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昼》 作者:河汉 文案: 平生无憾事。 锈剑立地,枯骨成佛。 不过尔尔。 怼天怼地导盲犬将军攻X理科学霸夜盲症太子受 本文又名《迷弟太子教你如何倒追爱豆》。 君臣文,1V1,HE,HE,HE。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主角:李少微,华苍 ┃ 配角:算圣等 ┃ 其它:君臣,理科学霸,夜盲症,导盲犬 第一卷 年少风云多气节 第1章 勾股弦   雉离于罗,积弱尚无为。   ——   天德寺是秣京城中香火最盛的寺庙,从山门到大殿,有一段很长的石阶路,唤作千阶台。香客们要去进香,须徒步登上千阶台,以示心诚。   锦衣少年拾级而上,颇有些心急的样子,常常两阶并作一步跨上。攀到一半,忽听身后人声嘈杂,少年回头一望,讶然道:“嚯!好大的排场!”   约莫是哪个大户人家,前呼后拥了数十人,浩浩荡荡地往千阶台上来。   少年听到旁人议论,才知这是护国上将军的家眷。前几日上将军华义云出师北峪关,要与屡犯边境的革朗开战,其长子华世承也随父出征。夫君和大儿子都赴了前线,华夫人心中牵挂不已,是以举家前来天德寺祷祝祈福。   少年愣神之际,上将军府的众人已离得更近了些,他注意到队伍中有一人,个头十分出挑,走在几名女眷中间,看衣着不像是护卫或家丁,但也没有与上将军的家人亲近,总之站那儿就显得格格不入。   那人皱着眉头,一脸不耐烦的神情,不知是察觉到什么,倏然抬眼四处张望,目光恰好与少年撞上。那眼神警惕而锐利,却是一瞟即过,少年被这一眼瞟得醒过神来,撩起衣袍下摆,又噔噔噔地往上攀去。   在佛像前拜了三拜,少年往功德箱里捐了几文钱,接着便匆匆跑出大殿,绕去后院。   熟门熟路地敲进一间房,少年朗声道:“先生,我来啦!”   “公子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年逾半百的长者冷言讽刺。   与此同时,破风之声迎面而来,少年急忙侧身,高束的长发甩出一道弧线,右手凌空翻抓,堪堪接住飞到面前的木牌。   “嘿,先生莫生气,弟子近来被看得紧,出来一趟可不容易呢。看到先生精神矍铄,弟子就放心啦。”少年勾着木牌顶端的红绳,又大大咧咧地从案上多拿了几块木牌拴上手腕,再奉上茶,笑嘻嘻道,“先生想我了不曾?”   老爷子喝了茶,仍绷着脸:“就知道胡闹,半月未见你,功课都做了没有?”   “都做完了!”少年恭恭敬敬呈上自己的习题簿,“先生请过目。”   老爷子接过来翻阅,脸色稍霁。   少年的老师,正是被世人誉为“算圣”的刘洪先生。老爷子学识渊博,博览六艺群书,尤精于算术、天象、历法,年轻时曾被授为长史官,后辞官归隐,如今在此地住寺修行。   看完少年的习题簿,老爷子圈出两个错处,加上批语:“回去再仔细想想。”   少年诺诺:“知道了,多谢先生指点。”   老爷子拨弄着手边的算珠:“看你方才进门就去拿题牌,想是等急了吧。去吧,你师兄弟们近来也进步颇多,你且去与他们切磋一下。”   少年早已坐不住了:“先生懂我,那我这就去啦!”   老爷子所说的题牌,便是那些用红绳拴着的木牌。   天德寺后院有一处题牌架,题牌上写的是算圣的弟子们各自出的算术题——出题人将题牌挂上,如果有谁能解出此题,便在背面写上解法,并署上自己的名字。答对了,出题人便会批注“正解”,答错了,便会批注“慎思”。   少年最喜欢来看这里的题牌,他拿出笔墨,先找到自己之前出的题目,给答题者一一批注,之后再去找自己觉得有些难度的题目,开始解题挑战。   家里请的教书先生要他学习孔孟之道、治世之学,他学是学得不错,可总有些心浮气躁。他对周易颇感兴趣,对算术、历法之类的更是极为喜爱,可惜他父亲把这些都归为旁门左道,虽不多加拦阻,但也不太苟同。   少年挑着做了几题,看到一块新挂的题牌上写着:今有木长二丈,围之三尺。葛生其下,缠木七周,上与木齐。问葛长几何?   他原本想着,葛长不就是七周乘围么,这有何难?再细一想,觉出不对来。   葛藤自下而上缠木,必是以螺旋之状缠绕,其长度定然不止七周乘三尺的二丈一尺。或是再加上二丈的木长?不,不对,应该另有算法……如此看来,此题确是有意思得很。   少年用树枝在地上写写划划,醉心演算,完全没有察觉这天德寺中陡生异变。   此时前殿已是乱成一团,惊叫声不绝于耳,香客们四散奔逃,慌乱中甚至有人从千阶台上滚落。僧人们想要保护佛堂,却也力不从心,香案贡品被掀翻在地,那头兵刃交接,他们不敢妄动,只能焦急劝阻,默念佛号。   骚乱与上将军府一行人有关,十几名刺客正与护卫缠斗,目标就是上将军的家眷子嗣。刺客都穿着寻常百姓的衣服,原先潜藏在人群中无从察觉,如今突然暴起,武功俱是十分了得,眼看护卫们难以招架,华夫人等人连忙朝后院躲避。   华将军有一妻二妾,还有三子一女,妻妾都是闺秀出身,手无缚鸡之力,长子华世承随他去了战场,幺子华世源生来体弱,长到十六岁,书读得不少,武功却不行,女儿年方五岁,什么都不懂,已被这情景吓得大哭不止。   倒是次子华苍有点能耐,危急之时,几个擒拿便卸了一名刺客的长剑,并回手给了那人一捅,硬是为众人劈出后撤的道路。   此人便是那令锦衣少年觉得突兀之人。   华苍从进山门就察觉出了不对,苦于一直找不到潜藏之人,这会儿对方全部杀将出来,反而让他松了口气。   刺客迟迟未能得手,也都急红了眼,欲强行攻进后院。当先那人被华苍一记回旋踢中面门,尚未触地便被割了喉,腥热的鲜血喷洒出来,溅了华苍半边脸。   华苍立在院门边,抬起胳膊擦去眼睑上的血滴,手腕翻转,将长剑横在身前。他眼神凶煞,闯进来的几人被他骇得怔了怔,知道他这一关不好过,于是合力围攻。   趁华苍被缠得无暇分神之际,有一刺客在廊柱上借力,纵身翻过院墙,直奔着华夫人等人而去。华家老三虽是男子,奈何既不能打也不能扛,刺客见华夫人对他万般宝贝的模样,心知这定是华家受器重的幺子,毫不犹豫地朝他下手。   华世源脚下想逃,却被刺客几步追上。   “世源!世源!”华夫人眼看着儿子要被刀尖所伤,急得大叫。   华苍见状,顾不得面前两道刀光,转身来救。   挣扎中华世源摔倒在地,刺客似乎是想活捉,没有立时取他性命。华苍飞掠过来,一声清喝,将那刺客手掌刺了个对穿,同时一脚将地上的华世源踢了老远,避开刺客的攻击。   护卫们显然已经支持不住了,又有两名刺客进了后院。   华苍紧抿着唇,执剑的手微微颤抖,方才赶来救人,后背生生受了一刀,血已经将他绀青色的衣衫染得更深。   少年正冥思解题,院子里骤然呼啦啦冲进一群人,他一下子也懵了。   原本他在外围观战,冷不防有一人哀嚎着滚到自己脚边,少年伸手扶起他,茫然地看着众人:“有话好说,别打架啊!”   众人:“……”   刺客再度向华世源袭去。   少年见扶起的人还在发呆,赶紧拉着他左躲右闪,结果莫名其妙被卷进了战局。   就在这时,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两个侍卫,锵锵两下接住了刺客的攻势。   少年叫道:“哎?你们怎么跟来了?之前躲哪儿的?”   侍卫:“……”   多了两名侍卫的加入,局势有了些许转机。   华夫人哭喊着把儿子拉过来搂着,上上下下地察看,随即带着家眷们躲进了屋里。自始至终她都没看过华苍一眼,对他的伤亦是视若无睹,连句感谢的话也没有。其余的人也只把华苍当作普通护卫一般,心安理得地接受他的保护。   华苍倒是不甚在意,他知道自己在这群人眼里上不得台面,这群人在他眼里也没什么分量,说是华义云的儿子,他连华家的族谱都没入,出手相助,不过就是尽一份义务罢了。   院子里的打斗还在继续,少年是懂一点武功的,他拿了柄小匕首,在两个侍卫的帮衬下,自保尚可。反观华苍,身上带伤,还被三个人围攻,终究是有些吃力。   少年拍拍自己的一个侍卫:“去帮他!他好像不行了!”   侍卫为难道:“小主子……”那人跟他们没什么关系,只要那刺客不是冲着小主子来的,他们都没必要出手。   少年瞪眼:“快去!”   侍卫不敢违令,只得去帮华苍解了围。   然而少年还是高估了自己,这下少了一个大助力,他自己也顾不过来了。   顾不过来他就跑,往混乱的地方跑。少年身形敏捷,左躲右闪地窜到战团外绕圈圈,找着机会就作势往刺客身上戳一下。   刺客被戳得烦了,回头就要砍他,护着他的侍卫一时疏忽,竟来不及挡。   华苍皱眉啧了一声,百忙中腾出手来,将刺客拉向自己,再以肘部击其下颌。刺客后退一步,华苍就势拎起少年后领,长剑斜挑,与战团隔开一段距离。   “有劳二位了,我先带你们主子去安全的地方。”华苍朝侍卫那边打个招呼,也不管那两人如何焦急,拉着少年撤出来,把烂摊子丢给了他们。   少年被华苍挟在肋下,耳旁是呼呼风声,他也辨不清他们在往哪儿跑。   少年问:“你跑什么?”   华苍道:“打不动了,不跑等死么。”   上将军府的救兵应该快到了,他不知道刺客还有没有别的埋伏,想暂且躲着歇会儿,他也不想真的为那群人卖命。   “哦,那你干嘛带着我?”   “你那两个护卫都是高手,拖住几个刺客肯定不成问题,你在我手上,他们便不会袖手旁观。再说就你那点本事,还是不要在那儿给他们添乱了。”   少年赞同地点头:“也对。”   华苍瞟他一眼,暗忖这小子是不是缺根筋,被他挟持利用了还不自知。   “哎?这、这是哪儿?”   说话间没留神,等少年意识到的时候,发现他们到了一个黑乎乎的地方。四周都没有窗户,大门关上之后,整个屋子都昏暗下来。   华苍道:“戒律堂,犯了戒的和尚受罚的地方。”   少年紧紧跟在华苍身边,手里揪着他的衣袖。华苍想甩开他,奈何他捏得太紧,扯了几次衣袖都扯不开。   “那个……犯了戒的和尚,他们在这里怎么受罚?”   “诵经思过,柱子上不是都刻着经文么。”   “柱子?哎哟!”正说着少年就撞上了柱子。   “你瞎吗!”华苍骂道,这里暗是暗了点,还不至于一点光亮都没有,至少他还是能看到近处东西的轮廓的,这人居然直直撞上了柱子。   少年蹲下来捂着额头呼痛,手里还是紧紧攥着华苍的衣袖。他用另一只手摸了摸柱子,上面果然刻满了经文,而且是绕着柱子刻的,自上而下,一圈又一圈。   华苍见少年迟迟不起,不耐道:“你怎么了?”   “如果把曲线拉直……”少年兀自喃喃,突然兴奋道,“我知道了!跟圆周没关系,是勾股弦!以七周乘围为股,木长为勾,为之求弦,弦长便是葛藤之长!”   华苍:“……”什么玩意儿?   少年从自己手腕上解下一块空白的题牌,笔墨早就在打斗中遗失了,他拿出匕首,摸索着在题牌上刻画。   华苍看他刻得艰难,这才发现少年的眼睛是没有焦点的,他空睁着一双灵动的眼睛,却是什么也看不见。   好像从进了这间屋子开始,他就不能正常视物了。   华苍蹲下来,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果然毫无反应。   刚才在外面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看不见了?华苍心中纳闷,却没说破,只想着难怪这人进来后一直拉着他的袖子。   少年刻画好了,准备出去后挂那个出题人牌子的背面。此时他反应过来,自己太过激动,拽着那人衣袖的手松了,这下他慌了神,结结巴巴道:“喂,你、你在哪儿?”   华苍看到他惊惧的脸,觉得他怪可怜的,故意把袖子蹭到他手边:“你干嘛呢?”   少年明显松了口气,立刻牢牢抓住他的衣袖:“没事没事。”摸到布料上有潮湿的触感,少年想起这人受了伤,“我帮你包扎一下吧,你好像流了不少血。”   华苍心说你一个小瞎子就别乱折腾了,不过看他笨手笨脚地把自己衣角撕成布条,又不忍心拒绝。罢了,念在他一片好心,包就包吧,总比血流干了好。   少年摸到华苍后肩的伤,不甚熟练地替他缠了几圈。少年的手掌温热,指腹柔软,小心翼翼地探寻着华苍的伤处附近。   刚开始华苍后背的肌肉紧紧绷着,之后习惯了他的触碰,逐渐放松下来。   半晌少年收了手:“喂,你好点了吗?”   华苍吁了口气。   少年笑道:“我叫邵威,召耳邵,威风凛凛的威,你叫什么?”   华苍望着他呆愣愣的眼:“……华苍。”   约莫过了两个时辰,天德寺这场风波终于平息。然而十几名刺客或被杀或自尽,没有留下一个活口。   少年被侍卫护着走了。   华苍离开戒律堂的时候,从外衫里掉出一块木牌。他低头看了下,觉得有些眼熟,似乎是那小瞎子不小心弄丢的。   华苍捡起木牌,只见上面画了小图,又是圆圈又是线条,最后还写了个“二丈九尺”,于他而言就像鬼画符一般,完全看不懂是什么意思。   要还给那人么?   身边有护卫,想来不是出身寻常人家,姓邵……秣京有哪个官家姓邵?   华苍一时猜不出少年的身份。   不过是萍水相逢,或许今后都不会再见面了。   华苍将木牌在手上掂了掂,最终还是收进了怀中。   也罢,先替他留着吧。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   你知道华苍这个人吗? 第2章 解不开   “殿下,殿下……”小太监匆匆行来,推开门,见自家主子孤零零跪在南薰殿内,身子半伏于地,嘴里不知在嘀咕些什么,走近了看,发现他手里拿着算筹,像是在解算术题。   少年听见身后动静,边收拾散落的算筹边问:“卷耳,父皇怎么说?”   小太监跪下行礼,以额触地:“回殿下,陛下让您回东祺宫用膳。”   少年松了口气,将算筹收进袖里,抬头笑道:“父皇果然是吓唬我的,说什么罚我跪一夜,这才一个时辰他就心软啦。”   他要起身,卷耳赶忙伸手去扶。   只见这人一身绣金四爪蟒袍,那明眸皓齿、俊逸无双的模样,分明就是在天德寺自称“邵威”的锦衣少年。不过他的真名须冠以皇姓,姓李,名少微。   正是当朝太子。   少微跪了这么久,两条腿很是酸麻,颤颤巍巍地由卷耳扶着,往殿外行去。   卷耳不想给自家主子泼冷水,但皇帝的旨意又不得不传,只得硬着头皮道:“殿下,陛下说,用完晚膳之后,还、还要抄《国策》十遍……”   少微脚下一个踉跄:“还要抄书?”   卷耳点头,又道:“陛下派了人去东祺宫,说是要加强守卫,时刻保护殿下的安危。”   少微抿了抿唇,颓丧道:“看来今次父皇是真的气狠了……”   什么加强守卫,时刻保护,这根本就是禁足啊。   这是他第二次见父皇发这么大的火,第一次是他几年前称病逃了太傅的课,跑去藏书阁翻阅杂书典籍,结果不知何故引了火,差点把自己烧死在里面。那次父皇罚他禁足两个月,抄《诫子书》百遍,又封了藏书阁大半年,让他吃够了教训。不过也是从那之后,父皇允了他出宫拜“算圣”刘洪为师,不再让他抓瞎一般偷学算术历法。   少微回到东祺宫,就见院墙周围多了好些禁卫,不由摇头叹气。   明明是自家的地盘,可他知道,现下自己进了这门,再想私自出去就难了。他原先的两名卫率虽护主有功,但因后来又把主子给弄丢了,还是得了小惩,罚俸降级。如今这里到处都是父皇派来的人,他算是彻底没了自由。   一名圆脸大眼的侍女在门口候着,手里提着两盏十分亮堂的宫灯,远远望见他们便迎上来:“殿下可算回来了,晚膳都快凉了。”   少微道:“桃夭,我要饿死了。”   “哎,早知道陛下要留殿下这么久,就让卷耳备点小梅糕带去了。”桃夭比少微年长三岁,自入宫以来便一直在东祺宫侍候,大概是家里有个弟弟的缘故,她待少微恭敬之余不免多了几分亲近。   先是被卷入刺杀事件,接着又被教训了一天,少微可说是身心俱疲,这会儿狼吞虎咽地吃了晚饭,又好好沐浴了一番,才稍稍得以放松。   但他还有十遍《国策》要抄。   桃夭敲了敲书房门,捧了一盒御赐的药膏来。   少微承袭了已故皇后的好相貌,皮肤白皙细腻,双眸黑如点漆,唇畔似是天生带着笑意,哪里都是恰到好处的精致,那眉目中又透着股少年郎的英气,灵动慧黠,神采飞扬。如此漂亮出挑的孩子,也难怪皇帝把他放在心尖上疼宠,纵是一时气他怒他,也只是略施薄惩,舍不得真让他受委屈。   桃夭感叹,前脚刚罚的跪,后脚就差人送来了药膏,据说还是消肿化瘀、祛腐生肌的千金良药,那位九五之尊当真是操碎了心。   “殿下,陛下心疼您,让人给您送了药膏……”   屋内灯火通明,少微懒懒散散地抄着书,闻言道:“不用了,早猜到父皇要罚跪,膝上包了你上回给我做的棉布垫子。”   “殿下英明。”桃夭笑道,“那奴婢把这药膏收起来了?”   “等等。”少微搁下笔,伸手取了盒子,“给我吧,父皇给的都是好东西,保不准什么时候就用上了。”   说罢他将药盒收入怀中,再度提笔抄书。   十遍《国策》,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差不多要耗上小半夜。少微让桃夭先去休息,只让卷耳随身侍候。   待到月上中天,少微才终于就寝,坐在床帐中,偷偷把那盒药膏拿了出来。   打开盒盖闻了闻,有股浅淡的药香,他用手指挖了一点出来,涂抹在自己肋下和后腰处。沁凉的药膏缓解了皮肤的灼痛感,总算是舒服多了。   昨日太医就奉旨来看过他,然而他身上既没破皮流血,又没伤到内腑,脉象平稳,人看着也很有精神,太医自是没诊出什么来。   其实他还是受了点小伤的。   少微的肋下和后腰被刺客冲撞了几下,有些青肿,并不严重。他不想身边的人大惊小怪又生出什么事端,也不想让父皇担心,所以自己硬撑着没说。但他估摸着父皇见他时已看出来了,以往罚跪父皇也没给他送过药,这次既然送来药膏,应当是没有瞒过去。   这也不奇怪,在少微眼中,他父皇是很英明神武的,无论是边疆战事也好,民生大计也好,还是他心里那些小九九也好,都逃不过他父皇的眼睛。   只是不知道对于这次的事情,父皇想要怎么处置呢?   上将军家……   少微轻抚着木质药盒上的纹路,忽然想到那个受了刀伤的人。   华苍。   他是华家的什么人?好像在华家不怎么招待见?   不知道他的伤势如何了,那伤口流了不少血,想来是挺深的……   太子寝殿彻夜不灭的灯火轻轻摇曳,随他入梦。   华苍用嘴衔住麻布的一端,一手抓住绕过肩头的另一端,用力拉紧。   粗质的药粉刺激着伤口,虽有愈合收口的效用,却着实疼得很。他想自己包扎好,奈何一只手总归不灵活,费了好些功夫才打了个略显松垮的结,一番折腾下来,已是满头大汗。   那个小瞎子也不知怎么弄的,昨日逃脱刺杀之后他独自回来,肩上的结却是怎么也解不开,那几根布条横七竖八地交错着,看似杂乱无章,实则一根压一根,一结套一结,饶是他取了匕首来割,也割了好几下才割散。   好在绑严实也有绑严实的好处,伤口被束得平平整整,止血效果还算不错。   华苍起身关窗,窗纸上有个破洞,从去年冬天就在那儿了,他跟华府管家提过一次,没人来理,他便也随它去了。   透过窗户洞,可以看见主屋那头人来人往地忙活。   华家小少爷伤了筋骨,脚踝肿得有馒头大,晚间痛得睡不着觉,这可把华夫人心疼坏了,大夫一个个地请,但就是治不好。   其实也不能怪大夫医术不精,华世源的脚踝需要正骨,然而大夫的手刚碰着他,他就疼得乱蹬乱动,哀嚎不止,大夫拗不过他,不敢随意施力,华夫人自己也狠不下心来,于是这就拖延了两天,眼见着那脚踝越肿越高,把全府上下都扰得不得安宁。   相反的,华苍这边就清静多了,没人顾得上他,他便与府中受伤的仆役一同问了大夫。身上两处刀伤,昨夜发热烧得头脑昏沉,也不过一盆井水一瓶十文钱的药粉就熬了过来。   趴伏在简陋的床榻上,华苍阖眼入睡。   夜风钻进窗纸上的破洞,吹得床前悬挂的一块木牌轻轻晃动。   天德寺遇袭一案,在整个秣京闹得沸沸扬扬。上将军正在战场上拼死御敌,家眷却在天子脚下遭到暗算,这种事情上至朝野下至百姓,谁人不震惊愤慨,只恨不能亲自提刀去将那些无耻贼人千刀万剐。   皇帝更是大怒,秣京的守卫已经弱到如此地步了?什么刺客可以堂而皇之地在佛寺杀人劫人?皇城威严何在!百姓何以安枕!而且皇帝比旁人更加心惊的是,此事还差点殃及储君,着实令他后怕不已,遂立即下令彻查此事。   为安抚上将军家眷,皇帝给了不少赏赐,除了金银布匹药品,还派了一队羽林军保护上将军府,足可见其看重之心。但关于太子在场一事,皇帝绝口不提,对内给太子下了禁足令,对外却一如往常,照样让太子上朝、听政,只是到哪里都有禁卫跟着,也不让他对天德寺的案情发表意见。   目前刺客来路尚未查明,必须处处谨慎,皇帝暂时不想让太子涉入其中。   然而少年人精力旺盛,被这么管束着,少微浑身都不舒坦。   皇帝不让他随便出去,也不让闲杂人等进东祺宫,不过有些人算不得闲杂,例如太子舍人,当朝左相之子,沈初。   这日下朝后,少微在东祺宫百无聊赖地等了两盏茶,把算筹摆了一整案,终于把沈初给盼来了。   “怎么才来?”少微抱怨。   “殿下,就您宫门口这阵仗,臣能进得来就不错了。”沈初没穿朝服,一身浅底暗纹的深衣,将面如冠玉、君子端方这八个字诠释得淋漓尽致。   他比少微年长一岁,是太子的竹马、伴读,以及一起人厌狗嫌、逃课挨批的莫逆之交。   “怕是又被哪家千金的丫鬟给绊住了吧,沈三顾?”少微一语道破。   沈初精通音律,弹的一手好琴,闲着没事常常作词谱曲,自那首《陌朝曲》在烟巷流传开来,就博得了许多闺阁女子、多情少妇的青睐。又有坊间传言说他在画舫与友人相聚,于嘈杂的欢歌笑语中听一名琴娘弹奏此曲,琴娘故意弹错三处,他三次回望而笑,便在秣京得了个“三顾公子”的美名。   方才确实又收了张散发着脂粉香的小诗笺,不过太子殿下被困在深宫,心气不顺,沈初不敢跟他提这些,知趣地打了个哈哈:“不知殿下叫臣来有何事?”   少微拨弄着算筹:“我是想问你,你知道华苍这个人吗?”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   一面之缘罢了。 第3章 一面缘   “华苍?”沈初想了想,“听说过这个人,怎么突然问起他?”   “天德寺的事情你也知道了,我在那儿跟他有一面之缘。”少微回忆道,“他身手不错,看衣着不像是护卫,但要说是主家的人,华家的亲眷又好像对他并不热络。”   沈初道:“我对这个人也不是很了解,不过他的身份我大致知晓。华将军年轻时戍边六年,之后带了个四五岁的孩子回来,那孩子便是华苍。华将军承认华苍是他亲子,但从未提及孩子的母亲,也没让华苍入族谱,所以这人在华家的身份有些尴尬。”   未入族谱的庶子……   少微心中愤懑,即便这样,到底也是华家的二少爷,他拼死拼活抵御刺客的时候,竟没有一个人想着要护他助他,这华家人未免太过无情!   “华家待他不好。”少微皱眉。   这话听着像是在赌气,沈初微讶,看样子太子殿下对那人很是上心?   “华将军应当对他还算不错,至少有请人教养过他,还教他习武。只是华夫人对这孩子尤为不喜,据说曾经诸多苛待,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后来华家幺子出生,华夫人全副身心放在幺子身上,才不再管他了。”   少微越听越不高兴,华苍怎么说也与他共过患难,怎能如此让人欺负?想到那人身上的伤,他心下难安,对沈初说了句“等我一下”,回屋拿了父皇赏赐的药盒来。   这药效果很是不错,他那天晚上只抹了一次,第二天早晨就好全了,想来对华苍的外伤也会有些帮助。   “你帮我把这个送给他,就说是‘邵威’给他的,让他好好养伤。”   沈初接过药盒:“一面之缘,就能得太子殿下的重视,他这伤受得也算值得了。”   少微知道他的言外之意,摇头道:“他不知道我的身份,他也不是那种人。”   沈初不语。   人心难测,是不是那种人,待他去见一见再说。   “对了,还有一事。”少微拿出一块空白的木牌,边在上面写写画画边道,“那日我在天德寺的题牌架上取了一块题牌,题我解出来了,但牌子找不到了,你帮我把这块挂上题牌架。之前的题牌上没有署名,有机会的话,我还想知道出题人是谁。”   “知道了,臣就是个跑腿的命啊。”沈初感慨万千。   “沈三顾,漫陶妹妹那日与我提起你……”   沈初急忙躬身拜别:“能为殿下分忧解难,是臣的荣幸,臣这就去为殿下把事情办妥。”   华世源的脚不能再拖了,大夫对华夫人说,再拖下去,怕是要落下残疾。   华夫人心急如焚,想着长痛不如短痛,今日定要狠下心来给儿子把踝骨正了。这边一应事物准备好了,大夫怕华世源再乱踢乱动,请华夫人让人按住他。   此时华苍探望过受伤的护卫,刚从偏院回来,就听见主屋内一片混乱,哀嚎声惊叫声不绝于耳,不由得停下脚步去看了一眼。   “嗷!你走开,你别动我!”华世源挣扎扭动着,几个家丁都按他不住,“娘,我不要这个大夫给我正骨!你看他一把老骨头,手抖个不停!万一失手,我可就成跛子啦!”   华夫人手足无措地安抚:“不会的,世源,你别怕,很快就好了,不会有事的。胡大夫,你手别抖啊!我告诉你,要是治不好世源,陛下也会怪罪下来的!”   可怜胡大夫有苦说不出,病人一直动个不停,旁人按不住,他根本无从下手,正个骨还要用皇帝来压他,他这手能不抖吗!   里面人仰马翻,华苍看够了热闹正要走,不想却被华夫人逮个正着:“站住!华苍,你弟弟伤成这样,你就在旁边干看着?我们华家当真是养了个白眼狼!”   华苍对这种指责早就习以为常,走回来看了一眼华世源,淡漠道:“我帮忙按住他?”   这么多人都在伺候小少爷,需要他做的也就是按着人了。   华苍并不多言,上前排开家丁,直接锁住了华世源的手臂身躯,华夫人在一旁连声道:“你轻点!轻点!”   也不知他怎么弄的,方才三四个人都按不好,这会儿他一只手就把人制住了。   华世源对着华苍有点犯怵,全府上下就这个人从不买他的账,明明是比他大五岁的兄长,别说什么兄弟情,平时连话也不会跟他说一句的,成日冷着脸,骂不听打不动,整一个油盐不进。   “你、你松手……”   华苍置若罔闻,转头问胡大夫:“可以了么?”   胡大夫点头:“可以了,可以了。”   那边华夫人拿了布巾让华世源咬着,心疼地给他擦着汗。   胡大夫先是摸了摸华世源的踝骨,随即用力一按。   华世源“唔”的一声闷哼,痛得涕泪横流,本能地挣扎,奈何怎么也逃不开华苍的钳制。   “好了吗大夫?”华夫人急问。   胡大夫战战兢兢地说:“因为耽搁了几天,骨头已经长错位了,恐怕还要再推几下……”   一听这话,华世源顿时不干了,吐出布巾骂道:“庸医!庸医!我不要你正骨了!娘!我受不了了!我要疼死了!再让他推我要变成跛子了!”又瞟了瞟华苍说,“娘,让他松手,他勒得我难受!”   听闻儿子还要受罪,华夫人本就气怒,再一看儿子胳膊都青了,抬手就要扇向华苍:“松手!让你帮忙按着世源,没让你勒死他!”   华苍侧身避过那一巴掌,手上很干脆地松开了,嗤了一声:“我看他是治不好了。”   “混帐!你个小杂种,就是见不得你弟弟好!”   华苍不想再理他们,转身就走,华夫人随手抄起床边的铜盆砸向他,盆里的水泼了他一身,后肩的伤口刺刺凉凉地痛。   华苍脚步不停,离开时还听到里面在叫骂:“什么秣京最好的正骨大夫,我看你根本就是浪得虚名……”   这日沈初先去了趟天德寺。   被毁坏的佛殿和庭院还在修葺,仍可看出当时战况之激烈,想到太子曾在此遇险,沈初生生被吓出了一身冷汗。那位殿下要真出了什么事,怕是整个长丰的局势都要动荡了,也难怪皇帝心有余悸,现在把他看得这样紧。   后院的题牌架也受到了殃及,明显重新搭建过,沈初对这些算术题毫无兴趣,只把少微给他的那块新题牌挂了上去。   新题牌上除了还原了那道题目和答案,还表达了希望结交出题人的意图。若是那人愿意表明身份,自然是省了不少事,若是那人有意隐瞒,沈初还请了打扫后院的小沙弥帮忙留心,总归是能找出这个人来。   之后沈初来到朱雀街。   凭他的身份,直接拜访上将军府也是可以的,不过他不想去,这次是受太子所托来办私事,他实在懒得跟上将军那一大家子人虚与委蛇。   最近华家伤员众多,定期要去朱雀街的济世堂采买草药,沈初打听到这事是华家二少爷去打点的,便在济世堂对面的茶楼里等着。   华苍平日就跟府里的护卫一起练武一起混闹,关系很好,这次大家受了伤,他当然不会置身之外,主动担下了问医买药的事务。只是皇帝虽然给了华家不少抚恤和赏赐,这些东西却是到不了他们手上的,管家每次只给华苍拨五十文钱,可说是克扣到了极致,有时华苍还要自己贴点才够花。   今天又到了买药的日子,有两个护卫高烧不退,要再带几副清热解毒的药,还有些草药不够用了要补充。华苍自己也有些精神不济,昨日那盆水泼在他伤口处,到了晚间越发灼痛,绑缚的麻布上洇出了些微黄水,此时他还发着低热,被太阳照着眼前都阵阵发花。   到了济世堂门口,华苍掂了掂钱袋。   五十文钱……够买什么?   华苍最后把急需的草药买全了,大夫说他背后可能要化脓,最好捎上一瓶疗效好些的金疮药之类的,但他钱不够了,便摆摆手说不用。   出来时,他被一个人拦住了。   沈初暗忖,既然太子不愿暴露身份,那他最好也不要暴露身份。   所以他怀着试探和逗弄的心思,特地乔装了一番——一身粗布短打衣衫,脸颊涂得蜡黄,鞋子是跟路边乞丐换的,还故意做出一副贼眉鼠眼的猥琐相。   沈初从茶楼出来,在济世堂门口等了一会儿,把华苍与大夫的话听了七七八八。   堂堂上将军府的二少爷,竟然连瓶自用的药都买不起,他是真的挺诧异的。看来的确如太子所说,华家对这人不好。   见华苍出来,沈初流里流气地往他跟前一站。   华苍抬眼看他:“何事?”   他目光锐利,带着审视,被这么看着,沈初只觉得心中一凛,差点忘记要说的话。他干咳一声,掏出药盒,在他面前晃了一圈:“我受人之托,把这个给你。”   华苍并不去接:“受谁之托?”   沈初道:“一个姓邵的小兄弟。”   华苍顿了顿:“邵威?”   “正是他。他说这药对你身上的伤有好处。”沈初暗暗观察他的神色,发现他似乎真的不知少微的身份,没什么受宠若惊的样子,更没有要巴结示好的意思。   华苍接过药盒,只淡淡说了句:“多谢。”   他没想到那个小瞎子还记得他,他自认对他谈不上有恩,当时不过是利用他摆脱困境,但他投以木瓜,对方报以琼瑶,自然是要道个谢。   于是华苍关心了句:“他还好么?”   “邵兄弟?他挺好的,没受伤。”沈初忍不住问,“是你救了他?”   华苍摇头:“一面之缘罢了。”   沈初:“……”到底是怎样的一面之缘啊!   华苍临行前道:“这位公子,下次乔装,记得把绫绡坊的发带换了。”   “……兄台好眼力。”沈初尴尬地收起那副流氓做派,行了一记文人礼,“多谢指教。”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   这与有荣焉的赞叹是怎么回事。 第4章 刺杀案   华苍回到上将军府,先把买来的药送到偏院,之后才回房给自己上药。   这药单从木盒上来看就很贵重,打开来有股浅淡的药香,半透明的膏体并不平整,看上去有人取用过一些。   华苍猜测那个小瞎子自己用过。   抹上药,原先那种灼痛感顿时消弭不少,华苍重新裹上麻布,艰难地打上结,一抬头望见床头的题牌,这才想起来东西又忘了还。   伸手摸了摸题牌上歪歪扭扭的刻字,粗糙,杂乱,华苍知道这多半不是什么重要物件,然而眼前浮现出那个小瞎子兴奋又认真刻画的模样,还是不忍扔了它。   今天来给小瞎子传话那人,华苍虽看出他有意乔装,但并不能认出他是谁。这个人的身份,小瞎子的身份,都很值得怀疑。只是他们对他似是善意,没什么别的图谋,暂且放着不管也无大碍。   屋外传来嘈杂之声,家仆侍女匆匆忙忙进出,华夫人面露喜色,叫管家拿钱来打赏。   昨日那位胡大夫被赶出去后,府上又来了一对行医的父女,姓范,说是有办法治好华三公子的脚。   华夫人本是不信的,这两人不过是京郊一家栽种药圃的,既没名气又没本事,说能治好就能治好?只不过华世源的脚确实不能再拖了,华夫人当时也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让他俩进来看看,谁知这一看,竟然真有奇效。   那医女把一块浸泡过药物的布巾绑在华世源脚踝处,半炷香之后,华世源的脚便没什么痛感了。此时医女给他正骨,那嫩白小手轻轻推了那么几下,就把那骨头归了位。   其间华世源光顾着看这娇俏水灵的医女,哼都没哼一声,回过神来的时候,脚踝已被固定好了,只听得那医女软声道:“公子,这就差不多了,之后只要每三天换一次药,静养十来天,便可下床走动了。”   “好,好,多谢姑娘。”华世源愣愣地说。   华夫人见状高兴坏了,忙叫管家重金酬谢,医女的父亲写好了方子,便招呼着医女离开。医女答应了一声,起身要走,却被华世源抓住了手。   医女面上羞红,怯怯瞧着他:“公子……还有何事?”   华世源被她瞧得魂都要飞了,忙松了手道:“抱歉,一时情急,冒犯了姑娘。我这脚难受得紧,家里仆人粗手粗脚的,换个药也换不好,就怕到时还要请你们过来。不知能否请姑娘和令尊在府里住下,也免得来回奔波劳累。”   “这……”医女为难地看向自己父亲。   那边华夫人怎会看不出自己儿子的想法,但请人看病是一回事,给儿子物色妻妾又是另一回事了,这小门小户家的姑娘她是怎么也看不上眼的,当即打断他们道:“到底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家,这么不清不白地住进府里怕是不妥,倒是可以在京中给你们物色一个住处,这样也方便来回,范大夫你看如何?”   范大夫犹豫地看看华三公子,又看看自家闺女,叹道:“劳烦夫人费心了。”   华世源颇为失望,却也不敢违逆母亲。   华苍目送这对父女相携离去,阖上窗,兀自躺下休息。   几天后,沈初又去了趟天德寺,那块题牌还挂在原处,只是上面多了几个字——   正解。   峥林 赵梓。   那人批注了少微的解法,并且没有回避名讳,只是即便对于交游广阔的沈初而言,这个名字也颇为陌生。   沈初又去询问了后院的小沙弥,小沙弥说,近几日寺院还在修整,来题牌架这里的人不多,他印象中基本都是以前常来的算圣学生,只有一人是生面孔,听口音像是外乡人,也正是那人在这块题牌上留了字。   沈初谢过小沙弥,摘下了这块题牌去向太子复命。   “赵梓……”少微转着题牌,“峥林人士?”   “有可能是来参加科举的。”沈初推测。   “唔,若是来参加科举的考生,想必还会在秣京待上一阵子,倒是不急了。”少微道,“华苍怎么样了?”   沈初把那日见华苍的情形与他说了,少微不禁气怒:“只给他五十文钱?呵,我可是听说华家三少爷崴个脚都花费了百两银子呢,全秣京的大夫都给惊动了,华苍要给那么些护卫买药,自己还要养伤,何至于要如此克扣!”   话是这么说,可这毕竟是华家的家事,他们也不好插手。   然而少微就是为那人不平。   灌了口茶,把火气压下去些,少微问:“你说他认出你了?”   提到这事沈初心有不甘,啧了一声:“不能说认出我了吧,只是识破了我的乔装,他应当还是不知道我的身份,也不知道你的身份。其实我自觉遮掩得挺好的,谁承想他竟从一条发带看出了破绽。”   少微笑了笑:“他这人的眼睛就是很利的。”在天德寺的时候,他就觉得华苍那双眼如鹰目一般,那些藏在暗处的刺客,他早就察觉到了,才会一直那么警惕。   沈初:“……”这与有荣焉的赞叹是怎么回事。   “对了,最近天德寺一案有不少进展,你仔细与我说说。”少微正色道。   “殿下知道哪些?”   “我在朝堂上听马廷尉说,那日袭击上将军家眷的刺客共有十三人,从他们身上搜出了革朗军令,多半是革朗派来长丰的杀手。”   沈初道:“只有三名刺客身上搜出了革朗军令,其他人的身份尚且不明。”   “你的意思是?”   “光是几个革朗杀手,不可能这般贸然行事,他们当时明显是想掳人,在那种情况下,如果没有接应,就算掳了人也根本逃不出去。他们计划周详,有人事先探听好了华家敬香拜佛的日子,有人带路,有人刺杀,有人接应,只是漏算了殿下你当时与两名卫率在场,令他们在刺杀这一环节失了手。”   “如此说来,这件事还没有结束。现下除了要对付残余的革朗奸细以外,还要揪出他们的内应。难怪父皇说此事牵扯甚多,要谨慎查办。”少微手指抚着下唇,疑惑道,“可是他们这般千方百计要掳走华三公子,究竟是为了什么?”   “不知道,刺客身上没有留下任何线索,华家那边也询问过,什么也没问出来。有一个猜测是革朗人想用华三公子要挟华将军。”   少微摇头:“不太可能。且不说华将军会不会受要挟,秣京距离前线千里之遥,即便抓到了人,也根本是远水救不了近火,等他们带着人赶过去,怕是华将军都要打到他们家门口了,何况途中还要担那么大的风险,太不值。”   沈初叹了口气:“现下线索太少,实在无从查起,马廷尉那边也是焦头烂额。”   “线索太少就去找线索,既然他们还可能有后手,那就要及时抓住他们的马脚。秣京城中出了这么大的事,本就该好好整顿,我有一个想法……”   沈初听了少微的想法,怔愣了好一会儿才道:“殿下,您真的是被憋坏了啊。这事情,陛下能允吗?”   少微勾唇一笑:“父皇那边,自是由我去说。”   革朗奸细居然潜到了皇城脚下,此事关乎边关战局,皇帝颇为重视,即刻下令重新调配城防,派人清查全城。   连日忙碌,皇帝身体抱恙,早间头痛,便没去上早朝,只在长庆殿召见了几名官员。   少微估摸着父皇气消得差不多了,便让人来禀报,说有事求见。   皇帝允了。   皇帝年近五十,原先身体很是康健,前阵子受了风寒,之后又为边关战事和天德寺一案劳神烦忧,不知怎么就落下了头疼的毛病,气色看着不怎么好。   少微是嫡子,小时候粉雕玉琢又爱笑闹,如今聪颖伶俐,学识广博,对事很有自己的想法和见地,因而最是得皇帝喜欢,皇后过世之后,更是怜他疼他。所以饶是皇帝此刻身体不适,对着爱子讨好的笑脸,也发不出什么火来了。   皇帝搁下朱笔,揉着眉心问:“有何事?”   少微一双眼亮亮润润地望着他,直言道:“父皇,儿臣想接管羽林军。”   皇帝哼了一声:“出宫遇袭一事还未与你清算,你又要接管羽林军?”   少微瞅了瞅他父皇的脸色,走到他身后,将手指搓热了,轻轻给他揉着太阳穴:“父皇,您该多多休息,这般操劳,儿臣也很是担心呢。”   “少贫嘴。”皇帝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十分受用,“看来是真把你闷坏了,让你禁足,你就憋出来这么个鬼主意。管着羽林军就能自由出入皇城,你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父皇,此事儿臣也是深思熟虑过的。”   “哦?说说你的深思熟虑。”   “如今皇城安防存在诸多漏洞,儿臣接手羽林军之后,首先就要进行扩编。”   “扩编羽林军,朕下一道指令给兵部也就是了,何至于要你出面。”皇帝驳道。   少微侃侃而谈:“如果父皇您下令扩编羽林军,兵部定然会拿其它军中精锐来补,眼下边关正在打仗,兵部首先要做的是保证前线的兵力调度,如果将现有的精锐兵力拨给羽林军,实在不甚妥当。儿臣以为,羽林军的扩编完全可以从新兵练起,但是,只有由儿臣来把关新兵选拔,那些不安分的士族宗亲才钻不了空子,兵部的压力也才能真正减轻。”   皇帝沉吟不语。   “父皇,皇城安防漏洞何来?那些革朗奸细的内应何来?秣京城中各方势力盘根错节,这些奸猾之辈就是从这些势力的缝隙中来。天德寺一案尚未平息,我们正好趁此机会筛查肃清,揪出作乱通敌之人。”   皇帝看着他道:“你当真有心要做?”   少微点头:“父皇,儿臣身为太子,本就需要多多磨练。纸上谈兵终究是不行的,太祖是在马背上打的天下,父皇您也是用兵如神,儿臣虽不及太祖和您的万一,但也想为您分忧解难,至少训练出一支忠勇无畏的皇城卫队。”   “油嘴滑舌。”皇帝轻笑,“罢了,算你有心。既如此,羽林军扩编的事就交给你了。”未等少微谢恩,皇帝又补充道,“不过练兵时你不得离开军营半步,如有违背,就别怪朕收回成命了。有整个羽林军盯着你,料想你也跑不出去。”   少微怔了好一会儿,蓦然发现,他好像把自己给套进去了。   ——这不还是在拘着他嘛。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   少微笑着冲他施了一个抱拳礼:“咱们校场见!” 第5章 羽林军   上将军府里有专门的裁缝和绣娘,平日里给夫人少爷小姐们制衣绣花,堪称技艺精湛。不过若是其他人找他们做活计,是要另收工钱的,而且要价很高。这些人不买华苍这个“二少爷”的账,华苍囊中羞涩,自然也不会去讨那些白眼,衣裳破了,他都是拿去西街的张裁缝铺子里去补。   原先华苍为了省钱,自己拿针线缝补过,然而他把自己熬成斗鸡眼也没补好一个破口,之后只能无奈放弃,转而去找相对便宜实惠的张裁缝。   说起来华苍算是张裁缝的熟客了,这次华苍托给张裁缝四件衣裳,张裁缝只补了三件,华苍抖了抖剩下那件,问:“这件不能补吗?”   张裁缝忙得头都不抬:“没法补,扔了吧。”   华苍掏掏钱袋:“我再加两文钱?”   “加钱也没法补。”   “四文?”华苍把钱袋倒过来,“再多没了。”   张裁缝忍无可忍:“根本不是钱的事,是没法补!没、法、补!”他丢下手里的活计,拎起他那件衣裳道,“你真当我神仙啊?你也不瞅瞅这衣裳成啥样了!背后那么大一个血窟窿,前头都撕成条条了,补你这一件,我还不如重新给你做一套省事!”   华苍想了一会儿说:“那要不给我改成短打吧。”   张裁缝:“……”   拿着缝补好的三件外衫和一件短打,华苍从张裁缝的铺子里出来,转头就见巷子口有一群人聚在那里。   那边有新张贴的告示。   识字的秀才大声念了一遍,周围的人便纷纷议论了起来。   羽林军征召新兵,只要年龄适合,身体健康,都可以前往募兵处报名。本次征兵由太子全权负责,为期三个月,将设下三轮筛选,不问出身,仅凭能力定军籍。   有人质疑道:“羽林军可说是皇族的亲卫,军饷高,又威风,这等好差事能轮得到咱们平头百姓?就是去了也是给那些世家子弟做牛做马,我才不去。”   “是呢是呢,我二舅子以前在羽林军当差,被他们那个队正折腾死了。那队正啥都不会,逮个毛贼还差点掉河里淹死,后来不知走了啥关系,竟是提上去了,我二舅子为救他伤了腿,却连抚恤金都没拿到。”   也有人反驳:“话不能这么说,以前是以前,如今天德寺刚出了个大案子,陛下急着加强护卫扩编羽林军,要招那么多人,自然不会拘泥于几个世家子弟。”   “没错,况且这次是太子亲自坐镇,陛下摆明了不给那些人偏帮的机会。试问谁敢在太子殿下跟前玩猫腻?”   “你又知道太子是哪样的人了?说不定太子殿下压根不搭理你。”   “哎你凭什么这么说……”   华苍穿过吵吵嚷嚷的人群,低着头琢磨事情。   回到上将军府,他听到仆役们说夫人想让三少爷去报名羽林军,三少爷不肯,刚闹过一场,夫人气得饭都没吃。   迎面碰上来给华世源换药的医女,华苍见她腕子上套了个剔透的玉镯,目光微顿。   医女局促地遮了遮镯子,满面羞红地走了。   华苍进到自己屋子,关上门,脱了外衫试了试那件短打。   啧,还是小了。   为了报名羽林军的事,华夫人和小儿子吵了好几天,一个说这是入仕捷径,一个说只想考科举,谁也说不动谁。华苍懒得掺合他们母子间的事情,兀自出门散心。   路过南门集市,又穿了两条巷子,华苍拐进一户寻常院落。   时值深秋,院里的乌桕树落了满地叶子,脏脏乱乱的也没人洒扫,看上去很是萧索。屋里安安静静的,像是无人居住一般。   华苍推开堂屋的门,立时从左侧窜出一道劲风,幸而他早有准备,出手迅疾如电,架住了袭击之人的手腕。   那人看清是他,便收了攻势,皱眉道:“你怎么来了?”   华苍没接话,径自占了主位,曲起一条腿坐着,给自己倒了杯水喝。   “不是跟你说了,事情未查出头绪之前,最好不要与我见面。”   “廖束锋。”华苍甩手扔给他那件刚改的短打衣裳,还有几个捏变形的包子,“给你房子住,给你衣服穿,给你东西吃,我就是你的衣食父母,你敢这么跟我说话?”   廖束锋:“……行,你是大爷。”   华苍道:“天德寺的案子,至今没有一个确切的说法,我们也不好贸然去查。”   “那就接着等。”廖束锋啃着包子说,“我们还有时间。”   “但是我觉得最近皇城太过平静了,反而像是在酝酿什么大事。如果我们一味干等,无异于守株待兔。廖束锋,你吃包子能不能别吧唧嘴。”   “这家肉包子不错,香,军营里可吃不着这么好的东西。”   “所以你是想赖在这儿不走了?”   “我是这样的人吗?上将军交给我的任务,我自是要赶紧完成回去复命,可这不是还没进展嘛。”廖束锋吞了包子,问,“好歹你也是华家二少爷吧,到现在都没人对你出手?该说是那些人太笨,还是你藏得太深了?”   华苍淡然道:“谁都知道我在华家不受待见,一个什么势力都接触不到的人,自然入不了他们的眼,那些人暂时怀疑不到我身上。”   “你不想干等,又接触不到任何势力,那你是想怎么做?”廖束锋指指自己腰腹,“我现在受着伤,还不能露脸,只能靠你了啊兄弟。”   华苍脑海里飞快地闪过什么,沉吟道:“我再想想办法。”   吃饱后,廖束锋把那件破烂短打拎起来,简直不忍直视:“这就是你给我带的衣裳?乞丐身上扒下来的?”   “我穿嫌小了,你比我矮,应该正好。算你便宜点,加上包子,总共五十文钱。”   廖束锋扶着伤痛的腰,硬是把他推了出去:“穷疯了你!滚!”   很快,羽林军征兵的事情在各地传了开来。   太子殿下放了话:“羽林军征召新兵,世家子弟与平民百姓一视同仁,都要通过报名登记和层层筛选,绝不偏帮徇私,绝对公平公正。”   于是近一个月各地的募兵处陆续送来了通过初筛的报名者,人多且杂,资质良莠不齐,显然要再好好甄选甄选。少微也终于解了禁,以监督募兵的名义出宫透透气。   这日微服巡视的少微逛了会儿街,看到一批马商在讨论分成,琢磨着想出一道题来,他翻出随身携带的算术题册,在上面记下:   设更言马五匹,值金三斤。今卖马四匹,七人分之,人得几何?   此题当齐其金、人之术,皆合初问入于经分。然则分子相乘为实者,犹齐其金;母相乘为法者,犹齐其人……   快到募兵处的时候,少微的思路停了下来。   这其实是他第三次在募兵处看到华苍。   华苍第一次出现,只在报名的队伍外面看了两眼,然后在隔壁包子铺买了八个包子就走了;第二次出现,他人已经站到了队伍里,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快要排到他的时候,他又走了;这次他却是目不斜视,看也不看地大步经过。   欲盖弥彰,明明就很想报名吧。   少微撇撇嘴,收起手中的题册,朝他追过去。   华苍走得很快,少微追到街角才喊住了他:“华苍,你想参军吗?”   华苍转过身,有些惊讶:“是你?”   “是我。”少微点头笑道,“来参军罢!你身手那么厉害,肯定能有大出息的!”   “……”   “羽林军呢,军饷多,军阶高,威风得很!”   “……”   “别在家里受那些人的气了,我看得出来,你是将才!”   “……”   “来参军罢!”   华苍被他烦得受不了,心想上回这人就有两个侍卫跟着,定是出身显赫、家人疼宠的世家公子,便拿话堵他:“说得轻巧,你去我就去。”   少微先是一愣,随即眼睛一亮:“这可是你说的!”   他拉着华苍到募兵处排队,华苍几次想走,都被他死死拽着,排到他们,少微一手扣着他胳膊,一手在名册上登记了“邵威”,接着把笔往他跟前一递:“来来来,快写上!”   华苍见他这样草率,嘴角抽了抽,不过还是拿起了笔。   看到华苍在报名册上留下苍劲有力的字迹,少微满意了:“你一定能通过三轮选拔。”   华苍道:“但是你未必。”   少微笑着冲他施了一个抱拳礼:“咱们校场见!”   华苍走过这条街,才惶惶然地意识到,自己真的报名参军了。   虽然像是莫名其妙被逼的,可是……他握了握拳,心中的紧张与畅快难以言说。他可以离开上将军府了,离开那个给他提供庇护,也绊住他脚步的地方。   不过那个小瞎子……   华苍突然想起一事,鬼画符又忘了还给那人了,下次干脆把那木牌随身带着好了。   如果真的能在校场见到他的话,就还给他。   “你报名羽林军了?”廖束锋鄙夷道,“那个娘们唧唧的部队?”   “对,就是那个娘们唧唧的部队。”华苍语气平静。   “你到底怎么想的啊,你要参军,来我们护国戍边的军队才是正道,缩在皇城里算怎么回事,我们最瞧不起那些蝇营狗苟之辈了,整天只想着怎么巴结高官,怎么争功要赏。”   “你们怎么想关我什么事。”华苍仍是一副大爷样,“征战沙场马革裹尸是报国,保卫皇城安定,守护百姓安宁就不是报国了?你们不想要军功吗?不想当将军吗?不过是一个对外一个对内,哪里来的正道歪道?”   廖束锋被他这么一怼,竟是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好吧,是我狭隘了。”   华苍又说:“我报名羽林军还有另外的打算。”   “什么打算?”   “既然我们摸不清是那股势力在作乱,不如干脆加入一个绝对不会作乱的势力。有了倚仗,调查起来也会方便点。”   廖束锋反应过来:“太子?”   华苍点头:“如此大张旗鼓地招募羽林军,看来那位太子殿下也不想坐以待毙。”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   不知道华苍会选择哪条路? 第6章 未得见   少微将那道卖马题补完了。   设更言马五匹,值金三斤。今卖马四匹,七人分之,人得几何?   一匹马值金五分斤之三,七人卖四马,一人卖七分马之四,故一人得金五分斤之三乘七分马之四。   答曰:人得三十五分斤之十二。   之后又做了几道算圣先生给他布置的题,合上题册,少微撑着下巴听外面的动静。校场上很安静,距离最早的一拨人回来,起码还要一炷香的时间。   今日是羽林军第一轮选拔——百里行军。   清晨,校尉将这批新兵拉到了五十里外的应山,中途掉队的淘汰,再让他们自行寻路返回校场,超过规定时限的淘汰。   少微一觉睡醒,便听闻有四成的人因掉队被淘汰了,做题时,剩下的人已在回程途中。   若是选择原路返回,大路好走但绕远,十分费时,稍微慢些就无法按时到达。若是另辟蹊径,有三条小路可选择,一条设有陷阱,一条需要涉水,还有一条极其险峻,途经两处峭崖,稍不留神便会摔个粉身碎骨,但这条路是最短的捷径。   不知道华苍会选择哪条路?   他会不会最先到达?   在这炷香燃到最后的时候,第一批人回来了,这批人走的是涉水小路,陆陆续续有二十人左右,所有人都跟落汤鸡一般,浑身湿透。   少微翻看了一下校尉递来的名单,没有找到华苍的名字。   要说一点都不失望,那是假的。少微对那人有种近乎盲目的信任,他觉得华苍的成绩一定不会差,甚至争得第一都是有可能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次慢了些。   总不会是掉到山崖下了吧?   想到这里少微又有点紧张,好在这顾虑很快就被打消了。   下一炷香刚燃了个头,华苍回来了。   校尉说这一批总共有四人,是走峭崖那条路过来的,大概中途遇到了什么险情,所以稍稍耽搁了一会儿。   此时距离时限还有好一段时间,在意的人已经入选了,少微便放松下来。   他不打算在这一轮露面,外面的人也不知道当朝太子就坐在离他们几步路的屋子里。   华苍没见到那个硬拉他来参军的人。   一开始就没见到。   掂了掂腰上拴着的木牌,华苍自嘲一笑。   果然是娇生惯养的小少爷,想一出是一出,报了名也可以不来,许了诺也可以不兑现,大概只是把这当成了一场消遣罢了。   登记完成绩,华苍对校尉说了几句话,校尉讶然地看着他,待他又解释了一会儿,才点头,放他先行离开校场。   这事少微是从沈初口中得知的。   “你说他登记完成绩之后又去了应山峭崖?为何?”少微问前来找他玩的沈初。   沈初一副包打听的嘴脸,侃侃道:“他们原本有五个人选了那条峭崖路,其中有一个自称潘大胆的,去之前拍着胸脯说自己力拔山兮气盖世,结果刚上了那峭崖就腿软了,吓得脸色煞白,没走两步就两眼一翻晕过去了。要不是华苍在他后面扶了他一把,说不准这会儿都碎在山崖下头了。”   “那是华苍救了他?那个潘大胆现在人呢?”   “人?人还在山崖上挂着呢。”沈初笑得前仰后合,“那个潘大胆晕得人事不知,他生得又高又壮,一身横肉,两个人都抬不稳他。华苍为了省事,直接用绳子把他绑成了粽子,怕被他拖累,并没有带他下山,而是结结实实地拴在了峭壁的一块石头上,直到比赛结束,他才跟校尉说了这事,回山上去捞潘大胆了。”   少微听完叹道:“我就说他绝对不会无缘无故落后吧!”   沈初笑够了,不以为然:“要救就该救彻底,这样算怎么回事。要是在战场上,他很可能会抛弃自己的兄弟,就因为兄弟会拖累他。”   少微反驳:“首先,这不是战场,应山也不是猛兽出没之地,那里算不得险境。其次,他没有抛弃那人。他为何要为一个素不相识的人错失自己的机会?那人自己掂量不清,为何要由他来承担后果?他已经做了当时能为那人做的一切,并没有什么对不起他的。最后他既能保住名次又能妥善救人,你说他有哪里做得不好?”   “好好好,他哪里都好。”沈初无奈,“太子殿下,为什么你每次说起这个人都一副他最好他最强你们都给我闭嘴的样子?”   少微眉梢一挑:“你不服气?”   “……服气。”   第一轮选拔过后,筛去了大半的人,差不多达到了这次要招募的人数,留下的人暂时居于羽林军营中,边接受训练边等待下轮的考校。   羽林军服为深红间黑色,华苍人高腿长,穿上后更显威武英挺。在军中他从不提及自己与上将军府的关系,纵有人知道他的出身,也不会放在嘴上到处宣扬。太子治下,羽林军中当真奉行世家子弟与平民一视同仁,只以功绩论英雄。   这日华苍摸爬滚打了一天,浑身是汗,正想回去冲个凉,主簿给他带了封家书来。   家书?   华苍挑了挑眉,他报名参军,上将军府没一个搭理他的,没人送他,也没人拦着,就好似家里只是走了一个下人般。   既如此,还要给他递什么“家书”?   拆了信,华苍漫不经心地抖了抖信纸,一看之下,却是陡然色变。   两天前——   华世源自腿脚大好,便开始不安分了。先前说不参军要考科举,如今圣贤书念不上几卷,就要与医女范氏牵小手、喂糕点、谈情说爱去。   华夫人见不得他这般没出息,更容不下一个出身低贱的民女勾引幺子,数次下了禁令,不许医女再踏进上将军府,遣人给了这对父女治病钱,打发他们回家。   然而有情人越是遭遇磨难越是情比金坚,华世源见不着心上人是茶不思饭不想,整个人如同丢了魂,及至接到小厮带来的一张素笺,得知医女与他相约深巷黄昏后,登时来了精神,换上一身潇洒衣袍前去幽会。   医女回身望他,盈盈唤了声:“华郎……”   华世源压下心内激动,快步上前拉着她的手,正欲说说满腹相思之苦,后脑勺突遭袭击,眼前骤然一黑。   医女任他栽倒在地,后退半步道:“带走。”   ……   华家小少爷就此失踪。   华夫人闻讯,将那传信小厮打断了双腿,刚要派出全府人去寻,廷尉署的马廷尉竟带来了皇帝口谕,言明此事不得声张,华府人等一概不得出门寻人。   华夫人急得哭天抢地,马廷尉不为所动:“华家小少爷遭遇绑架,事关边关战事、朝野安宁,现下若是走漏了风声,定然会闹得满城风雨,小少爷的性命怕是难保。”   “我的世源啊……”华夫人悲恸万分,“陛下有旨,我华家众人不敢不从,可世源怎么办?难道就任凭世源落在贼人手里吗?”   马廷尉安抚:“那医女多半是革朗奸细,他们如此行事,必有后招,我留几人在贵府戒备,有任何风吹草动,自会及时向我报告。夫人放心,我等必竭尽所能救出令郎。”   华夫人无法,只得胆战心惊地等着。   整个上将军府愁云惨淡,廷尉署留的人既有防备贼人之责,又有看守华家众人之责,故而上将军府几乎是与外界完全隔离开来。   毕竟母子连心,要让华夫人什么也不做地干等着,她实在办不到,经管家提醒,她这才想起还有一名华家人尚在外面,而且听说已经通过了羽林军的初筛。斟酌良久,华夫人让一老奴借买米为名,给羽林军营送去一封家书。   家书中字字“情真意切”:   陛下旨意固然不可违逆,然出了这样大的事,身为华家人,你自当尽一份心力。更何况世源是你手足,你怎能在危难之时弃他不顾!   但凡你还存有孝悌之心,便去将你弟弟寻回来,也不枉华家送你进军营里栽培。   速速。   母 太安廿一年九月初七   华苍看完信,随手烧了个干净,痛痛快快地去湖边冲完凉,照旧躺上了大通铺。   躺到半夜,听着周围此起彼伏的鼾声,华苍倏然睁眼。   目光在黑暗中逡巡一圈,他随手穿上身旁一人的黑褐色衣衫,趁着夜色潜行而出。军营中有巡逻兵士,华苍轻巧避过,从角落处的木栅翻越而出。   他先去了南门集市,对正在裸睡的廖束锋道:“蛇出洞了。”   廖束锋惊坐而起:“他们终于按捺不住了?”   华苍冷漠地扫了一眼他的下半身:“你这也是按捺不住了吧。”   廖束锋尴尬地用被子遮住下面:“咳,天干物燥,闲来无事,自己找点乐子罢了。”   华苍了然地点头:“你慢慢忙,我先回上将军府探一探。他们掳走了华世源做人质,这几日必定会有后手。”   廖束锋缩回被子里:“嗯,你快去吧,我这边的事我自己可以解决。”   华苍:“……”并没有人想帮你解决。   上将军府的守备算不上严密,皇帝下了旨意不得声张,自然不可能做得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华苍到上将军府,也是走的翻墙入室这条路,他不想惊动廷尉署安插在这里的人。   整个府里愁云惨淡,华夫人夜不能寐,约莫是急得病了,这会儿下人还煎了药给她服用。华苍趴在房顶细听了一会儿,没听到什么有用的,只听到华夫人对那医女的怨愤咒骂,又说那医女的父亲也不知去向,真真是被骗了个惨。   这一夜毫无收获,华苍于清晨时分返回军营,顺道在小陶巷买了几块烧饼吃。回去之后小睡了一小会儿,便又起床开始训练。   连续三天,华苍都是这般夜探将军府,第三天的时候,终于打探到一些进展:   这日华夫人午睡醒来,发现榻边的药碗下压着一封信,慌忙叫来随身侍候的婢女询问,却道夫人的药尚未煎好,不知是谁送来的药碗和信。   华夫人心知有异,将那药汤倒掉,却见碗底竟泡着半截小手指,以及华世源颈间常年佩戴的玉葫芦,登时惊叫一声,骇得几近晕厥。   半晌惊魂甫定,华夫人抖着手展开信笺——   九月廿三,西桥渡口,以物易人。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   我就想对你好点儿。 第7章 夜相逢   物是何物?   贼人如此传信,可见那物不在华世源身上,但华夫人亦是不明就里,翻遍了全府也没找到什么特殊之物,只得告诉廷尉署的人,把消息带给了马廷尉。   马廷尉又派人来查找了一番,仍是一无所获。皇帝无奈,只能命信阳侯率越骑军在城内城外展开搜索,力求尽快找到贼人下落。   廖束锋嘲道:“费了半天劲,只抓到个废物,看来那些人也是被逼急了,居然敢明目张胆地索要,就不怕自己事情败露?”   华苍掂着手中的小布囊:“知道的人自然知道,不知道的人根本猜不到是什么,如今两方都在暗处,他们想逼我们现身,只能铤而走险。”   “那我们现该如何?再这么下去,我们迟早要被发现。”   “我们没得选,只能去赴约,然后……”华苍把小布囊收进怀中,“将他们一网打尽。”   这夜离开南门集市时,天还未亮,华苍照例想去小陶巷买些吃食,冷不丁在路上被人撞了一下,他倒是没怎么,撞他的人哎哟一声向后栽倒。   华苍警觉,扶住那人的同时制住了他的双手。   那人也没挣扎,华苍先在自己身上摸了下,没丢东西,这才仔细看向那人。   天色尚且黑沉,那人双目空茫,连声道歉:“对不住对不住,你没事吧?”   小瞎子?   华苍不动声色地放开他,错开一步。   少微看不清,只能听声音辨别眼前人在哪个方位,感觉他是想越过自己离开,便下意识地往墙边靠了靠。   华苍与他擦肩而过,两步后又折返回来,拎着少微的领子道:“还往里走,里头更黑!”   少微一顿,随即展颜而笑:“华大哥!”   秣京城内,只有小陶巷深夜还有人做生意,通常是些简陋便宜的小吃摊子,一个小炉灶,一口小铁锅,外加一架小板车,便能做起夜归人的小本生意。   馄饨摊上点着一盏昏黄的油灯,华苍领着少微坐下来,冲店家喊道:“两碗馄饨。”   店家答应一声,手脚麻利地包馄饨下锅。   少微只笑盈盈地看着华苍。   华苍漠然问他:“你让我报名羽林军,自己为何不来参训?”   少微满脸羞愧地扯谎:“我那几日染了风寒,高烧不退,病得连路也走不动了……”   “哦。”   “你生气了?”少微偷瞧他。   “与我无关。”馄饨端了上来,华苍吸溜了一口。   “今天多亏你了,不然我又要迷路了。”少微也舀起一勺,觉得太烫,呼呼地吹着,“肚子饿了想来寻点东西吃,路上提的灯笼烧没了,结果就一路瞎转悠……”   “怎不带个下人出来?”   “我偷跑出来的。”   华苍抬头盯着他,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   少微心虚,吃了勺馄饨道:“你一碗吃不饱吧?我请你好了,当是赔罪。”   说着不等华苍回答,起身走到店家摊子前抱怨:“店家,你这馄饨馅也太少了,能多包点肉馅么?我多给些银钱。”说着放了一两银子在店家的钱箱里,“每个馄饨包圆些,再来三大碗,成么?”   “成,成。”店家高兴得很,他这儿所有馅包完也不值一两银子。   少微又去隔壁摊买了五个烧饼,都堆在华苍面前:“趁热吃。”   华苍问他:“什么意思?”   “我就想对你好点儿,报答你。”少微笑着说,脸上映着昏黄的光。   华苍没再多问,来者不拒地全吃了,肚子有些撑,但不妨事,反正一会儿训练完就没什么感觉了。   吃完这顿,天刚蒙蒙亮。   华苍赶着回军营,少微目送他离开,也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   华苍熟门熟路地翻越木栅。   刚落地,两把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一名校尉站出来道:“华苍,连着三天夜间擅自离营,你可还把把羽林军的十七禁律五十四斩放在眼里?”   “……”华苍束手就擒,“属下认罚。”   这一下被罚三天不准吃饭,每日还要照常训练。   华苍着实庆幸刚刚吃了顿饱的。   然而细细想来,小瞎子刚请了他一顿“大餐”,他便领了挨饿的罚,当真是事有凑巧?   华苍坚持到第一天的晚饭就饿得不行了,接下来都是靠喝水和偷馒头度日,算是勉强撑了下来,当然这三天他不能再擅自离营,否则便要被开除军籍。好在这惩罚没有影响到接下来的第二轮和第三轮选拔,他吃了两天饱饭后,迎来了新的选拔赛。   第二轮选拔是百人比武。   百人比武不是将一百人下饺子般放校场中斗殴,而是把新兵分为十个小队,在校场中设置五个点,十个小队各自进攻和防守,目标是将己方的旗子插在点上。直到三炷香烧完为止,其间任何人都可将点上已有的旗子拔掉,换上自己的旗子,最后点上保留的五面旗子为获胜队伍。   这日少微来得晚了一点,他父皇早间找他聊了会儿天,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漫陶公主又突发奇想,说要向左相家提亲,还缠着要沈初的生辰八字,便让少微去挡上一挡。安抚好了这最受宠的妹妹,少微才得空来督战。   他来的时候比赛已经过半,场上插的旗子上书“壹”、“肆”、“伍”、“陆”、“玖”。   少微这次没再刻意遮掩身份,身着太子锦袍,端坐于高处,俯视着场中战局。他问了校尉几句话,校尉道前四面旗子已换过几次,玖队的旗子在半炷香的时候便插在那儿了,至今没有挪过地方。   华苍就在玖队。   目光投向那边旗子附近,少微一眼便分辨出华苍的身影,那瞬间只见他朝北面做了一个手势,立时有三人成夹击之势冲散其他队伍的进攻,丝毫缺口都没留下。他像是一名天生的将领,思虑周详,处事果决,即便身无半分军职,也能教人信服,听命与他。   时间越来越紧迫,各个队伍愈加拼命,为了争那一个旗位,摔打呼喝声不绝于耳,校场内尘土飞扬,几乎要看不清晰。   少微眯了眯眼,忽而紧张道:“小心偷袭!”   他的声音自然传不到场下,但华苍似是早有准备。   有一队人马看似稀稀拉拉聚不成团,实则在推搡间逐渐包围了玖队的旗位,四面八方均有攻击,这对防守方造成了很大的压力。但华苍采取的并不是一味防守的战术,混乱中他带着两人绕到那队人的后方,柒队的旗子就在那里,由两人护着。   最后关头,两队人战至疯狂,柒队的其他人均在进攻玖队的旗位,眼看玖队旗子将要被拔出,他们兴奋无比,大喊着让己方的旗子过来。   旗子的确过来了,但把他们旗子带过来的却不是他们自己人。   华苍手持柒队的旗子,在地上一撑,借力跳上高空,紧接着一个凌空翻身,单脚踩在自家旗子的顶端,便又将旗子直直插了回去。   “好!”   鼓锤敲下了最后一个鼓点,和着少微那句激动的喝彩。   最后获胜的五支队伍是“贰”、“叁”、“肆”、“陆”、“玖”。   按照规则,将由太子殿下从这五队中各选出一人,参加第三轮的选拔,若在第三轮中胜出,则可直接升为队正。   少微最先点的人就是华苍,然而他方才全副神思都在华苍身上,对于其他几队并没有仔细观察,当下只得询问几个校尉的意见。   敲定了五人之后,只稍作休息,最后一轮选拔便开始了。   这一轮考校的本领是百步穿杨。   选出的五人均身手不凡,有人高大健硕,有人灵巧敏捷,若是拼体力拼功夫,怕是难分胜负。但射术不是单靠体力的,为将者须得处变不惊、沉着冷静,又要出手狠绝、一击即中,否则一味悍勇,只与莽夫无异。   首先是十个固定的箭靶,每人射十箭。   华苍的手很稳,他站在那里,目光如电,手臂肌肉贲起,将弓弦拉紧,箭簇闪烁着冷厉寒芒。十个箭靶,他瞄得快射得准,咻咻数声,便将箭矢全部钉入红心。   少微虽在场外,却比那比试之人还要紧张。华苍每中一箭,他都暗自叫好,两手攥着拳头,掌心里全是汗。   有两人看起来的确是射术不精,一个射偏了三箭,一个射偏了两箭,这便与十箭全中的另外三人拉开了差距。   后十个箭靶是从场边各处放出的雀鸟,要他们上马骑射。   那射术不精的两人似乎有些自暴自弃,骑着马在场中兜圈子,射出的箭轻飘飘的,连雀鸟的毛都沾不上。另外三人却是竞争激烈,马蹄踢踏扬起尘土,每当一只雀鸟飞出,三人俱牢牢锁定,驱马追赶,搭箭抢射。   华苍射中三只,肆队唐超射中三只,叁队赵大勇射中两只。   还有最后两只雀鸟即将出笼。   雀鸟从北面飞出。   唐超一箭不中,故意催马疾奔至华苍与赵大勇跟前。   华苍正欲松弦,胯下战马忽而退后一步,因前方沙尘翻腾而打了个响鼻,致使他一箭射偏。赵大勇这一箭也同样失了准头。   唐超趁机补上一箭,雀鸟落地。   现下唐超得四只,华苍得三只,赵大勇得两只。   赵大勇已无望夺魁,忍不住骂骂咧咧,唐超嘲道:“技不如人,怪得了谁?”   华苍未置一词,调转马头踱向另一边。   少微看得皱眉。   这等取胜手法虽然卑劣,但并未违反规则,况且兵不厌诈,华苍他们着了道也怨不得别人。然而少微就是心中不忿,直感觉自己人被欺负了一般,脸色顿时不大好看。   一旁校尉见状,赶紧殷勤地端上一盘新鲜水果,想为太子殿下消消火气。少微拈起一个橘子,却是不吃,只在手中一抛一接,眼睛仍盯着场下。   最后一只雀鸟飞出,唐超在西,华苍在南,雀鸟从南面飞出,瞬间便飞至华苍身后,这是个极不利的角度。   唐超心道老天助他,正搭箭要射,那头华苍却是放弃驱马回转,半立于马上,一脚踩在马镫中,旋身后仰,先他一步射出射出箭矢。   雀鸟悲鸣一声,坠地而亡。   少微激动得拍案而起:“好!”   唐超得四只,华苍得四只,平手。   华苍那一箭神乎其技,周围喝彩不绝。此时两人骑马并行回到场边,华苍率先下马,潇洒地一撩腿,就这么踹在了唐超的马屁股上。   马儿吃痛,踢踏几步,正在下马的唐超反应不及,一个趔趄摔在地上,校场中爆出一阵大笑。唐超摔得狼狈,起来狠狠瞪了华苍一眼。   华苍淡淡道:“助你下马。”   “噗。”少微也喷笑出来。   他对身旁校尉嘱咐了几句,校尉领命,对场下扬声道:“胜负未分,太子殿下有命,加赛一场。”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   只有少微还在注视着那个人。 第8章 识君威   校尉让华苍与唐超稍事休息,接着按照太子殿下的要求,拿来校场的建造图纸。   少微铺开图纸,另取纸笔写写画画。校尉按捺不住好奇心,上前瞄了几眼,只见那纸上画了三个墨点,又按照图上标注的几个长度列出算式,那算式复杂玄妙,校尉看着就觉得头晕眼花,亦不知太子殿下这是要作何用处。   “校场长约五十丈,宽约三十丈,高台四丈三尺……但是高台并不是在中间线上么?那便不是取半数……”列出勾股,少微以算式取了四次弦长,对比结果后,他搁下笔,展颜道,“好了,准备加赛吧。”   校尉连忙应声:“是。”   少微吩咐:“让华苍站在校场西北角,唐超站在校场西南角,我会在高台上扔出一只橘子,谁射中了,谁便胜出。”   校尉问:“那若是他二人都未射中呢?”   “为何对千挑万选出的队正如此没信心?”   “属下……呃……只是以防万一。”   少微拿起橘子闻了闻:“那就多备几个橘子呗。”   校尉果真多拿了一盘橘子过来,少微不客气地剥皮开吃,还分了旁人几个。   射不中?他怎会射不中?杞人忧天。   战鼓擂响,少微已然吃了三个橘子了。   他问:“什么时辰了?”   校尉答:“巳时三刻。”   “刚好。”少微抄起一个橙红色的大橘子,走到高台前。   校场中一时骚动。   “太子殿下,是太子殿下!”   “哪儿呢?哎呀别挡着我!太子殿下长什么样?”   “太远了,看不太清啊……”   少微抬手,鼓声暂歇,台下立时安静下来。   他身披一件黑面绣金斗篷,望着下方的校场,朗声道:“羽林军新兵征召至今,经过了百里行军、百人比武、百步穿杨三轮选拔,两位勇士脱颖而出,吾甚为感佩。然事先有言,只有一人可领队正之职,故而吾提出加赛一场,就以吾手中柑橘为靶,柑橘抛出,射中者则得胜,二位可有异议?”   华苍与唐超分立于校场的西北角和西南角,距离少微颇有些距离,加之校场空旷,又有风声夹杂其间,其实听得不甚清楚。但先前已有人告知过他们要如何加赛,此时太子殿下亲自问起,自是礼遇荣宠,只要谢恩即可。   唐超上前一步,殷切道:“能得太子殿下出题加赛,是属下莫大的荣幸!属下定当竭尽所能,不负殿下厚望!”   那位太子殿下的声音……   华苍蹙着眉头看向高台,奈何那处背光,只能依稀瞧见一个披着斗篷的少年身形。   唐超余光见他愣在那里,只当是没见过世面,暗暗嗤笑。   华苍未及多想,行礼:“谢太子殿下。”   少微颔首,示意战鼓再次擂响:“那便开始吧。”   少微手中托着那只橘子,先是看了看地上的日影,再看了看华苍所在的地方。   日光从东边照向西边,从他这里能够清楚地看见华苍的模样,他就是觉得华苍在骄阳下发着光,纵是沙尘覆面,亦不掩其锋芒。   少微勾起嘴角朝他笑了一下。   他知道华苍看不见。   橘子被高高抛起,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那一抹橙红移至高空。   只有少微还在注视着那个人。   他看见那人弯弓拉弦,侧身东望,仿佛射日的后羿,眼中燃烧着炙热的火,真真切切地告诉世人,他的箭矢所到之处,必将无往而不胜。   华苍的箭率先射出,唐超的箭略微迟疑,但也紧随其后。   鼓点骤停,全场屏息,唯余箭矢破空之音。   橙红色的橘子被一箭穿透,坠落下来。   “好!”   场内响起欢呼声,然而紧接着有人惊呼:“太子殿下小心!”   原来另一箭失了准头,竟是向着少微所站的地方偏去。   与少微同站在高台上的校尉简直要被吓得肝胆俱裂,却见少微不慌不忙地侧身一让,像是早有预料一般,避开了那一箭。   咚地一声,这一箭钉在了旁边的木柱上。   众人惊魂甫定,唐超未能看清上面发生了什么,但听到惊呼声,也知道大事不妙。   说起来他实在是冤枉,那橘子抛至高空,他刚要射箭,却被忽然冒出的日头晃了一下眼,迟了一步不说,还失了准头,差点伤了太子。此事若追究起来,他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掉的,当下骇得双腿发软,跪地请罪。   少微反而没事人一样站出来,继续主持大局:“无妨,箭矢无眼,吾相信这位勇士也不是故意的,不过虚惊一场,众将士不必放在心上。这位勇士也请起来吧,恕你无罪。”   唐超慌忙磕头谢恩,起身后浑身是汗地退到一边,别说当什么队正了,能保住小命他就已经很满足了。   于是少微宣布:“获胜者,华苍。即刻起,擢升华苍为新兵玖队队正。”   华苍微眯起眼看着他:“谢太子殿下。”   羽林军帅帐中,太子殿下单独召见了华苍。   在等待华苍的时候,少微有些局促,手里不停转着那根穿着橘子的箭,听到通报,又赶紧换了个姿势。于是华苍进帐,就见一个华服少年低着头,正专心致志地把橘子从箭上取下来,然后一瓣瓣地剥开皮。   人就站在自己跟前,但少微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尴尬得脸上都有些发红。   倒是华苍坦然得多,他单膝跪地,抱拳施礼:“原来是太子殿下,多有得罪。”   难怪这人那么积极地拉他参军,难怪他那么自信地约他在校场相见。   原来他是将,他是兵,他是君,他是臣。   少微轻咳一声,走下来将他扶起:“无妨,我就知道你有能耐的,你看,这不是刚进来就当上队正了。”   华苍道:“此事亦要感谢殿下的照顾。”   “你看出来了?”少微瞅瞅他,怕他不高兴,忙道,“你不要觉得胜之不武,就算没有我插手,你也一定能赢他。我只是看不惯他之前那般做法,所以略施薄惩而已。”   “……”   “真的,你是凭实力获胜的。我也没有违反规则帮你,我只是计算了一下西北角和西南角到高台中心的距离,发现西北角的距离稍稍近一些,而且那个时辰,西北角的日头不太刺眼罢了。”   “……”   “我承认是有一点点不公平。”少微懊恼道,“但这不是你的错,也不是我的错,都是……对,都是时辰的错,谁让那时候太阳刚好照到那边呢。更何况,你本来就比他厉害啊,由你来当队正,所有人都服气的。”   “殿下不用向属下解释,羽林军归殿下掌管,殿下想怎么做都可以。”   华苍语气无波无澜,然而少微羞愧难当,想明白后自己叹了口气:“……是我错了。”   他向父皇要求掌管羽林军时,承诺的便是“一视同仁”,今日自己却刻意偏袒,犯了大忌,方才种种,不过都是借口罢了。   只是事已至此,无可挽回。   华苍看着眼前沮丧的少年,只觉得他像是要被自己蠢哭了。   这小瞎子,怎这般傻气?   华苍本就不纠结于此事,想到什么,解下腰上的题牌:“这个还你。”   少微还沉浸在自我反省之中,闻言愣了一下。   伸手接过来,认出是什么东西后,少微不禁讶然:“这个怎么在你那儿?我还以为弄丢了。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又不好看,你怎么还当饰物挂上了。”   华苍问:“这什么鬼画符?”   少微笑着把题牌递回给他,逗他说:“这叫勾股弦符,保平安的,送你了。好歹是本太子的真迹呢,你继续挂着吧。”   华苍也没多说什么,顺手挂回了腰间。   趁着气氛缓和,少微把剥好的橘子递给他:“你射中的橘子,特别甜!”   华苍拿过来吃了,酸甜的汁水溢满口中:“唔。”   两人分吃完橘子,华苍蓦地又想起一件事:“你知道是我……”   少微还未反应过来:“什么?”   “那日你在小陶巷遇见我,不是巧合吧?”   “啊,那件事。”少微点头承认,“不是巧合,我就是去找你的。”   华苍眸光微变:“你知道我擅自离营,也知道我去了哪里,是么?”   “我还知道发生了什么。”少微正色道,“你不要把我的羽林军看成可以随便来去的地方,你擅自离营的第一天校尉便发现了,只是我压着这件事没有声张。”   “为什么?”   “因为我也想知道那些人的目的是什么。”少微看着他道,“九月廿三,西桥渡口,以物易人……我想知道,物是何物?物在谁的手中?”   “……”华苍没有回答。   少微也没有追问:“什么时候你信我了,再告诉我好了。只不过对方约定的日子还剩七日,信阳侯的越骑军还没查出贼人下落,怕是没有那么多时间准备了。”   华苍心想,看来这个小瞎子也不是真的那么傻气,还是有些储君的样子的。   他斟酌良久,道:“所以那罚我三日不准吃饭的人也是殿下你了?殿下是已经想好了要怎样罚我,才请我吃那顿馄饨的,是么?”   “那个……”少微万万没想到他还记着这茬,只得顾左右而言他,“还吃橘子吗?”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   太子硬塞给我的,还凑合。 第9章 买人心   “你真的勾搭上了太子?”廖束锋一脸不可置信。   “天德寺遇刺那时,他也在场。”华苍从怀里掏出十多个橘子,一个个垒在案几上。   “这么巧?”廖束锋想了想,暗暗吸了口气,“难不成就是你说的那个姓邵的……”   “是。”   “……”能跟当朝储君这般相识,也不知算是怎样的缘分,廖束锋定下心神道,“事关重大,这位太子殿下靠得住么?”   “他是名正言顺的储君,通敌叛国于他而言毫无益处。”华苍剥着橘子说。   “我不是说他与通敌有关,太子今年也才十七岁吧,论手段实力,比得过左相右相吗?他现在手上唯一能动用的,不过是个势单力薄的羽林军,就算他有意帮我们,你能肯定他扳得动那个幕后之人吗?”   “只要他想,他就一定能扳动。”   “你这么信任太子?”   华苍放下橘子皮,剥好的橘子皮呈五瓣状,比那位太子殿下剥出来的那种奇形怪状支离破碎的要好看多了。   “贼人之所以拖了十来天的时间,我猜一是为了等待边境那边的指令,二是坐观我们这边的动静,是时候吓唬吓唬他们了。”华苍说,“至于太子,倚仗他是最好的选择,因为他已经知道东西在我手上了。”   廖束锋讶然:“他怎么知道的?”   华苍淡然地吃橘子:“不清楚,他这个太子当得还行,有些时候还蛮机灵的。”   廖束锋:“……”你这么说话太子知道吗?   华苍:“所以我准备把东西给他看看,说不定他认得。”   “好吧。”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廖束锋也没什么好阻止的了,他抢了华苍手里的几瓣橘子吃,“哟,这橘子好甜!你个吝啬鬼终于舍得买点好东西给兄弟吃了啊。”   “太子硬塞给我的,还凑合,他挺会挑的。”   “咳!”廖束锋差点被一口橘子噎死。   东西就在华苍手中。   在小陶巷碰见他那天,少微就确定了这一点,但他尚且不知那东西到底是什么。   华苍会把事情的原委告诉我么?少微心想,就算他不信任我也很正常,他独自守着一个秘密,在京中又没有任何援助,谨慎些是理所应当的。   所以少微并没有把赌注全压在华苍身上,他要先去查查那伙贼人的落脚点。   把地点定在西桥渡口,那藏身处很可能在淮水河的沿岸。   信阳侯施毅正指挥越骑军彻查此事,如果羽林军贸然介入,难免有越权之嫌,少微思虑再三,还是决定当面问问信阳侯。   信阳侯得知太子驾临,立即恭敬相迎:“参见殿下。”   “侯爷免礼。”少微落座时看到案上一卷铺展开的地图,上面标注了淮水河畔好几处易于隐匿的地点,便问道,“侯爷,可曾找到那群贼人的藏身之处?”   信阳侯摇头叹气:“不瞒殿下,臣几乎把秣京内外翻个底朝天了,奈何贼人太狡猾,实在无从抓捕,越骑军搜寻数日,也没找到华三公子的下落。这几日马廷尉那边更是催问得紧,臣只恨自己无能,不能将那些贼人一网打尽。”   “哦?马廷尉常来催问此事么?”   “此事是由天德寺的刺杀案牵扯而来,马廷尉要彻底侦破刺杀案,如今也必须要从臣这里入手啊。”   少微点头:“的确,这刺杀案尚未了结,又冒出个绑架案,马廷尉也是够头疼的了。侯爷,那你这儿查到什么线索没有?”   “说来惭愧,臣让越骑军调查多日,只查到一艘可疑的渔船。据臣推断,那渔船应当是贼人用于采买吃食补给的,但越骑军追踪过去之后,渔船上的两人皆投水逃逸了。”   “没找到他们的据点么?”   “没有,他们怕是早就察觉到有人追踪,刻意扰乱我们的。不过殿下……”信阳侯说到此处欲言又止。   “怎么?侯爷有话不妨直说。”少微道。   “殿下,臣听马廷尉说,贼人给华家捎了信,信中提及某物。臣曾与马廷尉商量,能否以此物作诱饵,诱敌出现,但马廷尉坚决不允。”   少微摆了摆手:“侯爷有所不知,马廷尉现下也没找到贼人所言之物。况且贼人想要的东西,怕是会对我长丰不利,我知道侯爷抓捕贼人心切,但兹事体大,不管那东西是什么,还是不该轻易拿出示人。”   “原来如此。”信阳侯神色凛然,“臣知错,谢殿下提点。”   离开都尉府,少微若有所思。   马廷尉、信阳侯、刺杀案、绑架案、渔船,还有那“不明之物”,他总觉得整件事透着古怪,可要说哪里古怪,他却又说不上来……   不过一回到羽林军营,少微忧郁的心情立刻烟消云散。   原因是华苍来找他了,而且带着那个困扰众人多时的“不明之物”。   少微笑着看他:“我就知道你不会让我失望的。”   华苍递给他一个小布囊:“这就是那些人所说的东西。”   “为什么愿意给我?”少微没急着打开看,他想听听华苍的心里话,比如“我相信你”,或者“与你结盟,我心甚安”之类的。   想想就觉得高兴。   望着少微明润期待的眼,华苍郑重其事地说:“算是殿下送我橘子的回礼吧。”   “……哦。”   少微撇撇嘴,关那几个破橘子什么事,说点好听的不行吗?   华苍似乎没看到太子殿下不快的神色,继续道:“华将军在前线截获此物,来源是一个偷运铁矿的长丰商队。铁矿是朝廷管制的货品,严禁私商倒卖,那商队却能将铁矿偷运转卖给革朗,这其中必有猫腻。”   “华将军怀疑朝中有人通敌。”少微解开布囊,取出来一枚玉石方印,他仔细端详,微眯了眼,“这是那商队所持的信物?”   “不错。”华苍道,“华将军料想事关重大,为防军心动摇,只派了几名亲信将这枚方印带回秣京,饶是如此,那几名亲信也在途中遭遇追杀,唯有一人侥幸逃脱,把这枚方印带给了我,之后便发生了天德寺的刺杀案。”   少微沉吟:“想必那些人以为这方印在华夫人或者华世源手中,所以一开始就从他们身上下手,不曾想你爹最信任的人是你。”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华将军知道这个道理,所以才会给我。”华苍神色淡淡,仿佛谈论的不是自己,“可惜给我也没什么用,我在京中既无根基又无人脉,能查出什么来?”   “是吗?我不信你真的什么也没查到。”少微笃定地说。他知道华苍积弱势微,但他坚信他不会轻言放弃,华苍虽不称华义云为父,却是心存敬重的,断不会对他的托付置之不理。   “……”华苍看了看他,“我暗中比对了秣京城中各个达官贵人的官印和私印,不过尚未找到这个图案。”   “你怎么比对的?官印好找,私印又多又杂,如何能寻来?”   “赌坊、酒楼、妓馆、当铺……很多官员有赊账的习惯,这些地方的账簿上通常都有他们的私印,去偷……借来翻翻就行。”   少微毫不觉得他方法欠妥,击掌夸赞:“厉害呀!这样至少可以排除那些官员了。”   华苍道:“但我找的未必齐全,还要劳烦殿下看看,可曾见过这样的印鉴?”   “好。”少微将方印沾了印泥,盖在宣纸之上。   方印抬起,纸上俨然落了一只殷红的兔子,兔身上有特殊纹样,未有任何署名。   “我不认得。”少微端详半晌,把自己见过的印鉴一一回忆,还是没有头绪,“持这枚方印的人没招出什么来吗?”   “那商队头目在被擒获时引颈自戮,有一名伙计趁乱逃走,下落不明。余下的人大多是雇来的苦力,只招出每年春秋两季运送铁矿的路线,对幕后之事毫不知情,华将军所得唯一信物就是这枚方印。”   少微:“再没别的了?”   华苍斟酌了下,补充道:“带回方印的亲信说,华将军有怀疑的人选。”   “谁?”   “右相叶文和。”   “右相……”少微蹙眉,他与右相接触不多,印象中是个颇为古板严肃的人,跟左相素有嫌隙,“有何证据?”   “没有确凿证据,只是一个怀疑而已。”华苍道,“但那条矿脉是由右相负责的。”   矿脉与右相有关,马廷尉也是右相的门生……   看来这件事牵扯越来越多了。   少微叹了口气,待那红兔印渐渐晾干,把宣纸折好收起:“方印你且留着,这图案我带回去再仔细参详参详,有消息定会告诉你。”   华苍颔首:“好,静候佳音。”   走出军帐时,华苍余光看见少微边在思索,边恨恨地揉着一个橘子,眼瞅着那橘子要被他揉烂了,华苍唇角抑制不住地弯了弯。   还在计较?   说他几个橘子就收买了一颗人心,这买卖还不够划算么?   还想听什么好话?   傻里傻气的。   当晚少微没有留宿在羽林军营,直接回了东褀宫。   次日,他叫来了沈初。   东褀宫内桂花飘香,少微给沈初备了茶,备了点心,还备了把好琴。   沈初一见这阵势,就觉得没什么好事。   少微手中剪刀弯来弯去地扭着,看也没看他:“沈三顾,弹首曲子给小爷听。”   沈初手抚琴弦:“成,太子爷给多少赏钱?”   “送你本太子亲手剪的剪纸。”少微放下剪刀,抖了抖手中的红纸,“瞧瞧,这手艺没得说吧,拿去当铺都能换个黄金万两。”   沈初凝神看了看,赞道:“殿下神乎其技,这长嘴葫芦惟妙惟肖。”   少微啪地一拍桌:“混账!这分明是只栩栩如生的玉兔!”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   有兔爰爰,雉离于罗。 第10章 红兔印   一阵幽幽的桂花香传来,和着沈初指尖流淌的《斜阳奏》,让人心神宁静。少微给那只“栩栩如生的玉兔”做了几下修饰,用刻刀在玉兔身上雕了一些繁复的花纹。   沈初看不下去了,道:“殿下,你这是在给长嘴葫芦凌迟吗?”   少微手上一顿,把剪纸拎起来看看,眼见着“玉兔”的腿摇摇欲坠,终于还是放过了它,直接把自己比照的纹样拿了出来。   印着红兔印的宣纸铺在沈初面前。   沈初瞄了一眼,继续弹琴:“这是何物?”   少微道:“你再仔细看看,可曾在哪儿见过这样的印鉴?”   小红兔后腿着地,前腿立起,像是在作揖一般,憨态可掬,这样的兔子纹样并不少见,但其身上的花纹较为特殊,似乎是两枝勾缠的花藤,蜿蜒伸展,莫名透出妖异之感。   沈初微皱了眉头:“这印鉴有什么寓意么?”   “有什么寓意我也不清楚,所以才来问问你这见多识广的三顾公子啊。”少微点了点红兔印,“本来觉得这图案挺可爱的,看久了就觉得不顺眼了。有兔爰爰,雉离于罗……这通敌叛国的证物还挺精致的。”   “通敌叛国?”   少微的目光停在琴弦上,那个轻微颤音不像是沈初的手法。   他望着这位至交好友,疑道:“沈初,你……”   少微正要发问,却听远处传来一声娇俏轻喝:“沈初!你上次说好要专为我作词一首的,作好了没有?”   沈初骇得面色发白,按稳琴弦便要告退,他匆匆对少微说:“殿下,有件事臣要回去确认一下,无论结果如何,臣定会如实禀告。”   少微想了想,允了他:“你去吧。”   沈初在东褀宫门口碰上了漫陶公主,扯着笑连连告罪。   漫陶公主嗔怪道:“我要是不到皇兄这儿来找你,你是不是打算一辈子不见我了!”   “怎么会!只是在下近来事务缠身,没找到机会去拜见公主殿下罢了。”沈初竭力哄着,“再者说,公主殿下尊贵无双,风姿翩然,寻常词作不能形容殿下之万一,在下当然要仔细斟酌,才好落笔啊。”   “是吗?我可听说你前不久刚给听语楼的花魁作了一首啊,什么‘身如轻燕歌如酒,未饮三盏已伤喉’……”   “漫陶。”少微及时替沈初解了围,“莫胡闹了,我有事要沈初去办。”   “哦,知道了。”漫陶任性归任性,少微的话她不敢不听,闻言只得放过沈初,前来给兄长问安。   沈初趁机逃之夭夭。   少微笑看妹妹一脸不舍的模样,逗她说:“我这哥哥当得可真惨,要是不把沈初请过来,怕是要被妹妹忘到天边去啦,几天也见不到一面。”   漫陶回过神来,讨好地坐到皇兄身边,嘻嘻笑道:“所以说,皇兄若是想念漫陶了,就把沈初召来,漫陶自然就会出现了。”   少微刮了她鼻子一下:“消息还挺灵通。”   沈初走后,少微正要收起印着红兔印的宣纸,漫陶眼尖,看到那图案愣了一下:“哎?皇兄你怎么会有这个纹样的?”   少微也是一愣:“你认识?”   “嗯,我见过。”   “在哪里见过?”少微急问,他万万没想到这困扰他们多时的印鉴会被漫陶一眼认出来。   漫陶拈起来仔细看看:“在叶兰心的胭脂盒上见过。上次我去找她玩,不小心打翻了她一盒胭脂,那瓷盒的底部就有这样一个小红兔。”   叶兰心是右相叶文和的女儿,难道真的是右相?   少微:“你确定没有认错吗?”   漫陶肯定地说:“我不会认错的,连兔子身上的花藤都是一样的。我当时还说要赔给她一盒胭脂,她说不用了,说胭脂不值钱,她喜欢的是那个瓷盒,瓷盒是她父亲送她的。我没法还她个一模一样的瓷盒,最后只能用一个进贡来的玉盒当赔礼了。”   少微心里隐隐有了打算:“漫陶,皇兄有件事要麻烦你。”   “什么事?皇兄尽管吩咐。”   “去找叶兰心打听打听那个瓷盒的来历,他父亲是从哪里得来的,他家里是否还有其他带小红兔图案的东西。”   “好。”漫陶应承下来,“那皇兄也要答应漫陶一件事。”   “什么事?”   “以后不准再帮沈初躲着我了,要创造他与我相见的机会,还要多在他面前夸夸我。”漫陶扯着少微的袖子撒娇,“好不好?”   “好好好,都答应你。”少微一咬牙,为了解决华苍的难题,只能委屈沈初了。   “那我这就去找兰心!”漫陶这下高兴了,顺带指着案几上的剪纸赞道,“皇兄好厉害,这长嘴葫芦剪得惟妙惟肖!”   少微:“……”一群不懂欣赏的混账!   还剩三天就到贼人约定的日子,少微已经查到了不少线索。   只差最后一步。   他来羽林军营见了华苍,第一件事是拿出自己的剪纸作品:“怎么样?好不好看?”   华苍看了一眼:“兔子?”   少微立时笑得见牙不见眼,由衷叹道:“知音啊!我剪的,就你慧眼如炬认出来了。”   “腿怎么断了?”   “不小心多剪了一刀,不过瑕不掩瑜,对吧?”   “……嗯。”   总算得到认可,少微收敛了兴奋之情,说起正事来:“对了,我查到红兔印的来历了。”   华苍给他倒了杯茶,示意他继续说。   少微润了润嗓子,把这几日调查的情况说与他听:“的确与右相叶文和有关,但他恐怕只是一个幌子。   “漫陶妹妹说,右相女儿的胭脂盒上有红兔印,沈初又告诉我,他家的蓝釉白鹤纹梅瓶上也有红兔印,也就是说,左相和右相家同时出现了这个图案。但沈初说他父亲的那个梅瓶是右相送的寿礼,所以线索还是全部指向叶文和。   “可这样的话不觉得太巧合了吗?矿脉是叶家的矿脉,印鉴也是叶家的印鉴,这般明目张胆地倒卖铁矿,那叶文和当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华苍道:“你的意思是有人栽赃?”   少微点头:“我有这种预感,不过要说是栽赃,首先要有证据。还是从红兔印入手,两个红兔印出现的地方都是瓷器,我便派人去查了城内各家窑坊,果然有所收获。有一家明升窑坊,明面上是官窑,暗地里却还有一个私窑。他家制作的瓷器分为两种,一种印官窑的印,另一种印的就是那红兔印。而右相家的瓷器,有许多都是来自那家窑坊。”   华苍很快抓住了重点:“那家窑坊是谁家的产业?”   “这中间隔了数层关联,我也是几经周折才暗中查到了那位幕后的正主。”少微唇畔带着一丝冷笑,“那位大人,真可谓深藏不露啊。”   这是个应山崖壁上的岩洞,靠近淮水河边,位置隐秘。有一艘木舟悬吊在半空,被树木枝叶遮挡,洞内的人就靠它采买和逃生。   “亚琉儿,这几天我总是心惊肉跳的,时间拖得越久,我们就越危险啊。”一人说道。   “不用你告诉我!”说话的是一名女子,她衣着朴素,但容貌俏丽,手上戴着一只剔透的玉镯——正是把华世源骗得神魂颠倒的那位“范氏医女”。   距离交易的日子越来越近,他们心中也越来越不安。他们知道耗得越久对自己越不利,可他们必须等待呼维斜单于的指令才能行事。   昨日他们刚得到鹰鹫从前线捎来的传书:即便事态脱离了他们的掌控,单于仍然想尽最大努力保住铁矿的来源。   当初运输铁矿的商队被华义云拦截,印鉴被发现,呼维斜单于不想把事情闹大,所以派他们追杀那几名华义云的亲信,但之后印鉴还是被送回秣京转交他人,于是他们的任务变为找出接头之人,夺回印鉴,再杀人灭口。   谁知他们预判错误,牵扯出后面一连串的事情。   印鉴不在华夫人手中,也不在华家幺子手中,天德寺失手之后,他们已经错失了夺回印鉴的最佳机会,而且还打草惊蛇了,万般无奈之下,只能先设计绑架华家幺子,再作图谋。   今日已是九月廿一了,月光照着粼粼水波,晃得人莫名心慌。   亚琉儿理了理自己的鬓发,道:“单于的意思很简单,如果华义云托付的人没有查出我们的内应,我们就等着他老老实实用印鉴换人,只要内应还在,矿源就有希望保住。如果查出来了,他们必将有所行动,我们便把华世源当作人质,找机会迅速撤离。”   事到如今,他们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印鉴可能在华苍手中,但华苍身在羽林军营,而他们行动不便,自然不敢再去硬碰硬。   亚琉儿走到岩洞深处,踹了一脚烂泥般的华世源,立时听到几句带着哭腔的求饶。   她啧了一声:“废物!”   真是瞎了眼了,天德寺那次怎会以为这窝囊废是华义云托付之人!   华家最不起眼的次子华苍……   亚琉儿心中暗恨,她曾与他擦肩而过,却没意识到这是一只蛰伏已久的狼。   不过这匹狼是孤狼,爪子也还不够利,能不能挠到他们还是未知数。   所以他们还是有胜算的,不是吗?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   要、你、偿、命。 第11章 揭老底   好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   朱雀街上的商家住户都已熄灭灯火,整条街如往常一般渐渐沉入宁静。忽然有一阵整齐而快速的脚步声打破了这份宁静,直向着明升窑坊袭去。   “爹爹……”小姑娘揉着眼睛偎在她爹爹腿边,对街传来许多嘈杂的声音,有人声呼喝,有瓷器碎响,吵得她睡不着觉了。   “囡囡乖,回床上去啊。”   小姑娘却不听话,扒在窗棂边往外看:“爹爹,好多人呀。”   男人抱起女儿,正要把她送回榻上,蓦然瞥见明升窑坊内一抹火光窜起,心道不好,赶紧喊了起来:“走水了!走水了!快救……”   话音未落,就见早有准备的士兵一人一桶水浇了上去。   刚起的火势瞬间只剩一缕青烟。   男人:“……”   左邻右舍都被吵醒了,不过还未等他们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就见一名身穿织锦缎斗篷的少年挥了挥手,示意手下把窑坊里的所有人带走。那些人想要烧毁的证物也被送呈到他面前,他就着火把的光亮大致看了看,道:“可以了,这就去拜访一下那位大人吧。”   小姑娘搂着她爹爹的脖子,从她这里恰巧能看到那少年的侧脸,她眨眨眼,脆生生地感叹:“小哥哥真好看呀。”   她爹忙捂住她的嘴,看那人满身贵气的模样,定不是寻常人,他们平头百姓哪敢妄议。   少年听到小姑娘的声音,下意识地往这边看了一眼,小姑娘的爹爹顿时骇得不敢出声。不过少年只匆匆瞟过,似乎什么都没看到,朝着大致方向安抚地笑了一下,便转身离去。   许多火把为他照着路,他却仍是走得小心翼翼。   淮水河畔。   华苍照着太子给他的地图,刚刚探查完第三个点。   这是他们玖队第一次单独出来执行任务,他们人数不多,对方人数应该也不多,但难就难在找人和救人上。太子也不能确定那群人的具体方位,只标注了几个点给他们,要他们一个个去碰运气。   华苍心想,若是救不出华世源,那位华夫人恐怕要找他拼命。当然,他是不在乎与她拼命的,他只在乎能不能完成太子的嘱托。   淮水河潺潺流向远方,再往西就要延伸进应山的峡谷。   华苍做了个手势,后面的人跟上来,悄无声息地朝着夜色深处行进。   会找到的。   华苍不曾怀疑过少微的判断。   少微手持皇帝谕旨,先是率羽林军查封了明升窑坊,之后直接闯入某座高门大户的宅邸,镇压了所有家丁护卫,把人绑了出来。   那人尚且不知发生了何事,茫然询问:“太子殿下这是何意?”   少微背着手,啧啧道:“想想也真是后怕,革朗的势力竟然已经渗透得如此之深了。侯爷,这通敌叛国的买卖,你做得可顺手?”   信阳侯神色凛然:“殿下!我施毅从不做愧对朝廷愧对良心之事,不知殿下听信了哪个小人的谗言,竟对臣误会至此!”   “误会?”少微翻手将红兔印放到他眼前,“那侯爷肯定也不认得这枚方印咯?”   信阳侯蹙眉:“这是何物?”   少微冷笑一声:“我就是怕有什么误会,所以特地去求证了一番。红兔印侯爷不认识,那这几封你亲手写的通关文书可还记得?这转手三次的窑坊房契你可有印象?这可样样都是铁证啊侯爷。”   信阳侯目光黑沉:“殿下岂可……”   “还要狡辩!”少微呵斥,“施毅!你贿赂源州矿脉小吏,假冒商贾,以私窑瓷器为掩护倒卖铁矿,还是卖给革朗人,呵,你倒是找了个好买家!你可知道两国正在交战?你可知道革朗年年骚扰我国边境,野心昭昭?你可知道有多少将士死在你卖出去的铁器之下!做出这等通敌卖国之事,你竟还敢说自己从不愧对朝廷愧对良心!”   信阳侯自认无可辩驳,也不再惺惺作态:“殿下从何时开始怀疑臣的?”   少微道:“从我问你贼人下落那天。你暗示马廷尉消极调查,一边催问你,一边却又不肯给你线索,明着暗着你都想要那个所谓的诱饵,也就是我手中这枚红兔印,只是我们谁都没能如你的愿。另外,你部署越骑军去搜查贼人,淮水河畔标注了不少适合藏身的地点,可有几处明显被你忽略了。”   少微命人拿来信阳侯的地图,伏在院中石桌上,执笔连了几条线,继续说:“淮水河的走向并不复杂,但沿河有一些密林峡谷,你给越骑军指定的搜查线路看似缜密,却有几处被刻意绕开,比如这里、这里、还有这里……”   连好的线一目了然,在密集的搜查网中,的确有几块空白。少微对淮水河周围的地形不算熟悉,但他对这些点和线的分布很上心,那日看到地图时,便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   “连我都能发现的疏漏,身为越骑军的将领,侯爷没道理看不出来吧?”少微语带嘲讽,“你自认为毫无破绽,甚至留有后手,无论是矿脉的选择也好,还是私窑瓷器的贩卖渠道也好,你都有意往右相身上引,可惜了,越是巧合,越是惹人怀疑。”   “殿下胜券在握,想必对找到华家幺子也是信心满满了?”信阳侯笑了笑,“只不知殿下的羽林军对上臣的越骑军,会是怎生光景?”   少微冷冷道:“我羽林将士奉命行事,越骑军胆敢阻拦?”   “事出突然,臣的越骑军可不知他们奉的什么命,没有虎符,自然是见一个,拦一个。”   在应山峡谷附近,华苍遭遇到越骑军的拦截。   之前他们也碰上了几拨越骑军,但因为离城不远,还在羽林军的守卫范围,两方人马算是各司其职,互不干涉。华苍也不想徒生事端,所以一路上能避就避。只是现在进入应山峡谷,已经不属羽林军管辖,越骑军见他们还欲深入,显然是越权了,便拦在了他们面前。   “羽林军?羽林军怎么跑到这儿来了!”越骑军将领出声喝问。   “我等奉命前来抓捕革朗奸细。”华苍抱拳一礼,“望将军予以协助。”   “抓捕革朗奸细本是我们越骑军的任务,与你们何干!仗着有太子殿下给你们当靠山,这就想越俎代庖、争功讨赏了吗!”见他们各个轻装简行,连匹好马都没有,那将领嗤道,“我看你们还是回城里去吧,抓几个毛贼还行,抓叛贼奸细,呵。”   华苍反唇相讥:“那将军抓了这么多天,抓到几个叛贼奸细了?不如带出来让我们见见,好让我们回去复命,给太子殿下定定心。”   被戳到痛处,那将领怒道:“大胆!区区一个队正,也敢跟本将军叫板!”说罢下令列阵,数十名轻骑兵将华苍一行人围了个严严实实。   数十人对十五人,骑兵对步兵,形势对华苍他们很不利。   夜风从峡谷中穿梭而过,呼啸低鸣。   华苍冷眼扫过周围一圈骑兵,道:“为通敌叛国之人效命,放着帝国奸细不去抓,却对自家弟兄刀剑相向,越骑军真是当的好差。”   “什么通敌叛国,休要污蔑我们!”越骑军将领下令,“把他们押回城!”   正当两方剑拔弩张之时,华苍拿出一枚黑色的虎符:“我等身负皇命,劝将军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   那虎符着实眼熟,将领一愣,随即下马来看,再三辨认之后,惊道:“你怎会有越骑军的虎符!侯爷给你的?”   “这可不是信阳侯那枚。”华苍递上去让他看清楚,“这是陛下手中那枚。信阳侯有通敌叛国之嫌,已被收了兵权了。”   这虎符是少微从他父皇那里借来的,事先嘱咐华苍能不用就尽量不要用,否则他占了羽林军,又来染指越骑军,即便他父皇未必在意,但落入有心人耳中,指不定要怎么编排他这“急着讨要兵权”的储君。   华苍本不想拿出来,奈何越骑军仗势欺人,他们也只好仗更大的势再欺回去。   “你们还要听命于信阳侯么?”华苍问。   “……”那将领无言以对,只得恨恨让路。   就这么耽搁了一会儿,等他们找到那极为隐蔽的藏身之处时,意识到情况不对的贼人已然逃了出来。   一名士兵道:“这里有拖拽木舟的痕迹,他们定是乘船往下游去了,柒队和捌队就在下游拦截,我们还要追吗?”   华苍四下查看了一番:“不对,这是诱饵,他们往林子里去了。”   循着正确的方向,他们很快追上了那群人。   亚琉儿眼见逃脱无望,要将华世源作为人质,不曾想华苍比她出手更快,一箭射去,竟是射中了华世源的小腿,令他整个人栽倒在地。   羽林军趁机冲上前去,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一人伏诛,亚琉儿与另外两人被抓。华世源连受伤带惊吓,早已晕了过去,华苍给他做了简单的包扎,忽然想起一事。   他问亚琉儿:“你父亲呢?”   亚琉儿勾唇而笑,像是在笑他们的愚蠢:“我父亲?你是说那位‘范大夫’吗?他可不是我父亲,他是我们革朗的杀手头领。”   华苍皱眉:“他在哪儿?”   “先前他在倒卖铁矿的商队中充当伙计,之后他谋划了天德寺的刺杀案,再后来他装成大夫给华家这窝囊废治腿,现在么……”亚琉儿眸光潋滟,“你猜他会在哪儿?”   华苍微一思忖,暗道不好,把俘虏交给手下之后,来不及多做解释,跨上一匹越骑军的马往城中疾驰——   太子有危险!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   要、你、偿、命。 第12章 狼毒箭   “所以,他们应该已经找到人了。”少微气定神闲地指挥羽林军搜查信阳侯府,账簿、书信,甚至所有瓷器,全部搬了出来,听到外头打更的路过,他估摸了一下说,“快的话,这会儿可能都要回来了。”   “殿下算无遗策,臣无话可说。”信阳侯道。   “怎会无话可说?”少微冷眼看他,“难道你不该说说为什么要这么做?与革朗勾结,背叛朝廷,背叛子民,于你究竟有何益处!”   信阳侯忽而笑了一声:“殿下,这就急着审问臣了?怕是还没到时候吧。”   “你说什……”   哒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在夜巷中显得格外响亮。少微莫名觉得心头震动,不由回身望去,正看见华苍策马而来,在侯府门前急勒缰绳。   少微面上一喜:“华苍!人找到了?你们……”   华苍却是脸色骤变,瞥见斜前方屋顶的零星寒芒,立时飞身下马,朝着少微奔来,大喊道:“殿下让开!”   瞬息间,少微甚至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听从华苍的话,身体下意识地向一侧闪避。与此同时,机括轻响,弩箭裹挟着破风之声逼近——   竟是三箭连发!   “保护太子殿下!”   众人反应过来,少微及时避开了当胸一箭,随后第二根箭矢被太子卫率挥剑斩落,然而第三箭接踵而至,眼看就到了少微面前!   蓦地一阵天旋地转,少微被扑倒在地,只觉背部钝痛,后脑却被一个温暖柔软的手掌包覆,没有与地面直接相撞。   少微迅速回神,下令:“抓住刺客!”   被羽林军和四名卫率护在中央,他抖着手去碰华苍:“你……你有没有事?”   华苍左手撑地站起,摇了摇头:“无妨。”   少微仍觉后怕,奈何四周昏暗,他根本无法看清华苍的伤势,着急得不知所措:“你哪里受伤了?我听见……我听见箭扎进你……火把呢?照过来啊!”   “殿下,属下真的没事。”华苍见他如此在意,只好把伤口亮给他看,“擦伤罢了。”   少微凑近了,手指拂过华苍的右臂,发现衣袖被划破,伤口在流血,但真的不深,箭头没有留在身体里,他松了口气:“还是要包扎一下。”   华苍关注着刺客那边:“不能让他跑了,他是刺杀案的主谋。”   少微点头:“嗯,我不会放过他的。”   刺客正是那位“范大夫”。   此人卸下易容,不过三十来岁的模样,他一直潜藏在侯府之中,今日见事情败露,心知呼维斜单于交待的事情是完不成了,本想搏命杀了太子,也好让长丰国内乱上一乱,不曾想还是棋差一招。   怪只怪他们一开始就失手了,一步踏错,满盘皆输。   局势渐渐稳定下来,羽林军分作三股前去围堵刺客,那人无处可逃,几番挣扎无果,被羽林军卸了武器,绑了手脚,只得束手就擒。   信阳侯一败涂地。   少微道:“侯爷说得对,审问的事还是交给马廷尉吧,据说廷尉狱里头有的是让人交待的手段,我也就不插手了。”   刺客身上所有的东西都被搜了出来,摆在少微面前。少微拿起那把弓弩,摆弄几下,赞道:“看来革朗的能工巧匠也很多么。”   刺客讥讽:“我革朗的弓弩复杂精巧,太子仔细伤了自己。”   “嘁,不过是些雕虫小技罢了。”少微将弓弩翻看一遍,手指灵活地探了几处机括,便已经把这弓弩摸了个门儿清。   华苍静静守在一旁,等着收队回去睡觉。忽然他身体摇晃了一下,紧接着头晕目眩,所有的火光、人影都打着旋向他袭来,令他几乎站立不稳。   少微正好回头看他,见他神色有异,忙问:“怎么了?”   华苍想摆摆手说没事,却骤然两眼一黑栽倒下去。   少微大骇:“华苍?!”   近处的羽林卫伸手去扶,少微碰了碰华苍的额头,触手一片湿凉,竟全是冷汗。他不明白,只是些微擦伤,何至于此?   一名卫率查看了华苍的伤口,道:“殿下,他这是中毒了。”   “中毒?”少微回过神来,从弓弩中取出一支箭矢。   箭头上泛起一层幽蓝寒芒,触目惊心。   少微这才注意到,华苍的伤口不深,流出的却是黑血,且汩汩不断。他当下怒极,质问那刺客:“这箭矢上淬了什么毒?解药拿来!”   刺客冷笑:“我身上所有的东西都被你们搜出来了,你们自己看看,哪里有解药?”   少微不听他这些废话,扳开弓弩机括,抬手便往这人身上射了一箭:“解药!”   众人皆惊,太子殿下大费周章地活捉了这刺客,难不成又要这样亲手结果了他?   刺客左肩中箭,闷着剧痛,仍是嘴硬:“呵,堂堂长丰太子,就为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羽林卫,要功亏一篑么?”   “刺杀案的事也好,矿脉的事也好,我本可以跟你慢慢耗。”少微走到他面前,沉声道,“但是现在我没有那么多耐心了,如果他有什么事,我就……”   咔嗒。   机括再响,少微将箭矢对上这人的眼珠:“要、你、偿、命。”   华苍只是眩晕,还没有失去意识,在队友的搀扶下站起身来:“请殿下三思。”   少微回头看了看他。   “叫太医来。”收回弓弩,少微随手丢给卫率,“让太医看看这上面是什么毒。”   经此一夜,革朗奸细与信阳侯一家老小都被收押,刺杀案告破,红兔印的事情也水落石出,但少微心中却无半分喜悦。   华苍的伤口附近渐渐呈现紫黑色瘢痕,皮肉开始溃烂。那刺客拼着自己中毒昏迷也咬死不给解药,太医尚未找到解毒之法,只说好在华苍中毒不深,倘若实在无法,削去右臂亦可保其性命无忧。   少微坐在饭桌前赌气。   桃夭和卷耳伺候半天,少微一拍桌子站起来:“不吃了,我要去军营!”   桃夭无奈:“殿下,您这刚从军营回来啊,用过午膳再去吧?”   “那我把午膳带过去吃。”少微早饭就没吃,这会儿是觉得有点饿了,可他挂心华苍,回来跟父皇禀告过案件进展后,便又坐不住了。   他说风就是雨,要桃夭把午膳用食盒装好,就带着几名卫率去了羽林军营。   太医和军医守在华苍榻前,商量着那毒性如何,可能含有哪些毒物,该用哪些草药试试,好缓解毒性蔓延。   华苍这两天听他们在耳边叨叨惯了,任他们给自己敷药灌汤,倒是照睡不误。   只是今天这架势,他实在无法安然以对。   少微从两位大夫中间探出个脑袋,捧着汤盅边喝边担忧地问:“怎么样了?”   那浓郁鲜香的鸡汤味儿啊,飘过两位大夫的鼻尖,又飘到华苍的鼻尖,缭绕在这狭小的屋子里,经久不散。   他们都已饿了一上午了。   当然,没有人敢跟太子讨鸡汤喝,更没人敢让太子出去用膳。   太医咽了咽口水:“殿下,若臣所料不错,这箭矢应当是革朗的狼毒箭,只是这狼毒草生在西北苦寒之地,我等也未曾见过……”   少微皱着眉头,鸡翅也不想吃了,闷闷不乐地放下筷子:“就没有别的办法吗?”   华苍的目光在那鸡翅上停了一会儿,道:“殿下,属下有一友人,住在南门集市西侧王家巷,院里有两棵乌桕树,此人名叫廖束锋,还请殿下将他找来。”   “廖束锋?”少微问,“他是什么人?”   “他是华将军的亲信,就是他将红兔印从前线带回来的,因身受重伤,还要躲避革朗人的追杀,属下将他安置在那里休养。”华苍道,“他常年在边境与革朗人交战,也许知道这种毒的解法。”   少微眼睛一亮:“好,我这就派人请他来!”   事情交代下去后,少微想起华苍方才盯着他手中鸡汤的眼神,大方地把汤盅递到他面前:“这个很好喝的,你尝尝?”   华苍略作犹豫,还是想伸手去接:“谢殿……”   “殿下,使不得啊。”被晾在一旁的太医连忙劝阻,“殿下这鸡汤里炖了多种草药,确是大补,但这位小兄弟身上还带着毒,毒性尚且不知如何,万一与汤中草药相冲,那可就麻烦了,所以小兄弟现下还是吃些清粥为好。”   “这样啊。”少微收回汤盅,慎重地点点头,“那不能给你吃了。”   “……哦。”华苍生无可恋地躺回去。   廖束锋被请了过来,他倒是真的知道这种毒怎么解。   按照他的说法,这是革朗人常用的毒,护国军吃过很多次狼毒箭的苦头,自然不遗余力地摸索过解药方子。所需的草药并不难找,廖束锋大致与太医和军医说了几味药,加上两位大夫对毒性的了解,很快就定下了解毒的方法。   廖束锋吊儿郎当地说:“狼毒草的毒发作不快,就是有点磨人,只要不是直入心脉,一时半会儿死不了的,放心吧兄弟。”   华苍没搭理他,兀自喝药。   少微知道华苍无碍之后就安下心来,脸上也带了笑:“等你好了,我请你喝鸡汤。”   华苍抬眼看了看他:“谢殿下。”   廖束锋看看太子,又看看华苍,心说这不像是华苍找了个参天树倚仗,怎么像是参天树自己造了个窝来讨好华苍?   少微这边听到卫率禀告,要赶去廷尉狱一趟。   想了想,他把廖束锋带上了:“你也跟我来吧,有关红兔印的事情还要你跟马廷尉说一下,你不要赖在……嗯,不要打扰华苍休息了。”   “是,殿下。”   廖束锋老老实实跟着走了,不忘回头丢给华苍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屋子里终于清静下来,华苍放下药碗,暗暗感叹——   想喝鸡汤。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   我不会让他们欺负你的。 第13章 为撑腰   刺杀案与红兔印一事牵涉众多,皇帝下令廷尉狱严肃查办,并由太子协查。   廖束锋向马廷尉详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信阳侯翻案无望,也一五一十地招了供——他与革朗勾结,以贩卖瓷器为名,行运送铁矿之实,从革朗人手中赚取大笔金钱,单是他家的地窖中就搜出了黄金五百斤,另有其他银器珠宝多不胜数。   革朗承诺,在商言商,只是要矿,而频繁骚扰边境则是给信阳侯的另一项回报。信阳侯想借边境连年不断的战事趁机打压护国上将军,消磨护国军战力,扰得他们既无大胜战功,又无回朝之暇。同时他自己在朝中谋划,若能得太尉一职,说服皇帝将兵权重新分配,那是最好,即便不能,把越骑军、羽林军收入囊中,亦可在皇城名利双收。   他要取太尉之职,最大的阻碍便是右相,于是暗中埋下了嫁祸右相的引子,甚至放弃最便捷的矿脉,大费周章地买通右相属地的小吏。只可惜这一石二鸟之计,终归是功亏一篑。   刺杀案的主谋被关在廷尉狱中,少微让人给他送去狼毒箭的解药,不过他拒不肯喝,一心求死。除了与案件相关的事情,另外几名革朗奸细也没有招出太多有用的讯息。不过案件本身已经给了长丰警醒:   革朗屯了那么多铁矿,定然是为了备战,而且,很可能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   最终,奸细被处决,信阳侯犯谋叛罪获斩,其妻与子流放两千里。   案子一结,少微就把越骑军的两枚虎符都还给了他父皇,不过他父皇很是淡然地又把其中一枚给了他:“现无人掌管越骑军,放在朕手里也是个麻烦,不如就给你吧。”   少微忐忑:“父皇,这样怕是……”   皇帝不等他说完,笑看他道:“我不疑你,你有何惧?”   少微没了话说。   自此,越骑军编入羽林军。   如少微所料,的确有一些反对之声。毕竟守卫皇城最重要的两支军队都收到了他的麾下,但凡他有一点不臣之心,都是极大的隐患。   “父皇这是在考验我呢。”少微把玩着那枚虎符说。   华苍晃了晃药碗,连同残渣一块儿喝下:“那日陛下给了殿下虎符,殿下便可以不还。”   “那不行,我要来的和父皇给我的,完全不一样。”   “……嗯。”看来的确不傻,华苍看了看他,但怎么无精打采的,这不是好事么?   “华苍,父皇虽然信任我,把虎符给了我,可他还是把我看得紧紧的。”少微泄气地趴在桌上,“说别以为案子了结我就能放松警惕了,不让我去这儿,不让我去那儿,成天派人跟着我,啊啊啊,太无趣啦。”   “殿下贵为太子,是该谨慎些。”华苍换下羽林军服,一副要出门的架势。   少微急忙问:“你要去哪儿?”   “上将军府。”   “我跟你一起去!”少微兴致勃勃。   “陛下不是不让你乱跑?”   “没事,就在城中嘛,让卫率跟着就是了。”少微笑道,“我还要多带几个,给你撑腰!”   “……”   于是少微就这么威风凛凛地跟着华苍去了上将军府,一起探望那受了惊吓、断了小指又遭了箭伤的华家幺子。   华世源病怏怏地躺在床上,觉得自己是这世上最悲惨的人。   心爱的姑娘欺骗了他,甚至绑架了他;那些穷凶极恶之徒残忍地对待他,剁下他的半截小指来威胁他母亲,说是要用他的命交换什么东西;没有人来救他,他在山洞里受尽折磨,最后还被自己人一箭射中小腿。   上天为何要如此待他!   他在这里自怨自艾,那边华夫人殷勤地迎了太子进门:“能得太子殿下亲自来探望,我家世源受再多苦也值得了。”   少微淡淡道:“令公子今后还是要多加小心哪,免得再被美色迷了心智。”   “这……世源年少,涉世未深,哪里知道那个小妮子是蛇蝎心肠……”华夫人略觉尴尬,瞥见后面的华苍,心道定是这人在太子跟前说了他儿子的不是,加之华世源告诉她的那件事,新仇旧恨裹在一起,直令她怒火中烧,遂狠狠蹬了他一眼。   少微把这些看在眼里,只是不动声色:“令公子现在何处?带我去看看?”   华夫人忙道:“殿下这边请。”   小厮去给华世源通报了一声,得知太子来探望自己,华世源总算觉得自己这些苦头没有白吃,刻意装出一副病弱模样,又在腹中拟好了对答:比如“能为陛下和太子殿下分忧,在下万死不辞”,比如“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以身犯险,如何能将那帮贼人一网打尽”,比如“不过是区区皮肉之伤,世源无惧”……   待太子进了屋,华世源撑着身体坐起:“参见太子殿下,世源腿脚不便,恕不能……”   按理说来探望病人,有些繁文缛节能免则免了,不过少微显然没有要免的意思,负手站在那里,打断了他的“恕不能”:“看起来华三公子恢复得还不错?站起来试试?”   言下之意就是礼不可废,见到太子还窝在床上不肯起,像什么样子。   华世源一时僵住了。   华夫人给了他一个眼神,他只得磨磨蹭蹭下床,跪下给太子行礼,小腿上的箭伤疼得他嘶嘶抽气。   行完礼,少微这才让他坐下了。   华夫人看出太子有意刁难,敢怒不敢言,又想给儿子一个与太子拉近关系的机会,便推脱有事,顺道把华苍叫了出去。   华苍一走,少微就没了耐心,简单问了几句权作安抚,送了华世源一些补药,半点没给他“倾诉衷肠”的机会,就要起身出门。   来不及说那些打好的腹稿也就罢了,但有件事华世源实在不吐不快,尤其在看到华苍跟在太子身后,似乎很受重用的样子,更是咽不下这口气,他急急喊住少微:“太子殿下,您知道我腿上的箭伤怎么来的吗?”   少微其实有所耳闻,不过还是顺着他的话问了句:“怎么来的?”   华世源控诉:“我这腿上的伤,不是贼人害的,是……是华苍射中的!”   少微挑了挑眉:“哦?他为什么要射你?”   另一间房内,华夫人怒斥华苍,“世源都跟我说了,他亲眼看见是你一箭射中了他!”   “可能吧。”华苍漠然道,“天太黑,看不清。”   “我让你去找你弟弟的下落,你不用心去找,害他多受了那么多罪,这也就罢了,你竟还用箭伤他!你是故意的!你想害死他,你就是想害死他!你这孽子,心肠如此歹毒!”华夫人嗓音尖锐,骂到气急便抬手要打。   华苍没躲,想着那一箭的确是他故意射的,被打一巴掌算是还了,可这巴掌到底是没打下来,因为太子的突然出现。   “华夫人这是要做什么?”少微把刚刚与华世源说的话又说了一遍,“那时情势紧急,哪还顾得了那么多?华三公子自己不小心撞上流箭,怎么能怪到华苍头上来?”   “殿下!我儿还在贼人手中,他们怎可轻率放箭,这不是要我儿的命吗!”   “要是那一箭没射中令公子的腿,恐怕令公子现在连命都没了。我的羽林军该不该放箭,能不能放箭,还轮不到一个局外人来插嘴。”少微睨着她,冷哼一声,“抓捕贼人的命令是我下的,华苍他们只是依令行事,照华夫人的意思,令公子受伤,错在我咯?”   华夫人被噎得无话可说。   探完病,少微神清气爽地带着华苍离开上将军府。   回军营的路上,华苍道:“殿下不必为属下如此费心。”   “为什么不能为你费心?”少微跟他讲道理,“你都救了我两次了。”   “一次。”华苍纠正,“这次替你挡狼毒箭算,天德寺那次不算。”   少微弯着眉眼瞅他:“算那么清楚干嘛?反正你现在是我的人了,我不会让他们欺负你的。”   华苍:“……”   又过了十来天,华苍的毒彻底清了,便恢复了带兵训练。   少微常常到校场来督查新整编的羽林军,父皇既然放了权给他,他也想努力做到最好。只不过有件事仍然让他颇为气闷,正如父皇当初所说,并不是案子了结他就自由了,身为储君,他还是被严加约束着的。   之前他偷溜到小陶巷见华苍,名义上是管教新兵,回去后还是挨了一顿训,几个卫率跪地请罪,恨不得把头给磕碎了,于是他父皇再次重申,平日里他除了军营哪儿也不能去,还必须让卫率时刻跟着,自然也无法去天德寺拜见先生,或者跟师兄弟们用题牌切磋。   所以少微是有点无聊的。   无所事事之下,他就又去找华苍了。   华苍是队正,每日带兵和训练的任务很重,甲胄穿在身上一整天,内里的衣裳都被汗水浸透了好几回。吃过晚饭,他会自己多练一会儿武,之后再去军营附近的湖边冲凉。通常这时候天色渐暗,湖边就没什么人了。   少微便趁此机会来找他玩。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   我感觉得到,你就在我面前。 第14章 观星台   华苍远远看见那提着两盏灯的人,就知道是尊贵的太子殿下。   天还未全黑,那人就要将周围照得亮亮堂堂,即便这样,走路仍是小心翼翼的,娇气得很。待那个光团慢悠悠走到他跟前的时候,他都快要洗完了。   少微提着灯在岸边站着,朝湖中喊了一声:“华苍?”   “属下在。”   少微高兴了,席地而坐道:“你且洗着,我在这儿等你。”   “……”华苍顿了顿,继续搓洗身体。   被太子盯着洗澡,这算是殊荣还是什么?罢了,这小瞎子眼神不好,由着他就是。   少微的确看不清他在哪儿,一低头,就见灯笼照着的石板上放着一叠衣裳,他问:“华苍,这是你的衣裳吗?”   “嗯。”   少微随手拎起来看看,指尖摸到粗糙的接缝:“你这外衫有好几处补丁呢,哎呀,里衣上怎么还有破洞,这哪能穿了?”   华苍懒得跟他这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太子爷多言,只道:“能穿。”   “换新的呗,昨日不是刚发了饷钱?”   “不用,补补就行。”买件新衣裳的钱,足够在张裁缝那儿补四次。   华苍以为话讲到这里就结了,熟料少微兴冲冲地说:“要不我给你补吧?”   让太子给我补衣服?我活腻了?   然而不待他拒绝,少微便拿着他的里衣起身:“本来找你也没什么事,我这就回去啦。你将就着穿外衫回去好了,我把这衣服补好,明日还你。”   “殿下好意属下心领了,不过……”   华苍边说边往岸边游,少微却不会给他阻拦的机会,早已拎上灯笼抱着衣裳跑了,脚下磕磕绊绊的,还差点摔一跤。   华苍抹了把脸上的水,无言以对。   上岸披了外衫,华苍四下看了看,只对岸有人在泼水打闹,显然没有注意到这边发生的事,他无奈摇头,实在不敢期待明日自己的里衣会变成什么样。   要不还是重新买一件吧。   当夜少微回到宫中,缠了桃夭半宿,要她教自己缝补。   桃夭不解道:“殿下是哪件衣裳破了?何至于要您自个儿来补了,交给奴婢就是了。啊,莫不是那件朝服?那件不好补的,得找人重做去……”   少微示意她快些教:“不是不是,我就自己缝补着玩,好桃夭你就别管啦。”   桃夭拗不过他,只得手把手地教:“殿下算是找对人了,小时候您调皮得紧,裤子常常磨破,都是奴婢给补的,补完后半点也看不出来。”   “是么?怎样才能半点也看不出来?”   “针脚稍稍密一些便好……”   第二日,提着两盏灯的太子殿下又来了。   他喊:“华苍?”   华苍游到岸边:“殿下。”   少微将补好的衣裳递给他,一脸讨赏的模样:“补好了,你穿穿看。”   “……劳烦殿下费心了。”华苍目光扫过他眼下的青影,淡然地试穿,抻袖子。   “怎么样?”少微一脸期待。   华苍屈起左胳膊置于腰间,直言道:“殿下,你把左袖口缝死了。”   “哎?怎么会?”少微扯了扯他的袖口,发现真的被缝死了,大概是昨夜熬到发晕,见到口子就补,结果闹出这等笑话,少微不由沮丧道,“那我拿回去给你改好。”   “无妨,属下回去自行剪开就好。”   “哦……”   华苍看着他,觉得原先那映着湖光的眼睛都黯淡了。   怎么这么麻烦。   维持着屈肘的姿势,华苍穿上里衣,再套上外衫,拎起两盏灯笼说:“至少破洞都补上了。殿下,风大夜寒,回去吧。”   少微对他笑笑:“好。”   他们一路走着,不知是不是错觉,华苍竟觉得这件里衣比以往更柔软熨帖。   他忍不住说:“殿下,你有许多该做的事。”不该把精力浪费在这些微不足道的事情,还有我这样微不足道的人身上。   “嗯,我知道。”少微小心探着脚下的路,“我该去做的事有很多,可是我想去做的事就那么几件啊,为什么不能去做呢?”   见他快被石头绊到,华苍扶了他一下,没再多言。   晚间,华苍坐在床上拆那个袖口。   他有些哭笑不得。   这位太子殿下缝补衣服的手法跟包扎伤口一样,是让人无法理解的繁复冗杂,那针脚紧实细密,外面的确不大能看出来缝补痕迹,内里却是盘根错节,绕出了许多奇怪的结扣。   华苍足足拆了大半夜,把那袖口弄得狗啃一般,全开线了。   要不还是找一下张裁缝吧。   这日华苍带了他那一队羽林军最先完成训练回了营地。   不知是不是继承了他父亲的将才,华苍带的那一队兵是新兵中进步最快的。不仅仅是体力上的进步,他治下严谨,羽林军堪称苛刻至极的“十七禁律、五十四斩”,他的兵都能严格遵守。两个月下来,这队兵几乎要达到正规军的水准了。   华苍向校尉报告了训练情况,转头看到太子殿下盘腿坐在不远处的沙地上,执一根树枝写写画画,华苍走过去看了看,依然是他看不懂的东西。   少微听到声音,抬头看他,白净的脸上粘着灰褐色的沙土。   他叹了口气说:“我这统领羽林军的大帅还没你们这些新兵快活,你们还能出去跑跑,我却哪儿也不能去。”   “怎么了?”华苍伸手给他擦了下脸,结果越擦越脏,又默默收回了手。   “父皇还是不准我离开军营啊。”少微朝军营大门努努嘴,“这么些人看着我呢。”   华苍嗤了一声:“这有何难?”   少微怔愣:“啊?”说真的,他觉得华苍有种与生俱来的傲气,华家的冷待他从不放在眼里,知道他的太子身份后,虽说面上恭敬,却没有卑躬屈膝低人一等的感觉,皇权也好,军令也罢,似乎只要他想,他就可以挣脱束缚。   华苍道:“陛下不准你离开军营,那你把军营搬到自己想去的地方就是了,你不是羽林军的老大么?”   “搬、搬军营?”少微思忖片刻,忽然如醍醐灌顶,“对,我怎么没想到!”   既然他是老大,自然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了,军营又不是皇宫,随时都可以迁移的,他只要以训练之名将军营挪个地方就好了!   少微最想去的地方是天德寺,不过佛门清净地肯定不适合带兵驻扎,于是他回到军帐中,摊开地图寻了几个位置,又找来左右中郎将询问一番,最终敲定了宝玑山作为士兵们野外训练的地点。   他对华苍说:“我一直想去宝玑山的观星台,这下可逮着机会了!”   华苍:“哦。”   少微兀自兴奋了一会儿,不知想起什么事,又踟蹰了,他瞟了瞟华苍,支吾道:“那个,我不熟悉山路,晚间你能带我去观星台么?”   华苍顺口应了:“老大的指令,属下自当遵命。”   隔日羽林军新兵营就迁去了宝玑山,宝玑山是京城郊外一处要地,地形很适合野外练兵,少微与几名校尉确认过训练安排之后,便让华苍随他去观星台,由于就在军营范围内,他只带了几名贴身卫率跟在后面。   夜色初临,夕阳渐渐隐没在云后,少微匆匆爬了一会儿山,便开始有些紧张,他眨眨眼,四下望了望,伸手拉住了华苍的衣带。   华苍疑惑:“怎么?”   少微尴尬地说:“你、你在前面走,我拉着你。”   华苍留意到他有些空茫的眼睛,问道:“你是不是又看不清东西了?”   少微抿了抿唇:“不是,我就是爬累了。”   他死不承认,华苍也不戳破,就这么用衣带领着他继续上山。   到了地方,少微还是没放开华苍的衣带,他让卫率们在不远处戒备,只与华苍两人登上了观星台。此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华苍再看他的眼睛,也已经完全没有了光采。   少微仰头看着夜空,长长地叹了口气:“《天文大象赋》中说,布离宫之皎皎,散云雨之霏霏;霹雳交震,雷电横飞;垒壁写阵而齐影,羽林分营而折辉……只是不知离宫、云雨、霹雳、雷电、垒壁阵、羽林军,这六座星官究竟在哪儿呢?”   华苍问:“你懂天象?”   少微道:“懂是懂一点,算术、天象和历法本就是相通的,只可惜我实在无缘一窥天象之理了。华苍,你看这天上,有多少星星?”   华苍抬头,那漫天星辰几乎迷了他的眼,他说:“数不清。”   “嗯,人人都说天上星辰无数,我却只能看到比较亮眼的几颗,照着星图都找不全。”少微自嘲道,“好吧,你说的没错,我确是看不清东西,夜盲之症,一到暗处就成了瞎子。原以为到观星台上能多看到些,果然还是不行哪。”   他扯了扯华苍的衣带:“真累,坐下吧。”   华苍坐到他身边:“不能医么?”   少微摇头:“太医说娘胎里带来的,没法医。”   “月亮能看到么?”   “今日是朔月吧,本来也看不见,又大又亮的那种能看到。”   华苍哦了一声:“那也不算全瞎。”   少微被他这么一说,倒觉得跟这人讲讲自己的缺陷也没什么了:“可我不仅眼神不好,还怕黑,有时候怕得不敢睡觉,是不是很窝囊?”   “是有点。”   “……”   华苍顿了顿:“不过我要是什么也看不见,可能也会怕。所以你帐子里一直点着灯?”少微常常宿在军营中,那屋内帐中都是通宵亮灯的。   “嗯,不然睡不着。”原先的难为情消散不少,少微第一次与人说起自己的感受,“所谓的恐慌、畏惧、猜疑,都是从黑暗里生长出来的,什么都看不到,就会一个人想很多,越想就越可怕,总害怕这世上就剩自己一个人了。”   华苍侧过头来,与他鼻尖对鼻尖,盯着他墨琉璃般的瞳孔:“看得到我么?”   少微屏住了呼吸:“我感觉得到,你就在我面前。”   两人就这么静静地对视了一会儿。   “夜深了,回营吧。”华苍把自己的衣带绑在少微手腕上,拉他起来,“还怕么?”   少微跟在他身后,唇畔带着笑:“不怕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   少年意气。 第15章 少年心[注解]   少微潜心钻研,独创了一种缝补针法,桃夭称之为“细细密密兜兜转转百针缭乱法”,反正她怎么也看不明白太子殿下究竟是怎么缝的,居然能补得十分结实,表面还看不出针脚。   为了练习这门手艺,少微特意把自己的好几件衣裳剪破了来缝,可把桃夭心疼坏了,那都是顶好的绸缎布匹,皇宫里也没存多少,全被这败家主子哧拉哧拉剪了洞,剪就剪了,练就练了,偏偏练好之后,却去给那不知打哪儿来的粗衣烂衫缝补,这真是、真是……   “暴殄天物啊!”少微收好最后一针,利落地咬断线头,截下了桃夭的话,“知道了知道了,可别再在我耳边念叨了。我这几件剪的都是看不见不打紧的地方,你帮我补补,补好了还能穿嘛,别浪费了。”   桃夭跺脚气道:“殿下要补自己补去,这不是都会细细密密兜兜转转百针缭乱了么?”   眼见贴身侍女转身要走,少微忙问:“好桃夭,这是要去哪儿啊?”   “哪有真让太子殿下穿补丁衣裳的道理,奴婢去找尚衣司再做几件来!”   少微笑着摇头,对一旁的小太监说:“桃夭的脾气真是越来越大了。”   卷耳诺诺:“桃夭姐也是为殿下着想……”   “哎,估计我这几件衣服以后是没得穿了,还是收起来吧。”少微把那几件华服随手团了团丢给卷耳,却把那件粗布衫叠好,放在膝上。   “是,殿下。”   卷耳收拾好那些衣衫,回来给炭盆中添了些精碳。   少微暖了暖手。   殿外寒冷苍茫,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终于落了下来。   前线传来战报,革朗退兵了。   这算是好事,但无论是边境的护国军将士,还是朝堂上的文官武将,都知道此时的退兵仅仅是暂时的。   “冬守秋战。”少微回答他父皇,“这是革朗惯用的伎俩了。”   长庆殿内温暖如春,可皇帝的脸色仍然不大好,近来他的头痛之症越发严重,常痛得食不下咽、彻夜难眠,眼看着比入秋那时又清减了许多。   少微见他父皇扶着额头,似乎极为疲乏,关切道:“父皇要仔细身体,不要太劳累了。”   皇帝摆摆手:“无妨,继续说。”   少微无法,只得接着道:“革朗野心昭昭,如今来自我们长丰的矿源被截断,呼维斜已不必也不能再与我们假意周旋。儿臣猜测,在明年秋天之前,他们会做足准备,再次与我们宣战。而且这次不会是原先那种不成气候的打家劫舍散兵骚扰,恐怕会大军压境,直冲着我们西北三州而来。”   “依你之见,此战若是爆发,我们胜算几何?”   “我们必须胜。”少微目光坚毅,“父皇,儿臣知道革朗军悍勇,他们来势汹汹,此战定是一场苦战,会消磨掉我长丰许多战力,但我们绝不能退缩半步!”   “为何?”   “因为革朗所图,绝不仅仅是我们的西北三州,他们想要的是整个中原……”少微手指地图,如何坚守、如何拒敌、如何反击,侃侃而谈。   这一谈就谈了近一个时辰。   皇帝任由少微畅所欲言,最终却只回了四个字:“少年意气。”   “怎么就是少年意气了?难道父皇还想与他们议和吗?”少微坐在羽林军营的帅帐中,拥着暖手炉赌气。   沈初调拨着琴弦,漫不经心地问:“殿下怎么与陛下说的?”   “我说,革朗花了五年时间,陆续收服了北部的零散部族,若是抢得我们西北三州,几乎就占据了北方的绝对优势,到时候不止我们长丰,东面的渠凉、西南的摩罗,都要受到他们的威胁。届时中原必定大乱,民不聊生。所以这一仗我们绝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服软,定要把他们逐回漠北,才能保中原长久安宁。这样说有什么错?”   “没错啊。”沈初弹奏了几个音,仍觉得不太对,“那殿下问过渠凉和摩罗了吗?”   “我……”少微怔住了。   沈初将一根琴弦重新上紧:“既然牵涉到渠凉和摩罗两国,自然要先摸清他们的态度。否则我们这边与革朗打得如火如荼,若是渠凉突然插我们一刀,岂不是腹背受敌?或者,我们为何非要孤军奋战?”   “我明白了,你说的是合纵之术。”少微已然冷静下来。父皇说他少年意气,的确如此,他只凭一腔热血,却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沈初见他自己想通透了,便不再多言,另想起一事:“对了,殿下还记得那个赵梓吗?”   “赵梓?”少微想了一下,“哦,那个题牌的出题人?我记得他是……峥林人士?”   “对,是他。”   “他怎么了?”少微早前有意结交此人,结果被一堆事情耽搁下来,差点忘了。   “臣前几天去了趟国子监,在明年春闱的考生名单上看到了这人。”沈初笑道,“他这人挺有意思的,别人进京,都忙着找国子监找翰林院的先生拜师,他倒好,放着别人给他引荐的先生不要,跑去天德寺拜在了算圣门下。”   “真的?”少微很是兴奋,“那他岂不是我师弟了?”   “可不是么。而且臣听说,这人确是有些本事的,易理术数无一不精,棋艺尤其高超,文章做得也好,算圣先生颇为器重他。殿下,您有没有点危机感?算圣先生最疼爱的门生,怕是要换人咯。”   少微无所谓道:“这有什么,能遇上旗鼓相当的对手,也是一大乐事呀。再者说,我是太子,他是么?他如何与我比?”   沈初:“……”   好好好,太子殿下说得对。   此时外面训练喧闹之声减弱,少微忽然双眸一亮,急急跑下来,不顾外面寒风猎猎,推开一扇小窗,就这么坐到窗边。   细雪飘落进来,在他面颊上融成水,他却像是感觉不到冷。   沈初一头雾水:“怎么了?”   少微道:“看华苍练剑,他每日训练完要这般练一会儿的。”   沈初好奇地凑过来:“练的什么剑,这么好看?”   “你别管了,你弹你的琴。”   “……”沈初无言以对,干脆抱了琴坐到少微身后,陪他一起吹冷风。   那边华苍一式旋身抹剑,锃亮的剑光晃过少微的眼前,与此同时,沈初琴弦“铮”地一声清响,竟是和着华苍的剑招弹奏起来。   华苍亦听到了琴声,未作停顿,一套剑招行云流水般挥洒。   琴音渐急,仿若千军万马由远及近;华苍踏雪而起,身如苍鹰睥睨天下,银光破风斜刺,剑气如虹。   沈初十指翻飞,全然不似以往花街柳巷中的靡靡之音,声如金石,奔如江河,不过转瞬间,高楼倾颓,荣华不再,徒剩满目断壁残垣;华苍剑招再变,由锐不可当转为绵密悠长,无尽无隙,裹挟着万千冷雪灰烬、杀意悲悯,全数纳入胸怀。   进可杀,退可守,战无胜负,苍生何辜!   琴声骤停,华苍以一招日照九州收势,归剑入鞘。   少微激动得脸颊泛红,他仿佛从这琴音剑气中体悟到一场残酷战事,又仿佛咀嚼出了父皇那句“少年意气”的深意。   他喃喃道:“国之少年,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沈初抚停犹在震颤不已的琴弦,叹道:“正是如此。”   华苍在雪地里蒸出一身热汗,酣畅淋漓,朝着这边遥遥抱拳一礼,便径自回了住处。   少微目送他远去,问沈初:“你刚刚那首曲子,叫什么?”   “方才有感而作,尚未起名……”沈初想了想,“就叫《入阵》吧。”   “入阵。”少微点头,兴致勃勃地说,“我给你填两句词罢!”   “谢殿下,不用了。”沈初对太子殿下填的词不抱什么期待,曾经太子一时兴起给他填了首描摹美人的词,结果烂得乐坊歌姬都唱不出口。   少微可不管那么多:“写你的曲谱!本太子就只给你填两句,多了还没有呢!”   沈初无奈,草草写了曲谱给少微过目。   少微提笔写道:   年少风云多气节   横剑跃马   笑指冠盖   驰骋边塞不言家   江河倾世下   抽刀断山塔   步青霄拟把蟾宫掣   一代豪侠(注)   过了几天,还下着雪,少微一身潇洒劲装,拿了柄剑来要与华苍切磋。   天德寺遇刺那会儿,华苍是见识过这位太子殿下的武技的,嗯……   就那种拿着匕首戳来戳去的水平。   不过少微信心满满:“别小看我,我好歹也是师从凌天中老将军的。”   凌老将军是先帝在位时的上将军,武艺卓绝,威震全军,戎马一生几乎未尝败绩,就连华苍的父亲华义云也是要称他一声前辈的。   华苍自然不敢小觑。   然后少微就一着不慎趴在了雪地里。   平心而论,少微的一招一式还是挺像那么回事的,显然凌老将军教他也花了不少心血,但花把势遇到实战派,定然是半点讨不到好。   所以华苍还没怎么出力,少微就被绊倒了。   华苍:“……”不小心揍了太子怎么办?这算是犯上吗?   少微自己爬起来,掸了掸身上的雪,鼻头被冻得通红,笑呵呵道:“太冷了,手脚都施展不开,还是算了吧。”   华苍从善如流:“嗯。”   当晚,这场雪越下越大,少微没有回宫,用过晚膳之后,让校尉把华苍叫来。   少微自己吃完了,以为大家也都吃完了,殊不知这会儿将士们才刚开始吃。华苍正在跟弟兄们一块儿抢食,十几双筷子打在一起,好不容易抢到两块肉,这才囫囵吞了半碗饭,就被打断叫了出去。华苍还没吃饱,心有不甘。   少微起先没有看出来,他是来找他说事的。   “你那个朋友,廖束锋,此次护送红兔印回来,给他记了一功,现下回护国军去了。”   “嗯。”华苍知道这事,他还去送了廖束锋一程。   少微留心着华苍的神色:“我听说……他临行前想劝说你去护国军。”他今天来找华苍切磋是假,来问他去留之意才是真。   华苍道:“他与属下提过几次,属下都回绝了。”   “为什么?你不想建功立业吗?”   羽林军是皇城卫队,风光是风光了,安稳也安稳了,可说到底,大好男儿要想一展胸襟抱负,保家卫国,还是该去敌军阵前见识见识。诚然,少微私心想让华苍留在羽林军,可他又怕委屈了华苍的才能。   所以他有些紧张地等着华苍的回答。   华苍摇头,极为平静地说:“前线有我父兄足矣。”   少微松了口气,又叹了口气:“革朗退兵,护国军总算可以休整一番了。怕只怕来年秋天,革朗又要卷土重来,而且是大举进攻,届时我长丰的兵力、国力必然消耗甚巨,也不知能否支撑到大战胜利,华将军肩上担子太重。”   “这是殿下应当劳心之事。”   “我知道,可是我谋划的应对之法,父皇并不十分认同。”   少微毫不避嫌,将自己与父皇的交谈与华苍细细分说,同时也将沈初提出的合纵之术补充了进去。这些天他仔细想了很多,尽管战争尚未来临,许多事都还是变数,但他想未雨绸缪,更多地为父皇分忧解难。   华苍是个合适的倾听者,但不是一个合适的谏言者,听完后,他直截了当地推翻了少微的烦恼,说出了自己的看法:“属下觉得,其实这一仗打不打、怎么打、打多久,都不是陛下考验殿下的本意,陛下想让殿下谋划的,不是如何击退革朗,而是——   “如何入主天下。”   “入主天下……”少微怔忡,这四个字如同一记重锤敲下,令他的心震动不已。   入、主、天、下。   这不是打赢一场战争、击溃几万敌人、合纵三两邻国那么简单的事,这是霸业,是仁德,亦是天命。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一个君主最辉煌的成就莫过于此。   少微时至今日才真正明白,父皇对他的期望有多么厚重。   “殿下,你这饭菜还吃吗?”华苍没有去管太子殿下沉浸在怎样的心潮澎湃中,直勾勾地看着一旁的残羹冷炙说。   “啊?”少微回过神来,听到华苍的肚子传来咕噜一声,不禁讶然,“你还没吃饭吗?”   “没吃饱。”   少微赶紧道:“你等等,我让人再送些饭菜过来,你就在这儿吃吧。”   “多来点饭。”华苍没跟他客气,拿起少微吃饭的碗,告诉他,“这样的,要三碗。”   “好、好的。”   华苍吃饱了饭,正好今日当值,便守在了少微帐前。   外面漫天飞雪,扬扬洒洒地覆盖下来,整座军营渐渐陷入沉寂。间或有巡逻的兵士从门前走过,踩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反倒更衬得雪夜安宁。   夜半,太子殿下约莫是睡不着觉,华苍听见他幽幽地击节而歌:   年少风云多气节,横剑跃马,笑指冠盖,驰骋边塞不言家。江河倾世下,抽刀断山塔,步青霄拟把蟾宫掣,一代豪侠……   屋内灯火依旧彻夜不灭,映出朦胧而温暖的雪。   注:改编自明代王九思《醉花阴·寿康太史尊人长洲公》。   ——   雉离于罗,积弱尚无为。   君子不器,星与月同光。   作者有话要说:   发现自己引用了古诗词但没作注解,因此补上。   年少风云多气节,步青霄拟把蟾宫掣,一代豪侠——此三句取自明代王九思《醉花阴·寿康太史尊人长洲公》。 第二卷 关山千里夙夜寒 第16章 开小灶   天开见光,流血滂滂。   ——   冬日的清晨,天亮得晚,卯时还是黑沉沉一片,只有远处的东方透着些微黛青色。雪下了一夜,这会儿已经停了,在校场上积了寸深。值夜的士兵们被冻得有点发僵,来回跑跑跳跳,活动着手脚取暖。   卯时一刻,连续几声磬响,叫醒了所有熟睡中的羽林将士。大家同往常一样早起操练,房门打开时,都被迎面而来的寒气激的一激灵,彻底清醒了。   玖队迅速集合,华苍一声令下,士兵们排成整齐的队伍,开始绕着校场跑起来。   跑着跑着,孙二毛觉得有些奇怪。平常他都是队伍最末尾的一个,怎么今天他后面还跟了一个人?是谁排错了?   孙二毛几次回头去看,发现那人个头不高,身形也不壮,看上去像是个少年人,但天色昏暗,那人又总低着头,看不太清楚长相。   大概是小刚子吧,多半是睡昏头站错地方了。   孙二毛看了看在队伍旁跟着跑的华苍,正好撞见华苍也往他这里瞟了一眼。一时间孙二毛很替小刚子担忧,这华队正向来对他们管束极严,出一点纰漏都是要挨训的,小刚子这般稀里糊涂地排错队,怕是要被拎出来加罚几圈了。   孰料华苍的目光只是在那人身上稍作停顿,什么也没说,由着他们继续跑。   哎?是没发现?还是打算放小刚子一马了?   又跑了三圈,孙二毛听着身后的脚步声越发滞重,心中的疑惑也越来越深。按理说小刚子的体力没这么不好啊,怎么跑几步就喘成这样了?莫不是病了吧。   而且小刚子怎么跑得跌跌撞撞的,已经有好几次踩到他脚后跟了,还有好几次跑偏到队伍外面去了。每次华队正都会过来一趟,倒是没有训话,就是把人带回正路上,再陪着跑一段,确认他跟上了才离开。   孙二毛想回头再看看,冷不丁被华苍点了名:“孙二毛,跟上!”   “是!”孙二毛吓得赶紧收敛心神,紧跑两步追上前面的人,也不敢再过多关注身后的小刚子了。尽管他感觉这小刚子越跑越慢,到后来落了他们好大一截。   不过华队正都没说什么,自然轮不上他们来管。   待到他们列队演武时,太阳终于挣扎了出来,天光大亮。玖队总共站了四排人,孙二毛还是站在第四排的队尾,然后他终于意识到,刚刚他身后那人根本不是小刚子。   小刚子正好端端地站在第二排,而这个人,分明是多出来的一个人。   这人现在就站在他左手边,与他一起做着演武的起手式。   孙二毛仔细瞅了这人几眼,觉得有些面生,肯定不是玖队的人,也不像是其他新兵队的人,这模样生得太俊俏了,要是平时常见,定不会记不住的。   “喝!喝!哈!”   马步、出拳、旋踢……士兵们练得热火朝天,因为都是操练过上百遍的动作,大家做起来很是熟练。但孙二毛身旁这人就不行了,看起来十分生疏,接下一个动作时往往要顿一下,看看华队正怎么做的,之后才能做得出来。   孙二毛终于还是忍不住了,问他:“喂,你谁啊?怎么在我们队里?”   那人小声回答:“我是新来的。”   “新来的?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   “孙二毛!”不幸的是,孙二毛又被华苍抓包了,华苍板着脸训道,“心不在焉的,我看你是不想好好练了,罚跑五圈!”   “是!”孙二毛认命地去跑圈。他算是看出来了,华队正显然偏帮着这个新来的,要不怎么单罚自己不罚他呢。   他这边正跑着,路过两个校尉,无意间听到他们的交谈——   “殿下呢?怎么大清早的人就不见了?”   “会不会已经回宫了?”   “应该不会,值守的人都没看见殿下离营。”   “那……”   那边华苍罚了孙二毛之后,不少人因此注意到了孙二毛身边这名少年,纷纷面露疑惑。   这是新来的?打哪儿来的?   少年却是不受影响,摆好了擒拿敌人的动作,冲他们笑了笑,问:“然后呢?然后是要反扭对方的胳膊吗?”   华苍无奈,走过来给他正了正姿势,顺便告诉他:“上步踢膝。”   “哦哦。”少年照着他说的做了。   有些眼神好、脑子又活泛的人已经觉出不对来。   正巧两个校尉也看到了这里的情况,慌忙跑了过来,见到眼前这身着军服、汗湿双鬓的少年也是一懵:“太子殿下,您怎么跑这儿来了。”   玖队众人:“……”   太、太子殿下?   刚刚太子殿下跟我们一起跑了十圈?然后跟我们一起演武?我们没给玖队丢人吧?   虽说太子经常来军营,但他们这些新兵通常都是远远地望着,再者说每次见到的太子都是锦衣华服,有时候披着斗篷戴着兜帽,难以得见真容,冷不丁见着一个跟他们一样穿着粗制军服的少年,哪里会想到是太子殿下?   少微见事情败露,心知今日是练不好这场演武了,只得收了架势,询问校尉:“找我有什么事吗?”   校尉恭敬道:“殿下,宫里传的口谕,说陛下和太傅大人要见您。”   少微点点头:“知道了。”   恭送太子殿下离开,玖队继续演武操练,孙二毛闷头跑完五圈,听到弟兄们议论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孙二毛:“……”   太、太子殿下?   刚刚太子殿下跟在我后面跑步?我还跟殿下说上话了?我、我能不能再跑五圈?   少微换过衣服用过早膳才准备离营,彼时早间的操练也已结束,他看到华苍抱臂站在营门旁,不禁快走几步到他面前:“你在等我吗?”   华苍颔首:“有几句话想与殿下说。”   少微示意身后跟着的卫率稍候,转头笑看华苍:“我这样做,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没有。”华苍道,“殿下想要跟着操练,强身健体,自然无不可。只是殿下万金之躯,还是要量力而为。晨跑时天色昏暗,殿下视物困难,恐有冲撞摔倒之险。”   “原来你是担心我。”少微心情愉悦地说,“不要紧的,校场的地面很平整,不会磕绊,我仔细听着点脚步声,跟着前面的士兵跑就好了,而且天光越来越亮,慢慢地就能看见了。”   “……”华苍心说你都快跑歪到别的队伍里去了,也不知哪里来的自信。   “更何况还有你在一旁照看着我,我不觉得有危险。”少微说得真诚。刚出来跑步那会儿,他眼前一片漆黑,的确手足无措,可他听见了华苍的声音,听见他让玖队的士兵们列队,听见他在前面喊着口令,他就真的一点也不怕了。   他知道华苍一直在留心着自己,每当他踩到别人,或是跑出了队伍,或是快要跑不动的时候,这人就会靠近自己,在旁边陪着他,他大口喘气的时候,都能感受到他的气息。跑到后来,尽管他越发力竭,可心里是畅快而安稳的。   好像太阳一点点出来了,好像前面的路一点点被照亮了。   华苍叹了口气:“好吧。”他暗暗思量,若是以后太子还想跑,不如向校尉提议在校场周围点上灯。   少微道:“那以后还请华队正多多担待了。近来父皇抓我功课抓得紧呢,我要回去啦。”   “殿下慢走。”   皇帝和太傅叫少微回去,倒不是有什么急事。   正如少微所说,最近皇帝对他功课考校得很是严格,此次喊他回去,意在敲打他几下,让他不要成日在军营厮混,勿忘学习治国理政的大略。   太傅更是直接,把藏书阁中几卷兵法典籍全都搬了出来,叫少微熟读。太傅的意思是,大略要学,小策也不能荒废。既然前有革朗虎视眈眈,当然要未雨绸缪,就算现下是纸上谈兵也罢,总好过半点不懂打仗,稀里糊涂地迎战。   少微深知自己肩负厚望,恭恭敬敬地谢过他父皇和太傅,下了决心要苦读钻研。不过军营那边他还是坚持要去,只答应绝不贪玩耍滑,一定完成父皇和太傅布置的功课。   之后少微隔三差五的会在军营参加操练。   说起来就连校尉都很佩服华苍,因为全军营只有他能面不改色地带太子跑步,教太子演武,太子殿下也乐意听他的指令。   原先有不少士兵觉得太子身娇肉贵,能来个几次就不错了,不过是解个闷玩个高兴,谁承想太子殿下逐渐坚持下来,竟是比他们还练得有模有样。   华苍想了想,又给少微开了小灶。   少微力道有所欠缺,但身形灵巧,又聪慧机智,哪怕是刻板生硬的演武招式,待他融会贯通之后也有诸多变化。   华苍便让他与自己过招。   两人并不讲究招式技巧,只是随意比试,有时少微突发奇想地来上一下,华苍还得捉摸着怎么见招拆招。   只见少微猛地上前,手肘欲抵住华苍脖颈。华苍稍稍侧身,一手擒住少微手腕,脚下轻勾少微膝弯,立时让少微失了重心,向前栽倒。华苍有一记绝妙的拧转,把将要面朝下跌个嘴啃泥的少微拽了起来。   前日又下了一夜雪,地上有着厚厚的雪垫。两人的动作带起一阵雪尘,飘飘扬扬地落下来。华苍扶稳少微,就见他的睫毛上盛着星星白粒,又慢慢化成水珠。   少微跟他打出一身汗来,双颊透着薄粉色,说话时呵出团团白气:“厉害呀,你出手好快,这招我要学。”   “唔。”华苍莫名觉得自己脸上一阵热,别过头就走。   少微不明所以,跟在后面用手指头戳他:“怎么了?不练了吗?”   华苍:“……下次。”   少微笑道:“你教我练武,还给我开小灶,我该怎么回报你呢,华苍?”   “不用,都是属下分内之事。”   “不如我教你算术吧?”少微兴致勃勃,“很有趣的!不骗你!”   “……”华苍默默加快了脚步。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   这里有我放不下的人。 第17章 放不下   天德寺的千阶台上,他第一次看见那个少年。   那日跟着华夫人进香祈福,他要提防随时会出现的革朗奸细,心中紧紧绷着一根弦,看哪都像有危险,看谁都像有图谋。路边上卖香烛的小贩,擦肩而过的庄稼汉,观望他们的女香客……他时刻留心着周围,半点不敢松懈。   然而稍一晃眼,却被不远处一个少年吸引了目光。   那少年半侧着身,引颈而望,与其他许多人一样,对他们这里充满了好奇。只是别人在看的是华家的荣华富贵,是将军府的凛然威风,是走在前面的公子俊杰,而那个少年……他在看着他。   一身浅色锦衣,唇红齿白,模样俊秀,看上去像是个世家子弟,双眼明亮澄澈,就那么明目张胆地在他身上停留——华苍几乎怀疑所有人,但没来由的,他觉得这少年是无害的。   所以华苍很快移开了视线。   只是那少年回过身继续攀爬石阶时,华苍又转头瞧了他几眼。   之后就在天德寺遭遇了刺客袭击。   那少年不知从那个角落冒出来,还被裹进了战圈。   啧,三脚猫的功夫,麻烦。   身边有高手护着,看来真的不是寻常人家的孩子。   就这么点能耐,还想来帮我,快省省吧。   ……为什么帮我?   华苍无暇细想,也想不明白,眼看自己就要打不动了,估摸着援兵也快来了,便拜托那几个高手先帮忙顶着,作为回报,他把他们主子带到了安全的地方去。   被带走也不反抗,这么相信我么?   抓着我袖子干什么,走路都会撞柱子,跟个瞎子似的。   真是个小瞎子?方才不还好好的么?   袖子在这儿呢……抓吧抓吧。   “我帮你包扎一下吧,你好像流了不少血。”   “我叫邵威,召耳邵,威风凛凛的威,你叫什么?”   告诉你,又如何?   不过萍水相逢,哪里值得惦念。   参不参加羽林军,华苍犹豫了很久,他无数次路过募兵处,又无数次退缩了,直到那个小瞎子帮他下定了决心。   他承认自己那时松了口气,因为没有退路了,反而平息了内心的躁动不安,因为那个小瞎子陪他一起报了名,所以他想,至少自己不孤单,就是不知道这人能不能通过选拔,看他那副小身板……罢了,照看着他一点好了。   没见到他。   为什么没来?   华苍顺利通过了两轮选拔,已经确定可以留在羽林军,第三轮能不能拔得头筹,能不能成为队正,他并不在意。   他在意的是,那个突然出现在高台上的身影。   那就是太子吗?   父亲交待的事情,不知能不能与这位太子相商?时间不多了,我需要更快地接近太子,如果只有获胜才有这个机会,那我必须赢。   那个太子的声音……   果然是他。   那么小心翼翼干什么,你是太子,难不成还怕我这个新兵吗?   怎么还自我反省起来了,你帮了我,我为什么要怪你。   可是你为什么又帮我?   你为什么……要把我看得如此重要。   天德寺与红兔印的案子终于有了眉目,华苍救了华世源,抓了那几个革朗奸细,却猛然发现自己漏了一个人。   小瞎子有危险!   回头看我干什么,那暗处有人要杀你啊!   疼是疼了点,还好他没事。   有毒?   发这么大火干什么,我又没死,又不是没得救了。   眼睛怎么红了。   别难过,我没事。   唔,受伤生病有人照顾,是件挺开心的事。   什么狗屁太医,为什么不让我喝鸡汤。   偷看我洗澡也就罢了,反正也看不见什么,给我补衣服算怎么回事?   这是太子该做的事情吗?   还真的补好了?一夜没睡?那得费多少灯油。   左半幅袖子给缝上了……啧,又难过什么,没说你弄得不好。   我这是做了什么孽。   想去外面散散心?那就搬军营呗。想去看星星?什么娘们唧唧的爱好,哪里不能看星星,非要去什么观星台。   哎,就知道会失望。   娘胎里带来的夜盲症么,可惜了,这个夜晚这么美,你却看不见。   不过漫天的星星都在你的眼睛里。   我能看见。   好吧,挺好看的。   从认识这个人开始,就有太多的为什么,这些为什么困扰着华苍,却似乎并没有困扰到这位太子殿下。   这位太子殿下说过:“我就是想对你好点儿。”   坦然率直,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热情。   雪地里,这人又一次败给他,被他拉拽着才站稳。这人仰着头与他说话,眼睛亮亮地瞅着人,有个词怎么说来着,哦,面若桃花。   他总是这样看着我,也总是对我笑。   其实我很想摸摸他的眼角和嘴唇。   还想……   华苍醒了。   这一夜的梦,迤逦而又令人胆战心惊。   他捂着眼睛深深呼吸,随即抹了把尚且热烫的脸,起床开始一天的操练。   少微现在很是刻苦,以前觉得不好读的那些文章,渐渐地也能读进去了。   不过他对算术的喜爱一如既往,去不了天德寺,他就让沈初帮他把功课带去给算圣先生过目,顺带捎去了一封信,向先生问安的同时,询问起那位颇有才干的师弟的事。   不久算圣先生回了一封信,告诉少微,赵梓不止一次问起那块“葛长题”题牌是谁解的,他只说是自己的另一位弟子,但没说明少微的身份。赵梓一直对他很好奇也很期待,让少微下次自己来与这位师弟切磋切磋。   少微乐孜孜地收好信:“先生这是想我了呢,改天定要朝父皇求个情,好让我回天德寺探望探望先生,和师弟。”   沈初道:“恐怕殿下探望算圣先生是假,去会会那个师弟才是真。可怜算圣先生那般偏疼殿下,到头来却成了他人的幌子。”   “谁说的,我是真的很想念先生了。再者说,先生出的题目才是真精妙,岂是那个刚拜入门下的小小师弟可比拟的。”少微捧完了自家先生,一转话头道,“不过话说回来,那个赵师弟长什么样子啊?”   “殿下觉得他应该长什么样子?”   “怎么也该是个翩翩君子吧?”   “非也。”沈初摇头,“那人啊,一脸横肉,俩鼻孔朝天,又黑又矮又胖,绿豆眼,塌鼻梁,一张嘴还满口黄牙。”   少微收起想象中的画面:“呃,有真才实学便好,君子不以貌取人。”   沈初笑而不语。   少微轻咳一声,拿起几册书卷:“我要去军营了。”   沈初好奇:“殿下手里拿的什么书?”   少微还未回答,就听东祺宫庭院中想起一声夸张的惊叫:“呀,好巧,沈大人也在啊。”   沈初:“……”   少微眼角抽了抽,这装得也太假了。他干笑道:“啊,漫陶妹妹啊,我有事要先走,要不你跟沈初聊聊天?”   沈初瞅了瞅少微,悄声说:“这是第三次了殿下……”   少微给了他一个爱莫能助的表情。怎么办呢,这是他答应漫陶的。   沈初只好一本正经地对漫陶公主说:“公主殿下,男女授受不亲,在下还是……”   漫陶道:“咱们可是青梅竹马,一块儿玩到大的,这时候想起授受不亲了?你要真的觉得授受不亲,那也好,不如你向我父皇提亲吧?”   沈初无言已对,少微趁机溜了出去,只听见漫陶嘻嘻笑着说:“怕什么呢沈三顾,我闹着玩的,又不会强迫你娶我,不过是想找个人陪我解解闷么。你给我说说吧,坊间又出了什么戏折子没有?你给作曲了吗?”   少微带来军营的书是兵书。   太傅给了他不少,他挑了几本来,想跟华苍一起探讨着看看。   他一直坚信华苍是将才,他甚至觉得将这样一个将才放在羽林军都有些大材小用了,华苍应当是那种驰骋疆场的大将军才是。只不过再有天赋的人也需要勤学和锻炼,正好他自己也要读这些,就干脆把书册带过来一起读了。   可不知为什么,今日华苍像是有意避开他一般,让他不是找不到人,就是碰见他忙得无暇分身。   好不容易把人唤到屋里了,少微殷切地把兵书递给他:“我们先看看这些吧。”   华苍低头一看,《六韬》、《尉缭子》、《虎钤经》,都是颇为有名的兵法奇书,还都是藏书阁里珍藏的全本,他的确很想看,可是……   “殿下还是自己看吧,藏书阁里的藏本,不是属下能借阅的。”   “本太子要跟你一起看,你还有什么不能看的?”   “……”   少微不知道华苍在计较什么,但他有让他不计较的方法。他威胁说:“你要不肯看,我就教你算术咯。”   华苍接过书册,如饥似渴地阅读起来。   北峪关。落沙城楼。   上将军华义云望着远处的长河落日,问道:“他不肯来?”   廖束锋答:“是的,华苍说护国军不缺他一人。”   华义云长叹一口气:“哎,罢了,随他吧。”   廖束锋没有多言,退了下去,恍然间却是回想起了华苍给他送行之时。   那日在秣京城郊,他问华苍:“为何不肯去护国军?上将军在等你。”   华苍道:“这里有我放不下的人。”   “放不下的人?”廖束锋咀嚼着这句话,会让华苍放不下的人,定然不是华夫人或者他那个三弟,那会是谁?他有喜欢的女子了?看着华苍的神情,廖束锋蓦然一惊,“不会……不会是太子吧?你疯了吗?太子是对你不错,可是你想过没有,他以后会是君王,君王待你的好,你能消受得起?他对你的半分好,来日都是要你千倍万倍来还的!”   “那又如何?不过是把他想要的都找来给他,把他厌憎的都清除殆尽,他这人很容易满足。实在不行,还有一条命可以报偿。”华苍平静地说。   廖束锋驳斥:“他是太子,多的是愿意为他卖命的人,你以为你与那些人有什么不同!”   “他未必需要我,是我不想离开他。”   “你这是忠君?还是对太子……”廖束锋及时止住了话头,他提醒华苍,“你这般报偿,别人只会当你是巴结谄媚,你自己想清楚。”   “别人如何作想,与我何干。”   看完一卷兵书,两人探讨了几种阵法的优处劣处,之后便靠在案几上品茶休息。   少微忽然道:“华苍,你愿意兼任我的中庶子吗?”   中庶子与沈初的太子舍人身份一样,都是太子宫臣,虽不是什么有钱权的官职,却是直接听命于太子的属官,可以自由出入东祺宫。一旦成为太子宫臣,就意味着今后的仕途能够省去许多弯路,是许多世家子弟求也求不来的官职。   可是少微向华苍提起的时候,颇有些忐忑。   他怕他不愿意,怕他觉得这是某种施舍,也怕这样的身份会给他带来麻烦:“这……这是我想给你的回报,如果你不愿意,那我换……”   华苍看着他,只是淡淡地问:“薪饷加么?”   少微愣了一会儿,蓦地展颜而笑:“加!”   “谢殿下。”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   终于爬上了华苍的床。 第18章 不畏言   华苍出身上将军府,武艺精湛,在羽林军的选拔中脱颖而出,又曾舍身救过太子,太子要任他为中庶子,本就无可厚非。不过少微没打算让他就此退出羽林军,只让他兼任中庶子,相当于以太子侍从之名,继续在羽林军中任职。   华苍对此并无异议。   这样一来,少微每次从军营回去,除了卫率以外,华苍亦可随行入东祺宫。想到这儿少微就很高兴,能在一起多待好一会儿呢,路上也能有人说说话。   他父皇最近会给他看一些政务文书,有些是早年应对贪腐的案卷,有些是官吏上书诸地事宜的折子,还有些各国互通往来的礼帖,上面通常会有左相或右相的注解,还会有他父皇的朱批,刚开始时少微常看得云里雾里,渐渐地倒也看出些门道来。   比方说贪腐官员的证词中有哪些漏洞,旱涝之地赈灾款项的流向有什么问题,长丰什么时候开始与渠凉的关系有所缓和等等,这些也是父皇经常考校他的功课,少微看得很是认真,时不时还要做下笔记。   翻完最后一宗案卷,少微伸了个懒腰,见时辰不早了,想叫上华苍陪他回宫。然而校尉说玖队还在练兵,少微便让他不要打扰华苍,自己又找出算圣先生让沈初给他带来的题册,随手做上几道算术题。   “今有大夫、不更、簪裹、上造、公士,凡五人,共猎得五鹿。欲以爵次分之,问各得几何?”少微在纸上依爵次写下五人,想了想,“这是衰分吧,列置爵数,各自为衰,副并为法……以五鹿乘未并者,各自为实……”   做了几道题,少微再一抬头,就看到门前立着个人影,他赶忙放下笔:“华苍,你训练结束啦?喝口水吗?”   华苍额头上蒙着一层薄汗,摇了摇头:“不渴。走?”   “嗯,马上!”   少微收拾着桌上的书卷,华苍上前帮他,看到带着朱批的文书,不由道:“殿下,军营人多眼杂,这些政务文书最好还是不要带出来。”   “唔,我知道,但是父皇明日就要考我了,就这剩下这几册还没看完,只能带过来了。说来也怪,我在军营反而更能看得进去书。你放心,没事的,卫率一直在这里看着,而且这几册说的都是陈年旧事了,不打紧的。”   见他自己心中有数,华苍也不再多说,帮他带上书册走了出去。   出军营时,天色还没有很暗,但华苍已经提着灯了。   伴随着日渐西沉,越靠近宫门,暮色就越浓重一分,走到半路,少微故意落后华苍半步,停了下来。   华苍也停下脚步,回头问他:“怎么了?”   少微望着他被昏黄宫灯映照的侧脸,别扭地指了指他的腰。   主子忽然做出这般举动,后面的卫率都不明其意。   “哦。”华苍却是一下就懂了,他将自己的衣带缠在少微手腕上,“好了。”   少微这才满意了。   街道两旁的灯火明明灭灭,他们一路缓行回到东祺宫,桃夭和卷耳立刻迎了上来,卷耳接过华苍手中的书卷放回书房,桃夭张罗着给少微更衣用膳。   华苍的职责已尽,便行礼告退。   少微怔怔地看了一会儿,喃喃道:“以前怎么没觉得这条路这么短呢。”   少微顺利通过了父皇和太傅的考校,他给出的答案尽管仍有疏漏之处,但思路和见解都很清晰。尤其是关于与渠凉建交的看法,皇帝对此事从未明确表态,但少微提出的建议,竟与左相与皇帝多次商讨后的结论一致。   少微说:“革朗想要入主中原,我们与渠凉过往的仇怨可以暂时放下了,但我们不能主动去笼络他们,要等待一个时机,让他们先示好的时机。”   “什么样的时机?”皇帝问他。   “儿臣不知。”少微坦言,“这要等到此战开打才能知晓了。若是我们稍显颓势,他们定会故作姿态,等着我们向他们讨援兵,这时候就要靠我们自己创造时机;若是我们占到优势,他们定会想来分一杯羹,这时候就处处都是时机。”   “不错,想得挺远。”皇帝道,“合纵连横,从来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你要多了解一下各国的王权政事、风土人情,毕竟这些‘时机’不会凭空掉到你面前。”   “父皇说的对,儿臣谨记。”少微乖巧地说。他这回讨得了父皇的欢心,就想趁机再提一个事,“父皇,年前儿臣想在羽林军中搞一个大练兵,举办几场比赛,主要是想看看这段时间他们的训练成果,还有给比较出色的士兵们崭露头角的机会。”   “哼,你就是想热热闹闹地玩一把。”皇帝对自己的孩子十分了解。   “儿臣不是想一举多得嘛。”少微笑嘻嘻地恳求,“父皇,这是儿臣第一次统领的军队,儿臣很上心的,您就应了吧……”   “行了行了,你自己看着办。”皇帝拗不过他,“你几个弟弟都没你这么能闹。”   得了父皇的首肯,少微底气就足了,省得有人说他拥兵自重,成天想着把羽林军练成精兵强将,又不是要去边疆上阵杀敌,居心叵测。   父皇给他的政务文书中也有一些弹劾的折子,他已经在好几个官员的折子中见到跟自己有关的内容了,虽没明说,但句句意有所指,着实惹人心烦。   大练兵的日子很快敲定了下来,就在腊八节,为期三天。   既然要办成一个热闹的盛会,就没必要遮遮掩掩。长丰偏于尚文,少微还想借此机会掀起民间尚武的热潮,也算是为以后的征兵做准备,所以那三天羽林军的大校场外围是开放的,百姓也可以前来观看大练兵。   比武、赛马、射箭是三项最主要的比赛。   自越骑军并入羽林军之后,原先信阳侯的马场也归了少微管辖,这些马有专门的马夫饲养训练,个个膘肥体壮,而且颇通人性,是现在羽林骑兵的忠实战友。此次举办赛马,少微意在笼络越骑军的旧部,让他们对羽林军有归属感,告诉他们,效命于新主,只会比以前更好,绝不会遭受亏待。   “校场四周的防卫不能松懈,但是不要与百姓发生冲突。”少微一一部署,“给天德寺安排施腊八粥的地方,光是天德寺恐怕不够,加上城西的应山寺,再以皇家的名义设几处施粥的点……过节要有过节的样子。”   “是,殿下。”众人各自领命。   “行了,就先这样吧。”   少微吁了口气,站起来松了松筋骨。   这几日太过忙碌,连军营都很少去了,也不知羽林军都准备得怎么样了。想了想,似乎现下也没什么特别要紧的事,少微便兴冲冲地往军营赶去。   校场上呼呼喝喝的,当真热闹非凡。   将士们都知道,若是能在此次大练兵中表现出众,不光是年节钱丰厚,关键还在太子殿下面前长了脸,那以后可就是前途无量了,因而个个卯足了劲训练。据校尉说,近来军中的米粮消耗得都比平时快,足可见将士们多么拼命。   到底是入了腊月,北风凛冽,少微比不得那些皮糙肉厚的将士,在校场逛了一圈就有点受不住了,即便如此他也没回到屋内,而是拢着轻裘斗篷躲到背风处。卫率适时地递来暖手炉,少微捧着,脸颊和鼻头冻得发红,还在往校场上张望。   他看到华苍单手架住一人的攻击,轻轻巧巧地一扣,便制住了那人所有的招式。那人似乎在向他求教,华苍也不藏私,又给他演练了两遍。   少微抿了抿唇,上次说好要教他的那几招还没教呢,这边教别人倒是挺勤快。他正想着要不要去提醒他一下,就见华苍已经教完走开了,让那个人自己练习。于是少微转念一想,华苍教他的时候都是手把手慢慢教的,每个动作都细心帮他调整到最好,相比之下,这种随便比划两下的教法可就敷衍多了。   嗯,这样很好。   一阵冷风吹来,少微不禁打了个寒颤。   罢了,还是回屋里去吧。   还没走几步,少微忽然听到拐角处三个人的交谈。   “呵,还真把、把把自己当个人物了,不、不就是个中庶子……子么,指不定他、他他怎么巴、巴……结来的。”   “就是,哎,我听说他在将军府可不怎么受待见,好不容易攀上太子这棵大树,他还不死命扒着不下来啊。你没瞧见么,太子一来他就靠上去,寸步不离的。”   “也不晓得他怎么勾搭上太子的,太子可真是对他器重得很。先是队正,又是中庶子,什么好处都让他占了。”   “他跟太、太子那么亲、亲亲近,你们说他……他们是不是……是……”   那三人叽叽咕咕地笑,卫率忍不住要去抓他们问罪,少微抬手拦了下来。   他们在这儿多待了一会儿,等那三人走了,少微才出来,刻意走到视野好的地方,看清了那三人的样貌,又询问了校尉他们的名字和所在队伍。   然后他去找华苍告状去了。   少微义愤填膺地道出了事情的经过:“他们太过分了!”   华苍给他倒了杯茶。   少微哪有心思喝茶,皱着眉头问:“华苍,你经常被人这样非议吗?我让你做我的中庶子,羽林军中有没有人排挤你?”   华苍说:“没在意。”   “有的话你告诉我,自己没本事就只会嫉妒别人,恶意揣测别人,这种人就是品行不端!不整不行!”   “是哪三个人说的?”华苍问。   少微报了三个名字:“都是柒队的!”   华苍点了点头:“哦。”   “……”哦?哦完没了?少微满腔愤慨就被这一个“哦”字堵回去了。   华苍道:“这事不该殿下插手,也不值得殿下插手,殿下当时不也知道么,由你出面的话,事情反而更加不好收拾。他们要说就说,翻不出什么大浪,不值得为此动怒。”   少微还是担心:“可是这样会有损你的名声。”   华苍把暖手炉塞他怀里,漫不经心地说:“那就打他们一顿好了。”   少微:“……”   “这个交给我。”华苍说,“打服了就闭嘴了,都是这样的。”   “好、好的。”   少微懵懵地喝了口茶,什么叫都是这样的,这是羽林军的什么习俗吗?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   华苍拿出十文钱,对太子说:“请你吃饭,走么?” 第19章 开赌局   腊八节那几日,秣京城中有三处地方最为热闹,一处是香火鼎盛的天德寺,一处是羽林军的大校场,还有一处,是玄武街的义海赌坊。   前两处自不必说,善男信女前往天德寺祈福拜佛,寺院按照惯例施腊八粥;羽林军大练兵,多少意气风发的少年郎跑去观战助威;而义海赌坊,则是借着大练兵的声势风头,开起了胜负赌局。   在太子殿下公布大练兵的比赛项目后,羽林军将士们便开始摩拳擦掌地报名。义海赌坊是秣京最大的赌坊,也不知老板从哪儿弄来的消息,那边报名刚结束,赌坊里就把比武的人选、射箭的人选和参赛的马匹都挂上了牌,好让人下注。   华苍报名了比武。   刚开始两天是初赛,少微没有以太子的身份出现,只在校场内找了个不起眼的地方坐了,华苍没上场的时候就做做算术题册,华苍上场的时候就托着腮看一会儿,或者混在人群中给他鼓劲,再让人给参赛者送些点心水果。   比武场上,华苍遇到了柒队那三个嚼舌根的,说来也巧,其中有两人跟他分到了同一组,一个瘦高个,一个结巴。   于是少微就看到华苍来回折腾这两人,打别人他都是利落取胜,本着切磋武技、点到即止的原则,不会让人输得太难看。而对待这两人,就见他先是只避让不出招,把他们钓得脚步踉跄气喘吁吁,再把人拉过来扯过去地打,直打得脸上青一块紫一块,但就是不给他们个痛快,以至于他们连认输的机会都没有。   两场比武持续的时间都不短,观众们也都看出来他们之间有过节,不过谁在乎呢?只要比赛好看就行了。两人相继输给华苍,华苍在场上跟他们说了几句话,少微听不见,只看到那两人拼命点头又拼命摇头,之后才鼻青脸肿地下去了。   那第三个人倒是从他那组胜出了,不过在下轮遭遇华苍之前,他主动申请了退赛。   少微这下明白那句“打服了就闭嘴了”是什么意思了。   经过三天的初赛,腊八这天上午是比武的最后几场,下午是赛马决赛和射箭决赛,均由太子殿下和凌天中老将军亲自坐镇,足可见其盛大程度,大校场周围可说是人山人海。   这也是赌坊生意最好的时候,义海赌坊甚至就近在校场外设了赌摊。下了注的赌徒们看比赛更是热情高涨,呐喊助威声不绝于耳,每场比赛结束都有人欢喜有人愁,然后又是愈加紧张刺激的比赛和赌局。   少微对华苍的信心几乎是盲目的,他披上斗篷蒙上脸,偷摸着跑去赌摊前,挤了半天才挤进去,甩手就是两张一百两的银票:“押华苍。”   他声音小,赌摊的伙计没听清楚:“谁?押谁?”   少微扯着嗓子喊:“华苍!我押华苍!”   “好嘞!买定离手了啊!”   “嗯!”少微领了庄家给的签子,回去坐在高台上乐孜孜地看比赛。   初赛获胜的前八名两两比试,前面几场比完,不出所料,华苍未尝败绩,一路胜出,进入了最终的对决。   凌老将军捋了一把胡子,对少微道:“讲好了,方才下注的银子有一半是老夫出的,赢来的对半分,输了可都是殿下担着啊。”   少微点头:“知道了,师父放心吧,稳赢的!”   凌老将军道:“那可不一定,老夫觉得那个陈勇挺不错的,下盘稳,又壮实,出招大开大合很有力道,也是一场都没输过,殿下说的那个华苍,啧啧,未必能赢啊。”   “下盘稳怎么了,长得壮又怎么了?”少微不服气道,“师父您是没正经瞧过华苍出手,他招招都是又快又准,不仅有力道,还有技巧,我跟您说,他曾经自创了一招,能轻轻松松把两百斤的大汉掀翻在地,那招式叫卷云遮月……”   “什么卷云遮月,听起来娘们唧唧的,别是个绣花枕头吧。”   少微给堵得脸都红了,这招的名字还是他给起的,哪容得下被这般小看:“才不是!我不说了!师父您看了就知道了!”   台下的鼓点越发急促,校尉挥下令旗,示意比武的决赛开始。   少微引颈而望,一心想要给凌老将军证明华苍的优秀之处,边看边道:“我说的吧,力气大有什么用,那个什么勇根本就碰不到华……”   正说着,就见陈勇一记重拳抵到华苍腰腹,华苍迅速格挡,堪堪架住了对方的攻势。孰料那陈勇不退反进,猛地撞开华苍的防守,继续挥拳而上,华苍没有跟他硬碰硬,及时收招,躬身避让,但还是未能完全避开,被冲得向后退了两步。   校场周围顿时掀起一阵呐喊声潮。   “哎呀!这蛮劲真是……”少微嘀咕了一句,努力找回场子,“碰是碰到了,不过不是要害,还不至于伤到他。”   确实,华苍很快就缓了过来,似乎对陈勇的路数有所了解,他开始主动攻击。   凌老将军斜眼瞧了瞧这个太子徒弟,心下好笑。他这把年纪,阅人无数,自然看得出华苍的武技能力,甚至能看得出他的武心如何。   那陈勇虽说力大悍勇,功夫也练得扎实,但终究缺了些灵性。反观华苍,几场比赛下来,凌老将军发现他从不轻敌冒进,总是在边过招边观察,几乎是本能地在运用战术——他在训练自己。而且他出招利落果断,即便被对手截下,甚至被对手压制,也能自有应对,脱身反击,无论何时都从容不迫。   这是个沉得下心,也擅长机变的将才。   凌老将军目露欣赏,这场比赛谁胜谁负他并不关心,能看到这般合他心意的年轻人就已经很不错了。他方才故意那么说,不过是想逗逗这太子徒弟罢了。   “师父快看!卷云遮月!”少微激动地喊道。   凌老将军眯眼看过去,就见华苍从陈勇头顶翻身落地,左手擒住陈勇腕部,脚下错步一踢,也不知他如何使的巧劲,竟将这彪形大汉凌空甩起,同时右手伸掌平推,看似轻轻触到陈勇身躯,却切中要害,令其飞出老远,再不能还手。那身法流畅飘逸,正如夜幕中流云翻滚,瞬间遮天蔽月。   一招制胜。   陈勇服输了。   台下的呼喊声简直震天响,少微自豪地望向凌老将军:“我说得没错吧,师父!”   “卷云遮月……名字不怎么样,但胜在招式精妙。”凌老将军喝了口茶,“人家赢了,与殿下有何干系?还不快去把赌资拿回来,别忘了要分老夫一半啊。”   少微想起这茬,顾不得师父说他起的名字不好,欢欢喜喜地奔出去:“知道啦!”   上午的赛事结束了,少微与凌老将军分好银钱,就听老爷子感叹:“之前殿下说要重整羽林军,老夫还以为不过是玩闹之举,如今看来,这羽林军经了殿下的手,当真是脱胎换骨,人才辈出啊。”   这话夸得少微飘飘然,忙自谦道:“哪里哪里,比不得师父带的兵。”   凌老将军掂了掂手里的银两,斟酌了一会儿才开口:“好歹是让老夫赢了钱的人,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去会会那小子。”   少微眼睛一亮,他本就存着给凌老将军引荐华苍的心思,现下凌老将军拉下面子自己提了出来,他更不会错过机会,当下拽着老爷子去了军营。   华苍刚领了夺魁的奖励,换下满是汗水尘土的羽林军服,此刻一身绀青色寻常布衣,少了几分肃穆,多了几分少年人的英气。   少微把他带到凌老将军跟前:“华苍,这位是我师父,凌天中凌老将军。”   华苍抱拳施礼:“久闻凌老将军大名。”   凌老将军眯眼看了看他:“义云的儿子?”   华苍颔首:“是,家父华义云。”   少微以为凌老将军会说些“虎父无犬子”之类的夸赞,不曾想老爷子只是说:“你像你父亲,又不太像你父亲。”   华苍:“……”   少微没听明白,仔细瞅瞅华苍的脸,这到底是说华苍与华将军长得像还是不像?   凌老将军却仿佛只是随口一言,又道:“你父亲从前常来与老夫下棋,你棋艺如何?”   华苍心领神会:“晚辈棋艺一般,不知可否登门向凌老将军讨教。”   凌老将军满意地捋着胡子:“年轻人哪,就是要多磨练磨练。”   “师父看上你了!”   少微也换了身寻常布衣,又裹上轻裘斗篷,捧着一碗热腾腾的腊八粥喝得正欢。   华苍“唔”了一声,呼啦啦就干掉了大半碗粥。   两人蹲坐在大校场外围的小山坡上,与其他凑热闹的百姓一样,在这里谈天说地,感受着节日的喜庆。   “你没别的比赛了吧?”少微问,“想去哪儿玩玩么?”   “……”华苍喝完腊八粥,朝着不远处的人群看了看,“一会儿去下个注。”   少微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赌马?”   “嗯。”华苍跃跃欲试,“比武赢了二十两。”   “你别全押。”少微心惊肉跳,好不容易赢来的,可别一把头全输光了。   “知道。”   赌摊那边时时刻刻都聚着许多人,少微挤半天才能挤进去,不过这次有华苍开道,很容易就到了中心圈。   “押哪匹马?”   低沉的声音近在耳边,少微忽然觉得半边身子都有些麻。   华苍作为侍从太子的中庶子,很是尽职尽责,怕旁边的人推来搡去冲撞了少微,便站在他身后,双臂撑在赌摊边缘,虚虚地圈着他,替他挡下周围的拥挤。   “啊?我看看,押、押……”少微耳尖发红,在马匹的牌子上来来回回看了半天,脑子里还是一团浆糊。   华苍拿出十两银子,道:“我想押红吉四,初赛看它跑得挺快。”   眼瞅着华苍要下注了,少微总算回过神,急忙拦住他:“别别别!”   “怎么?”   “红吉四确实跑得快,但决赛不能押它。”少微回过头,悄悄对华苍说,“我前阵子在马场看过这些马训练,红吉四左前蹄受过伤,平时跑起来不受影响,但决赛是要越障的,它越障不行,容易绊到。”   华苍侧耳听着,也悄悄问他:“那依殿下之见,哪匹马的胜算更大些?”   少微这下反应过来,哼哼两声:“你这是作弊啊。”   华苍勾着唇角笑:“算作弊吗?”   少微望着他难得一见的笑容,心说算啊,怎么不算呢,当朝太子都被你拉下水了。   略作思忖,少微把华苍的手引到另一匹马下方:“押黑风六。”   下午少微没看完射箭比赛,偷偷溜了出来,凌老将军知道年轻人坐不住,便随他去了。   这边华苍从庄家那里取到赌马赢来的钱,十两变成了三十两。   他从中拿出十文钱,对太子殿下说:“请你吃饭,走么?”   少微瞪着眼道:“这么点钱请吃饭?本太子帮你发了财,要大吃一顿!还要喝酒!不醉不归!”   华苍又摸出一两银子来。   少微这才舒坦了。   口出狂言说要胡吃海喝的太子殿下,最后也不过点了四道菜两壶酒,菜是家常菜,酒也不是什么上等佳酿,拢共花了华苍七十六文钱。   可他吃得开心,喝得过瘾,虽然只是喝到熏熏然,远远不到醉的地步。   回宫的路上,华苍提着灯笼,烛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少微的手腕上绑着华苍的衣带。   他轻轻晃着手,说出的话带着团团白气:“华苍,我真高兴呀。有你在,有父皇在,天底下再没有比我更快活的太子了。”   他这话说得语无伦次,天底下哪有那么多“太子”跟他比,不过华苍是懂的。   “我也快活。”   他轻声说,少微甚至没有听见。垂首望着这人,不知是月色或是酒意的缘故,华苍似是着了魔一般,竟忍不住想摸摸他红润的唇。   最后伸出手,只是为他拢好衣襟。   注:本文中一两银子约合一千文钱。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   终于爬上了华苍的床。【不鸽,这次绝不鸽…… 第20章 年三十   几场雪一下,转眼就到了年关。   近来华苍不当值的时候常去找凌老将军切磋棋艺,说实话,老爷子并不是一个好棋友。按理说老爷子人脉广朋友多,不会缺下棋的伴儿,华苍刚开始也以为那句“缺个棋友”不过是客气之语,不曾想竟然是事实。   老爷子下棋是不服输的,有时会悔棋,有时一局将尽,忽然说饿了先吃饭,等华苍吃完回来,那些棋子就不知被谁收了起来。若是老爷子赢了,便要炫耀半天,若是他输了,便要气汹汹地把华苍赶出去——这棋友实在难当。   大概就是因为棋品太差,那些老朋友都不愿意陪凌老将军下棋,而少微每次问起这事,华苍都是一副一言难尽的模样。   不过凌老将军原本就不是单单找华苍下棋去的。   “朝中无将啊!”凌老将军感叹,“曹亮那老家伙也撑不了几年了,六十大寿刚办过,老夫看他腿脚都不太利索了。庄顺那小子太嫩,性子冲动,兵法是读过不少,上了战场却尽干糊涂事。剩下那几个我都提不上嘴,要么是榆木脑袋,要么是缩头乌龟,若是革朗真要来犯,也就只有你父亲能镇得住。”   华苍落下一子:“华将军正当壮年,用兵如神,定能击退敌寇,保我长丰安宁。还有华家长子华世承,亦是良将风采。”   凌老将军听得出他语气中的疏离,华苍在华家的处境他多少知晓一些,心中惋惜,却又不好妄议别人家事:“世承自小跟在义云身边,的确学到不少,但也正因如此,他太像义云了……哎,不提这些,老夫只问你,你是想一辈子领一份闲散军职,还是想像你父兄那般征战沙场保家卫国?”   华苍盯着棋盘,半晌,指着一处道:“将军,方才我落在这儿的白子呢?”   凌老将军干咳两声,晃了晃手旁的茶壶:“咦?茶没了?老王真是的,也不知道来添个水,老夫口渴得紧,一会儿再下吧。”   老爷子端着茶壶拢着袖口,步履生风地遁了,华苍无奈摇头。   看来这局棋又要不了了之了。   趁着闲暇,华苍从怀中取出少微给他的兵书细细翻看,挑出其中不甚明白的地方,留待老爷子喝完茶后赐教。   年前羽林军重新排了值守,好让京中安稳的同时,大家能轮流休假。   华苍年三十那天是轮空的,不过他并没有打算回华府,想着不如就在军营里过年,还热闹自在些。于是他出去买了几斤牛肉,张罗着给自己和玖队的士兵们年夜饭加个菜,谁知刚回营就接到消息,说太子召见他。   华苍只得踏着雪匆匆赶去东褀宫,牛肉全便宜了那些兵,自己还没来得及尝一口。   他到东褀宫的时候,这边很安静,只有桃夭和卷耳在,说太子殿下去了万和宫,要等那边的晚宴结束才回来。   华苍点头:“殿下有说找我来什么事么?”   自华苍任中庶子以来,与少微的两名近侍渐渐熟稔,桃夭也终于知道太子殿下补的那些衣服是给谁的,既然是自家主子如此器重亲近之人,相处起来便不需拘泥。   桃夭冲他眨眨眼:“你猜猜?”   华苍:“……”   还未待华苍开始猜,卷耳已经拎出来一只大食盒:“华大人,去暖阁坐着等吧,殿下给您准备了年夜饭。”   桃夭恨声道:“就你话多,一点惊喜都没有了。”   卷耳讷讷:“这天寒地冻的,惊什么喜呀……”   两人在前面引路,华苍跟着他们进了暖阁。   暖阁地方不大,里头烧着炭火,着实温暖如春。阁中摆了两个小案几,一旁的温酒炉上还温着一壶酒。   桃夭挽起袖子,攀上小梯,开了扇高处的小窗透气,顺道瞧了瞧万和宫的方向:“焰火还没放,还要有一会儿呢。”   卷耳领着华苍在其中一个案几边上坐下,打开食盒,摆出几样点心小菜,道:“殿下说可能会晚些回来,怕华大人久等,让大人先吃些东西垫垫。”   华苍的确饿了,顺手拿了块梅糕吃:“多谢。”   万和宫。   皇帝近来仍是时常头疼,须忌风忌酒,故而今年的最后一场家宴只能以茶代酒,与儿女们话话家常。先前六个儿女给他磕头问安,说了不少吉祥话,皇帝心情愉悦,每人赏了一个红封,里头除了十颗圆溜溜的金豆子外,还各有一句赐福。   红封少微还没拆,宴席快要接近尾声时,他又敬了父皇一杯酒,之后便放下了筷子。   旁边的二皇子李延铮问道:“皇兄,这几道菜不合口味吗?怎地吃这么少?”   少微面前的珍馐佳肴确实没怎么动过,闻言心不在焉地说:“唔,不太饿。”   李延铮见他没什么谈性,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他只比少微小几个月,从小就看着这个兄长占尽荣宠,心中自然不甘,但要说争权夺位的胆量,他又没有。他外公是当朝的谏议大夫,说起来也算显赫,然而少微的母族是开国元老,舅舅是万民景仰的裕国公,更不用提他父皇对已故皇后的怜惜和对少微的偏疼,真真是嫉妒不来。   裕国公邵轩亦在席上,几杯酒下肚,望见少微,约莫是想起了红颜薄命的妹妹,神色有些郁郁。邵家祖辈是与太祖皇帝一同打天下的肱骨之臣,邵轩早年曾任督江郡守,后为郎中令,直至官居太尉,让原先逐渐没落的邵家一时风光无限。   那时他手握军权,守河山,退敌千里,荡匪寇,四海升平,说是立下丰功伟业也不为过,民间甚至流传着许多有关他的传奇话本。可就在邵家盛极之时,宫中突传噩耗,当朝皇后、邵轩最疼爱的妹妹病逝了。   万般悲恸之下,邵轩自请卸任太尉一职,交还所有兵权,执意告老还乡。   此举在当时震惊朝野,不少人当他是疯了,只有皇帝知道,这是邵轩走得最明智的一步棋,为他故去的妹妹,也为他年幼的外甥。   从此再不会有弹劾说邵家功高盖主,皇帝也不必再担心外戚弄权。邵轩的确放弃了倾其一生得来的权势,却为当时的少微谋到了最坚实的倚仗。   次年,皇帝封邵轩为裕国公,立少微为太子。   而时至今日,太尉之职依旧空悬。   另外一头,漫陶正在跟三皇子李延晖叽叽咕咕说小话,李延晖长得圆敦敦的,是个胖小子,资质在四个皇子中算是最差的,不过为人憨厚老实,倒是挺讨喜的。   不知漫陶给他出了什么鬼主意,李延晖圆胖的脸霎时通红,支支吾吾道:“不、不好这样的,这太唐突了,人家姑娘要生气了怎么办?”   漫陶骂道:“真没用,我看你胆子比秀陶还小呢。”   秀陶听到自己的名字,扭过身朝漫陶张开手:“姐姐抱,姐姐抱。”   漫陶便抱过她逗弄着:“三皇兄的胆子只有绿豆那么大,合该讨不到人家姑娘的欢心,秀陶说对不对呀?”   秀陶才四岁,哪里懂这些,只管窝在姐姐怀里,往自己嘴里塞糖糕,边塞边稀里糊涂地回答:“对呀。”   四皇子李延霖看着这边,被秀陶的可爱样子惹得轻笑。   他今年刚满十岁,自幼有心绞痛的毛病,几乎是泡在药罐子里长大的,显得格外孱弱。皇帝心疼他,给他遍寻名医,可惜收效甚微。   别说奔跑玩耍,李延霖就是稍微激动兴奋一点都会万般难受,因而很少出门,也很少与兄弟姐妹往来,通常只是在一旁安静地看他们嬉闹。   漫陶还在谆谆教诲:“三皇兄,你听我的,就当街拦了她的路,然后把发钗送……”   就在此时,空中骤然炸开朵朵焰火,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秀陶惊得嘴巴都合不上了,糖糕扑簌簌掉下来:“花花!”   旁人看焰火,心里想的是,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少微的瞳中映着那些绚丽多彩的焰火,心里想的是,暖阁里能不能看到?   暖隔里能看到,只是看不全。   华苍推开手边的窗,能看到零零散散的焰火星子,大部分被宫檐挡住了,桃夭攀在小梯上倒是能看个囫囵,她还不忘招呼华苍:“要上来看看吗?”   “不用了。”华苍转过头看向窗外,“殿下快回来了?”   “应该快了。”看完焰火,桃夭爬下小梯,“饭菜怕是要凉了,我再去热一下。别把窗户开那么大,一会儿寒气进来了……”   桃夭絮絮叨叨地说着,华苍却没听进去。   他在望着远处的黑暗愣神。   总觉得下一刻,会有一个提着两盏宫灯的光团缓缓走来。   比焰火好看。   皇帝没有留众人守岁,焰火放完后便回去安歇了。四皇子李延霖也早早离场,未散的硝烟味令他有些胸闷,不敢久待。   少微陪他舅舅说了几句话,算算时辰差不多了,便也回了东祺宫。   华苍终于等到人回来了。   他先是听到了咯吱咯吱的踩雪声,再抬头,就看到了那个缓缓而来的光团。   光团走到近前,隔着窗对他笑:“陪你吃年夜饭,你想吃什么?”   华苍道:“牛肉。”   他还惦记着那几斤买回来却没吃进嘴的牛肉。   少微豪气地说:“随你吃个够!”   两人在暖阁里吃了个酒足饭饱,少微脸上被热气和酒意蒸得酡红一片,他拆了父皇的红封,从里面倒出了十颗金豆子,还有一张赐福笺。   他把金豆子递给华苍,自己打开了笺子。   笺子上写的是:乐天知命。   少微怔怔地看了一会儿。   易经有言,乐天知命,故不忧。   父皇这是知道他近来担子重,身为太子,样样事情都想做到最好,而这四个字,就是想宽他的心,解他的忧虑,让他不要过于急躁,顺应天命,平安喜乐便好。   少微吸了吸鼻子,收好赐福笺,转头去找华苍:“华苍,我……嗯?你在干嘛?”   华苍还保持着半跪在地上的姿势,手中扣着一枚金豆子,地上撒着几颗金豆子,他回答:“打金珠,玩么?”   少微:“……玩!”   新年到了。   有一颗金豆子被他们弹到了地面的砖缝中,怎么也弄不出来,除非把砖头起开。少微想想算了,就让它在那儿待着吧。   “反正它又跑不掉,以后我们再想办法弄出来好了。”   既然金豆子的主人都这么说了,华苍也只好作罢。   夜已深,少微没让华苍回去,把他安顿在偏殿住着。   华苍没有推辞。   即便冬季天寒,华苍也习惯裸着上身睡觉,加上今日喝了酒,更是燥热,便没想那么多,脱了衣裳倒床就睡。   少微却睡不着,翻来覆去了半天,最终还是悄悄摸下床,提着宫灯朝偏殿走去。   他小心翼翼地推开偏殿的房门。   华苍向来警觉,此时已经完全清醒。他背对着门口,单凭感觉就知道来者是谁,只是不知该如何应对。   太子殿下三更半夜摸进房间,是想做什么?   要起来行礼吗?还是继续装睡?   就在这犹豫的当口,少微已经来到床边,把宫灯插在床栏上。   他放缓呼吸,轻手轻脚地脱了鞋,手臂撑在较为空旷的木床里侧,弓着身体慢慢翻过去……终于,他爬上了华苍的床。   华苍:“……”   少微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地躺在华苍身边,刚想看看他睡着的模样,就对上了华苍明亮的眼,灯火在那双眼中摇曳。   他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道:“啊,吵醒你啦?” 第21章 月下雪   华苍侧身看着他,假装镇定自若:“殿下……有什么事吗?”   被抓了现行,少微索性放开了,支起上身,一手撑着脑袋朝他笑笑:“没什么事,就是有点睡不着,想来看看你。”   华苍:“……”怎么感觉自己像是被翻牌了。   翻了他牌的太子殿下说:“醒都醒了,不如陪我聊聊天吧?”   华苍见他穿得单薄,不由皱了眉:“天寒露重,殿下要仔细身体。”   说话间少微就打了个寒颤,他四下看看:“偏殿是有点冷呢,该给你再加两个炭盆。”   华苍无奈,到底是放下了心中的犹豫,掀开被子把少微罩了进去。   就着床头宫灯的光,少微眼前晃过一片肉色,蓦地瞪大了眼:“你、你没穿衣裳呀?”   华苍面颊微红,往边上挪了挪,给少微腾出足够大的地方。   少微却毫不在意,兴致勃勃地缩进被窝里,还往他这边靠靠,喟叹了一声:“真暖和啊……你别挪了,当心掉下去。”   几乎半个身子让至床外的华苍只得停了下来。   两人就这么挨着,近到身周的热意也互相交融。静谧的雪夜中,一点点声音就会被放大很多,他们轻轻地呼吸,轻轻地说话。   少微问了一个他疑惑了很久的问题:“华苍,你的生母呢?”   华义云有一妻二妾,却都不是华苍的生母,旁人只当华苍是华义云戍边时一夜风流带来的孩子,但即便如此,华苍也不该在华家受到如此苛待。华将军的刻意忽视令他不能入华家族谱,华夫人的百般刁难令他差点断送了大好前程,少微为他不平的同时,也着实好奇:华苍的生母是一个怎样的女子?是否是她的缘故,导致华苍的处境如此艰难?   少微知道自己这样问很唐突,他也做好了华苍不愿回答或者勾起他伤心往事的准备,不曾想,华苍并没有回避什么,只是淡淡地说:“不知道。”   “不知道……”少微讶然,“你没有见过她吗?”   “见过。很小的时候见过,在我被父亲带回来之前。”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一定很美吧?”   华苍似在回忆:“她长得……很好看,但是不爱笑。她对我很好,会唱歌哄我睡觉,也会做点心给我吃,不过她常常与父亲争执。”   “争执什么?”   华苍摇头:“我不记得了,可能是想要个名分吧。”   “她生了你,要个名分也是应当,华将军为何……”少微止了话头,华将军的家事,他不好过多置喙,“后来呢?”   “后来,他们大吵了一架,她好像很愤怒也很难过。”华苍仍是那般平静的语气,“那天下着大雨,她跑了出去,我父亲也追了出去,之后,我就再没有见过她。”   “她……”少微几次张口,又把话咽了下去。   再没有见过,是离开了,或是更糟糕的情况?他不太敢问。   倒是华苍自己说了:“我问过父亲,父亲避而不谈,数月后他把我带回秣京,从此绝口不提我母亲的事。时日久了,我便也不再问了。”   少微点点头,一时无言。   若是华苍愤恨埋怨,他还可想着开解,为他出气,然而华苍说得这样置身事外,却让他心中坠重,只觉无能为力。   宫灯里的蜡烛燃尽,跳动两下熄灭了,屋内陷入一片黑暗。   华苍看了眼少微,正巧撞见他脸上一闪而过的惊慌。   啧。   华苍起身换了一截蜡烛。   随着灯火重新燃起,少微眼前氤氲出一轮光晕,光晕慢慢扩大,慢慢变得清晰。结实而流畅的腰背轮廓,因摆弄宫灯而突出的肩胛骨,中间微微凹陷的脊梁……   少微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那凹陷处。   华苍躺回床上,裹挟这一股寒气。   少微说:“靠过来一点。”   华苍顿了顿,还是靠了过来,温暖的身体烘烤着两人之间最后一点空隙,但他同时翻了个身,只用后背对着少微。   少微的眼睛仍然离不开那处凹陷。   在灯火的倾照下,他忍不住伸出手,沿着华苍的脊梁一寸寸抚过。   华苍有一瞬间的僵硬。   那触摸在他背部的手指温凉,轻飘飘的像是翎羽在搔刮,他觉得有些痒,也有些异样的麻,想避让却又避让不开。   描摹了一会儿,少微问:“这是什么?”   华苍道:“自小就有。”   “这不是胎记,是刺上去的。”少微道,“这刺青……很特别,是谁给你刺的?”   “不记得了。”   从华苍记事起,身上就有这个印记,但他对这刺青何时有的,如何有的,完全没有印象了。他甚至不大清楚这刺青的模样,因为刺在背后,他很少去留意。   “这图案好奇怪,不过很好看。”   少微用指尖再度描画了一遍,边描边告诉华苍是什么样子。   他划过华苍的脊椎:“这是一道笔直的竖线,约莫三寸长……”   接着是蜿蜒着闭合的弧线:“竖线下悬着一颗水滴,好像是水滴,又好像是眼睛……”少微在水滴中又划了一道短横,“这是眼瞳吗?”   华苍努力克制着自己的呼吸,那种麻痒的感觉几乎让他出了一层薄汗。   他哑着嗓子说:“殿下……”   “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图案呢。”少微打了个哈欠,越说越小声,“改天去《风物志》中找找看……你刺的时候疼不疼?哦,你不记得了……”   逐渐绵长的气息紧贴着华苍的背脊。   少微喃喃:“华苍,你要一直背对着我吗?”   在那块刺青的位置,忽而有一个似有似无的碰触。   华苍整个人僵住了。   那块皮肉似乎还残留着柔软而湿暖的感觉。   那般轻描淡写,又那般撩乱人心。   身后的人睡着了。   华苍望着屋外的月下雪,一夜未眠,亦不敢翻身去看那人一眼。   次日少微醒来时,天光已大亮。   又是新的一年了。   身旁的褥子是凉的,不过屋里很暖和,少微看到地上添了两个炭盆。   他怔怔地坐了一会儿。   门吱呀一声开了。   华苍端着铜盆进来,道:“殿下该起了,陛下召见,卷耳马上寻到这儿来,桃夭捧着殿下的新衣裳急得跳脚,属下今日当值,马上要回军营。”   少微听他说完,却半天没有动作。   华苍想了想:“殿下是要属下来伺候?”   少微猛地回过神来,冲他粲然一笑。   他说:“华苍,新年如意!”   华苍微一愣神,也朝他笑道:“殿下,新年如意。”然后他拿手巾给太子殿下擦了擦脸,问道,“殿下昨夜便是翻牌侍寝么?属下初次尝试,难免生疏,望殿下赎罪。”   少微万万没想到华苍会这般调笑于他,当即红着脸一本正经地说:“没错,这便是侍寝了,不妨事,以后多多熟悉便好。”   手巾覆上少微的额头眉目,少微阖上眼。   华苍俯首望着他,默不作声。   此时卷耳和桃夭匆匆进来,桃夭兴冲冲地说:“殿下殿下,快试试这件袍子,昨晚奴婢改了一夜,这回定然合身了。”   卷耳道:“殿下,陛下召见。”   华苍放下手巾,退出了这座偏殿。   一室的温香炙热尽皆消散。   少微这才睁开眼。   醒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   赵梓愣在当场。 第22章 赏春宴(上)   年后,少微在他父皇和太傅的教导下开始学着处理一些政事,华苍往返于羽林军营和东褀宫,尽一个队正和中庶子的职责。少微特地为他腾出了偏殿,不过无论陪少微忙到多晚,华苍都没有再留宿东褀宫。   “他今天不在?”沈初问。   “这几天他都忙得很,大概是去抓那个什么无影窃贼了。”少微无精打采地说。   近来秣京城中发生了好几起盗窃案,被盗之物无奇不有——义海赌坊的镇店貔貅,多宝阁的南海珍珠,柳巷花魁的肚兜,桃酥胡家的桃酥配方……那窃贼嚣张至极,声称天下没有他偷不到的东西,还因此得了个无影窃贼的名号。   当下羽林军正全城追捕这名窃贼,华苍自然也不得闲。   整理好面前的几本折子,沈初伸了个懒腰:“真怀念有他在的时候啊。”   少微白了他一眼:“是啊,他在的时候,你就可以安心给听语楼的姑娘们谱曲了。”   沈初赶紧赔笑:“哪能呢,为殿下分忧才是臣的最愿做的事。”   少微没空与他扯皮,手指点着一份折子道:“今年春闱要开始了,国子监那边都布置好了吗?可别像去年那样,临到开考了闹出泄题的风波来。”   “都布置好了,殿下放心,绝不会给那些蠹虫可乘之机。”   提起这事沈初也是义愤填膺,去年国子监有两名官员为谋私利,暗中高价交易试题,引得整场春闱风气败坏。幸而主考及时发现端倪,报与圣听,皇帝知晓后大怒,下令将那二人革职查办,试题全部重新拟定,所有参与此事的考生一律终生禁考。   那件事闹得满城风雨,所以这次春闱的布置格外谨慎,每一步都严格把关。   “嗯。”少微又把春闱的流程过了一遍,细致到考场的安排,阅卷的分组,“父皇把春闱的事交给我,我不能让他失望。”   沈初看着少微手边堆积成山的文书,叹了口气道:“殿下也别把自己逼得太紧了,须知欲速则不达,您看这大好春光……”   少微抬起头,用笔端指着他:“要么你给我把华苍找回来,要么就给我闭嘴,老老实实做事情,再偷懒我把漫陶叫来陪你。”   沈初利索地摊开折子,下笔如有神:“殿下,你不能指望这招镇我一辈子。”   “我知道,你娶了漫陶我就拿你没办法了。你娶么?”   “……”大好春光中,沈初无语凝噎,只能在心中呐喊:华兄你究竟何时回来!殿下真是越来越难伺候了!   几天后,华苍抓到了那个无影窃贼。   那人胆大包天,收了某个雇主的银子,想要去偷国子监里封存的考题,被夜间巡查的羽林军撞个正着。   这窃贼也的确有点本事,据说当时羽林军追他追了八条街,还差点追丢了。   那人跑到了小陶巷,之后就不知消失在了哪个拐角。   就在大伙儿准备放弃时,华苍从一个馄饨摊后面揪了个人出来。   谁也不曾想到,这窃贼竟然冒充成馄饨摊主,那身装束不知是何时换的,装得似模似样,甚至在他们路过时大大方方地吆喝他们来吃馄饨。   那人眼见自己被识破,突然掀翻摊子上煮水的锅,还想趁机再逃。然而华苍比他更快,迅速翻身跃过馄饨摊,短暂的交手后,一脚踹在那人腰侧,顺势反剪住他的胳膊,把人牢牢按在了地上。   真正的摊主上完茅房回来,发现自己的摊子被砸了,真真是欲哭无泪。华苍见状,顺手从那窃贼怀中摸出几两碎银,赔给了摊主。   “难怪叫他无影飞贼呢,当真会躲。”少微一手撑着下巴,好奇道,“不过你怎么认出他来的?你见过他的样貌?”   “我没有认出他。”华苍说。   “那你怎么一抓一个准?”   “我只是认得那个馄饨摊主。”华苍把案几上的文书分类放好,“上次你请我吃的那家馄饨,还记得么?”   “当然记得!他假扮的是那家摊主?”   “嗯。”   “哈哈,这便是天意?对了,你有没有被烫到?听说好几个人被滚水烫到了。”   “不妨事。”   “真被烫到了?我看看……哎呀,都起泡了。桃夭,拿些治烫伤的药膏来!”   ……   沈初瞟了眼被太子殿下遗弃在旁边的几摞文书,撇了撇嘴。   不是说要勤奋苦读,专心政务的吗?殿下您还记得自己说过的话吗?   还有,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在忙活了?   抓住了无影窃贼,之后又牵出了那个让他偷盗试题的雇主,春闱顺顺当当地收官,皇帝和太子都十分满意。   羽林军这回也算是出了风头,尤其华苍再被记了一功。   翰林院的苏园百花齐放之时,春闱放榜了。   沈初兴冲冲地跑进东祺宫:“猜猜,猜猜谁中榜了?”   少微难得清闲,手里正拨弄着算筹,闻言瞄了他一眼,道:“瞧着沈大人这般红光满面,莫不是喜从天降……”   沈初点头。   少微接着道:“喜从天降,要娶我家漫陶了?”   沈初:“……”   “你又没参加科考,这么高兴做什么?”少微把算筹重新排了排。   “殿下有所不知,臣高兴,是因为臣慧眼识人哪。”沈初故弄玄虚道,“殿下,今年的榜眼您也是认识的。”   “哦?是谁?总不会是华世源吧?”   “嘁,那窝囊废。”沈初很是不屑,走上前,拈起一根算筹在少微面前晃了晃,“是……”   少微仍是一头雾水:“到底是谁?别打哑迷了。”   沈初把算筹在指尖翻来翻去:“是赵梓。”   “赵梓?”少微皱眉想了想,豁然开朗,“哦,是他?他真的中榜啦?”   出了那道葛长题的人,算圣先生的又一得意门生,传言中那个很想与他切磋的师弟,赵梓,中榜了。   这就意味着……   “我终于能见到他了!有道题目我想考考他呢!”   少微也高兴起来,虽然听沈初说那人又黑又矮又胖,绿豆眼,塌鼻梁,满口黄牙什么的,但是,君子不以貌取人,能凭自己的实力高中榜眼,此人定然颇有气度。   可是……   “他高中与你有何干系?”少微还是不明白沈初为何这般兴奋。   “这个,我与他交情不错啊。”   “交情不错?”少微狐疑。   “我不是经常替你跑天德寺吗?久而久之便与他熟识了。”沈初说,“不过我未曾向他提起过殿下,他尚且不知那道题是殿下解出的。”   少微点点头:“如此甚好,那赏春宴的时候,就麻烦沈大人给我引荐啦。”   午后,春光晴好。   偶有暖风拂过,苏园中弥漫起清幽的花香,彩蝶翩跹,美酒作伴,才子佳人穿梭其间,一面是意气风发,一面是衣香鬓影,着实令人迷醉。   这次的赏春宴皇帝没有亲临,由太子代为举办。于是前半段少微只能坐在屋子里,替他父皇挨个儿赏赐高中的考生和新晋的官员。   少微身着华服,坐在上手,看上去威严赫赫,实际上心思早不知飞哪儿去了。   华苍今日也在苏园当值,什么时候才能出去玩玩呢?   外面春光大好啊……   赵梓进来的时候,看见的便是一个丰神俊秀,却目光呆滞的太子殿下。   沈初给他使了几个眼色,对少微引荐道:“殿下,这位便是新晋榜眼。”   赵梓无视他那莫名其妙的挤眉弄眼,规规矩矩地行礼,报上自己的名姓:“峥林赵梓,拜见太子殿下。”   少微猛地回过神来,仔仔细细看了他几眼——   身形高挑,眉目清秀,好一个温润如玉的端方君子。   他当即冲着沈初骂道:“好你个沈三顾!这就是你说得那个又黑又……咳,罢了,回头再找你算账。”   沈初装作自己不存在。   赵梓:“……”   少微敛了怒气,望向赵梓,笑道:“原来你就是赵梓啊。”   “是。”赵梓不明所以,太子识得他?   “还记得那道葛长题吗?”沈初适时提醒。   赵梓心中咯噔一声。   提起算术,少微便滔滔不绝:“那道题甚是精妙,我原先还以为是简单的圆周题,后来才发现原来是勾股弦。先生他们恐怕还未与你说吧,我便是那个解题人,也是你的师兄。赵师弟,要来切磋一下吗?”   赵梓愣在当场。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   殿下想见赵梓,便去见吧。 第23章 赏春宴(下)   少微当即给赵梓出了道题。   今有南望方邑,不知大小。立两表东、西去六丈,齐人目,以索连之。令东表与邑东南隅及东北隅参相直。当东表之北却行五步,遥望邑西北隅,入索东端二丈二尺六寸半。又却北行去表一十三步二尺,遥望邑西北隅,适与西表相参合。问邑方及邑去表各几何?   赵梓接过题纸时愣了愣神。   不是因为这道题,而是……   太子殿下纡尊降贵走下来,亲手将自己出的题目交给他,还笑着对他说:“题目有点难,我给你一天时间,解得出么?”   遍寻不到的解题人,算圣先生讳莫如深的得意门生,当今的太子殿下,现下就站在自己面前,赵梓只觉得恍如做梦一般。   他抬头撞进这人的眼。   太子殿下年岁比他小,模样俊俏精致,脸上还带着些微稚气,此刻殷切地望着他,亲和中透着一抹狡黠,全然是少年人的脾性。   “殿下……”   “这情状,当叫我师兄才对。”少微骄矜地纠正。   赵梓无奈,太子殿下的身份与他是云泥之别,叫师兄总归是逾矩了,不过既然殿下执意以师兄自称,他自然会顺他的意。   “师兄,”原本紧绷的心松缓下来,赵梓抿了抿唇,也笑道,“一个时辰就够了。”   然而少微却没法在一个时辰后再见赵梓。   他父皇让他出席今年的赏春宴,便是有意让他多熟悉朝中臣属,尤其新晋的官员。所以他这日在苏园中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应对,挨个儿接见赏赐完,出来还有数不尽的寒暄问安和国事探讨。这边典客刚言毕他国外交,那边奉常又说起祭天事宜,直到晚宴过后才有片刻悠然,彼时已是夜幕降临,当真是辜负了大好春光。   少微好不容易抽身出来,正要去寻华苍,冷不丁瞧见偏厅回廊内有两人正在“花前月下”,恰巧那两人他又颇为熟识,不由得多上了一份心。   借着花簇的遮掩,少微暗藏身形,悄悄注视着那边。   回廊中悬着间隔的宫灯,朦胧地照在那两人身上。   一个是沈初,一个是他的漫陶妹妹。   漫陶今日傍晚才来,一直与几位闺秀待在一起说私房话,不过少微清楚得很,她就是奔着沈初来的。   少微听见漫陶说:“你帮我贴下花钿吧,刚刚跟她们打打闹闹,好像被挠下来了。”   沈初道:“公主殿下,女儿家的东西,在下哪里会弄。”   “我不信,你在听语楼没见过那位花魁贴花钿吗?你不是她的入幕之宾吗?”   “哎,在下不过是去给听语楼谱曲,哪里算得上什么入幕之宾。”   漫陶轻哼了一声,任性道:“总之我就要你帮我贴,我自己会贴歪的。”   沈初显是说不过她,只得妥协了:“好好好,在下来贴,贴得不好殿下可不能怪罪。”   漫陶仰起脸:“嗯,不怪你。”   沈初小心翼翼地给她贴,漫陶在他手指靠近时微微闭上了眼。   “贴好了。”沈初说,“大美人。”   “……”漫陶睁开眼,怔怔地望着他的眼睛,像是想从他眼里看出什么,最终却敛了目光,嫣然一笑,“谢谢了,沈初哥哥。兰心她们还在等我,我先过去了。”   说罢漫陶便穿过回廊离开。   少微摇了摇头,这才走了出来。   沈初看到他并不意外。   少微道:“肯定是跑回去哭了。”   沈初轻轻说了句:“我把漫陶当妹妹,真把她当妹妹。”   “我知道。”少微叹了口气,“她也知道。”   所以刚刚才会那样喊他,这是他们儿时的称呼。   “殿下,沈大人。”   少微眸光一亮:“华苍!你不当值了吗?”   华苍颔首:“交过班了。”   “那你陪我去透透气吧。”少微提议,“今天可把我闷坏了。”   “好。”   被晾在一旁的沈初:“……”   少微安抚:“自寻乐子去吧沈三顾,你这左右逢源的,不用本太子来给你操心了吧?”   沈初识趣道:“殿下也自寻乐子去吧。”   他目送太子和华苍往园中凉亭而去,对月自哀了一会儿,忽然想到什么,快步走向偏厅,寻他的乐子去了。   宴会将散未散,文士们还在饮酒作诗,太子殿下的离席令他们彻底放松下来,哄闹声不绝于耳。约莫是有人喝得多了,打翻了杯盏,又引得众人几句调笑。   少微坐在凉亭中,四下太过昏暗,他什么也看不清,索性闭着眼趴在亭栏上,听着风噪虫鸣,闻着酒气花香,跟华苍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这劳什子的赏春宴,我是半点春都没赏着啊,那些文臣唠叨起来简直没个完。”少微嘟嘟囔囔地抱怨。   “国事?”华苍立于一旁,望着少微的侧脸。他看得清,只消一点月光灯火,他便能看得见少微轻轻颤动的睫毛。   “要都是国事还好些,魏大人家里添了个小外孙,还要让我起名字,我起了他又支支吾吾不甚满意的样子。”少微扯了扯腕子上的衣带,“你坐下吧,绷了一天不累吗?”   华苍坐到他身边:“殿下给起了什么名字?”   感觉一旁传来熟悉的热度,少微不由得往华苍这边靠了靠,又觉得亭栏太硬,磕得手疼,干脆不趴在上面了,转而支起一条腿,软骨头一般半躺到华苍身上:“我说就叫有福,正月里出生的,多有福气。”   “……”华苍动了动身体,好让少微躺得舒服些,“嗯,挺好的。”   “我也觉得挺好的,不过魏大人说他好像把小外孙的生辰八字弄错了,这事就只能算啦。”少微遗憾地说。   华苍勾了勾唇。   他喜欢听少微说话,有意思的话,没意思的话,他都喜欢听。像现在这样,一低头就是这人的耳畔,鼻端是浅淡的熏香味道,于他而言,竟也像是喝了酒一般。   “还有梅大人,与我提了三次他家女儿,耳朵都要出茧子了。”   华苍听到这里,似是酒醒,低声道:“殿下早晚要娶太子妃……”   少微转过头看他:“你希望我早些娶妻?”   华苍没有接话。   一时无言。   远处的宴席中突然传出一声叫好,大概是有人作了一首好诗。   少微回过身去:“今日我给了许多人封赏,可我自己却什么也没有得到,就连这满园春色也不能得见。”   静默半晌,一把低沉的嗓音在他耳边缓缓道来。   “这园子的最东边是是一丛栀子花,白色间青,尚未全开,但那香气半个园子里都能闻到;迎春有些颓败了,在西面的院墙边;杜鹃开了一路,从南到北;苏湖边有四株木兰,还是紫红色的花苞;这亭子周围的花我不认识……”   华苍巨细靡遗地说着,有些地方讲得不伦不类,甚至毫无美感了,但他还是尽力将自己见到的景色呈现出来。   耳朵又热又痒,少微静静地听着,那声音携着温暖的气息,从他的耳朵钻进他的心里,而他眼前的黑暗中也似乎开出了成片成片的花。   “这亭子周围的花长什么样?”他问。   “白的,一串串的,花口朝下,尖端有点卷。”华苍笨拙地描述。   “是铃兰吧,花朵像一个个铜铃。”   “对。”   “还有么?”   “还有……”   在凉亭里待着,少微有些忘乎所以,知道宴会结束,众人熙熙攘攘地散去,他才想起与赵梓的约定。   他猛然坐起,道:“哎呀,差点忘了,赵师弟还在偏厅等我呢。”   “赵师弟?”   “嗯,就是今年的榜眼,赵梓。上次那道葛长题就是他出的,如今他拜入先生门下,便是我的师弟啦。”   “哦。”那个鬼画符的出题人?   “我给他出了道题,说好了给他一个时辰来解,怪我,我竟然给忘了。”   “夜深了,殿下可改日再召见他。”   “不成,总不能无故爽约,况且我很想知道他解出来了没有。”少微拉起华苍,“他多半还在偏厅等我呢,我们走吧。”   少微往前走,却被手腕上的衣带又拽了回来,他不解回头,就见华苍还站在原地未动。   他问:“怎么了?”   华苍语气淡淡:“殿下想见赵梓,便去见吧。只是属下还有些事要与校尉交待,要先行告退了。”   “华苍……”   不待少微再说什么,华苍解开了他手腕上的衣带:“从此处到偏厅并不远,一路上也有灯火,殿下自己留心些过去便是。”   看着华苍离去的背影,少微只觉委屈至极,心里头也赌了一口气:“我自己去就自己去!谁非要你陪了!”   先是那个什么梅大人家的女儿,又是什么赵师弟,华苍的心情十分烦躁。   他知道自己肖想的都是不该、不能、不许,但方才那一阵怒火真真是要把他烧昏头了,现下夜风一吹,才清醒不少。   ——总不能真的放着他不管。   ——春夜寒凉,他穿得不多,还是给他送件斗篷过去才好。   ——说不定那个什么赵师弟已经走了。   ——算了,人要走了他又会惦记。   ——嘁,什么算术题,都是鬼画符。   华苍拿着斗篷往偏厅行去,参加宴席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   他先是听到一声“噗通”,之后是几声迟钝的惊呼。   “有人落水了?”   “是谁?”   “该不会是梅大人吧?梅大人今日醉酒了。”   “在哪儿呢?”   华苍的心口莫名狂跳,加快步伐朝苏湖边跑去。   临到近前,他凝神望向湖中,就见一个身影在水里挣扎,搅散了湖中月影。   飞溅的水花中,他看见太子衣饰的一角。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   殿下不回来了。 第24章 落水后   华苍无暇他顾,丢下斗篷就扎进了湖中。   湖中黑暗,少微不辨方向,惊慌中胡乱扑腾,竟是越来越往湖中心去了。华苍游到他身边时,他已经连喝了好几口水,眼看着就要往下沉。   “殿下!殿下!”   察觉到有人靠近,少微仿佛找到了救命稻草,奋力扑向华苍,双臂死死攀住他,几乎快把他摁进水里去。   华苍也因此呛了口水,不过他很快镇定下来,脚下开始划动,一手托住少微的头,一手轻轻安抚:“殿下,放松一点,吸气,好,就这样,我们马上就上岸了。”   少微渐渐冷静下来:“华苍……”   “是我。”华苍让他背靠在自己胸口,胳膊揽着他的脖颈,将他带到了岸边。   两人上岸后,华苍按压少微的腹部,让他呕出肚子里的水,然后迅速给他裹上斗篷。   “太子殿下?”   “天哪,是太子殿下!”   “怎么回事?殿下怎么会……”   落水的竟是太子殿下,方才在一旁围观的人全都吓出了一身冷汗。也有人懊恼不已,觉得本可以趁此机会给太子殿下留个好印象,只可惜被人抢了先。   “太子殿下没事吧?”有不甘心者上前询问。   华苍才不管面前的是什么达官贵人,背着少微冷道:“让开。”   那人尴尬无比,想发作又不敢发作。   此时沈初匆匆赶来,一眼就看明白了情况,对华苍道:“你先把殿下送回东褀宫,太医很快就到。”   华苍点头,给少微拢了拢斗篷,把他送上步辇。   沈初立即叫人去请了太医,照理说他自己也该去东褀宫候着,不过在那之前他还有一件事情要做。   他来到偏厅,放下手中的食盒:“没见过你这么傻的,饭都不吃了。”   赵梓淡淡道:“我不饿,殿下有空闲了吗?”   沈初叹了口气:“别等了,殿下不会来了。”   “为何?”   “外头那么大动静,你没听见么?殿下落水了,现下回东褀宫去了。”   “殿下落水了?”赵梓顾不上解题的事情,关切道,“没事吧?”   “看样子应该没有大碍。”   赵梓松口气的同时,也难掩失落。   题目他早已解了出来,只是看来没机会当面交给殿下了。   他提起笔,在算术题的解法下面添了一行字——祝愿太子殿下平安康健,随后将题纸递给沈初:“劳烦沈大人帮下官交与殿下。”   沈初扬眉:“我若不肯帮你呢?”   “是下官唐突了。”赵梓抿了抿唇,便要收回题纸。   “啧,说笑罢了。”沈初把题纸折起收好,“你赶紧吃饭,放心,我会把这题纸转交给殿下的,殿下也许还会召见你。”   赵梓这才把目光移向食盒:“多谢沈大人。”   苏园距离东褀宫很近,少微很快回到了自己寝殿,桃夭见自家主子冻得瑟瑟发抖,赶紧捧了几个炭盆进来,卷耳也备好了沐浴用的热水。   一阵忙乱之后,少微换好衣裳窝在被窝里,让太医过来诊脉。   太医听闻太子溺水,也着实吓得不轻,好在诊断出来只是有些寒症,外加受了些惊吓,其他并无大碍。   众人这才放了心。   桃夭煎好药送过来:“殿下,喝了药早点歇息吧。”   少微靠坐在床头,声音有些嘶哑:“放这儿吧,我一会儿就喝。”   “殿下……”   “桃夭,我没事了,你先退下吧。”   桃夭看了看自家主子,又看了看从头到尾绷着脸一言不发的华苍,只得放下药碗,悄声退了出去。   少微垂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搓着锦被,却不说话。   华苍试了试药碗的热度,端到少微床前:“殿下,趁热喝。”   少微抬起头看他:“你今天生我的气了吗?”   “没有,属下没有生殿下的气。”   “可是你突然走了……”   望着那双委屈的眼,华苍满心愧悔:“是属下的疏忽,害得殿下落水,望殿下责罚。”   少微恼道:“我不想责罚你!我只想和你说说话!”   华苍温声道:“好,殿下想说什么?”   “你当时为什么要走?我知道你去找校尉只是借口。”   “因为我不想陪殿下去见赵梓。”华苍说,“我希望殿下……哪儿也不要去。”   这下少微反倒怔住了,他原本因病晕红的脸颊又漫上一层血气,声音也变得蚊呐一般:“什……什么叫我哪儿也不要去,那我要在哪里待着……”   华苍看着他,只是不说话。   少微觉得自己的脑袋要冒烟了。   幸而华苍及时打破了尴尬:“殿下怎么会掉到湖里去的?不是要去偏厅吗?”   少微支支吾吾地说:“我本来是想去偏厅的,但是你就那样走了,我想了想,还是应该先去找你……所以我走了一半往回走,都怪风把那边的灯火吹灭了,我看不清,走岔了路,然后就一脚踩空……”   想到在水里的那种无助,少微不禁后怕。   华苍安抚道:“没事了。”   “嗯。”少微想到什么,眼睛一亮,“你也是回来找我的对吗?”   “春夜寒凉,我给殿下拿了件斗篷。”   少微这下开心了,指指华苍手里的药碗:“快点喂我喝,凉了我可就不喝了。”   药汤的确快要凉了,华苍伺候少微一口一口地喝干净,又伺候他安寝。   “你今晚不走吗?”   “嗯,不走。”   华苍坐在床边守着,少微隔一会儿睁眼看看他,良久才踏实入睡。   沈初是在少微睡着之后来的,问清了少微的情况后,他也不便打扰,决定明日再把赵梓的题纸送来。   临走前他对华苍说:“我不知你与殿下之间怎么了,但这种事不能再发生第二次。”   华苍道:“绝不会有下次。”   沈初又道:“这事陛下怕是要问罪的,你……”   “我甘愿受罚。”   沈初拍拍他的肩:“不过殿下多半会护着你,倒是不用太担心。”   华苍送他出门:“怎么罚都无所谓,我不担心。”   沈初:“……我敬你是条汉子。”   次日,皇帝一下朝就来看少微,少微半夜起了烧,这会儿刚刚退下去些,这烧烧得他嗓子也哑了,鼻子也堵了,说话瓮声瓮气的。   沈初说得没错,皇帝在嘘寒问暖之后便要问罪,说是要给华苍五十大板。   少微当即从床上跳起来:“不成!他救我有功,怎么能罚?”   “若不是他擅离职守,你怎会失足落水。”   “是我自己不小心掉湖里的,与他无关,他只是去给我拿斗篷。”少微据理力争。   “他身为太子侍从,未尽职责,难道不该罚?”   “不该罚!当时湖边那么多人,没有一人下水救我的,要不是他跳进湖里把我救上岸,我可能早就死成水鬼了!”   “荒谬!太子身边设立宫臣是为了什么?是为了在你遇险后等人来救吗!”   “反正就是不该罚,要罚也不能罚板子,就罚……就罚半个月薪俸好了,咳咳咳……”少微说话太急,猛咳了一阵,顺好了气,有操着副哑嗓说,“我自己的臣属,我自己罚。”   皇帝到底心疼他,不欲再与他争执,只得做罢。   沈初在旁边听得快要翻白眼。   罚半个月薪俸?他敢说今天华苍被罚了钱,明天太子就恨不得补给他一个大金锭。   他瞥了眼镇定自若的华苍,难怪你不担心呢大兄弟。   于是这事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皇帝走后,沈初把赵梓解好的题呈给少微看:“我作证,他真是一个时辰内解出来的。”   少微刚喝完药,华苍塞给他一颗麦芽糖。   他边嘬糖边看那道题的解法,啧啧道:“赵师弟果然有两手呢。”   那纸上准确地画了题目的图示,字迹工整隽秀,步骤和算法都写得清清楚楚,少微看得赏心悦目——   术曰:以入索乘后去表,以两表相去除之,所得为景差;以前去表减之,不尽以为法。置后去表,以前去表减之,馀以乘入索为实。实如法而一,得邑方。求去表远近者:置后去表,以景差减之,馀以乘前去表为实。实如法而一,得邑去表。   答曰:邑方三里四十三步、四分步之三;邑去表四里四十五步。   “太厉害了。”少微说,“这题我当时还想了好久呢。”   “我就说他很有天分吧。”   沈初喝了口茶,恰好看见华苍一脸“这都什么玩意儿”的表情瞪着那张题纸,他顿时有种找到同伴了的欣慰感,顺手给华苍斟了杯茶:“来,华兄,喝杯茶。”   喝杯茶,消消火,不要与这些算术痴计较。   养病的这几天,少微身体很难受,心情却很舒畅。   原因是华苍处处都顺他的意,简直要把他宠到天上去。   吃饭喂他,喝药哄他,睡觉陪他,几乎寸步差不离。就连桃夭都开始抱怨,说近来她的活儿都被抢了,闲得发慌。   就比如这天早晨他醒来,烧彻底退干净了,可浑身软绵绵地没力气,身上又黏答答的全是汗,少微实在忍不了了,便朝着华苍伸出胳膊:“华苍……”   华苍忙走过来:“怎么了?”   少微勾着他脖子缠上去:“抱我去南池沐浴吧。”   华苍:“……”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   天开见光,流血滂滂。 第25章 祭天礼   南池就在东祺宫内,与皇帝寝宫的乐阳池同承一脉,引自应山西麓的地热泉,少微平日疲乏倦怠时,最喜欢到这里来泡一泡。   池子不大,不过布置得很是幽静雅致。玉砌的池中水雾氤氲,四方有玉兰盘托着夜明珠,光华流转间,犹如仙境一般;池周三面是白檀木雕花的推门,一面是层层叠叠轻如薄纱的帷幔,丝毫不显窒闷;隔间中备着药浴和花浴所需的各类材料,太子不喜花浴,倒是常用太医给配的一味名叫“鹊桥仙”药囊浸泡,这药浴会蒸出清淡茶香,颇有禅意。   少微整个人懒洋洋的,连鞋袜都不想穿,就这么让华苍抱他去南池。华苍要给他披上外衫,他还不乐意。   华苍皱了眉:“殿下要这样衣衫不整地出去?”   少微辩驳:“不想穿了,反正一会儿还要脱的。”   “不行。”这次华苍却没顺他的意,强硬地给他罩上衣裳,之后才抱着他往南池走去。   南池中,桃夭事先让侍婢们浸好了鹊桥仙,华苍掀开重重帷幔进去,扑面而来一股药茶香,这香气他很熟悉,少微身上常会有这种味道,只是要更温和恬淡些,没有这般浓郁。   少微示意华苍放自己下来。   地下有热泉烘烤,所以石板也是暖的,赤脚站在地上也不会觉得冷。   少微一步步朝池中走去,沿路是墨色的石板,衬得他脚面雪白,地上湿气凝结,令他踩过的地方留下圆润趾印。   那边自有侍婢上前给少微宽衣束发,华苍立于一旁,目光渐渐向上,扫过那修长的腿、挺翘的臀、纤瘦的腰……少微并不孱弱,到底是练过武技的,肌理匀称紧实,在他身上形成优美流畅的线条,只是体态还偏向于少年,略显单薄。   待少微走到池边,已是赤裸。   华苍心知这些侍婢不过是恪尽职守,但仍然感到不悦。   两名侍婢莫名觉得浑身发寒,低垂着头赶忙退下了。   少微察觉到华苍的目光,赧然地朝他笑了下,然后把自己藏进了水池里。   华苍本想放空脑袋,或者琢磨些羽林军训练的事,可惜最后总是被少微吸引了注意,他眼看着少微的皮肤变为粉白色,眼看着他面颊泛起晕红,只觉得口干舌燥,越来越闷热。   所以他退到了帷幔外。   泡了一会儿,少微舒服了许多,也精神了许多。他兴之所至,说要赏花饮茶,桃夭便为他推开了东侧的门,外面是东祺宫的小花园,在这一方天地里各自成景,别有一番意趣。   桃夭去端茶时,少微招呼华苍过来:“你怎么到外面去了?”   华苍说:“热。”   “哦,我觉得还好么。”少微趴在池边,“你到我这里来吧。”   华苍心说到你那里去更热,但太子下令,他又不得违抗。   “你坐下,太高了,我看着好累。”少微说。   华苍正襟危坐。   少微忽然直起身,手上一挥,甩了华苍满脸水。   华苍:“……”   少微乐不可支,得寸进尺地又泼了一捧水到他身上,笑道:“我没什么事,就是想要你陪我玩。”   “……”华苍坐在原地,冷不丁一掌拍到水面上,溅起的水花淋到了少微的头发上。   “好你个华苍!吃我一招!”   两人互泼了几回合,华苍身上几乎湿透,少微先前束好的长发散落下来,浮在水面上。   少微喘着气求饶:“好了好了,不玩了,头发好麻烦,你帮我束上。”   “好。”华苍接过绢带,为他束发。   他的手艺没有侍婢好,几缕头发没有束上去,零零散散地坠在少微耳边。   少微任他摆弄,只仰头望着他。   华苍垂首,看着他红润的唇,像是收到了某种蛊惑,又像是热得昏了头,情不自禁地欺近。少微没有躲闪,只觉得自己的心都要跳出来了。   “殿下,这是新上的碧螺春,您尝尝看。”桃夭推门而入,见到的便是自家主子闷在池水里吐泡泡,而一旁的华苍浑身湿透,她惊呼,“这是玩水了?华大人,要去换身衣服吗?”   华苍点点头,难得有些窘迫。   他对少微道:“殿下,属下先行告退。”   少微“唔”了一声,继续闷在水里吐泡泡,顺便怨念地瞄了桃夭一眼。   太子痊愈了,今年的祭天礼也即将到来。皇帝不打算让太子继续懒散下去,这几日让他去奉常那边学习了解祭天祭祖的各项事宜。   少微坐在司天监的蒲团上,听年近七旬的奉常大人唠叨了一上午祭祀中的繁文缛节,整个人昏昏欲睡。   迎帝神、奠玉帛、进俎、行初献礼、行亚献礼、行终献礼、撤馔、送帝神……奉常大人每一项都说得巨细靡遗,太乐、太祝和太宰还要从旁补充。   “睹六龙兮御驾,神变化兮凤翥鸾翔。”苍老的声音继续说,“望燎之后,陛下当去彻见坛为民祈福,太卜将在子时卜筮占星,以希国运昌隆。”   说到占星,少微终于来了些兴趣:“太卜占星,是比对星图和历法吗?我听说彻见坛有一幅玄妙至极的星辰演化图?可以借我看看吗?”   “星图无法外借,唯有太卜与为民祈福的君主可见。”奉常慢悠悠地说。   “哦。”少微很是失望,又开始昏昏欲睡。   好不容易熬到结束,少微拜别奉常大人,出来时遇上了一个熟面孔。   他高兴地上前招呼:“赵师弟!”   彼时赵梓正捧着一摞书卷,其中有竹简也有书册,弯腰置于面前的案几上,听见太子的声音,他手一抖,最上面的竹简滚落下来。   他无暇去捡,忙恭敬行礼:“微臣参见太子殿下。”   “快请起。”知道此处是最讲究尊卑礼仪之地,少微便没有纠正他对自己的称呼,“你刚到司天监,便要筹备祭天这等繁琐事务,可还习惯吗?”   赵梓道:“谢殿下关心,微臣一切都好。”   少微帮他捡起竹简,随手摊开看了看,不甚在意地还给他:“《邦礼》……是前朝古籍呢,你在看这些?”   “是。”从少微手中接过竹简,赵梓将其端正地摆到书卷上层,又将书卷重新码放整齐,“奉常大人要我们熟记各类宗庙祭祀礼仪,不得有半分差错。”   少微四下看看,确定无人经过,才凑近他悄悄说:“是不是特别无趣?我方才听奉常大人讲个祭天礼,恍惚间见到好几次周公。”   赵梓微微侧首,瞧见太子鬼祟的模样,不由露出一丝笑容:“典章礼教确实略显枯燥,不过若是静心钻研,倒也能体会到其中趣味。况且司天监有许多关于天时星象的古籍,微臣甚至找到了亁象历的推演记载,这些还是很有意思的。”   少微瞪大了眼:“这里有亁象历的推演记载?”   赵梓点头:“是的,里面提到了黄白交点退行的算法。”   少微激动得不能自已:“可以借我看看吗?”   赵梓为难道:“司天监的古籍不可外借,不过殿下若是有兴趣,可随时来看,微臣会给殿下整理出来。”   “如此甚好。”少微笑眯了眼,“多谢你了,赵师弟。”   “微臣恭候殿下。”   之后少微跑司天监勤快了许多,就连奉常大人都很讶异,在他看来,太子殿下并不喜欢听他教习礼仪,即便这样还频频造访,定是因为对这次的祭天礼十分看重。   于是奉常大人愈加精益求精,誓要将这祭天礼办得天衣无缝。   司天监非常安静,一方面是因为奉常大人禁止闲杂人等进来,另一方面是因为这里的所有人都恪守礼节,走路悄无声息,说话轻声细语,真真是个潜心看书的好地方。   通常少微在翻阅古籍时,赵梓就在一旁处理公务。渐渐地,少微发现赵梓这个人很是讲究,书卷必须分类码放,抄写文书的字迹每个间距相当,若是少微将演算错误的手稿随便团团扔在地上,他必会迅速过来将其捡起,并且铺展开,整齐地摞在一边。   少微还发现,赵梓也与他一样,常把算筹带在身边,而且思考问题时,喜欢把算筹在手指间翻来翻去,这个动作让他莫名有些熟悉,见过几次后猛然想起,上回沈初好像也是这样摆弄他的算筹的?看来这两人交情确实不错。   祭天礼的前一天,少微向奉常大人最后一次确认了祭祀的每个步骤,直至月上中天才离开司天监。   赵梓送太子殿下出门时,看见一个提着宫灯的男人在门口等候。   那个男人淡漠地扫了他一眼,随即迎了上来。   他听见太子殿下愉悦地说:“华苍,明早你要护送我去祭天台,今晚就留……”   “抱歉,殿下,明早我会与当值的羽林军一起,在宫门口恭候陛下与殿下。”   “哦,那好吧。”   说话间,华苍将衣带缠在少微手腕上,把宫灯挑得更亮些,与他并行。   这不合礼数。   赵梓这样想到,然而看着他们渐渐走远,又一时怔忡。   次日,少微在南池沐浴熏香,穿上极为繁复的玄色祭服,与他父皇一同参加祭天大典。   往年他也是来参加的,那会儿都是看个热闹,只知道跟在父皇后面叩拜,太乐在奏什么,献礼该做什么,他一概糊里糊涂。如今在司天监受了几日熏陶,再次踏上祭天台,少微才明白祭天礼是多么庄重盛大之事。   幽渺的唱诵声回荡在天地间——   天保定尔,亦孔之固。俾尔单厚,何福不除?俾尔多益,以莫不庶。   天保定尔,俾尔戬穀。罄无不宜,受天百禄。降尔遐福,维日不足。   天保定尔,以莫不兴。如山如阜,如冈如陵,如川之方至,以莫不增。   吉蠲为饎,是用孝享。禴祠烝尝,于公先王。君曰:卜尔,万寿无疆。   神之吊矣,诒尔多福。民之质矣,日用饮食。群黎百姓,遍为尔德。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   ……   一整套祭天礼进行下来,少微觉得很是疲惫,就在他庆幸自己的任务快要结束时,他发现前方的父皇身形微晃,险些要站立不稳。   他赶忙伸手扶了一下,忧心道:“父皇……”   皇帝冲他小幅度地摆摆手,示意无妨,随后挺直背脊,继续未完的仪式。   待祭天大典结束,皇帝再难坚持,强烈的头痛令他汗湿重衣,几乎要晕厥过去。奉常赶紧叫来太医,施针喂药,忙活了好一阵子,才让皇帝缓过劲来。   少微在一旁急红了眼。   皇帝面如金纸,虚弱地对少微道:“朕身体有恙,怕是不能在彻见坛祈福守夜了,你是太子,该当此重任。”   “儿臣知道了。”少微说话都带了哭腔,“父皇,您要多保重身体。”   皇帝叹了口气,安抚道:“老毛病了,毋需挂怀。”   眼望着父皇被护送回宫,少微心里隐隐不安。   晚间,少微代替天子去为百姓祈福。   这是他第一次进入彻见坛。   在踏入这个高大的穹顶祭坛时,他惊呆了,也终于明白奉常大人为何会说星辰演化图无法外借,不是奉常大人小气,而是这幅玄妙的星图,真的无法带出去。   这幅图是钉刻在墙上的,更加玄妙之处在于,它是可以变化移动的。   整个彻见坛的墙壁都是星图,以黑布相蒙作为底,而星辰是用白色的玉石镶嵌其上,各星宫中的星辰以红色的丝线相连,若是观测到了位置的迁移,便将玉石与丝线稍作修改。   这太美了。   “垂万象乎列星,仰四览乎中极……环藩卫以曲列,俨阊阖之洞开。北斗标建车之象,移节度而齐七政;文昌制戴筐之位,罗将相而枕三台……”   少微着迷地看着这些,尽管现下灯火并不明亮,但他能真切地看到“繁星”,甚至能够触摸到这些“星辰”,已经觉得无比满足。   他跪坐在彻见坛中,在万千星辰下为百姓、为社稷、为父皇祈福。   子时,太卜推开了门。   太卜朝着东方三拜九叩,少微侧身,让礼于天子。随后太卜高举双手,将星占交予少微,脸上竟是老泪纵横。   少微打开占帖——   天开见光,流血滂滂。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   这可是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护身符。   闲言碎语:   1、上章预告都能想歪,你们好污哦!   2、解释一下那句占卜:天开见光,流血滂滂。天裂见人,兵起国亡。——京房《易妖占》   两句各表示一个卦象,简单说来,前一句的意思是:要打仗啦!要血流成河啦!后一句的意思是:要打仗啦!要特么亡国啦! 第26章 再开战[补完]   休养数日,皇帝的头痛之症有所缓解,他把少微叫到流华宫,要与他说说话。   流华宫内静谧安详,地方不大,却布置得十分雅致,此处没有姹紫嫣红,亦没有莺歌燕舞,不过是一丛凤尾竹生在院落东南角,风吹过时摇曳生姿,竹影倾照在下方池塘中,红鲤穿梭其间,自由来去。   这里是后宫弥夫人的居所。   近来弥夫人甚是得宠,皇帝养病就是在她这流华宫里养的。要说姿色,弥夫人的姿色平平,尚不能在后宫列位前三,但她素来喜静,不怒不争,正合了皇帝这阵子的心意,于是皇帝在此处安心休憩,召见少微时也说在流华宫见他。   弥夫人知道他们父子有事相商,送上亲手烹的白茶便去了外间,为他们掩上了门。   皇帝叹了口气道:“朕老了,竟是一场祭天大典也熬不下来了。”   少微忙道:“父皇这说的什么话,那日风大,父皇不过是受了凉气,只消好生调理,定能恢复康健,别说一场祭天大典,就是上阵杀敌也不在话下。”   皇帝笑着摆摆手:“你啊,就会哄朕开心。”   少微看着他父皇消瘦下去的面庞,一时百感交集:“父皇,太卜大人给出的占言……”   皇帝抬手打断他:“既是说与你听了,便当由你决断。朕不用听天命如何说,朕只想知道你是如何想的。”   少微犹豫道:“该派使者前往渠凉?”   皇帝抿了一口茶:“唔,左相已想到此事。”   “还要高筑城墙,厉兵秣马,广积粮草。”   “战前自当如此。”   少微蹙眉想了想,道:“然兵马可驻,百姓何安?”   皇帝赞赏地看了他一眼:“可见你平日政事没有白学,这一问,你可自去寻得答案。但需记得,软弱的从来不是百姓,而是君主,君无惧,则百姓无惧。”   少微郑重道:“儿臣谨记。”   皇帝与少微谈了一会儿,有些困乏,少微服侍他歇下,这才出得门去。在外间小厅,他看见弥夫人正在作画,心下好奇,便上前看了几眼。   那画的竟然是他父皇,还是他父皇和衣睡倒在案几上的样子。   少微问:“父皇睡觉也皱着眉头吗?”   弥夫人边润色边道:“陛下忧思深重,睡也睡不安稳。”   少微颇觉难受,只恨自己不能再为父皇多分担些忧虑,不过瞧着弥夫人笔下生风,好像无须多想便能描摹出父皇的神态模样,他又被岔开了心思:“弥夫人,你常常画我父皇吗?”   “不常画。”   “那你为何能画得这般快又这般传神?有什么诀窍吗?”   “哪里有什么诀窍。”弥夫人笑说,“我画翠竹,画鱼儿,也画陛下,心里想的什么样,画出来便是什么样,如此而已呀。”   “哦。”   少微深受启发,拜别弥夫人之后回到东祺宫,正好看到华苍在帮他整理笔墨,一时兴起,磨着他让他给自己画幅画。   “殿下,属下不会画画。”华苍诚实地说。   “没关系,你心里想我是怎样的,就怎样画好了。”   华苍被逼无奈,只得勉强提笔作画。   他心中的少微是怎样的?   ——沉沉夜色中,这人提着两盏明晃晃的宫灯而来,鬓边散落的发丝被夜风撩起,就这么笑意盈盈地望着他,风流而多情。   华苍收好最后一笔,将画作仔细晾干,交给少微。   少微迫不及待地接过,展开欣赏起来。   “……”少微的表情僵在脸上。   这是什么?   两个圆圈中间一根棍子……两个圆圈是什么?还跟中间的棍子相连?棍子是我?棍子上方又是一个圆圈,圆圈里面是两道弯弯的线……我的眼睛长这样?圆圈顶端还戳着几根长而弯曲的细线……我头发掉光了么?   这画的是什么?!   “华苍!”少微火大地回头,却见身旁早已没了华苍的身影,他气得把那画几下撕了个粉碎,愤恨道,“都是骗人的!”   平静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在休战了大半年之后,革朗的呼维斜单于捎来一封极尽嚣张的战帖,声称要在夏至发兵,直取长丰的西北三州。   这宣战比他们预计得还要早。   出使渠凉的使者尚未归来,但从寄回的书信中可知,渠凉王并不想参与长丰与革朗之间的争斗,怕是会保持中立,不予出兵。   朝中众人就此事争执不休,有说战有说和的,各有各的道理,皇帝听了也就听了,他自然是铁了心要战,少微也是这般想法。呼维斜野心昭昭,他们断不会服软议和。   然而就在大家人心惶惶地等着革朗夏至攻城之时,呼维斜却没在那时发兵,这场开战直拖了三日才姗姗来迟,顿时显得有些滑稽。   百官众说纷纭,谁也说不出这场闹剧是怎么回事,但战事既然已经开打,长丰还是要全力应对的。护国上将军华义云镇守北峪关,其子华世承守卫章州的落沙城,只要保这两处边关要塞不失,料想革朗没那么容易进军中原。   就在众人将心思放在前线战事上时,只有少微还在琢磨革朗延迟发兵之事,他总觉得此事略有蹊跷。   羽林军营中,少微拧眉深思,对华苍说:“开战之日并非儿戏,呼维斜再不把我长丰放在眼里,也不会在这件事情上玩什么猫腻。其实以往的战报上就有过偏差,休战时革朗来使抵京的日期也与事先所说不同,我怀疑……”   他顿在这里,似乎自己也没完全理清思绪。   华苍不去扰他,布置好手下士兵的夜巡任务,便坐在一旁翻看兵书。经过一年多的磨砺,他已由队正擢升为羽林郎将,由于太子殿下对他极为信任,以及他中庶子的身份,他平日里不仅要带兵练兵,还要经手打理太子在羽林军中的种种事务。   到了时辰,华苍合上兵书,看着少微道:“殿下,该睡了。”   少微抓抓头发,将案上乱写乱画的宣纸揉成一团:“罢了,不想了。”   戌时已上了灯,不过少微仍是看不太清楚,此时有巡夜的士兵路过,他不愿在人前暴露自己夜不能视的缺陷,因此在人多的地方不会牵华苍的衣带,只让华苍与他并行,手边能蹭到他的袖口就好,若是脚下有阻碍,华苍就出声提醒,或直接拉他一把。   华苍送少微回东祺宫,两人在宫门口驻足。   少微忽然问道:“华苍,你想去前线吗?”   华苍微怔:“怎么这么问?”   少微叹了口气:“看你近来读了不少兵法,还在沙盘上推演过边关战局……你待在羽林军,终归还是屈才了。”   华苍仍是那句话:“前线有我父兄足矣。”   少微侧首,望着他眸中跳跃的灯火,笑道:“我知道了。”   在华义云的严防死守之下,革朗来势汹汹的首轮攻势并未奏效,护国军狠狠地挫了一把他们的锐气。然而呼维斜这次果然是有备而来,首战失利后并未退缩放弃,而是发起了一轮又一轮更猛烈的进攻,像是有耗不完的兵力与财力。   战事时缓时急地打了三个月,西北三州尚能勉力抵抗,护国军不由得心生懈怠,认为革朗此番也不过是雷声大雨点小,他们定能同以往一样守住城池,甚至借机反压过去。而就在此时,革朗军突然临阵换将,原先的主帅扎布尔被呼维斜撤去帅印,转而换上了一名极为年轻的将领。   扎布尔是华义云多年的老对手,两人都十分了解对方的路数。扎布尔的打法稳妥而保守,即便是试探性的骚扰战,也会尽可能以最小的伤亡来换取最大的利益,他绝不会贸然深入,更不会选用以十换一的战术。   正如这一天之前华义云所面对的那样,革朗的进攻虽然猛烈,但依旧有迹可循,护国军有足够的应对之法。可就从这天开始,革朗的攻势骤然转变。   “革朗人疯了吗!”廖束锋望着北峪关的千里焦土,面露不忿。   昨夜革朗军突袭,万发箭矢携着流火从天而降。顷刻间,无论是关内还是关外,但凡箭矢所到之处,良田、山林、房屋……全都付之一炬,大风将草木灰吹得四处飘扬,火势蔓延极快,不过一夜时间,北峪关成了萧瑟荒芜的死地。   华义云望向远方驻扎的革朗军营地:“他们换了将旗。”   “临阵换将?呼维斜不怕动摇军心?”   原先扎布尔的蓝色狼头旗被替换成了鲜红的鹿角旗,这是他们从未见过的革朗将旗。   “破釜沉舟。”华义云眸光暗沉。   这一场大火,把整个战场烧了个干净,预示着之前的小打小闹已经结束,也意味着革朗军从此再无退路,他们不进关,就没有足够的粮食,就要曝尸荒野,再无颜面回到故乡。   这是不要命的打法,可见这个将领的行事作风与扎布尔大相径庭。   ——他足够狠绝,对长丰的西北三州志在必得。   当日,这个新上任的将领便亲自上阵与护国军正面交锋。   他在焦黑的荒野中勒停战马,凶悍凌厉的鹰目扫过长丰军阵,嗤笑一声,报上了自己的名字:“我是木那塔,华将军,幸会!”   接下来的两个月,战报一封封传回来,惊得长丰朝中众人魂不附体。   北峪关失守!   落沙城沦陷!章州岌岌可危!   护国军伤亡五万!   上将军……   战死!   与军报一同归朝的,是上将军华义云的尸骨,与其长子华世承被俘的消息。   上将军出关迎敌,遭遇革朗军埋伏,身中数箭,力竭而亡。落沙城沦陷之后,章州守将华世承被敌军俘获,下落不明。   长丰痛失华家两员大将,军心大动,要再派将领,一时竟有些推举不出人来。   不是朝中当真无将,而是这一仗长丰完全被打懵了。上将军华义云平生未尝败绩,几乎被奉为战神,然而这次竟处处掣肘,甚至被算计了性命,试问还有谁有上将军那般的威严魄力,还有谁能不惧革朗那新任将领的凛凛杀气,接下护国军的帅印?   凌老将军年逾古稀,早已无力带兵。   曹亮?曹将军也已不复当年,纵然他有心杀敌,腿脚上的不便却不容忽视,如今行走尚且吃力,要如何冲锋陷阵?   庄顺?庄顺又太过年轻冲动,剿灭山匪,击溃流寇尚能一用,要说护国守城,终究欠了些火候,难当大任。   如此一来,只剩下定西将军高盛,还有……   自请卸任的前太尉,太子殿下的亲舅舅,现今的裕国公——邵轩。   长丰西面紧邻渠凉,此次使者未从渠凉带回任何有利的消息,皇帝自不敢将高盛抽调回来,否则一旦渠凉趁虚而入,长丰腹背受敌,情势将更加混乱。   那便只能寄希望于裕国公了。   裕国公似是早已料到这般局面,接连数日托称身体不适,没有上朝。   直至上将军华义云的尸骨归来当日,裕国公终是抵不过心内煎熬,再不能眼睁睁看着国破家亡,应下了皇帝的单独召见,从皇帝手中接过了护国军的帅印。   他悲恸感叹:“此情此景,吾妹在九泉之下,亦不得安。”   皇帝歉然许诺:“裕国公可放心出征,朕之属意,未曾动摇过半分。”   于是裕国公临危受命,领四万人马即将奔赴北关前线,即便如此,北关仍是缺将,这合适的人选一直没有敲定。   朝堂之上,太子站出来道:“儿臣有一人选,还望父皇考量。”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   华家次子,羽林郎将,华苍。 第27章 尝别离   “儿臣有一人选, 还望父皇考量。”   皇帝撑着隐隐作痛的额头, 疲惫道:“说说。”   少微当众举荐:“华家次子, 羽林郎将, 华苍。”   皇帝长叹一口气:“朝廷欠华家太多。”华家的两根顶梁柱已经倒了, 皇帝心中颇为遗憾悲恸, 倘若一着不慎, 再搭上华苍一条命,怕是要亏欠更多。   此时凌老将军站了出来:“陛下,此人确是适宜人选。”   “怎么说?”   “老夫与义云私交多年, 深知他在护国军上倾注了多少心血,护国军由他一手带起,素来骁勇忠诚,然而如今义云为国捐躯, 他一心栽培的长子又下落不明,军中的动乱不安可想而知。”凌老将军扼腕,“华苍到底是华家血脉, 若是让他为将出征,有报效国家之义,有为父雪恨之情,多少能让护国军的士气振奋一些。”   皇帝沉吟不语。   庄顺心有不服,出言讽刺:“凌老将军此言差矣, 这护国军难道是姓华的吗?除了他华家人,别人就去不得了?”   少微看了他一眼,斥道:“护国军效忠的是我长丰的江山社稷, 华将军效忠的亦是我长丰的江山社稷,华将军一生戎马,马革裹尸而还,庄将军是在质疑华将军的忠心吗?”   “末将……”   “况且,此番接下帅印的是裕国公,什么叫除了华家人,别人去不得?羽林郎将华苍,有勇有谋,数次立功,都是有目共睹的,让他出征有何不可?他也不似那蝇营狗苟之辈,尚未为国出力,挑拨生事倒是一把好手。”   少微毫不留情,直把庄顺驳得哑口无言。他还想再说什么,却被他父皇截断了话头。   选将之事没有当场定夺,只说容后再议。   长庆殿内,皇帝私下召见了太子、凌老将军和裕国公。   少微心知他父皇是要商讨让谁出征前线,准备了一肚子的话要说,不曾想上来就被他父皇数落了一通。   皇帝冷声道:“今日你在朝堂上那番话,是一个储君该说的吗?”   “……”少微立时低眉顺目地站好,不敢回嘴。   “若朕不拦着你,你是不是还要接着偏帮那个华家次子?姑且不说他是不是真能担当重任,你伶牙俐齿,当众驳了庄顺的面子,很有本事么?鼓舞士气了么?那十万革朗军就能被你吓回去了么!”   “父皇,儿臣知错了。”少微嗫嚅着说。   他知道自己这般明目张胆的偏帮有失妥当,他也知道想让华苍率兵出征阻碍重重。论资历,华苍不如庄顺,论威望,华苍在羽林军中自不必说,但比起屡次带兵剿匪的庄顺,总归还是弱了一筹。可少微就是觉得,没有人比华苍更适合去上阵杀敌了。   他忘不了华苍得知他父亲战死时的眼神,那是难以置信,是满腔怒火,是压抑不住的战意。尽管华将军与他并不亲厚,但到底是他的生身父亲,是教养过他也磨砺过他的人,他憧憬他敬重他,怎能任他命丧敌手还无动于衷?   他曾说“前线有我父兄足矣”,如今他父兄一个战死一个被俘,少微知道,羽林军留不住他了,他也不会让华苍被就此埋没。   所以,就算自己心中不舍,就算要被父皇训诫,少微还是想再为他争取一次。   他说:“父皇,华苍是儿臣的羽林郎将,儿臣力荐他,是因为他真的是可造之材。今日失态,儿臣定会好好反省,只求父皇慎重考虑,给他一个尽忠尽孝的机会。”   皇帝看向一旁:“凌老将军以为呢?”   凌老将军比在朝堂上更为直白:“老夫以为,此人有将气也有锐气,正如太子殿下所说,是个可造之材。庄顺那小子太过冲动鲁莽,对付那些不成气候的山匪流寇还行,真要遇上革朗那个木那塔,怕是要吃大亏。”   皇帝道:“要说能耐,这个华苍确是有些能耐,朕也听说过他。可眼下华家遭受如此重创,再派一个孩子上战场,是否太过不近人情。”   少微给他舅舅递了个眼神。   裕国公:“……”   皇帝:“……”   于是一直缄默不语的裕国公道:“这华苍虽是华义云亲子,却并未入家中族谱,派他去边关征战,也算是给了他一个立足之地,若是胜了,他军功在身,为将为帅,是给华家争光,若是败了……”   “他不会败!”少微忍不住插话。   裕国公扫了他一眼,少微撅着嘴收声。   裕国公继续说:“若是败了,华家还有个华三公子继承家业,大不了给他封官加爵,这样对九泉之下的华将军也算有个交待。”   这话说得残忍,少微不乐意听,在他心里,华苍是绝不会输给那个什么木疙瘩的,不过显然皇帝听进去了。   “好,既然你也看好这个华苍,点他为将也无不可。”   裕国公颔首:“虎父无犬子,有太子殿下和凌老将军举荐,想来不会差到哪里去。”   皇帝转向少微,摇头叹道:“你呀……打仗可不是儿戏,你要给你的羽林郎将铺这么一条路,就要做好他可能回不来的准备,到时候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他会回来的。”少微说,“我信他。”   少微去上将军府吊唁华将军时,华苍正在服丧。他披麻戴孝,直挺挺地跪在那儿,身旁是哭得几近晕厥的华夫人,以及瑟瑟缩缩的华世源。   华苍守着父亲的灵柩,没有掉一滴眼泪。   他眸光暗沉,浑身绷紧,犹如一把蒙尘钝重的剑,静默而肃杀地立在那里,与周围的凄切悲伤格格不入。   少微祭拜过华将军,走到华苍身前,道:“我要送你去战场了。”   华苍抬头看他,似乎没有太过意外,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出话。   少微扯了个笑,又说:“我早说过,你是将才。”   说完他便仓皇逃离了上将军府。   他从前没有经历过离别,还以为是件很容易的事。   数日后,裕国公领上将军职,率军出征。   随行的人中,除了左将军华苍,还有一名少微熟识之人。   少微听见沈初在一旁嘀咕:“好好的司天监不肯待,去做什么参军。”   “人各有志。”少微说,“赵梓年轻气盛,你怎知他是想侍天祭礼,还是想征战沙场。何况峥林是他故乡,如何能置之不理。无论在哪任职,只要有报国之心,都是大好儿郎。”   “好吧,随他去吧。”沈初摆好了琴,哂笑道,“给大好儿郎们饯行。”   少微终是按捺不住,步下高台,走到华苍所在之处。   他一眼看到华苍腰上坠着的题牌。   把那题牌拿起来掂了掂,少微道:“这勾股弦符可是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护身符,收好了。等你凯旋归来,我的羽林军还要交给你管呢。”   华苍沉声道:“好好做你的太子,我会守住你的边疆。”   少微得此一诺,却是半晌回不过神来。   他看着他翻身上马,日光将那人的身影投在他的近前。   好像他一伸手就能牵住。   身后琴音铮然,那一首入阵曲扬扬洒洒,直把他们送出城外。   年少风云多气节   横剑跃马   笑指冠盖   驰骋边塞不言家   江河倾世下   抽刀断山塔   步青霄拟把蟾宫掣   一代豪侠……   北峪关已破,裕国公邵轩火速赶往尧州增援,而华苍被派往冕州,驻守峙林城。跟着他的这支军队中,有一部分是他羽林军的部下,算得上他的亲兵。   星夜兼程,华苍于清晨抵达,黑云低低地压在峙林城楼上,平添了几许森冷之气。他翻身下马,与迎上前来的将领做了交接。   他说:“廖束锋,你居然还活着。”   廖束锋说:“狗日的,你居然这么快就爬我头上来了。”   华苍拍了拍他的肩:“想吃军棍吗?”   慑于淫威,廖束锋不得不低头:“华将军,请。”   自秣京一别,两人有一年多没见过了。上回廖束锋想劝说华苍来护国军,华苍不愿,这回战场重逢,竟是恍如隔世了。   廖束锋领着华苍进城驻军,与城外的断壁残垣相比,城内要好上许多,只是同样凄清沉寂,百姓能逃的都逃去了其他州郡,此时的峙林城已成为半座空城。   廖束锋见他四下查看,道:“你是第一次来边疆战场吧。”   华苍瞟了他一眼:“怎么?”   “你家那位太子殿下也真舍得让你来。”   “他不舍得,但他还是让我来了。”   “……”好好好,你们厉害。   “你到底想说什么?”华苍不耐道。   “我想说,看样子陛下真的很欣赏你,太子殿下也让你走了捷径,但是……”廖束锋遥遥指着城上城下的护国军,“他们不会服你。就算你姓华,他们也不会服你。”   “我知道,他们只服能带他们打胜仗的人。”   “那你能吗?”   华苍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一路走来,他发现全城的将士都疲惫不堪,个个精神萎靡,别说巡视值守,连走路都没有力气。   他问廖束锋:“他们怎么回事?几天没休息过了?”   提到这个廖束锋就一肚子火:“还不都是革朗人搞的鬼,将士们连着十来天没睡过一个囫囵觉了。不管白天黑夜,他们随时跑来擂鼓宣战,可等我们出去迎战的时候,他们又突然退了个干干净净,真正打起来的没几场。”   华苍皱眉:“我们就这样跟他们干耗?”   廖束锋道:“不然还能怎么办?谁知道他们哪次是虚张声势,哪次是真要攻城?再说了,敌人跑到我们眼皮子底下叫嚣,我们能不管?护国军可不是缩头乌龟!”   “这不是缩头乌龟的事,这是我们明摆着被耍了!”华苍冷声道,“将士们吃不好睡不好,一个个有气无力的,我们就能打胜仗了?他们显然是在消磨我们的战力,等把我们磨得半死不活了,峙林城便是他们的囊中之物!”   “你当我不知这个道理吗?可我们能不理会吗?难道睡在炕上等他们打进城来吗!”廖束锋缓了口气,“不过你们来的还算及时,革朗那边怕是也没想到,他们这么耗,没把我们彻底耗疲了,倒是先把增援耗来了。”   华苍想了想说:“不用惧他们,重新安排轮岗值守,先让将士们好生休息,革朗再来搦战,我去应。”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   少微忽然觉得非常委屈。 第28章 破鼓箭   长庆殿内, 皇帝与几位大臣商讨政事, 少微一直在旁听着。流民逃难、疫病蔓延、渠凉密函、南方水患……这一件件事都亟待解决, 等到说完, 已经月上中天。   少微见他父皇面露疲色, 关切道:“父皇要仔细身体, 不要太过劳累了。”   皇帝蹙眉叹息:“老了, 身子骨越发熬不住了。”   少微卖了个乖,挤眉弄眼地说:“哪儿的话,父皇分明还健朗得很, 要不儿臣怎会又要多个弟弟妹妹了呢?”   皇帝忍俊不禁:“哪儿听来的?”   “桃夭从别的宫里打听来的。”少微笑嘻嘻道,“父皇您看,最近也不都是麻烦事,也有这样的喜事对吧?弥夫人好福气, 当然了,最重要的是父皇龙精虎猛……”   “行了行了。”皇帝实在听不下去,哭笑不得地打发他走, “你有这份闲心,不如去帮朕整理军务,尤其是前线战报,你要多留意些。”   “是,儿臣遵旨。”   送走父皇, 少微很是听话地走向通政司,前线送来的战报、各级官员上奏的折子都会先送到那里,近来他最常待的也是那个地方。   卷耳在前头提着宫灯, 卫率在后头紧紧跟着,可少微心里还是不踏实。   手腕上空荡荡的。   习惯使然,每当看不清路的时候,少微就会晃晃手腕,然而以往那个温和而有力的回应并没有出现。   没有那根衣带,也没有那个人。   少微有些沮丧。   在那个人来到自己身边之前,日子是怎么过的呢?   怎么会这般难捱呢?   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少微一时出神,脚下一个趔趄,竟然被石阶绊倒了。   卷耳吓了一大跳,赶紧过来扶他,卫率也慌忙上前询问要不要叫太医。好在少微并无大碍,只是膝盖有些钝痛。   他忽然觉得非常委屈。   甩开卷耳和卫率的搀扶,少微怒道:“都别跟着我了!要你们有何用!”   自己抢过宫灯,少微气冲冲地朝前走,结果宫灯的杆子又莫名其妙戳上了廊柱,害他手一松把宫灯掉在了地上。   少微:“……”   卷耳和卫率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眼看着自家主子被廊柱怼了,继而大发脾气,狠狠踢了那根廊柱几脚,再把那不识好歹的宫灯踩了个稀巴烂。   少微快要被自己气哭了,直到坐在通政司的案几前,还在呼哧喘气。   卷耳给他斟上茶。   过了一会儿,少微渐渐平静下来,他喝了口茶,咽下胸口堵着的那团闷气,还是认真看起了前线战报。   战事仍然紧张,自北峪关被破,西北三州面临着不同程度的失地。不过裕国公率军驰援之后,情况有所缓和,不再是且败且退的局面,转而开始了拉锯战。   少微将一封封战报仔细看过,再按照轻重缓急整理好,待明日父皇过目。   他留心到一个问题——   粮草。   眼下正是秋收时节,在开战之前国库也有存粮,按理说粮草不会短缺,可是现在总共七万大军在西北三州,按照每天七百石粮来算,不出两个月,将消耗完那边剩余的粮草。而中部和南方的粮食要收缴上来再运送过去,至少需要两个半月时间。   原先应当是不会发生这样的事的,尚食司和粮草押运官自然精心谋划过,但千算万算,他们没能料到南方突如其来的水患。由于这场水患,粮食收成大减,要筹措到足够的粮食再运送去西北三州,势必要耽搁一些时间。   雪上加霜的是,革朗那个木那塔也在抢粮。这人显然是有备而来,专挑西北储粮多的城池先打,打下来后便把那里变成自己的粮仓。比如华世承驻守的落沙城,那里储存的粮草最多,如今木那塔安然地待在落沙城中,什么也不用做就坐拥充足粮草,实在让人恨得牙痒。   怎么办?   怎样才能解决粮草跟不上的问题?   少微动了动腿,一不留神撞到了刚刚摔过的膝盖,疼得他龇牙咧嘴。   目光扫到手边来自冕州的军报,他突然想给华苍写封信。   三更半夜,革朗军又来了。   战鼓擂得震天响,乌泱泱的一大群人,举着火把,亮着兵器,在峙林城下叫阵。   廖束锋恨恨地告状:“你看!就是他们!”   华苍站在城楼上看了一会儿,那些人离得较远,看着声势浩大,其实根本不是攻城的架势,但吵吵嚷嚷的着实烦人。   华苍从身旁的弓兵手上拿了把弓,拉开弓弦试了几下,道:“换把破城弓来。”   弓兵去取破城弓,有护国军将士闻言嗤道:“羽林军出来的弱鸡仔儿,别到时候拉不开弓,那可就丢人丢大发了。”   “你说什么呢,谁是弱鸡仔儿!”跟着华苍来的羽林军不服。   “说的就是你们!大场面没见过几次,跑到我们护国军的地盘来指手画脚,先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吧!”   “你们护国军了不起?你们护国军丢了几座城了,你数过没!”   “吵什么吵!”华苍上来一人一记窝心脚,冷着脸骂道,“革朗军还没攻进来,我们自己人要先打起来了?”   廖束锋不知想到什么,殷勤地跑来劝架:“哎哎哎,都别嚷嚷了,谁嗓门大谁有能耐么?真要不服气,就来赌一把,敢不敢赌?”   “赌就赌!”“赌什么!”那两人义愤填膺。   华苍:“……”你看热闹不嫌事大?   廖束锋却不管那么多,他拿起弓兵递来的破城弓,问华苍:“华将军是想射哪里?”   华苍不耐地看了眼远处聒噪的敌军:“战鼓。”   “好,若是华将军一箭射穿革朗军的战鼓……”廖束锋将手里的破城弓指向那名护国军将士,“你,明早不穿衣服,绕军营跑十圈,好好遛遛你的鸡仔儿,顺道告诫大伙儿,以后别再对华将军和羽林军出言不逊。”   “若是华将军没有射中……”廖束锋又指了指华苍,“那就劳烦华将军把将军之位拱手让出,然后不穿衣服绕军营跑十圈,也遛遛你的鸡仔儿。怎么样?”   众将士:“……”这是个什么赌法?为什么我们非要看人遛鸡仔儿?   护国军将士道:“好!一言为定!”   华苍也不跟他们矫情:“可以。”   羽林军将士道:“不!事情是我惹的,我来替华将军遛鸡仔儿!”   华苍:“……多谢好意,心领了。”   那名护国军将士认为自己稳操胜券。   就算华苍臂力无穷,能拉得开那把破城弓,就算他平时目力极强,能瞄得准几里外的靶心,可现在是深夜,远处黑咕隆咚的什么也看不见,要如何射中那面战鼓?   其实那名羽林军将士心里也没有底,他自是知道华苍百步穿杨的本事,但这无月无星一团混沌的,跟瞎子无异,而且还要拿自己的将军头衔做赌注,所要承受的负担一定很重,总之他已经做好了替将军遛鸡仔儿的准备。   华苍倒是真觉得不难。   既然看不见,那就听声辩位吧。   要论这项本领,他自认不如太子。太子虽说在暗处是个小瞎子,但耳朵灵得很,华苍亲眼见过他半夜随手抄起一册书砸死对面墙上的蚊虫,也陪着他摸黑去过羽林军的鸽舍,看他凭借耳力用弹弓打下飞鸽,为了吃顿夜宵。   百发百中,从未失手。   而他不过是射穿一面战鼓而已,这有何难?   那群人中有人举着火把,火光隐约勾勒出了他们所排的阵型,那么阵型的中央应该就是战鼓的大致方位。   距离太远,华苍侧身而立,弯弓拉弦,仍觉弦劲不够,又在指头上绞了一道。   他手臂肌肉贲起,却稳如泰山,那箭尖直指向前方的黑暗中。   他闭上眼。   咚!咚!咚!   阵阵鼓声敲击着他的耳膜,又像是从胸腔中跃出的震动。   砰咚!砰咚!砰咚!   越来越清晰,那荡开的声响在他的感知中重新聚拢,最终归于一点。   恍然间,他仿佛看到了那只从天而降的橘子。   那人背着光,将一抹橙红抛给他。   他说:“你射中的橘子,特别甜!”   砰咚。   那橙红色在某一点落定,那般鲜明亮眼,像是一颗赤裸而温暖的心脏。   华苍松了弦。   他转头对廖束锋说:“让将士们接着睡,他们马上就撤了。”   那名护国军将士嘲道:“得了吧,这鼓声还……”   远处浑厚的砰咚声戛然而止,革朗军倏然安静。   一支利箭穿透了兽皮鼓面,他们的战鼓哑了。   华苍对那名护国军将士道:“明早让大家看看,你的鸡仔儿是不是特别硬挺。”   护国军将士:“……”   之后华苍带领百来人出城晃了一圈,那些革朗军迅速撤退,华苍放任他们撤,只把他们运鼓的战车拦了下来,然后把那面插着箭的鼓高高悬挂在峙林城的墙头。   极尽羞辱之能事。   廖束锋很服气。   次日,观赏到遛鸡仔儿的战友的护国军,也很服气。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   太子谕令,你想看就能看的? 第29章 太子令   廖束锋有句话说错了, 华苍不是第一次来边疆战场。   他就出生在边关, 只不过那时候华义云的驻地不在北方, 而在西面。他记得在他很小的时候也见过这样的景象, 焦土、尸体、鲜血……到处是士兵的呼喝声, 孩童的啼哭声, 大家仓惶逃离战乱之地, 原本繁华的街巷一夕之间变得冷冷清清。   有人冲进了城。   母亲抱着他躲在屋子里,告诉他别害怕。   她拍抚着他说:“你父亲会守住这里,他不会输。”   可是当父亲击退敌人, 把他们接出来时,母亲并没有十分欢欣。那时城里已被草草清扫过,但她望着难以弥补的疮痍,望着地上残留的血印, 仍是潸然泪下。   在华苍的印象中,母亲少有展颜而笑的时候,即便父亲得胜归来, 她也只是沉默地迎接,但她一直对他说,他的父亲是个骁勇善战的大英雄,要他尊敬他,要他听父亲的话。   如今这个大英雄, 却终是为国尽忠,魂归尘土了。   华苍问廖束锋:“他是怎么死的?”   他看过那封军报,军报上说“华将军遭遇革朗军埋伏, 身中数箭,力竭而亡”,可这寥寥几句话,如何能解他心中疑惑?   廖束锋垂眸,抚着案上的地形图,缓缓道:“那日我们出关迎敌,华将军带着我们一路追击,直把革朗军撵到他们自己的边陲……”   那里有座城,名叫剌加。   长丰与革朗交战,曾数次经过剌加城,那是座小而贫瘠的城池,但正因为它的存在,使得革朗军在撤退时有了落脚点。一旦在战场上失利,革朗军便火速退入剌加城中,这里有城墙保护,有粮草补给,不出几日就可再次卷土重来,令护国军很是头疼。   这次,华义云想一鼓作气打下剌加城。   只要将剌加城拿下,革朗军便退无所退,长丰即可拒敌百里之外。而木那塔不仅进不了北峪关,还连带着失去了本国领土,想来也是无颜去见呼维斜单于了。   不过华义云始终有所犹豫。   出于谨慎,他遣廖束锋去落沙城告知华世承,调度一部分援军和守军,以防木那塔的疯狂反扑。不料廖束锋刚到落沙城,就听闻上将军那边中了埋伏。   廖束锋攥紧了拳头:“都是木那塔的奸计,就连我们最开始的胜利也在他的预料之中。他一次次把华将军引到剌加城附近,就是在等他来攻城。我们以为剌加城中只有退守的区区几千兵马,不曾想,木那塔竟然将八成兵力埋伏在了那里。”   “他一直在等这个机会。”华苍明白了,“他并不急着入关,火烧赤地也好,屡次进攻也好,都不过是做做样子,他唯一想做的,就是杀了我父亲。”   “是的,为此他们不惜放弃了剌加城。那座城现下已经彻底倾颓,城中尚未逃离的百姓,我们护国军的一万兵力,全部葬送其中。”压下心中翻涌的怨恨,廖束锋哀叹,“主帅牺牲,护国军登时大乱,木那塔长驱直入攻进了北峪关。华世承将军为替父报仇,不听劝告,执意迎战木那塔,结果痛失落沙城,自己也重伤被俘。”   “现在还没有他的消息吗?”   “没有。”   华苍点了点头,目光重回地形图上,继续这番谈话之前的战况分析。   他神色平静,廖束锋猜不透他的心思,也不知该如何宽慰,只能默默站在一边。   此时传令官在帐外喊了一声:“将军,有秣京来的信。”   廖束锋出去取了信来,见上面写着“左将军华苍亲启”,便直接交到华苍手上:“这是军令?密信?谁写来的?”   华苍抬头,看到那个笔迹就是一愣。   他说:“是太子殿下。”   廖束锋啧啧道:“太子殿下真惦记你啊,什么小道消息都先跟你通个气……信里说了什么?是不是朝廷那边有什么新动向?难不成又有哪个龟孙子提出要议和了?还是说我们要重新部署兵力?”   他好奇地凑过去看,却被华苍一脚蹬开了:“太子谕令,你想看就能看的?”   廖束锋掸了掸身上的脚印:“好好好,不看就不看,我出去巡城行了吧?”   华苍这才展开信笺。   入目第一行字,他嘴角就抽了抽,庆幸自己把廖束锋支了出去。   左将军华苍亲启:   华苍,我刚刚跌了一跤,好疼啊。   就是从长庆殿往通政司去的那条路,你知道的吧?那边晚上黑得紧,石板铺得也不平,卷耳又不给我好好掌着灯,害我就这么摔倒了。   可是以前也没觉得这条路这么难走啊。   以前也没觉得日子过得这么慢。   哎,你不用太担心,我没伤着哪儿。   不过就是膝盖淤青了,还有点肿,好像抹了药膏也没什么用,还是刺刺地疼。   可能要过几日才能消肿,不知道吹吹会不会好一点……   华苍看到这里,仿佛那张可怜巴巴又故作骄矜的脸就在眼前,心中一软,竟是有种难以名状的酸胀感。   自己走路不小心摔倒,怪天怪地怪卷耳,还挺理直气壮的。   以前的路不难走,那是因为有我给你看着路,我不在,你……   罢了。   日子是过得有些慢,约莫是打仗太磨人。   我没有担心,平地摔能伤到哪儿?   到底是太子殿下,金贵得很,细皮嫩肉的,估计摔一下还得气半天。   说过多少次了,光抹药膏没有用,要揉化开,否则淤血散不掉。   什么叫“吹吹会不会好一点”?跟我说有什么用,我给你吹一口西北风过去吗?   写得密密麻麻的一张纸,大半幅都是在诉说自己跌了一跤的委屈,却只字未提朝堂上那些纷扰烦心的事。   华苍怎么会不知朝中对这场仗的非议,自上将军华义云兵败身故,主张议和的声音就越来越大,他们在边关都有所耳闻。皇帝龙体欠安,许多事都要太子帮着处置,说要战,就要力排众议,要细致部署,要给他们身在前线的人提供源源不断的支持,这些都谈何容易。   可是这人只与他说,我刚刚跌了一跤,好疼啊。   华苍摩挲着薄薄的宣纸,压下胸口的酸涩,出了一会儿神。   他倒是真想给他吹吹了。   信的最后,少微看似随意地提了一句——   天气转凉了,吃穿都够吗?   华苍皱了皱眉,却是从中看出了隐忧。   这是数月来的第一封捷报,冕州的峙林城守住了,囤聚在那边的革朗军暂且退了兵。   战局有所缓和,皇帝心中稍安,但正如少微所料,此时前线粮草开始吃紧。   中部运来的粮食不够,南方因为水患,粮食还未收缴上来,下一批粮草运到,至少要等大半个月,这就意味着将士们在这段时间都填不饱肚子。   朝中尚未商量出一个对策,眼看着每日的米粮越来越稀,保家卫国的战士们一个个面如菜色,华苍却是忍不下去了。   许是被峙林城的胜利冲昏了头脑,他执意要去强攻已经沦陷的落沙城,因为那里有粮食,至少可以解决将士们的燃眉之急。   华苍意图夺城的军报传来,皇帝不允,可他向来是个一意孤行的主,在军报还未到达皇城之前,他就已经行动了。这一次先斩后奏的结果,是他大败而归,虽然兵将损失不多,可他不仅没有拿下落沙城,还差点被逼得无法回防,连峙林城也岌岌可危。   皇帝大怒,要以违抗军令治华苍的罪,少微心中焦急,连忙跪地陈情:“父皇,这是儿臣举荐的人,要罚就由儿臣来罚。他莽撞行事,儿臣定会给他教训。如今边关战事危急,儿臣请命前往峙林城监军,以彰皇威,以镇万军!”   皇帝不舍爱子,当即驳回了他的谏言。然而少微拿定了主意,一而再再而三地恳求。   一面是国之危亡,一面是骨肉至亲,皇帝太难取舍。   少微在长庆殿中长跪不起,皇帝到底禁不住他软磨硬泡,做出了让步。   玺印落下之时,皇帝看着少微坚毅的目光,蓦然发现,面前的人已不再是那个懵懂稚嫩的少年,他的肩膀,也许足以担得起半壁江山。   十月,太子离京,赴峙林城监军。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   啪?啪?啪? 第30章 责军杖   太子监军, 自是要恩威并施, 少微在羽林军的护卫下前往峙林城, 顺带捎上了南方收缴上来的一部分粮草。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向西北走, 少微心焦于华苍那边的战况, 路上半点不敢耽搁。   这是少微第一次去那么远的地方, 以往他去得最远的不过是莫干城的夏宫, 还是陪着他父皇避暑去的。他常常想,都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可他却连自己国家的领土都没有好好看过, 哪里能当好一个储君呢。   皇宫再大,与天下相比,不过沧海一粟。   皇帝大约也是这般想的,才会放任他走这一遭。   越靠近边塞, 入目便是越多的苍凉,原先的踌躇满志渐渐被消磨。当看到逃避战乱的流民衣衫褴褛,蜂拥着争抢一个馒头, 看到他们畏缩而希冀地望着他,成群地聚在远处,朝着自己的队伍磕头跪拜,少微终于明白这份担子究竟有多重。   父皇说,软弱的从来不是百姓。   即便百姓们手无寸铁, 即便他们自己都吃不饱饭,只要他们信你,你就是天, 就必须所向披靡。   再跨过一个郡县,便是冕州境内,战场近在眼前。   少微深吸一口气,策马扬鞭。   峙林城军营的正中央,太子一身戎装,负手而立,冷眼看着单膝跪在面前的人。   廖束锋从旁求情:“殿下,军中粮草短缺,朝中又迟迟不给说法,华将军也是一时情急……还请念在华将军先前守城有功的份上,网开一面吧。”   “网开一面?”少微哼了一声,“就因为他的一时情急,落沙城没打下来,峙林城还差点丢了,险些铸成大错,战场上谁能给他网开一面!”   华苍道:“末将甘愿领罚。”   少微站得笔直,双手在身后紧紧绞着,半晌,语气平静地下令:“华苍擅自提前出兵,罚军杖一百。”   违抗军令是死罪,少微不敢拿这条罪治他。皇帝那条“暂缓夺城”的指令被他截了下来,华苍此番作为便成了未等到军令下达、迫不得已的擅自行动。   但错终究是错,即便再不忍,少微也必须处置他。   华苍被剥夺了决策权,罚一年军俸,还要挨这一百军杖。   沉重的木杖击落在华苍身上,前三十下,他赤裸的上身浮起一道道鲜红的血棱子,少微抿着唇,脸色有些发白。   再三十下,汗水凝在华苍的鬓角上,他眉头微微蹙起,少微负手站在那里,紧紧攥着手心,几次欲言又止,又堪堪忍了回去。   又三十下,眼看着暗红的血染透华苍的衣衫,少微侧过脸,皮肉被击打的声响在他的胸腔中回荡,每响一次,都是一次闷痛。   最后十下,少微闭了闭眼,再看不下去,转身进了营帐。   华苍没有说一句为自己脱罪的话,也没有因为疼痛哼出一声,他望着少微,将他的纠结和心软尽收眼底。   轻笑一声,又叹了口气。   峙林城至此由太子接管,少微带来的粮草被分发下去,倒是解了燃眉之急。   革朗那边暂时还没有动静,据探子回报,落沙城也被华苍打了个措手不及,目前正在等待后方的增援。   少微轻手轻脚地给华苍换药,华苍上身缠着麻布,但还是难掩背上纵横交错的伤痕,左胸口和左肩裸露在外,几个月来的生死相搏,令他的身体越发结实。少微一面觉得鼻子发酸,一面又羡慕地望着,目光移向那些若隐若现的血痕,竟有种凌虐的美感。   他忍不住伸手划过华苍的左侧肩背,又轻轻掠过他的背脊,忽然说:“我给你吹吹吧。”   华苍抬眼,撞进他温柔亮润的眸中。   他说:“我没那么娇气。”   那就是说我娇气咯?   少微瞪他一眼,执意在他背后吹了吹,问道:“你还要攻落沙城吗?”   “不打了。”微凉的气息拂过,似乎真的缓解了伤口火辣的刺痛,但却留下了另一种麻痒,华苍僵了僵,努力忽略这种感觉,“将士们吃饱了,有了力气,就能干点大事了。”   少微一顿,忽然想通了什么,惊道:“你的目的不是去抢落沙城的粮草,你是为了逼我父皇拨粮草过来,所以才……”   华苍没承认也没否认,接着说他的计划:“放弃落沙城,再往北面走,去截革朗的增援补给。那边地形复杂,有天然的守城优势。”   少微就这样被他带走了思路:“地形图有吗?”   “有,在我这儿。”   “哦,那给我看看吧,我想想办法,你……你好好养伤。”   “没事,伤得不重,一起看。”   两人坐在榻上,华苍展开一幅地形图。   少微注意到一个细节:“探子说革朗那边的增援军是十月廿三出发的?”   “探子截到了革朗的一封军报,军报上是这么说的。”   “十月廿三出发,按理说他们早该绕过源州了,可源州的守将今日才报告他们的动向,今日是十月廿七,那他们至少晚出发了三天。”   “许是他们出发前耽搁了?”   “不,你还记不记得,革朗说宣战的日期也是晚了三天,为什么会这样?”   少微陷入深思,他不认为这是巧合或是失误,他一直觉得有东西被他们忽略了。翻开历书,少微在有出入的那几日上做了勾画,脑海中突然飞快地闪过什么,他眼前一亮:“我知道了!是历法误差!”   “什么?”华苍没听明白。   “是误差!”少微激动地说,“我长丰更朝之后,颁布了亁象历,可是革朗人仍然沿用的是太初历。亁象历一年为三百六十五又五百八十九分之一百四十五天,一朔望月为二十九又一千四百五十七分之七百七十三天,而太初历的一年为三百六十五又一千五百三十九分之三百八十五天,一朔望月为二十九又八十一分之四十三天,经年累积,这两种历法之间是有误差的,太初历比亁象历晚了三天。”   华苍脑袋发晕:“所以呢?”   “所以……所以也没什么用。”少微笑了笑说,“我只是突然解出了这道算术题罢了,心里舒服多啦。”   华苍:“……”   少微正色道:“不过我现在觉得,这队人马不止是增援落沙城那么简单。”   “的确。”华苍在地形图上划了个半弧,“他们这次的目标是峡林城,之前从我这里撤军,应当也是想换一条路进攻了。”   “怎么会突然想到从峡林城入手?这支革朗军的将领是谁?”少微问。   华苍蹙眉道:“木那塔。”   十日后,木那塔再次打了长丰一个措手不及——   峡林城被攻陷了。   华苍这边已经提前出发要去拦截革朗援军,然而终究是慢了一步,峡林城守将的头颅被悬在高处,城墙上插满了鲜红的鹿角旗。   这一次的失利,将长丰再次拖入了极度危险的境地。最让人匪夷所思的是,从以往的交战来看,革朗军对长丰境内的地形并不熟悉,更何况是峡林城这样山势奇特又易守难攻的地形,可这次他们怎会一下就切入护国军守卫最薄弱的地带,从而长驱直入?   驻守尧州的裕国公被革朗大军牵制着无法脱身,只能发来紧急军令,要他们务必守住冕州最后的防线,峥林城和峙林城决不能再有闪失。   当夜,身为峥林城参军的赵梓前来,有意与峙林城联手,共同对抗木那塔。   赵梓比在司天监时晒黑了一些,整个人也被磨砺出了些许戾气。   不过他还是谨守着那套宫廷礼节,恭敬道:“参见太子殿下。”   少微扶他起身:“不必拘礼,赵参军连夜赶来,有何要事?”   情势紧急,赵梓直截了当地说:“殿下,木那塔绝不可能仅凭运气就挑中了那样一个进攻路线,下官从小在冕州长大,峡林城的地形之复杂,倘若不是有极其熟悉的人指路,进了山都可能会绕不出来,更遑论直接找准护国军守卫的缺口。”   “你的意思是?”   “冕州有奸细!”赵梓忿忿道,“那个奸细透露给木那塔足够的讯息,才会让他如此轻而易举地拿下峡林城!”   这个可能性少微不是没想过,然而眼下战场一片混乱,如何能分辨出谁是奸细?   “难道是峡林城中的护国军将士吗?可我听说那个木疙瘩没有留下一个活口。”   此时华苍打断了他们的猜测:“未必是奸细。”   少微和赵梓同时看向他。   华苍目光深邃,不带任何情绪地说:“也可能是俘虏。”   木那塔不会满足于一座峡林城,很快,他准备发起下一轮进攻。   军帐中,华苍和峥林城的守将一起给将士们作着部署,而另一边,少微皱着眉头,对着那本历书和地形图出神。他时不时奋笔疾书,面前的纸张上画满了各种各样的图形,还有那些密密麻麻的算术解法。   赵梓被这些东西吸引过去,原先只当太子殿下又在沉迷解题,在看了两张纸之后,他看出了一些门道,不由讶然:“殿下,你……”   “嘘——”少微示意他噤声,手上越发迅速地写写画画,那字已然龙飞凤舞。   赵梓便不再作声,只是跪坐在一旁,温和安静地等待着。   华苍讲完战术,一转头便看见赵梓凑在少微跟前,脸色蓦然变得黑沉。   “在干什么?”他强行站到了赵梓与少微之间。   “嘘——”少微给了他同样的回应。   华苍低头看着那一堆鬼画符:“……”   少微算到一半突然遇到瓶颈,赵梓适时地在那张纸上点了一下:“这里该是三分之一夹角,所以时辰应当是……”   “应当是戌时三刻!”少微如醍醐灌顶。   华苍:“……”好烦,插不上话。   终于,在华苍忍耐到极限的时候,少微抬头看向他,兴奋地说:“华苍!我们也许能给那个木疙瘩来个出奇制胜!”   华苍脸色稍霁:“怎么?”   “天时地利!”少微道,“在革朗军经过峥林山脉的时候,会有天狗食月!”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   不过是锈剑立地,枯骨成佛。   闲言碎语:   华苍表示:学霸了不起吗!学霸就可以抢我媳妇儿吗!好气啊! 第31章 月全食   少微将历书、地形图和自己推算的结果一起放在华苍面前。   “革朗的这支增援军现在占领了峡林城, 他们要想进一步攻入冕州, 势必要经过峥林山脉。峥林山脉地势险峻, 原本就是易守难攻的地带, 加上十一月初五的月全食, 我们只要提前占据有利地势, 胜算会比他们要大得多。”   赵梓想了想道:“月全食是重大天象, 既然我们能推算出来,他们想来也会有所防范。”   “那可未必。”少微得意一笑,给华苍递了个眼神, “还记得我们上次说的那件事吗?”   “你是说……”终于能插得上话了,华苍稍加思索便明白了少微所指,“历法误差?”   “对,就是历法误差。”少微道, “革朗沿用的太初历比我们的乾象历晚三天,误差也更大,天狗食月这样的天象, 差之毫厘便谬以千里,他们断不会推算出来的。”   华苍心里已有了决断:“所以我们必然能占到这个先机。”   少微颔首:“正是如此!”   于是华苍与众将士重新拟定了作战方案,最后还不忘睨了赵梓一眼。   那一眼似是挑衅,又似是警告。   正在与少微讨论算法的赵梓:“……”   为了筹备与木那塔的这一战,峥林城和峙林城各留下足够的守军, 由峥林的将领调度,其余人马由华苍率领,前去截杀革朗的增援军。   裕国公也十分重视冕州的战局, 不惜派出一支精兵队来给他们断后。   出站前夕,华苍想把少微送去湛州,那里守备森严,是最靠后方也最为稳妥的一道防线,太子毕竟是太子,容不得半点闪失,理应待在较为安全的地方。   然而少微严词拒绝了。   他说:“这套战术是我想出来的,你要我作壁上观?你们知道天狗食月的准确时间吗?你们知道届时山南和山北哪里更适合突袭吗?”   “可你是太子。”   “华将军!”少微看着他道,“我现下不仅是太子,还是监军!你若再提让我逃跑的事,休怪我治你以下犯上之罪了!”   华苍拗不过他,又担心自己到时候顾不上他,只恨不能把他敲晕了一路送回皇宫。   最终少微还是得偿所愿地留了下来。   不过,当他沉浸在即将上战场的感慨悲壮中时,他看见华苍脱去外袍,换上戎装,看见他背上刚刚痊愈的杖伤,交错的血痂依旧触目惊心,看见他深夜拭剑,那剑身裹挟着凛凛寒意,不知凝聚了多少亡魂。   少微这才真正意识到,华苍是要去搏命的。   任何一个瞬间,都可能血洒疆场,再不能归来。   他忽然想问他一句话。   次日清晨,他们整装出发。   连着两天一夜的跋涉,他们进入了峥林山脉的深处。   峥林山脉地形复杂,山中岩层参差,又有许多熔岩洞窟,行军极是不易,幸而有赵梓这个当地人引路,着实省了他们不少气力。   这一夜,少微跟在华苍身边。   通往山北的路颇为险峻,他们下了马,在山路上艰难前行。   这里没有石板铺就的廊道,没有明亮精致的宫灯,为了隐藏行踪,他们甚至要专挑崎岖小路行军,连火把都不可以举。   只有淡红的月光。   少微几乎什么都看不见。   华苍照例将一根衣带拴在他的腕上,时而用手牵动他,时而出言提醒他。   少微出奇地冷静,他一点也不慌张,一点也不害怕,有这个人在身侧,于危机四伏的战场上走着,竟比独自走在宫中的石阶上安心。   到了地方,少微算算时辰:“差不多了。”   他牵着华苍的衣带,站在隐蔽高处,风吹得他鬓发松散,他们身后是英武的长丰将士,只等着他一声令下,便要向着他们的战场冲去。   他眼中映着一轮红月,华苍的眼中却映着他。   一抹暗影开始侵蚀月亮的边缘,一口一口,慢慢吞噬着洒下大地的光亮。   “天狗食月。”少微道,“等天狗吃完了,我们就去吃革朗人的血肉。”   随着月亮的消失,他眼中的神采也越来越少。   天地无光,就像是一场永夜。   华苍看着他变得空茫的瞳孔,问道:“怕吗?”   少微笑着说:“不怕,只要在能感觉到你的地方,就不怕。”   他解下腕上的结扣,松开了华苍的衣带。   华苍一瞬间想要去抚触他的眼睑,终究还是收回了手。他翻身上马,高举令旗,倏然挥下:“儿郎们,随我冲!”   英雄无归路,快意沙场。   少微眼不能见,耳朵却听得清楚。山野中回荡着将士的冲杀声,兵刃的碰撞声,他甚至能听见热血喷洒、肢体分离的声音。   他知道华苍在哪里。   哪里战得最痛快,那个人就在哪里。   出战的前一晚,他问华苍:“若不是当初我硬拉你参军,也许你还安安稳稳地在将军府待着呢,不用上战场,也不用受责罚,老实说,你后悔吗?”   华苍哂然:“为何要后悔,最坏能是怎样?不过是锈剑立地,枯骨成佛。”   平生无憾事。   锈剑立地,枯骨成佛。   不过尔尔。   那人似乎对什么都是不屑一顾的,他从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不在乎功名利禄,甚至不在乎生死。他想做的事,便会不择手段地去做。   他答应为他守住边疆,他也相信他一定能做到。   暗影逐渐移开,月光重洒衣衫。   永夜即将结束。   耳边是远处将士们得胜的欢呼,少微向着那温暖的光芒看去:“我一生所图,不负天地,不负河山,不负子民,不负你。”   这一战,他们成功阻击了革朗的增援军,木那塔想要一举拿下冕州的美梦破灭了,但他尚未放弃,革朗军依然掌控着峡林城。   从峥林山脉撤离时,木那塔遥遥喊道:“此战是我失算,天狗食月,想不到连老天也助你。你叫华苍?我记住了,我们来日再战!”   华苍甩落剑上热血,语气森寒:“来日便取你项上人头,以祭亡父。”   木那塔大笑道:“华义云将军总算还有个拿得出手的儿子,只可惜他倾尽毕生所学教出来的那个好儿子,到头来却是个贪生怕死之辈,可笑,可笑啊!”   廖束锋当下沉不住气,大声喝骂:“信口雌黄!谁准你辱我长丰将士!”   木那塔不慌不忙地说:“我说的有什么错吗?不然你们觉得我是如何得知峡林城军备部署的?又是如何摸清峥林山脉的地形的?这么说起来,你们长丰的护国军将领可真令人刮目相看啊,面上装得那般悍勇无畏铁骨铮铮,其实不过是个没了爹就只会嗷嗷哭的奶娃娃,你们说是不是?哈哈哈哈哈……”   对面的革朗军附和着大笑。   “放你的屁!”廖束锋怒极,恨不得冲上去撕烂他们的嘴。   不得不说,木那塔这番话令在场的护国军颜面尽失,若真是华世承将军泄露军机,倒显得他们曾经的忠诚坚守都成了笑话。   华苍拦住廖束锋,朗声道:“在下出征前对木那塔将军也早有耳闻,今日一见,不过如此。纵然你们知道山脉地形又如何?手下败将,安能言勇?”   说罢,他高举重剑,只待剑指前方,便要再次冲锋。   木那塔自知士气已散,不再恋战,即刻率军撤离,只留下一句:“我木那塔不是不通情理之人,为感念华世承将军协助之恩,今日便让你们兄弟重逢吧。”   这是要用华世承换得撤离的机会了,华苍不置可否。   他原本也没有打算要继续追击,在赵梓清点过己方的伤亡后,只象征性地撵了对方十里,之后派出两队人搜索革朗军在峥林山脉中的营地。   少微也跟了过来。   华苍皱眉:“你怎么来了?”   有羽林军亲卫给少微举着火把,但他身上还是能看出摔倒和被树枝钩划的痕迹。要依着华苍的想法,这时候少微就该坐在军帐里,让人烤些野味垫垫肚子,等着他得胜归来。   当然,他也知道这位太子殿下坐不住。   少微随手抹了抹脸上的汗,蹭了一脸黑灰:“我听说他们把华世承将军留下来了。”   华苍点头不语。   少微自是明白这其中的难为之处,泄露军机,通敌叛国,若是坐实了这项罪名,不仅是华世承,就连华苍也要威严扫地,甚至已故的华义云将军,这一世英名恐怕也要毁于一旦。   木那塔这招当真阴损。   叹了口气,少微安抚道:“先找到人再说吧。”   他们是在最为奢华的一座军帐中找到华世承的,人一找到,少微便下令闲杂人等不得入内,只有他、华苍和廖束锋等人先去见了这位昔日大将。   华世承端坐在主帅左手边的位子上,身着锦缎织就的革朗衣袍,襟口绘有红色鹿角,俨然一副谋士装扮,只是脸色苍白如纸,微垂着头,静静地等着他们。   见到他这副模样,廖束锋残存的一丝侥幸也消失了,他猛地冲上前去,揪住他的衣领骂道:“你可知你都做了些什么!你对得起将军吗!你对得起我长丰将士的数万英灵吗!华世承!我看错你了!”   华世承抬起头来,未作任何辩解,他看向华苍,像是笑了一下:“是你来了啊。”   华苍走上前去,拉开廖束锋,扣住华世承左手的脉门。   他愣了一下,随即又翻过他的手腕。   华世承道:“不用看了,手筋脚筋都被挑断了,早就是个废人。”   廖束锋不由怔住:“你……”   华世承的目光落到少微身上,以手撑着身体,艰难地挪动了一下,随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殿下,末将无能,没能守住落沙城,没能替父雪恨,没能……为国尽忠。”   少微伸手扶他,只觉得他骨瘦如柴,轻得仿佛风吹就倒。   华世承却不肯起身。   少微问他:“峡林城军备部署和峥林山脉的地形,是你告诉革朗军的?”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   连绵阴雨,如鬼夜哭。 第32章 鬼夜哭   少微问他:“峡林城军备部署和峥林山脉的地形, 是你告诉革朗军的?”   华世承自嘲道:“我说不是, 你们信吗?”   众人无言。   “不是我。”华世承说, “是我的副将, 木那塔手段毒辣, 他熬不住便说了, 但我作为主将, 亦有同罪。”   廖束锋向来耿直,不忍道:“华将军,若你未曾变节, 何罪之有!”   华苍自始至终未置一词,他猜到泄露军机者是被俘之人,至于是谁,他未曾妄加揣测, 也没有必要揣测,此刻他只是对华世承道:“和光同尘,戢鳞潜翼。”   和光同尘, 与时舒卷;戢鳞潜翼,思属风云。   ——这是父亲曾经对他们说的话。   为将者,当不拘泥于形,不拘泥于术,要学会随着情势的变化伺机而动, 以图后事。   华世承愣了一瞬,看着面前这个与他血脉相连的弟弟,眸中闪过一丝温暖。他们并不亲近, 但无疑受过同样的教诲,有着相似的抱负,他们是兄弟,有些话不用明说,彼此都已了然于胸。   子承父业,兄死弟及。   华世承忽道:“殿下,末将失城有罪,又已沦为废人,身无他物可报君恩,唯有一份革朗军在西北三州的兵力分布图,末将将其藏匿在这营地之中,还请殿下容末将带路去取。”   少微扶他起身:“好。”   华世承勉力站起来,却见华苍在自己身前蹲下,道:“走吧。”   少微看了看他们,叫上廖束锋,当先出了营帐,他对廖束锋吩咐:“去给华世承将军拿件我长丰将士的衣装来。”   廖树锋会意:“是!”   华世承趴在华苍背上,把他们带到了一处极为偏僻的营帐附近。此处正在风口,阴冷潮湿,营帐亦是随意搭建,破烂不堪,显然不想让住在其中的人过得舒坦。   少微想,恐怕这才是木那塔给战俘的真正待遇。   华世承朝一块石头后面指了指,少微举着火把正要去看,华苍冷声喊住他:“殿下。”   少微停下脚步:“怎么?”   华苍示意不远处的两名士兵上前查看。   少微反应过来,下意识地看了眼华世承。   华世承无奈一笑:“谨慎些是对的。”   他明白,无论他们是否信任他,无论他的忠诚是真是假,无论那张兵力分布图是不是真的存在,华苍都不会让太子承受一点点风险,他要为他探清每一步。   两名士兵从石头后翻出了一套散发着腥臭味的衣裳,这衣裳几乎看不出原本的样式和颜色,上面尽是干涸的血迹,布料开线,碎成一条条一块块,早已不能蔽体。   不过眼尖的华苍还是辨认出来,这是长丰的军服。   士兵在这团脏衣中找到了一个细长的白色布卷,他们将其呈给少微。   少微把布卷缓缓展开,就着火光,入目是暗红的线条与字迹。   这的确是一张兵力分布图,用血书写的。   少微问:“你是从哪里得来这个图的?”   华世承回答:“我听革朗人无意间提起过,有时候他们以为我晕过去了,说话没有顾忌,东拼西凑可以知道一些情况。还有木那塔曾把我叫过去,几次劝降,我在他的案几上看到过作战地形图的边角。”   少微仔细看着这张图,发现有一部分较为清晰,而另一部分的字迹十分虚浮,线条也不再规整,歪歪扭扭,粗细不一,可以想见,当时这人的手筋被挑断了,是如何颤抖着稳住手指,继续用自己的血,凭借记忆慢慢描画出来。   “未必精准,但是……聊胜于无。”华世承轻声道,像是了却了一桩心事。   “多谢。”少微由衷地说。   廖束锋拿来了一套干净的军服。   他一路上听到士兵们的议论,看到有人对华世承指指点点,几次想上去辩驳,可是想到自己方才的所想所为,又何尝不是跟这些士兵们一样。木那塔撤军前喊的那几句话,抹杀了华世承在这些士兵心目中最后的威严。   华世承示意华苍放下自己,他依靠自己的双腿站到地上,郑重地捧过那件簇新的长丰军服,展颜一笑:“廖将军有心了。”   廖束锋见他手脚不便,想帮他换,被华世承拒绝了:“说是废人,倒不至于连衣服也不能穿了,我自己来就好。”   说罢他蹒跚着走向那个破旧的军帐,由于腿脚无力,中途险些摔倒,少微想叫华苍接着背他几步路,尚未开口,却见华苍拉过他一只胳膊搭在自己肩上,扶着他慢慢走了进去。   不一会儿华苍便出来了,留给华世承自己换衣服的余裕。   他们几人在帐外沉默地站着,林间的风吹得呜呜作响,从南面带来一股潮湿的气息。   大约再过一个时辰,天就要亮了,廖束锋抬头看了看,云层遮住了西沉的月亮,四野晦暗不明。他说:“多半要下雨了。”   少微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作为监军,他需要考虑很多事情,关于华世承的军报该如何撰写,该赏该罚,今后又该如何安置他。   就在此时,原本抱臂站在一边的华苍突然一凛,紧接着转身冲进军帐。   少微想问他怎么了,下一刻却也是脸色大变:“华将军,不要!”   咔哒。   机括牵动的声响很轻微,不过少微敏锐地察觉到了。   然而他们终究晚了一步。   账内烛火昏黄,华世承端正地坐在那里,衣冠齐整,头戴战盔。那战盔沾满血污,上头的红缨虬结杂乱,但仍旧不掩其亮润锋芒。   华苍站在他面前,低头看着他,手握成拳。   少微越过华苍,见到此情此景,心中猛地一沉。   一只革朗的弓弩从华世承虚软的手中掉落下来,而他的心口,牢牢钉着一支箭。   少微认得这种箭。   革朗的狼毒箭。   廖束锋大骇,悲恸吼道:“华将军!你这是为何!”   他想给华世承治疗箭伤,扯了碎布去堵那源源不断流出的黑血。   华世承面色渐渐灰败,摇了摇头说:“不用了。”   他叹道:“我这一生恃才傲物,到头来,丢了一座城,还被敌军俘虏,多少将士因我而死,我活着回去,便是千古罪人,我死在沙场,尚能保有名节。”   “何至于……”少微哽住。何至于以死明志。   “殿下,”华世承勉力抬手,施以武将之礼,“愿殿下带领我护国军八万将士,斩尽敌寇,所向披靡!末将身不能报国,当血荐轩辕,魂守疆土,为君……尽忠。”   那座军帐中,华苍一直守着他到最后一刻。   弥留之际,华世承对华苍说:“父亲说,你小时候……站还站不稳,就要拖着长枪,出去打仗……他说,你要是来了北峪关,记得登上城楼,去看看……边塞的落日……”   他说这话时眼神空茫,像是真的看到了那鎏金般的落日。   “真美啊……”   华苍拭去他唇边的血污,应声道:“知道了。”   “父亲……没有等到你,你来了,他泉下有知……”   华世承渐无声息,阖上了眼。   华苍亲手给兄长入殓。   他看到那齐整的衣衫下,那副骨瘦嶙峋的身体,早已没有一块好肉,纵横交错的伤口中,皮肉溃烂,化脓生蛆。   但他未曾哼过一声。   这一身的病痛苦难、屈辱罪过,仿若在那边塞的落日中,被涤荡于无形。   雨开始下了。   连绵阴雨,如鬼夜哭。   革朗在峥林山脉遭遇重创,木那塔退守峡林城。区区一个峡林城,尚且不会对护国军造成太大威胁,但若是与东面的落沙城联合起来,便可能成合围之势。而且这里有一处至关重要的地带,绝不能落入敌手。   裕国公传来军令:十五日内,务必夺回峡林城。   长丰的损失也不小,北峪关的缺口堵不上,革朗大军就能毫无阻碍地冲进长丰境内,几番交战,双方各有胜负,战事十分胶着。   木那塔奸诈狡猾,尽管少微和华苍已再三提防,但仍有失算。   这日,华苍追着蓄意攻击峥林城的革朗军进入峥林山脉南麓,对方屡战屡退,待他发现不对劲时,已是孤军深入,怕是中了木那塔的计。   木那塔在这座山里跌了跤,就要再在这座山里把面子找回来,故而周密部署多日。   而少微得知有另一队革朗军要去包抄华苍,迅速点了兵前去拦截。   他半路杀将出来,成功把这队革朗军的战力吸引到自己这边,意图把他们困在山中,待到华苍回援,便可将其一举歼灭。但他没想到的是,这队革朗军非常熟悉峥林山脉,在周旋之中,少微自己也被逼入了深山。   那日大雨,少微所过之处遭遇了泥石流,他与自己的军队被冲散了,落石与泥水将他困在了峥林山脉深邃复杂的洞窟之中。   洞窟阴暗潮湿,没有灯火,少微什么也看不见。   黑暗,无止境的黑暗。   起先少微努力保持镇定,想要找到什么东西生火照明。   但他失败了。   渐渐地,巨大的恐惧感将少微吞没,他辨不清方向,不知道前方有什么,也不知道还要走多远才能出去,他只能盲目地在洞窟中摸索。   不知过了多久,少微忽然听到前方有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   他猛地顿住脚步。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   蒙眼play。【误   第33章 蒙眼睛   “什么人?”少微压抑着喉间颤音, 攥紧剑柄, 望向声音源头, “谁在那里?”   那边一阵砂砾滚动, 分明是极小的声响, 落在少微耳中却似惊雷般可怖。他不辨方向, 凭直觉躲闪两步, 紧贴着另一边的岩壁,只想着若真窜出来个什么东西,人也好野兽也好, 定要瞬间取其性命。   也的确是瞬间发生的事情。   一个黑影从少微脚边猛地蹿过,他下意识地挥剑,剑身砍在岩石上,发出叮的一声, 迸出几点火星,飞溅的碎石片划过他的脸颊。   那东西受了惊吓,飞快地跑掉了, 同时散发出一股难以言喻的臭气,熏得少微直作呕。   吱吱吱——几只老鼠在混乱中仓皇逃远。   少微擦了把额头上的汗,此时才反应过来,不过是黄鼠狼在觅食。   被碎石划破的伤口有血渗出,火辣辣地疼。   他从未觉得自己如此无用。   这时节, 革朗那边早已大雪封山。然而冕州地形特殊,气候湿暖,冬季少有大雪。只是今年这雨下得十分反常, 像是把南方的水患都带了过来。   冕州本就是连沧江和乌陵江两江交汇之处,连绵不休的大雨已令江水暴涨,眼看着便要漫过江堤,实是给战事雪上加霜。   裕国公之所以要华苍速速夺回峡林城,一来是为解合围之困,二来也是因为冕州最坚实的水坝就位于此处,若是让水坝掌控在敌人手中,后果不堪设想。   华苍这厢刚刚杀出重围,尚不知是少微亲自领兵搅散了木那塔的埋伏。兵贵神速,他重整旗鼓,依着华世承那里得来的革朗军兵力分布图,选定了峡林城附近一处防守薄弱的山隘,趁他们不急回援,一鼓作气冲了进去。   “拿下水坝!”   大雨中,华苍高举令旗,倏然指向水坝的方向。   天幕暗沉,长丰将士们一往无前,在泥泞中奋勇搏杀,分不清天地也忘却了生死,只拼尽全力斩杀面前的敌人,一寸一寸向着峡林城推进。   像是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背后支撑,所有人都坚信,此战必胜!   “好你个华苍!”木那塔见势头不对,立刻叫停了回援的兵马,暂且放弃与护国军硬碰硬,退往冕州与章州的交界处。   此时华苍一剑削下那革朗守将的头颅,鲜血混着雨水汩汩流淌。   城下是将士们得胜后的欢呼,鹿角旗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重新换上了护国军的将旗。   他们不辱使命,峡林城终于夺回来了!   可就在这士气大振之时,参军赵梓快马进城,不顾一身狼狈泥水,也不顾城中守卫的阻拦,直闯到华苍帐前才勒停战马,掀开帘子便进去禀报。   华苍见他如此急躁,隐隐觉得不安,忙问:“什么事?”   赵梓深知此事不能声张,否则必然动摇军心,却又按捺不住心中焦虑,待华苍屏退旁人后,红着眼道:“殿下失踪了!”   少微停停走走,在石壁上刻下记号,有时能感觉到风口,可摸索着去寻的时候又总是找不到,不断地碰壁,不断地迷路,身上仅剩的干粮也吃完了。   出不去,怎样也出不去。   身体和精神都到了支撑不住的时候,少微绝望了。   他靠坐在石壁上,泪水不由自主地流了满脸。   什么都看不见。   他用力地揉自己的眼睛,希望能看到一点点的东西,哪怕是一点点的轮廓,可是没有用。眼睛被他揉得万分疼痛,他想着自己说不定已经完全瞎了。   他怨恨这双没用的眼睛,怨恨到想要把它们抠出来。   黑暗仿佛化作的实体,压迫得他无法呼吸。   他恍惚地走着,恍惚地喃喃:“谁来……救救我……华苍,华苍……”   声音在洞窟中回响,最终消失于黑暗。   有一瞬间,华苍以为自己听错了。   谁失踪了?太子殿下失踪了?怎么会?   待赵梓说完事情的来龙去脉,华苍回过神来,顿时怒火中烧:“他要去堵截追兵,你们就让他去了?为什么不拦着他!”   “当时情况紧急,殿下担心延误战机,所以……”   “行了!”眼下说什么都是无用,赶紧把人找到才是正经,而且还不能走漏风声。这是华苍出征以来第一次感到不知所措,他自然知晓少微是为了帮他脱困,也正因如此,他更加自责急迫,“他往哪个方向去的?”   赵梓回道:“东面,四檐山附近,有人从那儿回来了。”   “叫上那些人,我再点一队兵,即刻前往四檐山!”华苍当机立断,把廖束锋喊了进来,“从原先的羽林军中挑一队精兵给我,快!”   廖束锋一头雾水:“峡林城刚打下来,你这时候出去?”   华苍没工夫与他解释,只道:“你别管那么多,好好把这里守住。要是有人问起,就说我去周边的林地巡视了。”   听他这么说,廖束锋心知事态严重,不敢耽搁,火速去点了兵。   华苍又嘱咐赵梓:“你留下。”   赵梓不甘,他记挂着太子殿下,本就打算一起去寻,闻言便要反驳。   华苍一句话把他堵了回去:“事关大局,峡林城一定要稳住,水坝交给你了。”   必须有人在此操控水坝,随时等候裕国公的指令,赵梓无话可说,只得领命:“是!也请华将军务必要把太子殿下平安带回。”   虽说峡林城已被夺回,但革朗军显然还没有放弃,近来山中常有小股兵马徘徊骚扰,驻守城中的护国军丝毫不敢松懈。   赵梓遵照军令,关闭了水闸。   廖束锋是在华苍领兵离开后才得知太子失踪的消息,当即就给吓懵了。   好在事情尚未传开,士气没有受到影响,可若再拖下去,早晚会瞒不住。廖束锋和赵梓都寝食难安,仗还没打赢,储君先出了事,当真是天要亡国么?   大雨不绝,山中危机四伏,而此时,太子殿下已经失踪五日了……   华苍发现了那个洞窟。   洞窟中的路错综复杂,他顺着记号找到少微的时候,少微已经十分虚弱。   感觉到熟悉的气息,少微恢复了些许神智,他用手摸索着华苍,紧紧抓着他的衣袖,确认着自己不是在梦中:“华苍?”   “……是我。”华苍喉头滚动,良久才把那些担忧、愤怒、急切的情绪压下去,只剩下失而复得的庆幸。   “你终于来啦。”少微狼狈不堪,却努力朝他笑了一下,“还以为等不到你了。”   华苍心中钝痛,将他背起来,声音发着颤:“怎么这么笨,怎么弄成这样?”   少微乖顺地趴在他背上,微弱地辩驳着:“太黑了,我看不见……”   华苍托着他,稳稳地走着:“没事了,我带你出去。”   “嗯。”少微摸了摸自己脸上,“你把我眼睛蒙上了?”   “你在洞里待太久了,不能突然见光。”华苍拦住他的动作,“别解开,外面是白天,你眼睛会痛的,也可能真的会瞎掉。”   “说不定我已经瞎了,说不定眼珠子已经被我自己抠出来了……”   “别胡说,眼睛闭上,你眼珠子还在呢。”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出了山洞,久违的山风吹到少微脸上,饶是隔着厚厚的布条,又闭着眼,他还是能感受到透过眼皮的淡红光线。   眼睛真的很痛,那应该是还没瞎吧。   少微听到四周有马蹄踢踏的声音,伏在华苍的耳边问:“什么人?”   华苍道:“自己人,你睡吧,一会儿就回营了。”   少微嗯了一声,就再没了动静。轻缓的呼吸抚在华苍后颈,也安定了他的心神。   华苍把昏迷的少微安放在自己的马匹上,然后转向那群人。   那是一群上百人的革朗追兵。   而他这边,只有二十多名疲惫的羽林卫和护国军。   华苍仗剑而立,朝革朗军说:“来战罢!”   章州,落沙城。   章州与冕州之间,隔着一条绵长的沙河。   近来雨水丰沛,但现下沙河中的水位并不高,甚至有些高处的河床上裸露着半湿半干的泥沙。因为沙河上游连着乌陵江,这条河原本就是两江的泄洪渠,冕州峡林城的水闸若是完全关闭,此处的水量便不会很大。   护国军的主力守住了尧州,却始终无法再进一步,夺回落沙城。此时大军就驻扎在北峪关的南面,与落沙城中的革朗军隔河相望。   裕国公邵轩望着固若金汤的城墙,长叹道:“久攻不下,三州危矣。”   副将道:“好在峡林城那边的水坝拿下了,将军,我们尚有一线生机啊。”   邵轩颔首:“木那塔被呼维斜叫回了章州,看来是要与我们背水一战了。冕州那边捷报频传,想来华家那小子对付木那塔颇有经验,传我军令,把他调过来,带八千兵马。”   副将犹豫道:“把华苍调过来,那水坝那边……”   “水坝无需担心,我们那位太子殿下,亦不是省油的灯。”   “是,末将领命。”   对于自己那个鬼灵精的外甥,邵轩疼宠且信任,此次皇帝让少微来作监军,他也觉得是个很好的历练机会。   只是……   看着三州的作战图,邵轩暗自捉摸着,有好几日没见到那小子写的军报了,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   他终于得偿所愿了。 第34章 偿所愿   次日, 邵轩接到冕州传来的军报, 上面详细禀报了太子殿下领兵拦截敌军, 不慎被困山洞的情形, 看得邵轩心惊肉跳。   好在人已平安寻回, 只是受了些寒气, 并无大碍。   邵轩稍稍松了口气。   军报中华苍诚心请罪, 不过大战在即,邵轩没有苛责于他,调令亦没有更改。   少微生了病, 一直昏昏沉沉的。   刚刚醒来,他看见华苍在他榻边栓了半块题牌,听见他说:“你这勾股弦符还算管用,替我挡了一劫, 只是被砍成了两半。”   一半他自己留着,一半还给了少微。   少微模模糊糊地看着题牌在眼前打转,困顿地说:“等我好了, 给你重做一个……别人都是写诗词来着,你我……”   他没说完,华苍笑了下。   少微更加晕乎了,只愣愣地望着他。   这一笑,如霜雪初融, 将沙场上的戾气尽数敛去,往日锋锐的眉眼舒展开来,极尽温柔。少微忍不住抬手去摸他的脸, 问道:“笑什么……”   华苍没有回答。   他抓住少微的手,缓缓倾身,在少微蓦然瞠大的目光中,印上了一个吻。   他们的唇轻轻相碰,轻如羽毛飘扬着落到水面,轻如蝴蝶的双翅翕动又合拢。   少微忽然觉得心中胀痛。   那么短暂又那么惊喜,像梦一样,还是他等候了许久的美梦。   他终于得偿所愿了。   少微满足地再度睡去。   华苍替他掖好被子,重整战甲,提剑出帐。   廖束锋苦劝:“你受伤未愈,不可再……”   “出战。”   “华苍!”   “出战!随我去落沙城!”   廖束锋无奈,只得率军跟上。   日前为接回太子殿下,华苍与革朗追兵恶战,带去的羽林卫几乎全军覆没,华苍自己也被当胸砍了一刀,右肩处那道半尺长的伤口,眼下还在渗着血。偏偏这时候裕国公的军令传来,要华苍即刻前往落沙城迎战木那塔,让人如何不忧心!   然而华苍心意已决。   裕国公苦战百日才收复北峪关和尧州的失地,此时正是追击的绝好机会,他若不战,谁来守这边疆河山,谁来守他榻上之人!   “前线战事如何?”少微放下药碗,忍着口中苦涩问道。   这是华苍被调往落沙城的第八日,是他清醒后接过峡林守卫之责的第五日。   革朗将大部兵力转移到了北峪关与落沙城,但峡林水坝依然是他们的心腹之患。少微指挥有度,又一次击退了革朗军的突袭,不过他眉间的皱痕并没有因此舒展开来。   赵梓回答:“落沙城还没有攻下来,好在北峪关总归是守住了。裕国公受了些轻伤,华将军率领的前锋还在试图破城。军报上问我们,水坝能撑到几时。”   “连沧江上的两道堤坝已经决堤了。”少微握拳抵在唇边,轻咳两声,在面前的图纸上勾画演算,末了将图纸推给赵梓,“依你之见,能撑到几时?”   赵梓神色沉重:“若是乌陵江堤不被冲毁,大约能撑到初七。”   少微摇头:“乌陵江堤也已经不堪重负了,不过峥林境内有一条支流,从乌陵江连接到仙山湖,前阵子那条河塌方淤塞,我已命人去疏浚,多少能缓解一些。咳咳,如此一来,撑到初九应当是可以的。”   赵梓道:“还是太险。”若是不能及时开闸,水坝决堤,整个峡林城都将不保。   少微想了想,着人去问了仙山湖的情形,最终拍板:“回复裕国公,最多能坚持到初九,初九必须开闸。”   接下来几日,峡林的水位越涨越高,奔腾的江水不断冲刷着坝体,有几处土石松动,少微连忙派人去修补。饶是仙山湖那边分去了部分洪流,仍然杯水车薪。   峡林城每天都在紧张戒备,日夜轮番值守,生怕一个不留神大坝就被冲没了。少微一方面要继续应付革朗军的骚扰,一方面亲自带兵去加固水坝。赵梓也是个能吃苦的,一介书生,下水测量裂缝,上岸搬运沙石,什么活都干得来。   他们在等待裕国公的指令。   在指令到达之前,若是贸然开闸放水,很可能会导致前线功亏一篑。   少微望着汹涌而来的江水,不由感叹:“这场洪水,别说沙河,怕是能把整座落沙城淹没,舅舅是要与革朗人同归于尽吗?”   初七,雨停了。   赵梓刚刚探查完水坝的一处裂缝,上岸解下腰上的麻绳,缓了口气:“这雨终于消停点了,看这样子,明日兴许也不会下。”   “咳咳,但愿如此。”雨是停了,可少微总觉得胸口滞重,有些喘不过气来。   赵梓见他不太舒服,关切道:“殿下尚未痊愈,须得好生休息,药喝了吗?”   “喝过了。”少微哪有心思休息,遥望着群山之外,他恨不得长一双千里眼,一眼就能看见那边枕戈待旦的将士们,和那个不告而别的人。   夜里,裕国公的军令来了——   大军将于初九倾巢而出,全力攻城。峡林城以北峪关烽烟为信,见第一道烽烟,是为攻城初捷,后阵开始撤回;见第二道烽烟,是为攻城再捷,革朗军被诱战出城;见第三道烽烟,即刻开闸放水,清洗两江下游。   裕国公最后有言:若是未见烽烟,亦要在酉时之前开闸,机不可失。   少微盯着军令出神: “三道烽烟……”   他知道裕国公深谋远虑,护国军何时强攻、何时诱敌、何时撤离,想来都是经过周密部署的。然而沙场瞬息万变,此次交锋,两军皆是拼尽了全力,又有谁能断言战局如何?   峡林城的水坝不过是个闸口,却关系着千千万万将士的生死。   这道闸,重若万钧。   初八夜间又下了一场急雨,清晨雨势暂歇,洪水却还没有退。天色阴沉,像是一块暗色的幕在头顶悬着。   前方临时筑起的小堤坝决堤了,又一波水势汹涌而来。   少微站在峡林水坝上。   他听不见落沙城前的战鼓雷鸣,看不见沙河之上的兵戎相接,能听到的只有奔腾的江水冲刷坝体,能看到的只有西面群山中坚实而沉寂的烽火台。   赵梓劝道:“殿下,坝上危险,还是去营帐中等候吧。”   少微摇头:“不了,这里看得清楚。”   赵梓见他眉宇轻蹙,望着西面的眼睛一眨不眨,心知他是在为战局焦灼不安,不由暗叹,此时的这位太子殿下,似乎已不再是他在京中初识的那个无忧少年。这人收敛了骄矜与天真,被一点点磨砺出了王者的锋芒。   他的肩上担着家国天下,也依然站得笔直挺拔。   巳时,少微等到了第一道烽烟。   那黑色的火烟袅袅升起,昭示着前线初战告捷,一切在按照他们的计划进行。   少微的心绪却因此更加紧张纷乱,他即刻查看了大坝的情况,坝体上的裂痕在增多,士兵们还在积极地修补,应该还能再撑一阵子。   赵梓端了药碗给他:“殿下,该喝药了。”   平日里觉得又苦又涩、难以下咽的汤药,少微这次一饮而尽,根本没有尝出任何味道。   午时三刻,少微等到了第二道烽烟。   他渐渐镇定下来。   木那塔已被诱出城外,接下来只需等待我方撤离,便可开闸放水。   只是峡林城这边有些小麻烦,革朗军大约已经回过神来,猜到他们意欲何为,对于峡林的进攻愈加猛烈。少微不得不调出一部分修坝的将士去抵抗拦阻,他知道这样的进攻只是暂时的,因为只要水闸一开,便是大局已定。   他静静地等着,坝顶上的风吹得他衣袂猎猎作响。   然而那第三道烽烟,却迟迟没有升起。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   酉时了。 第35章 天地人   酉时快要到了。   因为将士们被调去抵挡革朗军的进攻, 水坝这边无暇顾及, 眼看着裂痕越开越大, 好几处已有土石坍塌的迹象, 再不开闸, 峡林水坝怕是要彻底决堤了。   少微面色发白。   洪水的每一下冲撞都带起坝体的震动, 他的心也随之震动。   为什么还没有点燃烽火?   他们还没有撤离吗?华苍怎么样了?他受伤了吗?   赵梓猜测前线大概是出了什么变故, 可是他们真的不能再等了,无论是峡林城还是水坝,都不能再等了, 他不得不出声提醒:“殿下,酉时到了,开闸吧。”   少微抿唇,看看脚下摇摇欲坠的水坝, 又看看远方仍然没有燃起的烽火,道:“等等,再等等……”   “殿下, 不能……”   “我说再等等!”少微怒道,“我们还能坚持!为什么不多给他们一些时间!”   “是。”   赵梓目露不忍,不再多言,只陪着他站在那里等。   他明白这个决定有多么难下。   烽烟未起,意味着护国军的前锋还在与敌人殊死相搏, 他们就在两江的泄洪渠上,还在抛洒着自己最后的鲜血去争取胜利,此时若是开闸, 便等同于放弃他们,洪水无眼,他们将会与革朗军一同被淹没。   那些都是为国拼杀的忠勇之士啊,难道要让太子殿下亲手送他们去死吗!   酉时一刻。   第三道烽烟依旧没有燃起。   少微看到峡林城的守卫前仆后继,抵抗着几近疯狂的革朗军,看到水坝已然摇摇欲坠,操控闸口的将领用肩膀抵着转轮,等候他的一声令下。   天幕沉沉,任凭苍生无助,依旧没有一丝怜悯。   少微摸了摸系在衣襟内的半枚勾股弦符,抬起了手,轻轻挥下。   他说:“开闸。”   他的声音被吞没在轰隆而下的江流中。   撤不了了。   北峪关就在数里之外,可是华苍知道,他们无法过去了。   木那塔自知中计,竟是不进不退,只死死裹住他们这支护国军,全然是要同归于尽的架势。两支军队死伤各半,势均力敌,华苍无法,只能与之缠斗撕咬。   好在不是没有收获,至少他取了木那塔的首级。   也算是告慰了父兄的在天之灵。   只是没想到这木那塔的鹿角军当真彪悍,主将死了也不溃散,反倒更加激愤地冲杀。   华苍已经力竭。   他的战甲早已伤痕累累,血与灰在他脸上刻下一道道印记。   右肩至胸口的刀伤迟迟未愈,长时间的征战与疲劳令伤口逐渐恶化,化脓溃烂,他能感觉到汩汩腥血浸透自己的内襟。   酉时了。   小瞎子应该要开闸了。   他没看到第三道烽烟,怕是会下不去手。   早知道送他回京了,好过让他做这伤神之事,还要为我难过。   真的没有开闸……   好罢,那便再打一会儿罢。   心脏还在奋力跳动,扑通扑通,扑通扑通。   华苍抬手抹去额角汗水,高高举起将旗,大喝道:“革朗不灭,誓不回关!杀!”   将士们拼着最后一口气冲阵:“杀!”   为了给主将报仇,迎面来的敌人数不胜数,华苍一身杀气地劈斩,以一敌十,以一敌百,敌人的血,自己的血,染了他满头满身。   又一剑下去,他肩膀剧痛,手腕微颤,竟未能击退那几名士兵。那几人不要命地冲上来,死死缠住他的四肢,华苍狂吼一声,反手削下一人臂膀。   扑通、扑通、扑通。   他耳边听到敌将长刀破空之声,却终是无力避让。   高热的身躯中钉入了透凉的兵刃,斜侧又有一刀划过了他的咽喉。   扑通……扑通……   天地皆寂。   在他身后,是奔腾而来的江水。在他面前,是敌将绝望的双眸。   华苍拄剑回首,望着家国城池的方向,忽而笑得洒脱。   恍然间看到那个少年,在千阶台上惊鸿一瞥。   在戒律堂中攥着他的袖口,亦步亦趋。   在繁华街巷里拉扯劝诱,磨他去他的羽林军。   在每个相伴的夜晚,与他经过明灭灯火,遥遥归路。   在那高处不胜寒的地方,定他生死,送他远去。   “这叫勾股弦符,保平安的,送你了。”   “等我好了,给你重做一个……别人都是写诗词来着,你我……”   他将剑插入河床中,用最后的力气,去捡那半枚符。   扑通。   黄沙一落,白骨生根。   其他的一切,都被这浩大的洪水冲刷干净,不留痕迹。   “殿下,殿下……”   耳边传来赵梓忧心的低唤,少微缓缓睁开眼。   他记得自己发生了什么。   开闸之后,有一瞬间,他什么也听不到了。江河奔涌,水坝塌陷,旁人焦急大喊,他看得到这些,却什么也听不到。   脚下的土石松动,很危险,可他不想动。   为什么不能纵身跃下,随着这些洪水而去呢?   与其他亲手送自己的将士们去死,不如他陪他们一起去吧。黄泉之下,他来为他们招魂引幡,为他们拜将封侯。   有何不可?   兴许华苍也在那里等着他,这水会带他去见他,几个瞬息,也就到了。   他还有很多话想对他说。   赵梓看他怔怔迈步,竟是要往水坝边缘走去,情急之下不顾礼数,拽着他朝岸边奔逃。   待到岸边,少微忽觉胸口剧痛,生生喘不上气来。   他仰头看天,想要呼喊什么,却发不出声音,继而眼前发黑,昏了过去。   “什么时辰了?”少微问。   赵梓松了口气:“殿下,亥时三刻。”   少微起身整理衣衫,一块木牌从他衣襟中掉了出来,他拾起题牌,端看一番,自语道:“这红绳怎么断了。”   又问赵梓:“战事如何了?”   赵梓嘴角扯了个笑:“胜了,我军大胜,落沙城夺回来了。”   “峡林城呢?”   “水坝有一小部分发生了坍塌,峡林城南面被淹了,附近百姓已经迁走。革朗退兵后,城防也已重新部署,殿下放心吧。”   “啊,那我该换身衣服。”营帐中微弱的烛火不足以让少微看清事物,赵梓要帮他,被他挡了,“我自己来。”   他摸索着为自己穿上繁复庄重的衣袍,又将那题牌的红绳重新打了个结,拴在衣带上:“走吧。”   赵梓忙问:“去哪儿?”   少微说:“去北峪关。”   “殿下,明日再去吧。夜路难走,革朗刚刚撤军,说不准还有些逃散的兵……”   “我军大胜,我身为监军,身为太子,怎能不前去迎接。”   “……是。”   赵梓劝阻不住,只得相陪。   出得营帐,少微下意识要去牵身边人的衣带,回过神来,又收回了手,让两名羽林卫举了火把,照着前路。   他们一路策马狂奔,绕过已成汪洋的沙河,在隔日到了北峪关,正值黎明之前。   他擅自前来,裕国公原想责备几句,但见了他,责备的话终究未能说出口,只拍了拍他的肩,与他一起站在城墙上,迎接归来的大军前锋。   城墙之上,四野黑沉,少微看不清晰。   夺回落沙城的护国军刚刚布好守城卫兵,清扫完战场。   如此得胜归来,却是一片肃穆。   少微问:“为何无人欢呼?”   没人答他的话。   城墙之下,哀恸哭声隐隐传来。   少微问:“为何哀哭不止?”   近万人出战,回来的不过寥寥数十人,他们一身落拓,步履疲惫。   几名将领沉默着登上楼来。   少微轻唤:“华苍?”   “……”   他睁着空茫的眼,又唤一声:“华苍?”   廖束锋走到近前,将一柄剑跪地呈上。   少微闭了闭眼。   无边无际的黑暗里,那人的气息似乎还残留不去,就像那夜在观星台,他与他咫尺相对,他还会问——   看得到我么?   还怕么?   承君一诺,他的羽林郎为他守住了边疆。   可是他的漫天星辰都陨落了。   少微伸手接过重剑,缓缓抚过剑上的污尘血迹,喃喃道:“你的剑……锈了啊。”   第一缕阳光冲破了云层。   少微眼睛忽地刺痛,他仰头看天,视野茫茫,炽目的光亮中,有人身穿战甲向他走来。   他仿佛迎回了自己的日光。   ——   天开见光,流血滂滂。   羽林折辉,天子孤妄。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   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第三卷 乾坤倦客莫销魂 第36章 凯旋归   有赤云贯日者, 状如烈火。   ——   沙河的水被染成了红褐色。   河上漂着许多浮尸, 有护国军的, 也有革朗人的, 裕国公命人打捞上来, 一一安葬。有侥幸活下来的, 被送到营帐中医治。更多的人被冲到了下游, 消失于泥流中。   少微一刻也闲不下来。   他在沙河边帮着打捞救人,为将士们张罗药草粮食,亲自核算军饷, 分发抚恤。众人感恩戴德,都说太子仁义,却无人知晓他心内煎熬。   任他做再多补偿,换得回那万千魂灵吗?   父皇告诫他, 为君当无惧。   要有多么坚硬的心肠,才能真正做到对天无愧,对地无悔, 对人无惧呢。   如今那一排排尸身陈列在他面前,他几乎无颜以对。   夺回落沙城后,少微跟随裕国公乘胜追击,一口气将革朗军逼出关外百里。   剌加城的最后一战,他搭箭对长空, 原先阴沉的天幕中,骤现一道红云,撕破重重暮霭, 横贯白日。   那一箭,他不偏不倚,射下了城楼上呼维斜单于的黑色陆吾旗。   长丰胜了。   百姓欢呼,万军振奋,他们即将凯旋而归。   可是他仍然没有找到华苍。   少微听到有人感叹,说华将军何等英勇,一剑斩下了木那塔的头颅。也听到有人唏嘘,说华将军战至力竭,遭多名敌将围攻,身中数刀,被洪水卷走,怕是……   怕是再也回不来了。   “罢了。”少微将那半块勾股弦符锁入盒中,轻声道,“我不等你了。”   洪水退去之时,太子同裕国公启程回京。   华家一连三人战死疆场,声名显赫的武将世家自此退出朝野,不再出将。   皇帝感念华氏父子忠烈,追封上将军华义云晋国公,其长子华世承忠勇侯,次子华苍武略将军。又封华家幺子华世源永安侯,承父兄荫佑,享一世安康。   华夫人丧夫之后,又痛失爱子,悲恸万分,在灵堂中几度晕厥,口中喃喃念着“白发人送黑发人”“怎能如此狠心丢下我们”云云。   华世源仍是那般怯懦瑟缩,佝偻着跪在华世承的灵柩旁。   少微代他父皇前来抚恤,踏进那高挂挽联、悬垂祭幛的厅堂,不由想起大半年前为父亲披麻戴孝的华苍。   他就是在这里告诉他,要送他去战场。   指尖忽然被一只温温软软的小手握住,少微低头去看,只见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拉着他,亮润的眼中满是稚气,她问他:“你也是来给哥哥烧纸钱的吗?”   少微回她:“是的。”   小姑娘把他拉到火盆旁,递给他一沓纸钱:“那你烧吧,要多烧点哦。”   “……好。”少微蹲下来,将纸钱一张张放入火中。   “还有这里也要烧点。”小姑娘扯扯他的袖子,指着自己脚边的一堆纸灰说,“这个是给苍哥哥的,你认识我苍哥哥吗?也给他烧一点吧?”   少微望着那小小的纸堆,问她:“这是你给苍哥哥烧的吗?”   小姑娘点点头:“他们说苍哥哥也要走了,他也要带些盘缠呀。可是娘亲只放了一个火盆,我怕跟大哥的拿错呢。”   少微四下看了看,神色渐冷,随即与她一起蹲在那个纸堆旁,又烧了两沓纸钱。   他说:“你的两个哥哥,都是救国救民的大英雄,这一路,一定有很多人给他们送钱。”   小姑娘说:“那真是太好了,他们可以攒着买糖葫芦吃了。”   少微极轻地笑了笑。   他记得这个小姑娘,华家庶女华箩,当年在天德寺见到她的时候,还是个抱在手里的爱哭鬼,现在都知道攒钱买糖葫芦了。   祭拜过后,华夫人领着华世源来到少微跟前行礼。   少微道:“华夫人节哀,永宁侯节哀。”   华世源看了母亲一眼,似有什么话想说。   华夫人心领神会,替他说了出来:“太子殿下,我夫君和长子均已为国身故,如今华家没落至此,要不是皇恩眷顾,给我儿封了永宁侯,怕是今后都难以在京中立足了。不过,我们母子尚有一个不情之请,还望殿下念在华家这些年来……”   “华夫人有话不妨直说。”少微淡漠打断。   “这个……”华夫人清了清哭哑的嗓子,道,“殿下,其实世源也有报国之心,先前他一心苦读,只想着考取功名为国效力,不曾想被妖女所惑,错失良机。恳请殿下赏赐个机会,给世源在朝中谋个一官半职,好让他安身立命,与他父兄一般,忠君报国,死而后已。”   华夫人看得很明白,一个无权无势的侯爷,能有什么大出息,在这权贵云集的秣京城中,还不是要天天看人脸色,若能得到太子的庇佑和重用,这才是上上之策。   少微看着这对母子,问:“你们知道华世承将军经历了什么吗?”   华夫人和华世源怔愣,不知太子殿下为何忽然问起这个。   他们自然不知华世承经历了什么,那所有的不堪和决绝,都被归来的人粉饰了。人已去了多时,运送回来的灵柩早已盖棺,他的亲眷们只知他战死沙场,却不知他受了多少折磨,忍了多少屈辱,他的皮肉被鞭笞得如何不成人形。   见他们不答,少微又问:“你们知道华苍是如何取下敌将首级,为我军赢得胜利的吗?”   “……”   “你们也不知。”少微意味不明地笑了下,“你们借他们的一世英名,想延续华家荣耀,这无可厚非。可是你们对得起他们吗?”   “殿下,我们怎么……”   “忠勇侯华世承,朝中有人对他的名节多有诋毁,你们为何不去为他正名?武略将军华苍,战死沙场尸骨无存,寻常人家尚且会立一座衣冠冢,在这灵堂里,竟连他的牌位也没有!他们丧期未过,魂灵还未归乡,你们就忙着自荐要官,生怕朝廷慢待了你们,当真是情深义重,忠君爱国啊!”   他言语嘲讽,说得华夫人与华世承噤若寒蝉。   华箩怔怔地看着他们争执,不明白方才对她和颜悦色的小哥哥为何突然生气了。   少微目光扫过灵堂中的众人,最终走到华箩面前,蹲下身对她说:“我会在天德寺中给你苍哥哥供奉长生牌位,你可以去那里为他上香祈福,给他攒糖葫芦的钱。”   华箩点点头:“嗯,我记得了。”   “父皇,战前我们曾派使臣前往渠凉,照使臣的回禀所言,渠凉王无意站在我们这一边。那现下渠凉又是什么意思呢?我们的使臣早已无功而返,仗也都打完了,这时候渠凉派人来惺惺作态,究竟有何用意?”   近日有一支渠凉来的商队进了秣京城,经过盘查,发现领头人竟是渠凉王次子淳于烈。淳于烈请求面见长丰皇帝,同时将商队带来的“货品”尽数奉上,以表诚意。   那些“货品”中,有半数是金银玉器、四海珍宝,还有半数是各种极为精巧的兵器——连弩、精铁剑、投石机,甚至还有一种火药制成的弹丸,杀伤力惊人。不仅如此,商队中看似寻常的“商人”,其实是制造这些兵器的能工巧匠,包括他们在内,都是此次淳于烈祝贺长丰大捷而送上的厚礼。   少微对渠凉国此番作为不以为然,在他们危急时不肯出手相助,等他们打赢了却想来分一杯羹,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   皇帝靠在榻上,似有些精神不济,但还是耐心地回答了少微的问题:“渠梁国内局势不稳,能在这时候给我们送上这些东西,说明他们终于还是下定了决心,要与我们结盟了。   “我们与革朗开战之后,渠梁王虽然言辞上拒绝了我们共抗革朗的提议,暗地里却让我们的使臣带回一封密函,那封信你也是见过的,那时他们便有所松动。   “至于淳于烈带来的这个商队,据探子来报,他们先前是从北峪关那边绕行而来,想来是真的想去前线相助,只是事有不巧,遇上了洪水阻路,等到洪水退了,他们心知战局已定,帮无可帮,这才以庆贺为名,转道前来秣京。”   “原来如此,既有此心,倒也不算特别无耻了。”少微道,“儿臣听说他们渠凉国内分了三派,一说要联合革朗,一说要结交我长丰,还有一说要洁身自好,两不偏帮,那渠凉王看样子不是个能拿主意的人,这才瞻前顾后地选了我们,说不定是在家掷筊掷出来的。”   皇帝笑骂:“慎言。两国建交,本就需步步为营,各自衡量利弊,岂是儿戏。”   少微道:“儿臣明白,只是看他们前来相助还要打个商队的幌子,怕是在刻意防着自己本国的什么人。”   皇帝沉吟半晌:“不无道理,此事可去深查一番。”   “儿臣正有此意。”   “查归查,礼不可废,明日你去送他们出城,不得怠慢。”   “儿臣遵旨。”   次日少微去给渠凉的“商队”送行。   淳于烈英姿勃勃地骑在马上,时不时侧头与一旁的长丰太子谈笑。看得出来他是个直爽开朗的人,即便此次长丰之行十分坎坷,即便由于渠凉王的犹豫不决,他在秣京没有受到应有的礼遇,这位渠凉的二王子仍然没有丝毫怨言。   他向少微表达了深切的歉意:“殿下,对不住,其实我们经过了北峪关战场,可我们去得太晚了,没能帮上什么忙。”   他还说:“你们的将士非常英勇,我很敬佩他们。”   少微回应:“王子不必自责,渠凉的诚意我们已经感受到了。”   他有些心不在焉,目光不由自主地四处逡巡。   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他的周围是淳于烈、淳于烈的亲随、羽林卫,身后是长丰给渠凉的回礼,马匹拉着十车布帛、茶叶、奇珍……还有渠凉人回程所需的粮食和水。   没有什么不对劲的。   城墙就在前面了。   少微礼数周全地送他们出城,与淳于烈挥手作别。   他忍着莫名的心悸,目送这队车马遥遥远去。   直至不见。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   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上章抢跑了) 第37章 苦夜长   又是一个不眠夜。   少微睡不着, 闭上眼就是那漂满尸体的沙河, 摇摇欲坠的水坝, 还有华苍留给他的那个浅淡的亲吻。   他想让他安眠, 如今却成了噩梦。   心像是被撕扯着、拖拽着, 一直沉到黑暗寒冷的地狱里去。   昼短苦夜长, 何不秉烛游。   少微翻身下榻, 止住了要跟上来的卷耳和桃夭,径自拎了两盏宫灯,漫无目的地走在这徒剩寥落的闲庭中。   穿过宫墙, 绕过回廊,饶是他对这座宫殿再熟悉不过,没了旁人指引,这般瞎转乱走, 终究还是撞了柱子。   少微自嘲一笑,猛地扬起手。   袍袖翻飞,华美宫灯重重砸在廊柱上, 烛火慢慢蚕食了灯纸,湮灭了最后一点朦胧。   这是场不公平的捉迷藏,他永远赢不了。   不知太子为何动怒,坠在远处的卫率赶忙上前,只听得那孤寂挺拔的身影说:“从今往后, 我所到之处、所望之处,每一间房屋,每一条走道, 每一个角落,都要灯火通明。你们不必为我提灯,亦不必为我引路,我想见的,自当得见。”   卫率怔愣片刻,跪地领命:“是,殿下。”   他看不清太子的神情,但仿佛从这一瞬开始,他所侍奉的主子与从前不大一样了。   东祺宫从此处处通明,灯火彻夜不熄。太子殿下将要去的地方,沿途也都有宫人或侍卫先行,挂灯点烛,照出一条明晃晃的路。   旁人不知,只当是太子殿下讲究排场,或是不喜暗处。   有朝臣谏言说太子太过铺张,德行有损,皇帝听过就算,毫不搭理。他自是知晓太子有眼疾,这是他最疼宠的孩子,此番作为哪里算得上错处,况且随行的人多些,周围亮堂些,于太子的安危也有益,既如此,纵然多耗费些灯烛又有何妨?   端午节前夕,天气渐暖。   大战所带来的国库吃紧、灾民安置等问题均已逐步化解平息,皇帝的头痛之症近来也稍有好转,正是一派祥和安稳,因而此次端午节宫里想好好操办一下,让大家高兴高兴。   “听闻今日城外有赛龙舟?”少微伸展双臂,让桃夭给他穿戴繁复衣饰。   “有呢,早半个月就开始筹备了,这会儿该决出胜负了。”桃夭笑答,“说是去年没赛成,今年的奖赏翻倍,各地挑选来的龙舟队都积极得很。”   “那想必很热闹。”   “城里一半人都跑去淮水河边了,可不热闹么。”桃夭踮着脚为他理好衣襟,抚平肩上的褶痕,感叹道,“殿下又长高了些,真是越发丰神俊秀了。今日端午筵席,怕是又要有不少人动心思了。”   少微疑惑:“动什么心思?”   桃夭道:“当然是说媒的心思啦。殿下不知么,您现下可是整个长丰最炙手可热的如意郎君,多少闺中女子对您芳心暗许呢。”   少微拢了拢袖子,失笑:“你又晓得了。”   桃夭啧啧:“奴婢就是晓得,不信等端午节后再看,殿下的耳根子保准清静不了。”   少微不欲与她争论这个,见穿戴齐整了,便道:“我先去看看悯儿,你随我来,带上那竹编的小篮子。”   “奴婢遵旨。”   流华宫是再没有往日的悠闲了。   弥夫人给皇帝新添了个小皇子,院落里乳娘侍婢进进出出忙个不停,又有后宫妃嫔轮番前来道喜恭贺,着实让素来喜静的弥夫人费神了好一阵。   今日端午筵席,出了月子的弥夫人自然要去,小皇子也要露个面。这会儿弥夫人梳妆已罢,一袭浅色宫装衬得她端庄宁和,虽说体态略有丰腴,却不掩其如玉气质,一颦一笑间带着初为人母的温柔,在少微看来,倒是比从前更美了些。   侍婢通报了一声,弥夫人抱着孩子走到外间来。   孩子安安稳稳地睡在襁褓里,小脸白嫩嫩肉嘟嘟的,很是讨喜。   少微凑近了看:“怎么又在睡呢?”   弥夫人笑答:“殿下赶得不巧,悯儿刚刚吃饱,这会儿正犯困。”   少微点头,小心翼翼地戳戳那软嫩的脸蛋:“吃了睡睡了吃,宫里头就他最快活了。”   “悯儿好福气,能得殿下时常看顾。”   “我与悯儿有缘。”少微垂眸望着这孩子,“他一出生,我们便胜了,就连父皇也说,他兴许是我们长丰的祥瑞。”   皇帝的第五子,刚好是他们夺回落沙城那日降生的。   三月初九,酉时三刻。   那时洪水汤汤,万千将士血洒异乡,他们终于撞开落沙城门,置之死地而后生。   待大军归来,皇帝听闻此事,觉得颇为巧合,又见少微终日哀伤沉郁,惟独对这刚出生的幼弟十分上心,便准许他随时来流华宫看望,还让他来给这孩子取名。   少微说:“祥瑞有灵,当悲悯苍生,以令天下长安,取一个悯字如何?”   李延悯的名字就这般定下了。   少微对悯儿很好,当真是放在心尖上的那种好。   他示意桃夭把小篮子递来,里头放着尚衣司新绣的一对艾草香包,四角粽的形状,绣线里裹着金丝,一只绣着竹叶兰花,一只绣着瑞兽麒麟。他将竹叶兰花那只赠给弥夫人,又把瑞兽麒麟那只塞到悯儿的襁褓里。   弥夫人谢道:“殿下有心了。”   小篮子里还有些零碎玩具,陶响球、人马转轮、玳瑁盘、小陀螺……都是请有名的工匠做的,极为精巧,少微一股脑儿都给了这孩子。   弥夫人忍不住笑出来:“殿下,悯儿还玩不了这些。”   少微面颊微红,他以前从没照顾过这般幼小的孩子,也不知该送些什么,只得尴尬道:“唔,总有用得上的时候。”   弥夫人望着他,叹道:“都说皇家薄情,殿下却是个性情中人。殿下对待几位手足宽厚仁德,又如此疼爱悯儿,实是皇家之幸。我这深宫中人,不知殿下经历了什么,只愿殿下心中郁结早日开解,莫再惦记故人旧事,徒惹伤怀了。”   少微手指拨弄着悯儿的拨浪鼓,唇畔竟是牵着一抹笑意:“多谢弥夫人劝诫,然而那些故人旧事,若我不去惦记,还会有谁记得呢?便随我吧。”   时辰不早,筵席要开了,少微先行一步。   弥夫人送过他,轻轻拍抚着怀中婴孩:“悯儿啊,你要想在这宫中过得平安顺遂,只能倚仗这位太子哥哥了。你太子哥哥撑得辛苦,你以后可要听他的话……”   端午筵席果然办得热热闹闹,皇帝心情很好,难得多饮了几杯。   席上被提及最多的就是立下战功的太子和刚出生不久的五皇子,少微面上一派和乐笑言,与谁都应对自如,实则两杯雄黄酒下肚,已不知旁人在说什么了。至于五皇子,尚且是什么都不懂的年纪,兀自睡得天昏地暗。   二皇子李延铮似有些心不在焉,近来他隐隐察觉到什么,却是有苦说不出,他那官居谏议大夫的外公今日甚至没有出席。三皇子李延晖面前已剥了五个粽子了,他早前心仪的姑娘嫁了别人,正难受着,除了吃什么也不想干。四皇子李延霖安静地坐着欣赏歌舞,只是脸上犹带病气,人看着又瘦了。   漫陶时不时瞪一眼远处的沈初,沈初消受不起,揽过坐在一旁的赵梓就去尿遁。秀陶几次要找那唯一比她小的弟弟玩,被她母亲拽住了没让。   少微放下酒樽,心里空落落的。   他忽然想起那年春节。   同样的万和宫,同样嬉闹的众人。可那人在暖阁里等他,于是他看什么都美,吃什么都香,做什么都快活。   原来少了那么一个人,便少了那么多意趣。   回到东祺宫,少微不肯就寝,执意要去暖阁。卷耳无法,只能匆忙添了暖阁里的灯火,好让主子看得清晰。   少微蹲在地上,目光凝于一处。   暖阁的地面砖缝中还嵌着一颗金豆子。那是他父皇赠予他的,被他和华苍玩打金珠时留在那里,当时他们想了好些办法也没有弄出来,说是就让它这么嵌着吧,左右不会丢的。   如此一晃,这金豆子竟是嵌了两年了。   都蒙上灰尘了。   少微不甘,想把它弄出来。他借着醉意,取来匕首一寸寸划开砖缝,将那两块砖生生剥离开,终于是把金豆子取出来了。   他用衣袖擦干净珠子,对着灯火照看。   眼一花,那圆润珠面上仿佛映出了两个人的脸。   少微忽而笑得开怀。   他自问:“打金珠,玩么?”   又自答:“玩!”   端午节后,果然被桃夭言中了。有数人来给太子说媒,说到了皇帝那边。   皇帝叫了少微过去,询问他的意思。   少微只说不娶。   皇帝问他为何,他说:“儿臣年纪尚轻,何必急于一时呢,父皇娶母后也没有这般早的。况且大战甫歇,百废待兴,儿臣哪有闲工夫儿女情长。”   “就你由头多,朕看你就是没个定性,不想找个人束着你。”皇帝数落了他几句,却也没有再逼他。   他们都觉得来日方长。   谁也不曾料到,这平静日子仅仅维持了三年。   太安廿六年,禁宫之内变故频生。   年仅十四岁的四皇子李延霖突发心绞痛病逝,皇帝大为哀恸,原先再三复发的头痛之症骤然加重,一下倒地不起。太医急忙施针用药,足足花了两天两夜才将皇帝救回。   然而经此一病,皇帝竟是无法自如活动了,只能终日瘫痪在床,偶有清醒之时。   少微临危受命,全权担下了朝政之责。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   谁还记得,当年那个跳脱恣意的少年。 第38章 不知怨   待放下最后一本折子, 天已经蒙蒙亮了。   少微熬了一夜, 却不怎么困倦, 他理了理衣襟, 站起身来。侍从为他打开殿门, 初春清冷的气息令他打了个激灵, 卷耳连忙给他披上一件大氅。   少微说:“回东褀宫, 一会儿把悯儿接来。”   卷耳领命:“是,殿下。”   近来少微几乎把所有精力扑在了政事上,四弟下葬、卖官大案、各地赋税、涿州流匪……因父皇重病而引发的混乱, 令他在通政司足足消磨了半个月。   如今好不容易得闲,实在是有些想念悯儿了。   回去洗漱更衣后,少微正用早膳,就听外面一阵热闹。   “太几哥哥……”李延悯不肯让旁人抱, 着急地迈着小短腿往院里跑,他一听说太子哥哥要见他,饭都不肯好好吃了, 跟在他后面的侍女手里捧着一屉香米糕,是弥夫人让带来的。   少微迎了出去,笑道:“悯儿来啦。”   “太几哥哥……”李延悯奶声奶气地唤,张着手就要扑过来,不料袖子挂上路边的树枝, 一下把他勾倒了。院子里一片惊呼,立即有人上去扶起这位小皇子,心惊胆战地请罪。   李延悯硬是忍着没哭, 就那么委委屈屈地望着少微。   少微走过来蹲下,夸奖道:“悯儿真勇敢。”   李延悯完全不知谦虚为何物,闻言点头赞同:“嗯!”接着把头靠在他太子哥哥的身上,腻腻歪歪地要抱,“太几哥哥抱……”   少微抱起他,顺道查看了一番,没有磕到脑袋,小孩子身上衣服厚,也没撞到哪里,就是手掌蹭破了点皮,还有袖子划了个大口子。   本不是多大的事情,少微叮嘱了随行的人几句,没有多加责怪。   少微让桃夭拿了布巾和药膏来,给小家伙净手抹药膏的时候,大概还是有些刺痛,李延悯终归是没忍住,掉了几滴眼泪。少微给他擦了脸,轻声哄着:“不痛了不痛了,悯儿看,这是什么好吃的?”   香米糕还热着,笼屉一开漫出一股槐花蜜的甜香味,少微掰了一点下来,在李延悯鼻子前面晃了晃,小家伙顿时忘了疼,眼珠子直围着香米糕转,还咂吧咂吧嘴,一副馋得不行的样子。见少微没动作,他很积极地伸伸脖子:“啊——”   少微喂给他,笑说:“太子哥哥也还饿着呢,分给哥哥一点好不好?”   传言小皇子护食得很,有什么好吃的,就算自己不吃了,也是不舍得分给别人的,不过显然太子哥哥不是“别人”。   “好。”李延悯很是大方,他不仅舍得分给少微吃,还要像少微喂他一样,用小手掰一块,再送进少微嘴里,看少微吃下去了,他比自己吃了还满足,“好吃啊。”   “嗯,好吃。”少微称赞。   兄弟俩悠哉游哉吃完了早饭,李延悯被带去换了身衣裳。少微本想把他换下来的衣裳给流华宫的侍女带回去,无意间看到那个破了的袖口,眸光微闪,忽而起了兴致,要亲手给他把这破洞给补了。   他嘴上说是怕弥夫人责怪,还故作严肃地不许他们告状。然而一旁的桃夭见到他再度拿起针线,却是蓦地红了眼。   这细细密密兜兜转转百针缭乱法,也是好久没见了。   沈初来的时候,少微还在缝补,抬头知会他一声,让他到暖阁里等一会儿。沈初瞧了瞧他,又与桃夭对视一眼,默默去了暖阁。   不久赵梓也被遣来了暖阁。   趁着少微还没来,沈初道:“这回你信了么?”   赵梓掀了掀眼皮:“信什么?”   “你不要揣着明白装糊涂。”沈初直言,“殿下怎么待小皇子的,你我都有目共睹。隔三差五就要去照看,还要亲自教养,真是当宝贝在护着。方才你也见到了吧,除了那个人,殿下何曾给谁缝补过衣裳?恐怕殿下是真把小皇子当成了那个人的……哎,也难怪,一个死时一个生,着实巧了点。只是殿下糊涂,我们为人臣子的难道不该劝劝吗?”   “为什么要劝?”赵梓道,“殿下愿意糊涂,便由着他糊涂吧。”   “可是……”   “你还待如何?这话要如何劝?这结要如何解?若是我们能为殿下把人找回来,他自然就不糊涂了。”   沈初无话可说,只能叹道:“罢了,就这样吧。这几年殿下变了许多,他太辛苦了。”   此时少微踏进暖阁,两人转身恭迎。   “在聊什么呢?”少微问。   “在聊今年的迎春开得早。”沈初圆滑带过,“这暖阁外当真好景致,要是再来一壶明前茶就更好了。”   “就你最讲究。”少微示意他们落座,同时让桃夭沏一壶新茶来。   因为沈初之前的话,赵梓不由细看了几眼少微。   这几年太子身量拔高,越发俊美无俦,褪去了少年人的稚气,举手投足间更显稳重,隐隐带了些王者气度。只是他心思缜密深远,又少与人说,倒是越发难以亲近了,常常让人琢磨不透他的想法。   的确变了许多,也的确太辛苦了。   赵梓还记得当年那个洒脱恣意的少年。   那少年喜欢笑,有时喜欢捉弄人,一双眼多情而温暖,会殷切地望着一个人,毫无保留地信任他。尽管那个人并不是自己,赵梓仍然很怀念那时的太子殿下。   只可惜,一切都已是过眼云烟。   “今日叫你们来,是想说说渠凉国质子的事,你们有什么看法?”少微问。   “这不是渠凉第一次想与我长丰结盟了,只不过相比以往更有诚意些。”沈初道,“好像就是上回来出使的渠凉王次子吧?叫什么来着?”   “淳于烈。”赵梓接话,“渠凉国二王子,为人直爽磊落,又骁勇善战,在渠凉颇负盛名。渠凉王把他派来做质子,大约不止是想要与我们结盟,还有保这儿子周全的意思在里面。毕竟现下渠凉内有安远侯挟势弄权,外有革朗人虎视眈眈,渠凉王总要留个后手。”   “还是赵大人看得透彻。”沈初嬉皮笑脸地恭维,“沈某就掰扯不清这里头的弯弯绕。”   赵梓漠然道:“不敢当,比不得沈大人手脚快,早早就让人去查那位安远侯了,他门下有几个幕僚,有几个近臣,你怕是比渠凉王还清楚。”   少微很感兴趣:“哦?沈大人如何做到的?”   沈初哂然:“哪里哪里,都是听语楼倩姑娘的功劳。倩姑娘被渠凉一名富商买去做妾,因思念故土,时常寄信回来,与听语楼的姐妹们拉拉家常,在下不过是凑巧听她们念了几封罢了。”   “当真是写给姐妹们的,不是写给‘沈三顾’的?”少微调侃,“沈三顾啊沈三顾,你委实厉害,人家都嫁做人妇了,还惦记着给你鸿雁传书呢。是吧,赵大人?”   赵梓冷哼一声。   沈初忙嘬了口茶:“哎呀,正说着质子呢,怎么扯到倩姑娘身上去了。”   “好了,言归正传。”少微道,“与渠凉结盟,对我们而言利大于弊,不是亏本买卖。现下渠凉国主动送来质子示好,我们总不能慢待了人家。”   “殿下说的是,臣会安排妥当。”赵梓道。   “他要来,我可以带他去烟巷逛逛,保准他乐不思蜀。”沈初提议。   少微哭笑不得:“喝你的茶去。”   沈初正色:“臣是说真的,一个寄人篱下的异国王子,沉醉在温柔乡里,总比被某些有心人利用要好。”   赵梓一愣:“你是说……”   沈初笑而不语。   少微吹了吹茶,漫不经心地说:“二弟最近那些小动作,我不是没注意到。卖官的案子与他脱不了干系,没查到底是父皇放他一马。”   赵梓皱眉:“二皇子还借涿州剿匪,把庄顺的兵权拿去了。”   “让他拿。”少微道,“他拿的下,也用不惯。”   “就是。”沈初很是不屑,“谁手上还没几个兵啊,庄顺的剿匪军,比得过咱们殿下的羽林军么?比得过裕国公的护国军么?”   少微瞟他一眼:“废话少说。所以你是什么意思?你小道消息多,是他最近又玩什么新花样了?跟淳于烈有关?”   “二皇子派人去了昕州,质子一行人的必经之地。”沈初哼了一声,“他消息挺灵通的么,质子人还没过北峪关呢,他就急着去迎接了,不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少微沉吟半晌:“且不管他吧,着人盯着动向即可,料他也不敢轻举妄动。”   次日,少微去天德寺为皇帝祈福。   他虔诚叩首,从袖中拿出一只素色布囊。布囊里装着十颗金豆子,连同他从石板缝里撬出的那颗,一颗不多,一颗不少。   这是父皇当年赐给他的福气,望他乐天知命,无忧无虑。如今他愿意用这些福气来换,换父皇早日康复,不受病痛之苦,也愿意在此处斋戒数日,诵经礼佛,只求能积累功德,以报答父皇的恩慈。   诵经之后,少微去了天德塔,那里立着华苍的长生牌位。   就那么一个方寸之地,长明灯暖黄的光映着他最后的荣耀——武略将军。   他静静站了一会儿,奉上三炷香。   后院中的题牌架又换过几轮,少微三年没有来看过了。那时被刺客损毁的佛堂,也早就看不出痕迹。一年又一年的,就这么过去了。   算圣先生仍然在此地住寺修行,他身为弟子,自当前去拜访。   老爷子还是那般讽刺的语气:“稀客呀,还以为殿下已经忘记我这个老头子了。”   少微恭敬奉茶:“是弟子的错,先生莫生气。”   老爷子接过茶喝了,凝神看他,便仿佛一切过往都只是昨日。   他问:“功课都做了没有?”   “弟子……做得不好……”不知为何,在时过境迁、许多人事都已平复之后,少微忽然觉得撕心裂肺,竟是再站不住,伏在先生的膝上,痛哭失声。   老爷子轻轻抚着他的背,叹息:“傻孩子,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他手边的小架子上,挂着一些刻着佛语的木牌,有一块是他为了这大弟子刻的。   人呼为牡丹,佛说是花箭。射人入骨髓,死而不知怨。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   那人站在北峪关上,直到日落。 第39章 昕州行   淳于烈驱马前行, 晃晃悠悠走了一阵, 忽然意识到什么, 四下看了看, 转头问身边随从:“昭肃去哪儿了?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   随从回答:“说是要去北峪关上绕一圈, 一会儿就跟上。”   “哦, 那我们走慢点, 等他一下。”淳于烈道,“反正今日也赶不到昕州了,再走三里路, 扎营休息吧。”   “是。”   ……   一名头戴帷帽的男子来到北峪关城墙下,黑色纱罗垂在帽檐前,严严实实地障蔽了头颈。即便有风吹起纱罗,也难以看清他的样貌, 因为他的下半张脸也被面巾遮住,唯有一双冷厉的眉眼隐在帷帽之后。   城墙上有巡逻的士兵,也不知这人从哪里钻了空子, 竟登到了城上。   他自去寻了个隐蔽的角落,就那么抱臂站着,面朝西边。   北峪关前是一大片平原,远处山脉连绵,却独独在西边留了个空缺, 夕阳沉落之时,万丈霞光从那空缺处铺延开来,将天上的薄云一层层浸染, 从橙红到青黛,又给广阔平原添上一日中最后的艳色,恍若神女为苍生布施的恩泽。   当真是……美得令人忘言。   他看得十分入神,似乎看到的不止这落日胜景。   在他的眼中,远方烟尘翻滚,如同金戈铁马踏血而来,而这城墙上风声呼啸,仿佛昔日英魂徘徊不去。   天色渐暗,神女将霞帔尽数收拾回去,观景之人也到了该离开的时候。   不过这回他的运气就没那么好了,还未下得城楼,迎面撞上了巡逻的护国军。   他装束可疑,立时有两名士兵上前拦住他,喝道:“做什么的!”   这人用手比划了两下,随后从怀中拿出了一块令牌。   士兵辨认出这是渠凉的通关信物:“你是质子队伍里的人?”   他点点头。   士兵谨慎盘问:“质子早些时候就递交了通关文牒,你为何滞留到现在?”   他仍是用手比划。   士兵猜了个大概:“走散了?”   点头。   另一个士兵有些不耐:“怎么不说话!遮遮掩掩的,有什么见不得人吗!”   这人顿了顿,将帷帽摘下,又将面巾扯开,露出脸和脖颈。   两名士兵仔细看了看,目露了然,其中一个道:“罢了,你等会儿,我去跟我们将军通报一声。”   这人重新戴好面巾和帷帽,点头,安静等候。   “是个哑巴。”通报的士兵说,“应该是渠凉质子的侍卫,不小心走散了,跑到城楼上看队伍往哪里去了。”   “他怎么上去的?”   “从西边那个断层的关口上去的,那地方偏得很,又是条死路,一般人都不会去那儿,估计他也是误打误撞。相邻几个关口的弟兄都没见过他,看样子挺老实的,没乱跑。”   廖束锋刚接到裕国公的传书,一时没空,闻言道:“仔细核实身份,没什么可疑的就放他走,我们不宜与渠凉人起冲突。”   “万一他耍诈……”   “告诉他质子往东南方向走了,派个人跟他一段路。”   “是,将军英明。”   廖束锋处理完公务,士兵来回禀,说那人确是质子队伍里的人,跟着他的人一直跟到渠凉人的营地,还看到质子出来与他说话。   既如此,廖束锋便没把此事放在心上。   “昭肃啊,你去北峪关上干什么了?”淳于烈问。   被人盯着赶了这一路,多少有些口渴疲累,昭肃拿下帷帽和面巾,径自倒了茶水,喝完后用手语与他交谈。   ——有人告诉我,北峪关的落日很美,一定要登上城楼去看看。   “哦?当真那么美吗?”   ——尚可。   “比之我渠凉的岔海落日如何?”   昭肃笑了笑,没有接话。   “罢了,不该这么问你。”淳于烈哂然,“岔海落日固然美,不过等咱们这趟功成回国,我再带你去渠山瀑布看看,那才真是人间绝景,不骗你。”   ——殿下说过三次带我去渠山瀑布。   “这次绝不诓你!”   次日,质子一行到了昕州境内。   他们所走的是一条贯穿中原内陆与西境边陲的通商要道,此处十分繁华热闹,沿途能遇到各国商队,买到各色商品,还能遇到各种风情的美人,若不是还牢记自己肩负使命,质子怕是要逛得忘乎所以。   人多眼杂,为了避免惹上不必要的麻烦,他们还是决定穿过商道,准备在城郊寻一个清静的驿馆休息。   约莫是一路上太过风平浪静,淳于烈稍稍放松了警惕。   傍晚,正当他要踏入驿馆之时,昭肃忽然挡在他前方,以手势示意他当心。   淳于烈神色一凛:“他们终于忍不住了?”   ——我们被下套了。   “来了多少人?”   ——加上驿馆里的,至少百人。   “这是要我的命啊。”淳于烈叹道,“只不知是哪方派来的,真够狠的。”   昭肃反手抽剑,瞬间割开了刺客的咽喉。淳于烈的侍卫也不是吃闲饭的,当下将其保护在圈中,奋力对抗起从暗巷和驿馆里冲出的埋伏。   这附近还有零零落落几户人家,百姓们一见这阵仗,都吓得关紧门窗,捂住孩童的眼睛。外面刀剑铿锵作响,街道中弥漫起越来越重的血腥味。   对方的人太多了。他们的目的非常明确,就是要取淳于烈的命,一拨拨的人扑杀上来,竟然用的是以命换命的打法。   临街的茶铺受到无辜殃及,一名老妪慌慌张张地收拾铺子,想早些收完早些躲开,不曾想一个刺客被昭肃踹飞过来,直接砸坏了还没来得及收的茶摊。老妪心疼地要去捡没完全摔碎的茶壶茶碗,她苍老蹒跚,动作自是迟缓,一不留神挡了刺客的路。   刺客正急怒攻心,抬手便要杀了这名老妪,情急之下,淳于烈绕过人墙前来相救,一手拉开老妪,一手挥刀架住刺客的攻击。   昭肃听见动静,回身望来,不禁目眦欲裂。他想大喊提醒淳于烈,奈何喉中阻滞,发不出一点声音。   他眼睁睁地看着那老妪从袖中拔出利刃,一下捅入淳于烈的后心。   昭肃解决了围攻自己的刺客,急掠过来一掌震碎了老妪的手腕,他无心恋战,救下淳于烈后迅速抽身,在两名侍卫的掩护下杀出一条血路。   这是一条狭小逼仄的巷子,巷子的另一端是华灯初上的夜市,小摊贩们用稀奇古怪的口音叫卖着货品,有孩童在追打笑闹,跑到糖葫芦架前就走不动了;有女子央求情郎买对耳饰,顺便再搭个簪子;有赌徒狼狈地被推出赌场,骂骂咧咧地用仅剩的铜板去沽酒。   巷子的这一端,淳于烈望着这些,眼中的光芒渐渐暗淡。   他说:“我两次来长丰,都没能好好体味此间风物,着实遗憾。”   昭肃边为他止血,边飞快地打着手语。   ——还有机会。   淳于烈摇了摇头。   他感觉得到,心口的热度在快速流失,身体越来越冷,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每一次呼吸都疼痛而费力。   他自知无望,只恨未能完成父王的期盼。   “不过,他们还是小瞧我了。”淳于烈剧烈呛咳,殷红的血溢出口鼻,却仍笑着说,“他们早有准备,我也是。我不会让我的死……破坏两国邦交……”   ——别说了,会好的。   淳于烈紧紧抓住昭肃的手,用尽了最后的气力:“父王要我做的事,交给你来做……也是一样的。淳于昭肃,你已立了誓……不可叛我渠凉,不可……”   昭肃眸中神色复杂,片刻后,还是回握住他颤抖的手。   ——我知道了。   都说是太子的孝心感动了上天,皇帝的病情竟真的有所好转,虽然还不能行动自如,但已经能够起身坐一会儿,神思也较为清明。   皇帝清醒后做的第一件事,在许多人的意料之中,也在许多人的意料之外。   他给二皇子和三皇子封了王,并下令即刻前往封地。两位皇子皆无异议,于是涵王李延铮拜别皇帝后启程去了梧州,威王李延晖的封地较远,在长丰东南面的弦州。   此举用意明显,就是要令少微的储君地位更加稳固,皇帝对太子的宠信可见一斑。   沈初弹完一曲《送别辞》,心情愉悦地说:“某些人还算识相,我以为会上演一出忧心陛下病体、硬要留在京中的戏码呢,没想到这么爽快就走了。”   赵梓道:“眼下正是多事之秋,陛下醒了,又有这么多双眼睛盯着,涵王自是不会让人抓到把柄。”   少微却是拧眉:“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有些不踏实。”   按理说李延铮拿到了庄顺的兵权,即便老老实实地去了封地,也会借他母族的帮助,想办法留些人手在京中。就这般跑了个干净,反而令人心生疑窦。   就在少微百思不解之时,传来一个震惊朝野的急报——   渠凉质子淳于烈,在昕州遭遇刺杀,身死异乡。   消息几乎在同一时刻传至渠凉王的耳中。骤失爱子,还是在长丰境内被人谋害,渠凉王惊怒不已,誓要找长丰讨个说法。   两国结盟不成,反倒要闹到兵戎相见的地步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   少微说:“我做的承诺,我去查。” 第40章 春风来[大修]   渠凉质子入境后被杀, 此事与长丰自然脱不了干系, 渠凉王淳于卓要求长丰必须给个交代, 否则宁可撕毁盟约, 拼个两败俱伤, 也要为爱子讨回公道。   事关两国邦交, 朝中一时议论纷纷。   皇帝也知晓其中利害, 只是他如今病体沉重,再难有昔时的魄力来与渠凉王对质。他靠坐在榻上,凭借药炉吊着精神, 对少微说:“无论如何,要先稳住渠凉王。咳咳,事情没有查清楚之前,不要自乱阵脚。”   少微道:“事情肯定是要查清楚的, 是非黑白总会有个定论,就怕有人趁乱挑拨,案子还没破, 架先打起来了,那就不好收场了。”   皇帝拍着少微的手宽慰:“没事的,即便真是我们理亏,也不必露怯,我倒要看看淳于卓有没有胆量跟我们撕破脸, 真当我长丰是软柿子么。”   说这么一番话,皇帝便有些喘,少微忙给他顺了顺气:“父皇莫急, 儿臣会妥善解决此事的,不会让渠凉质子含冤而死,也不会让旁人钻了空子。”   “好,好,你是聪明孩子,朕相信你能处理好。”皇帝躺下休息,又嘱咐道,“要用什么人,尽管去用,要做什么事,尽管去做,不要有顾忌。”   “儿臣知道了,多谢父皇。”   案子要查,问题是要派谁去查。   按照常理来说,该由廷尉署全权负责,但架不住渠凉那边闹得凶,他们根本不信任长丰的什么廷尉署,甚至要派渠凉的官员和将领来接管此案。   少微哪里肯让他们为所欲为,将渠凉送来的公函拍在案上,冷声道:“交给他们?想来就来,说查就查,当是他家后花园吗?让信使回去,就说还请渠凉王节哀顺变,既是发生在我长丰境内,自当由我们来彻查,就不劳他费心了。”   不曾想,这边刚打发了渠凉信使,那边竟放起了狠话,渠凉王痛斥长丰“大国欺人”,又说他满怀诚意地将爱子送来为质,如今爱子死得不明不白,长丰却如此敷衍对待,说不准就是有人包藏祸心。总而言之,他要派人进驻昕州,一为查清案情,二为接质子尸骨回国。   “放肆!”少微气急,“什么叫大国欺人,什么叫包藏祸心,淳于卓这老家伙,这回说是要派人介入调查案子,下回是不是就要让我长丰割地来赔他儿子一命了!”   “殿下息怒。”赵梓劝道,“淳于烈被暗杀,这是正在结盟的两国都不愿见到的,渠凉王被愤怒和伤痛冲昏了头脑,行事难免冲动了些,也不是不能理解。”   “呵,什么冲昏了头脑,我看他分明是得寸进尺,想要趁机从长丰多捞点好处。”沈初毫不吝啬他的冷嘲热讽,“理他作甚!我们该怎么办怎么办,他要来打,难道我们会怕!”   “话不能这么说,渠凉的国力……”   赵梓扭头去跟沈初争辩,他们俩在那儿吵了半天,倒是把少微吵得冷静下来。   少微思忖片刻,忽然心生一念。   他把自己所想与沈初和赵梓说了,却换来两人齐齐吸气:“殿下,万万不可!”   少微勾唇而笑:“有何不可,我倒觉得是个一石二鸟之计。既能堵上渠凉王的嘴,又能揪出朝中那些别有用心的人。”   少微的意思是,他要微服出巡,去暗查质子被杀一案。   他会发密函告知渠凉王此案由他亲自彻查,给渠梁王吃颗定心丸,但他不会告知长丰朝中众人自己要去昕州,因为他要借机试探。   皇帝用心良苦,为他铺了路,又清除了许多隐患,那些明面上的是没有了,可那些藏在暗处的呢?   少微知道,他不能单单指望父皇,朝中那些存有异心之人,他也需要自己去与他们周旋。这次他微服去查案,就是个难得的机会,跳出朝堂之外,正好看看有哪些人趁他不在朝中,蠢蠢欲动,阳奉阴违。   不过这件事,须得他父皇同意并配合才行。   皇帝听了少微的计划,惊坐而起,当下给了他两个字:“胡闹!”   少微分辩:“父皇,你听儿臣说……”   “你给我闭嘴!”皇帝抬起枯瘦的手,颤巍巍地点着他的脑门,“这种时候你去昕州查案?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   “父皇,不是你让我想做什么尽管去做的吗?”   “我让你派人去查,我让你自己去蹚浑水了吗!”皇帝气得咳嗽,缓过来后说,“区区一个质子,死了便死了,我们答应给他查就已经仁至义尽,淳于卓真要撒泼,也用不着你去招架,你给我老老实实待着!”   “父皇,儿臣待不住的。”少微解释,“由儿臣去查的话,渠凉王便不会有疑虑。他不是说我们敷衍吗?说我们包藏祸心?堂堂长丰太子亲自去查,算是给足他面子了,他也没有理由质疑儿臣调查出来的结果。”   “那也未必要你去,让铮儿去也是一样的。”   “涵王……涵王去的话,怕是不妥。”   皇帝皱眉:“铮儿最近又做什么了?”   “涵王最近刚到封地,事务缠身,多半不得空。”少微不想让他父皇多劳神,便没有提涵王早前派人去昕州的事,只道,“父皇,此次去昕州调查的队伍里,马廷尉和沈初都会随行,侍卫肯定也不会少,儿臣隐藏身份混在其中,反而更稳妥些。届时父皇去行宫调养,只需对外称让儿臣陪同即可。”   “朝中事务又当如何?”   “父皇请放心,儿臣都会安排好的。文有左相右相操持,武有裕国公坐镇,不会闹出什么事情来的。”   皇帝深深望着他,道:“朕现在病气缠身,你可曾想过,若你此行出了事,朕要拿这江山和皇位怎么办?”   “父皇,您不会有事的,以后也会越来越好。”少微说,“这江山和皇位都是父皇的,若是儿臣真的没有这个福份,也只是天意而已。”   “朕答应了你娘……”皇帝叹了口气,“罢了,你想去就去吧,让裕国公多给你派些人手,务必多加小心,早去早回。”   “是,儿臣谨记。”   昕州之行就这么定下了。   少微对赵梓说:“父皇身体不好,虽说政务有左相和右相分担,但想必这阵子不会太安生,你要多注意,有什么事情,尽可以去找裕国公帮忙。”   “殿下放心。”   沈初仗义执言:“殿下,我不想跟你走,朝中局势瞬息万变,我想留下来帮衬赵梓!”   少微回了他两个字:“做梦。”   赵梓回了他一个白眼:“沈大人的好意下官心领了。”   沈初问他:“你真的领了吗?”   赵梓抿唇看他,目光凉凉的。   少微伸手把沈初的脸扳过来:“我已经派人给渠凉王送了密函,承诺一个月内查出杀害淳于烈的罪魁祸首。若是查不出来,就把你赔给他们赎罪。”   “殿下,微臣决意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沈三顾!”正说着,东褀宫院外传来一声娇喝,伴随着奔跑的脚步声,一道倩丽的身影直冲进来,喘着气说,“沈三顾,你要出去玩啦?”   “公主殿下,在下是外出查案,不是出去玩。”沈初纠正。   漫陶可不管那么多:“你是要去昕州吧?昕州不是通商要道吗,记得帮我带摩罗的香粉回来呀,还有那种抹在指甲上的花油,听说摩罗女相就用那种花油,气味香,颜色漂亮,一定要记得啊,对了,还有渠凉的胭脂环扣盒,四层的那种……”   漫陶啰啰嗦嗦说了一大通,少微和赵梓听得满头雾水,唯有沈初深谙此道,竟全都记了下来,无奈地说:“知道了。”   漫陶满意了,抓起沈初的手就塞给他一样东西:“不会让你白跑的,送你本公主亲手绣的荷包,保你此行查案顺利、平安归来。”   少微问:“荷包没有我的份吗?”   漫陶道:“皇兄你不是陪父皇去行宫吗,又不是出远门,而且,你又不给我带东西。”   少微:“……”真是亲妹妹。   沈初被强制收下了荷包,转眼去看赵梓。   赵梓眉目低垂,看不清神情。   昕州。   渠凉质子在城郊驿馆被杀,这么大的案子,着实在昕州掀起了大浪。昕州郡守更是战战兢兢,他怎么也想不通,那群刺客究竟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居然就这样血洗了半条街。   近来昕州的百姓们对此事也是议论纷纷,短短几日就传出了各种各样的流言,有说是仇家寻仇的,有说是夺嫡之争的,有说是挑拨离间的,甚至还有说是渠凉故意做的一出戏,总之说什么的都有,但要说质子的尸骨和幸存的人去哪儿了,却是连郡守都不知道。   无双茶楼中,昭肃面前的茶盏已经空了,但他迟迟没有走。   帷帽和面巾依然将他遮得严严实实,他坐在角落里,听着另一桌人谈论渠凉质子被杀案。他听见他们说,朝廷派人来彻查此事了。   有人问:“是谁来啊?”   那人咋咋呼呼地说:“有廷尉署的人,还有太子殿下的一个亲信,反正有好些人呢。渠凉王先前说我们长丰大国欺人、敷衍了事,要我说啊,我们长丰已经够给他们面子了,查个案子而已,难不成还要太子殿下亲自来啊。”   “就是就是……”   窗外有风吹进来,是春日的暖风,裹挟着一股难以名状的清甜气息。   昭肃丢下茶钱,起身离去。   太子殿下的亲信……沈初,还是赵梓?   他不来么?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   你像我……一位故人。 第41章 不识君   【上章大修过, 如果觉得衔接不上, 烦请重新看一下哈。】   由于时间紧迫, 前往昕州的一行人次日便出发了, 人手的确很充裕, 足以展现长丰对此案的重视。为避免麻烦, 少微连羽林卫中的亲信都没带, 他让那些人随皇帝去了行宫,自己作沈初的下属装扮,队伍里知道他真实身份的只有马廷尉、沈初和裕国公安插的几名侍卫。   一路上快马加鞭地赶过去, 只稍作休整,少微便让马廷尉先去找郡守了解情况,他和沈初则直接去了渠凉质子出事的地方。   那里的地面还残留着些许血迹。   “两边的人都不少。”少微判断,“刺客有备而来, 把驿馆占下了,又堵了他们的后路。”   沈初估量了一下案件发生地的范围,在那个已经破烂的茶棚前停下:“何止有备而来, 能把这个局布得天衣无缝,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尽管地处偏僻,当时的天色也很昏暗,但仍然有人目击了事发的全过程。他们提到了驿馆里冲出来的黑衣人,从小巷里围过来的普通服饰却蒙着面的人, 以及那个突然拿出匕首刺向淳于烈的老妪。   少微皱了眉头,谁有那么大本事,能在长丰境内做如此周密的布置?   沈初肚子饿得咕咕叫:“殿下, 这一路风尘仆仆的,没吃好也没睡好,咱们还是先回和气庄休息一下吧。案子虽然紧急,也不能糟蹋自己的身体啊。”   这么一说,少微也觉得有些饥饿困倦了,颔首道:“嗯,那就先回去吧,吃饱喝足睡个好觉,兴许能想出点什么来。”   和气庄是昕州一名富商借给他们暂住的,起这庄名就是为了和气生财。庄子里头雕梁画栋,十分奢华贵气,就是满屋子古董字画摆放得没什么章法,牡丹图旁挂了幅墨竹点翠,洮河石砚旁又摆了个巨大的金貔貅,着实令人摸不透这屋主的意趣。   晚间吃过饭,洗漱一番,少微却有点睡不着。   他将自己对案件的分析写下来,在几个怀疑对象中举棋不定。目前了解的还是太少了,若是能找到淳于烈的尸身和幸存的侍卫,或许能有所突破。   见太子还没睡,沈初也不大好意思先睡,敲了门进来,与他聊了几句。   看到纸上那错综复杂的推断,沈初叹了口气道:“殿下,这案子不简单,无论是这其中的哪一条线,都不是好对付的。”   “是啊。”少微搁下笔,“一个比一个棘手。”   沈初半开玩笑地说:“所以殿下可要小心行事,要是这次查案真出了什么事,我们这些人有几个脑袋也不够赔的。”   少微不以为然:“我倒是觉得,棘手归棘手,还不至于对我造成什么影响。如果是我们自家人捅的篓子,我们自有办法收场,如果是外头的人作祟,我们也不必太拼,查到个大概,让他们自己解决就好,谁有工夫管他们的家事。”   沈初想了想:“有道理,殿下这么一讲微臣踏实多了,不然真是担心得夜不能寐。”   少微睨他一眼:“怕什么,放心吧,就算我真的遭遇暗算,你们的命也能保住,来之前我都安排好了……”   他声音越说越小,沈初不得不附耳过去。   只听少微语带笑意:“要是我死了,我安插在老二老三那边的人就会即刻动手,到时候涵王和威王都不在了,父皇自然会把悯儿立为太子。你和赵梓的命可得留着,悯儿年纪尚小,还要靠你们悉心辅佐,说到底,我最信任的就是你们了……”   这么一番话,沈初听得脊背生寒。   他诧异地抬头望向少微,却只见他眨了眨眼,扑哧一声笑出来:“这么看我做什么,你还真信了?”   沈初喉结滚动,强笑道:“殿下这是拿微臣消遣啊。”   “谁让你半夜不睡给我添堵。”少微挥挥手,“消遣够了,睡你的觉去吧。”   沈初退出门外,被夜风一吹,惊觉出了一身冷汗。   不仅仅是因为太子那番话中论及的皇位之争,更是因为,他发现太子是真的考虑过自己的身后事,这次微服出来查案,他没有一丝忧虑和顾念,就好像……   就好像死生皆于他无碍。   淳于烈的尸身和幸存的侍卫究竟在哪儿?   马廷尉从郡守那里带回的消息是,没有人知道他们在哪儿。   事情发生之后,有位大夫收治了那位重伤的质子,可惜回天乏术。据大夫所说,当时有个不会说话、个头很高的侍卫将质子的尸身背走了,还有两名侍卫跟在后面。但在那之后,再没有人见过他们。   郡守已经派人找了好几天,一无所获,正不知要如何应对。   “他们是觉得仍然有危险,所以才不愿意露面。”少微道,“质子那一行人,大约只剩下他们几个了。他们与刺客正面交锋过,很可能知晓重要线索,还有淳于烈的尸身,无论如何,一定要找到,否则我们怎么向渠凉王交待。”   马廷尉道:“也许他们看我们来了,会主动现身?”   沈初啧了一声:“我们没办法预知他们的行动,但是我们有我们该做的事情,搜查他们和搜查刺客都不要懈怠。另外,各个城门必须严加盘查,任何可疑人物都不能放过。”   少微忽然问:“城中的冰库去找过吗?”   这阳春三月的天气,带着一具尸体定然很不方便。为防止尸体腐烂,他们理应会找冷库一类的地方放置。   马廷尉道:“我问了,郡守说昕州成拢共一个大冰库,两个小冰库,他都派人找过,没有发现他们的踪迹。”   线索就此中断,少微无法,只能在和气庄继续等待。   次日夜半,有黑衣人闯进了和气庄。   黑衣人来得快去得也快,似乎只为探查他们的虚实。庄子里的人立刻警醒,马廷尉迅速召集人手去追。   沈初松了口气:“总算来了,不管是刺客那边还是质子那边的人,好歹是有点进展了。”   夜色浓重,只有微弱的几星灯火明灭,少微根本什么也看不清楚。   这不是在秣京,他现下也不是“太子”,不会有人殷勤地给他点亮整条街的灯火。少微只得咬牙适应,拿起一个火把跟着追出去。   沈初吓了一大跳:“殿……回来!你别去了!”   少微头也不回:“不去还查什么案子!”   实在坳不过他,沈初只能追上去,暗中叫裕国公派来的高手好生保护太子殿下,同时还要嘱咐剩下的人守好庄子,以防敌人还有后手。   少微跑得慢,跟在一拨人后面七拐八绕地追着,他对昕州的地形不熟,压根不知道自己是在往哪里跑。   直到他们在一座毫不起眼的屋子前停下。   这似乎是一户寻常人家。   家门口这么大动静,被吵醒的主人披着衣裳惊慌地跑出来:“怎么了怎么了?出什么事了?走水了吗?”   马廷尉拦下那人:“你是谁?”   那人一看这么多人,看模样还是官差,顿时吓得不知所措:“我……我是王贵啊,这大半夜的,各、各位大人找小的什么事?”   马廷尉打量他一番,此人黑瘦矮小,与那黑衣人身形并不相符,便道:“我们是秣京廷尉署的人,奉旨查办案件,你刚刚有没有看到可疑人物闯进你家?”   王贵摇头:“没、没有啊……”   方才眼睁睁看着人进去的,马廷尉岂会就此罢休,给王贵亮了下廷尉署的令牌,道:“我们要搜查一下。”   王贵有些不情愿,但他胆子小,不敢说什么。   这时候得到消息的郡守也赶了过来,见状一愣:“王贵?”   马廷尉问:“你认识他?”   “认识。”郡守说,“这人是给我们昕州冰库掘冰送冰的凌人。”   在一旁静听的少微心念电转,小声对沈初说:“去查他家有没有地窖暗室之类的地方,那黑衣人不像刺客,应当是幸存的质子侍卫。”   “是。”沈初走上前去,与马廷尉说了几句。   那边郡守也说通了王贵,于是他们在这户人家展开搜查。   众人很快分散开来,少微站在那里,只觉周围影影绰绰,人来人往,就他一人最是无用——别说找人寻物,他连面前的人长什么样都看不清。   不过他还是想去找找地窖和暗室,他莫名有种预感,这次一定能有所收获。   沈初本想一直跟着太子,奈何马廷尉叫他过去,说是发现了重物搬运的痕迹。他正犹豫不决,少微赶他:“行了,你别管我,该干嘛干嘛去。”   “那殿下你自己当心。”沈初又递给他一个火把,这才去院子另一边查看。   少微一手举着一个火把,其实也没什么用。   西南方突然一阵喧闹,少微目力不行,耳力却极好,老远就听到有人议论说找到了冰窖,当即循声跑了过去。   冰窖的入口在一间小木屋里面,少微到的时候大部分人都涌到了内间的冰窖口,他落在后头,跑得急,没留意脚下门槛,被绊了个趔趄。   不知从哪里伸出一只手,扶了他一下。   少微看过去,那角落十分晦暗,他手里的火把又掉了一个,更加看不清对方的面目,只觉得多半是舅舅派给他的侍卫,便说了句:“多谢。”   对方收了手,没有回答。   少微并未在意,捡起火把继续朝里走。   昭肃勾起唇角。   举着两个火把还会被门槛绊倒,对面相见却不识……   那个小瞎子,还是来了啊。   昭肃一袭黑衣,拉好面巾,借着夜色掠出这座院落。   与此同时,冰窖中有人惊呼:“有个棺材!是渠凉质子!”   注:   凌人:古时掌管藏冰之人。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   少微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第42章 再相逢   淳于烈的尸身找到了。   他安详地躺在棺材中, 身着隆重的渠凉朝服, 算是圆了身为质子的体面。只不知那几个幸存的侍卫是如何将棺材停进来的, 就连这家主人也毫无察觉。   沈初让一部分人在冰窖外戒备, 另一部分人继续在周围寻找质子手下。马廷尉叫来仵作, 就在冰窖中对这位渠凉质子进行了验伤。   这座冰窖很小, 但藏冰量很充足, 少微待在里面,不禁打了几个寒战。   沈初劝道:“殿下,里头太冷了, 出去等吧。”   “不用。”少微执意留下。   说起来,他与淳于烈还有些交情,三年前淳于烈愿与长丰修好,试图驰援北峪关的护国军, 虽说未能及时赶上,但这份心总归是善意的。此人性情率真,少微当时送他出城, 言谈间亦觉得他是值得结交之人,万万没想到,再见却是这般光景了。   仵作将淳于烈的衣衫解下,仔细查看着他身上的伤口。   淳于烈是习武之人,又上过战场, 身上的小伤小疤不少,不过新伤就只有几处。胳膊上的淤青,腰侧的擦伤, 以及致命伤——心口的那一刀。   “利器从后心插入,十分精准。”仵作道。   “能看出是何种利器吗?有什么特征码?”马廷尉问。   仵作摇头:“看不出,寻常匕首而已,也没有淬毒。”   “淬毒反而容易看出来源。”少微沉吟,“寻常匕首,一击毙命,这说明那老妪不怎么寻常,应当是个训练有素的杀手。”   仵作将尸体完全翻转过来,以便将死者背部看得更清楚。   此时少微发现,淳于烈的后背上有一处刺青。   那刺青约巴掌大小,左右对称,刺在脊骨的正中,很是显眼。   少微凑近了看,辨认出这刺青分为三个部分:一只玄鸟平展双翼,细长的喙沿着脊骨朝上;一对交叉的长戟威严赫赫,将玄鸟护卫在中间;最下方有两个形状相近的图案,似乎是刚刚破土而出的两株禾苗。   少微脑中飞快地闪过什么,细想却又想不出了:“这是……”   沈初也留意到这个刺青,推测道:“莫不是他们渠凉人信奉的某个神祇图腾?或者某个家族的族徽?”   “有可能吧。”少微又盯着看了会儿,实在没有头绪,只得放弃。   王贵瑟缩着站在一旁,少微问他:“把这棺材送进来的人,你一次都没有见过吗?”   “没有,一次都没见过。”王贵踮脚瞅瞅那具尸体,又惊惧又懊丧,“小的都不知道家里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个东西,要知道的话肯定不会让他们进来,这也太、太不吉利了……”   “你家里为什么藏有这么多冰?”少微拉回他的视线。   “小的是昕州城的凌人,每年给冰库凿冰送冰,冰库够用了,就存些在这里,夏天留给自家用,给娃娃镇点冰糖水喝。”   “最近你跟什么人提过家里有冰窖吗?”   王贵摇头:“没有吧……”   见他面露迟疑,少微又追问了一遍:“真的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吗?”   王贵想了想,道:“之前王达子请我吃了顿茶,说是新买的肋条肉,怕放坏了,借我家冰窖用用。不过他那肋条肉就在这儿放了两天,之后他就给拿走啦,我还陪他来拿肉的,那时候也没见着这棺材啊。”   沈初忙问:“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王贵道:“大概三天前吧,五天前达子把肉拿来,三天前拿回去的。”   那也就是这两三天的事情……   少微:“王达子是在哪里请你吃茶的?”   王贵伸手一指:“就在无双茶楼,隔壁街那家。”   经过商量,淳于烈的尸身和棺材还是停放在王贵家的冰窖里,郡守给了王贵不少补偿,让他带着妻儿暂居他处,这座房子算是给官家临时征用了。   回和气庄的路上,沈初猜测:“这渠凉质子……会不会是涵王派来的人杀的?”   马车摇摇晃晃,少微疲累地撑着头:“怎么说?”   “他一早就派人来了昕州,不就是在等着质子一行人吗?刚巧质子就出事了,说跟他毫无干系,怎么都不可信吧?”   “那也未必,我们毕竟没有证据。”少微道,“昕州是通商要道,人多且杂,来自各方的势力都有可能埋伏在这里。至于涵王,他打什么主意我们目前还猜不透,质子身亡,于他有什么好处?他有什么理由这么做?”   马车停了下来,他们到和气庄了。   少微当先跳下马车,垂首作恭候状。沈初迟一步下来,摆足了架势,走在少微前面。   他们离开之前,沈初安排好了庄子的守卫,原本是防着刺客的,不曾想这三更半夜,竟有个书生模样的人被拦在门口。   沈初问守卫:“怎么了?什么人?”   守卫未及开口,那书生转过身来,十分谦和地说:“大人,草民白千庭,在昕州经商为生,深夜造访,实是来取这庄子里的一样东西。”   这人约莫二十来岁,面如冠玉,文质彬彬,看着倒不像什么居心叵测之人。只是这行为着实古怪,哪有人半夜来取东西的,这不是窃贼吗?   沈初道:“我们只是暂住在这庄子,你要取什么,须得跟庄子的主人说。”   白千庭笑弯了一双月牙眼:“大人有所不知,这座和气庄,本就是草民的产业呀。”   沈初一愣:“你是这庄子的主人?”那位白手起家的昕州巨贾?如此年轻?   “正是。大人若是不信,草民有房契为凭。”   说着白千庭便从怀中取出了房契,沈初扫了一眼,白纸黑字,清清楚楚。既如此,他总不能拦着主人不让进屋,于是下令守卫放行。   进得屋中,沈初问:“阁下是要来取什么东西?”   白千庭道:“草民自让出这座庄子给各位大人后,便搬去了城西的宅子居住。然而现下连着几夜做噩梦,整宿整宿睡不好,思来想去,原是那定神之物忘了带去。今夜又被噩梦惊醒,草民实在坐立难安,故而斗胆前来,只为取这定心安神之物。”   他径直走向博古架,从洮河石砚旁将那只巨大的金貔貅抱了下来。   “嘿哟。”金貔貅十分沉重,白千庭抱着吃力,用早已准备好的布包收束妥当,背在背上,这才安心了。   沈初:“……”   他还以为是什么通灵宝玉、族谱家训什么的,搞半天就这么个俗气玩意儿。   白千庭背着他的金貔貅向沈初告辞:“多谢大人,草民预祝大人早日破案,还昕州城一个清静。”接着他有意无意地瞥了眼侍立一旁的少微,又道,“山不在高,有仙则名。和气庄有幸得大人入住,当真是蓬荜生辉。”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   少微抬了抬眼,不置一词。   送他走后,沈初愣愣着感叹:“这白庄主,是个奇人哪。”   这是少微去无双茶楼喝茶的第五天,他在等该出现的人出现。   他走进东街的一条巷子,在巷子深处停下脚步,忽然回过身来,望向巷口。   ——没有人。   跟在他后面的侍卫一脸莫名,警惕地回头看了看,同样没发现有什么奇怪的。   可少微就是觉得有人在跟着他。这种感觉从他今天走出和气庄开始,就一直隐隐约约地存在着,然而他数次停下寻找,都一无所获。   像是错觉。   少微照例在无双茶楼喝了茶,他留意着每个在他后面进来的客人,以及茶楼下来往的行人,可惜待到傍晚,仍是徒劳。   离开茶楼,少微又一次经过东街的小巷。   他再次停下来,这回直接朗声道:“是谁一直鬼鬼祟祟?不如出来见一面吧。”   两名侍卫立即戒备,因为几乎在同时,他们察觉到了危险。   前后巷口分别冒出了一个刺客,堵住了他们的路。刺客人不多,但从他们藏匿踪迹和围堵的手法来看,绝对是高手。   少微皱了皱眉。   这一路跟踪他的是他们?   他们是刺杀淳于烈的那帮人?为什么会盯上他?他们知道他的身份?   刺客步步逼近,看来无论如何,一场恶战在所难免。可就在双方交手的前一刻,巷口处突然又掠入一个身影。   少微看着那个人,心头忽觉坠重,如同被秤砣拉拽着一般,清晰且剧烈地跳动了两下。   那人穿着暗灰色的寻常布衣,头戴帷帽,少微看不见他的模样。   长丰是不时兴戴帷帽的,不过听说渠凉那边风沙较多,无论男女,皆习惯带幂篱、帷帽之类的遮蔽风沙,这在商贸发达的昕州城不足为奇。   自这人出现,少微便有些怔怔。   这人给他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可是……又不能与他记忆中的那人相重合。   这人比那人更高一些,肩背更宽厚一些,他所用的武技身法也与那人截然不同。细看之下,这人所着衣物是渠凉的样式,手中武器亦是渠凉士兵的单刃剑,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出细节,都不是少微所认识的。   应当是淳于烈的部下,是他这些天等待和找寻的幸存者。   只是有一点点像那人罢了。   心头的坠重消失,少微收回目光。   那两个刺客的确是高手,虽说少微身边的侍卫和那个帷帽客身手也不差,但小巷中的空隙有限,谁都无法施展全力,于是几人陷入了缠斗中。   帷帽客几次对刺客构成了威胁,惹得他们发起狠来,其中一人借由同伙的相助,一刀劈向那人面门,刀锋凌厉,那人帷帽上的黑色纱罗都被劈开一道口子。   那人灵活地侧身避开,身后却又是另一名刺客的刀刃。   少微下意识对护在自己身边的侍卫说了句:“去帮他!”   他声音不大,甚至被淹没在了刀剑相触的铿锵声中,可是除了离他最近的侍卫,那名帷帽客似乎也听到了。   帷帽客转头看了他一眼。   侍卫听命行事,架住了刺客那一刀,少微蹙眉关注着刺客的动向,并未察觉。   而日头终于消失在云层之后,夜幕也降临了。   此去经年过重山,纵使相逢应不识。   昭肃自嘲地笑了下。   与刺客的交锋中,他其实尚有裕余,那一眼望去,倒是忆起了些许前尘旧事。   那日在天德寺中,他也听到这人让自己的侍卫“去帮他”。都说风水轮流转,转着转着,他们竟真的转回了起点么。   现下情形既与那旧事如此相像,倒不如……   再挟他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   你知道我是谁吗,你就敢绑我? 第43章 言空庵   倒不如, 再挟他而去。   把他藏起来, 什么天下也好, 承诺也罢, 皆抛却不要。远离这些纷扰俗务, 只需寻个清静的地方悠闲度日, 岂不美哉。   这般想着, 昭肃骤然发力,先将两名刺客引出战圈。侍卫们稍稍松了口气,正揣测这是何处派来的助力, 这人却又给了他们一人一剑,直把他们逼退数步,接着踏上巷壁腾身而起,竟是瞬间翻越到少微面前。   在少微尚未回神之际, 昭肃一手揽住他的腰,毫不理会重新聚拢的混战,借那两个侍卫之力牵制住刺客, 自己辟出一条路来,几个纵跃将人带走了。   两名侍卫:“……”怎么回事?这人到底是敌是友?   刺客:“……”人跑了!追!   少微被挟在肋下,也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随着帷帽客的疾奔纵跃,沁凉的夜风拂面而来,有什么东西一下下扫在头顶, 少微勉力抬头,只隐约看见融于暮色中的黑色纱罗起起伏伏。   他向他确认:“你是淳于烈的人?”   “……”   “你要带我去哪儿?”   “……”   “你来找我,定是有事要与我说吧, 不吭声我如何帮你?”   “……”   见这人死活不搭理他,少微狠戳了下他腰侧:“茶喝多了,我尿急。”   帷帽客身形一僵,脚下打滑,险些摔下屋檐,然而还是没有回应。   少微只得暂时放弃与他交流。   身后的追兵之声渐渐远去,他们摆脱了危险,却也甩开了少微的侍卫。两人一路疾行,越跑越偏僻,最终隐入了荒郊野岭。   月黑风高,少微现下就是个瞎子,早已无法辨认自己到了哪里。   不多时,昭肃停止了奔跑飞掠,领着少微在林中缓行几步,停了下来。   四周杂草丛生,虫鸣不绝于耳,夜风在林间穿梭,带起沙沙的枝叶声响。即便少微看不见,也能感觉出此地的萧索。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他不明白这人为何停在这里。   难不成是要杀人灭口?再弃尸荒野?   少微:“……”   昭肃:“……”   少微不禁打了个寒颤:“……你究竟要如何?”   昭肃上前一步,碰触到少微的手臂。   少微立时退了一步——这人到底是不是淳于烈的部下,是不是来向他提供线索的,如今他不是那么确定了。若此人真有歹心,绝不能坐以待毙。   少微暗暗握住怀中匕首,考虑着怎样脱身。   昭肃站在少微身后,挡住了他的退路,然后双手探入他的衣摆,利落地为他解开裤带。   少微僵在原地。   昭肃见他还没动静,便要更进一步地帮他。   少微连忙撒开匕首按住他,道:“我懂了我懂了,我、我自己来!”   昭肃这才撤回手,甚至体贴地背过身去。   草丛中传来淅淅沥沥的水声,少微耳根通红,怎么也没想到这人是特地给他寻了个地方解手,就因为方才他说自己尿急?   整理好衣衫,少微茫然地伸手摸索,他目不能视,根本寸步难行。   昭肃见他收拾妥当了,再度挟着他跑了一阵,这才到了他们今夜的落脚处。   这是昕州郊外的一座破落庵舎。   昭肃在屋内点了火堆,少微勉强看清角落里的匾额,得知此处名叫言空庵。   两人坐在火堆旁,相顾无言。   少微眼见这人熟练地架起木支架,又从一个竹笼子中拿了只野兔出来,猜到这人近来都躲藏在这里。如此艰苦,也是难为他了。   少微道:“你是淳于烈的部下吧?”   “……”野兔被三两下剥了皮。   “为什么不回答?到了这个地步,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昭肃把野兔内脏去了串上烤架。   “是你把我抓来的,又不把话说清楚,你究竟什么意思?”   “……”盐巴碾碎了撒上去。   “你哑巴吗!”   “……”肉串翻了个面。   不识好歹!几次三番被无视,少微难免有些生气,便打定主意不再理会这人。   野兔烤好了,少微盯着滋滋冒油的肉串,使劲咽了咽口水。可意识到自己刚刚才跟这人闹僵了,实在不好意思伸手要吃的。   正想着要不要缓和一下气氛,就见这人将当先烤好的兔肉递了过来,少微盯着这串肉,心里堵着的闷气咕咚一口吞了下去。   ——这、这么客气?   昭肃把肉串往前伸了伸,示意他来接。   ——这人好像没有生气?那……倒是显得自己小肚鸡肠了。   少微握住木柄,低声说了句:“谢谢。”   接下来依旧是沉默相对,狭小的庵内只有柴火焚烧发出的噼啪声,以及少微被烤肉烫到的抽气声。那人吃烤肉时也没拿下帷帽,只拉下面巾进食。   吃完野兔,少微等着这人说点什么或者做点什么,他简直一头雾水,原先尚且有些把握的事情,现下完全被这人搅晕了。   他几次想开口,却又硬生生憋了回去。   少微拨了拨火堆,心想反正说了也不会有回应,何必自讨没趣呢?   昭肃暗暗看着少微懊恼纠结,心下好笑。   没过多久,他见少微脑袋一点一点的,快要栽到火堆里,便过去扶了他一把,将自己的外衫脱下垫在草堆上,想让他躺下睡觉。   少微警觉地睁眼,胳膊格挡在他与自己之间,瞬间做出防卫的姿态。   昭肃退开几步,坐回火堆的对面。   确定他没有恶意,少微和衣躺倒,隔着火光望向他。   这般情形下,理应时刻保持警惕才对,而且这样的床褥对于少微来说实在算不上舒适,只是草垫上铺的衣衫犹带着那人的体温,让他莫名觉得有些安心。   侧身躺了一会儿,终是抵不过睡意侵袭,少微渐渐缓了呼吸,沉入梦中。   这是一条漫长而漆黑的路,他一直走一直走,不辨方向,不知尽头。   忽然前方出现了一星光亮,在远处跳动着,跳动着……   他立刻像是扑火的飞蛾,冲着那里跑去。   等靠得近了,他发现那光亮是他朝思暮想的人,一个死去已久的人。   他就站在那里。   少微问:“你在做什么?”   华苍回答:“我在等你。”   少微又问:“你这是在哪里等我?阴曹地府吗?”   华苍说:“当然不是,我就在你身边。”   少微忽然笑了,这话他已听过无数遍:“你又来我梦里骗我了。”   知道是梦,梦便醒了。   那一星光亮,不过是他面前跳动的火焰。   那人似乎睡着了。   他就那么安安静静地待在火堆旁,仍旧戴着帷帽,一条腿屈起,背靠着一根梁柱坐着。   少微惶惶然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见他胸口缓慢起伏,的确是熟睡中放松的状态,于是悄悄起身,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   按捺不住心底的好奇,他伸手去撩那顶帷帽的纱罗。   因为紧张,少微的手竟有些颤抖。他屏住呼吸,慢慢地、一点点地掀开。   最先看到的是喉咙处的疤痕,这条疤痕既齐且深,应是利器造成,从下方斜划上去,似乎一直延伸到左脸上。   少微不禁顿了顿,刚想继续往上,手指猛地被握住。   昭肃坐直身体,制止了他进一步的动作。   少微眼睁睁看着掀到下巴处的纱罗再度遮住这人的头颈。他略感歉疚,更多的是遗憾,不过出于尊重,他还是决定主动收手。   指尖离开帷帽,在这人的掌控中挣了挣,他道:“抱歉,是我冒犯了。”   昭肃不欲为难他,很大方地松了手。   少微尴尬地比划了一下自己的喉咙,问道:“所以你不是不肯跟我说话,你是……无法说话了吗?”   昭肃点头。   少微越发觉得难堪,人家身有残疾,他却因为这个跟人家置气,着实是无理取闹了,亏得这人能忍着不与他计较。   “对不起,我不知道,之前多有得罪……”   昭肃摆手示意无妨。   少微又问:“你叫什么名字?能写给我看吗?”   昭肃捡起一根树枝,在地面上一笔一划地写了两个字。   少微起先觉得他的运笔方式有些眼熟,未及多想,就发现这人用的是渠凉的字体字形,与长丰的有很大不同,好在他从小就接触过各国文字,细看之下便能识得。   少微歪着脖子辨认,轻声念出:“昭、肃。”   “你果真是渠凉人,你就是淳于烈的部下。”少微笃定地说。   详细解释起来太过麻烦,昭肃怕他还要刨根问底,干脆点了点头。   少微为这一进展感到高兴,便顺杆子往上爬,反正睡也睡不着了,索性与昭肃探讨起袭击他们的刺客的身份。   “这拨人与袭击你们二王子的是同一拨人吗?”少微问,“他们是来杀你灭口的吗?”   昭肃点点头,又摇摇头。   “什么意思?”   昭肃指了指他。   “我?”少微反应过来,“你是说,他们是袭击二王子的那些刺客,但不是来杀你的,是来杀我的?”   昭肃点头。   “为什么是杀我的?”少微皱眉,他是隐瞒了身份出来的,如今不过是沈初的一名小跟班,是刺客凑巧碰上他,想拿他开刀给他们一个下马威,还是秣京那边出了什么变故,已经有人知道他暗中离京了?   这么想也没什么头绪,少微打算回去与沈初商讨一下如何应对,现下还是弄清楚刺客的身份最为重要。   他道:“听闻你们渠凉近来内有隐忧,恕我胡乱猜测,那些袭击质子和我们的刺客,会不会是渠凉的安远侯派来的?”   昭肃没有明确表态,只用指关节在膝上扣了扣。   少微莫名领会:“你的意思是有可能?”   昭肃点头,随即又用树枝在地上写下“革朗”两个字。他觉得这些人的行事作风有些像当年革朗在长丰布置的刺客,但一时没有定论。   “革朗……”少微沉吟,“你这么一说,我倒真觉得很有可能,趁火打劫这种事,他们向来得心应手。”   “……”   “罢了,多想无用,还是先养足了精神再说吧。”少微道,“你今日把我掳来,说到底就是为了甩开刺客与我们搭上线,所以明日还请将我妥妥当当地还回去。至于质子之仇,放心,我们定会给你们一个公道。”   昭肃不置可否,望着火堆不知在琢磨些什么。   聊完少微又觉得困顿了,想再睡一会儿。谁承想他还没躺下,对面那人忽而起身走过来,扯了扯他身下垫着的那件外衫,从下摆撕了一根长布条。   少微茫然看他:“你撕自己衣服干嘛?”   昭肃俯身,将他两只手腕合拢并住,接着利落地用布条绑了起来。   少微瞪圆了双目:“放肆!你这是要做什么!”   昭肃不为所动。   由于反应迟缓,少微已然失去了反抗的最佳时机,不过他并不慌张,因为即便被绑住双手,他也不认为昭肃会对他有什么不利。这种信任毫无道理,可他就是有这种感觉。   果然,昭肃只是绑住他,并且留了长布条的一端攥在自己手中,之后就坐回了原位。   少微看了看自己腕子上的结,问:“你是怕我再去掀你的帷帽吗?”   不答。   少微笑道:“你知道我是谁吗,你就敢绑我?”   昭肃轻轻拽了两下布条,牵动着少微躺倒在草垫上,示意他闭嘴睡觉。   “这样绑能有什么用?” 少微扭了扭绑得并不算紧的手腕,先是哭笑不得,后来竟也就这么睡过去了。   在这座狭小破落的言空庵中,两人隔火而眠,如是静默,如是安稳。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   不准断了它! 第44章 共落难   清晨, 天光还未照入山中, 林间的鸟儿却已出巢, 各种清脆的鸣叫声很是聒噪, 少微早早被吵醒, 望着破败的房梁发了会儿呆, 终于记起自己身在何处。   动动鼻尖, 他闻到一股浓郁的米香味,转头就见昭肃守在火堆旁熬了一锅粥。   粥已熬得浓稠,咕嘟咕嘟地冒着泡, 看着十分诱人。少微尚未开口,昭肃便盛好一碗热粥递给他。   少微举了举自己被绑住的手:“这让我怎么吃?”   他以为昭肃会帮他把布条解开,谁承想这人端着碗蹲到他面前,竟是丝毫不嫌麻烦, 就这么一点点吹凉了喂到他嘴里。   少微隔着那碍事的帷帽瞪他,道谢的话实在说不出口。   还算会照顾人吧,少微边吃边想, 不过总觉得这人不大像侍卫或仆从。即便面容有损,又有哑疾,但他始终不卑不亢,全然没有那种低人一等之感。不知他对待渠凉的二王子是否也是如此?还是说他的身份……   昭肃喂着喂着就发现少微眼神放空,不知神游到哪里去了, 只一口口乖乖接受喂食,碗里都吃完了还张着嘴凑过来,活像林子里那些嗷嗷待哺的幼鸟。   他忍着笑轻敲碗壁, 询问少微还要吃吗?   少微这才回神,眼见锅里也没多少了,便摇摇头:“你自己吃点吧。”   于是昭肃坐回原处,给自己盛了一碗,呼拉拉地吃了。   两人分食完一锅粥,昭肃将一应物事收拾好,捡起给少微当褥子的外衫,把上面的草屑拍掉,随手套上。   “非得绑着我吗?咱们同路下山,我又不会跑的。”少微抱怨。   昭肃不理,将那根长布条系于自己手腕,牵着少微朝外走。   “哎你……”少微跟了两步,蓦然怔住。   其实被这么绑着,他并不是没有办法脱身,他可以蹭到怀中的匕首,用匕首磨断布条,也可以趁其不备,把手伸到火堆上烧断布条,可他都没有付诸行动。他只是抑制不住好奇,想看看这人究竟意欲为何。   如今他忽然有一个荒唐的想法——   他居然觉得,这人绑住他,不是为防备他什么,也不是为胁迫他应承什么,仅仅是想把他拴在自己身边而已。   就好像当年……   昭肃走了两步,发现人没跟上来,回头看向少微。   少微苦笑,摒弃了那些不切实际的念头,道:“没什么,走吧。”   此时晨曦刚刚冲破云层,零零星星地散落在枝叶的缝隙中。   有些地方背阴昏暗,少微视物仍有障碍,必须时刻注意着脚下,以免摔倒。不过前头有昭肃带路,像是知道他的窘迫一般,走的都是相对平整的山道。   两人是往山下走的,走到一半,少微听见山下有动静,找到一处高地向下张望,隐约瞧见廷尉署和羽林卫的装束。   “我们的人找来了,多半是沈三……沈大人带队。”他看了昭肃一眼,晃了晃手腕,“若是让他们看见你这样待我,怕是不妥。”   昭肃无动于衷。   “我说真的,他们可不管你是谁,上来就会下狠手的。”   昭肃抬手止住了他的话,朝着西面侧耳听了一会儿,随即拉着少微往林子深处跑去。   少微很有默契地跟上,抽空问了他一句:“是什么人?”   问完他才想起这人不能言语。   不过昭肃有心回答,在下坡的时候顺势拽了下布条,直接拉住少微的手,在他手心飞快地写下几个字:杀你,刺客。   “又是杀我的刺客?”少微道,“还是上次那拨人吗?”   昭肃摇头,又写了两个字:长丰。   “长丰……”少微心下了然,那这拨应当是涵王派来的人了。   如此看来,秣京那边的确出了纰漏,涵王恐怕已经意识到行宫里那个陪着皇帝休养的“太子”是个幌子,所以急忙调遣早前部署在昕州的手下,想借机除掉他,好顺理成章地继承大统。   仓促奔逃间,昭肃解开少微两手的束缚,让他能持刀作战,但保留了二人腕间相连的布条,依旧这般带着他在林中穿梭。少微并未在意,甚至没有自行割断这根布条,只紧紧跟在他后面,迅速在脑中理顺了局势。   简而言之,现下有两方势力在与他们作对,一方是暗害淳于烈、追杀昭肃又对他下手的外族刺客,另一方是涵王专门针对他的长丰刺客。外族刺客牵涉到渠凉的内忧外患,原先的目标就是质子一行人,但昨日忽然对他拔刀相向,说不准也与涵王这边有所勾结。   这其中错综复杂,事态也非常严峻,但少微相信,定然有一个串连起整个事件关键点,只要他们能抓住这个点,一切便能迎刃而解。   刺客来得比救援要快。   他们本想迅速与羽林卫那边会合,但刺客显然防着他们这一手,在那条路上围追堵截,硬是把他们逼到了相反的方向。   昭肃权衡片刻,直接带着少微向另一座山头跑去。   中途他们与刺客交了两回手,这伙人与昨日巷内的那两个果然不同,他们身手不如那两人好,但人数多,且招招都是杀招,摆明了就是要取少微的命,这也让少微更加确信——秣京城中有人已经迫不及待,打算孤注一掷了。   昭肃下手毫不容情,他武技出众,其狠辣更胜这些刺客,但凡近了他们身的,通常都被他一剑毙命,有实力强悍的,最多也走不过五招。哪怕敌众我寡,身处如此险境,他依旧游刃有余,连少微都很是佩服他的从容。   眼看他又解决了几名刺客,少微赞道:“少侠好功夫!”   昭肃:“……”有这观战的精力不如多跑几步路。   地上的尸体还热乎着,少微上去摸了几下,摸出了一块军牌:“啧啧,说不是涵王派来的都没人信。”   昭肃拽着他跑路。   少微又道:“我这会儿才能断定这些刺客的来历,你是怎么发现他们是长丰人的?”   昭肃脚下不停,没有回答。   他总不能说,自己曾在秣京军营与这些人打过照面?还对他们的招式路数十分熟悉?   两人越跑越远,刺客紧随其后,可怜沈初眼瞅着到手的太子又跑没了,急得跳脚:“哪里冒出来的刺客!给我杀!”   不怪沈初如此胆战心惊,昨日他接到京中传信,说涵王似有异动,正要与太子商讨此事,转头就见太子身边两个侍卫仓皇回禀,说他们在小巷里遭遇刺客,太子还被不明人士掳走了,吓得他差点当场厥过去!   到底是谁派出的刺客,又是什么人掳走了太子?长丰的储君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了事,让沈初如何不心焦?   他不敢怠慢,当晚就集结了队伍出来寻找救援。   根据两名侍卫的指向,他们找了一夜,好不容易找到此地,孰料还没跟太子碰上面,又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拨刺客,堵死了他们上山的路。沈初分明都瞧见太子的身影了,又眼睁睁看着一个头戴帷帽的“不明人士”把人越带越远,气得简直要怄出血来。   不过他好歹看出来一点:那个掳走太子的“不明人士”,跟刺客不是一伙的。那人身手不凡,而且始终在护着太子,想来不会是个威胁,说不准还能帮上一点忙。   这大概是唯一的安慰。   少微与昭肃一路突围,饶是沈初为他们绊住了部分袭击,仍有数名刺客在穷追不舍,更糟糕的是,待他们窜入另一座山头,却骤然撞上了小巷里那两名刺客。   被两拨刺客前后围堵的少微:“……”   人倒霉,真是喝凉水都塞牙缝。   不想承认自己带错路的昭肃:“……”   罢了罢了,能解决就一起解决吧。   到底是敌众我寡,他们二人对抗十几名刺客,其中还有两个高手,立时感到吃力不少。   少微也是上过战场的,他握着昭肃给他的刀,凭着一股血气连杀三人。昭肃在他身后对抗两名高手,刀光剑影中,倒显出他们二人之间奇特的默契。   由于手腕相连,他们一直离得不远,此时少微遇险来不及撤手,昭肃便绞上布条,将其猛地侧拽,而少微借力腾跃,顺手一刀砍伤昭肃近旁的高手刺客。   少微打得酣畅,落地后转身冲着昭肃一笑:“你我联手,当真是心有灵犀!”   昭肃架住另一人的袭击,抽空隔着帷帽看了他一眼。   少年的笑颜映着朝阳,令他有些目眩神迷,而少年背后突然出现的刀刃,则令他面色大变。昭肃无法出言提醒,也来不及示意,他一把拽住布条,用力将少微甩出去,自己却因这股力道撞向了那森寒的刀尖。   昭肃自然不会坐以待毙,他扭身避让,同时单刃剑“锵”地一声弹开了那把刀。   只是这样一来他也失了平衡,尚未站稳,那名刺客的后招又至,昭肃被逼得一脚踏空,竟从山边陡崖摔落下去。   一切发生得太快,少微甚至没有看清昭肃与那人的对决,手腕上蓦地感到一股沉重的拉力。他被拽得向前踉跄几步,便看见急速下坠的昭肃正欲挥剑斩断那根布条。   “住手!”少微不知为何心口一痛,大喊道,“不准断了它!”   为了不牵连少微,昭肃的剑刃已将布条割开一道小口,听到他的话,手上下意识地一顿,随即再次使力去斩。   “我说不准断!”   情急之下,少微单手抱住一株杂树,任自己大半身体被拽出山道。   因为他的这一拉,昭肃骤然止住下坠,那仅有一寸相连的布条将他掼向了山壁,让他能勉强抓住一根树杈。   然而他们仍未化险为夷,少微无暇再去对抗刺客,抱住树干的胳膊被刺客砍伤,被迫松手。昭肃手中的树杈承受不了两人的重量,咔嚓一声折断。   于是他们双双摔落陡崖。   昕州没有过于峻峭的山峰。   少微与昭肃的这一摔,在跌落约三丈高之后,因坡势渐缓,身体再度撞回山壁,接着就是不受控制的翻滚。沿途有嶙峋怪石,也有支棱树杈,虽说能减缓他们的冲势,但也无疑会给他们造成伤害。   昭肃在少微掉下来后,想也没想地跃过去抱住他,手掌护着他的后脑,将他紧紧按在怀里,尽可能减少他与山壁的接触。天旋地转中,小腿蓦地一阵麻痛,昭肃微皱了眉,只觉这番逃亡实是多灾多难,早知出门前该让怀里这人卜个吉凶宜忌,他向来算得准。   想着这些有的没的,昭肃待冲力消减,及时攀住了一棵横生大树,终于在坡上站稳。转头去看少微,却见他额头肿起一个大包,大约是刚摔下来时撞的,手臂伤口还在流血,人已是晕了过去。   晕了也好。   昭肃心想,他的帷帽没了,只剩面巾遮掩,这人要见了他,怕是不得安生。   上头的刺客还没有放弃,昭肃不敢懈怠,忍着左腿的疼痛,背起少微继续奔逃。   也算是因祸得福,他们这一摔,远远拉开了与刺客们的距离,昭肃在山中灵活躲藏,寻到了一处隐蔽山洞,这才稍作歇息。   少微于午后醒来,发现自己身处一座狭小的山洞中。洞口有厚而密的藤蔓覆盖,天光艰难地渗透进来,只能照到浅浅的一块地方。   他额头隐隐作痛,胳膊上的伤口经过细心处理,疼还是疼,但已止住了血。   山洞的暗处坐着一个人。   以少微的目力,只能看出大致的人影轮廓。   他站起来,走到他的面前。   原本是想道谢的,可是话没能说出口。   没了帷帽遮挡,尽管还有面巾遮住下半张脸,但凑近了,他便可以看见这人的眼睛。   他知道这人是谁,又不知道这人是谁。   少微弯下腰,凑得很近很近,牢牢盯着这双眼。如同那时在观星台上,近到可以看见那双眼中倒映的星辰,近到因为那人的存在而无所畏惧。   良久。   他声音微微颤抖:“我再问你一次,你究竟是谁?”   昭肃终是敌不过这样的少微,他认输了。   叹了口气,他握住少微的手,以指代笔,用他们都熟识的字体字形,在那摊开的掌心上写下了四个字。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   一个瞎子,一个哑巴。 第45章 掌中字   这是个毫不相关的答案。   指尖在掌心划过的痕迹轻描淡写, 甚至带着些微痒意, 却仿佛把那过往三年全都烙印在体肤之上。   每一个惊梦的夜晚, 每一次钻心的愧悔, 每一捧焚化的祭奠……   烫得少微痛不可遏, 几欲疯魔。   ——二丈九尺。   那块题牌上刻的“符咒”。   一道看似兜兜转转的圆周的题, 实际上却是直来直往的勾股题。   解得出或是解不出, 只在一念之间。   他究竟是谁?   昭肃一时无法回答少微。   他不再是“华苍”了,但眼前这人如此询问,显然也不会承认他是“昭肃”。   他只能告诉他, 他是与他有过交集的那个人。无论叫什么名字,无论是什么身份,只要少微还记得,那么兜兜转转到最后……   答案其实不曾变过。   昭肃索性扯下了面巾。   就着洞口渗进来的光线, 少微勉强看见了他的面貌。   眉眼还是那时的眉眼,只是轮廓更深,比梦境里的清晰, 比记忆中的成熟。左侧脸颊靠近耳朵的地方似乎有些阴影,少微看不清,便颤抖着手去摸。   触手是一道粗糙凸起的伤疤,与他上回偷掀帷帽纱罗时的推测一样,这道伤疤从喉颈斜向上划过, 经下颌延伸到左脸,收尾于耳廓,由深及浅。   这显然是一个刀伤。   “……怎么伤的?”少微呢喃着问。   昭肃握住他的手腕, 轻轻摩挲了下,示意无妨。   少微跟他犟着:“他们有人说你身中数刀,也有人说你被砍了头……说你……血染沙河,尸骨无存……我找了你很久……”   昭肃口不能言,心中有许多话想说,却只能克制成一个无声的叹息。他目力极佳,见少微红了眼眶,几乎想伸手将他揽入怀中。   不过未等他动作,少微已从恍惚中回神,渐渐清明。   他直起身来,居高临下地望着他,质问道:“原来只是伤了喉颈,损了容貌,大丈夫何惧于此?三年光阴,既然无事,为何不回来!为何杳无音信!”   昭肃在他掌中写道:许人重诺,不得归期。   少微猛地抽回手,怒极反笑:“好一个许人重诺!”   昭肃平静相对,并不辩解。   “那我以长丰太子和护国军监军之名问你,”少微揪住他的衣襟,语气森寒,“华苍,你这叛逃之将,该当何罪!”   原本挺晴好的天,未时过后忽地起了一阵风,顿时阴了下来。不一会儿,淅淅沥沥的雨下下来,山洞里漫起一股湿气。   昭肃丝毫不解释,跟个棒槌似的杵在那里,把少微气得心口疼。   雨越下越大,隐隐还有雷声,也不知道外头的追兵撤退了没有,这时候出去显然是不明智的。于是两人就这么沉默地坐着,宛如两尊泥塑的雕像。   过了约莫大半个时辰,雨势减小。少微受够了这样的气氛,终于坐不住了,拨开洞口的藤蔓,想出去看看。   他还没跨出去,就被昭肃拦了下来。   昭肃扯了扯他手腕上残留的布条,示意他跟自己走。两人之间的布条早在坠落陡崖的时候就断裂了,只是谁都没有解开手腕上的结。   昭肃在前面带路,竟是走向这个山洞的深处。   因为光线昏暗,少微一直以为这座山洞只有这几个见方大小,没想到山壁后有个拐角,虽不知通向哪里,但有风从那头吹来,应当还有另一个出口。   昭肃选择藏身之处很有经验,不会选没有后路的,否则万一被刺客找到,他们连躲都没地方躲。因此他一开始就注意到这座山洞有“后门”,只不过没有机会同少微说。   这山洞是下行的,有人工开凿的痕迹,说长不长,也没什么岔道,但他们没有火把,只能摸黑前行。如此一来,少微总被地上的石头绊到,或是险些撞到突出的石壁。昭肃几次想拉住他,都被他毫不领情地挥开了。无奈之下,昭肃只能尽量放慢脚步,让他能一步一跟。   三百来步的距离,他们走了将近一盏茶的工夫,绕过最后一道山壁,眼前豁然开朗。   这是个四面环山的山洼。   在他们所站的地方还有条向下延伸的小道,小道通往山洼中央的村落,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如同书里说的世外桃源。   少微眼睛适应了天光,遥遥望去,一片祥和宁静。   他总算松了口气:“天无绝人之路啊。”   雨已经停了,但小路上仍颇为泥泞。   少微能正常视物之后,便背着手走在前面,也不去管落在后面的昭肃。昭肃先前腿被撞了一下,如今麻痛感愈演愈烈,只能硬撑着一瘸一拐地跟随。   少微边走边看,快到村口的时候,一群小孩子嘻嘻哈哈跑过来,互相追着打闹。他想上前问个路,但见小孩子横冲直撞的,又想还是让开比较好,这一犹豫,脚下没留神,一脚踩到了旁边田埂里。   刚下过雨,这稻田里泥水浑浊,一踩下去陷好深,少微嫌弃地拎着衣摆,不曾想小腿被泥潭拖住,竟然一步没跨上来。   昭肃伸手去拉他,少微气还没消,使的力道大了点,昭肃左腿吃痛,一个没站稳也滑了下去,连带着少微,两人一起坐到了泥潭里,头上身上溅了一身。   “哈哈哈哈!”   村里的小孩子们围着他们笑,对着俩泥人指指点点,把少微臊了个大红脸,气急败坏地爬上来,冲着昭肃骂道:“越帮越乱!磨蹭什么呢,还不上来!”   昭肃站起来,左腿还是使不上劲。   少微皱了皱眉,问:“你的腿怎么了?”   昭肃摇了摇头,单手撑着田埂,一跃而上。   之前在山洞里看不清晰,之后又是自己走在前面没在意,这会儿少微看他走了两步,终于看出端倪:“你腿摔伤了。”   说着他也不管昭肃如何推辞,硬是上去架住他,扶着他走。   两人相携着走了一段路,脸上身上的泥水滴滴答答,少微自嘲笑道:“想我堂堂长丰太子,竟会狼狈至此。”   昭肃顿了顿,翻开他的手,在泥浆上写了两个字:怪我。   少微望着他的侧脸,目光停留在那道三年前的旧疤上,轻声回应:“对,全都怪你。”   这地方叫涧源村。   对于两个邋里邋遢,一看就是误闯进来的外人,村里人表现得还算和善,村长甚至专门让人给他们腾出一间屋子休息。   据说涧源村人世世代代都住在这四面环山的腹地,不过倒没有真的与世隔绝,平日里常有人会去外面采买,也会把山里的草药带出去贩卖。   谢过村长,少微和昭肃先挑了两大桶水,准备把满身泥浆冲洗干净。   昭肃让少微先洗,自己去收拾了一张床铺,又在屋里打了个地铺。少微洗完后,昭肃就用剩下的水洗,洗到一半少微推门而入,很是自然地站到桶边打量他。   昭肃:“……”   少微:“我刚刚去村里请了大夫,我胳膊上的伤,还有你的腿伤,都需要医治。”   昭肃点头,匆匆擦洗一遍就想起身出来,却突然被少微一只手按了下去。   少微在他背后驻足,手指顺着脊柱下滑:“这刺青……”   这刺青他曾经见过,原先只有一道竖线、一颗悬垂的水滴和水滴中的一道短横,现在像是被补完了,成为一个完整的图腾——   玄鸟、双戟、禾苗。   这图腾少微也曾见过,就在最近。   在淳于烈的背上。   少微眼眸微颤,手指顺着玄鸟平展的双翼描画,一时间脑中千回百转。而昭肃只能僵硬着背脊,任他施为。   半晌,少微问:“这图腾是什么意思?”   昭肃:“……”   “是哪家的族徽?渠凉的什么神祇?”   “……”   “是你……效忠他们的凭证?”   昭肃自始至终没有回答。   少微吸了口气,手指离开他的背脊:“罢了,左右与我无关。”   说完转身离去,房门被摔得重重一声响。   这番折腾下来,待他们收拾停当,已是临近入夜。   昭肃去邻家寻了点馒头咸菜,好让少微将就着填饱肚子。少微在屋子里独坐了一会儿,怔怔然不知想了些什么,回过神时眼前一片昏暗,这才想起来点灯。   他摸索着找寻蜡烛和火石,冷不丁被桌角磕了腿,疼得直吸气。   此时有人推门而入,见到黑黢黢一个人影,以为是昭肃,随口道:“回来了?我看不见,帮我点个灯。”说着还在继续伸手摸索,“蜡烛我找到了,火石在哪儿?”   那人影忽而笑道:“一个瞎子,一个哑巴,还都受了伤,你俩真是绝了。”   少微立时警惕起来,防备地望向那人影。   人影后面紧跟着进来一个身形高大的人,少微辨认出这才是昭肃。   昭肃利索地找到火石点了灯,随即走到少微身边,轻轻托起他受伤的胳膊,在他掌中写道:大夫。   少微了然,冲那人点头招呼:“原来是江大夫。”   江顺是涧源村里唯一的郎中,年纪轻,看着吊儿郎当的,不过村民们都说他医术好,谁家里有个小孩发热母猪接生的,都找他。   江顺放下药箱,上前探看几眼:“刀伤?你们被人追杀呀?”   少微:“……”   江顺就这么一问,也没刨根究底,妥妥帖帖地给他上药包扎好。   少微道:“劳烦江大夫再给他看看腿。”   江顺让昭肃坐下,摸了摸他的腿骨:“哦,被人追得跳崖啊?”   昭肃:“……”   “没事,骨头没断,村里这样的跌打损伤常有,绑个夹板敷点药,养几天就能好。”   少微终于放了心。   看完诊,江顺朝他们伸手:“独门金创药,二十钱;独门跌打药,五十钱。”   要价不算太黑。   两人浑身上下一摸,很好,一枚铜钱,都没有。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   予我衣袍,与你谈笑。 第46章 心悦否   江顺收拾好药箱, 见他们尴尬地杵在那里, 了然道:“没钱是吧?”   少微解释:“我们这一路几经周折, 钱袋怕是丢了, 身上也没什么值钱物什……”   “行了我懂了。”江顺摆摆手, 上下打量他们一番, “看你们也不像是穷光蛋, 等你们有钱了,记得给我补上就行。”   “多谢江大夫。”   “行了,早点歇息吧。”江顺背上药箱告辞, 没走几步江顺又想起什么,回身道,“对了,这村子地形复杂, 外人一般找不到进村的路,不过你们还是要警醒些,万一那些追杀你们的人进了村子, 我们可没有义务保护你们,你们自求多福。”   “嗯,我们知道,村长肯收留我们,我们已经十分感激了。”   江顺走后, 昭肃拿出四个馒头,示意少微吃点东西再睡。   少微挑眉:“就这个?”   昭肃掰开一个馒头,往里面夹了点咸菜, 递给他。   ——就这个。   折腾了一整天,少微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有的吃就很满足了,自然不会奢求什么山珍海味。但他余怒未消,就是想故意刁难昭肃,所以死活不肯接那馒头。   “你让我堂堂长丰太子吃馒头咸菜?”   昭肃不吃他这一套,直接撕了一小块馒头塞他嘴里,然后在他手心写道:你这长丰太子,还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去。   少微一看更生气了,反驳道:“就他们那点小伎俩,根本不够我塞牙缝的!”   昭肃淡然地望着他。   “吃你的吧!”少微用一个馒头堵住他的嘴,堵完了才想起来这人不是用嘴说话的,又甩开他的手,拿过自己的馒头夹咸菜气哼哼地吃了,“你的事我回头跟你算账!”   勉强填饱了肚子,两人便各自睡下。少微睡床,昭肃打地铺。   天快亮的时候,少微觉得口渴,起床喝水,没留神踩到了昭肃,脚踝立时被攥住了。他本就迷迷糊糊的,还没穿鞋袜,被温暖的手掌抓住,差点绊倒。   为防止有人追杀而来,昭肃根本一夜未睡,这会儿赶紧扶住少微,安抚地拍了拍他的后背,让他坐到地铺上。随即自己去案上倒了杯水,很是熟练地喂他喝了。   少微喝着喝着渐渐清醒,却还是直愣愣地盯着昭肃的脸。   这个人是真的回来了。   就在他的身边。   昭肃本想起身去放杯子,猝不及防被少微拉了下来,紧接着两条有力的胳膊环住他脖颈,他感觉到急促而炙热的呼吸喷洒在自己耳边。   空杯翻倒在被子上,昭肃伸手回抱住了他,也无比真切地体会到,三年过去了,这人成长了不少,同他记忆里那个少年有了诸多差别。   失而复得。   他们理应深感庆幸。   之后,少微往昭肃的腹部连锤三拳,毫不留情,揍得他差点把昨晚吃的馒头吐出来。   昭肃哪里敢还手,只能盼着这位爷早点消气。   早上昭肃拄着根竹杖,又去问邻家要了些米粮,稀薄的粥水聊胜于无。   既然追兵还没来,他们打算能安生一会儿是一会儿,两人现在一身伤,实在没精力再去对付那些人。最好能等到自己人先找来,那日子就舒坦多了。   于是他们现下首先要解决的就是吃饭问题。山里人不富裕,自己吃饱穿暖都不容易了,总不能还让人家供养着他们,他们也不好意思每天找人讨米讨粮、白吃白喝。   这么想着,昭肃打算在村里找些活计,虽说腿脚稍有不便,但烧水劈柴什么的还是做得来的,他坐着都能料理好这些事。   少微远远望见他伸直伤腿,坐在板凳上利落地帮人劈柴,自己便也闲不住了。   他去找了村长,说要教村里的孩子启蒙。   正巧江顺在村长家熬膏药,闻言问了句:“教《三字经》啊?”   少微点点头:“是啊。”   江顺说:“我教过了。”   少微:“……”   不忍见客人被堵得说不出话,村长笑呵呵地打圆场:“哎呀,小江这两天太忙,邵公子瞧着就是博学之人,就代他教教孩子们吧,不讲《三字经》还能讲讲别的嘛。”   化名邵威的少微应下:“好,我知道了。”   江顺道:“这两天我要去昕州城采买,你们有没有什么要我带出去的?”   尽管相识不久,但少微对此人还算信任,他想了想,修书一封交给他:“那就劳烦江大夫跑一趟和气庄,将此信随便交与一人即可。”   “和气庄啊。”江大夫看看他,没多说什么,把信丢进了药箱。   “江大夫一路多加小心,恐怕还有贼人在山中流窜。”少微到底不想牵扯无辜的人进来。   “无妨,我不用你们瞎操心。”   “……哦。”这人的话真的好难接。   晌午,昭肃劈完两家的柴火,得了五文钱,花两文买了一斤面粉,一文买了些葱,一文买了棵青菜,回去自己擀了面条,下了锅清汤寡水的阳春面。   面盛好了端上桌,他去院里叫少微来吃。   少微不知从哪家地里找来一堆枯黄的秸秆,正咔嚓咔嚓折着玩,全折成小段小段的棍子,在脚边拢成一摞。   昭肃扣了扣门扉。   少微拍掉手上的碎屑,起身问:“吃什么?”待看到那碗阳春面,嫌弃地说,“你劈了一上午柴,我们就只能吃这个?”   昭肃把仅剩的那枚铜钱给他。   ——你存着。   少微:“……”   其实他突然很想笑,但是板着脸硬憋住了。从没体验过这样的日子,成天要为了柴米油盐斤斤计较,挺新鲜的。   少微端起碗吃完了面,算不上什么美味,纯粹是填饱肚子罢了。   不过,意外地满足。   下午昭肃去帮周大妈扎猪圈围栏,而少微带着一盒秸秆小棍子去了村里的学堂。   说是学堂,其实就是江大夫家的后院,十几个孩子吵吵嚷嚷地聚在一起,年纪最小的四五岁,最大的有十二三岁,大多是坐不住的性子,绕着整个院子撒欢嬉闹,唯有两个孩子老老实实坐在蒲团上,各自拿着小炭笔,一个在画画,一个在默写。   “我叫邵威,江大夫事忙,这两天就由我来给大家教书。”   “……”少微的声音被淹没在一片“有胆别跑”、“抓不到我”和“哈哈哈哈”中。   少微站在廊下轻咳提醒,发现没用,大声呵斥他们安静下来,也没用,响破天际的叫嚷吵得他头都疼了。这群孩子实在太活泼,他小时候跟弟弟妹妹在太学院念书,没一个敢大声喧哗的,大家都被严加管束着,而且学得格外认真。毕竟谁都想得到父皇的赏识夸奖,生怕在父皇跟前落得个愚钝的名声。   所以这般不受控的情形,少微真的闻所未闻。   几次召集无果,少微灵机一动,道:“今天谁不吵不闹,好好听课,回头我就给他发一颗吴记酥糖。”   听说有糖吃,孩子们的注意力总算被吸引过来了,周家小子拖着鼻涕问:“吴记酥糖是什么糖?好吃吗?”   少微道:“吴记酥糖是昕州城最有名的糖铺,他家的糖里加了花生碎,又甜又香……”   经过一番酥糖利诱,立时安静许多。   少微舒了口气,终于能好好讲课了。   他说:“江大夫说你们已经学过《三字经》了,那我们今天学点别的。”   有孩子问:“学什么呀?”   少微把秸秆小棍子发下去,每人给了三十根,笑道:“学怎么玩算筹。”   “那么,十三颗酥糖,加上二十四颗酥糖,怎么算呢?”   他边说边将正确的算筹的式子摆了出来。   第一行左边竖着摆了一根,右边竖着摆了三根。   第二行左边竖着摆了两根,右边竖着摆了四根。   然后把两行的算筹合并在一起,变成第三行。   于是第三行左边竖着摆上三根,右边横着摆上一根,代表五根,再在这根上方竖着摆两根,代表七根。   少微感觉自己已经教得很清楚了,但孩子们仍是一团乱,只有三个孩子勉强摆了出来,其他都弄得五花八门。有少摆几根的,有逢五忘记横放的,更有不少孩子压根不会数数,算着算着就开始用小棍子拼房子画小狗,还有年纪小一些的,直接把算筹咬在嘴里玩。   这让少微深深地感受到,教书钱也不好挣啊。   半天忙活下来,村长给他发了工钱,五文钱,跟昭肃劈柴一个样。   就这样挣着花着,到了第二天中午,他们两人存下了十文钱。   总算能稍稍尝点肉味了。   这天少微被孩子们缠住了,没能回去吃午饭,昭肃便给他送了饭来。   进门就见几个孩子围着少微嚷嚷:“邵哥哥,我们很听话了,酥糖呢酥糖呢?”   少微忙着给他们发竹签:“别急别急,大家先把竹签拿好,富贵儿三根,兰妹妹三根,杨生两根,杨小四你没有,谁叫你把兰妹妹欺负哭了……眼下我没法出去买糖,过几天你们拿着竹签来找我,一根竹签换一根酥糖……”   昭肃倚着院门看他,目光含笑。   这些竹签少微昨晚削了大半宿,原来是用作这个的。   少微发完竹签,孩子们高高兴兴地散去,他抬头瞧见昭肃,又瞧见他手里拎的篮子,竟有些脸热,嘴上却冷漠道:“哦,你来啦。”   一大碗白米饭,上头铺了两片腊肉,一碗菜汤,里面浮着蛋花。   带孩子不轻松,少微也是饿得狠了,三两下扒完,只觉得这是平生吃的最香的饭菜。   下午昭肃提前做完了活,顺路来接少微。   约摸是在休息,他远远听到小院里传来悠悠的歌声,还有孩子们嬉笑打闹的声音。   歌是少微在唱,略微沙哑的音色干净而随性,像是乘着风的鸟儿,越过重重高山,抛却了一切桎梏,来到空旷的田野中。   云雨霏霏兮 离宫皎皎   勾股余算兮 笔画草草   犹可追 犹可追   恰逢年少兮 予我衣袍   心悦否 心悦否   生死相忘兮 与君谈笑   ——我与君衣袍,君与我谈笑。   ——心悦否?   昭肃下意识地张了张嘴,喉咙却发不出声音。   “杨小四你给我站住!还跑!杨生你怎么也跟着起哄!”   “孙大孙二!兰妹妹的竹签是不是你们偷的!还说不是,我都看见了!”   “都给我回来!功课做完了没有!”   少微唱完了歌,也削完了最后几根竹签,抬头就见院子里已是乱成一团,四个调皮捣蛋的小子为了躲避责骂,四散着往外逃,少微被其他孩子缠着来不及追,气得冒烟。   昭肃尽管腿上有伤,拦几个小孩子还是不成问题的,三两下就逮住了这四人。   他脸上的疤有些吓人,故而村里的孩子们都有点怕他,被他揪着就跟鸡仔一样老实,哪里还有方才耀武扬威的模样。   于是昭肃一手提了两个,把他们带回了小院,一个个按坐在蒲团上。   被他的气势所慑,旁边的兰妹妹差点被吓哭。   昭肃从孙大孙二身上搜出了两根竹签,递给兰妹妹。   兰妹妹先是往后缩了下,又看了看他,觉得他似乎没有恶意,这才伸出小手接过竹签,将落未落的泪珠子收了回去,蚊讷般地道了声谢。   少微望着他,片刻后敛了眉目:“就好了,在外头等我吧。”   两人一同回了那件破旧的屋子。   当晚,昭肃看到自己的地铺上放着一件衣裳,上面有缝补的痕迹,细细密密百针缭乱。   他用指腹摩挲着那熟悉的针脚,想起了什么,一时有些怔冲。   少微坐在榻边叹息:“这清贫日子没什么不好的,总好过在那雕梁画栋中,每日不见天光,如同行尸走肉。”   ——那便不出去了。   昭肃在他手心写。   少微忽而笑了。   昭肃知道,这气终于是消下去了一些。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   图穷匕见。 第47章 吃烧鸡   任他们怎么拖延躲藏, 怎么假装自己是与世无争的平民百姓, 说到底, 也不过是偷得浮生数日闲罢了。   他们待在涧源村的第三天晚上, 江顺回来了, 说自己已经将少微那封信交给了和气庄里的人。少微知道, 照那些人的脾性, 估摸着明天就能寻来。   少微把钱袋里的铜板倒出来,一个个扒拉着数。   二、四、六……总共二十多文钱。   吴记酥糖是五文钱一斤,他可以买四斤。   昭肃在院里备好明天要用的柴火, 打好井水,回房就见少微趴在榻上,一手撑着下颌,一手在数他们存下的铜板。屋里的烛火微弱晕黄, 这番景象如此温柔静谧,真如他心里所向往的那种生活。   “回来了?”少微听见开门声,没有回头。   昭肃阖上门, 轻叩两下桌案回应。   “明日……”少微话头顿住,明日如何?明日他们便要身不由己地卷入纷争之中。长丰会如何,渠凉会如何,他们之间……又会如何?   昭肃似是知道他心中所虑,走到床前坐下, 拉着他的手写道:会好的。   会好的,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少微保持着趴伏的姿势,侧头望着他, 黑白分明的眼中映着烛光,还有他面前的人。   是的,他已经遇到了最好的事,剩下的那些……   他笑了下。   还算得了什么?   昭肃见他笑了,唇角也勾了勾,他喜欢看这人安稳餍足的模样。在他能守护的一方天地中,只要这人想要的,他都愿意为他送上,无论他是什么立场。   昭肃想要起身,少微却拉了他的手一下,道:“地上不硬吗?”   昭肃:……还好。   少微:“要不你上来睡吧,省得在那儿腹诽我娇生惯养,不懂得体恤友邦使者。”   昭肃:并未这般腹诽过。   少微抿唇瞪着他。   昭肃叹了口气,熄灭烛火,脱下外衫与鞋袜,在少微让出的床榻外侧躺下。   少微这才满意地闭眼睡觉。   前半夜他一直没睡着,他知道昭肃也没睡着,这人直挺挺地躺在那儿,连呼吸声都克制得极其细微,像是生怕吵着他。后半夜他不知怎么就睡着了,而且一夜无梦,这大概是他三年来睡得最香甜的一晚。   困住他的难题一朝得解,那么对于接下来的所有挑战,他都无所畏惧。   与此同时,秣京城外。   涵王李延铮挥袖拂落茶盏,怒道:“什么叫下落不明!一群饭桶!”   自从得知行宫里皇帝身边那个太子是冒牌货,李延铮便有了些小心思。   原本他派人去昕州是为别的事情,但那边有人跟他说了个一石二鸟之计,他思忖良久,起先仍有顾虑,但他那官居谏议大夫的外公却是坐不住了,直说“此时不动更待何时”。皇帝为给太子立威撑腰,一再打压他们,眼看家族百年基业危在旦夕,这等绝佳的机会,他们错过可就再难翻身了。   李延铮到底是下定了决心。   在他看来,父皇从来是偏心的,最好的东西永远留给太子,他们其他人运气好可以得些无关紧要的赏赐,运气不好,连个父皇的正眼都得不到,还要为太子做牺牲。   眼下既然太子自己想不开,以身犯险去了昕州,那边势力混杂,他只消找个时机,把危险往那人的身边推一推,甚至不需要亲自动手,就能让一国储君命丧边陲,何乐而不为呢。届时皇位到手,是非黑白皆由他来拿捏,也不会坏了他孝悌的名声。   李延铮越想越是紧张兴奋,当下从梧州赶了回来,不过他到底是赐了封地的亲王,没有传召不得入京,因而没敢大摇大摆地进秣京城门,只在城外寻了个小镇秘密住下,屯兵仍在梧州驻地,随时待命。   然而他没想到太子的命那么大。   第一次,他与给他出主意那人合谋,把暗杀渠凉质子的刺客安排到太子跟前,一击不中。第二次,他有些心焦,直接动用了自己的人,结果又让太子逃脱了,只传回来一个“下落不明”的消息。   太子不傻,只要他还活着,不难查出那些刺客是受谁指使,所以此时李延铮已再没有回头路,一日不见到太子的尸体,他一日睡不着觉。而情势不等人,为确保万无一失,他在秣京也必须有所作为了。   谏议大夫捋着胡须道:“为今之计,我们只有一条路可走。即便他真的福大命大,只要我们足够快,先把皇位拿到手,那他就必然功亏一篑。活着又如何,不是微服去查案吗,既无人知道他出去,到时皇权易主,又有谁敢放他回来,认他这个‘太子’?”   李延铮心中一凛,因为恐惧,说话都带了颤音:“外公,你的意思是……”   “陛下久病难愈,在行宫疗养,此时若是突然遭遇什么不测……”谏议大夫眯了眯眼,“离他最近的、最容易下手弑君的人是谁?”   可不就是那位陪在病榻前的“太子殿下”么?   有人在苦思冥想他们的连环计,有人在世外桃源吃着烧鸡。   沈初终于是找来了。   少微的信被江顺送去和气庄时,沈初他们还带着人在山中苦苦寻找。追杀少微的那些人倒不难解决,人数上他们并不占优,跟羽林卫和裕国公派来的高手对上,能讨到什么好处?所以沈初早把那些人解决了,可他仍然没能找到少微。   那场雨冲刷掉了许多线索,他们追到那个陡崖,发现了一些滚落和攀折的痕迹,再往后便一无所获,那会儿真快把沈初急疯了。   之后他见到了少微的信,大大松了一口气,但送信的人已经离开,他们对着“涧源村”这个地名,以及太子殿下极其含糊的描述,还是一头雾水。问了周遭的一些百姓,大部分人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有少数听说过的,也讲不清去那儿该怎么走。   恰巧此时和气庄的庄主白千庭来了一趟,作为昕州城交游最广阔的富商,他不仅认识涧源村,还认识那个送信的人。   “背草篓提药箱,年纪不大,个头不高,看着不像个正经大夫,从涧源村来?”白千庭说,“那定然是江顺。”   沈初一听有门,急忙道:“你知道涧源村在哪儿?能带我们去吗?”   白千庭也很爽快:“知道啊,当然能带你们去。”   “多谢白庄主。”沈初感激涕零。   “不过要收带路费。”白千庭扒拉了一下算盘,告诉他,“这个数。”   “带个路,五百两?”   白千庭点头一笑:“五百两黄金。划算得很,想必你们要找的那位远不止这个价。”   沈初:“……”被宰得无话可说。   沈初见到少微时,几乎要扑上去抱着他哭一场。   但少微没给他这个机会。   “拿着这个。”少微塞给他一个钱袋,“叫人给我买四斤吴记酥糖来。”   沈初扒开钱袋一数:“二十二文钱?”   少微倨傲道:“我们自己挣的,省吃俭用省下来的。快去买,我答应孩子们要奖给他们糖吃的。对了,再杀杀价,要能买五斤回来最好。”   见到自家主子这抠门劲儿,沈初死憋着没敢把刚花了五百两黄金的事说出来。   想了想,少微又对跑腿那人喊了句:“再买几只烧鸡回来!城东那家的!”   沈初问:“这也是给孩子们吃的?”   少微摇头:“不,给我吃。”   沈初:“……”   昭肃重新蒙上脸戴上了斗笠,沈初对他很是好奇,但少微不允许他们过分探究,只说这人是淳于烈的手下,身有哑疾,面有伤疤,不愿与人接触。又说这人身手了得,几次三番救了自己的命,便理所当然地把昭肃带在自己身边。   谁劝都没用。   酥糖和烧鸡很快送到。   少微去了江顺家的后院,让孩子们拿竹签来换酥糖。   兰妹妹在衣袖里翻了半天,小胖手抓出来三根竹签递给少微:“邵哥哥……”   少微一愣:“兰妹妹,我记得你有九根竹签的啊。”   兰妹妹扁了扁嘴,瓮声瓮气地说:“没有了……弄丢了……”   少微看向她后面的杨生和杨小四,厉声问:“是不是你们拿了兰妹妹的竹签?”   杨生和杨小四头齐齐摇头:“没有,我们没拿。”   少微先是不信,但看他俩拿来换糖的竹签也就是自己的那几根,便也没再说什么。   孙大在一旁插了句嘴:“兰妹妹在塘边摔了一跤,竹签掉到塘里漂走了。”   少微摸摸兰妹妹的头,说好了几根竹签换几颗糖,总不好言而无信,但他打算发完之后将剩下的酥糖再悄悄给兰妹妹一些,这么乖巧的孩子实在太招人疼。   不过他很快发现这事不需要他操心。   这边刚发完酥糖,少微就看见杨生和杨小四跑到兰妹妹那里,把自己换来的酥糖摊开在兰妹妹面前。   一个安慰道:“兰妹妹,不要难过了,给你吃。”   一个大方道:“我和小四的加起来有六个呢,你拿去吧。”   少微忍不住望着他们笑。   不错,会算加法了。   沈初显然有些急事想跟少微说,昭肃很识趣地走到远处,坐在水塘边发呆。   少微津津有味地啃起了烧鸡,边啃边跟沈初说话。   沈初闻着烧鸡的味儿,咽了咽口水,提醒道:“殿下,还有两只呢,要不……”   “嗯。”少微嘬了嘬手指,叫来一个侍卫,“你把这两只给昭肃送过去。”   “……”沈初想不通,为什么太子殿下的胳膊肘要往外拐。   见昭肃开始吃了,少微才开始与沈初说正事。   沈初把这段时间秣京城发生的事一一告知少微,包括涵王在昕州动用了多少杀手,何时到的秣京城外,谏议大夫在朝中做了哪些安排。   “他们在昕州有一个接头人,”沈初道,“但那人似乎并不听命于涵王。”   “肯定有这么一个人。”少微吐掉鸡骨头,冷笑道,“涵王之所以能探听到我的行踪,多半就是拜这人所赐。而且这人应该就是刺杀淳于烈的幕后指使,涵王本想借他手底下的刺客解决我,可惜失败了,这才迫不得已亲自派人下手。”   “依殿下之见,那人是谁?”   “总之不会是长丰人,至于是渠凉的哪位……”少微瞟了眼远处的昭肃,咬牙哼了一声,“那就该问问他们渠凉人了。”   “殿下是说,涵王勾结外族?”   “狗急跳墙,图穷匕见,正是如此。”昭肃已然啃完了烧鸡,正拿着根树枝划拉塘里的水,少微收回视线道,“我猜他们接下来还要有所动作,父皇那边,让他们多加警惕。”   “知道了。”   这边刚说完事,少微草草擦了手就往塘边走去。   那人坐在一块大石头上,还在划拉水塘,树枝挑起一蓬水花,他抬起头,出手如电,像是抓住了什么。   少微屏退众人,悄然靠近昭肃的背后,想着猛地推他一把,吓他一吓……   然而手还没碰到他的背,就让这人转身逮了个正着。   少微也不恼,笑着问他:“在玩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   借刀杀人与借刀杀人。   第48章 返俗世   “在玩什么?”   昭肃把手里的东西递给他, 几根竹签湿淋淋地滴着水。   少微挑眉:“这是兰妹妹掉在水塘里的?”   昭肃指了指自己。   ——我捡的便是我的。   少微心领神会:“怎么, 你也要换糖吃?”   昭肃望着他。   ——不可以?   “五根竹签, 换五块酥糖。”少微收下竹签, 给了他五块糖。   昭肃自己吃着, 还分给了少微三颗。   嘴里香甜的味道逐渐漫开, 少微突然想起杨生和杨小四讨好兰妹妹的模样, 自己把自己逗乐了……   沈初远远看着这两人,只觉得气氛无比诡异。   他有多久没见过太子殿下这般开怀了?   这才认识几天,殿下与那个渠凉人是否太过亲近了?   总觉得他们之间有着旁人难以介入的领域, 或者说,有种让他感到很熟悉的默契。   沈初不禁暗忖,那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离开村子前,少微把剩下的酥糖都给了村长, 让他给村里的孩子们散了。   随后他又去见了江顺,把欠他的七十文钱诊金还了,顺道问了他一句:“江大夫愿不愿意与我们一起走?”   江顺问:“走哪儿去?”   少微道:“秣京。”   江顺挑眉笑了笑, 似是有些不屑:“不去,多谢好意。”   “为何不去?秣京繁华热闹,满城的达官贵人,江大夫若是在那儿开间医馆,想必很快能医名远播, 赚个盆满钵满。”少微有心劝他同行,又道,“至于这涧源村, 江大夫也不必忧心,从今往后,自会有大夫和教书先生前来看顾。”   “我去那钟鸣鼎食的地方作甚?赚那么多黄金白银作甚?”江顺背上草篓,漫不经心地说,“我在这穷乡僻壤世外桃源,那就是首屈一指的神医,天天有人给我送鸡蛋送腊肉,村西头的大丫和甜妞抢着给我绣荷包药囊,这日子过得才叫舒心。”   白千庭在旁边听见了,噗地笑出了声。   江顺白他一眼,继续说:“秣京,秣京缺医馆吗?不缺。城里头的神医妙手多了去了,我一个乡下大夫,何必去那儿自讨没趣。钱不好挣,当官的大老爷更是一个赛一个的难伺候,哪有这里逍遥自在。”   白千庭插了句嘴:“他就这点烂泥似的志气,扶都扶不起来,公子就别为难他了吧。”   少微闻言不再相劝,与他们告了别。   离开涧源村,沈初忍不住问:“那江顺有什么特别之处,能得殿下这般另眼相看?”   少微道:“你们不觉得么?那位白庄主和那位江大夫,都不似寻常人。一个人情通透、富甲一方,一个医术了得、见识非凡,而且两人显然是熟识的……”   沈初自负道:“那又如何?我也人情通透见识非凡啊。”   少微赞他:“那是,烟巷和听语楼里就属你最通透非凡。”   沈初不敢接话了。   少微道:“我师父被誉为算圣,年轻时也是颇为心高气傲的一个人,能入他眼的能人贤士屈指可数。我记得他老人家提起过一位幽谷子,说此人是个不世出的奇才,通天彻地,智慧卓绝,人不能及,在算术、兵道、言学、医理上均有钻研。师父在昕州一带游学之时,曾有幸与其结识,一同讲经论道。奈何此人毫无入世之心,之后便断了音讯。”   “殿下的意思是……”   “我怀疑这两人会不会是幽谷子的传人。”少微叹了口气,“不过这只是我的猜测,就算他们真是那位先生的弟子,看他们这样,大约也没有入世之心。罢了,强扭的瓜不甜。”   “依臣之见,他们一个是无良奸商,一个是毒舌大夫,殿下不必过于惦记。”   山路狭窄陡峭,少微一边攀爬一边留心着后面的昭肃,朝沈初使了个眼色道:“他腿伤还没痊愈,让他们多照看着点。”   “知道了。”沈初吩咐下去,同时暗自腹诽:不过是个外族侍卫,难不成还要给他做个轿子抬着?   少微:“实在不行给他做个竹轿吧。”   沈初:“……”   少微自己琢磨了下:“还是算了,他多半不肯坐。”   沈初真觉得他家太子殿下魔怔了。   涧源村刚刚恢复平静,又迎来了几个不速之客。   淳于南阳站在高处俯瞰山谷,着一身白衣华服,宽大袍袖被山风吹起,衬着他秀气清雅的容貌,仿若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客。   他问身旁手下:“便是这里?”   那人恭敬道:“回侯爷,正是这里,不过他们的人先一步找来,方才已经离开了。”   “无妨。”淳于南阳笑了下,一派儒雅风度,“长丰的太子殿下,看起来不是无能之辈,身在昕州查案,几次三番遭遇刺杀,却还能在这与世隔绝的小山村里安之若素,沉着应对秣京城里的变故。他那个弟弟想扳倒他,呵,怕是不容易。”   “侯爷,那我们还要派人去……”   “既然敌人没做成,那便可以交个朋友。”淳于南阳拢袖道,“两边都想借刀杀人,而我跟这位太子殿下,恰恰是被借的两把刀。事已至此,何必伤了自己,成全他人呢。”   “侯爷高见。”手下询问,“那我们还要去这村里看看吗?”   “山野之地,无甚稀奇,走吧。”   说罢,淳于南阳转身离开。   那头白千庭收回视线,啧啧道:“要出大事咯。”   江顺吃着从村长那儿讨来的酥糖,懒洋洋地说:“管他们呢。这糖好吃,师兄来一颗?”   涵王动手了。   这夜,九容湖畔的行宫中杀意弥漫,平日里的鸟语花香,眼下都被血雨腥风所掩盖,伴随着阵阵惊叫哀嚎,秀丽雅致的庭院山水在刀光剑影中支离破碎。   “有刺客!保护陛下!”   “一个不留!杀!”   两边人马不停地拉锯争斗,然而禁军一方渐露颓势。   刺客早有准备,于行宫中又有内应,先将那外围护卫尽数除去,再用火箭逼得众人聚于一处,之后便是大开杀戒。   “放开我父皇!”“太子”凄厉大叫。   皇帝病体沉重,根本无力起身奔逃,侍卫背着他没跑出几步,便被刺客围堵。   “你们……你们好大的胆子!”皇帝气若游丝,颤巍巍地指着一干叛贼,“是谁……谁派你们来的!”   无人应他。   人群中,忽有一人高呼:“陛下驾崩了!”   “陛下驾崩!”   “太子无良!弑君谋逆!其罪当诛!”   行宫里的呼喊声此起彼伏。   皇帝绝望四顾,气得几欲晕厥,怒叱道:“谁驾崩了!朕还活着!朕……咳咳……太子贤良,恪守孝悌,岂会做出这等腌臜之事!涵王,把涵王给朕叫来!竖子无德,大逆不道!大逆不道哇!”   “太子”被硬生生泼了一身脏水,咬牙切齿:“李延铮,你迟早会遭报应的!”   他们的声音被淹没在一片刀剑铿锵中。   “父皇!!!”   太子恋权已久,借陪同疗养之机,欲逼迫皇帝退位让贤,皇帝不允,则弑君谋逆。涵王救驾来迟,奈何先帝已逝,只堪堪将太子擒下,待宗正寺严查定罪。   好一出移花接木,颠倒黑白。   眼看皇位唾手可得,李延铮立于九荣湖畔,总算是松了口气。   远处传来哒哒的马蹄声,李延铮回首望了一眼,欣然道:“外公动作倒是快。”   “涵王好雅兴!”裕国公邵轩朗声道,“半夜三更来此地给陛下请安?”   李延铮神色一僵,慌忙回道:“裕国公有所不知,太子觊觎皇位日久,已对父皇起了杀心,方才他派人……”   “哦?我那侄儿深得陛下宠爱,皇位本就是他的囊中之物,何必急于一时?倒是涵王你……”裕国公高举令旗,身后的护国军齐刷刷地将长枪指向李延铮,“不在封地好好待着,何时回的京,又是从哪里要来的兵权?此时此地,究竟是想做些什么?”   “父皇真的被太子杀了,方才行宫内乱作一团,裕国公若是不信,大可进去一看……”李延铮还想拖延时间,边说边往南面看去,盼着外公率兵来援。   “涵王在等谁?”赵梓从南面阴影中走出,漠然道,“是在等袁大人吗?”   他挥挥手,谏议大夫袁为杰被五花大绑着送到李延铮面前。   李延铮肝胆俱裂:“你们怎么敢!”   赵梓道:“袁大人擅用兵符,夜半调兵,实在可疑,下官斗胆,先将其暂且收押,等候陛下查清原委,再做发落。”   “都说了,父皇已经驾崩了!”   “谁说的?”赵梓冷声质问,“谁说你杀的那个……是陛下了?”   “那边怎么说?父皇还好吗?”少微正提笔疾书,没时间去看秣京传来的信笺,让沈初看完了告诉他。   “陛下一切安好,说三仙湖的鱼很是美味。”沈初一行行看着,事无巨细地禀报,“五殿下太过淘气,把殿下您的螭虎纹玉璧给摔了,漫陶催我快把胭脂给她带回去……”   “说重点!”   “哦,涵王果然中计,在九容湖的行宫下手,杀了假皇帝,想栽赃殿下您不成,反把自己全族赔进去了。此外,涵王一党,除了谏议大夫,还有户朗中将、左仆射、宗正寺少卿等人,也已一并抓获。”   少微搁下笔,叹了口气:“九容湖行宫所有伤亡将士,予以重赏厚葬,还有那位假扮父皇的老丈,照父皇的意思,赐他子孙爵位,赏田地金银,切不可怠慢。”   “那老丈本就病入膏肓,是他自愿……”   “人为我死,岂可轻之忘之?”   为他研墨的昭肃不由顿住,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   这人的心还是那般绵软,可想当年那一声令下一场洪水,令他背负了多么深重的罪责。   少微将信笺封好递给昭肃:“你去把这封信交给渠凉王。”   昭肃接了信,颔首。   “顺便帮我带句话,就说……”少微笑了下,“就说我这把刀,不是那么好利用的。”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   太子说:“亲我一口,我就既往不咎。”   第49章 安远侯   渠凉王失算了。   他展开昭肃带来的信笺, 扫过那位长丰太子的字迹, 就知道自己的心思已然败露。   淳于烈遭遇刺杀,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是谁的手笔。只是他自认无力与那人对阵, 故而作出那番斥责诘问之态, 激得长丰太子允诺详查, 给他一个交代。   这个交代, 自然就是替他除去那个心腹大患——   渠凉安远侯,淳于南阳。   淳于南阳是渠凉先帝长兄的遗腹子,现今渠凉王的堂弟。当年其父身为嫡长子, 本是名正言顺的储君,然而在一次围猎中意外堕马重伤,不治而亡。于是这王位便落在了渠凉先帝的头上,先帝短命, 仅在位三年,后又传给了如今的渠凉王淳于卓。   淳于南阳上头本有两位同胞哥哥,在淳于卓即位前, 尽皆死于非命。彼时他年方十五,因从小被母族安置在偏远州郡而逃过一劫。只是这其中的腌臜曲折,他怎会不懂。两位兄长相继横死之后,他便明白,此生若是不做点什么, 定会步了哥哥们的后尘。   所以他不再坐以待毙,而是暗中打通了父亲生前的人脉关窍,韬光养晦, 在朝中积攒了自己的势力。虽说明面上谦恭忠君,背地里却是小动作不断,等渠凉王意识到的时候,已经难以遏制其锋芒。   这一回,淳于南阳更是胆大到刺杀质子,意图离间渠凉与长丰之间的结盟。   亲生儿子客死异乡,渠凉王再也坐不住了。他自己看不透朝中纷杂局势,辨不出谁忠谁奸,便把主意打到了长丰太子的身上,借质子被刺为由头,逼迫长丰太子插手此事,最好能一举铲除安远侯。他不信安远侯手眼通天,敢在长丰的地盘上与其太子作对。   可惜他算盘打得再好,也奈何不了人家太子不接招。   这一出借刀杀人,终归没能如愿奏效。   渠凉王丢下那信笺,胸中愤意难平又无计可施,偏偏昭肃还火上浇油,将少微交待的话写出来给他过目。   只瞟了一眼,渠凉王顿觉面子上挂不住,一时间满腔怒火,全朝着昭肃撒去。   他大声呵斥:“让你去随侍保护质子,你就是这般保护的!我儿命丧刺客之手,这一死都没换来长丰太子的偏帮,你为何不从中斡旋劝服!现下安远侯仍在逍遥法外,我渠凉与长丰盟约未成,这渎职之罪,你认是不认!”   昭肃无从辩解,认了罪责,却是不肯跪下领罚,只硬生生站着挨了五十鞭。   衣衫被抽碎成布条,身前身后尽是血痕,他似是毫无知觉,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渠凉王犹不解气,还要将他关入牢房,此时有一端庄美妇闻讯赶来,淡淡瞟了眼阶前一身狼狈的昭肃,遂直接入了玉明殿。   内侍通传:“元夕郡主谒见。”   那元夕郡主身姿袅娜,然而面上一派冷厉。周围众人皆因她的出现而噤若寒蝉,昭肃望着她的背影,亦是神情复杂。   不知元夕郡主与渠凉王说了什么,再出来时,昭肃已被免去了牢狱之刑。   她依旧没有多看他一眼,施施然上轿走了。   既不再追究,昭肃便回去养了几日伤。   那天他换了鞭伤的药,正歇在榻上,指间把玩着一根竹签。这是他从涧源村的水塘里捞上来的,但没同另外五根一起拿去换糖,只暗自昧下了。   竹签的边缘很是粗糙,他用手指一点点蹭着,把那些小刺磨掉。   就在此时,渠凉王的一道旨意送到了他面前。   案件调查进展顺利,但少微还是觉得气闷。   他心不在焉地拂着杯中花茶:“我承诺渠凉王的期限就要到了……”   沈初禀报:“我们从涵王派来的那些刺客身上找到线索,已经揪出给安远侯传信的细作,人证物证俱在,也算是给渠凉王一个交代了。只是这安远侯的行踪尚未确认,想擒到他的话,恐怕还要费些功夫。”   少微兀自说着:“那个昭肃怎么还没回来?”   沈初:“……”   “他不会被迁怒了吧?”少微很是担忧,“我让他帮忙带话,那渠凉王会不会恼羞成怒,故意为难他?”   沈初想说,为不为难关我们什么事?   不过他没敢。   少微又道:“我在信中说,因那主谋是渠凉人,又身份特殊,所以需要他们的人协助。昭肃是亲身经历了那场刺杀的,自然是最合适协助我们的人选,按理说渠凉王应当不会跟他过不去,可他怎么还没回来?”   沈初适时提醒:“质子遇刺身亡,他终归有护卫不力之过,想必会受些责罚。”   “怎么能怪他?他也差点受伤送命啊。”少微理直气壮地偏袒。   沈初想说,怪不怪他不是我们说了算的。   不过他还是没敢。   “罢了罢了,不想那么多了,实在不行我回头问问渠凉王去。”少微忿忿搁下茶盏,“说说安远侯的事吧。”   话题终于回到正轨,沈初松了口气道:“安远侯野心勃勃,为了离间我们与渠凉王的盟约,甚至不惜与革朗联手。那群革朗刺客下手狠辣,但显然不想过于深入地参与进来,我们只在一片破碎的衣角上发现了蓝色狼头的图腾。”   “蓝色狼头……革朗的扎布尔家族?”   “多半是的。扎布尔家族曾被木那塔打压数年,自木那塔战败身死,他家才重新崛起,现在是扎布尔的儿子小扎布尔当家。”   “安远侯不是真的想跟我们作对。”少微道,“他这般几经周折,又是联手革朗,又是撺掇涵王,就是不想正面与我们为敌。而且在涵王一事上,他最终还是选择收手,相当于给我们推波助澜了一下。所以此人是敌是友,还真不好说。”   “但渠凉王要我们除掉他。”   “我只答应帮他查出凶手,既然这凶手是他们自家人,当然是交给他们自家人处置。”   沈初斟酌着说:“质子被杀造成的影响很大,安远侯如今在我长丰境内,于情于理,我们该抓住他以平息众怒。”   少微赞成:“那便去抓,不要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是,臣领命。”   沈初这厢还在抓紧探查,令少微没想到的是,搜捕令发出去没过半天,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安远侯竟然主动现身了。   他只身来到少微暂住的和气庄,求见的名头很是直接——   “本侯前来认罪自首,望长丰太子殿下赏脸一叙。”   渠凉安远侯认罪自首,这件事在整个昕州掀起了轩然大波。一时间坊间流言不绝,有说渠凉兄弟阋墙殃及子侄的,有说安远侯被革朗迷惑心神摆了一道的,有说渠凉结盟诚心不足故意毁约的,总之众说纷纭各有各的理。   但无论如何,安远侯此举将两件事暴露在了世人面前。   一是这闹得轰轰烈烈的刺杀案确系渠凉自己家里的矛盾,与长丰无甚干系,因而渠凉王先前那番对长丰的指责根本毫无道理;二是,他让所有长丰人惊觉,太子,真正的太子殿下,竟亲自驾临昕州查案,那秣京刚刚平息的“篡权弑君”一事……   自然是全是涵王一派的乘人之危与栽赃嫁祸,足见其用心之狠毒。   如今真相大白,叛党伏诛,真真是大快人心。   少微望着下首悠然而立的白衣男子,笑赞:“侯爷好气魄。”   安远侯拱手:“殿下也是好智谋。”   少微直言:“侯爷自首为我立威,放手助我诛贼,于私,我承了侯爷的情。然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侯爷既是认下了这宗罪,我便不能坐视不管。按我长丰律例,杀他国使节者,与杀本国官员同罪,当斩。”   即便如此,安远侯依旧坦然:“任凭殿下处置。”   少微审视了他一会儿,忽而转了话锋:“不过,这案子与你们渠凉的国事有颇多牵扯,我们身为局外人不好过多置喙。何况侯爷不是长丰臣民,若我们擅自处置,怕会给两国邦交带来更加恶劣的影响,届时反倒让那渔翁得了利,可就得不偿失了。”   安远侯站在堂下,听着这人兜兜转转口若悬河,只觉自己这一步走得十分明智。   这位长丰太子年纪轻轻,却把局势看得通达透彻,能与这样的人搭台唱和,可比那些扶不起来的东西省心多了。   “所以,经过再三斟酌,我们还是决定将侯爷押送回渠凉,之后要如何处置,便由你们渠凉的君主定夺吧。”   言毕,少微示意马廷尉安置好这位“自投罗网”的安远侯,不得放任,亦不可怠慢。   安远侯老老实实地被带上镣铐,一双凤目略带笑意:“谢太子殿下。”   少微抬手送他:“那就委屈侯爷了。”   此间事了,沈初拨着刚从白庄主那里花大价钱买来的焦尾琴,深深感叹:“自己跑来认罪不说,要砍他脑袋他也不怕,要押他回去他也无动于衷,这安远侯真乃神人也。”   “初次交锋,他倒是敢赌。”少微哼笑一声,“他早知我不会拿他如何,我这般送他一程,可谓正中他下怀。至少在长丰境内,他有我们庇护,而到了渠凉境内,想必他自有办法脱身。他这哪是自首,分明是向我讨人情来了。”   沈初叮叮咚咚弹了首昕州民乐,口中不忘拍个马匹:“安远侯固然厉害,不过还是咱们殿下棋高一着啊。”   “随他们折腾去。”少微乏了,捂嘴打了个哈欠,“收拾收拾,这边送走安远侯,我们也该起程返京了。”   那边也还有一大摊子事等着他拿主意呢。   只是这一场午睡甫醒,少微又听闻一件奇事——   渠凉王再度派遣一名质子出使长丰。   少微盘算了半天,还是没算过来:“听闻渠凉王有四个儿子,大王子是渠凉太子,应当是要在朝中坐镇的,二王子就是淳于烈,已经阖棺下葬了,三王子和四王子是对双胞胎,算算年岁,还在牙牙学语吧,他这是要派谁来当质子?”   沈初八卦道:“要么是旁支的哪位世子?臣去打听打听?”   少微颔首:“嗯,去问问吧,知己知彼。”   仅花了两个时辰,沈初就把事情摸清了七七八八。   然而他打听回来的那个质子的名字……   “淳于昭肃?”少微惊问。   “是,淳于昭肃,那个昭肃的昭肃。”沈初也给吓得不轻,所以打听得格外仔细,“他母亲是渠凉先帝的义女元夕郡主,之后这位郡主远嫁做人妇,中间不知发生了什么,等她再回渠凉王宫时,却是孑然一身。渠凉王对这个义妹很是信任倚重,三年前元夕郡主认回了自己的儿子,渠凉王赐了他王姓,便是淳于昭肃。”   少微:“……”   淳于昭肃就是华苍,元夕郡主是华苍的亲娘,这么说来,华苍是……渠凉人?   与此同时,昭肃这边也已经闹翻了天。   元夕郡主满面怒容地冲进玉明殿,与渠凉王发生了争执。   昭肃领了旨站在殿外,听见母亲声嘶力竭地说“不能让他去”,说“他是渠凉人,再也不该去那劳什子的长丰”,说“他去了就回不来了,会变成他父亲那样”。   他还听见渠凉王冷声说“我们必须跟长丰结盟”,说“他护卫不力,本就该让他戴罪立功”,说“他是最合适的人选”。   昭肃知道母亲是为他好,尽管是很自私很偏执的“好”,但这总归是他母亲,在他幼年时温柔地安抚他、教导他的母亲。   然而无论她如何反对,渠凉王都没有收回成命。   昭肃势必要作为质子走这一趟了。   他其实……很乐意。   少微送走了安远侯,迎来了新的渠凉质子淳于昭肃。   昭肃再入昕州,仍戴着厚重的帷帽。少微远远望着他,唇畔的笑怎么也压不住。   再次见面,没想到是以这样的方式。   两方人马在和气庄会合,做最后的休整。   少微单独召见了质子。   他取下他的帷帽,拉下他的面巾,怔怔地仰头看他。   昭肃面无表情,但眼中带着不同寻常的温度,似乎在说:我回来了。   他在少微的眼中看到了自己,那双眼如同含着一汪秋水,要将他溺毙一般深情,承载了道不尽的话语,直漾到他心里去。   少微忽然踮起脚,伸手拆下了他束发的“簪子”。   这根竹签是他亲手做的,他怎会不识。   只剩发带松松绑束,昭肃的头发披散下几缕,衬着他英挺俊朗的侧脸和那道伤疤,显得很是不羁。   少微转身去柜子里拿了颗酥糖。   他举着竹签说:“老规矩,一根竹签换一颗糖。”   昭肃正要收下那颗糖,却见少微往回撤了撤手,他微微挑眉。   ——怎么?   “无论你是什么身份,隐瞒了我什么……”少微将酥糖叼在自己口中,“亲我一口,我就既往不咎。”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   喉结滚动,渠凉质子淌下一滴汗。 第50章 回秣京   暧昧的烛光笼罩着这间屋子, 把一切变得朦胧起来。两人相对而立, 这瞬息像被无止境地延长, 等得人心焦, 磨得人无措。   少微屏息凝神, 只觉得自己一颗心要跳出胸腔。   然而他们似乎陷入了僵局。   酥糖开始融化……   许久等不到对方动作, 少微眼睫轻颤, 心中渐渐涌上一丝难堪。   他总想着这人就是华苍,所以才提出这个要求。可这人真的还是曾经的华苍吗?他对他们以往的情谊还有留恋吗?   在这人率军奔赴沙河之前,给过他一个轻如鸿毛的吻。   他记得清清楚楚, 那绝不是错觉。   但事到如今,既然这位渠凉质子仍不为所动,那便只能尴尬收场了。   少微勉强笑了下,将酥糖抿入口中, 正要说些什么,却见面前这人忽地错身而过,转瞬间吹熄了屋内的所有烛火, 令他们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窗外似有月光照入,但少微却是什么也看不见的。   他茫然地僵立在那里。   未及惊慌,唇上已被炙热覆盖。   被邀请的人毫不客气,舌尖撬开那微阖的唇齿,长驱直入, 卷走了那颗正融化的酥糖。清甜的味道弥漫在两人口中,引诱着他们更加深入地交融。   昭肃向前逼近半步,迫得少微抬头后仰, 身体一时失了平衡,背抵在了木柜上。昭肃顺势一手撑上柜门,只听咔嗒一声轻响,原本半敞着的柜门严丝合缝地关好了,而长丰的太子殿下也被牢牢圈了起来。   最后一点糖也消失了,不过昭肃并没有罢休的意思,如同标记领地一般,强势地扫过少微口中的每一处。少微双臂勾在昭肃后颈,只觉得自己脸上热得快要冒烟,因为呼吸不畅,在濡湿的交缠中不禁发出了一声示弱的轻哼。   喉结滚动,渠凉质子淌下一滴汗。   终归是理智占了上风,昭肃压下躁动的念想,退了开来。   两人都微微喘着气。   昭肃就着月光望进少微水润的眼,将那些翻腾的难言的情意缓缓收敛。   他此番为质,最难的恐怕不是如何调停两国纷争,不是如何化解渠凉危机,而是如何与长丰太子淡然相处。他们二人之间,分明离得如此之近,却被重重枷锁所阻隔,想怎样、能怎样,再不是少年时那般,可以不计后果横冲直撞了。   昭肃在少微的手心里写:人多眼杂。   少微终于回过味来——外头暗里头亮,这糖可不能点着灯吃。   清清嗓子,睁眼瞎的太子殿下伸手摸索到这人的嘴唇,一本正经地品评:“很甜,所以我不怪罪你了。”   他感觉到那唇角扬起,自己便也笑了出来。   昭肃离开前给少微把屋子点亮了。   少微端坐在桌前,喝着早已冷掉的茶,矜持地说:“淳于世子胆识过人,武艺卓绝,你我这一路同行……还请世子多多照应。”   昭肃放下火折子,走到他跟前,执起他的手写道:寸步不离。   少微蓦地被茶水呛了下,脸红得更甚,有些语无伦次:“唔,那自然是最好。说到底,你是渠凉王托付给我的,我便要负起责任来……嗯,要好好待你,不能……呃……不能让你受什么委屈……”   越说越觉得这番话古怪,少微说不下去了,索性闭了嘴。   昭肃不由失笑,忍不住用拇指在他脸上刮了下。   ——好好休息。   “……”   那略微粗糙的指腹像是在他脸上燎了火,目送昭肃出了房门,少微脱力般仰倒在榻上,用被子蒙住脸,既欢喜又烦恼,真真难以入眠。   休整两日后,长丰太子偕同渠凉质子一行,启程返回秣京。   少微在九容湖畔布置的那一出请君入瓮,可以说是决胜千里,将李延铮及其党羽收拾了个七七八八,因而这一路他们走得颇为顺畅,游山玩水般晃悠了回去。   只是路上传来信报,说他们的人押送安远侯到达渠凉地界后,便将人移交了,之后不知渠凉那边发生了什么事,那安远侯趁乱逃脱,已然不知所踪。   马车轻轻摇晃,少微歪着身子靠在昭肃身上说:“啧啧,我就知道这安远侯是个滑头,等着吧,他肯定还有后手,你们渠凉估计有得折腾咯。”   他故意将“你们渠凉”四个字咬得极重,说完还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昭肃不作回应,只喂他吃了一口糕团。   少微忿忿吃了,倒是没再发难。   昭肃在外从不露脸,在马车里仍带着面巾帷帽,加之少微有心回护,所以别说旁人了,就连沈初都没能得见其真容。   但沈初不傻。   早在涧源村时他就觉得古怪,方才他掀帘看过几眼,说是要与淳于世子对弈的太子殿下,根本没有摆出棋盘,就只是坐没坐相地歪在人家身侧,有一搭没一搭地瞎聊,从安远侯为何嗜穿白袍,聊到刚买的糕团不够糯……人家世子口不能言,不知怎么接的茬,他竟是越聊越欢毫不厌倦。   ——这完全不是太子平日的行事作风。   那便有两种可能。   要么这位渠凉质子给太子施了什么迷魂术,要么这人是太子熟识的,是能令太子放下戒心的,是一个对太子而言,与众不同的人。   沈初心中浮现出一个名字,他觉得不可思议,但又按捺不住这个猜测。   若那人真的还活着……   约莫还有两三日便能进京,饶是少微想把这趟愉快的旅途延长一些,也着实不能再拖了。皇帝身体欠安,赵梓那边一天四封奏报,有太多事亟待他定夺,怕是他再不回去,他那位裕国公舅舅就要亲自来接人了。   虽说少微出城时是微服查案,但经过二皇子李延铮那一闹,再加上有渠凉质子同行,太子的行踪早已暴露,回城时定然是要隆重迎接的。所以在进秣京的前一晚,他们一行人在城外驿站休息整顿,准备明日风风光光地入宫。   昭肃摘下帷帽,正要用布巾净面。   少微上前拿过布巾,在水盆里浸湿,绞至半干,亲自给他擦拭。   昭肃愣了一下,垂首看他。   擦到那条狰狞的疤痕,少微格外小心,像是生怕手重了那道伤口会裂开来。他曾听人描述过那人如何被划破咽喉,也曾在梦中无数次地被那一捧热血淋得满头满脸,那样的惊惧与悔恨,他至今无法忘怀。   昭肃握住他的手,自己拿下布巾。   ——没事,早就不疼了。   少微嗯了一声,回神道:“明日觐见父皇之后,你得了正式的身份,便可摘下这帷帽了。朝堂上有人认得你的样貌,或许会有一些乱七八糟的揣测质询,你不必理会。身为渠凉质子,到时你会被安置在宫中,除非必要的会面,平日里也不需应酬外人。”   有太子作靠山,心里就是踏实。   ——好。   少微眼望不远处的繁华灯火,叹道:“你终于回来了。”   昭肃面对着这熟悉又陌生的皇城。   ——是的,我回来了。   巳时正,城门大开,裕国公亲迎太子殿下归朝。   在赵梓的有意散播下,百姓们对太子殿下此番微服查案,又于千里之外力平叛乱的事迹都有所耳闻,今日听说太子殿下带着渠凉质子入了南门,城中男女老少纷纷跑出来看热闹。羽林军严阵以待地拦在道路两侧,维持着秩序恭敬等候。   少微与昭肃骑在马上,身后缀着沈初、马廷尉和为数不多的护卫,缓缓行进。   百姓们争相目睹太子殿下风采,有凑热闹的妇人感叹:“哎哟哟,咱们太子殿下生得可真俊!就是这一路车马劳顿的,瘦了瘦了。”   旁人笑话她:“说得跟你常见太子殿下似的,你怎知他胖了瘦了?”   妇人瞪他:“老娘说瘦了就是瘦了,要你管这许多!”说罢又径自去心疼了。   私塾先生捋须赞道:“太子殿下智谋过人,有仁心能抚民,有大志能安邦,实乃百姓之福也。倒是那渠凉质子……”   他这么一说,大家也都注意到了那马背上的高大男人。   “那个带帷帽的便是渠凉质子?做什么遮遮掩掩,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么?”   “怕是相貌极丑,不敢露面吧。”   “或是他们渠凉王那倒打一耙的做法,让他没脸见人吧哈哈哈。”   他们这边正大声议论着,那边太子殿下冷不丁扫过来一眼,那一眼不怒自威,直令这一片人都噤了声。   “哇!是小哥哥!”人群里钻出来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梳着总角,长得白净可爱,嘎嘣嘎嘣咬着糖葫芦,嘴边都是红红的糖渣。   “哎呀小姐,慢点慢点,不要乱跑哇。”一名仆妇匆匆赶来,想将她拉离人群,奈何小姑娘在那儿巴巴地望着,死活不肯走。   这小姑娘便是华家庶女华箩。   华家退出朝野后逐渐没落,华夫人待这孩子敷衍,也没请人好好管教她,养成了她有些野的性子。早上听闻太子殿下要进城,华箩自己偷摸跑了出来,幸而奶娘及时发现,一路跟着照看。   “真的是小哥哥!”华箩伸出短短的手指头,指着少微道。   “对对对,是你小哥哥。”奶娘顺着她的话哄。三年前太子殿下曾去过华府吊唁,之后每年也会来华府看看,还经常同华箩说说话,奶娘自是见过他的。   “唔,小哥哥旁边那个是谁呀?”华箩还想上前看个清楚,被羽林军兵士拦了下来。   “军爷对不住,小孩子调皮……”奶娘边道歉边护着自家小姐。   那兵士也没为难他们,只让他们小心些。   说话间,昭肃转头看向这边,帷帽后的神色不明。   华箩忽然一愣,又伸出短短的手指头,指着他脆生生地喊:“哥哥!哥哥!”   奶娘忙按下她的手,只当她认错了人:“小姐喂,可别乱叫了,哪里还有你哥哥哇,那是渠凉来的世子大人。”   华箩左看右看,嘟着嘴心想,那人真的很像苍哥哥嘛。   她与华苍都是庶出,都不大受华夫人待见,小孩子其实最最敏感,那时候她就觉得,虽然那个苍哥哥总是板着脸有点吓人,但府里只有他与她亲近些,不会吼她骂她欺负她,因此对他印象很深。   这会儿瞧见那“渠凉来的世子大人”,华箩怎么看怎么眼熟。   然而那人回过头去,已走得远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   他是华苍,也是淳于昭肃。   第51章 见真容   入得朝堂, 少微先行向皇帝述了职。皇帝病体沉重, 精神不济, 但仍是威仪端坐着听他说完, 面露慈爱与赞赏。   皇帝道:“你做得很好。”   少微望着日渐消瘦的父皇, 心内不好受, 面上只作一派轻松:“儿臣这一路行来, 还见了不少从前没见过的物事,譬如宣州那里竟有人做出了可自行收割稻子的木车,收庄稼收得轻而易举, 又实用又有趣。父皇,待您身体恢复康健,儿臣陪您出去散散心。”   皇帝笑言:“说什么陪朕散心,朕看你就是又想出去玩。”   父子俩闲聊几句, 朝中气氛十分和乐,再没有前阵子人人自危的紧张感。百官暗自松了口气,心想还是太子回来了好啊, 这局面终于是稳住了。   接着少微向皇帝引荐了渠凉世子淳于昭肃,皇帝欣然召见:“听闻你查案时遇上麻烦,流落荒山,是这位世子助你脱困,确是应当好好谢谢人家。”   昭肃在殿外还带着帷帽, 有官员撞见,斥责他“没规矩”“不知礼”“成何体统”,也有人蓄意嘲笑, 要他难堪,他自充耳不闻,只静立等候。   须臾,听见皇帝传召,殿门大开,所有人的目光汇集于他的身上。   昭肃微微低头,卸下帷帽与面巾,交予一旁的小太监,遂大步跨入殿内,无声行礼,双手奉上渠凉王的文牒。   少微代他报上名姓:“渠凉世子淳于昭肃,前来谒见。”又接过他手中文牒,大声诵道,“时年动乱,致两国有殇,长丰渠凉本为邻邦,当互相扶助,共渡难关。夫贵国太子为吾儿千里缉凶,解渠凉国祚于危难,吾甚感激。特备有谢礼若干,着元夕郡主之子淳于昭肃送往,愿与长丰修好,订立盟约,共商百年大计。”   之后是长长的礼单,足见渠凉王的诚意。   少微念完之后,朝堂上逐渐响起窸窸窣窣的议论声。有人在问这人好生奇怪,为何不言语,有人上下打量他,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又不太确定。而真正一眼就看穿的人,现下已是震惊得无以复加了,比如赵梓和裕国公等人。   至于沈初,他的想法就两个字——果然!   皇帝也察觉出了什么,伸手招了招道:“你……免礼,你到近前来。”   昭肃依言上前。   皇帝的目光在他脸侧的疤痕上停留片刻,已是认出了七八分,当初他亲自点的将,又是凌老将军和裕国公力荐的人,哪有不识之理。   然而不等他开口询问,少微便将话头接了过去:“父皇,他咽喉受伤,不能说话。但儿臣可以担保,他的身份绝无问题,他确是渠凉元夕郡主亲子,只是其中曲折,待儿臣容后向您禀报。”   事关两国邦交,皇帝想了想,点头对昭肃道:“渠凉王之意朕已知晓,淳于世子是贵客,这一路车马劳顿,就先在宫中歇下吧。”   这便是认可了他的身份。   昭肃颔首,无视周围那些猜度揣测的视线,行礼退下。殿外有小太监领路,他跟在后头,带上几名渠凉仆从寻住处去了。   下朝后,少微应召来到长庆殿,恰好是皇帝服药的时辰,少微顺手接下侍婢端来的药碗,亲自来喂。   皇帝笑看他:“从前你这般殷勤,定是有事要求朕。”   少微一勺一勺地喂着,语气轻松:“可不是又有事求父皇么?”   皇帝艰难咽下苦涩药汁,手指点了点他,没说出话来。恁是九五之尊,这缠身的病、良药的苦也是避不开的。   喂完药,少微拈了块蜜饯给他父皇,不料皇帝刚含进口中就开始剧烈咳嗽,那一下下像是要把心肺咳出来。少微连忙上前拍抚,半晌才令他清了痰顺了气。只是那落了地的蜜饯上带着血丝,少微看得分明,想来太医没有危言耸听,父皇是真的已经病入膏肓了。   少微使了个眼色,侍婢立刻把地面收拾干净。   皇帝半闭着眼靠坐在榻上,道:“说吧,何事?”   少微细说了这一趟出巡的往来种种,最后道:“他是华苍,也是淳于昭肃。身世不是他能选择的,儿臣只看到,在他是华苍时,他曾经为我长丰鞠躬尽瘁,如今他是淳于昭肃,便能做两国之间的桥梁,咱们平心待他,有何不可呢?”   “他只是华苍时,朕不疑虑他会叛你,他以淳于昭肃的身份为质,你又说他确与渠梁王室相关,你怎知他这三年经历了什么?你怎知他还同从前一样心无旁骛?”皇帝睁开眼,那双目中透着精光,端的是君王威仪。   “父皇,我信他……”   皇帝打断他的话:“渠凉王就是想利用他原先的身份让我们放下戒心,他料定我们不会为难华家后人。咳咳,让他留下不是不可,但你绝不能再轻信于他。”   少微还想为昭肃辩驳几句,但皇帝又开始气喘咳嗽,显然十分疲累不适,他只得作罢:“儿臣知道了,父皇不要烦忧,好好歇息吧。”   皇帝让侍婢扶着躺下。   少微退出殿外:“儿臣告退。”   此时的东褀宫中,漫陶拦下沈初,叉腰伸手:“东西呢?”   沈初神情肃穆,从身后的仆那里接过来一个盒子:“四层胭脂环扣盒。”又接过来一个盒子,“摩罗女相同款香粉。”又接过一个盒子,“今夏最风靡的指甲花油。”又接过一个盒子,“粉丁香色唇纸。”最后一个盒子,“在下亲手给公主殿下描的花钿纹样。”   漫陶这才满意了,让婢女把东西都拿好:“皇兄都已经把礼物都送我那儿去了,你这手脚可真是慢。”   沈初擦擦汗:“在下刚刚回来,一时忙忘了,还望公主殿下恕罪。”   漫陶哼了一声:“我知你与皇兄还有事情要说,就不打扰你们了。行了,我走啦,不用再哭丧着脸了。”   沈初喜不自胜:“哎呀公主殿下真是善解人意,恭送殿下。”   漫陶狠狠踩了他一脚,直把他踩得嗷嗷叫,这才施施然离去。   少微回来后,看见沈初抱着脚揉捏,挑眉道:“漫陶来过了?”   沈初朝他抱拳:“殿下英明。”   二人进了内殿,沈初开门见山聊起了渠凉那位质子:“真是他啊?”   少微点头:“是他。”   “那那那……”沈初瞅了瞅自家殿下的脸色,脱口道,“那也挺好哈。”   少微翻了个白眼:“想说什么就说!”   沈初认真道:“真没什么想说的,臣相信殿下自有分寸。这几年臣一直在殿下身边看着,心里明白,他能……活着回来,是好事。”   少微定定看他:“多谢。”   沈初摆摆手:“其实臣今日来,并不是为了华……淳于昭肃的事情,而是为了那被押进宗正寺的二皇子,殿下既已归朝,打算如何处置他?”   少微道:“暂时不动他,父皇身体实在不好,不要因这事令他难过。”   沈初一惊:“陛下他……”   少微叹了口气:“听天由命吧。”   “那臣告退了。”   “去哪儿?”   “臣不是在昕州买了把新琴吗?自然要去听语楼试一试琴。”沈初无奈摇头,“你要当皇帝了,我的好日子也要到头了,还是要及时行乐……嗷!”   少微踩废了他另一只脚,把他轰了出去。   少微给小公主秀陶买了渠凉特有的织锦,让绣娘给她新作几件衣裙,给老幺李延悯买了些酥糖和玲珑球玩具,都给他们送了过去。   等到一切停当,已是暮色四起了。   用过晚膳,桃夭问少微是否要沐浴更衣,少微想了想:“不用,我去趟容仪宫。”   昭肃现被安置在容仪宫,距离东褀宫倒是不远。   这一路早就上了灯,明光晃晃,少微走得还算顺畅。   他到的时候,华苍刚练完一趟枪。   那枪身通体黑色,泛着乌金光泽,最后一个收势,枪尖将那一点月色挑下,融在罡强的气劲中,倏然间,万般凌厉皆化为一缕晚风,朝着少微拂面而来。   “你的枪?”少微问。   昭肃点头。   “你以前用长剑。”少微执起他的手,翻看他掌中的茧子。昭肃的手干燥而温暖,比三年前粗糙了不少,但仍能令他安心。他忍不住五指扣入指缝,轻轻摩挲。   昭肃握紧了他的手。   少微笑起来:“上次还看你用过单刃剑,渠凉的兵器倒是精良。”   昭肃在他手心写字。   ——单刃剑轻巧利于近战刺杀,枪是战场征伐之器。   “嗯。”少微赞同,去拿枪身,“这枪什么铁做的,怎么乌沉沉的,重吗?”   昭肃蓦地一松。   “哎哎哎好压手!”   ——九原照青。   告诉少微自己爱枪之名,眼见他半边身子都被带了下去,昭肃这才将枪提起,轻飘飘看了少微一眼,像是在说“太弱”。   少微不忿地朝院里走去:“你厉害你厉害行了吧!咦?南池也通到你这里吗?”   再回首,昭肃已放下照青枪,利索脱去汗湿的衣裳,直接浑身赤裸地越过少微,跨进南池的温水之中。   少微:“……”妈呀好大。   昭肃攀在池边看他。   ——一起?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   不为二心臣。   第52章 三誓言   少微站在距离池子几步远的地方, 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儿看了。   那头水雾氤氲, 把周围的灯火都揉了进去, 映得昭肃那小麦色的胸膛湿腻泛光, 手臂线条起伏伸展, 犹带着方才耍枪时的力道, 还有这人背对他走过时宽阔的肩背、劲瘦的蜂腰与……交替着在他脑海中闪现, 好想摸一摸戳一戳啊。   少微手心出汗,不由得攥紧衣袖,支吾着说:“嗯……你、你先洗好了……”   昭肃本来就是逗逗他而已, 以为他是拒绝了,便点头径自擦洗。   孰料少微接着说:“我、我让人去拿我的衣裳来……”说着他快步出去,吩咐候在容仪宫门口的卷耳,“去那几件干净衣裳, 我要沐浴更衣。”   卷耳一时没反应过来:“殿下?”   少微道:“嗯,在这里沐浴更衣,快去罢。”   卷耳不敢多言, 赶紧去照办。   少微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随即回转到池边。他不敢再去看昭肃,背对着他就开始抖抖索索地自己宽衣,一边故作镇定地说:“这容、容仪宫地势绝佳, 舒适幽静,还连着南池的温泉水,给你这渠凉世子住也是算不得怠慢的。我在东祺宫或是在这里沐浴都、都没什么差别, 反正我们也是很熟的了对吧。”   昭肃没想到事态会这样发展,这会儿亦是僵在了池水里。   他忽然想起从前。   从前少微与他在南池玩闹,光着身子朝他泼水,没羞没臊地像个小疯子一般。他还记得那零散垂在他耳畔的湿发,记得他狡黠明润的目光,记得那少年人的率真可爱,记得当时自己的怦然意动,与心内一晃而过的挣扎。   而如今,眼前这副身躯褪去了那股稚嫩与纤细,却是更添诱惑了。修长柔韧,骨肉云亭,那挺直的脊梁透着凛然不可侵的贵气,这般毫无防备地展露于人前,似是在撩拨着人去染指,教唆着人去摧折。   昭肃艰难移开目光,觉得池水着实太热了。   少微自己束了发,转过身来,光着脚闷头闷脑地就要下水。   然而池边湿滑,昭肃怕他滑倒,当下顾不得许多,急忙上前拉住他的手,将他接抱下来。   (丢失的段落请看作者有话说里的闲言碎语)   少微甩了甩酸麻的手,舔了舔唇,自觉十分满意。   其实卷耳在外头等了好一会儿了,但他很识相地没有进来。直到里头传出太子殿下正常说话的声音,他才捧着衣裳等物什过去。   “殿下,要放点鹊桥仙吗?”太子殿下平日里沐浴都要放这配好的药囊,卷耳想得周全,给他一并送来了。   “嗯,放吧。”两人仍是靠在一起,少微也不避讳,直接让卷耳往池里浸泡药囊。   卷耳只管低头伺候,不看不听。   泡好药囊,卷耳默默退下,池子里渐渐散发出悠悠茶韵,又融着一股冷冽清甜的松香,说不出的好闻。   少微窝在昭肃身边,餍足地与他聊天:“你知道吗,三年前我又多了个弟弟,名字是我起的,叫李延悯。当时……当时我以为你死了,算算日子,你刚刚战死沙场,悯儿就出生了,我想得多,还以为是你投胎来寻我了。噗,现在想想,真是傻气得很。”   昭肃哭笑不得,又不免心疼,偏头吻了下他的额角。   少微说:“你回来了就好,真的,我不在乎你姓什么,不在乎你是哪国人,更不在乎其他人的闲言碎语,你活着我就安心了。”   昭肃想了想,以指蘸水,在池边写了几行字,告知少微自己在那一战后的经历。   彼时他被滔滔而来的洪水冲走,在下游遇上了渠凉二王子淳于烈假扮的商队。淳于烈带的那队人马越境前来刺探长丰与革朗的战局,本意是想帮长丰一把,但来的迟了,只赶上从沙河中救起一些长丰兵士。   华苍身受重伤,力竭昏迷,自知一只脚已踏上了黄泉路,未曾想再醒来时,却是被淳于烈的“商队”带着走了……   淳于烈把华苍捞上岸,见他穿着一身将领铠甲,遍体鳞伤,显是忘死战至最后一刻,不由心生敬重,着人仔细医治。另外淳于烈也有自己的考量,他们渠凉没能在战场出上力,能救活个长丰将领也是好的,说不准还能向长丰讨个人情。   战后,淳于烈调转方向前往秣京,以商队的名义献上厚礼,隐晦透露了渠凉王期望两国结盟之意。这事做的不太地道,遭遇些许怠慢是意料之中的事,淳于烈倒不是很在意,不过,就在他准备将救起的这名将领归还长丰之时,他忽然发现了这人脊背中间的刺青。   ——那似乎是刺了一半的渠凉王族纹样。   淳于烈心有疑惑,便趁着在秣京逗留的机会,打探了一下这名将领的身份。得知是长丰上将军华义云的次子,他又立即传信回国向父王询问,待得到回复,这才终于确认,此人就是他那位郡主姑姑的亲生儿子。   同时渠凉王也下了旨意,让他不要把这人交给长丰,而是秘密带回渠凉。   经过这一路的治疗,华苍的伤势有所好转,但仍在卧床休养,外伤引起的高热令他昏昏沉沉,毫不知外界发生了什么。   故而,那日少微送淳于烈出城之时,华苍就昏睡在那队车马中,但两人总归是错过了。   “你母亲元夕郡主跟华将军……”   ——私定终身。   上一辈的事情华苍也不甚清楚,他只听说,元夕郡主是在华义云戍边时与他结识的,她一意孤行地跟着这位别国大将,和他私定终身,之后还生下了他。   华苍幼年时生活在西境边关,起初日子还算平静,但好景不长,几年后长丰和渠凉之间有了摩擦,边境时常有争斗骚乱,甚至爆发过几场较大的战役。   从那时候开始,他的父亲和母亲就经常吵架。   国仇家恨,这是没有办法调和的矛盾。   元夕郡主总是对小华苍说,你的父亲是个骁勇善战的大英雄,他不会输。   但每次华义云得胜归来,她从不欣喜相迎。   直到有一天,元夕郡主再也无法面对那些死在枕边人铁蹄之下的同胞,再也不能忍受自己内心的煎熬,曾经的爱慕变成了憎恨,她终于认清自己犯下了多么愚蠢的错误。此时她别无选择,只能抛夫弃子回了故国。   华苍在渠凉养好了伤,元夕郡主也认回了他。   元夕郡主说:“你在长丰长大,为长丰披甲上阵,鞠躬尽瘁,我都由得你了。如今你父亲身故,你与长丰再无瓜葛,昔日华苍已为长丰战死沙场,从此你就是淳于昭肃,是我的儿子,是渠凉人,你可明白?”   她亲手在他背上纹了完整的渠凉王族刺青。   ——母亲逼我立下三句誓言。   “什么誓言?”少微紧张地问。   ——不可背叛渠凉。   ——不可再回华家。   ——不可娶长丰女子为妻。   少微气得不轻,只觉得这元夕郡主真是不可理喻,她分明是想控制华苍,但是:“别的我且不管,这第三句誓言你是绝不会违背的。”   ——嗯?   少微笑道:“幸好我不是女子呀。”   昭肃愣了片刻,脚下一滑,差点栽进水池里。   几日后,昭肃去寄“家书”。   那家书属于两国往来信函,自是要过层层审查的,负责此项事务的郎中令做好了吹毛求疵的准备,谁承想打开信笺,只有四个字:   安好,勿念。   这人口不能言,手也残废吗!   到底有没有做质子的觉悟!   不是应该大赞一番我长丰盛世安康君王贤明,再说两国交好受益良多吗!   这还真就是封家书啊!还那么不走心!   郎中令一口气堵着顺不下来,把信笺丢给驿站便去遛鸟消遣了。   无事可做的昭肃晃荡回自己住处,路过东祺宫,迎面瞧见了传说中的五皇子李延悯。   少微正在陪幼弟玩耍。   只见李延悯嘻嘻哈哈地追着一只蝴蝶,少微想转移他的注意力,用豆沙糕引诱他。   李延悯两边都不想放弃,一手抓着豆沙糕往嘴里塞,一手还要去抓蝴蝶,踉踉跄跄直追到宫门口,然后啪叽一下跌了个嘴啃泥。   少微看他这副凄惨样,也不让人去扶他,反倒幸灾乐祸地说:“叫你不听话啊,蝶蝶飞走了吧哈哈哈!”   李延悯抻着小短腿自己爬起来,本来没怎么样,低头看到半块豆沙糕掉在了地上,顿时委屈地哭了起来:“太子哥哥,豆豆糕呜呜呜……豆豆糕没有了……”   他嘴里明明还有半块,但还是止不住地心痛抽噎,这一抽就把嘴里的豆沙抽进了鼻孔,那红褐色的豆沙竟混着鼻涕淌了出来。   “哈哈哈哈哈哈!”少微已笑得直不起腰来。   昭肃:……   少微看见了门口的昭肃:“哈哈哈哈嗝。”   昭肃:这货?我投胎转世?   少微:“……”   少微白天忙于政务,晚饭后例行去容仪宫消食,看昭肃练枪。   九原照青枪在昭肃手中仿佛有了生命,与他自身的武技配合得天衣无缝,一套行云流水的枪术看下来,少微赞道:“大巧不工。”   昭肃笑了下。   那笑容自信洒脱,即便面容有损,依然难掩其俊逸。   昭肃大马金刀地坐下,将照青枪横置于膝上,颇为爱惜地擦拭。   少微定定看着他,突然问道:“若有一日长丰与渠凉兵戎相见,你当如何自处?”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   不为二心臣。   第53章 不二臣   少微问道:“若有一日长丰与渠凉兵戎相见, 你当如何自处?”   昭肃神色一凛, 心知这不是个容易回答的问题。当初他母亲便是想不出这个问题的答案, 折磨了自己一辈子, 至今都不能解脱。但是, 他不是他母亲。   ——那三句誓言不必放在心上。   昭肃放下照青枪, 起身走到他面前, 用简单的手势加文字表述。   ——我是谁,不由我的母亲决定,我效忠于谁, 亦不由我的身份决定。我如何想如何做,仅仅遵从我本心的意愿。立誓只为成全孝悌,若真有报应,便来报应, 我自当领受,有何可惧?   一个人的前半生与后半生要如何划定?他的忠与孝又要如何成全?   但求无愧于心罢了。   昭肃在少微手心写下三个字。   ——不二臣。   平生无憾事,自你怂恿我参军, 纳我入麾下,任我死生,只做不二之臣。   少微待他说完,嫌他个头太高,拽着他的衣襟让他低下头来:“你这不二之臣, 我说什么你都肯听吗?”   昭肃似是意识到什么,脸颊微微泛红。   少微凑上去,在他耳边轻声说了一句话。   昭肃拧眉看他, 无奈又苦恼,然而被他潋滟的目光这般望着,便仿佛所有枷锁都无关痛痒,这世间的一切礼法、隔阂、教训……都抵不过这人的一句耳语。这是一道他无法抗拒的命令,温柔而强硬地操纵他,坠着他往梦里沉沦。   昭肃毫无还手之力。   他轻轻吻上少微的唇,带着一去不回的决然。   屋里没有亮灯。   少微什么也看不见,但他并不慌张。他坐在昭肃的臂弯中,尚有心思调侃:“我看不见,你也看不见吗?我脚好像把烛台碰翻了……你在找什么?先把我放……”   昭肃拿齐了自己想要的,垂首堵住少微的嘴。   他们的呼吸滚烫,唇也滚烫,撞在一起就像是燃了一场火,直烧得头昏脑涨。   少微睁着迷茫的眼,伸手去摸昭肃,摸他的眉眼,摸他的鬓角,摸他的伤疤,在黑暗中描画他的模样。用手褪去那碍事的衣袍,沿着背部向下探索,他闻到他身上浅淡的汗味,有一些湿滑的触感,令他觉得干渴异常。   他眷恋地吸吮舔舐昭肃的皮肤,浑不在意自己被扯松了衣带压在身下。   (丢失的段落请见作者有话说里的闲言碎语)   少微失了神,迷蒙着舔去那咸涩液体,又去摸昭肃的脸。   昭肃俯身,鼻尖蹭了蹭他,与他缠绵亲吻。   容仪宫中这一夜都不得消停,卷耳也在外头吃了一夜的露水。至于这座宫中发生了什么,自然是无人敢去嚼舌根的。   多事之秋。   半月后,皇帝病情恶化,太子看望照顾之余,每日去司天监祈福祷祝。   然而终归大限将至,无力回天。   那日皇帝把少微和几位顾命大臣叫至榻前,拟好遗诏,一一嘱托。   纵然少微早有准备,仍是难抑悲痛。   皇帝挥退众人,与少微单独说话,此时他褪去君主之身,只是一位平凡的父亲。   他用干枯嶙峋的手轻轻抚摸少微的头发,道:“你是重情义的孩子,为父最放心你,也最放心不下你。   “还记得为父跟你说过,为君当无惧么?为君当无惧,但为人哪有无惧的呢?你眼睛不好,小时候怕黑,晚间总要人抱,那时为父抱着你,瑗儿唱歌哄你睡觉……这辈子大风大浪都见过,临到头了,竟是这件小事时时浮现在眼前……   “以后为父不在你身边了,但这万里河山都是你的,你要看不清,把他们都点亮便是……如此瑗儿该不会怪我丢下你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我好像听见瑗儿在唱歌……   “好孩子,不要怕……”   少微握着那只不再温暖的大手,泣不成声:“孩儿知道了,父皇走好,不要忧心……”   太安廿六年,孝文帝病逝,太子李少微登基,改元永昼。   自此,秣京城晚间灯火不熄,百姓称之为“不夜城”。长丰改尚水德,原先的红色朝服换为黑色朝服。   新的一天到来了。   “大赦天下?大赦也不该赦他们。”擢升为郎中令的沈初忿忿。   “这不是你说了算的。”现任宗正赵梓放下批文,“谏议大夫等人早前便已定罪问斩,剩下的人么,为了陛下的声誉着想,原本也不好定死罪的。”   “所以你们最后决定怎么处置?”   “二皇子李延铮贬为庶民,流两千里,二皇子的母亲送往宁觉庵剃度出家,其余牵涉人员罢官发配,陛下已经批准降旨了。”   “总觉得便宜他们了。”沈初还是不太满意。   赵梓冷笑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不过,在李延铮流放一个月后,还是传来他病故的消息,几位与他关系密切的官员也在发配途中遭遇不测,闻此噩耗,二皇子的母亲也在宁觉庵悬梁自尽了。   沈初这才反应过来。   他与往常一般把赵梓约出来吃饭,但却少见地不开口找他聊天。   两人坐在僻静的隔间中,他不说话,赵梓便闷声吃菜。   良久,沈初食不知味地放下筷子:“是你。”   “是我。”赵梓道,“又如何?”   “这于礼法不合,这也不是你该做的事。”   “沈大人这话我就听不懂了。”赵梓夹了块鱼肉,泰然道,“我掌皇族亲属安置及宗室谱牒,该怎么做我比你清楚。再者说,我是陛下的臣子,为了给陛下排忧解难,我是什么都愿意做的。”   “堂堂皇室宗亲,被人乱刀砍死,弃尸荒野,这难道也是陛下的旨意吗?那毕竟是陛下的兄长,你这么做,何其胆大,何其心狠!”   “与你何干?你既已查到,便去找陛下告发我就是,何必在此惺惺作态。”   沈初望着他:“你从前不是这样。”   赵梓面无表情:“我从前就是这样。”   话不投机,沈初留下银钱,起身离去,他说:“我能查到,你当陛下查不到吗?我真的没想到会是你。”   赵梓坐在那里,继续吃那冷掉的饭菜。   待人走远了,他叹了口气,轻声自语:“总要有人做的。只有你不肯相信,只有你……”   还以为我们是从前。   一年后。重阳佳节。   少微难得清闲,去宝玑山登高。他在自己和昭肃头上都插了根茱萸枝,然后把不相干的人遣到远处,与昭肃上了观星台。   这一年他学会了手语,已经能与昭肃正常交流了。   少微盘腿坐在观星台中央,手里忙着给昭肃塞茱萸囊:“华家那嫡子华世源是个废物,庶女华箩倒是有你父兄的遗风,前两天我听说了,她跟王将军的小孙子打架,把人家打得鼻青脸肿的。”   ——幺妹顽皮,见笑了。   “这姑娘不能让华夫人教养,所以我想过几日把华箩接进宫里来,给秀陶做玩伴。你是她兄长,你觉得呢?”   ——我觉得很好,谢了。   “这个赏你了。”少微把塞好的茱萸囊给昭肃系上。   昭肃耳根微红,不知从哪儿也掏出一个茱萸囊,递给少微。   ——送你。   少微瞅了瞅那粗陋的针脚,笑道:“你自己做的?比我做的可差远了。唔,还塞了平安符?百邪不侵,千秋万代……天德寺求来的吗?”   ——是。   “千秋万代。”少微侧头看他,“我不要什么千秋万代。我要做二十年皇帝,做四十年庸人,活到八十岁,同你一起死。”   他明眸亮润,许下惊世重诺,宛如当日少年。   昭肃一时怔忡。   “哎呀,山见白燕。”少微忽然被什么吸引了注意。   昭肃循声望去,见有一只白燕自西南而来。   “这时节白燕还挺少见的,莫不是有客要来?”少微随口猜想,起身遥望河山,欣然佩上昭肃送他的茱萸囊。   ——   有赤云贯日者,状如烈火。   当世有明主,不为二心臣。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   不治已乱治未乱。 第四卷 红尘不到人间屋 第54章 沙离耶   连山归藏, 众星相移。   ——   今年天气冷得早, 没到立冬就下了第一场雪。约莫是桃夭吩咐的, 长庆殿里多摆了两个炭盆, 少微下朝回来, 稍坐一会儿就觉得有些热, 批折子也批得有些心烦。   又翻了几本不知所云的折子, 少微喝了口茶,道:“闷得紧,开窗通通风。”   卷耳登时领命, 去开了南面的两扇小窗。   沁凉的风吹进来,驱散了重重倦怠,令人清醒不少。少微拿起手边的羊皮卷,来回看了三遍, 仍觉得事有蹊跷。   这羊皮卷来自摩罗,由摩罗信差送来,经沈初之手呈到他面前。说的是摩罗恭贺长丰新皇登基, 不日将遣使者拜访长丰,并奉上年礼。这些都没什么特别的,让他惊讶之处在于,这被派遣来的使者身份……   少微琢磨不出头绪,又觉得这长庆殿待着还是难受, 便决定去找昭肃一起吃些点心。   卷耳这边研墨开窗挪炭盆,刚忙活完,就听陛下说要去暖阁。他赶忙叫了一众奴仆先去做准备, 好让陛下在那儿能舒服点。   少微道:“让淳于世子到暖阁来见我。”   卷耳应声:“回陛下,已经派人去请了。”   暖阁到底是刚刚布置好的,炭火烧得不太旺,还没有暖起来。少微一路走过去,身上热气就散得差不多了,鼻尖被冻得有点红,不过他觉得这样反倒好些。   桃夭在暖阁里摆上小案几,备上茶。   不一会儿昭肃来了,就听少微抱怨道:“这里好冷。”   卷耳:“……”陛下啊不是您嫌长庆殿太热非要过来的吗?   桃夭:“……”陛下啊不是您说这样就好了吗?   昭肃做了几个手势。   ——再添个炭盆?   少微拢着袖子说:“不要炭盆,来点梅子酒好了,你陪我喝两杯。”   昭肃点头。   桃夭立刻出去吩咐,叫人搬了红泥炉过来,烫上一壶花雕,又放了几颗腌好的梅子进去。少顷,炉子上弥漫出清甜的酒香,屋子里也变得暖意融融。   少微屏退众人,这才放松下来。   他紧挨昭肃坐着,给两人斟好酒,笑着与他碰杯:“还记得那年除夕么?父皇赏了我金豆子,我们就在这儿喝酒吃菜,看焰火,打金珠。”   昭肃点头。   ——记得,还把一颗金珠打到砖缝里了,怎么都掏不出来。   “后来我把它取出来了。”在以为他死了的时候。少微没有多说,笑意未散,眼眶却是红了,凑上去又跟昭肃碰了下杯子,一饮而尽。   昭肃望着他,喝完自己的杯中酒,去吻少微被酒液浸润的唇。   少微乖顺地回应,随手把空杯丢下搂住他脖子,那杯盏顺着衣摆翻倒下去,磕碰到案几边沿,发出咔嗒一声轻响。   两人都没去理会,只专心地亲了一会儿。这个吻不带多少情欲,更多的是安抚意味,那段错过的时光已无法挽回,所以他们更加珍惜眼下。   轻喘着分开,少微眼神略有迷蒙,咂摸着说:“这酒还有点醉人呢。”   见他眉梢面颊都染着晕红,昭肃拥着他的腰咽了咽口水,这会儿是真有些动情了。   不过少微终于想起了正事,他给自己灌了杯茶醒神,坐直了说:“我收到信件说摩罗要派使者来,其他倒没什么,就是这使者的身份不太合常理。”   昭肃不得不敛了心思。   ——是谁?   “摩罗女相你知道吗?”   昭肃一听皱了眉头。   ——女相?亲自来?   “对。”少微道,“我跟沈初讨论过,摩罗女相沙离耶要来,我们自然要隆重迎接,怎么说她也是摩罗王最倚重的人,这样的诚意肯定要给的。可话说回来,送个年礼道个贺,随便派个使者就行,何须一国丞相亲自前来?要说这里头没有文章,我是万万不信的。你觉得这个沙离耶会有什么意图?她去过渠凉吗?”   少微问得直接,没有刻意避讳什么,就是明摆着向昭肃打听渠凉的小道消息。   昭肃沉吟一会儿。   ——摩罗王与渠凉没打过什么交道,也没听闻女相之前去出使过渠凉,倒是摩罗燕珈神庙的神使曾与渠凉王有过接触,说是要以经会友,讲经布道,总之就是以宗教的名义代表摩罗示好,顺道收了一些信徒。   “燕珈神庙?”   ——燕珈教是摩罗最鼎盛的宗教,听说历代摩罗王也都是他们的信徒。神庙使者拜访过渠凉后,好像在渠凉也设立了两座分庙,用于沟通往来。   “这样啊……”少微想了想,“你这么一说我有点明白了。听闻这位女相在摩罗有很多传言,有说她是妖女,有说她是奇才,褒贬不一,如今我猜不透她想做什么,便等她来了之后再见招拆招吧,正好让我会会这位传奇女子。”   临近年关,宫里四处张灯结彩,十分喜庆热闹。   少微忙过那一阵,近来稍稍得了空闲,晃悠到了容仪宫,正看见昭肃被秀陶、华箩和悯儿三个小娃儿围住,拿着照青枪不知在做什么。   少微疑惑:“玩什么呢?”   昭肃见他来了,手上一松,三个孩子都是两手托枪身的姿势,这会儿猝不及防,被照青枪哐叽一下齐齐压趴下了。   少微:“……”   昭肃:……   少微:“哈哈哈哈哈,你在教他们举铁?”   ——他们自己要玩的。   三个孩子摔倒了也不哭,秀陶年龄最大,但是娇气些,伸着被压红的手指头给少微看:“皇兄,这个太重了,举不动呀。”   少微哄她:“来,皇兄给你吹吹,以后多吃点肉,多吃肉就有力气了。”   秀陶咯咯笑着把手伸到她皇兄面前:“皇兄可以举起来吗?”   少微不屑道:“皇兄当然可以啦,轻轻松松。”   昭肃:……是谁先前嚷嚷着压手的?   悯儿年龄最小,坐在地上一脸懵,蹬着小腿想把那杆枪踢开,踢了几下,照青枪纹丝未动,倒是他自己被反推了出去。   于是他很识时务地放弃了,张开手要昭肃抱他起来:“哥哥抱。”又听到他姐姐那边说的话,煞有介事地插嘴,“肉肉,吃肉肉。”   少微答应他:“好,吃饭的时候给悯儿肉肉吃。”   昭肃抱起悯儿,给他掸了掸身上的灰尘,喂他喝了点水。   华箩比秀陶小一岁,不过个头在三人中是最高的,这会儿犹在不服气,捋起袖子就一个人去拿照青枪。   少微见她卯足了劲,脸涨得通红,怕她伤着自己,连声劝她当心点。   华箩摇摇头,憋着气说:“陛下……我能……抬起来……的……”   说罢她还真抬起照青枪的一端,扛在肩膀上拖行数尺,直至力气耗尽才放下,垂着两手呼哧带喘,白净的小脸上浸了一层汗。   华箩抹了把汗,仰头开心地说:“我抬起来啦!”   昭肃摸摸她的头,给她做了个赞许的手势,又指了指少微。   华箩这才反应过来,赶忙朝少微见礼:“拜见陛下,华箩冒犯了。”   少微哪会与她计较这个,只夸道:“小箩虽是女孩儿,但根骨奇佳,又有韧劲,颇有你父兄的风范。若是想习武,可让你二哥教你,他日定成大器。”   “好呀好呀。”华箩兴奋地抱住昭肃的胳膊,“二哥你可不能抗旨的。”   昭肃磨不过她,只得点头。   此时秀陶想起一事,道:“皇兄,我听漫陶姐姐说,今年过年那位摩罗女相要来,是不是真的啊?”   “是真的。”这不是什么秘密,但也没有大肆宣扬,少微猜是沈初透给漫陶的消息,“到时候就能见到那位女相了,你们不是很仰慕她吗?”   “哇,太好啦!”秀陶拉着华箩的手说,“小箩小箩,我们可以见到她啦!”   华箩不明所以:“谁呀?”   秀陶:“你不知道么,那可是举世无双的女丞相,据传言她特别漂亮也特别厉害,他们摩罗王都肯听她的话。漫陶姐姐可崇敬她了,说她是古今第一奇女子,买香粉都要买跟女相同样的,听闻她要来,高兴得不知道怎么才好了。”   她这么说,把华箩的兴趣也勾上来了:“这么厉害啊,那我也要见见。”   “好的,到时候我们一起好好打扮……”   女孩儿们叽叽咕咕讨论去了,少微从昭肃手中接过幼弟,摇头感叹:“这个年怕是要过不安生咯。”   昭肃笑了下。   ——焉知非福?   悯儿扑腾着两只小短手,还在记挂他的晚饭:“肉肉,吃肉肉。”   腊月廿八,摩罗女相到达秣京。   为接待她,少微特地置办了一场洗尘宴,把漫陶、秀陶和华箩的位子摆在靠前显眼的地方,好让他们能近距离瞻仰女相的风姿。   箫鼓奏响,金炉次第添香兽,红锦地衣随步皱。   只见摩罗女相沙离耶一袭华裳,臂挽赤色纱绸,柳腰婀娜,踏铃而来。那是种极具攻击性的美,妆色浓而不艳,风情肃而不冷。她瞳色浅灰,眸光掠过之处,似能摄魂夺魄,一时竟令所有人静默下来。   漫陶捂着心口,已经快要晕倒了。   女相缓步走到阶前,盈盈一拜,行的是来使之礼:“摩罗沙离耶,参见长丰帝君。吾王久闻陛下之名,特遣沙离耶携年礼拜会,恭祝贵国新春吉祥,平安喜乐。”   少微当先回神:“多谢摩罗王盛情。沙离耶大人远道而来,一路上辛苦了,孤已备下薄酒小菜,给大人接风洗尘,还请上座。”   这一宴宾主尽欢。   有人议论女相容貌,沙离耶听见了也没放在心上,不过端起酒杯多敬两杯罢了。   几番酒喝下来,下头倒了个七七八八,沙离耶却是面不改色。单凭这一点,长丰众人就不敢小瞧了她。   漫陶、秀陶和华箩互相攥着手,俱是一眨不眨地盯着人家,盯得少微都不好意思了。   沙离耶看到那三个小姑娘,起身也敬了他们一杯。   漫陶手忙脚乱地端起酒杯,话都说不清了:“沙、沙离耶大人,我、我我仰慕您……很、很久了……”   沙离耶笑意温柔:“多谢漫陶公主厚爱。敝国没什么好物,沙离耶此次前来,只带了些摩罗特制的指甲花油,不知公主殿下是否喜欢,还请不吝笑纳。”   漫陶在底下狠狠掐了把秀陶的手,才让自己勉强咽下了那声尖叫:“喜、喜欢的!谢谢沙离耶大人!”   秀陶痛得一个激灵,连带着掐了把华箩的手。   “秀陶公主……”   “你是华将军的女儿吧……”   等沙离耶离开之时,三个女孩儿面露痴笑,已然丢了魂。   少微:“……”   沙离耶经过昭肃,别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殿上的少微一眼,抬腕敬酒:“渠凉淳于世子,长丰武略将军,久仰了。”   昭肃饮尽杯中琼浆。   ——久仰。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   不治已乱治未乱。(上章预告又抢跑啦)   闲言碎语:   1、小太子全家可能都是追星体质。漫陶他们的内心活动大概就是:啊啊啊啊!沙离耶巨巨!!!女相大佬看我一眼!大佬翻我牌子了啊啊啊啊啊!妈耶还送我礼物!!!我要下楼跑圈啊啊啊啊!——这样的吧。   2、写这一卷开头的时候卡文了,我重新理顺了一下,大家久等了。   3、个志《惊鸿》预售本已发货,通贩下旬开,感谢大家支持么么么! 第55章 破雾珠   接风宴次日, 沙离耶来长庆殿谒见少微。两人寒暄几句, 没有直接切入正题, 倒是聊起了送给漫陶的指甲花油。   少微道:“先前去昕州一趟, 漫陶就让人给她带了好些摩罗的香粉和花油, 真真是喜欢得不得了, 这回得大人你亲手所赠, 估摸着晚上睡觉都能笑醒。”   沙离耶莞尔:“早知如此,该多带些来。”   少微摆手:“不必惯着她,按她的性子, 那花油多半舍不得用,给多了反而糟蹋。”   沙离耶拨了拨腕上的镯子,明眸微抬:“看得出来,陛下待这个妹妹甚好, 若能多疼惜些便多疼惜些吧,只怕以后……”   “以后如何?”   “沙离耶略通推算之能,观漫陶公主的面相手相, 陛下这位妹妹,怕是要远嫁。”   “……”少微不动声色,“嫁人之事,孤还尚未替她考虑。”   “是我唐突了。”沙离耶不再就此多言,转而道, “陛下,我曾在长丰的一部著作中读到,‘圣人不治已病治未病, 不治已乱治未乱’,是有这样的说法吗?”   “《素问》,大人博学。”   “不敢当。”沙离耶道,“实不相瞒,这便是吾王令我出使的用意。”   “大人有话不妨直说。”少微示意桃夭为她斟茶。   “既如此,我也不与陛下绕弯子了。”沙离耶接过茶盏,“我等此番前来,就是想促成摩罗与长丰之盟,共治未成之乱。”   少微笑了下:“如今我长丰四海升平,何来乱处?”   “长丰的未乱在外,北有革朗野心不死,西有渠凉虎视眈眈,摩罗的未乱在内,燕珈神庙干政议政,妖言惑众君权分割。是以,吾王愿助陛下抵御外敌,以期陛下助我们平定内乱,重振国祚。”   少微别有深意地看着她:“沙离耶大人,你可知你们摩罗高祖宣仪王曾言,摩罗乃天赐灵地,神授君权,足可偏安以自强,拒不作藩属之国。”   沙离耶坦然道:“高祖之语,言犹在耳。然今人有今人的难处,如今摩罗的局面,若是再不加以遏制,早晚要分崩离析。倒不如孤注一掷,另觅他法,或可保我摩罗百年昌盛,国泰民安。”   “这是摩罗王的意思?”   “有吾王丹书金印为证。”   “听闻你们与渠凉也有往来。渠凉亦是强国,且不与你们接壤,你们早先大费周章地去渠凉建神庙,莫不是打着远交近攻的算盘?这会儿又来与我谈藩属盟约,两边讨好,可不像有诚意的样子。”   沙离耶冷笑一声:“那是燕珈神庙擅自所为,与吾王无关。正因为他们愈加猖狂,吾王才不得不寻求长丰相助。陛下,神庙居心叵测,渠凉王也不是知恩图报之人,若是真让他们两方联合,届时不仅我摩罗局势失控,怕是长丰也要面临腹背受敌的境况啊。”   少微敛目饮茶:“长丰与渠凉已有盟约,渠凉王还送来一位世子为质,你说渠凉王不可信,我又为何要信你呢?”   “呵,渠凉王那老糊涂……陛下,沙离耶还是劝您早作打算为好,与渠凉王定约,不是长久之计。至于信不信我,想来陛下心中已有决断。此举于长丰并无任何损失,多一个藩属之国,何乐而不为?”   “唔,大人说得也有道理。不过,你们说可以助我长丰抵御外敌,是要如何相助?论国力兵力,你们摩罗可不占什么优势。”   “这点陛下大可放心,摩罗能在乱世中自保多年,自有一套应对之法。”沙离耶翻覆手掌,嫩白柔荑衬着色泽妍丽的指甲,十分招眼,“陛下去过边境,也去过昕州,不知是否注意到我摩罗在各地的商局?单说这香粉和指甲花油,不仅漫陶公主喜欢,渠凉甚至革朗那些王公贵族的家眷也都颇为青睐,做买卖嘛,只要有利可图,什么买卖都可以做。以后若能收服各处的燕珈神庙,更是大有助益。陛下,您觉得呢?”   “我觉得,是桩可以谈的买卖。”   “陛下圣明。”   少微弄清了这位女相的来意,心里总算踏实了不少。至于藩属国的盟约,当然可以谈,但具体怎么谈,还不用急于一时。   “明日就是我们长丰的除夕,大人难得造访,不如多留几日,明日可来我这里吃个年夜饭,再四处逛逛,感受一下我们长丰的风土人情。”   “谢陛下相邀,那沙离耶就却之不恭了。”   沙离耶回到住处,斜倚在榻上闭目养神。   她的贴身侍婢小玖端上来一盅养气汤,见她疲累,便跪坐在榻前给她按压穴位。   沙离耶轻叹了一声:“到底是有些水土不服,头还是疼哪。”   小玖心疼道:“大人别把自己逼得太紧了,纵是这般劳心劳力,那帮老不死的还是要在背后嚼您舌根,不值当的,还是自己身体最重要。”   “你不懂,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沙离耶喃喃,像是在自言自语,“神庙与渠凉王有来往,传播燕珈教义是假,架空摩罗王族是真,他们想把王变成一个傀儡,但是……这事长丰新帝是如何知道的?”   神庙这件事做得隐秘,他们也是前不久刚刚探听到消息,她没想到少微已经知道了。会是谁告诉他的?神庙那边不大可能,那就是渠凉这边,渠凉……   沙离耶睁开眼,豁然开朗:“看来那位淳于世子偏心得很啊,啧啧,渠凉王那老家伙这回就叫偷鸡不成蚀把米。”   小玖给她吹凉了养气汤,小心奉上:“所以商局那边的消息没错咯?这长丰新帝果真与那淳于世子关系匪浅?”   沙离耶笑着看她,指尖点了点她脑门:“小孩子家家的,少想些有的没的。”   “摩罗女相真厉害呀。”少微倒在昭肃床上翻滚抱怨,“我要是也有个这样的丞相就好了,左相右相年事已高,都不怎么爱管事了,可把我累个半死。”   昭肃取来布巾给他擦头发。   ——你也想找个女丞相?   少微搂着他亲了一口,哈哈笑道:“我更想找个男皇后。”   昭肃竟作势想了想,一本正经地回他。   ——不妥,要不你来给我做世子妃?   少微愣了一下,扯过那半湿半干的布巾,半遮着脸道:“奴家这就以身相许。”   昭肃红着脸扑哧一声,转身要跑,被少微七手八脚地拽回来。   少微把他按在床栏上,凶恶地说:“哼哼,要不你当男皇后,要不我当世子妃,从不从?从不从?不从我挠你痒痒了!”   昭肃拿他毫无办法,只能封了他的嘴。   除夕宴是家宴,少微没太铺张,只让宫里的几位太妃和几个小辈聚在一块儿,还有几位老臣近臣一起吃吃饭,看看戏,放放焰火,热热闹闹地守岁。   今年威王李延晖也从弦州回来了,因他二哥的死,也因少微身份的改变,他们两兄弟间似是有了些隔阂,不复从前亲近。但说到底是亲兄弟,少微怎会不记挂他,所以这次特地将他从弦州邀回来过年。   酒过三巡,少微坐到威王身边,笑道:“日子过得真快啊。老三,如今你也是成了家的人了,小夫妻日子过得如何?”   李延晖赧然道:“挺好的。”   “记得哪年春节来着,漫陶他们取笑你喜欢人家姑娘又不敢去说,那会儿你脸红红傻愣愣的,瞧都不敢瞧人家一眼,这会儿都把人娶回家当王妃了……嗯,感觉还像是去年的事,怎么一晃眼都过去这么久了。”   “大约是发生了太多事吧。”李延晖顿下酒杯,轻叹了口气。   “我明白你的意思。”少微道,“父皇走了,老四走了,老二也走了,这几年物是人非,倒是把我们磨得老了。”   “皇兄哪里的话,咱们这才几岁,怎就老了。”   “老三,你怪过我么?”   怪过么?当了皇帝,却家不成家。   李延晖给两人重新斟了酒:“老四自幼体弱,幸而他这一生无忧无虑,过得也算圆满。父皇英明神武,一朝病逝,得天下人之敬重,想来走得也安心。可二哥他……”   “他落得个落魄无名、身死异乡的下场。”少微接过话来,与李延晖碰杯,“便敬他一杯吧,大过年的,别让他一个人孤单。”   他知道老三心里的疙瘩在哪儿,老三怒他不顾兄弟情分,赶尽杀绝。   纵然不是他下的令,此事却永远无从辩解。   不过又是一道枷锁罢了。   李延晖看着他,终于还是饮了酒。他饮了两杯,第二杯时道:“祝皇兄身体安康,事事如意,祝长丰风调雨顺,岁岁平安。”   沙离耶与几个太妃和小姑娘相谈甚欢,也喝了不少。这会儿想起来件事,说要送给长丰新帝一份年礼。   少微闻言连连摆手:“不要不要,孤不要指甲花油。”   漫陶笑得打跌:“要的要的,一会儿我来给皇兄涂指甲,就桃红色吧。”   沙离耶踏着金铃走来,从腰囊中拿出一个物什握在手心。   少微好奇道:“什么?”   昭肃在席上全神戒备,沈初亦是牢牢盯着沙离耶的动作,那头赵梓已经布好了羽林卫,一旦有任何异状,必将当场杀了那摩罗女相。   沙离耶轻扫了一眼四周,依旧笑意盎然。   她缓缓放开手心。   只见月白色的光华从她指缝中荡漾开来,如同水波一般,层层伸展,又渐渐浸染,直到她全身都被笼罩在一片光晕之中,宛如那月中仙子,朦胧缥缈,若流风回雪。   原先喧闹的众人一是看得呆了。   秀陶捂着嘴说:“女相大人怎么会发光呀。”   华箩也捂着嘴悄声说:“是那颗珠子,那颗珠子好厉害。”   少微不禁赞叹:“珍珠孤见过,夜明珠孤也见过,可这样的珠子当真闻所未闻,这究竟是何物?还请大人赐教。”   沙离耶道:“此物为我摩罗燕珈神庙圣物之一,佩戴此珠,可隔除一切雾隐迷瘴,震慑一切妖邪宵小,令其主百毒不侵,福寿绵延。此珠名曰破雾,赠与陛下,望陛下笑纳。”   “破雾珠。”少微的确对此珠很感兴趣,欣然收下,“那便多谢沙离耶大人了。”   卷耳将那珠子呈给少微,少微碰了碰,只觉这珠子通体圆润,触手和暖,又赞了一句:“不愧是摩罗的宝物,就这么送给孤,大人你不心疼吗。”   沙离耶哂然:“宝物赠英雄,沙离耶只希望陛下能明白,吾王的诚意不止于此。”   她似有若无地瞟了下首的昭肃一眼。   少微眯了眯眼:“是么,那孤拭目以待。”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   今年不打金珠了,今年玩破雾珠。   闲言碎语:   女相:极品御姐在线发牌。 第56章 抓宵小   焰火在空中炸开, 将宫里的边边角角都照亮了一瞬。   暖阁里——   破雾珠只有接触到人的体肤才能绽放光华, 少微一手握着珠子, 周围便渐渐染上了一层亮晕, 另一手作势要去点燃一根迷香, 说是要试试这珠子是否真那么神奇。   那迷香不知从哪儿弄来的, 里头也不知掺杂了什么药物, 保不齐对身体有什么危害。   卷耳着急忙慌地劝着:“陛下,使不得、使不得啊!”   桃夭刚端来茶点,尚且不知发生了什么, 只被那破雾珠吸引了目光:“真美啊。”   昭肃顾不得什么礼数,当下扣住了少微的手腕,满脸不赞同。   少微不服气:“大过年的,还不让人尝尝鲜吗?哎, 别拿我迷香……卷耳你好大的胆子!”   嬉闹间,那香抛飞出去,竟落到了炭盆里。   卷耳惊呼一声, 赶忙去捡。   少微还攥着破雾珠嚷嚷:“让我来让我来!”   昭肃皱眉,闭了气迅速掠到炭盆边,彼时卷耳已捡起了那根迷香,几缕青烟在他跟前缭绕。昭肃一把夺过迷香,掐断尖端在脚下踩灭。   少微凑过来时, 只剩下些许淡薄的香烟升腾而起。不等昭肃挥袖拂开,那烟气就在少微周围自行消散了。   “真的有用!”少微赞叹。   就听“扑通”一声,卷耳昏倒在地。   众人:“……”   昭肃看了少微一眼, 后者缩缩脖子,忙把破雾珠收好不敢再瞎琢磨了。   于是喊太医的喊太医,收拾屋子的收拾屋子,一阵忙忙乱乱。   沙离耶兀自坐在案几前,也不管身后这些人如何折腾,只笑望着院外那繁华灯火,两杯浊酒下肚,轻轻振响皓白手臂上缠着的金铃,应声哼唱:   南国有琼枝,红藤绕金梁。   两小戏水去,不见夜栖霜。   蓦地乎,天也暗,地也暗,且偎依兮且相望。   只道人无双……   南熏殿——   弥太妃坐在上首,慈爱地看着底下几个小辈在厅内玩耍,顺道与先帝留下的其他几位妃嫔话话家常。   每个小桌上都放了新酿的蜜饯,孩子们尤其爱吃,这后宫也是欢声笑语其乐融融。   几个孩子和几个年纪小的宫女太监在玩小鬼偷福的游戏,每人抽个小锦囊,锦囊里有黑豆的是“小鬼”,锦囊里有红豆的是“福包”,抽到小鬼的人要去偷别人藏起来的福包,其他人要合力把小鬼抓出来。   这一轮绕了好半天,还没找出小鬼是谁,秀陶眼珠子转了转,忽然喊道:“悯儿是小鬼,抓小鬼咯!”   悯儿也不傻,迈着小短腿边跑边说:“不是悯儿,不是悯儿,秀陶姐姐大骗子!”   华箩当下反应过来:“秀陶你才是小鬼,贼喊捉贼啦!”   “嗯!”悯儿同仇敌忾,“秀陶姐姐是小怼!”   “哈哈哈,小鬼要抓到你啦,悯儿快跑!”华箩拉起悯儿就在殿内转圈跑。   弥太妃分神瞅了瞅他们:“慢点,慢点,仔细别撞着了。”   见门口有人影徘徊,弥太妃遣人去问,回说是摩罗女相的侍婢在找自家主子。弥太妃示意让她进来,那边便引了小玖来见。   小玖依次行了礼,焦急道:“恕奴婢冒昧,请问太妃娘娘可曾看到我家丞相大人?”   弥太妃道:“方才瞧见陛下他们朝暖阁去了,应当是在那里叙话呢。你不识路,多半寻不到,本宫差个人给你引路吧。”   小玖十分感激:“多谢太妃娘娘。”   这边正说着,忽听殿中东南角一阵嘈杂,众人望去,原是悯儿闷头撞到了花瓶架,上头一只祭红釉梅瓶摇摇欲坠,眼见着就要倾倒下来。   悯儿捂着额头正在发懵,浑然不知危险来临。那梅瓶既大且重,这一下若是砸到头,怕是不能善了。   弥太妃吓得站起来,仓惶喊了一声:“悯儿!”   只是众人离得远,哪里来得及去帮忙。   就在此时,距离悯儿几步远的华箩冲过来一把将他拉开,继而借着旋身之力,朝后飞起一脚踢开了掉落的梅瓶。   女孩子身体柔韧,华箩又是学过武的,她两手扶着悯儿,尚且维持着压腰抬腿的姿态,面上不见惊慌,反倒带着俏皮的笑意,端的是举重若轻。   瓶中的红梅枝倾洒出来,华箩下意识扭头去看。   悯儿呆呆张着嘴巴,被眼前这一幕惊住了,只觉得这位箩姐姐好似天仙般美丽,比那鲜红的梅花还要灼他的眼。   哗啦一声,梅瓶碎在地上。   众人回过神来,赶忙上前查看。   秀陶在一旁吓得大哭,幸而华箩和悯儿俱是安然无恙。弥太妃抚了抚胸口,把三个孩子揽在怀中,柔声安慰:“好了好了,没事了,下次可要小心些了,知道吗?”   “知道了。”三个孩子同声道。   弥太妃看看华箩,笑着夸了一句:“亏得小箩儿厉害,本宫要好好赏你。”   华箩红着脸道:“谢太妃娘娘。”   悯儿额头上肿了个小包,却是忘了哭痛,圆胖的小手抓了根梅花枝递给华箩,天真又讨好地说:“箩姐姐,送给你。”   花园东南角——   琴音袅袅,是首不知名的曲子。   漫陶循声而来,远远看见沈初坐在石凳上抚琴。   她从回廊悄悄过去,本想去逼问他自己要的那首曲子究竟何时能作好,然后趁机探听一下女相的小密闻。上回说到哪儿来着,嗯,说到女相与摩罗王青梅竹马……   “你也是个死心眼哪。”沈初叹了句。   漫陶停下步子。   她这才看到回廊中倚着另一个人。   那人举杯吟道:“千金裘,万户侯,怎抵他赠题一首。”   琴声婉转,沈初混不吝地接道:“东一首,西一首,金台高坐,何曾为君留。”   那人听得气红了眼,醉步蹒跚地走过来,往那石桌上一趴:“你!乱编什么!你……你什么都不知道!”   沈初垂首望着他:“我怎么不知?赵梓,你自己糊涂,还见不得别人清醒么?”   赵梓没有出声。   沈初拨弄着琴弦,几声清越之音掠过。   他温柔而懒散地说:“人生乐事,求得也美,求不得也美。那些个痴痴怨怨,说到底,都不过是心上一刀。痛得再狠,那刀,也是美的……”   琴弦忽止。   是赵梓攥住了沈初的手。   漫陶自回廊深处离去,唇畔是笑,腮边是相思。   俱被轻轻放下。   焰火轰轰烈烈地烧尽了。   又是,新的一年。   年初三,宫里出了件大事。   破雾珠失窃了。   少微近日时常拿它把玩,然而竟不知是在何时何地被人所盗。消息传出去后,整个皇城被翻了个底朝天,还是杳无踪迹。   摩罗女相亲自送上的大礼,结果女相人还没走,东西就已经不见了。这丢的不仅是颗珠子,还有长丰的面子。   少微气得饭都吃不下了。   他把头枕在昭肃坚实的大腿上,有气无力地说:“珠子不见了,咱们跟女相的协定也不好谈了,这可如何是好。”   ——该谈还是要谈。   “再找找吧,还是找到了底气足一些,谁知道那个沙离耶会不会突然狮子大开口。”   昭肃想到什么,眸光微沉。   “怎么?”少微问。   ——总觉得这次的事情不会那么简单。   什么人敢觊觎皇帝最喜爱的宝物?又是如何做到神不知鬼不觉的?女相有求于长丰,事情悬而未决,长丰这边故意拖延,难道她不急吗?   “别想了,任她再厉害,这是在我们长丰的地盘上,还怕她翻出花来么?”少微哼哼着说完,伸手勾下昭肃的脖子,在他唇上亲了一口,暧昧道,“从刚才我就想说了,什么东西戳着我脸了?”   昭肃呼吸一滞,尴尬地动了动腿。   “别动。”少微蹭了蹭,温热的鼻息贴上那硬挺之物,斥道,“好大的胆子,让孤看看是何等宵小,敢冒犯天子龙颜!”   昭肃本就已经情动,眼见少微要去扒他亵裤了,索性把人抱坐到腿上,收拾得手软脚软服服帖帖了,才隐忍着问:   ——陛下可抓住那“宵小”了?   少微面色潮红,手掌来回摩挲:“抓着了,不过不是什么‘宵小’,还挺厉害的……”   破雾珠失窃一案始终没什么头绪,这一拖就拖到了年后,又查了月余,案子还没破,这一年的祭天礼已然到了。   按惯例走过那些繁文缛节,少微在赵梓的陪同下去了司天监。   司天监安静肃穆一如往常,少微想起几年前,他以太子之身代父皇祭天,彼时赵梓还只是一名刚领了差事的小吏,他们在此处讨论星象占卜,甚是投机。   一转眼……   “一转眼,你就步步高升,还成了算圣先生最得意的弟子了。哎,先生出的题我没时间细想,他老人家现下都懒得搭理我。”   “陛下日夜为国事操劳,可比算术题要难解多了。”   “这是两码事,上回先生出的试题,我有两道没做出来,不及你就是不及你,我不是输不起的人。”少微叹了口气,“不过,当皇帝的确有很多事身不由己。”   少微聊得轻松,赵梓却是一个激灵。   他想,这位年轻的帝王其实什么都知道,明面上的,暗地里的,他都知道,端看他愿不愿意追究罢了。   少微道:“要说文韬武略,孤最欣赏你,要说克己奉公,孤也最信任你,悯儿也到了该启蒙的时候,若是让你做悯儿的老师,你可愿意?”   赵梓连忙谦让:“臣何德何能……”   少微站定:“孤只问,你可愿意?”   这突如其来的试探和敲打,令赵梓额上冷汗涔涔,他俯首跪拜:“臣愿意。”   少微看了他一会儿,道:“起来吧。”   此时奉常大人前来告知,彻见坛已开,少微点头,负手走了进去。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   戏精小太子说:你心系渠凉,哭着向我请求援军,我没答应。   第57章 被软禁   彻见坛中的星辰演化图依旧是那般精美绝伦。   黑穹玉星, 交错的红色丝线编织出一个广袤而粲然的世界, 无论看过多少次, 还是会令人折服于那渺沧海之一粟, 却手可摘星辰的玄妙之感。   少微缓步绕行, 细看了玄枵、鹑火、析木三个星次, 发现连接其中几个星宿的丝线似乎有些偏移, 他跪坐下来,以纸笔描画出这几张星图,小心收好, 之后才照着规矩抄经诵文,为百姓社稷守夜祈福。   子时,司天监太卜进来行礼,将今年的星占恭敬呈上。   少微接过看了一眼, 面露忧愁之色。   他道:“连山归藏,众星相移……太白失度,霸者将兴……孤料到今年会有坎坷, 却不曾想这《连山易》和《归藏易》均推演出了异象,当真是天意么?”   太卜向来只做卜算,对结果不会多言。他也知这位年轻的陛下不过是感慨自问,并没有要他给予答案。从古至今,卜算仅仅是对天意的揣测罢了, 那些关乎江山与国运的大事,岂是寥寥几个字能勘破的。   所以太卜侍立一旁,只道:“若真是多事之秋, 望陛下凡事三思。”   少微摆手笑笑:“罢了罢了,孤既然看不透,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倒是有一事要请太卜大人指教。”   太卜惶恐:“指教万不敢当,还请陛下直言。”   少微从袖中拿出刚画好的那几张星图,欣然道:“孤是想请太卜大人瞧瞧,星占所言众星相移,是指这女、危、柳、张、箕五个星宿的细微偏移吗?它们是如何偏移的?角度几何?既已发生偏移,是否前人所用星图轨道皆需修正?”   太卜顿觉无奈,陛下不是第一次向他询问星图历法之事了,虽然国事繁忙,但只要陛下有空,每次到司天监都是要找人探讨钻研的,仿佛那占卜结果无甚要紧,他最感兴趣的永远是那些在旁人看来枯燥深奥的学问。   少年初心,意真情切。   无奈之余也有欣慰,太卜哪会让皇帝陛下存疑而去,自是知无不言,将自己近年来的观测与推演一一道来,悉心解惑。   学得了自己想学的,少微心满意足:“多谢太卜大人倾囊相授。”   太卜道:“说起来,陛下也与星象颇有渊源。陛下出生之时,太微垣西南方少微四星大耀,是为吉兆,先帝甚悦,便以星辰少微赐名于陛下。可见陛下受天顾命,我长丰有陛下坐镇,定能国运昌隆,万世安泰。”   “起名之事,孤小时候听先帝说过。”少微调侃,“那时先帝疼宠,孤一度觉得自己与众不同,十分厉害,如今真把家国担子挑在肩上,才知那些个吉运福气压根帮不上什么忙,太卜大人可别同先帝一般哄骗孤了。”   “陛下有此领悟,果真是社稷之幸了。”太卜捋须而笑。   “好了,时辰差不多了。”少微再度看了眼那壮丽的星辰演化图,将太卜占言放到烛火上焚去,“便让孤等着那太白失度,霸者将兴吧。”   赵梓还在外头候着,见少微出来,留意了下他的神色,看不出喜忧。彻见坛中发生的事情,他原本就不好多问,于是只是默默跟在少微身后,同他一起离开了司天监。   跨出院门,少微忽然说了句:“你递的折子孤看了。”   赵梓身形一僵。   “是谁告诉你,他国质子就一定心怀不轨,会对我长丰不利了?”少微道,“他的身份,别人不知,你也不知吗?当年在北峪关的战场上,他与众将士抛洒的热血余温犹在,如今你真要质疑他对这片家国土地的赤诚吗!”   “陛下!”话已至此,赵梓不得不直言相劝,“若是从前的他,从前的渠凉,臣自然不会这般担忧,可眼下已是不同了。他当年不知自己母族来历,生长于斯,将门之后,臣信他一腔热血,心甘情愿为我长丰尽忠。然而他现在是元夕郡主的独子,渠凉王室宗亲,他效忠的家国与我们不同,两国即便和平一时,利益之争也在所难免。陛下难道没有想过,为何那位元夕郡主当初要离开华将军?”   “身世不是他自己可选的,他回来至今,未做过一件不当之事!”   “至今未做过,那接下来呢?渠凉内乱,安远侯起兵,此事想必陛下已有耳闻了。接下来的局势变化实难预料,若真有一日渠凉与长丰对立……”赵梓抿唇,“臣并不是担心他会做什么,臣是希望陛下到那时还能冷静应对,知晓您与他的立场不同,不要感情用事,被……蒙蔽了双眼。”   少微沉默良久,深吸了一口气:“让你做悯儿的老师果然是最合适的。”   “陛下……”   “你且回去吧。”少微面露疲色,“明日起去太学授课,悯儿若是淘气难管,你只管惩戒便是。”   “臣……遵旨。”   在司天监待了一夜,少微凌晨才回到东祺宫。   他心里装着事情,觉睡得不安稳,只歇了两三个时辰就起了。桃夭心疼地给他更衣,望着他有些苍白的脸色,想劝又不知从何劝起。   少微面无表情地去上了朝。   渠凉内乱的消息已传了过来,今日朝堂之上,有数位大臣提及此事,说来说去就是请陛下早做打算,对那位渠凉质子的态度也要有所斟酌。少微哪里不知他们的意思——昭肃是渠凉王遣来的质子,眼下渠凉境内安远侯与渠凉王对立拉扯,无论结果如何,昭肃在长丰都是个极其尴尬的存在,要弃要保,全在他们一念之间。   少微用“局势未明,还需静观其变”把群臣堵了回去。   下朝后,他去长庆殿理政。   批了几本折子,卷耳通报渠凉质子淳于昭肃求见。   少微停下笔:“让他进来。”   昭肃行使节礼。   少微:“我猜你也是来跟我说渠凉内乱之事的。”   ——是。   “你想让我如何?把你送回去么?”   ——你想把我送回去?   “不是我想把你送回去,是他们一个个的都想让我把你送回去!”少微把笔重重拍在案上,甩落数个朱红墨点,“好似你是个烫手山芋,能把我长丰烫个大窟窿!我倒要看看,那渠凉王和安远侯,哪个敢来借你撒野!”   ——渠凉王可能会以我为由头,胁迫你派兵支援。安远侯大概想用我的身世做点文章,挑拨渠凉和长丰的关系,顺道离间我和我娘。   少微皱眉:“怎么?那边已经给你来消息了?”   ——渠凉王给我来了封信,要我劝你出兵,由我带去驰援。我娘也给我来了封信,要我懂得谁亲谁疏、孰轻孰重。   “呵,联起手来逼你。”   少微冷笑,他料到渠凉那边会有所动作,但他不想让昭肃做出选择。   因为这是不可能两全的事。   若是少微置之不理,不遣一兵一卒,那昭肃这质子便失去了效用,自然会沦为渠凉的弃子,说不得还要背上叛国偷生的骂名。若是让他带兵过去,渠凉朝局瞬息万变,长丰本就不该趟这浑水,或许今日是援军,明日就成了乘人之危的敌军,届时哪里还有他的容身之地?就算真能扭转乾坤,一举解了渠凉王的危局,有安远侯挑拨在前,他这半是渠凉人半是长丰人的身份,又能得到什么回报?   谁亲谁疏、孰轻孰重,这话问得好,但不用昭肃作答。   “淳于昭肃。”少微走到阶前,以一国之君的威严替他做了决断,“你心系渠凉,哭着向我请求援军,我没答应。”   昭肃:??   少微随手打翻一只茶盏,捡起一块碎瓷片在昭肃颈边轻轻划了下:“你忠肝义胆,摔碎茶盏以命相抵,奈何我铁石心肠,说长丰不干涉他国内政,还是没答应。”   昭肃:……   少微挑起他坚毅的下巴,亲了一口:“你这不老实的质子啊,终于把我给惹毛了。”   昭肃忍俊不禁,顺势吻住他的唇。   少微与他缠绵一会儿才松开,严厉而正经地说:“所以从今天起,你被软禁了。”   昭肃:行吧,你说怎样就怎样。   “软禁归软禁,这援军还是要派的。”少微取了块新兵营的令牌,直接丢给下头站着的沈初,“这支离着近,先操练着吧。”   沈初掂了掂令牌:“什么时候派兵?”   “等渠凉王规规矩矩派使节来谈的时候。”少微道,“天底下哪有那么好的事,他们是派了个世子来做人质,又不是把他嫁给我当皇后,还要我上赶着帮他们打仗吗?”   沈初问:“要真让他给你当皇后了呢?”   少微意气风发:“呔,别说什么安远侯了,我把整个革朗打下来送他们当聘礼。”   沈初狗腿道:“陛下圣明!”   这两天朝堂上终于消停些了,少微心情不错,跟沈初闲磕了会儿。   “这阵子我让赵梓去教导悯儿,他能应付的来么?”   “陛下让他做的事,他哪件做不好?臣听他说小殿下聪慧乖巧,是个可造之材。”   “嗯,悯儿交给他我是放心的,只是怕他把自己逼得太紧了,你与他向来交好,朝中的事多照应些。”   “臣明白。”   他们又聊起当年长丰与革朗冲突之时,渠凉王偷摸遣了自己二儿子来“助阵”,虽说多半是为了探查两国底细,也没在战场帮上什么忙,可少微到底记着淳于烈有心相助并救起华苍的人情。淳于烈遇刺之后,渠凉又陷入危局,出于道义少微也想适当帮一把,然而事关他国内政和两国邦交,行事还是要慎重些。   “那个安远侯还是挺厉害的。”沈初感叹道,“据说短短十日拿下了两座城池。”   “渠凉这一劫,躲是躲不掉的。”少微批完最后几本折子,伸了个懒腰,打算去容仪宫探望软禁中的昭肃,“孤要去歇息了,你还不走?”   “容臣再多说一句话就走。”   “说。”   “沙离耶有动静了。”   少微点点头:“她也真是好耐心,我当她把事情都忘了呢。”   “她?她记性好着呢。”沈初也不多说,收好令牌告退,“臣不打扰陛下了,陛下好生歇息吧。”   “先不歇了。”少微起身,“我去见见那位过完年还赖着不走的摩罗女相。”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   沙离耶:“我愿为陛下治好淳于昭肃的哑疾。” 第58章 治哑疾   “来玩把桑吉牌吗?”   会客室中央铺了一大块圆形的绒毯, 沙离耶以莲花坐姿盘腿端坐其上, 赤着脚, 足踝上系着的金铃闪烁着点点碎光。她似乎料到长丰的皇帝要来找她, 已备好了点心茶水, 面前的案几上还放着一沓薄片状的竹牌。   “这就是桑吉牌?”少微在她对面坐下, 饮了口温热的花草茶。   长方形的牌面上雕画着一些图案, 图案分水墨黑色和朱砂红色,有倒吊着的人、精致的冠冕、成群的乌鸦、日月星辰、迷雾深渊、高筑的城墙、列阵的士兵……每张牌上还标注着数字,从壹至拾捌, 黑色红色各有一组,总共叁拾陆张牌。   “是的,这就是桑吉牌,是我们摩罗的一种游戏。”沙离耶手法娴熟地洗了牌, 给少微讲述规则,“首次每人摸三张底牌,只能翻看一张, 之后每轮摸两张,红冠冕与黑冠冕是对立牌,日光牌是迷雾牌的克制牌……壹至拾捌是点数,黑色和红色的点数可以相互抵消……”   少微与她玩了两把后就大致摸清了规则,从第三把开始与她正式对弈。   摸了三张牌, 少微道:“破雾珠失窃,你我两国的盟约被搁置,沙离耶大人居然还有心情邀孤打牌, 莫不是近来被我长丰的风土人情所感,乐不思蜀了?”   沙离耶道:“长丰富裕昌盛,陛下治国有方,的确有许多值得我们学习的地方,摩罗使者团多留几日,想必陛下不会介意的。”   少微翻开一张底牌:“黑城墙,点数拾陆。”随后摸了两张牌填补,打出一张点数为伍的黑色粮仓牌。   沙离耶翻开一张红战车作为底牌,点数拾壹,摸牌后打出一张红乌鸦,克制黑城墙的牌,牌面点数为陆,实际抵消点数为柒:“破雾珠既然已送给陛下,就算被丢了被偷了也全凭陛下处置,沙离耶在此逗留多时,不过是仗着对那珠子了解,想略尽绵薄之力,帮陛下找回罢了。至于两国盟约,等陛下得空,便可详细商谈。”   “等孤得空?”少微摸牌,“你不是在等渠凉内乱爆发吗?”   沙离耶手上一顿。   少微放下一张黑色冠冕,点数拾捌:“看来摩罗商局的消息果然比我们灵通很多,用商局来做筹码,足见你们的诚意。”   “原来我那点小心思都让陛下看穿了。”沙离耶放下一张红色冠冕,让两张牌的点数相互抵消,摇头苦笑,“燕珈教在渠凉建的神庙,有一些与安远侯来往密切,我们商局也是无意间发现了安远侯的企图。当然,我承认,我的确想以此事为契机,向陛下证明商局的价值和摩罗的决心。”   “孤记得你的目的是签下藩属国盟约,借助长丰的力量打压燕珈教的势力,是吗?”   “是。”   “可以。”少微布下点数为拾的列阵士兵,“不枉你费尽心思等了这么久,现在孤对你们摩罗很感兴趣了,也相信你们能够与我长丰一同抗击革朗。孤会让郎中令备下文书,于三日后签署盟约。”   “多谢陛下。”沙离耶双手交叉在胸前,以跪姿行了礼。   “至于破雾珠么,既然你我都不在意,丢了便丢了吧。”   “陛下英武仁厚,那珠子是灵物,自会认主,兴许哪天便又找回来了。”迷雾深渊的点数为拾伍,沙离耶的桑吉牌点数略有反超。   少微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继续打牌。   两人你来我往,直到将牌堆中的牌摸完,手牌出完,少微的总点数比沙离耶低了贰点,到了翻看另外两张底牌的时候。   少微道:“还剩下四张牌,分别是点数为拾柒的黑色倒吊人,点数为玖的黑色铁剑,点数为拾贰的红色星辰牌以及点数为壹的红色障目之叶。如果两个黑牌都在我这里,我肯定可以赢。”   沙离耶挑眉:“陛下一直都在记牌面和点数吗?”   少微笑了笑:“对,你那边的红色点数和黑色点数,我这边的红色点数和黑色点数,以及我们两方各出了什么牌,我都记得。”   “陛下好厉害。”沙离耶翻出自己的一张底牌,是一张黑色倒吊人,“可惜了……”   “别急,说可惜还为时尚早。”少微翻开自己的一张底牌,黑色铁剑,“看来我们真的要比拼到最后一刻了。”   他手指轻点案几,示意沙离耶翻牌。   沙离耶此时也反应过来了,她翻开自己的最后一张底牌——红色星辰。   “我输了。”沙离耶合掌。   “承让。”少微翻开自己的最后一张底牌——点数为壹的红色障目之叶,“有时牌面虽大,却未必能赢。沙离耶大人,你说是吧?”   “陛下所言极是。”   沙离耶的黑色倒吊人与红色星辰的牌面点数抵消,剩余伍点,算上之前领先的贰点,剩余柒点;而黑色铁剑和红色障目之叶抵消,剩余捌点。   少微险胜。   沙离耶道:“在我们摩罗,玩桑吉牌总会下点彩头。既然陛下胜了这一局,沙离耶愿意为陛下做一件事。”   少微漫不经心地把竹片牌摞到一起,拿在手中一张张细看:“什么事?”   沙离耶:“治好淳于昭肃的哑疾。”   哗啦——竹片牌散落回案几上。   少微瞪着她:“当真?”   三日后,长丰与摩罗签订了藩属国盟约。   沙离耶在两国文书上落了金印,捧回本国的丹书时,她的手似乎有些不稳,但很快掩饰住了,恭敬谢旨。   与此同时,渠凉王派遣使者前来求援,少微允准了其寻求援军的请求,但驳回了由淳于昭肃带队的请求,于是长丰派去渠凉的援军即刻出发,按照摩罗商局给出的情报,这支援军直奔渠凉王与安远侯的交战之处。   渠凉的使节来去匆匆,摩罗的使节团却还要再留十日,以备休整。   为医治昭肃,沙离耶给少微写了个方子,方子里的药材大多很好寻到,只一味有些困难,但这一味是药引,无可替代。   “鸣金石……这药材从未听过。”太医苦恼摇头,“陛下,恕老臣浅薄,老臣问遍了秣京附近大大小小的药铺医馆,也没问出哪里可得啊。”   “怎么会?”眼看希望就在眼前,少微难免焦急。   “不怪太医大人,这的确算不上一味药材。”沙离耶道,“这是革朗境内用于修复钟磬的一种石头,熔之兑入青铜,可令钟磬之声音色纯净,洪亮庄严。但此石藏于深山,矿量极少,多是矿工掘玉之时偶然发现,所以着实难得。”   听到这儿少微反倒松了口气:“只要有就可以,由太医院牵头寻药,悬赏便是。”   千两银子寻一块石头,这事算得上古今罕见了。   坊间有着各种传言,有说宫中贵人吃石成癖的,有说皇帝想要打造万佛钟的,有说这石头能点石成金的……越传越邪乎。而这件事真正的源头,身患哑疾的淳于昭肃,此时还在容仪宫“软禁”中,对此一无所知。   本以为这石头难寻,怎么也要一两个月才能有消息,少微都做好了再强留沙离耶一阵子的准备,不曾想悬赏发出后的第五天就有人把石头送上了门,而且这人少微还认识。   “江大夫,竟然是你!”见到太医引见来的人,少微很是激动,当初他和昭肃流落在涧源村,多亏了这位江顺江大夫的照料。那时他想让江大夫在秣京开家医馆,可惜人家志不在此,便没有强求,没想到会因鸣金石再次见到。   江顺依然是那般宠辱不惊,向少微行了礼,便从药囊中拿出一块不起眼的黄色石头,递给太医:“鸣金石。”   沙离耶和太医一起看了看,确认了这块石头确是鸣金石没错。   太医多留了个心眼:“悬赏不过几天,你为何寻得如此之快?”   江顺也不恼:“上月我师兄跟人买到一块,师父曾与我们说过鸣金石的效用,师兄猜想秣京可能有人要用,便叫我送来了,正巧碰上悬赏。”   他这话少微是信的,他和他师兄白千庭都知道昭肃的哑疾,如今千里迢迢送来,可见是真心相助。少微大喜,忙叫人给他银票:“多谢江大夫!这是悬赏给的千两银子,江大夫还有什么要求,尽可以提。”   江顺推拒了银票:“银子就不要了,太重,背不动。”又跪下道,“草民有别的要求,恳请陛下允准。”   少微扶起他:“什么要求?”   江顺道:“去除我师兄白千庭罪人之籍,令他可以参军,镇守北境,以抗革朗。”   “白庄主?”那个白手起家的昕州巨贾?少微不解,“他有何罪?”   “他本无罪。”江顺平静叙述,“他父亲曾为长丰派往革朗的细作,当年因遭革朗奸人陷害,被长丰列为叛军,以至客死他国,身败名裂。白千庭被师父收养后,一心想为父亲平冤昭雪,但罪人之子,投身无门,至今不得偿愿。”   少微沉吟:“此事孤会命人清查,你且放心。但孤不明白,孤上次受难得他相助,他分明知晓孤的身份,为何没有提过一句?”   “他不屑以恩相胁,但……我替他苦。”江顺道,“他曾经想在那庄子里给你们留信,不过最后还是放弃了。”   少微忽然想起什么:“是那个金貔貅?”   那个放在博古架上的,巨大的金貔貅,在他们入住庄子的第一天夜间,被白千庭以离了它难以安眠为由抱走了。   “是,那貔貅里面有他父亲留的遗书,和他为他父亲敛的遗骨。”   少微叹了口气:“孤知道了,你让他带着那个金貔貅进京来吧。”   这下药材算是齐了。   容仪宫中,少微抚过昭肃脸侧的伤疤,轻轻吻上他的喉结。他很期待,又有些紧张,手指和嘴唇微微颤抖。   昭肃安慰他。   ——没关系,即便不成功也没关系。   “我想听见你的声音。”少微道,“华苍,我想听见你回应我,那天的洪水太吵了,把所有声音都淹没了,我喊你那么多声,可是听不到你的回应。华苍,你会好起来的。你好起来,那天对我来说,就能过去了。”   ——好。   所以昭肃让沙离耶割开了自己的喉咙。   医治的当天,沙离耶不允许任何人进屋观看,她要做的是把昭肃的喉咙切开,把鸣金石熔成的一块蝉翼般的薄片镶在他的喉管中。她知道这对于少微和太医来说都是难以接受的,所以她不让他们看。   其实她觉得昭肃也不会接受,毕竟没有一个征战沙场多年的将领会把自己的喉咙敞开在一个毫不信任的人面前。她甚至做好了将他击晕的打算,令她没想到的是,昭肃很配合,尽管看得出他在克制着不把她扔出去,但他确实毫无反抗地让她完成了整个过程。   缝合上最后一点创口,沙离耶笑着说:“我知道了,你不是为自己,你是为了他。”   昭肃觉得自己的喉咙中像有一把火在烧,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沙离耶把药方给他:“按时喝药,忍一忍就好了。”   昭肃点头,收下方子。   “我很羡慕你们。”沙离耶收拾着手里的东西,一绺碎发垂在腮边,“你可以为了他的江山死,他也可以为你做他想做的一切。这个药膏你且收着吧,可以去除你脸侧的疤痕,他每次看着你的脸,都好像那刀砍在了他自己身上。”   昭肃自己并不在意,但他想了想,还是收下了。   ——多谢。   沙离耶无奈道:“不用谢,我留了一手,你家陛下要知道了,怕是要气得不轻。”   ——你算计他?   “不是算计,是请求。出了这扇门我就会跟他坦白,怕是要劳烦你帮着说两句话,看在我帮你医治的份上。”   ——一码归一码,决定在他,我不会多言,最多哄着他消消气。   沙离耶笑说:“那便足够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   只道人无双。 第59章 归南国   听了沙离耶的“坦白”, 少微差点当场气晕过去。   他哆嗦着手指着她:“你在他的喉咙里放了一只蛊虫?沙离耶, 你好大的胆子!”   他满心焦灼地等在外面, 本以为昭肃出来便能出声言语, 谁知还是不行。这也就罢了, 三年多的旧患, 总归需要些时间慢慢愈合。可现在倒好, 那摩罗女相张口就说放了个毒虫到昭肃喉咙里,这哪里能忍,一时间他只恨不得将沙离耶拖出去凌迟。   这会儿最冷静的反而是昭肃。   乍听到沙离耶的话他也很惊讶, 没想到所谓的“留了一手”是这么一手。他摸了摸自己的喉咙,没感觉到有什么蛊虫,只是喉咙火烧火燎地刺痛,间或有些麻痒。他不认为这是实质性的威胁, 因为沙离耶没必要如此大费周章地做不讨好的事,她最多是另有所求,而不会特意与长丰作对。   只是少微关心则乱, 这会儿已然面色发黑,怕是下一瞬就要撕毁两国盟约。   ——陛下,我没事,沙离耶大人的确为我治疗了咽喉。   “她诡计多端,谁知道是救你还是害你!”   ——陛下稍安勿躁, 且听听她如何说。若是真的有心加害,便是枉顾长丰、渠凉和摩罗三国的交情,陛下再治她的罪, 摩罗王也不好说什么。   少微却管不了那么多:“你喉咙难受吗?”   昭肃摇头。   ——不难受,你不要急。   他的眼静若深潭,带着安抚的意味,少微望着他,终于平息了胸中怒火,这才对沙离耶道:“那孤便听听你的解释。”   沙离耶松了口气:“多谢陛下,多谢淳于世子。”若是可以,她也不愿冒这样的险,可是她不放心,在回国之前,她不得不埋下这一步棋。   少微边让太医和江顺替昭肃把脉诊察,边听沙离耶道:“其实蛊虫并不都是害人的,我在世子体内种下的蛊虫,旨在修补他咽喉的旧伤断损,防止刚刚嵌入的鸣金石脱落。这蛊虫虽说有一定毒性,但压制毒性只需每日服药即可,不会伤及宿主身体。”   那边太医捋须把脉,江顺取了昭肃指尖数滴血试其药性,两人都道确实有蛊,但暂时没有大碍。然而身体里藏着一只毒虫,还要一直定期服药,怎么看都不是长久之计,也不算彻底治愈。   少微道:“既然是用于修补断损的,是不是修补好之后便可取出?”   沙离耶道:“照世子的状况,完全修补好大约需要月余,但此类蛊虫不能强行取出,否则毒发很是伤身,只能以母蛊操控——母蛊一死,子蛊自然消弭,再不会作乱,彼时世子也就能恢复言语之能了。”   “一个多月……你还能在此待上一个多月?”   “请陛下恕罪,前日吾王寄信来催,沙离耶已不得不回了。况且母蛊本就在摩罗,只要这一路顺顺当当地回去,便刚巧能赶上一月之期,届时沙离耶必定亲手了结母蛊,解了陛下与世子之忧。”   少微这下听明白了,气极反笑:“你这是早就下好套了吧。说来说去,不就是想要孤派人护送你回去么?怎么,沙离耶大人自知这一路归途坎坷?”   “不瞒陛下,定然坎坷。”沙离耶苦笑,“燕珈教已得了消息,怕是恨不得食我肉啖我骨,想尽法子不让这丹书金印交还到吾王手中。”   少微斟酌一会儿:“孤明白了。你我两国既然签了藩属盟约,孤也不希望被什么莫名其妙的教派横插一刀。那就以一月为限,孤派人送你回国,交付丹书金印,但你须按时化解昭肃体内蛊毒,若还有任何欺瞒算计,孤派去送你的人自然也能杀了你。”   “陛下尽请放心,以吾王之名立誓,沙离耶定不会食言。”   “孤很好奇。”少微步至阶前,直视沙离耶,“那摩罗王是怎样的明主,能让女相大人为他不惜生死,殚精竭虑地筹谋?”   “吾王不如陛下。”沙离耶抬首,眸光温柔,“他没有明君之才,没有圣主之志,但他仁德之心与陛下相同。贵国名将华苍曾言,平生无憾事,锈剑立地,枯骨成佛,不过尔尔。沙离耶不善武道,却也曾予吾王一诺,此身为君生兮,为国而亡。”   沙离耶即将归国,少微安排了一队羽林精锐护卫。   江顺主动提出随行,一来是出于医者之心,想了解和钻研蛊虫,二来是想谋个军籍,这一趟回来,若是白千庭得以平反从军,他便也自请去做边疆军医。   软禁中的昭肃不知渠凉形势,好在少微虽然自己不肯告诉他,但没有真的把他关起来封闭耳目,于是昭肃找了个机会询问沙离耶。   沙离耶也不瞒他:“渠凉局势瞬息万变,安远侯谋划了十多年,这一仗志在必得。从商局那边传来的消息是,近来渠凉王宫日日宫门紧锁,渠凉王已数日没有上朝议事,料想是出了什么变故,总之你还是早做打算的好。”   ——我有何打算可做?   沙离耶笑道:“世子不是糊涂人。”   正因为不糊涂,所以才难做。不再多言,昭肃拱手相送,对这位妖冶狡猾又孤勇睿智的摩罗女相,他是极为敬重的。   沙离耶与他拜别:“此行能结识阁下,是沙离耶之大幸。”   这一日女相的门庭很是热闹,临行前漫陶公主也来拜访,还带了秀陶、华箩和自己准备的许多礼物,少女切切地望着她,眼中满是仰慕与不舍。   沙离耶对这位公主也十分喜爱,因为她总能让她想起自己最纯真快活的年岁。   “正巧,我也有礼物要送殿下。”沙离耶取来一块玉牌递给她,上面雕刻着摩罗商局的纹样,“以后想买胭脂水粉发钗香囊什么的,拿着这块玉牌去摩罗商局旗下的店铺,都会让殿下几分利。若是遇到难处,无论找到哪里的商局,也都会帮助殿下。”   “多谢大人!”漫陶十分开心,仔细把玉牌收好了。   摩罗商局旗下的胭脂铺,每次出新款她都会买,让利与否倒是不重要,有了这块牌子,就说明她在女相眼中跟其他客人是不一样的了!不过她身份所限,不常出远门,最多光顾一下秣京附近的店铺,为什么说无论找到哪里的商局都会帮她?   不待她细想,那边车马已经备好,摩罗使节团要走了。   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事,沙离耶回身对漫陶道:“劳烦公主殿下给那位华箩小姑娘带句话。”   “什么话?”   “就说,鸡蛋可以送回鸡窝了。”   “……鸡蛋?”漫陶一头雾水。   沙离耶笑言:“不过是个游戏罢了。”   摩罗女相离开的次日,破雾珠回归了原位。   沈初说,传闻摩罗三件圣物,丹书金印破雾珠,女相把三件全带了来,却只带了两件回去,当真是下了血本了。   少微擦去破雾珠上那枚小小的黑指印,摇头道:“有这样一位女相,抵得过摩罗所有的圣物。只可惜……”   沈初问:“可惜什么?”   少微没有回答。   他算的出,那位女相大人自己也清楚。   可惜这一路困难重重,尽头却不是盛世太平。   铃铛清凌凌地晃荡,悠扬的女声被风吹起,打着圈回荡在山谷——   南国有琼枝,红藤绕金梁。   两小戏水去,不见夜栖霜。   蓦地乎,天也暗,地也暗,且偎依兮且相望。   只道人无双……   车马行过山谷,轧过的路面上留下数道深红的血辙印。在这一行人的身后,是第三拨前来行刺女相、抢夺丹书的刺客。   江顺道:“什么歌?挺好听的。”   沙离耶摇着铃:“自己编的歌,唱给情郎听的。”   “你的情郎是摩罗王吗?”江顺问得直接。   “编这歌的时候是的。”   “那你为何不做王后,要做丞相?”   “做不了王后呢。”沙离耶道,“我跟他青梅竹马,他比我小三岁,从小就怯弱心善,打个架都要我帮忙的。那会儿他不想争王位,可他兄弟想争呀,他那两个兄弟真真是什么手段都用上了,可怜他夹在中间被撕来扯去,最后还差点遭嫁祸致死。我为了保住他,只得把他兄弟谋害了,这不就怨上我了么。”   “那你挺厉害的。”   “过奖过奖。”沙离耶谦虚地说,“兄弟阋墙也就罢了,摩罗数百年来君权神授,这些年燕珈教也越发猖狂,这双手造了多少杀孽,我自己都数不清了。这样的女人如何当王后呢?我给他当丞相刚刚好,为了摩罗做我分内的事,他便也怨不得我了。”   江顺听完故事,啧啧道:“你的情郎可真是个傻子。”   沙离耶倚着车窗闭目养神:“可不是么。”   一个月后,沙离耶一行人总算平安抵达摩罗,刚入境便有一队兵马前来接应,显然摩罗王对他们颇为挂心。   之后的路途就顺利多了,很快他们就进入了摩罗王城。   觐见当日,沙离耶一袭盛装,跪地奉上丹书金印。藩属国契约已成,年轻的摩罗王上前扶起她:“辛苦你了。”   沙离耶只是温柔地望着他:“吾王圣裁,懂得取舍,是万民之福。”   他们舍弃了数百年的孤高尊严,换得了与内祸抗衡的力量,让被欺压被愚弄的百姓能够渐渐醒来,何尝不是一件功德。   圆满完成了护送任务,羽林军和江顺在摩罗稍作休整。   此时江顺接到长丰那边捎来的消息,说白千庭父亲一案终得平反,陛下已批准白千庭入军籍,这让他心里悬着的那块大石头落了地。另外,消息里还说淳于世子的喉咙已经能勉强能发出声音了,但还不能自如言语,原因是蛊虫梗在其中,导致喉咙肿痛,所以陛下让江顺催促女相尽快了结母蛊。   然而,江顺次日再去寻找沙离耶,却得知她在上朝途中被燕珈教众围堵,随后被强行羁押关在了燕珈塔中。   形势变化太快,江顺这回也傻了眼。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   哼一声孤赏你黄金万两。 第60章 此生长   那日白千庭扛着他的金貔貅一路走到长庆殿, 被少微召见时, 他把它端端正正地摆在地上, 黄澄澄的光直晃人眼睛。   白千庭擦了擦额上的薄汗, 不知在金貔貅身上动了什么机关, 让那貔貅的嘴巴张开, 接着从胸腹中取出一封遗书, 以及一盒敛回的白骨。   平反不是单凭一张嘴巴和一些十几年前的旧物就可下定论的。   少微派人核验了遗骨,那骨头上残存着许多酷刑留下的伤痕,可见此人死前遭受了怎样残忍的虐待。而遗书是这人临终前最后的证词, 其中讲述了他当初接了怎样的军令,又是如何假意投奔革朗,作为细作,他传递了多少消息回来, 又为何暴露了身份。   据白千庭所言,这封遗书是他去敛回父亲白骨时,一个盲眼的革朗老妇人交给他的。那老妇人孤苦无依, 一直得他父亲照拂,心中感念,于是经他父亲的授意,在其死后,若有人来寻他遗物, 便把这封遗书送交。   遗书上所言,得到了白父同期战友的佐证,那名战友还补充道, 白父是为了传递呼维斜单于的一个消息才暴露的,这消息直接导致革朗的木那塔家族和扎布尔家族决裂,为之后革朗的军权动荡埋下了隐患。   所以他被污蔑,被刑囚致死,只不过是革朗军的报复。   他从没有违背军令,从没有背叛长丰。   多年前的真相逐渐浮出水面,了解过此人的生平,少微钦佩而唏嘘,为这件事下了定论——他为白父平反,准许白千庭入军籍,然后让他赶紧把金貔貅带走了。   “实在是太俗气了。”容仪宫中,少微半倚在榻上感慨,“亏白千庭想得出来,竟然把自己父亲的遗骨放在那金坨坨里。”   昭肃在他手心划写。   ——以金器奉养,既是敬重,亦可招财,这人的确是个妙人。   少微贴靠在昭肃后背,下巴搁在他肩上,伸手在他喉结处轻轻搔刮:“你不是能出声了吗?为何不试试说话?”   昭肃笑着摇了摇头。   不是他不想开口,约莫是喉中尚未完全修复,或者蛊虫有所梗阻,加之许久不曾说话,他现下发出的声音粗噶难听,根本无法连成语句。自己听了尚且难受,他不想荼毒少微的耳朵,惹得他心里也难受。   少微抱着他:“你就说一句吧?就说一句行不行?”   昭肃仍是摇头。   于是少微开始使坏,把手伸到他衣襟里去,这里掐掐那里捏捏地挠他痒痒,边挠边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存心让他不好过,自己又笑得不行。   昭肃呼吸渐重,抓住少微四处作乱的手,本想止住他的嬉闹,但转头见到他殷切又戏谑的眼神,又打算换一种方式来转移他的注意。   他握住少微的两只手腕,将他按倒。   宽大的衣袖从高举的胳膊上滑落下来,年轻的帝王软语哀求:“就说一句话……”   昭肃堵住他的唇。   月色正好,初夏的晚风轻摇的没有关严的窗户,解了屋里的一丝暑气。   少微百忙之中继续威逼诱哄:“说一句话就那么难吗?随便你说什么啊!你知道作者凑这段的字数有多么困难吗?不能少于原章节字数这个规定,是一条铁律呀!这里能加什么情节呢?来一段描景诗吗?咱俩要是能有一段对话,这章基本上就可以重见天日啦!”   ——关我什么事?反正被骂的是作者那个怂货,又不是我们。   昭肃十分不屑,是的,他就是那么有骨气的人,他情愿为难作者,也不想让少微听到自己粗哑的不成调的声音。   少微没想到这样都没用,作势掐出他的脖子说:“哼!你到底说不说?不说憋死你。”   昭肃笑看着他,拍了拍他的脑袋,就是死倔着不肯开口。   少微忿忿地咬了他一口:“看你能倔到什么时候!”   说罢被昭肃掌住了脖颈。   少微歪头笑了笑:“不说话也行,那你给孤哼一声,哼一声孤赏你黄金万两。”   昭肃摇头。   “黄金万两你都不要吗?那你想要什么?”   昭肃状若思索。   “那赏你一段良宵要吗?”   昭肃:……   “良宵苦短啊,你真这么铁石心肠吗?”   昭肃不忍再逗他,给出的回应是把人掀翻下去,把这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皇帝陛下收拾到筋疲力尽,这才算罢了。   自始至终,昭肃最多只是喘了几下,但就是没出发出声音。   少微气得不轻,被抱去南池洗了个澡,临睡前趴在他怀里委屈地嘟囔:“行,你能忍,有本事一辈子别跟我说话。”   昭肃亲了亲他的额头,拍抚着哄他入睡。   几日后,昭肃喉咙里那火烧火燎的感觉没了,只是看着有些肿,声音堵着,但不痛。太医诊治过,说蛊虫还算安稳,应当是修补完毕,可以用母蛊操控取出了。   少微是故意说得很严重的样子,在信中告知江顺,催促女相那边。   同月,少微派出的那队人马到达长丰边境,高盛将军接到少微支援渠凉王的旨意,刚刚派兵出境,却突然从渠凉战场传出惊天军报——   渠凉王暴毙而亡。   少微最早得到的消息是摩罗商局递来的,居然比军报还要快一步。   消息中说,渠凉王长子淳于信临危受命,继承先父王位,但鉴于朝中动乱,革朗又有趁虚而入之势,便向安远侯提出划分东渠凉和西渠凉,两方隔山而治。   少微哭笑不得:“淳于信怕不是被吓懵了吧,这种又窝囊又糊涂的主意都想得出来。他愿意,那连下五州的安远侯能听他的么?”   果然不出他所料,安远侯压根没有搭理淳于信的提议,反而借此机会直捣黄龙,其速度之快,攻势之猛,显然是想在革朗钻到空子之前先解决本国的内乱。   一方心生胆怯,一方战意正浓,结局可想而知。   不到十日,安远侯直逼渠凉王宫,淳于信自刎阶前。   元夕郡主被俘,软禁于宫中。   长丰的援军还没过七里原,那边安远侯已称了王。   淳于南阳登基,客客气气地接待了长丰军,高盛在少微的授意下改了口风,说是听闻革朗来犯,怕渠凉动乱难以抵御,特来支援。   事实如何两方心知肚明,但都不会说破。   如此,淳于南阳又客客气气地把长丰军请走了,表示多谢长丰帝挂念,渠凉尚有余力对付革朗,且元夕郡主安好,世子仍在长丰,两国友好邦交不会受到牵连。   不过少微料想,此事必有后续。   话分两头,沙离耶被关押进燕珈塔后,便与外界失了联系。摩罗王几次找燕珈教大祭司交涉,均无功而返。   江顺未得到母蛊,也只能暂时留在摩罗。   潮气从石板缝隙中渗出来,给这个狭小逼仄的监牢增添了更多凉意。一滴冰凉的水珠从石牢顶部坠落,砸碎在漆黑的铁器上。   沙离耶蜷缩在地,原本端方华美的官服残破脏污,面色苍白如纸。   她身上戴着一种刑具——手脚都被镣铐束缚着,铁圈拴住了她的颈项,颈后一根铁钎连着腰际,强制她保持着卑躬的姿态。那刑具通体黑色,上面刻满了降妖的经文,如果她想强行站直,铁钎上带毒的钢针就会刺进她的脊椎,带来剧痛和毒发。   神庙想让她屈服,想让她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不知过了多久,沙离耶忽然笑了一声。   她说:“钥匙拿到了?帮我开门。”   而此时,门外的小玖死死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眼前的女相她几乎认不出了,才三天而已,不过是三天而已,他们是如何将一个人摧残成这样!   “别哭了,傻丫头,时间紧迫……”   沙离耶动动手指,慢慢地唤醒自己的身体,无食无水地过了三天,又遭受了讯问和鞭笞,她连站起来都很困难。   小玖用偷来的钥匙打开牢房的门,冲进去扶起沙离耶,又想去帮她解开身上的刑具。   沙离耶按住她的手:“别费事了,这个你解不开的。”   小玖泣不成声:“大人,小玖带您走吧,咱们走吧。”   沙离耶笑着摸摸她的头:“你做得很好,快出去吧,别被他们抓到了。”   “大人跟小玖一起出去。”   “我就不出去了。”沙离耶环顾四周,“我要去见见大祭司。”   “大人……”   “别说了,出去吧,别忘了我嘱咐你的事。”听到塔楼深处有人过来的声音,沙离耶催着小玖走了。   然后她扶着石壁,挺直了腰背。   钢针毫不留情地扎入她的脊椎,剧烈的疼痛席卷而来,混合着毒素的蔓延,令她眼前阵阵发黑,霎时出了一身冷汗。   缓过这一阵,她不屑道:“呵,蓝鸦毒,雕虫小技。”   拿起廊道上的一个烛台,伴随着哗啦啦的镣铐声,沙离耶一步步迎向黑暗。   对面的教徒叫嚣着来抓她,沙离耶用烛台上的一根针划开自己的手臂,仿佛没有痛感一般,从自己的血肉中取出一只蛊虫,捏碎,抛向他们。   空中顿时炸起一蓬血雾。   那边传来一阵阵惊叫:“是血瘴!快跑啊!她疯了!疯了!”   沙离耶依然一步步地向前走着,一眼都没有瞥向周围全身溃烂而死的人。   虽说是她养的蛊,但这血瘴的毒性极强极烈,对她也有效用,只是发作起来没有旁人那么快罢了。   她就这样一路闯到燕珈塔的最高处,大祭司的居所。   彼时她的身上也开始溃烂,如同万蚁噬心般的疼痛让她微微皱了皱眉。   大祭司如见恶鬼,抖着手骂她:“妖女!你胆敢渎神!”   沙离耶噗嗤一声笑出来:“渎神?你当这燕珈神庙供奉的是神?什么样的神会用幼童炼制丹药?什么样的神会纵容教众凌辱女子?什么样的神会强收苛捐杂税作为贡品?”   “你、你住手!”   沙离耶划开早已血淋淋的手臂,取出最后也是最大的一只蛊虫:“这里住的不是神,只是一群畜生罢了。”   大祭司已吓得脚软,他万万没想到这女人会疯到这种地步:“求求你,不要,你也会死的,这么做你也会死的!”   沙离耶捏开蛊虫,血雾瞬间充斥了整个塔顶。   “啊啊啊!!!”   大祭司绝望地奔逃,想要离开这血雾覆盖之地。   然而终究是徒劳,他跪倒在距离沙离耶几步远的地方,浑身抽搐,疯了一样抓挠着自己的皮肉。他面目狰狞地在地上爬行,企图拿到自己的宝剑,倒不是为了反抗,与其忍受血瘴带来的折磨,他只求速死。   沙离耶也轻轻挠了挠自己的脖子。   她的溃烂程度比大祭司严重得多,眼睛也看不太清楚了。   但她还是通过声音准确无误地走到了大祭司面前,从烛台上拔出一根燃烧着的蜡烛,丢向墙边的书册,随即把烛台狠狠插进了大祭司的手掌,把他钉在了原地。   她听着这人的惨叫,感受着这座塔中所有人的挣扎,终于如释重负。   熊熊烈火吞没了整座燕珈塔。   塔顶上传来清凌凌的歌声,温柔而多情——   南国有琼枝,红藤绕金梁。   两小戏水去,不见夜栖霜。   蓦地乎,天也暗,地也暗,且偎依兮且相望。   只道人无双。   南国有琼枝,红藤曳地藏。   彗光照庙塔,焚尽旧霓裳。   蓦地乎,铃也断,情也断,为君生兮为国亡。   唯恨此生长。   唯恨,此生长。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   “小……瞎子,抓……紧了。” 第61章 赠花钿   叮铃铃, 叮铃铃——   女相深红色的衣袂翻飞, 腕上脚上的金铃摇晃。   她眼瞳浸血, 但仍努力往下看着她的情郎。   “阿琉叶!阿琉叶!”   是谁?是谁在唤她的乳名?   “阿琉叶!阿琉叶!”男孩用衣袖偷偷擦了擦眼睛, “我们这是在哪儿啊?”   女孩年长一些, 个子也高一些, 在前面牵着男孩的手说:“大概是在蓝波湖附近吧, 我闻到湖水的味道了。”   “我想回家了。”男孩忍了又忍,还是带上了少许哭腔。   “咱们应该早点回去的,下回不能再贪玩了。”宫里待着气闷, 他们溜出来玩耍,谁承想竟迷路了,入夜后在林子里打转好久,这会儿已不知走到了哪儿。   女孩定了定神, 压下自己心中的不安,带着男孩走到湖边。   对岸有零星灯火,像是渔家的船灯, 在湖面上投下粼粼光影,摇摇晃晃。   看着还有很远,然而他们已经走不动了,喊了几声,也没有人应答。   于是他们找到一块平坦的石头, 女孩拉着男孩坐下,从怀里拿出一个纸包,拆开, 递到男孩面前:“吃不吃米糕呀?”   米糕虽然凉了,但甜甜的香气还是让人食指大动。   男孩被米糕分散了注意,不再胆战心惊,揪了半块下来塞进嘴里,又把另外半块还给女孩,含含糊糊地说:“一、一起吃。”   女孩也不与他客气,两人就这样分吃了最后一点食物。   男孩吃完还评价了一句:“这米糕怎么有点咸?”   女孩就着月光看看他,噗嗤一声笑出来:“你是不是把鼻涕混着吃了?”   男孩愣愣地舔了下上唇,登时把自己恶心得不行,呸了几下,又去掬了湖水洗脸。那边女孩还在抱着肚子笑他,男孩气不过,一捧水泼向女孩。   女孩“哎呀”一声,当下也掬了水,不甘示弱地回击。   两个孩子竟然就这样嘻嘻哈哈玩起了水仗,早忘了先前的懊恼愧疚,也不去想之后的怒骂责罚。   玩累了,他们便依偎着坐在一起,望着对岸的渔火打瞌睡。   “阿琉叶……”   男孩嘟囔着唤她。   “会有人找到我们的。”女孩知道他又很没出息地掉了眼泪,却不戳破,只轻轻拍拍他的背,道,“阿伊达,别怕。”   “阿琉叶!阿琉叶!”   摩罗王声嘶力竭,反抗着拦阻他的侍卫,只一心想冲进火场,去救他的阿琉叶出来。   可那高塔早已被大火包围,哪里还能进人,更遑论让王族涉险。   他眼睁睁看着沙离耶的赤红袍角被火舌燎起,衣袖、长发、肢体、眼眸……一点一点,一点一点,融进了那熊熊烈火之中。   如尘埃扬起,如尘埃陨落。   他仿佛听见那女孩温柔的安慰。   她在他的耳边说:“阿伊达,别怕,我们就要到家了。”   他们坐在悠悠的小船上,船灯边围着几只飞蛾,它们打着转,打着转,最后找到入口,义无反顾地飞了进去。   她笑着说:“你看,那些飞蛾扑火,是火光帮它们烧了枷锁。”   叮铃铃,叮铃铃——   一串金铃被火烧断,拖着残损的红绳坠下。不知为何,即使在这嘈杂尘世,那声音依旧清越动听。   摩罗王循声而去,颤抖着拾起,不顾那铃铛滚烫,灼痛了他的手掌。   她终于,自由了。   江顺目睹了这一切。   他想,这摩罗女相当真厉害,她活这一生,金装玉裹,轰轰烈烈,所有想要报答的,想要惩罚的,都如愿以偿了。   侍女小玖跪在塔下,朝着她的主人叩首。   那是稽首礼,是摩罗人对待神明最虔诚的礼仪。   她磕得额头通红,泪眼婆娑。   待得一切落定,她将一只铜匣交给江顺:“江大夫,这是大人遇袭前交予奴婢的。大人交待,这母蛊性烈,须按她先前与您所言之法,方可一夕得解,再无后患。”   江顺恭敬接过:“多谢。”   女相以身殉国,为摩罗换得长丰庇佑,为摩罗王肃清燕珈神庙,为长丰分得商局利益,为长丰帝解了心头郁结。   此时消息尚未传回长丰。   只是那边母蛊既死,昭肃喉中的子蛊即刻消解。   是夜,他自己有所感应,兴之所至,便拿起照青枪舞了个痛快,待大汗淋漓气息微喘,才注意到少微站在院门口。   他院子里尚未点灯,少微便没有贸然进来。   荧荧宫灯照着那一方拱门,昭肃忽而笑了下,枪尖扫过,竟是带起一阵劲风,荡灭了那两盏宫灯。   少微未曾料到他这一举动,身后的侍卫也是一愣,旋即喝骂:“大胆!”   昭肃却是不理,趁着众人错愕之时,几步奔至少微面前。   他轻轻喘着。   侍卫要拦,少微将他们斥退,他隐隐明白了什么,看不清晰,但眸光粲然。   他的手被牵起,握住一截柔软的织物。他听见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干涩,温暖,不可一世,叩开了那扇关闭许久的门。   “小……瞎子,抓……紧了。”   照青枪点地,他带着他纵跃而起。   少微心领神会,一手紧紧抓着那衣带,一手取剑与他过了几招。   容仪宫中传来兵器铿锵之音,间或有爽朗笑声。   “华苍!”少微一脚蹬上昭肃胸口,被枪杆借力弹开,又被那衣带拉了个趔趄,却不着恼,反倒哈哈大笑,“你竟敢乘人之危!”   昭肃清了清喉咙:“那便……让你三招。”   “好!这可是你说的!”语罢少微迅捷出剑,第一招被昭肃侧身避过,第二招堪堪划破了昭肃的衣袖。   他耳力卓绝,听见布帛撕裂的声音,调笑说:“莫急,回头我亲自给你缝上!”   昭肃想起那细细密密兜兜转转百针缭乱法,亦是想起往日诸事,忍俊不禁。   第三招时,少微灵机一动,竟挥剑斩了那衣带。彼时两人正在拼力拉锯,这一松劲,少微自己便倒飞出去。   眼见要撞上廊柱,昭肃飞身相接。   少微轻轻巧巧地把剑架在了他脖子上:“认不认输?”   昭肃无奈,抱拳跪地:“陛下神武,昭肃认输。”   少微喘匀了气,静静垂首看他,听他自称昭肃,也回过神来——世事变迁,却不是以他们的意志为准的。   他道:“你……我知你有你的使命,但我……”   昭肃望着他,仿佛知晓他所有思虑担忧:“来日方长。”   来日方长,你我终归是你我。   少微不由叹道:“想来你已知道了,新任渠凉王淳于南阳提出要与长丰和亲。”   昭肃颔首,他的确得了讯息。   这会儿少微还有心思开玩笑:“只恨你不是个什么渠凉郡主,否则孤娶你是最好不过了,再不必为这和亲一事劳神。”   昭肃竟也点头:“可惜了。”   少微笑了一会儿,复又满怀愁绪地说:“漫陶自请和亲,愿嫁给淳于南阳。我与她谈过,她竟是心意已决。”   事已至此,昭肃也不知该说什么为好。   少微道:“我欲遣白千庭带队送亲,你同他们一道回趟渠凉吧。”   昭肃看着他,喉头一哽:“好。”   他母亲尚被淳于南阳软禁之中,家国动乱,于情于理他都该回去一趟,只是他身份尴尬,正愁该如何向少微提及此事,却不料少微都已替他想到了。   这一去何时能回,便不是他们二人能定的了。   “来日方长。”少微寻了他的话头,“总归有再见的一天。”   送亲的队伍即将出城。   少微从前没经历过,只觉得要把妹妹送到那么远的地方,真是剜他的心一般。   行前漫陶与弥太妃、秀陶、华箩、悯儿一一作别,哭了好几场,到了真正临别这日,却是带着笑的。   长丰帝亲身来送,白千庭与昭肃护卫在侧,陪嫁之物近百箱,又有嬷嬷丫鬟随侍,端的是排场宏大,热热闹闹。   沈初亦在相送的人群之中。   他抱着琴很是突兀,然而几番犹豫,终是没有走上前去。   却是漫陶先来找了他:“沈初哥哥!”   沈初“哎”了一声,迎上去,往日的玲珑口舌竟派不上半点用场,只讷讷道:“殿下去那边要照顾好自己,受了委屈定要让人传信回来……”   “沈初哥哥,”漫陶打断他,笑意盈盈,“你给漫陶作的曲儿,做好了吗?”   这曲这词作了快有十年了,做好了吗?   沈初望着这个从小看到大的丫头,这个落花有意他却相负的姑娘,席地而坐,在腿上放好了琴,道:“作好了。”   第一个音堪堪奏响,漫陶却伸手按住了琴弦。   她说:“劳烦哥哥带了琴,可是多情自古伤离别,这一曲,还是不听了罢。”   将一个精致妆盒递到沈初手中,漫陶巧笑道:“这都是我最喜欢的花钿,听说渠凉那边不时兴贴这个,留着也是无用,还是赠给哥哥吧,想来听雨楼的姑娘们能用得上。”   沈初手忙脚乱地收了妆盒又收了琴,待到起身时,漫陶已上了那鲜红马车了。   送亲队伍浩浩荡荡地出了城。   沈初这才想起打开妆盒细看,的确都是花钿——都是漫陶曾央着他帮她描的样子,买的纹饰,贴的花钿。   他恍然间看见那娇俏姑娘的种种嬉笑嗔怨,历历在目。   年轻的长丰帝心中更是复杂难言,任他坐拥天下,想留的人亦留不住。   唯余一路烟尘而去,送走故人。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   渠凉王:昭肃,不如朕给你选个郡王妃? 第62章 欲封王   摩罗女相故去一事, 很快传遍其他三国。   漫陶初嫁, 淳于南阳对她尚算礼遇, 渠凉后位空悬, 现下她已是最受尊崇的贵妃。   这日漫陶忽闻女相噩耗, 难过至极, 记起当初那块摩罗商局的玉牌, 才知女相竟在那时便料到她要远嫁,玉牌是以赠别嘱托之意,让她在渠凉能有所依仗。思及此处, 更是悲恸难忍,漫陶特地为其设坛祈福,只愿这位传奇女子身后再无遗憾。   室内轻香萦绕,有安定精神之效, 正是摩罗商局供来的如意香。淳于南阳忙完繁杂政务,步入此间,也觉疲惫稍缓, 灵台清明几分。   他见漫陶呆呆坐在炉前,眼眶仍是通红,不由叹道:“逝者已矣,切莫过于感怀,仔细伤了身体。”   漫陶方才回过神来, 起身行礼:“陛下。”   淳于南阳扶起她,温言道:“那摩罗女相自是天妒红颜,然而爱妃成日以泪洗面, 旁人若不知情,还以为我如何欺负于你。”   此为劝解,亦为调侃,漫陶不禁羞赧,面颊透粉:“臣妾晓得了。”   身为新嫁妇,又独在异国,起初定然焦虑失措,不过或许是离了家更催人成长,过了这一个多月,漫陶已逐渐适应了眼下的境况,若不是心中敬仰的女相香消玉殒,断不会哭得这般狼狈。再说这刚登基不久的渠凉王,当真是个有威名有手段的俊杰,待她也甚为亲厚,并不介怀她的异族身份,也让漫陶稍感安慰,决意与其好好相处。   漫陶整理好情绪,亲手为淳于南阳除下外袍,道:“今日陛下回来甚早,终于可以好好歇息一下了。”   渠凉经历一场内战,正是百废待兴的时候,淳于南阳不得不勤政,常常忙于政务以致数日不得安歇,这日亥时得归,已经算是破例了。   漫陶自以为擦去泪痕便可,却不知自己鼻头还是红的,说话也瓮声瓮气,眼见她这模样,淳于南阳只觉颇有意趣,又心生怜惜,便拉着她的手坐下:“不急歇息,正好有事想问问爱妃。”   “何事?”   “那一路送你过来的淳于昭肃,他本是我渠凉元夕郡主的独子,也是前任渠凉王送去长丰的质子,而他在长丰的另一重身份,想来爱妃也是知道的,对于此人,爱妃觉得朕该如何安置?”   漫陶不知他有何深意,抬眼望他。   淳于南阳却笑:“不必有顾虑,爱妃如何想,但说无妨。”   漫陶踌躇片刻,道:“若臣妾没有记错,那元夕郡主是先王义女,对吗?”   “没错。”   “此人为长丰上过战场,但不曾与渠凉为敌,被救之后,又为渠凉做过质子,算得上重情重义之人,就算无赏,也不该有罚。”没有王族血统,便对淳于南阳无甚威胁,漫陶料想淳于南阳不至太过为难此人。   “爱妃言之有理。”淳于南阳道,“朕欲封他为武平郡王,给他一个正式的身份,也好让他安心待在渠凉,为朕效力。”   “陛下英明。”这样并无不可。   “嗯,顺道再给他纳一位郡王妃,便更为稳妥了。”   “陛下英……哎?”漫陶骤然傻了眼,她虽然知之不多,但自己皇兄对昭肃的感情还是有所察觉,这下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爱妃有何异议?”   “没、没有。”   思虑再三,漫陶还是决定寻个机会,把这事告知皇兄,否则要真的木已成舟,指不定她皇兄会闹出什么事来。   于是漫陶往渠凉的摩罗商局递了消息,即便女相已逝,那位掌柜见到玉牌后仍十分尽责,很快安排商队将信送到了长丰。   渠山瀑布。   这里是渠凉境内一处绝景——九条山涧在此处聚集,汇成一条宽阔雪白的银练,随着山势曲折而下,一落成水花,再落成翻浪,三落成湍流,几经辗转,最终从半山高空轰然坠下,震耳欲聋,砸在谷底深潭之中,氤起一层厚重水雾。   当初淳于烈与昭肃提过数次,说要带他来这里饮酒比武,可惜未能成行。如今昭肃孤身前来,把这瀑布当做静心练功之地,一待就是一个月。   这般避世,倒不是淳于南阳有意疏远他,也不是元夕郡主的事令他为难,渠凉内事趋于安定,外事未有定论,他本就置身事外,其实没什么不顺心的。可不知为何,这日子像是老牛拉车,越过越慢。   每天睁眼就不知道要做什么,上朝也好,练兵也罢,什么事都不能让他提起兴致。他感觉自己浑浑噩噩过了有大半年了,掐指一算才十来天……   着实难捱。   明明之前闷在皇宫里都没这么难受,这会儿天大地大的,却总是了无生趣。想来想去,不如练功。   于是昭肃自己寻到了渠山瀑布,搭了个木屋,就这么勤勤恳恳地消磨起来。   这日昭肃练完一轮枪,在沁凉的水潭里游了几圈,刚上岸,就见一队人马踢踢踏踏地行至他面前。   他站在潭边,一身光裸,水珠顺着矫健的肌理滑落。   来人没料到正巧撞见这幅景象,俱是一怔。   索性大家都是男子,也没什么好刻意遮掩的,昭肃随意披上外袍,抬袖擦了擦脸,面颊上的疤痕还留着浅淡印记,于这群王公子第中傲然独立,更显得浪荡不羁。   为首的正是渠凉新帝淳于南阳。   昭肃行礼:“陛下亲临,有失远迎。”   淳于南阳哂笑:“该事先知会你一声的,是朕叨扰了。”   昭肃把人引到木屋,只给淳于南阳奉了茶,其他勋贵却是放着没管。   辰昌伯世子嗤了一声:“这便是你的待客之道吗?”   昭肃睨他一眼:“没杯子了,要不请世子用手接茶?”   “你……粗俗!”辰昌伯世子咬牙,“这瀑布是我渠凉绝景,又不是你一人私产,你还真把自己当主人了。光天化日赤身裸体,君前失仪,成何体统!”   “这瀑布是渠凉绝景,便是陛下的王土,我前来游玩,陛下都没说什么,世子何来不满?”昭肃安然饮茶,“不过这木屋确是我私产,世子若还要聒噪,就请出去罢。”   辰昌伯世子气得脸色发青,从前这人不能言语,这些嘴上的便宜他们都占习惯了,哪晓得治好哑疾后这般咄咄逼人,碍着陛下在场,他们也不好发作。   眼看局面越发紧张,淳于南阳这才出言调停:“好了,今日本就是来踏青游玩的,何必在意那些虚礼。不过昭肃你还是把衣裳穿好吧,免得着凉。”   昭肃不再多言,理好衣袍,重新束发,仍是坦然以对。   这些渠凉的王公贵族大多排外,自元夕郡主认回他,他们就没给过他什么好脸色,以他的性子,自然也不会上赶着与他们结交,以前是不能说话,现在也懒得搭理。   木屋实在狭小,宾主之间又不愉快,淳于南阳便下令让其余人等赏瀑布去了,只留下了宣仪侯和昭肃两人,显然是有事与他二人商谈。   淳于南阳道:“宣仪侯的妹妹尚待字闺中吧?”   宣仪侯道:“是,母亲正为此事发愁呢。”   淳于南阳道:“朕有意封昭肃为武平郡王,届时你两家也算门当户对,宣仪侯可舍得把妹妹许给咱们这位郡王?”   宣仪侯道:“但凭陛下做主,臣没有异议。”   “如此甚好。”淳于南阳看向昭肃,“又能封得郡王,又能抱得美人归,昭肃,你这可算是春风得意了。”   在渠山瀑布闭关一个月的昭肃满脸茫然:“……什么?”   淳于南阳当他乐晕了头:“此事朕与元夕郡主商量过了,你母亲也是赞同的。”这亦是他与元夕郡主矛盾缓和的契机,“有了家眷牵挂,往后你便可安心待在渠凉了。”   昭肃下意识地回了句:“不成。”   淳于南阳和宣仪侯的面色都是一黑:“为何不成?”   昭肃垂眼盯着袍袖上细密的缝补针脚,硬邦邦地说:“为了长丰与渠凉两国的邦交,这婚事不能成。”   淳于南阳微眯了眼:“此言何意?”   批完折子,少微在长庆殿稍事歇息,外头有人通报,卷耳出去看了,回来时手里捧着一封密信。   少微闭着眼问:“谁的信?”   卷耳答:“回陛下,是摩罗商局带回的消息,说是漫陶公主托着带回来的家书。”   “这才嫁过去多久,就来找孤诉说委屈了?”少微拆了信,饶有兴致地说,“让孤看看淳于南阳怎么欺负她了?竟还要偷偷摸摸让摩罗商局带给孤……”   少微扫了两眼,骤然顿住。   卷耳见他面色不善,心中也是咯噔一下,难道那淳于南阳真敢为难堂堂的长丰公主?   “他好大的胆子!”   少微突然发难,吓得卷耳跪伏在地:“陛下息怒!”   “孤倒要看看,谁敢打他的主意!”少微气得快要失去理智,“哼,郡王妃?好一个郡王妃!不如我长丰大军压境,就当是给他们的贺礼了!”   卷耳抖若筛糠,天子冲冠一怒,当真要跟渠凉开战了吗?   “就知道不该放他回去!”少微负手绕了几圈,“卷耳!去给我把沈初和赵梓叫来!沈初写贺文,赵梓写檄文!淳于南阳你给孤等着!”   说罢他又气喘如牛地坐下,眼角泛红:“华苍你给孤等着!”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   君王下聘。 第63章 下聘礼[小修]   淳于昭肃被封武平郡王, 封地在新亭、南漳两郡。   昭肃的母亲元夕郡主也被接出王宫,安顿在新亭郡的郡王府邸。另有绫罗珠宝、家仆美婢等等封赏,可谓荣宠无限。   渠凉王甚至笑语:“昭肃是天生的大将, 理当为朕开疆守土, 与朕共襄盛世。”   昭肃没有接话。   渠凉王举杯饮酒,又道:“只是你刚刚归国不久, 元夕郡主也一直惦记着你,朕便准你先去封地休养, 陪母亲享享天伦吧。”   昭肃这才谢了恩。   席间淳于南阳没有提及给他选妃一事, 昭肃松了口气, 只是宣仪侯面色不虞,约莫是为自己妹妹不值,没给他什么好脸色。   昭肃去了新亭郡, 在自己的郡王府住下。   他与母亲关系疏离,两人在一座府邸中,却互不干涉,一个住东院一个住西院, 几乎碰不上面,即便碰上了也说不上几句话。   元夕郡主年少时为追寻所爱,不惜舍弃荣华, 背离家国;而后因两国交战,眼见数万同胞葬身自己夫君铁蹄之下,难忍心中煎熬,又抛夫弃子, 重回故土;再是历经朝堂内乱,皇权更替,身如浮萍不由自己……她这一生跌宕倥偬,称得上是位奇女子,然而对于自己唯一的孩子,或许有愧疚,有关心,却是再难亲近起来了。   昭肃对此不甚在意,反倒觉得这样更轻松些,先前母亲还对他有所期盼,逼他立誓,严加管束,现下约莫是对他失望至极,看得开了,便随他去了。   “阿香,咱们郡王爷是不是……”侍女阿崔在自己脖子上比划了下。这位郡王爷不让她们贴身侍候,即便有事吩咐,也多是做几个手势便罢,虽说理解无碍,可她们入府这几天,竟还未曾听他讲过一句话,着实惹人疑惑。   “嘘,主子的事你也敢乱说,仔细你的皮!”阿香拧了她一下,等行至僻静处才小声道,“我倒是听管事说过,咱们郡王爷从前喉咙受过伤,不过已经调养好了,应当是能言语的吧。”   “兴许还没好全?”阿崔叹了口气,“咱们郡王爷相貌堂堂,武艺卓绝,若是落下这么个隐疾,当真是可惜了。”   “你有什么好可惜的。”   “我这不是为将来的郡王妃可惜嘛。”   “阿崔你真是为咱们郡王爷操碎了心哟。”   “是呀。”   “是你个头!赶紧做事了!”   两个小丫头嘻笑着走远了,昭肃刚练完枪,偶然听到这么一出,颇有些无奈。之前受伤哑了,他习惯了不说话,现在是嫌麻烦,能不开口就不开口,于是好些不知情的下人以为他仍然哑着,他也懒得分辩。   至于那什么郡王妃……他真是想到就头疼。   昭肃一遍遍擦拭着照青枪,面容沉肃,仿佛在等着什么审判。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大大小小的营帐散布于这片草原上,每座营帐顶端插着一面蓝色的狼头旗。   这里水草丰美,是扎布尔部落的领地。   酥油茶的香气飘散在风中,孩童们撒着欢奔跑打闹,成群的牛羊在远处散漫觅食,马场开了栅栏,骏马嘶鸣,奔腾而出,端的是一派和乐热闹的景象。   然而主帐中谈论的,却是侵占杀伐、必然血光冲天之事。   小扎布尔冷嗤一声:“他要打,那便打吧!我们这位呼维斜单于,一生之志便是入主中原,能忍到现在也真是难为他了。”   一位留着络腮胡的校尉忿忿:“昔日我等跟随你父亲征战,与长丰渠凉交锋数载,立下汗马功劳,却遭木那塔一族诋毁构陷,单于竟也听信谗言,强夺了老将军的兵权。若是木那塔能直捣黄龙一举拿下中原,我们自然是服气的,可结果呢?结果我们被那长丰军杀得大败而归,大将亦被斩于阵前,简直奇耻大辱,如今倒又想起我们来了!”   “重掌兵权是好事。”小扎布尔审视面前沙盘,目光在渠凉国境内再三徘徊,“可惜我们低估了渠凉那位安远侯,淳于南阳不是个好掌控的,一朝得势便翻脸不认,害我们空忙一场,终究是错过了拿下渠凉的良机。”   “这不是将军的错。”右副将忍不住插话,“这些年革朗穷兵黩武,我们粮草兵力都不足。咱们那位单于疑心甚重,先前一直不肯把兵权交予将军,只让我们带着自家人马小打小闹,试探了这么久,这回总算是把兵权交出来了。”   “我初当将帅,他要试探也是情有可原。”   话虽这么说,小扎布尔却不是愚忠之辈。呼维斜单于对扎布尔一族的作为,的确让人心寒,若是他那位把单于当兄弟的父亲尚在,或许还能做到别无怨言,可他父亲一生戎马落得郁郁而终,换作是他……   小扎布尔在沙盘上插下三面狼头旗:“仗可以打,但要我给他无穷无尽的野心卖命,我自然是要拿些回报的。”   数日后,秋风猎猎,五万草原儿郎集结,象征呼维斜单于的黑色陆吾旗与扎布尔部落的蓝色狼头旗迎风招展。   扎布尔的首领重掌帅印,革朗大军开拔。   淳于南阳面前放了两份文书。   一份是前线战报,说小扎布尔不日将抵达边境,要向繁知城发起第一轮进攻;一份是长丰帝发来的信函,说愿意助他抗击革朗,巩固政权,但有一则条件。   那条件颇为耐人寻味,直将这份形似公文的信函生生变了意义。   淳于南阳抵额轻笑,对这位鬼才般的长丰帝甚是佩服。   只见长丰帝道——   革朗吞并中原野心不死,近日入侵渠凉,长丰亦有唇亡齿寒之感,故而愿派军相助,自革朗后方形成包围之势,以化解渠凉危局。   然则战线遥遥,长丰大将必要远驰,恐延误军机。   贵国武平郡王机智神勇,又曾为我长丰将领,其忠义之名在我军中颇有声望,故而向君借用其人,作为我国与贵国军务之桥梁,阵前之帅将。   此人于君或有碍,于孤却甚重,以一人换战局全胜、政权巩固,是为大义,更无需定下归还之期。   大战在即,君请深思。   淳于南阳深深思量许久,终于能对这信函下个定义。   这不是结盟书,也不是请战帖,这出于帝王之手,经使节送来的信笺,不过是一位君王气势汹汹发来的……   聘礼罢了。   与此同时,武平郡王府邸也收到一封信,是摩罗商局转交而来。   接到信的那一刻,昭肃浑身僵硬,面色古怪,像是预料到什么,既惊且惧,拆信的手竟微微颤抖。   果然,信笺一开便是扑面而来的怒骂,裹挟着雷霆之势,正正砸在昭肃面上——   好你个不知羞耻见异思迁的华苍!   封了郡王,还要娶妻,士别三日真当刮目相看了!   然而你有何颜面!   临阵倒戈是为不忠!数典忘祖是为不孝!不念旧情是为不仁!背弃诺言是为不义!你这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人,孤要你跪下领罚!   少微显然气到失去理智,早已口不择言,昭肃被骂得脸色忽青忽白。   阿崔在一旁看着,不禁紧张地吞了吞口水,不知那是谁写的信,她还从未见过郡王爷如此失态。   接下来又是洋洋洒洒的斥责,引经据典,仿佛字字泣血,最后犹以狠话收尾——   你当淳于南阳是何居心!不过是在拉拢你!利用你!   你怕不是瞎了眼!被猪油蒙了心!   孤告诉你!你的好日子到头了!   你给孤等着!   读完了信,昭肃恍若行军两千里,汗涔涔地坐在案几前。   半晌,又无可奈何地笑了起来。   从这字里行间,便可见那俊秀青年气得双颊通红,一边抹泪一边控诉,仿佛心肝都被践踏,委屈到无以复加。   昭肃捏着这薄薄信笺,只觉脏腑都要灼成了沸水。   阿崔听见一个沙哑而低沉的声音。   他们的郡王爷喃喃自语:“这好日子过够了,我等你罚我。”   誓师宴后,昭肃假借醉酒潜入议事殿,趁无人之际,将照青枪尖亮在淳于南阳面前。   淳于南阳倒也镇定,抬眼看他:“这是何意?”   昭肃道:“我只问你,与革朗是否还有瓜葛?我知你曾与他们有过交易。”   淳于南阳面露冷色:“那又如何?”   帝王威仪,顷刻间便能要了昭肃的命,然而昭肃依旧稳如泰山:“呼维斜野心昭昭,与革朗为伍,无异于与虎谋皮。然无论如何,渠凉国土断不可拱手让人,若陛下连这一点也做不到……”   “你是以何身份要挟于朕?”淳于南阳嗤道,“朕的武平郡王?或是长丰的武略将军?你是怕我渠凉不战而降,还是怕革朗从渠凉借道,要直取长丰秣京?”   昭肃不去答他质问,照青枪尖轻轻一送,距淳于南阳咽喉不过寸许:“你予我承诺,从今往后,便再没有武平郡王,削爵治罪,悉听尊便。”   淳于南阳半步不退,倨傲道:“朕身为渠凉君主,自然不会做有损国威之事,区区革朗,朕从来不曾放在眼里。这承诺却不是给你的,是给我渠凉的山河百姓的。”   “好。”得了他这句话,昭肃手腕翻转放下兵刃,单膝跪地:“便请陛下治罪。”   淳于南阳拾起那枪尖,倏忽抵在昭肃脖颈上,直刺出一道血痕:“意图弑君,治你死罪亦无不可。”   昭肃沉着看向他,眸中无丝毫动摇:“亦无不可。”   二人对峙良久,却是淳于南阳骤然笑了出来,那枪尖被他在昭肃王服之上擦净血迹,呛啷啷扔回地上。   “昭肃啊昭肃,你就是来逼朕削你的爵治你的罪的。”他拂袖叹了一声,“既然有人下了聘,把你借出去又有何妨,也算是去了朕一个心头大患。那长丰帝当真精于算计,如斯妙人,纵为君王,亦是可惜。”   昭肃深以为然。   君臣不过俗世之禁锢,如斯妙人,纵是为他赴汤蹈火,为他脱胎换骨,亦是甘愿。   此夜之后,武平郡王府邸仍在,元夕郡主仍在,只是世间再无淳于昭肃。   消息传至长丰,气了许久的少微终于宽慰。   他满心欢喜,翘首以盼:“我的……我的华苍要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   却把新茶换旧书。 第64章 二两茶   长丰武略将军华苍, 其名是回来了,其人却是直接上了战场。   传言中早已战死沙场的将军骤然回归,在边境领受兵符, 襄助渠凉抵御革朗大军——于知情者看来, 或许这只是华苍在忠孝之间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可在不知情的天下人看来, 这其中的弯弯绕着实耐人寻味。   有人说是年轻的长丰帝花费数年布了一个局,把华苍安排成了渠凉细作, 甚至一手促成了渠凉内乱;有人说是当年华苍故意诈死, 只为成全华家满门忠烈, 实则他根本是个懦弱无能的逃兵;也有一知半解的,说华苍重伤被路过的淳于烈所救,牵扯出了其父华义云与渠凉元夕郡主的爱恨情仇, 之后渠凉内乱,他如何深陷其中,如何争权夺利,如何被现任渠凉王利用又摈弃, 最终落得一无所有,只能狼狈回到长丰。   还有其他各种各样的猜测,光是民间话本中就流传着七八个跌宕起伏的故事, 然而这些对少微和华苍而言,全都无关痛痒。   天德塔中,武略将军的长生牌位被换成了一盏长命灯。在此地洒扫的小沙弥抬起肉呼呼的胳膊,给那些灯挨个添了油。   少微盘腿坐在蒲团上, 跟那盏灯絮絮叨叨说了会儿话。   外头赵梓带着一众侍卫静默等候。   小沙弥看看这个满身贵气的俊俏哥哥,又看看那灯上的挂牌,他字还识不全,好奇地问:“他是谁呀?你们关系很好么?”   “他是个大将军,非常非常厉害,刚刚打了胜仗。”少微手撑下颌,眼里映着暖黄的光,笑道,“我跟他的关系特别好,你看,他还送了我礼物。”   少微从袖中拿出一物,在小沙弥面前炫耀。   小沙弥掀开包裹在外的黑色布帛,当先被这块布上的图案吸引了目光:“哇,这是什么妖怪,好凶。”   “它叫陆吾,这是革朗的王旗。”   小沙弥没有听懂。   这旗子意味着华苍他们已经于呼维斜正面交锋了,根据战报所言,渠凉和摩罗也都各自做好了准备,只等着最后那一场大战。   不过少微在意的并不是这些。   黑色陆吾旗摊开,里面是一部完整的《缀术》。   少微寻这部算术著作寻了好久,没想到华苍竟在边境的摩罗商局为他买到了。   此书中俱是极其晦涩难懂的算题,不仅仅是开立圆术的延伸,甚至涉及到了更高阶的消元法则,称得上是所有算经学者的憧憬和噩梦。书页上有不少前人的批注,除却一些算式注解,竟然还有很多稀奇古怪的牢骚,类似“挠头揪发,究竟几何”、“天下至难不过如此”、“解不出,再沽酒二两”等等,倒是比算题更有趣味。   少微也饱受打击,钻研数日才看了前两页,而且还不甚明白,简直怀疑自己平生所学尽是杂碎,真的很想“挠头揪发”“沽酒二两”醒醒神了。   不过,书的扉页上留的四个正楷小字,他却是看懂了。   ——思之如狂。   并非华苍的笔迹,似乎也是之前那位仁兄解不出题的自嘲。   只是到了少微手上,却太过刻意。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何日见许兮,慰我彷徨。   “有些人呐,喉咙好了也不肯好好说话。”少微站起身来,瞧着小沙弥一脸茫然,十分惋惜地说,“你一个小和尚,自然是看不明白的。”   振振衣袖,少微步出佛塔,回宫的一路都在思索,该送什么回礼好。   近日关外捷报频传,华苍连连取胜,不仅帮渠凉扳回三城,更识破了呼维斜围魏救赵之计,将两股趁乱潜入长丰境内的革朗军清洗殆尽。   而此时朝中也发生了几件大事。   上月左相沈殷过世,沈初告了假,扶着他父亲的灵位回老家治丧。刚过一个月,右相叶文和便也告老还乡。   这两位老臣明里暗里斗了一辈子,互相掣肘,竟是在这件事情上也不肯相让,几乎前后脚离开朝堂。叶相卸下一身重担,朝少微行过大礼,缓缓走出长庆殿,卷耳听见他轻嗤了一声:“打不过就跑,老家伙真是不中用。”   “谁说失去对手不是件令人难过的事呢。”少微在折子上写着朱批,对赵梓道,“沈初走了这么些天,你是不是也觉得无聊的紧?”   赵梓仔细整理着各类文书,不动声色地说:“还好。”   少微停了笔:“当真?”   赵梓抬眼:“陛下有所不知,他回去服丧也没闲着,三天一封信地来烦,臣……臣事务繁多,还要应付着,哪里会觉得无聊。”   少微听了大笑:“那应当是他觉得无聊了,说来也是,就他那个性子,要他安安分分待着比要他的命还难受。要不这样吧,孤去阳县看望看望他们沈家,你跟着一块儿去,就当散心了。哼,三天一封信,哪来那么多话要说,让沈初也说给孤听听。”   “陛下,眼下两位丞相退出朝堂,人心浮动,边境又战乱未歇,恐有不妥。”   “没什么不妥的。”少微推开所有奏本,“这朝堂要真因为少了两个老臣就乱了,那孤这个皇帝还做着有什么用?至于边境,边境有华苍在,又有何惧?走吧走吧,阳县距离秣京不远,来回不过几天,出不了什么事的。”   赵梓拗不过他,只得急急忙忙让尚礼司安排。   于是三天后,少微携赵梓微服出现在了阳县的沈家老宅。   沈初还戴着孝,领着全家老小过来拜见少微。少微一一见了,给了安抚赏赐,便让他们自去做事,不需顾及他。得此殊荣,沈家人颇为感怀,只想着要如何报答皇恩,长辈们揪着沈初好一顿说教,叫他务必忠心侍奉陛下,要像他父亲一般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沈初跪在祠堂前受完□□,待脱身出来,已瞧不见少微和赵梓的人影了,问了家仆和侍卫,才知道他们去了东边茶园,他只得忙不迭寻过去。   ……   沈初陪赵梓坐在田埂边,用侍卫刚削的竹筒杯喝了口茶水。   他问:“咱们陛下到底是做什么来了?”   赵梓:“陛下说是来看望你。”   沈初:“可他拢共就跟我说了三句话。”   赵梓:“嗯,你要觉得不够,也给陛下三天写一封信吧。”   沈初:“……”   赵梓嘱咐他:“去给陛下准备炒茶灶吧,还有的忙活呢。”   沈初望着漫山茶垄,他们的陛下正向采茶女学习如何采茶,笨拙地挑着茶菁掐着芽尖,不一会儿扯下笠帽,乐呵呵地擦了擦额头的汗。   他不由感叹:“咱们这位陛下是真能折腾啊。”   赵梓懒得理他,翻开膝上那本手抄的书册,从袖中取出算筹演算。   沈初瞅了眼:“哟,这不是咱们陛下的笔迹么?《缀术》……什么东西?”   赵梓抿了抿唇:“陛下的手抄本,这部算经太过深奥难解,陛下让我好好研读一番,再与他交流心得。”   “哼。”   “……”赵梓瞥他一眼,“你哼什么?”   “我是忠君,你是慕君,知道我们两个的区别吗?”   赵梓不言。   沈初道:“自古以来,忠君只有两个结局——为忠君死而无憾,为忠君生而无求,而慕君则不同,慕君的结局太不可控了,因为无论何等倾慕之心,总是有所求的。”   赵梓敛目道:“沈大人多虑了。”   沈初不置可否,起身去给少微准备炒茶灶。   连着三天,少微先是采茶再是炒茶又是揉茶,在沈家茶园忙得鸡飞狗跳,最后终于得了二两多新茶。   一个月后,华苍在军帐中收到皇帝陛下的回礼——   战场艰苦,孤给你炒了二两明前茶,尝尝。   华苍擦去照青枪上的鲜血,净手沏了新茶,恰巧白千庭进入帐中:“哎呀!哪里来的好茶,将军岂能独享!”说罢随手倒了一杯喝下。   华苍:“白校尉,如何?”   “茶叶是阳县的好茶叶,可是这茶……”身为一个尝遍好茶的富商,白千庭中肯地评价,“炒糊了吧。”   “陛下炒的。”   “……”白千庭跪着喝完了剩下的半杯茶。   华苍喝完这一壶,提枪而出,打了一场名垂青史的胜仗。   长丰武略将军华苍,阵斩革朗单于呼维斜。   至此,长丰、渠凉、摩罗合力击退革朗,小扎布尔求和。经过四国共同商议,宣布休战,小扎布尔作为革朗的新任首领,签署止战条约。   “原来是祸起萧墙。”少微看完战报,心情十分愉快,“这位小扎布尔真是个聪明人,这手借刀杀人用的极妙,篡位都篡得如此名正言顺。”   “自几年前呼维斜重用木那塔而打压扎布尔一族开始,这祸根应当就埋下了。”赵梓道,“呼维斜穷兵黩武,当真是自取灭亡。”   “不管他是不是自取灭亡,这回都是华苍得了头功,孤要去给他庆功!”   “去……给他庆功?”赵梓心头一紧,察觉到不妙。   果然,少微下一句话便语出惊人:“此次三国协同鏖战,终得大胜,孤已发了庆功帖,邀渠凉和摩罗的君主在昕州会盟,共襄盛宴。”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   能守着他便可,哪儿来那么多顾虑。 第65章 庆功宴   赵梓谏言:“千金之躯不坐垂堂, 如今战乱初歇,陛下若要庆功,犒赏三军便是, 何必亲身前往?三国会盟, 情势错综复杂,难保不会出事, 望陛下三思。”   少微审阅过尚书令草拟的诏书,心情很好:“三国会盟, 是为庆功封赏, 亦是为协定战乱后的诸事, 近几年各国均有动荡,正是该聚首言和的时候。孤此番发起会盟,渠凉王和摩罗王都已回应, 他们尚且愿意前来我昕州赴宴,孤作为东道主,难不成还要瞻前顾后么?”   “陛下……”赵梓隐在袖中的手攥成拳,终于忍无可忍, “陛下为何总是如此任性!”   少微挑眉看他:“赵宗正何出此言?”   “庆功封赏也好,战后协定也罢,俱是朝堂之上可以了结之事, 缘何要大动干戈前往昕州?陛下口口声声国之大计,说到底不过是为一己私心吧。天子威仪,却要为一人所用,此等作为, 与那烽火戏诸侯的周幽王有何区别!”   少微冷笑道:“原来孤在赵宗正的眼中,竟是个糊涂至极的昏君哪。”   “陛下贵为君王,与那人终归是不能……”   “何为不能?”少微打断他,“言说不能的是世俗礼法,是旁人愚钝,这些糟烂的东西孤从不在乎。孤未曾有负于天下,天下有何颜面批判于孤!”   “陛下不在乎,那人也不在乎吗?君臣伦常,当真可以无所顾忌?”   “赵宗正未免管得太宽了些,若说君臣伦常,先掂量掂量自己才是。”少微行至赵梓面前,眸光森然,“今日你所言,治你一个犯上之罪绰绰有余。”   赵梓牙关紧咬,退后两步,俯身下拜:“臣……知错。”   西境边关。   白千庭把玩着一颗南海黑珠,懒散道:“我从北境赶来这么一遭,是奉命来支援你的,你就让我天天巡城?”   连日来并肩作战,华苍已与他相熟,话便多了起来:“呼维斜我替你杀了,那个折磨你父亲的降将古达也留给你手刃了,你还有何事?不想巡城回北境也可以。”   “军令不到,我如何回得去?再说了,这边离我的家产近,我还得好好看看账。”   “随你。”   白千庭把黑珠抛上抛下:“话说回来,你倒真是个将才,这仗打得如此漂亮,不服不行。我看哪,这回陛下肯定要重重赏你。”   华苍不置可否,瞥了眼那颗圆润光滑的黑珠,问:“这珠子怎么卖?”   “两百年的南海珠,还是纯黑的。”白千庭放到他面前,“瞧瞧这成色,珠体圆滑,光泽莹润……啧啧,这要搁在摩罗商局,少说要五百两白银,给你么,一口价,二百两。”   华苍从钱袋里掏了掏,丢给他五两碎银:“那个什么古达抵一百九十五两,卖我。”   白千庭:“……生意不是这么做的,你这是抢,这珠子我原准备上贡给陛下的。”   华苍不理,招招手示意他把珠子呈上:“你卖我,我送他。”   “哦哟,我贡给他和你送给他,反正最后都要到陛下手上,有什么分别?”   “卖给我,你还能得五两,他若知道你不肯卖我,呵。”   白千庭利落地一手拿钱一手交珠:“您收好。”   华苍仔细打量黑珠,只觉华贵无匹,又能与少微那颗破雾珠相映成趣,不由十分满意。   白千庭财大气粗,亏了这颗珠子也不甚心痛,感慨道:“听闻陛下要来昕州举办三国会盟,这兵荒马乱刚刚停歇,怕是有不妥啊。”   “有何不妥,他想来便来,我与他许久未见,此为良机。”   白千庭一直觉得这二人的关系奇特又危险,闻言提醒:“华兄,你与他是君臣。”   “那不是正好?”   “正、正好?”   “要作陪君王,不做后妃不做宦官,做臣子自然是正好的。”华苍随意道,“能守着他便可,哪儿来那么多顾虑。”   白千庭瞠目结舌,竟是无言以对。   沈初三个月的丧期刚满,便被少微拉上往西境去了,留下赵梓应付一干朝臣,还要照顾调皮捣蛋的小皇弟李延悯。   就在他们刚启程不久,西境出现了呼维斜的旧部,引发了不小的骚乱。   会盟在即,此事断不能轻忽,为保昕州附近安泰,华苍立刻率军彻查清剿,百忙之中不忘去信一封,告知少微自己或将不能准时赴宴。   少微在半路上见了信,想着自己诏书都拟好了,结果最想给的封赏给不出去,气得一整天吃不下饭。然而事已至此,他也不好让华苍放着革朗残兵不管,只能接着赶路,郁郁寡欢地去昕州安排庆功宴。   此间忙乱,暂且不表。   会盟前两日,华苍俘虏了两队革朗残兵,审讯的时候忽然发现有些不对劲。   华苍把白千庭叫来:“你再看看这几个人。”   这两队人是白千庭抓来的,追捕的时候他不小心被划伤了手臂,这会儿江顺刚给他包扎好。见华苍神色有异,白千庭皱眉看向这群俘虏:“怎么?他们有什么问题?”   华苍不答,只让他自己看。   白千庭绕着这些人走了两圈,一时没发现什么异常,正要询问,忽而一阵微风吹来,白千庭倏然变了脸色。   他匆匆走到华苍身边,附耳说了一个词。   华苍颔首,随即带他进帐商议。   “是摩罗人?”华苍问,“摩罗商局?”   “不是。”白千庭在生意场上与摩罗商局多有来往,对他们十分熟悉,“他们身上的确有摩罗特有的熏香味,但这种熏香比较特别,商局的人一般不会用,应当是给燕珈教用的。”   “革朗残兵中为什么会混入燕珈教信徒?”   此时外面通报说江顺求见,华苍允了。   江顺手里拿了个钱袋模样的事物:“华将军,这是从一名俘虏身上搜到的。”   白千庭接过就要打开,被江顺急忙拦下:“别打开,这是个蛊囊!”   燕珈教信徒,蛊囊……   白千庭瞬间变了脸色:“糟了!”   华苍已然动身:“庆功宴恐有变数,我点一队人马去昕州。白校尉,清剿残兵的事情就交与你了,记得给朝中递消息。江顺,给所有兵士佩戴驱蛊药囊,提醒大家留意。”   “遵命!”   时间紧迫,华苍半点不敢耽搁,即刻点兵出发赶赴昕州。   三国会盟,百年难得一见,整个昕州因此而热闹非凡。   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如同过年一般,街上奇装异服的外族人士比平常多了数倍,各地商贩经过层层盘查后在此云集,货品琳琅满目。战后颓唐在这样的气氛中渐渐消弭,人们仿佛看到了一场盛世的开端。   渠凉王淳于南阳和摩罗王阿伊达已被安排在少微的行宫歇下,这几日他们也在昕州城内逛过看过,这才觉得长久以来的疲惫警惕有所缓和。只是阿伊达仍旧不得欢颜,女相的离去是他根深蒂固的心结,大约终其一生都不能解脱。   少微却顾不得那许多,边逛街边得意道:“好啊,好啊,孤就是要这样与他们和谈。这么多年打来打去的有什么意思,叫他们过来一起吃顿热乎的,大家谈谈价钱做做买卖,取长补短互通有无,不是皆大欢喜么。”   沈初望着街边卖的胭脂盒,有些心不在焉。   “你看什么呢?”少微朝他望的地方瞟了眼,揶揄道,“怎么,怀念起漫陶让你给她买这买那的日子了?你不是总嫌她烦么?”   沈初叹了口气:“许久不见,还是挺想她的。”   少微啧啧:“沈三顾啊沈三顾,你就是太多情。”   沈初笑着摇头:“哪儿来那么多情,从小疼到大的妹妹,只盼着她能过得好。”   “这回漫陶是跟着淳于南阳一块儿来的,明天咱们就能见着了。”少微拍拍他的肩,“别担心,小丫头隔三差五寄信回来,我看她过得挺好的,淳于南阳没有怠慢她。”   “嗯。”沈初宽心了些,不过仍是往那胭脂铺走去,“看着都是新品,我还是要给听语楼的姑娘们带些。”   少微一把将他揪回来:“沈三顾你够了啊!”   三国的礼官为这场盛会操碎了心,负责守卫的羽林军也都严阵以待,在他们全都快要忙成秃头的时候,庆功宴这一天终于到来了。   礼乐奏响,唱诵天德。   高僧普度,祭奠亡灵。   天子封赏,慰奖能臣。   阿伊达新封了通政官,接手了摩罗涉及三国商事的权责;淳于南阳新封了数位武将,一位镇守边疆的大将军;轮到少微的时候,他给献计献策的几位文臣加官进爵,又给英勇杀敌的几位武将拜将封侯,说到最后却是一顿。   座下宾客俱望着他。   他道:“自我朝裕国公自请卸任,太尉一职便始终空悬,护国军的兵符亦无人可接,如今倒是有了合适的人选。”   “哦?不知长丰帝所谓何人?”淳于南阳状若好奇。   “此人与渠凉也有些渊源,说来还要多谢渠凉王相助之恩。”少微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将这“渊源”一带而过,直言道,“便是我长丰前护国上将军之子华苍。此人天生将才,骁勇善战,又屡立奇功,为我长丰拿下无数胜绩,可说是不二人选了。”   众宾客纷纷附和:“当之无愧,当之无愧。”   “今日,孤便在此为他庆功。”少微举杯,朗声道,“武略将军华苍,封世袭昭肃侯,领太尉职,掌护国军兵符!”   他一饮而尽,宾客们也都饮酒道贺。   然而饮完这杯酒,却不见有人上前谢恩领赏,正当大家迷茫之时,少微又道:“只可惜他有要事在身,未能前来赴宴,孤身为东道主,替他多谢各位的祝贺。”   说罢他再饮一杯,豪气干云。   沈初在旁边看得无奈。   这诸多荣宠加于一身,旁人或许觉得是那受封之人该感激涕零满心欢喜,殊不知即便华苍本人在场,怕是也没有他们这位陛下高兴。他们的陛下当真是想把全天下最好的东西都给那人,隐忍了数年,痴等了数年,这才一朝偿愿,也真是不容易了。   封赏过后,夜宴开场。   各族舞乐戏曲轮番登台,着实令人眼花缭乱。   阿伊达无心欣赏,与少微碰过杯,便独自一人饮酒。   漫陶终于逮着了机会,从渠凉那边跑到长丰这里,话还未说上一句,眼圈就红了。   少微连忙安抚:“哎呀这是怎么了,我们漫陶公主什么时候这么爱哭了?”   漫陶眼泪刷地落下来,顿时泣不成声:“皇、皇兄,沈初哥哥,我好想你们啊……”   沈初也给吓得手忙脚乱,寻了帕子递给她,往日的花言巧语早忘了个精光:“莫哭,莫哭了……漫陶,你这……有什么跟我们说,莫哭了啊……”   然而根本无济于事,漫陶足足哭了一盏茶的工夫才平复下来,与他们絮絮叨叨说了嫁到渠凉后的事。瞧她面色红润,似乎还比原先略胖了些,少微便知是真的没受什么苦楚,言谈间也未听她抱怨夫君,想来淳于南阳也的确待她不薄。   沈初吁了口气:“上来就哭,还以为你受什么欺负了。话说回来,那位渠凉王看着就是个心思多的,不是什么好相处的人,他要是真的欺负你,你可一定要跟我们说,我们一定帮你好好教训他。”   漫陶一听不乐意了:“什么心思多不好相处啊,他没欺负我,他对我……对我挺好的。”漫陶说着脸一红,嗔道,“反正他比你强,还你教训他呢,他教训你还差不多。”   沈初:“……哦。”   少微喝多了酒有点晕乎,撑着头看他们拌嘴,倒也自得其乐。   “长丰帝这是在跟我的爱妃聊家常么?”淳于南阳端着酒杯前来,略施一礼。   “哎呀,淳于妹夫不必多礼。”   沈初:“……”糟,喝多了。   漫陶:“……”天哪好羞人。   淳于南阳:“……”谁要认你这个大舅子!   “妹夫呀,我知道你不服气,我抢了你一个郡王嘛,不过你不用太过介怀,他在我这里也不会受委屈的,你看,侯爵给他,太尉给他,兵符也给他,厉害吧哈哈哈。”   淳于南阳一时竟被堵得无话可说。   少微语重心长:“妹夫你放心,我会待他很好的,就像你待我妹妹一样。”   沈初:“……”我的陛下你可醒醒酒吧。   漫陶:“……”皇兄你在说什么啊好羞人。   淳于南阳总算回过神来了:“如此甚好,只有一点不妥。”   少微拧眉:“哪里不妥?”   淳于南阳:“昭肃是我外甥,按辈分来算,你应当喊我一声表舅。”   少微想了想,点头:“对的,表舅,我敬你。”   沈初:“……”父亲我对不起你,我没看好陛下,让陛下失仪了。   漫陶:“……”好像哪里不太对劲?   淳于南阳欣然饮酒:“长丰帝果然是个妙人哪。”   正当少微还要拉着这位妹夫兼“表舅”再聊,忽然变生肘腋,一样圆形物事从天而降,直落向宴会场地正中。   羽林卫反应迅速,立即搭箭射中,却听砰地一声,那东西凌空炸开,顿时有红色雾瘴四处散逸,顷刻间充斥全场。   “当心有毒!护驾!”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   孤好难过,不想动了,等他来救吧。 第66章 雾隐宫   华苍连夜赶往昕州, 途径宛城时遇到一个可疑的商队,他们打着摩罗商局的招牌,却没有相关的文牒, 被负责盘查的守卫拦下。   这个商队中也有两人身上带着那种奇特熏香, 可以确定他们是燕珈教的信徒。华苍协助守卫抓捕了他们,经过严刑讯问, 其他人的身份也浮出水面。在这个仅有十二人的商队中,竟混入了三拨势力——前任渠凉王的宗亲、燕珈教信徒, 以及呼维斜旧部。   淳于南阳以非常手段夺位, 自然会遭到宗族诟病, 这便给了那些心怀不轨的皇亲钻了空子,妄想着自己也能如法炮制,还能以匡扶正统的名义把王位抢到自己手中, 因而这些人豢养私兵,想趁着此次三国会盟,一举消灭淳于南阳,还能嫁祸到别人头上。   出乎华苍意料的是, 燕珈教信徒不是针对摩罗王阿伊达,而是针对长丰帝的。在他们看来,女相沙离耶是渎神者, 那么与沙离耶勾结,窃取燕珈教圣物破雾珠,甚至以上国之主的身份凌驾于他们神祇的长丰帝,更是不可饶恕的罪人。   至于呼维斜旧部, 他们却只不过是被利用的障眼法。他们是战场逃兵,本就无处可去,被渠凉人和燕珈教信徒利诱胁迫,便打起了三国会盟的主意。   “所以你们几次三番惹事,就是想扰乱我拖住我。”   腥臭的牢房中,华苍眸光森寒,横扫一枪,削断了两人的头颅。   一篷血雾飞溅到剩余三人脸上。   “带路。”华苍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我倒要看看,你们哪条腿敢碰他一下!”   那诡异的红色毒瘴浓郁且厚重,与夜色相融,遮人耳目,经久不散。   即便有所示警,仍旧有越来越多的人不支倒地,面上泛起青紫。附近的守卫也中了招,歌停舞歇,酒翻盏碎,这庆功宴的会场霎时间变成一座无边牢笼。   暗处有数个人影攒动,悄无声息地进入毒瘴之中——是刺客在找寻行刺的目标。   少微酒醒了大半。   破雾珠在他手中发出荧荧微光,隔绝了一小片毒瘴。   沈初、漫陶和淳于南阳与他靠得极近,因此也在变故突生之时抢得了一线生机。他们四人在毒瘴蔓延之时迅速离开宴席上座,以酒水沾湿衣袖捂住口鼻,往偏僻的地方躲去。然而不待他们彻底逃出毒瘴范围,已有刺客追击而来。   一个声音道:“那长丰帝就是往此处跑的!”   少微看看沈初:孤招谁惹谁了?   沈初吓得一脑门子汗:我哪知道!   漫陶满脸担忧:皇兄小心啊。   淳于南阳朝少微使了个眼色:原来是冲着你来的,那就不要拖累我们了吧。   另一个声音道:“淳于狗贼也与他在一起!”   淳于南阳:……   漫陶无奈:你这又是招谁惹谁了?   沈初幸灾乐祸:哎哟你仇家也不少哦!   少微还了他一个眼色:咱们就不要互相拖累了,分散走吧。   淳于南阳辨认了一下方位,给漫陶再捂上一层绢布,要带她向南边逃离。漫陶没有犹豫,只依依不舍地同少微和沈初挥手告别,就跟着淳于南阳走了。   沈初急道:“这毒瘴……”   少微示意无妨:“不是一击毙命的毒,否则他们也不用再来补刀。这边毒瘴淡了许多,他们掩住口鼻,想来还能再坚持一会儿。”   沈初叹了口气:“看漫陶这模样,这渠凉王还算过得去,希望他们能化险为夷。”   少微选择往东行去:“放心,淳于南阳精明得很,断不会让自己吃亏。”   仗着对行宫地形熟悉,少微和沈初有惊无险地避开了一队刺客。只是沈初到底还是吸入了少许毒瘴,有些头晕眼花,嘴唇泛出青紫,少微带他暂且躲进一间偏殿。   因为怕暴露行踪,少微用衣袖蒙住了破雾珠的亮光,这偏殿又未点灯火,他进来时就被门槛绊了个趔趄。沈初强撑着关上偏殿的门,领着他家抓瞎的陛下坐到角落稍事休息。   不远处传来金戈相击之声,有人呵斥,有人惨呼,已是乱成一团。   少微嘲道:“蛇虫鼠蚁还真不少,都赶上这次机会出洞了。”   沈初喘匀了气:“陛下当真没想过会出现如此局面吗?”   “想过,但三国会盟势在必行。”少微道,“不光我这么想,淳于南阳和阿伊达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他们才会来。”   “为什么?”   “因为我们谁也不想做那个过河拆桥的君主,但又想在这次大战后划清界限。”少微揉了揉眼睛,“说得好听点,就是又要笼络民心,又要彰显国威。”   沈初沉吟片刻:“臣明白了。”   双目虽不能视物,心境却清明许多,少微这会儿已理顺了来龙去脉:“针对淳于南阳的应当是他在渠凉的烂摊子,他们淳于家惯会玩这套把戏。针对我的么……革朗残兵不成气候,听方才那些人的口音,像是摩罗人,阿伊达不会做这种蠢事,所以多半是燕珈教的信徒,只有他们才会神神叨叨地用那种毒瘴,而且他们一定有解药。”   “陛下英明。”这等敏锐细致的才思,这等临危不乱的气度,能为这样一位君主效力,沈初是真的心服口服,“那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要是华苍在就好了,有他在,孤就不会如此无助了。”少微悠悠地叹了口气,“偌大一个昕州城,竟没有孤的容身之处……”   嗯?怎么回事?   沈初讷讷道:“不是,陛下,咱们不能丧气,咱们要自救呀。”   少微转了个身,背对他:“好累,孤好难过,不想动了,等他来救吧。”   沈初:“……”   在少微莫名其妙的“难过”中,偏殿陷入一片沉寂,半晌,沈初还是忍不住打破了沉默:“陛下,赵梓在昕州安插了一些人。”   “嗯。”   “这些人……”沈初欲言又止。   少微转回身,侧耳朝向他:“接着说。”   “他养这些‘闲人’,本意是为了帮助陛下,当初涵王谋反……”   “孤知道,他是为了解决孤的后顾之忧,只不过手伸得太长了些。”少微道,“你别吞吞吐吐的,究竟什么意思?是要我借用这些人脱身吗?”   “臣的意思是,陛下可以借用,但需要三思。”   “需要三思?”少微眼神空茫,却仿佛看穿了一切。   沈初没有说话。   少微笑了下:“你不信任他。沈三顾,你对他深情厚谊,却不信任他。”   “庆功宴守备森严,刺客是怎么混进来的,陛下您没有怀疑过吗?”   “赵梓从一开始就反对孤来赴宴。”少微摸黑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如果他当真有心害孤,又何必劝阻,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陛下,总归小心为上。或者您就当我吸了毒瘴,不甚清醒吧。”   “知道了,孤自有定夺,不过眼下嘛,还是逃命要紧。”少微耳力极佳,听到外头说“这间还没搜”,赶紧拉起沈初,“有人过来了,快,再不走来不及了。”   约莫是他们时运不济,刚出门拐了个弯,就被刺客前后堵截了。   少微懒得再跑,掀开衣袖,破雾珠的光晕劈开了红雾与黑暗,照亮了他的脸,以及面前这群蝇营狗苟之辈。   有人惊呼:“是圣珠!他是长丰帝!”   少微拔出天子佩剑,当先一击:“是孤,有胆来杀!”   华苍赶到昕州城门时,庆功宴已开场过半,全城还在戒严中。他匆忙亮明身份,值守城门的士兵颇为犹豫,一方面他们得到的命令就是不得开城门,另一方面他们也认识眼前这人,这位陛下最为宠信、据说就要一步登天的将军要入城,放是不放?   然而华苍却等不得他们再去通禀,揪出那三个刺客同党道:“有刺客混入城内,陛下恐有危险,速开城门!”   那人吓了一跳,慌慌张张正不知如何是好,就听守城将领下了令:“开城门!”   华苍抱拳道了一句“多谢”,随即策马进城,往行宫赶去。   那士兵仍旧忐忑:“将军,这要是怪罪下来……”   “谁来怪罪?”那将领道,“巡防营刚传来的消息,你知道刚刚那人受封了什么吗?”   士兵茫然摇头。   “他可是……算了,跟你说了你也不懂,总之咱们能卖他一个人情,就是稳赚不赔的买卖。再者说,若有刺客对陛下不利,我们拦着不让他进城救驾,那才真是担待不起了。”   “哦。”   “哦什么哦,行了,关城门,继续戒严!”   据那三名同党所言,他们为今晚安排了八组刺客,早已布好了毒阵杀局,可说是志在必得。在赶往行宫的途中,华苍突然一阵心悸。   他跃上屋脊,便看见远处的行宫遮罩了一层红雾。   终是迟了一步。   少微和沈初且战且退,偶然间得到四名巡防营士兵的相助。   原本他们已略微占了上风,不曾想一名燕珈教信徒被逼急了,竟掏出一只蟾蜍模样的蛊虫。那蛊虫通体脓包,大大小小的脓包中充盈着毒浆,那人全然不顾砍到自己身上的兵刃,拼死冲到少微面前,大喊道:“屠戮妖王,祭我神庙!”   在沈初一刀捅穿他后心的同时,他一把捏爆了那只蛊虫。   “陛下!!!”   大量毒浆喷射而出,首当其冲的就是少微和两名巡防营士兵。   有毒浆溅入了士兵的伤口中,那伤口立刻开始溃烂流脓,士兵疼得生不如此。   少微本能地避让了一下,但距离太近,还是有数滴毒浆溅入了他的眼睛,火辣的刺痛感瞬间蔓延……   周围是凄厉的痛呼、濒死的咆哮。   少微闭着眼,强压下黑暗带来的恐慌,仅靠声音辨认方位。   他听见沈初一声怒吼,以身体撞开了他。   又听见刀刃削断人骨的声音。   一截断肢从他耳边掠过,那犹有余温的指尖碰到了他的脸颊。   有薄薄的茧,是一只弹琴的手。   “沈初!”   少微接下刺客的三招,又听左边传来破风之声,情急之下只能脖颈后仰,侧身避让。然而左肩仍是一阵剧痛,破雾珠跌落在地。   他毫无停顿,反手划开了那人的咽喉。   少微喘了两口气。   紧闭的双目刺痛更甚,似有鲜血渗出眼角。   他抬袖擦了擦,问:“还剩几个?”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   华将军当街强抢卖药郎。 第67章 君何在   华苍勒紧缰绳, 急停在红色毒瘴的边缘。   他带来的三名刺客同党中有一名是燕珈教信徒,那人见到这红雾后笑得癫狂:“成功了,我们成功了!”   华苍照青枪斜挥, 抵上他的咽喉:“如何破解!”   那人瑟缩了下, 却道:“这毒瘴名为三日沉,解药只有祭司有, 如果没有解药,此雾须三日方可自行散去, 哈哈, 到时候这里头的人, 该死的不该死的,早就……”   华苍再不与他废话,将他一把推进毒瘴中。那人惊呼一声, 慌忙捂住自己口鼻,还想往外逃。见他当真没有破解之法,华苍让众人撕下袍袖,以水沾湿掩住口鼻, 尽量屏息,便当先下马冲进了红雾之中。   行宫内早已一片狼藉。   外围尚有一些人在挣扎自救,越往宴会中心行去, 毒瘴越浓,倒伏昏迷者越多,这些人面泛青紫,显然中毒颇深。待到三国君主所在的区域, 红雾几乎浓稠到目不能视,许多倒在地上的人已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显然这里就是毒瘴最先开始蔓延的地方。   华苍下令众人挨个翻找,看还有没有意识清醒的。他先去看了主座,四周侍从躺了一地,但少微不在,又去看了渠凉王和摩罗王的座位,同样没人。暂且不知他们是逃了出去还是被人挟持,华苍只能尽快寻找他们的踪迹,还要找到毒瘴的破解之法。   正中间的高台上,有七名舞姬三名乐师,其中一名乐师和两名舞姬已经七窍流血,毒发身亡,华苍屏息静气,将他们的尸体翻转过来,仔细查看,终于在乐师的身下找到一个爆开的银球,银球顶端连着细链,一根长丰弓兵常用的箭矢被缠绕其上。   如此已能大致还原当时的情形——   银球从天而降,侍卫发现后射箭阻拦,但银球本身不足为惧,里面爆开的毒瘴才是防不胜防的威胁。落地点在这里,算上被箭矢带偏的距离……   华苍仰头四顾,目光锁定在主座南面的霞飞阁中。   霞飞阁建有九层,他不由想到,若是少微在的话,应当能推演得更加准确,甚至能算出那刺客头目是从哪一层往外丢暗器的。至于他么,就只能一层层找上去了。   有亲兵找到线索,前来禀告:“将军,有几个人还醒着,说看见陛下同渠凉王等人往花园那边走了。”   华苍略一犹豫,道:“你们先去那边找陛下,我随后就到。”   亲兵领命:“是!”   手腕轻抬,照青枪在华苍身侧刷然翻转,枪尖倒悬。   霞飞阁第六层,木质地面发出吱呀声响,下一瞬,那藏在柱后的异族人被枪风逼出,手中同时掷出银球,往华苍面门砸去。   华苍旋身,一手拿住银球,在银球即将爆开之际,另一手挑起照青枪直插进异族人手掌。细链脱手,银球完好无损地掉到地上,骨碌碌滚到墙角。   机关果然不在球上,而在细链尾部。   华苍拔出照青枪,又再一次贯穿那人左肩,将人钉在地上:“毒瘴的解药。”   那人嗤笑:“你当我堂堂燕珈教祭司,是贪生怕死之辈?”   华苍居高临下看着他:“为什么这么做?”   “为什么?没有为什么,这是燕珈神的旨意!”那人道,“沙离耶那个贱人是神庙的叛徒,偷盗圣珠,卖国求荣!摩罗王是懦夫,我们燕珈教不是!我们凭什么向你们俯首称臣!李少微妖言惑众,拆我神庙,断我供奉,意图动摇我燕珈教根基,罪该万死!”   “什么神庙,不过是豢养奴隶的囚笼,养了一群被蒙蔽心智的乌合之众。”华苍再捅一枪,“也配提他的名讳。”   那人吃痛惨呼,吐出一口血来,又猖狂笑道:“你来晚了,我没有解药,你也救不了他的。燕珈神不会放过你们,你们都得死,都得死!”   “你不怕死,有人怕。”华苍回头说了句,“带上来。”   亲兵拖过来一个半死不活的人,正式那被华苍带来的刺客同党,此人面色青紫,双手掐着自己脖颈,显是吸入过多毒瘴,快要毒发了。   那人一见祭司便手足并用地爬过去,求生的欲望令他顾不得其他,涕泪横流地恳求:“祭司大人,祭司大人救救我!解药,给我解药!”   “废物!”祭司嫌恶地踢开他,对华苍道,“别白费力气了,我没有解药,这等废物杀了就是,不用放到我面前碍眼。”   那人青筋暴起,死死抱住他的腿:“祭司大人!你明明……”   祭司眸光一凛,手中抖出数只蛊虫,华苍早有防备,从亲兵手中拿过火把,将扑向自己的蛊虫烧了个干净。那同党就没这么好运了,蛊虫从他口中进入,只听他喉中“喝喝”两声,整个人就如同被放干了血,迅速干枯萎靡下去。   祭司大笑:“你能奈我何!”   华苍走到那同党跟前蹲下。   他看见这人眼中最后闪过一道光亮,随即被死气侵蚀,所有的不甘和恶毒都归于沉寂。他转过身,顺着这死人的目光看去。   这层楼的西南角供着一个燕珈神龛,神龛前点着三支香烛。   华苍拿起神龛端看一会儿,又拿起香烛闻了闻,道:“这里距离宴会场地那么近,却没有丝毫毒瘴飘散蔓延过来,实在不合常理。”   祭司神色僵硬:“此处逆风。”   “是么?”华苍打开阁楼悬窗,外头虽是逆风,却仍有红雾凝聚,但当他把香烛伸出窗外,那些红雾便逐渐消融,清出一片净地。   华苍勾了勾唇角,叫亲兵把三支香烛带下去,先驱散毒瘴,让重症的伤者吸一些香火看是否有用,再安排大夫进场医治。   祭司心知功败垂成,诅咒道:“妖王李少微不得……”   华苍皱了皱眉,枪尖利落割断他的头颅:“聒噪。”   透过霞飞阁的悬窗,华苍忽然看见不远处一片红光,不是阴沉沉的红雾,而是跳动的、热烈的红光,映照得半边天都亮堂了。   亲兵讶然:“是谁在行宫内纵火?”   华苍转身冲出:“灭火!找到陛下!一定要找到陛下!”   然而火势太大,很快蔓延了大半个行宫,清醒过来的人们纷纷往外逃,唯有华苍一行人继续深入,到处找寻少微的下落。   他们在东面的一座偏殿附近,找到了激斗过后的满地尸体。   水桶中的水泼在这里的地面上,发出刺啦一声,腾出白汽。焦黑滚烫的地面上,横七竖八地倒着十来具面目全非的尸体。   华苍捡到两样熟悉的东西。   一只断手,一颗沾了血的珠子。   他认识那只断手上的扳指,是沈初的。而那颗珠子,上面的蒙尘可以拂去,血迹却已干涸,氤氲血光照亮华苍冷肃的脸。   破雾珠,少微的血。   少微给沈初草草包扎了胳膊,又寻了一个水缸,仔细清理了自己的眼睛。等到约莫能看到一些东西,他与沈初继续奔逃。   破雾珠丢了,毒瘴还未散去,他说着话,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孤要重赏那几个巡防营士兵,多亏他们为我们断后……”   沈初勉强道:“陛下,把臣丢下吧。”   少微再一次置之不理:“什么妖王,燕珈教到底把孤当成什么了,孤是吃他们肉还是喝他们血了。”   摊上这么犟的主子,沈初也很无奈,只得顺着他的话说:“燕珈教别的不行,蛊惑人心的本事还是很厉害的……他们大概是想把陛下这个靠山除掉,好彻底掌控摩罗吧……沙离耶为了保她那位摩罗王,真的是处心积虑,有什么危险祸事,都让陛下您来背着了……”   “摩罗女相,千古奇才,你好好学着点。”   “陛下……”沈初眼皮沉重,再难支撑,“陛下,回去后把我的琴送给赵梓,我劝不得了,让我的琴劝劝,他若真的……陛下便送他下来见我……”   “沈三顾!你给孤闭嘴!”   “陛下,您是长丰圣主,我等臣子,三生有幸。”   沈初彻底失去了意识,少微亦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与他一起倒在行宫东门口。   粗重地喘着气,少微仰躺着看天。   灰暗模糊的视野中,渐渐升腾起漫天火光。   “有人纵火。”他说,“沈三顾,真让你说对了,赵梓养的不是狗,是狼……驯狼的人,又会是什么样的人呢?”   醒来的时候,少微发现自己似乎躺在一间药铺中,他能闻到浓郁清香的草药味。   身上瘴气的余毒已经解了,不再觉得四肢沉重呼吸不畅,眼睛上也敷着药,只是被布巾一层层缠着,遮挡了视线。   他吁了口气,能感应到光,看来没有真的瞎掉。   “大夫?”他喊了一声。   “长丰帝,你醒了就好。”   少微愣了下,略施一礼:“多谢摩罗王相救。”   阿伊达道:“不敢当,你因我摩罗之事而身陷险境,该是我致歉和道谢。哎,是我没有管束好燕珈教众,给你们惹了这么大的麻烦。”   “罢了,错不在你。”少微哪有心思向他兴师问罪,“不知与我同行的那位如何了?”   “哦,他已无大碍,再休养几天便能恢复,只是断手不能治愈……”   “无妨无妨,人没事就好。”   少微又询问了庆功宴后的情形,知道自己昏迷了两天一夜,知道华苍在庆功宴当晚就进了城,已妥善安排了伤员,正在缉捕刺客残党,只是还没寻到自己。   好气,一定是上天的愚弄,让他们一再错过,为什么他们的情路如此坎坷。   少微兀自忿忿不平,碰了碰自己眼睛上缠着的药布:“这个什么时候能拿下来?”   “大夫说清除余毒至少三日。”   “哦。”难过,就算现下人来了也看不见。   阿伊达道:“还有件事,可能需要长丰帝你谨慎处置。”   “何事?”   “现下庆功宴毒杀、行宫大火之事已在一夜间传开,君主下落不明,坊间人心惶惶,俱在传言……”   “传言孤驾崩了是么?”少微不在意地笑了笑,“那就传着吧,孤累了,想歇一歇。摩罗王,你不是想道谢补偿么,让孤在你们摩罗商局讨个活计怎么样?”   阿伊达:“……” 第68章 完结章 人间屋   宗正寺内, 赵梓以手撑额,专心致志地看着案上一样物事。   外头通传说“张贤求见”,赵梓允了。   张贤是赵梓那届的同榜进士, 峥林人士, 算是赵梓的老乡,此人大本事没有, 小心思倒是挺多的,如今是赵梓麾下亲信之一。   手里附庸风雅地敲着扇子, 张贤进来就道:“天子真的驾崩了。”   话音未落, 就见一方墨砚从赵梓的书案上飞出, 他惊叫着躲闪,但还是被砸中胸口,乌黑的墨汁溅了满脸。   赵梓抬眼冷道:“无凭无据的谣言, 这话是你说得的?”   张贤狼狈地擦着墨迹申辩:“是真的!不信你瞧瞧这个。”他从怀中拿出一封信,放到赵梓面前,“昕州那边送来的,大火之后清点的死伤和物品。”   赵梓蹙眉打开, 扫了一眼,漠然怔住:“……破雾珠。”   “对,就是这个什么珠, 说是陛下随身带的东西,掉在地上,上边全是血。”张贤绘声绘色地说,“找到这珠子的地方, 地上躺了十七具尸体,都给烧得面目全非,陛下就是其中一个。还找到了沈大人的断肢,我的天,那叫一个惨。”   “沈初?你怎么知道是沈……”赵梓的质疑戛然而止,他看到了清单中的螭首纹扳指。   一瞬间,赵梓仿佛什么也听不到了。他的耳中轰隆作响,心口骤然传来闷痛,无数纷乱的声音和画面撞击着他,像要把他撞散一般。   “据说天子的尸首已经在运回秣京的途中了。”张贤故作感慨,“哎呀,这可怎么办,陛下无后,储君还没有立,这岂不是要天下大乱了。”   赵梓喃喃自语:“我劝过他,我劝他不要去,他为什么不肯听。我甘愿辅佐他一生一世,我可以让他做一代明君,名垂千古,他为什么不肯听我的。”   张贤道:“陛下不需要大人你了,但大人你却有更好的选择啊。”   “你出去。”   “大人您听我说,我们可以……”   “出去。”赵梓道,“我需要静一静。”   待屋里只剩他一人,赵梓拿起案上的题牌。   少微在留给他那本《缀术》手抄本的同时,还给了他一块题牌。年轻的君王颇为自信地告诉他,这是他结合《缀术》和《测圆海镜》而出的题。   他说:“这题很难很难,你慢慢想。”   的确很难,时至今日,他也不得其解。   可是,还会有人来听他的答案吗?   或问:甲乙二人俱在乾地,乙东行三万二千步而立,甲南行六万步望见乙,问径几里?   赵梓放下题牌,提笔演算:“陛下,圆城图示我还没有学懂。待你归来之日,不知我能否解得出。”   在未曾见到少微和沈初的尸骨前,他是不会信的。   秣京纵有惊涛骇浪……   他亦不会倒。   摩罗商局旗下的药铺中,近日多了个双目有疾的卖药郎。   他的眼睛上缠着药布,遮住了大半张脸,但拿药取药很是理所,大夫念给他,他便能根据草药形状和味道取药配药,很少出错。   常有人问他眼睛怎么了,他总会凄凉一笑,娓娓道来:“我与发妻失散,遍寻不得,日日思念哭泣,这就哭瞎了眼。”其间如何失散、如何遍寻、如何思念、如何哭瞎,都被他编出了许许多多感人至深的故事,东街有关“卖药郎苦寻结发妻”的话本都出了好几册了。   华苍就是听了东街说书的讲的故事,这才寻来的。   他花费了数日清查刺客余孽,如今送走了安然无恙的渠凉王和摩罗王,便把精力都用在寻找长丰帝上。   他仔细验过那十七具尸体,没有一具是少微的,也没有一具是沈初的,但两人依旧下落不明是真的。谣言说得那般笃定,而且流传得飞快,显然背后有人操控,他现下只想快些找到人,免得节外生枝,其他事情都暂不理会。   于是在庆功宴后的第五天,华苍找到了这个卖药郎。   他一身戎装策马而来,停在药铺斜对面,望着那蒙眼的卖药郎忙得不亦乐乎,也不去打扰。只是周围的人被这么一尊煞神盯着,不由自主地安静下来——他们都认得,这是荡平革朗,清剿刺客的华将军。   少微逐渐察觉了不对劲,茫然问道:“怎么了?”   无人回答,他只听见哒哒的马蹄声靠近。   他偏了偏头,侧耳细听,又听见那人的呼吸声,听见他铁质的护腕敲击在马鞍上的声音,听见他从胸腔里溢出的轻笑,听见他半责备半安抚的话:“玩够了?回去么?”   少微把手中的两个药包拍在一起,如同敲锣般啪啪、啪啪、啪啪拍了几下,笑道:“欢迎华将军,恭喜华将军!”   刚说完,他就被一只有力的臂膀抱上了马,绝尘而去。   沈初一副气血两亏的模样走出来,问老板:“我家公子呢?”   老板边忙边说:“被华将军抢走啦。”   沈初:“……”我就这样被忘记了吗?   次日,卖药郎的话本与华将军的话本并线,又出了新的章节,名为《三国盟刺客血溅雾隐宫,华将军当街强抢卖药郎》。   昕州府中,少微地对华苍说:“你知道了吗?我给你封官加爵,还给你执掌护国军,可惜那天你不在,封赏都没当着所有人的面给你,要不然肯定特别威风的。”   华苍没有应声。   “华苍?”少微看不见他,有点紧张,“你生我气了吗?是我太大意了,我低估了那群亡命之徒,想不到他们……”   剩下的话被一声叹息压了回去。   少微感觉到有一个吻落到了自己眼睛上,虽然隔着厚厚的药布,可他还是很清晰地感觉到了,极尽温柔的,小心翼翼的。   “别担心,我没有失明。”少微笑了笑,“只是大夫让我好好敷药,调养一下。”   “嗯。”   亲吻从粗粝的药布上移下来,终于落到嘴唇上。   少微乖顺地仰起脸,竭尽所能地与这人贴近,让所有的思念在这一刻迸发。   “我好想看看你。”少微说,“帮我把药布摘掉吧。”   “不行。”   “大夫说可以的,真的可以。”   华苍被少微磨得没办法,到底还是给他把药布解了。   少微缓缓睁开眼,又眨了眨眼,模糊的视野渐渐变得清晰。他转过身,贪婪地看了会儿华苍,那眼神热烈直白,直把华苍看得口干舌燥。   他满心欢喜,主动凑了上去:“华将军,你抢我这个卖药郎来做什么?”   “……别作妖。”华苍声音沙哑。   少微自己红着脸,在华苍耳边吹了口气:“你不想我吗?”   华苍再难忍耐,原本想与少微商量的回京事宜早已抛到九霄云外,一心只想把这个“卖药郎”就地正法。   而那条蒙眼药布,最后绑在了少微手腕上,结结实实。   两人这一折腾就到了戌时,少微浑身脱力,累得手指都抬不起来,手腕还痛,华苍只能伺候着喂他吃晚饭。   吃过饭,少微装出一副大爷样,给了他两样东西,说:“赏你了!”   华苍接过来一看:护国军帅印、完整的兵符。   “……”怎么感觉自己是被嫖了?这是嫖资?   “我们明天启程回秣京吧。”少微收了玩心,道,“外面传我死了,就让他们这么传着,我们不用大张旗鼓地辟谣,就慢慢晃回秣京,这一路我还做你的卖药郎。”   “好。”华苍应下,这人想做什么都可以,他会为他做好准备。   于是新上任的护国军主帅,下了第一道军令——   从外部隐秘调兵,布在秣京附近。   连山归藏,众星相移。   这是司天监的星占。   天子噩耗已闹得沸沸扬扬,不知是谁,又把这句本应只有司天监太卜和天子本人知晓的占言传了出来。   朝堂动荡,胡思乱想的人越来越多,他们说:   这一年多来,摩罗女相身陨,燕珈教没落;渠凉内乱爆发,皇权更替;革朗退守草原,单于之位易主;那么这一次,是不是轮到长丰了?   赵梓闭了闭眼,忽而笑了:“我说不是我放的话,会有人信么?”   “你们信么?”他问身边的几位同僚亲信,“连你们都不信,陛下会信么?”   那日是他陪同陛下去的司天监,最可能知道这句占言的旁人便是他。   他想起那个君临天下的青年对他说:“当皇帝的确有很多事身不由己。”   那人让他做五皇子的老师,夸赞他“文韬武略,孤最欣赏你,克己奉公,孤也最信任你”——多么深厚的圣宠。   然而这字字句句,俱是试探。   有人谏言,陛下最为疼爱幼弟,甚至曾有意立其为储君,既如此,该让赵宗正扶持五皇子李延悯,赵宗正高洁忠心,代为摄政亦无不可。   也有人道,威王李延晖为何不可?   赵梓闭门谢客了,他把自己关在空荡荡的宗正寺中,日复一日地沉默。即便他什么都没做,接连不断的指责、教唆、挑拨也日日扑面而来。   这三天,他没有见任何人。   满地画满图形的纸张、零零散散的算筹。   赵梓紧紧握着那块题牌。   ——答曰:城径二万四千步。   他算出来了,可是他不明白。   甲乙二人俱在乾地,乙东行三万二千步而立,甲南行六万步望见乙。   相距数万步,如何还能看到对方?   赵梓又花费了整整一天,在想这“二万四千步”。   在外等候的张贤突然看见赵梓从屋内冲出,如癫狂一般跑出了宗正寺,不知去了哪里,直到酉时才回来。   赵梓满身尘土狼狈,笑得释然而绝望。   径长二万四千步的一座城。   不在别处,正是皇城。   这是他们这些人脚下的皇城,却是长丰帝心里的皇城,普天之下,再没有人比李少微更了解这座城。   赵梓终于明白了。   少微送给他《缀术》,指点他《测圆海镜》,只是在告诫他:   这题你解得出,却守得住吗?   两日后,威王李延晖从弦州拔营回京,要给皇兄治丧。   赵梓捧出玉玺,入长庆殿,在年仅七岁的李延悯身后,以天子令摄政。   威王被拒在城外。   此举引得许多文臣口诛笔伐,佞臣之名几被坐实。   然而赵梓浑不在意:“陛下临行前将这朝堂托付于我,既然我无论如何都是错,那么总有一种方法,能教我堵住天下人的嘴。”   只手遮天。   短短半月,他杀了五名将领,囚了十数老臣,整个朝堂在他的镇压下坚固而死寂。   当张贤把密信递给他之时,赵梓的手微微颤抖了下。   信上只有寥寥三个字——   帝归京。   张贤咬了咬牙道:“赵大人,只要您一句话,这三个字便永远不会出现在史书之上。”   赵梓看了看他。   这些人的眼睛与他一样,里面都是权欲,权欲溺人,也可救人。   可是他已经没有退路了。   那个解出他的题的少年,再不会费心寻他,对他笑说一句:“原来你就是赵梓啊。”   他给他出了道终其一生也无可解的题。   “他若回来,这一切就不复存在了。”赵梓冷静地说,“他若不回来,死的人不会白死,储君仍旧是储君,你我皆大欢喜,千古留名。”   “正是!”张贤激动得双目放光。   “所以,我怎会让他回来呢。”   华苍领兵,八万护国军兵临城下。   威王也好,赵梓也罢,都不过是上不得台面的跳梁小丑。   “不可能!我们不可能失手!”张贤难以置信,被拖拽下去时都恍若梦中,“皇帝死了!皇帝真的死了!我要做大官了!”   “赵梓,在北津渡,你真的有机会隐瞒世人杀了我。”少微垂眸望着跪在地上的赵梓。   赵梓一句也没有辩解,只奉上了那块题牌。   题牌上没有答案。   赵梓被带了下去,听候发落。   少微叹了口气:“可是他没有。”   赵梓所为,恐怕史书不会懂,世人也不会懂。   廷尉署最终没有判定赵梓谋反。   少微念其为五皇子恩师,护佑五皇子颇多,贬他去督造皇陵。   临行前,赵梓去看望了沈初。   沈初失了一臂,却仍未放弃抚琴。   赵梓与他告别:“若我还能回来……”   沈初似乎不需听完他的未尽之语,笑道:“好。”   他单手扫弦给他送行,弦音单调,他便唱给他听——   年少风云多气节,横剑跃马,笑指冠盖,驰骋边塞不言家。江河倾世下,抽刀断山塔,步青霄拟把蟾宫掣,一代豪侠……   他们仍是当年并肩出征的少年郎。   少微的毒虽然解了,但落下了遗症,双眼视物的能力每况愈下。   这五年来,他看东西会突然模糊,有时晚间点着灯看折子,常常感到异常酸涩刺痛。   太医和江顺专门为他调制了敷眼的药布,每隔两三日便须药敷调理一次。   长庆殿侧殿置了软塌,少微若是累了,会在上边小憩一会儿,或者眼睛不舒服,就躺在这里敷药。边疆无战事,华苍请命回来陪他过年,这会儿就坐在榻边看顾。   殿外有人求见,华苍出去打发了。   少微听见他回来,撑起身,下意识地想用手揉眼,嘟囔着问:“是谁?”   华苍上前拿下他的胳膊,不让他碰到药布:“是沈初。没事,你再睡会儿。”   “唔。”少微又躺了下来。   华苍给他拉好被子。   少微道:“快过年了,把那人叫回来吧,悯儿一直惦记着他,我看沈初也快耐不住了。”   华苍应了声:“好。”   赵梓回来了。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少微竟不计前嫌,擢升他为丞相,金印紫绶,掌丞天子助理万机。   沈初讶然:“陛下您是怎么想的?”   少微白他一眼:“怎么想的?你这样的我都让你做御史大夫了,赵梓做个丞相怎么了?”   沈初想了想:“也对。”   别人不懂,赵梓却明白,这不是在补偿他或者笼络他,他们的陛下这么做,其实是给他再上一道枷锁。   如今悯儿已是个俊俏聪慧的少年了,倒是还记得他,叫他一声“老师”。   这个年过得热热闹闹。   少微望着满城灯火,醉倒在华苍怀中。   永昼廿一年。   昭谨帝李少微顺应天道,禅位于幼弟李延悯,称太上皇,移居秣京北郊九成宫。   新帝迎娶昭肃侯侄女、长丰第一位女将军华箩为后。   昭谨帝平生喜爱钻研算术历法,甚至著有算经传世,然而对其在位政绩与退位之举,后世褒贬不一。   只是旁人评说,他何曾在乎过。   九成宫中留有一句昭谨帝亲笔题字——   千秋功过,概莫如是。   天德寺中,一个蒙着眼的华服男子在抚触题牌架上的题牌。红绳拴着的题牌被他用手扫过,发出清脆的木质声响。   不知哪里来的一群小孩子,围着他绕了一会儿,问道:“你在玩捉迷藏吗?”   男子摇了摇头:“不是的。”   “那你为什么蒙着眼睛?”   男子笑而不语,只取下一块题牌,用手指仔细磨了一会儿上面的刻字,随后取出刻刀,在背面刻下了答案。   孩子们见他不理会,自顾自玩起了捉迷藏。   有个孩子不小心撞到了他,男子没拿稳,题牌脱手而出。   耳边骤然传来衣袍带风的声音,一个男人恍若从天而降,刚刚抛远的题牌被一把捞住,踉跄了一下的蒙眼男子也被扶稳。   男人皱眉瞥了他们一眼,孩子们被吓得噤若寒蝉。   “无妨,帮我把这题牌挂起来吧。”蒙眼男子说。   男人依言挂好。   “去拜过你父兄了?”   “嗯。”   “那我们回去吧。”   “好。”   孩子们好奇地看那男人将一条衣带绑上蒙眼男子的手腕,小心翼翼地牵着他。   两人就这般相携走了。   我要做二十年皇帝,做四十年庸人,活到八十岁,同你一起死。   ——   连山归藏,众星相移。   不如袖手天下,共历河山——   幸甚至哉。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后记   这篇后记的开头我早就想好了——   大家好,这部两年磨(拖)砺(稿),编辑强(放)推(弃),历经风雨(天灾人祸),作者沙雕(字面意思)的作品正式完结!   好了,现在来聊两句这部《永昼》吧。   关于少微:我们的小太子追星,任性又专一,可以说是非常地真情实感了,他为自己的爱豆掏心掏肺、疯狂打Call,加上他的理科学霸属性,搁现在那肯定是要找一颗恒星用“华苍”来命名的。   关于华苍:这位爱豆就是个很内敛的爱豆了,但是他愿意为了唯一的粉丝万死不辞。平生无憾事,锈剑立地,枯骨成佛。不过尔尔。——这么一个从不把爱说出口,但你想做什么他都愿意为你做的人,尊称他一声“宠粉狂魔”应该是不为过的。   关于永昼:说白了就是古代的理科学霸追星记,其他什么主题就大而化之了,大家看得开心就好。   汉子这个番外废依然不知道该写什么番外,总之如果有公开番外会发布在非V章节的。   新坑还在酝酿,无论会以怎样的形式开坑更新,希望大家能再爱我一次。   真的,谢谢大家的包容与支持。   河汉   2108年8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