牵着净霖的衣,步步紧随。净霖摸向袖中,却什么也没拿出来。   “戏本里说的人间炼狱,便是这样。饿死鬼满街跑,中渡已是黄泉界。”小鬼拭着泪,“大家都要死啦。”   净霖不做声。他的眼能看尽世间苦,他的剑能斩尽天下魔,但他对此也无可奈何。血海浪涛侵覆了万里土地,盖住了中渡生灵的口粮,逼得所有人越簇越挤,如今退无可退,已经到了绝地。   九天门救不了,“肝胆”便是妄谈。   净霖看向周围,这一众行尸走肉都盯着他,眼神令人不寒而栗。死人活人盯着他的白袍与银冠,盯得小鬼都躲去了净霖背后。净霖脚底沾了黏液,他垂眸一看,竟然是血。   脏石板的缝隙里淌着腥臭的污血,沿街伏地的人呕吐不止,酸水冒着股向外涌。腹部涨得发肿,四肢都似如泡开,顶得露出来的肌肤发紫发红。这高墙之下累叠着尸体,却不见野狗与蝇虫。净霖迈出几步,再次确认,此处没有孩童,像是被刻意清除一般,甚至连尸体也没有。   孩子呢?   一位老妇忽然撞在净霖身上,发疯般的撕打。她蓬首垢面,瘸着条腿,捉着净霖一臂,尖声喊:“我儿何在?我儿何在!你将他带去了何处?你将他还于我!”   净霖纹丝不动,这老妇面目狰狞,愤而撕扯着净霖的衣袖,哭道:“这身白衣!你们这身白衣……九天门!你将他……”她滑身跪倒,哭喊着,“还给我!”   “你儿子。”净霖喉间发涩,“你儿子在九天门吗。”   “你将他带走。”老妇疯声扒着净霖的袖,紧紧攥着,“你们将他带走!你说给他饭吃,可我不信!你们便明抢!”她指尖积垢,指甲剥得污红,在净霖袖口攥出条条漆痕,“人在哪里?!你还于我!”   她疯癫狂声,哀嚎穿破阴沉的天,扎在人间炼狱的景象里分外刺耳。乌压压的云滚在苍穹,随着哭喊炸在耳际,四下蜡黄无神的脸形如泥塑木雕。   净霖却似如看见了豁口,他紧声问:“谁带走的他?此地的守备?”   老妇浑浑噩噩,她哆嗦着手指点着净霖:“是你!是你!”   净霖被老妇推搡着,他定定地握着人,霍然回身。   弟子方送走黎嵘,正坐在阶下打牙祭。三五成群,围着一只鸡垂涎三尺。他们还不到辟谷之时,口粮赈出去,如今也过得紧巴。这鸡还是黎嵘打九天门里出来时,后边追赶而来的随从捎带的东西。   净霖一跨入门内,弟子们登时“哗啦”地站起身。那鸡烘在火上烤得发焦,油水滴得他们喉结随声滑动,却无人敢动。   “君、君上。”为首机灵的那个赶忙跑近,“您这是……”   “北线的孩子都去了何处?”净霖开门见山。   “孩子?”弟子面面相觑,“上月门里下的令,说冬日将至,苍帝不安分,便将稚儿聚集送往门内了啊!”   “谁传的令?”净霖问。   “八公子。”弟子心里不安生,忐忑道,“这命令来的莫名!虽早些时候听说了南边在筹办,但门里就那么些地方,孩子集多了也没处放!我们这头一直以为早办完了,谁知八公子接了令,报上明明白白地写着要人,做不得假。门里几次三番来信,催得急,八公子不叫我等插手,特在饥民里边差选了一批人,给的现粮,用了小半月便办完了。这差事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这批人在哪儿?”   “打发到北边庙里去了,现下城里挤得哪儿有地搁脚?而且库里的存粮实在养不起人,八公子没给人折对粮,待在门前闹过几次。”弟子被净霖盯得冷汗直冒,他以袖拭汗,越发谨慎地答,“君上也别因此事责怪我等,实在是没法了!您待用饭时看看兄弟们的口粮,都是扒的野草根,饭已经减成了汤汤水水,多余的全部赈济出去了!人来要粮,我们就是心里想给,也着实没东西能给……”   “前边带路。”净霖突然说道。   弟子不敢耽搁,慌忙掀袍,跨出门引着人就走。净霖紧跟在后,路上弟子不住地擦汗,硬是没敢再看净霖一眼。他已觉察出些风雨欲来,净霖几乎溢着寒气,刀锋似的抵在他后边,让他不敢停,越走越急。   地方有些远,原先的商铺倒了一片,门窗洞开,里边能吃的东西被翻得一点不剩,就是缝里的老鼠窝都已经被掏空了。越靠近北边越显荒凉,杂草丛生,见不到一丝生气。   弟子踩开半人高的萋草,沿着那破庙门叩了半晌,里边却静悄悄的没动静。他汗流浃背地喊了几声,后边的净霖一脚踹开了门。门板“砰”地垮塌,簌簌地抖下一片灰尘。   弟子被呛得挥袖,净霖已经弯腰进去了。他紧跟着下了阶,咳着声说:“就是这儿……怎地没人?”   净霖环视一圈,这破庙里还积着生火的燃灰。佛像斑驳掉漆,已经半身倾塌,慈悲面容垮了一半,留下一个阴郁的微笑,在残破垂帷的昏暗间透露出一股诡异的恶感。   佛像与净霖对视,外边滴落了几点寒雨。转瞬雨点铺地,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庙中奇异地安静,净霖盯着这佛像,似是欣赏着什么玩物。   弟子冷得搓臂,四顾张望:“兴许是走了,这会儿到处都是找吃的的人,还有些力气的必然不会坐以待毙……”   他话音未落,不曾想净霖竟陡然抵开咽泉!   只听空中“嗡”地一震,接着那佛像应声震出巨大魅影,鬼脸嘶吼,张口吞向净霖。咽泉如泓,弟子只觉得眼前白光一瞬,下一刻耳边传来“劈啪”的爆裂声,面前一层形如水波的灵界刹那碎开,鬼脸狰狞绷散。那佛像轰然坍塌,整个破庙换作它景。弟子再一看,脚边皆是尸体!他们扯喉怒目,死相惨烈。   弟子顿时大惊失色,连退几步,愕然道:“竟都死了!”   净霖俯身,掀开挡住尸体面目的脏帘,露出一张瞠目错愕的脸。他看见死人的舌头全部被拔走,各个都撕扯着喉咙,指甲在脖颈上剐出血痕数道。他们侧颈被开了口,匕首异常锋利,剖断这里只需要一下,既快速又便捷。   这样的刀口。   净霖呼吸加重,他接连翻过几具尸体,心里的猜测越来越明显。   这样的刀口,正是陶致!陶致生性讨巧,剑道太难,修罗太重,皆不适宜他。于是澜海便铸成轻便匕首,他修刁钻刺行之术,曾经为求招式,让净霖化繁为简,从剑式中教过他一手。见血封喉,净霖再熟悉不过。   陶致为办差事,特意挑了这一批饥民。可是净霖在门中半月,不曾听闻有新人入门,那这群孩子去哪儿了?还有南边神秘消失的那一批,中渡的稚儿都去哪儿了?!   陶致这样杀人灭口,以绝后患,为的是隐藏恶行。那他要孩子干什么?   陶致被黎嵘拖了出来,他套上了枷锁,浑身被抽得血迹斑斑,人也红肿着双眼,黎嵘说什么他便乖乖做什么。畏畏缩缩地跟在后边,大气都不敢出。   人不能随便提走,黎嵘便求见了琳琅。陶致得了空,被拘在空院里听候发落。他往日虽然在此地作恶多端,却有的是钱财,金珠一把一把也能捧出几个心腹来。当下趁着黎嵘不在,有个谄媚奉承的赶紧来替陶致松枷锁,又是奉茶又是揉捏,哄得陶致阴云转晴。   “我屋里暗格藏着瓶上好的伤药,你差人赶紧给拿来。”陶致伏在榻上,晾着赤裸的后背,口中抽着气说,“黎嵘这个王八蛋!是真的想下死手!回头我到了家里,定要与父亲说!”   “八公子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侍从为他擦拭着血迹,心疼得直跺脚,“好歹是兄弟,何至于为了个狐狸就这么作践您!”   陶致面上冷笑:“他素来偏爱净霖,这会儿可实打实地戳了一刀子!我就看着他怎么办!他要是回去胆敢包庇,我就寻个法子捅到父亲那里,横竖不能让他们舒坦!苍帝躲得远,琳琅那个毒娼妇却近在眼前,我叫你办的事儿,你办成了没有?”   “哪能不成,为您出气么!”侍从挨着陶致的耳,说,“这玩意只要照她身上洒那么一点,谁也察觉不了。但是发作起来可厉害着呢,必定会搅得她灵海颠倒,逆蹿气脉!到时候她就半废了,您想怎么样,那还不是就怎么样。”   陶致笑了笑,不留心扯到了嘴角的伤,他又嘶了几声,彻底瘫下身,说:“这都什么鸡巴烂事,不过是玩了几个人,命又不是我逼没的,是他们自个儿作践掉的!到头来尽栽到我头上,还指望我给他们偿命,我呸!这些个下贱胚子也敢想!”   侍从连声附和,两人又说了会儿荤话,听着外边急匆匆地进来人。陶致还以为是黎嵘回来了,吓得滚爬起来套着衣服就往枷锁里钻,钻了一半,那门已经被撞开。他再一看,哪是黎嵘,就是个普通弟子。   “敲断你腿!毛毛躁躁的干什么!”陶致松气,蹭着衣拔手。   弟子淋过雨,擦了把面,哭声说:“烽火台八百里急报!东边全部沦陷,血海浪势横穿烽火台,邪魔已经到咱们墙外边了!”   侍从当即吓得屁滚尿流,撞得桌椅晃荡,惊慌失措道:“都到、到墙边了?!”   陶致也是一惊,却不着急。他晾着膀子磨磨蹭蹭地披上衣,说:“怕什么?年前才修的城墙,虽然比不了苍帝的铁桶壁,却也能顶个把时辰。黎嵘还在这儿呢!”   谁知侍从已经捶胸嚎啕起来,他悔不当初地喊道:“我的公子爷啊!你怎么就给忘了!那城墙修的时候,你为了要那点银钱,硬是将里边扒空了!留的就是个空墙壳!别说顶个把时辰,只要浪潮一撞,整个城就淹了啊!”   陶致呆了片刻,针扎似的蹦起来,连腰带也不系了,套上鞋就往外冲。   “还愣什么?赶紧跑啊!”   弟子一把拽住陶致,说:“不成!九天门生要顶血海,万不能把百姓留在后边,你要跑,先撤了百姓再跑!”   陶致想也不想地给了弟子一脚,将人踹翻在地。他扯正衣襟,慌慌张张地跳下阶,骂道:“你他娘的有毛病吧!这来得及么?人都饿了几个月了,脚软的跟面似的!血海一冲就算超度了,让他们能顶一会儿顶一会儿!回头我请个长生牌供着就算尽心了!”   他话音方落,便见屋舍之上血雾瞬涌,贪相凶相已探身而来。那墙壁别说让血海冲了,就是叫邪魔轻轻一吹,已经塌完了!血浪翻出数丈高,接着猛覆而下,街市刹那间陷入血色,邪魔滚滚游出,人已经饿得等死,当下连声儿都不及出,就被邪魔撕成了破絮。   陶致吞咽着唾液,骂了声娘,飞奔出院直冲向黎嵘和净霖的马。   这等生死关头,谁他妈的还管别人!   血海吞食城墙,屋舍如同纸糊的一般,仅仅一个眨眼便成为了血潮海浪。凡人沦为生畜,万灵尽葬血雾。侍从奔追在陶致身后,遭贪相撕扯着拖向血雾,他眼看陶致已翻身上马,不禁探指扒抠在地面,声嘶力竭地哭嚎:“八公子救……”   贪相张口大嚼,血花从齿间迸溅而出。它化出双臂,将人嚼塞进腹中,顶着一张麻木不仁的脸,赫然转向陶致,学着侍从的哭嚎:“八公子救我!”   陶致当即毛骨悚然,他扬鞭凶蛮地抽打着马匹。青骢马吃痛仰蹄,挣开束缚,直奔向另一头。   贪相顿化成雾,对着陶致穷追不舍。陶致策马奔腾,恨不能背生双翼,已经到了穷途末路之时,只能喘着粗气打马向前,不敢再回头张望。   “八公子。”贪相如猫戏鼠,在雾中化出百种人面,声声幽咽,“八公子且慢……”   陶致的冷汗乍出,他白着唇在风中嘶声:“住口!快住口!”   贪相发出“咯咯”的笑声,霎时在陶致边鬓探出一只软若无骨的柔荑,冰凉骇人,说:“你要我住口,只将我摁在被褥里。八公子,你勒得我面青翻眼,你掐得我浑身红肿,你不喜欢吗……”   这柔荑随声变作青筋暴起,挣扎着抓挠在陶致肩背,喝声炸在陶致耳边。   “你这畜生!”   陶致面色骤变,经这只手拽扯着向后。他紧紧拖着缰绳,青骢马在原地惊声踏蹄。陶致的防备已经土崩瓦解,他愤怒地抽着马匹,斥责道:“跑啊!”   青骢马却迟迟不肯再向前迈步,邪魔已扯得陶致衣衫绷烂,他背上被抓得血条无数。陶致一手拖着缰绳,一手旋出匕首,对着那血雾中一阵劈划。贪相血雾里伸出数只手臂,它们拽扯着陶致的身体,像是进食一般的蠕动。陶致喉间已紧,他喘不上气,腿脚蹬踢在马背,半身被提拖进了血海。   陶致死死抠着这些手臂,从牙齿间艰难地挤出声音:“我、我不要死!”   血雾一拥而上,陶致痛声呼喊。   就在这弹指之间,一影白袍翻袂,只见长剑仗出,青光破空斩杀横起。天地混沌中以线两分,接着白袖鼓风,剑气如虹,净霖踏马纵身,万丈血海顿时后涌!   邪魔闻风逃窜,净霖步跃浪头,青光如东之破晓,自他剑锋相争杀出。雾气横荡,净霖身穿数影,咽泉擦血带风,不过眨眼,听得“砰砰砰”声不绝入耳。那白袍所经之处,邪魔荡身断首无不栽倒。   净霖近一步,血海退一尺。   他独身立于万人之前,一剑横封千丈巨浪,脚下踏着无尽尸首,却又白衣掸风,不就尘埃。九天门似如找到了主心骨,数百弟子齐身跪叩,听得一声势震山河的呼喊。   “生肝胆,命赴海!我等尽听临松君调遣!”   净霖拔剑回身,盯着陶致。   “九、九哥……”陶致跌坐在地,他欲掩面,又在这目光中不敢动作,适才逃生的欣喜已化作虚无,他忍不住战栗着,哽咽地唤,“九哥!”   净霖说:“背弃道义者如何。”   陶致心知不好,他手脚并用,拼命后移着:“九……九哥……”   净霖说:“作恶多端者如何。”   陶致在这冷漠中崩溃抱头,抵着墙说:“我的错!我认错!我错了九哥、九哥!不要杀我!”   净霖剑锋划光,他走向陶致。   陶致瘫身在地,他扒抱着净霖的腿,仰头泪如泉涌,惊恐万分地说:“九哥!求求你!九哥!我必不再犯!”   净霖垂眸望着陶致,他从没有这般端详过陶致。他看着陶致哭肿的眼,耳边却是无边无际的唾骂。他看着陶致早已脏污的白袍,心里浮现的却是入门时的门训。   九天门立足于世,不求闻达于江湖,但求门内弟子竭尽“肝胆”二字。陶致哭嚎求饶净霖皆可以充耳不闻,但他不能容忍陶致说出这句“我必不再犯”。   因为不配。   净霖的鞋面被扒出指痕,血水溅脏了袍。陶致的千言万语皆堵塞在喉中,他年轻的脸上跋扈之色消得一干二净,唯剩的怨毒似如淬炼的牙,随着目光撕咬着净霖,变成刻骨铭心的恨意。   “你这……”陶致哑声蜷伏,双手堵着胸口,梗着脖子栽在地上。他瞪着双目,到底没能说完。   咽泉归鞘,陶致的尸体蜷在原地,随着逐渐崩塌的地面,滑坠向血海。他死不瞑目,直勾勾地盯着净霖的背影,被血雾吞淹。 第97章 鞭刑   净霖调遣剩余弟子护人南移,立下灵符阻挡血海,待万事妥当,他便卸剑束手,由黎嵘押回门内。   潇潇暮雨,秋意将逝。黎嵘入院前立了半个时辰,最终通红着眼眶,喑哑地嘱咐净霖:“待会儿面见父亲,你要摘冠下跪。”   净霖银冠除却,乌发披散。他除了腰侧佩戴的陶致短剑,再无兵刃,就是咽泉也归收于黎嵘手中。闻声颔首,示意自己知道了。   院内尚无通传,铜门紧闭,大雨不歇。他俩人并立雨中,黎嵘目视前方。继续沙哑地说:“……你知错吗。”   净霖不答。   黎嵘声渐哽咽,他突然转过身去,背着净霖,过了半晌,才说:“他罪虽当诛,却该交给父亲处置。你纵然有百般不耻,也不该这样。”   “他何至于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净霖说,“难道不是次次都有父亲庇护的缘故。你将他打得遍体鳞伤,难道不是为了安抚琳琅的权宜之计。他若回得来,他便不会死。”   黎嵘霎时回身,他在雨中双目赤红,强忍着说:“自家兄弟,你怎下得去手!”   净霖微侧身,他发已湿透,凌乱地遮着眼。他既不狡辩,也不剖白,而是略显疲惫地说:“我下得去手。”   黎嵘齿间颤抖,他猛地逼近一步,死死地盯着净霖。净霖眼下泛青,与他对视半晌。   千钧一发之时,铜门倏忽大开。雨间屋舍似都蒙了层灰,檐下站着诸位兄弟,他们一齐望来,无人发声。院中门窗大开,九天君独坐椅间,新拆的白灯笼重新挑起,惨白的芒投在九天君的脸上,映出深深的悲切。   黎嵘先行跨入,九天君待他行礼之后,抬指示意他立到一侧。黎嵘本有话要说,见状也只得叩首歇声,退到了廊下。   数双眼睛望着净霖,净霖缓缓掀起袍,跨入门内。他在雨中行至阶下,独自跪身行礼。双膝磕在石板,很快被渗得湿透。背上毫无遮掩,发也蜿蜒于地面。   九天君不叫他起身,而是拨着茶盏,一下一下,似如整理着心绪。净霖淋够了时辰,九天君才抬手小饮一口,说:“临松君给我跪,我受不起。”   净霖心如沉石,他料得父亲爱护陶致,不论陶致做何恶行,在家里,他便是不谙世事的小儿子,不能算作邪道,也自然不会受到责罚。九天君溺爱陶致如此,已经不是一日两日了。   九天君也不需要净霖回答,他容貌端正,气质儒雅,因为近来修为得破大成之境,比从前年轻了许多。蓦然望去,甚至会让人分辨不清谁是老子谁是儿子。他虽然说着受不得,却坐得挺直,吃着那早已凉透的茶,神情威严,让人望而生畏。   “你如今行事雷霆,已无须旁人指点。临松君赫赫威名,父亲兄弟皆不算什么东西。”九天君嘲弄地感叹,“你要杀谁,便如杀只家禽一样简单。”   黎嵘突然跪地,他重重磕了几个头,说:“父亲开恩!他虽……虽如此,却是诚心为九天门着想。如今门下一举一动皆备受瞩目,陶弟犯了错,净霖即便手段狠厉了些,却不是无缘无故。”   “我今日真是开了眼!”檐下一人说,“皆是兄弟,你便这样昧着良心要保净霖!那陶弟算什么?他再不济,也是父亲的儿子!净霖好大的胆,说杀便杀了,他哪里还将父亲放在眼里!难道日后我们都要听凭净霖的差遣吗?父亲还尚在呢!”   “住口!”黎嵘半回身,“今日就事论事,何至于这样夹枪带棒!净霖历来稳重,虽有小缺,却无大瑕。他也是父亲手把手带出来的,他什么心思,父亲不明白么?用得着你们这般落井下石!”   “大哥真没道理,什么叫做‘你们’,莫非我们兄弟不是一体,还分个什么你我派别?”   “落井下石也说得出口!陶弟行有不妥,门内没规矩吗?父亲没章法吗?用得着他净霖持剑杀人!到底是谁在落井下石,兄长你扪心自答!”   “既然是兄弟,又何必这样苦苦相逼?”云生挺身而出,“净霖为人众所周知,其中缘由叫他说出来不就明白了!”   “好!”一人自檐下疾步而出,站在净霖面前猛地甩袖,质问道,“你自己说!你为何要杀陶弟?你当真没有一点私心作祟?你分明是怕他留下什么只言片语叫人起意吧!”   “何出此言。”云生侧首,“休要将捉风捕影的事情拿来作弄人!”   “父亲!”黎嵘陡然暴喝一声,震下四周的嘈杂,他的额头磕在地上,“且听一听净霖如何作答!”   九天君闻声眺望,掌中茶盏端着不动。   净霖卸下腰侧短剑,置于膝前。他静跪片刻,抬眸时觉得天地间的重意都挤压在胸腔里,压得他几欲喘息。   “父亲。”净霖说,“此剑乃澜海所造,秉承匠心,锋利无比。我将它带回,是不忍宝剑蒙尘,归于邪道。陶致居北杀人如麻,我杀他——我不该杀他么?”   院中死寂,接着炸开无数议论之声。   “你当真是……”净霖身前的人惊慌退后,“你当真是天底下最铁石心肠的人!你怎敢这样说?你怎敢……”   “我敢。”净霖骤地转过目光,他撑地而起,在夜雨中似如悬崖峭壁间的挺松。他言辞犀利,“陶致奸杀人女,强取豪夺,居北数月百姓苦不堪言!身为守将,窃取奉银,偷减工料,大难当头弃人而逃!我杀他,我何错之有?这等背信弃义、祸乱一方的卑鄙之徒死不足惜!来日但凡沦入此道之中的兄弟,不论亲疏,我净霖皆会拔剑相向,绝不姑息。”   黎嵘立觉不好,已经抬起了身,却见九天君掌中茶盏倏地砸出。瓷盏登时崩碎,凉茶泼了净霖半身。   “来日。”九天君怒火压抑,“你连我也要杀么?!”   檐下众人一齐跪倒,顷刻间院内鸦雀无声。九天君胸口起伏,他撑着桌踉跄半步,难以自持地重拍着桌面。   “你好狠的心!”   “不孝之子怎能与父亲相提并论!陶致作恶多端天道轮回!净霖自作主张罪加一等!”黎嵘飞快地说,“我恳请父亲罚他鞭刑,让他面壁思过!”   “他杀弟在先,区区鞭刑就想蒙混过去,那日后门内弟子皆可效仿!”三弟一臂横出,指向净霖,“况且他如此行事必有内情!一句话都不准陶弟留,大哥,他怕什么,他瞒什么!”   “无稽之谈!”黎嵘斥道,“净霖一言一行皆在父亲眼中,他能瞒什么!陶致身兼安北重担,却玩物丧志、泯尽天良,惹得北边民声鼎沸!净霖专修正道,怒火攻心先斩后奏,他怕什么?他怕的不过是民怨生变,一片赤诚之心天地可鉴!”   黎嵘在雨中膝行向前,他哽咽着磕下去,不断地不断地磕着头。   “父亲!陶致屠杀无辜我已证据确凿!他做错了事,身为兄长难辞其咎!我愿卸冠领罚!”黎嵘冒雨抬首,额间淌着殷红,他泣不成声,“陶弟沦落至此,皆是我监管不周,我心如刀割!短短数月而已,已经前后失去了两个弟弟,如今还要再为些流言蜚语离间我兄弟情谊,岂不是寒尽了门内弟子的心!”   “望父亲圣心明鉴。”云生随着磕下去。   九天君怅然地坐回椅内,他掩面颤身,竟也情难自控:“父子兄弟……怎就沦到了这个境地!”   底下诸子皆闻声流泪,一时间大雨交错着哽咽声,被白灯笼衬得凄凉苦楚。过了少顷,九天君方才缓过劲,掩着眼沉声下令。   “陶致作乱一方,危害百姓,九天门不与之同流,摘下他的木牌,从此贬出九天门,生世不得再入!净霖自作主张,薄情冷性,僭越权职,无视门规,然鉴其实为除恶,故而仅行百鞭之刑,拘于院中半月思过!”九天君说罢,似是不忍再看他们,只道,“皆退下罢!”   净霖脱了外衫,跪在鸣金台上。兄弟与门内弟子皆立于台下,黎嵘持鞭,扫视下方。   “今日净霖之过,诸位当引以为戒。父亲素来慈悲为怀,门内规矩舒松,却容不得马虎应付。”黎嵘目光从兄弟们的面上扫过,他说,“嚼人舌根最为下作!不经之谈荒诞可笑!眼下正是危急存亡之时,望诸位齐整心思,定神避邪——净霖,你知错么?”   净霖闭眸不应,黎嵘劈手一鞭,那背上薄衣登时抽裂,血痕顿显。净霖喉间咽声,动也不动。黎嵘鞭鞭见血,手下不留半分情面,数十鞭后已经抽得净霖背部血肉模糊。大雨冲刷,将血淋到净霖膝下淌开。他额前掩着湿发,硬是一声不吭。鞭子抽着皮肉,连雨声都被盖了下去。   黎嵘冷不丁地问:“你知错么?”   净霖牙关渗血,他扛着声。黎嵘抽得更狠,净霖陡然溢出声。   “我无错。”净霖怔怔地盯着前方,他齿间咬着这三个字,“我无错!”   不久之前,也是鸣金台,他似乎还能望见另一个人的大笑的身影。冷雨涤净余温,净霖浑身冰凉,他胸口的气吞咽不下,竟在着熟悉的夜雨中生出一股陌生的委屈。   他杀陶致无错!   若是在北边放过了陶致,等陶致归了家,便有千百种法子逃脱罪责。九天君舍得杀他吗?黎嵘舍得杀他吗?诸位兄弟舍得杀他吗?只要他们念着兄弟情,就有无数个理由为陶致开脱!   黎嵘手中一顿,接着猛抽而下。净霖汗雨难分,他额间湿透了,撑着身不躲不闪。   下边不知是谁先跪了下去,跟着趴倒了一片。云生回首,见白袍迤逦铺在场间、阶上,虽然无人开口求情,却另有一番气势。   “我为槐树残余。”晖桉忽然仰颈呼喊,“我听凭临松君调遣,亦有僭越之过!”   “我为北城守备。”后边的人淋雨大声,“罪责同上!”   紧跟无数弟子齐齐磕头,在雨中山呼齐喊。   “我等虽为门中末流,却皆于危难之时听凭临松君调遣!僭越之过,该受同罚。特请大公子持鞭,一视同仁!”   白袍“哗”声脱下,银冠同时摘落。大雨倾盆,千百人齐身叩下,再抬首喊道。   “特请大公子持鞭,一视同仁!”   如此周而复始,呼喊震天。   东君开扇,遮挡住雨水,嘀咕道:“早这么干就不必淋雨啦。”   云生松气,稍作一笑,抬步上前,对黎嵘说:“大哥……”   “既然一视同仁。”黎嵘面色骇人,“我便成全诸位兄弟。门内三千甲上前听命,凡跪下者皆有过错,全部鞭挞五十,同净霖一道受刑!”   鞭声顷刻间炸响,跪着的人皆不动身,随着大雨,各种闷哼之声直至凌晨方才歇止。 第98章 掀面   净霖栽在床上,黎嵘目光示意,云生便将伤药瓶罐放置在案上。三人半晌无语,檐边水珠敲打着水泊,合上窗也遮挡不住寒气。   净霖头发未擦,渗湿了身下的被褥。他既不与这两人作别,也不与这两人相视。背上火辣辣地烧着,伤得不轻。   云生觉得气氛凝重,便率先说:“鞭子持灵,抽得又这样重,不能不上药。”   他方站起身,黎嵘便说:“鞭刑已毕,你去父亲那里知会一声。”   云生便明白他这是有话要与净霖说,当下颔首,退出了门,替他们将门掩了。   黎嵘待云生走出院后,看着净霖,说:“师兄打你,你觉得不服气,连面也不肯给瞧。这无妨,兄弟一场,今日不见明日见,就是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但是你这般挺着扛着,糟蹋的是你自己的身体。修道不易,你好生斟酌。”   净霖撑起身,肩背上红痕殷殷。衬得分外可怖。他回首看着黎嵘,脸上神情格外冷情。   “你闭门思过,就不必再来回奔波。北边剩下的事情,也不必你再操心。”黎嵘倒磕了磕净霖桌上的瓷杯,翻过来倒上冷茶,含在口中苦了半晌,才问,“但你老实与我说,你与苍帝什么干系。”   净霖顿时转回头去。   黎嵘说:“心里觉得师兄耳根子软,连这些话也信是不是?我告诉你,我不信,但话搁在外边,三人成虎。父亲为此势必要敲打你,你心里明白得很,却还要犟!不挨这一顿打,便有更厉害的等着你,你觉得自己出息了厉害了,扛上两三次不打紧,可你知不知道,父亲心里次次都记着!他容你一两次,那是爱重,但他能容你七八次甚至数十次么?你今天错了,我打你,不是因为你杀了陶弟。”   黎嵘沉默下去,他倚在椅子中,指间把玩着冷杯,一双眼陷在阴影里,竟也有了几分喜怒难测的威严。他逐渐后仰起脖颈,呈现出一种少见的松懈之态。   “净霖。”黎嵘夹杂着叹声,“人欲难除。这世间没有神,只有人。大家修为渐深,能招雨化风,能移石填海,可仍旧是人。九天门日渐兴隆,八个兄弟,皆是父亲的儿子,试问生到此时,谁不想称一声‘君上’。父亲称了,现如今你也称了,你多次对人说,父亲在上,你不敢受此称呼,可‘临松君’三个字仍然名响大江南北,谁传的已然不重要,重要的是昨夜父亲怎么叫你。他叫你临松君,净霖,他这般叫你,你便没悟得什么吗?”   黎嵘说着扣下茶杯,他握枪的手其实并不无暇,翻过来看,茧子和伤痕层层叠叠,那都是这些年来奔走四方处理事务的印记。净霖背上扛着伤,他就没有吗?兄弟不交心,他数年来的伤药没假借过他人之手。净霖不吃丹药,能够甩手拒绝,但是他不能,他一概来者不拒,只是吃了多少,只有他自己知道。   “陶弟做的事情,我知道的比你更多。”黎嵘眉心紧皱,他疲惫又沉重,“娇惯成这个样子,他已经算不得人了。你去听听北边的声音,便知道他做的那些事情,邪魔侵城都比不过。可是我为何没动手?净霖,因为你我都动不了手!手起刀落是痛快,可杀了他,明日起天下人该如何说?人人都将称赞你临松君大义灭亲,父亲又会落得什么名声?你越绝情,声望便越盛,你已经称了‘君上’,那你还有多久能盖过九天君?昨夜数千人为你临松君跪受鞭刑,你已然成为了人心所向,你认为父亲还能忍多久?”   “我们是父子。”净霖声音泛哑,“是父子!”   “你何时能长大。”黎嵘闭上眼,静了许久,“如果有一日。”   黎嵘喉间干涩,他晦暗沙哑地说。   “如果有一日你剑道崩毁,你便不是九天君的儿子。如果你肯放陶致一条生路押他回门,他这一次必定难逃死劫。你以为父亲为何要收这个第八子,前有你本相孤绝,后有东君邪归正道,父亲的声望已经顶天了。陶致他既不是天资绝伦,也没有珍稀本相,父亲却仍然收了他,不仅收了他,还颇为疼爱。这些年他凭什么能在你面前作威作福?因为父亲撑着他!他如今长成这般目中无人、无法无天的模样,你在院门口已经能说出父亲包庇四个字,怎么就不能再多想一层!”   净霖攥紧被褥,他震惊地看着黎嵘,觉得这个人分外陌生。   “你成了今日这个模样,又何尝不是父亲刻意教引。”黎嵘俯下身,将脸埋进手掌间,“至纯剑威力无穷,你要做至纯剑,你就要按照父亲说的断情绝欲。即便你真的为谁动了心动了情,你也得藏起来,也得忍下去!净霖,一旦你变了样,咽泉剑不再称天下第一剑,你于父亲而言,就不是爱子,而是废子。”   他霎时露出双眼,其中的痛苦纠缠沉淀,变得漆黑一片。   “你知道什么是废子么?澜海是,陶致是,如今命丧边线的所有人都是。净霖,若是你废了,便无用了,九天门不留无用之人。”   桌椅猛地被撞开,净霖拽扯着黎嵘的衣襟,将人掼在地上,一拳砸得他口鼻渗血。茶盏茶壶登时砸碎,黎嵘摔在碎片里。   “你早就明白了。”净霖嘶声力竭,“你看着澜海死、你看着陶致错,你看着千千万万的好儿郎一个个送上边线!你怎么能忍受的了?你怎么能忍受的了!”   “你想我奋起责备,想我如你一般刚硬不屈。”黎嵘偏头吐血,低声说,“你以为这就是卫道?你明不明白,昨夜跪下去的千百人,如果我不罚,他们今晨就要派去边线!你为你心以为的大义而挺身,你风光了,死的人却永远不是你!父亲不会杀你,但是他能拿别人开刀。你能保一条命,你能保千万条命吗?边线不收,我便没有如今的门内三千甲!我不忍陶致,便没有如今的生杀予夺之权!刚硬一时便是正道,忍辱负重就是无能?!”   两个人撞翻木椅,黎嵘咳声。碎瓷片铺了一地,随着击打碾成了渣粉。一室之内尽是狼藉,黎嵘反手拖了净霖的衣领,扯到不远处。   “你何时能长大?你抱守的道义一文不值!除了盛名加负,你还有什么?你拿什么查!九天门一立数百年,这里边的水浑得连鱼都摸不到!你此刻无所顾忌地挖下去,只会让人死得更快!你这个愚小子!”黎嵘扯着他,痛骂道,“你何时能明白我的苦心!我叫你不要再查了!”   净霖背上渗血,他猛地推开黎嵘,狠狠擦拭着唇间被打出血的地方,他说:“我的道义一文不值,你的便值几两?父亲做错了事,你我便是为虎作伥!”   “你要杀了他么?”黎嵘牙齿缝里挤着字,“你能么?父亲已入大成,除非时机正好,否则谁也动不了他!”   净霖躬身啐血,他喘息未定,忽地问:“你是不是知道血海是谁?”   “我不知道。” 黎嵘迅速说,“但是南下聚集孩童已经有数年之久,我在——”   空中倏地震动一瞬,院中的枝丫被风惊动,簌簌地摇晃起来。他二人即刻对视一眼,接着黎嵘翻身而起,斥道:“我打你是为你好!目无尊长,连父亲你也敢顶撞!我打你不该吗!”   净霖额上冒着冷汗,他挨了一夜鞭刑,又受了一夜雨淋,此刻面色不作假。他撑着身后靠向床沿,气息已平,只拿眼冷冷地看着黎嵘。   黎嵘寒气凛冽,居高临下地责骂着。院里脚步声一响,云生叩了门,看清里边之后,即刻头疼道:“亲兄弟,怎么又动了手!父亲那头传唤黎嵘,赶紧去。”   黎嵘踢开碎瓷,挽了袖,试探道:“这会儿唤我做什么?你漏个口风。”   “北边苍帝行动了。”云生说,“万妖出墙!据弟子回报,连东南两线都被围堵了。他沿着血海一线,不知要干什么。但动作极大,恐怕要生变!”   “苍帝。”黎嵘余光掠过净霖,却没继续说下去。   净霖闻言心下一动,起身披外衫。云生却略跨一步,说:“你不能踏出院门,黎嵘去就行了。”   净霖穿外衫的动作一缓,他说:“嗯。”   黎嵘便与云生一并去了。净霖站在室内看着他二人离开,约摸半个时辰,突然扯开衣衫,将伤药全部倒在背上,极快的包缠完毕,再套上了干净的白袍。   黎嵘不及换衣,直接去了九天君的院内。他到时剩余兄弟已经站齐,九天君正喂着只鸟,背着声说:“那孽障犯了错,还敢给你甩脸子看!擦擦手,成什么样子。”   黎嵘接了一侧递来的帕,红肿着眼勉强一笑,说:“净霖年纪尚小,不明白许多事情。父亲这般也是为他好,拘他两日,叫他冷静冷静,便能明白了。”   九天君说:“只怕他心里不服气。陶致做了错事,有什么打紧?该罚的一律跑不了,难道我便是那样黑白颠倒的人吗?昨夜恼的是陶致不争气,做出那等丧尽天良的事!还恼他擅自杀人,如今门内规矩已成,各个都如他一般自作主张,迟早要乱作一团!”   “父亲圣明。”黎嵘应和。   “北边向来是妖怪盘踞之处,这事儿卡在我心头许多年了。原本为了天下生机,我们一直力求盟誓,对苍帝礼让三分。”九天君缓慢地剥着瓜子壳,再耐心地喂给鸟儿,说,“可是你最知道,那苍帝是什么混账东西!占着万里田地不肯出让,任凭无数百姓饿死墙下,屡次三番夺我九天门的城镇。我们一忍再忍,昨夜听闻北边倾巢而出,怕是筹谋什么大事。今日招你前来,便是为了差你前去。”   “血海压境,他在这个关头也不敢逆天而行。”黎嵘稍作思索,露出苦笑,“况且苍帝此人虽然狂妄,却绝非无所凭依。我当下才临臻境门槛,只怕……”   “你一个人不行。”九天君回首,笑似非笑,“带着你的门内三千甲不就成了。群狗还咬不死一头狼?他谋着大事,只怕会左支右绌,正是时机啊。”   黎嵘一滞,他的眼皮无法遏止地跳了跳,硬是撑着面色不改。   “你们且出去。”九天君说,“我与你们大哥细谈一谈。”   两侧人鱼贯而出,室内仅剩他父子二人。   九天君负起手,绕着黎嵘踱了几步,说:“苍帝狡诈难缠,连真佛也难以匹敌。这是我的心头大患,你最知我心思,自然明白此行的含义。”   黎嵘说:“我……”   “净霖是我的爱子。”九天君突地话锋一转,“自他入门起,我便躬亲教导。数年磨砺,耗尽心血,方才铸出这把天地第一剑。你生性宽厚,但我却叫你走修罗道,你明白为何吗?”   黎嵘鬓边无声地滑着汗,他顶着大成之境的威压缓声说:“因为我不喜杀生。”   九天君莫名笑起来,他拍着黎嵘的肩,每一下似乎都带着意味。   “不对。”九天君说,“我让你走修罗道,是因为你心性坚韧。你看似宽厚,实则刚硬,走这条道,既不会疯乱心志,也不会肆意放纵,与净霖有相似之处,只是少了他那样的本相而已。况且你比之净霖,更加通透,知忍耐,明事理……还重情义。”   黎嵘唇角微动,说:“不敢……”   “净霖不懂事。”九天君说,“他不明白我的苦心。我并非让他真的断情绝欲,我怎会如此?当父亲的,只想他好罢了。然而过去我拘得太紧,倒使得他不明白情字的难缠。那苍帝是什么好东西?为着他坏了修为,你这个当哥哥的,也能看的下去。”   黎嵘轰地汗毛炸开,他艰难地看向九天君。   九天君面露难色,说:“陶致混账,在院里的药堂弄些下三滥的东西。我原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想他还会弄到净霖身上去,可见他确实是个畜生!好在如今畜生已除,净霖还有回转之机。你手里的三千甲操练了有些时间,一直未曾拿出去过,不如趁此机会,搏个开门红。”   黎嵘觉得自己不能喘息,可是他手掌在抖。他用尽此生的耐力,缓缓地对九天君露出坚定之色,说:“儿子明白了。”   “此行必杀。”九天君看着他,“为了苍生,望君拼力而行!所谓邪不压正,你且去了北边,便明白杀他不难。他这个关头要竭尽全力对付的另有其人,破狰穿万物,他弱点已暴露无疑,你把握时机。”   黎嵘喉间滑动,他不知道自己如何应的声,只是在退下之时,听得九天君嘱咐。   “黎嵘,定要剐了他的鳞,抽了他的筋,让他生世入不得轮回。”   九天君逗着鸟,笑了几声。   “为父待你凯旋。” 第99章 苍帝   北方大水已退,高墙拔地而起,屹立于天地之间。苍际鹰鸟皆藏,浓云乌压压地沉出瀚海奔腾之状。   苍霁俯瞰万里,大风尽匍匐于脚下。他发袍鼓动,指间紧拴一条细若游丝的红线。红线经风摇曳,末端隐于狂风乌云中,不知去处。   阿朔盘坐于塔下,他擦拭着自己的棍棒,仰头凝视那几欲隐于云端的身影。   “天下血海尽涌此处。”阿朔说,“这岂不是很危险?”   “所谓千金之躯不涉险境,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如今纵观天下,唯有帝君能够吞天纳海,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华裳学着琳琅的口吻,负着手,弯腰看阿朔,“若不是九天君那贼老头渡境渡得如此之快,帝君本也不急在此时。但眼下时不待人,九天君大成之境尚不稳定,一旦等他修成正果,往后再做此事就是难上加难。”   “我见许多人调往别处。”阿朔的棍棒是自己伐来的,修得笔直圆滑,“望塔空虚,若九天君此刻来了,我们岂不是毫无招架之力?”   华裳提了裙,蹲在阿朔面前,说:“你都能想到,帝君想不到吗?血海灌入墙内时天地灵界一触即发,邪魔无能脱逃,便只能遵循渠道横冲汇集于中枢望塔,帝君便于此处吞海噬魔。我与阿姐会镇守左右,确保灵墙不崩,提防外来奸佞。除此之外,各地大妖分守九天门要害,就是要他们的守备寸步难行,北墙之前还步设万妖屏障。为此一事,帝君筹谋多年,事到临头,谁也不敢大意。”   阿朔看那似如群山的高墙,说:“这样坚不可摧的墙,着实不好建。我在九天门山下要饭时便知这样的墙要寸寸黄金,你们这样劳心除魔,我觉得很是敬佩。只是九天门亦为天下大义而建,帝君怎么不愿与他们讲和?”   “一群沽名钓誉之辈,焉能与帝君相提并论!”华裳不悦,对他办了个鬼脸,“他们真讨厌,读了些什么道义之书,整日满口胡话!你也见过那陶致,算什么济世之徒?分明比邪魔更叫人作呕!阿姐也讨厌他们,所以你也不许喜欢!”   华裳提起了琳琅,阿朔便有些不自在。他小刀划着棍棒,目光游离,还要强撑着像是不经意:“我今日还没见着她……”   “设境步置皆是大事,阿姐不会马虎。”华裳手指戳弄着木屑,说,“你真的这么喜欢我阿姐啊?”   阿朔顿时面红耳赤,他刀都划歪了,慌张道:“我怎敢……”   “这有什么不敢。”华裳垂着头,“阿姐生得美,性子又好,我也喜欢她。”   阿朔挠了把后脑,声如蚊虫:“……我怎配得上她。”   “你自然配不上她!”华裳突然抬头,闹起性子,她揪着土撒了阿朔一身,莫名恼道,“男人皆不是好东西!你要再快一点长进,修出本相,修为大成!到了那时,谁也挑不出刺来。”   阿朔说:“我知道的,但是干什么撒我?”   华裳眼眶一红,起身跺脚,说:“你什么都不知道!”   阿朔莫名其妙,他拾起棍棒,起身跟在华裳后边,说:“我哪里惹恼了你?我给你赔不是。”   华裳不理会他,变作狐狸跳上阶,钻去了望塔。阿朔无可奈何地拎着棍棒,看着天色阴暗,气氛紧张,便也不敢乱跑,就在阶下扛着棒蹲守。   琳琅掂量时辰已到,登顶见殊冉准备妥当,便对苍霁跪身一叩。   “此番辛苦。”苍霁没回首,说,“待万事过后,我自当请大家吃喜酒。”   琳琅说:“主子上门求亲日,怕是人家老父肝胆俱裂时。”   “九天君一把年纪,算个半世英雄,犯不着为这点事使性子。”苍霁说,“他既然想做天下众生的‘君父’,我去求亲,他心里巴不得当我老子。闲话暂罢,事不宜拖,望诸位勉力而行。”   琳琅与殊冉齐声道:“谨遵帝命!”   话音方落,便见云海之间霍然洞开,血雾似如出闸猛兽,自上往下滔滔灌涌。各方大妖一起撑地,一线红光交错着升亮于天地间,衔成固若金汤的铁壁高墙。东南西三方血海骤然受阻,无数邪魔攀壁而撞。这血壁中镇着苍龙的雷霆之息,应声而响却纹丝不动。   殊冉几步飞踏而出,他于半空中化出原形。佛池巨兽落地时整个地面都在震动,他张口一吼,万里血海登时汹涌奔来。   苍穹沉归于血红,无边无际的邪魔浮动于血海雾浪。天云旋动,仿佛倒挂着的怒海漩涡。风暴烈卷起,北地已沦为殷殷血海。那鳞次栉比的高墙仿佛被凿开洞壁,万种邪魔被拘囚于狭窄长道,陷入跋前疐后的两难之地。数万里地刹那凹陷,高墙汇涌的血海与云海搅作一团,顷刻间不分天地。   华裳已登上望塔,她与琳琅同时化形。九尾霎时张扬于强风浓雾之间,双狐分列而啸,只见贪相与凶相号叫争出,遮天蔽日地横铺过来。   苍霁独立于血海冲击的顶端,那大出百倍的狰狞恶物从上撞下,“砰”声挤压在他单臂之前。苍霁发丝陡然荡后,在邪魔们撕咬间跃身化龙。只听龙啸夹着惊空雷电爆在耳际,一条苍色巨龙从血海之中长吟着冲向云海天浪,万千邪魔沦为一场饕餮盛宴!   琳琅定守一方,突然觉得灵海紊乱,有些许力不从心之感。她不敢拿大,便以尾横拦住血海潮浪,调头冲华裳道:“你……”   声音方出,便听靠南方向的高墙被震破,一道猩红霎时跃来。长枪破风狞啸千里,黎嵘顿时凌跃到了她眼前。   “混账!”琳琅怒不可遏,旋身现出人形,弯刀划飞凌出,与黎嵘的破狰枪烈声碰撞。   黎嵘破狰疾挑,琳琅压刀登时翻起。两人在天地嘶吼间激烈搏战,脚下腾空后血海怒涛顿掀。   “引八方血海,聚天下邪魔,你们其心可诛!”黎嵘沉喝一声,掌间铜枪砸起数丈血浪。   琳琅擦刀顶扛,被这一枪直击胸口。她环刀勾缠,翻足时长尾凌空抽出,直将黎嵘击撞数里。黎嵘一退,后方猛地凌跃而起三千白袍,听他一声令下,三千甲立即逼杀而来。   琳琅冷声啐血,背后立起群妖相阻,她道:“废话少说,滚!”   黎嵘默声立枪,目光穿过琳琅与混淆的天地,见那龙影隐约,便横臂相向,说:“苍帝诡诈多端,今日我必要取回他的项上人头。你虽为妖,却深谙大义,琳琅,让……”   弯刀瞬间劈砍在黎嵘门面,铜枪格挡,稳稳接下一招。两个人再度纠缠,此时情势已经大变。天地彻底交融于血雾,云间的千军万马皆由苍霁一人身扛,龙爪撕裂云雾,吞得血海半数枯竭。血雾中陡然凝出一道龙影,竟拟作苍霁的身形,猛然与他撞在一起。   血龙通体覆眼,剩余的邪魔皆依其上,竟隐约大出苍霁一倍。苍龙横身缠斗,两厢撕咬在云海波荡中,惊雷急电皆为背景,恶斗中血龙哀嚎,被苍龙撕去一爪,倏地变作双龙二分,一起绞住苍霁的齿爪。   “阿姐——!”   华裳突然惊声。   “西边崩了!”   琳琅分神,黎嵘震枪,将她立刻击出数丈,接着调身跃向血雾。华裳以身去挡崩口,见只凶相探臂而出,被弯刀顿削而下!琳琅提住她后领,掷飞出去。   “拦住他!”   华裳腾空跃身,拽住黎嵘衣角,接着尾巴横绕,拖着黎嵘翻坠向下方血海。黎嵘一枪砸地,荡起巨浪,跟着翻足踹得华裳滚身而出。   华裳心知拦不住,须得余出空暇交给琳琅。谁知她回首一望,却见她阿姐迟迟不动作。   崩口处的凶相张口扑出,血浪迸溅在琳琅身上,她肩臂被咬住,整个人被拖向崩口。千钧一发之际,空中陡然击下一棒,正中凶相头顶,砸得腥臭爆开。   阿朔拉住琳琅的手,一把拖出,喊道:“师父!”   崩口处应声嘶扑出更多的凶相,阿朔木棒已断,他紧紧攥着琳琅的手,却发觉她指尖微抖。他察觉不好,欲近一步,琳琅却立刻抽回手掌。   “我算得你前途无量。”琳琅面色发白,从容地轻拍在阿朔胸口,“师徒一场,我不误你。阿朔,且去!”   阿朔身震而起,接着见琳琅一尾抽在他身上,将他击凌出血海。阿朔滚地,却听见华裳撕心裂肺地喊了声“阿姐”。   他一抬首,便直直地看着墙面崩塌,无数邪魔一拥而上。琳琅转身张臂,灵海已然崩坏逆涌,逼得她踉跄一步,跟着一掌击空,带着血风生生将一众邪魔压退回墙,腾后数里。   阿朔爬身而起,奔冲向前。   “师父……”阿朔疯了般的扑跃而上,“师父!”   琳琅似是回眸,这一眼太难得,它在往后数百年的时光里,成为了阿朔一生的魔障。他的嘶声被淹没在波涛汹涌之中,他睁着眼,看着琳琅坠入血浪,随后被撕成破絮,化为血雨。   弯刀滚地,雾水溅了阿朔一身。他喉间似乎被人紧紧掐住,那声“回来”变作哽咽,接着嚎啕而出。   西边高墙崩裂,失去震慑的血海开始漫涌向南。雨逐渐下起来,血雾潮覆向整个中渡。   苍龙破云冲出,俯纳血海。他吞着邪魔,直追崩塌处而去。血龙一翻而起,咬住苍龙后颈,跟着轰然栽进血海。苍龙利爪将血龙开膛破肚,流淌而出却是无数蛇蟒,埋没住这条龙的动作。   苍霁仰颈长啸,身已半起,却听风声凛冽,邪魔攀爬在龙身,苍霁已吞了半世血海,当下紧要关头,竟挣扎不脱。他奋力甩首咬开束缚,猛地冲起。   高墙一崩,如不止住血海潮势,中渡便彻底沦陷了。往南数万百姓同丧一处,这天下众生连跑的机会也没有。   苍霁龙尾横扫,拍起血海浪涛。他口吞万丈,扑扎进血雾间一阵翻腾。地面也在翻腾,天云漩涡含雷劈炸,苍龙被邪魔们撕咬着侵蚀着,龙身裂口,血海突然发作,苍霁灵海间滚烫如烧。他不知何处来的蛮力,竟荡扫群魔,将血海浪势逼转向自己,接着双方轰然撞出闷雷般的巨响。   狂风突然扭动,破狰枪从上直掷而下,陡然钉穿苍霁龙身!   苍龙猛坠于血海间,登时哀啸而起。龙尾拍撞于高墙壁面,被蜂拥而至的邪魔撕得鳞溅血迸。   苍霁当即现出人身,他撑地时竟然没能爬起身。破狰枪从后洞穿胸口,血如股涌冒。他眼睁睁看着高墙齐塌,剩余的血海肆意铺张,多年苦心经营毁于一旦。   “拦住它……”苍霁哑声说道。   可是高墙轰塌,血雾遮蔽了他的目光,邪魔聚于四面八方,功亏一篑只是转瞬而已。雨水滴落在额间,淋湿了苍霁的眉眼。   他还没有死。   黎嵘欲拔出枪,枪却纹丝不动。苍霁一掌紧握住破狰枪,猛地挺身站起来,他踉跄向前,看见一抹白影疾跃而来。   好远啊。   苍霁心道。   那个人越来越近,雨和雾又这样大。苍霁食指微抬,隔空触摸着净霖的轮廓。指尖的血沿着腕滴落,苍霁又近了几步,他吞咽着自己血,含糊不清地唤着人名,由着身体撞在净霖身上。   破狰枪倏地被拽扯出去,热血淌了一手。苍霁额头突然轻撞在净霖额间,他盯着净霖,手掌狠狠摸着净霖的颊面,留下深深的血指印。   “你活着。”   苍霁凶声咬着字,捏得净霖颊面泛红,他忽地落下泪来,重复道。   “你活着!”   下一刻苍霁用力推开净霖,佛珠滚落血泊间,他几步向前,在雨间嘶声哽咽着大笑。   “天降大任于我,但凭宵小阻拦,我也拦得住它!”他声音发抖,一跃而起。   暴雨瓢泼,一条苍龙啸傲冲出。血雾激荡,他吞尽血浪,巨身轰然摔砸在血海尽头,形成万里高墙,致使余下的邪魔骇然后退,波涛血浪滴点不越!龙身往后千万无辜免于一难,北边高墙尽数坍塌,唯独此墙屹立不倒! 第100章 束缚   净霖额间沾着血,他蓦然回首。   黎嵘已经踏步而出,剐鳞抽筋尚未做完。他身才动,面前白影便踏出劲风,接着他胸口一重,竟被踹翻过去。   净霖追向龙身,临松君竟然趔趄一下,极其狼狈地摇晃着身。他面上的血被雨冲刷,怔怔的神色似如走丢的孩童。   “住手……”净霖呓语,无助地念着,“求求你……”   苍龙垂首不动,暴雨滂沱,将净霖的声音覆盖。他的脊背似是被什么东西压下,变得隐约弯曲,整个人身抵着龙滑跪在地。他的手掌胡乱地摸在龙身,将那受伤的地方用力盖住,好像这般就能让苍霁变回原样。   血水渗湿膝头,白袍变得斑驳不堪。净霖不住地颤抖,耳边轰鸣着是大雨,那一声“你活着”扎得他眼前模糊。   怎么能模糊呢?   净霖靠近他,像是犯错一般的擦着雨水。但是这雨太大了,不论如何擦拭,眼前皆是模糊。   大雨如注,贪相钻噬着苍龙的伤口,邪魔们群簇蜂拥,试图分食这条龙。黎嵘提枪上前,扯开贪相,他看着净霖被埋进污秽,探臂要将净霖拉起来。可当他的手要触及到净霖时,咽泉却倏地插入地面,将他与咫尺的人霍然隔开。   劲风绕身而荡,净霖久跪不起。咽泉剑斜刃阻挡,他不顾一切地拉扯着龙身上攀覆的邪魔。仅剩的血海淹到了他的腰间,面临绝境的邪魔怒吟血风,将净霖包围于茫茫血色之间。   衣袖被撕得稀烂,露出的手臂也被刮得鲜血直冒。净霖不知痛楚,他用手,甚至用牙扯开脏污,将被剐走的龙鳞凶猛地夺回来,将它们攥在掌心一片都不肯丢。他呼吸急促,双掌在邪魔的噬咬间被龙鳞割得血肉模糊。   天生异象,被苍龙搅动的云海突然凝聚飞转,聚于此处的邪魔躁动不安。苍霁已死,剩余的血海无处可居,它们蠕动着埋没净霖,血雾疯癫地覆钻进净霖的伤口。   咽泉骤然嗡声大噪,但见擎天云柱崩塌砸下,势如破竹地灌冲于净霖一身。青光隐散于天地混沌,红芒破水乍亮于风雨浪涛。   “血海本体已损!”黎嵘猛然一震破狰枪,喊道,“它想要吞噬临松君!拖住它!”   三千甲奔涌而起,净霖身影已然被血雾遮掩。红芒遁于其中,刹那之间见得净霖脖颈、手臂上迅速浮现咒术纹路,勒得净霖喘息不上。他的额抵于龙身,动情时的窒息感如潮泛滥。痛声压抑在口齿间,净霖陡然撑臂,血雾沿着纹路渗了进来,似如寒冰一般尖锐,在他五脏六腑间横冲直撞。   净霖随即呛血,他灵海逆冲,掌心莲纹被划得血烂。咽泉震动着“啪”声,竟然裂出数道碎痕。   “净霖!”黎嵘已经变色。   净霖额头滑磕在地面,碎鳞硌得他好痛。他喉间似如被人紧紧卡住,唯有指尖浸泡的殷红还有余温。邪魔注身,好比苍霁吞魔咽海,那阴冷之感游走于四肢,使得净霖指尖紧抠在地面,口齿间血难掩止。半边面容已覆纹路,他粗声撑身,已将坠入魔道!   黎嵘两指速点,止住邪魔冲势,从血水间将净霖扛出来。这雨宛如天泣哭嚎,黎嵘挺着身,拔出已裂纹密布的咽泉,奋力回撤。   黎嵘已经泪流满面,他念着:“休要怕!师兄绝不叫你死!”   净霖脖颈间青筋暴现,他艰难地喘着息,手指抓着雨帘,喉间似乎溢着什么声。黎嵘原先听不清,待到撤出血水时方才明白。   那是净霖在失声痛哭。   这场大雨接着冰雪,在北方盘踞了整整七日。七日间净霖灵海崩坏,邪魔噬得咽泉锈成废剑。浑身无有一处不在痛,腹间与胸口寒锥一般的扎刺,脖颈间勒着咒术的禁锢,净霖十指在痛苦间磨得血肉淋漓。   他有几个刹那疑心自己要死了。   可是身体内隐藏着龙息,它们不知疲惫地随着邪魔游走,不理昼夜地护着净霖本相。它们似如主人,在净霖体内筑建起铜墙铁壁,保护着他生机不绝,拱卫着他还能继续喘息。   “你活着。”   这句耳语不断重复,净霖睁开眼,却陷在漫长黑暗。他眼前空荡漆黑,颊面贴着寒冷的石床。净霖动手,四肢皆被沉甸甸的锁链铐住。   “醒了?”上方突然传来爬动的声音,黎嵘推出一条仅能容纳手臂通过的缝隙,趴在空隙间,切声说,“净霖!还认得师兄吗?”   净霖双眸不动,他喉间干涩,咒术囚禁着他,使得他此刻还有些恍惚。   上边缓缓递下一碗水,摇摇晃晃地磕在净霖面前。黎嵘伏着身,尽力伸长手臂,将碗倾了些许。清水晃动,净霖眼珠微动,逐渐转了过去。   “用些水,若是腹中饥饿,便与我说。”黎嵘望着他,说,“……你修为系于一念之间,万不可再想别的事。”   净霖漠然不语。   黎嵘只得将碗沿轻抵在净霖唇间,然后缓慢地倒。可是净霖不张口,任凭水打湿他的下巴和左鬓。他这样紧咬着牙关,仿佛松上些许,便会变作撕咬。   “净霖。”黎嵘说,“邪魔残余在你身体里,它们不消,父亲便不会再放你出来。咽泉已残如钝剑,却没有断……你明白吗?你尚不是废子,你只是。”他停顿片刻,“你只是闭关。咒术会助你忘掉苍帝,重修剑道。”   净霖撞翻碗,水泼在石床,滴落向下。   黎嵘怅然收手,他就这样伏身在上方,沉默许久,说:“你我猜错了,父亲不是血海。”   “你一句话也不肯与我说,我却要告诉你。净霖,死的是清遥。”   “苍帝吞海时,清遥陷入天火焚烧。云生正在别处,家中只有你……雪魅追了你几十里,欲求你回程救人。净霖,你头也没有回。”   净霖忽然喘息断续,他抵着墙壁,仓促地道:“说谎!”   黎嵘说:“待你出来,自会明白。”   净霖额间死死地磕着墙壁,他蜷身在这狭窄之处,无力地遮挡着双耳。锁链沉重地横在身体上,他冷得浑身发抖。   “说谎……”净霖呢喃,“蒙骗……欺世盗名……杀人如麻……你我皆是豺狼……是虚名恶徒!”   黎嵘闭眼,静了少顷,说:“大局已定。”   锁链“哗啦”作响,净霖切齿地说:“滚!”   黎嵘起身前迟疑了一炷香的时间,最终还是从怀中拿出一只没有洗净的手帕,从空隙中搁放在石床。   “我每日都会来。”黎嵘说,“……此物万不可让别人看见。”   黎嵘离去前将空隙合上,底下又陷入黑黢黢。净霖就这般定了许久,顺着墙壁摸索着爬起来。他手指触到手帕,帕间露出细微的润光。净霖俯下身,拉开手帕,一片月白的龙鳞依着佛珠躺在其中。   “你听闻过龙的逆鳞吗?”   帕间突然盛起了雨,血迹被泪点打湿。净霖躬身将这手帕揽入怀中,他小声呜咽着,像头莽撞受挫的小兽。   他们将他的心爱剐鳞抽筋。   他们将他的道义变作妄谈。   这世间本没有什么值得他留恋之处,如今更是彻彻底底变成了晦暗。他的一腔热血尽数凉透,所修之道分崩离析。   净霖攥着逆鳞和佛珠,咒术阴魂不散地纠缠上来。他绝望地以额磕地,在这逐渐卡紧的窒息里艰涩地滚身。铁链死拴着双臂,将他压在这逼仄阴室,任凭他痛声哽咽也无人理会。   翌日,黎嵘又来了,但他并非孤身前来。九天君打开阻隔,光线刺得净霖双目微痛。他将手帕掖进了石壁缝隙,身躯挡在石床上,挣着铁链遮挡双眼。   “净霖。”九天君俯视着他,怜恤地说,“吾儿可还认得为父?”   净霖乌发凌乱,他红肿的眼从指间无声地注视着九天君。   九天君目光越发怜爱:“吾儿年少,经此挫折必成大器。为父会守着你,直到你消尽邪魔、泯去秽思。”   净霖状若未闻。   “净霖。”九天君声略哽咽,“你尚年少,哪知世间之恶?那苍帝蛊惑你、蒙蔽你,使得你沦落此等境地,真叫为父格外难过。”   净霖手指扒进发间,他埋头于臂间,嘶哑道:“不要说了。”   “休要怕。”九天君温声,“为父必会让你重回正道。”   净霖背如芒刺,他痛苦地重复:“不要说了。”   “好,不提这些。”九天君拭净泪,探手欲抚净霖的发。   怎料净霖猛然拍开他的手,在锁链的响动间斥声:“不要碰我!”   九天君目露痛楚,他伤怀道:“吾儿神志不清,竟不认得我了。老三。”他稍侧眸,“快将你弟弟拦下,勿要让他伤到自己。”   老三原本木立在一侧,听闻不敢迟疑,沿着那空处伸下手来,将净霖强摁住。净霖手腕狠挣着锁链,他头被抵在石床,手上扯得锁链错乱晃动。   九天君居高临下地抚了抚净霖的发,语气更加温和:“不认得也无妨,为父能让你回忆起来……多少年前,吾儿独身来到九天门,那时个头不过在我腰间,却已经很知礼数。你休要怕,为父皆是为了你好。”   净霖颓唐地挣扎,他喘息激烈,觉得发间滑动的手掌如同毒蛇一般。咒术又席卷而来,净霖被卡得难以呼吸,却感觉一阵反胃,忍不住在这混乱中干呕起来。   “皆会好的。”九天君仁慈地说,“净霖。” 第101章 石棺   净霖没能好起来。   他被囚禁于狭窄石室,黎嵘也不能再任意探望。九天君将他隔于人海,隐于黑暗,像是要把咽泉剑束之高阁。锁链添加了四五条,石壁间镇着层层符咒与灵纹,一道道累加的障屏彻底杜绝了一切声响。   净霖不再能分辨昼夜,他被深埋于黑暗。石室四面无门窗,只有上方的石板能滑动开合,称它为“石室”其实并不妥当,因为它更应该被称作石棺。净霖不能起身,也不能下地。石床的宽窄就是他如今的自由空地,他甚至在挺身时,都会撞到墙壁。   无人问津,永沉死寂。   逆鳞的微光是净霖唯一的亮,他还能从佛珠上嗅到苍霁的味道,哪怕仅仅是血味。   净霖不能想苍霁,他每回忆一次,咒术便会发作一次。发作时的纹路掐得他几欲晕眩,残余的邪魔也会趁机噬咬着他四肢百骸。净霖用头撞着墙壁,在无止尽的疼痛中苟延残喘。他用手指抠着墙壁的缝隙,时而镇定自若地数清身上的疤痕,时而疯狂地扒着石壁。   他觉得自己要疯了。   醒来只有锁链声,周而复始的锁链声。   净霖的发似乎长长了,他用手指寸量着,一遍一遍地量。嘴里低声数着数,可是不行,他逐渐觉得过去的很多事情开始模糊不清。   “我是净霖。”   净霖干涩地扯出声音。   “我是净霖。”   他挣扎着锁链,对空无一物的黑暗无休止地反复呢喃。   “我有所爱隔山海……我是逆鳞……我叫净霖……鸣金台……槐树城……七星镇……我与他、他……”   他是谁?   净霖急躁地抓着发,他额贴着墙壁:“我要与他结成秦晋之好……七星镇里……鸣金台……来接我、接我……”   咒术纹路一瞬涌上颊面,在脖颈间勾缠出荆棘的模样,狠狠地收紧。净霖困兽一般的用力撞着头,血淌湿了眼,他嘶哑地喊:“在鸣金台!我在鸣金台等你!等你……带我回家……谁、谁?我有所爱隔山海……我有……”   净霖脖颈吃紧,连喘息都困难。他扒着喉间,锁链随着他的喘息而晃动。净霖绝望地瞪大双眼,仿佛看着大雾弥漫而起,将他与那个人阻隔开来。净霖哑声抽噎,他突然凭力翻爬起来,在仓促中用指甲划着墙壁。指甲崩断。在墙壁上拖出长长的血痕。   一条龙。   净霖将手掌与脸颊贴在血痕上,他在锥痛中忽地笑起来,已经泪流满面,只是紧贴着这条血痕,仿佛贴着条龙。   “……哥哥。”   净霖酸涩又委屈地喊。   “带我回家。”   不知过了多久,净霖发作一次,就在墙壁上划一道痕。他看不清,故而不知道这一面墙已经被划得血痕交错,只是他清醒时越渐减少。   净霖捏着佛珠和逆鳞,蜷身靠在墙壁。他默念着自己都理不清的话,微微偏着头。   上方倏地被砸响。   净霖攥起佛珠和逆鳞,只转过目光望去。   石板闷沉,被推开一条缝。来人不是黎嵘,也不是净霖熟悉的人,而是一只雪魅。   雪魅滑身进来,捧着碗水。他轻得如风,夹带着寒气,在飘忽时响着铃声。他并不将水递给净霖,而是缓缓伏在石床边沿,阴冷地窥探着净霖的面容。   “君上。”雪魅幽幽地说,“你疯了吗?”   净霖再次听到人声,竟有半晌不能反应。他皱着眉,迟钝地顺着雪魅的声音转过头。   “疯了。”净霖声音滞涩,他推开锁链,从石床上俯下身,“我疯了。”   “令人敬佩。”雪魅挤出笑声,“临松君……不愧是临松君!”他骤然收起笑,寒声说,“你怎么不去死。”   水猛地泼在净霖脸上,雪魅劈手摔碎碗。他如同游动的鬼魅,逼近净霖。   “我追了你数十里,你只要肯回个头,便能看见火势冲天。清遥扒着门框,她在火中喊着你。”雪魅声音阴柔,“九哥……九哥……她满心以为你会调头!可你跑得那样急,甚至对她头天的异状都置之不理。你怎么配为兄长?你这铁石心肠的人!”   净霖发梢滴着水珠,他面无表情地注视着雪魅,冷声说:“谎话。”   雪魅忍不住讥讽道:“谎话?我托人在事发前夜给你消息,你做了什么?你根本没有将她放在心上!你自私自欲!如今还想要逃避。”   净霖不答,他记不得谁给过他消息。   雪魅游闪到净霖身侧,说:“你们一丘之貉,将她拘在门中。道貌岸然的孽畜们竟然打着兄长的旗号……”他嘶声笑起来,“你与苍帝合力杀了她,你是刽子手!净霖,你快点疯……你快点死……你已经完了!”   净霖被刺痛,他埋首在双臂间,混乱地扯着发。   “你杀了她。你该死,你杀了她!她已经病成那般模样,她不过就是个小姑娘!你却要用她成就威名……”他咬牙切齿地说,“你好狠,你天生残缺!”   净霖背部削瘦,他手指在颤抖。邪魔又出来作祟,它们侵蚀着净霖的内脏,将净霖的灵海翻腾一气。淆乱的疼痛沿着脊背游走,净霖不肯答。他被这些疼痛折磨得心神恍惚,甚至需要凭靠外力的撞击来缓和稳定。   他没救到龙,他也没救到清遥。他仿佛行走在一条绳子上,已经岌岌可危。以往笃定的道义崩塌殆尽,他到底算什么?他是为虎作伥的剑,他还是谎话连篇的恶人!   他浑浑噩噩,面目全非。   雪魅悄声说:“这下好了,你就在此耗过一生。你就在这阴沟里悔悟,你对不起清遥,你对不起名号。你这欺世盗名的混账,你骗了天下人,你根本不是秉持大义之人。”   “你苟活于世,清遥却死于天火。你该尝尝烈火焚烧的滋味,你会痛吗?临松君!你会么?”   “你跟君父是一种人。他已然敢称天下之父!你功不可没,你该跪首位!清遥算什么?你们将血海养成天下大患,只将罪责堆给她一个人!她不过是个小童!”   “我等着你也死无全尸。临松君,临松君!”   净霖分不清声音,他被拖起来的时候已经难以辨清人。眼前时而是雪魅的歇斯底里,时而是黎嵘的厉声呼唤。净霖耳中嗡鸣,他挣扎着身体,想要逃脱出去。可是锁链将他数次拽回来,人越来越多,他突然被喝清神志。   九天君居高临下地问:“吾儿好了吗?”   净霖眼前昏花,他震动着锁链,脖颈间被卡得无法答话。他盯着九天君,粗声喘息。   九天君长叹一声:“不知悔改,着实让我心痛。”   净霖又陷入漆黑。   他变得异常暴躁,他撑着墙壁,被咒术箍得生不如死。他心觉得自己不再是个人,他正在丧失一切。当他抵在墙壁时,甚至会记不清自己在念着谁。他愤怒地捶着墙面,在逼仄的石棺里失声咆哮。   他想出去。   他要去找一条龙。   可是当净霖偶尔冷静的时候,逆鳞就硌在他掌心,昭示着剐鳞之痛。他哆嗦着摸着自己胸口,会突然茫然,觉得自己已经死了。   九天君变得难缠,他一改前态,热衷于探望净霖。他会立在上边,慈眉善目地询问净霖。   “吾儿今日好了吗?”   净霖不会回答。   九天君便再次叹气,净霖就将重归黑暗。   净霖每时每刻都要在触手可及的地方画线,像是这般便能遏止疼痛,没人来的时候他便贴着墙面用指甲刻着痕迹,这些密密麻麻、深浅不一的线就是他的“龙”。   我心有所爱。   净霖吃力地对自己说。   在云端,在瀚海,在心口。   净霖的发已经能拖到床下,他蓬头垢面,将那一面墙壁画得再无空隙。咒术不再消退,它在净霖脖颈间结成环。净霖的灵海仍然充盈,即便邪魔与咒术夹击着、撕咬着他,那股龙息都始终一步不退地护着他的根源。   掌心的莲纹被净霖划破,又会逐渐愈合如旧。他不会死,即便他已经伤痕累累濒临疯魔,他都死不了。   因为龙息驻守着他的身躯。   他属于一条龙,一条龙也属于他。   净霖不能忍耐时就会自言自语地念着地名,从九天门到七星镇,再从七星镇到北方高墙。他这样念念不忘,从未松开过逆鳞和佛珠。   但是有一日,或许是有一夜,净霖醒来时陷入了漫长了寂静,他用了更长的时间来回忆,才在迷惘中想起一条龙。   净霖久久地仰着身,连哽咽也忘记了。   “净霖。”黎嵘凑在缝隙,“……师兄带了糕点。”   还存余热的油纸放在了眼前,黎嵘用手指剥开,露出里边的糕点。他的衣袖已经不再是白色,而是玄色。九天门的痕迹正在消减,变成另一种更加高不可攀的华贵。   “……给你讲点外边的事。”黎嵘伏着身,“如今中渡安定,父亲划了上界,拟出天上中渡,取名叫九天境。我们设了分界司,管辖三界……北边的高墙成了群山。”他顿了顿,说,“父亲给你留了位置,临松君的称号谁也夺不走。人都以为你闭关了许多年。”   他低低絮絮地说了许多话,原本以为这次也将无功而返,谁知净霖忽然探出指,将糕点拨进口中。   甜腻化在齿间,净霖胃间翻江倒海。他却倏然将糕点全部塞进口中,狼吞虎咽。   黎嵘惊喜交加,净霖将口中塞得满,被呛得躬身咳嗽。黎嵘便爬起身去取水,净霖在这空隙间擦着唇。破烂的旧袍下钻出一只石头,净霖吞咽着糕点,拍了石头的脑袋。   石头与净霖对视片刻,转身踩着净霖手脚并用地爬向缝隙。它拼力够着边沿,笨拙地挂上腿,爬了出去。   黎嵘回来时净霖已经吃完了糕点,他将那水也饮尽,随后爬到缝隙下,将一双眼抵在空隙。   “你去告诉父亲。”净霖说,“我要闭关。”   “你眼下也在闭关。”   “我要除魔。”净霖手指向自己胸口,冷声说,“断情绝欲——我要出去了。”   黎嵘盯了他半晌,说:“好。” 第102章 闭关   灵海生本相,本相驻心田。   净霖的本相为咽泉剑,在苍霁吞海那一日时遭受邪魔余孽的入侵,险些灵海崩溃,致使咽泉剑身覆上裂痕,已是断道边缘。但因苍霁的龙息盘桓不散,使得净霖的灵海虽然受力波荡,却始终不曾泄露半分。   黎嵘有一言说得不假,便是咽泉不断,净霖就仍旧是九天君的儿子。九天君耗费多年来铸此一剑,必不会轻易容他崩断,所以无名咒术禁锢情思,就是要将能够用的净霖牢牢拴在手中。咒术不除,净霖便无法静心驱魔。但是要除咒术,就定要断绝情根。   这便是断情绝欲。   黎嵘见石棺紧闭,垂首呵了气。他走出禁地,踏雪无痕。薄雪覆盖青石板,站在台前下望,九天门的景色已不似从前。群山盘亘,“九天门”早已不在,如今此处是中渡上界,号称诸神仙地的九天境。   九天君也不再称“父亲”,黎嵘等人要尊称他为“君父”。九天境初立时依照功德封号,净霖的名字位列众兄弟之上,在神说谱中彻底定下“临松君”三个字。黎嵘紧随其后,如今他叫杀戈君。   朔风扑袍,刮动在黎嵘的颊面。他眉眼已略有变化,青涩之态一扫而空,只剩老成持重。他于此处眺望群山雪雾,茫茫云海漫无边际。   一点褐色正涉雪而来。   东君鞋面被雪渗湿,他浑然不在意,撑着把油纸伞踏上阶来。他抖着伞面上的雪屑,对黎嵘敷衍地点点头,说:“梵坛来了秃头小儿,自剔三千烦丝欲遁入空门,可惜人家不要。君父爱惜这人的天资,想要招入追魂狱,交于你管教。待会儿得空了,你得跑一趟。”   黎嵘不苟言笑,他今日未持枪,宽袍垂袭于雪间,铺开一面玄红。他闻言稍作思量,说:“几日前听人命司谈及了些许。”   “这个人跨入臻境前后只用了九百年,脾气不好,如日后有得罪处,你谅解则个。”东君说,“我要保他。”   黎嵘说:“难得。”   “人才难得。”东君踢了踢湿鞋,扛着伞把,说,“九百年,就是净霖也没这么快。本相我也审了,一座山嘛,稳重。”   “你说要保他。”黎嵘侧眸,“可见他必有什么把柄。”   “把柄称不上。”东君说,“不过是情劫而已。他从前归于九尾妖狐琳琅座下,虽说没在人前讨过嫌,却不定日后有什么中伤之言。琳琅又是苍帝座下大妖,君父那头追究起来不好应付,所以托你保个底。”   事关苍帝,便不是小事。   如今净霖身上邪魔未化,血海仅剩一泊。苍帝已经死了,九天境却迟迟没有将消息通传三界。九天君的心思捉摸不透,谁也猜不到他做何打算。   “待我见他一面,再做回答。”黎嵘说,“叫什么名?”   东君说:“前尘已随烦丝剔得干干净净,君父赐了‘醉山’二字,他便自称醉山僧。”   黎嵘颔首,说:“我知道了,你去吧。”   东君却道:“上来一次不容易,这般打发我走,未免太无情。上回听说净霖要闭关,这一闭就是几百年。”他目光后移,看着禁地,“至今没个消息,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咽泉剑就立在九天台上,是死是活一看便知。”黎嵘说,“此地不是你能插手之处,不要另动心思。”   “我动不动心思尚且不提。”东君慢踱几步,说,“你冒着天下之大不韪杀了苍帝,这些年驻守此地不肯叫别人替代,多半是心中有愧,难以释怀。我猜你与净霖交谈过,他怕是不大好,也不愿再认你这个兄长了。”   “凡人有生死轮回,错一步,还有黄泉可入。到了我们的境地,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黎嵘顿了片刻说,“他认不认我都无足轻重,重要的是活着。”   “活着。”东君转出折扇,敲打着眉心,“经此一劫,他欲意在‘死’,你们却各个都要他活着,殊不知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反而更苦。人世有八苦,今我观他一难,正好落了个‘怨憎会’!”   “他心境不同。”黎嵘望着岑寂云海,“此难过后,必定会脱胎换骨,一步登神。”   “兄长难为。”东君说道。   黎嵘已经沿阶而下,他走得缓慢,足迹渐行渐深。   东君在后忽然说:“你近来收敛些为妙。兄弟一众,活着的不多了。”   黎嵘回眸,他倏然抬臂,见风中雪花催绕,破狰枪应声落于掌间,周遭雪浪顿时散开。他立枪而站,说:“你认为我活到今日,到底是为了什么?”   东君哂笑:“我不答会掉脑袋的事情。”   黎嵘也做一笑,却略带讥讽:“你既然明白,便不要插手。”   东君神色稍敛:“这天雪大。兄长,路不好走。”   “天下大道。”黎嵘在雪中沉声,“没有分别。”   中渡天上天,九天境春去秋来,俯瞰凡人如蜉蝣。咽泉剑在九天台上蒙灰覆锈,半露出鞘的部位碎纹密布,已经被冷置了多年。   九天君设群仙会,临靠梵坛听众僧颂经。此时正值惊蛰时,东君烂醉于座下,倚着阶酣睡。   九天君居高座之上,问:“东君何在?”   醉山僧朝座下踢了一脚,东君一个骨碌滚出来,尚没醒透,正二丈摸不着头脑。   九天君眉间微皱,说:“你职责唤春,今时已过,中渡仍旧雪漫南北。此乃玩物丧志,该受严罚!”   东君也不行礼,他放肆盘坐,说:“回禀君父,非我疏忽,而是天生异象,连绵大雪不肯停歇。”   “异象?”九天君稍晃身躯,沉声道,“如今天上地下唯我独尊,为父便是天!如有异象,我岂会不知?”   “父亲。”东君耍赖似的说,“天意亦有疏漏时。我见那大雪遮天蔽地,分明是受了寒意催动,如不能找到根源,就是待到夏六月,这雪也化不了。”   “莫不是邪魔作祟,亦或是大妖出世。”云生在座上忧心忡忡,“如是这般,还是尽早铲除为妙。”   “他所言尚不知真假。”黎嵘搁下酒樽,说,“待他清醒了再问。”   “我所言句句为实。”东君一个前滚翻想站起身,岂料酒劲冲头,使得他一骨碌彻底躺在地上。他便这样躺着,抬手在空中随意点画,“你看嘛,大雪纷飞,冻死了不少人。我实话实说,在座诸位不论谁去,都是木头人投河——不成!”   九天君近来疏理凡事,不想就出了这样的事情。他对东君知情不报颇有不虞,面上却仍是和颜悦色,道:“依你之见,该如何处置?”   东君指尖画出中渡虚景,可不正是冰封数里的模样。他笑嘻嘻地说:“好解好解。这天下什么最冷?”   云生笑道:“寒冬腊月。”   “非也。”东君酒嗝不断,他以扇掩面,缓了少时,说,“那是自然常态,不算数。”   “黄泉界。”那新任的阎王一脸稚嫩,还是个惨绿少年,对左右人切声说,“住在阎王殿里是睡不得的,阴寒砭骨,是真冷。”   他说完,又用余光偷看东君,被东君的容色晃得神魂颠倒。   东君桃花眼里流光潋滟,他说:“黄泉虽冷,却奈何不了修为大能。诸位怎么不明白呢?这世上最冷的莫过于一个人,他既不生心肝儿,也不存温情。赤条条的来得冷,闭关一睡数百年,修为一增,大道一持,便是天地间最冷的神仙了!”   他此言一出,座中人人变色。唯独九天君老于世故,只温声说:“又张口胡说!那是你兄弟。”   “所以我说此事好解。”东君猛地坐起身,一手撑膝,定看向禁地的方向,“我兄弟临松君要出关了。诸位久闻咽泉剑,却难窥其锋芒。今朝来的,可都算值了!”   东君话音方落,人人席面便陡然一震。酒樽轻泛涟漪,梵坛间的诵经声突然大响,紧接着见数里莲池争相绽放,云海之中却荡出刚劲寒风。脚下冒雪苍松猛晃浪涛,松声贯彻天地。   黎嵘站了起来。不知从何处催飘出几点雪花,跟着风涌全境,他袖遮风浪,见九天台上青光破开。   咽泉剑颤声长啸,锈迹斑驳脱落。寒芒迸溅,铿锵出鞘!   境中光亮略微晃眼。   净霖稍稍敛眸,随后缓步踏出。   光庇全身,那乌发已长至脚后,不再戴着银冠。天青色飘荡风间,白袍终成过往云烟。他也不再复如年少,清冷已熬成孤寒。身量似有所长,但削瘦一如既往。   境中笙乐已停,诵声宁止。松风随着净霖的脚步而归于平静,莲池滴水不溅,酒水纹丝不动。群神匍匐而跪,他们在寒煞之中,竟连一句“临松君”也不敢呼喊,一时间阒无人声。   黎嵘案上酒樽被撞倒,他推开座椅,唤道:“净霖……”   净霖与黎嵘擦肩而过,他于阶前单膝而跪。手掌微抬,咽泉剑霎时归主。   “父亲。”   那双无情无欲无波澜的眼眸上望。   “儿子来了。”   九天君原本斜身而坐,在这一眼中竟感到有些心惊肉跳。他撑着把手缓身而起,面前明珠摇晃剧烈。他平了平心绪,迎下阶大笑道:“吾儿请起,为父久候了!” 第103章 临松   九天君手扶净霖登上座,他端详着净霖,感慨万分:“瞧着虽显清瘦,修为却是大有所长。臻境已困你数百年,眼下出关,去历练一番便该跨入大成之境了。”   净霖不语,他任由九天君把臂相引,目光绝不斜视。咽泉归于他身侧,适才的锋芒电光火石,已经消失不见。梵坛的钟声回荡,池水潺缓。众僧的诵经声渐渐恢复,氤氲雾气间,莲花绽落一刹那。老僧颤巍巍地拨云探望,只见净霖衫摆摇晃,干净利落地登上高座。   底下的吠罗仰颈窥探,见得临松君漠然端坐,竟连一丝笑容与得意也没有。眼里平波如井,通身没个人气。   诸仙原本酒酣耳热,筵席虽有拘束,却也能讨到些众乐的快意。谁知临松君坐了高台,底下竟都一个劲的拭着冷汗,席间落针可闻。   “百年难见一次的临松君。”东君稍稍掩面,酒喝得太饱有点想吐,便不顾形容地撑地爬起来,哽着声对周遭说,“都偷着乐什么?笑出声啊!光明正大地瞧!过了这村可就……”   话没完,东君便连滚带爬地跑去吐。   吠罗跪不住,觉得周围凝着气氛不舒坦,便瞅准机会,也跟着爬起来,抖出帕子要给东君。   东君接了帕,待漱了口,掩着帕对吠罗眨了只眼,笑道:“好人,帕子我便借了。晚些时候东边见,我洗净了还你。”   吠罗被他眨得心肝乱跳,又被他不轻不重地拍了把后背,登时魂都要飞了,慌不迭地点着头,小犬似的跟着东君。   东君拭着唇角,酒气浓重,面上却看着醒了不少。他对高阶上的九天君拜了拜,说:“净霖方归,君父必然舍不得使唤他,那我便占个便宜,讨个彩头!”   “多半是为了中渡大雪。”九天君笑容满面,兴致勃勃,转头对净霖温声说,“你闭关封识,故而不晓得,为得你出关这一下,中渡已遭了场雪难。他春唤不醒,须得你助他一助。”   净霖闻声看向东君。   东君笑一声,说:“睡了一场,不认得我了么?这目光盯得我心里慌。”   净霖仅仅略扫一眼,便又转回目光。他稍颔首,说:“听凭父亲差遣。”   东君敛了笑颜,觉得好生没趣。他将手中的帕叠了,说:“那便待散席之后,你我一起走一趟。”   “不急一时。”九天君对下方朗声说,“另有一事迫在眉睫。几百年前,九天门齐力抗海,在座诸位皆对邪魔深恶痛绝,我们也丧失了许多好儿郎。好在天降大任于我九天门,虽历经磨难,却终铸成无上功德。当时北方苍龙居地不让,饿死了无数无辜百姓,但为全抗海大业,九天门始终忍让避退,可惜贪心不足蛇吞象,苍龙到底没能抱守本心。”   黎嵘已料得九天君要说什么,他陡然抬眼,看向对面的净霖。净霖余光睨来,却是喜怒皆无。   “……念苍龙也曾心系众生,到底不好将他功德抹去。但他后来贪纳血海,遭众魔袭身,也不光彩,所以迟迟不曾告知三界……”   “……杀戈君一心卫道,也是无奈之举。北方大妖群聚,此事不好解,拖到今日便是为了等临松君出关……”   九天君红光满面,大力地扶着净霖的手臂,说:“如今净霖出关了,此事便不能再拖。你与东君下界时去趟北地,将苍帝已死的消息知会群妖。若是遇着阻挠,只管……”   苍帝已死。   无数人默念着这一句,不论是仅剩的几位知情人,还是茫然不解的过路客,他们都注视着净霖,似乎想从临松君这里窥探出些什么。然而临松君既不躲闪,也别无情绪。   黎嵘在这一刻记起那场大雨,他扛着的净霖,净霖在雨间失声痛哭,即便狼狈,却是个人。可他如今端坐在净霖对面,见得这个不是人,而是一把历经锤炼的天下剑。   临松君没有心。   东君半途就溜了,他躺在老石上,面上蒙着吠罗的帕。他不满地吹起帕子一角,说:“死人有什么好看的,白瞎了我百般盼望的眼。你瞧他,那还是人么?连哭笑都失干净了。”   醉山僧面池而坐,他抱着降魔杖,回道:“看着挺端肃,想必是个正经人。”   “人不可貌相,我也是个正经人。”东君说道。   醉山僧冷笑:“你不过披着人皮罢了。”   “总好过你心藏怪胎。”东君讥讽着,“前几日又投梵坛去,人家硬是看不上。我早说你心陷红尘,断不干净。”   醉山僧定了半晌,看池面涟漪,他说:“我已经忘了。”   “你这杖叫什么?”   “降魔。”   “如今天下无魔,你降谁?你不过是心结难解,情劫难渡,一心困于那前尘景中。”东君枕着臂,说,“我断定你此生都无法做佛。”   “谁说天下无魔。”醉山僧半回首,“你一日不死,我便一日不走。”   东君忽然开怀大笑,他说:“好个秃驴!假惺惺地说了一通,不过是想借着我的光图个永生!你滞留在臻境已经百年,何不登入大成?”   醉山僧望着莲花,却不答此话。他剔尽烦丝,却发觉情丝系于心田。他时常烂醉如泥,时常疯癫若狂,每跪于佛门之前,其实都不过是徒劳遮掩。他闭上眼,便是那回眸一瞥。他睁开眼,便是数百年的孤苦伶仃。做个人太难了,他早已画地为牢,纵然天赋绝世,也永远入不了大成之境。   东君合眼假寐,听得醉山僧起身离去。他自知此问不会有回答,却似是早已明白个中缘由。他是只邪魔,披着人皮混于天地间,但这千年光阴仍旧让他似懂非懂。   不知躺了多久,东君算得净霖该来了。谁知面上帕角一掀,探开一双热切的眼。   东君当即露出笑:“小阎王,怠慢了!”   吠罗素爱美人,见东君枕臂懒散,竟一点不觉得被怠慢,而是又惊又喜地说:“我叨扰到君上小歇了吗?”   “诶。”东君缓身半起,牵了帕的另一角,桃花眼眼角都渗着艳丽。他说,“你来找我,这怎么能算叨扰呢?我在此,便是等你啊。”   吠罗见他怡颜悦色,与传闻大相径庭,不禁一张脸上都是热忱之色:“等、等我?”   “我这张脸好看么?”东君肘撑膝上,抬着脸叫吠罗看个够。   吠罗使劲点头,一瞬不眨。   “那你想尝尝什么滋味吗?”东君狡诈地沿着手帕牵住了吠罗的手指,缓身凑近。   吠罗猛地捂住口鼻,觉得热流要涌出来了。他眼见东君凑近,腿都要软了。岂料这气氛旖旎时,东君突然用力将他拽上老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摁在下边,再次眨了只眼。   “这般喜爱容色,我便犒劳犒劳你。”   凶相顷刻间震慑而出,逼近吠罗眼前,这刹那间的刺激惊得吠罗失声大叫一声,翻身就要跑。东君一把拽住他的脚踝,将人轻而易举地扯了回来。   吠罗掩面大哭,不敢再看他一眼。   东君哈哈大笑,撑着头端详着他,说:“世间不许美人间白头,你这小鬼真是讨厌。喂,我原形如此,丑陋无比。”   吠罗从指缝间见东君已恢复艳色,却已浑身发软。东君本相凶悍,就是苍龙也要受撼,何提吠罗不过是只伶鼬,当下吓得“叽”声都要喊出口了。   “来日你到了上界,切记美人多带刺。颜色之下说不准都是血盆大口,如我这般,时不时还要进食的就更加可怖。”东君松手,“还不跑,等我扒了你的衣,腌了你下菜。”   他说的腌菜,吠罗却以为是阉了!这下不仅心神皆受了伤,连怕也顾不得,愤怒地蹬开东君,大哭着跑了。跑到半途,差点撞着净霖。净霖侧身闪了,吠罗却看也不看他,满心都是东君这混蛋,觉得这九天境就是自己的伤心之处,再也不想来了!   东君吹着手帕,觉得这帕轻薄得像它主人,戳一下就能破。他见净霖走近,便揉了帕,随手抄进袖中。   “逗他玩玩。”东君说,“你怎连笑也不会笑?”   净霖站定,说:“动身。”   东君讪讪地跳下石头,与净霖并肩而行。他折扇呼扇着风,说:“中渡大雪埋了近月,你只需让雪停了,剩余的我自有法子。”   净霖嗯声。   东君说:“北边这差事不好办,群妖无首必出乱子,你怕要费些功夫才行。不过我看你指腹抵剑,想必已经打定了主意。”   净霖指尖微收,说:“你很不讨人喜欢。”   东君笑了笑:“彼此。这趟差事早些办了,你我便不用再碍着互相的眼。但说起来,我有什么讨厌之处?不过是生得美而已。”   净霖与他同出界,分界司的把守见得他俩人,也不要名牌,只匍匐行礼,容他俩人过了。   东君说:“人人跪拜的滋味如何?”   “别无二致。”   “道貌岸然。”东君甩着折扇,“这滋味分明叫人欲罢不能,否则怎么人人都想做人上人?”   净霖静了片刻,说:“你我皆不是人。”   东君说:“这话听着就让人舒坦得多。你闭关我不便打扰,只能此刻做些兄长的疼爱。乖弟弟,还记得住事儿么?”   风涌吹两人的长发,云海间再无别人。   净霖说:“记得清清楚楚。”   “我看不然。”东君偏头,恶声说,“净霖,苍帝死啦。”   净霖眉间不动,反问道:“我认得这个人么?”   大风鼓袖,临松君平静地重复。   “我认得这个人么?”   铃铛霍然一响,东君反手掩了铃声,笑吟吟地说:“不认得,知会你一声罢了。这人算个枭雄,就是死得惨,怪可怜的。” 第104章 兄弟   黎嵘从繁杂案务中抬起头,声音抬高,重复了一遍:“杀了?”   “临松君杀了北苍帝。”守备不安地垂下头,跪在地上缓了片刻,才重新说,“临松君下界后中渡大雪已停,他便自行前往北边。君上,北边高墙已成群山,从北地边沿一直到血海旧址,其间但凡有借着‘苍帝’的称号盘山称王的大妖,临松君全部斩于剑下。”   “净霖下界已有半月。”黎嵘站起身,“怎么今日才报了上来?各地分界司都昏头了么!”   “非各地分界司瞒而不报。”守备喉结滑动,抬起脸,颤声说,“而是临松君过境无妖生还,没人禀报分界司。君上!此事非同小可,须得递呈君父。北地分界司屡次请见临松君,皆被临松君漠视不理。如此下去,北方恐要生变!”   “他杀了多少……”黎嵘语滞,“杀了多少妖。”   “一百零八。”守备说,“皆是称‘苍帝’者。”   黎嵘须臾间便已镇定下去。他说:“原信禀报,父亲那头瞒不得。净霖有父亲的斩杀口令,又位列君神,斩杀众妖非过乃功!告诉中渡各地分界司,不必惊慌。”   “还有一事须得向君上禀报。”   “说。”   守备膝行上前,急促地说:“临松君深入血海旧址,也在探查前尘案子!数月前君上命我等销毁陈庙,临松君已追查到了端倪!君上,这可如何是好?!”   此事做得隐蔽,就是九天境中也无人知晓。净霖不过出关几日,怎么这般快的就追查到了地方?   黎嵘愁眉不展,他思量片刻,突然疾步走了出去。   追魂狱震慑着余留的血海,距离九天君的大殿有些远,黎嵘历来觐见都要早几时。但他今日大步流星的方向却并非九天君的大殿,而是去了锁藏神说谱与天下经典的经纶阁。   黎嵘快速上了木梯,从瀚海书海中横穿而过。阁内飘浮着数只夜明珠,璀璨得似如天河星海。黎嵘却无心观赏,他达到顶阁时见得天青色背身而立,正在持卷而观。   “净霖……”黎嵘放松语气,“你……”   “稍候。”净霖并不抬头,翻过书页,“你要说什么?”   黎嵘走近,才发觉净霖并非与他说话。颐宁贤者端坐书海小舟间,对着黎嵘稍稍欠身,随后对净霖说:“你屡次三番先斩后奏,毫无悔改之心,我是要参你的。”   “大殿门开。”净霖一目十行,“悉听尊便。”   颐宁说:“你为何要杀苍帝?”   “我杀的是无名小卒。”净霖略扫他一眼,“苍帝功德载入神说谱,与凤凰并列一页,这是父亲亲自提笔授予的名号。”   “但君父素未说过,从此之后严禁别人再担此称号。”颐宁说,“你在僭越行刑。”   “确实如此。既然父亲没提过,那么今日我再提也不晚。”净霖稍侧身,看向黎嵘,“恰好师兄在场。我查阅卷宗,君神有特令之权。我的特令便是,从此之后,天地三界严禁别人再担‘苍帝’二字。”   “儿戏!”颐宁急声,“所谓特令之权须得经过六君会审方可执行!”   “那便去请。”净霖冷声。   “九百年前血海之难,你也是这般肆意行事。”颐宁猛然起身,“鞭刑不曾让你长过记性,今时今日你还要重蹈覆辙!”   净霖缓慢地合上卷,纸页在他指尖“哗啦”合上,他看着颐宁,说:“如今你也该称我一声君上。”   颐宁站起身,他几欲要不认得说这句话的人是谁,他道:“你要与我论资排辈。”   净霖说:“你我阶位早已分清。”   颐宁怒极反笑:“君上,受我一拜!”   他抬起双臂,端肃恭敬地拜了一拜,随后头也不回地拂袖而去。   “为了个称号,激怒颐宁绝非明智之举。”黎嵘说道。   “追魂狱案务忙重。”净霖单刀直入,“你直言罢。”   “你为何要杀他们。”黎嵘余光瞥向净霖翻过的卷宗。   净霖盯着他:“听凭调令罢了。”   “大妖无数,偏偏要杀顶替苍帝的那几个。”黎嵘说道。   净霖说:“此乃父亲的命令。”   “净霖。”   “我奉命行事。”   “净霖。”   “咽泉剑奉命而生。”   “净霖!”   卷宗陡然挥摔在地,净霖回过身。他气势凌人,目光阴郁。即便今时今日大家都装作查无此事,却仍然不能抹掉他被囚禁于石棺时留下的刻骨阴寒。他走几步,迫近黎嵘。黎嵘喘息不畅,这压抑之感逼得他生生退了几步。   “不要利用‘兄长’这个尊称。”净霖冷眸寒声,“你偏爱拐弯抹角的试探,事到如今你还在试探。你怕什么?你已经手握重权。不要躲闪,黎嵘,韬光养晦也终有一战。”   “你还记得他。”黎嵘反问,“是不是?”   “你在说什么。”净霖嘲声,“我不过是想问你,清遥在哪儿?”   “你还在查!”黎嵘戛然而止。   “我闭关一场,过往记得清楚明白。”净霖稍退一步,“南边孩童无端失踪,七星镇里小鬼作证。九天门要孩子干什么?或者说父亲要孩子干什么?我睡了一场,清遥便消失了。我翻遍卷宗皆没有她的痕迹,她去了哪儿了,你们应该心知肚明。”   “我说过了。”黎嵘恢复如常,“我在石棺前告诉过你,清遥就是血海。”   “你撒谎。”   净霖抬手,无数卷宗登时纷乱飞起。顶阁间一望无际的皆是明珠,幻境在顷刻间就笼罩了他们俩人。卷宗在净霖目光里霍然打开,浩繁的墨迹顿时倾巢涌出。   “黎嵘。”净霖指尖掠过一行字,“九天门初立之时便归于父亲座下,历经血海之难,斩杀苍龙功德无量,九天境拟立时得封‘杀戈’二字归列君神。”   黎嵘说:“神说谱记载详实,你到底想说什么?”   “既然神说谱记载详实。”净霖身侧的墨风霎时冲向黎嵘,他问:“清遥在哪儿,陶致在哪儿?”   “君父第八子。”黎嵘说,“陶致背德叛道,姓名不足以录入。”   “连生卒也不详。”净霖说,“清遥又在哪儿。”   “清遥。”黎嵘抿紧唇线,“清遥身份特殊,不便录入。”   “你总在撒谎。”净霖目光冷漠。   “清遥是血海,九天门为除魔而生,难道你要父亲在上写明他杀女卫道么!”黎嵘提声,“你想查什么?你住手。如今局势已然不同于九百年前,世间再无邪魔,临松君对于父亲的用途仅此而已,你不要激怒他!”   “你们如何察觉清遥是血海的?”净霖不疾不徐,他如今已然不会再轻易动怒,面对黎嵘好似游刃有余,“神说谱上也缺了这段。”   “苍龙。”黎嵘飞快地说,“苍龙贪纳血海时清遥遭遇天火……”   “在此之前无人知情?”   “当然无人知情。”黎嵘声音紧绷,“否则血海之难岂会蔓延到那个地步。”   “撒谎。”净霖抬起卷宗,霎时扔得纸页翻飞,他说,“你们知道——你,父亲,你们知道。”   “我不知道。”黎嵘咬紧牙关,“我……”   “东君出世时,承蒙佛门点化。此乃世间第一大凶相,如若收入麾下,九天门名声必定更上一层楼。”净霖侧头,从无数墨痕牵出一道,“他于山中见得清遥,仅凭清遥一句话便俯首听命。曾经有个人问过我……”   净霖说到这里突然停下,他用了一瞬间皱眉,却记不起来这个人是谁。他记得过去每件事情,却总是觉得被人擦掉了一条线。   “……这不是机缘巧合,而是蓄意谋取。”净霖迟疑地说完,回看向黎嵘,“你我北行追查陶致之前,你曾经到过我院中,说过一句话。”   黎嵘说:“我曾与你说过无数句话。”   “这一句至关重要。”净霖重复着,“你说‘清遥近来常梦见你’。我当时才从七星镇回来,血海笼罩着那里。我去见她时,她才说过这句话。你怎么知道她常梦见我?”   “你是她九哥。”黎嵘已经觉得难以招架。   “不。”净霖缓缓阖眸,“是因为我在她的‘躯体’里。她认出了我是谁,留了小鬼一条魂魄。她给了我线索,她已经明白死期将至。父亲养了她,却无人知道她从何处来,怪病缠身致使她从未下过山。什么病这般古怪?”   “……别再查了。”   “父亲常年喂给她丹药。”净霖睁开眼,“药劲如此霸道,却被她当做了糖豆。多少年的休养,她的病从来没有好过,她被困在孩童的身躯里,拴在父亲的院中。所谓天下危机的血海之难不过是场闹剧,父亲用千万人的鲜血铸就了九天门的威名远扬。你我皆是他脚底石、手中剑,你我皆是助纣为虐的棋子。”   “你知道父亲的来历么?你根本不懂得这个人的可怖!他将天下人玩弄于股掌之间,仅凭你几句话就能够撼动吗?!”   “那么孩子的用途是什么。”净霖跨近,眸中漆深,“孩子,整个中渡被明收暗抢的孩子,他们的用途是什么?喂养血海,还是制成丹药?或者两者兼顾。九天君以正道之名广纳天下贤才,然后将这些心系苍生的肝胆儿郎送上边线,最后叫他们葬身血海,死无全尸。澜海是其中之一,他常年守着清遥,他从中觉察了端倪。谁动的手,你,父亲,还是某位赤胆忠心的兄弟?”   “不是。”黎嵘反驳道,“不是!我怎么会杀他!”   “你下不了手。”净霖无情地说,“于是你看着别人下手。”   “这一切都是臆断。”黎嵘说,“你仅凭这句话就想要说服谁?天下分界,君父成为世间大统,真佛也要匍匐于九天境中!你看看三界,大局已定。”   “既然大局已定,你在查什么?”净霖说,“南边的旧庙全部摧毁,九天门的痕迹被抹得干干净净。你却还在九天君的眼皮子底下探查隐秘。你多次救我于危难之际,然而你要的不是一声‘兄长’。你是他最得力的儿子,你也是最像他的儿子。”   “住口!”黎嵘勃然变色,“我待你,我待诸位,都是坦诚的兄弟情谊!你今日所说的诛心之言,与我的本意背道而驰!清遥之痛我也切身体会,你何做这般猜忌!”   “师兄要我活着。”   净霖忽然说。   “是因为我本相为剑。天下能杀九天君者,非我莫属。”   卷宗散落一地,两个人隔物对峙。中间不过几步而已,却像是横着天堑。兄弟两字轻易掰开,被砸得破烂不堪。 第105章 逆浪   “你们兄弟。”九天君撑膝坐在高位上,对底下跪得泾渭分明的兄弟二人说,“在经纶阁怎么还打了起来?天下卷宗皆藏其中,若是不留神坏了书本,把你俩人革职查办也偿还不起。”   “我们兄弟意气用事。”黎嵘叩首,“让君父忧心,罪该万死。”   “今日又无外人。”九天君失笑,“你倒还是这般拘谨。净霖,你说,何事惹得你们兄弟俩人不顾颜面大打出手?”   净霖说:“北边分界司报了信。”   九天君审视他们片刻,说:“为父以为是何等大事,原来是此事。黎嵘,净霖此行虽有不当之处,却是秉承我的命令办事。你适当提点他一二便罢了,动手实乃小题大做。”   黎嵘先拜了拜,再说:“我既然授封担职,就要一视同仁。净霖私自行刑,到底不和规矩。”   九天君说:“此言不假。净霖,你兄长这般行事,也是为全个公正二字。此事说大不大,兄弟两人不必为此置气,生了间隙反倒不是为父的初衷。”   净霖也叩首,说:“此番是我有错在先。兄长。”他上半身微侧,对黎嵘稍稍一拜,“对不住。”   黎嵘连忙扶他,愧疚道:“是师兄思虑不全。”   两个人在刹那间目光相对,又立即错开。黎嵘握着净霖手臂的手指收紧,净霖佯装抚袖,不经意般的掸开了他的手。   九天君在上只见他兄弟俩人兄友弟恭,不觉一笑,说:“这般才是。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几日后还有差事需你俩人同办,万不要再因此事留着不快。”   “儿子明白。”   他俩人齐声。   净霖起身告退,他将出殿门时听得黎嵘对九天君说:“君父的头痛之症可有缓解?我特差人在中渡寻到……”   黎嵘退出身时已是几个时辰后,他沿着莲池下阶,果见净霖坐在坛沿等待他。   “你我既然道不相同。”黎嵘缓步,“还有什么话要说?”   “头痛之症。”净霖倚剑,手指敲打着膝头,“已经步入大成之境的人还有头痛之症。”   黎嵘停步:“父亲封君以来夙兴夜寐,身体抱恙也不足为奇。”   净霖说:“我渡境时他便已经大成,寿与天齐的‘神躯’绝无抱恙一说。”   黎嵘看着他。梵坛的暮鼓恰好鸣响,莲池间惊飞白鹤,光影斑驳在净霖发间,他掌心里似乎握着什么,有点心不在焉。   “你想探查到哪一步。”   “兄弟同舟共济。”净霖面无表情,“自然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父亲圈养血海费心费力。”黎嵘抬了抬下巴,示意净霖看看九天境,“‘名’已成就,‘利’在何处?清遥常住在父亲院中,被喂养了那么多的血肉,少不得要助父亲一臂之力。父亲从臻境到大成用了多少年?你想必不知道。你已是天赋绝伦,而父亲只用了三百年。”   净霖手指一顿。   黎嵘说:“这般快,你明白了么?”   “根基不稳。”净霖思索着,“灵海虚浮,空有其表。”   “清遥如能活久一些,父亲便没有此等后顾之忧。当年血海危急,苍龙几次翻脸,父亲却置之不理。”黎嵘说到此处停顿少顷,“正是因为无法匹敌,所以才要假借血海之难。苍龙一死,再无禁忌。”   “你杀了苍龙。”净霖看向黎嵘,“你怎么杀得掉苍龙。”   黎嵘沉默半晌:“乱其心,趁其难。龙生逆鳞于喉下,攻其不备便可得手。”   净霖盯着他。   黎嵘说:“父亲为此布设已久,我只是棋子而已。”   然而他没有说完。   你也只是棋子而已。   “近年父亲时常抱恙,多现于头痛之症。”黎嵘受不了净霖的目光,他闪避开,继续说,“此事没有声张,知情者不过几个,并且父亲虽身体不爽,神智却相当清楚。换而言之,他疑心更重。我掌握云间三千甲,却镇守在追魂狱。父亲大殿守卫一千人,皆由云生掌管。比起你我,父亲更信他。”   “你一直在为父亲寻药。”净霖说道。   “我的药即便递上去,他也不会轻易下口。”黎嵘抄了把莲池水,洗着掌心的汗,“这种阴损招数,他可是父亲。”   “卑鄙小人做过一次。”净霖说,“还想做第二次么?”   黎嵘随意地擦着手,他轻轻摇着头:“你欲行光明磊落之事,也须看看对手是谁。师兄最后忠告你一次,不要轻易上当,不要为其动怒,不要拔剑动手。杀他容易,后续却相当难缠。九天君已是天下正道之首,他是群神君父,若不是铁证如山,谁也不能擅自杀他。三界封号尽在他手掌之间,单是‘父亲’二字便足以压倒你我。空口无依,众怒难平。”   净霖落地,将要离去。   黎嵘坐下在他方才的位置,说:“你掌心里捏着什么。”   净霖回首,掌心佛珠一抛而起,再稳当地落了回去。血迹早已沉淀成暗褐色,却让黎嵘感觉触目惊心。   “一颗旧珠子。”黎嵘说,“给我罢。”   净霖不理。   黎嵘大声说:“你留着干什么。”   净霖看也不看他一眼,将佛珠递进了口中。黎嵘陡然站起身,净霖已经吞咽了下去。他舌尖渗漫血味,涩得他直皱眉。   “这是我的东西。”净霖瞥他一眼,如此说道。   几日后九天君要他俩人办得差事便下来了,往南督查分界司修建新庙。如今各地掌职之神时有替换,地方庙宇自然也要随神更换。这差事既不危险,也不急迫,却召集了两大君神齐力协办,地方掌职之神都以为是九天境重审差职,早在他俩人到来前就打起精神。   净霖觉得这其中隐约不对,却又无从说起。他只能先与黎嵘同行,俩人下到中渡,着手督查。   京都临近之地皆属净霖名下,他虽料理的时日不久,却也算是井井有条。倒是京都豪奢之地,竟连笙乐女神的庙宇也没有。   “我传女神之话,知君父圣意。”笙乐的侍女隔帘而坐,“然而女神惠泽难绵,不宜大兴土木。还望二位君上回禀君父,特免京都庙宇之事。”   黎嵘颔首,他还要兼顾此地分界司,稍作寒暄后便退身出去了。   净霖端坐在帘外,热茗韵香袅袅。他本欲退身,岂料侍女忽然俯身,在帘内轻声说:“女神特差我问候君上。君上百年闭关,福在大成。”   净霖说:“我臻境方渡,大成尚且不定。”   “所谓因果轮回,君上历经磨难,方知苦楚。大成之境如道深渊,大成之境如道浅显。君上来日必能顿悟。”   净霖手指触杯,他说:“……我前尘已过,还不算知苦?”   “人生八苦。”侍女的珠钗在帘后隐约摇晃,她细声慢语,“君上食之便懂。”   净霖不语。   侍女便俯身退下。室内寂静,净霖孤身枯坐,眼前茶雾缥缈。珠帘层层,门窗皆未合闭,有风不请自来。   净霖不知坐了多久,直到听见了雨打芭蕉声,才恍然下起了雨。他侧头看阶下绿意清瘦,在风中不堪敲打。廊下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疾风骤雨,隐隐有不祥之兆。   净霖扶杯饮掉凉透的茶,黎嵘正好步入室内。净霖宠辱不惊,说:“父亲出了何事?”   “病卧床榻!”黎嵘夹杂着寒气,“昨日殿朝时竟然昏了过去,头痛之症已经掩盖不了。”   “他将你我两人差遣到此。”净霖说,“便是提防。”   “除非他早已知晓自己近日将病。”黎嵘略微焦急地说,“此事真真假假,倒像是引人上钩。”   净霖说:“你咬吗?”   黎嵘闭眸片刻,说:“我即刻回程,须得亲眼一见方能决断。若是真的病了,此刻也必不能让他死!”   他临行前才与云生交换驻防,云间三千甲就在大殿各门处把守,一旦九天君真的病倒了,他又在中渡之地,简直是欲盖弥彰!颐宁一派虎视眈眈,群起而攻之绝非黎嵘所愿承受的后果。   黎嵘急身回撤,他前脚一走,净霖便起身别过笙乐侍女,冒雨横穿过京都,踏入自己的封地。   暴雨不沾身,净霖天青色融于雨间。他似乎总于大雨之时遇见抉择,就好比此刻他站在人前,手里展开一纸长单。   “我奉君上之命驻守此地。”殊冉抹净面上的雨,“借着掌职之神的身份深查各地,此页所记地名皆是已被摧销原名之处,它们无一例外,全是九百年前九天门奉命收纳孩童的地方。”   这满满一页写得密密麻麻,净霖拨开水珠,说:“劳驾了。”   “君上!”殊冉说,“杀戈君麾下诸神也在追查,并已将各地旧庙全部抹平。君上要拿人,仅凭此单也毫无作用。”   净霖将纸页折起来,他说:“我知道。”   殊冉上前一步,说:“我曾受帝君大恩,九百年来留守于此等待君上。君上!此行不易,我岂能袖手旁观!”   净霖说:“你是佛兽,命不该绝。梵坛如今虽已筑于九天境中,南禅旧寺却仍留莲池。从何处来,便归何处去。”   殊冉“扑通”跪地,他说:“我受帝君之命……”   “这世间已没有帝君。”净霖说,“你说的这个人,我不认得他。”   殊冉难抑哽咽,他突然拽住净霖的衣角,说:“君上何不再忍耐几日!此次前去,必然凶多吉少!”   净霖掸衣转身,怔神于雨中,忽然说:“雨这样大,我竟像是在等一个人。”   巍然大门已经闭合,大殿之外群神恭候。云间三千甲严阵以待,四君皆守于侧,黎嵘甚至披甲而立。   “父亲无故病倒,若非有人下毒,岂会如此!”云生上前呵斥,“你阻拦在此欲意何为?黎嵘!你要如何!”   “兄弟诸人皆能近身,到底是何人所为,查明之前一概后退!”黎嵘横枪。   “既然大家皆有嫌疑,你又为何能跳脱其外?”东君说,“打开大殿,容群神侍奉在侧,你我诸位兄弟全部后退,这样才够坦荡啊。”   “我离境不过几日,父亲便横卧病榻。眼下危急关头,谁要趁乱下手尚且难定。”黎嵘分毫不让,“我职责镇守大殿,不会退让!”   “你生怕担上杀父弑君之名,故而来此一招,栽赃他人。”云生紧逼,“你一离境父亲便病倒,往日也是你在搜寻药物,早已扯不清了!”   “你我这些年虽政见不合,却情谊仍旧,何必这般咄咄逼人!”   “只怕你心怀鬼胎做贼心虚!”   他俩人争执间忽听殿门大响,东君几步迎去,问道:“何事!”   却见门外守卫滚身淌血,厉声道:“君上!临松君持剑破门,已逼近了!”   黎嵘猛地推开人,说:“你说谁?!”   云海轰然撞起青芒,罡风倏地荡扫全境,追魂狱下的血海也闻声怒卷波涛,红色从远处蔓延而来。   东君陡然推了把人,喝道:“愣着做什么?他已将步入大成之境,在场谁也不是他的对手!速去梵坛请出真佛!” 第106章 梦终   黎嵘当即阻拦,他说:“净霖的来意尚且不明,不要惊动……”   “他的来意明明白白。”云生目光眺出云浪,“养虎为患,终成大害!”   言语间九天境剧烈震动,追魂狱震得尤为厉害,邪魔在镇塔下狼奔豸突,警天钟长鸣不止。群神慌忙扶着廊子石柱,眼看守备连连败退,忽听梵坛众僧诵着经疾步而来。   佛光驱除阴霾,九天境的震动被一指定住。真佛无声无息地拈花而立,殿中的惊乱刹那云散。他依旧微笑,以目静观九天君。   “君父身受五伦之毒,须得置于金芒大棺间,镇以百僧加印梵文链,沉于梵坛莲池中净涤七七四十九年方可破除。”   “世尊救命!”云生欠身跪地,“性命攸关!净霖来势汹汹,只怕已坠杀孽魔道,如不能阻拦住他,三界必起血雨腥风!”   真佛侧目,天际杀声震耳欲聋,他说: “东君主生道,而今能阻他一阻的唯有杀戈君。”   黎嵘顿时后退,他握枪颤抖,涩声说:“我不能如此。”   “你不杀他。”云生霍然抬首,“他便会杀了父亲,杀了你我!”   “如若父亲无罪,”黎嵘说,“净霖何必如此!”   “父亲何罪之有?父亲荡除血海,开立三界,册封群神!没有证据,便是谋逆!他要背负这杀父之名,你也要纵容下去不成?!”云生已经起身,他说,“况且苍龙一事,你心以为他真的忘得掉?大哥!他是来报仇的……他是来找我等报仇的!”   “不是!”黎嵘陷入两难绝地,他说,“我早已叮嘱过他……”   “他与你同办差事,父亲便病如山倒。你归境料理杂务,他便步步紧逼。你不阻拦住他,日后便是百口莫辩。”云生握住黎嵘一臂,情切地说,“大哥,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他话已至此,再明白不过。君父不论死还是不死,都必须要有个人承担罪责。净霖来得正好,这杀父弑君的水泼上去,他们便都解脱了。   黎嵘曾经嘱咐过净霖,不要轻易动手,因为出师无名。然而这一病千载难逢,错过了再杀九天君就是难上加难。如若这世间的龌龊污秽必定要有个人来担,那么临松君来了。   他已料得此行难活,但是他还是来了。   净霖剑磕地面,他用帕擦掉指间的血迹,破狰枪凌风突来时他已经等待多时。乌沉沉的云海就在脚下,中渡的大雨使得他指尖潮湿,握着剑柄有些滑腻。   风浪涌动,破狰枪直掷门面。咽泉剑“砰”声格挡,接着见铁甲与常服猛撞在云海间。周遭缭绕的云雾荡然无存,两个人隔着剑锋和枪杆睁目相对,下一刻黎嵘哑声说:“后退,还有来日!”   电光石火间黎嵘猛地被挑掀而起,千斤重的破狰枪在咽泉剑前毫无优势,疾风狂虐,骤雨般的撞击声应接不暇,黎嵘被击退砸地。净霖剑势惊空,顷刻间已劈到眼前!   黎嵘横枪接下,背部受挫,整个台阶登时崩塌,轰然陷下去。他枪退其险,一脚蹬在净霖胸口,倏然翻起。净霖收剑旋身,两人踩着碎石渣土虚实险战。风云变幻,净霖近身时撩剑上挑,黎嵘不防此招,铁甲由胸口一线霎时崩碎,咽泉剑尖已抵在他喉头。血花顿爆,黎嵘撑身不及,已经被净霖踹翻在地。   黎嵘扒住莲池边沿,趔身而爬。他喉头口齿间涌的皆是血,从胸口挑到锁骨之下的血线刺目。   九天台的长阶延伸而上,血海已泛滥在四周。净霖甩掉剑锋上的血,他望着真佛,真佛也望着他。   “你看见了什么?”   “尸山血海。”   “你为何而来?”   “杀人而至。”   净霖发已经散了,他适才才擦过指间又淌着血水。他见无数神佛立在后边,真佛的悲悯与曾经渡他入门时的神色一模一样。净霖略仰起头,剑锋随着脚步划在台阶。   “净霖。”真佛叹声,“回头是岸。”   净霖踏上阶,逼得一众银甲不断后退。他剑脊上滑的不知是别人的血,还是他自己的血。他已然走到了这里,他早已没有回头的选择。他明白从此之后他将负以何等的罪名,但他全然不在乎。   他轻声说:“晚了。”   九百年前,黎嵘说大局已定,奉劝他等一等。   九百年后,黎嵘说大局已定,依然奉劝他等一等。   可是净霖等不了了。   他在等待中丢失了全部。道义、情爱、痛苦一并消失,他从石棺中醒来的那一刻便是为杀人而生。断情绝欲叫人永远不会再痛,它杀了叫做净霖的这个人。   梵坛莲花怒放,众僧肃穆盘坐。九天君镇于金芒大棺间,净霖足迈上阶,青芒与金光交错于九天高台。剑风咆哮着劈开天地浑浊,龙息与剑锋合二为一,随着净霖的疾步骤然破开面前阻碍。他锐不可当,听得真佛呼声,四君一齐跃身而起。   银甲包围,僧声叠荡。缚棺梵链齐声震响,东君山河扇呼风以阻,却见净霖剑势间似有黑雾盘旋而出,龙啸一发冲天!   诵经声急促,嘈杂于邪魔嚎叫中。九天境已被渲染成殷红,净霖衣衫被刮破,他猛地凌身冲开千万阻拦,但见咽泉剑青光刺眼,九天君的脖颈间血股迸溅。那剑锋一路劈下,甚至将金芒大棺破开裂纹。   黎嵘悲恸失声:“净霖!”   青衫落地,上方梵文破链衔接,狂风扑面。四君喝声,天地神佛齐力下印,云海刹那静滞。   黎嵘见得净霖回了头。   随后风云肆啸,整个九天境都被重砸向下。云间倏而猛烈震荡,咽泉剑“啪”声爆碎,那青衫以肉眼可见之速消融于大风之中。破絮凌飞,一颗佛珠渗着新添的血,掉进了红色的莲池。   九天境骤陷黑暗。   瓢泼大雨盖地而覆,砸得水面蹦珠嘈声。洪浪疯涌,一切前尘被撕裂成光点。无数张脸浮隐于惊涛巨浪之中,哭和笑相伴紧密,那白袍银冠的少年郎在飞速后退的狂影间越来越清晰。   油纸伞半挑,净霖双眸破冰敛笑。他隔着雨帘,脸颊贴在苍霁背上,缓声说着:“……不是临松君。”   铜铃一震,霍然响起。   那人又变作了大雨间失声哽咽的模样,他揽着龙鳞,仰头淋雨,痛哭道:“求求你……”   虚景一触即破,棺中佝偻着身躯的人一遍又一遍地在墙壁上划着血线,他疯癫地念着:“七星镇……鸣金台……来接我回家……哥哥。”   诸般虚景猛地破碎,莹光乱舞在黑夜。河水倒逆的声音响在耳际,意识被骤地拽扯向下,不断地沉向无边漆黑。身体也跟着倒栽冲下,在坠破镜面时铜铃中道而止。   “我道已崩。”   苍霁突然破水而出,他用力爬身,在冰凉的河水中蹚水寻找。   净霖。   苍霁颤手摸索在水中。   净霖。   忘川河环过迷津,黄泉冷得苍霁双臂乏力。他摸不到人,已然忘记了身在何处。他慌乱地在河中一脚深一脚浅地找着人。   一场大雨下了多少年,苍天从一千四百年前嚎啕至今。苍霁记得他为鱼时的第一眼,净霖在窗边枯坐半宿,状如白瓷,被人拙劣地拼凑成形,却少了至关重要的东西。   他从来不是想要吃掉净霖。   他只是在渴求他失去的逆鳞。   铜铃一直在响,苍霁似乎被困在忘川河中。他愈行愈沉重,双腿被淤泥拖着,寒冷更盛。苍霁拨开水浪,突然栽进了水中。   忘川河变得深不见底,苍霁沉身坠下,磕到底部时被惊起的淤泥包裹,他咳嗽起来。   “净霖!”   苍霁奋力挣扎,河水浑浊不堪。他扯开束缚,却已经被淤泥吞入更深处。苍霁呼吸不畅,他撞着泥壁,听铜铃声音变得遥远。   须臾之后,苍霁霎时睁开眼。   他盯着屋顶,喘息急促。天色朦胧,骤然转变的场景让他有一瞬间辨不清真假。室内的茶杯忽地倾倒,苍霁闻声坐起。   净霖正看着被热茶泼红的指尖,听到动静侧头看来。岂料苍霁“哐当”地站起身,他鞋也不穿,疾步撞开桌椅。桌上的茶壶杯盏碎了一地,他猛地拽住净霖的手臂。   是真的。   苍霁眼眶发红,他甚至在一刻不知如何张口。他紧紧地攥着这个人,仿佛一松手净霖就会消失不见。   净霖被握得手臂生疼,但是他神色如常,走近一步,低声说:“怎么了?”   苍霁倏地将人抱进臂间,他手掌仓促地摸在净霖后脑和背部,既像是无处安放,又像是不敢用力。他抱着净霖轻晃了晃,臂间收紧,将脸颊贴蹭在净霖耳边和发间。   “净霖。”   苍霁沙哑地念。   “净霖。”   “嗯?”净霖埋着脸,反手轻搭在苍霁后背。   “我的。”苍霁偏头蹭掉潮湿,抵着净霖的耳边,低哑地唤,“净霖。”   净霖觉察到耳边的湿热,他似乎知道那是什么,所以埋脸不动,只是用手掌顺在苍霁背部。   苍霁抱得净霖脚尖离地,他蹭着净霖的侧脸,难过地说: “是我的净霖啊。”   是我珍重如宝,揣在心窝里的净霖啊。 第四卷 大雪 第107章 奉春   夜里净霖睡得很不好,因为苍霁箍得他几次喘不上气。被窝里热,净霖贴在枕上时觉得自己在出汗。衣料黏在身上,他稍稍一动,苍霁便会紧随而来。   苍霁用指腹虚描着净霖的眉眼,净霖抬指将苍霁的手贴在颊边,然后半睁着眼,在昏暗里注视着他。   苍霁喑哑地说:“要睡吗?”   净霖的食指轻轻地抵消他的声音,从枕间撑起身,斜倾在苍霁的上方。黑鸦鸦的发铺在枕席间,顺着净霖的肩头滑到苍霁胸口。   苍霁掌心热烫,从净霖的后颈沿着脊梁骨一路滑到了他的腰间。   净霖若有所思地端详着苍霁,说:“不睡。”   “那就这样。”苍霁看着他,“让我多看几眼。”   净霖忽然俯首,手臂撑在苍霁胸膛,对着他凌乱的发轻吹几口气,一边看着它们摇摆,一边说:“嗯……你梦见自己的前世了吗?”   “我没有前世。”苍霁承担着净霖的重量,胸口如同被填满了又酸又热的柔软。他略抬头,鼻尖轻蹭在净霖侧颈,说,“也不指望有下一世。只能竭尽全力,把握此刻。”   净霖觉得痒,可是苍霁不让他退。苍霁湿热地呵在净霖的脖颈,顺着弧度缓缓地吻过去。薄唇带着热度,又烫又麻,吻得净霖指尖微缩。   “我如果错过这一刻。”苍霁抵在净霖耳边,“就好比没有活这一遭。”   净霖被苍霁咬到了脖颈嫩肉,他陡然低声嘶气,偏头说:“轻一些。”   苍霁力道加重,净霖彻底贴在了他的胸口。两个人密不可分,净霖的发被揉得凌乱,他被衣衫挂住了手臂,苍霁拽着那布料轻而易举地撕开。   “不行。”苍霁恨不能将净霖揉进身体里,他探手扯上被,把两个人笼在其中。他交握住净霖的一只手,抬到唇边,沿着手腕内侧一直往上吮咬着留下痕迹,有些咬牙切齿地重复着,“不行……我怎么能对你轻一些?我咬着你,距离吞下去只有一条线而已。”   净霖半阖了眼,说:“我不要被吞……”   苍霁猛地坐起身,他逼近净霖,揽着净霖,发狠地吻着净霖。单枕被推滚在地上,净霖被掐着腰拉在苍霁面前。苍霁一双眼凶得发红,他说:“你不要?你不要我吗?净霖,你要推开我,你要杀了我吗。”   净霖突然双掌夹住苍霁的脸颊,清脆地“啪”一声。他气息不匀,凑首胡乱地咬了口苍霁的脸颊。   苍霁哑声低笑,他转头追过去。两个人吻在一起,苍霁撬开净霖的唇齿,将那稚拙的舌吮在唇间,毫无顾忌地侵袭霸占。   被子被顶成一团,闷得净霖探臂想要透气。可是苍霁一点也容许他离开半分,那手指被捉回去,摁在苍霁的胸口。   翌日净霖从被间爬出来,他被窗口透出的亮光晃花了眼,定了定神,才发觉苍霁不在榻上。   净霖趿鞋,从被间出来后绕过屏风,见得镜中人浑身痕迹。他转过身,回看自己背上也是痕迹,后腰上被掐抱的地方指印清晰,显得有些可怖。   分明没做什么,看着却让人心猿意马。   净霖碰了碰耳朵,从屏风上拉下新衣。他松垮地披上宽袖大衫,趿着鞋踢开了门。   外边银装素裹,大雪正稠密地飘。天地间寂静无声,蒙蒙亮着,寒意砭骨,却没什么风。苍霁也套着件宽衫,正蹲在廊子边沿仰头看雪。   背上一沉。   苍霁便收回目光。他微侧头,用颊面蹭了蹭净霖的发顶。净霖闷着头,像饼似的摊覆在他背上。   苍霁缓缓地前后摇了摇身体,说:“咬得疼么?”   净霖“嗯”声。   苍霁说:“我也疼。”   “骗人。”净霖摆正脑袋,“我才没有咬你。”   苍霁突然笑出声,他长舒一口气,反手扶住净霖,霍然站起身。他背着净霖,下了阶踩在雪上,转了一圈,说:“都啃脸上了,还嘴硬。疼得我半夜睡不着,可不得找点事干。”   净霖环住他的脖颈,说:“看不见,不算数。”   “你好不讲道理啊。”苍霁颠着他,说,“你凑近看,是不是红了印。”   净霖伸颈去瞧,苍霁转头就是一口。亲完还要再亲一口,说:“没有随便看的道理。”   净霖皱起眉,大雪纷飞在眼前,他看着有点低沉。苍霁探究地偏着头,正欲说话,岂料净霖照他脸颊上又是一口。   苍霁说:“糊我一脸口水。”   净霖忍不住,恼道:“你糊了我一身!”   苍霁说:“听不清。”   净霖趴在他耳边,道:“糊……糊了我一身……口水!”   苍霁为难地说:“这声儿怎么越说越小,糊什么?”   净霖小拇指使劲划在苍霁背上,说:“口水!”   苍霁正色道:“我记得我都舔干净了。从前到后,从上到下,仔仔细细,认认真真。”   净霖倏地捂住苍霁的唇,苍霁沿着手指就咬他,净霖要躲,苍霁就将人颠高,晃得净霖脚上的鞋要挂不住了。   “鞋要掉了。”净霖环紧苍霁的脖颈。   苍霁说:“长在我背上不好吗?”   净霖顿了顿,说:“你小时候不是让我长你肚子里吗?”   “我长大了啊。”苍霁侧头跟他小声说,“很大。”   净霖扶着苍霁的肩头,想了一会儿,说:“是很大。”   苍霁说:“……再说一遍。”   净霖说:“你把鞋还给我。”   苍霁哄道:“你说完我就给你穿上。”   净霖审时度势,在雪间贴到苍霁耳边,说:“很——”   厢房“啪”地被推开,千钰正往外走,见状默默地收回了腿。雪里叠在一起的两个人莫名寂静半晌,与千钰尴尬地对视。待千钰合了上了门,净霖立即轻踢苍霁一脚。   苍霁给他挂上鞋,说:“他怎么在这儿?”   两个人衣衫不整,发都乱糟糟,打雪里待了一会儿,雪屑化湿了一片。净霖滑下地,踩了一脚雪。没走几步,又叫苍霁给掐着腰扛到了肩头。   “他在这儿。”净霖说,“他捞我们出来的。”   苍霁跨上阶,顶开门扛着人进去了。他甩着微湿的发,几下脱了宽衫,就着已经凉了的水,飞快地擦拭了身,洗着脸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净霖换着里衣,伸臂时露出了手腕,红痕看着显眼。他瞧了眼镜子,脖颈处被雪白的里衣一衬,更加明显了。   “事多疑点,稍后请他来一叙便知。”   苍霁抹了冰凉的水,转身从后捞住净霖,顺着净霖手臂撩看上去,说:“嫩得像豆腐,轻轻捏一把也要上色。”   净霖系着腰带。   苍霁对着镜子,忽然拉开净霖的手,用另一只手扣在净霖小腹,贴着身说:“看见我了吗?”   净霖说:“浪荡。”   苍霁沉下眸光,他咬着耳回答:“我喜欢兴风作浪,在你这里尤其擅长。”   千钰进屋时打了个喷嚏,他坐下时声音发哑,但气色瞧着好了很多。   “我在迷津找到了左郎。”千钰一开口便是石破天惊,他看了眼苍霁,说,“大恩不言谢……二位日后如有用得着的地方,我便随传随到。”   “黄泉界如今事务清楚,人命谱上既然勾掉了左清昼,他如何能等到你找到他?”苍霁说道。   “贵人相助。”千钰谈到此事仍有急切,“左郎说他本已到了渡口,鬼差点了他的名,却被一人拦了下来。那人不仅请他吃了往生茶,还将他安顿在了迷津。”   “我们坠入忘川河,你如何捞起来的?”   “不瞒二位,我修为不够,自是做不到。只是那贵人在两位沉河之后,仅露了个形,便使得阎王避退三尺。随后他鼎力相助,方才让情势回转。”千钰说着打量屋舍,“这院子也是他寻的。”   净霖饮着热茶,说:“他是不是告诉了你他的名字?”   千钰颔首,苍霁问道:“谁?”   千钰说:“他自称名叫奉春。”   苍霁静思片刻,说:“原是他,那个讨牛肉的鬼差。”   “是他。”净霖合上茶盖,“却不是鬼差。”   “奉春。”苍霁念着这两个字,与净霖对视一眼。   “奉旨唤春。”净霖将茶盏轻磕在桌上,扬声说,“东君!”   窗外大雪顷刻加剧,风撞开窗户。雪花轰然涌冲进室内,散开时竟落下朵朵迎春花。大笑声自天边由远而近,眨眼间已踏入院中。   山河扇随意地扑开迎春花与雪花,沾着酒气依靠在窗边,抖着袍上的碎屑,说:“我还道你猜不出来呢。如何?好弟弟,感不感动?”   苍霁靠在椅间,他说:“这般大的人情,你必不会白送。”   “是啊。”东君拱了拱手,“我料想帝君豪爽大方,不会占朋友的便宜。寻回前尘滋味如何?想必是失而复得,感慨万分吧。”   苍霁余光看着净霖,回答:“你想要狮子开口,就不该只给我一半甜头。”   “剩下那一半我也无能为力嘛。”东君笑说,“不过已寻到了这一步,距离帝君得偿所愿还会远么?净霖,我此番前来正是为讨报酬的。”   “你算得如此精明,还需知会我一声?”净霖说道。   “何必妄自菲薄。”东君合了扇,说,“我确实有事相求。这世间除了你们两位,无人能做到。”   “何事?”   “八苦仅余最后一个。”东君说,“机缘正在东海。从何处来,便归何处去!”   他话音未落,已经闪身避开。折扇哗地挡在面前,对苍霁笑似非笑。   “帝君如今尚未渡劫,鲤鱼之躯,还是不要与我过招了吧?” 第108章 打探   苍霁稳坐在椅上,闻言给自己沏了杯茶,说:“把话讲明白。”   “不先请远道而来的客人坐一坐?这外边寒风如虎,咬得我直哆嗦。”东君说着翻窗而入,自行搓手入座,对千钰客气道,“讨杯热茶,容我缓一缓。”   千钰给他上了茶,知趣地退身而出。东君呷了几口茶,道:“两位缘生于东海之滨,所谓因果轮回,如今万事亨通,回东海也是天命所指。”   “你到底意欲何为。”净霖说道。   “诶,”东君说,“此言差矣。你重走这一遭,所遇之事桩桩件件都与你们有干系,却与我没什么干系。我不过是来顺水推舟罢了。”   “不见得。”苍霁说,“楚纶曾道他遇着个画中人,外貌形容与你颇为相似,你又插手千钰与左清昼的事情。况且‘八苦’之说,你怎么知道?”   “这天地间但凡要做坏事的人,都有个约定俗成的习惯。”东君没趣地推着扇面,“便是变作‘东君’。我没爹没娘没人头出,可吞了不少哑巴亏。我见这狐狸可怜得紧,又正逢无事可干,所以大发善心地帮他一把。至于那八苦,我自然知道了,那铜铃可是打我手上丢掉的东西。”   “铜铃原本是澜海拾破狰枪的余料所造,挂在清遥檐下数百年。清遥去后,我于天火灰烬中捡起了它。我闭关时它确实在你手中,但我醒来时……”净霖一顿,“莫非是你救的我?”   东君说:“不是我,我不干这样的事情。”   “聚灵塑身乃是你擅长之事。”苍霁说,“若不是你,又会是谁?”   “我原身是凶相,对你俩人避之不及,救人岂不是自讨苦吃。”东君呵了呵手,“澜海造的它,它是什么东西,澜海最明白。落在我手上养了一段时间,你死的时候,它便自己跑了。这东西不是精怪,反倒透着鬼气。它吃‘苦’,在我手上时须得喂它人间苦,如今跟着你们俩人饿了几百年,自己跑出来找吃的也是意料之中。不过它对你这般情有独钟,可见是藏着执念。你若是想要弄明白,就必须走完这一程。”   “你道还剩最后一苦。”净霖说,“是哪一苦?”   “我等着你告诉我啊。”东君无辜地摊掌,“你们二人渡的都是什么苦,我如何知道?我不过数一数,还差这么一个而已。”   净霖指腹在茶盖上点了点,苍霁便说:“待我问你最后一问。”   “天机不可泄露。”东君已经猜得他要问什么,说,“谁生谁死皆是天数,我也不知道,机缘到时一切自会明了。但是我掐指一算,东边要变天了。我做事情不求心安,只求回报。你们两人既然承了我的人情,那我便要开门见山了。”   “说来听听。”苍霁说道。   “海蛟宗音失踪了。”东君说,“东海风雪失调,如不能在春日之前找回他,东边就要陷入洪灾。”   “这是追魂狱的职责。”净霖说,“醉山僧如今代行黎嵘的统将之职,此事该由他着手查办。”   “醉山僧心魔未除,已浸入梵坛莲池水中入定闭关。他若是能够渡过此境,便是真正的大成之境。”   “九天境神仙无数,此事紧要,必定还有人选。”净霖说,“你为何独独要叫我们去?”   “因为斩妖除魔临松君。”东君折扇轻敲,对他二人沉声说,“我独自观得参离树生出异象,东海将有大魔诞世。此事与铜铃息息相关,去不去?”   几日后。   大雪封路,马车被阻在了道上。苍霁身披大氅,与人一道在途中的客栈里挑拣药材。他发束金冠,衣着奢华,看着贵气逼人。   “公子……”   “曹仓。”苍霁正端详着一把黄连,听着声音,侧头对来人缓缓一笑。   “曹公子。”来人山羊胡收拾妥帖,对着苍霁微微一拜,说,“昨日听着曹公子要购药材,特引公子来此一会。冰天雪窖,公子里边请。”   苍霁抬手,说:“佘爷肯见我一面,已算是沾了冬林的光,吃茶就不必了。”   佘桧惊疑不定:“不知公子要买什么?”   苍霁嗅了嗅黄连,不经意般地说:“内子身体不好,从北边回来一直如此。我听闻东海之滨多有仙山,最适宜调养身体。冬林生前虽与我称不上朋友,却也算有点交情,我听他屡次提及佘爷消息灵通,便想来问上一问。东边当真有那么好?我欲带内子前往海滨居住些日子,待他身体好些了再做打算。”   佘桧随着苍霁走了几步,说:“尊夫人如不便长途,公子挑个暖和些的镇子最适宜。那仙山之说过去引得无数人前往,可是近来妖怪横行,又无神仙坐镇看管,怕不安稳。”   “我听闻海蛟执掌东海。”苍霁露出略微不解的神色,“怎么还会妖怪横行?”   “自入夏后,海蛟便少有现行。”佘爷对各地动向了如指掌,他说,“我们送药到京都,见得东边的妖怪都跑去了京都,可想东海如今已经乱作一团。别的不提,往年东海雪不过半月,寒雨盛。今年一滴雨也不见,雪已经下了个把月了!”   苍霁往伙计的托盘里搁了把金珠,遗憾道:“那还真是可惜了,内子还盼着居山栽花,靠海择院呢。”   佘桧见状赶忙道:“不知尊夫人平日都吃的什么药?如今天冷,万万要留意驱寒。”   苍霁说:“稍后我递个单子请佘爷瞧瞧。”   佘桧在方寸内热情道:“行的。如是夫人准许,我隔帘替夫人把把脉。”   苍霁叹道:“外边这样冷,过些日子热了再说。”   佘桧连忙说:“这倒也是。公子若是舍得,只需招呼一声,我便登门为夫人看看。”   苍霁笑应了,待走时佘桧亲自送他出去。上好的人参和皮毛搁在后边的车上,苍霁二话不说,钻进了最前头的马车里。   厚实的棉帘一掀,热气股着团往面上扑。苍霁低头进来,将角掖好,见他的“夫人”持卷靠里边,就着个明珠的昏光打瞌睡。   苍霁手冷,沿着净霖的袖探到他的腕骨,轻轻揉在掌间,俯首去看净霖的神色。   净霖松了书,被苍霁揉得腕间又冷又热。他睁开眼,说:“怎么说?”   “说过几日热些了,登门给你把把脉。”苍霁身上还带着寒气,斜身靠壁上,将净霖半困在胸膛前。他有个嗜好,这几日越渐严重,没事就喜欢揉着净霖。腕骨揉,后腰揉,哪儿都没放过。只要挨着那冰凉凉的肌肤,就会想方设法揉得净霖泛红泛热。   净霖指尖也贴在苍霁袖里,他说:“诓人便只打听到了这个?”   “我对他说得话十有九真。”苍霁说道。   “你说这句话的时候就已经在诓我了。”净霖看着苍霁。   苍霁忍俊不禁,他说:“你是不是生在我肚子里。”   净霖说:“……那要我叫你一声娘吗?”   “你叫啊。”苍霁滑回手,摘了明珠,蒙上大氅遮了光。   净霖看着他肩膀晃动时的线条,神使鬼差地喊了声:“娘。”喊完方觉得不对劲,立刻改口说:“……的娘!”   苍霁要来捞他,净霖腿没处挪,被苍霁一把拽着脚踝拖到了跟前。他膝头抵着苍霁,苍霁已经压了下来。   “我让你喊娘你就喊娘。”苍霁快速擒住净霖的腰,“我让你喊别的你怎么不喊?”   “不吃亏。”净霖白皙的面颊蹭在垫面,“你不是还喊过我爹。”   “这什么乱七八糟的叫法。”苍霁说着低头,“你一直顶着我做什么。”   净霖的膝头顿时往上移也不是,往下移也不是,卡在苍霁腹间。他袖里有东西簌簌而动,想要冒出头来,苍霁一手束紧了他的袖口。   “我不要石头。”苍霁逼近,“我要你说。”   净霖说:“你打听到了什么?”   “宗音从夏天起便消失了。”   净霖心下一动,他说:“东海的分界司没有查吗?”   “你有点贪心。”苍霁抵着腹,稍稍挑了挑眉,“我一次只答一句。”   净霖在苍霁目光里别开头,脖颈优美的弧线暴露无疑。苍霁用了些力,在昏暗中目光灼灼,烫得净霖总觉得脖颈像是正在被人抚摸。   “我答一句,你答一句。”苍霁循循善诱道,“有来有往,情谊长存。”   “你说。”净霖转回眸。   “石头是不是你的分身?”   “是。”净霖飞快地说,“从前的分身。”   “你用石头诓我。”苍霁被硌得微皱眉,“这么说之前你一直在偷听我讲话咯?”   净霖微仰头,隔着点距离对苍霁说:“一人一句。”   苍霁垂眸盯着净霖,说:“好,你来。”   “你是不是苍龙?”净霖也盯着他。   “是。”苍霁前顶了顶腹,说,“我还是曹仓。”   净霖被顶得头都快碰到壁了,他说:“我是不是忘记了什么?”   “一人一句……这样吧,既然你和我总是忘记,不如再定一条规矩,多问的人就要多付出些东西。比如让我……”苍霁恰到好处地停顿一下,“很乖巧听话,我也会照办。”   净霖颔首,说:“你问。”   “这般顶着我舒服么?”   净霖怔了片刻,才道:“……不舒服。我是不是忘记了什么?”   “你只是打了个瞌睡。”苍霁说,“丢失的东西会一样不少地拾回来。你要往下顶吗?”   净霖移开腿,说:“不要。我们从前认得吗?”   苍霁幽咽地叹气,说:“是啊,真是时过境迁。当年临松君追了我好几百里,就是要嫁给我。”   净霖猛地坐起身,惊愕地说:“是这样?”   苍霁顿时露出邪气来,他凑首小声说:“第一回,净霖。我要你咬我。” 第109章 称呼   净霖倏然后靠,肩背贴着壁。他不欲说话,石头小人钻着脑袋顶在袖口,想要跑出来化解他那隐藏颇深的窘迫。   苍霁心中有数,只说:“一诺千金,你要抵赖吗?”   “咬哪里?”净霖问道。   “臂膀。”苍霁停顿少顷,说,“太过寻常了。还是手指吧。”   净霖觉得苍霁与从前有许多不同,这些不同透过苍霁的眼神、言谈逐渐流露而出,让净霖倍感熟悉,又隐约有些招架无力。苍霁像是对他的软肋和隐藏熟稔无比,越逼近越势不可挡。   这条肥鱼如同开了净霖不懂的窍,让净霖那点一知半解的风流技巧变成了稚儿的玩笑,既幼稚又青涩。   苍霁不懂的事情,苍帝游刃有余。   一年前他俩人之间还称得上是针锋相对,初化成人的锦鲤虽然锐气十足,却又莽撞坦率。但现如今他已经换了进攻方法,变得像雾一般难以把握,并且反客为主,对净霖的弱点胸有成竹。   “张开些许就足够了。”苍霁诲人不倦,拭净两根手指,用寻常的语气说,“咬一会儿。”   净霖捏着袖中的石头,说:“你要告诉我真假。”   “这是自然。”苍霁换了个姿势坐,挤在净霖身前,让垫子成为两个人之间的阻隔。   净霖面容冷静,在苍霁手指递来时迟疑半晌。   苍霁一手支头,轻晃了晃手指,说:“平日里都是我咬你,所以心里过意不去,专程挑了个机会要你咬一咬解解馋。可乘之隙相当难得,来啊。”   净霖将信将疑地微张开口,目光试探着苍霁的神色,见苍霁谈笑自若,方才把他的指尖咬在了齿间。   苍霁说:“咬一会儿,我探进去了。”   手指陷入湿软的唇舌间,前两段指节缓缓地埋没在其中。   温热,又软得一塌糊涂。   苍霁喉间干涩,他抑制地没搅动,而是更加寻常地说:“阻到你的舌头了吗?没留神。若是不舒服,就绕开手指。”   净霖眼眸平静,舌尖果然贴着指腹绕了一圈,可是他的口中就这么大,被长指隔得哪里还有位置?于是舌尖又小心谨慎地探了回来。   苍霁感受着这柔软的舔舐,说:“不是要咬我吗?用点力。”   净霖齿间咬着苍霁的手指,可那双指碰到了他的内腔壁。苍霁的指腹就着内壁缓缓地刮动,净霖忽然有点颤栗,他向后欲意吐出手指。   但是苍霁抵住了他,净霖被这刮动搅得呼吸微乱,蹿起的酥麻如同星火点点。他半张着口,鲜红的舌不知所措地推抵着手指。   苍霁开口了,他说:“我们自然是认识的。一千四百年前……”他顿了片刻,说,“要听我讲吗?”   净霖点头和摇头都觉得不合适,苍霁已经当他默许了。   “说来话长啊。”苍霁略皱了下眉,说,“是不是伸得太长?”   那手指稍退些许,又插了进来。苍霁分寸掌握得很好,他对净霖逐渐起了雾的双眸像是视而不见,却又时刻在盯着净霖。   软壁被摩擦的触感随着苍霁毫不隐晦地注视变得格外羞耻,净霖背部抵着车壁,却仿佛正被苍霁揉捏。他唇间被津液渗得泛红,喉结滑动着,不想让津液淌出去。   要命了。   苍霁嘴里说着什么自己都分不清了,他的眼睛根本移不开。净霖难耐又吃力的模样催得苍霁只会往别处想,他几乎想要掏出本佛经来念一念了。   净霖被搅得唇间哈气,他的双眸都有点冰破春水的意味。颈间已经泛起了潮红,他隐忍地望着苍霁,殊不知这样根本不会让苍霁心存善念。   苍霁突然抽出手指,两指湿漉漉的。他喉间发紧,腹间也在发热,他觉得这是因为太久没有当坏胚的缘故。他应该更得寸进尺,就在这逼仄间用胸膛堵住净霖,下着重手揉捏他,然后将净霖翻来覆去地弄疼弄哭。   净霖忽然抬臂掩面,苍霁盯着他,莫名溢出笑声。   “其实有件事瞒着你很久了。”苍霁用没沾过津液的手抚正净霖的脸,“你想不想知道?”   净霖颈间潮红未退,他说:“这哪里是咬?!”   “这可是你舔的啊。”苍霁抬了抬双指,恶意地说,“我说的是‘咬’。舍不得咬我的是你,舔得我神魂颠倒的也是你,净霖,我好无辜。”   净霖欲言又止。   苍霁嗤声:“我原以为你最大胆不过,怎么如今讲句话还要借助石头?你唤它做什么,它本就是你。”   净霖说:“我不是。”   “你不是?”苍霁陡然贴近,他说,“我今日偏不要它出来。”   净霖袖中的石头连着滚了好几圈,他说:“你瞒着我什么?”   “我瞒着你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   “我不信。”净霖一顿,觉得自个说过这句话。   “信不信由你,说不说在我。”苍霁说道。   “那你讲。”净霖说道。   “想我这么轻易地告诉你。”苍霁用额顶了顶净霖的额,“我岂不是很吃亏?”   “我觉察到了。”净霖说,“……你长进了很多。”   “你先前诓我是条蠢鱼。”苍霁说,“此刻后悔也来不及了。”   净霖想冷笑,又被苍霁捏住了双颊。   “我也察觉到了。”苍霁深沉地说道。   净霖说:“察觉什么?”   “你对我好生无情。”苍霁惆怅地说,“临松君下床翻脸不认人。你便没听说过糟糠之妻不下堂这句话么?”   净霖顿时有些怀疑,他说:“我不记得我与你……”   “你自己都说是不记得了。”苍霁移开身,靠在净霖身侧。   净霖定了许久,忽然侧身严肃地看着苍霁,说:“你与我说,我们真的成过亲?”   苍霁把玩着明珠,看净霖一眼,说:“你与我快活的时候便不觉得熟悉吗?你看,从脱衣服开始就是顺其自然的事情。上回你……”他舌尖一缓,就变得暧昧煽情,“出手相助的时候,便不觉得大小贴合相宜,如鱼得水吗?”   净霖心慌意乱,他稳着声说:“我的过往清楚明白,在忘川河中也没有记起与你的这一场情缘。”   “诛心之言莫过如此。”苍霁微垂首望着指间的明珠,“救你的人,也是救我的人。他将你我放在一起,可见他对其中隐情心知肚明。这么着吧,为了证实在下是货真价实的郎君,我便再与你说一些话。”   净霖倾耳细听。   “你从前背上留着伤痕,有一道划在腰窝往上半寸处。我与你欢爱一场,摸到一次。”苍霁说着勾起唇角,“温水里晃得起浪,我便用双臂端着你的双腿,要捏得轻,因为你惯会唤‘轻一些’。你从前心爱我心爱的不得了,从来不称我帝君。”   净霖疑信参半,说:“那我唤你什么?”   苍霁收敛了坏色,端肃道:“你都叫我哥哥的。”   净霖沉默地望着他,稍稍向前倾了些许,说:“骗人。”   苍霁由着净霖看,反问道’“我形容的不对吗?不信你唤几声试试看。”   净霖说:“我不要。”   苍霁说:“娘都喊了,赶紧。”   净霖拾起书卷,说:“我不要上当。”   “诓你是小狗。”苍霁从后压在净霖肩头,说,“若是假的,你喊一声自会察觉。”   净霖盯着字呆了一会儿,说:“……你不要诓我。”   “我将你搁在心窝里。”苍霁低声说,“我如何舍得诓你?”   净霖指尖有些凉,他又默了一会儿,字正腔圆地念着:“……哥哥。”   接我回家。   净霖突兀地忆起这句话来,他指尖下意识地传出锥痛感,仿佛这句话就是在疼痛里重复着。   昏暗的车厢似如昏暗的石棺,净霖眼前恍惚看见一面斑驳血迹的石壁。他以为上边写着字,可他只看见层层叠叠的线。   净霖倏而回神,他觉得胸口泛起点热潮。但是眼睛里却积埋着酸涩,可是他不清楚这到底是哪里的难过。   他还能难过么?   他早已是个死人了。   他辨不清快活,尝不出心动。他甚至真如旁人说的那般,是没有心肝的。   他怎么会难过呢。   净霖说:“……这不是……”   “货真价实的。” 苍霁手臂收紧,他说,“这不是净霖吗?我怀里抱的不是你吗?”   “我追着你……”净霖偏头,复杂地问,“我心爱你?”   “我追着你。”苍霁不回答,而是语气坚定地重复,“我心爱你。”   净霖被这话烫慌了神,他袖间的石头终于瞅准时机滚了出来,在两人腿边难以置信地绕了几圈。苍霁脚尖一收,直接将石头又塞回自己袖子里。   “我心爱你。”苍霁变本加厉,“我心爱临松君净霖。你为何不看我?你好烫。我说这句话让你觉得热还是觉得情难以堪?”   净霖唇线紧收,一言不发。   苍霁就说:“你若是不看我,我就说一夜。”   净霖立刻转头,他眼中又惊又怕,这是他在这具拼凑的身躯里头一回流露出这样的神情。他甚至有点笨口拙舌地说:“我不要……我不要听。”   “是吗。”苍霁加重语气,“那我不仅心爱你,还想抱你揉你含着你,你是不是也不要听?不要听我便不说了——你怎么想得这么美!”   石头在苍霁袖中挣扎一番不得逃脱,净霖呆了片刻,竟然抬手捂住耳朵,面上原本没什么表情,在苍霁的注视下逐渐变得恼羞。   “……那我也要说了!”   苍霁笑一声:“我求之不得,来啊,我洗耳恭听。” 第110章 故居   净霖登时语结,石头不能出来,他的情绪便无处遁藏。他于过去那么多年的光阴里,已然习惯把另一个自己匿在石头中。不丢失本心的最好办法便是把它寄存在别处,临松君不能做的事情,石头毫无顾忌。   但那也是净霖啊。   这个世间不会再有人比苍霁更加明白,他的净霖已经不再有束缚,石头不该成为净霖隐藏的去处,苍霁要把他所有的喜怒哀乐都化在自己的心口。   苍霁见净霖语塞,不由地说:“不会说?无妨的,拜个师我教你啊。”他握住净霖的两只手腕,从耳上余出空隙,随后慢条斯理地教道,“我怀里抱着的人怎么跟玉似的,又柔软又滑腻。过去在山中是我有眼不识软温玉,竟把我的净霖当作了白瓷精。”   净霖被苍霁拿在怀中,他不自在地挪动了腿,被书本抵着膝头。   “我欲含着你。”苍霁正儿八经地解释,“是因为你捞起来轻得很,稍微使点劲撞,就分不清哪儿是水,哪儿是你。”   “……我。”净霖被拘着双腕,只用一双眼望着苍霁,里边的波光晃得苍霁堆在舌尖的浑话忍了又忍才吞下去。   “我不是水。”净霖说,“……含不得。”   苍霁吻了吻净霖的耳根,说:“我此刻已陷入水中,我来日必将耽于此身。”   净霖深知苍霁在讲什么,因此探臂欲爬。可是苍霁从后囚着他,沿着耳根低语。   “他们告诉你苍龙喉生逆鳞,破之既亡,却不曾告诉你苍龙本性纵淫。我心爱你,我便想与你做尽快活事。”苍霁渐渐握住净霖的手,“我既要疼着你,也要弄疼你。我虽总是这般让你慌让你怕,却也想这般让你耽于我。我心爱一个人,这个人也心爱我。我与他不论是煮茶论道还是尽享欢爱,那都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天经地义。”净霖呓语。   “天经地义。”苍霁带着净霖的手贴在他的小腹,戏谑道,“我在这里进出自如,这把咽泉剑归我。”   净霖偏头,说:“不……”   “这只恶苍龙归你。”苍霁陡然堵住净霖,以他一贯的进攻吻得净霖支身不稳。   苍霁后靠在车壁,他猛地抬腿拨开杂物,臂间用力,将净霖揉着腰转过身。净霖骑着身,发随着苍霁的动作乱散在后。   唇舌间吞含的不止是心爱,还有两个人隐秘的情潮。色欲湿润地渗在四肢百骸,将净霖泡得眼角泛红,眉间化开一片春情。苍霁揉皱了净霖的衣袍,他用一种极度情色的方式吮含着净霖的舌,眼里承着水浪,将净霖吻得双腿发软,又将净霖揉得含糊吟叹。   “所以床笫之欢有什么不好。”苍霁抄抱着已经化了的人,哑声咬着他的耳,“从宽衣解带开始,步步都是疼爱你的意思。一下一下只重不轻,我的淫色放浪全交给你。”   净霖埋起脸,石头小人终于不动了。   雪停时马车已到了地方。   苍霁打帘而出,此行为了不惹人眼目,他已尽力掩了妖气,故而落地时也缓了几口气。   佘桧的伙计一路打点,跟着鞍前马后,这会儿送到了地方,少不得来讨个喜。苍霁抛了他几颗金珠,他喜笑颜开地接了,对苍霁抱礼道:“公子是难得的财神爷!这一程走得顺利,多半是承了公子的福气。佘爷特地嘱咐,备了份薄礼给夫人。”   这一趟谁不知道“曹夫人”是曹公子的心头肉。   苍霁颇为愉悦地说:“叫佘爷惦记了,回去替我禀个平安。”   伙计连声应了,两个人正客套间,伙计目光突然一顿,接着磕绊地说:“……夫、夫人啊?”   净霖肩覆狐裘,闻声侧视。他近几日虽没记起多少事,却已不如下山时寒冽。   苍霁说:“冷吗?”   净霖眺目远山,雪雾隐绰,距他两人下山已过了一年,此时再看故处,竟有陌生之感。   “不冷。”净霖答道。   苍霁扫伙计一眼,伙计即刻噤声退了。他迈步与净霖并肩,沿着这残雪未扫的道走。   “宗音性子稳重,素来恪尽职守,又好秉承规矩办事。”苍霁说,“他不该有什么仇家。”   “他必不会无故离海。”净霖斟酌道,“他若不是被人带走,便是自行离去。”   “一个人遽然生变。”苍霁说,“必是碰了情字。”   “这般说。”净霖看向苍霁,“未免武断。”   “我与宗音几面之缘,却已能猜得他是何等样的人。他若不是被逼无奈,绝不会弃职离海。只是动情便罢了,他本就是东边的土皇帝,如想隐瞒九天境也不是不能。为何要匆忙离去,暴露而出?”苍霁说着环顾四周,“这村子有些古怪。”   “人少了。”净霖驻步,示意苍霁向前看,“雪掩柴门,还留在此地的百姓不足五户。”   “无人坐镇,妖怪横行。”苍霁说,“但是必不会惹出大事,因为分界司会尽快调出人手来,所以没理由跑得这样干净。”   净霖一时间也无头绪,他说:“临行前东君道八苦只剩这一苦,可我算起来分明还少了三苦。若是能猜得宗音是哪一个,兴许便有些线索。”   “是少了两苦。”苍霁见净霖不解,解释道,“冬林的‘死’,顾深的‘爱别离’,楚纶的‘病’,左清昼的‘放不下’,老皇帝的‘老’。此乃你我共经历的五苦,而我于忘川河中见得了‘怨憎会’,所以如今只剩下‘求不得’与‘生’。”   他闭口不提这个怨憎会是谁的,净霖却仿佛心有灵犀。   净霖说:“宗音数百年里寻求化龙机缘,却迟迟不得。所以给他一个‘求不得’,倒也正合适。”   “不过是百年。”苍霁说,“寻常人修行问道,动辄千百年,又受本相牵制,能入臻境者凤毛麟角。宗音只是尚不得入门之法,却并非不能化龙。所以求不得于他而言还差些东西,倒是生,兴许寓意着他将有劫难,要在生死关头走一遭。”   净霖沉默不语。   苍霁便猜得他的心思,于是说道:“你一直以为生是你,对不对?”   净霖颔首,想了想,说:“我生机难得,那般情形下本已是陷入死地。”   “东君有一句话说得不差,八苦与你我息息相关。如今生死已过,此后便再无可惧之处。”   苍霁说着拾起净霖的手,把在掌心捏了捏。   “凉成了这般,还与我说不冷。”   他俩人不曾另寻住处,而是回到了枕蝉院。院内廊子塌了一半,舍边小池也已干涸。好在他俩人也不是凡人,否则今夜便要横睡雪间。   净霖将推门上的雕花换了个图案,苍霁抱卷路过时端详片刻,问:“一条狗?”   净霖用手掌遮了一半,回首说:“不与你说。”   “那便是条狐狸了。”苍霁抵身而来,从后面凑在净霖颊边,“要狐狸做什么?换条龙吧。”   净霖说:“不是狐狸。”   “……你以后喜欢什么。”苍霁婉转地说,“尽管知会哥哥一声,我自当画给你玩儿。”   净霖略微窘迫,石头又在袖里打滚。   苍霁顶他一下,说:“借着石头占我便宜?它在我袖里乱摸。”   净霖滞声反驳:“哪里是摸?”   “这不叫摸。”苍霁“哗啦”的松开抱卷的手臂,一把撑在净霖左右,“对不住,我说错了。这叫蹭,叫贴,叫磨。”   净霖几乎要贴门上了,他说:“打个滚,你也要讲浑话。”   “委屈了。”苍霁说,“我也想打个滚。”   说罢不待净霖回复,先将人掐着腰抱起来。他惯会这么抱,净霖如今双脚离了地也能神色淡定,被苍霁带进了室内。地上铺了新毯,净霖眼前一花,人已经被放在毯间。   苍霁一扑而下,将净霖抱了个满怀。接着他一个翻身,让净霖待了上面,自个枕在下边,说:“日日都想跟你滚几圈。”   净霖撑臂,说:“家里边没人瞧。”   苍霁哈哈一笑,摁住净霖的后脑,狠亲他一口,说:“你说什么?”   净霖说:“家里……”   苍霁跟着又是一口,他捧着净霖颊面,说:“跟我回家了,就是要成亲的。”   净霖被他亲得唇间微红,闻言又想扯石头,结果石头没扯到,只扯到了苍霁衣袖。他攥着苍霁的袖,说:“与我成亲有什么好?”   苍霁顶着净霖的额,说:“哪里不好?”   “我记不得以前。”净霖一手微抬,用指尖轻戳着苍霁的领口,“我分身不归,便不算完整的‘人’。但它回来了,我便又不是如今的我了。”   苍霁说:“我只抱净霖。”   净霖怔怔地看着他,忽然说’“……我是净霖么?”   苍霁顿然翻了身,将净霖反压在底下。他摸了摸净霖的脸,说:“我会认错人。”   净霖眼眸半阖,微微偏头蹭在苍霁的掌心。   “但我怎么会认错逆鳞?我的命在这里。”苍霁渐俯下身去,与净霖咫尺相望,他说,“你活着,我便活着。你我共生一命,此后我必不要你跑。我……”   他埋下首。   “我此生唯一一件后悔事。”他说,“死前我说错了话,我怎么舍得叫你一个人。”   净霖躺在毯间,似乎听到了大雨声。他不知不觉地淌出泪来,又全然不知该如何作答。他懵懂地贴在苍霁掌心,这一刻他仍然像是从前。   有些人可以作践他、锤炼他,叫他变得铁石心肠毫无人样。   但只有个人可以珍惜他、呵哄他,叫他如汤沃雪般的露出本真。   净霖抬手抚在苍霁发间,小声说:“我与你成亲的时候,必然是开心的。”   苍霁心中大痛,若非强撑,险些要将这个人揉进血肉里。 第111章 春情   夜间朔风扑窗,净霖在炉上煨着酽茶。那浑褐色的茶水沸股起来,净霖抄壶倒了一杯。   苍霁别开热气,就着净霖的手先尝了一口,苦得舌都无处安放,赶忙寻了净霖的唇。两个人分了这一口,齿间又苦涩又醇香。   “夜饮酽茶。”苍霁追尝了几口,“不要睡了吗?”   净霖节节败退,抵在桌边,说:“我回想东君的言谈举止,总觉得事不简单。宗音有遣调此地风雨的神通,他若真的离去,东边反倒不该下这般大的雪。”   “何况他原身海蛟,遇见的事情越是棘手,越该留在东海。”苍霁撑了桌沿,与净霖鼻息可闻,“但他未必愿与你我相见,尤其是在今夜。”   “今夜有什么特别之处?”净霖困惑,“事若棘手,便不该拖延。”   “我们以往经历的‘苦’,苦主时常不知自己是苦。宗音亦然,他既然不知道,便更不会想要向你我求援,更何论他还未必知道你我是谁。”苍霁握了净霖的茶杯,嗅了嗅,“我怎仍然觉得嘴里一股苦味。”   净霖舌尖回味,纳闷道:“味已散了啊。”   苍霁搁了杯,对他说:“你尝尝。”   净霖手掌抵在苍霁胸口,还掺着红的眼角盛着粼光。他稍仰头碰了碰苍霁的唇,苍霁手掌阻了他回程的退路,跟着说:“这算什么尝?连味也没有。”   净霖说:“尝着了!”   “苦不苦?”苍霁追问。   “苦。”净霖快声答道。   苍霁冷笑一声,可逮着机会了,压着净霖的后脑将人吻一通,道:“诓我?早就没味了!”   净霖跟苍霁适才在地上滚了几圈,当下又靠着桌子难分难舍。桌子被推得向后移,茶杯晃倒了身,净霖手快,摁住了茶壶。苍霁沿着净霖的手腕摸到茶壶,索性将净霖抱起来。   “不要睡了。”苍霁顺着净霖的脖颈往下,喑哑地说,“那就与我玩儿啊。”   苍霁埋在净霖的脖颈深深喘了一气,浑身紧绷,咬着那细嫩的颈肉。净霖被咬得发颤,他背上叫苍霁揉捏着,腰间轻轻掐一把就会晃起颤栗。   净霖气息不匀,他慌乱地探臂,被褥问并无支撑。   苍霁把住他乱摸的手,拉向自己胸口,带着他扯着自己的衣衫。   “不……”净霖被堵住唇齿,含糊地说,“我……不要。”   “我不要。”苍霁将净霖的手掌胡乱摁在自己腹间,追着净霖的闪避的耳,恬不知耻地学着,“我不要我不要。”   净霖被含着耳,苍霁湿热的喘息直往耳里蹿,烘得他六神无主,手脚无力。他随着苍霁的舔咬,也喘了几下,身已半躺在了床榻。   苍霁用了些力,卡进了净霖的腿间。他一边揉着净霖的发,一边揉着净霖后腰。布料在他掌问皱作一团,被他推高了推散了。   净霖软成一团云,再湿成一团雾。他微仰的脖颈颤着令人牙痒的诱惑,苍霁吻着那儿,像是在又轻又薄的宣纸页上晕开了丹色的雨水,逐渐染透了净霖,使他变成疾风骤雨里的青涩菡萏,掰开还余着象牙白,尖梢已经被潮红袭得不堪重揉。   苍霁长指探进净霖唇舌间,他混账地、恶劣地搅弄着。长指夹着净霖的软舌,浸着净霖的津液,搅得净霖吞吐费力,面上潮红。   苍霁喉间溢出点难耐的叹息,他已经被净霖的浑然不觉扒掉了人心。妖怪贪婪地抽插在净霖唇舌问,他此刻巴不得让净霖哭、让净霖叫。   苍霁抽出了指,他将着湿透了的长指含了个指尖。净霖舌隐唇间,喘着气望着他。苍霁撑着一臂,大方露着臂膀,他吮掉了指尖上的津液,随后探指到了自己仅剩的裤沿。   净霖倏地抬臂遮面,苍霁只笑,他说:“看不看?此刻不要看,以后就机会难得。”   苍霁说着抬膝上榻,他腿顶开净霖的腿,半跪着卡着净霖两腿间。净霖后挪,他就前进,只将净霖顶到了墙壁。苍霁咬了口净霖的手腕,用头蹭开他的手臂,用额抵着净霖的额。   “你把津液舔给我。”苍霁稍稍拉下裤沿,沾着净霖津液的长指套在了已经硬起来的阳具。苍霁半阖着眼,“我便教你一个不浪费的法子。”   净霖喉间干涩,他无路可逃。   苍霁套弄起来,他渐渐加重了呼吸。两个人鼻息可闻,唇隐约相碰,但是苍霁并不吻净霖,他将那津液摸蹭在紧要的位置,就这样赤裸裸地对着净霖滑动。   净霖有种喝醉的感觉,身体和意识都是飘忽的。他一瞬不眨地望着苍霁,听着苍霁紧密贴耳的喘息,觉得自己变坏了。   苍霁很久没做了,上一回还是净霖帮他的,那会儿他还是条鱼,此刻他有的是办法让自己舒爽。可是他不愿意,他自虐一般地套弄着,硬翘着,任凭龟头的黏液打湿了掌心,他也不想射。   “我。”苍霁对着净霖含混地嘶了一气,然后不怀好意地说,“我心爱你。”   净霖倏地面红耳赤。   苍霁夹杂着喘息,盯着他的眼,手上逐渐快了些,说:“我好想你。在北方,在见不到……你的时候。我怎么能这么想你,想掰开你的腿,想顶着你。”   净霖颤声说:“住……住口……”   “住口可以啊。”苍霁短促地笑一声,“要不要与我欢爱?”   净霖觉得苍霁说的话都是烫水,浇在耳里一阵颤抖。苍霁抵着他,含着他的唇瓣,在喘息间肩臂越来越紧绷,那要来不来的快感被他踢到了净霖这里。   净霖的唇被苍霁吮含得发出“啵”声,他敞开的脖颈印着苍霁的痕迹,他腿有些酸,眼里的水光浸得苍霁不得不用拇指抵摁住顶端,腰眼里一阵麻。   苍霁松开手,沾着膻味淫液的手指摩挲在净霖的脖颈和肩背。净霖白肤上染了红,他轻轻勾住苍霁的小指,鲁莽地吻在苍霁唇间。   苍霁一把扯过净霖的腿,将净霖放在身下。他推开杂乱的衣物,长指探到了地方。净霖环住苍霁的脖颈,发已经散在被褥问,他在那指尖抵入时忍不住皱眉。   苍霁吻着他,指节也埋了进去。里边好挤,推着长指往外去,连带着臀也在细颤。   苍霁很温柔,他在净霖湿湿的目光里不疾不徐。他分明已经硬得发疼,想顶进去,撞得净霖又疼又爽。可是他的心又已经泡在了酸水里,被净霖今夜的话搅碎了揉成了糊,恨不能把净霖真的含起来哄,一丁点疼也不想叫净霖受。   “嫩豆腐。”苍霁发哑,边探着路,边对净霖说,“软白玉。我的净霖是什么变的?”   净霖仰着颈,凌乱地喘着气,断续地说:“不……不是……”   苍霁双指已经埋了大半,他指节蹭着内壁,寻着地方。他咬着净霖的下巴,说:“你馋我。”   净霖被咬得脊背酥麻,穴里也箍着那手指紧缩,他泪都要溢出来了,巴巴地对苍霁说:“没……没有。”   苍霁定定地看着他,凶得像能吞了他,说:“你肉似的勾着我,嗅起来又香,咬起来还弹,还不是馋我?”   苍霁说着指节碾磨,净霖手指立刻扒着他的肩背,连还口也不会了。净霖发不出声儿,长腿却贴着苍霁的窄腰细打着颤。他双眼阖着,面上的神情竟辨不清是舒服还是疼。他细细地抽着气,苍霁含住他不叫他抽,他就只能紧缩着受着。   手指逐渐插软了道,里边又热又紧。苍霁抽了指,就挂着净霖的臂,推高了净霖的膝。热烫的龟头抵在了穴口,苍霁吻着净霖,哄道:“待会儿爽起来了,要夸我才行。”   说罢也不要净霖回答,淫液稍蹭了蹭略显柔软穴口,缓缓抵进了个顶端。   净霖后背紧绷,他溢声说:“大……太……”   苍霁汗沿着鬓直淌,他揉着净霖的腿根,舔得净霖脚趾紧缩。他就这样顶进去,龟头顶得内壁缓开,被挤出道紧密的酥麻。苍霁托抱起净霖的后背,将人抄抱在臂膀间,被净霖吮咬得心都没了。   净霖眼角珠子似的掉着泪,他受着这份滚烫和坚挺,分不清是撒娇还是耍赖,咬着苍霁的耳尖。   苍霁想笑,他把人困在被褥上,劲腰缓缓耸动。净霖又皎又含着他的耳尖,齿问溢着喘息,发出的声音小兽一般的含糊湿黏。   苍霁在越来越软的穴里加重了力,他一手摁着净霖的后背,一手托把着净霖的一条腿,在逼仄的床榻上开始肆意驰骋。净霖腰臀被撞顶在被褥上,蹭得一片红,他腿根潮红,面上、脖颈、胸口皆是一片潮红。苍霁的汗淋着他,肌肤和肌肤滑腻地磨蹭在“啪啪”声中,净霖逐渐挂不住手臂。   “我们净霖。”苍霁狠力地揉着他,“好乖,好会含。”   净霖颤得不像样,他觉得自己泡在潮浪里,被拍打着侵入着,与过去所有的进攻的都不同,叫他甚至摸不着剑。他手掌不知所措地抚摸在苍霁肩头和颊面,被顶得身晃成浪,发摇如波。   “我心爱你。”苍霁抽出大半,说,“跟我成亲好不好?”   净霖蜷屈着腿,摇晃着头说:“混……”   苍霁猛地顶到底,他强硬地顶弄着净霖,撞得床都晃动起来。他偏头含着净霖的指尖,嘬在齿间,底下却顶得净霖哽声啜泣。   “好不好。”苍霁覆身压着净霖,几乎要折了他,“好不好?”   净霖臀颤腿软,蜷也蜷不住,在苍霁肩头摇摇欲坠。他扶着苍霁的手臂,觉得自己要完了,竟然生出一种濒临死亡的害怕。他轻轻打着颤,哑声唤:“……好…?   苍霁拇指摩挲着净霖的颊面,恶狠狠地吻住他。净霖被堵住了口,呼吸不畅,就只能眼泪直掉。他无助地抓着苍霁的手臂,半眯的眼里发昏,竟被顶得痉挛,湿哒哒地射在苍霁腹间。   这一下咬得苍霁仰颈,松开净霖的唇,粗重地喘着气。   净霖得了呼吸,胸口剧烈起伏。他颤抖未退,又被苍霁插得凶,哼着声求道:“好凶……哥……哥哥!”   苍霁骤然捏住净霖的下巴,他盯着净霖,双目熬得发红。苍霁插送着,净霖掐得他手臂发疼。浪潮扑得净霖一阵晕眩,他已经受不了了,哭喊不清,终于在“哥哥”声浪里,被苍霁浇了个彻底。 第112章 现身   翌日晨时,苍霁醒来被窗晃了眼,应是下了一夜的雪。净霖还趴在他胸口睡得沉,苍霁热热地摸了几把滑腻,爱不忍释。净霖腿根和腰间被掐得指痕明显,当下被摸着了,蜷着身往被里滑。   苍霁就有点不妙。   他昨晚顶多算个半饱,十八班武艺不及施展。他捞着这脂玉,蓄势待发地磨蹭了几下。净霖被蹭得腿软,齿间喘了几声。   苍霁膝头抵分开净霖的腿,昨晚的余韵使得一片软热。他轻车熟路地进入了,含着净霖喘气的唇,温吞地持续着顶弄。   净霖还没醒透,一个劲地呜咽。湿热地晃起来,抱着苍霁的脖颈被吻得直哼气。   这一场分明不激烈,却也惹得两个人汗流浃背。   “再叫几声。”苍霁边狠边温情,手指给净霖抹干净汗泪,“再叫几声来听。”   净霖被颠得迷离,由着他又喊了好几声“哥哥”。   被子掀开时床榻上狼藉一片,发被汗渗得贴在背上。净霖撑身起来时东西滑了一腿,苍霁下床打着赤膊把人抄起来扛肩上,带着去沐浴。   净霖换了衣方觉得活过来了,苍霁开了门,外边的寒气顿时扑面袭来。   雪倒是没下了,山里却一夜间冰冻三尺。苍霁推门时看门槽里边都卡着冰碴子,他趿着鞋晃到廊子,见院里边的小石小柱都冻住了。   “一夜冰冻。”净霖把袖口掩得严实,“跟宗音分不开干系。”   “昨夜不慎漏了龙息。”苍霁回首,“你浑身都沾着龙的味道,他必是嗅出来了。”   净霖下意识地嗅了嗅手腕,说:“你尚未渡劫,我怎么会有龙息?”   苍霁抱臂,说:“从前留的,若非我死得太早,该更浓郁一些。”   净霖说:“他会来吗?”   苍霁从廊子里回身:“宗音一直在寻化龙之机,乍然闻着味道,必定会受其牵引。今日大寒,我猜这是他已经无法自控的征兆。他即便心疑这是场陷阱,也会来一探究竟。”   “他来与不来都无妨。”净霖走出了庇檐,“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   山间雾凇立于白雪,野猪寻味而奔。它拱着秋日埋起的土坡,刨开冰雪,将囤积的根秧拖出来咀嚼。   土坡被拱塌了,后边斜抵的树应声而倒。野猪甩了甩被溅一脸的雪屑,没有理会。它饿了五六天,山脚的村人一搬走,地窖里也空荡荡的没吃食。   野猪大嚼大咽,逐渐刨出个坑来。   后边传来踩雪的脚步声,野猪回头,见雾间一个光着半身的男人佝偻前行。雪都埋他腿窝了,他反而热得通身泛红,鼻息沉重。   野猪嗅觉灵敏,分辨出海潮的湿咸味。它疑心这是海里跑出来的妖怪,因为他双臂被热出了类似龟裂的痕迹,像是鱼鳞。他面容被呼出的热气遮掩,隐约能窥见眉眼。   他像是一团火,还是饥肠辘辘。   野猪突然调头,撒腿狂奔。它蹬在雪窝里,没命地前蹦。背部刮断了松枝,一股脑钻在杂木丛。后边的脚步追得急促,那人也狂奔起来。   野猪被强有力的臂膀拖抱住了后蹄,它嚎叫着滚撞在树杆,蹬起一片雪雾。男人双臂犹如铁钳,把野猪拖着向后拉。野猪的挣动好似石沉大海,在他的手臂间没有留下任何回旋的余地。   男人拖着已经咽气的野猪,在山间徒步。他走得极快,像是有什么在催促着他,使得他不能耽搁。当他掰断枝桠走出杂木丛时,净霖正候着他。   “既然入了我的山。”净霖寒声,“不打声招呼么?”   宗音当即拖着野猪回身疾跑,他跳过雪坑,野猪撞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速度飞快,却不敢化形而遁。就在他即将再跃过山涧窄口之时,左侧骤地扑出一人,将宗音猛掼在雪中。   宗音侧脸被压得狠撞在雪间,他喘着气,陡然回肘猛撞。苍霁被他肘击于胸口,岔了口气,立刻抱住宗音的肘臂,膝头蛮撞在宗音侧腰。宗音忍痛要爬起身,苍霁已经摁着他后脑一把磕进雪里。宗音粗喘着,一手擒住苍霁手腕,以肩相抵着将苍霁霎时撂翻在地。宗音撑身要跑,苍霁双掌拽住他脚踝,滚身时把宗音带翻在地。宗音单臂稳住,勾腿勒住了苍霁的脖颈。   “你们是谁!”宗音强壮的手臂卡住苍霁,使力上勒,“捉我?!”   苍霁青筋暴起,他双手握在宗音手臂,掰得宗音小臂下沉,竟在着可怖的力气较量中略胜一筹。宗音抵不住,苍霁架着他的手臂,将他也过肩摔翻在地,雪地间登时传出闷震。   苍霁扯开领口,脖颈间赫然卡出了一道箍痕。他偏头捏着脖颈,踢开了野猪。   “一年不见。”苍霁啐了一口被砸出来的血沫,“便不记得了?我们也算是故友重逢。”   宗音双臂间指痕骇人,他抱着一臂喘息不定,说:“哪位神君唤你来的?还是分界司!”   苍霁嗤之以鼻,他蹲下身,说:“这天底下没有请得动我的‘神君’,你是吓破了胆,人也辨不清了?我们在这儿等了你一宿,院里边备了茶,起来就走。”   “是你!”宗音认出人来。   “内子素来不等人。”苍霁说,“速速起来。”   宗音拖着野猪进了院,净霖在檐下备了小案。倒不是他不请人去屋里坐,而是苍霁已经占了巢,天性容不得别人气味乱入。   苍霁就着热巾抹了把脸,领口在回来的路上就扣上了。这会儿坐下在净霖身侧,倚着栏示意宗音坐。   宗音见着净霖,便不肯再进一步。他提着猪,隔了几步说:“居然是临松君!那日我见君上容貌如旧,又见浮梨徘徊在此,疑心不错。君上今日要杀要剐,但请直言。”   净霖提壶沏茶,他说:“我与你无冤无仇,我无意杀你。”   “五百年前君上弑君杀父,致使九天境中血流成河。”宗音说,“今日一见,又有何见教?”   “岂敢见教。”苍霁说,“你如今弃封藏匿,东海境内冰封千里,冻死千万人也不在话下。他临松君岂能在你跟前说‘见教’两字?”   “既然道不相同。”宗音面色不改,“就无须再谈了。”   苍霁稍抬了抬头:“你鳞片现形,是被龙息震慑如此。龙息就在这院中,内子便是促使你化龙机缘的贵人。今日不是我们要与你谈,而是你要与我们谈。”   宗音闻言默声,他半晌后说:“数月前东君曾道贵人将至,原是临松君。临松君泯灭九天台之上,怎么带着龙息?北方苍帝丧于杀戈君枪下,与君上又是什么关系?”   “你如今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便不要探听旁事,免得节外生枝。”净霖杯盏轻置,道,“晚来天欲来雪,能饮一杯无?①”   “尊者赐,莫推辞。”宗音拭手,几步上前,盘坐于案前。他半身精光,背部蔓生鳞纹,突地一瞧,反倒有些诡异之感。他坐定后接着说,“我承东君的情,已在东海藏了半年。”   “原是他整出的幺蛾子。”苍霁坐直身,对净霖说,“他当时话不说清,只怕是担心隔墙有耳。”   “他行踪不定,用意不明。”净霖再看向宗音,“若非事已无力回天,凭他的才智,必不会替你出此下策。你做了什么?”   宗音沉默地端坐,背后细雪渐落。他凝视着案上茶盏,许久后,才说:“我心慕凡女,娶其为妻。她身怀有孕,已经六个月了。”   山院雪岑寂,铜铃忽摇响。   净霖心下一叹。   觉得此番不好渡了。   宗音身居东海,肩担要职。他在三界之间素来有刚直不阿、私情不容的名称,九天境群神中浪荡者常有,皆被收入“鉴欲谱”中由追魂狱监察。然而这个“鉴欲谱”的编录,亦有宗音的一份功劳在其中。恐怕连他自己都万万不曾想到,有一日会心慕凡女,违律藏情。   宗音的院子藏在此山三十里处,依山傍水,寻常朴素。苍霁见这院子的石墙垒得漂亮结实,便猜该是宗音自己的手笔。   木门推开了进去,院子不大,连枕蝉院一半都不到。里边铺了条青石路,打扫得干净,为了防滑,还垫了层粗麻编的长草席。左侧扶了株杏树,粗枝壮臂上垂着个秋千。右侧菜田整齐,雪下还翘着一两只绿叶。   宗音将野猪拖到了空地,对屋内唤了声:“阿月,有客人来访了。”   屋内的木板移开,垂帘被挑起,露出个娇憨的姑娘。她见着宗音,眼里便欢喜,颊边微微凹出个梨涡,那熬了几日的汁糖也甜不过如此。   苍霁和净霖都似见着了山涧泓泉,仿佛“呼噜”一声,随着她的笑靥,心头的百般杂念尽数除去,变得轻轻松松。   山月布衣荆钗,撑着身迎道:“两位快快请进,这寒冬腊月,站久了脚麻!”又转向宗音,语气便略娇嗔,“出门前新给你套的衣裳,逛一趟便没了踪影!冻坏了身,我可不依你。”   宗音只会傻笑,他不便于那俩人面前多谈。只是这笑也难得,他过去哪曾这般傻笑过?   山月引着净霖和苍霁进屋,热切地煮茶沏茶,对他俩人说:“家里不常来人,宗哥平日少有朋友。两位是难得的贵客,怎么称呼?”   宗音连忙说:“他俩人是……”   苍霁说:“兄长。”   净霖说:“弟弟。”   音落两个人对视一眼,苍霁垂着袖拽了净霖一把,从牙缝里挤着声。   “我是他兄长——你天天哪有那么多哥哥?!”   作者有话要说:   ①:取自白居易《问刘十九》 第113章 身孕   “原是兄弟俩人。”山月奉茶,欣然颔首,“我家里也有个弟弟呢!只是比这位兄弟更小些,养在外边,许久不曾见过了。”   苍霁方才明白净霖说的意思,他盯着净霖,撤手不愿意,继续捏着也不像话,便说:“我也只有这么一个弟弟,珠玉似的宝贝,搁哪儿都不放心。”   “有兄弟姊妹也是好的。”山月还要忙,宗音已经拦着她入座。她行动不便,扶着宗音的手臂坐下了,对苍霁和净霖说,“兄弟两个出门在外,好歹有个照应。”   苍霁捏着袖底下作乱的小拇指,没由着净霖继续使坏。他镇定地转向山月,笑道:“是这个理。”   净霖岂能欺负得了苍霁?小拇指反被捉了去,被苍霁抵着指尖揉得极为色欲缱绻,让净霖颈部都隐约起了点红色。   净霖侧腿轻撞苍霁一下,苍霁说:“怎么了?有什么话要与哥哥讲,这儿都是自家人。”   “家里边都是粗茶。”山月赶忙要起身,欲为净霖换茶,“小兄弟喝不惯,我便为你换成热汤来。”   净霖说:“夫人不必忙,喝得了。这屋里热,架的炭盆吗?”   “烧的不知是什么炭,确实热得很。”山月说,“是宗哥背回来的,柴屋里还屯了好些,晚些我让他给兄弟们装上。带回去架盆,夜里便冻不着了。”   “不妨,夫人留着吧。”苍霁一本正经地说,“我们家里边也热,晚上更是闷得人直流汗。他又怕热,挨着点烫就受不了。”   净霖头一回插不进话,他心知怎么回事,面皮薄承不住,怕开了口让人瞧出端倪,便只能踩着苍霁。   “两位兄弟与宗哥是同乡吧?”山月笑了笑,“宗哥也怕热得很。”   “不仅同乡。”苍霁看宗音一眼,“马上便是同宗了。”   山月随即喜道:“那便是同族兄弟了!”她望着宗音,“兄弟要来,怎地不早些知会我?正逢今日新打了野猪,我为兄弟们做下酒菜。”   “不忙。”宗音接声,“我来吧,你且坐着。”   石头小人在袖里直转圈,苍霁晃了晃袖,对他夫妇两人说:“客气什么?今日本就是来拜访夫人的,哪能再让夫人操劳。我们坐坐便去了,下回再来尝尝夫人的手艺。”   “路上那般冷,饭也不吃一口就走,哪有这样的待客之道?”山月抚着肚子说,“我从前在村里,常见着人家挺着肚子下田。如今嫁给了宗哥,他是关心则乱,我哪有那般娇贵。”   净霖望着她的腰腹,常人六个月身孕虽然也会显肚,行动开始吃力,但山月明显要更大一些。   “天寒地滑。”净霖说,“夫人就是娇贵,也是应该的。我们兄弟今日前来,一是见见夫人,二是与宗兄商议些琐事。夫人不要介怀,日后兄弟常往来,叨扰的时候都在后头。”   宗音听出弦外之音,便即刻站起身,扶着山月说:“你在里边歇着,我与他们将野猪收拾了,以后有的是机会请他们来吃酒。”   山月握了握宗音的手臂,应了声,然后望着他,柔声说:“我等着你。”   宗音要扶她入内,苍霁与净霖便自行出去了。   院里边朔风刮耳,门才轻磕上,净霖便被苍霁从后抱了起来。净霖还能听见宗音在里边的声音,一把扶了门,就听苍霁压着声音说:“适才使坏撩拨谁呢?”   净霖说:“手酸。”   “往我掌心里搔。”苍霁说,“这么有胆怎么不往我腿上搔?”   净霖推着门,飞快地说:“才不是搔!”   苍霁说:“那就是勾。还借着石头啃我,没瞧着我脸都红了?”   净霖气结,脱口说:“……放屁!”   苍霁陡然笑出声,他拦着人说:“你再说一回?骂人声软得能掐出水,我怎么听着一点也不像生气。”   净霖挤回身,转过来抱住苍霁脸颊,对着他这张嘴就是几口。亲得急,动作又莽,反倒把自己给磕得双眼冒水花,鼻尖都撞红了。   “含一口。”苍霁教着他,将那舌尖引出来轻吮了几下,舔得净霖又发麻。   这边净霖还麻着舌尖,那头苍霁已经将人猛地拦腰带下小阶,扶着他双臂转了个身。   宗音正打开房门,往外边走。   净霖这一口气硬是没渡出来,又吊了回去。   宗音不察他俩人之间的暗流涌动,匆忙下了阶,引着他俩人到了墙角。宗音站定,说:“君上已见了阿月,往后我该如何行事?”   净霖顿了片刻,方才开口:“你说她六个月的身孕,但我看着分明是八九个月的模样。”   宗音说:“我曾询问过海中耆老,他也不知道为何会如此。这世间能越界诞子的夫妇少之又少,阿月有了身孕之后,我寻遍各地也无可问之人。”   “你定要这个孩子么?”苍霁突然问道。   宗音说:“……我忧心他是个邪祟。”   “既然忧心他是个邪祟。”苍霁又问,“那么何必留到今天这个地步。”   宗音立于雪中安静半晌,说:“我常年混迹于群神之间,分界司历来将私通列为能诞出邪祟的重罪。但我与阿月成亲至今,皆对于这个孩子很是欢喜。我讲不出除掉的话,可这个孩子若真是邪祟,来日要威胁他母亲,那我还要求两位助我一臂之力。”   “越界诞邪祟,这不是天意。”净霖说,“这是九天境初立时君父所言。分界司千百年来严禁如此,是因为众人皆怕重蹈覆辙。但这孩子到底是不是邪祟,今日来看,并不一定。”   “你原身是海蛟,夫人顶多生出条小蛟龙。”苍霁抬手拨着墙头雪,说,“怎么会是邪祟?如今怕的不是此事,而是她正在以肉体凡胎孕育着一条蛟龙。你还记得你自己是如何诞生的么?”   宗音迟疑道:“……我生于东海之中,母亲并非海蛟,而是盘沙蛇女。”   “你已渡劫成了蛟龙,她怀的便是蛟龙,麻烦的就是这个。”苍霁搓了把碎雪,他笑意已经淡了,“我劝你亲自去趟参离树,无论如何都要请来五彩鸟浮梨。”   “浮梨?”宗音立刻问道。   “浮梨诞生于梧桐巢穴,当年凤凰东迁,她由九天君收养,浸于梵坛莲池中,破壳为鸟时又遇着内子出关,被内子养在身畔。她又常年镇守着天下生源参离树,是三界中唯一沾染佛香与剑气的神鸟。她若是能衔着参离树枝绕守令夫人,就是令夫人当真怀了个出世修罗也无性命之忧。”   “我即刻启程。”宗音说道。   “可她若是来了。”苍霁侧目,“便要顶着杀头的罪名。并且这个孩子不论是不是蛟龙,其出生时天地必生异象。到时候三界无人不晓,追魂狱、分界司、大妖怪全部蜂拥而来,不是要杀他,便是要抢他。”   宗音说:“可他若只是个人……”   苍霁抬手阻了他的声音,说:“你与她成亲那一日,便该想到你们二人孕育的子嗣绝不会是个人。事已至此,毫无可遁之机。”   苍霁话讲得不留情面,让宗音呆在原地。雪随着夜下大,将着几步宽的小院盖了个严实。   夜里共枕眠,苍霁觉得脖颈上又湿又热,便闭着眼抱了把怀中人。次日一早,他穿衣时见得自己脖颈上边有些红,盖了和宗音互搏时的痕迹。   “谁啊。”苍霁哈欠连天地敞着领口。   净霖浇着茶杯,说:“做梦了。”   苍霁说:“昨晚摸了一团软热。”   净霖说:“喝醉了。”   “还生病了。”苍霁嗅了嗅净霖烫过的茶杯,“不然怎么半夜还听着有人在我耳边哼唧。”   净霖披上外衫,闻言说:“……我做梦呢。”   苍霁琢磨着脖颈上的咬痕,说:“别的也无妨,你睡得沉,也做梦。梦里怎么不索性给我咬个圈出来?小狗牙摸着黑闷头一阵胡啃,咬哪儿是哪儿,摸着怪疼的。”   净霖都走门口了,又拐回来一头磕苍霁背上。苍霁不打算拉紧领口,见状半回首。   净霖颊面贴着苍霁宽阔的背部,说:“我昨夜辗转难眠,忆起些事情。你还记不记我们遇见罗刹鸟的时候?”   “才下山时。”苍霁说,“冬林杀了陈家人,分尸时引来了罗刹鸟。”   “中渡各地皆有命案。”净霖说,“偏生只有陈家人的尸怨能引来罗刹鸟,那罗刹鸟腹中还藏着假铜铃。铜铃到今日也不曾回到我手中,这场开局便像着了别人的道。对方以‘死’为最初,却用‘生’做结尾。”   苍霁定定地看着镜子,说:“你疑心谁?”   净霖尚未接话,便听得外边来了人。宗音引着人一同入院,他扬声说:“君上!浮梨来了!”   浮梨沿阶而跪,叩了首说:“九哥!许多日不见,一直挂念着。上回叫阿乙传的口信,也不知传到了没有。我由承天君做主,调离了参离树,在梵坛守了些日子。和尚精明,不敢擅自寻找九哥以露行径。九哥往北行,一路可还顺利?”   里边静了少顷,忽然拉开了门。   浮梨抬起头,面上的欢喜逐渐成了错愕,但却稍纵即逝。她微颔首,敛了些喜气,对着苍霁仍是不冷不热地说:“……你倒还在。”   苍霁悠然地说:“姐姐,你找内子?”   浮梨一顿,接着皱眉道:“你成亲了?”   “自然。”苍霁说,“这一夜千里路,你来得快。”   浮梨却仍旧问着:“你与谁成亲了?”   苍霁终于来精神了,他蹲下身,对浮梨耐心地说:“我内子你熟悉,方才不是还在唤他‘九哥’么?我日后便是你九嫂了。跪着做什么?见我不必行如此大礼。你披星戴月疾赶而来,着实辛苦了。宗音是老友,何必拘着,一道上来坐。” 第114章 弟弟   浮梨霎时起身,脸上已变了色,她失声道:“你说什么?!”   苍霁笑而不答,后边一只手盖在了他的肩膀。浮梨顺着看去,见净霖拢衫而立,对她说:“坐下谈话。”   浮梨的满腹牢骚皆化成有口难吐,只能俯首称是,随着宗音一道坐下在檐下。案边架了红泥小火炉,浮梨十指相缠,在炉前稍稍暖回些温。   “九哥成亲。”浮梨萎靡不振地说,“口信也没有。虽说咱们如今不比当年,但也不能这么马虎的就过去了。我家里边还攒着些珍稀首饰,原先想着九哥大婚,奉给……”   她瞟了一眼苍霁,那句“九嫂”硬是没吐出来。这下好了,首饰是用不着了,这鱼瞧着人高马大,必是用不着。浮梨这般一想,又觉得肝疼。   “送过来我也不嫌弃。”苍霁抄了茶杯过水,笑说,“不过一家人,何必见外?来日大操大办的时候还要劳驾你搭把手,马虎是不会马虎,宴请天地三界这点底气我还是有的。”   浮梨见净霖神色如常,倒也不好再垂头丧气。她虽待苍霁尚有不满,却不能不信净霖的眼光。于是她说:“来日用得着我,九……你知会一声,我必会赶来。眼下宗音的事情迫在眉睫,我已经在路上听他讲明白了。要我助人生产不是难事,难在此事必定瞒不过去,到时候风云再起,天地人物荟萃此地,九哥还活着的消息也瞒不住了。这可如何是好?”   “即便没有此事,也瞒不了多久。”净霖饮了茶,说,“活着便是变数。”   “若是宗音能在产日前渡劫化龙,便有了自保之能。”浮梨烤着火思索,“九天境中必会派遣醉山僧来,他如今正在莲池渡境,凭他的资质,产日之前定能出关。到时候宗音便要拦着他,可他出关后修为直逼杀戈君,我觉得难办。”   “杀戈君当年枪杀苍帝。”宗音伸臂,露出肩臂纹痕,“我鳞片凡品,必定扛不住破狰枪。但醉山僧新渡境时修为难免不稳,只是降魔杖,我还可以试一试。”   “一个醉山僧。”苍霁转着杯口,“他分明是我等助力,诸位无须担心。”   “此话怎讲?”浮梨说,“你西途城一战吞了他尽半的修为,他为人最恨你这样不可捉摸的‘变数’。若非失心疯,怎么会帮我们。”   苍霁笑答:“你派个人去请京都里的九尾华裳,只要华裳在此坐镇,她即便是磕瓜子,醉山僧也绝不会动手。醉山僧恨的不是我这种人,他恨的是混沌之人,便是善恶不明、有违他道义的人。他于这一千四百年里看似疯癫,修为却直涨不跌,他此生入不了大成境,但却有与某个人一战的决心。”   “谁?”宗音询问。   苍霁手指敲了敲杯口,说:“诸位都忘记的人。”   “黎嵘。”净霖心神领会,“黎嵘一睡五百年,神思遁入中渡,身躯横卧血海。承天君云生本相为‘镜’,不是善战之人,他在紧要关头必定会唤醒黎嵘。”   “可是醉山僧与黎嵘有什么仇怨?”浮梨仍然不解,“他自从得了封号后,便一直在追魂狱黎嵘手下办差,两人虽称不上兄弟,却也有点情谊在。醉山僧过去那么多年,也从来不曾提过有与黎嵘一战之心。”   “你好歹是个姑娘。”苍霁说,“与华裳交个朋友,把你那些首饰送给她,与她讲讲体己话,不就明白了?”   浮梨被顶得语塞,半晌后才说:“那首饰不仅是备给九嫂,还是备给九哥日后的闺女……”   “你此刻瞧着。”苍霁大刺刺地靠在净霖身侧,“你九哥跟我谁像是能生出闺女的样子?”   浮梨无助地说:“……九哥……”   “好眼力。”苍霁哈哈笑,“就冲你今日这句话,来日三界间你五彩鸟一脉横着走都无妨!”   浮梨立刻惊慌地说:“我只是唤一声九哥!”   净霖抬掌堵了苍霁的口,说:“去瞧瞧宗音的夫人吧。”   浮梨两人一离院,苍霁就啄着净霖的掌心,说:“华裳一至,京都大妖便能齐聚于此。其中有些是北地老人了,只是我尚未渡劫,仍是鱼身,样貌又多有不同,想要号令群雄怕是不成。”   “你招浮梨来此,不仅仅是望她助人生产。”净霖指腹滑到苍霁敞开的领口,“浮梨与宗音堪称世间唯二的神兽,好比一千四百年前的南凤北龙。如今他俩人一个叫你帝君,一个叫你九嫂,大妖来此,不服也得服。”   苍霁揽了揽净霖的后腰,说:“这是沾了临松君的光。”   净霖与他相近,说:“不要拉衣了吗?”   “不要啊。”苍霁说,“拴了一圈不好么?”   净霖抚在他脖颈上,说:“我从前……”   苍霁垂首让他摸,笑道:“从前什么?”   净霖怔怔地说:“我想摸一摸你。”   苍霁说:“那我宽衣解带。”   “……的鳞片。”净霖接完上一句话。   苍霁低敛着眸捉了净霖的手,他似是有一瞬间的低沉,但转瞬便变得温柔十足。他带着净霖的手摸到自己脖颈,鳞片尖锐硌手。   “这一圈不够硬。”苍霁带着他摸到喉下,“这里至关重要。苍龙生逆鳞,只有逆鳞是月白色,应是你的缘故。”   乌暗的鳞片光泽奢华,摸起来触感滑腻,冰凉的像是刀刃。   “这里能阻刀剑。”苍霁带着他摸到胸口,继续往下到腹间,“即便是破狰枪,也穿不过这里。我背部鳞片狰狞,天塌一角也能扛得住。”   净霖一片片数下去,苍霁堵了他念的数,说:“是不是很硬?待化龙之后,每与你欢爱时,背部便会显鳞纹。这是我不能自控之事,若是让你觉得又大了,那也是情之所切。”   净霖摩挲着苍霁的喉下。   “……穿喉分毫不痛,譬如蚊咬罢了。他的破狰枪比之我龙身也不过细如牛毛。”苍霁明白过来,他压了净霖半身,贴耳哄道。   净霖说:“我咬得痛吗?”   “你那是咬么?”苍霁说,“我疑心你把我当糖舔。”   苍霁本欲抚一抚净霖的发,岔开这个话题。岂料净霖先探出手臂,从他腋下环到他背部,顺着他的发抚摸着。   净霖说:“我小时候混迹街头,见着有人跌倒哭泣,做件事便不痛了。”   苍霁说:“你来。”   净霖默了一会儿,轻声对苍霁肩背吹着气,他道:“吹一吹,便不痛了。”   苍霁闭上眼,过了半晌,也轻声说:“日后我也给你吹一吹,要我们净霖无痛无灾,自由自在。”   宗音出了院便觉得不妥,他与浮梨行路时忽地说:“适才不该提起杀戈君。”   浮梨说:“怎么了?”   宗音道:“……便是不该,你日后自会明白。”   浮梨无察觉,只是诧异道:“动了情便是不同,多愁善感了。”   宗音步下一缓,说:“你家阿乙近来如何?”   “他哪儿拘得性,四处惹是生非。”浮梨说着轻“啧”一声,“我离去时走得急,忘了给他留个信,只望他不要闹出什么事情来才好。”   浮梨在那头正念着阿乙,阿乙便远在京都挑着食。他摔了筷,将一桌珍馐视为猪食。   “一把金珠递出去,你们便是这么打发爷爷的。”阿乙锦衣束发,生气横眉时也映得满室光彩。他要笑不笑地踢了桌腿,“今日呈不上我满意的,我就砸了你的店!”   店家愁眉苦脸地捧着托盘,绕在阿乙左右,哄道:“贵主是见过世面的人!咱这小店供不住大佛,我给您把金珠还了,您另去别处成不成?啊!”   阿乙说:“爷爷就不,上菜!”   后边的伙计连忙上菜,阿乙拣一口,哼一声。他说:“丝儿切得像块,糊弄人的厨艺!叫你们师傅来,告诉他甭干这行了,厨子丢不起这个人。”   那厨子胖身卡在楼梯口,虚汗直冒。人扶着把手,哆哆嗦嗦地往下走,泪都要给骂出来了。   阿乙心里不舒坦,就找别人的晦气。他钱多得没处使,就狠着劲在这作弄人。店主打骂不得,捧着托盘接着阿乙的骂,回头用袖角拭着泪花,急得要给阿乙跪下了。   后厨买菜回来的伙计正打帘进来,见着师傅扶着栏杆哆嗦,赶紧来扶人,汗也不及擦,问道:“师傅,怎么回事?遇着煞星了?”   “岂止是煞星!”厨子苦着脸,“我这半生的名,也尽数丢了毁了!这哪是煞星?这、这分明是个……”   伙计择着袍角擦净手,抬腿几步上了阶,“噔噔噔”地到了楼上。阿乙搁了筷,说:“叫人继续做!”   这伙计近几步,说:“做什么菜?贵主给个名儿。”   “没名字。”阿乙侧目打量他,见他面容英气,却身着粗布麻衣,便说,“你不是厨子吧。挨着你什么事?叫厨子来!”   这伙计不慌不忙,说:“我给师傅打下手,学了五年,能掌勺。师傅不方便,我给您做。”   他说完转身下了楼,进了后厨,也不要人帮忙。阿乙漱着口,还真要看他能做出个什么东西来。约摸几柱香的时间,伙计便盛着托盘上来了。   他将碗筷一搁,对阿乙说:“您请。”   阿乙嗤声:“阳春面算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伙计说,“尝尝不就知道了?”   阿乙叫他神色镇定,言辞笃定,便拿了筷,说:“爷爷赏你个面子。”   阿乙低头尝面,那面一入口,咸味直冲而来,齁得阿乙掩口要吐。谁知这伙计一脚蹬了椅座,阿乙竟动不了椅子。   “有话慢慢说。”这伙计说,“我名叫山田,就在这儿候着您!”   阿乙管这人叫什么!他除了在苍霁手里吃过苦头,哪还让人欺负过?更别提这山田瞧着还是个凡人。   阿乙一掌袭案,桌面“咣当”一声震,被阿乙推出几尺远。他脚下一翻,猛地从椅上跃起来。山田稍错身,将椅子陡然掀起,朝阿乙劈头砸下去。阿乙凌空一抽,椅子闻声两瓣,山田门面受袭,他竟连退几步。   底下跑堂的喊:“山哥!你棍在堂沿上放着呢!”   山田立刻疾步而去,脚尖挑起桌底下不惹眼的一根棍似的东西。阿乙没将他放在眼中,徒手接了一棍,怎想他竟撑不住这力。   “好身手。”阿乙闪身踢翻椅子,冷声说,“这布里包的不是棍子吧?少说也重千斤,赶得上醉山僧的降魔杖了!你到底是什么人?”   山田翻棍就打,说:“我名叫山田,东海之滨的穷渔家!什么人?普通人!”   浮梨正扶着山月往外走,忽地心跳几下,听着山月问:“梨姐姐也有个弟弟啊?我家也有一个。打小就在外边混,练家子,天生异力。”   浮梨说:“我弟弟……混账得很,娇纵惯了,最是目中无人。”   “小子火气大。”山月下着阶,“小山生的时候正逢大雨,村都要给淹了。我爹娘都觉得他活不了,说来奇怪,那雨虽下得大,却像是给他留了几分情面。往后好几年,一遇着大雨天,小山都说那是他兄弟。你说可笑不可笑?家里分明只有他一个弟弟呢!”   浮梨也笑,说:“唤做小山吗?我家的名叫阿乙,小时候也爱信口胡诌,仿佛天下没有不是他朋友的人。”   两个人笑了一会儿,浮梨便扶着她在院里绕了几圈。 第115章 说亲   苍霁与净霖时常来探望山月,年关将至,山月的行动愈来愈不便。一日俩人与她稍话家常,她便有些神色恹恹,瞧着精神越渐不振。   “眼下已有八个月。”浮梨对宗音说,“直到临盆,一刻都不能疏忽。她怀的是条蛟龙,到时不论如何,你都要阻住人。近一月我时常与她说话,宗音。”   宗音将目光从窗口转过来。   浮梨说:“我虽然不懂人间情爱,也晓得两情相悦。她全身心地信着你,你万不要辜负了她。”   宗音说:“你待此次生产有把握吗?”   浮梨犹疑片刻,说:“……若是无人打扰,便能全心专注。”   “好。”宗音拂开面前碎雪,对浮梨说,“有一事我须对你说。”   浮梨见他神色庄重,便道:“你说。”   “若是母子平安,此后我便潜心修善,答谢天意。但若……”宗音说,“便是我福泽不够,请你保住我妻。”   浮梨说:“还到不了那一步。”   宗音又回看过去,屋内净霖与苍霁并椅而坐,山月倚着身含笑听着话。   他道:“我只想替她求个福。”   苍霁尝着热汤,山月温声说:“近来让兄弟们劳累了,又是为家里盖院子,又是为屋子添地龙。我眼瞧着快生了,到时候春暖花开,一定要来吃酒。”   “大伙守着他出生,感情自然是不同别个。既然宗音唤我一声大哥,我便是这小家伙的大伯了。”苍霁说,“等他来了,谁敢不卖他这个面子。”   山月笑应,又缓缓皱起了眉。   净霖察言观色,问:“要我唤浮梨来吗?”   山月摇头,撑了撑肚子,说:“在动呢,不必唤姐姐过来。”   净霖问:“他时常动吗?”   山月笑道:“蛮得很,常动。”   净霖目光便有些探究,他望着山月,又问:“是在翻身吗?”   山月稍挪了下身,让腿舒服些,方说:“是在打拳。虽不知道是个小子还是个闺女,但这性格倒随了他的舅舅。”   净霖颔首,苍霁瞧着他的模样,就知道他其实似懂非懂,心里边好奇着呢。苍霁遂是一笑,对山月说:“产日将近,你便只管放宽心就是了。门口那秋千加了麻绳宽了座,日后他便能和娘一起玩。这院子虽然不大,却是你们夫妇两人合心合力造的家,我看着没什么需要再改动的地方。”   “住是够了。”山月说着酒窝微现,“宗哥不太爱往人群里去,若是在村里架上高墙,反倒惹人非议。我与他搬到此处时,便是想好了后半生也留在这里。院子小有小的好处,就是小山若是回来了,还要让宗哥再起一间舍。”   “总听着这名字,不知人在何处?”   “他几年前跟人走镖,去了趟京都,跟了师傅学厨。我与宗哥成亲时他没赶得及回来,这次生孩子,信里说定要回来。”山月抚着肚子,算着日子,说,“我算着时日,也就是过年前几日到,大伙正好可以凑一起热闹热闹了。”   “我甚少过年。”苍霁看向净霖,“我们净霖也甚少过年,算一算,这还是我俩头一回共渡年关。”   净霖“嗯”了一声,迟疑着说:“往年不大能记得日子。”   “那不正好。”浮梨正进门来,说,“我跟九哥也多年没过过节了。我差人给阿乙也递个信,叫他过来候在跟前,也省得他出去招惹是非。”   “这般最好。”苍霁说,“我跟阿乙投机,正想着他呢。往年各有原因,今年既然凑在了一起,不如一醉方休。”   他话里的意思除了山月,其余几个人都明白。产日算在年后,这个年既是千载难逢的聚首,也是危机之前的休憩。   宗音握了握山月的手,说:“依照你的意思,我今日就去镇上备年货。今年你身子不便,诸事不必多想,交给我就是了。”   “你不便露面。”浮梨说,“分界司卧虎藏龙,碰着晦气那就不值当了。我同苍霁去就行。”   苍霁听着舒展双腿,散漫道:“怎么这么久了,还没改过口?”   浮梨郁结于心,又对他无可奈何,只央求道:“走吧,赶着天黑前回来呢。”   苍霁方用长腿轻撞了一撞净霖的腿,借着起身的动作悄声说:“去去就回。”   净霖在他掌心里画了个简符,两个人勾了勾小指,苍霁便与浮梨出门去了。   门一合,苍霁便敛了神色。他说:“院子后边再加道避水符,这山里沟窄,若是来了什么玩水的好手,淹了此地易如反掌。”   “九嫂说得是。”浮梨麻木地说,“还是九嫂想得周全。”   “这就让我听得很舒坦了。”苍霁回首笑,“华裳怎么回的话?”   “那小狐狸捎带的话,叫我‘一边玩去’。讲不清缘由,她是不肯来的。”浮梨话没说白,料想苍霁一条锦鲤,哪有那么大的面子能唤出华裳呢?   苍霁说:“你只管让人对她说。”   “说什么?”   “说她主子爷请她来吃喜酒。”苍霁推开院门,眺了眼灰沉沉的天,“她便会来的。”   后半月风平浪静,没有东君的音讯,却也没有分界司的消息。净霖倒是长了些修为,他腹间龙息与苍霁相互照应,苍霁的本相却没什么变化。   一日晨时,风餐露宿赶来的少年郎掀掉风帽,呵了呵手准备叩门。   “这谁啊!”阿乙打另一头拍着雪,明艳的双眸横睨向山田,“你他娘的真是阴魂不散!”   山田手一顿,回身说:“冤家路窄吧。你跟着我?”   阿乙呸一声,颠着汤婆说:“撒泡尿照照你自己,什么国色天香能叫爷爷我跟着?我倒还想说,这儿地偏,你若不是跟着我,你来这儿能做什么?”   山田袖手,说:“我来做什么,关你什么事儿。”   “那就别碍着我的眼。”阿乙仰头,“各走各的路。”   但是这方圆十里就这么一个院子,怎么看对方都不像是认错了门。双方僵持不下,气氛剑拔弩张。   山田立着布包的棍,说:“我找我阿姐,你干什么?”   “我也找我阿姐。”阿乙说,“全天下就你一个人有阿姐不成?”   “我阿姐名唤山月。”山田抱了臂,“原先住山莲村,心地纯善,嫁了人就住这儿了。你认错地了吧?”   “我管你阿姐叫什么住在哪儿。”阿乙不服,“我阿姐虽然心地不太善良,但生得貌美!况且我阿姐此刻在这院子里,这就是我家的地盘。”   山田有点不耐,他上前几步,说:“边上待着,你要是敢跨到这门边上,我就动手了。”   阿乙冷笑,先他一步蹦到门边。不仅站到了门边上,还攒着劲跳了几下,说:’“我不仅来了,我还踩了!你能怎么着?”   山田反手提起东西就要打,他俩个人正对峙着,那院门先“咔”地打开了。   阿乙一见着人,更来劲了。他几乎是扑过去,喊道’“阿!姐!”   浮梨打了个寒颤,一脚给他蹬开了,斥道:“多大个人了?还没个人样!舌头泡了什么东西,话都念不清么!”   阿乙抄抱着浮梨踹来的腿,说:“你踹我干什么?我风里雪里八百里急奔赶过来的!你不是说你要生孩子了吗?瞧着不大像,归家里孵几天不就好了,怎地还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他说着对山田得意地说,“瞧见没有?这是我阿姐,这是我家!”   山田狐疑地退几步,那里边的房帘一掀,山月站在门口笑盈盈地唤:“小山!归家来了!阿姐等着你呢。”   山田面上一笑,跨门而入,不忘对阿乙说一句:“别介,客人家里边坐!”   阿乙打门边立着,他看山田倚在山月跟前说得亲热,转头对浮梨说:“你见着我怎地就不高兴?”   浮梨说:“你给我站直了!”   阿乙瘪嘴,说:“咱俩不是亲生的吧……”   “还敢嘀咕。”浮梨又给他一脚,“信里讲得清清楚楚,你一目十行看了个什么东西?”   “我急着见你啊。”阿乙悻悻地说,“这院子也忒小了吧,比净霖那个还小。你怎么住得下?夜里翻个身就滚门外去了。”   浮梨听他口无遮拦,又要抽他。   院里正来了人,苍霁打帘,跟着净霖一块进来。他渡了口寒气,对着阿乙笑,说:“杵着当衣架呢?”   “大哥!”阿乙转过眼,又转回去,在几个人之间打转,说,“这什么日子,你们怎么凑一起了?”   “过年。”净霖摘了狐裘,状若不经地说,“你这般大了,也该说亲了,不是都道成亲了人就稳重了。”   “我可什么都不懂啊。”阿乙说,“你俩那种我不懂。”   “不懂怕什么?”苍霁抬手揽了阿乙半肩,说,“我给你瞅了一个。”   阿乙心惊肉跳地看向前边,山田正好望过来,他顿时炸了毛,一蹦三尺高:“狗屁!我不从!”   屋里静了片刻。   浮梨说:“……你说什么胡话呢!”   阿乙已经毛骨悚然了,他见这屋里的人都跟不怀好意似的,心下越发觉得是他阿姐要给他说亲。他撒腿就想跑,苍霁手臂却像铁钳似的拦着他。   阿乙慌了神,“扑通”跪下,抱住浮梨的大腿,情真意切地大声:“姐!我不要做断袖!我毛还没长齐呢! 第116章 异象   这一屋子的人,浮梨踹也不便踹,只能硬挤出声:“风吹傻了么?逗你的话也信!”   阿乙犹自不信,拖着浮梨的腿,问:“那你们凑来做什么?这儿偏僻!没什么重要事,你们断然是聚不到一起的!”   浮梨话也不好当着山月和山田的面说得太清楚,想打个马虎,阿乙又仰着脸非要问个所以然。她头疼得很,没忍住,往阿乙背上招呼了一把。   “你给我站起来!”   阿乙说:“我不。”   浮梨对他没奈何,说:“左右不是给你说亲!这儿方圆十里都没适合的人家,况且哪个姑娘受得了你这个样子?多大了,整日都不知省事。站起来!”   阿乙麻溜地站起身,他拍着锦袍,说:“不是就不是,说给我,我心里也好有个打算。有些话我一定要先讲。”   “洗耳恭听。”苍霁说道。   阿乙瞄了眼山田,说:“我不是断袖。”   山田正端着山月给他备的甜汤,闻声搅了搅,终于回过味来。他觉得这人真是莫名其妙,尾巴撅上天了,顶着层人皮便疑神疑鬼。他舀了枣吃,连个眼神也没回。   阿乙来了自是热闹许多,山月也喜欢他,常把他叫到身边去。阿乙得了他阿姐的口风,便每日耐着性子陪着。山田不知猜没猜透宗音的身份,对山月几乎寸步不离。   没几日就过年了,众人就在宗音的院里小聚一番。净霖用得不多,待要散时苍霁已经起了酒热。两个人出门要离去时,苍霁忽然靠门框边不肯挪脚了。   “你牵着我。”苍霁说,“外边黑得很,风又大,我路上害怕。”   后边捧着大氅的阿乙登时黑了脸,他说:“大哥,你喝迷糊了吧?你徒手拆人最是厉害,黑算个鸡毛。”   苍霁“啧”一声,回头嫌弃道:“你尾巴上的毛齐了吗?我要你闭嘴。”   “大哥你义薄云天英俊潇洒。”阿乙胡乱塞着词,“过年给个压岁钱吧?”   苍霁抛给阿乙一把金珠,阿乙说:“谁稀罕这个?我要的不是这个。”   苍霁有点兴趣,问:“那你要什么?”   阿乙鬼鬼祟祟地往后探身,见他阿姐带着山田还没从厨房里回来,才凑到苍霁跟前,说:“你是我大哥对不对?”   “有话赶紧。”苍霁说,“我回家还有热炕头。”   阿乙说:“那你要给我出头!我们拜了把子就是亲兄弟了!就那小子,大哥,他在京都跟我一架打到了西途城,要不是中途我瞅着赶不上时辰溜了,我俩这会儿还在路上堵着呢!”   “你俩什么过结。”净霖站雪中说,“讲清楚。”   “他骗我钱。”阿乙理直气壮地说道。   “撒谎的时候先把尾巴撸直。”净霖冷冷道。   阿乙怏怏不乐,说:“可他真打了我啊!净霖,你不知道,他手里握的东西根本不像凡物,砸过来是真见血。”   “这小子。”苍霁喝了酒声音发沉,他目光往边上的屋子转,缓慢地说,“确实古怪。”   “我就觉得他有问题!”阿乙跃跃欲试,“大哥,我们拖了他去山里,审审他!”   浮梨拭着手走出来,问:“你审谁?又要干什么?”   阿乙立刻把大氅往苍霁肩上一裹,噤声贴着墙就往里溜。   浮梨怀疑地问:“他又打什么主意?”   净霖说:“小山呢?”   “说是听着院外边有动静,去看看是不是野物。”浮梨说着和他俩人各自对视一眼,“我送送?”   “你九哥要牵我回家。”苍霁搭着大氅,迈步下阶,“别来碍眼啊。”   浮梨在后边孤零零,只喊了声:“九嫂你别专往坑里跳!”   苍霁踩了脚坑,斜身压了净霖。净霖闻着他带的酒味,给他拢紧了大氅,牵着手往家回。   “青符十三障。”苍霁途中便变成牵着净霖,他在雪光间量出了脚步,回身看宗音的院子,“宗音掘地三尺下的符,这院子四面八方被包得严实。到时内里有浮梨助山月生产,华裳坐镇在三层,我与宗音并身在外,又有你和阿乙的游走,若是只来个醉山僧,连门也进不去的。”   “黎嵘来也要缓几时。”净霖说,“我只是想不通。”   苍霁提了他一把,问:“想不通?”   “东君说东海诞大魔。”净霖说,“与生息息相关。可这孩子只是条蛟龙,大魔是谁?他必不会无故提起的。”   “他将我们使唤来,自己却没有到。”苍霁说,“他到底什么意图,至今也没显露山水。”   净霖“嗯”一声,攥着苍霁的手指,说:“他与澜海、清遥关系不同,我疑心他已经查到了更多东西,只是不肯告诉你我。”   “时间一到自会明了。”苍霁说着推开门,与净霖沿着廊子入了房。   屋内明珠一挑,石头从榻上跳下来,“哒哒哒”地跑了几圈。苍霁见状便将净霖塞怀里,说:“哪里冷?叫我咬几口便不冷了。”   净霖说:“哪都冷,你都要咬吗?”   苍霁抱了净霖就想揉一揉捏一捏,当下把人放到了榻沿。他含着点醉意,真顺着净霖的脖颈要一寸寸往下咬。净霖逐渐被压向被褥,他探指刮了苍霁的后颈。   “哪里冷?”苍霁盖了明珠,在黑暗里揉捏着人。   净霖衣衫不整,湿湿地咬着苍霁的耳根和脖颈。苍霁用了把力,揉得净霖直打颤,他偏头寻着净霖的口,将人压在了被上。   酒劲催得苍霁发热,让他没轻没重。净霖一直喘着息,被顶急了腿就想往下滑。苍霁每次都捉得准,捞起净霖膝窝打开人,进入肆意。他今夜劲大,没往床上上,站在地上掐着净霖的腿根来回时,净霖连津液都咽不下了。完了没喘几声,又被翻过身折腾。   净霖指尖都掐红了,他哪还有冷的地方,热得浑身发软,汗津津地被顶到呜咽。   苍霁心满意足。   他就好这样,要净霖哭,要净霖喘,要净霖打着颤勾着他脖颈,由着他含由着他弄,“哥哥”两个字直往下腹底下催着劲。   简直欲罢不能。   苍霁吃了个饱,酒也散了大半。他解了发倒在床上,把净霖捞身上盖着。净霖这会儿最好哄,说什么都是“嗯”。苍霁不着急睡觉,他就逗着人。   “打外边怎么不叫哥哥?”苍霁低声问。   净霖气息不匀,舌尖发麻,说:“不喊给你听。”   “适才念得我急。”苍霁捏着净霖,“那人谁啊?”   净霖说:“不认得他。”   “我认得。”苍霁细吻着净霖眉眼,“气喘吁吁又哼又哭,只有我认得。”   净霖闭眼由着他吻,吻着吻着又到了一起。余韵温情,净霖小口小口地吮着人,这还是苍霁教的。苍霁拉上被子,跟他闷在里边,气息相融,紧密相贴。   “日后就住这里。”苍霁说,“合上门天天与你玩儿。”   “色令智昏。”净霖趴在他胸口,半撑着头,“帝君要被人笑了。”   “有情人方能如此。”苍霁跟他手指相勾,“天经地义,正大光明。”   “我若是想不起来。”净霖望着他,“你也不要偷偷哭。”   “我当然不会。”苍霁说,“我也抱着你的腿哭。‘偷偷’两个字怎么写?”   净霖脚趾微蜷,刮在苍霁的小腿上。热得要命,苍霁干脆露出两个人交错而放的腿脚。   净霖垂首,侧脸和苍霁贴在一起。   “我近来。”净霖说,“似是变小了。”   “你本来就小。”苍霁揽着他,说,“你小我好多好多岁,诸多事情都要等我教呢。”   “我已不如临松君。”净霖合上眼。   苍霁无声地摸了摸净霖的后脑,他转过头,吻了吻净霖的眼角,说:“你本就是这个模样。天地间无人能叫你断情绝欲,别处搁不下的喜怒哀乐,这里都留给你来放。”   净霖似是哼一声,石头也滚到苍霁的胸口上来。两个人手指交握,苍霁听着净霖呼吸渐匀。   山月突然呻吟起来,她从梦里惊醒。宗音立刻自榻上翻起来,握了她的手,慌张道:“怎么了?又踢着你了?”   山月一阵阵地疼,她竟已大汗淋漓。唇上泛了白,撑着声说:“宗……宗哥!怕是、是要……”   宗音一手握着她,一手给她擦汗,喊道:“浮梨,浮梨!”   隔壁的浮梨应声起身,她进了屋点亮灯,见状一怔,随即道:“怎么回事?还不到时候啊!”   山月抖起来,她哆嗦着说:“冷、好冷……”   浮梨适才没留神,当下往窗边一看,那寒冰已经要爬进窗了!她当即脱了外衫,挽着袖说:“你唤阿乙,让他快去叫九哥!这冷得不对劲,怕是孩子自己也受不住肉体凡胎,再不生就要拖死母亲了!”   宗音站起身,山月攥着他的手,泪珠子不自主地掉。她偏生要给他留个笑,这关头还在叮嘱他:“出……出门套个衣……”   宗音眼里发酸,他默着声,在山月指尖吻了吻。那头阿乙还睡得四仰八叉,雷打不动。山田自另一张床上起来,不必宗音推门,先跨门而出,说:“阿姐要生了吗?我这便去烧水!”   阿乙抱着枕还梦在几千里以外,浮梨隔着墙喊了一声,他倏地就坐了起来,说:“生了?这会儿!我做什么?叫大哥他们是不是!”   阿乙抛了枕头跳下床,踩了靴就往外冲。他一打开门,外边狂风直扑而来,冷得他猛地哆嗦,定睛一看,先勃然变色。   “这什么意思?故意挡道么!” 第117章 生产   门外长夜萧索,寒风譬如脱缰之马奔腾咆哮。阿乙抬臂挡风,梵文链霎时绕臂而现,他于风中喝道:“滚开!”   十三道青符墙层叠幽亮,却阻挡不住寒意的逼近。风间白雪缭乱,旋绕而现半身人形。   雪魅仰首浮立,他银发遮面,对阿乙轻斥道:“无礼小儿!浮梨擅自离职,包庇罪神宗音,如今异象已生,天地风起,你们一个二个都逃不掉。”   “你不做净霖的看门狗,我瞧得起你。”阿乙“啪”地甩响梵文链,“岂料你转头去了九天境,还是做人家的狗!好狗不挡道,赶紧滚开!”   雪魅讥讽道:“今夜就算我让开,你也跨出不去!障外百里皆是分界司的兵将,醉山僧即刻便到。你想去寻谁?净霖当下自身难保!”   阿乙早已不耐烦,哪里听得进去。他的梵文链破空抽出,风雪间听得“簌簌”疾声,猛地炸响在雪魅立身处。   屋外暴雪漫盖,屋内山月的喘息越渐剧烈。她紧紧抠着床沿,仰颈闷哼,汗顺着脖颈和双鬓不断下淌,可她摸起来却凉得骇人。   浮梨淘洗着巾帕,对端盆的山田厉声说:“把参离枝递给她,让她衔着!”   山田如数照办,切声问:“这般冷如何生得出来?”   “你将地龙再烧热些。”浮梨摁着自己颤抖的手,“热水不可断,其余的交于我便是。”   她话音未落,整个院子陡然震动一下。桌椅碰撞,热水险些翻撒在地,外边已经动起了手。   山月苍白着脸,盯着浮梨,汗水渗湿她的长睫,她缓了少顷,才含糊地念道:“梨姐!你……你休怕……”   浮梨闭一闭眸,再睁开时已镇定下去。她替山月擦拭掉汗水,说:“幺儿要来了,姑姑接着他!今夜你们必定会母子平安。”   苍霁阖眸假寐,听着净霖匀长的酣睡声忽然停了。他便睁开眼,问:“怎么了?”   净霖无端地说:“天冷了。”   室内的余热正在消退,苍霁缓缓后仰着脖颈,定了一会儿,方说:“明年无事,我必要看着你到天亮。”   院门外的竹林里已响起了“砰——”的撞击声,降魔杖随着芒鞋磕在石板绒雪上,却没留下任何痕迹。大雪扑朔,刮得褐色僧袍“呼呼”而响。   苍霁不羁,只在里衬外边搭了件宽袖大衫。他跨门出来,抄了袖看漫天飞雪,也不下阶相迎,只说:“在门外边站着,这里边没余出你的位置。”   醉山僧略抬了抬斗笠,露出他惯用的那张苍老皮囊。他驻步在院门外,肩头已经铺了层薄雪。   “你龙息浸身,已藏不住了。”   “你说笑。”苍霁寒声慢语,“我生来便只会激流勇进。”   “一年前,我于西途城中告诫过你,你却执迷不悟。”醉山僧说,“你们在此藏匿邪祟,此罪当诛。”   “这孩子若不是邪祟。”苍霁说,“你杀还是不杀?”   醉山僧脚踢降魔杖,横臂凌指向苍霁。空中飞雪顿时冲开,在两人之间余出空地。他说:“杀!天地间凡是能生魔者,我都要杀!”   苍霁朗声肆笑,说:“你此生闭关无用,已经沦为梦魇囚徒,人如半废。”   醉山僧持杖凌身而起,他喝道:“出来!”   暴雪扑颊,醉山僧声音方落,降魔杖已撞在苍霁臂间。那结实的手臂上衣袖破裂,鳞片与杖身猛然相抵,醉山僧如撞泰山,脚下竟倏地被震退一步。   “好力气!”醉山僧喝了一声彩,接着翻杖直击,“你也要化龙了!”   降魔杖再次轰然击打在臂间,苍霁非但没有退后半步,反而倏忽抵近,牢牢地握住杖身,说:“一年前大雪夜,你一杖击中内子,你记不记得?”   醉山僧腾身凌踹,雪风立刻荡面而去,他说:“不错!”   “好胆。”   苍霁突然笑一声,手上霍然一翻,腾起的醉山僧跟着旋身,降魔杖呼啸而转。阵风凌袖,苍霁化爪之臂已经擒住醉山僧的脚踝。醉山僧挣风欲落,苍霁岂能如了他的愿,当下使力,将人顿砸向地。   醉山僧急中生智,猛地支杖于地,方才未使自己头破血流。降魔杖被压得微微弯曲,跟着苍霁一脚踹翻降魔杖,醉山僧当即下落。他深知苍霁力道可怖,单掌全力击向地面。地上积雪遂迸溅荡起,石板“啪”声龟裂,醉山僧反震而起,他一足勾杖,下一刻雷霆横扫。   竹林间刹那灌满罡风,无数竹梢应声而断。苍霁屈臂横阻,这一次他连杖带人一并砸进地面。脚下石板已然粉碎,醉山僧血不及啐,已经被苍霁拖拽而起。   苍霁才提起拳,便听那狂云怒风中破出一道凛冽长箭。他晃身一闪,冰雪擦耳而爆。醉山僧借此机会倒翻而起,降魔杖应声击中苍霁。   这山雪已被震得颤栗直掉,苍霁随意一瞟,那云里雪间密密麻麻地皆是人,他甚至看见了云间三千甲。   醉山僧才占优势,怎想苍霁突然怒起,双方战况越渐不妙。因为苍霁的吞咬之能,醉山僧不免要瞻前顾后。他本是刚劲打法,要的就是一往无前,一旦心有所忌,便已露破绽。   苍霁鳞已覆到了整条手臂,他越战越勇,逼得醉山僧降魔杖连连后退。   久战不妙!   醉山僧喝声:“晖桉!”   白缎蒙眼的男人应声拉弓,寒冰随箭直掷而出。苍霁却看也不看长箭,他一掌凌握住箭身,长箭“砰”声碎在他指间,接着醉山僧被顿掀而起。降魔杖擎力打下去,苍霁鳞间毫发无伤,醉山僧被掼摁在地,他却疾步越过醉山僧,竟凌跨数里,直逼到云间三千甲之前。   三千银甲暴喝如雷响,苍霁一臂掼云,那风云绕臂,电光火石间荡出万钧之势,三千甲的拔刀登时被撞回了鞘。醉山僧狼窜而出,与晖桉协力齐动,势必要拿下苍霁。他被肆风刮面,杖已经全力打出。   正在此时,苍霁背后忽地打开一把红纸伞。伞下白尾一晃,亭亭而立的女子扶鬓回眸。   醉山僧降魔杖登时砸斜,他在这一眼中如回恶梦,不仅手脚冰凉方寸大乱,更是投鼠忌器般的以手挡开晖桉的箭。指间鲜血溅地,醉山僧连退几步。他神色百变,下意识地丢开降魔杖,喉间千言万语涌动而上,又被狠狠掐断。   “师……”醉山僧痛苦地哽咽,“师父……”   华裳缓缓拢起描金小扇,在这一眼里已说尽了数百年。她那相似的眉眼在不断模仿的举止间已能以假乱真,她甚至能将琳琅的神色学得一模一样。   她从容地抖了伞上雪,对苍霁浅施一礼,说:“主子回了神,也不去我那儿坐坐。”   苍霁呼出寒气,说:“我如今有夫之夫,讲规矩。”   他俩人竟像是没经历过那一千四百年前的生死劫难,于这层层包围中,似如“你吃了吗”这般的相互问候。   “恭喜主子得偿所愿,可见红线还是有些用处。”华裳收伞回首,再看了一眼醉山僧,温声说,“阿朔,你既然跟了黎嵘,便不是她的徒弟。不必再叫她师父,直呼其名吧。”   醉山僧浑浑噩噩。   华裳染了丹蔻的指稍稍摸了唇间,露出点妖冶:“你敢么?”   山月已将参离枝咬出了牙印,她脖颈间振得通红,发已经湿透了。   浮梨手上沾着血,也汗流满面,口中碎念着:“阿月,用力——”   外边的阿乙轰然撞在墙壁,门窗“哐当”巨响。他呛声骂道:“好狗!新主子喂得饱!连爷爷也打!”   青符十三障已破了尽半,宗音在外死扛,这边阿乙尚未跨出院子。他心急如焚,也不敢表露在面上,魅物擅攻心,他不欲再给对方可趁之机。   雪魅游身,畅快地在雪中来去,他说:“往日你算什么好东西?不过也是狗仗人势罢了。怎么,今日没了你阿姐,你连狗也当不了了!”   阿乙心思飞转,他滚地时蜷身呕血,撑都撑不直身了,说:“凭我今日以死相阻,你……我叫你一声大爷!你跟我干成不成?”   雪魅眨眼便出现在阿乙面前,他森然地说:“你也配?你们也配!”   阿乙掩着血,拧眉说:“冤有头债有主!你恨净霖,便去找他杀了解恨!”   “你凭这样的激将法,能够骗得了谁?”雪魅呵出寒气,“我虽修为大涨,却一样打不过临松君。但是无妨,今夜有人来收拾他,我只管收拾你便是了。你说,我的铜铃在哪儿!”   阿乙独力难支,他央求道:“里边有我阿姐,我不管别人,我把铜铃给你,你不可为难她!”   “五彩鸟自有君上决断。”雪魅幽幽地探向窗,“我只要掐断这孩子……”   他话尚未完,颈间猛地被套上了梵文链。金光大亮,烫得雪魅失声尖叫。阿乙肘臂支地,拖着他的脖颈向后拉。   “呸!”阿乙狠啐他一口,“下贱胚!挡我道,我就要你命!承天君算什么高枝?你也敢这般托大!净霖当年仗剑杀的可是他老爹!老子不成,儿子便行,做你他妈的白日梦!”   房门突地开了,阿乙还勒着雪魅,问道:“生了吗?我还没出……”   布包长棍霎时钉下来,阿乙顿时后抽身,他滚了一圈,盯着人。   “你疯了么?!”   山田扯开布,露出了长枪。   里边山月已经染了哭腔,她后磕着头,痛得齿间一片血味。但是孩子迟迟不出来,她已然体力难支,仿佛正被人夺取着生机,若非参离枝在口中,恐怕已经性命堪忧。   浮梨托着孩子的头,说:“阿月,阿月!他就要出来了!”   山月吃力地转动着眼珠,窗黑黢黢的,只有寒冷无处不在。 第118章 铜镜   “阿乙!”浮梨扭头喊,“动静如此之大,九哥必在来的路上!你进来,让这屋子热起来!”   阿乙将雪魅塞给山田,跃身跳进门槛,几步入内,“砰”地合上门。他把自己的外衫脱掉,立刻抱肩说:“怎么这般冷!”   山月的枕席已经濡湿,浮梨迅速说:“你原身属火,能镇得住这寒冷。”   阿乙便索性坐在窗口,他一坐下,那蔓延而来的寒冰随即消融成水。阿乙见山月面色白得吓人,又站起了身,急道:“他怎地还不出来!这要生多久?”   浮梨不答,她只说:“你坐着!”   阿乙定身不动。说来奇怪,他一入内,那寒意便不再纠缠,似是惧怕着他的原身。   门外的山田抱枪盘坐,一动不动地把守着房门。   宗音身陷重围,他坠海惊起滔天大浪,接着一头蛟龙破涛而出,搅乱了天地布局。暴雪遮天盖地,巨网自浓云间呼声扑下,幽光横蹿在网眼间,把宗音套了个正着。   “罪神宗音!”头顶神将劈头下按,“妄情僭律,罪当剐鳞!又私诞邪祟,罪加一等!”   宗音嘶声砸地,山间崩断,裂出条长痕。他挣爪欲出,可对方显然是有备而来。那网越挣越紧,网眼勒得蛟龙翻滚着压断无数寒松。   “七情六欲人之常伦!”宗音伸颈怒声,“我到底何罪之有!”   “人神殊途。”神将绕起金芒长链,勒住宗音脖颈,猛拖向上,“错了就是错了!九天台上自有定夺!”   宗音巨身腾起,竟被勒回了人身。他不肯去,满面通红,赤膊撕扯着脖间金链:“上天有好生之德,人皆有恻隐之心!尔等要杀要剐,他日悉听尊便!今夜我妻难产危险,我不能离她而去!”   神将重力拉掼,一脚踩在宗音肩头,冷声说:“为神者深明大义,你事到如今还是怙恶不悛。今夜九天万将严阵以待,岂有你能选择的余地。走!”   宗音膝磕于雪间,他扯着脖颈间的链,被拖行几步,双臂绷得青筋暴起。   “折了他的双臂!”神将一声令下,“万不可再耽搁了!”   宗音被摁进雪中,他口鼻间都是雪,他挣扎着,又被拖出了几步。他觉察到有人扯着他的双臂,他哑声道:“九天境行事不讲常伦,天地律法对承天君而言算什么阿物儿!”   神将说:“承天君便是三界律法,你身兼要职,竟连这个道理也不明白。动手!”   神将话音方落,便听朔风骤猛,山间群松涛声顿荡。飞雪迷眼,他挥袖时眼前哪里还有宗音,分明站着个天青常服。   净霖双鬓微覆白雪,他于风浪里掸袖,侧首问:“你适才说什么?”   神将觉得刻骨之寒袭髓而上,他喉间吞吐变得格外艰涩。他的目光沿着净霖的双鬓滑到净霖的眉眼,接着退一步,握到腰侧剑柄的手竟颤抖起来。   “君……”神将双膝一软,狼狈地撑身后退,失声惊恐地喊,“临、临松君!”   这一声尖锐撕破风雪,无尽人海当即齐齐回首。净霖屹立于此,既不侧目,也不躲闪。他指掠半空,劲风在他掌间疾现出剑鞘。   净霖缓声拔剑,迈出一步。   这乌压压的人海竟跟着退一步,一如五百年前的九天台。他们鸦雀无声,噤声而观,又胆寒退步,居然无人能够拔剑相应。   那场血雨腥风至今叫人记忆尤深,杀戈君也要柱枪跪地,梵坛的莲池成了血汤。   是谁杀了君父?   五百年里被人反复论说着的临松君!   净霖眼眺万人,咽泉剑“锵”声乍出寒芒。剑锋挑雪,他迎风时袖袍鼓风,发丝掠过这双眼,与他们噩梦中的那双别无二致。   苍霁凌身而来时看见了咽泉青芒,神将已做鸟兽散。他下跃而冲,直向净霖。净霖从下方抬首而望,两个人相视一笑。   “心——”   苍霁话才出口,便觉天地间一阵震动。他已经将要落地,抬首却见那云中“嗖”地掷出一物,轰然砸挡在他与净霖之间。   风雪倏地停了。   一张双面铜镜静静地立在两人之间。   净霖见那铜镜勾纹古朴,心下一动,咽泉剑先嗡鸣震动起来。他单手扣剑,见境中投映出他自己的身形,接着如水泛起涟漪,又变作了苍霁的模样。   净霖望着境中的苍霁,“苍霁”掀开雨伞,露出面来,冒雨对他说:“果然是我心肝儿!”   净霖扣剑的手当即一顿,胸口轰然震开一阵剧痛。他错愕地探进一步,觉得这一景似是在哪里发生过,叫他心神恍惚。   “哥……”净霖不自觉地轻声唤,“哥哥。”   “苍霁”笑着答:“昏不昏?痛不痛?怎地瘦了这么多……”   净霖发间似是淋着了雨,他茫然地抬眸,见天地已经变了。山间雪夜变成了鸣金台,台上空荡荡,唯有面前站着的“苍霁”。   净霖怔怔地回答:“不昏,不痛,没瘦……”   “苍霁”探臂来抱他,净霖看着这个人已近到身前。“苍霁”抱住他半身,净霖的剑被推了回去。他欲开口,却听着“刺啦”一声。   “苍霁”一臂化出龙爪,从背部直掏向净霖后心!   另一头的苍霁正笑问镜子:“待在镜子跟前干什么?到我这儿来。”   境边的净霖似是有些困惑,对他说:“我有些冷。”   苍霁说:“我来握着。”   “净霖”提剑而迎,望着苍霁,说:“背上冷。”   苍霁意外道:“那便抱一抱。”   “净霖”眼里隐约雀跃,他几步到了苍霁身前,等着被抱一抱。苍霁握了他一只手,呵了几下,说:“这么凉……”   铜镜突然“砰”声巨响,一只手猛地扒在镜端,血水沿着指淌在镜面。那边的人使劲砸着镜子,净霖后肩血红,他以肘撞着镜面。   “所见皆虚幻!”净霖厉声,“苍霁!”   他给苍霁起了这个名字,直到今天才唤过。这样生涩,又这般迫切。然而无济于事,这铜镜似是隔开了一层界,他分明能听到苍霁的声音,苍霁却听不见他的声音。   净霖一拳重砸在镜面,背后劲风一扫,他当即闪避。“苍霁”龙爪砸过来时力道扭风,能够轻松地碾断净霖的脊骨。净霖后肩已被抓烂,当下翻鞘格挡,接着整个身躯被巨力撞在镜面。   镜面“啪”地响亮,净霖双臂难挡,被龙爪压得难以喘息。他仰颈使力,深知蛮拼打不过这条龙,跟着长腿劲掠,猛地翻踹在“苍霁”肩头,带着剑鞘扭身旋起一脚,轰然砸在“苍霁”侧颈。   可是“苍霁”丝毫不为之所动,他的鳞渐覆上身,除非净霖拔出咽泉剑,否则难以招架。   净霖脚踝被擒住,接着被狠砸于地。他张口呛血,“苍霁”立刻拖住他飞速拽过去。净霖一剑插地,猛地止住雪间拖住,他已经被拖出一条血痕,后肩那一下挨得狠,几乎伤到了骨。   这天底下什么人最难打?   当然是自己的有情人。   苍霁正握着“净霖”手,不想这手忽然反握住他,他道:“这镜子……”   咽泉剑陡然破鞘而出,剑锋直挑向苍霁胸口。他猝不及防,抬臂倏而挡住剑锋,眯眸一拽,不退反进。   “净霖”凌风横扫,青芒爆于两人之间。苍霁错身荡开,手掌不敢重力,只朝“净霖”手腕使力。“净霖”手掌一松,紧接着咽泉剑反握回刺,猛地推向苍霁喉头。苍霁一把握住剑尖,跟着擒着“净霖”一臂,本该错身将人翻摔于地。   可是“净霖”望着他,仿佛下一刻还能喊出哥哥。   苍霁心下一软,暗骂道。   承天君,真他妈的高招!   咽泉剑错颈擦出,苍霁避首而闪。他拍臂击退“净霖”半步,不想“净霖”旋身掣肘,剑尖凌厉。周身风随剑走,苍霁分毫不想见识临松君的厉害,他折肘顶撞在“净霖”腰腹,滑身躲闪时倏地弯腰。“净霖”踏空而起,咽泉剑势如军马冲刺下来,其直观之感远比醉山僧更加瘆人。   若非时候不对,苍霁都想抱他转一圈,夸一声“打得好”!   脚下积雪霎时震飞,苍霁滑退半步。咽泉剑“唰唰”直削向他喉间要害,苍霁侧颊血线浮现而出。他手臂骤然一痛,见“净霖”一手画符,头顶三层青符笼罩砸下,眼前咽泉锋芒毕露。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时,铜镜忽然被撞出裂纹。下一刻净霖疾冲而出,咽泉剑寒光如汞,将“净霖”的剑横挑击飞。他一头栽进苍霁怀抱,跟着苍霁双臂翻过净霖身体,净霖抬腿顶住“净霖”的胸口,纵力将人一脚踹出。   “净霖”顿坠于雪间,那假苍霁的龙爪却已穿风突到净霖脖颈之前,净霖喘着息,收回了腿。颊侧一臂横出,龙爪与龙爪猛撞于净霖眼前,暴风吹开他面前细雪。   两个人竟然不着一句,配合得天衣无缝。   苍霁一手抱着人,一手顶着力,踏步跨出。强风席卷,“苍霁”龙爪渐屈,苍霁对待自己恨不能使更多力,擒住他狠狠砸向地面。   脚下山地剧烈一震。   苍霁哈出几口寒气,接着那双面铜镜清脆地裂开,碎成莹光,纵于飞雪间。   九天境里的瓷杯被“叮”声敲响。   盘坐多年的承天君宽袖博带,将棋盘上的黑子轻推而下。   那黑玉棋子坠案下沉,“叮咚”地滚在石板上,沿着窄道一路滚到了石床边,周遭的血海当即如沸水鼓动。封印符文交错而现,一条条被焚断,石床上的男人闭目不动。   那封尘多年的破狰枪正在鸣响。   阿乙正看着他阿姐助人生产,背后窗户突然被爆开。他情急间竟甩出梵文链,猛地绞住对方的兵器。   长枪抵了进来,下一瞬木窗轰地破碎,寒风强灌而入。山田面色发红,他抬臂掩着脸,气喘吁吁。   床上的山月濒死一般的痛声,浮梨已经跪在了床榻上,她扯着裘厉声说:“生出来了!热水,阿乙,热水!”   阿乙要动,却发觉自己根本动弹不得。他齿间竟有些颤,说:“你……怎么变样了……”   山田脚步有些踉跄,他滑身撑着墙壁,说:“我阿姐……我……”   浮梨裹住了孩子,不及回头,就见阿乙被骤然击撞在床榻之侧。桌椅“哐当”翻砸,榻上的山月已经呼吸渐微,参离枝却滚掉在夹缝里。   “宗……宗哥……”   山月默念着,发间已经布上了寒霜。   “热水!”阿乙一手拍在盆侧,击向他阿姐。   盆里冻结的水霍然沸腾,浮梨接住盆,抱着孩子摸索着参离枝。   山田越墙而入,那枪一砸地面,整个屋子都轰然要塌!浮梨倏地回首,她抱紧孩子,张大了眼。   “黎嵘!” 第119章 东君   雪风吼叫间屋舍崩塌,阿乙立刻设出梵文界,抬臂将坍塌的屋顶霎时扛住。他身形一沉,又艰难地顶了起来,说:“阿姐带人快跑!”   黎嵘翻握起枪,隐形的威势压得阿乙双膝打颤。他砰地半跪在地,整个屋舍都斜倾将塌。他扫腿踹起桌子,桌面腾起砸向黎嵘。   浮梨蜷身揣起孩子,将床榻击向阿乙,说:“你抱着床!”   黎嵘面上仍然潮红着,他似如染了风寒,不住地淌汗,他道:“把孩子给我,今夜我便不杀一人!”   “你要杀谁?”阿乙双臂分别承着力,已然要到极限了,他说,“这是你阿姐!你要杀谁!”   “君命难辞。”黎嵘说,“此子不祥,万不可落在中渡!浮梨,你且将他给我,我便容你们三人离开。”   山月危在旦夕,他竟分毫不顾念姐弟情谊。阿乙逐渐承不住屋舍,他一手甩过床榻,滚身将被间的山月抱了起来。背上当即坍塌,阿乙护着人手脚并用地爬出来,他见怀中人已经快没有气息了,不禁失色大喊:“阿姐!”   浮梨猛掀起一丈雪浪,疾步突扫。黎嵘竖枪格挡,浮梨单手抄抱着孩子,自知不敌,却也脱不开身。她喊道:“参离枝!”   阿乙探手在废墟里摸索,他用肩头别开断木,够着参离枝。山月贴在阿乙怀里,冰霜反倒退了去,甚至连苍白面色都稍稍恢复些许。她垂着手,费劲地望在黑夜里。阿乙好不容易够着参离枝,边上他阿姐已经暴退半丈,摔滚在侧。   浮梨一臂撑地,终于觉察不对。   这孩子自诞生起便一声未出!   浮梨倏地垂头,看他面色紫红,竟没有任何气息。浮梨当即慌了神,她说:“怎么如此……怎会如此!”   背后的黎嵘枪已飞掷,阿乙顿现出尾羽,御风撞开枪身,拽着浮梨往自己身下扯。   “喘息、喘息!”浮梨熬红了眼,她用血迹斑驳的手掌抱紧襁褓,“参离枝与阿乙皆在这里,这孩子怎会死呢!”   “死了?!”阿乙一臂罩住他阿姐,在雪中挡住山月,飞快道,“给我抱!”   黎嵘听着话,忽地也急切起来,说:“死的吗?”   他欲靠近,气氛似如绷紧,接着黑暗中突出龙爪。苍霁跃地暴起,爪直擒住黎嵘脖颈,将人砸了出去。   黎嵘不防,猛退数丈。他翻枪欲撑地,岂料背后寒风凛冽,咽泉剑青芒斜划。黎嵘俯身躲避,长发瞬间被削断一缕。他跟着回首,唤着:“净霖……”   净霖剑掠罡风,击得黎嵘仓促应战。他旋身“砰”地和咽泉剑撞在一起,背部又陷入苍霁龙爪之下,一时间进退维谷,不敢分神。   净霖压剑质问:“大魔是谁?”   黎嵘错愕相对:“你在说什么?”   后边苍霁欺身而近,黎嵘凌枪抵挡,苍霁一把握住破狰枪身,说:“九天境如此执着这个孩子,怕不仅仅是因为宗音僭律。承天君将你送到山月身旁,未尝没有监视之意——到底什么缘故!”   黎嵘飞脚踹抵住咽泉剑脊,却不答话,而是望着净霖:“我知你们必会重逢,那佛珠、那逆鳞!净霖,我虽杀了他,却不曾对不住你!兄弟情义,今天你要杀我吗!”   净霖剑身顿错,他说:“我忘记了什么?”   黎嵘欲回话,肩头却霎时一沉,他不及回击,整个半身已被苍霁掼入雪间,破狰枪“哗啦”地倾斜。   苍霁凶性毕露,他说:“不要跟内子讲话。”   脚下雪花随即腾旋荡开,苍霁拖着人狠摔于后。他活动着肩臂挡住了黎嵘看净霖的视线,舌尖缓缓抵住了尖牙,不急不躁地笑说:“兄弟情义,我们也有啊。一千四百年前的剐鳞之仇,我心心念念。你既然这般喜欢与人讲情义,今夜就与我好好论说一番。内子如今金贵,杀人这种粗鄙之事,我说得才算。”   黎嵘骤然撞在雪中,他挥开雪屑,说:“我受君命杀你不假!今夜你若能行,便杀回来就是。不过我见帝君尚未渡劫,锦鲤之身恐怕难挡破狰。”   苍霁闪首避刺,抬手抓住破狰枪,说:“我见你也修为不稳,今夜你我半斤八两,何必许这个狂言。”   破狰枪仿佛被钉在了岩石中,竟然动作不能。   苍霁倏而凑近,悄声说:“我怎么会杀了你?我素来是嚼碎了化进灵海的。”   说罢陡然拽近枪身,双眸寒煞。   “这把枪我惦记着它,不知是它硬,还是我更硬!”   破狰枪嗡声长鸣,风雪顿盛。他俩人在暴雪间“砰”声乍响,跟着见天空浓云飞转,旋出擎天云柱。异象泛红,似如血海之色。   数面铜镜“砰砰砰”地接连坠下,围绕着净霖环出一圈。净霖负剑仰首,见众僧踏云盘坐,颂经之声犹如大雨瓢泼。   “东海之滨诞邪祟。”老僧睁眼看着净霖,“邪祟催生大魔现。临松君五百年前杀父弑君已坠魔道,今夜又阻碍天地律法施行公事,此君已是天地大祸。大魔在此,拿住他!”   音落颂声大振,数道金光法印腾云而现,层层叠加成梵坛巨掌,轰然压向净霖。净霖袖袍翻飞,咽泉剑顿爆出巨剑青芒,气势磅礴地横荡而去。   金光青芒一线闪爆,接着数面镜中破水踏出数个“净霖”,各个都手握咽泉剑,齐身扑向净霖。   苍霁一爪击开黎嵘,回身追过去。黎嵘却枪法骤变,变得异常难缠。   净霖一剑架挡住数把咽泉剑,青芒从包围中闪烁不定。净霖剑法凌厉,“净霖”们的剑法便更加凌厉。   “我持君上手令。”僧间走出一人,青帽黄衫,打扮古怪。他说,“捉拿大魔归天!颐宁,你还待什么?动手!”   净霖悍然杀出路来,他见对方不是别人,正是如今与东君剩列君神的菩蛮君。对方话音一落,龙啸已破风而出。   “谁敢碰他!”苍霁拳砸黎嵘,砸得地面龟裂,山都颤巍巍起来。他半身化鳞,龙啸之下风也扭转逆冲而去。   颐宁笔走龙蛇,一条苍龙自纸间跟着怒吼冲出云间。苍霁与龙共撞一处,颐宁本就临摹着他当年之姿画的,如今遽然而相,苍霁竟隐约不敌。   龙爪将苍霁震砸于地面,掼着他背部,巨身轰然碾压在上,不为打得过,只为拦得住。   苍霁拼力扛身,竟隐隐抬起龙身几寸。他喘息急促,探掌爬向青芒,嘶声道:“净霖!”   净霖凌踹开假货,已然自血水里向境间空隙伸出了手。   他俩人指尖相距咫尺。   苍霁想拽住他,拖住他,将他纳进怀里!   岂料下一刻金界瞬隔,金笼拔地而伸。净霖指尖轻轻擦过苍霁的指腹,跟着金笼被倒拔而起,他俩人骤然间就相隔数里。   电光火石间墨迹迸溅,苍霁竟然生生掏了龙的腹部。龙立刻消融,墨汁溅洒了苍霁一身。他已经爬地而起,腾跃而上,双掌“砰”地扒住了金笼边沿,被带着直冲向云端。   “还给我!”苍霁怒声响彻云霄,拳砸于金笼栏杆,轰然撞得栏杆里凹。   菩蛮君掀帽掷下,那帽陡然变大,化作荆棘长鞭,狠抽在苍霁背部。苍霁紧紧拽着金笼,已然是暴怒之态。鞭子倏地缠住苍霁,猛地拽着他撒手。   苍霁不管不顾,背后却凌风扑来,黎嵘长枪已迫近后心。笼中的净霖忽然一掌拍在苍霁身侧,借风以肉掌牢牢地握住了破狰枪锋。   掌间血水迸溅,净霖不松手。他盯着黎嵘,赫然翻掌,将破狰枪“啪”地掷在黎嵘脚边。   苍霁捉了空,被三人齐力拖了下去。他倒坠时眼睁睁见着金笼速消云间,那淋血的长指亦够了个空,然后消失不见。   菩蛮君沉喝一声,把苍霁扔向海面。苍霁顿坠水中,荆棘鞭纠缠捆身,带着他疯沉向下。   “净……”   千道封印齐落而下,海面惊涛骇浪,跟着恢复平静,形成镜面一般的界,将苍霁封了个彻彻底底。   阿乙抱着孩子,数次俯面贴声,却不见他喘息。他冷汗直冒,跪在地上揽着孩子念着:“你是我爷爷!爷爷醒醒!醒醒!”   浮梨翻身抹血,拽住宗音的胳臂,费力地说:“把阿月也放在阿乙身边!”   宗音跪倒在阿乙身侧,山月依着阿乙,便能喘息。宗音撑身,已然体力不支。   “杀戈君……”宗音咬牙,“竟然是杀戈君!”   “怎么不行?”阿乙给孩子呵着热气,他小心翼翼地捏住孩子的手,发现这小小的掌心里竟烫着一朵莲花纹。阿乙不及细想,接着连声央求,“阿姐!没用啊!”   浮梨怔然地说:“若连你也不行……”   宗音忽然挺身回首,说:“你今夜放他们母子一条生路,我的命给你!”   黎嵘提枪跨步,说:“我只要这个孩子。”   “那你跟人生啊!”阿乙已经快被这一连串的动静逼疯了,他恨得失控,“你他妈想要,你们自个生去啊!夺人子算什么好汉!呸!我看不起你!”   黎嵘说:“你看得起我如何,你看不起我又如何?我不过奉命行事。”   他走近,阿乙颓然地说:“阿姐!不成,已经活不了了……”   地面倏然一沉,罡风呼啸扑下。降魔杖单单挑了破狰枪,黎嵘被迫止步侧身,后边的醉山僧当即一棍。   黎嵘掀袍使力,隔空震退醉山僧。醉山僧的斗笠“嗖”地破开,他单膝跪滑撑住了身,支起了降魔杖。   “天下大义究竟是什么。”醉山僧抬首,露出原本的面容,他望着黎嵘,“我曾以为君上只是输在一个‘迫不得已’。”   黎嵘回首,破狰枪一杵,他说:“我没有输过。”   醉山僧抬臂扔开斗笠,正色道:“我有一桩心事未结。我等了一千四百年,今夜还请君上给我一个痛快。”   黎嵘可惜道:“你天资过人,本有无上前途。所谓大义自在心中,时机一到,你便是不可估量的变数。然而你多年郁结于心,不肯破除心魔,从此就只能做个‘醉山僧’而已。”   醉山僧在落雪中闭眸,浮现而出的仍然是琳琅临终前的回眸。   那一眼成了他此生的魔障。   他过不去,因为这是他的求不得。   醉山僧提杖而起,他说:“在下阿朔,北地九尾琳琅座下嫡传。一千四百年前君上于北地一战误了我师父,今夜,我要讨那一战之仇。”   风雪愈急,阿乙已经心灰意冷。他臂中的孩子渐沉向膝间,就在此时,他忽然见雪中冒出一朵迎春花。阿乙心以为自己花了眼,他定睛再看,从他脚下突地冒出一串迎春花。   阿乙惊了一跳,抬起了脚。   雪间掉落的花砸得众人皆抬首,那风间迎春飞舞乱窜,扑得漫山遍野到处都是。   黎嵘眸中一凛,他说:“你也要这般背弃天规吗?”   山河扇“啪”地轻合,东君步踏飞雪,潇洒地落在阿乙身前。他挠了挠鼻尖,不欲作答。   黎嵘喝道:“你也要这般背弃天规吗!”   东君冒雪大笑,接着翻过折扇,对黎嵘肃容而相,掷地有声。   “我为东君,不沦苟且。”   他话音一落,阿乙便觉得臂间一热,那本已绝气的孩子“咕嘟”地吐出气,细声哭起来。 第120章 承天   金链射向八方,衔接住高台各角,将金笼腾吊在九天台中央。梵文浮现,环绕着金笼旋成屏障。   怒云滚涛,诵声雷鸣。   承天君云生明珠垂面,沿阶而上。他站在金笼之前,拨开明珠,探身来看笼中的净霖。   “此乃何人。”云生掌心里把玩着阴阳珠,“我竟不认得了。”   净霖握住栏杆,半肩已融于血色。   云生目光逡巡,似是叹息般的说:“东海诞邪祟,不想竟引出了你。净霖,你竟然也会赧颜苟活。当年临松君何等孤高,如今落魄至此,若是父亲泉下有知,不知该作何感想。”   净霖说:“言不由衷。”   “这是世间常态。”云生说,“你便敢坚称自己心口如一,从无二思吗?”   “我杀人见血。”净霖从栏杆的缝隙里看着人,“你们杀人无形。”   “为剑者当如此。”云生说,“我非剑,自当另寻蹊跷。只是你杀孽太多,已然不被天地所容。我替天行道,还能在这九天台全你一个贤名。”   “成全。”净霖微嘲,“你成全过那么多的人,便没有想过自己?”   云生笑了几声,他说:“你明白‘君父’的含义吗?这么些年,你从来不曾真正地进入过九天门,你根本不明白‘君父’意味着什么。一旦坐在这个位置,便是天下共主。君父是成全别人的人,而我如今就是君父。我说成全你,这是天赐恩惠。父亲当年称你为剑,全天下皆以为是无上夸赞,其实我们心知肚明,这只不过是嘲弄罢了,你在他心中,连做人的资格也没有。”   净霖抵笼不语。   云生迈出几步,他华袍金奢,拖在身后迤逦而行。他围着这笼子,犹如观赏着一头奇珍异兽。   “上天将你生成了这个模样,我便知晓有一日必遇情劫。我屡次劝父亲未雨绸缪,他却笃定你翻不出浪涛。人若久居高处,便会疏于防备。他刚愎自用不听劝诫,果真在你手中断了性命。你杀父弑君,罪恶滔天,可就我之见,这又何尝不是在替天行道?父亲已经老了,他天资受限,大成之境对于他而言譬如水月镜花。他哪能够得着。他不过是借着‘君父’之名杀了一批又一批的无辜稚儿填补修为。你直到今天也不明白自己的用途,你与血海一般无二,皆是父亲的踏脚石。乱世多杀生,血水渡城墙。你的名越正,他的名便越正。你不是九天门的剑,你只不过是他一个人的剑。你所求的道义也不是天下正道,你只不过是个为虎作伥的伪道。净霖,你杀他,他杀你,你们俩人这般才算的上是真父子!”   净霖突然说:“他要杀人填灵,寻找稚儿须得有个心腹之人去做,我曾得证词说此人乃是个‘手携折扇’的人。”   “东君出身血海。”云生说,“父亲叫他杀人,这是意料之中。”   “他无心。”净霖眸中漆深,“若要做恶,必定做得滴水不漏,一个都不会放过。他又深知自己身份特殊,一言一行必会遭人揣摩,所以行事谨慎,绝不会堂而皇之地杀人。”   “你心里自有人选。”云生掌中阴阳珠磕碰着发出声音。   “你好修饰,本相为镜,擅仿人形。”净霖说道。   “你无凭无据。”云生笑看他,“这般急着死?”   “你屡次劝诫父亲防患于未然,他并非不听,而是交给你来做。断情绝欲的咒术生长在我躯体之内,它藏得这般隐蔽,皆是因为它与我朝夕不离。”净霖冷静自若。   “唯有咽泉剑与你朝夕不离。”云生说,“咽泉剑鞘却是澜海所造。”   “是了。”净霖说道。   “所以你怀疑澜海。”云生迅速接道。   “无凭无据。”净霖不急不慢,“你这般着急做什么?剑鞘是澜海所造确实不假,剑穗却是你送的阿物儿。”   云生踱步,说:“我送出去的玩意那般多,若是出了事,各个都要怪在我头上吗?”   “你掌管门内事务,替父亲做了丹药。那丹药呈给我们吃,不过是掩人耳目,其初衷是喂给清遥。清遥藏身门中,每日所需血肉供应不够,为了不叫她露出原形,便日日喂着那丹药。东君从来不要,恐怕便是从其中窥出些端倪。澜海久在院中,又与清遥为伴,你做不干净,他察觉了。”净霖停顿片刻,说,“你杀了他。”   “他有雷霆天锤,我怎打得过他呢?”云生转动着阴阳珠,“到了此刻你也舍不得猜父亲,父子情深至此,我好生感动。”   “你杀了他。”净霖重复着说道。   云生竖指噤声,说:“不要这般说我,净霖,我素来不会真刀真枪上场的,杀他的人是父亲。”   “是你啊。”净霖微微前倾,眸中越渐深若寒潭,“你慌张畏惧——你是不是还曾经跪在他面前哀声求过他,要他放你一马。可是他不从,他要问明白,你是父亲的狗,你最怕的就是坦白,因为你胆敢说出父亲,死的人便是你。”   云生温润之下终露獠牙,他喉间滚动一下,对着笼说:“是他跪在我面前……”   “父亲不将我当作人看。”净霖说,“他便把你当作人了吗?”   云生霍然甩袖,他扶住了栏杆,切齿道:“你住口!”   “你知道的这般多。”净霖步步紧逼,“父亲怎么能容你活?大局当定,君位一稳,首当其冲的就是你。他不肯杀我,这是你的功劳。我出关时你便该害怕,刀口下碾过了那么多兄弟的人头,你替他做了那样多的恶事,该轮到你了,所以他要用他最快的刃。”   “是啊。”云生紧紧攥着栏杆,挤出笑来,“净霖,他要用你来杀我!可笑他养了八个儿子,每一个人都有用途。他根本谁也没想留下,他就是要所有人都在他脚底下。他上去了,我们便都没有用了。他掐断了你的情,你忘了吧?是黎嵘做的啊!他们将那条龙剐鳞抽筋,就在你日夜哀嚎的时候。你完了,我也完了,黎嵘又能活多久?菩蛮和东君又能活多久?你们把他当作恶人,唯独我将他视为亲父。我把他当作父亲!我竭尽全力拥戴他,我费尽心思替他杀人。”云生眼中生冷,“他登上九天之后便将我调离身边,他拿捏着黎嵘,那是他的盾。他已经起了杀机,不过是缺一把剑而已。”   “你下了毒。”净霖说道。   云生笑道:“不是我,是我们。”   净霖指尖的血已经凉透了,他看着云生,却已然记不清少年时的模样。他们生长一处,却像是罐里的虫。他们起初以为父亲要的是个蛊,最终明白父亲自己才是那个蛊。   一群儿子杀了父亲。   “我们皆是凶手。”云生抬身,已经收敛了情绪,儒雅自持地说,“黎嵘有多干净?他欲杀父亲已久。东君又有多干净?清遥之后他一直忍而不发。菩蛮更是下作,他既恨你,又怨父亲偏爱。一成药,一种毒,如何杀得了父亲?是千百种啊!一层一层,无孔不入地渗进去,父亲早已四面楚歌,他还一心觉得我们皆是他掌中物。我们万事俱备——只缺把刀而已。”   净霖似是难以忍受。   云生快意道:“兄弟不是兄弟,父子不父子,我们是天底下最残酷的一群人。可这又如何?共逐罢了!你把兄弟们当作傻子,可你自己呢,净霖,你才是最傻的呆子!九天门号令群雄已成趋势,为何要多此一举再开鸣金台?因为苍龙必会闻声而来。这条龙是父亲难以逾越的墙。龙生逆鳞于喉下,父亲曾以数年来琢磨他,却见他喉下乌黑一片,根本没有所谓的逆鳞。想要击破他,便先给予他。当他喉下鳞化月白时,便是时机已到。你是把剑,你击破了他。杀掉他的人不是别人,是你自己。”   净霖垂首,露出的后颈白皙沾血,仿佛脆弱得不堪一击。   “搅弄乾坤不过如此。”云生笑起来,“此后天地共主只有一个,众生匍匐于我的脚下,我是承天君,我也是君父!”   诵经声早已停歇,周围阒无人声。   净霖忽地抬首盯着云生,少顷,勾了勾唇线,说:“你心以为这些年皆在你运筹帷幄之中吗?”   云生抬臂,华服尽显,明冠摇曳。他说:“兄弟八人,杀出重围,稳坐于此的人只有我。你不入轮回,我便猜得你会活着。你一路到此,还期待着谁来解救?父亲已死,我将你捉拿于此,便是要重召三界会审。黎嵘当年同你那般亲近,你杀父亲,他岂会不知?是你们筹谋篡位,若非真佛明鉴,那日九天台上,死的便不仅仅是父亲。你如今已沦魔道,黎嵘便是助纣为虐。你们俩人皆该死。我不是目无律法的人,我要你们死得理所应当。”   净霖说:“澜海因你而死,却也在你的掌心里写下我的名字。你不明白是为什么吗?”   云生说:“他不过是病入膏肓,意图透个风声给你。”   “不是。”净霖斩钉截铁地说,“他写下我的名字,不仅是要告诉我兄弟中有叛徒,还是在告诉你,除你之外,还藏着一个他也不知道确切面目的人。”   云生骤然冷下面容,说:“你意乱我!”   “陶弟死在血海中,是谁助他化魔,是谁放他下界。”净霖语速渐快,“当年临行时,又是谁对我提及剑穗一事。”   云生猛地退后,却已经来不及了。他听那阶上渐起脚步,黎嵘身着绛红大袍缓步而上。   净霖轻轻道。   “你所言不假,人若久居高处,便会疏于防备。今日是你死,还是他死?云生,黄雀来了。” 第121章 破茧   黎嵘立于最后一阶,缓跪下膝,说:“君上。”   云生遥遥地揣摩着黎嵘的神色,被净霖三言两语挑拨了心弦,却不肯轻易露出畏惧之色。他珠帘的摇晃逐渐平息,将变幻莫测的神色都隐藏在其后,说:“邪祟已除?”   黎嵘说:“正在殿中,待君上处置。”   “你为何不杀了他。”云生步沿着金笼而动,把净霖隔在了两人之间,“他若不除,必生灾祸。”   “正因如此。”黎嵘说,“方须君上亲自处置。”   云生心中已生间隙,断然不肯靠近黎嵘。他笑:“算什么大事,兄长还不能做主?”   “君臣有别。”黎嵘抬眸,扫了净霖一眼,“前车之鉴正在此处,此子不可小觑。”   “我欲放净霖一条生路。”云生忽然话锋一转,搭着金笼说,“东海诞大魔,净霖虽曾有坠魔时,可如今看来不似传闻中的那般。兄弟一场,难免会动些恻隐之心。”   黎嵘撑膝不语。   云生说:“你杀他之心已到了这个地步吗?”   “我不曾对他动过杀心。”黎嵘并不看净霖,他说,“只是隐患不除,人心惶惶。君上已召三界会审,净霖恶名昭彰,恐怕逃不过去了。”   “我今为主上。”云生说,“杀不杀他不过是一句话而已。”   黎嵘长叹一声,说:“事到如今,君上却欲妇人之仁。你若不曾下令捉拿他,兴许还有迂回之策。可眼下君上要面对的不是一把咽泉剑,而是前途莫测的双剑。那孩子跟净霖如出一辙,杀父弑君之事已有一轮回,你此刻不杀他们,他们来日便能再行凶事。君上,且要三思。”   净霖回首,并不明白“如出一辙”的含义。   云生的阴阳珠丢在地上,形成黑白太极。他步踏白色,说:“净霖在这里,大魔又是谁?”   “不论是谁。”黎嵘镇定地说,“只要严守东海,待会审之后,自见分晓。”   云生忽然问:“东君何在?”   东君冒水而出,狼狈地爬出去。大雪狂舞,他山河扇甩也甩不开,墨迹污了一团。   “失策!”东君嘀咕着,脱了鞋,抖掉里边的小鱼,“没料得他那般厉害。”   东君踩着雪,一脚深一脚浅地进了山。小院已废,他从雪里扒出醉山僧的脚,将人拖出来,见醉山僧降魔杖已断,不由地哆嗦几下,拍了拍醉山僧的脸。   醉山僧闭息不动。   东君就解了醉山僧的酒葫芦,打开紧着几口喝。那酒香一冲,醉山僧当即就睁开了眼。   “你还没死啊。”东君丢了葫芦。   醉山僧嘶声滚动,他背部已然要断了,横在雪里说:“他抱走了孩子!宗音的手臂怕也废了,浮梨和阿乙带着女人逃了——给我一点酒。”   东君盘坐在雪中,他也不顾浑身湿透,甩开扇子呼扇两下,扑了自己一脸墨。他说:“我绝不会算错,黎嵘不是净霖,五百年而已,他不该这么强,他必定是吃了什么灵丹妙药。”   “我打不过他。”醉山僧闭眼,说,“再给我五百年,我也打不过他。我观他修为稳定,已经不可同往日而语。”   “稳定也有猫腻。”东君定了定神,思索片刻,继续说,“他先前与净霖和苍龙交手时分明藏了修为,他若与九天境齐心,何必瞒着云生?可见他俩人也不是兄弟情深。”   “他为了这个孩子不惜如此。”醉山僧说,“到底是为什么?”   “因为嘛。”东君拧着衣袖,“这就说来话长了,你只需知道,他意在君父之位,而天底下能杀君父的人只有净霖。本相为剑者多少年也没有再出一个,你不明白么?这是因为父亲早就知道净霖是怎么诞生的。这些年来步步压制,便是不要天下再出一个能斩万物的‘净霖’。”   醉山僧倏地坐起身,说:“你的意思是……”   “这孩子是神人僭越之物。”东君晾着衣服,“殊途之人才能诞下这等异象。九天境严禁人妖神相互私通,不是害怕邪祟,而是为君者忌惮世间再出一个净霖。这么浅显易懂的事情,你不会今日才明白缘由吧?”   “神说谱上对净霖的来历忌讳莫深。”醉山僧说,“传言他从南禅来,君父说他是天赐之子。”   东君兜着冷风:“所谓天赐,并未说错。神诞之子,自然是天赐。净霖当年掌中握莲,心中诞剑。九天台上死一次,他已丢了慈悲莲,只剩残破剑。但这二物缺一不可,所以姻缘相系,八苦相衔。我告诉你,如果没有苍龙的红线绕指,今日的生苦便不该是宗音之劫,那该是净霖的。他丢了的东西,铜铃系因果,又给他送回来了。”   “慈悲莲是这孩子的掌中物,净霖要如何拿回去?”醉山僧心事重重。   “这我怎么知道。”东君无所谓地说,“兴许吃了吧。”   醉山僧当即变色。   东君哈哈一笑,说:“我逗你玩的。净霖丢的是慈悲,那是因为他为避断情绝欲,自割出去的一部分。待他恢复记忆,明白五百年前他因何而痛,说不定慈悲莲就回去了。”   醉山僧跟东君对膝呆了一会儿,他忽然一拍脑袋,问:“你说苍龙——帝君人呢!”   东君仰头示意东边,说:“下去了啊,估摸着活不了了。云生让菩蛮来压他,自然是道理的。你知道当年黎嵘剐鳞抽筋,龙鳞所锻之甲便是菩蛮的甲。帝君如今不过一条锦鲤,遇上龙鳞岂不是只有死路一条?”   死路一条的苍霁被重碾在底,他后背遭遇荆棘鞭的缠绕,脖颈间也被勒得难以喘息。水中霍然震荡出红色光芒,一层一层地绕住苍霁。他灵海中的锦鲤已经变成了黑甲怪物,角并不顶出,仍然鼓着包。   万重封界陆续镇下,周围越来越黑。水涡随着菩蛮的搅动遍及各处,要将苍霁封镇在这不见天日之处。   苍霁的鳞片暴显而出,他在与菩蛮的交锋中被紧束成蚕。红色堆积在眼前,百种咒文密密麻麻地铺垫而上,愈收愈紧。   菩蛮身化出甲,脚踏灵芒,他挥鞭抽得红蚕轰然撞在底部。底部微光一亮,符文“唰”地齐转而起。   苍霁探出的龙爪陷入符文的包抄,他凝力撕裂红光,暴蹿而起。水波霎时一荡,菩蛮凌鞭化成数不尽的丝草,拖住苍霁暴起的身形。   苍霁霍然扑空,接着后方受力,再次被压入底部。丝草变作无数锁链,抄住苍霁浑身,拖向黢黑深处。水中符墙光芒逐渐黯淡,菩蛮欲抽身而出,岂料苍霁竟震得符咒微微发抖。   “留你不得!”   菩蛮悍然出手。   苍霁与菩蛮相撞一处,却近不得半步。他见菩蛮身覆铠甲,那甲的纹路何其熟悉!   两方在水下激战,上边波涛翻滚,岩石被牵连受击,一时间浪声不绝入耳。   “这要打到猴年马月去!”阿乙趴在石上勾首而观,“孩子没了,净霖也没了!再等一等,就都追不回来了!”   浮梨说:“百里之内全是九天兵马,贸然出手未必是好事。”   “坐以待毙也不行。”阿乙撸了袖子,他还没动,便听得一阵地动山摇。   山间猛禽飞奔而出,地下晃得土崩山裂。   阿乙探头喊:“这是怎么回事!”   那九天兵马已然动了起来,神将拔刀踏云而上,欲要探个究竟。谁知降魔杖凌掷而出,划出一条腾空之道。   醉山僧勉力抵肩,推着庞然大物闷声前奔,他咬牙道:“你且快去!”   那物卡住了身,后边的东君抬腿一踹,踹得他“咕咚”地滚了下去。   华裳率妖接着一尾抽出,击在翻滚的巨物侧旁,抽得他怒吼一声栽进水中。   阿乙不防,被水溅了个正着。他抹着面,问:“这是什么东西?”   华裳叫小狐狸给她提着裙,闻言倚了倚伞,掐着指说:“临松君的嫁妆。”   巨物入水,下一刻海水猛地倒逆而转,被他一鼓作气吸入口中。殊冉趴身用力,海岸波涛浪白,他不管左右神将,只专心于海中。那海水荡动,符咒倏地层层显出模样来。   菩蛮刹那分心,苍霁一把拖住菩蛮前胸,双臂猛提。那铠甲却纹丝不动,坚不可摧。   菩蛮振臂,说:“此乃龙鳞甲!最镇妖物!你已身陷封界,休想逃出!”   苍霁轰然砸中菩蛮,灵海间逆气翻腾,他竟然觉得饥肠辘辘。菩蛮见他目光已变,不禁错愕挣扎:“你欲……”   “送佛送到西。”苍霁森然露齿。   殊冉停下吸水,后边醉山僧跟神将打得不可开交。阿乙站在他脚边犹如蚂蚁一般,只能仰着看他,大声呼喊道:“你停下来做什么?他还没出来呢!”   殊冉嘴里塞着水,他突地打了个嗝,随后转头吐了个彻底。海水霎时冲奔向九天兵马,撞得山间一片狼藉。   殊冉咂摸着咸味,说:“帝君正在进食,吐给他不太合适。”   阿乙张望着海里,随即愕然地说:“……他把菩蛮吃掉了?”   阿乙话音刚落,海里便赫然沸腾起来。他见一层煞气直扑而来,接着见一条巨影之物翻腾在水下,鱼不像鱼,龙不像龙。   然而这还未完,天际闷雷几响。本是寒冬腊月,大雪纷飞的时候,天却突然下起了雨。阿乙抬掌接了雨,看自己掌心被染得通红。   “天水决堤,血海重覆。”殊冉倏然化身为人,拽着阿乙和浮梨便退,“且退,帝君要吞魔化龙了!”   九天境震动不安,黎嵘不及云生出声,先行起身。他见追魂狱的方向血雾团腾,不禁皱起了眉。   云生脚下的黑白颠倒,他扶身而退,喝问道:“你竟放出了血海!”   黎嵘回首,说:“不是我。”   他说着,目光迅速转向净霖。   净霖臂间血已凝止,心中奇怪,却面不改色。   果然听见黎嵘说:“难道是你?”   净霖玩味地挑眉,既不答是,也不答不是。 第122章 化龙   血海奔涌而下,气势汹汹冲卷云浪,犹如衔天瀑布直灌向东海。半边天已经被染成红汤,无数邪魔相争扑下,东海登时被搅成万顷浑浊。   云生现为三界共主,中渡如果再遭血海倾覆,便是他的德行不配,来日必将遭受口诛笔伐。他疑心是黎嵘从中作梗,想要趁乱谋位,故而当即喝令四方:“杀戈君欲谋不轨,卸下他的破狰枪,拿住他!”   黎嵘沉声说:“大敌当前,君上切勿自乱阵脚。”   “血海由你镇守,如今无故奔涌,不是你擅自做的手脚,难道还能是别人。”云生心中一横,不欲再留下黎嵘,不论到底是不是,今日都要先将他拿下!   黎嵘说:“血海奔中渡,大魔必将出。云间三千甲尽在我手中,如此紧要的时候,你却要执意与我再起纷争!”   “你放血海入中渡,芸芸众生将遭此劫难,你却又在此时与我谈纷争,欲意为自己开脱。”云生脚下阴阳分裂成黑白双镜,他说,“黎嵘,你心当诛!”   九天台四方霎时掀起黑白水浪,形成包天之势。黎嵘眼见血海已融入东海之中,便料得苍霁意在吞魔。   黎嵘不由地抬脚一震,翻出破狰枪,说:“一千四百年前诛杀他何等艰难,待他再次化龙,谁还能拦得住他!云生,休要听凭挑拨。”   “你既然一心解释,又何必拿出破狰枪。”净霖淡声说道。   黎嵘一滞,云生杀机已显。他握紧枪,深知今日难逃一战。两人猛地暴击于九天台,云生双镜交错间数位“黎嵘”破镜而出,黎嵘当即陷入群战。然而画皮难画骨,云生不曾想黎嵘竟如此难缠。破狰枪击破隔界,云生竟险些崩境。   “五百年里你沉眠血海之上。”云生掩去血迹,“不想修为却突飞猛进。”   黎嵘枪愈急,云生便愈缓。他招架不住之时便一脚踹出金笼,将净霖横挡在两人漩涡要害。   “但你神思下界,哪里有时间修炼!”云生明冠被劲风吹开,他眸中狐疑,忽然心下一动,厉声说,“你贪吞了父亲!”   破狰枪轰然砸在金笼上,栏杆倏地下凹。黎嵘死死地盯住云生,骤然提声:“你欲放纵罪君净霖,又欲构陷我放出血海。如今我兼追魂狱统将一职,拿你是本分所在!”   云生顿时色变,说:“我为君父,谁敢?!孽障不除,天理不容!杀了杀戈君,我重重有赏!”   九天台已随声崩塌,见那无尽长阶轰地下陷。血雾已成铺天之势,闻声赶来的群神竟一时两厢为难,却看东海已然沸腾成炉上之水。   黎嵘枪划半圈,一把扯掉腰侧名牌,飞掷向下,声如洪钟:“杀了苍龙!”   苍霁化龙必成祸患。   九天君生时尚且拿不住这条龙,如今待他蓄势而归,便再难撼动,况且那一枪之仇不共戴天。黎嵘在万般艰难的情形之下也要让净霖活着,是因为唯独净霖能杀君父。如今君父已死,不论是净霖还是苍霁,留下都是祸患!   云间三千甲收牌得令,当即如白潮涌出,流进了神将之间。片刻后杀声震天,醉山僧降魔杖已断,腹背受敌时竟已有些疲惫之态。殊冉无水便缩,佛兽不肯滥杀无辜,便只能推出华裳号令群妖。   阿乙气结,反问道:“要你何用!”   殊冉心有余悸地摸着肚子,说:“无用也行,左右我是给君上充作嫁妆的。有了这一层干系,帝君必不会怪罪于我。”   阿乙顿时两拳打出,说:“男子汉大丈夫!你也忒没出息了!”   云生不敌,却自有法子。他躲闪黎嵘的破狰枪时,屡次以金笼做格挡。黎嵘次次重力劈下,那栏杆已被击得凹凸不平,终于“砰”地断开,梵文一瞬消失。   云生挥袖,说:“咽泉一出,鬼神皆服!净霖,杀他方能平你滔天之怒。此后你我两分三界,临松君当为天地尊者!”   黎嵘枪法凛冽,岂料笼中破口猛地抬出一臂,赤手扛枪,接着狂风乍起,净霖凌身而出。咽泉剑覆锈而现,净霖翻剑入掌,猛地旋身荡开浩然剑气。   破狰枪再次嗡鸣,若有若无的铜铃声包裹四周。   黎嵘滑掌稳住破狰枪,持力击来。劲风扑打,净霖剑走龙势。两方皆带动天云翻卷,将九天台震得飞石乱溅。黎嵘喉间一凉,他立即退身,堪堪躲过,再一摸喉,血已经冒了出来。   净霖却并不追赶,而是飞身凌下。天青色顿时坠落,犹如疾雨骤去,眨眼间穿越层层阻隔,直面东海。咽泉剑赫然下掷,定于沸腾的水面之上。下一瞬剑身环荡开萧杀锐气,将所有人清扫出去。   净霖落在水面,涟漪晕开在他踏过的地方。他拔出咽泉剑,垂首与水下游动的庞然之物凝眸对视。   苍霁还没有化龙,他受着邪魔啃咬,灵海被黑雾血色一齐弥漫。硕大的鱼身已顶出了角,在撕咬声中,净霖渺小的好似站在他的眼睛里。   我有一条龙。   净霖无端地想,甚至有一点细小的酸涩,那没擦净血迹的长指隔着水面轻轻点在这怪物的眼中。   他们好似从未分开过。   黎嵘枪掷而来,强风突袭净霖。那被震开的云间三千甲再次跃扑而起,净霖却在四方包围之间,对水下之物缓慢地露出笑来。   这一笑使得天翻地覆皆成虚幻,那千百年的苦楚全部烟消云散。有情人的对望本该如此,仿佛天崩地裂也无所顾忌,这千言万语尽藏于眸中,普天之下,除了对方,别的人都不明白。   咽泉剑陡然反起,与破狰枪“锵”声击中。净霖发被风荡起,他一步不退,击得黎嵘再凌半空,无法落水,跟着一手画符,青芒爆涨,霎时间逼退包围。   黎嵘身往下沉,却见净霖已然跃起。他们俩人目光交错间仿佛前尘尽过,殊途异路终有一场生死诀别,兄弟两字已成刀剑交锋下的亡魂。   净霖脚下涟漪陡然震开,咽泉剑化出万丈巨影,势如破竹一般惊起万顷涛浪,夹杂着劲风狂袭向黎嵘。黎嵘枪挟雷霆,红芒似如锐箭飞疾,在眨眼间已与净霖撞在一起。   风如刀割,疯狂地划在两个人的手背与颊面。方圆五里之内,无人能停。击打声嘈疾迸溅,兵刃摩擦着再碰撞,曾经同出一脉的一切全部在这一刻成为较量。   水面“砰砰砰”连续迸溅,净霖已欺身在上,隔剑飞掠一脚。黎嵘受力猛坠向海面,岂料净霖已然闪身而至,破狰枪“叮”地一声定在咽泉剑身,黎嵘借力再跃而起。   群僧寂静而观,众人皆望着这惊天动地的兄弟之战。不知从何处荡来了钟声,余音袅袅,鸣彻天地。   苍霁只差一步,鱼身已瞬化出爪。他于水下嘶声吞食,甩起的尾激荡起数丈海浪。   局势一度陷入胶着,阿乙突然站起身,他仰头一看,见云间隐约腾飞着什么东西。   “那是……”   阿乙倏地跃身追上,他腾身化成五彩鸟,迎着那墨迹染成的鹰而去。巨鹰墨迹未干,呼扇间仍然滴着墨。它口衔襁褓,里边裹着的正是山月的孩子。   阿乙于半空变回人身,接住孩子,他一看,不禁回首喜道:“阿姐——”   黎嵘腾空紧逼,探臂喝道:“给我!”   阿乙抬脚就要踹,净霖已追到了后边。黎嵘一枪突出,阿乙当即后仰,净霖拍他一肩,他顿时侧过了身。破狰枪错过阿乙,霎时突到净霖门面,净霖剑身一压,跟着要推开阿乙。可是黎嵘足尖撩风,阿乙又踉跄前扑,臂间的孩子倾滑掉下。   “不好!”阿乙惊声。   黎嵘与净霖已齐追过去,谁知阿乙隔空抛出梵文链,绕住襁褓猛地提了起来。孩子在襁褓间挣扎啼哭,掌心莲花微光闪烁。   黎嵘劈手要夺,阿乙施力回拽。破狰枪索性凶猛杀出,紧追过去。阿乙暗道好狠,只能撒手,孩子再次坠下。   净霖下沉极快,却已经来不及了。见那襁褓已被海水溅湿,即将沉进去。他掌中咽泉剑就要放出,哪想水面骤然开出朵偌大的莲花。   莲花承住孩子旋飞而起,群僧的诵声立刻再响。天地间金芒顿现,开出朵璀璨金莲。真佛直身而立,伸臂抱住了孩子。   孩子哭声戛然而止,探掌于金芒间,睁着纯澈的眼。真佛面作一笑,孩子也笑了起来。   众人当即松出口气,真佛慈悲,即便不能还给山月,也绝不会容许黎嵘下手。   “尊者。”净霖踏莲而去,“此子……”   诵声大响,真佛望向净霖,稍抬一指。   净霖步本从容,谁知竟刹那变得沉重凝缓。他眼见那指点向自己,耳边只做轰鸣不觉。世间万千杂声当即消失,那裂天之力缓慢压来,净霖却无法再动一步。   “吾儿。”   真佛容貌缥缈,他一只眼黢黑冷酷,一只眼灰淡慈悲。天地于他不过刹那,他在这刹那之间,既是九天君父,又是梵坛真佛。   净霖瞬间凉透,仿佛被人兜头浇掉了仅存的热,眼前之景扭曲崩裂。   下一刻血花喷溅,洒在了青衫。   黎嵘屹立不倒!   他持枪撑身,为挡这风平浪静的一指,浑身血痕爆显。破狰枪“噼啪”地碎开,他喉间起伏,盯着真佛。   “你没死。”   黎嵘压抑了不知年月的怒气蓬勃而出,他红着眼,额间被血淌红,却拖着残枪,趔趄着跪倒在水面。   “你没死。”黎嵘声音逐渐起伏,他嘶声力竭地喊,“你竟没死!”   真佛收指,于天地寂静间缓笑。   “你做到了这个地步,为父甚是欣慰。修罗道择于你,本是无上之选。你一路用尽手足,负遍他人,忍辱至今,便是为求登顶巅峰。你心志之坚,为父深爱珍重。”   黎嵘喉间止不住地哽咽,他寒颤不绝,破狰枪在这一指间崩碎。他的血迸在净霖颊面,殷红铺开在身下,他倒了下去。   “他救你一命。”真佛望着净霖怜爱地说,“你便心神皆动。净霖,百年不过弹指间,你却毫无长进。他今日杀你是真,救你也是真。追根究底,不过是利益所需。”   净霖剑锋颤抖。   真佛目光仁慈,缓声说道。   “用你便生,无用则亡。你于所有人而言,只是把剑而已。”   阿乙忽然陷入天火焚烧,他滚摔在地,痛声呼喊。海面如此平静,真佛一指便让黎嵘碎枪倒地,便让苍霁沉寂深海。他似乎手握天地,他方是万物之主。   净霖尝到了血味,那是他咬破的舌尖。   “吾乃天地。”真佛微笑,“傻儿子。” 第123章 诞生   多少年前。   一叶小舟。前坐真佛,后立净霖。舟穿于莲池之上,轻轻拖出迤逦的水纹。水雾弥漫,净霖用手掌接着乳白色的雾,仰头和垂头间,竟分不清自己是在天上还是水上。   真佛端坐笑望,在莲影交错间,低低缓缓地念着经文。   净霖不过八岁,裹着的袈裟拖了一半在脚边。他用手捉着雾,那雾又散在他指间,如梦如幻。   “道为何物?”净霖掌心湿漉漉,他不自在地捏紧,天真地背起手来望着真佛,“尊者,道是什么?”   “是你掌心雾。”真佛答道,“是你眼前花。”   净霖说:“那是捉不到的东西,我不要它。”   真佛垂指碰着池水,说:“大道无形,你不要它,它也会来找你。”   净霖的双眸被水雾湿润,又黑又亮。他背起的手指相勾缠,固执地说:“……我不要它。”   真佛便笑了笑,道:“好罢。”   净霖又问:“我随你去,我便也是和尚了吗?我便不能够再食肉了吗?”   真佛端详着他,说:“是呀。”   净霖觉得他眼神慈爱,似是有许多话想要说,可他又总是惜字如金,仿佛只要隔着雾,隔着山,只是遥遥地端详着净霖便足够了。   净霖不害怕,他挺起胸膛,鼓足气说:“可是我、我想吃肉……”   真佛说:“你是世间的不同。”   净霖垂首,说:“我是人呀。”   真佛转过头,看水茫茫间,鹭飞鹤惊。天空骤然昏暗,风猛烈地穿过,水面投映出巨大的影,带着令人颤栗的威势游过。   真佛说:“你看这天。”   净霖仰头,云雾被疾风吹散。他张大了眼,澄澈的眸中映着威风凛凛的身形,那庞然巨物使得他甚至微微张开了口。   “是龙啊。”净霖情不自禁地笑出声,他抬起双臂,不合身的袖袍被风吹拂飞动。他仿佛在这巨影之下,随着这风,也翱翔在无边无际的天空。   “你要学着做一个人。”真佛说,“他也要学着做一个人。欲念是转瞬即逝,却又恒古不变的东西。净霖,你见得他遨游天际,你便会生出欲望。你终将追随本心,踏上一条坎坷不平的道路。你们皆是这天地的变数,来日你会明白,‘想要’本身便是苦楚。”   净霖在舟上追了两步,摇摇晃晃地看着苍龙纵身消失。他还仰着头,却问道:“苦楚是什么?”   “是人之味。”真佛答道。   “尊者也尝过苦吗?”净霖好奇地问。   真佛闭眸不答,小舟继续前行,他这样枯坐在天水交错中,似乎万物不侵,仿佛百欲不受。可是当他张开眼,灰色淡淡,流露出千般困惑与痛苦。   “我……”真佛怔怔地停顿。   水中扑通地跃出条锦鲤,将涟漪搅得混乱。他那日坐到了池尽头,也没有再回答净霖这个问题。   “吾乃天地。”   追溯轰然破碎,净霖捆手跪在座下。他说:“此乃笑话。”   真佛高居座上,用着九天君惯用的面容,撑首时一只眼能看尽净霖的过往。他闻声一笑,说:“你从何处来,你将往何处去。为父都知晓。”   “你知我从何处来。”净霖霎时抬头,“你不是尊者。”   “我是。”真佛双眸一黑一灰,慈悲与冷酷并存于一张脸上。他便像是黑白杂糅之物,连每一个笑都截然不同。   “你立于世间千百年。”净霖说,“你可曾尝过苦楚?”   “我闭眼时人生,我睁眼时人灭。天地万物生死皆在我弹指之间,我一眼能望尽天下前尘,我另一眼能洞察天下将来。无人能在我面前遁形,我口中是天下之苦。我尝过苦楚,并且远比你明白的更多。”   “你若为天地。”净霖说,“何必养我?”   真佛的黑眸冷漠,灰眸却缓闭起来。他以单眼盯着净霖,语气无情:“我不曾想养过你,你是这天地间最该死的东西。你那剑锋自出世以来便是场劫难,你能杀人,也能杀神。”他说着,灰眸却又颤开,愧疚化在其中,声音也变得温柔,“这是骗你的话,我本该好好养着你。净霖,净霖。”   净霖察觉怪异,说:“你到底是……”   黑眸突地露出冷色,真佛古怪地笑起来,他越笑越大声,说:“我是你父亲。”   “你是九天君。”净霖皱起眉。   “不。”真佛的灰眸又闭了起来,他探下身,在明珠摇晃中,残忍地说,“我说,我是你父亲啊。”   净霖骤然面无血色。   真佛屈指虚描着净霖的眉眼,快意道:“你本就是神诞之子,是欲念而合的孩子。你与你的母亲长得这般相似,她屡次避过你,你竟毫无察觉。乖净霖,你天生是为父的剑。你生长至今,我功不可没。吾儿吾儿,你们兄弟众人,我便只爱重你啊。”   净霖猛地挣扎起来,梵文幽亮,这空荡荡的大殿间只有两个人的对峙。净霖觉得血液凉透,他在片刻中头脑一片空白,忽然垂首呛出血。   “我曾布衣化斋至京都。”真佛冷冷地收回手,居高临下地看着净霖,“时正四月芳菲天,江面平舟载红袖。你母亲赤足拎花枝,诱我坠入软红尘。于是便有了你,她神躯尊贵,本不该承着俗物,可笑她又割舍不下,一意孤行生下你。她生了你,便知你的不同,天地劫难都源于你。”   净霖额头抵着光滑的地板,他哑声:“胡言乱语!”   “你心中怀剑,是孤寂命啊。”真佛抬脚碾下净霖的肩,寒声说,“你掌中那慈悲莲,便是为父给的东西。你生于世间,便是无时无刻不再提醒我坠入欲望的罪行。欲念乱心,阻我大业的人果真是你。你天生便要杀父!枉费我那般爱重,悉心栽培,你竟毫不感恩!”   真佛忽地踩下净霖的肩胛骨,使得净霖头叩于脚下。他黑眸间既放纵恣意,又狡诈晦涩。   “你该死啊。你该死!”   净霖额撞于地,他背部顶着巨力,连双膝都在颤抖。   “你知道自己如何活下来的吗?”真佛俯首,阴森地说,“佛珠两只定情物,你吃了它,这是我赏的命!你本该死干净,可她偏要渡你一回——她不仅渡了你,她还渡了那条龙。为着你,她便要与我反目为仇,她将那佛珠换成了命。这女人何其该死!我才该是她的天。她那般诱惑了我,却又这样背叛了我。你说,这难道不是你的错?”   净霖背部剧痛,他额间被撞破了口,在地上蹭出凌乱的鲜红。他似是已然乱了心,竟然一言不发。   真佛在净霖的隐忍间得到了乐趣,他越踩越狠,看着净霖溢不出的呛血。真佛暴躁地踹翻净霖,他抬指压下无尽重力。   净霖身间锁链“哗啦”巨响,双肘重磕于地,被踩下的去的肩背仍然挺起。这重力如同座山,要将他压趴了压服了,可是他吞咽着喉间血,撑着的地面滴砸的都是汗水与血珠。   “你这一世活得难看。”真佛绕着净霖,说,“杀父,杀手足,杀无数,还将欲望寄于一条龙。”   他用脚尖翻过净霖。   “本想你绝欲而生,能成为天地杀器,不料你却宁愿与条龙苟合。耽于淫欲最为无耻,荒于情爱便是大错。你到底是什么?你不是人,你也不再是把剑。你成为废物一个,即便我如今想要怜惜,也找不到缘由。”   链子霍然拽起,真佛拖起净霖。   “你如今唯一的用途便是立名,我召三界共审你这杀父怪物,从此天地各处都将立碑著写你的恶名,你该死于万众瞩目之下。”   净霖双手手背划痕交错,他掩不住血涌,身上踏痕狼狈,再也不是居于云端的临松君。   “你母亲已死。”真佛忧郁地勒紧链子,“这一回谁能救你?”   净霖喘息不上,脚下却猛地抬踹而起,接着双腕间的梵文链拖挂住真佛的脖颈。真佛身一弯,便被净霖扭掼于地,净霖死死绞着链,两方都欲要对方死。   真佛面露痛苦,净霖嘶声说:“我生而无父!”   真佛被绞得面色涨红,净霖喘息着,觉得身体里某一处紧绷已然崩塌,癫狂与狠厉并驾齐驱。他指尖在抖,倏地将人头摁在地面,狠声问:“苍霁在哪里?”   真佛喉间哽声,扒喉不语。   净霖就拖起人砰地撞下去,他濒临失控般地问:“我母亲是谁?”   真佛如他先前一般一言不发,这空殿里骤然响起重砸声。净霖齿间渗着血,他这一刻像狼像豺像这世间一切的凶恶。   真佛忽然撑住身,面上的痛苦一瞬化作疯癫,他哈哈笑起来,对净霖说:“你生而无父?你看看你此刻,你分明是我!你这双眼再也不比曾经,你是恶,你是一切杀欲之源!”   净霖腕间一松,真佛已经眨眼立在了他的身后。   “你深藏的暴戾已然决堤,你杀欲蓬勃,你道已尽崩,你连为神都不配。”真佛俯耳轻嘲,“吾儿,你还没有认清楚自己是什么面目吗?你看看你,哪是什么临松君。”   净霖却倏地回首,适才仿佛皆是幻觉,他盯着真佛,竟然稳声说:“你不是真佛,你是九天君。”   那灰眸睁开,真佛似是欲露个笑。下一刻又被生硬地挤了回去,变得暴躁阴冷。   九天君劈手一掌,烦躁道:“你住口!我是真佛!”   净霖偏头啐血,冷笑道:“你是个什么东西,我已经明白了。” 第124章 大魔   殿中灯火一灭,变得昏暗,九天君在盛怒之后又恢复平静。他仍然坐在高座之上,却紧紧闭着灰色的那只眼。   “乖儿。”九天君说,“你明白了什么?我与真佛本就是同一个人,他是我,我是他。把你带入南禅的是我,将你送入九天门的也是我。”   “你可敢睁开那只眼。”净霖拖着链子,半面被打出了指痕。他冷声说,“既然是一个人,何必让双眸成为黑白分界?”   “你自以为参破了天机,其实愚钝至极。”九天君说着睁开灰眸,两种颜色的眸子一齐盯着净霖。那一半森冷,一半仁慈的诡异神色再次出现,他说,“多少年前,我在南禅枯坐无果,便化身为人踏入中渡,想要经历世间八苦,成就大慈大悲之境。然而我在京都遇见你母亲,便生出了欲望,从此拥有了罪恶。真佛本无欲,更不能生恶,于是便将爱恋你母亲的那部分剔出真身,让他化身为九天君,成为教养你的人。这样的事情,你自己也曾做过。你把分身封入石头中,借此成为了断情绝欲的临松君。净霖,那石头难道不是你?你既是石头,石头也是你!那么我既是九天君,也是真佛又有什么可叹之处。”   大殿的纱幔腾飞,九天君的身形变得影影绰绰。   “九天君便是真佛的‘想要’。净霖,你尊崇的真佛便是九天君这样的人。”九天君撑首嗤笑,“傻儿子,真佛不敢正视欲望,便生出了我。他将我驱逐出南禅,却不能狠心灭欲,便让我在中渡成了天下君父。他见我成了君父,才明白欲望已经无法停止,便把你领入南禅,想借着你来杀了我。可他怎么能料到,你杀了我的肉身,我就只能回归真身。”   九天君抬起手臂,打量着自己的身躯。   “送我回来的人可是你啊。如今我与他道义相驳,自然要在身体里争个高下。可我了解他,他却不了解我。此刻我已成为这具身体的主人,他与我再无区别。我乃天地,我已成佛,我是不会灭亡的三界欲望。今日你可以唤我父亲,也可以唤我尊者。”   净霖仰看着那高座,真佛的灰眸早已黯淡,九天君的黑瞳却明亮无比。殿外昼夜不分,已成颠倒之象。他灵海已空,也不知苍霁化龙详情。   净霖不再轻举妄动,他说:“既然你要我死,便在我死前告诉我,我母亲是谁。”   “真薄情,竟到此刻也没有猜得你母亲是谁。这天地间能诞出你这个样貌的女人,除了笙乐,还会有谁?”九天君说着闭眸,“你可知你母亲因何而死?”   净霖不答。   “那佛珠本是我掌中物,有两颗曾坠入莲池,渗进了天地的慈悲之心。她怀胎八月时,为保你们母子平安,我赠她一颗。后来我身化九天,不想另一颗却被真佛丢给了你。你死前吞下佛珠,成为再续因果的契机。她便用剩下的一颗佛珠铸就了苍龙新生,可这岂是容易事,她为此修为半废,匿于京都沉睡不醒。”九天君说到此处停顿少顷,想要笑,却不曾笑出来。他沙哑地说,“傻女子,救你是慈母之心,救那条龙却是多此一举。她屡次三番坏我大事,人间情爱能存几时?”   “你杀了她。”净霖声如幽风,“你放出陶致,陶致一心报复,他已沦为邪魔,从山中之城再诞于人世。陶致为得修为,让山中之城成为中渡之恶,却被树神阻挠倾覆。他因此遁入京都,在没有退路、饥不择食的时候吞了沉睡的笙乐。”   “因果不空,这般说来苍龙也是凶手。”九天君漠然地说,“北方群山为何出现?那皆是苍龙造的高墙啊。它们坍塌百年之后变作了群山,苍龙没有吞完的邪气成了陶致诞生在那里的机缘。你若恨我,也应该恨他。”   净霖锁链滑动,他抑制不住声音:“你养了清遥,本有救她的机会,却仍旧将她变作了血海。你以血海之难成就九天威名,你让陶致沦为人间孽畜!你利用黎嵘,让兄弟反目。你到底把芸芸众生视为何物!”   “视为我脚底泥,视为我头顶云。”九天君探出手掌,像净霖当年捉雾一般捉了把虚无缥缈的风,“这人世百转皆系因果,我不过是稍作推动罢了。他们此生命数就该如此,怎能怪我?怎能怪我!”   殿中大风突起,九天君起身扬声。   “我是天下君父!我不过是顺势而为。我是欲,却不是恶。你与苍龙姻缘相结,这岂是我的强迫?你怪不得别人。”   “善恶终有报。”净霖眸中冰凉。   九天君黑眸轻蔑,面上却笑着说:“我已成天,不受因果戒律,善恶报应皆由我定。你便等待会审,待你死后,我不会杀了苍龙——他现如今也不是龙。一条苟且偷生的锦鲤,连被剐鳞抽筋的资格也没有。你俩人相守也不过如此,一晌贪欢终成云影,我留着他的命,将他圈于你曾经待过的石棺中,一百年,一千年,他能记得你多久?所谓情爱转瞬即逝,他若是死,那必定是自尽。可惜你们皆不入轮回,没有下一世。”   净霖被猛地拖向殿外,他望着九天君,那高座孤寂,只能站下一个人。   九天君再度闭起灰眸,对净霖合掌颔首。   净霖被押入石棺,这一次连眼睛也被蒙住,他浑身捆扎结实,听力和嗅觉全部封闭,唯剩额头蹭在墙壁时还能得到触感。   净霖挣不脱身,墙壁似乎坎坷不平,他压着那些血线,却熟悉无比。   不知过了多久,净霖重见天日时,九天台长阶之上已立满了人。银甲抵着他缓慢踏上阶,两侧噤若寒蝉。   吠罗与颐宁共坐台上,见得净霖,吠罗竟收腿坐直了身。他将那小碟瓜子推出去,没滋味道:“莫非今日审的是他?可他是临松君啊!我素来见不得美人受苦,我还是不看了。”   颐宁扫净霖一眼,对吠罗说:“东君今日也要受审,你不是曾遭他羞辱么?今日大可看个尽兴。”   吠罗讪讪:“我何时受过羞辱?根本没有!”   净霖已到了台上,众僧环绕成山海,九天君居中坐莲心。东君竟也立在前边,虽然被束着手,却像是闲庭信步,听着脚步,还回首给净霖打招呼。   “今日够排场,你我也算死得其所。”东君风轻云淡,“斩妖除魔临松君,跟你一块,没辱没我血海邪魔的名号。只是我给人做了几千年的儿子,却混得像个孙子。心里不大痛快。”   净霖与他对视片刻,没问苍霁,而是说:“中渡冬日将过,你死了,往后谁再唤春。”   “爱谁谁啊。”东君笑出声,“冻死那千万人,不正好给我陪葬?我高兴。”   “恶性不改。”九天君睁眸,他变作了真佛,自然不会自称九天君。他对东君温声说,“君父以慈悲之心收你为子,本想你洗心革面,不料你却趁着血海之难暗自贪食无辜稚儿。如今自食恶果,还不跪下受诛。”   东君说:“天地不是我老子,众生不是我老母。我是血海邪魔,我跪你,你当得起我一声爹么?”   九天君微笑着说:“狡言善辩。”   东君荒唐地仰颈大笑,他说:“你误我,我是这天下最不善言谈的魔。”   “你杀人如麻,不知悔改,又与罪君净霖共匿邪祟,引起天地动荡。你如今知错吗?”   东君笑声渐止,他说:“我那日说了一句话,听的人太少,不够威风。今日三界皆在,我便与在座诸位再说一次。”   他回过身,轻笑着说。   “我为东君,不沦苟且。”   风霎时涌起,东君桃眼灼灼,竟在这劫难之时显出风华无数。他笑得散漫,那皮囊间的亦正亦邪尽数被风吹去,变成了坦荡荡的恣意妄为。   “我妹清遥,生无依,死无居。天地对不起她,我便对不起天地。”   “清遥乃血海。”九天君说,“你们共谋天下劫难,怎还能说天地对不起她。东君,你疯魔了。”   他说着抬指,东君双膝承力,竟砰声跪在了地上。   九天君再看净霖,他将灰眸睁开,把痛惜与惭愧皆置于净霖眼前,学做真佛那日的悲悯。   “净霖,回头是岸。”   净霖亦如从前一般地回答:“晚了。”   九天君似是不忍,说:“你仍是不肯放下屠刀?”   净霖顶着这身污秽与狼狈,盯着九天君,说:“你叫我放下屠刀,但我不欲成佛,我甘愿沦落。多少年前我不懂人因何而爱,因此将恨延作此生唯一。可我养了一条鱼,从此恨再了无踪迹。你要我放下屠刀,然而我天生为剑。如要放,须我死。”   九天君霍然起身,梵文跟着旋亮。他俯瞰净霖,说:“你罪恶滔天,既不欲成佛修身,便只有死路一条。”   “既然今日会审,不如话尽前尘。”净霖手腕轻轻晃动,接着声传八方,“九天门八子一父皆有罪。罪在助纣为虐,罪在私欲瞒天,罪在阻挠苍帝,罪在滥杀无辜。在座诸位谁敢脱逃?我等称天称地称三界统将,皆是诛心谎言!”   净霖震荡罡风,长袖鼓浪,他嘲遍天地八方,但见九天君足踏金浪,已然飞身而下。   “你杀父弑君,包藏邪祟。”九天君抬掌时背后巨掌浮影,他说,“你私通苍龙,为祸中渡。今时今日,留你不得!”   净霖说:“善恶终有报。”   那法印轰然盖头砸来,净霖猛踏地面,见九天台砰声下塌,周遭一瞬混乱。   东君便抵膝昂首,高声道:“还不动手!”   吠罗当即踹桌翻出,对颐宁说:“我虽受了点胁迫,却到底见不得美人难过!今日便……”   他身侧哪里还有人,转头一看,却见颐宁陡然挥袖。那乾坤袖间立即涌出殊冉巨身,接着见浮梨化鸟冲出,双兽并驾直冲向净霖。   吠罗当即跳脚:“你也是细作啊!”   颐宁正色谦逊道:“真巧。”   却说净霖身陷那一刻,殊冉已横挡在前,他鼓气吹风。众僧一齐后仰,那狂风肆虐而去,只见九天君掌不留情,已经按了下来。   殊冉巨身扛鼎,又“嘭”地变作了人身。他失色吼道:“其力之大,我扛不住!君上且退!”   净霖腕间束缚不断,浮梨已俯冲而下,口衔净霖,爪拎殊冉便要逃。岂料九天君轻哼一声,那天竟像是轰然而塌,四周云浪劈头盖来,浮梨飞也难逃。   “乌合之众,不自量力。”   九天君巨掌摁下,浮梨只觉得泰山压顶,顿时喷血滚地。梵文四散飞旋,霍然变大,连续掷在九天台各方,将众人围得水泄不通。   九天君跨一步,净霖闷声受力。他汗如雨下,双膝似是承着座山,却迟迟不跪。   “天上地下,唯我独尊。①”   九天君笑睨众人,一字一字地说。   “芸生归顺,逆我者亡!”   净霖猛近一步,汗顺鬓淌。   “吾儿又要杀父,可你如今失了慈悲莲,咽泉蒙尘覆锈,连这链子也挣不脱。”九天君说着抬掌,婴孩的啼哭声登时响起,“待我杀了他,慈悲莲便归于我手中。我本欲留你一条黄泉路,你却偏要这般行事。净霖,今日诸人,都要为你而亡。”   金芒登时暴涨于眼前,无数虚幻巨掌轰然盖下。净霖腕间链子被九天君的威力震断,他反手隔空拔出咽泉剑,青光随剑破云而现,雷霆万钧地扫向九天君。   然而风刹那停止。   九天君一指挡剑,咽泉剑“嗡”声崩裂,他说:“不知悔改,你死期已至。”   说罢提掌便打。   净霖腕间莹线倏地亮起,紧接着脚底转瞬狂卷血雾,只听得那梵文墙一瞬破开,龙啸猛地席卷天地。   “既然会死,不如将这一身血肉尽数交给我。我嚼碎了吞下去,从此你我再不分离。”   劲风自上涌下,黑红色的长袍逆风立于梵文墙之上。乌发向后拂尽,露出那双锐气逼人、放浪不羁的眼眸。血雾爆绽他脚下,像海一般的汹涌扑去,无数邪魔俯首麾下,一时间妖孽纵横,天地已然变了色。   “你只须留在我心里,别的哪儿也不要去。”   苍霁随着笑声坠下,九天君门面袭风,见那龙爪已暴起在眼前,跟着风中撕裂,九天君轰然被击中,九天境“砰”声巨震。   风烟散开时,九天君却作一笑,他说:“大魔已诞,秉承天道,诛你应当!我料想你该逃,你却送上门来。”   苍霁说:“内子在前,不敢不来。”   音落只见血色迸溅,龙爪竟拿住九天君的面,带着人擦风重砸在梵文墙。整个墙面应声破碎,梵文飞舞满天。背后群僧齐力出掌,法相向苍霁盖下。   苍霁抬起一臂轰地挡碎,头也不回。   九天君受力却不慌,挥开梵文,阴冷道:“我乃天……”   苍霁嘘声:“我是生来吞天纳地的龙,五常于我乃消遣,戒律于我乃废物。你要做天。”   他邪气凛然。   “那便是用来撕烂嚼碎的阿物儿。” 第125章 红线   云销浪尽,见九天君足踏莲花,金光从血雾中绽出波浪,无上威严震慑着四下邪魔。   苍霁单臂化爪,乌黑鳞片间红色若隐若现。他为化龙吞尽血海,却叫九天君一指封于东海,若非再遇机缘,只怕此刻还埋在水中。当下面对佛光,竟一步不退。   东海诞大魔,东海欲化龙。   净霖不曾料到,这两件事情都是预指苍霁。他见苍霁于群魔之间回首而望,竟有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之感。   金莲随波疾掷而来,耳边皆是爆声。苍霁已腾身跃起,血雾紧随其后。梵坛莲水剧烈震动,他俩人皆是大开大合之势,九天台也难承其凶。梵文轰散在九天境,云海间竟响起了阵阵雷鸣。   吠罗要与人厮杀,却被人绊了一跤。他一个前滚翻站起身,正欲发作,却见东君收脚抬手。   “干什么!”吠罗对他防备颇深。   东君扬扬下巴,示意道:“给我解开。”   吠罗落了把柄在他手里,纯属不得已而为之,替他解了链,又见他修长白皙的手摊在面前。那手腕粗细正好,吠罗鼻尖顿时有点热,他往后跳了跳,说:“又干什么!”   东君说:“扇子呢?扇子还我。”   吠罗这才在袖里掏了掏,没掏着又摸腰,从腰后拿出山河扇,却见扇面被自个坐成一团墨了。   “你莫不是在上边吐了口水吧?”东君极其嫌弃地拎过扇,啧啧称奇,“我才给了你几个时辰。”   吠罗目光飘忽,便是不敢直视东君。他心里哼,又怕见了东君的脸,哼不出声,于是只扭着脖子说:“一把扇子算……”   话还没完,余光便见得东君一扇打来。吠罗闪避要逃,东君一把拽回他衣襟,两个人撞了正着。   吠罗说:“你打我!”   东君“啪”地一扇打开刀剑,嘴里还要逗着他,说:“我哪里舍得打你?小耗子失心疯!去找黎嵘,他戴罪立功的时候来了!”   说罢一脚踹在吠罗后边,吠罗便倏地滚出刀光剑影,灵敏地奔向追魂狱。   东君嗅着血海的味道,不禁浑身舒爽,他开扇掩面,冲周围客气道:“劳驾诸位闭个眼,大庭广众之下,在下也怪羞涩的。”   他话音方落,殊冉便立刻蹲身抱头,冲左右大喊道:“他乃血海凶相,万不可正视!”   只见东君桃眼一挑,面倒不变,背后却倏然浮现出顶天黑影。那黑影片刻清晰,通身恶眼如梦魇之色。东君凶相一现,诵经声便戛然而止。他扇子稍移,露出面来。背后黑影铺天而涌,将金光一瞬覆盖。下一刻他已闪离地面,直跃向众僧。   “渡人渡妖皆无趣,不如今日渡一渡我。”   颐宁落于净霖身侧,说:“你咽泉可在?”   净霖摊掌而对,说:“如今已断。”   “你生而为剑,你在,剑便在。”颐宁说着眺望浓云密雾间的九天君与苍霁,说,“原本铜铃在侧,必能助你重铸剑身。可如今它已助了帝君化龙,你要铸剑,须得再寻法子。”   “你也知道铜铃。”净霖侧首。   “我送你下界,着实费了一番功夫。那铜铃……”颐宁语顿,说,“此刻不是闲话时,你要铸剑,便须拿回慈悲莲。孩子就藏在君父乾坤袖中。”   净霖再度望去,见苍霁已连破数墙,九天君有不支之状。净霖脚下风起,他几步凌身,青衫顿至苍霁身侧。   两人腕间绑着的莹线在混沌中亮起,苍霁龙爪暴出,另一只人手却精准地握住了净霖。他脚一踏地,便猛地再度凌起。   黑袍猎猎而响,九天君掌盖门面,却见苍霁踏空旋身,净霖当即与他错身,借着他的巨力陡然冲至九天君面前。   咽泉已断,净霖却虚化青芒长剑厉扫向九天君脖颈。九天君抬掌而握,青芒长剑霎时崩碎,他黑眸震怒:“找死!”   法印轰然疾砸,净霖不退,腕间莹线一重,整个人已被倒拽凌起。接着苍霁龙爪已至,猛地承住九天法印,下一瞬空中一沉,法印已崩。   九天君一指向天,一指向地,口中经声震耳欲聋。天地霍然极速合拢,形成天压地盖之势。金光穿破云海雷霆,如同钢针一般骤然疾落。   眼前陡然陷入黑暗。   杀声远在天边,净霖冷汗却猝然滚滑。看不见的威慑仿佛是不可抵抗的天之力,他听见什么裂开的声音。然而这种压迫并未弥漫,因为龙吟顿响于身侧。   净霖的手指在漆黑之中,清晰地感觉着苍霁的手化为龙爪。龙鳞锐利刚硬的触感紧贴而来,净霖指下倏地滑动着冰凉巨物。   “看不见如何是好?”浮梨正踹翻人,回头大喊,“殊冉!火来!”   殊冉不及回答,却见一把伞如幽光而立。华裳抬指向前,说:“追魂狱藏天火炉,击翻它,光明自来!”   醉山僧翻杖扛肩,隔空踏去。   浮梨却道:“时不待人!眼下……”   他们话音陡然变得模糊,风中嘶传而出的是震天动地的龙啸。罡风吹得华裳幽光骤灭,九天境内黑暗一片。   电光火石间,只见无边黑暗中一条巨龙腾身而跃。青芒如铠甲一般覆盖他浑身,他自云间腾起时天地合拢之势也被震退。那巨身超越佛兽,甚至超越东君凶相,大到一时间不见龙尾。   苍龙破暗啸出,净霖居于龙首,两人合力,竟当真有撕天裂地的气势。净霖化出青芒,见那青芒似风一般狂绕龙身,成为天地间唯一亮光。   苍霁突破阻碍,九天君的法界轰然崩塌。他睁眼冷看苍霁啸吟冲来,却探臂而迎。   “你是生来吞天纳地的龙,却不曾想过,你被吞的时候是何等壮景?”   九天君承风大笑,只见他人形融化,逐渐变作通体绕火的巨兽。这兽生狰狞四角,四蹄皆酷似龙爪,一条粗壮大尾如电如火。   “我做真佛之后,方才明白,我是天地,也是万物。”九天君口吐人言,“我知道了世间前尘。区区一条龙,不见古兽,便如此猖狂。今日便要你破鳞破脑,留作餐食!”   九天君化作的犼踏足奔向苍霁,双兽吼声穿云裂石。净霖抵风前望,见九天君的火缠龙身,烧出“噼啪”的爆声,便明白这兽不是凡物。   龙已缠住犼身,净霖青符顶天,为助苍霁,暴雨顿时滚滚而下。双方缠斗,这犼撕咬间龙身竟真的破鳞迸血。   苍霁生时,天地早已没有古兽。故而他没有能够与原身匹敌的对手,纵横四海也是狂妄到底。谁知今日九天君化作的古兽,不仅能破鳞撕肉,还能啖火相喷。   苍霁从来不曾服过谁,当下眸中暴戾,已扯得犼兽吃痛长啸。天雨倾盆,这三界昼夜已混,四季已错。九天境中打得不可开交,中渡也陷入五常淆乱。   犼爪掼龙身,苍霁便轰然陷于宫殿楼阁,激起云浪翻滚。九天君爪摁着龙身,撕得苍霁鳞片飞溅。苍霁忍痛化人,九天君便随之化人,掌下已是血肉模糊。   “蚍蜉撼树!”   九天君嗤声欲下杀手,却见苍霁陡然擒住他一臂,将他猛掀在地。九天君坠地反拍而起,那臂间衣袖却已然裂开。   无数珍宝坠落而下,其间婴孩啼哭大作。那掌心莲花摇在半空,随着孩子一起掉向中渡。   九天君迈步欲追,苍霁已翻身而起。他无兵刃,拳脚之重却砸得九天君连退几步。   净霖跟着踏风追去,黑暗间孩子哭声飘忽。正踌躇间,却见追魂狱的方向火光大盛,天火炉翻滚在地,九天境刹那间便烧了起来。   云间海蛟脱身跃出,化作人身抱住孩子。宗音疾步向净霖,净霖探指与孩子小掌相触。   却无事发生。   婴孩哭过的眼望着净霖,净霖掌心空空,他的灵海已经竭尽,本相仍旧死寂一片。   “无用……”宗音愕然地说,“怎么会无用!”   净霖皱眉看掌,想要唤出石头小人,却发觉袖中空荡,连石头也不见踪影。   怎么会这样?   醉山僧杖竖脚下,他蹲在上边,对东君遥遥喊道:“你是不是算错了!”   东君也难得怔神,他说:“不该如此,怎会如此。难道真的要吃了孩子才行?”   苍霁被顿砸在地,九天君犼身在后,压得他龙啸都发不出了。他撑身翻踹,邪魔尽涌向九天君。   九天君兽声大响,周遭血雾竟然也散开了。他说:“我知世界,即便你是龙。也再也逞不了威风。你可知犼兽在时,好食什么?”   他收紧五指,卡着苍霁咽喉。   “它好食龙脑。你吞天吞地,也没尝过自己是什么味。”   苍霁紧紧擒着九天君的手臂,喉间已经露出了要害。   九天君怜悯道:“你本无要害,若你那一日,在南禅遇见净霖时便杀了他,今日就无需再遭此难。可你终究没动手。”   九天君另一手化作犼爪,苍霁喉间血痕已冒。   九天君说:“你生软肋,你便已经输了。”   那爪霎时扑下,就要掏断苍霁咽喉。   暴雨扑打,净霖在这一刻记起抵额的那一声。   “你活着。”   净霖见风从苍霁那里来,吹开他的袖袍与湿发。他忽然溢起哽咽,又被迅速压下,他步迈出去,接着变作凌空踏去。   一千四百前擦肩而过的虚影在一刻重叠相合,净霖眼已泪花涌现,却又寒煞满溢。   他步踏风间时,掌间凝风呼啸,仿佛是什么“啪”声断裂,跟着灵海暴涨翻上,咽泉剑在大雨狂风间寒光破现。   九天君爪未下,那天地第一剑已然到了眼前,眨眼间击开金芒真佛,听得净霖切齿寒声。   “你胆敢杀他!”   松涛轰响,咽泉雪光刺眼。这个瞬间,他俩人腕间莹线陡然变色,红线似如春草一般缠绕而生,紧密相连。   铜铃叮咚,响了一下。 第126章 惊蛰   金芒回避剑光,隐约有些黯淡。苍霁趁势而起,脚下乱云已散,变作接连绽放的青莲。   净霖的咽泉重塑,红线腾覆于剑柄,一直以来止步不前的灵海狂躁上冲,似如江河归海,随着龙息交错,成就无上大成。   他俩人齐身踏莲,共冲向九天君。   九天君在火光中铸就真佛金身,他巍然屹立,挥手间风云再起,梵文隆起金光大界。净霖一剑起势,那光界应声而震,接着苍霁拳砸其上,光界不堪受力,当即碎成无数梵文。然而梵文再度飞绕,眨眼又筑光界阻碍。   九天君的身形变幻无常,他自诩天地,通晓世界,故而认定万物是他,他是万物。身形不过寄宿之囊,当下变化间万兽形貌皆可显出。   天火已经焚烧下界,连云海也生出烟雾。血浪渗在四周,邪魔也噤声匍匐。众神与群妖融为一处,仰观那激战要地,已经打得天翻地覆。   九天君黑眸明亮,他倦合灰眸,说:“你俩人如此执迷不悟。”   谁知那空中骤然击下一枪,九天君头顶光界“砰”的飞溅,破狰枪煞气横显,黎嵘鼎力相助。   九天君抬眸,说:“你亦要与他俩人共沉沦,同赴死。”   黎嵘单臂翻枪,落于莲上。他伤势未愈,却道:“与旁人无关。我生有一愿,便是要你死。为此众叛亲离,杀尽亲故也在所不惜。”   “你看似光明磊落,实则不然。你既要我死,却不肯正面相迎,只敢落井下石。”九天君讽笑,“你今日助了他俩人,来日他俩人也不会轻饶了你。”   “我行事自有主张。”黎嵘握紧破狰枪,目不斜视,“父亲引我去往修罗道,殊不知修罗一道,便是无亲无友的孤道。我无须任何人的饶恕,我做到如今,因果报应自有预料。”   他话音一落,见凶相铺天而涌,东君斜身靠着断壁残垣。   “既然此刻是生离死别,便叫我们父子几人好好话别。”东君扇敲额心,笑说,“我生于血海,血海为何物?血海乃天地恶源。多少年前,真佛诞出情欲私心,成为了九天君。九天君为扼制因果轮回,决意将恶源饲养为座下走兽。岂料它识尽天下之苦,却变作了一个有着慈悲之心的小姑娘。你们说,天地可不可笑,它素来爱这般玩弄万物。它给了清遥极恶的出身,却又给了清遥极善的心肠。”   东君话到此处,笑已冷淡。   “清遥已生舍己为人的渡尘之心,料定自己死期将至,却还想要给你留下一条悔悟之路。她把你叫做父亲,知那中渡因血海而死的千万人从此入不了轮回,再也没有新生,便求请笙乐相助。笙乐点悟澜海铸成铜铃,清遥便将无数无处可归的生魂纳于其中。这铃铛不是为了净霖而现,它原本是为了给你将功补过的机会。”   真佛灰眸大张,半面之上竟化出泪来,他道:“今日该叫我自食恶果……”下一刻黑眸又把持全身,神色登时变得狠厉,九天君说,“她们若真心待我,便不会留下这等祸物!天下人皆负我良多!”   “话已至此。”苍霁扯掉臂间血袖,“给你个痛快。”   九天君逐渐癫狂,半面大笑,半面泪涌,他声音高低起伏,说:“我出轮回,已成天地,你们能如何?谁也灭不得我!”   黎嵘掀枪便打,东君紧随在后。九天君法印顿涨,在夹击间金光只爆不减。   风啸云滚,天火熊燃。   净霖提剑而行,渐踏凌空。到了这一刻,他反而心如止水。咽泉剑身被风涌环绕,他掠起时红线纵横,苍霁从后握住了他的手腕,龙息顿时腾旋剑身,咽泉霎时再覆雪光,龙纹游走其上。   绝情剑与慈悲莲共生一身,剑芒在空中凝化而出苍龙之形。一龙一剑相融并存,天火经风而盛,直指向九天君。   黎嵘破狰枪猛压下九天法印,接着东君山河扇横扫金芒,两厢包夹下九天君已然暴露出金身。他提掌相迎,净霖与苍霁已共赴身前。那通天佛像与巨龙剑芒齐齐相撞,青金迸爆,九天境轰然坍塌。   咽泉剑锋没进九天君金身,九天君于狂风间嘶声力竭地喊道:“我乃天地!”   那双眸陡然变作了温和的灰色,黑雾腾身欲逃。红线倏地织网而拢,苍霁龙身一跃,从上扑下,一口吞尽那团腾黑雾。   净霖握剑而视,见那双灰眸望着他,真佛指抚剑身,轻轻地说:“吾儿已成人……”   真佛目光放远,霍然一笑。净霖这惊天一剑的背后化出淡淡的飞纱虚影,笙乐漂浮凌空,拢纱的手臂探向真佛。   真佛忽地潸然泪下。   许多年前,布衣僧人在江边肃立。他见一舟横斜渡过,舟上女神赤足挂铃,纱环裸臂。他看得入神,在刹那之间心潮涌动,从此忘不掉那枝四月娇杏。   真佛迎掌,指尖顿化为莹光。他俩人皆随风而散,变作碎光闪烁。   万物皆有灵,做一个人,当一个神,也逃不开灵性本欲。天地既世界,世界纳生机。这是永恒,不是一人之身能够贪图得了的东西。   东君在崩塌中回首,见境中水云决堤而下,化作瀚海莹光,从他周身飞舞冲开。他凶相静化成夜色,通身戾气随之消散。   铜铃虚影轻摇。   东君探指去拿,却见那铜铃“啪”的也碎成了莹光。他仿佛见得清遥跪坐在花丛间,恍惚间六月炎热的风正吹着他的面,清遥冲他喊着“哥哥”。   东君自嘲而笑,他仰面长叹,低声说:“我是天地间最凶的邪魔……我怎担得起你一声兄长。我不过如此。”   醉山僧拾着降魔杖,在后说:“你心愿已了,往后要去何处?”   东君低落一扫而空,他开扇扑风,说:“我么?天下之大随便走走咯。今日死了老子,先与你喝上几盅。”   醉山僧转眸看向黎嵘,说:“我还没有挫败他,仍要闭关再修。”   东君却道:“你此刻踹他一脚,他便输定了。”   醉山僧说:“我岂能如此。”   东君便说:“你看,你这般的人,注定是此生求不得。既然如此,你不跟着我了?如今天下邪魔都成了帝君的狗,唯独我逍遥在外,你放得下心?”   醉山僧却说:“我在这一千四百年中参悟了一件事。”   东君转过身,说:“说来听听。”   “你修生道,不是压制自己,而是这便是你。”醉山僧摊开手,降魔杖再难支撑,断成几截。他刻板的脸上露出点笑,对东君说,“你早已不是邪魔。你搞不懂的不是‘人’,是你自己。东君,从此你我分道扬镳,我不杀你了。”   东君在风中似笑非笑,却不曾接话。醉山僧转身而去,旧袈裟逐渐变作了麻布衣,他离开九天境,一如他当年离开北地那样决绝。   东君独自摸着鼻尖,反手揪住了开溜的吠罗。   吠罗挣扎着说:“我坏事做尽!该回家了!”   “带我一程。”东君回头说,“我也想回家。”   吠罗惊恐地说:“你回啊!”   东君凝眉忧伤,说:“我孤家寡人,没家的。如今醉山僧也不要我了,天大地大,好生无依。”   吠罗见他神色失落,眼中孤寂,分明是个美人忧郁图。不禁心下怜惜,记不得东君本相为何物,踌躇着说:“阎王殿很冷的……”   东君抬腿就走:“无妨无妨,听说你坐拥美人无数,温香软玉嘛!再暖我一个也不打紧。”   吠罗脚不沾地,片刻间已飞向黄泉。他后知后觉地扒着东君的胳膊,想说我后悔了,却开不了口。   九天坍塌,咽泉剑也随之消散。净霖衣袍鼓动,倒坠下去。他凌在风中,前尘旧事件件在目,他望着那天,看见苍龙穿云而出,变作人身疾追而来。   红线缠绕,指尖相触。   苍霁将净霖一把抱入怀中,天火从上同覆而下,他俩人直沉向中渡。   净霖面贴在苍霁胸口,他抬指划在苍霁背部,线条轻轻拉开,像画出一条龙。   “随你家去。”净霖说,“与你成亲。”   苍霁笑声渐起,他带着人在空中耳语:“求亲须携礼,你要送我什么才行。”   净霖环住他,闷声说:“我心爱你。”   苍霁揉着净霖的发,闻声大笑,在云端,在风中肆意地说:“那我要带你归家去,做天底下最逍遥的有情人!”   两个人已坠入中渡。见夜空中天火陡然扭转,灰烬中猛地传出一声雏声,接着华光绚丽,一只凤凰浴火而飞,正接住他俩人。   浮梨顿时声音哽咽,攥着华裳的衣袖,对左右众人说:“吾家稚儿初长成,此后便再也无须他阿姐相罩。我既欢喜,又难过。”   阿乙旋身翱翔,穿越苍茫夜云,渡过无边清风,带着有情人飞向广袤大地。   苍霁枕在阿乙背上,双指捏住净霖的颊面,大声喊:“心肝儿归家,我定要三界无人不晓!此后临松君便是我的了。”   净霖见红线已经绕成了结,半空除了风再无旁人,他便说:“哥哥。”   苍霁凑近首,应道:“你叫什么?”   净霖眸中明亮,小指勾住苍霁的指,还没张口。   凤凰忽地变作人身,阿乙抱臂大喊:“我受不住了!你们自己下去吧!”   苍霁也不恼,“噗通”一声带着净霖坠入池中。水花四溅,两个人发散一处,十指相扣。苍霁霍然出水,哈哈笑着趋身相压,他用额抵着净霖,眼里映着池水,皆是波光粼粼。   天间黑色顿时退散,夜幕瞬消,变作天明破晓时。雷云电光也接连而止,风推阴云,雨已停歇。   “雨过天晴。”苍霁垂眸吻着净霖的额心,“家去与你日日尽欢愉。”   净霖湿颊贴近,鼻尖微蹭,将苍霁鬓边滚下的水珠舔舐掉了。   苍霁捏着他的手指,偏头把人吻回了水中。水波荡漾,细风拂漪。   大雪殆尽,惊蛰已至。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观阅,明天番外见~ 第127章 番外·婚宴(上)   春忙一过,夏暑大盛。   东君在阎王殿里逍遥自在,把中渡人命谱都翻了个遍。吠罗见他兴致勃勃,便要提心吊胆,生怕他往上随便添几笔,就改了人家的命。   “原本按照章程,是不能给你看的。”吠罗压着斗笠,挡着目光跟东君说道。   东君嘬着酒,翻身给他留个背影,支着头,继续翻着页,说:“多大的事儿,天都塌了,哪还讲什么章程。啊,这个人有点意思,说他生在……”   东君话音一顿,又笑一声。   “这不是黎嵘么,他已经下去了?”   吠罗抬起些斗笠,瞅着东君的肩背,说:“他君神是做不成了,杀也杀不得,便只能让他重下中渡,历经八世,去尝遍苦楚。如今破狰枪都封在了东海,他下去有些日子了。”   东君把着杯,说:“便宜他了,我也想去中渡玩一玩。”   吠罗赶紧说:“中渡人多,你且去,不会寂寞的!”   东君说:“你赶着我走,我偏不走,待在这里有滋有味。”   吠罗气馁,起身几步到了门口,又回头说:“我近来事务繁忙,便不陪你玩了。”   东君挥挥手,连头都没回。他如今无职一身轻,就是无处可去,待在阎王殿躲个清闲,闲杂人等一概不见。他又为人倜傥不羁,喝醉了便睡,一睡数日,醒来继续散漫饮酒,不愁前程。   吠罗琢磨不透他什么意思,但见着他也不像是能堪当大任的样子。九天境崩了境,黎嵘封枪下界去受苦,云生便一直被羁押在东海,君神零落到只剩他与临松君,可他非但不出去,连人也不欲见。   这人若是生在中渡,必是个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   吠罗心里想着,嘴上不敢说,他转念又想。   纨绔子弟也行,就为这张脸,容他混吃混喝也是情愿的。   吠罗还没跨出殿,便见鬼差一溜小跑,给他说那北边的小凤凰来了。吠罗几步穿堂,果然见得阿乙锦衣奢华,坐椅上拣着碟里的点心用。   “听闻东君也歇在你这儿,那便不必我再跑了。”阿乙在袖里摸了摸,掏出两张喜帖来。   吠罗见他生得好看,不禁起了笑意,接过帖子来看,登时面色不佳,说:“这帖子给我的?我不要!帝君成婚,我不去了。”   阿乙拭着手,觉得这小子好不懂规矩,不禁哼一声,说:“反正帖子我送到了,来不来就是你的事情。不过帝君记着你,专程嘱咐我来,让我与你说一声,不仅他要和临松君成婚了,就是那个千钰,也要和左清昼百年好合了。”   吠罗当即要摔帖子,他说:“我与帝君无冤无仇,他干什么这般戳我刀子!”   阿乙饮了茶,过来人似的,说:“你还是去吧,你若不去,下回再见到帝君,必然逃不掉捉弄。你总不能在这黄泉躲一辈子。况且临松君成婚可谓是百年难见之景,错过了,便再也瞧不到了。”   吠罗果真犹豫了,他捏着帖子,白面上露出委屈之色,说:“……那便去瞧瞧……”   阿乙起身告辞,吠罗往里瞧了几眼,跳过门槛追出殿,问阿乙:“近来便没人寻东君吗?”   阿乙高深地抱肩,说:“来日找他的人多着呢!帝君说他自个心里明白,故意躲着人。”   “你讲明白。”吠罗说道。   阿乙说:“临松君与帝君成了亲,来日便要移居东海枕禅院,依着他的性子,也不会管九天琐事。那黎嵘下了界受苦,承天君还关着呢,能接管后来事的便只有东君了,所以我说,来日要找他的人多着呢。”   吠罗惊声:“莫非要他去做君父?”   阿乙心道这我哪儿知道,口中却说:“兴许吧,时候不到,谁也讲不清。我且去了,你休拉我!”   阿乙出了黄泉,又直奔北边。他爱惜羽毛,不肯沾一点灰尘,过了水泊便化作了人。   浮梨如今跟华裳好得能穿一条裙子,阿乙回来时她也没理会,阿乙便叼着个果跟在浮梨后边,亦步亦趋。   浮梨被他跟得挤,不禁回头问:“见得帝君了吗?跟着我做什么。”   阿乙说:“我待会儿再去。”   浮梨便冷笑,手里挑拣着料子,说:“想知道黎嵘贬去了哪儿?我偏不与你说。你如今都这般大了,怎么还要与人斤斤计较。”   阿乙立刻跳身坐在桌子上,把果子咬得“咔嚓”响,说:“他既然能趁人之危,我怎么不行?”   “我想你做个君子。”浮梨说,“好的不学!”   “阿姐。”阿乙愁眉苦脸,“咱们家便没有出过什么君子,你何苦为难我啊。”   华裳正倚在一边让喜言给她染丹蔻,闻言扇着描金小扇,也附和道:“做君子有什么意思?阿乙从前也是妖怪,妖怪便讲究玩乐。”说着给浮梨指,“这冠造两套,我瞧着不需要再加物件。帝君依着君上,君上看着也不喜欢繁琐。”   “这也太素了。”浮梨犹自不满,“九哥就成这么一回亲,繁琐些才应景。”   华裳便说:“贵在心意。到时候三里三外都围着人,天又热,太繁琐看着便累。”   浮梨犹豫不决,看向阿乙,说:“你瞧着呢?”   阿乙顿时抱头道:“我在外边跑了一圈,晒得昏,选不出来。你随便定就是了,成个亲而已,阿姐你也忒紧张了。”   浮梨怅然若失地摸着冠,叹道:“我心心念念着九哥赶紧成亲,想了那么多年,唯独没想到九嫂会是个男人。”   “那我们可就早备着了。”华裳忍不住翘了翘尾巴,笑着说,“帝君请风月鉴那会儿便等着君上来,这下好了,可赶上了。我阿姐在时,也成日盼着帝君成家,那北边狐狸洞里还埋着我们给君上的见面礼。除了早生贵子,别的都齐全了。”   阿乙惊恐地说:“早生贵子便不要了!我哪想得出九哥生孩子的样子,姐姐们赶紧说说别的,我晚上要做噩梦了。”   浮梨抽他道:“挨着你什么事。”   “我就是受不住。”阿乙单腿踩上桌,撑着手臂,眉飞色舞地说,“两个大男人,做兄弟不就好了?我是弄不懂的,成婚不就变味了吗?”   “你不过长了个人样。”华裳赏着染好的指甲,说,“其实还小着呢。这人世间情字最难缠,等轮到你了,不论是男的女的,还是猫啊鸟啊,你都不会只想与他做兄弟。”   浮梨把各种料子都叠放好,又叹道:“他还不知到什么时候才能开窍,傻着呢。”   阿乙嗤之以鼻。   浮梨说:“成婚那日,好好替九哥迎帝君。天地间最打眼的差事便交给你了,若是办砸了,回头我就要收拾你。”   说完又和华裳商量着衣服花样,那样子已经描了千百个了,阿乙一眼看过去,只觉得头皮发麻。   这不都长一样么!   他捡了一个看,见莲纹套锦鲤,不禁皱了皱眉,说:“这也太俗了。”   他音一落,左右两位姐姐便夹了他,异口同声道:“那你觉着什么样好啊?”   阿乙登时恨不得咬掉自己舌头。   阿乙足足待了两个时辰才脱身,分明是坐着的,却觉得比外边跑几圈还要累。他负着手,见人人繁忙,群妖也喜笑颜开地搭建屋舍,不禁觉得好没趣。他见殊冉也杵在廊下,便几个蹦跳到了殊冉身边。   “你杵这儿做什么?”阿乙好奇地问道。   殊冉说:“等量身。你阿姐好了没有?”   “你也有新衣裳穿。”阿乙说,“你到时候做什么,变回原身喷水接客吗?”   殊冉看他一眼,说:“我这个年纪,帝君会体谅,况且我本也不是做那个的。”   “那你做什么?”阿乙问道。   “我换上衣服,就是嫁妆一部分了。”殊冉摸着自个的肩膀,“跟着过个场就行了。”   “变成原身走吗?”   “不变。”殊冉说,“那日人多,我也寻思着看看有没有合眼缘的姑娘。如今不用我再忧心前程,便想结个缘。”   阿乙神色讪讪,说:“结缘结情到底有什么好,一个二个都赶着去。呆子,这东西求不得,那得顺其自然。况且华姐说了,来的兴许是条虫子。你想和虫子结缘吗?我才不要!”   说罢不等殊冉回话,他就跳下阶,沿着阴凉处往上边去。   这城是在原先望塔的旧址上新建的,苍帝归位总要有个地方呈威风。殿阁不多,望台却建得错落有致,是根据群妖所需做的改动。毕竟大家披着人皮便罢了,脱了人皮露出原身体型一个赛一个,地方小了不好落脚。   苍霁的殿在最高处,苍帝化龙时身躯太大,居下边不好腾空。殿阁修得并不华丽,却很巍峨。   阿乙穿过草木,被一群又一群的草精树灵围绕。他挥着袖,沿着阶继续上行。一只小草精挂在他袖上,阿乙把它揪下来,顺手丢了个远。   “走开。”阿乙说,“知道小爷是谁吗?凤凰!凤凰不与你们玩!”   他说完就见那石阶上端端正正坐着石头小人,正顶着草冠一脸肃穆的盯着他。   阿乙吓了一跳,赶紧把丢出去的草精又拎回来,撸了两把头,说:“跟你们玩呢!”   周遭的“叽”声大作,阿乙已经被包围埋起来了。他恼道:“谁揪我的发?不要命了!走开!我忙着呢!”   草精们顶着花苞一个劲地蹭他,阿乙拖着这一身,艰难地移向前边,却见那石头小人消失了,净霖正从另一头拂枝而来。   阿乙说:“九哥救……”   声还没喊完,人已然被小精怪们扑倒了。他滚了几滚,一头闷进了花丛。人还没爬起来,便被踢了一脚。   苍霁怀抱几枝花,撩起枝冲他打了个哨,蹲身笑说:“得了,报个信值得行这么大的礼?头磕得这般响,不给你点赏我自个都过意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