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仙君种情蛊》 作者:罪化 文案: 练朱弦只身一人来到中原,参加真王法会。作为南诏五仙教护法,遭遇了各种排斥,好在他还能淡定应对。 但是,当见到曾经的青梅竹马、如今的云苍山首座凤章君仿佛不认识他,他就不淡定了! 练朱弦打算把竹马的脑子敲一敲,让他恢复儿时的记忆。 凤章君:你是不是对我种了情蛊?否则我怎么会爱上你? 练朱弦:你说呢╮(‵▽′)╭ 外妖内甜受X外冷内热攻 内容标签:强强 情有独钟 仙侠修真 爽文 主角:练朱弦(阿蜒),凤章君(李重华) ┃ 配角:春梧君、林子青、玄桐、诺索玛、蛊王 作品简评: 李重华与练朱弦幼年相识于乱世,其后失散百年,各自清修。再见面时一个是清圣高洁的中原仙君,一个是神秘绝色的南诏护法。看似对立的身份,却难以阻挡彼此的吸引。而风云色变的修真江湖,又将随之掀起何样的惊涛骇浪?本文剧情跌宕紧凑,余味绵长。场景表现力极强,有身临其境的电影画面感。主角形象丰满立体,并同时塑造了一批有血有肉的人物群像,值得咀嚼品读。 第1章 楔子   生锈的刀尖已经抵上了咽喉,可是阿蜒却动弹不得。   他发着高烧,又被人粗暴地拽在怀里。淤青和血痂将他涂抹成了一个丑陋的泥娃娃,看不出清秀的原貌。   而在不远处的角落里,还有二十多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孩童。瘦弱、肮脏、褴褛,活像乱葬岗里钻出来的小鬼,高高低低地呜咽。   唯一没有哭泣的,是那个站在最前面,试图保护同伴们的少年。他比阿蜒高出大半个脑袋,穿着考究的锦袍,不过污脏破烂了,倒像个落难的皇子。   “你们别动阿蜒!腐水咒是我教的,你们要杀就杀了我!”   他大声怒吼,可传进匪徒的耳朵里,也不过只是一条幼犬的吠叫。   匪徒之中走出了一个黝黑精壮的男人。他站定在阿蜒身旁,目光却紧瞪着锦衣少年。   少年紧张得发抖,却并不转移目光。可是他的勇气看在男人眼里,反倒成了一种挑衅。   只见寒光一闪,紧跟着嘶哑惨叫——匕首插进了阿蜒的手臂,血液落在地面的枯草上,滴滴答答。   在小鬼们的惊声哭喊里,男人捏住阿蜒的脖颈提起,向锦衣少年发出恐吓:“再敢多瞪我一眼,我就抠掉这小子的眼珠,再把肉一片一片剐下来烫酒吃!”   大殿之中还有肉香未散,锦衣少年知道这绝不是一句虚话。   “还愣着干啥?你想让他死?!”男人咄咄逼人。   怀着愤懑与无奈,少年低下头去,将目光压在阿蜒脚旁那堆染血的干草上。这一刻,他才发现自己的眼眶里早已蓄满了泪水。   不远处传来一个沉闷的声音:“够了,蛮子,给那小子一个痛快。”   知道自己大难临头,精疲力尽的阿蜒只抽搐了一下就彻底认命,既没哭、也没发出半点声音。   他只是向锦衣少年送去一个诀别的苦笑。   可少年却为了保护他而低着头。   蛮子的匕首再次对准阿蜒的咽喉。   只要轻轻一戳,阿蜒就会像家畜一样,喷射出大量鲜血,倒地身亡。   可是蛮子却停了下来。   不止是他,其他匪徒也突然安静了。   现在是满月的深夜,这里是南诏的远古山林。方圆十里荒无人烟,唯有他们落脚的这间破庙,后院里还堆满了人骨。   明明没有风,可外头的草丛、灌木,树木全都呼啦啦地摇晃起来。仿佛被巨灵之手翻搅着;又好像后院那些白骨全都活了过来,想要入殿参拜。   首领一声令下,所有火把全部熄灭。连那群小鬼也不敢啜泣,稍大点的孩子将幼童抱进怀里,无声地安抚。   大殿里浑黑死寂,所有人的紧张当中都带着一丝好奇,却没人胆敢走到门边,透过破烂的隔扇门窥探真相。   但还是有人抓住时机,完成了一件关乎性命的大事。   黑暗中传来了蛮子的闷哼,像有什么东西掉到了干草堆上。   紧接着,大殿里响起一串跌跌撞撞的脚步声。   有个瘦小的身体撞进了锦衣少年的怀里。   “快……快躲起来!”是阿蜒的声音。   锦衣少年应声而动,却首先飞起一脚踢开了殿门。   伴随着朽木断裂之声,月光穿牖而入。只见庭院里亮着几星莹绿色的鬼火,迷离诡谲。   锦衣少年赶紧提醒角落里的其他孩子:“别乱动!”   话音刚落,蛮子突然箭步飞扑过来,手中还紧攥着那把滴血的匕首。   可他并没有逮住锦衣少年与阿蜒,反而在月光下定住了。   月光照亮了他惊惧万分的表情。   锦衣少年并不好奇蛮子发生了什么。他扶起阿蜒,躲进了供桌下面。   阿蜒已经精疲力竭,靠在少年肩膀上喘着粗气。少年扯下衣袖为他包扎,一边警惕地张望。   不知何时,那个凶神恶煞的蛮子不见了,仿佛凭空化成了雾气。而余下的那二十几个匪徒也石像似的、一动不动。   顺着他们整齐划一的视线望过去,有两团青绿色的鬼火正悬浮在大殿门外,透亮的月光揭开了它的庐山真面目——   是蛇,大到恐怖的巨蛇!   少年倒吸一口凉气,猛然后悔起来。   他原本以为,把门踢开既可以转移匪徒的注意,还能趁乱制造逃生的机会。毕竟如果什么也不做,等待着阿蜒和大家的,将必然是折磨与死亡。   可是现在,他却分不清楚究竟哪一种结局会更加悲惨。   月光消失了,那是因为巨蛇正在从破损的门扉里游进来,粗大的身躯堵住了所有空隙。   它似乎没有注意到孩童们的存在,径直游向了那群石化的匪徒。原本死寂的大殿里充斥着蛇鳞与地面干草的摩擦声。   半昏迷的阿蜒发出细碎的呻~吟。少年将他的嘴捂住,又忍不住羡慕他不必看见这惊悚骇人的一幕——   巨蛇吞吐着儿臂粗细的蛇信,游近了一名匪徒,一口咬住头颅,仰头左右甩动。   骨骼断裂的轻响令人毛骨悚然。不消一会儿工夫,那人就消失在了蛇口,只隐约看见蛇颈处有异物上下浮凸着,缓缓移向腹中。   这仅仅只是一场饕宴的开始。   更多的巨蛇游进了大殿。无法反抗的匪徒们被撕扯着,缠绕着,骨骼断裂和血液喷溅声此起彼伏……   再不逃跑就是坐以待毙!   愕然回神,锦衣少年明白这恐怕是脱困的最后时机。他将阿蜒背了起来,爬出供桌,与其他孩子汇合。   他已经想好了新的自救办法——大殿中央的大佛是中空的,背后有暗门,二十个孩子勉强可以容身。   蛇性昼伏夜出,或许躲到天亮还能有一线生机!   大殿里的杀戮宴仍在持续。在干草和杂物遮挡的角落里,孩童们正蹑手蹑脚地,摸向佛像背后的开口处。   少年原本想要先将阿蜒送进去,却又担心他在黑暗中被踩踏,便坚持将他背在身上。   眼看着所有孩子都进了佛像,终于轮到了少年和阿蜒。可大殿前方的杀戮似乎也结束了。   死寂,心惊胆寒的死寂。   进入佛像的洞口离地两二尺来高,少年拜托其他孩子先将阿蜒拉进洞里。然而正当他也准备钻进洞中的时候,那种鳞片与地面摩擦的可怕声响再度出现了。   一双绿如鬼火的蛇眼从佛像旁的立柱上降落下来。   四目相对的瞬间,少年的身体竟死死地僵硬住了,更发不出半点声音。   他看见一条巨蛇从高处倒垂下身子。   血腥腐臭的气味迎面扑来,少年连屏息都做不到,唯有眼睁睁看着粗长分岔的蛇信戳探在自己身上。   一下,又一下。是在舔舐着他衣袍上阿蜒的血液。   此时此刻,死神离他仅仅只剩几寸之遥。   然而就在下个瞬间,少年身后突然伸出一双小手,硬生生将他拽进了洞中!   好一阵天旋地转,当少年再回神时,整个人已经置身于漆黑之中。   出入佛像的洞口已经完全消失,想必是被迅速地封堵上了。此刻他正被一大群孩子紧紧簇拥着,闷热的空气里带着木料霉变和刺鼻的桐漆味。   可他最在乎的还是那股血腥气,还有那个从他背后传来的焦急询问声。   “小华……咳咳…你没事吗?”果然,关键时刻还拉了他一把的人,正是阿蜒。   就在阿蜒焦急询问的同时,名为“小华”的锦衣少年又能动了。   他立刻侧身,为被自己压住的那条胳膊让出了一点空隙。   “我很好、没事。”他摸索着让阿蜒靠着自己的肩膀,低声安抚:“我们都会没事的……”   话音未尽,黑暗中突然爆出一声闷响——   “嘭!!”   蛇在撞门!   “……快点!快用力堵住!!”   小华一声令下,许多双小手同时抵向洞门的方向。那些摸不到门的,也死命抵住前排同伴的脊背,恨不得能够将人直接按到门板上。   “嘭嘭”的闷响又持续了几下。所幸洞门实在狭小,容不得两条以上的巨蛇同时进攻。   大约七八下之后,它们改变了策略。   “蛇……”一个紧紧依偎着阿蜒的矮个男孩指了指头顶:“好、好像……爬上去了……”   不止是他,所有人都听见了。   毛骨悚然的“沙沙”声,爬上了他们的头顶,绞缠在了大佛表面!   大佛的外壳仅由几层夹苎与干漆构成。而且越是往上、越是轻薄。   “喀拉、喀拉”   那是干燥脆硬的夹苎和干漆被蛇身碾碎的声响,还伴随着一阵阵的尘土碎屑。   二十多个孩子在黑暗中挤作一团。空气刺鼻、浑浊、闷热,让人头晕目眩。   他们已经透支了超越年龄的体力与急智,反倒开始冀望父母能够从天而降,将他们从地狱里拯救出去。   可他们中的绝大多数正是被家人们推进这个地狱里来的。   喀啦喀啦的破坏声越来越响亮,整尊大佛都在颤抖。   终于,伴随一声巨响,佛头被碾压成了齑粉。   在纷纷雨下的碎片之中,孩子们看见了几双莹绿色的巨大眼睛,居高临下。   死神是否也拥有一双这样的眼睛?   他们还太小,不想知道答案。   远处突然响起了几声哨音,像月光化作的银箭划破夜色。   群蛇立刻转向同一个方向,然后陆续消失在孩子们惊恐的视线中。   四周逐渐归于沉寂,可孩子们仍然在残破的佛像里缩成一团,寻找着掩耳盗铃的可笑安全感。   直到有人呓语:“热……好热……”   小华伸手,摸索到了阿蜒烫得惊人的额头。   必须尽快降温。   他趴在佛像内壁上谛听了一阵,确认没有动静之后用力打开了洞门。   微凉的空气对流进来,令人精神一振。   嘱咐其他人不要跟着行动,小华独自将阿蜒拖出洞口,让他倚靠在大佛脚下,自己则快步绕到了佛像侧前方。   月光穿过洞开的殿门,照亮了满地的残肢、鲜血与狼藉。   小华打了几个寒噤。他迅速绕过这片血池地狱,找到了堆放在角落里的一堆褡裢。   他飞快地翻找着,先是拿出了一个鹿皮水囊,又摸出了一块羊脂玉佩。   他将玉佩小心揣好,捡起水囊准备去喂阿蜒。可一转身,却发现背后站着一个人。   逆着月光,他看不清楚那人的容貌,只觉得应该是个成年男子,衣饰轮廓不像中原人氏。   小华立刻后退一步,蹲下身去,往那一堆血污里摸索起能够防身的东西。   这时候,那个男人开口了,却是一句南诏语。   语气还算和缓,可少年不敢掉以轻心。   “你是谁?”他主动发问,“要做什么!”   男人停顿片刻,再开口时便换成了标准的中原口音。   “我不是坏人。”   他“啪”地拈了个响指,一撮青绿色的鬼火从掌心窜起,照出了他的真面目。   是个肤色黝黑的异族青年,容貌英俊、眉眼含笑。   “你听说过五仙教么?我们是神山的守护者,也是商旅的保护人。我叫玄桐,是仙教护法。别怕,你们都安全了。”   ——————   说话间,又陆续来了几位异族男女,清一色的黑底锦衣,有些还佩着银饰,发出悦耳的清音。   他们将二十多个小孩从佛像里抱出来,送往宽敞通风的后院。   后院西南角有一座放生池,明明没有风,池塘里却不断发出哗哗的水声。   小华循声望去,只见那几条大蛇竟在水中纠缠翻滚,沾满血污的鳞片很快又变得熠熠生辉。   不止是他,其他孩子也都看见了这一幕,纷纷惊声尖叫起来。个别尚有些气力的,更是死命挣扎,想要逃跑。   见状,几名五仙教徒又同时吹起了唿哨。只见大蛇竟乖乖地游上池塘的对岸,没几下就消失在了灌木丛里。   玄桐安抚道:“这些大蛇叫夜游神,是仙教豢养的灵兽。绝对不吃小孩,我们已经让它走得远远的了,别怕。”   被他抱着的正是刚才那个紧挨着阿蜒的矮个男孩,一边抽噎一边发问:“你……你怎么知道它不吃小孩?”   “因为小孩都不会是坏人。与人对视的时候,夜游神可以读出人类的内心。然后吃掉坏人,留下好人。”   “真的?”孩子将信将疑:“可我们躲在佛像里的时候,那些蛇不但拼命撞门,还把佛像给……”   “那可是在救你们的命噻!”一位口音浓重的艳丽女子将男孩接了过去,做简单检查。   “你们那么多个娃娃,缩进那么狭窄的地方,还把门给堵得死死的。都不用呼吸的吗?要不是夜游神帮你们拧掉佛头,你们早就闷死在里面喽!”   说话间,二十多个孩子都被检查了一遍。尽管每个人都面黄肌瘦,所幸并无性命之忧。   唯独只有阿蜒高烧不退、依旧昏迷。女子循着血迹发现了他胳膊上的刀伤,气得破口大骂。   不过骂归骂,她倒一点都不含糊,很快就清理了伤口、重新包扎妥当。   其他教徒又取来了食物与净水。狼吞虎咽之后,孩子们的情绪稳定了一些。玄桐表示要将他们带回五仙教,并可能会在那里住上一段时间,弄清他们的来历再做具体打算。   那个名叫小华的锦衣少年突然焦躁起来。   “我不想去五仙教,我要马上就走!”   他急切地拽着玄桐的衣角,另一手指向东面。   “我有急事一定要赶回柳泉城去……求求你们,帮我好不好?!”   玄桐与同伴交换了一个困惑的眼神,然后俯身与小华对视。   “你有什么事,慢慢说。”   小华的目光似有犹豫:“我打小被寄养在外地,前些日子听说亲人病重,时……时日无多,我偷偷溜出来,本打算尽快赶回家中,却没想到半途却被这群匪徒抓住。如今已经过了三日,如果我再不回去…不回去的话……”   他说得激动,甚至哽咽起来。   玄桐扶住他的肩膀,有些为难:“柳泉城远在大焱,即便日夜兼程也得接近两天,以你如今的状况,恐怕受不住。”   “不!我受得住!如果你们不帮我,我就自己走!无论需要多久,就算是爬,我也一定要爬回去!”小华连声叫喊起来,眼神中满是交错的绝望与希望。如此复杂、如此倔强,仿佛错过了这几天,就将会是一生一世无法弥补的遗憾。   玄桐显然动了恻隐之心,扭头看向自己的同伴。   “那余下的事情就交给你们,我带这孩子去一趟柳泉。”   ——————   二十个孩子跟着五仙教众消失在草木掩映的山谷深处。   负伤昏迷的阿蜒是最早被抱走的,小华想要与他道别,才知道此刻人应该已经躺在五仙教的医庐里了。   退而求其次,少年从怀中摸出了一样物什,郑重交到了被玄桐抱过的小男孩手里。   “阿晴,你听好了。把这个交给阿蜒,以后有事你们就拿着它到柳泉城来找我,城里最大的宅邸,你还记得我叫什么?”   阿晴点了点头:“记得,李重华。”   “嘘,小声些。”李重华轻轻压了压他的脑袋:“虽然我师父说过五仙教秉性良善,可他们与我舅父执掌的云苍峰敌对,别让他们知道我的身份,否则我怕会有麻烦。”   虽然不太明白这其中的因果联系,但一听说可能涉及性命安危,阿晴还是好好地记在了心上。   阿晴很快也被带走了,玄桐则牵来了马匹。   那是一匹骁健的黑马,虽不可能有仙家法宝那样日行千里的脚程,但只要日夜兼程,应该也能很快就回到柳泉。   一切皆已准备就绪。临行之前,李重华最后一次回望这片曾经给予过他惊魂与希望的神秘山林。   黑夜依旧浓郁,重重叠叠的树叶交织起来,组成了一张繁复的大网。网住了一切邪恶、善意和混沌。   但是在东面的远方,天却隐隐约约地发亮了。   作者有话要说:   新文开始了,仙侠修真文,是一个我自己非常喜欢的、慎重酝酿的故事。注重故事连贯性的读者,可以在第一张开始屏蔽作者有话说。如果喜欢小剧场和写作心得分享的,可以打开有话说功能(我是个话痨哈哈哈)   ——   本故事中的五仙教,设定综合自民间传说、现实地理位置、武侠小说、多款网络游戏人物外形,并不是某个游戏独有角色哦~~其他的门派也是哦,请不要对号入座   具体的门派、世界观设定可以看我微博@罪化 ,前期设定大约是十万字左右吧,做了五六个月才开坑的orz 第2章 千里追夫   乱葬岗的深处不再死寂。   蹄声由远及近,从淡淡瘴气之中踱出一匹白马,背上驮着个神仙似的美貌青年。   青年貌似中原人氏,却不做汉人打扮。一袭窄袖锦袍,腰系革带,足蹬胡靴,满头青丝编成独辫,拢入纱冠之中。而他的耳畔、胸前,全都缀满了银饰,步步清音。   青年已在乱葬岗里徘徊了半个时辰,中原的迷魂阵法令他有些懊恼。所幸又绕过一座墓亭,前方终于豁然开朗。   百十来步开外,兀立着一座游龙舞鹤的白玉牌坊。而在牌坊后方,却是一片深浓大雾,仿佛遮掩着什么天大的秘密。   目的地就快到了。青年翻身下马,穿过牌坊的瞬间,一股强劲山风裹挟浓雾迎面扑来!   他迅速护住脸部,同时一手拦住了身后的马匹。   风止岚尽,他睁开眼睛,看见脚前不出三步便是万丈深崖。刚才若是信马由缰,恐怕此刻已经连人带马葬身崖底。   诧异过后,青年极目眺望——茫茫云海已在他脚下,透过流云之间的罅隙,可以望见来时的山路,如同一道蜿蜒细线,连接着山脚处盆景般的村落。   他再扭头朝牌坊左边看:一条白玉石阶徐徐抬升;两侧雕栏之外,苍松翠柏、怪岩崚嶒。更远处云雾缥缈,还隐约传来仙鹤振翅之声。   荒村野冢不过只是假象,这才是云苍峰的真容——仙山道场。   ——————————   青年牵着白马拾级而上。走了许久,玉阶终于被一道云墙截断。墙中央开着一道月洞门,门内是个院落,有人声喧哗。   青年牵马进门,还来不及四处观察,就有一道稚气声音迎了上来:“敢问尊驾可有拜帖?”   来者尚是一名童子,乌黑双髻、月白法袍,却不苟言笑,神态倒像个小老头。   青年从怀中取出一封看似洁白无字的纸笺,又脱下手套、咬破指尖将血滴在笺上。   少顷,纸上竟浮现出几行清晰的字迹:「南诏国,五仙教护法,练朱弦」   迎客童子正要来拿拜帖,冷不丁瞧见了“五仙教”三字,顿时又把手缩了回去。   知道他是怕血里有毒,五仙教护法练朱弦淡然反问:“小先生可核对完毕?”   童子点头:“无误。”   只见练朱弦轻轻一拈,那请帖就化为一朵青绿火焰,在他指尖飞灰湮灭了。   跟着童子出了小院继续往上,便是云苍峰的核心地界。但在此之前,练朱弦先要安顿好自己的坐骑。   小院西边有座小楼,也由几位道童值守,门里不时传出奇怪吼声。   见了练朱弦的坐骑,那值守道童愣了愣,礼貌发问:“请问尊驾,这是什么灵兽?需要如何照顾?”   练朱弦道:“是白马。”   道童瞪眼:“普通马?”   练朱弦点头,这时小楼里又是一阵怪吼,他手中缰绳竟开始瑟瑟发抖。   他轻拍马头,附耳上去:“小白,出息点,别在云苍面前丢了我教的脸面。”   白马无辜地眨眨眼睛,就这样被道童牵走照料,练朱弦则跟随引路童子继续前行。   又上了四五十级台阶,头顶高处突然喧闹起来。   只见前方依着山势起了一座山门殿。殿前空地上,有少数人正排着队伍准备过堂,应该是从四面八方赶来参会的各派修仙弟子。   引路童子示意练朱弦站到队末,又说待会儿过了堂到另一边,会有其他师兄负责接引,说完便告辞离去。   ————————————   五仙教距离云苍路途遥远,尽管练朱弦日夜兼程,却也只能踩着时限抵达。此刻排在他前面的人已寥寥无几,似乎并不需要久候。   引路童子刚走,他就听见山门殿内传出高唱:“江南花间堂,东海夜明珠一匣,鲛脂蜡一盒——”   很快就轮到他过堂,只见不大的山门殿内阴沉昏暗,正中央立着三位面无表情的云苍弟子,头顶垂着硕大的璎珞明灯,把活人照得如同泥塑一般。   练朱弦走上前去,从乾坤囊中取出一个乌木方盒,双手呈上。   三人之中,左边的那名弟子将盒子接过,唱出盒上贴着的铭条:“南诏五仙教,千年雪灵芝三枚——”   当“五仙教”三字唱出的时候,练朱弦明显能感觉到周遭的阴暗里投过来各式各样的目光。   他只装作全看不见,送完礼物后径直穿过廊道,去找新的引路人。   室外阳光明媚,让习惯了昏暗的眼睛有些不适。偏偏这时,突然不知从哪里冲出来一个人影,拦在练朱弦面前。   这是一名男子,生得眉清目秀,可头发蓬乱、面孔污脏,若不是那身不甚齐整的月白法袍,几乎看不出竟是一名云苍弟子。   他竟冲着练朱弦高声怒喝:“五毒教的畜生,快滚回去!这里是云苍仙山,你们南诏狗不配来这里!不配——!”   练朱弦神色一凛,不去搭理。   此时此刻,远近还有几名云苍弟子,一个个都隔岸观火、满脸轻松。   只见那疯癫的云苍弟子又叫骂了两句,仿佛不解恨,竟又扑上来打人。   练朱弦从容闪过,一边冷眼看向作壁上观的其他人:“这就是天下第一派的待客之道?”   恐怕也不敢看着事情闹大,终于有几个弟子过来拆劝,硬生生地将那个发疯的同门架开、拖走。   直到这时练朱弦才发现那疯子右臂的袖管居然空空荡荡,原来是个残废。   疯子被拖远了,又有一位服饰高等的云苍弟子从山上闻讯赶来,朝练朱弦拱手致歉。   “方才那位师叔‘当年’受过刺激。如今神志不清、胡言乱语,得罪之处还请护法海涵。”   练朱弦虽然没有亲历过“当年”之事,却也大致知道那时无论五仙教还是云苍山,全都折损了不少性命。刚才那疯子的手臂极有可能便是那时失去的;现如今五仙教受制于云苍的窘境,也正是那时的后遗症。   可那都已经是陈年旧账。眼下云苍送来请帖、掌门师兄又遣他赴宴,双方自然都不是为了互揭伤疤、再打一架。   念及至此,练朱弦便也不再深究,跟着这位高级弟子继续往山上走去。   出了山门后院,又是好长一段玉阶山道。两侧石墙上精雕细琢的依旧是云海涛涛、游龙舞鹤。上到玉阶尽头,前方豁然开朗,只见茂林修竹之间,宫观庄严,依着山势重重叠叠,犹如神仙宫阙。   练朱弦跟随引路弟子在璇霄丹台之间穿行,最终抵达一座巍峨宫殿前。   玉清真王成圣祭典将于今夜进行。在此之前,各路宾朋便在此处饮宴。   练朱弦跟随引路弟子入内,方知殿内比外观更加壮观百倍:只见朱漆大柱之上,金龙盘桓。柱顶天花施以泥金彩饰,又绘有白鹤九九八十一羽,成群飞向北方。   再看梁下,倒垂着七七四十九盏璎珞华灯,与地上的枝形灯树交相辉映。   灯火辉煌间,练朱弦看见殿内整齐排布着百步长的八列酒席,俱是宾朋满座。   他再顺着席位朝北望:上首最高处是一座用金漆阑干围起的高台。左右各有巨大灯轮,璨若火树银花。两架灯轮间立着一座金碧大屏风,屏中白鹤起舞,与隐匿在云中的神龙遥相呼应。   而屏风正前方便是云苍主位,此刻尚且空无一人。   练朱弦并没有在殿内深入,因为引路弟子很快就将他带到了席位上——竟是离门最近的一桌。   这显然不应当。   现今修真界以云苍为龙首。云苍之下又有五大世家,各自统领大小仙门百余座。除去这些名门正派之外,尚有一些山精水怪依附于正道门下,地位自然低人一等。方才练朱弦粗略一观,越是靠近门口的宾客,越不似人形,妖气也愈发浓重。   可现如今,云苍为五仙教护法安排的席位,竟比这些山精水怪更加卑微,显然有奚落之意。   该如何应对?   练朱弦秉性孤高,待人接物素来不够圆滑。有那么一瞬间,他的确有了拂袖而去的念头。   然而他毕竟肩负教中使命,冲动过后权衡利弊,还是不动声色地坐到了席位上。   他刚一落座,周围便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   普通妖怪并没那么多人类的礼数,说话也直来直去。于是练朱弦便听见了它们交头接耳——绝大多数是在猜测他的身份,甚至还有妖怪因他生得貌美,就判断他是狐妖化形。那些媚狐的名声素来淫~浪,居于末座自然不足为奇。   等到它们自以为商量妥当了,坐在练朱弦左边的妖怪就用毛茸茸的爪子举着茶盏凑了过来。   “这位小公子,不知如何称呼?”   四周小范围地安静了,妖怪们全都竖尖了耳朵。   练朱弦也不卑不亢,举杯报出来历。   说来倒也好笑,一听到“五仙教”这三个字,不止是过来敬茶的,就连周围那些小妖都露出了惊恐的神色,仿佛见着了天敌。   也难怪,五仙教虽然只在南诏一带活动,可“盛名”却早已远播到了中原。无非是传言仙教中人蓄养毒物、种植毒草、淬炼毒~药,乃至于浑身上下都带着毒素,碰都碰不得。   当然也有更加离谱的谣言,说五仙教徒昼伏夜出、茹毛饮血,尤其喜欢生吞修为低等的妖怪。而且五仙教的神鸟是孔雀,据说教徒也像孔雀那样,吞噬的毒物越多,外表就越是美艳华丽。   现如今眼面前突然来了这么个美得吓人的五仙教护法,还偏偏坐在末座,犹如厉鬼堵门,如何能不让这些小妖们胆寒?   练朱弦知晓它们成见已深,也不屑辩解。   恰巧此时北边传来钟磬两声,整座大殿便迅速安静下来。   练朱弦随着其他人一齐朝北看,这才望见已有数人登上了金漆高台。   为首之人是一名外表三十岁上下、容貌儒雅英俊的男子。他头戴白鹤金鳞冠,身着月白锦袍、织金鹤氅,腰间环佩玎珰,端的是华贵异常。   云苍掌门云华仙尊飞升在即,已闭关数年。眼下负责执掌仙门者,正是被尊称为“大真人”的仙尊独子春梧君。不难想见,将来他便是云苍山的新掌门。   然而练朱弦的目光只匆匆一瞥,便将目光转向了春梧君身后的那第二个人。   第二人大约要比春梧君年轻几岁,容貌与春梧君颇有几分相似,不过轮廓更加深浓。眉如扬剑、眸若朗星、日角而隆准,竟隐隐带着些许帝王之相。   可如此尊贵的面相,偏偏配了一双薄唇。虽然无损于俊逸,却也平白多出几分严厉,少了一丝亲和。   此人的衣饰虽然不及春梧君富丽,却也一看便知是云苍派的尊贵人物。立在春梧君身侧,正如同一鹤一龙,卓尔不群。   练朱弦知道,此人正是云苍山首座,凤藻殿殿主凤章君。   春梧、凤章二君之后,又有一干殿主阁主,俱是月白色法衣,清隽高尚、如飞仙下凡。然而练朱弦的目光却始终勾留在凤章君身上。即便短暂挪移,也总是很快就又转回来。   或许是他的目光催生出了某种执念,凤章君似乎有所感应,竟然也抬头朝这边望来。   两个人相距百步,却仿佛对上了目光。   短暂心悸之后,练朱弦却有些失落——因为对方的目光完全是生疏的,丝毫不带任何感情。   由于周遭异常安静,于是他又听见了身旁的两个妖怪在窃窃私语。   “大真人身边那位就是大名鼎鼎的凤章君?我怎么瞧着跟大真人有点儿像啊?”   另一个妖小声嫌弃他没见识:“大真人与凤章君原本就是表兄弟。凤章君的娘乃是老仙尊的异母胞妹,当年放着好端端的仙女不当,偏要去后宫跟那些个俗世女子争宠,最后落得个身首异处的凄惨下场!”   又是一妖嗤道:“你懂个屁!人人都知道云苍与朝廷素来关系深厚!当年碧云姑娘就是被老仙尊送去当了贵妃娘娘。要不是中间出了事端,那凤章君早就该是大宁朝的天子了!”   那头一个发话的妖怪笑起来:“我可听说天子都是飞仙下凡,他凤章君厉害归厉害,可那格儿……真够得上?”   又一妖不屑道:“你一个熊瞎子又见过多少飞仙了?谁知道那凤章君是不是谪仙的投胎?再说了,天子也是肉体凡胎,百年一过立马变成腐肉烂泥。哪里比得上一心向道,万一真成了神仙,岂不逍遥快活?”   这话又引来了反驳:“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天子不好,哪儿来那么多人,冒着掉脑袋灭九族的危险去造反?”   它们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好不热闹。练朱弦听得实在心烦,便敲着茶盏清咳了一声。   那一堆妖怪顿时全都哑巴了,想来也是怕他怕得紧。   作者有话要说:   凤章君:练朱弦此人浑身带毒,尔等道行太浅,切莫与他亲近。   练朱弦:你倒是把手放开啊!   ———————————————————   练朱弦大致就是外强中干、嘴炮心软、外表华丽内在人妻型选手   凤章君呢就是面冷心暖、外表淡定内心腹黑、闷骚型选手 第3章 可远观不可亵玩   高台之上,春梧君高举酒盏,说得都是一些场面话。众人有听没听,也全都举杯相应。   寒暄过后便是饮宴。与世俗酒席类似,席间有乐工吹奏、歌伎舞蹈助兴。   在座者无论门派种族,皆为修真之人,大多习得了辟谷服气之术。今日饮宴虽然只是走个形式,但酒水糕点毕竟关系到云苍的颜面,依旧不容马虎。   练朱弦从不曾参与中原宴饮,但五仙教在南诏备受尊崇,他也陪同教主出席过不少宫廷招待。只不过在南诏,他是贵宾;而在这里,只能敬陪末座。   想走又不能走,最是折磨。   不同于那些“意不在酒”的上座贵宾,下座小妖们倒是对于酒水瓜果颇为欢喜。推杯换盏之间,一个个得意忘形,什么狐臭狗骚,全都隐隐地释放出来。   若说单是骚臭也就罢了,练朱弦常年生活在五仙谷中,什么瘴气尸毒没有领教过。然而此刻除了臭味,却还有一阵阵的熏香气息,从上首雅座吹送过来。   忽香忽臭,间或夹杂着浓烈酒气——练朱弦一阵阵地头晕头痛,只能不停喝着闷茶。而那些妖怪也不敢来招惹他,他便唯有继续眺望远处高台上的那个人。   凤章君居于高台次席,上座的那些门派代表,时不时上前向他和春桐君祝酒。一群神仙似的人物聚在一起,场面不可谓不好看。然而练朱弦却只觉得厌烦,因为他们频频遮挡住了自己的视线。   他正想要换个角度,却见一名云苍弟子绕上高台,躬身向凤章君低语了几句。凤章君点了点头,旋即离席而去。   视线一下子落了空,练朱弦愈发觉得憋闷无趣。也是多喝了几盏茶,见附近有些人陆陆续续地起身如厕,他便也想要出去透透气。   —————————————   出了大殿,南边不远就是悬崖,可以眺望云海;东西则都是花园,遍植着瑶草琪花,尤其多见一种绿叶白竿的丛竹。   云苍以“剑术”、“符咒”并称双绝,而云苍符咒所用的纸张,尽皆来自于山中遍植的“璎珞竹”。这种竹吸取地脉灵根,生长周期比寻常竹子快上五六倍。开花时如璎珞垂珠,花开后整株即死,便可拿来造纸。   花园里空气清新、环境清幽,练朱弦一时之间无事可做,便干脆闲庭信步,欣赏起了园中景色。   走着走着,他忽然发觉有人说话。   并非是练朱弦有意偷听,只是修真之人五感锐利,而周遭又过于静谧。   他又往前走了几步,便看见凤章君与几名云苍弟子站在不远处的石桥畔,似乎正在商议着饮宴之后的安排。   知道自己这样有偷听之嫌,练朱弦立刻转身走开几步,直到自己什么都听不见了,才重新停下。   然后他的脑海里突然蹦出了一个念头:原来这就是凤章君现在的声音,倒是比从前沉稳浑厚许多。   可他又转念嘲笑自己:那时候大家都只有五六岁,就连“男人”都算不上,又何谈“沉稳浑厚”?   此刻,凤章君的声音是听不见了,可练朱弦却又不忍走开。   他想要等等看待会儿凤章君会不会打这条路经过,于是左右逡巡,目光忽然定在了右手边的竹林深处。   那里有一方活水池塘,点缀着碧荷青荇,金色锦鲤自在悠游。   练朱弦走到池塘边,解开腰间的乾坤囊,摸索几下,从里面捉出了一个银光闪闪、鼓鼓囊囊的鲛绡提兜。   他将提兜朝着池塘颠倒过来,里头涌出了一小股泥水,其间还夹杂着一抹亮眼的红色。   泥水注入清池,短暂浑浊过后,一条只有手指大小的红鱼在水里愉悦地甩尾,大口吐着泡泡。   练朱弦捡了一根树枝探进水里,小红鱼绕着树枝游动了几圈,仿佛在感谢他的救命之恩。   练朱弦勾勾嘴角,轻声道:“去吧,下次别再被人逮住了。”   小红鱼这才甩甩尾巴,转身朝着远处的水草游去。   练朱弦还想再多看几眼,却听见身后响起了脚步声。刚刚才被刻记到脑海中的声音,出现在了背后。   “阁下这是做什么。”   “……”   练朱弦心头微颤,扭头看去,果然是凤章君。   不久前还端坐高台之上的男人,如今就伫立在他面前。   丰神俊雅、气势凛然。   练朱弦曾经暗自假想过彼此重逢时的情景,却万没有这一刻来得真切紧张。   他稍微静了静,这才回话道:“在下来时在涸辙里救下一条小鱼。见它可怜,便用鲛绡裹了一路带在身旁。方才发现此处有锦鲤悠游,便将小鱼投入水里,也好结伴同修。”   当他说话的时候,那条与众不同的小红鱼又游了过来,仿佛在替他作证。   凤章君低垂着眼眸看了小鱼儿一阵,脸上冷冰冰的,看不出什么情绪。   “没有仙骨的蠢物,即便侥幸上得仙山,也是朽木难雕。倒还不如在山下找个池塘湖泊,同样是短暂一生,倒还能过得开心快活。”   练朱弦一凛。   虽然他并不知道凤章君何出此言,可是自从踏入云苍山门起这一路上被轻蔑、敌视的那种屈辱感,又涌上了心头。   只是面对那些无关要紧的人时,他可以满不在乎。而现在,他却难掩内心的失落。   莫非那条小红鱼其实是老天给他的一个暗示,暗示他“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   可练朱弦也没有忘记自己的使职——既然教主希望与中原云苍修好,那自己就万万不可意气用事,坏了大局。   于是他便不再多话。   倒是那凤章君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主动道:“阁下有点面熟。”   仿佛是近“乡”情怯。练朱弦话到嘴边,反而犹豫起来,“……五年前,仙君来过南诏。那时曾经远远见过一面。”   “阁下原来是五仙教。”凤章君反应也是极快:“可我认识五仙教主,并非是你这般模样。”   意识到凤章君正在打量自己,练朱弦也本能地抬起头来。   他这才发现凤章君眸中无光,可以说是沉稳至极,却也如同至黯的渊薮、死水无波。   练朱弦突然开始怀疑:这究竟还是不是自己当年认识的那个名叫小华的少年。抑或是有人夺了他的舍,换了他的魂?   然而怀疑归怀疑,练朱弦依旧不动声色:“神外雪山一带近日尸妖作祟,兹事体大,教主亲自带人围剿,这才派我前来。”   凤章君倒也接受了这番解释。   “贵教还是第一次受邀参加真王成圣大典。阁下既能受命前来,想必也是教中股肱。希望此行之后,阁下能将云苍与中原各派的善意带回南诏,让修真正道永享安宁。”   善意?仿佛也没多少善意。安宁,我看也安宁不了多久——练朱弦暗自腹诽,但表面上却温和平静。   见他驯服,凤章君也没有更多话要说,转身准备离去。   心知此后恐怕就再难有这般独处的机会,两种纠结在心里一个碰撞,练朱弦还是忍不住脱口道:“请问凤章君可还记得柳泉——”   凤章君脚步一滞,却并未停驻,只留下了一句话。   “云苍是修仙地界,帝光之下,俗世凡尘莫提。”   竹林里刮起一阵凉风。看着凤章君远去的背影,练朱弦仿佛听见了一阵孩童的低语。他侧耳,这才意识到那又是自己的幻听。   他回过神来,将不知何时已经捏在手里的信物收了回去,然后起身朝大殿走去。   ——————————————————   原来,席位离门口太近也不全是坏事。   当练朱弦准备推开殿门往里走的时候,他又听见邻座那几个小妖在讨论他了。因为当事人不在场,它们甚至不需要控制声量。   第一个妖怪道:“听说两百年前,五仙教前任教主诺索玛犯下大错,连累整个五仙教与中原正道撕破脸皮。现任教主继位后一直想要消除影响。那护法美人就是被打发过来赔礼道歉的,看他刚才坐立不安的样子,啧啧,真是可怜。”   第二个妖怪讥笑道:“你可怜他?瞧瞧你刚才那狗德性!明明离他还有一丈远,就怕得连口大气都不敢出!”   又一个妖怪大着舌头道:“俺二哥根本就不是怕……是紧张!那五仙教的小美人长得那么水灵,瞧那水汪汪的绿眼睛,还有眼下那颗朱砂痣……只一眼就能把二哥给看酥喽!俺听说南诏多妖人,这小美人……该不会也是个雌雄同体吧?!”   他这一番骚话,引来一片不怀好意的笑声。甚至还有一个妖怪大放厥词:“我就说五仙教怎么派了这么个盛装打扮的妖精过来,难不成是想给咱们云苍的这个君、那个主的,生个胖娃娃?”   练朱弦越听越是离谱,这要是在别的地方,他恐怕早就已经割了这几个妖怪的舌头。   却又有妖怪阴阳怪气道:“你们这几个老醉鬼!是没看见他戴着的黑手套吗?五仙教浑身都是毒,普通人连碰都不敢碰,哪里还敢打他屁~眼的主意?而且,我听说他们喜欢活吃蛇、吃虫,好像连人肉都吃得!小心被他听见你们说他坏话,赏几条毒蛇钻进你们的屁~眼里去!”   如此秽语污言,练朱弦实在听不下去。他啪地将门推开,黑着脸径直回到席位上。   那些妖怪们一见恐怖小美人登场,顿时纷纷闭嘴,又重新安静如鸡。   作者有话要说:   练朱弦:谁说我怂?百多年没见面了,就不许我纠结酝酿一下!   凤章君:你们猜我认没认出阿蜒,呵呵   ————   练朱弦设定身高为一米七八,其实不能算是“小”美人了,别听妖怪们胡说八道。 第4章 五仙教好棒棒   所幸,这场令人尴尬不快的饮宴并没有持续多久。   夕阳西下之时,数十位云苍弟子奉命将前廊下那近百余隔扇门统统打开。   只见南面平台外,红日西斜,映在翻涌云海之上,铺开万丈金光。又有不少孤立的小云朵被山风掀起,塑出似人非人形状,如同真神踏浪显圣、金仙乘风下凡。   练朱弦虽是第一次来云苍,却也听说过“云海金仙”的奇观。此刻大殿里赞叹声起此彼伏,众人全都目不转睛。   可美景总是稍纵即逝。当斜阳降落到云层以下,金光瞬间转为曙红,将云海、云像全都蒙上一层血色。   坐在门口的练朱弦微微一愣,那数十名云苍弟子又齐刷刷将门合拢。室内灯烛耀眼,虽不敌日光,却也将人照得纤毫毕现。   _____   云苍素来崇拜玉清真王。相传,真王于夜晚戌时三刻飞升成圣,拜祭以及灵修仪式便也定在夜间进行。   当大殿门扉再度敞开之时,室外天地已经沉入了一片静谧幽暗的深蓝当中。与会宾朋各自提着灯笼,抑或取出照明法宝,三三两两,朝山顶高处的仰天堂进发。   依旧没有人主动与练朱弦攀谈,他便独自一人跟随人潮前行。   上至山顶处,但见月华高照、星斗漫天,仰天堂鸿图华构、巍峨伫立。   堂前有巨岩,方百余丈,其上经纬纵横,平整如天人棋局一般。凡经纬交错之处,皆摆有圆座蒲团。宾客来至岩前,便按座次落座。   毫无意外惊喜,练朱弦依旧居于末席。他刚落座,就听见身旁的妖怪私语:“怎么好像没见着西仙源的巫女?”   另一妖怪同样小声道:“我可是就指着看她们才来的!”   练朱弦这才想起,方才花园里他也曾经不小心听见凤章君与手下弟子提及此事。但他对中原格局不太熟悉,也并不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众人各自坐定,乐工开始鼓吹祭祀乐曲。掌管祭祀的云华殿殿主身着法衣、手执神幡徐徐登场,身后一左一右跟着两名道童,一人手捧云苍法印,另一人手持刻有玉清真王真名的象牙朝笏。其后又有云华殿弟子若干,手捧法器,亦步亦趋。   祭祀队列行至仰天堂前,云华殿主口诵咒语。不一会儿,石门开始放光,显现出清晰的铭文。   所谓的“开悟灵修”乃是一项极为古老的传统,原本也算是提升修为的一种捷径。   然而随着近五百年来修仙方式的变革,“开悟灵修”早已过时。而参加这种仪式的意义,也只不过是为了向云苍表示忠心。   感受不到修为的增进,练朱弦干脆偷偷睁开了眼睛。借着透亮的月光,他很快就找到了凤章君的所在。   大约十丈开外,男人正凝神打坐,神情肃穆庄严,仿佛并不认为这只是一场戏。   练朱弦继而想开去:在这晨钟暮鼓的云苍山上,这种徒具形式的“演戏”或许还有千千万万件。成天浸淫在名门正派气氛之中的凤章君,也可能早已被磨平了棱角,不再是当年那个至情至性的少年。   那么既然彼此的轨迹早已分歧,又何必要强行重合。   他正想到这里,耳畔忽然崩起一记杂音,似乎是哪个抚琴的乐工出了岔子。   练朱弦循声望去,却猛地感受到了一阵杀气。   不对劲!   他视线尚未聚焦,祭乐声已被打断。古琴悲鸣、编磬倒地。然而更让人胆寒的,还是乐工们惊恐的叫声。   练朱弦终于看清楚了:乐工席上冒出了一团巨大的黑影。它周遭包裹着浓重的黑气,唯有一双眼睛荧绿发亮,如坟冢中的鬼火。   难道是尸鬼?   也难怪练朱弦诧异——云苍贵为天下修真第一大派,想必禁卫森严,偏偏又是真王祭典这般盛大风光的节骨眼上,竟然能让一只尸鬼长驱直入?   顷刻间,那尸鬼已经撂开了几名乐工,直冲台上而来!   今夜负责警戒的云苍高级弟子大多被布置在山门及各处要道上。专司护卫要员的高手们也尚有一段距离。倒有几个修为尚浅的年轻弟子,高声上前应战。   这些弟子虽然年轻,却多少都是有些游猎经验的,此时也并不慌张。在他们看来,眼面前不过是一只小小尸鬼,倒正好在诸位师父尊长的面前出一出风头。   再看北面,包括春梧、凤章二君在内的云苍主事者全都镇定自若。侍立在他们身侧的护卫也毫无反应。显然是想要看看年轻弟子们的表现。   只见那尸鬼周身黑雾缭绕,根本看不清肢体形态,起初与那群年轻弟子远远地周旋了几回,显然不占上风。只见它突然一声暴喝,冲到近前,又冷不丁地从黑雾里探出两只细瘦胳膊,居然如同蜘蛛一般,长得惊人。而那指爪锐利如刀,在冷月下隐隐反光,只在人身上轻轻划过,伤者竟像中邪似的应声倒地,抽搐不止。   爪上居然有毒?!   中原虽然也有毒术,却鲜少如此刚猛强力。云苍又向来崇尚远战,对于近攻毒术无甚研究,那些年轻气盛的弟子这才略微有些迟疑起来。   倏忽间,那尸鬼已经撂倒数人,直冲台上而来!   台上的嘉宾虽然是各门各派的要员,却未必都身负武功。尤其是练朱弦身旁的那些小妖小怪,平日里只会巴结逢迎,如今见了凶神恶煞,早就缩成一团。   练朱弦本是可以出手的,可他领受了半天的恶气,更想要趁机瞧一瞧这些“中原正派”的能耐,于是决定按兵不动。   这边,又有几名守卫一拥而上,手中法剑亮如月光。   然而那尸鬼却似乎不知疼痛、不知畏惧,即便被捅中要害,也只不过略略停顿,继而疯狂反击!   见以暴制暴没有作用,六七名守卫各自从腰间解下一段银色绳索,变换步伐阵型,瞬间交织成一张困龙大网,朝尸鬼罩去。   这一招终于奏效,尸鬼被困龙网牢牢捆住,周身黑气逐渐散去,这才显出了原貌。   但见那尸鬼足有将近一丈高度,手脚细长、浑身青黑,尸肉干瘪。   若再仔细观察,还可以发现通体用朱砂写满了若隐若现的符文。   又是刚才那些年轻弟子见尸鬼受制,就要上前砍头。却没料到尸鬼眼中绿光大炽,张嘴喷出一道黑雾。   众人只当它是在负隅顽抗。唯有练朱弦突然厉声喝道:“屏住呼吸——!!”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那团黑雾已经扑到了弟子面前。还没来得及屏息,人就一个个失去了知觉。   而黑雾还在朝着周遭的活物扩散。倏忽之间,不论弟子、乐工还是宾朋,尽皆栽倒在地!   而更加可怖的是,没了困龙网的束缚,尸鬼也再度朝人群扑来……   情势急转直下,练朱弦不再旁观。他立刻咬破舌尖,将鲜血涂抹在嘴唇上,然后朝半空中吐出一口气。   说来奇怪,那些四散的黑气仿佛嗅见了他嘴唇上的腥甜,居然重新聚集,朝他扑了过来!   四周围的小妖怪吓得抱头鼠窜,唯有练朱弦嵬然不动。   转眼间那些黑气已经直逼面门,他张口吸气,竟将黑气悉数纳入口中,吞进腹里。   远近观战之人,莫不惊诧于他的异举。然而练朱弦吸走毒雾之后,却并未同其他人一样倒地昏迷。   只见月色之下,他肤白胜雪、眉目如画,双眸隐隐放出青光,竟似乎更加妖艳了几分,美到心惊胆战。   一时间,众人的目光全都被他吸引了。直到又听见一声狂啸,这才惊觉尸鬼已经朝着练朱弦飞扑而来!   练朱弦并不躲闪,反而伸手往怀里一摸,抽出了一柄银光鳞鳞的细长宝剑。   他将长剑轻轻一甩,剑身竟似柔软无比,左右摇摆两下,发出清脆铮鸣。   然而还没等他出招,一道剑气自北面凛冽而至。仅仅一击,便将尸鬼的脖颈斩断。   须臾间,尸首分离!   骚乱戛然而止,空旷开阔的山顶之上,众人哑口无言。   除去山风猎猎,练朱弦所能听见的,唯独只有一个从北面传来的严肃声音。   “够了。”   凤章君收剑回鞘,冷眼看着台下狼籍。   年轻的云苍弟子们知道首座是在责备他们办事不利,一个个全都垂头丧气。几位年纪小些的甚至眼泛泪光。   然而练朱弦却不得不打断他们的目光交流:“把中毒的全都搬进屋子里,人还有得救。快!”   那些云苍弟子闻言振奋,可他们并不清楚练朱弦是何方神圣,赶忙向北边投去请示的目光。   换成春梧君做主道:“既然有办法,那就赶快。”   ____   趁着其他人搬运伤者的时候,几名高级弟子准备处理尸鬼遗体。   赶在他们动手之前,练朱弦也走了过来,指点道:“尸体尚有余毒,不能直接触碰。去砍两根竹,席子架在上面,挪走。”   平白被个素不相识的异族人指挥,有人当即反问:“你到底是何人?”   练朱弦只回答:“我懂毒。”   给出了叮嘱,他再不多话,立刻转身去查看伤员。   作者有话要说:   凤章君:本仙君的剑,大有来历。   练朱弦:我的剑也不是等闲之辈!   那么问题来了,谁的剑比较长? 第5章 非礼勿视   所有伤员都在仰天堂的偏殿内一字躺开,少数还在呻~吟,多数则已经昏迷过去。   春桐、凤章二君以及其他几位殿主悉数到场。有头有脸的贵宾全都被护送回了下榻处,余下一些小门小派、小妖小怪,打着帮忙的旗号挤在殿外观看,也没人顾得上驱赶他们。   “这绝不是中原常见的尸毒,也难怪孩子们没有防备。”云苍峰上的医馆名为橘井堂,堂主谢居成精通岐黄之术,此刻正在尝试诊断。   练朱弦一边从乾坤囊里取出物品做着准备,一边点头回应:“这的确不是尸毒,而是蛊毒。”   “蛊?”谢堂主咋舌:“咱们这云苍地处中原腹地,哪儿来的蛊毒?”   练朱弦不知答案,也不回应。   一旁春梧君问道:“可需要我们提供什么器物?”   练朱弦抬头看他,顺便瞧见凤章君一脸漠然地站在旁边,心知应当是凤章君对春梧君介绍过自己的来历。便也开门见山,长话短说。   “还请仙君命人准备璎珞符纸,剪成纸人状,数量按伤者人数来算。空碗、毛笔、一碗清水,还有一个大木桶,一罐盐。”   他一说完,立刻有人下去准备。少顷,东西全都取来了,如数搁在练朱弦面前。   只见练朱弦再次摘下手套,咬破指尖将血液滴入空碗。随后再往碗内加入自带的高纯朱砂,并将二者以少量清水拌和,用毛笔蘸着,开始为人形的璎珞符纸画上眼睛与咒文。   点了睛的纸人被黏贴在了伤者额前,不多不少数量正好。随后,练朱弦再用剩余的红色混合物在木桶外沿画上数道符咒,一直延伸向伤者脚前。   一切准备就绪之后,练朱弦命令所有人退到木桶之后。唯独他自己端坐在桶前的蒲团之上,口中念念有词,少顷,突然朗声道:“开——!”   只见伤者们的嘴一张接着一张打开了,一片黑压压的雾气从喉咙里冒了出来。   倏忽间,黑气全都依附在了纸人上面,像是在吮吸着纸人的血液。   当纸人的身体彻底变黑时,练朱弦再次下令:“起——!”   只见璎珞纸人骤然站起,竟一步步跨下伤者的身躯,朝着水桶走去。   场面忽然变得非常诡异,所有人都看得目不转睛。   沾着剧毒的黑色纸人,沿着地面上朱砂与血液画出的轨迹,一步一步爬上水桶,然后摔进了加满盐的清水里。顷刻之间,符纸与黑气尽皆融化在水中,无影无踪。   差不多就在众人目瞪口呆的时候,地上的伤者竟陆续醒转过来。   “把人带走。”练朱弦向等候在一旁的云苍弟子们叮嘱:“扶去静养,这几日卧床少动。还有,无论伤者是否辟谷,一律多喝盐水。留意观察小解,不再出血才算没事了。”   那些候命弟子之中,也有几人是先前在山门殿外围观过疯子辱骂练朱弦的,此刻却都对练朱弦服服帖帖,立刻便将伤者全都转移了。   又有人问起地上的那桶盐水应当如何处理。练朱弦表示蛊毒入水即化,只需挖坑将水深埋。一年之内,土上不要种入口的蔬菜。至于木盆,烧了便是。   他正嘱咐到这里,突听一阵脚步嘈杂。方才负责处理尸鬼遗体的几名弟子闯将进来,却是首先瞥了一眼练朱弦,然后才向春梧君及诸位殿主禀报——   经初步检查,在尸鬼后背发现一处刺青,确信应是五仙教纹身。   尸鬼竟是五仙教中之人?   要说全然意外倒也未必。毕竟若论天下毒蛊之术,的确要以五仙教为尊。   然而练朱弦还是觉得奇怪——五仙教两百年来不曾登上云苍,为什么偏偏却是在今时今日,出了这档子事?!   他越想越蹊跷,仿佛落入了一个巨大的陷阱当中。四周围全是敌非友,虎视眈眈。   可越是窘境,就越不能露怯。   于是练朱弦抬起头来,从容地与众人对视,忽然发现唯独只有凤章君低着头,若有所思。   他在思考什么?   练朱弦无法继续推断,因为已经有几名云苍弟子走上前来,将他团团围住。   心知不妙,他正色道:“这是做什么?!”   春梧君和颜悦色道:“还请毒仙见谅。蛊毒在中原毕竟稀有,如今这山上唯独只有毒仙一位五仙教中人。还请毒仙配合调查,也好还仙教一个公道。”   练朱弦环视四周,殿内是云苍门人,殿外是各路门派。此事若不弄个水落石出,必定会让五仙教的声名雪上加霜。   再说,若这果真是一个蓄意构陷的陷阱,就更不可以负隅顽抗。古人尚有胯下之辱,这点小事若忍不得,跳将起来,反叫旁人看了笑话。   他左右一权衡,爽快道:“练某愿配合调查,但待案情水落石出之后,也请仙君激浊扬清、以正视听。也要叫那些心存偏见的人知道,今后莫要将那些歹毒之事,尽皆算到五仙教的头上来!”   春梧君点头:“这是自然。”   说完摆一摆手,监管云苍法度的凌霄阁阁主立刻上前,向练朱弦抱拳施礼。   “练毒仙,得罪了。听闻南诏有以符咒驱使走尸的异术。不知你身上有无驱尸符?”   不待练朱弦回应,他又扭头朝着两名云苍弟子使了个眼色。   两名弟子领命上前,却又面露难色,显然是不敢与练朱弦接触,唯恐染毒。   练朱弦干脆道:“我自己来。”   说着,他就除下了腰间的乾坤囊,将里面装的各种符纸、器物逐一取出,再倒转囊袋以示彻底空无一物。   凌霄阁阁主盯着几枚用金丝箍住的竹筒,问:“敢问里面是何物?”   练朱弦道:“宠物”。说着拔去竹塞,稍作抖动,只见青蛇、蜘蛛陆续爬出,在他手臂上游走,做亲昵状。   殿外围观的人群好一阵窃窃私语,无外乎又在感叹旁门左道之术。   练朱弦不理他们,照旧将宠物收好。   “劳烦毒仙出示帽靴。”凌霄阁阁主又道。   练朱弦依言脱下脚上的勾头靴,又取下头顶的混元银花冠,足下与帽中俱纹有避邪符文,此外别无它物。   凌霄阁主又道:“在下听闻发辫里也能藏匿符咒。”   二话不说,练朱弦伸手便将发髻拆散。一头微卷长发登时如长瀑垂落,衬着苍白的肤色、妖异的绿瞳,红馥馥的朱唇,可谓香艳。   殿外隐约传来倒吸凉气的声音,恐怕又有人要传说他有一半狐仙血统的事了。   练朱弦的头发里显然也没藏匿任何可疑之物,但嫌疑并未解除。   果然,凌霄阁主又道:“中原科举之试前,为证考生端正清白,需令其在众人面前解发袒衣而视。如今不知毒仙可愿效仿,以堵悠悠众口?”   练朱弦心头微愠,表面上却连眉毛都不动一动。   五仙教地处南诏,气候湿热,教中人衣着轻薄、以金银、纹身为饰,袒露上身并算不得什么。更何况,若要他在一群令他厌恶的人面前露怯,那才是比羞辱本身更加羞辱的事。   于是他开始摘下项间银饰,又脱下衣袍外层的罩纱——那其实是一张巨大的蛇蜕。然后是腰间的镶银革带。再解开雀翎色的窄袖罩袍,只余一件黑色中衣。   脱到这里,练朱弦的手指稍稍停顿了一下。   此时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他身上。左手边不远处似乎有人动了一动,不过练朱弦没有看过去,因为他听见春梧君又发了话:“罢了,不要再难为毒仙!”   “不必纠结,我们南诏人,没你们中原这么扭捏。”   练朱弦并不想领春梧君的人情,他用一种近乎于轻蔑的眼神扫过在场的众人,然后大方地解开了中衣的绳结。   柔软的黑色中衣滑落,其下竟再无白色亵衣。练朱弦的半身就这样裸裎在了众人眼前。   殿内的云苍诸人尚且没什么反应,殿外却已经窸窣起来。   有人道:“南诏人竟然不穿亵衣?!”   有人感叹:“脱光了瞧,倒的确是个男人,真是可惜了那张脸。”   还有更多的话没来得及传进练朱弦的耳朵里——陡然间,从左边刮起一阵大风,竟将偏殿所有的隔扇门齐刷刷地合拢了。   练朱弦循着风向望过去,凤章君甩了一甩衣袖,面无表情。   此刻,偏殿内只剩下云苍派的主事者。练朱弦继续看向凌霄阁主:“我的衣服有没有毒,不查验一下?”   两名云苍弟子这才上前,从练朱弦的衣服里搜出了碎银、火折、木梳以及匕首一柄。此外,贴胸的暗袋里还藏着一块玉佩。   就连练朱弦自己都忘了这块玉佩的存在。他心里狠狠打了一个突,立刻抬头去看凤章君。   不知幸或不幸,凤章君似乎并没有注意到那块玉佩;又或者他其实看见了,却忘记了这块玉曾是他自己的随身之物。   衣裳检查完毕,凌霄阁主再问:“适才在山顶灵庙前,我见你手持一柄软剑,此剑如今藏匿在何处?”   练朱弦道:“就在我腰上。”   众人这才往他腰间望去:只见裳衣之上、胯骨之下,有一圈符文刺青环绕腰际,仿佛灵蛇游走。想来那柄软剑竟是以人为鞘,不用之时便化为符文,缠绕在他的腰间。   作者有话要说:   妖怪甲:那恐怖小美人穿着衣服挺瘦,怎么衣服一脱身上肌肉也不少?   妖怪乙:瞧那腹肌,瞧那腰线,啧啧,敢情还是个练家子呢,有哪个男人敢对他出手!   妖怪甲:那你刚才还说……哎呦,怎么突然好痒!(使劲挠)等等,老哥你脸怎么回事?!   妖怪乙:我脸?(使劲儿摸)哎呦!哎呦怎么肿成猪头了!   练朱弦:醒醒吧,你们俩本来就是野猪精。   凤章君:(一扇衣袖,把所有门都关上)胡闹!   ——   理论上练朱弦只脱了上身,裤子还好端端的。就当是展示纹身了。   为啥不脱?因为裤子没口袋(不,其实是因为脱了要被锁了= =)   以及感谢橘井堂友情客串,这个名字快要成为我文里所有医院的代名词了。   ——   有新读者觉得练朱弦脱衣这段太憋屈羞辱,简单解释下意图哈~   首先,五仙教不是大门派,恰恰相反是个小门派,而且是当年战败一方   其次,云苍主场,五仙劣势,云华殿主摆明挑衅,小不忍乱大谋。古人胯~下之辱尚且能忍,让一个成年男子脱去上半身衣服,虽是耻辱,但若不忍,必定招致更多麻烦   第三,五仙教地处湿热,服装本就清透暴露,上半身以纹身为饰,不可以中原观念视之   第四,同样面对耻辱,有人会觉得羞辱、生气、恼羞成怒。而有些人则会轻蔑、记仇、或者一笑了之。练朱弦虽然外表美丽,内在却是很男人的,绝不可能因为脱衣裸上半身就扭捏羞耻~~(除非是面对心爱之人,倒还有些可能吧)   第五,中原有脱衣服检查的习俗的,科举那个是存在的,甚至还要扒开耳朵鼻孔和那啥等地方查看,只不过中后期改成了大家一起洗个澡换一套统一发放的干净衣服 第6章 跟我回家   这边搜身完毕,种种物品也没有任何可疑。在春梧君的吩咐下,两名云苍弟子小心翼翼地服侍练朱弦重新将衣服穿好。   这时又从殿外传来敲门声,进来一名弟子禀报,称查明练朱弦入山时骑着白马一匹、又曾在莲池放生过一条红鱼,不知是否需要进行剖杀查验。   此话一出,练朱弦终是按捺不住了。   “有道是株九族尚祸不及家犬。现如今云苍逼着宾客袒衣裸身还不算,竟连一鱼一马都不放过。敢问贵派究竟是堂堂名门巨擘,还是草木皆兵的惊弓之鸟?!”   偏殿内一片死寂。所有目光再次汇集在了练朱弦的身上,看着这个就连当众袒身都面不改色的异族护法,为了两个弱小生灵而展露怒容。   凌霄阁主语带不屑:“正因为云苍是名门正派,所以才有必要站在绝大多数人的立场上考量!什么是顾全大局,我看阁下还须更多了解。”   说着,便扭头要向弟子下令。   然而有人却比他快了一步。   “没这个必要。”   发话的竟是一直静默旁观的凤章君,“那条鱼我见过,没什么稀奇。至于马匹存放之处离山顶尚远,若说有毒未免荒诞。”   “……凤章君言之有理。”那凌霄阁主见主君淡然否定,不得不改变态度,准备将弟子打发走。   “等一下。”这下轮到练朱弦发难,“如今正身也验了,既然什么都没找到,那凌霄阁主是否该还练某一个说法?”   现场的一众目光顿时转移到了凌霄阁主的身上。   “我只是例行公事!”凌霄阁主自认为理直气壮。   练朱弦却冷笑:“看来我果真是在南诏窝得太久了,不知中原礼仪之邦,原来将当众袒衣视为‘公事’。大真人与凤章君可真是‘教育有方’。”   见他忽然掉转矛头,凌霄阁主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地就去看两位主君的脸色。   春梧君站得稍远一些,尚且不知是何反应。而凤章君始终面无表情。   可正当众人以为二位尊主不会开口时,却听见凤章君清晰利落地说出了两个字:“抱歉。”   主君既已发话,那凌霄阁主自然也无法继续狡赖,只见他嘴角抽搐两下,终是抬手抱拳:“练毒仙……适才得罪了!”   练朱弦知道他心里不情不愿,自然也懒得回话。   这时春梧君也开口和事道:“今夜之事委实蹊跷,云苍必会追查下去。时辰不早,门外的宾客是走是留都该给个交待,别让人觉得云苍失了礼数。”   几位阁主与殿主领命,纷纷带着手下弟子离去。春梧君又亲自走到了练朱弦面前。   “方才实在多有得罪,只是还要劳烦毒仙暂且留在山中,协助云苍释疑解惑。”   练朱弦心知自己走不脱,便也不多生事端,自顾自整理衣衫。   紧接着,春梧君又道:“重华,便由你替我好好照顾毒仙。起居用度,皆以贵客之礼相待,切不可丝毫怠慢。”   练朱弦没料到这种展开,倒是一旁的凤章君已经默默点头。   转眼间,殿内弟子与殿外看客已经走了一个干净,只剩练朱弦还在与那一堆没穿戴上去的银饰作斗争。   刚才那些云苍弟子检查时弄坏了一小串银珠。此刻有几粒恰巧落到了凤章君的脚旁。   估摸着他也不会帮忙去捡,练朱弦正准备弯腰,却冷不丁发觉头顶上探过来一截剑尖。   是凤章君抽出了佩剑——正是方才以气劲砍下尸怪头颅的那一柄。   只见他将剑尖探向地上的银珠,明明是银锡成分的小小圆珠,竟如磁石一般主动滚了过来,吸附在剑刃上。   看着剑格上的凤凰造型,练朱弦突然意识到,这把剑应该就是大名鼎鼎的“凤阙”。   传说之中,锻造这把剑所用的并非铁矿,而是古往今来诸多战场上遗留的杀人兵器。而它原本的主人,也不是凤章君这位名满天下的正道高人。   三十五年之前,度朔山尸王称霸一方。他命手下前往天下至阴至寒之处,收集凶戾不祥的兵刃,投入练炉之中。   此后,七位被掳来的掠剑师,花费三年时间精心剔除杂质,又用整整十年千锤百炼,最终铸成绝世妖刀。而这七位剑师及其家人,也成为了妖刀的第一批祭品。   此后,以云苍为首的名门正派围剿度朔山,双方鏖战七个昼夜。胶着之时,凤章君只身突入,于万千妖魔之中取下尸王首级,奠定胜局。   此后,尸王妖剑收藏于以冶炼闻名于世的瘗兵山庄之中,却不改邪祟秉性,屡次闯出祸端。瘗兵山庄最终将其重新熔炼、锻造为凤阙剑,赠于凤章君。   说来倒也奇怪,这妖剑到了凤章君手中便服服帖帖,甚至能够随着凤章君心意而动,做出许多不可思议的事情。也正因此,凤阙剑成为了兵器谱上资历最浅、排名上升最快的神兵利器。   练朱弦虽然身在南诏,却也听过不少凤阙剑的传奇。却没想到,原来凤章君还会拿来它来做这么便利的小事。   此刻,只见凤章君将剑尖抬起,那几颗小银珠就沿着剑身一路滚下来,不偏不倚全都落入了他的掌心。   随后他朝着练朱弦伸出手来。   练朱弦这才发现凤章君也戴着黑色手套。他接过银珠装进暗袋,继续整理衣冠。   只听凤章君又问:“五仙教中,无论男女装束都如此隆重?”   日常情况下当然不会,说白了还是我们五仙教太过淳朴,才会盛装出席这场鸿门宴——练朱弦如此腹诽,却不想费劲解释,只随便点了点头。   等他终于装束停当,便跟着凤章君出了偏殿。   刚才还热闹非凡的山顶上,如今已是一片寂静。只有云苍派的弟子三三两两地巡逻,远近一片灯笼光点。   凤章君领着练朱弦往后山走,一路上两个人沉默无语,只听见沿途虫鸣蛙唱、泉流淙淙,反而更显得幽静。   他们最终来到一处别院,与其他建筑都远远地隔离着,虽然并不寒酸,但的确更像是弟子思过的地方。   练朱弦也不多问,跟着凤章君进了小院。迈过门槛时,他明显觉察到自己穿过了一层结界障壁。   院落并不大,布置得倒颇为雅致。西南角上有一眼泉池,池畔竖着假山,山上立着一株垂枝雪松,华盖似地倒悬在庭院中央的长桌上。   至于长桌上,摆着一个茶炉、一副茶具,居然像是有人在此吃茶。   凤章君领着练朱弦横穿庭院,掀开南向屋檐下的竹帘,再把门推开,眼前是一间正房,乌木的桌椅,墙上挂着松石条屏,空气中还有一股百和香气。   正房右侧立着一架雕有梅树的圆光罩,绕过罩后的屏风便进了卧房。卧房并不算大,却收拾得雅致素静。床上铺着月白色的锦被,枕旁还放着几卷书。   练朱弦虽不熟悉中原的待客之道,却也觉得这里不像客房,反倒像是有什么人在此常住。   他正准备询问,却听凤章君开了口。   “你手里有我的玉佩。”   ……他刚才果然还是看见了的!   练朱弦心里一突,可又不知凤章君究竟是何态度,于是干脆一语不发。   凤章君停顿片刻,冷不丁道:“这块玉被我送给了一个叫阿蜒的女孩。”   练朱弦眉毛微跳,并不相信他当年真会连男女都分不清楚,却还是稳住了表情:“我才不是女人。”   凤章君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过去太久,的确记不清了。我只记得阿蜒有一双好看的绿眸。”   听见“好看”两个字,练朱弦不自然地扭了头。因此凤章君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听到声音徐徐传来:   “……至少,如果我是操纵尸鬼的杀手,就不会选择这种时机来与你叙旧。”   这话的确在理,可凤章君却道:“或许的确不会,又或许是你身负使命而不自知。”   这摆明了是在离间他与五仙教的关系。练朱弦嗤笑:“我入仙教的时间比仙君您入云苍的时间还要长,若说我不了解五仙,那仙君您又是否足够了解云苍?”   凤章君反问:“你一直都在关注我的动向?”   练朱弦答得也是滴水不漏:“五仙教虽然远在南诏,但也身在江湖。以您的身份与云苍的地位,想要完全没听说过,那也是很难了。”   凤章君轻“哦”一声:“所以你早就知道我在,却偏偏选在这种时候来找我。”   说来说去,还是在怀疑。   练朱弦没有再费劲正面解释。他扭头看向房间东侧的墙壁,那上面悬挂着一幅山水挂画,似乎正是云苍风景。   他看着画,轻声叹息:“……云苍山这么高,您整天站在山顶上,是不是觉得山脚下的人活得跟蝼蚁没什么区别?蝼蚁的生活能有什么趣味,它们为什么不放下一切,朝着山上爬?”   “我并没有轻蔑于你的想法。”凤章君的声音依旧是严肃的,甚至有些无趣。而且,他又在用那双深黯的、沼泽似的眼睛看着练朱弦。   练朱弦毫不畏缩,亦回望着他。   两人默然对视了片刻,凤章君突然发问:“想不想再去看看刚才的尸鬼。”   练朱弦一愣,既有些动心又忍不住猜疑:“……若我想,你就能带我看?”   “可以。”凤章君干脆得仿佛早就做出了决定,唯独附上了一句但书——   “不过只要走出这座院子,就别再提及当年旧事。这座山上远比你以为的更加复杂。”   作者有话要说:   练朱弦:我就不信当年你把我当成了女孩!   凤章君:……   练朱弦:既然记得我,为什么白天我和你搭话,你反而不认?   凤章君:我没有不认,只是那时候说话不合适   练朱弦:你的意思是,隔墙有耳?怪不得他们连我放了一条鲤鱼的事都知道!   凤章君:云苍不是表面上那么平静的   练朱弦:果然还是五仙教好啊。 第7章 沾染凤章君的气息   对于尸鬼,练朱弦自然是大有兴趣。凤章君倒也说到做到,立刻领着他出了院子,走捷径前往橘井堂医馆。   深夜的云苍山里万籁俱寂,医馆周边却灯火通明。   把守堂口的弟子发现凤章君驾到,急忙问安,却又对同行的练朱弦露出警惕的眼神。   以凤章君的地位,自然不必做任何解释。他径自领着练朱弦穿过几进院落,来到西侧第三进小院门外。   院外的守卫为凤章君打开了院门。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道黑影从屋檐上一闪而过。   “你们两个跟去看看。”凤章君吩咐守卫,又叮嘱:“小心安全。”   守卫弟子得令,立即追寻黑影而去。凤章君则示意练朱弦跟随自己继续往院子里走。   院内点着灯的只有一间厢房,便是停尸之处。屋内不大,杂物全都被清理出去,临时堆放在院子里。按照练朱弦之前的建议,房内四边和角落里都撒了盐,连墙壁上也泼了盐水。   屋子正中央是一张同样用盐水浸透了的木桌,桌上用湿布遮盖着的,便是那具尸鬼。   考虑到尸身还有余毒,练朱弦建议由自己负责验尸。凤章君丢过来一个黑色皮革的刀笔囊,里头是全套解剖刀具,大小利刃全都闪着寒光。   练朱弦随便挑了一支趁手的,拿起来将湿布挑开。那具狰狞的尸体就再度进入了他的视野。   不对劲。   那颗不久之前才刚被凤阙剑气斩断的头颅,居然已经“长”回到了尸鬼的脖颈上,却只连着一半,看起来歪歪斜斜。   更诡异的是,尸体耳边还放着一朵白花。   “有人缝合伤口。”练朱弦找出了脖颈上暗淡的丝线纹路。针脚并不齐整,说明干这件事的要么是个生手,要么激动紧张。   想起凌霄阁主提到过尸体背上有纹身,练朱弦立刻着手查验,然而尸身僵直庞大,他试了几次,居然纹丝不动。   正当他准备找些硬物辅助支撑时,凤章君却默默伸出援手,轻轻松松就将尸体翻了过去。   这力道,不是一般的大。   练朱弦发现凤章君的黑手套其实很精致,不仅指尖有金属甲套,手背上似乎还有金色符纹。   云苍峰上气候凉爽,却远未到需要佩戴手御寒套的地步,或许那怪力的奥秘就在手套上。   练朱弦虽然好奇,却也明白这不管自己的事。他回过神来,很快就在尸体后背上找到了纹身。   “不怎么像五仙教……光线太暗了,还有蜡烛么?”   “没。”凤章君否定得干脆,却将手探向腰间。   他腰间系着金玉蹀躞带,带环上挂着乾坤囊,或许装着照明的法宝。   练朱弦好心提醒他:“你摸过尸体,手上可能染了毒,别污了其他宝贝。”   凤章君闻言停下动作,然后走开两步,直到墙角才将手套摘下。   不明白他在捣鼓什么明堂,练朱弦也不想偷看,继续观察尸身。   刚才他说尸背上的纹身不怎么像五仙教,其实有些违心。   如果抛开利害关系、就事论事,他也承认纹身的确眼熟,只是极度地抻拉变形了,显然当初刺上去的时候,尸体应该不是现在这种体型。   所以,它到底是不是五仙教徒?   练朱弦暂时没有头绪,可他知道自己必须赶在凤章君之前找出答案。   正想到这里,昏暗的室内突然亮起一道夺目白光。   还没意识到白光从何而来,说时迟那时快,练朱弦看见尸体腹腔里飞出了一个细小光点,径直朝着他撞了过来!   心脏骤然狂跳,练朱弦感觉正在被一柄利刃自上而下剖开身体。他痛得眼前发黑、蜷缩起来,一手扶住桌角努力保持平衡。   不知过了多久,疼痛渐渐消失。练朱弦勉强睁开双眼,发现自己已经被扶坐到了墙根下。   “怎么回事。”凤章君像是关心,又似乎例行公事。   “……”   在开口回答之前,练朱弦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腹部。   疼痛已经完全消失,衣物也完好无损,仿佛没发生过任何事,极可能是某种急性毒~药引发的临时幻觉。   在并不完全掌握情况的前提之下,练朱弦担心自己的发言会给五仙教带来麻烦,便只摇了摇头,表示没有大碍。   随后他才发现,刚才那团刺眼的白光如今已悬浮在了屋顶高处,将周遭照得纤毫毕现,想必应该就是凤章君从锦囊里摸出来的宝贝。   借着这片明光,练朱弦再去看桌上的那具尸体,顿时又瞠目结舌起来——   那具长手长脚的巨大尸体,不知何时已缩小到了常人尺寸,就像一具寻常干尸,再无奇特之处。   他赶紧动手确认,尸背上的纹身也跟着恢复原状,无论颜色纹样,都可以确定此人生前正是五仙教徒。   看过了纹身再将尸体翻回正面,练朱弦又愣一愣。   这竟是一个女人。   尽管尸身干枯脱水,却仍旧不难看出这曾经是一位美貌女子。长而卷翘的眉毛,小巧挺直的鼻梁,几乎无法将她与那个大闹仰天堂的狰狞尸鬼画上等号。   但要解开谜团,也不困难。   练朱弦抬头看向凤章君:“仙君是否方便现在搜魂?”   凤章君又干脆摇头:“尸首刚搬进这里时就搜过,没有魂魄反应,只是一具躯壳。”   这也是练朱弦意料之内的结果。   寻常人死后,若无执念,则七日之内魂魄离体而去。眼下这具尸首枯瘦干瘪,怎么看都已死去多时,找不到魂魄倒也正常。   他正思忖,却听凤章君反问:“听说五仙教有一种香窥之术,只要有尸身,无须搜魂也能知晓过去因果。”   “这倒不假。”香窥乃是五仙秘术,练朱弦认为它远远凌驾于中原的一切搜魂术法之上。如果有机会,他不介意让凤章君“开一开眼界”。然而此刻,他却只能摇头。   “香窥所需的材料太过稀有,我未随身携带,做不了。”   说到这里,他又不想让凤章君误以为自己在推卸责任,立刻提出了新的线索:“不过我还有办法确认她的身份。”   “怎么确认?”   “认蛊。”   事到如今,练朱弦也无意于否认事实:“从纹身来看,这名女子的确曾是五仙教徒。按照教中规矩,蛊宗弟子会留下蛊母,只要尸身内的蛊毒能与蛊母匹配,便知姓氏名讳。”   这个办法似乎可行。凤章君稍作权衡,问练朱弦:“你骑马过来,用了多久?”   “四天三夜。”练朱弦比了个数字,“翻过几座山,而且遇上晋江洪泛,因此时间略长了一些。”   凤章君轻叹一声:“这么多年了,五仙教怎么还是没个像样的神行之术。”   这并不是一个疑问——几乎普天下的修真者都知道五仙教只能依靠徒步或者骑马行走天下。究其原因,有人说是南诏疆域狭小,轻功与马匹便足矣;也有人说,五仙教当年也有一套诡谲迅捷的神行绝学,只是战败乞和之后,被中原正道勒令废止,如同剪除了雄鹰的羽翼。   回想当年,李重华也是被玄桐用马匹送回的柳泉城,可惜还是迟了一步。   练朱弦不知应当如何回应,索性沉默不语。   于是凤章君径自抛出了决定:“明日由我送你回五仙教,只需一个时辰。”   ——————   刚才被凤章君遣去追赶黑影的守卫陆续返回,禀报说黑影遁入后山竹林,随即不知所踪。另一边,练朱弦对尸体进行了初步检验,也没有特别的发现。于是两个人决定结束今晚的探查,为明天保留体力。   离开橘井堂,两个人沿原路返回之前的院落。凤章君不知从哪里召来一名道童,服侍练朱弦洗漱。   “这样合适么?”练朱弦看向凤章君,似有犹豫:“若我没猜错,这里应当是你的居所,那我岂不是鸠占鹊巢?”   “无妨。”凤章君淡然:“天色已晚,再让人准备客舍还需要时间。你若不嫌弃,便在此将就一宿,我自去厢房打坐便可。”   说着,他不给练朱弦推辞的机会,转身就出了门,不过多时脚步声已经远去。   洗漱完毕,道童离去。留下练朱弦独自在卧房里。   尽管凤章君将床榻让给了他,可他却并不打算躺上去——出门在外,无论住店还是借宿,五仙教徒一律席地而卧或另择铺盖,绝不使用现成的被褥。   至于理由倒也简单:世人皆以为五仙教浑身带毒,但凡教徒触碰过的东西,无论被褥器物,总免不了被销毁的下场。为免给别人增添麻烦,亦是借机让人敬畏,五仙教便有了这约定俗成的规矩。   眼下,练朱弦倒不是担心会糟蹋这一床锦被。他只是单纯不想躺上那张床,因为在那沉沉的百和香下面,肯定隐藏着凤章君的气息。   他知道自己会五味杂陈。   作者有话要说:   会飞的云苍和短腿的五仙,毕竟道长是远程,五仙教的话是带宝宝的刺客吧(大误)   是的,凤章君身上应该带着一股淡淡的百和香,请叫他香香攻主……   以及香窥又上线了哈哈哈哈亲切吗 第8章 我想搂你的腰   短暂考虑过后,练朱弦选择了南面窗下的罗汉榻。   榻边的书架上堆着不少书,他随手挑了一本来看,发现书中记叙着海内各处鬼魅妖怪修行的诀窍法门,粗略一翻,种种方法稀奇古怪,有些甚至荒诞不经。   凤章君也会看这种不知真假的江湖传闻?   练朱弦觉得不可思议,出于好奇也试着翻阅起来。不过天色毕竟已晚,没翻几页他就打起了哈欠,第一章还没看完便沉沉昏睡过去。   罗汉榻很硬,也没有合适的铺盖。练朱弦知道,这肯定不是一个舒服的夜晚。   可他却没料到,自己会在这个不舒服的夜晚,回想起那段更不舒服的往事。   云苍山中的后半夜,气温断崖下跌。尽管门窗紧闭,可阵阵寒意依旧混在雾气里,钻进房间。   练朱弦并没有醒来,他裹着外袍在罗汉床上翻了个身,整个人突然往下一沉。   坚硬的床板消失了。倏忽间,他被四面八方涌来的冰凉液体所吞没。   记忆与梦境发生了混淆,他本能地挣扎起来,可是寒冷却无孔不入,迅速夺走了他的体温。   练朱弦无法控制地颤抖着,他觉得身体正在朝着深渊不断下沉。无比真实的窒息感迫使他大口喘息,却始终无法缓解痛苦。   就在这时,一条带着淡淡百和香气的锦被落在了他的身上。   寒冷被阻挡在外,温暖熨帖而来。   追逐着舒适的温度,练朱弦伸手去拽肩上的被子,却摸到了另一只手。   触碰仅仅只在一瞬之间,那只手又迅速地撤走,而练朱弦也沉沉昏睡过去。   此后,一宿无梦。   第二天清早、未过卯时练朱弦就醒了。刚睁眼便感觉身上有些异样。   盖着的外袍被收到了靠椅上,取而代之的是一床水色锦被,用银线绣着苍松仙鹤。   练朱弦很快确定这就是凤章君床上的被子,而将它盖到自己身上的,也只可能是被子的主人。   心旌微摇之际,练朱弦听见窗外有衣物飒飒摩挲声。他将窗户推开一道缝隙,恰好可以望见池畔空地。   在那里,一道高大背影长身鹤立,手中的凤阙剑在旭日下反射着熠熠光华。   早起的凤章君正练着一套行剑。练朱弦对于中原武学无甚研究,但还是能够看出这一套剑舞得行云流水,再联想到昨晚凤章君一剑剁下尸鬼头颅,可见他的武学造诣应该也是非凡。   如今不少修真者沉溺于术法修行,却忽略了武学素养,以至体格虚弱,反倒被庞大的法力压垮,轻则精神涣散,重则走火入魔——看来凤章君应当是没这种担忧。   不忍打搅对方练功,练朱弦就倚在窗棂上暗自远观,直到凤章君收起剑势,回头朝这边看过来。   两个人对上了眼神。   凤章君首先发问:“醒了?”   “嗯。”想起被子的事,练朱弦不希望凤章君误会自己是在嫌弃他的寝具,于是额外附上一句感谢:“昨夜有劳仙君了。”   凤章君收剑入鞘,没有回应,反倒问了一句毫无关系的话:“用膳?”   练朱弦摇头表示无需早膳,凤章君便示意他洗漱收拾,准备动身前往南诏。   小半时辰过后,收拾停当的练朱弦跟随凤章君离开小院,来至崖边。   只见凤章君伸手比出一个敕令,凤阙出鞘,划出一圈寒芒,飞至崖边半空之中。   凤章君信步踏上剑身,回头等待练朱弦。   练朱弦看看那细长的凤阙剑,再看看脚底的云海深崖,难得老实地摇了摇头。   “有没有更加…平稳些的办法?”   凤章君并未多说,又从乾坤囊中取出璎珞符纸,两三下折成纸鹤模样,向半空抛出。   金光闪过,纸鹤竟然化形成为一羽比人还高大的肥硕仙鹤。   “如何?”   “…行吧。”   练朱弦咬一咬牙,跨上肥鹤。   谁知才刚坐定,那仙鹤突然仰脖长啸,一飞冲天!   练朱弦修行百多年,却还是头一遭在天际翱翔。他只觉得身体时轻时重,头脑阵阵晕眩,心脏突突狂跳,浑身肌肉都紧绷到了酸胀,无比难受。   如此窘境之下,他也顾不得颜面,只紧闭着眼睛,死死搂住仙鹤脖颈。   大约过了一炷香,仙鹤飞得平稳些了,练朱弦这才勉强睁开眼睛。   眼前竟是一片雪白!   茫茫云海近在咫尺,仿佛唾手可得。大片云朵相互挨挤、堆叠,雪白绵软、厚实紧密,仿佛可供人踩踏站立。   练朱弦看得入迷,不禁淡忘了恐惧,甚至还想伸手摸摸那丝绵般的浮云。   突然一阵横风袭来,云海被吹出个大窟窿,露出下方崚嶒的山峦和盆景似的树木河流。   练朱弦这才想起自己是高悬在百丈半空。他瞬间晕眩,一个发软,险些从仙鹤背上翻滚下去。   所幸有人及时将他扶稳。   “小心。”一路沉默的凤章君终于有了点儿存在感。   “……”   被他这一扶,练朱弦霎时清醒过来,自觉丢脸羞愧。再不东张西望,只眼观鼻、鼻观心,双手抱定鹤颈,老老实实地当好一名乘客。   云端飞行果然高效,不出一个时辰,二人便已来至南诏地界。   只见远方云海之上,兀立着一座雪域高峰,在日光下明亮耀眼如同熔金。   那便是五仙教世代守护着的圣山——神外雪山了。   凤章君催动脚下凤阙缓缓降下云头,仙鹤紧随其后。穿过云层时,四周围的雾气瞬间包围过来,将视野填成一片雪白。   反正凤章君也看不见,练朱弦干脆将脑袋埋进了肥鹤丰厚的背羽里,直到觉察出风力变小、气温升高之后,才又匆忙抬起头来,装出一副从容不迫的模样。   穿过云层,他们便下降到了足以看清地表景物的高度。   南诏气候湿热、土壤肥沃,放眼望去遍地红花绿萝、古木参天。若再定睛细看,还能发现一些古庙废墟,几乎已被藤蔓淹没。   练朱弦对于南诏了若指掌,可他毕竟是头一遭从高处俯瞰全景,稍稍比较了一番,才猛然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   说起来,这里还是他与凤章君当年遇险、分别的“故地”。   他立刻去看凤章君,可男人依旧是一副古井无波的淡定模样,也不知是否记得这里。   转眼间肥鹤已经平稳落地。练朱弦生怕它这就变回符纸,赶紧翻身下鸟。却没料到自己这一路高度紧张,双腿早就绷得酸软了,刚沾地就一个趔趄,结结实实跪在地上。   凤章君闻声回头,默默瞧他一眼。   …丢脸!   练朱弦头脑一热,恰好看见不远处立着一尊被荒草埋了半身的石像,他倒头就拜,然后若无其事地掸掸衣服、起身。   凤章君也不问他在做什么,只扭头看向前方:“若我记得没错,往前就是五仙教地界。”   “……正是。”腿已不再软了,练朱弦摸出个瓷瓶,倒出绿色药丸,“谷中多瘴气,外人容易中毒。这是解药。”   “不妨事。”凤章君却不接受。   练朱弦以为他是怀疑药丸有诈,也不勉强,“若有不适,及时告诉我。”   正前方是一座陡峭岩壁,覆满了藤萝灌木。走得近了,才能看见绿叶掩映之中藏匿着一个不大的洞口,喷吐着阵阵寒意。   一手撩开藤萝,练朱弦主动提醒:“洞里有蛇,跟紧我,别闹出太大动静。”   凤章君依言跟在练朱弦身后。洞内湿暗局促,身材高大些的人都必须弯腰低头。   好在狭道只有一条,蜿蜒下行。他们摸索着走了二十来步,回声豁然开朗。   山腹内空间应该很大,还弥漫着一股怪异的腥臭。凤章君看不清周围,只能听着练朱弦的脚步以及身上银饰轻响,亦步亦趋。   但这个办法很快就无效了。   山洞向前延伸的同时,仿佛又伸出了无数旁支。从四面八方反射回来的声响,严重扰乱着听声辩位。   想起练朱弦提到过洞穴里有蛇,万一踩到摸到总归是个麻烦,凤章君尽量压低声音问:“需要照明么?”   “嘘——!”练朱弦猛然截断他的话音。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两旁洞穴深处传出阵阵异响。   像是皮囊漏气的“丝丝”声,还带着诡异的摩擦。   ……是蛇的嘶鸣!   凤章君立刻醒悟过来:自己那一声询问,走漏了活人气息,惊扰到了洞中生灵。   只听那嘶鸣之声清晰响亮,这说明蛇若不是近在耳畔,就是大得实在超乎想象。   无论真相是哪一种,都不是好事。   凤章君发现面前的黑暗里亮起了一双硕大的、似曾相识的绿色眼眸。   作者有话要说:   大蛇甲:激动,小主人带着对象回谷了!快去告诉教主!!!   大蛇乙:唉呀妈呀,当年我就说这俩小子长大以后肯定在一起。   大蛇丙:赶紧出个本子,《云苍仙君和五毒护法的百年恋情》   今天也是助攻一百分的五仙教大蛇应援团!   (出本子的大蛇太太不能叫大手,因为它没手,可以叫大尾) 第9章 腹黑哥哥肉麻弟弟   的确是大蛇!   凤章君尚未反应,练朱弦的声音就传了过来:“没事,都是‘夜游神’。”   凤章君这才发现蛇眼不止一对,它们前前后后游动过来。一时间嘶鸣四起,阴风阵阵,还夹带着浓重的腥臭。   “没事的。”练朱弦又重复一遍,语气平静。   紧接着,凤章君听见一声尖细的哨音,在黑暗中盘旋而起。   几乎就在哨音响起的同时,蛇鸣声停了下来,荧绿的眼睛一双双地消失,重新隐没于洞穴深处。   “我让它们走了。”练朱弦轻声道,“不可以照明。大蛇只在夜间活动,强光会伤害它们的眼睛。”   伴随着他的解释,凤章君忽然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贴上了自己胳膊。   他本能地后退半步,随即又发觉那是一只手。   “……是我。”练朱弦的声音不知为何有些别扭,“前面的路有些不平,你搭着我,这样方便些。”   说着,他的手一路往下,摸到了凤章君的手腕,然后拽起来,搭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两个人都戴着手套,触碰的感觉并不真切,唯有一点模模糊糊的压力和重量,在黑暗中倒也并不尴尬。   没有人再说话了,凤章君安静地跟在练朱弦身后。洞穴一路向下迂回盘旋,又走出大约一炷香的时间,前方再度现出荧绿的微光。   那不是蛇眼,而是被大片绿叶掩映的出口。   习惯了云苍峰上开阔壮美的绝景,凤章君一时间竟无法消化眼前这曲径通幽的景象。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站在了山谷底部。   放眼望去,一切全都是五光十色——那是各式各样、高矮错落的茂盛植物。长的圆的尖的、红色绿色黄色的叶片簇拥挨挤着,稍有微风拂过,叶尖就会摇落水滴,仿佛一场艳阳下的水晶雨。   凤章君再回头去看,洞穴的出口原来隐藏在百丈深崖的底部。崖壁上爬满了湿苔与野杜鹃,陡峭无比,如同天然屏障。   好一个世外桃源。   “再往前就是五仙教了。”见他驻步观察,练朱弦又问了一遍:“前面瘴气多,真不用祛毒药丸?”   凤章君摇头:“走罢。”   ———   练朱弦领着凤章君在湿热的山谷里穿行。   脚下几乎没有路,遍地都是高大的灌木,摇曳着颀长叶片。半空中还垂下藤蔓,垂挂着丰厚的花穗,空气里也弥漫着花粉的浓香。   凤章君留意到,灌木丛中隐藏着不少奇形怪状的雕像。仔细分辨,不是毒蝎蟾蜍,就是蜈蚣、蜘蛛或者长蛇。它们髹饰着彩漆,潜伏在草丛里,栩栩如生。   不待凤章君询问,练朱弦便主动解释,看似平静的山谷中其实暗藏着瘴疠与陷阱。石像则是路标,不时改换方位,指向唯一安全的道路。   至于解读石像的办法,只掌握在五仙教弟子手中。   “安全起见,但凡外人入谷,都需要蒙住眼睛。”   练朱弦的这句话让凤章君停下了脚步:“那现在要照做么?”   “不必了。”练朱弦摇头,“以仙君的修为,蒙与不蒙应该也没什么区别。”   芜杂繁茂的绿意还在向前蔓延,大约半柱香过后,前方景色开始了变化。   植被飞快地稀疏起来,并最终彻底湮灭得一干二净。裸露出的黑色土壤显然并不贫瘠,不知为何偏偏寸草不生。   凤章君以为这是人工开辟的农田,然而又前行几步,却发现事情并不简单。   光秃秃的地表上,只伫立着一枝红花。   却不是他此生见过的任何一种花。   这是一朵色泽鲜艳的怪异花卉。单论花形倒与牡丹有些相似。然而花朵之下只竖着一茎直杆,再无半点旁枝与绿叶。仿佛一枝绢花,头重脚轻地插在土壤里,古怪至极。   凤章君正欲细看,却听练朱弦警告道:“此花名为‘葬身’。乃是教中罪人血肉所化,全株剧毒,方圆数丈之内寸草不生。仙君切不可触碰!”   说话间他们又往前走了十几步,地里的红色葬身花越来越多,最终竟开成了一片腥红妖艳的血海。   练朱弦虽然没有明说,但凤章君也能感觉到,五仙教快要到了。   果不其然,只见前方花海里赫然伫立着一块青色巨岩。仔细看去,岩上铭着三句话。   「非请勿入,负心勿入,罪徒勿入。」   过了“三勿”石碑,血腥妖艳的葬身花海戛然而止,植被重新繁茂。   走过一座架设在涧流上的小桥,前方现出一尊巨大的孔雀雕像。雕像两侧的箭毒木下立着数名黑衣的五仙教弟子,肤色栗褐、深眸卷发,是典型南诏人的样貌。   其中两位高级弟子见到护法归来,立刻上前迎接。可看见练朱弦的身后还跟着一位中原模样、月白法袍的仙君,顿时又露出了警惕的目光。   练朱弦安抚他们:“不必紧张。教主可已回到谷中?”   一位弟子照实回话:“教主深夜才从东边归来,如今恐怕还在听瀑居休息。”   ——   与之前的谷道一样,五仙教内同样是植被繁茂、郁郁葱葱。参天古树连绵成海,绿荫遮天蔽日。树上藤萝缠绕,花朵随风摆荡。   所有的道路全都夯筑在地势较高处。稍稍偏僻些的低洼沼泽里,紫绿色的毒雾缭绕。不时可以看见毒宗弟子戴着厚重的面罩与手套,精心照料着毒田里的植物与昆虫。   前往听瀑居的这一路上,练朱弦遇到不少教中人,无论长幼全都亲切地与他招呼。   然而所有这些人,却在看见凤章君的同时,无一例外地流露出了警惕戒备、乃至敌意的神情。   又绕过几座竹楼,前方传来瀑布声。   只见一挂白练从孤立的翠绿山丘上垂落,在山脚汇成湖泊。波光粼粼,清澈见底。   而山丘旁的浅滩处修建有一座三层竹楼,名为“听瀑居”,便是现任五仙教教主、也就是练朱弦师兄玄桐的居处。   练朱弦领着凤章君进入听瀑居的院落,请他在院中稍事歇息,自己独自入内通传。   刚才守门弟子说玄桐可能正在休息,练朱弦径直穿过一楼西侧的游廊,绕到了临湖的水榭。一推开门就看见满室的波光粼粼。   一位肤色黝黑的英俊南诏男人,正在轩窗下的胡榻上打坐。   而在他身旁的椅子上,则懒散地倚靠着一个与练朱弦差不多年纪的可爱青年,手中摆弄着一张摊开的芭蕉叶,叶片上堆着些色彩斑斓的干花。   练朱弦还没开口讲话,那可爱青年便抢着笑了起来:“咦?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我刚收了今年的第一批情花,来看看成色?”   练朱弦看也没朝那堆干花上看一眼,“我这里有更要紧的事,云苍的凤章君就在门外。”   “凤章君?凤章君……”弄花青年稍微想了想,顿时惊叫起来,“不就是小华吗?你一直心心念念的小宁王李重华?他真的来了?!可他不是云苍的吗?!”   练朱弦被他嚷得一阵头疼,赶紧做了个暂停的手势,然后将昨夜发生在云苍的骇事简单交代一遍。   弄花青年听罢连连啧舌,但总算没再多嘴,转而看向了胡榻上的教主玄桐。   保持着打坐的姿势,玄桐连眼睛也不睁开,只冷笑一声:“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练朱弦问他:“凤章君就在外面,需要与他见一面么?”   “我倒觉得没这个必要!”弄花青年突然拍着胸脯站了起来:“明明是人家冤枉了咱们,咱们虽然是小门小派,可也是有尊严有骨气的!不需要掌门师兄出面,就由我领着他去存蛊堂走一趟便是了……反正那里差不多也算是我的地盘。”   玄桐似笑非笑地道:“嘴上说得义正辞严,可做起事来比谁都滑头。我看,是你自己想见他吧。”   弄花青年把头摇成了拨浪鼓:“我又不是阿蜒,干嘛想见他?当年又不是我跟他交换了信物,也不是我心心念念的……”   不待他说完那最后半句话,练朱弦便恶狠狠道:“你待会儿要是多说半个字,就切开你的喉咙,把你的舌头掏出来打个结!听到没有!”   “你这就是标准的见色忘——”   弄花青年还想回嘴,却见玄桐缓缓睁开了双眼,一派严肃神色。   “好了,快点去吧。对方毕竟已经是云苍的大人物,不容怠慢。”   说罢,他又看向练朱弦:“此事恐有蹊跷,你要小心应付。如有不便之处,也可以交由别人接手。”   “不,我没什么不方便的。”练朱弦不假思索:“我是五仙教护法,关键时刻自然以五仙教为重。”顿了一顿,又补充道:“而且,我觉得凤章君并不是那种想要找茬的人。”   “啧啧啧,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那啥眼里出那啥——”   一旁的弄花青年还想再多嘴,却被练朱弦恶狠狠地瞪了一眼,上前抓起他的胳膊就往外头走。 第10章 不准逗我的人   两个人走出了水榭,沿回廊去往前院。   趁着这点儿时机,弄花的青年继续刨根问底:“喂,你跟你的宝贝小华相认了没有?他到底还记不记得你?”   练朱弦怕他待会儿多嘴,干脆主动坦白:“记得,但他说以前把我当成了女孩,我不信。”   “女孩?我说他当时怎么就处处护着你呢,难怪难怪!”青年偷偷拍手。   “难你个头!”练朱弦又警告他:“待会儿绝对不准提这事,否则打死你喂蛇没商量!”   说话间二人已经到了前院。只见凤章君负手立在庭院里,正仔细研究着一株从树上倒悬下来的藤蔓。上面开满了吊钟形状的玲珑花朵,五光十色。   “这种植物叫做情花,是制作情蛊的材料。”青年笑吟吟地主动搭话。   凤章君这才扭头看着他们:“世上果真有情蛊?”   “但凡是人们希望拥有的东西,即便没有,也是会有的。”言毕,青年抬手作揖:“我是五仙教药宗宗主林子晴,仙君也可以叫我药师或者阿晴。”   听他自报山门,凤章君似是回想起了什么:“阿晴?莫非你就是当年那个……”   “对,就是当年那个缠着问你讨糖吃的小阿晴呀!”药师林子晴弯眸一笑,“仙君可真是好记性。”   不意间又遇上一位故人,今夕对比,饶是凤章君也不免有所感叹:“那时候你还没这石桌高,总是哭。”   阿晴也笑道:“可不是吗?没吃没穿还老挨打,还差点成了人肉羹,换谁都笑不出来吧。”   见他俩语带亲昵,练朱弦轻咳一声,打断道:“教主连日事务繁杂,昨晚漏夜归来,如今尚在歇息。存蛊堂既是药宗辖内,便由药师与我为仙君领路,请。”   言毕,不待凤章君反应,便径自转身领路去了。   ——   存蛊堂修筑在一片名为“落星沼”的湿地中央,那里是五仙谷内地势最低的所在。   远远望去,落星沼就像一口巨型大碗,“碗”底存着一层水泽,水底厚积着浑黑的淤泥。   而在水泽稍浅些的地方,生长着有毒的水生灌木与毒树,四周瘴气浓郁,遮天蔽日。   外界通往存蛊堂的唯一途径是横跨落星沼的悬桥。上桥之前,练朱弦再度询问凤章君:“身体可曾不适?”   凤章君摇头:“无事,很好。”   药师阿晴在一旁看出了端倪:“莫非凤章君入谷之前没服过解毒丸?”   练朱弦解释:“我给过,可他不要。”   凤章君摇头:“无妨。”   阿晴左右看看他俩,勾了勾嘴角:“仙君待会儿若有不适,可以靠到我的身边来。我修习医药这许多年,身上有点儿药香,虽然比不过解毒丸,但也能够让人觉得好过一些。”   他刚把话说完,就看见练朱弦目光如刺,满满地都是怨怼。虽然觉得好玩,却也不敢再多做挑逗了。   交代完要紧事项,三个人踏上悬桥。   没走几步,凤章君便听见瘴气迷茫的沼泽里传来哗哗水声,仿佛有什么活物潜伏过来,窥视着他们的举动。   “那些都是毒蛇和鳄鱼。”阿晴又在冲他挤眉弄眼,“古有豢龙氏,是个替皇帝豢养蛟龙的小官。可实际上他们养的不是龙,而是鳄鱼。仙君以前可曾见过鳄鱼?”   虽然觉得他鼓噪,凤章君还是点了点头。   阿晴又问:“那你见过的鳄鱼能有多大?”   “一丈。”   “才一丈?”阿晴顿时笑出声来:“既然来了,那就请仙君见识见识咱们五仙教的大蛟龙!”   他话音刚落,练朱弦就厉声制止道:“别乱来!”   却已经迟了——只听阿晴一声唿哨,沼泽里瞬间骚动起来。水面沸腾似地翻涌着,就连悬桥都开始震动。   站在最前方的练朱弦心知不妙,急忙转身,扬起宽大的罩衫衣袖护住凤章君的面部。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哗啦”一声巨响,悬桥右侧不足一丈的沼泽里,一条三四丈长的巨鳄一跃而起又重重落下!   刹那间水花万丈,泥浆飞溅,悬桥不住地摇晃着,如同惊涛之中的一叶小船。   这下子就连阿晴都知道糟糕,赶忙又打个唿哨命令阿胖赶紧游走。   等到水花落尽,练朱弦一脸紧张地询问凤章君:“毒水有没有进眼?”   “……无妨。”凤章君被练朱弦保护得极好,他摇摇头,反倒发现练朱弦被溅了一头一脸的潭水,帽子歪了,几缕黑发湿哒哒地挂在额前,苍白的脸上甚至还沾着泥浆,着实有些可怜。   等到凤章君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伸手过去,替练朱弦扶正冠帽,并抚掉脸上的几个泥点,指尖最后停留在了眼角下方暗红色的小点上。   擦了两下,没有擦掉。   练朱弦也总算回过神来,小声解释道:“这是…呃…痣。”   他话音刚落,凤章君就把手收了回来,继续面无表情。   场面一时有些尴尬,所幸练朱弦反应极快,立刻就扭头恶狠狠地瞪着闯祸的林子晴:“胡闹什么!!”   阿晴也自知理亏,慌忙道歉,不等练朱弦再责备,便主动跑到前面带路去了。   悬桥尽头是落星沼中央的小岛,存蛊堂是岛上唯一的建筑。这里是教中圣地,即便一路鼓噪的林子晴也终于安静下来。   不同于谷中随处可见的轻巧竹楼,存蛊堂更像一座佛塔。绿色琉璃塔檐重压着红色塔身,上下叠了九层,看起来厚重、阴郁、甚至有些不祥。   根据林子晴的介绍,五仙教分为药宗、蛊宗、毒宗等数个不同宗派。但几乎所有五仙教弟子多少都对蛊术有所涉猎。而自学成之日起,弟子们必须留存一份护命蛊在存蛊堂内。一则方便验明正身,二来也能方便后辈们的融合研究。   不仅如此,绝大多数的五仙教弟子过世之后,护命蛊都会封入存蛊堂,就此消失于世。   林子晴将上锁的堂门打开,眼前便涌来一片黑暗,还夹带着森然的阴冷,仿佛天然岩洞,令人心生警惕。   待堂门完全敞开,凤章君终于看清了室内的陈设 ——这里应该是享堂正殿,与中原的道观颇为相似:正中央矗立着华丽神龛,屋梁上挂下巨大的神幡宫灯,两侧墙壁上则描绘着不知是何主题的壁画。   林子晴上前将供案两侧的蜡烛点燃,两团金光摇曳着明亮起来。勉强照出供案中央摆放着的神位。   「太素祖师」   凤章君越过神位再往前看,只见神龛之中宝帐低垂,帐内供奉的不是别处常见的金身塑像,而是一个华丽的黄金匣,通体錾有五色宝石拼缀成的卷草花纹。   他低声询问练朱弦:“匣中何物??”   练朱弦摇头:“不清楚,只知道是祖师遗物。”   那边,林子晴已经取出了线香,分与练朱弦和凤章君。三人各自点燃了,供奉在神案的香炉之中。林子晴与练朱弦还下跪祭拜,口诵祝祷之词。   仪式完成之后,练朱弦从乾坤囊里取出一枚竹筒,以血为饵滴进筒中,再置入一撮燃尽的香灰,将竹筒在供桌前的地板上轻磕了三下。   旋即,竹筒中有了动静。   只见一道细细的黑线爬了出来,落到地板上,开始朝着一个方向蜿蜒前行。   无需解释,唯一外行的凤章君也看出来了:这些是昨晚练朱弦从尸首身上拿到的蛊虫,它们爬到存蛊堂的哪里,哪里就藏着与它们同样的护命蛊。   真相呼之欲出。三个人默不作声,全神贯注地观察着蛊虫的一举一动。   这些蛊虫虽小,行进的速度却却不缓慢。转眼已经离开了正堂,进入右侧偏殿。   这里的陈设与正堂截然不同:整间屋子放满了顶天立地的巨大乌木药橱,每个抽屉均配有铺首与铭牌,或金或银或铜,显然有等第之别。   林子晴解释道,这些都是尚在人世的仙教弟子,总共六百一十三位。他还特意指出了属于练朱弦的那个抽屉,金铭牌金铺首,安静地待在角落里,倒是与本人性格有些相似。   尸首都搁在云苍了,蛊当然不可能从活人身上来——果然,蛊虫飞快地爬过了这间屋子,进入另一间偏殿。   林子晴说,从那间屋子开始,便都是死人的地盘了。   这间偏殿里没有精致的药橱,取而代之的是高大宽敞的木架。架上摆着一尊尊形似葫芦的硕大陶器。上边的小头敷了白~粉,再用墨笔朱砂细细地描摹出一张脸颊。下面大头则绘制了衣饰。   林子晴道,这些都是骨灰俑,护命蛊就藏在俑中。   凤章君再仔细看,这些俑的五官、发型乃至着装,每个都不太一样,美丑不一、男女有别,显然是依照蛊主人生前的特征绘制而成。   偏殿里阴冷死寂,被这成千上百个骨灰俑盯着看,实在有些瘆人。   凤章君低声问:“骨灰与蛊毒都收藏在一起?”   “俑里面没有骨灰。”练朱弦回答令人有些意外:“护命蛊最好的容器就是人体。人死之后火化,骨灰与瓷土、药草、泉水相和,捣制为为泥、烧出罐形。生前,蛊在腹中;死后,蛊仍旧在腹中。”   此话一出,气氛顿时冷寂,再无人说话。   作者有话要说:   林子晴:撩了就跑真是刺激   练朱弦:小兔崽子活腻了   玄桐:你俩闹够了没有   凤章君:原来情蛊是五仙教旅游纪念品   鳄鱼阿胖:嗷,我萌还是大尾子太太萌 第11章 原来是他干的   脚尖前,蛊虫再度翻过一道门槛,进入第二进偏殿。这里又是另一副光景。   四边贴着墙壁依旧是高高的俑架,殿堂中央却搭建了一个祭坛,坛上赫然摆着五六尊一人多高的巨型骨灰俑,假人似的,毛骨悚然。   凤章君正欲询问,练朱弦已经三言两语道出答案:“这些都是两百年前,与云苍的冲突之中殉教牺牲的五仙弟子。”   冲突结束后的那天深夜,战死教徒的遗体全部离奇失踪。过了几天,居然出现在了深山中的一处天坑内,却已经全都被烧成了骨殖。   即便是再亲近的人,也没有办法将这些尸骨区别开来。便铸成这几尊陶俑,一同供奉。   地上的蛊虫一路蜿蜒,并没在任何一尊灰俑面前停留。可诡异的是,一片死寂的存蛊堂却开始发出窸窸窣窣的怪响。   凤章君确认这绝不是错觉:他看见那大灰俑的面孔在动——原本无悲无喜、浅淡褪色的五官,忽然变得鲜艳、狰狞起来。   而那些窸窣声响也是从大灰俑里发出来的,仿佛里头躲着什么东西,正窃窃私语。   猝不及防的事发生了。   两根插在祭坛前香案上的蜡烛竟自动点燃,青绿色的火焰蹿起三尺余高。烛火将大灰俑的影子拖长了打在天花板上,鬼魅一般瘆人。   “待在这里,别动。”   练朱弦示意林子晴陪着凤章君,自己快步返回到主殿。他从香炉里取了三炷香过来,毕恭毕敬地插在供桌上,又喃喃低声解释了一通。   话音刚落,烛火霎时熄灭。再看灰俑,一个个都恢复如常。   “谢谢前辈通融,谢谢前辈通融……”林子晴双手合十,连声感激,一边伸手拽着凤章君的衣角,拼命将他往下一扇门的方向带去。   接下来的路线变得愈发诡谲:蛊虫在偏殿的角落里找到了一处不起眼的小缝隙,冷不丁地钻了下去。   这是要去何处?   凤章君很快得到了解答——林子晴不知摸动了哪里的机关,脚底一阵隆隆机括之声过后,竟现出了一个洞口。   “这是通往地下室的密道。”练朱弦也不隐瞒,“地下室里收藏着的都是罪人、叛徒的护命蛊,凶险。”   蛊虫既然已经入了地,说明云苍那具尸鬼极有可能是五仙教的罪逆叛徒,若证实这一点,反倒可以撇清与教中其他人的干系。   林子晴点燃蜡烛作为照明,三个人沿着地道往下走去。   也许是因为沼泽湿软,地道不能挖得太深。烛光很快就照出了一个方方正正的石室,正北面顶天地的一对浮雕石门,刻得是一群白骨状的死神手持法器翩翩起舞的诡异场面。白骨脚下是血海,海中又有人伸手求助。   两扇门通体施以艳丽彩绘,看上去华美而又不祥。   林子晴正在想办法开门,练朱弦回过头来对凤章君低声道:“此处地下已是本派禁地。还请凤章君在门外守候,一有结果我们会立即告知。”   说话间,门已经打开。一股白花花的寒气翻涌而出,还夹杂着难以言喻的潮气、霉味和土腥气。   凤章君倒有点庆幸自己不需要走进去。   林子晴用蜡烛引燃了油槽里的灯油。地下室的规模并不大,四壁和顶底全都是严丝合缝的大块花岗岩。岩石上也坑坑洼洼,甚至还留有清晰的刀剑劈砍痕迹。   而所有损伤之处都贴上了符箓,并打着禁咒钉。   推算起来,地下岩室应该就在一层主殿的正下方,格局也存在着呼应——正中央是一座神龛,供奉着白骨神的尊像。   而神龛两侧分别环绕着三层石台,但摆放着的并不是灰俑,而是石瓮。每个瓮身上都刻有符咒,瓮口处贴满符纸,个别还缠绕着铁锁链,壁垒森严。   “……在这里。”   练朱弦找到了短暂失踪的蛊虫,它们已经爬上了神龛右侧下层的石台边缘,并最终盘桓在了一个老旧的石瓮顶上。   练朱弦打开竹管重新将蛊虫收了回去,而林子晴已经读出了石瓮上面刻画出的名字:“曾善,以朱砂描名,是教中叛逆。”   “我没听说过这个人。”练朱弦搜寻记忆,一无所获,“这个石瓮已经有些年代了,估计不是我们这一辈的。”   林子晴并不准备在这件事上浪费心思:“也许应该去问问掌门师兄。”   说到这里,他用余光瞥了一眼站在门口的凤章君。   “待会儿要对他说实话么?”   “为什么不。”练朱弦显然已经有了计较:“曾善这个名字一看就是中原人氏,如今尸首又出现在云苍,无论怎么想都应该是他们中原的问题更多一些,咱们不妨静观其变。”   说着,两个人便返回到门口,将曾善这个名字告诉凤章君。   并无意外,凤章君也没听说过这号人物。   存蛊堂里再没有其他线索,三个人沿原路返回湖边的听瀑居。这一次,练朱弦提出让林子晴陪伴凤章君在正堂稍坐,由自己去请教主玄桐出来。   他人前脚刚走,林子晴一边顺手为凤章君斟茶,一边又开始挤眉弄眼:“仙君哥哥身上有夜游神的气味,可是从后山的洞穴过来的?”   凤章君点了点头。   见他愿意交流,林子晴更进一步凑了上来:“那天你和掌门师兄离开之后,阿蜒又昏迷了三天才醒转过来。还没睁开眼睛呢,就哭着喊你的名字,说梦见你被夜游神给吃了。”   凤章君仍旧面无表情:“你是什么时候把玉佩给他的?”   “他醒了我就给了啊!但我们从没去过柳泉。刚开始是因为阿蜒要养伤;后来是因为我们决定拜入五仙教、可教中规矩未成年不能擅自外出;再后来……”   说到这里,林子晴突然轻叹了一口气:“再后来就发生了很多事。总之你成了大名鼎鼎的云苍仙君,而我们则忠于五仙教……不知不觉就变成了陌路人。”   说着,他忽然又凑得更近了一些:“不过依照现在的局势,咱们两派的关系是不是就要缓和了啊?你是不知道,当初阿蜒听掌门师兄说让他去云苍的时候,耳朵尖都红了喔……”   “林子晴————!”   厉鬼索命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林子晴像一只被掐住了脖子的公鸡,飞快地噤声并扭头看去。   门口,站着一脸愠怒的练朱弦,苍白的脸颊此刻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红晕。而站在他身后的,正是五仙教这一代的教主,玄桐。   ———   “曾善,的确曾是五仙教弟子,但她只在教中待了短短不到十年。在此之前以及之后,她都是云苍的人。一个潜入五仙教的眼线。”   正堂之上,玄桐抛出了一个惊人的开场。   对于当年冲突的双方而言,这无疑是个尴尬的话题。但要厘清脉络,却必须触动这层旧疤痕。   玄桐看向凤章君:“此次我教护法受贵派之邀出席法会,想必彼此都存了一份化干戈为玉帛的善意。只是展望未来并非意味着避讳过往,尤其是在曾善这件事上,更是需要有一说一,弄个清楚明白。”   凤章君也点头回应:“求同存异,本应如此。”   双方达成了简单的共识,玄桐这才将往事徐徐道来。   曾善是被云苍派到五仙教来的眼目。她不是中原来的第一个细作,应该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可她却在当年的那场浩劫之中发挥出了独一无二的作用。   事情过去了两百余年,彼时就连玄桐都还只是一个髫龄幼童。而在他的记忆里,曾善是一个天赋极佳、冰雪聪明的女子。   许多年前的某一天,她坠崖跌入谷底,被当时的教主诺索玛救起。此后不久便拜入教主门下,潜心研习蛊术。论起辈分,倒还算是玄桐的小师叔。   然而这个深受同门信任与关照的女人,却在五仙教被中原诸派围攻之时,倒戈相向,甚至出卖了护送诺索玛出谷的路线。导致数十名精英弟子惨遭屠戮。若非蛊王及时赶到,恐怕就连教主也无法幸免。   往事不堪回首,即便玄桐已然轻描淡写,可练朱弦仍然心头发紧。   他又偷眼去看凤章君,男人依旧面无表情,眼神死水无波。   还是林子晴追问:“不知那曾善后来如何?”   玄桐道:“那日血战之后,曾善竟又跑回到谷口附近徘徊。恰好被守卫撞见,就地处决。”   “那尸体呢?”   “不知道。”玄桐看了一眼凤章君的月白色法袍,“休战之后就被她同门领回去了,我亲眼所见,领尸那人穿着云苍法袍。”   这正是重点中的重点,练朱弦追问:“师兄可记得那是何人?什么身份?”   这问题原本有些强人所难,却没料到玄桐干脆地点了点头:“那人我记得很清楚,因为只有一条胳膊。”   “独臂?”练朱弦心中咯噔一声,立刻转向了凤章君:“云苍上下可曾有断臂之人?”   凤章君点头:“确有因伤致残者。至于具体断臂之人,则要回山向宗务处调取名册。”   “或许不必那么麻烦。”练朱弦提供了自己的见闻:“昨日我在云苍山门殿外,恰巧遇见一位独臂人士。他不仅经历过当年浩劫,更对我教恨之入骨。”   “……你见过怀远了?”凤章君居然也知道这个人。   练朱弦点头:“看起来他在山上很有名。”   “我知道他,因为他负责看管云苍的旧经楼。”凤章君据实以告:“此人辈分不低,可性情阴郁古怪,喜怒无常。他在山上无亲无故,整日躲在旧经楼内整理书籍。我所知道的也仅止于此。”   练朱弦假设:“也许他主动与其他人保持距离,就是为了在旧经楼里窝藏曾善的尸体。要想验证这一点,也并不困难。”   凤章君点头:“回云苍找他。”   双方既已达成共识,自然事不宜迟。然而就在凤章君准备告辞离去之时,却被玄桐留住了。   “子晴、阿弦,你们先出去等着,我与凤章君还有几句话要说。” 第12章 练朱弦就交给你了   待到林、练二人离去,玄桐踱步到凤章君面前,神色似乎有所缓和。   “凤章君此次邀请我教出席云苍法会,若能最终化解南诏与中原修真界的怨怼,亦不失为天下幸事。”   凤章君摇头道:“我才应当感谢教主昔日救命之恩,若不是月下那一声哨响,我与阿蜒恐怕早已不知埋骨何方。也正因为那次机缘,才让我比云苍的任何人都坚信,五仙教德行无亏,与中原正道一般无二。”   “德行无亏,一般无二……”玄桐因为这样的褒扬而勾起了嘴角,却不是微笑而是叹息,“难得凤章君对我教青眼有加,只是云苍峰上,持有偏见之人恐怕也不在少数。否则阿蜒也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被迫袒衣检视。”   听他提起这些,凤章君面色微凛,却不做否认:“曾善之事我一定会追查到底。无论幕后主使是何人,又有何居心,我都会给你们一个交代。”   玄桐含笑点头:“也请你用心保护好阿蜒。他不仅仅是五仙教的护法,更是曾与你患难与共的兄弟,莫要让他失意。”   凤章君应了,随即起身告辞。原路走出听瀑居,就看见情花藤下林子晴与练朱弦正在等候。   他还没走过去,阿晴已经凑了上来:“仙君哥哥,掌门师兄与你说了些什么?”   练朱弦却一把将阿晴逮住:“别胡闹了,你不是还有事吗,快滚!”   阿晴依言滚远了,于是又剩下来时的二个人,一同离开听瀑居,沿原路往谷口走去。   约莫走了半炷香的工夫,练朱弦忽然停下脚步,指着右手边的一条岔路:“出门在外,如今这一身不太方便,我的居所就在附近。不知仙君可否稍待片刻,容我做些调整?”   其实凤章君早就觉得他浑身银饰琳琅,美则美矣,却也太过招摇。于是两个人便上了岔路,往林翳深浓的秘境里去了。   练朱弦的居处名为“画境”,是一片远离尘嚣的静谧之地。谷中气候湿热,此处却颇为凉爽。大抵是因为头顶的树冠遮天蔽日,而远处的高山融雪又汩汩而来,带走了燥热与瘴毒。   前方山谷狭窄处并立着两株老树。枝端缠绕着几株蔓乌头,蓝紫色花藤如瀑布般垂挂下来。   撩开“瀑布”便是一片小树林,林下的灌丛里掩映着无数珍贵药草。或许是因为食源充足,林间鸟鸣啁啾,居然还有绿孔雀悠闲踱步。   景色优美,但修筑在树林边缘的竹屋就不那么起眼了。屋内宽敞,陈设却不多。除去一些竹制的日用品之外,房梁上还倒悬着风干中的草药,散发出淡淡清香。   练朱弦将凤章君请到外间暂坐,又从地窖里取出一个小坛,坛里是千年雪水。   他为凤章君倒了水,转头就进了内间,开始脱下盛装。   刚脱到一半,他听见凤章君问话:“当年那些孩子,如今全在谷里?”   “不是全部。”练朱弦据实以告:“大家在谷里休养了数日,之后那些还记着家的都被送了回去。不记得或是不想回的,也有一些被送往大焱和南诏的孤独堂。余下只有我、子晴与少数几人决心留在谷中学艺,可也是过了好多年才陆续通过入教考试。”   凤章君若有所思:“这些人如今也该是教中股肱了罢?”   练朱弦却轻声叹息:“有人根基浅薄,寿尽而逝;也有人学艺不精,走火入魔身亡;但更多的还是死在魑魅魍魉之手……总之,如今余下的只有我跟阿晴而已。”   这倒令凤章君有些意外,可他又联想到自己身上——从柳泉城到浮戏山,再回归云苍峰,其间的生离死别又何尝会比这小小五仙教中的悲欢离合来得轻松。   也唯有这种时候,他才能真切地感觉到,自己已在世上活过了百年。   世人都说最大的痛苦是无常;可唯有活得久了才看透,其实无常才是人生常态。若想证道成仙,不参透这一点绝对不行。   所以凤章君从未想过成仙。   他正思忖着,只见面前竹帘一动,练朱弦已经重新收拾停当,走了出来。   摒弃了繁冗不便的服饰,练朱弦换上一身茛纱黑袍。腰腹、手腕和脚踝全都用织锦束紧了,又将头发扎成马尾,显得利落轻快。   凤章君倒没说什么。得知练朱弦已经准备就绪,他放下茶盏就往外走。   ————   与中原诸多门派一样,五仙教内部也无法御剑而行。因此直到走出山谷,凤章君才重新召唤出了纸鹤。   短短半天之内二度飞上高空,练朱弦显然已经有了些心得,再不至于紧张到麻痹。   由于有了目标,凤章君御剑更疾,仅用半个时辰就从郁热的南诏飞回到了清凉的云苍山巅。   一落了地,他就召来几名守卫。吩咐他们立刻带人去仰天堂、橘井堂等处寻找怀远的踪迹。而他则领着练朱弦径直朝旧经楼而去。   旧经楼是云苍峰背阴处的偏僻院落。大约两百年前,山峰被雷电劈中,落石导致流瀑改道,冲毁了临近的几处宫观建筑。当时的掌门认为是天意,并未进行修缮,而是下令让宫观搬迁、异地重建,旧经楼就是其中之一。   在凤章君的带领下,练朱弦很快就见到了它的真容。   那是一栋几乎与瀑布比邻的危楼,周身包裹着一层朦朦胧胧的水汽。云苍峰上其他的建筑都是丹楹刻桷,唯独它浑身的修饰都已朽烂冲净,反倒丛生着一层厚厚的凤尾竹,倒像一只千年的绿毛老龟,荒诞诡异。   二人顶着隆隆的瀑布水声走进前院,地面一片湿滑,到处都是东一簇西一簇的青苔。   “……看这里!”练朱弦指向一侧的围墙——那里的青苔留有几道近乎于平行的刮擦痕迹。刮擦处裸露着砖墙,说明痕迹尚新。   他伸手比了一比大小,的确像是尸鬼留下的。   但除此之外,再无任何离奇之处。   “跟紧我。”凤章君继续领着练朱弦往里走。   一楼的正门是虚掩着的,门内没有烛光。而且显然是怀远布了结界,一走进室内,瀑布噪音顿时销声匿迹。   无法立刻习惯这突兀的死寂,练朱弦一边揉着轻微耳鸣的耳朵,一边放眼望去——全都是书、书、书。   凤章君曾经简单地提起过,旧经楼被废弃时,就地淘汰了一大批品质不良的刻本书籍。然而这些废书对于怀远而言却显然意义非凡。   它们组成了他的卧榻、枕头、书案、坐垫,乃至御寒的被褥和照明的灯烛,在这潮湿阴暗的死寂世界里,给予了他文字本身所无法给予的温暖。   即便可以肯定怀远就是尸鬼的操纵者,可一想到这个独臂人在如此艰难的环境里独活了两百年,练朱弦也并不因为真相即将水落石出而感到欣快了。   受到潮气的侵蚀,西侧厢房已经坍塌,一楼余下的空间并不算大。凤章君很快巡视了一遍。   “楼梯塌了,有尘灰,应该很久没人上去过。”   怀远不在这里,但这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里应该有一个密室、一个能将曾善的遗体偷偷保存两百年的环境。   无需沟通商量,凤章君与练朱弦默契极佳,立刻分头搜寻起来。   “这个,正常么?”练朱弦很快就有了发现,他用手指的是一双鞋。   乍看之下,这是一双规规矩矩的鞋,整齐并排在书榻前面。但是仔细观察,却又显得无比诡异。   “不正常。”凤章君俯身捡起了其中的一只,皱着眉头正反查看。   他从未在云苍峰上见过如此破烂的鞋——尽管鞋面似乎还是好的,可是鞋底却早已经磨穿了,脚掌与脚跟都是大洞,余下的鞋底浸着一层乌黑的血垢。   “厚生堂会为弟子发放衣装鞋袜,有求必应。”为避免练朱弦误以为云苍峰苛待弟子,他不得不如此解释。   练朱弦则若有所思:“既然已经磨成这样了,为什么不用纸张来做鞋底?就算赤脚,恐怕也比趿着一双破鞋要来得舒适。”   道理虽然如此,可一想起怀远那疯疯癫癫的模样,却又似乎不难理解。   凤章君将破鞋丢回书榻边,却又扫见书籍堆垒的缝隙之间隐约落着什么东西。   他将书砖左右推开,随着光线的抵达,那东西竟也明亮起来了。   “是珍珠。”练朱弦拈起来放在了掌心里,“珠上有孔,应该是饰品的一部分……中原的男人喜欢珍珠?”   凤章君抬头:“更像女子的钗饰。”   当他回答的时候,练朱弦已经挥手将更多的书砖推开。书榻分崩离析,在显露出的尘垢之中,散落着更多的珍珠,以及一支变黑的银钗。   怀远为何会有女子的首饰?答案就在银钗的边上。   “暗门。”   凤章君抽出凤阙剑,沿着地面上一点受潮变形的缝隙楔入、撬动。   吱嘎一声,一块木板被撬起,显露在眼前的是一条地道。 第13章 夫夫探洞   “门派里一直传说旧经楼里有间密室,却也只是听说,从没人找到过。”拿出火折子走在最前面,凤章君轻声道。   练朱弦紧跟在他身后,默默欣赏着那宽阔挺拔的后背,一边没话找话:“密室有什么用?”   “不清楚,但听说设置了一些机关。总之,你别跟得太紧。”   “……好。”突然的提醒让练朱弦有些难堪,他立刻放慢了脚步。   与五仙教存蛊堂的地道不同,旧经楼下面的这条通道幽深而又曲折。大约走出了二三十步,周围齐整的砖壁就变成了凹凸不平的岩石,甚至还有石钟乳犬牙交错。   练朱弦的指尖在洞壁上轻轻一抹,一层黑灰,说明有人频繁地打着火把经过这里。地上还有一些被折断的石钟乳碎片,断口雪白,应该是最近这几天才脱落的。   机关的传说似乎是事实——沿途有好几处洞壁上留有暗器机括,头顶的石钟乳之间也藏着不易被发觉的冷箭;不过全都锈迹斑斑,像是古战场上的枯骨。   保险起见,凤章君还是捣毁了所有的机关,这对于凤阙剑而言不过只是小事一桩。   跟在后头的练朱弦闲来无事,目光逡巡几下,又落回到了那个宽厚的脊背上。   好像,在很久很久以前,那个叫做阿华的少年,也是如此义无反顾地站在自己的身前。   过去与未来在这昏暗的洞穴里交叠,一切都似真而非真。练朱弦忽然很想伸手去抓住那片在自己眼前摇摆的月白色衣袖,抓住那个离他如此之近,又似乎很远的故人。   却在这时,凤章君停下了脚步,回过头来。   两人四目缓缓相交,静默片刻。   “听见没有。”凤章君指出了一个大概的方向。   练朱弦这才开始留意,远处的确隐隐传来哗哗的水流之声。   “是瀑布。我们沿着山体转到瀑布附近来了。”   果不其然,沿着洞穴又走了四五十步,越来越潮湿。绕过一个弯,前方有了微光,只见一个半人来高的洞口,完全被瀑布覆盖住了。唯有一旁的洞壁上依稀刻有“琅嬛”二字。   练朱弦虽是南诏人,却也知道中原的“琅嬛”有指代书库之意。想来这里应该就是那个传说中的密室入口,只不过在数百年前被改道后的瀑布所掩盖了,终至无迹可寻。   云苍乃是中原第一修真大派,被云苍郑重收藏的书卷,又该记述着什么样的内容?   练朱弦不由得兴奋起来,暗自希望凤章君不会介意让他瞧上一二。   洞穴还在曲折之中延展着,空间越来越宽敞。因为落后了四五步的距离,练朱弦只看见凤章君手中火折子的光芒突然暗了下去——狭窄的甬道变成了宽敞的石室。   石室里的情况暂时还不明朗,凤章君伸手拦住练朱弦不让他继续前进。然后又从乾坤囊里取出明珠,投向高处。   石室之内瞬时明光大亮。稍作习惯之后,练朱弦从凤章君的身旁望出去,看见的却是与想象当中截然不同的场面。   不像是书库,倒更像是储藏室。   石室里没有类似书架的东西,只在四面洞壁上开凿着许多石龛。这些石龛里摆放着各式各样的杂物——水盆、陶罐、铁箱、木质人偶和成捆的兽皮。不止如此,就连洞顶上也悬挂着各种风干的草药,甚至还有一串串的蝙蝠和蜥蜴的尸体。   而更加诡异的是,所有这些杂物的摆放都是凌乱、甚至东倒西歪的,仿佛刚刚经历过一场浩劫。   但在这片杂乱的最中央,却保留着一片奇怪的空白。   确认石室内部没有机关之后,凤章君终于迈开了脚步,练朱弦也紧随其后。他们很快发现那片空白区域其实是一张石灰岩质地的石台,灰白色的石板上留着大片大片黑褐色的污渍,大致能够辨认出是个人形。   “你看。”   练朱弦所指的是石台右侧的一口朱漆木箱,凄惨地歪斜着,没有上锁的箱盖吐出了藏匿在里面的物品。   各式各样,颜色鲜艳、做工精美的衣裙。珍珠、碧玉以及各种金银首饰。还有成盒的胭脂水粉……所有这些令无数女子趋之若鹜的美物,此刻却像是一堆无用的垃圾,在阴冷潮湿中逐渐晦暗蒙尘。   看来这些都是怀远送给曾善的东西。他们之间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   虽然不齿于他们曾经的所作所为,可练朱弦还是发自内心地好奇起来了。   或许这口大木箱子里还隐藏着更多的线索。怀着这样的想法,他弯腰想要将木箱扶正。   凤章君却突然出声阻止:“别碰!”   话音刚落,只见木箱旁边堆积如山的石灰和木炭突然滑塌下来,露出了掩盖着的东西。   各式各样、大大小小的动物白骨,交叠堆垒,数以千计。   骨殖、药草以及各种古怪的器具——熟谙蛊与毒术的练朱弦若有所思。而凤章君则在白骨堆旁捡起了一卷已经残破不堪的书册,翻动几页,旋即皱眉。   “邪术。”   有关于怀远作恶的证据已经确凿无疑,可罪魁祸首依旧不知去向。   石灰堆崩塌之后,整个石室里就开始弥漫着腐臭。赶在被熏倒之前,两个人沿原路退回到旧经楼。恰巧被派去其他各处搜查的云苍弟子们也已经汇拢在了院子里。   无论仰天堂、橘井堂还是弟子们日常出入的各处宫观,全都没有怀远的踪影,守卫山门的弟子也肯定绝没有放他离开。   可不止如此,就连曾善的尸首也跟着从橘井堂里消失了。   一个断臂的残废,还带着一具尸首,就这样在数千人的眼皮子底下销声匿迹?这谈何容易。十有八九就是云苍派内部搞的鬼——练朱弦心里明镜似的,已然透彻了七八分。   而此时此刻,他唯一拿捏不准的,是凤章君的态度。   藏匿怀远这件事,凤章君是否知情?是不是他利用某种手段,将从五仙教得到的情报提前透露给了云苍的人。   纯粹的猜测只会令人心烦意乱,练朱弦决定直接试探。   “让我试试能不能找到曾善的尸体。”说着,他又从竹筒中召唤出了从曾善尸体上采到的那些黑色蛊虫。   一见蛊虫重出江湖,周遭的弟子们顿时齐刷刷后退几步留出了安全距离。然而无论练朱弦如何驱使,蛊虫却始终停留在竹筒上,不作任何动静。   “怎么回事。”凤章君主动发问。   “……感应不到了。”对于展现出来的结果,练朱弦也有一些困惑,“也许尸体已经远离了蛊虫能够感应得到的范围,又或者尸身已毁。”   说到这里,他主动看向凤章君:“怀远将尸体偷偷保存了这许多年,为何偏偏选在现在销毁?莫不是殉情?”   凤章君没有作答,因为练朱弦需要的显然不是一个简单的摇头。   他抽出凤阙剑平举至眼前,轻弹了一下剑身。   只听一声铮鸣,剑身上亮起几行符咒。   凤章君默念法咒,持剑一挥,无数光点从剑身上四散飞逸。   搜魂,是修真各派最为常用的一种法术。人死之后短则数日、长则经年,魂魄凝聚不散。通过搜魂之术,能够搜寻尚未离散的亡魂、与之交流,可以破解许多悬案。   根据施法人的能力强弱,搜魂的范围也各有大小。强大如凤章君者,一盏茶的功夫搜遍整座云苍峰自当不在话下。   果不其然,男人很快就睁开了眼睛。   “怀远还活着。”他十分肯定,“我搜不到他的魂魄。”   怀远活着却下落不明,而曾善的尸体却极可能已经被毁——此间种种微妙,相信只要是明眼人就能感觉到。   练朱弦陷入了沉思。   ———   怀远虽然不知去向,可尸鬼一案已经证实与五仙教没有直接关系,所以此刻的要紧事,就是去向春梧君禀明实情,然后广布陈情贴,为五仙教及练朱弦洗脱污名。   留下几名亲信弟子对密室进行整理搜查,凤章君领着练朱弦离开了旧经楼,准备先回他的小院做些梳理。   一路上,凤章君始终保持着沉默,直到入了小院、把门一关,方才转向练朱弦。   “在去见春梧君之前,我有些事要对你说。”   “莫非是关于怀远?”练朱弦说出了自己从刚才就开始思考的事,“你是不是想告诉我:就算春梧君愿意发出陈情贴,洗清我与五仙教所受的污蔑,有关于尸鬼的真相也不会被昭告天下?”   “没错。”凤章君对他的通透聪明并不意外:“怀远虽然神志不清,但毕竟是云苍中人。春梧君身为代掌门,想必会尽量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身为一家之长,自然不希望家丑外扬——对此练朱弦表示能够理解,可他却又抛出了一个更加尖锐的问题。   “这么说起来,眼下藏匿怀远、销毁曾善尸体的人多半就是春梧君了?他又是如何知道怀远才是炮制尸鬼的那个人?是怀远主动自首,还是有人偷偷地向他通风报信?”   这显然是在暗指凤章君走露风声。然而凤章君却丝毫不为所动。   “即便是我通风报信那又如何?囚禁怀远、处置带毒的尸体,有何不妥之处?”   他毫无愧色地直视练朱弦,反倒令练朱弦一时语塞。   的确,这原本就是一场由云苍派发起的调查。在整个过程中,自己充当的不过是一个协助的角色。如今真相查实,云苍派内部采取制裁行动,又何必特意告知他这个外人?   真是自作多情——自己与凤章君终究是两个不同立场的人,春梧君才是那个与他比肩而立的“家人”。   但在自我否定的同时,却又有一个不同的声音从练朱弦的脑海里蹦出来。   “既然决定了要内部发落怀远,那你又为何要带我深入旧经楼的密室?”   “……”   凤章君似乎做出了某种回答。然而练朱弦却忽然什么都听不见了。   因为一种撕裂般的巨痛从他的腹部传来,瞬间就夺走了他几乎所有的意识。   就在凤章君的面前,他大睁着眼睛,颓然摔倒下去…… 第14章 第一次负接触   变生肘腋,练朱弦甚至连扶墙的机会都没有,就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所幸,他身边还有凤章君。   虽然同样不明就里,可凤章君还是迅速出手,一把将练朱弦揽进怀中。   身体落进一双有力的臂弯之中,练朱弦却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被凤章君所拥抱。相反,他正努力地蜷缩着身体,试图以此来缓解腹部的剧烈疼痛。   那里、在他的腹部深处,仿佛有一个活物正冲突莽撞着,要活生生地顶破他的皮肉、迸裂出来!   片刻之间,冷汗就彻底浸透了练朱弦的身体。在嘈杂喧闹的耳鸣声里,他只能隐隐约约地听见凤章君在询问些什么。   凭借着仅存的耐力与意志,他艰难地描述自己的感觉:“好疼……肚子、丹田里好像有东西……”   如果他的判断没错,那么状况就会变得非常棘手:从身体里取出异物并不困难;难的是他体~液带毒,无论是谁为他施术取物,都会有中毒的。   为今之计,或许只有请凤章君立刻将他带回南诏找阿晴医治。然而这一路少说大半个时辰,又如何捱得过去?   剧痛一阵强过一阵,练朱弦的思绪逐渐涣散。他无法再制定出切实可行的计划。唯有无助地缩进凤章君怀中,寻求依赖。   凤章君却一把将他打横抱了起来。   浑浑噩噩之中,练朱弦感觉自己被抱着横穿过整个院落。耳边传来门扉开关的声音,紧接着身体就被轻轻地放在了床榻上。   腹痛依旧剧烈,可是凤章君却逼迫练朱弦舒展肢体。他的动作不算轻柔,但指令明确,令人不自觉地想要服从。   在他的引导下,练朱弦咬紧牙关、慢慢舒展身体,最终勉强平躺下来。   然后,他听见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   紧勒在腰际的三股皮扣被松开了,腰带摘除下来,外袍和中衣的绳结也被陆续解开。   当微凉的空气与裸裎的肌肤相遇,练朱弦禁不住打了一个哆嗦。他感觉出有什么东西抵在自己的小腹上,冰冷坚硬的,于是勉强睁开眼睛。   冰凉的竟是凤章君的手,此刻已经脱掉了黑色手套,正紧贴在练朱弦的小腹上缓缓按压,似乎正在感应腹中之物。   他难道不怕中毒?   练朱弦正想出声提醒,却发觉凤章君准备要做的事还远不止于此——快到无法反应,抵在他小腹上的压力骤然演变成了另一种剧痛。   凤章君的指尖探入了他的肚脐,并且还在使劲用力,竟硬生生插进了他的腹中!   即便是在不堪回首的童年里,练朱弦也从未有过比这更可怕的遭遇。此时此刻,他无比清晰地感觉到腹部的皮肉被凤章君一点一点、硬生生地撑开、撕裂。   起初是两根手指,然后是一整只手,都从创口里探了进去,掏挖摸索着。   远超极限的剧痛触动了求生的本能,练朱弦连声哀叫,仰身想要逃开。可是凤章君却顺势揽住了他的脖颈,迅速在他的脖后画了一道符咒。   “知道你不易……很快就好,再忍一忍。”   伴随着这句话,练朱弦感觉一种冰凉的感觉从脖颈开始向身体各处蔓延。   疼痛依旧,可他的身体却失去力气、瘫软下来,任由凤章君随意摆弄。   腹部的掏挖感还在持续,练朱弦浑身上下都被冰冷的汗水浸透了,连视线也变得湿润而模糊。   他就透过这种模糊的视线看着凤章君。但是很快,就连凤章君的身影也开始朦胧起来,仿佛随时都有可能化为一片虚无。   “……阿蜒,醒醒。”   在虚无之中,隐隐约约地传来了一个声音。   “醒醒!”那声音更加响亮了一些。   是凤章君!   练朱弦陡然一凛,勉强打起一点精神,努力地想要寻找那人的下落。   可是眼前依旧一片白雾茫茫。   他张开嘴,嗫嚅着,却不知道应该发出什么声音。   “我在。”凤章君却做出了回应,“别怕。”   练朱弦又动了动嘴唇,很快就感觉到下巴被轻轻托住,嘴唇上贴来什么微软暖热的东西。紧接着一股药汁渡入口中,起初微凉,但很快就温热了,还带着一点熟悉的百和香。   药汁入口之后没过多久,视线便开始了恢复。   白雾虽然退散,几近虚脱的练朱弦却依旧无力挣扎,唯有睁大了眼睛去看周遭的情况。   此时此刻,他正躺在内室的床上,而凤章君就坐在他的身旁,依旧是神色平静,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   腹部的疼痛减轻了。   练朱弦反复确认并不是自己的错觉——腹部的“活物”感已经彻底消失,那种撕心裂肺的剧烈疼痛也随之停止了,只余下隐隐约约的酸胀感。   待到稍微有些力气了,他再低头看下去,凤章君的手已经从他腹中抽了出来吗,此刻正在往创口上涂抹一种湿润清凉的药膏。   比起刚才的强势引导,现在的动作倒轻柔如同抚摸。   连练朱弦忽然觉得创口有点痒——不是被蚊叮虫咬的那种,这股痒意是从皮肉深处、心底里滋生出来的,牵一发而动全身。   感觉手臂有些力气了,练朱弦便忍不住想要试探。倒是凤章君眼疾手快,一把将他的手抓住了:“伤口还在修补,先别动。”   练朱弦这才发现凤章君的手上沾满了血液,从指尖到手腕,一片狰狞淋漓。   他倒吸了一口凉气,顾不得身体绵软无力,咬紧牙关翻身坐起,抓过一旁腰带上的乾坤囊,翻出一小包药粉,全都倒在了凤章君的手上。   只见一阵灰烟腾起,散尽之时,凤章君手上的血污全都板结成了黑褐色的固块。练朱弦握住他的手腕摇晃两下,这些固块便一块块皲裂、掉在地上化为了尘灰。   练朱弦一边化解蛊毒,一边也不忘嘱咐:“请不要随便碰触我的血液。若是换做普通人,恐怕早就死了!”   说到这里,他却突然安静下来。   血污落尽,他便发现了凤章君手套之下的秘密——这是一只修长好看的手,然而从指尖开始,每根手指上都有一道细细的红线延伸向手背,交汇形成一个圆形咒印。   这当然不是蛊毒所造成的,却比蛊术更加诡谲,竟是练朱弦前所未见。   见他怔忡,凤章君抽回了手,重新戴上手套:“我无妨,你还是尽量不要多动。”   练朱弦这才将注意力重新转回自己身上。瘙痒还在持续,腹部的伤口已经基本愈合,只留下铜钱大小的红色瘢痕。又过了片刻,痂痕脱落,一切便了无痕迹。   他喘了一口气,伸手撩开额角浸透了汗水的湿发,眼神迷离地看向凤章君:“……我腹中究竟有什么东西?”   凤章君并未赘述。他将练朱弦扶坐起来,帮他脱下沾了血污的中衣,披上一件干净的云苍法袍,然后才让他朝床旁的月牙桌上看去。   只见桌上倒扣着一个白瓷茶盏,下面压着一张璎珞符纸。   他伸手敲了一敲茶盏,只见杯中竟然有光亮透出,透过薄薄的杯壁可以看见一枚樱桃大小的珠体上下悬浮。   练朱弦诧异道:“这是……内丹?”   凤章君又倒了一杯清水,小心放置在倒扣的杯底上,然后默默在半空中比了一个符印。   只听一声细碎的颤动声响过后,清水竟然翻腾起来,继而升上半空,凝结出一尊两寸余高、晶莹剔透的人像。   “怎么又是个女人……”练朱弦喃喃自语。   的确,水像显现出的又是一名女子,云髻堆耸、绮罗羽裳,臂弯间披帛飘舞,凛然若神女下凡。   “看打扮,应当是西仙源的巫女。”凤章君终于开始说话,“西仙源是中原的一个修真门派,只收留女子。所有拜入西仙源的女人,都要燃指供奉,以示决心。”   练朱弦闻言定睛细看,这才发现水像女子右手独缺一根小指。他心想这又是什么破规矩,和这些中原正道比起来,五仙教恐怕才是真正的正人君子。   瞥开腹诽不提,他问道:“既然是巫女的内丹,又怎么会出现在我腹中?”   凤章君反而问他:“五仙教有没有吞服他人内丹增进修为的做法。”   “当然没有!”练朱弦不满又被看作蛮夷,细细寻思片刻,眼神陡然明厉起来:“昨天夜里,在橘井堂验尸的时候,有一样东西从曾善的身体里飞了出来撞进我怀里!”   “这内丹是从曾善尸身里出来的?”稍作沉吟,凤章君从乾坤囊里取出了一样东西——正是之前旧经楼密室里的那本邪术残卷。   他翻到其中一页,转到练朱弦的面前。只见上面以狂狷潦草的字体记载着一则鬼戎邪教所谓“飞魂复生之术”。   取修真之人一名,活剖其内丹,浸泡于鸦血、蛇骨等熬制的药液中。数个时辰之后,内丹将有如活物一般,钻入尸体则死者复“生”;若钻入活人之躯,短则数日,活人也将如同行尸走肉一般。   看到这里,练朱弦默默地打了一个寒噤,不由得庆幸凤章君当机立断,替他了断了这个祸害。   又过了一会儿,他才重新将思绪转移到正经事上来——原来怀远并不是想要炮制尸鬼,而是以为自己能够复活曾善。   所以,昨天夜里怀远才会偷偷潜入橘井堂,试图缝合曾善脖颈上的伤口。还留下了一朵花。   凤章君撤下了杯盏,将内丹装入一个金丝细笼内,收进乾坤囊:“怀远怎么想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如何得到巫女内丹,而西仙源又发生了什么。”   他这一说,练朱弦便主动提议:“不如直接去西仙源。”   凤章君看着他:“你想去?”   练朱弦反问:“我不行?”   “你身体如何?”   “不妨事。”说着,练朱弦便起身想要下床。可刚支起身体,双腿就是一颤,所幸及时扶住了床沿。   他好像听见了一声叹息,紧接着凤章君也站了起来:“我现在去见春梧君,请他择日发出陈情贴。你若信得过我,就先留在这里休息。如果恢复得好,我可以带你去西仙源。”   这似乎是个可以接受的选择。练朱弦点点头算是答应下来。凤章君将他扶回床上,随即准备离去。   “等一等。”练朱弦忽然又叫住了他:“……回来的时候,能不能给我带点吃的。”   作者有话要说:   生了生了,恭喜仙君贺喜仙君,您的道侣为您生了一枚……内丹   凤章君内心戏:不愧是五仙教,原来手都没牵过就有了,这么厉害的嘛?   练朱弦:都说了是飞进来的!还有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拿什么喂我药的!   凤章君:你的体~液有毒,可我的体~液是药,这样服药疗效更好。   练朱弦:这是什么鬼设定?!还有,为什么你会不怕我的毒?! 第15章 夜半的邀请   凤章君离开了,去见春梧君。留下练朱弦一个人躺在床上,望着月白色的帐顶发愣。   也不知道云苍的这两位主君凑在一起会商量些什么。凤章君多半会把西仙源内丹的事说出来,而春梧君应该会同意发出陈情帖,但他也有可能会反对让一个南诏人继续插手调查中原修真界的事……   想着想着,练朱弦发现自己困倦了。   此刻,他正躺在凤章君的床榻上,枕着凤章君的枕头、盖着凤章君的锦被。帷帐之内弥漫着的淡淡百和香气——也是稍稍靠近了凤章君就能够闻见的。   这简直就像是直接睡在了凤章君的身旁。   若是换做昨晚,练朱弦确信自己一定会辗转难眠;倒也是“多亏了”白天的那次重创,损耗了不少体力与修为,此刻由不得他胡思乱想,眼皮它自己就耷拉了下来。   接着便是安稳又黑甜的一觉。   练朱弦素来机警浅眠,他原以为自己这一觉至多只会睡上一两个时辰,黄昏时分就能醒来。然而当他再度睁眼时,却发现周遭已是一片昏黑。   内室里一片寂静,唯有地屏外的桌上亮着一星烛光。并不刺眼,反而温厚地,像是一个守候多时的良人。   练朱弦试着动了动胳膊,体力大约恢复了大约八九成,精神也随之一振。他摸了摸腹部,伤口早就了无痕迹,可肠胃却难得地抗议起来。   果然,再怎么不食人间烟火,受伤之后还是会饥饿。   里衣沾了血污已经不能再穿,他直接披上外袍,翻身下床,想要出门去找找有没什么东西可供果腹。   才刚绕出屏风,他就看见烛台之下摆着个漂亮的螺钿食盒。盒盖半开着,里头放着几样精致的素点。   为自己倒了一杯茶水,练朱弦坐下来细细品尝。中原的糕点不如五仙教的馥郁浓烈,但是清淡似乎也有清淡的韵味。若有若无,含蓄隽永。   倒有点像是当年小华分给他们的那一小块桂花糕。   练朱弦一口气吃了四五块糕点,又从乾坤囊里取出个小匣子,将余下的全都装了进去。   解决完了腹中饥渴,人就变得从容起来。闲来无事,练朱弦决定去院子外面走动走动,一则月色皎洁,可以找个开阔地点打坐调息,若是途中遇上凤章君,还能聊上几句。   思及至此,他便整整衣冠,出门穿过了漆黑寂静的小院。却没料到才刚推开院门,迎面就吹来了一阵阴风,冷得他一连打了几个寒噤。   不对劲。   练朱弦立刻驻步在门檐下。他感觉自己正在被人注视着。   可四周明明空无一人。   虽然他还是头一遭在云苍峰上遇见这种情况,但在南诏,这种状况却并不陌生。   是鬼。有鬼魂正盯着他。   云苍峰乃是名门清净之地,正常情况下,山外的游魂野鬼是不可能游荡进来的。   而这也就是说,此刻紧紧盯着练朱弦的这个鬼,多半是死在了云苍峰上——而且还刚死没有多久。   莫非是他?   心念一动,练朱弦立刻转身回到院子里,从石桌上的茶盘里随手拿起了一个茶杯。   然后他从怀里取出一枚竹筒,打开盖子,召唤出一只金色甲背的小蜘蛛,落在杯沿上。   茶杯并不大,不过半柱香的工夫,小蜘蛛就在茶杯口上织出了一张精巧的蛛网,映着淡淡的月光。   练朱弦低头在小蜘蛛的背上亲吻一记,将它放回竹筒。而后咬破指尖,在蛛网上挤落了一滴鲜血。   “以血为贡,请亡魂指路。”   话音刚落,只见那一滴血珠竟开始在光滑的蜘蛛网上滑动。练朱弦托着茶杯,一路跟追着血珠的方向前进,不知不觉间穿过了一片僻静的竹林,又经过了几处宫观,走着走着,居然来到了山崖边。   眼下大约是亥时,积攒了一天的湿润雾岚已经从山脚升腾到了山峰。隔着渺渺茫茫的水雾,练朱弦隐约看见悬崖之外大约十多丈远处兀立着一支细小的孤峰,峰顶修筑着一座小楼,宛若空中楼阁。   蛛网上的血珠还在指引着练朱弦朝小楼走去,却有人轻声将他叫住了。   “脚下留神。”   迷雾深浓,直到这时练朱弦才发现凤章君已经站在了自己身旁。   “你也找过来了。”凤章君看了一眼练朱弦手上的蛛网。   而练朱弦则看见了凤章君手上的凤阙剑——搜魂的符印还在隐隐发着亮光。   “是不是感应到了怀远?”练朱弦问得直截了当。   “是。”凤章君干脆地点了点头。   练朱弦又问:“是云苍对他的处罚?”   凤章君摇头:“云苍从不杀戮门下弟子。”   说罢,只见他一挥衣袖,手中一张璎珞符纸飞出,竟幻化为一座悬桥,架在了悬崖与孤峰小楼之间。   “你,要带我进楼?”练朱弦诧异,“这难道不是你们云苍的内务?”   凤章君往桥上走了两步,回头看着他:“你想还是不想知道?”   “……想。”练朱弦紧走两步,跟上了凤章君的步伐。   ————   及至到了近前,练朱弦才看孤峰上的小楼前立着几名云苍守卫。他们见到凤章君便立刻低头行礼。凤章君依旧不做任何解释,径直带着练朱弦进了小楼。   在五仙教这些年,练朱弦也曾走访过南诏的几处监牢。他原以为小楼内部应当也如同牢狱一般,少不了囚笼、刑具以及肮脏的囚犯。然而直到亲眼目睹,才意识到自己错得有些离谱。   这里远比南诏的牢狱要整洁体面许多,甚至更像是普通的逆旅客房。只不过每一扇门都是铁质的,且牢牢闭锁着,每隔十来步就有人把守。   从凤章君为数不多的只言片语中,练朱弦得知小楼的正式名称叫做“思过楼”,乃是云苍派为过失弟子提供的面壁自新场所。他也是刚刚才了解到,离开旧经楼之后,怀远便被带进了这里——但是等待着他的显然并不是什么悔过自新的机会。   凤章向一名云苍守卫低语了几句,后者立刻领着他们一路向前,在走廊尽头走下一串台阶,打开了一间地下室。   在这里,他们终于见到了要找的人。   地下室里空荡荡的,一览无余。唯有角落里一卷竹席,裹着瘦小的身躯,只露出一双血肉模糊的脚底。脚边上还有一个粗粝的大陶罐。   守卫低声解释说,怀远死得太过突然,尚未来得及准备棺木。但是采办的消息已经通知下去,最快明日就可以入殓。   “他是怎么死的?”凤章君问。   守卫看了一眼练朱弦,但还是如实禀告:“具体死因尚且不知。大约一个时辰之前,外面有人将这个陶罐送入他的房间。过不了多久,就发现他死了。”   独自一人,看起来像是自杀。至于自杀动机,应当就在陶罐当中——练朱弦正思忖,凤章君已经将守卫打发走,又两三步来到了怀远的尸体前,掀开竹席。   没有错的,这就是昨日练朱弦在山门殿外见过的那个独臂人。依旧脏乱不堪的外表,甚至还半睁着眼眸,只是彻彻底底地安静了,再无法做一丝一毫的疯狂。   凤章君俯身伸手,在他的嘴角边抹了一记,有灰白色的粉末。   与此同时,练朱弦已经打开了那个神秘的陶罐。   “是骨灰。”凤章君连看都没看就给出了正确答案,“他们把曾善一把火烧了,然后把骨灰拿给怀远看。”   这下就连练朱弦也哑然了。他重新合上陶罐,然后同样来到怀远的尸体旁,先是看了看怀远不知为何鲜血淋漓的右手,然后掀开他那身早已经污脏不堪的外袍,在腹部找到了一个血窟窿。   怀远的内丹依旧在他的身体里,黯淡的如同一颗鱼目。毕竟没有哪个活人能够亲手将自己的内丹剖出来送给别人,更不用说让一堆骨灰死而复生。   “真是彻头彻尾的疯了……”练朱弦不禁感叹。   凤章君伸手为怀远合上眼睛,然后扭头看向练朱弦,仿佛在问他接下来准备如何。   稍作思忖,练朱弦问他:“你想不想知道当年的那些前因后果。”   凤章君已经猜到了他的打算:“你准备用‘香窥’?”   练朱弦点了点头。其实白天返回画境时,除了更换衣物之外,他还特意准备了一份香窥所需的材料。却没料到这么快就能够派上用处。   取得了凤章君的首肯之后,练朱弦迅速准备施咒。   他首先点燃一堆特殊的混合香料,让香气沁染整座地下室。同时,又取出一枚极其细巧的银色小刀,撑开怀远的眼皮,在眼球后方剐下了一小块肉丢入研钵,再投入符纸,用火折子点燃。   空气中短暂地弥漫起了一股令人不安的焦香,研钵内的物体很快变成了一抹焦炭。练朱弦将焦炭捣碎,再加入各种五仙教秘制的香料,最终混合出一种灰白色绵密的香粉。   他将香粉压入符咒形状的白银模具之中,脱模之后便形成了符咒形状的香篆。   “要开始了。”他提醒凤章君。   两个人在怀远的尸体旁相对而坐。练朱弦让凤章君先闭上眼睛,然后主动捉住了他的手。   “香窥的世界很大,你初来乍到,一定要小心,千万别走散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凤章君给练朱弦喂了药。   这一章,练朱弦亲了宠物小蜘蛛。   四舍五入,凤章君亲了宠物小蜘蛛。   蜘蛛:哈子卡西~~我真的是一只正经蜘蛛!   ——————   关于香窥,文中描述的合香、打香篆的过程是部分取材于现实中的古代香道。   香窥这个词是我生造出来的,最初是三年前出版的小说《香窥》里的独门秘术。这本书可以在网络电商那里买到哦~双男主日本背景推理破案题材 第16章 香窥   材质特殊的香篆被点燃了,袅袅香烟盘桓升起,在半空中描画出一道道变幻游移的诡谲符文。   依照练朱弦的叮嘱,凤章君闭上双眼,任由香气沿着鼻腔进入大脑,在那里发挥奇妙的作用。   起初只有昏黑,慢慢地开始有了一点微光,仿佛在催促凤章君睁开双眼。于是,他就发现自己已经离开了思过楼内地下狭窄的房间。   此时此刻在他面前,暮色四合。头顶一轮硕大的圆月投下清辉,落在大片荒凉辽阔的田地上。   “这里就是怀远的记忆。”练朱弦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   凤章君转过身,发现了截然不同的另一番景象——荒芜田地的对面是村庄,抑或被称做“废墟”更为确切。那些低矮简陋的茅屋,全部东倒西歪着,不过是一堆烂木与废土互相支撑着的残骸。   耳边,朔风的呼啸愈发响亮了,还送来影影绰绰的说话声。   练朱弦与凤章君交换了一个眼神,便循着动静走进废墟深处。   有许多尸体。   从衣着来看应该都是这里的村民,有些还紧握着残破的农具。这场屠杀至少已经过去了数日,大多数尸身绀青、少部分已经开始膨胀,甚至还有被野兽啃噬过的痕迹。   “是尸鬼干的。”练朱弦很快找到了真凶之一——他指了指路边的一具无头裸尸。尽管已经被火焰烧得焦黑,却仍能看出怪异的长手长脚、巨大的身躯和散落一地的尖牙。   寒冬满月之夜,阴气最盛,妖魔结伴横行。越是偏远弱小的村庄,越是容易成为群魔的俎上之肉。而无论云苍派还是五仙教,也总是会在冬季频繁出猎,专为格杀这些凶残饥饿的妖魔,从血齿之间救出无辜的性命。   “前面有人。”   顺着练朱弦的指引,凤章君也望见了。大约在十多丈开外立着四五个人类,全都穿着月白法袍,凛然高洁,如同月华落下凡尘。   正是云苍派冬猎的队伍。   “他们看得见我们?”凤章君问。   练朱弦摇头:“我们只是看客。”   一边说着话,二人走到了那几位云苍门人身旁。   及至近前,他们才发现这些人正面对着一座坍塌的木屋。   废墟里压着人,很多很多的人。   练朱弦首先看清楚的是一只青白色的、纤细的手臂,涂着鲜红的蔻丹,却僵硬而无助地伸向半空,仿佛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仍在努力想要抓住什么。   紧接着是交叠在一起的,密匝匝的肢体。   几乎都是妇女与孩童。   那几个云苍派的门人彼此低语着。听他们的意思,村庄遇袭之后,安排了壮年男性外出御敌,而让老弱妇孺躲藏在村庄中央的这座木屋之中。然而村庄最终陷落,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生命也最终消逝在了妖魔饕足之后、玩乐一般的虐杀之中。   “师父,徒儿好像听见有哭声。”一个稚气未脱的声音突然冒了出来。   练朱弦这才发现那几个云苍门人还带着一个六七岁的道童,正指着废墟的方向,一脸关注紧张。   几位云苍门人并未忽视道童的话,商量了几句立刻开始搜寻。   约摸搬开了七八具尸首,废墟下方现出一个由木柜与桌板支撑起来的空穴。穴中坐着一名身形扭曲的女尸,怀中死死地抱着一个三四岁的男童。   众人费了好一番气力才将男童从女尸僵硬的怀抱中拽出,又有一位门人脱下外袍将他裹住,并将丹药化入水中,勉强喂了一些。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工夫,那男童的脸色才从青紫逐渐缓和过来,却反而不再哭泣,安静地一头昏睡过去。   门人抱着男童给那道童去看:“既然是你听见他的哭声,那他的这第二条命便是因你而生。你来给他起个名字罢。”   小道童一脸认真地看了看师父,又去看那男童:“此处名为怀远村,师父不如就叫他怀远罢。”   原来这就是怀远的身世……   虽然明知过去一切皆已注定,可是看见男童得救,练朱弦依然感觉欣慰。   他又偷眼看了看凤章君,却发现男人正若有所思。   就在这时,周遭的景物突然模糊起来,如同风过水面,搅乱一池倒影。   练朱弦正要提醒凤章君不必诧异,很快一切又重新变得清楚分明起来。   他们已经离开了月色下的荒村废墟,进入了一处室内。   练朱弦还在观察着周遭的陈设,而凤章君已经报出了答案:“这里是云苍峰、橘井堂。”   这里是云苍峰橘井堂内的一间客房,朴素整洁。借住于此的病人,正是之前被从尸堆里救出来的男童。   橘井堂医术高明,男童的气色已经健康了些,只是身体依旧瘦弱惊人。他小猫似的躺在一张大床上,浑身缠满了绷带,腿上还打着夹板,却不哭不闹,安静昏睡,如同一个假人。   练朱弦默默评价:如此安静的一个孩子,真看不出日后会疯成那样。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之前废墟里的那个小道童端着汤药走了进来。   怀远还在床上沉睡着,道童考虑再三,还是将药放到了一旁的桌上。   可是他刚放完药,转身却发现怀远已经醒了。醒得悄无声息,不说话也不动作,只圆瞪着一双眼睛。   由于极度的消瘦,怀远的眼睛大得有些吓人。被他那双布满血丝的、无神的大眼睛死死盯着,很快就会产生出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怖感。   那道童显然有些发毛,先是后退半步,然后才鼓起勇气靠近床边。   “我……叫曾善。”他自我介绍:“是我在村子里发现你的。师父让我照顾你。别怕,你既然进了云苍,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这……居然是个女孩?”也难怪练朱弦诧异,这个道童无论是衣着打扮还是形容举止都像个男孩。   “她就是那个曾善。”凤章君证实他并没有听错。   ———   曾善与怀远最初的关系,似乎并不像结局时那么“紧密”。更确切地说,问题应该是出在了怀远这边。   在尸堆里被活埋了三天,饥寒交迫暂且不论。怀远的身上有好几处骨折和创伤,头部也遭受过重击,完全不记得自己的身世与家人。   由于与尸体长期接触,他的背部起了大片毒疮,溃烂流脓,很是令橘井堂的大夫们头痛。   寻常这个年纪的孩童,只要稍有不适便会哭闹不休,引来大人的重视疼惜。然而怀远却反其道而行之,不要说眼泪了,就连眉头都很少皱起。更多的时候就保持着一种木然空洞的表情,直愣愣地看着别人。   三四岁的孩童,语言能力本就有限,此刻连哭闹都不会了,与他沟通治疗就成了一个极大的麻烦。   橘井堂的大夫们只当他是个连话都听不懂的小孩,便经常在问诊后当着他的面前讨论他的病情。   他们普遍认为他这是受到过度惊吓,将内心闭锁了起来;抑或干脆就被妖怪吸走了魂魄,日后即便平安长大,也会因为人格缺失而变得冷酷、残忍甚至嗜杀,总之恐怕不会是个好人。   当他们预估着未来的时候,怀远只像个小人偶似的,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自己的脚尖。   大夫们在一阵叹息声里纷纷离去。小小的病房再度安静下来。   在这样的安静中,怀远却有了动静。   起初,慢得好像是蜗牛的蠕动,他握紧拳头,敲打了一下床铺。   小小的拳头落在柔软的床单上,没能发出半点声音。   怀远看看拳头、又看看床铺,将目光移动向床头的栏板。   又一拳,更大的力道换来了“咚”地一声闷响。   怀远把手收回,看看拳头、看看栏板,仿佛困惑着什么,却又无法用言语说明。   第三拳、第四拳……   病房里的咚咚声变得越来越密集。璎珞竹质的病床甚至不堪重负地吱嘎作响。然而怀远却着了魔似的愈发癫狂起来,竟直接将脑袋朝着床板撞去。   一下、两下、三下……   竹质的床板似乎太过柔韧,他又走下床,用力推搡木质的桌腿,两三下之后,倒将桌沿上的一个杯盏晃了下来,摔得粉碎。   怀远看了眼碎片,竟一脚踩踏上去!   瓷片在脚底碾碎的声响让人头皮发麻。练朱弦可以清楚地看见殷红色的血液从怀远的脚底渗流出来。   可男孩依旧面无表情,仿佛受伤的是另一个人,与他并无半点干系。   “他的身体恐怕没有知觉,自然无法做出恰当的反应。”凤章君道破了个中真相:“就像盲人无法感知色彩,怀远也无法理解那些由疼痛所产生的情感。这会给他带来极大的沟通障碍。”   正说到这里,门又被推开了。   来人还是曾善,手里捧着一碟点心。发现了满地的狼藉,她赶紧把点心撂下,一把将矮小的怀远抱回到床铺上。   “怎么回事?疼不疼?!”   她惊愕地皱紧双眉,检查着那双插满了碎瓷渣的脚底,仿佛那都是插在了她自己的皮肉里。   奇怪的一幕开始了。   起初,怀远依旧面无表情地凝视着曾善的脸。但很快,他的眉头抽搐了一下、又一下,最终难看地皱缩起来。   而这种皱缩又牵动了鼻子,嘴角……他笨拙地调动着自己的五官,吃力地模仿着曾善的表情。   “……疼。”这是他离开废墟尸堆之后,第一次表达出的“感觉”。   曾善惊讶地看着他,仿佛看着一个公认的哑巴开口说了话。   “我,疼。”怀远又重复了一遍,模仿力瞬间又有了更多的进步。   曾善忽然手足无措起来。她似乎想要为怀远处理脚底的碎片,又想要安慰他、拥抱他。两种情绪都是如此地急切,以至于在这个六七岁女孩的内心里形成了一个焦虑的旋涡。   “我好疼啊。”偏偏怀远还在不停地催促着,“好疼,好怕……”   他显然发现了“疼痛”是一句神奇的咒语。能够让不被关注的自己瞬间吸引到别人的目光。即便他根本并不知道这个词的本质是什么,可只要管用就足够了。   在手误无措的终点,曾善还是优先给了怀远一个用力的拥抱。   这并不是因为她觉得怀远急需一个拥抱,而是她也被怀远催得慌了神,眼泛泪光、微微地颤抖着。   除此之外,她也只能不断重复着从大人那里听到的、一知半解的话:“大夫说了,你只要大声地哭出来就好。你哭出来了……一切就都会好起来的!”   几乎就在话音落下的同时,屋内立刻响起了嘹亮的哭声。这哭声是如此夸张,以至于任何一个稍有阅历的人都会忍不住怀疑它的真实性。   可是年仅七岁的曾善却听不出来。她显然是一个极富责任感与同情心的孩子,更无法像练朱弦和凤章君这些旁观者一样,从另一个角度看清怀远此刻的表情。   男孩的脸上的确有泪水,但却没有真正的悲伤,或许更多的还是迷惘。   “……怪不得旧书楼里会有那么一双穿了底儿的鞋。”一直静默旁观的练朱弦,终于忍不住开口,“两百多年了,难道整个云苍峰上都没人知道?”   “据我所知,的确没有。”凤章君坦言,“毕竟不像外伤那么明显,而且本人显然也刻意遮掩。”   练朱弦追问:“如果不遮掩的话,会怎么样?”   凤章君道:“很难说,但若是有瑕疵的幼童,一般不会收为弟子。而是送往大焱的孤独园,此后便不再纠葛。”   这个做法倒与五仙教的有些类似。只不过两百年前的话,中原尚是一片兵荒马乱,孤独园即便勉力经营,恐怕也是人满为患。倒真不如待在云苍峰上,远离世俗,说不定倒还算是幸福。   练朱弦才想到这里,却听凤章君道:“福之为祸,祸之为福,化不可极,深不可测。这便是无常。”   话音刚落,面前场景就再度开始了变化。   作者有话要说:   凤章君:四舍五入就是和阿蜒约会看电影了,先买点爆米花吧……   练朱弦:原本以为是爱情片没想到买了票入场才发现是恐怖片?!   怀远:不要怀疑,我就是奥斯卡影帝。   曾善:并不想在一个耽美故事里当一个副本的女主角……   ———————   哈哈给昨天的作者有话说打一个补丁:诺索玛的cp不是玄桐,请不要害怕~   怀远村的女尸原型是……大名鼎鼎的楚人美小姐   孤独园就是现在的养老、孤儿院机构,名词捏造的,来源于“祇树给孤独园”   其实我自己很喜欢这个单元的副本,因为极端的爱恨恩怨都有了,希望大家也能喜欢 第17章 云苍往事   练朱弦告诉第一次体验香窥之术的凤章君:人死之前,脑海中往往会浮现出类似于“走马灯”的幻象,用短短几个碎片勾勒出人的一生。而香窥之术,也与这种“走马灯”类似,显现出的只是死者一生当中的某些片段。   至于这些片段为何会被死者铭刻于心,或许已经不再有人知道了。   回忆的世界又开始变化。这一次,呈现出的是室外风景。   视野正中央是一株高大的梧桐。离地一丈来高的粗枝上,坐着一个十三四岁、身穿月白法袍的瘦小少年。他怀里抱着一块木头,正聚精会神地雕刻着什么。   不远处的白沙地上传来一阵脚步声,两个年纪相仿的少年,其中一人手里捏着条死蛇,东张西望着。   玩蛇少年嘀咕:“怀远那小子又躲哪里去了?”   他的同伴劝他:“我说你还是算了吧,那傻小子有什么好欺负的?怂包一个,就知道哭,全凭他那老妈子似的师姐给他擦屁股。万一向咱们师父告状,又得挨罚!”   “呸!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玩蛇少年恨得牙齿痒痒的,“又蠢又笨,还成天躲在一个娘儿们后头,算什么英雄好汉?!我就是要给这块木头一点颜色瞧瞧,叫他以后不敢再打我们的小报告!”   眼下仿佛是暑天,两个少年在附近找了一圈没有结果,干脆就站在树荫下面,你一言我一语地发起了牢骚。却没想到要找的人就在他们的头顶高处。   至于怀远,也没多好受。冤家就站在大树底下,只要抬抬头就能够把他从树上揪下来。别说是继续雕刻木头了,他就连一口大气而不敢出,就这么绷着身子,静悄悄地,希望冤家呆够了就打道回府。   可偏偏连老天爷也不站在他这一边。   热辣辣的天上突然飘过来了几朵乌云,紧接着就开始起风。小风一吹,地上草丛里的木屑刨花就纷纷扬扬地飘了起来,顽劣地打着转儿。   那两个少年一见到木屑心里就有了数,齐刷刷地抬起头来。   “臭小子,给我滚下来!!”   怀远又不是傻子,抱紧了树枝,死活不挪窝。   两个少年估摸着树枝承载不了三个人的重量,也不着急上树。而是从池塘里捡了几块小石子,朝怀远投掷过去。   怀远身体虽然瘦弱,却很灵活,他抱着树枝左右躲闪,一时间也没让那两个少年得逞。   眼看双方陷入僵持,怀远突然发现不远处又有一个人影朝这边走来。   是他一直在等的人。   距离已经足够接近了,怀远突然大叫一声,主动松手,从树枝上摔了下去!   大树底下是一片草丛,人摔在上面不会出什么问题。树下的两个少年也是明白这一点的,不去管怀远的状况,上来就是一顿拳打脚踢。   怀远一边高声哀叫,一边护住脑袋,蜷缩着身体作出一副畏惧的模样。   这场单方面的欺凌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有人厉声喝阻道:“全都给我住手!!”   两个少年闻声回头,发现一个高个子少女气势汹汹地朝着他们冲了过来,手里还拿着一根临时折下来的树枝,看上去是想要狠狠地打上一场。   “曾善你这个男人婆!”   “告状精你给我等着!”   局势瞬间逆转,两个顽劣少年顿时丢下小蛇逃跑。曾善凶神恶煞地将他们两人追出了二三十步,然后才扭头回过来看自己的小师弟。   “怎么样了?有没有伤到哪里?”   此刻的怀远看上去的确非常凄惨,头发蓬乱着,浑身上下都是木屑和干草,脸颊也被人给踢得肿了起来,像个猪头。   “师姐,我疼。”   他十分熟练地陈述着自己的感受:“他们踢了我好几脚,还朝我丢石头。我好疼……”   曾善皱着眉头叹了一口气,动作熟练地开始为他整理仪容。   “谁叫你一出事就跑来找我的,他们打不过我,就只好回头来欺负你。这么多次了,难道还不明白?”   怀远委屈:“可是师父时常出门在外,如果不找师姐,我还能找谁主持公道?”   “这不是公不公道的问题。”   曾善又拿出手帕,沾了点水替他擦拭脸颊,“你也是学过功夫的,他们要是欺负你,你就照样打回去!”   “可师父说,我学功夫是为了强身健体,不是为了欺负别人。”   “那不是欺负人,而是自保。”   “可与别人打架,我也会疼……”   “行走江湖,疼痛难道不是一件很正常的事吗?”   曾善简单处理着怀远的伤口,答得有些漫不经心。   “你小时候不是最不怕痛的吗?脚踩在水杯上面都不哭呢。怎么越大越胆小了?整天黏在我身边,凡事都让我出头,这可不行。”   “……不行吗?”怀远怯生生地反问,仿佛依旧是当年那个男童。   “当然不行!在咱们云苍,十四五岁就该独当一面。你看你身边的人,全都长大了、懂事了。再这样下去,师姐也懒得理你了!”   仿佛是想要强调这番话的认真性,曾善还在怀远的背上用力拍了一下,推得那瘦小身躯一个踉跄。   好不容易找回平衡的怀远仓皇地抬起头来,小声抗议道:“师姐,真的很疼啊。”   少女看着他肿胀的脸,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算了,下不为例。走,师姐带你敷药去。”   两个人影搀扶着逐渐远去,场景再度进入模糊。   趁着还能看清楚彼此的时候,练朱弦轻声问道:“你猜怀远他会改吗?”   凤章君只回答了一个字。   “难。”   接下来的一幕,发生在云苍峰上某座偏僻的宫观之内。   这是一处狭小的天井,摆着许多大盆栽种的山茶。花枝掩映的角落,怀远孤零零地躲在那里。   他还是在摆弄着木头,原本杯口粗细的圆木已经雕出了纤细的长柄,但最为关键的繁复花饰却仅仅初见雏形。   正当他全神贯注时,一道人影急匆匆地穿过檐廊向他走来。   “怀远!!”   喝问声从天而降。怀远吓得一个哆嗦,刻刀从木头表面滑过,最终在掌心里拖出一道血色。   他浑然不觉受了伤,只顾着回头,果然对上了曾善愠怒的眼神。   “你小子还躲在这里干什么?不知道什么时辰了吗?!”   “……”   怀远偷偷看了一眼庭院中央的日晷——阴天,没有影子。   见他惊恐,曾善也无意于火上浇油,伸手为他指了一个方向。   “今天轮到你守炉,时辰要到了,快点去,否则师父又要怪我没看好你了!”   “守炉?”旁观的练朱弦咀嚼着这个不熟悉的字眼。   “指的应该是鼎炉殿内的归真炉。”凤章君为他做出解答,“外出的云苍弟子们,会将那些作祟的鬼怪妖魔捉拿回来,丢入炉内熔融淬炼,经过多道净化工序,便可以获得增补修为的归真丹。”   制作归真丹的工序复杂,但最重要的一步还是鼎炉练丹。一般情况之下,每次从填炉至出炉,都需要七七四十九日。期间随时有人留在鼎炉殿内值守。   今天,恰好轮到怀远守炉。   少年脚步匆匆,穿过了几进宫观,终于来到鼎炉殿。   这是一座遗世独立的古朴大殿,四周围被高耸的岩墙所包围。墙上刻满了古老符咒,禁绝一切活物死物出入,就连守卫也只在墙外巡逻。   石墙之内的庭院寸草不生,地面沟壑纵横,用朱砂填出法阵图案。甚至宫殿的檐上还垂着用巨幅璎珞符纸书写的符咒,紧紧锁住整座云苍峰上最为凶险的宝物。   “若是换做现实里,外教之人是绝不允许进入鼎炉殿的。”凤章君实事求是道。   练朱弦反问:“那需要我现在回避么?”   正说着,怀远已经整备完毕,入了鼎炉殿。   得益于特殊的建筑法式,整座鼎炉殿内没有半根立柱,自然看起来通透宽敞。大殿中央,立着一尊顶天立地的巨大铜炉,通体鎏金,雕刻着复杂的咒文与装饰,看上去神秘而又华丽。往上看,炉鼎天花板上还垂挂着几十条碗口粗细的铰链,用以开启沉重异常的炉盖。   怀远的等级尚低,参与不了填炉开炉这种大事。他所要做的,只是在接下去的六个时辰里,每隔一个时辰就查看炉膛内部的情况,并及时更换炉口等处贴着的符咒。   简单地交代了一些情况之后,前一班负责守炉的少年离开了,顺便还带走了一叠书籍。六个时辰太过枯燥漫长,在无需查看的时候,少年们也被允许去做一些无关要紧的小事。   比如怀远就带来了他的刻刀与木头。   不过现在还没到休息的时候。怀远将东西丢在一边,首先去观察炉膛内的状况——这项工作需要他爬上一架铁梯,然后打开炉身上的一处观察孔。孔洞中间镶嵌着一层金丝咒言网,所以不用担心炉内的东西会乘机逃逸出来。   反正这里是香窥世界,练朱弦也不问凤章君允不允许,只凭着满腔的好奇心跟着怀远上了铁梯。   但他很快就懊悔了。   很难用语言来形容炉膛里的究竟是什么东西——像是融熔状态的铁水,随着三昧真火的热力上下翻涌。   但如果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这些铁水是“活着的”。   练朱弦发誓自己看见了不止一张人脸,它们在滚烫的炉液里载沉载浮,做出各种狰狞扭曲的可怕表情。   离开炉的日子还早,被投进鼎炉里的鬼怪们大多还有生机。它们有的正哭喊惨叫,但更多发出的则是诅咒谩骂的嘶吼。   融融火光映红了怀远的脸庞,然而他的表情却冰冷异常——无论是面对其他少年时的胆小怯懦,还是面对曾善时的软弱无助,全都一干二净地消失了,回归于白纸一张。   “他知道没必要在毫无价值的人面前做伪装。”   凤章君的声音突然贴着耳边传过来。   练朱弦吓了一跳,本能就要闪躲,却又猛然间发觉自己是站狭窄的铁梯上,一个趔趄就要往下摔。所幸凤章君眼疾手快,一把揽住了他的细腰。   作者有话要说:   怀远在云苍的生活轨迹有不少地方与凤章君类似。当然凤章君地位高、天资好,所以小小年纪就能够参与规格更高的炼丹过程。通过这次香窥,练朱弦和凤章君也能稍微了解一下彼此空缺了的百年生活~~   从这个副本开始,贯穿全书的阴谋和统一主题逐渐浮出水面啦! 第18章 黑灯瞎火   小小惊险过后,两个人勉强在铁梯上站定。并肩叠踵、四目相对。凤章君怎么想的暂且不知,不过练朱弦已经耳尖微红。   “那个…”他想了想,还是决定说明,“其实你不必来帮我的。因为这里是香窥幻境。如果需要,你我都可以御空悬浮。”   说着,他便松开手,往铁梯之外轻轻一跃。果然轻盈地在半空之中停留了一阵才落回地面。   “刚才我只不过是忘了自己身在幻境,因此作出了本能反应。”   听完他的解释,凤章君不作评判,却提了一个“尖锐”问题:“那你还怕骑鹤飞行?”   “谁会没事飞到那么高的地方!”   练朱弦脱口为自己辩解,说完了才意识到原来自己御空飞行时的“丑态”早就被凤章君看得清楚分明。   正当他懊恼之时,凤章君也走下了铁梯。   害怕与他面面相觑,练朱弦又开始没话找话:“你以前也守过炉?”   “守过。”凤章君点头,“但是到了我那时候,已经规定必须两人一起值守。”   “那你也见过炉膛之内的情景?听见过那些声音?”   这个问题实在不必回答,凤章君反问练朱弦:“五仙教如何看待轮回转世之事?”   “轮回转世?”   练朱弦咀嚼着这四个字:“我们认为一个完整的人除去肉身之外,还同时拥有魂与魄。人死之后魂魄离体,其中七魄会慢慢散失,而三魂则投入受孕女子的腹内,完成轮回转生。”   “与中原的理念差不多。”凤章君点头,接着说下去:“人之三魂,主掌天性灵识;而诸如道德、情爱、记忆,乃至修士的法力修为,都统归于七魄。换句话说,所有储存在魄中的事物,都是人类后天习得、吸收的精华。当人生结束,这些东西便要归还于天地之间,而它们也正是归真丹的来源。”   “云苍练丹,实际上练的是魄?”练朱弦一语道破真相。   凤章君重新转向那高大雄奇的鼎炉:“这些鬼怪妖魔在世间虐杀无辜,理应受到惩罚。我们将其带回这里,炼取它们的魄,消弭它们的罪孽,然后将纯净的三魂投入轮回,便是归真二字的本意。”   正说到这儿,只见那怀远也已从铁梯上爬了下来。又转身取来了一沓符纸,应该是要开始为炉口加固封条。   “这种做法与现在的流程不太一样。”   凤章君走近到怀远身旁,观察他的动作,很快就皱起了眉头:“不行,他手上有血,会污染符咒。”   练朱弦同样凑到怀远的手边观察了一阵,果然在手掌沟纹里发现了一处细小伤口。想来应该是刚才雕刻木头时受到曾善惊吓所致,只是怀远毫无知觉。   “伤口已经凝固了,这样也不行?”   “不行。”凤章君面色严峻,仿佛已经预见到了后果。   怀远重新登上铁梯,来到炉口处,将手里的符纸直接按压在原有的符纸之上。炼丹七七四十九日,这样的封印便会有四十九层。   尽管凤章丑话在先,可事情却似乎进展顺利。贴完了符纸,怀远回到地面上,找了一个靠窗的角落,又开始刻他的木头。   那是一根发簪,簪头上堆着一簇小花,栩栩如生,应该很能讨女孩欢心。   鼎炉殿内短暂地安静下来,只有怀远精心雕刻的轻响。   凤章君又开口提问:“五仙教的修行是什么样子的。”   “……”   练朱弦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想了想才回答他:“我们没有鼎炉,也不需要抓妖魔回来练丹。不过正式成为五仙教弟子需要通过一系列极为严苛的考验。至于入门之后,修行反倒并不是什么难事了。”   听他涉及到了一丝重点,凤章君顺势追问:“听说五仙教的入门弟子,都会接受一种异术的改造,让自身与教中神灵融为一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并没有什么异术,那不过只是一种比喻罢了。”练朱弦不假思索地摇头:“在冥想中达成与旧日神灵的对话——云苍峰的玉清真王祭典不也是类似的手段吗?”   凤章君显然不相信练朱弦的说辞,但继续追问也没有意义,他干脆沉默下来。   骤然冷场,练朱弦轻咳一声,看看角落里安静雕刻的怀远,再看看不远处的鼎炉,突然变了脸色。   “不好!”他指着高处的炉口:“怎么会变成那样?!”   凤章君的担忧正在成为现实——只见怀远新贴上去的符咒已经从淡黄变成了焦黑,而且黑斑还在朝着周围蔓延。   “血污让炉内的妖魔有机可乘,若不及时更换会出大事。”   凤章君的声音平淡,仿佛只是叙述着一件小事。   终于,所有的符纸全都变成了一团焦黑,悄无声息地剥落为灰烬。紧接着,炉盖开始上下挪动,一下、两下……   所幸,固定在炉盖边沿的黄铜铃铛发出了狂躁的声响——   怀远悚然抬起头来。   几乎就在同一个瞬间,一道黑气冲天而起,瞬间将炉身上挂的八把大锁全部冲开。一人多高的沉重炉盖被黑气掀到了天花板上,再重重砸落下来!   炉盖落地,崩砖裂石,发出巨响。尽管只是香窥之中的旁观者,练朱弦依旧觉得耳中嗡嗡作响,再听不清楚其他声音。   在巨大的耳鸣声里,他被凤章君拉着退到了一旁的角落里,继续旁观接下来的骇事——   怀远自然也受了巨响的惊吓,可他毕竟有过一些应急训练,此刻便赶紧丢下木头,转身取来一柄靠在墙根上的宝剑。   谁知刚一转身,他又被迎面扑来的第二下巨响惊了一跳。   鼎炉倒了。炉膛中那些不成人形的熔融液体,此刻全都流淌到地面上。   那里面仿佛有一千张面孔,一千嘴在发出一千个不同的声音。然而刹那间,这一千张面孔又同时腾空而起,变成一千道鬼影,在大殿里冲突回荡!   冲出去!逃到外面去!   一片嘈杂声里,仿佛有无数鬼影异口同声地喊叫着。然而当它们飞扑到大门前时,却触动了暗藏在门板之内的符咒。   金色大网亮起,无情地将它们弹回。   但鬼怪毕竟诡计多端。   沉重的炉盖再次腾空而起,在与门扉相撞的瞬间释放出了巨大的破坏力。   门板被砸断了,鬼影呼啸而出。可才刚飞到檐廊里,又被屋檐上垂挂下来的璎珞符咒阻挡住。   再看鼎炉殿内,怀远正吃力地挥舞着那把宝剑,如同笨拙的幼儿摆弄着捕虫的网兜。   “数量太多了,他一个人收拾不过来。”凤章君摇头。   果然,还没挥舞几下怀远便已是气喘吁吁。而直到这时,他才想起还有一样东西能够应急。   那是悬垂在鼎炉殿内四个角落处的警绳,随便拉动哪一根,都会让岩墙上钟楼里的铜钟随之鸣响。远在岩墙之外的守卫便会前来支援。   怀远连手里的剑也顾不上了,三步并作两步地朝着最近的一根警绳冲刺。   然而就在他抓住警绳的同时,也有鬼影死死抓住了他——更确切地说,是抓住了他的手臂。   “……原来如此。”   饶是早就知晓了结局,练朱弦也还是有那么一瞬间的不忍。   就在他面前几步之遥,怀远的右臂被硬生生地从身体上撕扯下来!   那一瞬间血光冲天,喷溅在周围的地面上,引来无数的鬼魂争相舔舐。   而沦为活祭品的怀远,却只是傻傻地瘫坐在墙角,瞪大了眼睛看着自己的残肢被一点点吸走精气,变成一堆包着皮的枯骨。   景象又开始模糊了。练朱弦听见许多人的脚步声,从远处一路奔跑过来。   紧接着,所有一切就像被吸入了旋涡,陷入到一片纯黑的噩梦之中。   这次的场景变换太过突然,快到没有时间让练朱弦确认凤章君的位置。   他在黑暗中等待片刻,可四周一直没有浮现出新的场景——这显然不对劲,无论如何还是先找到凤章君再说。   练朱弦摸黑前进两步,准备喊人。嘴是张开了,却根本发不出半点声音。   不止如此,他又拍了拍手,听不见鼓掌声。   包围他的并不是一片单纯的视觉黑暗,而是更为诡异的“虚无”。而这片虚无,又是如何溜进怀远的记忆里来的?   练朱弦回想起来,在以往香窥的过程中,偶尔也会遇见一些非现实的场景。它们是当事人在遭受重大冲击之后,自我封闭的内心世界。   只不过,以往他所经历过的内心世界,往往充斥着刺耳巨响或者频闪亮光。唯独只有怀远是一片虚无。   也许这片虚无正是怀远恐惧的东西,是他被困尸堆的模糊记忆。   想通了这层涵义,练朱弦反倒镇定下来。无论如何,凤章君就在这片虚无中的某个地方,必须尽快找到他。   于是练朱弦伸出双手,摸索着向前移动。   大约走了二十来步,他的指尖终于抵到了一样实物——似乎是人的衣袍。   无法看见听见也无法询问,练朱弦唯有依赖于双手进行感知。他轻轻将手掌贴住对方的衣袍,缓缓往上移动。   织物十分光滑上等,很像是凤章君身上的云苍法袍,甚至可以隐隐约约摸出银线秀出的龙鹤纹样。   但是且慢……练朱弦忽然又不那么确定了。毕竟他对布料并没有那么透彻的研究,还是应该更全方位地多摸索摸索才是。   于是他小心翼翼地,继续向上摸索。   滑过疑似腰腹的紧窄地带,手掌之下的触觉开始变得宽阔起来,柔韧而又坚实的,还微微下起伏。   是胸口。练朱弦的大脑忽然变得迟钝起来。   他有点费力地思索着:若是凤章君的话,这个高度的确应该是他的胸膛。可是想要十分确定,或许还应该更仔细地摸一摸五官才是。   他异常轻松地说服自己接受了这个想法,继续向上移动,手指轻轻扫过颈部,捧住了对方的下颌。   隔着一层薄薄的手套,体温和触感变得不那么真切起来。不过反正是在香窥幻境里,就算脱掉手套也没问题。   练朱弦正迷迷糊糊地思考着,突然感觉到对方动了一动。   紧接着,他的双手被另一双手握住了。   四周漆黑一片,也没有半点声音,练朱弦听不见对方的动静,唯一能够感觉到的,是自己心脏砰砰直跳。   他忽然间有了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有东西靠近了他的脸颊。   紧接着,耳边有一丝温热的微弱气流拂过,撩拨着他的耳垂。   那是什么?   练朱弦眨了眨眼睛,忍不住想要离那丝气流更近一些。   可谁知一道刺眼的光亮突然从他的正前方投射过来,瞬间将漆黑染成了一片骇人的雪白——   作者有话要说:   凤章君:练朱弦,我问你,你究竟在摸哪里   练朱弦:我的手,摸这里,你的胸肌大大滴   怀远:烧死烧死!在我的记忆里秀恩爱的统统烧死!!   ——   出事第二天,云苍派就下发了《关于xxx事故的调查报告和整改说明》,此后两百年里也对与鼎炉的安全性和操作流程作了更多的规范,因此再也没出过类似怀远的事故了。   ——   练朱弦摸过凤章君之后又偷偷地摸了摸自己的胸,突然有点生气。   居然没凤章君的大!!!! 第19章 情不言爱不语   白光刺眼,练朱弦本能地低头躲避。然而几乎与此同时,他感觉耳朵里开始涌入一堆细碎的声响。   好换不换,怎么偏偏就在这个时候换了场景?!   重新睁眼之后,练朱弦第一个反应就是去找自己面前的那个人——才这么点儿工夫,凤章君居然已经站到了离他七八步开外的地方。而且仍然是面无表情,甚至连衣袍都一动不动。   他是什么时候逃得那么远的?还是说刚才碰触到的那个人根本就不是他?   练朱弦越想越诡异,却又不好意思开口询问。正纠结着,却见凤章君指了指一旁。   新的场景又是橘井堂病室,病床上躺着一个人,浑身都被绷带和药膏裹着,右臂位置则空空如也——除了怀远还能是谁。   这不是练朱弦头一次看见重伤者,但是神志清醒却不哭不叫的,怀远的确是头一个。他的脸色灰败憔悴、嘴唇干裂,只圆瞪着一双无神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天花板。   那眼神,黑暗混沌,如同泥沼一般,令练朱弦心中微微一滞。   突然间只听“吱呀”地一声,病室的门被人推开了。来者不是别人,正是曾善。她端着一碗汤药,快步走到病床前。   “阿远,喝药了,今天觉得怎么样?”   刚才还面无表情的怀远,却像是变了个人似的,一看见曾善就开始掉眼泪:“师姐,我……我好疼……”   曾善皱了皱眉头,似乎难过、又似乎是在懊恼:“胳膊都没了当然疼!你应该庆幸守卫来得及时,这才保全你一条小命!”   怀远可怜兮兮地抽噎:“可我没了胳膊,就是废人了,以后怎么办……”   曾善最不喜欢他这种丧气态度:“山上负伤致残的师兄师姐们你难道没见过吗?人家不都活的好好的?再说了,师姐不也一直帮着你?拿出点男子汉的气概来,别让人家再看你的笑话了!”   “师姐……”怀远顺势黏上来,抱住曾善的胳膊不松手。   曾善叹了一口气,也让他枕着自己的膝盖,轻抚着他的脑袋:“我说你究竟是怎么搞的?平日里净跟我强词夺理,可为何昨日师父责问你时,你却连一句话也不解释?”   怀远仍在抽噎:“错了就是错了,怀远无话可说。”   “狡辩!”曾善伸手掐着他的嘴角,“你连师姐我都敢瞒着了?!”   “好疼啊……”怀远又开始小声嚷嚷,同时极不自然地扭动了一下身体,倒是将藏在枕头底下的什么东西给扭了出来。   曾善眼疾手快,立刻就将那玩意儿捡了起来。却是一个未完成的木簪子,已经断了一处,淡黄色的原木上染满了暗红色的血迹。   她愣了愣,顿时明白过来:“炼丹的时候你是不是又在刻这个东西?!”   “……”怀远低着头,不敢去看她。   见他又唯唯诺诺,曾善气不打一处来:“整天就看见你摆弄这些没用的,也不好好学习术法武学,难道还真的想下山当木匠不成?!”   见她生气,怀远眼底闪过一丝惶恐,低着头咬了咬牙,小声嗫嚅:“师姐……上次你替我出头的时候弄断了束发的簪子。我听说那是你托人从山下买来的,喜欢得紧。就想着无论如何也要赔你一个更好的,可我又没什么钱……”   曾善的表情一僵:“你这个大蠢材,浪费时间做这些干什么?!”   怀远苦笑道:“我也没什么长处,就连师父都说我是个没仙缘的人。师姐对我那么好,我却无以为报,也就只有这些木头还能听听我的话。”   曾善眼圈微红,可声音还是硬扛着:“谁要你报答了?!我对你好,是因为你是我亲手捡回来的。你是我的师弟,谁要你去想办法报答我了啊!傻瓜!”   说着,她将凉好的汤药端过来,勒令怀远一口气全部喝下去。然后急匆匆地红着眼睛逃出了房间。   待她的脚步声消失之后,怀远又变成了那种面无表情的样子,安静地,好像一株寄生植物。   “你会说么?”凤章君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说什么?”练朱弦扭头看他。   可凤章君却看着面前的空地:“如果你因为心爱之人而遭遇了不幸,你会不会把实情告诉对方。”   “我恐怕不会。”练朱弦摇头:“我不想让对方也和我一样痛苦。不过这样一来,对方也可能会因为得不到我的信任而失落……所以这种事,光说是说不清楚的。”   凤章君“嗯”了一声,继续发问:“那你觉得怀远与曾善是互相喜欢?”   “不是。”练朱弦再度摇头,“怀远对曾善的确有着很深的执念,但是曾善……更像一种责任感。她被怀远缠住了。”   说话间,场景又开始了转变。朴素的病室变成了议事堂,堂内空间不大,更适合小范围的秘密讨论。   堂内端坐着四位云苍派的师长,全都神色严峻。而堂下,跪着的人却是曾善。   练朱弦四下里扫视了一圈,没有发现怀远的踪影。   人既然不在场,那就应该不是怀远的记忆。可别人的过往又为何会在怀远的香窥之中呈现出来?   “是我做的。”凤章君主动承认:“我在你调制的香里投入了曾善的骨灰。”   这也真是胆大妄为,万一出事怎么办?!   练朱弦还没来得及训斥凤章君,就听见堂上的师长开口发话:“曾善,你可知道,玩忽职守、毁坏鼎炉是多大的罪过?”   堂下的女弟子跪得笔直:“弟子知道!可怀远此人老实懦弱、不谙世事,他在山下又举目无亲,如今又断去一臂,倘若将他逐出山门,让他如何生存下去?”   师长们仍然是面无表情:“人情是人情,规矩是规矩。他犯下如此大错,不予以惩处,如何服众?”   曾善据理力争:“可是云苍的规矩也写着,允人将功折过。怀远现在做不了,可弟子愿代他去做!”   一位师长斥道:“将功折罪?那样严重的事,岂是罚酒三杯、扫扫后山就能够抵消得了的?!”   曾善回应得不假思索:“弟子愿意听从一切差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堂上陷入静默。几位尊长互相交换了几下眼神,然后由右座第二人开了口。   “曾善,无论天资或是后天努力,你都是我座下最为得意的弟子。若是潜心修行,最多再过十年就能有所小成,又何必要为了一个没出息的蠢物毁了一生前程?”   曾善闻言,抬起头来与他对视:“师父,当年您亲手将怀远从尸堆里救出,交到我的手上。那时您说,既然是我听见了他的哭声,那他的这第二条命便是因我而生……这些年来,我将怀远当做手足兄弟一般关心照料。如今手足有难,我又岂能够袖手旁观?”   说到这里,她眼眶通红,可眼神却异常明亮坚决。   师父轻叹一声:“无论什么条件……你,当真不悔?”   “弟子不悔!”   几名上座师尊再度交换了一下眼神,有人已经开始微微点头。最后,坐在居中主位上的那个瘦高道人终于开口发话了,却是对着曾善的师父。   “既然如此,便将原本差遣怀远的活儿交给她去做吧。这孩子向来聪明机灵,想来倒是个更不错的人选。”   师父显然面露难色,但这已是众人的决议,他一人撼动不了。   他问曾善:“你可听说过五仙教?”   曾善答道:“南诏异教,与中原素无往来,尚算和平相处。”   师父点了点头:“若我让你离开云苍,前往南诏,拜入五仙,你可愿意?”   曾善吃了一惊:“拜入五仙教?为何?”   座上另外一人打断了她的提问:“如此安排自然有道理,你只需听命去做,不必追问缘由。”   师父又道:“我们与五仙教向来无扰,此番埋伏,也并非是要让你窃取什么机密或者行刺要人。你只需要融入教中,过普通人的生活,定期汇报教中动静便是。”   曾善勉强接受了这番说明,又轻声问:“……那,可有期限?”   “十年为期,你可愿意。”   所有人的目光全都落在了曾善身上。不知不觉间,她原先挺拔的跪姿也变得颓丧了,仿佛那些目光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但在静默的最终,她却还是重新顽强地抬起头:“十年就十年!还请诸位师父做个见证!”   堂上诸位师尊缓缓点头,唯独师父面色惋惜。   “以十年为期,派去偏远之地。美其名曰潜伏,本质就是流放。”凤章君如此评价道,“如今的云苍早就没有了替人赎罪这种做法,若是叫我遇上了,也定会让他们一人做事一人当。”   转眼之间,堂上众人先后离去。唯独剩下师父与曾善二人,依旧是一坐一跪。   “起来罢。”师父叹道,“犯错之人又不是你,你跳出来揽什么烂摊子。”   曾善却不听话,相反膝行两步到了师父跟前。   “师父,我走之后,劳烦您多多看顾着一点怀远。”   师父不去看她,沉默半晌,终是一声长叹。   “……说实话,为师很后悔当初将他带回山上。若是原本将他寄养在一处偏远农家,让他远离战火,普通长大,再普通老去,或许未必是一件坏事。带他上山修行,反倒修成了一个祸害。”   曾善不知应该说些什么,唯有沉默,温顺地依偎在师父身旁。   师父轻抚她的头顶。   “也是为师常年在外,疏忽了对你们姐弟的关照……你太过懂事,也太习惯为别人考虑。也罢,这次离开云苍,也算是远离了怀远这个祸害。此后身处异乡,凡事要多为自己考虑,无需挂念师门与为师……还有,切莫再逞能,听到没有?”   “是,师父。徒儿谨记。”曾善哽咽起来。   场景至此,再度模糊。看着师徒二人身影逐渐模糊,练朱弦内心五味杂陈,不知应当如何评论。   唯独只有凤章君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   “这位师尊我也有些印象。在我回云苍的第三年冬天,他外出猎捕屠村尸怪,不幸遭遇埋伏,尸骨无存。”   作者有话要说:   如果你因为心爱之人而遭遇了不幸,你会不会把实情告诉对方——这是凤章君今天留给大家的家庭作业(x)   曾善怀远和师父真的是一言难尽的一家人啊。百事不管、一心工作的养父,操着亲妈心的姐姐,巨婴病娇恋姐癖小儿子,愁人。   不过好消息是,明天又有另外一位大美人和他的老公要登场了! 第20章 五仙教最强夫夫   练朱弦闻言,内心愈发沉重起来。恰巧这时眼前又换了景色,却是到了室外。   只见一条山道,紧贴着茫茫云海向山脚蜿蜒。正是昨日他上山来的那条路。   面前十来步之遥处,有一人一马,踽踽前行。   那人正是曾善。她已经脱下了云苍峰月白色的法袍,换上村庄里常见的粗布衣裙,随便挽了一个发髻,朴素寡淡。   此去南诏虽然山高路远,可她宁愿长途跋涉,也不想御剑而行,瞬间就抵达那个全然陌生的所在。   周围并无人送行,唯有练朱弦与凤章君默默地跟随着她,大约走出一盏茶的工夫,身后的山上忽然传来了一阵跌跌撞撞的脚步声。   “师姐,师姐——!!”   正是那怀远大惊失色地跑了出来。   他身上只穿着中衣,赤着脚,尚未习惯独臂的身体左右摇晃着才勉强保持住平衡。短短百来丈的下坡路,他却跑得气喘吁吁,额头汗水一串串往往下流淌。   他大口喘着粗气,冲刺过来,一把拽住曾善的衣袖,近乎于绝望的嘶吼:   “师姐你不要走!你不要到南诏去,我求求你了,不要走!!”   曾善被他拽停下来,缓缓摇头: “这是师尊们的决定,我自己也愿意,改变不了的,你回去吧。”   怀远的眼神里满是无辜与崩溃:“……可你走了我怎么办?你走了,那些欺负我的人一定会变本加厉。再说,大家知道我毁了鼎炉,都会排挤我,在背地里嘲笑我。我一个人受不了这些啊,师姐,师姐——”   “那是你自己的事!!”   忍无可忍,曾善一把将衣袖从他手上抽走,换之以愤懑的表情: “你长大了,哭闹再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这也是我最后一次替你收拾烂摊子。从今往后,你必须独立,必须自己保护自己,听见没有?!”   怀远被她吼得当场愣住,浑身颤抖着,仿若一只被主人遗弃的家犬。   见他哑口无言,曾善又转身继续前行,可没走出两步,她又听见了怀远那可怜兮兮的求助声。   “可是师姐啊,怀远好疼……”   “……”曾善紧握着缰绳的手由白转青,她再一次侧身回头,脸上却是无可奈何的失望。   她一字一顿道:“有时候我怀疑你是不是真的疼……怎么会有人一遍遍地让自己陷入痛苦,就为了博得别人的关注!”   说完这句话,她翻身上马,再不去看那个苍白如纸的怀远,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了迂回曲折的山道上。   “女人的直觉真可怕。”练朱弦不禁感叹。   凤章君却摇头,“都这么多年了。”   说话间,只听平地里一声断喝。怀远像是发了疯似的,一头朝着路边的栏杆冲了过去,又是踢打又是撞击,彻彻底底地歇斯底里。   可是无论他发作得有多凶狠,无论是他自己,还是那个离他远去的女人,都不会有任何的感觉。   ——   很快,云苍峰上的这一幕也开始模糊起来。练朱弦及时抓住了凤章君的衣袖,以免在下一个场景中失散。   稍稍有些出乎他的意料,接下来呈现在他眼前的,竟是无比熟悉的风景。   这里是郁绿的五仙谷深处,某座陡峭悬崖的底部,遍地盛开着一种白色小花。它们不过一尺来高,却枝繁叶茂,挤挤挨挨地铺展开去,仿佛为终年湿热的谷底带来了一场大雪。   不远处,立着几名仙教守卫。   “这里是云杉坪下的情人崖。”练朱弦准确地报出地点,又半开玩笑地补充了一句:“此处也算是我教的另一个大门了。”   凤章君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朝半空中望去,只见陡峭的崖壁上竟然结了许许多多巨大蛛网,半透明的蛛丝挂着露珠,在晨光中若隐若现。   但更令人惊讶的是,蜘蛛网上竟然有人。   距离委实太过遥远,无法看清楚那人的穿着样貌。不过练朱弦心里已经明白了七八分。他正准备说出猜测,忽然听见身后的草地里传来一阵沙沙脚步声。   他与凤章君同时回头,发现有五个人正朝这边走来。其中带路的三人是普通教徒,而后面两位,无论衣着打扮还是容貌举止,都一眼就能看出身份不凡。   其中个子略矮些的那位,实在是个不输练朱弦的大美人。他的肤色是南诏常见的麦色,肩颈处纹着斑斓华丽的刺青,可一头长发却如神山积雪一般洁白,散发出神秘却又柔和的气质。   而紧跟在美人身后一步之遥的,则是一位气场截然不同的男子。他身材高大壮硕,肤色却是不见天日般的苍白。   与白发美人不同,高个男子身上的衣物极少,大方裸露出成片的猩红色刺青。   “他们是谁?”凤章君问。   “我从没见过。”练朱弦摇头,又试着推断:“教中惯用羽毛来标志身份,白发之人饰有雀翎,说明地位尊崇。而他背后那男人的纹身更像是符咒……”   “教主!”   突然有人异口同声,替他道出了答案。   二人循声望去,花地上的守卫正在朝着来人行礼。   点头回应他们的,正是那位白发美人。   “……他就是诺索玛?!”   实话实说,练朱弦的惊愕大过欣喜。毕竟眼前这位,正是本已得道成仙、却又不知为何挑动五仙教与中原各派仇恨的前任教主。   凤章君则多看了一眼那个满身符咒、充满压迫气场的男人:“那他应该就是蛊王摩尼,听说是世上唯一一例蛊毒化作人形的例证,不可思议。”   “所以教中才一致公认,诺索玛是历任教主中法力最强之人!”   久仰盛名却无缘得见的先辈突然出现在眼前,练朱弦难免激动,可念及凤章君站在一旁,他又勉强压抑住了,继续观察。   诺索玛与蛊王跟着守卫来到蛛网下,同样抬头仰望。   “是个女人。”蛊王眼力超群,“中原长相。搞不好是哪个无聊门派送来的细作。这边穷乡僻壤,究竟有什么好来的。”   居然一开始就猜中了?练朱弦不禁感叹于蛊王的敏锐,心里又有些暗爽,故意瞥了身旁的凤章君一眼。   凤章君不理他。   蛊王质疑,其他人也不好妄作判断,唯有全部朝着教主诺索玛望去。   银发的美人倒温和一笑:“好久没人敢选这条路了。老话不也说过么,‘跳的都是缘分’。缘分都到了,还能怎么样?”   “跳的都是缘分?”凤章君不解。   “那是一个南诏传说。”练朱弦为他解释,他们面前的这座悬崖名叫情人崖,崖顶是一片平地,名为云杉坪。相传那些相爱却无法相守的男女,只要有勇气从云杉坪跳下来,就会被天神接到一处世外桃源,在那里厮守终身。   “懂了,就是落入了崖底的五仙教。”凤章君言简意赅,“然后就被你们捡回去当教中弟子。”   “其实这种事很少。毕竟崖高百丈,就算有蛛网围护,作用亦十分有限。悬崖附近也总会有失足摔死的动物尸骨,所以这里的花草才会如此繁茂。”   练朱弦话音刚落,只听蛊王撵了个响指,那巨大的蜘蛛网竟自行破开,网中女子跌落,摔在柔软的草地上。   “……何必如此简单粗暴。”诺索玛叹息。   练朱弦与凤章君跟着众人走上前去,发现草地上躺着的人正是曾善。   多日未见,她看起来又黑又瘦,脸颊与嘴唇严重蜕皮。身上衣裳也是污脏不堪,但至少人还算清醒。   看见一大群人走过来,她挣扎着想要起身,可稍稍一动就疼得呻~吟。   诺索玛脚步轻快,第一个走到了曾善身旁。他首先低头观察几眼,旋即开始探查她的伤势。   “别动,你的肋骨断了几根,其中一根抵住了肺脏,很痛吧。”   曾善起初缩了一缩,但在觉察出诺索玛并无恶意之后,慢慢放松下来,转而怯生生地看着这个好看得有些过分的男人。   等她平静之后,诺索玛又开口道:“你现在有两个选择。其一,我可以立刻结束你的痛苦。其二,我也可以医治好你的身体,但那无疑将会是一个漫长而又辛苦的过程。要选哪一个?”   曾善张了张嘴,却嘶哑得发不出半点声音,唯有用力眨了两下眼睛。   “聪明的孩子。”诺索玛对她温柔一笑,立刻召唤身后人:“摩尼,替我护住她的心脉。”   蛊王轻轻“切”了一声,却还是走上前来,冲着曾善一弹手指。   也不知怎么回事,曾善突然抽搐起来,状若癫痫,并且很快就没了动静。   诺索玛伸手探了探她的鼻息,皱眉看向蛊王:“我可没让你用这办法。若是禁不住的,顿时就死了,倒比直接杀了她更快。”   “有什么关系。”蛊王不以为意,“是人迟早都要死,想不到这丫头居然还跟我教有点缘分。”   “……护命蛊?”练朱弦喃喃自语。   凤章君顺势问他:“你时常挂在嘴边的护命蛊到底是什么东西?”   “没什么。”练朱弦反倒不说话了。   另一边,见曾善状况稳定,诺索玛便示意守卫将人抬去医庐。   “你又要捡个麻烦回去。”蛊王叹息。   诺索玛一笑:“明确的麻烦总比潜伏的危险可爱多了,而且我与这孩子倒有些眼缘。”   “是吗?”蛊王也跟着冷笑:“我怎么觉得反而像是个祸害呢?”   这之后,场景又发生变换——曾善被带入五仙教的医庐,并在那里接受治疗。极少有人知道,以毒蛊之术独步天下的五仙教,同样拥有高超医术。短短两日,她的伤情便平稳下来,摆脱了性命之忧。   “这就算是入了五仙?”凤章君觉得有些太过简单。   “当然没这么容易。”练朱弦摇头。   整座五仙谷虽然都算是仙教地界。但并非所有在谷中生活的人都算仙教弟子。譬如医庐,也会接诊一些外来的疑难杂症,或是附近山林里遇难的旅人。   “当年我和阿晴他们就是先被送到了医庐,等身体调养好之后,才有人来做进一步安排。”   正如练朱弦所言,待到曾善伤势好转,便有一位仙教执事前来盘查她的来历。   坠崖的理由当然是早就编造好的——曾善只推说自己是中原某个修真小门的女弟子,与敌对世家的男弟子相爱私奔,却被对方拐卖到了南诏。几经辗转,最终偷了马匹逃出来,迷路绝望之际坠下了山崖。   仙教执事既不追问也不质疑,只听她一口气说完了,才问她今后有何打算。而曾善的回答自然是无颜回乡面见尊长,只求能在南诏有一席容身之处。   那人依旧只是点头,又让她安心养病,静候上天安排。 第21章 爱如醇酒   香窥还在继续。   自打那天执事问话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就再没有人来找过曾善。   她在医庐里将养了月余,待到能够自理之后,又被安排去一处长屋居住。同屋的还有六名女子,都是在被拐卖的途中经过南诏,被五仙教救下的。   “大焱的池州城是座海港。当年那些人贩子也是准备经由池州将我们卖往海外异邦。从柳泉取道南诏抵达池州,是一条避开官差的捷径。五仙教每年都能从这条道上救下百余名女子与孩童,暂时送不走的,就安置在这种长屋里。”练朱弦如此解释。   凤章君点头认可:“这的确算是五仙教的一大功德。”   收留归收留,可五仙教毕竟不是善堂。在这里,曾善必须与其他人一起劳作。这些劳作并不繁重,得到的报酬甚至还比外面丰厚一些。再加上留下来的男女几乎都一心想要拜入仙教,日子倒也算得上平安顺遂。   与曾善同屋的那六名女子,清一色全都是花季少女。曾善平日里话语不多,也鲜少提及自身私事,往往被其他人有意无意地忽略。   她原本打算安心做个透明人,不料有一天,她与几位姑娘正在晾晒采收下来的情花,诺索玛与蛊王途径药园,见了她竟微微一笑。   直到这时,大家才知道曾善是被教主与蛊王亲自救下的,这可是谷内罕有的待遇,顿时引来一片艳羡。   打那之后,曾善便被迫进入了少女们的讨论圈。这些妙龄女子们赞叹着诺索玛的俊美,也交流有关于他的种种奇闻异事——如何一夜剿灭整寨山匪;如何降服南诏皇宫中作祟的厉鬼冤魂。而后山里那些可怕的大蟒蛇又如何地对他俯首贴耳、宛如寻常宠物……   诺索玛在谷中人气之高显而易见,他容貌俊美,与谁都温柔和悦,却独善其身,不要说执子之手,就连找机会与他单独说话都难如登天。   五仙教素来没有问道成仙的追求,历任教主大多成家生子。可以肯定的是,将来无论谁成为教主良伴,都必将引来无数艳羡,又惹得无数人黯然神伤。   完美的情爱仿佛一杯罂粟美酒,光是在脑中幻想就诱人蠢蠢欲动。   更何况曾善还曾经闻到过一阵酒香。   ____   此后,香窥的场景开始了琐碎、频繁的变换。有时只是几句话,甚至什么都没有发生就一晃而过,完全弄不懂发生了什么、更不知道有什么重要意义。   正当凤章君想要质疑香窥是否发生了问题时,练朱弦一语道破了天机: “仔细看,这些场景其实是有共通点的。”   经他这一提醒,凤章君也开始留意观察。   “……都有诺索玛?”   的确,在所有看似琐碎的场景之中,或远或近地都能找到诺索玛的身影。他并未与曾善发生任何交流,有时甚至只是从远处匆匆走过,却都被记忆的琥珀保存了下来。   “她动心了。”练朱语出惊人,“所以这些我们看起来莫名其妙的片段,才会在她的心目中显得如此重要。”   “就不能是在监视诺索玛么?”凤章君提出另一种可能。   练朱弦转头看着他,神色满是揶揄:“人家十七八岁的姑娘家,暗恋上一个救过自己命的、地位高、长得又好看的男人,这有什么奇怪的。还是说你们云苍派的人都是老古板,只许谈婚论嫁、不许谈情说爱?”   凤章君愣了一愣,却也不甘示弱,睨视着练朱弦: “你呢?又跟多少人谈过情、说过爱?”   “……”   一向沉稳寡言的男人突然出言挑衅,不免令练朱弦讶然。他还没想出如何回答,注意力却被眼前新的一幕吸引走了。   场景换到了五仙教内一片难得的开阔地带。蓄着一汪浅浅水泽的湿地,巨大的榕树们围绕着石质祭坛,坛上高耸着神秘石像与紫黑色的旗帜。   祭坛高处,教主诺索玛与诸位护法手持法杖、盛装肃立,而包括曾善在内的十余位准备拜入仙教的年轻人,则齐刷刷地站在坛下。   意识到即将发生什么,练朱弦上前半步,挡住凤章君的视线: “这是入教仪式,属于本派机密,我不能让你看。”   “可你不也看了炼归真丹的鼎炉,那也是云苍的机密。”凤章君不以为意,“何况,说不定五仙教中早有其他门派潜伏,你所谓的机密,真有那么重要?”   练朱弦想要辩解,突然又转了念头。   “……也罢,你看过就知道了。”   当他们说话时,场景中的曾善正仰头聆听着诺索玛的声音。那是一段不长的发言,内容却至关重要。   诺索玛首先肯定了坛下所有候选者的实力——毕竟都是这一年之中,层层筛选得来的适格者。然而褒扬过后,他却难得地敛去了笑意。   “至此为止的各种试炼,是为了考验你们的诚意、耐心与本事。但接下来的这场最终试炼,通过与否,却与你们自身的意愿没有关系。”   众人静默无声,每双眼睛都紧紧地盯着诺索玛的嘴唇,唯恐遗漏下重要信息。   “十之五六。”   只见诺索玛伸手比出一个数字。   “这是历年以来,顺利通过最终试炼的胜率。或许你们会以为‘胜率过半,仿佛也不是太难’。可是这场试炼的所有失败者,都将面对死亡。”   此话一出,坛下顿时响起一片惊异之声。却也有人神情淡定,仿佛只是听了个笑话。   至于曾善,仿佛面无表情。   诺索玛将所有这些反应纳入眼中,待众人稍稍镇定了,才又提议道:   “死生大事,绝非儿戏。我希望诸位能够仔细考虑,再做决断。”   说到这里,只见他轻挥衣袖,众人耳边旋即传来一阵巨岩挪移的沉闷声响。循声望去,只见青苔斑驳的祭坛底部开启了一道石门,门内隐约有火把之光。   练朱弦与凤章君跟着适格者们从石门鱼贯而入。门内是一座巨大空旷的石殿,正中央只有一鼎香炉,而四周石壁上全都是密密麻麻的石龛,龛内竟躺卧着堆堆骨骸。   “这些都是历年以来,在最终试炼时不幸殒命的适格之人。”   蛊王摩尼不知何时已经站在殿内,仰望累累白骨,脸上露出怀念之色。   “他们舍却了尘世牵挂而来,虽然未能如愿入我仙谷,可光凭这份胆识,也该给他们一处安息之所。我并不希望在场的诸位也长眠于此。”   此话一出,十几位适格者顿时面面相觑,再无一人泰然自若。   见凤章君同样面色凝重,练朱弦悠悠开口道:“如果单纯只是想要留在五仙谷里生活走动,那不必拜入仙教,随便找个种地、喂马的活儿就行。所以我敢保证,你所谓的那些卧底没一个有种跨过这道坎。”   凤章君没去理会练朱弦的挑衅。他皱眉看着累累白骨,提出了一个问题: “所以,当年你入教时也是如此?”   “……这是自然。”   冷不丁地提及自身,练朱弦微微一怔,却只是轻描淡写:“之前都好端端的,忽然就告诉我们只有五六成能通过终试,余下的都要躺进这里来,那时可真是吓了一跳。”   凤章君眼神微黯:“你难道就不犹豫?”   练朱弦反倒笑了起来: “有什么好犹豫的,我无父无母、又无容身之处,拜入五仙教已经是最好最奢侈的选择了。”   “即便不入五仙,也可以在谷中生活下去。这是你刚才自己说的。”   “那倒是。”   练朱弦并不否认,他将目光挪向茫然的远处:“不过,那几年我恰好有非常重要的事,是必须加入五仙教、好好修行才能够做得到的。”   “……”   仿佛觉察到了什么,凤章君没有继续追问,两个人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好在没过多久,诺索玛又重新开口说话。   “诸位考虑得如何?若有放弃者,上前一步。”   话音落下,适格者们面面相觑。少顷,一人缓步上前,接着是第二人、第三名……最终八人选择退出。   “你们没错。”诺索玛向他们点头,“回去吧,好好考虑自己接下去的道路。”   八位放弃者就此离去,包括曾善在内,仅仅余下九人。若是按照十之五六的胜率来算,最终通过之人至多只有五名。   “每年只收这几个人,足以维持教内日常运转?”凤章君质疑。   练朱弦不以为意:“五仙教本就不是云苍那样的大门大派,也没那么复杂的事务关系需要处置。而且我们虽然人少,却个个都是精英,才不会随随便便地就在哪里丢掉性命。”   说话间,只见诺索玛走向余下九人,脸上再度如沐春风。   “几位若是思虑周全,可否说说为何要选择这条险途。”   首先开口的是一位南诏青年。他直言自己早年遭逢奸人迫害、家破人亡,加入五仙教便是要复仇,因此早已抱定死志。   之后又有两位,也是孑然一身的孤家寡人,愿以身证道,将生死之事置之度外。   九人之中,倒有一位姑娘,坦诚自己与教中弟子相恋。然而五仙教的规矩,内外不通婚。一番纠结之后,她才决定铤而走险。   听完了她的自白,诺索玛尚未发话,倒是一旁的蛊王冷不丁地开了口。   “既然两情相悦,为何不是你那情郎为你而离开五仙,反而需要让你来承担这个大上千百倍的风险?”   姑娘一怔,似是要做辩解,然而蛊王却不想听,只让她自去思量。   “那么你呢?”   诺索玛的目光终于落在了曾善身上,依旧是十分的柔和,“中原来的姑娘,你又为何要将性命寄托于此?”   藏骨殿内光线昏暗,但练朱弦仿佛看见曾善的脸颊上浮现出一抹红晕。   “我没什么可说的。”她言简意赅:“既为自由之身,便做从心之事,仅此而已。”   “她哪儿是什么自由之身啊。”练朱弦忍不住感叹,“教主根本对她没有那种意思。为了一段虚无飘渺的感情,真至于如此铤而走险?”   “我倒觉得她有些把握。”凤章君提起了一个细节:“悬崖之下,诺索玛对蛊王说过她与五仙教有缘。我猜当时的曾善并没有晕厥,她偷偷将这句话记在了心上,或许还经过一些调查,总之冒险推断自己可以通过这场试炼。”   “果然是云苍的高足弟子。”练朱弦发出语焉不详的感叹。   正式的试炼就要开始了。   作者有话要说:   凤章君:心疼,阿蜒原来也经历过这么艰难的选择,如果我一直在他身边的话,一定不会让他承担那么大的风险。   练朱弦:死心吧,我是不会和你去云苍的。   凤章君:那我和你一起留在五仙?   练朱弦:哈,那你肯定是不可能通过试炼的,必死无疑。   凤章君:那你会救我么?   练朱弦:……救不了的吧?   诺索玛:救得了的喔(笑眯眯)我就是这样救……   蛊王:不要对外人说那么多话!   诺索玛:阿弦不是外人,他可是阿桐的师弟,四舍五入就是我们的小宝贝了啊,那凤章君就是……   蛊王:中原人,没有好东西!我的儿子怎么能找个中原人!   练朱弦:怎么说着说着就多了两个爹? 第22章 蛊王不愉快   最终试炼的场地并不是眼前这座藏骨祭坛。   蛊王与诺索玛一转眼又不见了踪影。在护法的带领下,剩余九位适格之人离开了祭坛,朝着林翳繁茂的沼泽深处走去。   这里似乎比存蛊堂所在的落星沼更为凶险诡谲。空气中弥漫着青紫色、遮天蔽日的毒雾。浅水中爬满了水蛭,深水里则有鳄鱼潜伏。至于半空中垂落下来的柔蔓,更是分不清到底是寄生植物还是毒蛇的尾巴。   一行人沉默着在沼泽中跋涉,气氛无比压抑。直到领路护法停下了脚步。   不知何时毒雾已经散去七成。一座藤蔓缭绕的巨大石殿赫然现身,诺索玛与蛊王已经立在殿前。   看似巍峨的石殿之内,陈设却寥寥无几。除去几座五仙石雕之外,便是几十张古朴石床,大多都残缺不全。   更为诡异的是,石床与地面、包括周围的石柱都呈现出一种淡淡的红色,仿佛人类的血肉。   大殿两侧还肃立着十余仙教守卫,一律手持仪杖、腰佩短刀,安静肃穆。   “你们还有最后一次机会选择离开。”   将众人引至石床跟前,诺索玛再度出言提醒,尤其多看了那位为情而来的女子几眼。   殿内死寂,鸦雀无声。   最终试炼的内容终于揭晓——所有适格者都将躺上石床,饮下特殊药物,若能在药性发作期间经受住身心的考验,便能够正式拜入五仙教。   听起来并不复杂,可简单却未必等于平安。   药物很快就被端了上来。那是一种盛在普通陶碗里的红褐色汁液,看上去粘腻恶心,还有粉白色的固体载沉载浮。   凤章君看看练朱弦:“你喝过?”   练朱弦皱着眉头,撇撇嘴,不说话。   适格者们纷纷仰头将汁液一饮而尽,随即按照要求躺在了古老的石床上。   诺索玛示意蛊王,后者抬手,只见半空中落下了无数细碎的光点,璨若星河。   “……做好准备!”   预感到了接下去的情况,练朱弦紧紧抓住了凤章君的胳膊。   这次的场景变化来得异常迅猛,转瞬间周遭又变成了一团漆黑。   但是黑暗却并不平静——凤章君能够感觉到一切都在疯狂旋转着,仿佛乘上了一条狂浪当中颠簸颤抖的小船。   失去平衡是迟早的事。但更糟的是,黑暗里又响起了无数的声音,亮起了无数画面,全都是香窥里的碎片,交杂混乱地,一股脑儿涌来!   凤章君本能地想要冲破这层魔障,然而才刚开始运功,便听见练朱弦焦急大喊——“别动!别破坏香窥!!”   话音刚落又是一阵剧烈摇撼,凭空出现了两股不同方向的强风,突然将练朱弦卷向半空!   凤章君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抢进怀中,然后紧紧地抱住,两个人一齐载沉载浮。   也不知过了多久,黑暗终于缓缓沉淀下来。   脚下依旧缺乏踩踏地面的真实感,凤章君并没有冒险将练朱弦放开。二人维持着暧昧姿势,紧贴在一起。   也正因此,凤章君觉察到了练朱弦的不对劲。   沉默、僵硬,甚至微微颤抖着。   他轻轻地搂住练朱弦的肩膀,无声安抚。   过了一会儿,他才感觉到自己怀里的脑袋动了一动。   “我没事。”练朱弦轻声道,“刚才稍微与服药后的曾善产生了一点共鸣,现在好了。”   说完,他又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胳膊。凤章君立刻松手还他以自由。   与此同时,地面出现了。   当他们两个再度“脚踏实地”时,面前的黑暗也消失殆尽。   场景依旧是之前那座破败石庙,然而凤章君首先在意的,却是练朱弦的状况。   他的脸色苍白,神情狼狈。也许是因为同样经历过试炼的关系,被香窥唤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   在确认他并无大碍之后,凤章君这才将目光转向远处。   曾善已经醒了,只是还不能动,无力地瘫软在石床上。而她的视线则满怀着惊怖,望向旁边的另一张石床。   那里原本躺着那位矢志复仇的南诏青年,此刻却空空如也——更确切地说,只是没有人,却蓄着一大摊殷红的血水。   顺着血水的流向往下看,只见暗红色的岩石地面上,蜷缩着一团已经不辨人形的可怕物体,红红白白,仿佛刚才所有人饮下的那杯古怪药汁。   “他失败了。”   练朱弦一手扶着额角,言语缓慢:“不过,按照规矩,他的家仇会由五仙教来报,也不算是白死。”   放眼望去,这场最终的试炼已近尾声——除去曾善之外,已有三人平安醒来,另有四人不幸身亡且死状诡异。   余下只有那个为了情郎而甘愿铤而走险的姑娘,她依旧躺在石床上,不停抽搐着。   “时间越长,越是麻烦。”练朱弦摇了摇头,“多半凶险了。”   他的判断很快就得到了证实。   姑娘的抽搐变成了剧烈痉挛。在众人愕然的注视之中,她的四肢扭曲成了极不自然的姿态,发出断裂脆响。紧接着,断裂处又鼓胀起来,增生出了一堆堆可怕的肉瘤。   不过一会儿功夫,原本娇小的女人就变成了一个丑陋畸形的怪物,挣扎着要从石床上爬下来。   “海木。”诺索玛突然叫出了一个名字。   角落里一名年轻的五仙教守卫默默上前一步。   诺索玛并不看他,径自道:“你现在有两个选择:第一,结束她的生命和痛苦。或者,舍弃你的护命蛊来换她一命,我可以放你们离开。”   海木点了点头,他短暂沉默片刻,然后放下手中仪仗,抽出腰间佩刀。   “果然是个薄幸之人!”练朱弦面露不屑之色,“不过也好,至少让那姑娘断了念想,免得一点阴魂不散,死后还要为了不值得的人误入歧途。”   那怪物还在石台上挣扎,如同奋力想要挣脱茧壳的虚弱秋蝉。只见海木快步上前,手起刀落,一阵刺耳的啸叫顿时冲天而起。   那怪物身上的肉瘤被刀砍得崩裂开来,化成一摊摊的鲜血与肉块。余下的残肢依稀还可以看出纤瘦的女子轮廓,只是外表已然血肉模糊。   而这面目全非的女子,正缓慢张合着嘴唇,似乎发出了远处无法听见的声音。   海木显然是听见了的,因为他停下了动作。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一阵粘腻水声,散落在地上的那些残骸竟一跃而起,瞬间将海木死死裹住!   惊愕之下,海木失去了平衡,竟随着女子一同滑倒。不过一忽儿功夫,两个人便裹成了一团血肉模糊,再分不清彼此。   “……摩尼。”诺索玛沉声召唤。   只见蛊王随手拈起一粒石子,只弹指一挥,那血肉模糊的一团便轰然爆裂,化为一片无声无息的腥红沼泽。   尘埃落定,却并没有人露出如释重负或者欣喜的表情。   “你还记得五仙谷口的那块石碑上刻着什么吗?”   练朱弦像是在问凤章君,又像是兀自感叹。   ————————   漫长的入教之试终于落幕,香窥中的场景又开始了频繁切换。   在种种一闪而过的片段里,依旧随处可见诺索玛的身影,但不难察觉出,正式拜入五仙教的曾善,也在慢慢起着变化。   云苍山上的人生是井然有序的,尽管孩子们总是私下打闹,可师道尊严、长幼之序却依旧清楚分明。年轻弟子们以各自的师父为天,形成一种介乎于家族与朝堂之间的稳固秩序。   而五仙教则截然不同。   正式入教之后,依照规矩,曾善与一同通过试炼的三人结为了异姓兄妹。往后这一年的时间里,无论修行、切磋还是生活,他们都会彼此互相帮助、照拂。   云苍派以剑法与符咒见长,而五仙教内的流派分支极为复杂。药宗、毒宗、蛊宗等各个宗派之间既有所区别又互相渗透。也正因此,五仙教内并不存在“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式的师徒关系——初窥门径的新弟子可以跟着各宗的尊长轮流修行,待到十载、二十载,总之略有所成之后,再决定深造方向。   不仅于此,或许是在鬼门关里走过一遭的缘故,仙教弟子普遍看淡了许多无谓的琐事。他们崇尚简单淳朴,性格豪放爽利,没有中原门派那么多的规矩与利益纠葛。一场友好的切磋、一筐药草或是一坛上好的米酒都能够轻松拉进彼此之间的距离。   五仙教地处南诏,节日庆典繁多。入教仪式之后紧跟着三月三花神节,接着又是太素祖师寿诞与祭祀神外雪山的大典……短短几个月下来,曾善便已不算是什么生人,走在谷中也时常有人问候,将她当做南诏姐妹一般对待。   而与此同时,她的另一面人生,也正如暗流一般徐徐涌动。一个巨大的旋涡,正暗中形成。   云苍派在南诏的国都太和城内设有联络点,表面上只是一处普通酒楼。每隔一段时间,曾善都会找些理由往都城走上一趟,与那里的暗桩简单交待几句五仙教近来的情况。   所有这些交流全都是单向的——正如出发之前师尊所言,云苍峰从未对她提出过任何的指示或要求,与五仙教之间也一直保持着相安无事。   虽然曾善也曾在言谈之中提出过对于自己使命的困惑,但若一直这样平安无事下去,倒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第二年春初是南诏历法的新年。教中姐妹帮她换上五仙教的传统服饰,佩起琳琅满目的银饰,穿了耳洞、染了指甲,也开始教她描眉傅粉,细细挑选胭脂水粉的香味与色泽。   十八九岁的女子,正如一朵娇艳华丽的绣球花,在异域水土之中酝酿着崭新的颜色,慢慢盛开。   然而春末夏初的某一天,她却在酒楼里遇见了万万没想过会遇见的人。   ————   太和城与五仙教之间约有一天的路程,城内设有分坛,主掌采买、接待等日常事宜。出谷入城的弟子若无要紧事,往往会选择在分坛留宿一宿。   这日曾善与教中姐妹结伴来到太和城,傍晚便入住分坛。太和城夜间没有宵禁,几个南诏出身的姐妹相约要去城南的老字号吃炸知了炸蚕蛹。曾善推说吃不惯这些,等她们结伴走了之后,便独自一人出门,朝着云苍掌管的那座醉仙楼去了。   她抵达醉仙楼之时,恰是华灯初上时分。一层高朋满座,她左右张望了两下,确认没有被谁尾随,便闪身上了二楼。   酒楼的二层除去厅堂,亦有单独的隔间。曾善随便挑了一间坐进去,向小二报出两个固定的菜名,便开始等待。   不多时,隔间的门便被推开了,有人端着菜走进来。曾善原以为还是那打了一年多交道的暗桩子,可一抬头就懵住了。   来者是个青年,一身小二的粗衣裳,身材瘦弱,而且缺了一臂。   “……怀远?!”   喊出这个名字的时候,曾善的声音听上去有些苦涩,   “师姐,好久不见。你想不到会是我吧?”怀远将手中的托盘放下,然后立定在桌边,目不转睛地打量着曾善。   “你变了好多,更漂亮了。刚才进门的时候,他们都说是你,可我却差点认不出来。”   他一连说了好几句话,曾善这才回过神来,惊愕道:“你怎么跑这儿来了?难道是跟着师父一块儿出来游历的?”   “与师父无关。”怀远摇头:“是我自己要求的。我听说南诏这边缺人手,就主动请缨,要来填补空缺。”   “这个傻子。”一旁观看的练朱弦忍不住骂道,“曾善当年的苦心算是白费了。”   曾善怔忡地重复了一遍:“……你,主动要来南诏?”   “是。”怀远点了点头。   曾善倒吸一口凉气,登时发作起来: “你又不通南诏语言,也没干过外头的行当,何必大老远地跑过来,荒废了自己的修业?!”   怀远皱了皱眉头,仿佛有些委屈,却强行忍住了: “咱们先不说这些……师姐,这一年我真的好想你。你就当我们姐弟重逢,先叙叙旧不行么?”   曾善却来了脾气:“谁允许你擅自跑来的?师父怎么会允许?!”   怀远道:“师父成天外出云游,回来就是闭关。再说了,他对我的事向来不上心。”   曾善怒道:“你都这么大的人了,还想要别人怎么管你?你自己难道不知道好歹,要别人来替你做决定?!”   怀远被她一通低吼,显得愈发委屈了: “你一边问我师父知不知道,一边又问我还想要别人怎么管……我到底怎么做才对?”   曾善被他说得一愣,仔细想想自己的确是自相矛盾了,面子有些挂不住,起身就想要走。   怀远赶紧去拦,却被她推了一下,撞到桌角,将一碟花生米给扫在了地上。   瓷器碎裂的脆响让曾善回头,她看见怀远半跪在地上,用仅剩的单手努力地收拾着。   “……你别动了!”她又忍不住走了回来,一把将怀远拉开。   怀远被她拽得倒退了两步,也不说话,只低垂着脑袋。   气氛顿时尴尬起来,曾善终是心软不过,轻叹一口气,坐回到了椅子上。   “还是说正经事。这几日五仙教教主闭关中,教内并无异常。云苍那边可有什么指示?”   “……没有。”怀远摇了摇头,沉默半晌,欲言又止:“师姐……”   曾善又叹了一口气:“我不能出来太久,有什么事,你赶紧说。”   怀远连忙点头:“师姐,他们说你已经拜入了五仙教,入了门的那种。师尊说没让你做到这一步,你胆子太大了!”   曾善回答他:“只有入了教才能更好地接近核心,又有何不妥。”   “可我听说凡是入了五仙教的人,都浑身带毒。若是十年之后你回归云苍,那些毒又该怎么办?”   当“十年”二字响起时,曾善皱了皱眉头,似乎觉得刺耳:“以后的事以后再计较。别说我了,这两年你过得如何,山上一切可好?”   怀远动了动嘴唇,却并未多说些什么。   “师姐不想听的,我说了也没意思,你就当我一切都好便是了。”   南诏的夜夏夜并不寒冷,可曾善却拢了拢衣袍,然后又认真地打量着眼面前的人。   两载未见,怀远不觉已过束发之年。他的身量拉长,音色起了变化,面庞也逐渐退却稚气,依稀有了成熟的踪影。   倒像是个陌生人。   两个人相顾无言,如此静默了一会儿,曾善再度站起来。   “……阿远,我真要走了。你若不想回去,那只能自己多多保重。我如今的处境,再顾你不得,希望你能理解。”   这一次怀远倒不再阻拦,只是又问:“那师姐下一次何时过来?”   “说不准,要看机会。”说完这句话,曾善顿了一顿又补充道:“你若有急事,就去找酒楼里的张师傅,他有办法将消息带入谷中。”   怀远点了点头,依旧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曾善也不去追问,只硬塞给了他一把银钱,便闷头离开了醉仙楼。   毕竟是南诏王都,夜晚的太和城灯火通明,酒楼外街道上人头攒动。   练朱弦与凤章君二人默默跟随在曾善身后,不知为何,竟觉得她的背影看上去有些可怜。   “她一定觉得很茫然。”练朱弦喃喃道:“自己预支了十年作为代价想要保护的东西,却被当事人自己轻轻松松地放弃了。这也就算了,到头来还发现自己逃得那么远了,却还是不忍心放着怀远不管……真是讽刺。”   “趁早想明白也好。”凤章君难得也有意见要发表,“覆水难收,但生活还要继续。”   曾善还在继续朝前走着,从醉仙楼到五仙教分坛尚且有一段距离,街道两旁各色招牌花灯林立,在黑夜中五光十色、尽显旖旎。   若在现实中也能与凤章君逛一遭夜市,倒也不错。   练朱弦正这样偷偷地寻思,忽然发觉有一个人从后面跑上来,穿过他虚幻的身体,朝着曾善而去。   怎么又是怀远?!   或许是不知应该如何在大庭广众之下称呼,怀远干脆一口气跑到了曾善的身后。   “我刚才忘了这个……”他气喘吁吁地,从怀里摸出了一个用手帕包着的东西,将它递到曾善面前。   也许是因为太过震惊的缘故,曾善愣愣地伸手接了过去。手帕在她的手里向两侧散开,露出了内里的真容。   一支精美的木簪。   曾善的眼皮突地一跳,这才反应过来。   “知不知道这么做有多危险?!”   人群之中,她也不好发作,唯有压低了声音,以眼神表达内心的愤怒。   “我……”怀远仿佛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不妥。   他似是想要道歉,然而还没开口,却见曾善上前一步,竟突然将他搂住。   “被看见了。”凤章君指了指他们右边的小路,练朱弦这才发现有两个五仙教女子,正一脸揶揄地望向这边。   曾善一边搂着怀远,一边迅速在他耳边低语了两句,应该是在警告他不要再做其他蠢事。   而怀远则僵硬着身子,一动不动地,直到她松手将他放开。   这之后,曾善又装出一副小女儿情态,与怀远依依不舍地分了手。然后她独自一人沿着大街走了百十来步,刚拐到分坛所在的岔路上,果然就被偷看的那几个五仙教姐妹给拦了下来。   多亏了方才的一番演戏,几个姑娘都以为曾善与怀远是情侣关系。曾善便也顺水推舟地承认下来。众人或是调侃揶揄、或是好奇关心,围着她七嘴八舌地说了好一通话,却并没有人起疑。   “那时候的人心还真是简单。”练朱弦忍不住感叹,“若是换做现在,教中根本不会有人主动与中原人士结识交际。”   ————   勉强应付掉了这场由怀远带来的意外,下一段香窥的场景又回到了五仙谷中。   曾善入门才两年,算不得教中重要人物。按理有关于她的是是非非,本不该流传太广。然而拜那几位同行的姐妹们所赐,不出几日,几乎整座仙教上下,都听说了“当年那个被中原男人拐卖到南诏来的小姑娘,又好上了一个独臂的中原男人”。   五仙谷中情爱观念向来自由大度。可流言传得久了,毕竟还是会有些无聊人士拿来调侃。曾善无法出言辩解,唯有在别人看不见时摔打器物出气,恐怕也是在心里将怀远骂了千百遍。   这天夜里,她为侍弄几侏即将成熟的毒花而在药园里待得有些晚了,却不意间听见几位师姐又谈论起了她的这件“韵事”。   一位师姐先是将曾善与怀远在大街上相拥的场面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遍。又感叹曾善既美貌又聪慧,怎会看上怀远这种瘦弱矮小而又残疾的“不足之男” 。   接着另一位师姐半开玩笑道:“打中原来的姑娘家,喜欢中原来的汉子,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如此,不也就不必担心人家跟你们抢教主、抢蛊王,抢教中其他的师兄。岂不是两全其美?”   “……怪不得这件事会传到人尽皆知。”   练朱弦在心里打了一个寒噤,默默地感觉自己在这一方面还真是头脑简单。   他更进一步地寻思,曾善对诺索玛教主心怀好意,如今怀远之事沸沸扬扬,姑且不论诺索玛对曾善是什么想法,曾善自己心中恐怕不会好受。   果然,默默地听了没几句话,曾善就低着头快步跑开,也不回弟子寮去,就在门派里四处转悠。   练朱弦与凤章君在她身后跟了一段路,凤章君突然问道:“能跳过这一幕么?”   “倒也不是不行……就是不知道这一跳会跳到什么地方。”练朱弦轻声嘀咕着,却很干脆地挥了挥手。   面前景物骤然模糊,再清晰时二人竟已置身于情人崖下的芳草地上。   月华如水,从高处洒落一片银光。练朱弦还未来得及寻找曾善的下落,就听见一道柔和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既然来都来了,为何不现身一见?”   有那么一瞬间,练朱弦差点以为这个声音是在对自己说话。但他很快就看见曾善从悬崖下方的岩石后头走了出来。   “抱歉,”她向着声音的主人道歉,“我只是路过……并没想要打扰到您。”   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不远处的草地上有人负手玉立,银色长发在晚风中徐徐飘动——除了教主诺索玛,还能有谁。   他朝着曾善摇了摇头:“何必道歉,这里原本就是谁都能来的地方。白日里诸事繁杂,晚上偶尔出来走走,与遇到的人随便聊上几句,对我而言也是一种放松。”   练朱弦在心里暗想,我若是曾善,就绝对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果然,曾善立刻往前挪动了几步,来到诺索玛的面前。   月光下的男人看起来比白天更加柔和。本应给人以野性印象的麦色肤色和刺青,在他身上却变成了一种原始的妖冶,像是五仙谷口那大朵大朵的葬身花,又或者说,像是这座五仙谷本身。   曾善怔怔地站在诺索玛的面前,仿佛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倒是诺索玛先开了口:“听说你最近在太和城认识了一个人。”   曾善的心情只怕是矛盾得紧。之前从不辩解的她,居然吞吞吐吐地开了口。   “没……没她们传得那么夸张。不过是个老乡,在酒楼里偶尔遇上的。当时多喝了几杯,又谈了些家乡事……一时心里难受,彼此安慰罢了。教中之人不宜与外人亲近,弟子并未敢忘。”   她说得十分谨慎,倒是诺索玛反而摇了摇头:“也不是不宜,只是更加需要考验人性。若能终成眷属,那必然是一段金玉良缘。可若是不成,后果往往惨烈。”   这一番话显然让曾善回想起了什么在意的事:“教主,弟子有一事不明,还望教主解惑。”   “我说的聊天放松,可不是要替你答疑解惑啊。”诺索玛露出为难表情,却又笑了起来,“我开玩笑的,你问便是了。”   曾善稍稍酝酿了一下语言:“……当年那场最终试炼时,您再三询问是否有人要求退出,可为何不直接打发那个姑娘离去?”   “原来是这件事。”诺索玛抬起头来,看向天边的明月,表情波澜不兴,“当时我的确可以替她作出决定,也可以救下她的命。但是从那时开始,她的命就因我而改变了轨迹,而我则对她产生了责任。可自己的性命由自己来把握,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么?”   曾善仿佛似懂而非懂:“……人既然活在这世上,总归是免不了与他人发生联系的,那就可能对别人的命运产生影响,难道都要负责不成?”   “那是当然。”诺索玛不假思索地肯定,“不过你别误解了负责的意思。并不是强迫你去嘘寒问暖、甚或左右他人命运。而是你所说出的话、做下的事,必须对自己、对他人负责。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曾善点头:“可是这样真的很累。”   “能感觉到累,才知道自己活着啊。”   诺索玛将目光转向远处。朦胧夜色之下,五仙谷中的一切都在陷入沉睡。而这样的夜景,或许百年千年未曾改变。   他突然改变了话题:“你觉得这座五仙谷如何?”   “我……很喜欢。”曾善的声音仿佛愈发柔软了一些,“世外桃源,自由安宁。如今的中原已经很少见了。”   “哦?”诺索玛笑了起来:“那和你以前的师门比呢?”   曾善很明显地迟疑了片刻:“……我是个孤儿。孤儿既不能决定自己的出生,也无法决定被谁收养。虽然我有一位好师父,可他终究不会是我终身的依靠……我原以为会在师门待上一辈子,可如今我偶尔会想:就算没发生当年那些事,或许总有一天我也会选择离开那里罢。”   “蒲花随风,雏燕离巢,皆是天性使然。”诺索玛点头,又问:“那么,这里便是你的选择?”   曾善答道:“我既然喜欢这里,这里便是我的选择。”   “可我却觉得中原也有中原的妙处。”诺索玛仍旧微笑:“小小的一座五仙谷,全凭着天然的优势隐居至今,却也囿于一隅。不像中原世界,天高海阔,有看不完的风景与说不完的故事。”   曾善似乎听出了弦外之音,小心翼翼地问道:“莫非,您想到中原去?”   诺索玛却并未正面回应。   “我如何想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谷中其他人如何想。五仙教不该一直隐匿下去。教中的兄弟们有意愿、更有权行走在更广阔的世界里,与那些中原的修真之人得到同等礼遇。”   这听上去并不是什么难事。可是一晃过去两百余年,到如今都依旧未能实现。   月下的芳草地迎来了一片漫长的寂静。   借着月色的掩护,曾善比平时更为大胆地将目光落在诺索玛的脸上。   可是诺索玛却并未注视着她,而是一直看向山谷里那些影影绰绰的景色。   过了一会儿,曾善又似乎明白了什么:“这莫非就是您所说的责任么?”   昏暗之中传来了诺索玛的一声轻笑:“一部分吧,的确很累人,不是吗。”   正说到这里,只听不远处的草丛里传来一阵窸窣声响,现出了一个高大而又苍白的人影。   诺索玛这才重新看向曾善:“我等的人回来了,谢谢你陪我说话。”   说完,他便迈开脚步,朝着那边走去了。   ——   诺索玛与蛊王的身影逐渐远去,月下的景物也随之变得模糊起来。   又是一场落幕,练朱弦的心中却并不平静。   他从前只知道掌门师兄玄桐一直致力于与中原和解,却不知竟是继承了诺索玛教主的衣钵。只是既然如此,又为何会变成后来那副局面……   想到这里,他又偷眼去看凤章君。   香窥的过程本来就是一种共情,在别人的记忆里并肩走了一遭,自己与凤章君也仿佛拥有了心照不宣的秘密。   然而这种亲密感恐怕是持续不了多久的。   练朱弦想起了曾善与怀远的结局。当那样的记忆到来的时候,自己又该用什么样的态度来面对凤章君……   他一时间想不清楚答案,而新的画面已经再度显现出来——   太和城醉仙楼的包间内,曾善从怀中取出一份秘信,郑重地摆在桌面上。   “这是最近两年来,我在五仙教内部的观察记录,以及一些个人的观察感悟与动议。还请差人尽快传回云苍。”   她对面坐着的人依旧是怀远。或许是被曾善教训过的缘故,他此刻倒是颇为规矩,小心翼翼地接过了秘信,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曾善点头示意:“还没有封口,想看就看罢。既然你决定留在这里,这封信也能帮助你多了解一些南诏的局势。”   怀远这才将信封展开,拈出厚厚的一沓纸笺,一目十行地看了看,顿时诧异道:“师姐建议中原与五仙教交好?”   曾善反问他:“这难道很奇怪?中原与五仙本就无甚恩仇,仅仅因为大焱与南诏的疆界划分而疏于往来,导致中原视五仙教为异类,而五仙教亦不了解中原修真界的博大精深。加强融合、促进理解——这难道不是比互相戒备、彼此敌视更好的选择?”   怀远似乎并不完全同意她的这番理论:“可是师姐,我们中原乃是名门正派,有真仙庇佑。而五仙教崇尚混沌古神,是邪魔外道。正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师姐又何必一定要让彼此理解?”   “什么真仙庇佑,你崇拜的才是邪魔外道!”练朱弦听不下去了,咬牙反驳了一句。   “……”凤章君假装没有听见这句话。   那边曾善也已经皱起了眉头:“起源毕竟只是久远的传说,重要的难道不应该是各宗各派现在的行动与作为?总之,你且将这封信带回去云苍给师尊他们,请他们酌情考虑便是……不许偷奸耍滑,听到没有?!”   “我哪里偷奸耍滑过了……”怀远有些委屈地小声嘀咕着,但还是将秘信好端端地收了起来,然后又用一种微妙的、令人稍稍有些不悦的眼神黏着在曾善身上。   曾善被他看得略微发毛:“你又想说什么?”   只见怀远的眼神闪烁,脸颊微红:“……那个,最近有不少五仙教的姑娘到醉仙楼里来看我。还问我、问我和师姐是什么关系。”   提起这个曾善就气不打一处来:“你还敢说!就因为你那愚蠢的举动,我的身份暴露是小,整座醉仙楼都暴露那怎么办!真不知道你脑子里装的究竟是水还是稻草!”   怀远却不以为然:“我看她们都没朝那个方向去想。你不也说了吗,反正五仙教与中原向来都相安无事,我猜她们根本想不到,云苍还会派人潜伏到这种小门小派……”   “……你才是小门小派,利用五仙教的善意和纯良,简直无耻!”练朱弦咬牙切齿。   一直保持着沉默的凤章君也皱起了眉头。   “我有一个预感。”他仿佛故意改变话题:“曾善的那封秘信,将会是日后那场祸事的肇因。”   ————   场景再度更迭,自从曾善托出那封秘信之后,大致又过去了一年光景。这期间,她出入过醉仙楼几次,每次都会重申或是补充自己的建议。而几乎每一次都是怀远与她单独见面。   独臂的青年依旧是一副粘人的模样,甚至还有得寸进尺的趋势。至于曾善对他的态度则日渐冷淡,却又出于诸多顾忌而无法发作。   而另一方面,或许也是不负有心人,云苍峰终于开始对曾善秘信里提及的建议表现出了兴趣,似乎有那么一点儿想要与五仙教交好的意味。   “……凤章君。”练朱弦极为难得地叫出男人的名号,“如果是你主持之下的云苍派,想要与别的门派交好,应当如何做?”   “应当首先派出使节与对方私下相商,待双方达成初步共识之后,再约定往来细则,及时昭告天下。”   “理应如此。”练朱弦点了点头,“那在你的印象当中,五仙教与云苍派,可曾有过这样的一段交好期?”   不待凤章君摇头否定,香窥又呈现出了全新的场面。   ————   寒露时节,静谧的五仙谷内忽然喧闹起来。   各宗各派的仙教弟子,从四面八方涌向谷口,拥挤在道路的两旁。曾善也跟着几位平日里相熟的师姐妹们混迹其中。   所有的眼睛都在朝着谷口眺望着,又有许许多多的声音在窃窃私语。练朱弦主动凑过去,很快就捕捉到了重复得最多的两个字——“仙籍”。   他还没来得及思索,眼面前突然起了一阵微风,将一股浓郁的馨香气息从谷口吹送过来。   人群自发地安静了,仿佛等到了什么重要的时刻。   风还在继续吹,为这座终年湿热的山谷增添了几分凉意。香气的尽头是随风飘散的白色花瓣,如同漫天飞雪,转眼就在地上铺了一层洁白的花毯。   如此阵仗当前,凤章君早已神色了然;而不明就里的练朱弦则引颈眺望着,倒也很快看清了那些踩着花毯而来的人物。   那是一支冰雪般素雅高洁的行列,清一色全都是女子,虽以轻纱覆面,却依旧难掩绝色姿容。   她们梳着精致的高髻,以珍珠水晶为饰。身着银纱层叠的飘逸长裙,臂弯之间披帛飞舞,真如同壁画之中袅袅下凡的飞仙一般,冰清玉洁,凛然不可冒犯。   “她们是西仙源的巫女。”凤章君道出答案。   练朱弦愣了一愣,立刻去看她们的双手——果然所有人的小指上都戴着精致的银色指套,想必指套之下隐藏着的应该就是残缺的那半截小指了。   他顿时又觉得这片素雅洁白变得有些刺眼起来。   “中原的西仙源,又为何会千里迢迢跑到南诏的五仙谷来?”   “因为她们是上天的使者。”凤章君的答案十分玄妙,“无论五仙教还是云苍派,只要头顶同一片天,就总归会有迎接西仙源巫女的时候。更确切地说,巫女本就是一种吉兆,她们是来向五仙教传达‘天命’的。”   “天命?”   练朱弦却并不觉得有多荣幸:“连自己的手指都保不住的人,又能给带来什么好消息呢。”   ————   眼面前,那些冰捏雪塑般的巫女已经行进至谷口的孔雀雕像前。雕像之下,正是五仙教主诺索玛,他装束齐整、荣光焕发,姿容之郑重绝不亚于任何一次节日祭典。   然而站在他身后的蛊王却一脸阴鸷,瞳眸腥红。   那群西仙源的巫女袅袅行至诺索玛面前,最前面的几位向着教主低头行礼,随即向两侧退却,让出正中央一位个子高挑、容貌端庄的长巫女。   这位长巫女头戴华冠、服饰素丽庄严,显然颇有身份,手里还捧着一个金匣。   她见了诺索玛并不行礼,而是径直走到他面前大约四五步的地方,随即将手中的金匣打开。   只见匣中白光闪动,练朱弦仿佛看见了一朵金色的莲花由菡萏瞬间盛放。   可那几乎只是一瞬间的芳华,他才刚转了一下眼眸,那朵莲花便凭空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但是四周围却传来了一片高高低低的惊叹声。   “你看。”   在凤章君的提醒之下,练朱弦将目光转向不远处的诺索玛。这才发现教主的额头之上竟然多出了一道金色印记。   “这是……仙籍印?”   这也是练朱弦第一次亲眼目睹所谓的仙籍印——相传修真之人有大成者,终将远离尘寰、飞升登仙。而唯一能够证明凡人获得仙格的,便是这额上的一方金印。   既见仙印,便证真仙。西仙源的巫女们全都面朝诺索玛虔诚跪拜,周遭的一干五仙教弟子们也纷纷惊呼着朝自家教主跪拜下来,欢呼之声如海涛一般此起彼伏、响彻云霄!   “数千年来,仙教之中的唯一一人……”   亲眼目睹此情此景,练朱弦亦不免心潮澎湃。然而感慨之余,想起日后的结局,却又不免滋生出一丝不祥的念头来。   诺索玛为何会在此时突然得到仙籍,这又是否与曾善的那几份密信、与中原云苍的决策有关——答案极有可能是肯定的,但是其中的条理却混淆不清。   自己想不明白,练朱弦就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凤章君,却发现凤章君正在看着曾善。   在一片欢欣鼓舞之中,女子却是神色凄惶,失落之情溢于言表。   “她知道诺索玛就要走了。”   凤章君轻声叹息:“去到那个她一辈子都无法企及的地方。”   作者有话要说:  凤章君:很好,今天也是摸摸抱抱举高高的一天。   练朱弦:我被狠狠地压在了他的胸肌上,差点活活闷死……   蛊王:五仙教内外不通婚,爸爸我坚决不允许!!!   诺索玛:哎呀哎呀,不要这么认真嘛,反正不通婚也是怕毒死人,既然凤章君毒不死,那就由着他们去吧。   蛊王:胡闹!门派规矩岂可如此儿戏?!   诺索玛:嗯……?   蛊王:老婆不要走,我知道错了。求求你不要成仙!!   玄桐:义父和爹爹还是如此亲热,都三百岁的人了,身体真好,羡慕。   阿晴:啊?难道掌门师兄已经力不从心了?!这就是传说中的“中年危机!?”   啊,今天的五仙教现任最性感偶像玄桐也依旧是风评被害 第23章 爱别离   从惊愕到喜悦,五仙谷中已是万众欢腾。   但在练朱弦眼中,这一刻的狂喜却与即将到来的灾难碰撞出了狰狞的火花。   接下去的一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导致局势直转而下?   练朱弦正寻思,只听凤章君低声道:“当今天下崇佛向道,以修士自居者数近百万,可白日飞升之事百年难逢一二。有些宗派原本门可罗雀,却因为有人取得仙籍而一跃成为仙山福地。”   “所以,教主成仙无疑能够提升五仙教的声誉,甚至一举打破与中原之间的隔阂,应该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大好事。”练朱弦顺着思路往下梳理:“只是,想打瞌睡就送来了枕头——怎么会有这么凑巧的事?”   凤章君道:“我明白你在想什么,但西仙源的巫女直接受命于天,只会依照真仙们的旨意行事。即便是中原盟主云苍派,也绝不可能左右天命。”   “所以,诺索玛成仙背后并没有任何阴谋?”练朱弦若有所思。   凤章君还想再说些什么,只见他们面前的场景又发生变化了。   ——   五仙谷中夜色笼罩。   议事堂前的空地之上,教内最为古老、亦是最高大繁茂的山茶树正值盛花期。伞盖般的树冠上繁花似锦,花树下铺满了整朵整朵的硕大落花,远远望去如同血池一般。   若是换在中原这无疑会被当做凶兆,然而在南诏,却没有那么多的忌讳与讲究。   庆祝教主位列仙班的饮宴,从这天午后一直持续到了夜半时分。南诏特产的琉璃灯盏被高高低低地悬挂在茶花树的花枝之间,璀璨如同五仙教传说之中的忘忧神木。   看得出,绝大多数的教中人都将教主登仙当成了一场天大的喜事。推杯换盏之间,无不畅想起了五仙教扬眉吐气的将来。甚至还有人提起了云苍派,说日后的五仙教也一定能够成为那样鼎鼎大名的修真名门。   练朱弦这才想到要去人群里寻找曾善——原来她就坐在灯影里,尽管身旁友人环绕,却还是闷闷不乐的模样,一直远远眺望着花树下的主位。   诺索玛就坐在主位上,笑得温柔和淡。银色长发从背后垂到满地落花之上,如同初春的薄雪。   周围还有人在不停地向他劝酒。平日里总是来者不拒的人,此刻却似乎有些乏了,他与身旁护法低语了两句,便起身离席。   饮宴正酣,醉眼迷离之间,似乎没有人在意主角的离去。唯有曾善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像极了一个失魂落魄的幽灵。   练朱弦与凤章君自然也跟在她身后,走进了深浓的夜色当中。   五仙谷是一道狭长的谷地,南北长而东西窄。诺索玛离开了茶花树之后一路西行,没过多久便接近了情人崖下的那片芳草地。   然而眼前的景色已与之前大不相同。   昔日开遍了白花的茂盛草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满地枯枝败叶,以及焦黑的土地。那些曾经被绿草覆盖住的坠崖动物尸骨,如今都赤~裸裸地呈现在了月光下,显得诡异而不祥。   而这片焦土之上已经站着一个人。   尾随诺索玛而来的曾善几乎是以最快的速度躲藏在了岩石后面,因为她认出了那人是谁。   从刚才起就一直没在饮宴上露面的蛊王。   “摩尼。”   诺索玛低声轻唤,走到了蛊王身旁。   蛊王的心情显然不好。他长久地沉默着,低头凝视诺索玛,然后突然撕下自己的一片衣袖,绷在手里,朝着诺索玛的头上系去。   “看着就烦。”   “……”   诺索玛没有抗拒也没有反对,任由蛊王将破布条系在了自己的额头上——恰好遮挡住了那个微微发光的金色仙籍印。   当系完布条时,蛊王已经站在了诺索玛的身后。他的双手沿着布条缓缓落在诺索玛的白发上,拈起一缕在唇边摩挲。   “还记得么,你的头发是为我而白的。”   诺索玛依旧没做任何反抗,反而点了点头:“一头白发换一条命,值得。”   “值得?”   蛊王吃吃地笑了一声,“我倒是觉得,那时候如果我死了更好,也不至于拖到现在被你抛弃。”   诺索玛的眼睑微微抖动着:“我没有抛弃任何人,只是在该走的路上又前进了一步。”   “该走的路?”蛊王咀嚼着这几个字,继续冷笑:“五仙教那么多前辈教主,没一个走上这条路的。凭什么你就认定了自己应该走?你有没有想过,这几千几万年来,南诏这片土地上压根就没出过半个真仙。就算你上了天、成了仙,也一样会被孤立……这一步前进得有意义吗?”   “意义有,但不在我的身上。”   诺索玛的语气平静而坚定:“经此一役,五仙教的地位将会有多大的提升,相信你也看得到。更何况我要去的是天上,又不是去坐监牢。”   “怎么就不是坐监牢?!”   蛊王突然激狂起来,用力一扯手中的长发:“一旦入了仙籍,你就要离开五仙教,从此往后隐遁云中,再不得干预凡尘俗世、再见不得至爱至亲!这与坐牢有什么区别?不……坐牢尚且有个归期,而你这一去,与我便是永诀!!”   诺索玛被他突然袭击,吃痛地向后仰去,却仍然勉强辩解:“怎么会是永诀……你若继续修行,或许有朝一日——”   “不,根本不会有那一天!”   也许是因为怒火中烧,蛊王的眼眸竟隐隐亮着红光。   “你我都再清楚不过,我早就连人都不能算,又怎么可能登入仙籍?!早知如此,你当初又何必要舍命救我,给我以徒劳的希望,倒不如让我烂成一堆白骨!”   他的手终于放开了诺索玛,可眼神依旧紧紧纠缠着,仿佛饥饿的蟒蛇,能将人活活吞噬。   诺索玛没有反抗,反而温顺地垂下了眼帘。   “是啊,如果当初我没能救回你,如果我们两个一同死了的话,或许会是更好的结果。可如今我们都活着…我无法对不起五仙教…便唯有对不起你。”   两个人就这样纠结僵持着,直到蛊王一把将诺索玛揽进怀中。   “别走,五仙教不能没有你!我也不能!”   或许是意识到自己已经无能为力,原本强壮邪魅的男人突然变得软弱起来。   可站在诺索玛身后的练朱弦却看见蛊王悄悄抬起了右手,掌心里凝结着一团黑气。   “……没有用的。”   诺索玛却已经看穿了他的伎俩:“若非出自我本人的意愿,没有人能够抹掉我额上的仙籍印。就算你把我弄晕了,囚禁起来,他们也一样能够找到我,别让事情变得不可收拾。”   蛊王的右手就这样停顿在了半空当中。脸上则写满了怨怼和失落。   诺索玛缓缓从他的怀抱中退了出来,郑重地抬起头。   “摩尼,我与你约定只在天上待一百年。百年之后,我会不惜一切回来找你。届时若能自由,我们便一起浪迹天涯;若是不能……我愿陪你再入轮回。来世,我们再不入仙门。”   他还没把话说完,只见蛊王瞳眸腥红、目眦欲裂,突然仰天一声怒喝,紧接着化为一团血雾,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衰败荒芜的焦土之上,如今只剩下诺索玛一人。   如同过去许多个夜晚一样,月色如水从云端落下,映着他的白发莹莹生辉。只是被这一层光亮笼罩着的他,今天竟显得有些孤独。   “向来只有凡人飞升而去,从未见过仙家堕回凡尘。仙凡之隔,又岂是张口一句誓言就能够跨越得了的。”   凤章君的声音,如同眼前的月光一般冷冽。   蛊王盛怒而去,只剩下诺索玛孤零零地又静默了好一阵。他伸手将额上的布条扯下收入怀中,随后迈开不再轻松的脚步,重新朝着茶树下的饮宴走去。   直到这时,一直躲在岩石后面的曾善才动了一动,却是直接跪坐在了地上,仿佛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   练朱弦有点不自然看向凤章君:“你们中原的应该很不熟悉这种事吧?”   “什么事?”凤章君似乎不解。   练朱弦愈发尴尬了:“就是男人与男人之间的,呃……情~事啊。诺索玛与蛊王同为男子,却互相爱慕,这在南诏并不奇怪,可在中原是不是伤风败俗?”   这个问题着实有些突兀。凤章君不免多看了练朱弦一眼:“中原地域辽阔,风俗不尽相同,并无一定之规。至于你所说的余桃断袖之情,自古就有,如今亦不在少数。我们通常视为私隐,并无人横加干预指责。”   练朱弦胆子大了一大,有些话便趁机脱口而出:“那么……你呢?你又是如何看待的?”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忽然觉得凤章君那原本晦暗无光的眸中划过了一丝微光,宛如流星过境。   “怎么,我的看法很重要?”   这个仿佛不成问题的问题,被一下子丢回给了练朱弦。   练朱弦动了动嘴唇,可声音还没出嗓子里发出去,眼前的场景又飞快地变化了。   ———   世界迅速脱离了黑暗,被一片刺眼的光明所笼罩。当最初的应激反应结束之后,练朱弦发现四周围几乎只有一片雪白。   积雪皑皑的陡峭坡地,远处透露出神秘蓝绿色的万古冰川,天空中飘着细小如同水晶碎屑般的细雪。   “这里是……神外雪山!”   即便是练朱弦此刻也难掩惊奇——尽管神外雪山同样属于五仙教地界,可事实上,千百年来不要说寻常弟子,就连教主与护法都不能随意出入。   只因为,这里是五仙教绝对的禁地。   与书库林立、典籍诸多的中原修真界不同,五仙教对于自身的起源以及信仰体系并没有太多的记载研究。有关上古的旧事,大多经由民歌口口相传,不可避免地逐渐散失着。   而这其中,有关于“天界”的描述更是凤毛麟角、甚至自相矛盾。   有些民歌里说,“天界”有九重,高高漂浮在云端之上,成仙之人轻若鸿毛,一旦飞升就再无法回到地面。   也有说法认为“天界”并不在天,而是地上一处隐匿的世外桃源。肉体凡胎既无法得见、也不能靠近。一旦进入,就再无法离开。   尽管众说纷纭,却有一点是所有人的共识:神外雪山的山顶,是距离“天界”最近的地方。   而这一点,即将得到证实。   作者有话要说:   练朱弦: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你是怎么看待龙阳断袖这种事的!   凤章君:这个问题有意义么?   练朱弦:没意义?   凤章君:我以为只有那些会改变结果的答案才有意义。而无论我的答案如何,都不会改变我与你的感情。所以,它毫无意义。   听墙角的阿晴:记下来记下来,这段话记下来。待会儿拿去山洞里找阿尾她们出本子。   大尾子太太:嘶~~(已经和肥鹤太太约好了交换本子)   诺索玛:摩尼,你刚才好像扯了我的头发?(微笑)   蛊王:有吗?没有的事,只是我的手指在你的秀发上打了滑而已。 第24章 桃花障温柔乡   雪山南坡之上,练朱弦与凤章君并肩而立,耳边忽然传来一阵飘渺的乐曲声。   他们转身朝后方望去——雪山脚下便是地形狭长的五仙谷,如同一块郁绿明艳的翡翠;从雪山上奔流而下的融雪河,倒映着蓝天,化为了串起翡翠的柔软缎带。   而不远处,一条浩荡的行列正从山脚一路蜿蜒而上。那是数百名盛装的五仙教众,吹笙击鼓、捧香散花,簇拥着他们的教主诺索玛,蓝紫色的旌旗在山风之中猎猎地招展。   “这应该是登仙仪式。”   这一次发话的倒是凤章君:“虽然与中原的做法略有差异,但大体上都是要将登仙之人恭送至一处接引福地,再由福地升入天界。”   说话间,这支送仙的队伍便从他们的面前经过。练朱弦留心观察,很快就发现了曾善,却始终不见蛊王。   倒也难怪,别人眼里的空前盛世,对他来说却只是生离死别,相见不如不见。   四周已是白雪皑皑,可距离山顶尚有好一段路途。练朱弦与凤章君跟着队伍一路上行。   大约又走了一盏茶的功夫,队伍逐渐自前方缓缓停顿下来。   “这是……”   练朱弦抬头眺望,无法相信眼前所看见的景象。   四周分明是一片雪地冰天,可面前十来丈的山坡上却出现了一片绯红的桃花林。   有别于那些生长在湖边巷陌的低矮柔枝,眼前的花树俨然是古拙且高壮的,有些胸襟甚至粗过数人合抱,有力地撑起满满一树花枝,开得浓郁热烈。   又走进了一些,练朱弦发现这些花树的枝条并不完全向上攀升,同样也会如同柳枝一般垂下。于是那挤满了枝头的粉白花朵便编织出了一堵堵密不透风的花墙,仿佛要阻住所有上山人的前路。   “这是桃花障。”   凤章君提起自己也曾在别处见过类似景象。   这些花树似桃而非桃、四季常开,看似赏心悦目,实则唯有取得仙籍之人才能从林间穿过。其他人若是误入林中,轻则数日不知所踪、记忆全失;重则就此消失于世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此时此刻,送仙的队伍便在这滚滚的桃花障之外停下了脚步。诺索玛缓步上前,转过身来面向众人。   除了旌旗猎猎的招展声,四下里再没有半点杂音。教众们自发地围着教主站出半个圆,所有的目光全都聚焦做一处,气氛也随之缓缓低落下来。   再高贵的离别也是一种失去,而名为荣光与自豪的美酒,也总会有醉不倒人的时候。   在一片无言的不舍之中,唯有诺索玛依旧是笑意盈盈。告别的嘱托与祝愿早已经说尽了,他最后扫视了一遍身旁的诸位,目光仍然是内敛温柔的,看不出有任何不舍或是遗憾。   “诸君,珍重。”   没有更多的言语,他抬起手来轻轻一挥。那姿势,与其说是道别,更不如说是挥断了什么看不见的羁绊。   随后,他便再不回头,步入桃花障中。   说来竟也奇怪——只见他分明只走出了两三步,两旁的花影重重,竟已将他的轮廓遮掩了大半。   “义父!别走!!”   人群中间突然冲出一个约莫七八岁光景的男童,一边放声大哭着,一边不管不顾地朝着桃花林里追去。   众人一阵惊呼,尚且来不及反应,倒是诺索玛迅速地转身折返,勉强在桃林边缘一把将那孩子给按住了。   “……义父!!”   那肤色黝黑的孩子哭得成了泪人,“孩儿不要义父走,义儿要永远跟义父在一起!”   诺索玛替孩子擦拭眼泪,一边笑着摸他的脸颊:“不是说好了的吗?你不哭不闹,义父才准许你上山来的。男子汉大丈夫,怎么可以说话不算话。”   “可是孩儿实在忍不住。”那孩子不停抽噎。   诺索玛将他搂进怀里,轻轻拍抚:“玄桐,你还小,还有更重要的事去做。义父的路不是你的路,你长大了,自然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   “这孩子……居然是掌门师兄?”今昔对比,练朱弦不禁愕然。   眼面前,诺索玛又与幼年的玄桐低语了几句,便牵着他的手要将他带回人群。恰巧近处只有曾善一名女子,诺索玛便将玄桐带到了她面前。   “麻烦你,帮忙看好这孩子。”诺索玛向她点头致谢,“你从中原来,日后教中与中原相关的事情,也要烦劳你多多关心了。”   “……是。”   曾善一手揽住孩子抱在怀里安抚,一边也微红了眼圈,用力点头,嘴唇微微颤抖。   小玄桐还在抽抽噎噎地哭泣着,而诺索玛不舍的目光已经从他身上离去,转向了更远些的地方。   那里分明空无一人,只有白雪皑皑,可是诺索玛却仿佛看见了什么人,流露出了极为温柔缱绻、却又无奈哀伤的眼神。   可他并没有因为那看不见的送别者而停留,立刻又转过身去,重新迈向那一片滚滚红尘似的桃花障。   四下里寂静无声,无数不舍的目光都被诺索玛抛在了身后。可当他的身影再度被重重桃花所掩映时,却从不知何处飘来了一阵低沉的歌吟。   “雄雉于飞,泄泄其羽。我之怀矣,自诒伊阻……”   雪山上忽然刮起了一阵大风,将那松软的细雪与桃花瓣吹得漫天翻飞。   待到风停之时,桃花与冰雪一切依旧,众人脸上泪痕未干。   唯有那诺索玛,却已不知去向了。   ——   诺索玛已经离去。余下众人,即便有千般不舍,便也只能怅然而归。   全情投入的练朱弦,此刻心里像是堵着一团乱麻,忍不住向凤章君问道:“如果有一天轮到你了,你会怎么做。”   凤章君竟干脆地摇头:“不会,我没这种打算。”   这倒令练朱弦吃了一惊:“你、云苍首座,居然不想成仙?”   “很奇怪?”凤章君反过来审视着他:“首座却又如何,即便是云苍之主,选择寿终正寝之人也不在少数。归根到底,自己的生死还是应该掌握在自己手中。”   练朱弦倒也同意他的看法,只是同意之余,却又隐隐地滋生出了一股微妙的妒意。   “也对。显赫如同云苍,根本不必牺牲个人的选择来给整个门派贴金。难怪别人说,修真之人这辈子要投两次胎,第一次是出生,第二次是入门。入了云苍派,天生就要比别人幸运几分。”   凤章君显然听得出他话语之中的尖牙利齿,也不正面反驳,只问他:“你觉得曾善也很幸运?”   “……”练朱弦看了看牵着小玄桐的曾善,不说话了。   场景暂时还没起变化,两个人便跟着队伍往山下走。练朱弦仿佛还沉浸在情绪之中,闷闷不乐。   倒是凤章君首先开了口:“莫非,你也想要成仙?”   练朱弦脚步微滞,目光倒十分坦诚:“但凡修真之人,又有哪个会不去想这件事。”   凤章君又问:“即便今日见过诺索玛之事,你也仍然不变?”   “变与不变,又岂是我说了就算的。”练朱弦嗤笑起来,可眼底里却并没有一丝笑意:“如果果真有那么一天,我的额前也有了金印。也许我也会和诺索玛做出一样的选择。”   这下轮到凤章君的脚步凝滞起来。   “……会有其他办法的。”   他竟难得温和地说道,“你不必做出任何违心的决定。”   ————   雪山的景色终于荡漾起来了。如同日暮西斜,光线逐渐暗淡,并且蒙上了一层昏黄——是灯烛的亮光。   场景转换到了的太和城内的醉仙楼,依旧是二楼的厢房里,弥漫着一阵淡淡酒香。   饮酒的人是曾善,她面色酡红,可看起来依旧闷闷不乐。与她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方桌对面的怀远,一直在滔滔不绝地交代着从云苍峰上传过来的消息。   正如之前预料的那样,诺索玛的登仙让五仙教重新进入了中原修真界的视野。短短几日来,已有不少门派派遣使者前往五仙谷示好。云苍自然也不甘心让他人专美于前,据说近日也将会有所行动。   但对于怀远来说,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他看来,云苍与五仙教交好之后便不再需要曾善这种眼线;退一万步来讲,今后打着“交流、走动”的名义,也可以时常回到中原,不必囿于南诏这块在他眼里只有“毒虫、野兽和蛮夷”的蒙昧之地。   然而他的种种未竟设想,却被曾善的一声回应打断了。   “我不会回中原去了。”   她抬起酡红的脸颊,眼神却意外明亮而平静。   “我决定留在五仙教,这里比云苍更需要我。”   作者有话要说:  诺索玛:诸位学渣后会有期,我先一步飞升了   蛊王:两个人的双修,却不能携带家属,我恨!!!!   凤章君:阿蜒你不许飞升   练朱弦:根据故事设定明明是你飞升的可能性更大!   曾善:明明是我最应该飞升!!!让我远离怀远!!!   阿晴:这一章有幼年的掌门师兄?!哇,还是个小哭包!!   玄桐:怎么又说到我身上了!!   诺索玛:儿子,义父好想你哇……(死死搂住)   蛊王:至于吗,咱们现在不都在一个群里吗?   群名:【五仙谷:相亲相爱一家人】 第25章 摘花人   怀远的笑容逐渐凝固在脸上,成了一张僵硬的假面具。   刚开始,他以为自己听到的无非是一句醉话,然而很快他就发现,曾善根本就没有醉。   她只是借着酒性说出了一直不敢说的话。   怀远开始紧张了。   他一遍又一遍反复确认着曾善的意思,搬出师门、搬出师父来试图勾起她的思念与愧疚感。   可曾善始终没有一丁点儿松动。   当酒劲不那么猛烈的时候,她抬起头来告诉他,尽管只有短短几年,可自己的确是打心底里喜欢上了那个雪山脚下的狭小山谷。这种喜欢并非建立在对于云苍派的厌恶和失望之上——她依旧感念着师恩,只是就像寻常儿女一样,长大了,自然需要离家。   “可为什么是五仙教?!”   怀远仍旧忿忿不平:“天地那么宽广,你只是偶然入了五仙,怎么就决定要留下?要不,咱们也不回云苍,就在江湖上到处游历,说不定还会有比这里更加……”   “不会有了!”   曾善大声地打断了他,“我心意已决!”   就在这时候,练朱弦做了一个奇怪的动作——他走上前去,将手覆在曾善的额角上。虽然一虚一实看上去并没有发生真正的接触,但是练朱弦却迅速露出了了然的神色。   “她觉得诺索玛的离去,自己要负很大的责任。”   他为凤章君转达曾善此刻的心中所想:“当诺索玛将玄桐交托到她手上的时候,她将过去的记忆与那一幕重叠混淆了起来。”   凤章君若有所思:“玄桐让她想起了幼时的怀远?”   “倒也不是确切指掌门师兄这个人,有点笼统,很难形容。”   练朱弦尽量诠释着从曾善那里感受到的情绪:“虽然诺索玛多半只是无心之举,可确实又为曾善加上了一把枷锁。无论是出于好感还是负疚感,曾善都会心甘情愿地被套住,这是她的本性,怪不了任何人。”   眼面前,怀远又断断续续地与曾善纠缠着,使出各种手段希望自己唯一的师姐能够回心转意。   可惜一切只是徒劳。   他的眼神一点点地黯淡下来,甚至变得阴冷了。   “师姐……你可不要逼我。”   他缓缓拖长了语气,做出了一个孤注一掷的决定:“你若执意留在五仙教,我也只有揭发你的身份,看看到时候五仙教的那帮蛮子还有没有那么大的心,继续将你视为他们的一份子了。”   此话一出,曾善顿时抬起头来,眼神中却毫无惧色。   “如果你不惜破坏云苍与五仙之间的关系,那就随你的便!不过,从此之后再没人替你挡在前面,滚出了云苍…你还能到哪里去!”   怀远阴郁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像是活生生地被人掐住了咽喉。   他仿佛是想要做出一个不屑的嗤笑,可是比笑声更快的却是眼泪。   “师姐啊……你真的不要我了吗?”   他的声音又软得像是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我的心,真的好痛…”   这恐怕也是他这一生,唯一能够感受到的痛苦。   因为稀有,所以格外地难以忍受。   可他并不知道,这种痛对于别人而言,或许根本就算不上什么。   ——   醉仙楼里的这段过往最终不欢而散。场景变换,又来到了夜晚的户外。   时间应当是冬季。放眼望去,广袤平坦的大地上覆盖着斑驳的积雪。雪原之上的黑夜隐约透着腥红,像是凝固已久的血痂。   “这里是怀远村。”   正当练朱弦还在努力辨识方位的时候,凤章君已经指着一株歪脖子老树道出了答案。   他们又回到了香窥的起点,不过周遭的景象发生了改变——   村庄的废墟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大片群聚的坟冢,如同连绵起伏的雪山峰峦,千年万年地孤寂着。   冷风吹过,带来了喃喃自语的声音。   他们循声走过去,看见怀远瘦小的身躯跪伏在一座巨大的坟丘前。坟上没有树碑,但不难猜测这应该就是当年那些惨死妇孺的合葬墓。   怀远或许是直接从南诏过来的,身上依旧穿着较为单薄的裌衣。半空中徐徐飘飞的雪花落在他蓬乱的头发上,让他看起来竟像一个老人。   “你们为什么不带走我?”   他目光无神,对着坟冢嘶哑着声音,“为什么要留下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个世界上?”   坟冢无声,可他却仿佛从呼啸的北风里听见了什么。   “……云苍山很好?把我托付过去很放心?哈……哈哈……”   他仰天发出一串支离破碎的笑声。   “你们知不知道,不是什么人都配得上高贵的云苍派的。你们知不知道,他们从我小时侯就开始说我蠢、说我笨,说我不成器,根本就不合适修仙,更不应该成为云苍的弟子……哈哈,哈哈哈……”   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气管里喷出哨音一般的刺耳杂音,又像哭声。   “我明明那么蠢、那么笨,可十多年了,他们谁都没看出来,其实我一直都在演戏……演一个又蠢又笨的正常人……”   他跪坐在雪地里,双膝以下的积雪已经被压成了冰。严寒让他面色青紫,可是他却浑然不觉。   “现在连也师姐不要我了……我不要留在云苍…我也不要留在南诏……我没有仙骨,我成不了仙……”   怀远神经质地喃喃自语着,如癫如狂。而练朱弦却从他的呓语里听到了一个特别的字眼——   “仙骨”。   没有仙骨的蠢物,即便侥幸上得仙山,也是朽木难雕。倒还不如在山下找个池塘湖泊,同样是短暂一生,倒还能过得开心快活。   这是不久之前,凤章君亲口对练朱弦说过的话。   回想起来,这难道不是在说怀远?   练朱弦心里猛地一突,旋即却又自我否定——倘若凤章君早就知道怀远的事,又怎么可能放纵他在祭典上闹出事端。   他正思忖,突然发觉怀远凄惶的哭声里,多出了一种不同的声音。   吱嘎、吱嘎,是脚踏积雪的碾压声。   练朱弦循声望去,惊讶地发现十步开外的不远处,不知何时竟已站着一个陌生人。   ——   说是“陌生人”,其实练朱弦也并不确定——因为来人身披黑色斗篷,兜帽垂落下来遮盖住了大半张脸颊,只能看见兜帽下方露出的几绺长发,乍看也像诺索玛一般雪白,却又泛出一点淡淡的金色。   这显然不是中原人的发色,若不是西域胡人,恐怕就应该是山精水怪了。   练朱弦在记忆里搜寻不到类似人选,于是将询问的目光投向身旁的凤章君。   而这一看,他突然发觉凤章君的眼神不太一样了。   那是一种极其微妙的改变,像一潭死水突然被风吹皱,在泛出点点波光的同时,也有些地方变得愈发黑暗了。   毫无疑问地,凤章君肯定认识这个人。   虽然直接发问多半会遭到否认,可练朱弦就是不想忍耐。   “你认得他?”   “……不。”   凤章君果然摇头,“没见过。”   练朱弦心中愈发地不满意了,干脆两三步走上前去,准备一探斗篷客的真容。可稍稍接近之后才发现,原来斗篷下面是一张冷冰冰的银色面具,只露出一双眼眸,竟透出诡异的红色。   “莫非是法宗?”   他不由得联想起了那个令人不愉快的组织,却紧接着又否定了自己——法宗之人只戴黑色铁面,且常年甲胄加身,并不似面前之人这般斯文。   这个人到底是谁,为何如此打扮依旧能让凤章君辨认出来?   练朱弦越想越蹊跷,于是愈发凑近去仔细观察。可才刚走到那人面前,只见那面具下的红眸一转,竟朝他瞪视过来!   这怎么可能?!   习得香窥之术几十年来,练朱弦从未遇见过这种情况,况且于理也不合——这里明明是百年之前的记忆琥珀,怎么可能会对百年后的窥视者做出反应?!   练朱弦突然有些发毛,可他还没来得及细想,就被凤章君一把拽回到了身边。   “别乱跑。”   明明是第一次参与香窥的旁观者,此刻倒反客为主。   练朱弦被凤章君拽得一个踉跄,歪斜着撞在了他的怀里。   “那人刚才好像看了我一眼!”练朱弦小声嘀咕。   凤章君没搭话,只默默将他护到自己身后。   另一边,只见那斗篷客又缓缓走了两步,最终站定在坟墓旁。   听见了他的脚步声,怀远抬头,微红的眼睛里充满警惕。   “你是谁?!”   “摘花人。”   斗篷客的声音清冷悦耳,隐隐带有金石之色。   怀远将他上下打量,显然充满了戒备心:“这天寒地冻的,哪里有花可摘?”   斗篷客不答,反而朝着坟墓伸出右手。   只见在他掌心前方,坟墓上的积雪迅速朝四周消融下去,竟显露出了一朵近乎透明的洁白小花。   “啊!”站在凤章君身后的练朱弦想了起来,“这不就是之前摆在尸鬼…不,曾善身旁的那种花吗?”   “……怎么回事?”此时的怀远显然还不认识这种花,流露出了诧异神色。   只见斗篷客伸手将小花摘下,拈在指尖把玩。   “这种小花名叫‘我执’。逝去之人若尚有牵挂,尸骨上便可能开出这种白花。‘我执’不会凋零枯萎,唯有牵挂消弭之后,自然而然,灰飞烟灭。”   怀远仰头看花,亦看着斗篷客,依旧将信将疑:“既是执念所化,那你摘这种花有何用?”   斗篷客又不说话,却将那朵小花拿到唇边。只见一道微光朝着面具的唇间飘去,随即花瓣便化作一阵微尘,烟消云散了。   “他在吃花?!”练朱弦愕然:“还是说,在吸食死者的执念?”   “二者皆是。”凤章君道:“恩情爱恨,种种执念本身也是一种魂魄凝析出的精华。如蚕吐丝、蜂酿蜜。不止是妖魔鬼怪,就连修真正道之中亦不乏嗜食此味者,只是秘而不宣罢了。”   说话间,只见那斗篷客吸食完执念花的精华,缓缓仰头吐息。少顷,又转向怀远这边。   “啊…原来这场执念的对象是你,你就是那个让人死了也不得安心的小子。”   不觉间,怀远已经止了泪水,怔怔地仰头望着他。   斗篷客伸出手去,居然轻轻摸了摸怀远的头顶。   “它们要我告诉你:这世上没有人是生错了位置的,每个人都有存在的意义……也罢,吃人的嘴软,你若有什么想不明白的,便来问我罢。”   怀远依旧怔怔地问:“……你究竟是何人?”   “我是——”   斗篷客似乎做出了回答。可突然间,平地里刮了一阵大风,将地上的积雪卷上了半空,铺天盖地地朝着旁观的二人砸过来!   是真是幻此刻已经难以分辨。凤章君迅速转身回去将练朱弦护住,两人同时扑向地面卧倒!   作者有话要说:  练朱弦:今天凤章君很不对劲!   凤章君:……我没有。   练朱弦:我怀疑他是本文的大boss,幕后的黑手!!!   凤章君:……我不是。   练朱弦:你和那个斗篷男一看就有猫腻!   凤章君:他是我的——,不对,我是他的——,不对,他是我们的——   练朱弦:还敢说他是你的?!   凤章君:总之我绝对没有对不起你!斗篷男是谁,你迟早都会知道的!   练朱弦:那怀远呢?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他的事了?   凤章君:不是,我说的不是怀远   练朱弦:那是谁?! 第26章 堕仙   这是怎么回事?!   香窥几十年,练朱弦自认从未遇到过如此怪事——眼前分明应该是百年前就被固定住的回忆,然而此刻,这些回忆却如同叛变一般,朝他们猛扑过来。   卧倒只是身体的本能反应,而事实上无论风还是雪,全都没有真正地打在他们身上。   练朱弦与凤章君很快就明白了这一点,互相搀扶着站立起来。然而香窥却无法顺利进行下去了,因为眼前的一切都被铺天盖地的雪暴涂抹掉了。   场景并没有发生转变,这说明怀远的记忆还在继续。出手涂抹这一场记忆的人,显然就是那个神秘的斗篷客。   “他早就知道怀远会死,也知道有人会窥视怀远的记忆!”   为了抵抗呼啸的狂风,练朱弦不得不用最大的声量说出心中推测,“他不是来摘花的,他的目的就是怀远!”   可他很快就意识到自己的努力根本是徒劳——在风声与飞雪的干扰之下,他根本就听不见也看不到凤章君,只能通过紧紧抓住的衣袖来感知对方的存在。   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巨响和花白已经开始令他头晕目眩。在意识崩溃的边缘,练朱弦紧闭双眼、咬紧牙关,用力地拈了一声响指。   “啪!”   突然间,一切都安静了。   练朱弦暂时没有睁开眼睛,还用一只手使劲揉着嗡嗡作响的耳朵。待到晕眩紊乱的感觉稍稍减轻之后,他才开始观察起新的场景。   他们显然又回到了五仙谷,而且还是一个疑似春天的夜晚。天上正下着润物无声的细雨,四周静得有些可怕,但光线却比平时要亮一些——因为花草树木全都罩着一层湿润的雨光。   当耳鸣彻底停止之后,练朱弦突然发觉有一道视线贴着自己的脊背。他扭头,发现凤章君又站到了离他稍远些的地方。   “你没事吧?”他主动朝凤章君走过去,“刚才那个斗篷男,究竟是何方神圣?”   “……”   凤章君并没有接话,他的目光正在四处逡巡着,像是在观察,又似乎在回避这个问题。   回想起之前他看向斗篷男的眼神,练朱弦嘴里隐隐泛起一丝苦意,反倒倔强起来。   “如果斗篷客不希望让人发现他与怀远的联系,大可将刚才那一整段的记忆全都涂抹掉。可他却故意让我们看见了其中一部分,这是为什么?引导我们追查他的身份…还是在暗示相识之人,别去找他的麻烦?”   他这一番话着实已经大胆,只差指着凤章君问你究竟认不认识这个斗篷客。至于后果,他倒不担心凤章君杀他灭口。毕竟在这香窥世界之中,唯独只有他才是真正的主宰。   然而凤章君的反应却还是令练朱弦小吃了一惊。   他既没解释也没否认,只是轻声叹出了一口气,然后抬手为练朱弦将一缕乱发拢回耳后。   夜色之下,二人近身相觑,这一瞬间竟仿佛有说不出的温存体贴。   可这算是哪门子的反应?!   练朱弦脑子里嗡地一声,回神时脸颊已经发红发烫。所幸夜雨朦胧,看不真切。   他愣愣地看着凤章君,欲言又止。   恰巧这时,两个人的右侧突然亮起一道白紫色的电光。   二人同时悚然一惊,循着光亮望去,只见雨光之中,远方天幕一片昏黑朦胧,仿佛并没有任何异状。   “是春雷?”凤章君提出一种可能。   练朱弦刚要开口接话,却冷不丁地想明白了刚才的情况——自己好像是被凤章君给色~诱了?只被他轻轻地一撩头发,就把正经事抛到了九霄云外。   什么出息?!   可是愠怒之后,练朱弦却又开始心虚:凤章君怎么会知道这种手段来转移注意力,莫非他知道自己对他有意?   练朱弦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心里像是被个带毛的爪子挠着,边疼边痒。   却在这时,只听凤章君又摇了摇头:“不对。”   什么不对?练朱弦抬头看他。   凤章君却始终望着电光传来的方向:“没有雷声。”   他这一说,练朱弦也反应过来了——在那道强烈的电光过后,雨夜仍然是寂静无声的,没有一点风云色变的架势。   不是雷雨,又能是什么?   练朱弦远眺了一阵,又将目光转向近处,然后稍稍走动两步,仿佛在做什么对比。   “那边是神外雪山的方向。”他很快得出了结论。   话音刚落,只见漆黑夜空里又亮起一道白紫弧光,将神山雪顶照得如同白昼。   无需再做商议,两个人同时迈开脚步,朝雪山方向飞奔而去。   ———   神外雪山高耸险峻,陡峭的北坡终年冰封,鸟兽绝迹。唯有面朝五仙教的南坡尚且利于攀爬,五仙教便在南坡脚下设立关卡,以防有人闯入神山禁地,扰了神仙的清静。   而当练朱弦与凤章君赶到时,关卡前已经站了一群五仙教徒,包括曾善在内,显然都是看见了电光而匆匆赶来的。   四周应该有点冷,因为细雨已经变成了漫天横飞的冰晶。所有人都伸长了脖颈朝山上眺望,没有沟通交流,却又显然是在牵挂着同一个人。   “这难道就是‘那一天’?”练朱弦喃喃自语。   凤章君沉默,却也神色严峻。   突然间神山又亮了起来,这次却不再是白紫色的电光。   “火?!”   在场的不少人都冲口而出。只见白雪皑皑的半山腰上竟然现出一圈金红色的“腰带”,短短一忽儿工夫就映红了雪山以及大半天空!   “起火的应该是桃花障。”凤章君做出合理推测,“桃花障被毁,就等于切断了天上与人间的一道通路,应该是诺索玛为了摆脱追兵所为。”   “……真的要开始了。”   练朱弦倒吸一口凉气,然后看向凤章君,说出了这一路上自己心里反反复复酝酿的话。   “尽管我们如今的立场不同,可我不想成为你的敌人。你能不能答应我……接下去无论发生什么,都记得那都是过去的事,不要做无谓的迁怒。”   听完他的话,凤章君依旧是淡淡地看不出情绪,却明确地点了点头。   “你也是。”   尽管彼此有了承诺,但实话实说练朱弦心中仍不免忐忑。   五仙教与云苍派的恩怨两百年间未曾完全消弭,万一他们也无法抵抗这股仇恨的力量,又会怎样?   可是时间并没给他纠结的机会。   ——   半山腰上的桃花障还在熊熊地燃烧着,以火光为背景,有一道人影正踉踉跄跄地从山上走下来。   当距离足够接近时,所有人都惊愕地睁大了眼睛。   来者正是诺索玛。   曾经的五仙教教主,依旧是那日升仙之时的装束,身形却严重地伛偻着,脚步踉踉跄跄,一头银发在朔风之中飞扬凌乱。   虽然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可包括曾善在内的好几个人一拥而上,冲过去将诺索玛扶住,七手八脚地护到灯火明亮处。   只见诺索玛的衣袍上居然浸染着大片大片的鲜血,而更加诡异的是,他精神涣散、双目失焦,仿佛处于一种怪异的半梦半醒状态,无论别人问什么都无法作出回应。   雪山之别尚且历历在目,本该登仙的教主却以这般虚弱的状态突然回归。众人虽然参悟不透背后的来龙去脉,却也明白总归不会是什么好事。   天上横飞的雪片越来越大,众人赶紧将诺索玛扶回室内。曾善跑去将药师请了来,一番彻底检查之后,他们在诺索玛身上发现了几处伤口,说不出是什么东西造成;至于神志异常的问题,一时间也找不到确切的答案。   除此之外,倒还有一个细节引起了练朱弦的在意:当药师检查诺索玛的口腔时,竟发现他含着一枚十分怪异物体。大致是不规则的扁椭圆形,约一枚铜钱大小,正在放出淡淡金光。   提到金光,练朱弦突然又意识到了另一个细节——诺索玛额头上那个金色的仙籍印倒是没有了。   所以这个金色的怪东西,难道和仙籍印有着什么关联?   他正思忖,只见药师小心翼翼地研究了那东西一番,然后大胆拿在了手里。   “这是某种果实的一部分果肉。”   五仙教大都具有丰富的种植经验,药师自然更是深谙此道。他手里拿着一根银针,动作熟练地很快就从淡金色的果肉里剔出了两枚同样是淡金色的种子。   在场之人,包括旁观的练朱弦与凤章君在内,无人认得这是什么植物的果实,唯有设想这种植物应该只生长在仙界。而诺索玛应当是在吞食这枚果实的时候,突然发生了变故。   一个问题似乎有了答案,可新的疑惑又接踵而来——凡人尚且懂得辟谷的妙处,那作为天上的仙人,诺索玛又是在何种情况之下吞食了这枚果实?   答案或许并不重要,又或许十分关键。可是已经没有时间留给五仙教的众人去仔细寻思了。   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几乎是直接冲进了室内,随之而来的是守卫急促的通报——   几位自称是中原云苍信使的人已经来到谷外,要求五仙教立即交出“堕仙”诺索玛!   ————   尽管曾经与凤章君互相承诺,不会因为过往之事而迁怒于对方,可是当看见云苍信使出现在五仙谷口的时候,练朱弦还是忍不住想要掐一掐自己身边的这位云苍首座。   云苍信使的来意十分明确——要求五仙教交出擅自离开天界、放火烧毁桃花障的堕仙诺索玛。但这并非出于云苍自身的意愿,而是听命于天。   按照信使的原话来说,那便是“云苍与五仙素有交好之心,如今仍愿以友盟姿态沟通对话。盼望贵教顾全大局,尽快交出堕仙诺索玛。如若惹得天意震怒,只怕不仅仅是五仙教,整个南诏都有可能遭受池鱼之殃。”   这之后还有一番话,大抵就是会给五仙教四个时辰来决定是否交出诺索玛。若答案为否,那么天亮之时,云苍便不得不率众入谷擒人。   五仙谷,这座偏安于南诏一隅的世外桃源,千百年来头一遭成为了修真江湖之中真正的焦点。   得知通牒之后,五仙教内部便陷入了一片混乱。   早先诺索玛仓促登仙,继任教主人选尚未产生。教中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很难有个主心骨似的人物来给大家吃一颗定心丸。   然而有些事却是不需要讨论的,比如绝不会将诺索玛交给云苍处置。   距离云苍的最后通牒还有不到四个时辰。也就是说,等到天一亮,五仙教势必会处于被动劣势。在此之前若能先将诺索玛护送出谷,或许还能出其不意,抢占先机。   决定策略之后,出谷路线又成为了下一个新的问题——教中各处的边防巡守们纷纷传回消息:以云苍为首的中原各派已经陆续抵达谷外密林。如今五仙谷已遭三面埋伏,而北面又是神外雪山,俨然无路可退。   暗度陈仓已不可行,又有人提出了突围,却也很快被众人否定。五仙教本就是小众门派,虽然熟悉地形,但面对云苍这种强势的中原名门,恐怕也难以制造出一骑当千的奇迹来。   讨论又陷入了纠结。   而今唯一的希望是蛊王——虽然自从诺索玛飞升之后,他也黯然离开了五仙教,但是据说他与诺索玛存有某种奇妙的感应。按理而言,自从诺索玛踏出桃花障、重返人间的那一刻起,蛊王就应该能够觉察到他的气息。   可是觉察归觉察,他会不会、或者是能不能及时赶回来解围,依旧是一个无解之谜。   议事堂里,众人还在三三两两地进行着小范围讨论。曾善突然朝着不远处瞥了一眼,因为那里有人也正偷偷地看着她。   然后,她迅速朝着门外走去。   练朱弦与凤章君跟在曾善的身后离开了议事堂,沿着漆黑一片的岔路往南面走去。不一会儿就看见谷口方向灯火通明,想必就是中原各派在此处集结。   曾善从怀里取出一枚小巧的竹哨放在嘴边吹气,可空气中并没传出任何声响。   “传音哨。”凤章君解释道,“用同一根璎珞竹制出的哨子彼此之间拥有感应,吹响其中一枚,其他的也会震动起来。云苍派外出冬猎时,偶尔也会用来进行简单的联系。”   只见曾善吹完了竹哨,又快步朝着谷口走去,与那里负责观察局势的守卫低语了几句,后者很快就放她通行。   大约走出了十来步光景,曾善手中的哨子也震了一震,她扭头往路边的树林里看去,果然发现有人藏在大树后面。   “师姐……你怎么会知道我在?”   此刻的怀远看上去比之前精神许多,不再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潦倒模样。而且也重新换回了云苍派的水色法袍。   曾善上下打量着他,一声叹息:“教中传闻,有个打杂的村妇刚才在谷口看见一个断臂的云苍弟子,长得跟醉仙楼里的伙计有点相似,果然是你。”   怀远点头:“一个时辰前上头传来急令,要我们都到五仙谷外待命,准备捉拿堕仙,捍卫天道尊严。”   说到这里他想了想,又小心翼翼地问:“师姐,我真不是有意被他们看见的……这下他们是不是也对你起疑心了?”   “这还用说?!”曾善显然不满,甚至有些焦躁:“五仙教绝不可能出卖他们的教主。天明之后,一场恶战在所难免……好不容易寻到一处世外桃源,可转眼间又要失去了。”   说到这里,只见她哀叹一声,侧过脸去,仿佛拭泪。   怀远的眼神又开始飘忽不定,他忽然一把握住了曾善的手。   “师姐,你跟我走吧!反正五仙教已经不再是世外桃源,那咱们依旧回到云苍去,不好吗?”   “不行!”曾善甩开他的手,“我已明确说过要留在五仙教,又有何脸面回云苍?!”   “不回……不回也行!”怀远不假思索,双眼甚至放出光亮:“不如师姐就跟我一起,咱们干脆离开云苍和五仙,浪迹天涯。天下那么大,一定还有别的世外桃源。咱们也不修仙了,就开开心心地过一辈子,好不好?”   曾善似乎也没了主意,轻声反问:“我……可以相信你吗?”   “可以,当然可以,一万个可以!”怀远信誓旦旦,“你要愿意,我现在就可以带你走,立刻马上!”   曾善愕然道:“这怎么行?姑且不论我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云苍对于临阵脱逃者的处罚!更何况你已有过一次大错在先,恐怕……”   “我不怕!”怀远却意外地坚定起来,“俗话说百密终有一疏,你若想要走,我自然可以回去打探出一条不会被人发觉的暗道。”   曾善显然还有些犹豫,她思忖再三,却提出了一个有些奇怪的要求:“我可以跟你走,但我还想从谷中带走一个人……是个小孩。”   怀远终于不情愿起来:“上面有吩咐,不允许任何人出入五仙谷。虽说五仙谷并不擅长障眼法与易容术,但万一让诺索玛伪装逃逸出去,那就要全天下的人瞧我云苍的笑话了。”   曾善道:“怎么可能是障眼法,那孩子只有三四岁,正与你当年被救那时候差不多。我不忍让他遭遇浩劫,想将他带出来送到附近的镇上去,难道就连这点恻隐之心都不能有了吗?!”   见她情真意切,怀远也终于松动了。二人便约定好,由怀远回去查看云苍等门派在五仙谷周围的部署,半个时辰之后,由曾善将孩子带出来,三个人一起择最安全冷僻的山路逃脱。   “她准备带走掌门师兄?”   练朱弦的语气显然是不相信的,若是玄桐当年离开了五仙谷,他与凤章君或许早就命丧黄泉。   而凤章君并没有听见练朱弦的这声嘀咕,他的目光落在了更远些的树林暗处。在那里,有另一双眼睛正在窥视着。   ————   离开怀远之后,曾善步履匆匆,再次返回五仙谷深处。可她才刚来到议事堂前的广场上,突然发现前面立着乌压压的十来号人,全都看着她。   其中一个看不清面目的人首先开口,声音低沉迟缓:“曾善,你到底是什么人。”   昏暗中同样看不清楚曾善的表情,却能听见她深吸了一口气。   “没错,我的确曾是云苍派之人,可我自认并没做过任何损害仙教利益的事……已经没时间了,我接下来要说的话非常重要,请你们无论如何相信我,哪怕最后一次!”   众人面面相觑,显然莫衷一是。   这个时候,有两个人发出了一样的声音——“真言蛊。”   其中一个说话的是练朱弦,而另一个便是曾善。   她主动提议道:“请在我身上种下真言蛊,这样就知道我说的究竟是不是实话了!”   众人又开始窃窃私语。就连凤章君也有了疑惑:“既然真言蛊如此便利,入教的时候为什么不用?”   “这世上哪儿有十全十美的东西。”练朱弦摇头道,“珍贵、稀有姑且不论,更有后遗症的风险,极有可能今后每说一句话都会如同刀割。”   眼面前兹事体大,再珍贵的东西也比不上教主并教中数百条性命来得重要。既然曾善主动开口,那其他人也断无拒绝之理。   真言蛊很快就被取来,曾善走入议事堂,当着诸位长老吞服下去。那种滋味一定是很不好受的,因为她立刻伛偻起来,双手卡住脖子阵阵干呕。   等到排异反应不那么剧烈了,曾善立刻将与怀远谋定的出路简单复述了一遍。   立刻有人提出了异议:“就算你说的都是实话,可谁能保证你那师弟不会出卖你?”   “说实话,我的确不能保证。”曾善坦诚道,“所以我干脆出卖了自己。”   “……这话什么意思?”练朱弦愕然。   凤章君却面露了然之色:“聪明的女人。”   按照曾善接下来的解释,方才她是在明知附近有人窥视的前提之下故意与怀远约见。如此一来,她与怀远的“密谋”就如同鱼饵一般,自动被对方咬进嘴里。   “请找几名弟子扮成教主与护卫,跟着我去找怀远汇合。届时,云苍派必定会调集主力前来拦截。我们再声东击西,护送教主走另一条路,赢面应该很大。”   言罢,她坦诚地直视着面前众人,等候着一个最终的结果。   “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凤章君突然发问。   “我不知道。”练朱弦起初只是摇头,又过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坦诚自己的内心:“……我应该会选择相信曾善。至少在这一刻,她的确不是五仙教的叛徒。”   可是凤章君却给了他一个截然相反的答案。   “如果是我,不会信。不是不信任曾善,而是连她都不知道,自己已经上当了。”   作者有话要说:    ————   练朱弦:一直以为肯定是我先□□他,却没想到自己竟然被他给□□了!失败!   凤章君:摸摸小脸梳梳头发就能岔开话题,我家阿蜒真是可爱。   诺索玛:我回来了,山下的朋友你们想我了吗?   五仙教众:我们倒是想死你了,可是你已经不记得我们了啊!   蛊王:正心如死灰浪迹天涯的时候,手机突然响起提醒:叮!你的爱人诺索玛已经上线。可我距离五仙教还有十万八千里……不过没关系,我是整个五仙教唯一会神行术的男人。   五仙教众:对了,蛊王是本教第1-100届长腿王大赛冠军以及终身成就奖得主!   云苍派:其实我们也不想打架,可我们只是马仔啊,老大说要打,我们还能怎么办?!   练朱弦、凤章君:看电影看到双方家族黑历史,很紧张很尴尬,要不要继续看,好纠结……   ————   五仙教和云苍副本明天大结局~来让我们举杯为他们的友谊干杯!   诺索玛下山,是挑动云苍与五仙百年恩怨的导火线。但错并不在诺索玛,相信我,不要怪他 第27章 缠缚落幕   五仙教的上层最终做出了决定——一切权依曾善的计划行事。   距离半个时辰的时限已经所余不多。负责伪装成诺索玛的人选已经找到,而真正的教主则换上了农夫的衣装,由教中最精锐的十位弟子护送,准备走一条遍布了陷阱与瘴气的偏僻小路。   保险起见,这次的双重行动只有极少数才知情。时辰一到,两支队伍便分别向两个不同的方向出发。   临行之前,曾善向诺索玛那边望去。依旧浑浑噩噩的教主显然无法回应她的目光,可光是这一眼,仿佛就让她充满了决心。   “走了。”   她朝着站在议事堂前的诸位点了点头,然后头也不回地融入到了昏黑的夜色当中。   ————   香窥的场景在这里暂时中断了片刻,再出现的时候,曾善已经带领着假诺索玛以及护卫们来到了与怀远事先约定好的地点。   说好的一个小孩变成了十多个大男人,而且分明是为了转移那个云苍派正在通缉的男人——怀远显然是吃惊甚至愤怒的,可是曾善却没有给他胆怯或者退缩的机会。   他们现在已经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了,如果怀远向云苍告发,那么曾善必定会被当做叛徒遭到惩罚,而密谋与曾善一同逃离的怀远本人,亦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师弟,你就当是欠我的吧……一旦顺利逃出去,我就听你的,找个地方隐居。”   明明知道未来已经不会再有那种可能,可曾善还是许下了不负责任的诺言。   而这或许也是第一次,她在潜意识里拒绝为怀远负责。   短暂纠结之后,怀远最终同意带着这队不速之客继续前进。他选得是一条陡峭的山林坡道,据说可以巧妙地绕开云苍与中原派的所有监视范围。至于林中原有的陷阱与机关,则自然交由随行的五仙教护卫来解决。   或许是觉得无论走哪一条路迟早都会被发现,曾善并不质疑,只默默地跟随在他的身后。   一行人大约在山林里跋涉了半炷香的时间,与怀远一同走在前面的五仙教护卫突然伸手示意众人放慢脚步。   “那边,是不是机关?”   沿着他手所指的方向,曾善着实费了好一番功夫才看清楚所谓“机关”的真相。   那几乎就是几条极细极细的丝线,来回缠绕在他们面前的树林和灌木之间。   “这是什么?”曾善也不认得,直接问怀远。   怀远看了看,轻描淡写道:“师姐,你离开中原太久了。居然连‘护花铃’都不认得。这是江南花间堂的新法宝——那些看似轻若无物的丝线上,其实都挂着用念力凝聚出的铃铛,一旦触碰到丝线,念铃就会鸣响,告知给花间堂弟子知道。”   曾善眼皮突跳,尽量不动声色地问:“还有多少这样护花铃?”   怀远道:“这可不好说了,这次花间堂来的人不少。估计五仙谷附近的山林里都被他们放遍了吧。”   曾善不再问话,但脸色已经悚然阴沉下来。   “做不到知己知彼,贸然行动果然还是太勉强了吗?”练朱弦轻声叹息,“如果五仙谷附近的确遍布着这种机关,那么难保护送真教主的队伍不会遇上。”   “我刚回到云苍那几年,曾在弟子院里学习过兵法。”   凤章君有些突兀地开口道,“当时的教习先生举过一个例子:长乐宫欲擒一鬼王,然而群鬼却誓死捍卫抵挡。于是众人将群鬼逼至一隅,唯独只在西南角留下一道破绽,又故意放出消息。那鬼王果然中计,从西南角突围出逃,半途便被抓住。而如今的五仙教,若要正面硬取,只怕双方都会死伤更多的人命。”   练朱弦眉角抽搐:“……你的意思是,这一切全都是云苍的引蛇出洞之计?!可曾善分明是主动去找的怀远,莫非这也是云苍设计好的?”   凤章君道:“那个说在谷口看见过怀远的村妇,应该是云苍的人。她故意放出怀远的消息,让教中众人对曾善产生怀疑,从而变相将曾善逼向怀远。而即便曾善不主动去寻怀远,怀远也可以吹响传音哨,主动约见。”   这一番推测的确有些道理,练朱弦若有所悟:“怪不得当初那些老头子派曾善来南诏时,并不强求她加入五仙教。原来有些时候,蚍蜉之力亦能起到如此可怕的作用。”   正说到这里,只听头顶高处突然蹿起接连九下尖利呼啸,夜空之中开出九朵血红烟花。   一瞬间,无论曾善还是同行的五仙教侍卫,全都大惊失色!   练朱弦同样露出惊愕的表情:“这种烟花名为血光,专为示警之用,一连九发意味着事态危急……是掌门?!”   此刻,曾善显然也意识到了这点,她与一个守卫用南诏语交流了几句,立刻就要转身朝血光亮起的方向赶去。   可怀远却紧赶两步,一把将她拦住:“师姐,你要去哪里?”   “我不走了。”曾善想要将他推开,“让我回去!”   可是怀远却寸步不让。   “说要走的是你,拜托我连这些人一起带走的也是你,如今我都已经为你做到这种地步了,你一转念就将我弃如敝屣?师姐,这是为什么?!”   “哪有那么多的为什么。”练朱弦在一旁叹息,“人生若是能够好好讲道理,他俩也不至于变成现在这般下场。”   曾善显然并不想浪费时间。她甩手推开怀远,正欲折返,却见怀远掏出传音哨,用力吹响。四周围的树林里顿时传出了沙沙响动。   都是云苍派的伏兵。   尽管早有设想,可曾善仍不免愕然:“怀远……你出卖我?”   然而怀远却不再是那副哭丧着脸的表情。   “我们半斤八两啊,师姐。”他自暴自弃般地笑着:“你带的这个教主,是个假的吧?所以你明知道我们的谈话被人偷听,明知道我们一定会被抓住,却还是决定要骗我来给你们带路…你根本就没考虑过我,你把我也当成利用的工具,不是吗!”   曾善被他说得脸色阵青阵白,却依旧没有放弃最后一点努力:“怀远,你现在放了我们。等到这一切结束之后,我保证,一定和你找个地方隐居……好不好?”   “不好,不如师姐您来听听我的主意。”怀远笑着缓缓摇头,“我们先把这群五仙教的人给制伏,然后再一起去抓住真正的诺索玛。功劳我们可以平分……云苍不会滥杀无辜,也不会计较你一时糊涂犯下的过错。我还可以帮你洗掉血液里的蛊毒,一切都可以恢复原样。好不好?”   “……”   曾善已经不再说话了,她紧盯着怀远,仿佛在盯着一个陌生人。   然后,她抽出了腰间的佩刀。   这是一场令人无奈的战斗。尽管结果早在两百年之前就已经尘埃落定,可是练朱弦依旧不忍心多看一眼。   他再次拈动响指,场面飞闪而过,转换到了一处宽敞的室内。   梁上垂挂着残破的幡幢,地上歪着几个蒙尘的蒲团。正中央是一尊顶天地里的大佛,金身未褪,尚且宝象尊严——正是谷外的那座破庙大殿。   与练朱弦对面而立的凤章君已经发现了他们要找的人——曾善静静地歪斜在角落里,脸色苍白,衣裳与手臂上都是鲜血淋漓。不仅如此,她的双脚都被捆绑住了,双手背在身后动弹不得。   吱呀一声,大殿的门被推开了。同样浑身血污的怀远闪身进来,眼中却满满的都是兴奋光亮。   他走到曾善身旁,献宝似地笑道:“都结束了!刚才听师兄说,五仙教已经乞和,云苍也允诺不再追究。咱们很快就可以回中原了!”   曾善几乎是仓皇地追问:“那诺索玛……教主呢?”   “不知道,可能是死了吧。”怀远露出轻蔑的神色,“那种人有什么好的,放着仙人不做,偷了东西逃下来还害死了那么多人。恐怕此刻已经被丢进鼎炉里炼成归真丹了吧?”   听见这句话,曾善突然一下子狂躁起来,挣扎着朝怀远扑去,一把将他压在下面,死死咬住了他的手臂。   她是真的发了狠劲儿在咬,紧绷着下颌,很快就有血液从伤口上流淌下来,水声津津。   怀远却反而吃吃地笑了起来:“……师姐啊,还是算了吧,你这样一点用都没有的。告诉你一个小秘密,我从小就没有痛觉,所有一切都是我装出来的,假的,是为了让你们多看我一眼……哈哈,哈哈哈……”   如此突然的坦白让曾善松了口,她的嘴唇腥红,无比狼狈的抬起头来看着怀远,眼神从惊愕一点点硬化成一团黑暗。   “那又…与我何干!”她啐出一口鲜血。   话音刚落,只见怀远忽然原地摇晃两下,仿佛晕眩,一手扶住了脑袋:“你咬我……有毒……”   曾善又动作两下,迅速地将手脚上的绳结解开。而此时,怀远已经歪倒在地,抽搐起来。   她只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你不会死的,我的血还没毒到那种地步。”   说完,便头也不回地推门而出。   “……”这一路上始终紧紧跟随在她身后的练朱弦突然犹豫起来。因为走出这扇门,他不难想象即将看见什么样的场面,却想象不出究竟应该如何面对。   “走吧,别怕。”   倒是凤章君轻轻推了一下他的肩膀:“记住你自己说过的话,百年后才出生的我们,不该为了百年前的事而相互怨恨。”   ———   屋外天色已经破晓,晨间熹微的光线为万物罩上一层清透的水蓝色。   曾善踉踉跄跄地绕向废庙的后方,那里的山坡上就是夜游神栖居的山洞。   此时此刻,殷红的血水从坡顶一直流淌到了他们的脚前。   血水中浸泡着尸体。不止是人类的,还有巨大的蛇尸,小山似地盘曲着,逐渐僵硬。香窥里闻不见气味,但不难想见空气中必然满溢着浓浓的血腥。   一切全都是死寂,仿佛就连山风都被杀死了。   在穿过山洞的时候曾善摔倒了,并且在黑暗中跌下了好一段坡道,当她努力起身的时候,练朱弦听见了粘腻的水泽声。   这意味着整个山洞也被血液所淹没了。   黑暗山洞的尽头,不再有绿色叶片的光亮。   练朱弦睁大了眼睛,觉得自己仿佛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放眼望去,曾经满目苍翠的山谷此刻一片疮痍。也许是火把引燃了枯死的灌木,大片的树林与灌丛已经成为焦土。那些曾经五光十色的叶片与花朵,如今全都变成了黑色灰烬,歪斜着堆叠起来,了无生机。   焦土之上还有人的尸体。有五仙教,也不乏中原各派。它们一个个蜷缩着,做出挣扎搏击的姿态,黑色的外壳像绽裂开,露出内里腥红的血肉。   练朱弦紧紧地跟上曾善,目不斜视,身体紧绷,手脚冰凉。   曾善的脚步越来越慢了,她一手捂着心口,一手扶住腰,每走几步就要停下来喘一阵粗气。看得出她正在经历着极大的痛苦,不知是因为身上的伤口、腹中的真言蛊,还是内心的巨大打击。   她就这样一步一步,好不容易挪到了谷口。   或许是因为周遭寸草不生的缘故,剧毒的葬身花海躲过了火焰的吞噬,一如既往地腥红妖艳着。   曾善在巨大的“三勿”石碑前停下踉跄的脚步。不远处湍急的河道上,通往五仙教入口的平桥已经塌陷。河流对岸,几名五仙教的弟子们正在收敛遗体。   稍远些的大树底下,包括玄桐在内的几名幼童正挨挤着昏昏欲睡,他们的衣服上布满了碳黑色的灰烬,恐怕是无处容身才被冒险带了出来。   曾善走到河边上,终于体力不支跪倒在地。可她还是竭尽力气,向着河对岸大声询问:“……教主呢?!!”   那几个人循声朝这边看过来,顿时流露出了憎恶的神色。   “你怎么还有脸回来?你这条云苍的狗!”   “我们待你那么好,你却还要串通云苍欺骗我们!”   “叛徒,你怎么还不去死?!!”   隔着一条宽阔的河流,唯有辱骂才能最快地带着愤恨抵达彼岸。就连远处的那些孩子也被惊醒了,惶恐而无助地朝着河这边望过来。   然而曾善却对这些骂声置若罔闻,她只反反复复地询问着一件事。   “教主呢?“   “教主究竟怎么样了?”   这些询问是如此急切,仿佛她正在关心的并不仅仅是诺索玛这个人的安危,而是某种足以支撑她活下去的力量。   但是回应她的,只是更多的谩骂甚至是石子。   “她服下了真言蛊,不可能说谎,为什么不解释清楚这一点?”凤章君不无理智地发问。   “没用的。”练朱弦摇头,“姑且不论那些亲眼见她服蛊的人是否活着。退一万步说,就算众人承认她是遭人利用,可她毕竟是云苍眼线,如此惨状当前,又有多少人能平心静气听她解释、乃至心无芥蒂地接受她?”   二人正说到这里,只见河对岸的五仙弟子突然齐刷刷地噤了声,目光警惕地望向天空。   他们扭头望去,只见远处崖顶上方,影影绰绰地出现了几个御剑而行的身影。   经过了一夜的鏖战,这些云苍派弟子们也失去了往日的高傲与从容。他们月白色的法袍污脏破烂了,斑斑点点的溅满了血迹。与五仙教众一样,他们的脸上同样写满了疲惫与迷茫。落地之后便开始搬运着地上属于中原各派的遗体。   “这场鏖战,没有赢家。”凤章君叹息,“堂堂云苍,也不过只是一群任凭驱策的猎犬。”   与此同时在地面上,也有一个人,踉踉跄跄地朝着谷口的方向走过来了。   那是面色惨白的怀远。他手腕上曾善噬咬出的伤口已经干涸,看来血液里的毒性也已经消退。此刻,他正在朝着曾善走去,并且一边微笑着一边伸出自己的手臂。   “师姐,跟我回去吧,云苍才是你的家啊,你看,我来接你了……”   曾善回头看着她,脸上满是惊恐与仓皇。   “不要,不要!”她几乎是崩溃地大声喊叫起来,手脚并用地在地上爬行,想要拼尽最后的一丝力气,彻底逃离怀远、逃离她所厌恶的这场人生悲剧。   顺着她艰难挪动的方向向前看,练朱弦看见了她的终点——那片葬身花海。   腥红的、妖艳的毒花,温柔接纳了这个浑身浴血、神色凄惶的妙龄女子。二者迅速融合成为一个美艳而又绝望的整体。   “师姐,你就别躲了,快点回去吧。看,这些蛮夷已经不欢迎你了……”怀远还在朝着曾善走来,可他的脚步很快就因为巨大的惊愕而僵硬了。   带着满怀敌意的目光,曾善伸手揪住了几朵葬身花,花朵离开茎秆时发出断裂的脆响。   然后,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之下,她将猩红的花瓣揉进自己嘴里,和着眼泪一起大口大口吞咽下去!   耳边传来了怀远的惨叫,他踉踉跄跄地朝着曾善奔去。   可一切都已经太迟。   口中里不断地涌出鲜红的、花汁一般的血液,曾善颓然倾倒下去,摔在一片繁花盛开的葬身花海之中,嘴角还带着一丝诡异的笑。   她终于成功了,她终于彻底地从怀远身边逃走了!   曾善已逝,练朱弦眼前的画面猛地闪烁几下,不过香窥并未结束,也没有改变。   此时此刻,怀远终于踉跄着来到了曾善的身旁。刚才的那声惨叫已经花光了他好不容易积攒出的体力。现在,他只能够从嗓子里发出一些短促的、支离破碎的气音。   他托起曾善的脑袋,艰难地将她抱进怀里,为她擦拭嘴角的血水,一遍遍呼唤着她的名字。可是无论他再怎么哀求、威胁、赌咒,都再得不到任何的回应。   无计可施的最后,他像是要大哭,却最终诡异地笑了起来。   “我明白了,师姐,你是在和我闹别扭,对不对?你看,天又要黑了…走,咱们有什么事回去再说,咱们这就回去了……”   说着,他用仅剩的一条胳膊,艰难地将曾善一点点从花海中拽起来,背在了自己的身上。然后一瘸一拐、踉踉跄跄地沿着来时的方向远去了。   -——   从这一刻起,香窥的场面再度开始了频繁、杂乱的跳跃。   一会儿是怀远将尸体偷偷藏匿在后山的旧经楼内;一会儿是他因为尸体开始腐败而惊恐万分、歇斯底里;一会儿又是他深夜混迹于“鬼市”,寻找各种能够“起死回生”的法宝……   可所有这些场景全都是支离破碎的,还混杂着大量被涂抹成空白或是漆黑的段落。看来也像是被人动过手脚。   太过频繁的跳跃会影响到香窥者的精神稳定,练朱弦原本准备拈下响指,却在这时场景重新变换到了云苍峰旧经楼内的琅嬛石室。   幽暗的洞穴内,堆满了这两百年里怀远所蒐集的各种天材地宝。而怀远本人手中则端着一个透明的琉璃匣钵,站在洞穴中央的石台旁。   匣钵之内,有一星微光悬浮跳动,映出石台上躺卧着的那具尸体。红颜已逝,空留一副皮囊,干瘪、丑陋、狰狞。   然而怀远却浑然不觉得有多恐怖。他将琉璃匣钵端到尸体的头边,献宝似地轻轻摇晃着。   “师姐,今天我拿到了一个好东西。终于能让你活过来了……你开不开心?”   说着,他将琉璃匣钵放在一旁,又从石床旁边捡起了什么东西,轻轻地放到了尸体的鬓发上——那是一朵白得近乎于透明的执念花。   怀远放好了花,又抚摸着尸体的头发,贴在它的耳边说起了悄悄话。   “看,这是你身上开出来的执念花。说明你一定还有心愿想要完成。没关系,我马上就能够让你活过来,然后陪你一起完成你的心愿!”   于是,他再次拿起琉璃匣钵,小心翼翼地将内里那枚发光的内丹取出,朝着尸体的腹腔按去。   白光倏忽消失,怀远赶紧伸手去摸那仿佛没留下半点痕迹的腹部,紧接着又露出了欢喜而陶醉的表情。   “在动……它在动……我就知道,它一定会有用的!!”   场景至此,突然又是一个急促转换,变成了一间狭窄、简朴却十分整洁的居室。室内没有窗,靠墙摆着一张竹榻,怀远就蜷缩着蹲在竹榻上,双手抱膝,双眼怔怔地盯着面前墙壁上的大片空白。   “这里是思过楼内的静室。”久未发声的凤章君认得这个地点,“这恐怕是香窥的尾声了。”   说话间,静室的门被打开了,两个云苍弟子面无表情地走了进来,其中一人的手上还抱着一个陶罐。   他们将陶罐放在了怀远的面前,交待说是春梧君送过来的,随即离去。   当他们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之后,怀远终于从一动不动的怔忡里融化了过来,一点点地、手脚并用地朝着陶罐爬了过去。   下一个瞬间,凄惨的哀叫声响彻了整间静室。   怀远近乎于疯狂地打开陶罐,将唯一仅存的那只手探入陶罐之中,翻搅着那些尚带着火焰余温的骨殖,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哀叫。   “不是,不是,不是……”   他反反复复地否认着,拒绝相信这些灰白色的碎片是他两百多年以来一直追逐者的、期盼着的那个人。可是突然间,他却又猛然停下了动作,然后将手缓缓地从陶罐里撤出。   他的指尖上,拈着一朵不会枯萎、不会凋零的执念花。   看到白花的瞬间,怀远反倒诡异地安静了下来。他既不笑也不哭泣,甚至没有任何的表情,就那么抱着陶罐静静地坐在那里。   仿佛过了很久之后,他的嘴角突然抽动了一下。   “还你……都还你。”   他突然扒开了自己的衣袍,又拿起一片尖锐的骨殖,竟朝着自己的腹部划去。一下、两下,三下……   柔软的皮肤很快开始流血,被钝器划烂的伤口向外翻卷,花白狰狞。可是他却浑然不觉。   他就这样,一下接着一下,硬生生地在自己的腹部打开了一道血口。然后单手吃力地扒住伤口,用力地朝外撕扯!   “我把我的内丹还你,我把我的修为还你,我把我的命全都还给你!!”   如此骇人的场面,就连练朱弦都皱起眉头,将目光转向别处。   所以,他并没有看见那亲手剖开腹部的男人,缓缓地弓起脊背,朝着已经成为血洞的身体低下头去,看着那颗鱼目一般、苍白丑陋的小小内丹。   “真是废物啊,没人要的东西……简直就是一团垃圾!”   他像是在嘲笑着自己的内丹,又像是在嘲笑自己。并且因为失血过多的缘故,一点点地萎顿了下去。   或许觉察到死亡正悄悄降临,怀远反倒彻底地平静下来。他慢慢瘫倒在地上,目光落在了一旁洁白的小花上。   “让我看看……”他自言自语,“让我看看你的执念究竟是什么……”   说着,他抓起那朵执念花,连同沾着的骨灰一起塞进口中,然后拼尽全力地深吸一口气。   只见他的眼角滑过几滴浑浊的泪水,接着就再也不动了。   作者有话要说:  曾善:我就只有一个问题。   怀远:爱过!   曾善:你滚,我就想知道诺索玛教主怎么样了。   怀远:师父说,他们正将诺索玛团团围住,突然半路杀出一名男子,见人杀人见鬼杀鬼,一路冲将进来,将诺索玛抢走,瞬间不知去向。   蛊王:说的就是我了。   诺索玛:你早点来啥事儿都没了。   练朱弦:电影看完了,很生气,但是忍住,不管凤章君的事儿。   凤章君:云苍上一届的领导实在不行,我得想想日后若是遇到这种事儿该怎么处理。   ————   香窥副本正式完结!恭喜曾善喜……喜提便当!!来,演员助理快点上鲜花。   下一章开始,凤章君与练朱弦高甜高福利,而且还将掉落练朱弦换装设定图哦!   ————   写完这一章,我的脑袋里突然就浮现出了这句话:“汝负我命。我还汝债。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生死。”   曾善这个角色是我经过很多次修改之后诞生的。在原本的设计里,这是一个男性角色,与怀远有情感纠结。但是转念一想,单纯说爱情故事又实在有些无聊,而且清一色的男性角色也有点审美疲劳了。我能不能试着写点不太一样的东西。不要把爱情当做这个副本的主角?   然后慢慢地,就有了曾善。   故事进行到最后,其实今天这一章的曾善是有点黑化了的。她已经开始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而利用、牺牲怀远。可这种黑化又是某种自我释放和救赎的标志,写着写着连我也觉得有点无奈起来了。   在故事的开始不久就插入这个副本,目的其实有几个,第一是交代凤章君和练朱弦各自的门派生活环境、以及恩怨内幕。第二是铺垫一下主线剧情,第三是让练朱弦和凤章君快速进入熟悉状态,别跟个相亲第一次吃饭似的扭扭捏捏了~~   关于云苍和五仙教的关系,需要特别说一点就是这场冲突已经过了两百多年,也就是两个世纪。换到现在也差不多是十八、十九世纪发生的事情了。希望二十一世纪的他们能够消除隔阂~   ———   下面的副本就是去西仙源啦,这一次不仅凤章君与练朱弦互动更多、感情发展更强烈。还有新主线cp、新门派登场哦! 第28章 练朱弦想去洗澡   “香窥要结束了,闭上眼睛,做好准备。”   练朱弦出声提醒凤章君,然后就开始了倒数:“三、二、一——”   伴随着最后一个数字的落下,又是一声清脆的响指。凤章君猛然睁开双眼,发现自己又回到了思过楼的地下室。   他与练朱弦依旧席地打坐,一旁是怀远的尸体与曾善的骨灰坛,而在他们面前,香窥所用的香篆才刚刚燃尽。   推算起来,整场香窥前后不过也就是一两刻钟的事情,然而他们却用这短暂一刻窥视了两个人的一生——从缘起到恨生,最终归于寂灭,直如黄粱一梦。   凤章君并无意做太多的感慨,待到心神收慑得差不多了就准备起身。谁知才刚动了一动,就觉得身体沉重,竟像是灌了铅块一般。   “别动。”练朱弦及时劝阻了他,“你刚刚脱离香窥,灵识尚且无法适应肉体,再坐一会儿就好了。”   凤章君依言重新坐下,两个人面面相觑,一时间竟冷了场。   好在冷清仅仅只是浮于表面。实际上就连凤章君也觉得,共同走过了这场香窥,自己与练朱弦之间又多出了一层秘而不宣的联系。而彼此之间这场百年后的重逢,也因而少去了许多不必要的尴尬与揣摩。   如此沉默了片刻,只见练朱弦缓缓活动了两下胳膊,然后转身朝着怀远的尸体伸出手去。   他动作熟练地捏住尸体的下颌一推一卸,只听“喀喇”一声关节轻响,尸口微张,从里面跌出一朵完好无损的白色小花。   练朱弦拿了花,回头问凤章君:“怀远的尸体,你有什么打算。”   凤章君道:“云苍的后山上有一块弟子墓园,不过怀远并不适合那里。我会差人将他送回怀远村,和他的家人葬在一起。”   练朱弦认同他的做法,又看看自己手上的那朵白花:“我想将曾善的骨灰带回南诏。”   “好。”凤章君也表示认可,“尘归尘、土归土,从此往后,再无瓜葛。”   他们才刚达成一致意见,就看见那朵执念小花“簌”地一下失去形状,在练朱弦的指尖灰飞烟灭了。   过往之事暂告段落,待到凤章君也适应身体,二人便准备离开地下室。   他们沿来时的原路走上台阶,穿过幽邃寂静的走廊,来到入口处的大厅,却意地发现有人正在这里等候。   竟是春梧君。   只见年轻的代门主负手而立,依旧是一派儒门风雅。他一听见脚步声便扭头朝着二人看过来,微微一笑:“久闻香窥盛名,真期待有朝一日能够亲身体会。”   练朱弦还没回答,凤章君就上前一步,问候道:“大真人。”   春梧君朝他点点头,却又将目光移回到练朱弦的身上:“想必,此刻你们也应该有很多问题罢。"   他既已发话,那练朱弦也不再犹豫:“敢问大真人,怀远为何会在这里?”   春梧君叹了一口气,倒也没有隐瞒:“其实,云苍早已经觉察到怀远此人有异,可一则他虽然行事诡异,却并未酿成灾祸;二来,他的种种行动仿佛都有人在背后指点,我们也想看一看那位的庐山真面目。”   说到这里,他反问练朱弦:“说起来,你们在香窥之中可有发现?”   “……”   在回话之前,练朱弦不露痕迹地看了一眼凤章君,然后才摇了摇头:“不,没什么特殊发现。不过怀远的记忆有很多被涂抹的痕迹,或许正与真人所提及的神秘人有关。”   “原来如此。”春梧君若有所思,却并没有打算继续深究,反倒向练朱弦露出了歉意的表情:“说来惭愧,昨夜在山顶上,出于种种顾虑以及尸鬼的形体变化太大,我们没能及时厘清事实真相,更致使毒仙与五仙教蒙受不白之冤……还要请毒仙见谅了。”   他的语气倒还算是诚恳谦逊,练朱弦便也直爽道:“我个人倒不在意这些。只望大真人能够尽快发布陈情贴,还我五仙教一个公道。”   春梧君首肯道:“呈情帖已草拟完毕,会尽早发放下去。不止要洗脱污名,更应感谢贵教的支持。除此之外,我与凤章君也在考虑,是否可以借助这次契机,公开恢复与五仙教间的交往,一泯过去恩仇。”   若是换做过去,听见春梧君如此提议,练朱弦必然会回答“再好不过”。然而刚刚才在香窥里亲眼目睹过那惨烈的修罗场,这个时候让他“一笑泯恩仇”,他实在做不到。   于是他稍稍思索了一下,委婉道:“愿替真人传话。”   春梧君回他一句“有劳”,稍微顿了顿,又抛出另一句话:“还有,此番之事毕竟算是本教内务。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个中细节云苍派不会对外公开,因此也请毒仙为我们保密。”   这一番话凤章君已经提前通过气,此刻练朱弦便也不再纠结。刚才的香窥耗费了他不少精力,再加上早些时候还被凤章君在肚子里翻搅了一阵,即便算不上元气大伤,至少也需要多多休息静养。   眼下,春梧君依旧是笑眯眯、温吞吞地,仿佛还有许多话要说。倒是一旁没什么说话机会的凤章君突然开口道:“兄长,时辰不早了,还是让毒仙先去歇息吧。”   春梧君仿佛这才反应过来,点点头示意他们可以离去,却又多看了凤章君一眼:“你只有在有求于我的时候,才会认我这个兄长。”   “……兄长说笑了。”凤章君向他点头行礼,然后领着练朱弦走出了思过楼。   ————   云苍峰上的后半夜,风清月朗、星斗漫天。若无烦心事儿牵挂于心,倒也是人间好时节。   练朱弦跟着凤章君往小院的方向走,半途中没话找话道:“是不是明天还要去西仙源?”   凤章君闻言,放慢了脚步,回过头来看着他:“你吃不消?”   练朱弦是略有一点气虚,但哪里肯承认,便硬着脖子道:“怎么可能!活了这么多年,比这更重的伤都挨过。再说了,我也很好奇,怀远究竟是怎么得到那枚内丹的……”   “嘘。”凤章君突然打断他道,“隔墙有耳,此处说话不方便。”   练朱弦想了一想仿佛也是——云苍派既然能够在五仙教安插眼线,估计这中原修真界的内部也是暗流涌动,各家互相安插的内应、眼线、无间恐怕是只多不少,这其中保不定就有那个神秘人的手下。   说起神秘人,凤章君与他之间又究竟是不是存在某种联系?   思绪纷乱且得不到解答,练朱弦干脆统统抛到一旁。反正他就是在内心里笃定了凤章君绝不可能加害自己。基于这样放心的前提之下,其余的一切统统好说。   不知不觉间,二人已经回到了凤章君的小院。穿过布有结界的院门,踏入庭院的一刹那,练朱弦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气。   小院名叫忘尘居或者望尘居——因为凤章君只是匆匆一语带过。平心而论,的确是个清雅高洁的所在。只是美中却有一点不足之处。   练朱弦拉了拉脱单穿在身上的外袍,感觉到身上有些不太舒适,实在忍不住发问:“云苍峰上应该有澡堂浴池吧?”   “什么?”然而凤章君却仿佛听不懂似地,回头来看着他。   “澡堂,洗澡的地方!”练朱弦无奈只能更加直白,“我难受,想洗个澡。”   “哦。”凤章君这才点了点头,“我曾经见过年轻弟子在清凉殿外的自雨池里戏水。”   “……那是冷水吧?而且恐怕也不是正经地洗澡。”练朱弦继续完善自己的描述,“我需要一个能够洗热水澡的地方,热的、干净的、水。”   “你说的是汤池。”凤章君终于反应过来,“有,但我不知道在哪里,那是弟子们用的,我过去会让他们紧张。”   这话倒也有几分道理,毕竟云苍派的弟子也是人,是人都不会愿意在自己光溜溜、赤条条的时候遇见尊长。   但是凤章君接下去的话就让练朱弦有些不乐意了。   “……再说,你身体有毒。去汤池会造成污染,不妥。”   “我的体表只是微毒而已。”练朱弦这时也顾不上什么“毒仙”的噱头了,据理力争:“寻常的澡堂子里面那么多的水,早就已经稀释到无害了。再说,我深更半夜地过去,哪里还会有人在?”   然而凤章君却依旧觉得不妥:“我不能拿弟子的安危来冒险,你也不会希望节外生枝吧。”   这话倒是说到了练朱弦的心坎里——如今五仙教与云苍派眼看就要结束两百多年的敌对状态,可不能够再出任何的插曲了。   想到这里,他便也唯有悻悻然放弃了打算,正准备往屋里走,却听见凤章君又开口道:“我有一法。”   说着,他便将练朱弦领到了隔着一间正厅与内室相对的西耳房内。   乍看之下,耳房内空空荡荡,除去门旁的两挂珠帘之外,只在北面的墙边摆了一张月牙桌,桌上放着一尊青白玉石雕刻成的山子。   凤章君依旧是不愿多费口舌,直接走到月牙桌前,口中轻声念出一道法诀。   只见两道白光闪过,竟凭空变出了两名青衣童子——练朱弦定睛细看,发觉其中一人就是昨晚伺候他就寝之前洗漱的,没想到居然不是人。   他正思忖了,只见室内又凭空多出了浴桶、巾架等几件器具。随后,那两名青衣童子一左一右地向着练朱弦鞠了一躬,说道:“恭请主人入浴。”   “主人?这说的是我?”练朱弦有些不大自在。   凤章君道:“毕竟他们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你,你若不喜欢,可以让他们改口。”   “倒也不是需要计较的事……”摇摇头,练朱弦突然局促起来,他看了看凤章君,又扭头去看浴桶里,“那个,好像没水。”   只见凤章君拍了拍手,浴桶内旋即传出汩汩水流之声,原来浴桶内壁上雕着几条栩栩如生的鱼龙正口吐温泉,不一会儿便将浴桶注满,热气氤氲。   练朱弦一边心想这种宝贝倒是便利,一边又感叹凤章君毕竟是云苍峰上的主君,难怪身上有个百宝囊,屋子里还有稀罕玩意儿。   他羡慕嫉妒了好一阵子,回过神来才发现凤章君不知何时已经悄悄走了出去。   也罢,反正洗澡的时候也不能请他在一旁陪聊罢。   氤氲的水汽也是一种无言的诱惑,练朱弦迅速脱掉了为数不多的衣服,迫不及待地跨进浴桶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练朱弦:我想洗澡,我想去澡堂   凤章君:不准!我不许别人偷看你!   练朱弦:可明明之前已经看过了。   凤章君:那不是全身,况且我一秒钟就关了门!   练朱弦:大男人有什么好这样那样的,不都一样吗?   凤章君:不一样,我就不一样!!   练朱弦:……好吧   凤章君:你怎么不问问哪里不一样?   练朱弦:问了小剧场又要被掐了   凤章君:你想哪儿去了,我只是想说我的胸肌比他们大 第29章 澡堂有点挤   练朱弦不得不承认,云苍主君的私人澡堂真不是一般的惬意   此时此刻,他正倚靠在宽敞的浴桶里,彻底放松着心情与身体。   水温是恰到好处的微微发烫,更妙的是还在不断流动,不仅将他从脖颈往下的身体全都包裹住,更轻轻按摩拍打着,既清洗了体表残留的血污,又松弛着肌肉与筋骨。   他甚至还能够闻见阵阵木香——也不知是水中加了药材,还是浴桶本身遇见热水时产生的奇妙反应。   舒服地长叹出一口气,练朱弦不禁有些嫉妒起这间特别浴室的实际拥有者来了。   话说回来,凤章君看上去那样一丝不苟的,身上与发丝看起来也总是清爽洁净,应当也是经常会使用这里。如果更进一步设想,他应该也经常会使用这个浴桶吧……   练朱弦的心脏突然多跳了一下,脑海中猛地浮现出了凤章君泡在浴桶里的景象。   在那繁复保守的月白法袍之下,究竟隐藏着一副怎么样的身躯呢?   练朱弦突然想起不久前自己才刚在香窥之中亲手确认过的那些触感。可那毕竟隔着许多层布料,实在太不真切。   如果能够有机会撇开那些讨厌的衣物的话……   练朱弦猛然睁开了眼睛。   糟糕,身体和头脑好像都有点热过头了。   为了避免一不小心晕倒在氤氲的热水里,他勉勉强强回收了那些不可告人的心事。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与两个小童聊天。   “你们是从哪里来的?”   “回主人的话,”小童异口同声,回答得恭恭敬敬:“我们是从翠微山而来。”   “翠微山?”练朱弦想了一下,依旧茫然,“在何处?”   “就在那里。”小童用手指了指北面月牙桌上的那座青白玉山子。   原来这就是翠微山,那浴桶也是从山上来的?山上还有没有别的奥妙?   练朱弦有些心动,而且反正也快泡晕了,他便随手从巾架上扯了块布巾围住下体,跨出浴桶走过去查看。   走近看时,练朱弦不得不承认这真是一件巧夺天工的逸品:不到一肘高度的玉石小山上,遍布着琪花瑶草、亭台楼阁。山下汤池氤氲,落花满地;林间走兽飞禽,栩栩如生。   在那山间的小道上,还有负重的挑夫、来往的商旅、苦行的僧道……无不雕刻得纤毫毕现。及至到了山顶,又是一派歌舞饮宴的场面——倒有点像是云苍峰上的真王法会。   练朱弦将所有这些全都仔仔细细观察了一番,又转到山子背面,发现这里竟雕刻着一人乘龙飞升的场面。   看完前后两面,练朱弦感觉到托着山子的右手心里有些异样。他将山子端起来,发现底座上镌刻着几行符文,开头几个字就是刚才凤章君念出的咒语。   他扭头去问童子:“凤章君是如何把你们召唤出来的?”   两个童子面面相觑,稍后才答道:“回主人的话,只要念出底座上铭刻的符文,同时在脑海里想着需要召唤的物件就行。”   这倒是一点也不难——说起来五仙教其实也有类似的术法,不过是利用散布在空气中的毒粉将臆想出的恐怖幻境灌输进对手的脑海中。   练朱弦恰好就是这种毒幻术的高手,此刻竟也莫名地跃跃欲试起来。   其实他早就注意到山脚处的汤池边上摆着几件衣物。正好自己的中衣沾了血污已经穿不了,不如顺手捞一件换上,也免得开口去向凤章君讨要。   如此决定之后,他便重新将翠微山放回月牙桌上,将雕有衣裳的那一面转过来朝着自己。一边默默地想象着衣服的形状,一边念出了底座上的铭文。   咒声响起,衣服尚且未见踪影,练朱弦倒冷不丁地听见了一串嘻嘻的奸笑声。   他循声回头,发现两个青衣小童正勾肩搭背地靠在一起,挤眉弄眼的,哪里还有半点儿恭敬乖巧的模样!   练朱弦心中咯噔一下,却已是迟了——屋里的烛火“唰”地灭了,室内陡然刮起一阵阴风。只见那翠微山子上发出莹莹绿光,绿光里先是吹出一阵花瓣几片柳叶,然后飞出两只喜鹊,紧接着就有更多东西一股脑儿喷涌出来!   不算狭窄的房间里突然堵得水泄不通——各式各样的走兽飞禽,漫天翻飞、满地乱跑。   挑夫、商旅、僧道以及饮宴的宾客们也都聚首了,高高低低地发出不同的声响,为重获自由而欢呼雀跃。   可是很快这一切又被另一种更为巨大的雷霆之声所淹没了——翠微山背面的那条龙也甩下了背上的仙人,飞蹿出来!   满屋子的小精小怪一见巨龙,顿时吓得做鸟兽散。逃在最前面的青衣双童子用力一推门板,只见金光闪过,两个小兔崽子立刻就被反弹飞了出去,撞在了龙背上。   门板上布有结界,看起来凤章君倒是早有防备。   这边屋子的门窗全都封死了,那边巨龙庞大的身躯已经塞满了整个屋子。   于是包括练朱弦在内的人、鸟、兽,精怪,统统都被挤到了犄角旮旯里,刚才有多欢腾嚣张,如今就有多痛苦。   “凤—章—君——呀——!!!”   被逼得缩在角落里的练朱弦,忍无可忍地呼叫救命稻草。   他话音刚落,门便立刻被推开了。   四周围昏暗又嘈杂,练朱弦也没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总之当蜡烛再度亮起的时候,所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又全都消失得一干二净了,连根毛都没有留下。   从被压扁和窒息的恐惧里挣脱出来,练朱弦蹲在角落里,大口喘着粗气,一腔惊魂顿时都化作了埋怨:“你怎么不告诉我那俩个小孩有诈?!”   凤章君负手站在门口,居高临下地望过来:“山水之怪木石之精,天性狡猾,不足为信。我以为这是天下修士的共识。”   练朱弦当然也知道这点,而他之所以放松警惕,说白了就是太过信赖凤章君——这不太说得出口的理由令他愈发地懊恼起来,白牙一咬,起身就要闪人。   可他却忘了自己此刻的“穿着”着实有些不够“雅观”,几乎就在起身的瞬间,唯一勉强蔽体的布巾“啪”地跌落在了地上。   嘶,有点凉?!   觉察到凤章君的目光微微往下一荡,练朱弦脑袋里顿时“嗡”地一声。   他再没有昨日在众人面前袒衣的从容,立刻又飞快地蹲了回去,双手抱膝,把半张脸藏在白皙的大腿后面。黑卷的乱发之下只露出一双绿色的眼眸,睫毛微抖,倒像是受到惊吓的小动物。   “……”   “……”   凤章君与他面面相觑了一阵,又同时转头去看旁边的地面——经过方才群魔乱舞的蹂躏,练朱弦仅存的外袍与下裳早就已经破破烂烂。   偷鸡不成蚀把米——练朱弦隐隐约约地明白了这句中原俗语的含义。   他正尴尬着,面前突然传来脚步声,是凤章君伸手脱下了外袍,走过来盖在了他的背上。   月白色的法袍带着淡淡百和香气,有点沉,当然最重要的还有凤章君的体温。   这体温,从肩头一口气窜上了练朱弦的耳朵尖。   这种时候,哪怕是一次目光的对碰都有可能酿成大祸。练朱弦唯有低头咬着牙,硬生生把心里那股还不能被曝光的骚情死死压抑下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听见头顶上传来了凤章君略微无奈的声音:“再蹲下去,可以直接启程去西仙源了。”   “……”还不都是你害的!   虽然很想这样回怼,可练朱弦还是忍忍闭了嘴。他伸手抓住肩头的外袍,往身上一裹,然后匆匆奔出门去,横穿过正厅冲进了内室。   还好凤章君没有跟过来。   确认了门外再没有别的响动,练朱弦这才勉强镇定下来。他看了看周围,桌上居然放着干的布巾。   身上的水珠大多已经被凤章君的法袍吸收干净,他便拿过来擦拭头发,一边擦一边混乱地回想着这两天来发生的各种事情。   好在没过多久,疲劳和困倦就善解人意地降临了,携手将他拽进了毫无苦恼烦扰的黑甜梦境之中。   ——   第二天,练朱弦起得比昨天稍晚一些,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错过了外头院子里凤章君舞剑的声音。   晨光穿过半透明的窗户纸,柔和地将室内照亮,也照出了练朱弦此时此刻白花花的身体——他自己也并不想要这样,可昨晚逃进内室的时候身上除了一件凤章君的外袍,就是精赤条条的,总不能裹着外袍躺进被褥里罢。   不过比起眼前的现状,昨晚的一切都不是问题了——如今真正的问题是,今天出门穿什么?是继续把凤章君的外袍裹一裹,还是去捡回那堆被翠微山的精怪们“加工”过的破布条?   幸好这两个他都不用选择,因为凤章君已经为他准备好了一个新的答案。   床边的月牙桌上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个漆盘,盘里整整齐齐地摆放了从中衣到外袍的一整套衣饰,也包括了发冠与鞋袜。俱是标准的中原服饰,用料考究,花色、装饰也颇为华贵,就连练朱弦都能一眼看出绝非凡品。   这衣服是从哪里变出来的?   练朱弦心里虽然打着鼓,但老实说这套衣服已经远远超过了他的心理预期——在他最坏的打算里,自己甚至可能被迫换上云苍法袍,毕竟那才是云苍峰上最容易找到的衣装。   如此看来,凤章君倒是不动声色地考虑过了他本人的情绪。   练朱弦心里正有些暖意,就听见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来者正是凤章君,绕过落地屏风走进了内室里。   他看着依旧缩在床上的练朱弦,皱了皱眉头似有催促之意:“怎么还不更衣。”   练朱弦反问他:“这是哪里来的衣服?”   凤章君道:“是我的。百多年前的旧物,只穿用过一两次,此后便收入常春橱内,几乎算是全新。”   怎么云苍还能有穿着世俗衣物、尤其是如此华服的机会?   练朱弦刚刚想问,猛然间又反应过来——百多年之前,指的应该是凤章君十几二十岁那段时间,他尚且不是什么名满天下的正道仙君,而是当时的大焱天子膝下倍受宠爱的小皇子、宁王李重华。   所以这一套穿戴可是中原皇子级别的华裳了。   一想到自己即将换上凤章君的私人衣物,练朱弦的小心思不免又有些蠢蠢欲动起来。他赶紧换个话题压抑住:“所以,当年你的确是回过一段时间的宫廷?”   “短短几年而已。”凤章君难得没有回避,“父皇驾崩后,那座宫殿和里面的一切,就再与我无关。”   见他仿佛愿意交流,练朱弦忍不住趁势追问:“……所以,当年你跟着掌门师兄回到柳泉之后,都发生了什么事?”   岂料凤章君又不答话了,只将漆盘上的衣服丢到床上。   “换好,洗漱出发。”   说完这句话,他就转身朝门外走出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练朱弦:我仿佛洗了一个假澡……   凤章君:可我却享受了真福利。 第30章 食色性也   凤章君出门之后,练朱弦开始努力地研究起这套华贵的行头来。   五仙教地属南诏,日常服饰自然也是南诏样式,有着自成一套的穿戴方法。金银首饰虽然繁复,可掌握了要领也不麻烦。   倒是眼下这套中原华服,虽说练朱弦觉得外观并不复杂,可真正要一样样正确穿戴起来,恐怕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没有专人的指点,他唯有依靠自己的想象做出挑战:这件穿在那件里面、绳扣从这边系到那边、中衣套在下裳外,然后这是暗袋……   仿佛不计其数的绳带锁扣,交织成了一张迷宫地图。刚开始练朱弦还试图弄懂其中原理,可很快就决定放弃,转而自我安慰:只需要保持表面上的正常就行。   即便如此,他还是花去了将近一炷香的时间才勉强将所有的东西全都套到了身上,然后换上摆在床边的云靴,毫无底气地走了出去。   刚出了月亮门,他就看见凤章君坐在正堂内的蒲团上打坐,听见脚步声之后徐徐睁眼朝他这边看过来。   练朱弦在心里往后缩了一缩,那种感觉实在有点像是被先生检查功课。   也许是觉得白费口舌,凤章君倒没有评价什么,而是从蒲团上站起来,走到他面前,直接动手调整。   腰带被重新除下,外袍也解开了,中衣的下摆被塞进了下裳里面。接着将左襟压住右襟、系好绑带,然后套回外袍、扣上腰带并调整到正确方向。   不止于此,就连练朱弦胡乱扣在脑袋上的发冠也被拆了下来,满头乌发被简单地挽了一个中原男子常见的发髻。   如此这般,凤章君全程一语不发,动作却熟练准确,就连替练朱弦束发都毫不含糊。   联系到忘尘居里看不见半个仆从,想必凤章君日常的仪容服饰都是亲力亲为,倒是没有半点天潢贵胄的娇纵之气。   话又说回来了,当年的小华虽然贵为皇子,却也意外地懂得照顾别人。也不知道这位小宁王的童年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练朱弦这边正出着神,凤章君已经将他摆弄完毕,依旧是不做任何评价,只又催促他快去洗漱。   不过一忽儿工夫,两个人便收拾停当,离开忘尘居,往昨日进出的悬崖方向而去。   眼下已近巳时,云苍峰上正是热闹忙碌。于是便有不少弟子瞧见凤章君的身旁多出了一位耀眼的人物。   只见那人身上一袭雪色圆领箭袖袍,上下散落着数朵金叶湖蓝色大团花;腰系石榴红色丝绦,玉板珍珠为饰;顶束嵌宝金螭冠,两侧垂下流苏,充耳琇莹。   然而即便是如此华服,也无法盖过那人的绝色容颜——这是一种无关乎男女性别的殊色。既艳若桃李,却又自成一段凛然的风骨,叫人心生爱慕又不敢斗胆冒犯。   但凡是与他们擦肩而过的人,除了恭恭敬敬地向凤章君问安之外,也总免不了偷偷地朝这位贵公子般的人物身上多看上几眼。   第一眼往往惊艳,第二眼仍在赞叹,第三眼却陡然发现此人竟是那南诏毒仙。   惊愕、羞赧、尴尬,甚至还有恍恍惚惚和自我怀疑——练朱弦从不同的人眼中读出了不同的情绪。那些看起来千篇一律的云苍弟子,仿佛一下子有了不同的个性,变得鲜活起来。   他暗暗觉得有趣,不禁还想要看更多,可是凤章君却挥挥手将聚拢过来的人赶开;甚至还加快了脚步,带着练朱弦改走了一条人迹罕至的捷径。   ———   从云苍前往西仙源的距离,比到五仙教还要远上一些。所幸有了昨天的来回折腾,练朱弦的畏高症已经医好了大半,再不至于死死抱住肥鹤的脖颈,一动都不能动。   凌空飞行了将近一个时辰之后,两个人开始从云端缓缓下降。   他们是从云苍的群峰高处启程的,而此时此刻,脚下的目的地也依旧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山峦。   然而同样是山,云苍的山险峻而庄严,南诏的山繁茂而浓艳。至于眼下这片山峦,则应当用“秀丽”来形容。   只见远山如浪,柔和起伏;近处上岗上则丛生着成千上万杆翠竹,微风拂过,撩动一片翡翠海洋。   凤章君选择了竹林之中一处开阔松软的缓坡着陆,刚一落地就回头去看练朱弦:“如何,歇息片刻。”   “我没事,好得很。”练朱弦摇摇头,目光突然定在了前面的某一点上,“你等会儿,我去去就来。”   没等凤章君同意,他就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了出去,却是钻到竹林里一株低矮的灌木前,啪啪地摘下了几粒果实。   “这种果实,南诏的森林里也时常会有,我们巡山的时候若是看见,就会采摘。”练朱弦走回来,分了几枚果实到凤章君的手上,自己也顺手掐开一个,放进嘴里细细吸吮,“……这里的也很甜。”   凤章君低头看了看这种像是无花果的东西,并无食欲,反问道:“你们五仙教,需要日常进食?”   “不是需要,而是想要。”练朱弦纠正他的用词,“我们南诏有句俗语:‘能吃是福。’所以即便是辟谷之人,遇到好吃的、想吃的,也不会特意忌口。反正再怎么辟谷,我们也成不了什么仙人。”   一边说着,他已经动作利索地将那几枚果实全都吞下了,又打起了凤章君手上那几颗的主意。   “我也有一句俗语。”凤章君将目光从练朱弦残留着蜜汁的红润嘴唇上移开,默默将那几颗果实收入囊中。   “什么俗语?”见他不打算把果实还给自己,练朱弦便随手扯了一张竹叶边擦嘴边问。   岂料凤章君竟道:“穿着龙袍也不像太子。”   “哈?!”练朱弦愣了愣才想起自己身上还穿着他小宁王的蟒袍,当下把袖子一撸:“我不像你像,大不了脱下来还你!”   可是凤章君已经负手转身,脚步轻快地,朝着竹林深处走去了。   ————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穿过那片广袤的竹海,差不多走了一刻钟光景,练朱弦忽然听见前方隐约有人声喧哗。   “快要到了。”凤章君做了一声提醒,“无论是谁,待会儿先别说话,交给我便是。”   练朱弦点了点头,两个人循声继续往前走。竹海很快就变得稀疏起来,有些格外亮眼的东西也就随之跃入眼帘。   那是几顶杏黄色的帐篷,搭建在竹林尽头的空地上。帐篷旁边立着数位中原面孔的男男女女,也俱是一身的杏黄色劲装,看上去精神焕发、干脆利落。   练朱弦想起了凤章君之前有关于西仙源的只言片语:“这些不是西仙源的人吧?西仙源只有巫女。”   “他们是东仙源。”凤章君解释道,“千百年来,一直以维护西仙源巫女为己任的门派。”   东仙源与西仙源不仅一字之差,两门派的位置也十分接近。西仙源的巫女们专司舞雩祭祀之事,基本上手无缚鸡之力。平日里若是需要出外走动,便由东仙源出面护卫。   不过除去执行任务之外,东仙源的人绝对不会主动接近西仙源的巫女——修真界的律例严格禁止任何人对巫女有非分之想,作为护卫的东仙源弟子,更是绝不能越雷池一步。   此刻,东仙源的人大量出现在西仙源的入口处,想必一定是出了什么棘手的大事。   寻思之间,凤章君已经带着练朱弦来到了帐篷前。   那些东仙源弟子先是远远地看见月白法袍,便互相提醒着转过身来,当看清楚来人竟是云苍首座凤章君之后,更是匆忙上前迎接。   简单寒暄过后,凤章君便为他们引见练朱弦,却不提五仙教,只说是自己的至交好友,出生于西南仙门世家。   那东仙源的众人见练朱弦姿容昳丽、衣着华贵,再加之更是云苍峰首座之友,便也一个个向他恭敬行礼。练朱弦自然也是礼数周全,倒是端的配得起他身上这套华服。   东仙源这边的领头师兄名叫左彦叶,是个爽快人,直截了当地询问凤章君为何亲自前来。凤章君也不提怀远与内丹之事,只说前日法会上听到一些风声,正巧友人也提到此事,一时兴起便过来看看。   说完,又反问左彦叶究竟发生了什么。   只见那左彦叶面露难色:“实不相瞒,左某也是听令行事。上头原本让我们守在西仙源外面,不再让任何人进去、也不能走漏半点消息。可我觉得既然是大名鼎鼎的凤章君,应当是可以格外破例的。”   这位仁兄倒是很懂得变通——练朱弦在心里默默地给了左大师兄一个好评。   凤章君谢过左彦叶对自己的信任,便请他将事情简单交代。只见左彦叶面色凝重,还没说话就首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事情是从大前天、也正是云苍玉清真王成圣前一天开始的。当天有一队东仙源的弟子受命护送西仙源的巫女前往云苍峰出席法会,然而到了约定的时间,依旧没有等到巫女们。于是这队弟子经过报备之后,便前往西仙源寻人,哪里知道,十多个时辰过去了,竟连他们也失去了踪影。   此后,东仙源又接连送出了几名弟子,最终却只有一人以元气大伤的姿态勉强返回,而且那人也只含含糊糊地说了一句话,便倒头失去了知觉。   “那个弟子说:‘巫女们全都睡着了’。”   说出这句话的左彦叶表情严肃,显然并没有开玩笑:“不仅如此,这种睡意还会传染,真正十分诡异。”   “传染?”练朱弦追问,“什么意思?”   左彦叶与几个弟子以目光交流,很快达成了一致,共同领着他们两个走到了杏黄色帐篷前。   “站在原地便可,请不要靠近。”叮嘱完这句话,左彦叶便将帐篷的布帘掀开。   只见偌大的帐篷地上横七竖八地摆着好多张草席,席子上全都是黄衣的东仙源弟子们。   左彦叶解释道,从西仙源里出来的那个弟子,说了一句话之后就昏睡过去。负责照料他的女弟子没多久也跟着没了知觉。接着照顾他俩的师兄弟也接连中招……后来众人勉强总结出了一套规律:绝对不能一个人接近这些已经昏睡的人,但如果人多、又隔着足够远的距离,就相对比较安全。   “是因为人越多,修行越是强大,也就越能够抵抗邪术的原因吗?”练朱弦做出合理猜测,“所以,越是道行高的人,就越是能够抵御这种昏睡的力量,甚至有可能弄清楚西仙源里发生的问题?”   “不愧是凤章君的道友,果然是冰雪聪明!嗨呀,我们怎么就没想到呢?!”左彦叶连连惊呼,引来周遭师兄弟们一片应和。   练朱弦算是明白了,左彦叶这是变着法儿地怂恿凤章君替他们进西仙源探路呢。这群小黄人眼看着也在西仙源外面守了两天三夜,干耗下去也不是个事儿,若是凤章君能替他们解决了问题,那自然是极好的。若是连堂堂凤章君都搞不定,那他们更加不必守着了——早早回山去找自家老大召开修真大会才是正经事。   这东仙源的护花使者,有点鸡贼。   作者有话要说:  弟子甲:你们看见没有?今天首座带了一个大大大美人来云苍!!!   弟子乙:看到了!首座好像还很紧张那个美人,看都不让咱们多看两眼的。莫非关系不一般?   弟子丙:不一般你个头!你难道看不出那是个男人吗?就是昨天那个五毒教的护法!   弟子甲:是毒仙?!他不是南诏人吗?怎么穿成那样?   弟子丙:我听说,毒仙穿的可是凤章君的衣服!   弟子乙:什么情况?咱们那个洁癖到不让中原第一美女摸自己衣袖的首座,会把衣服借给别人穿?   弟子甲:讲道理,就算是个男人,好看成那样我也不介意他的性别了。就是不知道我还有没有那个机会……   凤章君:没机会了!你们几个,妄议他人是非,现在就去后山挑水跑十圈!   练朱弦:呵呵,中原第一美女是个什么典故? 第31章 定情信物   这边练朱弦暗中将左彦叶师兄弟们看了个透彻,那边的凤章君也是心思清明却不动声色,只沉着问道:“帐篷里的几位,可有性命之忧?”   左彦叶摇头:这倒没有的,就是很深沉地睡着了而已,偶尔还会说上几句梦话,听上去仿佛不是什么好梦。”   “我去西仙源看看。”凤章君做出决定。   左右几位东仙源的小黄人顿时大喜,谢过了凤章君就要为他领路。   可凤章君却优先将练朱弦拉到了一旁:“你留在外头。”   “为什么?”练朱弦不满意,“我要跟你一起去!”   凤章君道:“现在西仙源内部状况不明。”   “那就更应该有个照应不是吗?!”练朱弦坚持。   凤章君霸气回应:“我不需要照应。”   “不需要?不需要还带我来这里做什么?游春吗!”   练朱弦见他油盐不进,干脆装模作样地小声威胁道:“……你要是敢把我丢在外头,这些东仙源弟子如此巧舌如簧的,保不定聊着聊着我就说漏了嘴,把你们云苍峰上发生的事儿兜底交待给了人家。”   “……”   虽然明白练朱弦不可能真的告密,可凤章君也是没想过自己竟会有被人威胁的这一天。他皱了皱眉头仿佛要训斥,可最后还是妥协:“那你就老实跟紧我,别乱跑。我若是让你出去,你就必须走。”   “都听你的!”见他妥协,练朱弦也不得寸进尺,赶紧点头。   事不宜迟,左彦叶便亲自陪着凤章君与练朱弦往西北方向走。   他们原本就是在山岙里行进,道路两侧很快隆起了陡坡,并迅速抬高成为陡峭的崖壁。两崖之间只余一条宽度不足三丈的罅隙通道,光线幽暗。   左彦叶着实十分碎嘴健谈,听说练朱弦出身于西南修真世家、对中原各门派并不熟悉,他便滔滔不绝地介绍起了这西仙源的奥妙。   与云苍峰、五仙教不同,西仙源并非建立在人间大地之上,而是存在于一块介乎仙界与人界之间的奇妙天地中。而从人界通往西仙源的唯一道路,正是眼前的这道崖间的罅隙,也被称作“一线天”。   说话间,三个人已在“一线天”里前进了四五百步,只见前方的岩缝越来越逼仄,可两侧的崖壁上却赫然现出了巨大的摩崖石刻。   那竟是无数天女的形象,广袖流仙、披帛飘扬,在万仞高的青绿色崖壁上自在翻飞、蹁跹起舞。山谷罅隙之内光线幽暗,可陡峭崖壁上却生长着无数白色杜鹃花,一丛丛一簇簇,仿若天女散花,惊艳至极。   左彦叶便在摩崖石刻前停下了脚步,表示自己修为尚浅,只能恭送二位至此。   凤章君点头与他道别,然后朝着练朱弦摊开了自己的手掌。   虽然不太清楚他要做什么,但出于信任练朱弦还是将自己的手递了过去。可谁知凤章君刚一握住他的手就猛地一甩,竟然将练朱弦整个人甩到了崖壁上。   但是且慢,练朱弦并没有感觉到身体与岩石碰撞的疼痛感,恰恰相反,他竟顺畅无阻地穿过了崖壁,摔倒在软软的地面上。   这是什么地方?!   练朱弦抬起头来四面环顾,只见天色灰沉渺茫,地上覆着松软的积雪,近处几株青松挺立,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这便是西仙源。”凤章君也出现在了练朱弦的身后。   练朱弦一见他就来气:“报复我刚才威胁你?至于吗?!”   凤章君却道:“心存顾虑之人,入不了此门。对于初窥门径者,最好的办法就是来一个措手不及。”   练朱弦不服,却又转念反问:“那你当年也是被这样一把拍在悬崖上的喽?”   “……”   凤章君不答,却朝着练朱弦伸出手去。练朱弦愣了愣,心头忽然闪过一丝恶念,突然一把抓住凤章君的手腕,死命往下拽。   凤章君一时不察,竟也被他拽了下去,而且恰好压在了练朱弦的身上,反倒将始作俑者结结实实地压进了雪地里,留下一个人坑。   “呸呸呸……”练朱弦大口吐出涌进嘴里的雪渣子,用力将凤章君推开。   “活该。”   凤章君一甩衣袖上的雪尘,还是伸手把他给捞了起来。   ——   眼下虽是入了西仙源,可不要说是巫女了,就连建筑物的影子都没见到。练朱弦刚要开口询问,凤章君便迈开脚步,领着他朝前走去。   时值仲春,西仙源内却是一片白雪皑皑的冬景,练朱弦不由觉得有些奇怪。   “西仙源只有冬季。”凤章君解释道,“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这便是西仙源的处世之道。”   “那也没见着别的门派为了彰显教义,如此兴师动众啊。”练朱弦嘀咕,“不过,如此大范围的控制季节,也不是寻常修真之人所能够做到的吧。”   “寻常修士的确做不到。”凤章君语出惊人:“但西仙源的门主是真仙。”   “真仙?!”练朱弦且惊且疑,“不是说成仙之后就不能继续留在人间吗?怎么可能!”   “西仙源不算人间。”凤章君提醒他不要忘记这点,“还有,西仙源的真仙是上古之时就有的,无法用后世律例来约束。”   “上古之时,那岂不是活了千万年?”练朱弦愈发觉得稀奇了,“既然中原还有如此厉害的人物,那为何如今的修真界却是由云苍派来把持?”   凤章君却又开始卖起了关子:“等你见到她,便自会明白了。”   两个人踩着皑皑的积雪一路前行,四周雪地里也留着一些与他们同向的脚印,应当就是东仙源进来寻人的弟子们。然而附近并未发现有人昏睡,想必是此处的催眠术法尚且不算强劲。   他们又往前走了大约一百来步,只见雾蒙蒙的前方终于现出一些亭台楼阁的轮廓,也有几株树木,却仅仅只能看见高处的部分,底部则像海市蜃楼一般,渺渺茫茫看不真切。   “那里是汤池。”凤章君道,“外客进入西仙源之后,必须首先前往汤池沐浴洗尘,然后等待接引。若只是寻人这种小事,则会由值守在汤池的侍女代为转达。”   “所以,东仙源的寻人弟子肯定都去过汤池。”练朱弦推断,“也许问题就出在那里。”   反正也没有其他线索,二人便加快步伐朝汤池走去。   “海市蜃楼”的真相很快就揭晓了——那是一片茫茫大雾,低低地环绕在汤池四周。   五仙教内也有温泉,周遭也是热雾氤氲,可眼前这片水汽未免太过稠密,简直就像一锅稀粥。   于是练朱弦询问身边人:“这里以前也这样?”   “不正常。”凤章君言简意赅,“失控了。”   说着,他忽然从袖中取出了两条红绳,其中一条交给了练朱弦:“戴好。”   练朱弦接过红绳,看见绳上串着一枚锈迹斑斑的古铜币。   “青蚨钱?”他也不算孤陋寡闻,“原来世上还真有这种宝贝。”   凤章君将另外一枚红绳系在自己手上:“若是在大雾之中走散了,就对着铜钱弹三下。”   等到练朱弦也将红绳系好,二人这才继续向大雾深浓处探索。没走出几步,四周围就已经是一片彻底的白茫茫,并且万籁俱寂,空虚得令人不寒而栗。   即便有了青蚨子母钱,练朱弦依旧不敢离开凤章君太远。而凤章君也放慢了步伐,还时不时地扭头确认练朱弦身在何方。   仿佛也没走出几步,练朱弦突然竖起了耳朵。   “等一等。”他压低声音,“我听见了脚步声!”   与此同时,凤章君也伸手拦下了他的脚步。二人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紧盯着同一个方向。   浓雾之中的确有脚步声,越来越清晰,朝这边而来。   有杀气!   觉察到这一点的时候,练朱弦立刻将手按在了腰间符咒位置,而凤章君更已执剑在手。   说时迟那时快,浓雾中突然闪出一道黑影,快得几乎无法分辨,瞬间就已经扑到二人面前。   但比它更快的,是凤章君的出手。   只听“铮”地一声剑鸣,剑气呼啸而出。那黑影在半空中猛然一滞,瞬间化作两半,左右坠落,中间洒出一片褐红色血液!   但是危机并未解除——就在黑影落地的同时,又有一道杀气直冲凤章君后背袭来!   这次出手的是练朱弦。只见银光一闪,他手上已经多了一柄三尺长、二指宽的宝剑。   这时,从后方偷袭的黑影已经冲到他面前。练朱弦旋身闪过,迅速拉开两步距离,反手一剑。   只见那柄细剑刺至黑影面前,竟骤然延展弯曲,如同游蛇一般绕上颈部。练朱弦又用力一拽,快到简直看不清楚过程,黑影便身首分离、委顿在了雪地上。   杀气陡然销声匿迹,茫茫白雾之中唯余几块尸体,以及一片死寂。   “……这些究竟是什么东西?”   练朱弦上前几步,低头审视着地上的尸体。   在他长达百年的生涯之中,所亲眼目睹过的怪形怪状可谓品类繁多,然而却鲜有哪一种如同眼前这两具尸体般狰狞可怖。   此刻,被斩落的那颗头颅就躺在他的脚边,却光秃秃地、看不见半点毛发。巨大的、鲶鱼似的嘴巴几乎占据了整张脸的一半位置,隐约可以看见里面参差不齐的獠牙。而脸上余下的位置,则嵌满了歪歪斜斜的眼球。   练朱弦忍不住心生疑惑:“这些东西……真的是人类吗?”   “至少曾经是。”凤章君用凤阙剑拨弄了一下尸体的胳膊,那粗大褶皱的手腕皮肤里面,竟深深地嵌着一枚精巧的青玉绞活手镯。   “难道说是西仙源的巫女?”练朱弦默默倒吸了一口凉气。   “未必。”凤章君又用剑尖指着尸体的两只手,十指俱全,“一般而言,在汤池里服务的都是有待修行的下级侍女与归顺的女怪。真正的巫女是不会侍奉凡人的。”   “那就更说不通了。”练朱弦又道:“不是说西仙源的人都睡着了吗,怎么会又变出这种怪物?”   这个问题现在暂时还没有答案,看起来唯有深入汤池一探,才能弄清楚究竟发生过什么。   ——   四周浓雾未散,经过刚才那一番插曲,如今已经完全分不清楚前后左右。但好在雪地里的脚印依旧清晰,他们便循着这些指向明确的足迹,义无反顾地继续前进。   道路两旁依旧没有昏睡的人,可却出现了更多怪物的尸体。从伤口来看,基本可以确定都是东仙源弟子所斩杀。   当练朱弦默默地数到第十二具尸首的时候,前方的雾气之中,终于出现了一道秀丽的白玉宫墙。   他们继续沿着宫墙走了大约二三十步,便瞧见几级玉砌雕栏徐徐抬升,通往汤池那本应莹白无瑕的正大门。   之所以说“本应”,是因为此时此刻无论玉石阶梯还是白玉大门,全都散落着斑斑点点的、暗红色的血迹。   作者有话要说:  凤章君:这个手链的用法是……   练朱弦:我知道啊,对着铜钱弹三下   凤章君:其实并不是。   练朱弦:哈?那是什么   凤章君:既然是青蚨子母钱,你当然要对着铜钱喊三声爹   练朱弦:你是德○社派来占我便宜的是不是?!为什么不是我对着铜钱喊三声儿子?!   凤章君:喔,原来你喜欢年下。   ———   练朱弦一爪子把凤章君拽倒   凤章君顺势扑在练朱弦身上   背景音乐响起,两个人近距离对视,目光移向彼此的嘴唇……   多亏了我引以为傲的自制力,以上这段才没有出现(x)   没关系,这个副本处处高甜   ——— 第32章 暗室之中   汤池门口的血迹就像一个不祥的预告。可尽管有了心理准备,步入汤池之后,练朱弦还忍不住暗暗作呕。   这哪里是濯身洗尘的汤池,根本就是血流漂杵的修罗场!   原本洁净莹白的玉石地面之上,到处是东一滩西一滩的血迹。怪物与东仙源弟子的尸体横七竖八地散落在四周,显然有过一番鏖战。   至于大雾形成的原因也找到了——由于尚未知晓的原因,院内的大小汤池竟已蒸发殆尽,干涸的池底尚有少数泉水正在沸滚,将不慎跌入其中的尸首煮出一股令人作呕的异香。   觉得这种气味比尸臭更恶心,练朱弦一手掩住口鼻,一边跟着凤章君继续探索剩下的空间。   若从高空往下俯瞰,整个汤池区域呈现出的是近似于花朵的布局。花瓣是大小汤池,而中央的花蕊便是此刻他们面前的这座香浮玉沼楼。   这座同样由白玉砌成的五层小楼,莹白若雪、剔透玲珑,每一层的窗棂和檐角上都系着金铃,微风拂过,上下清音。   然而就是这样一座玉宇琼楼,此刻也已被鲜血与尸体所污染。   “等一下。”在迈过门槛的时候,练朱弦突然停下脚步,转身走回台阶的右下方。   凤章君站在台阶上向那边望,这才发现在塔墙与台阶的死角处,倚靠着一位看上去十五六岁的白衣少女,身上没有半点血污,却双眸紧闭。   “她睡着了。”练朱弦探了探少女的鼻息,又试着摇晃了几下她的肩膀,始终无法将少女唤醒。   “不能就这样放着她不管吧?”练朱弦想要将少女抱起来,却又不知道应该如何安置。   凤章君摇了摇头:“周围一片死尸,唯独只有她安然无恙,其中必有奥妙。你若是破坏了奥妙,岂不好心办了坏事。”   他这一番话倒是极有道理。练朱弦虽然心有不忍,却也唯有暂时将少女留在原地,继续跟着凤章君往香浮玉沼楼内走去。   楼内的光景也与楼外相差无几,时不时地可以看见几具怪异的尸体。却也出现了几个沉沉昏睡的人。这些人或坐或卧,有些怀里甚至还抱着香盒或者布巾,看得出应该是在做事时突然陷入昏睡的。   “变成怪物的和昏睡的,这很显然是两类人。”练朱弦已经看出了端倪,“一定有什么事是导致这种两极分化的原因。”   玉沼楼的一层主要是更衣室,也有几间用于储物。保险起见,他们逐一查看了所有房间,并无任何怪异。   转眼间二人就在楼内绕了一圈,站在了通往二阶的楼梯前。   “这里也有地下室。”练朱弦指着楼梯下方一处敞开着的暗门,“怎么样,先上楼还是先下去,要不分头行动。”   “……”凤章君思忖了片刻,答道:“分头行动,我往下,你往上。”   练朱弦对于这个答案稍稍有点诧异——毕竟从一开始凤章君都是那个叫自己紧跟着他的男人。眼下却干脆地决定分头行动,肯定有问题。   可他依旧不动声色,点点头爽快答应了下来。   于是两个人就在楼梯口分开,约定了谁先探索完毕就弹三下青蚨钱作为信号,然后回到楼梯口来汇合。   练朱弦先转身上楼,等到他的脚步声平平稳稳地消失在了远处,凤章君才扭头看向自己所需要面对的地下暗门。   正如同他所预料的那样,暗门之上被施加了幻术,看起来仅容一人通过的入口,实则足有四倍的宽度。如此庞大的入口,显然并不是为了汤池的日常运作而服务的。   凤章君默默持剑在手,轻晃剑身,凤阙剑上旋即浮现出发亮的铭文,差不多可以照亮前后五步左右的空间。   他沿着暗门后的台阶往下走,首先进入的是一个储藏室。顶天立地的橱柜里齐整地摆放着各种必须避光保存的药材,空气中药香浓郁。   可这显然只是一种伪装——凤章君继续走到储藏室的最深处,有些本该被精心掩盖起来的东西,如今正大大咧咧地暴露在他的面前。   第二道同样高大的暗门,还有正从里面汩汩涌出的强大怨气!   或许不让练朱弦跟过来,是正确的。   凤章君脚步不停,转眼已经沿着第二道暗门后的甬道前进了将近百步。或许是为了混淆方向感,甬道被设计得迂回曲折。好在以那股怨力作为指引,凤章君还是顺利抵达了出口。   还没站定,他就闻到了一股腥风恶臭。   暗藏在地下甬道尽头的,居然是一座高大、宽敞的密室。不同于香浮玉沼楼的洁白无瑕,密室倒更像是五仙教存蛊堂内专供叛徒罪人存蛊的地下室。   粗砺的大块黑岩墙壁上到处都是腥红符印,地面上血污遍地,从天花板上垂下无数粗大铁链,互相交缠牵绊着,宛如蜘蛛的老巢。   而在这一片狰狞的正中央,凤章君看见了一个非常难以用言语来描述的“东西”。   它像是人类,因为勉强能够区分得出头部、躯干和四肢,却足有将近两丈的可怕高度。它浑身上下没有一块人类般柔软光滑的皮肤,却在身体的不同部分覆盖着鳞片、甲壳、皮毛甚至羽毛。   凤章君看不清楚它的脸,因为被一个厚厚的青铜头罩锁住了,头罩顶部的铁链同样固定在天花板上,强迫它维持着艰难的仰头姿势。   不仅如此,它的四肢也被铁链牢牢地锁着,庞大畸形的身体正面朝上,被水平悬吊在离地三尺的半空中。   “当啷、当啷……”铁链正在发出微弱的碰撞声,而那来源于怪物时不时的抽搐。   它还是活着的!   凤章君心里一突,不由得迈开脚步,想要走过去查看。可说时迟那时快,只听他头顶的锁链突然哗啦啦一阵乱响,又一只刚才在汤池外出现过的怪物飞快地跳了下来!   “小心!”   一声清亮沉着的提醒从身后传来,凤章君没有回头,而是迅速俯身、向右侧闪躲。   从天而降的怪物扑了一个空,却发现自己脖颈上已经缠绕着一柄柔若银蛇的软剑,紧接着寒光一闪。   须臾之间,生死已决!   又将剑身恢复成直剑状态,练朱弦振臂挥去刃上残血,然后不无得意地看着被自己出手相助的男人:“没事吧?”   然而凤章君却不领他的这份情:“我记得你应该上楼去。”   “去过了。”练朱弦点头,“谁叫你那么慢。”   “去过了就该先发信号,然后再去楼梯口等。”凤章君不满他的作为,“若一开始就不愿遵守,又何必要商议规矩。”   “我这还不是……”   辩解的话语到了嘴边,却还是硬生生地噎住了。练朱弦有些委屈,但最终也只是叹气:“算了,就当是我不对。那要我给你陪个不是,还是现在重新回到楼上去等……诶,那是?!”   他的目光落在了密室中央的那具巨大怪物身上,从惊愕迅速转变为好奇。   凤章君警告他:“那东西恐怕不是善类。”   练朱弦却不以为然:“是善类还能被弄到这里来?都被五花大绑成这样了,还能翻出什么花来。”   光站在原地动嘴皮子是肯定弄不清楚的,凤章君再三要求练朱弦跟着自己、不要轻举妄动之后,二人终于朝着那庞然大物走去。   及至到了近前,练朱弦愈发惊叹于这怪物的巨大与丑陋。他上下飞快地打量了一番,紧接着目光就定在了怪物的腹部。   “看,它的丹田!”   凤章君当然也看见了,怪物的腹部被切开一道足有二尺来长的创口,还用工具向两旁扩开,宛若一张森然大口。   然而与之前见过的怀远的腹腔不同,怪物的腹腔里既没有脏器的踪影,也看不见内丹的存在,有的只是一片泛着淡淡光亮的粘稠液体。   练朱弦突然想起了在香窥里见过的云苍鼎炉,眼前的景象倒是与炉膛内熔炼的鬼魂有些类似。他正思忖着二者之间是否存在关联,忽然听见凤章君道出了答案。   “这恐怕是在吸食修为。”凤章君俯身捡起一个紫金料葫芦,抖了抖,从里面倒出一粒银铅色的丹药,“这种丹药能将内丹溶融为液体,仅仅只需一个时辰,便能以直接饮用的方式,将对方修为归为己用。”   练朱弦皱眉道:“难道这就是西仙源的修行?未免也与那些清圣高洁的巫女们太不搭调了吧?!”   “自然不是。”凤章君摇头:“这种丹药在中原被列为禁物,以这种办法吸食修为,更是禁忌之术。”   这倒也是,开膛剖腹、融人内丹,还直接将丹田当做餐具——即便对象是恶贯满盈的妖魔鬼怪,做法也未免过于邪佞了。   练朱弦思忖道:“所以说,这就是汤池内部私下里的行为?看这样子,汤池里那些发狂变异的人,应该也和这个怪物有着直接关联。”   “不错。”凤章君肯定了他的推断:“禁术之所以是禁忌,一则由于手段过于残忍;二则因为效用并不稳定,还有可能造成反噬。”   “所以,我们一路上遇到的那些怪物,都是遭遇反噬的汤池弟子?”练朱弦依旧觉得不可思议,“如此严重的副作用,居然还有人敢于铤而走险,真是疯狂。”   凤章君摇头道:“反噬不假,但严重到汤池这般地步,也实属罕见。只能说是这个怪物修为深厚、怨念深重,不是这些人消受得了的。”   汤池弟子成为怪物的谜题算是解开了,但是那些昏睡的弟子又该如何解释   ——二人暂时还没有头绪,便决定继续朝西仙源腹地进发。   密室之中似乎再无其他出入口,原路返回之前,练朱弦看了看那还时不时抽搐几下的庞然巨怪,似乎有所犹豫:“这家伙会怎么样?”   凤章君道:“内丹融溶的液体会继续侵蚀它的肉身。短则数日,长则月余,它终将化为一滩白骨血水,再无其他可能。”   但那显然将会是一个极端漫长与痛苦的过程。   练朱弦闻言沉默片刻,再开口的时候,显然已经有了决定。   “或许它是个恶贯满盈的妖魔,伤害过许多无辜者的生命。但如果我们也拿出同样的手段来折磨它,岂不是沦为与他一样的禽兽。”   说罢,他又看向凤章君,用眼神征求对方的意见。   凤章君点了点头:“做你想做的事。”   练朱弦重新将手按在腰侧,缓缓抽出细剑,只见银光一闪,那怪物巨如老树一般的脖颈便被轻松斩断了,一分为二的头颅与身体,各自在铁链上来回晃动着,但毕竟是不再抽搐了。   “走罢。”凤章君等他过来。   练朱弦甩干净剑身上的残血,快步朝着凤章君走去。两个人才刚走出几步,突然听见身后传来“当啷”一声脆响。   他们回头望去,只见那怪物的头颅下方,掉出了一枚沾着血污的小小银锁。   这或许是怪物生前,最后吞噬的一样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  凤章君:不想让阿蜒跟着我冒险,可是他还是跟来了   练朱弦:我不需要被保护、被特殊对待。我可以自保   怪物:被迫看秀恩爱最后还得死一死,怪没人权…… 第33章 匪夷所思   离开了密室,凤章君与练朱弦沿原路返回到香浮玉沼楼的一层,从后门离开,快速通过了余下的那一半汤池。   出了汤池院,便算是正式踏入西仙源巫女的地界。只见眼前依旧是一片白莽莽雪原,可脚下却多出了一条白玉砌成的康庄大道,为他们指出正确的方位。   二人沿着大道一路向前。约莫又走出四五百步,只见前方雪原之上,几座白玉阙楼拔地而起。   惊叹于阙楼的玲珑颀秀之余,练朱弦也注意到了高楼之上设有弩机。而阙楼之下赫然躺着两具怪物尸体,胸膛后背上插满了透明箭矢,力道之大,几乎将尸身穿透。   “你没有西仙源的通行许可,阙楼也不会放你通过。”凤章君突然道。   “……”练朱弦看了看那些几乎被扎成刺猬的尸体,打了一个寒噤,“那怎么办?你不早说!”   凤章君道:“不如留在此处等我。”   练朱弦一听他这语气,便知还有别的选择,立刻摇头:“来都来了,不成。”   凤章君倒也没有坚持,却突然解开自己的法袍,向他丢了过去:“披好。”   练朱弦大致知道了这是要做什么,也不多问,直接接过法袍披上。凤章君随即又过来一把将他揽住,压住他的脑袋,这才提醒道:“放心跟着我走,绝对不要抬头。”   毕竟是要紧关头,练朱弦也没这个闲心去在意什么亲近不亲近的了。他依言低下头去,恨不得将整个身体都缩进凤章君的怀里藏好。而凤章君已经迈开脚步,领着他往前走去。   根据刚才的观察,阙楼前方大约二十步处的地面上,镶有一道异常明显的赤红色界限。练朱弦猜想那应当就是阙楼弩机的射程警示。   此时此刻,保持着在凤章君怀里低着头的姿势,他恰恰可以看见脚下的一小片地面,没过多久,那道醒目的红色就出现在了视野里。   “躲好别动。”凤章君也明显紧了一紧自己的手臂。   头顶高处隐约传来了机括旋转的声响。只要一想到那些弩机极有可能正在缓缓地调整方向对准自己,练朱弦就忍不住脊背发凉。但此刻,他除了完全地把自己交托给凤章君之外,并没有别的选择。   所幸,这个选择是完全正确的。   过了红线又走出二十四五步,凤章君的双臂陡然放松,紧接着停下脚步:“已经没事了。”   练朱弦这才抬起头,他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阙楼的另一边。或许是以阙楼为界施了障眼法,此刻他才发觉这里已不再是一片雪原。   地上依旧白雪皑皑,却变成了一派秀丽别致的庭院风景。白玉石铺成的道路在覆着积雪的青松间迂回穿行。远近散落着几处玲珑雅致的亭台院落,也俱是由白玉堆砌而成,点缀着金质的角铁和银色的窗棂。   而在这一片素雅之中唯一鲜亮的,是那些散落在雪坡之间的池塘湖泊,无论大小一律呈现出自翠绿到宝蓝色的奇妙渐变。只是如此美妙的池水里却看不见半条游鱼,显得死气沉沉。   练朱弦很快意识到,死气沉沉的并不只是池塘而已,更是眼前的万事万物——没有一丝声音、没有半点动静,甚至连风都不起了,仿佛就连时间都陷入了凝滞之中。   显而易见地不对劲。   练朱弦这才想到回头去看凤章君,却发现自己身旁空空荡荡,哪里还有凤章君的影踪。   不会真这么邪门吧?饶是练朱弦都觉得有些惊悚起来。   他打消了脑海里乱七八糟的念头,开始寻找凤章君的下落。所幸才呼唤了两声,就看见远处的一颗雪松边上有人影闪了出来。   “你看这个。”突然消失的凤章君也将练朱弦叫到了雪松旁,指给他看自己刚才的发现。   那竟是一名西仙源的巫女——货真价实的那种。银纱覆面,曳地宫裙,小指上戴着银色指套。只见她正安安静静地依靠在雪松树身上,仿佛恬然睡去。   可是练朱弦却一眼就看出,这不是睡眠,而是死亡。   “这不是撕裂伤,而是利器切割所致。”凤章君指着巫女腹部那道狰狞的血红色伤口,“有人取走了她的内丹。”   “可是她的表情却看起来很恬静。”练朱弦细致地分析道,“所以,她很可能是在入睡之后的无意识状态下,被人夺走内丹的。而西仙源出事之后,进入过这里的人,只有东仙源的弟子。难道是他们干的?”   “也许并不是只有东仙源。”凤章君从乾坤囊里取出了一个金色小笼,里面放着的正是早些入侵练朱弦身体的那枚内丹。   他将金笼贴近巫女的尸体,只见内丹果然如同共鸣一般,放出异常明亮的光芒。   “竟然是她的?!”练朱弦愕然,“这么说,有人趁着西仙源出事,潜入这里,剖取了巫女内丹交给怀远,从而制造出了云苍峰上的尸鬼之祸。”   “这个人是故意利用这枚内丹引导我们到这里来的。”凤章君得出结论,“他希望我们能够揭开西仙源的谜底……不,或许他就是那个出谜题的人。”   说到这里,他的表情陡然严肃了,而原本漆黑如沼的双眼却意外地明亮起来,仿佛一羽见到了猎物的兀鹰。   这些天几乎与他形影不离,可练朱弦却仿佛还是头一次看见他露出这样的表情。但不知为何,这种表情的凤章君反倒令他觉得有些安心。   ———   巫女已经无法复生,练朱弦与凤章君将她的遗体从树下挪动到了就近的凉亭里,又销毁了她的内丹作为了结。结束之后,二人又继续朝前走去。   接下去的好一段路,他们都没碰到半个人影。觉得有些无趣,练朱弦便随便找了一个话题:“我刚才就有一个问题,你为什么就可以出入西仙源。”   “东仙源的弟子也可以。”凤章君答道,“凡是经过了西仙源的特别许可之人,都可以顺利通过阙楼。”   练朱弦点点头:“东仙源弟子我能理解,毕竟与西仙源过从甚密。可你又不是东仙源的人……总不会是每一位云苍弟子也都有这样的许可吧?”   “……”凤章君似乎在组织语言,可最终还是只吐出了一句话:“待会儿就明白了。”   刚说到这里,他们前方的道路旁终于再度出现了银白的人影。   正如之前逃出去报信的那名东仙源弟子所言,越来越多的巫女出现了。她们全都以各种各样的姿势倒卧在地上,无一例外地陷入了叫不醒的酣眠。   白玉为桥、湖水如碧,青松之下美人酣睡——这场面美则美矣,却又无比怪异。   保险起见,凤章君与练朱弦约定不去触碰任何一位巫女。可练朱弦却注意到,每遇见一位巫女,凤章君都会留意观察她们的容貌,仿佛是在找人。   他认识这里的巫女?这仿佛也并不奇怪,毕竟是云苍派的首座,这些年恐怕也少不得与中原各派走动。可话又说回来了,现在找人有什么意义,反正就算找到了也是昏睡的,忙肯定是帮不上了,难道是单纯关心那个女人的安危?   想着想着,练朱弦舌根上又涌出一股酸意。他知道自己的这种单方面的醋味既无聊又狭隘,不过反正也只是埋在心里头,就连凤章君都不会知道。   二人走走停停,不觉间已经沿着迂回曲折的雪路走了一盏茶的功夫。路边除了昏睡的巫女之外,还零零星星地倒着几个黄衫的东仙源弟子,显然就是早先进来探路的那一批。   周遭空气之中仿佛沉淀着浓重的睡意,不过无论练朱弦还是凤章君都始终没有丝毫倦意——毕竟论修为论功力,二人都是一时之选,岂是那些寻常巡山弟子所能够比较的。   又转过一片白雪皑皑的小山坡,前方的水畔现出一盏八角凉亭,亭内隐约也有人倚柱而卧。练朱弦原本只是跟着凤章君过去例行查看,可走近之后却首先吓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怎么会是……阿晴?!”   凉亭内有两个人,均为年轻男子。其中黑衣者身倚亭柱,人事不省;而在他怀里依偎着的黄衣青年,同样睡得香甜。令练朱弦惊愕不已的便是这位黄衣青年的容貌,竟与五仙教的药师林子晴一模一样!   “衣黄衫佩青玉,这人应是西仙源弟子。”凤章君从他的衣着上理智判断,“五仙教与此处相隔数千里,你们又没有神行的本事,没道理会是阿晴。”   可是练朱弦却依旧心存疑惑。他伸手将黄衣青年的衣襟拉开一点,向里头望去,旋即失声道:“就是阿晴!他脖子边上有胎记!”   容貌酷似、更有胎记为证,饶是凤章君也无法再坚持这是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再结合西仙源如此诡异的现状,也说不定这正是重重谜团的突破口。二人稍稍合计一下,决定分别对两名青年进行搜身。   练朱弦负责的是“阿晴”。他的动作熟练,很快就从黄衫青年的身上摸出了随身宝剑一柄、东仙源青玉令牌一枚,弹弓一个、银票和钱袋子、乾坤囊、骰子两枚……甚至还有一张在某地长醉楼内赊酒的白条。   再细细查看他乾坤囊内的物品,无外乎朱砂符纸,以及几个品相一般的法器,并无一物与南诏扯得上关系。   单从这一点来看,还真的不可能是林子晴本人。   至于凤章君那边的发现则俨然正经许多。黑衣青年显然出身优渥,随身之物都要比他怀里那黄衣青年来得贵重,连钱袋子里头放着的也是珍珠与金叶子,尤其金叶子背面居然打有大内琼林库的官印,简直就像是王孙公子之辈。   不过真正令人在意的,倒不是这些俗物。   “看。”凤章君又从黑衣青年的怀中摸出了一件硬物。   “……无私铁面?”练朱弦立刻认出了这是一副面具,以玄铁锻制而成,薄若纤纸却精雕细刻,非寻常工匠所能打造。   当今世上,唯一佩戴这种“无私铁面”的是一个名为“法宗”的组织。   它游走于大焱朝堂与修真江湖之间,美其名曰“裁定天下、制衡阴阳”,实则却是高悬于整个中原修真界头顶之上的不安利剑。   作者有话要说:  练朱弦:阿晴居然躺在别的男人怀里?!小兔崽子……我的手机呢?!我要上家人群!!   (噼里啪啦发消息)   阿晴:阿蜒你傻了吧?我一直在五仙谷啊!掌门师兄可以作证的!【合影.jpg】   玄桐:阿蜒,你最近是不是睡眠不太好?   凤章君:睡眠不太好的可能是我。   练朱弦:……不要说奇怪的话!!你只是连着打了两个晚上的坐而已! 第34章 醋坛子翻了   眼前这位沉沉睡去的黑衣青年,怀揣着辨识度极高的“无私铁面”,想来必定是法宗弟子。而他身旁又依偎着一个甚至连胎记都跟五仙教药师林子晴一模一样的东仙源弟子——这究竟是一种怎么样奇怪的组合,又怎么会结伴出现在西仙源?   令人遗憾的是,搜身并没有发现任何有效线索,而陷入昏睡的人也无法开口说话,为今之计也只有暂时将二人留在原地,继续向前探索。   “你也知道法宗铁面?”走了两步,凤章君突然向练朱弦发问。   练朱弦理所当然地点头:“无面之师、无命之军——天下修士还有谁不知道法宗?况且他们偶尔还会管闲事管到南诏的地盘上来,实在烦得很。”   见他一脸不爽,凤章君难得又多问一句:“莫非法宗也抓捕过你们的人?”   “那倒没有。可是法宗在我教内部安插眼线,不仅干扰了几次行动,甚至还强行夺走过我们抓捕的大焱人贩,当时差点儿打起来。”   说到这里练朱弦顿了一顿,略带挑衅地反问:“怎么,难道法宗连你们堂堂云苍的人都敢抓?”   “的确是抓过几个。”凤章君倒也并不讳言,“云苍虽然门规严格,却向来主张‘法亦容情’,而法宗则严格恪守千年不变的教条。两家虽然尽量井水不犯河水,却也难免会产生分歧。”   凤章君轻描淡写,可练朱弦却在心里咋舌:这云苍派分明就已经够死板、够麻木、够冷血的了,凤章君居然还能在法宗面前自称“法亦容情”?这可真是“全靠同行衬托”了。   想到这里,他又问凤章君:“话说我一直不太明白。寻常门派总是只有一个魁首,可法宗内部却往往同时拥有两个首领。它和大焱朝廷又究竟是什么关系?”   凤章君道:“你所谓的那两个首领,一个叫‘督主’,听这名字便知道过去曾由宦官把持,代表了大焱朝堂的势力;而另一个则叫‘宗主’,也被称为大焱‘国师’,他才是真正统帅法宗阴阳两军的首领。至于法宗,说白了就是一支表面上司天地祭祀之事,实际却依靠朝廷财力支持,监督监视修士动向的特殊军队。”   “依靠朝廷的财力?”练朱弦捕捉到了他微妙的措辞,“为什么不直接说法宗效忠的是朝廷?”   “因为法宗真正效忠的并不是大焱,也不是中原历朝历代的任何一个政权。”凤章君伸手指了指天,“法宗与西仙源一样,都是受命于天。所以包括云苍在内的各大门派,都对法宗存有一份尊重之心。”   “法宗受命于天?”练朱弦旋即提出了疑惑,“可是法宗反倒没有参与两百年前的五仙谷浩劫!”   “不是没有,而是不能。”   凤章君道出了各中因由:“两百年前的法宗,正深陷于祓除宦官势力的内部斗争、自顾不暇。而如今的法宗宗主,差不多也是那段时间加入的法宗。”   “你是说那个妙玄子吧。”就连练朱弦也知道此人大名,“听说是个实力极为强大、个性却阴毒残忍的人,在中原树了不少仇家,每年都要被行刺十几二十次。”   “……你听谁说的十几二十次。”凤章君忍不住看了他一眼,“好歹也是五仙教的护法,别信江湖上那些说书人的鬼话。”   “你知道那你说啊。”练朱弦与他抬杠,“我一个南诏人,知道的少了又怎么样?”   “……”凤章君反而不理他了。   ———   离开八角凉亭之后,凤章君的脚步越来越快,转眼就超出了练朱弦五六步之遥。   他领着练朱弦来到一处湖边,走上九曲桥。只见前方的湖心小岛上生长着一株高大遒劲的梨花树,树下有一处别致宅院,堆雪似地寂静着。   练朱弦跟着凤章君上了岛,转到宅院正门前。只见宅门半掩,一位看起来六七岁的女童倚在门边酣睡,手边掉着个半满的竹篓,里面全都是梨花的花瓣。   二人迈过门槛步入庭院,那株老梨花树就生长在前院里,满树浓云般的花朵,时不时地落下几瓣,在地上铺出一片银光丝毯。   凤章君放慢脚步,左右观察了两下,又迅速朝着树下走去。   这时练朱弦也看清楚了,树下有一副玉石桌凳,一位巫女正静静俯趴在桌上,身上覆了厚厚的一层梨花花瓣。   虽然这一路上也免不了胡思乱想,可真正到了这步,练朱弦还是免不了心里咯噔一声。   他默默地咽下一口发酸的唾沫,告诫自己必须稳住,一边目光已经不受控制地朝着那巫女的脸上瞟去。   那是一位看上去三十岁上下的美貌妇人,臻首娥眉,美丽端庄。再看她的衣装发饰,也要比这一路上所见过的其他巫女更为华贵,想来应当也算是西仙源里有些身份的人物。   不愿忐忑下去,练朱弦直接发问:“她……是你的友人?”   可是凤章君的答案却超过了练朱弦的设想。   他回应道:“这是我妹妹的女儿,也算我如今唯二的血亲之一。”   妹妹的女儿,那岂不就是外甥女?眼前这位看上去比凤章君还要“成熟”的女性,竟是他的外甥女?   练朱弦又一次在不经意间感受到了修真界的可怕之处。   他恍惚回忆起来,好像凤章君的确还有一双弟妹。可自从当年柳泉事件之后,这一双弟妹全都跟着凤章君一起下落不明。十年之后,凤章君重归云苍,他的注意力也就跟着去了云苍,并未再关注过那两个孩子的事。   一晃百年,物是人非。若不是凤章君主动提起,练朱弦根本不可能记得。   方才酸溜溜的一番感受好歹已经烟消云散了,练朱弦装模作样地“就事论事”:“既然是你的外甥女,那便应当是位大焱的郡主了,又怎么会跑到西仙源来。”   不出所料,凤章君并不希望多提这件事:“一言难尽。”   确认了外甥女并无生命危险,凤章君一时也没有其他事能做,便从屋里取来一件外袍为她披上,然后依旧领着练朱弦离开了院落,沿原路返回岸上。   “接下来去哪里?”练朱弦问他,“我一直都不觉得困,你呢?”   凤章君也摇了摇头,并将视线在湖面上扫过,然后指出了新的方向:“去那边,那里是西仙源的中央。”   “那里有什么?”练朱弦问。   凤章君答道:“有你想见的那位真仙。”   ——   西仙源陷入一片昏睡,身为门主的真仙又会是什么样的状态——这俨然成了眼下最为关键的新问题。   确认方位之后,凤章君便领着练朱弦一路向前。又走了不到一刻钟光景,视野再度变得开阔起来。   亭台楼阁与树木湖泊次第消失,迂回小径则如同溪流,汇入了一大片开阔的广场。广场中央依着地势微微隆起,砌出了宏伟的九层白玉高台。高台之上,云阶翻涌、玉墀生辉,望柱如林,好一派万千气象。   练朱弦抬起头向玉台最高处仰望,那里显然就是他们此行的下一个重要目的地。   “这里便是神女堂,也叫做通天宫。”凤章君为练朱弦作简单的解释:“西仙源的门主——神女结香就在里面。以往若是想要拜见她,必须至少提前十日呈上书面拜帖,经由大司命允准之后方可进入神女堂。不过今天看是没有这种必要了。”   练朱弦一边听他说话,一边继续仰视着高处的建筑物。   乍看之下,那仿佛是一座上下五层的高塔。可它却既没有飞翘的屋檐,甚至也看不见砖石砌出的外墙,有的只是围城一圈的白玉立柱,层层往上堆叠。   在那些本该属于石墙的位置上,垂落着一层又一层的银色纱幔,悬着金银甚或者是水晶做的风铃。若不是此刻死寂无风,说不定就能够领略到好一副妙曼动听的场面。   练朱弦眯起眼睛想要看得更仔细一些,耳边突然传来“叮”的一声风铃清响。   说时迟那时快,他突然觉得胸口一记刺痛,本能地捂住了心口,但还没等他回过神来,无论是清响还是刺痛,却又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怎么了?!”明明走在前面,可凤章君居然立刻就觉察到了身后人的异样,迅速回过头来。   “我没事,只是崴了一下。”练朱弦摇摇头表示自己一切无恙,紧走两步跟到了凤章君的身旁。   ——   二人很快便沿着玉阶来到了神女堂前。只见堂前有个祭坛,左右两边又各自倒卧着不少手持祭器的巫女。其中更有五名熟睡的女童,全都穿着白色纱裙,如冰雕雪塑一般的可爱。   绕过一鼎巨大的白玉香炉,练朱弦跟随凤章君迈入殿内,刚一抬头就冷不丁地一连打了好几个寒颤——   匪夷所思!   看似五层高度的神女堂内其实并无任何楼层,自上而下一贯而通。堂顶至高的天穹处垂下一挂巨大华盖,以黄金为骨、珠玉为花、宝石为坠,璀璨庄严。   而华盖笼罩下的地面上,也有一樽巨大华贵的黄金宝床遥相呼应。宝床之上便倚靠着那位天底下绝无仅有的真仙神女——西仙源门主结香。   练朱弦还没有从强烈的视觉冲击之中回过神来。他愣愣地看着面前那位即便是倚着宝床仍有三层楼之高的巨大神女,好半天才提出了一个问题:“神女……她……也睡着了?”   的确,神女此刻双眸紧闭,无论怎么看都和外面那些巫女一样,陷入沉睡之中。   “不。”凤章君却摇头:“结香自西仙源立派以来便是如此。整个西仙源其实是以她的法力来维系的。若非她舍身将自己的魂魄封入梦中,她也早就如同其他最最古老的真仙那样,天人五衰,归于轮回了。”   练朱弦一边聆听,一边继续将目光投向结香——对方体型再大,也终归是一位女子,有些地方实在是非礼勿视。他匆匆扫视了几眼,忽然定在了结香双手捧住的某个器物上面。   那似乎是一个碗状的容器,多半是由纯金打造而成的。表面錾刻着精细的浮雕花纹,镶嵌着大颗大颗的各色宝石。碗沿上还垂落着串串璎珞,显得华贵至极,令人眼花缭乱。   既然是被神女结香拿在手中的,肯定也不会是凡尘俗物。却不知究竟有什么奥妙之处,   不知不觉中,练朱弦已经朝着那金碗痴痴地凝视了许久。待到想要回神的时候,却发觉自己的目光竟好像被吸住了一样,无论怎么都移动不了。   身体失控的状态固然令人紧张,然而更让练朱弦措手不及的是,刚才短暂出现过的那种疼痛,竟然又一次在他胸口处炸裂开来!   犹如利剑锥胸,练朱弦闷哼一声,捂着胸口跪倒在地,紧接着又瘫软着侧躺下来。   “……怎么回事?!”凤章君的关心也来得极快,两步就走回到练朱弦身旁,一把将他扶进自己怀中。   “我不知道……”练朱弦大口喘着粗气,转瞬间额头已是冷汗淋漓。   他仰卧在凤章君怀中,视线恰好能够越过男人的肩膀看见后面的神女结香。不知为何,他竟然看见神女手上的宝碗之中突然间光华万丈……   “练朱弦、练朱弦!”凤章君还在不断地呼唤着,可是声音却仿佛越飘越遥远。   这一路上从未产生过的睡意瞬间汹涌而来,将练朱弦一口吞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碧蓉郡主:对,我就是凤章君的外甥女了,和曾善在戏外是好闺蜜   曾善:我已经杀青了没事不要叫我回片场   练朱弦:万万没想到,凤章君竟然还有一个这么大的外甥女   凤章君:不然你以为我和西仙源的巫女能有什么关系? 第35章 龙睛麟瞳   凤章君并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只是看见练朱弦毫无征兆地摔倒在地,仿佛胸口剧痛,挣扎了不一会儿就突然失去了意识。   他立刻将人抱进怀里,试探了脉搏鼻息,确定无论心跳还是呼吸都一切如常,然后才意识到练朱弦应该是与西仙源里的其他人一样,昏睡了过去。   然而与此同时,凤章君却可以肯定自己连半点儿睡意都没有,依旧是精神抖擞。   难道说睡意的激发有什么特殊机关?又或者只是说明他的道行修为比练朱弦更高?   可道行高又如何?还不是一样没能保护好自己在意的人。   凤章君喉间发出一声艰涩的叹息,低头细细看着怀里沉沉睡去的人。   那原本就十分美好的容貌,入睡之后更多出了几分恬淡温柔。   鬼使神差地,凤章君摘掉了右手的手套,用那残留着咒印的手指慢慢贴近练朱弦的面颊。   掠过柔滑如同丝绸的鬓发,蜻蜓点水般地在脸颊上轻轻游走。那温热而又柔软的真实触感,立刻沿着指尖向着心头荡漾。   紧接着,古井无波的心脏仿佛多跳了一拍,又将这难得的心动传回到指尖。   回过神来的时候,凤章君发现自己的手指已经贪得无厌地抚过了练朱弦的脸颊,挺翘的鼻梁、浓密的羽睫,并最终落在了柔软的嘴唇上。   如此甜腻、如此温暖,如此诱人……   他还记得那一年,云苍受邀前往南诏参加法会。在南诏皇宫的游廊里见到了许久不见的五仙教教主玄桐。简单寒暄之后,玄桐伸手指着不远处御花园里,被几名皇室女眷簇拥着的盛装青年。   “看,你的小阿蜒也来了。”   那一眼,有什么被长久遏制住的情绪,瞬间死灰复燃。   不行,现在根本不是思考这些的时候。必须尽快查明所有人昏睡的原因。   觉察到自己的走神,凤章君勉强从练朱弦身上转移视线,并重新将手套戴好。   四周围依旧是全然的死寂,殿堂内外并无任何异动。而练朱弦在陷入昏睡之前的最后举动,是看向宝床之上的神女结香。   凤章君也将目光追向那里,可是神女依旧沉睡,手中的金色法器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异动。   所以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正在疑惑,耳边突然传来一声极其微弱细小的叹息,紧接着臂弯之中也开始有了动静。   凤章君悚然一惊,立刻将目光移回到练朱弦身上。只见刚才还双眸紧闭的怀中人,此刻竟已睁开了眼睛。   不,并不只是睁开眼睛这么简单——练朱弦竟然在哭泣?!   凤章君简直怀疑自己产生了幻觉。但是此时此刻、就在他的眼前,练朱弦那双极为迷人的蓝绿色瞳眸中,的确蓄着一汪浅浅的水光,并迅速化作泪珠流淌下来。   “帝君……”   刚才那声细小的叹息,终于化为了清晰的两个字,被练朱弦反反复复地嗫嚅着。   他的目光迷茫而悲伤,仿佛在看着凤章君,又像是透过了凤章君,望着更远处某个早已消亡的存在。   明明知道这一切都不符合常理,甚至极有可能是一场魔障,可凤章君还是被练朱弦那从未有过的脆弱表情打动了。   他伸手,无比温柔地拂去练朱弦面颊上的泪水,然后缓缓俯下身去。   就在两个人的气息即将彼此交融的时刻,练朱弦嘴唇翕动,却是断断续续地说出了一句话。   “知君仙骨无寒暑,千载相逢……尤旦暮。”   凤章君的心脏猛地抽搐了一下,整个人突然陷入了无边的黑暗。   ——   果然是魔障!   几乎是在陷入黑暗的一瞬间,凤章君立刻恢复了理智。   他动了动手臂,怀中已经感受不到练朱弦的存在。而脚下也不再是神女堂那坚硬平整的白玉石地面。他继而冷静地推断:自己多半也已经进入了昏睡状态。   这或许不是一件坏事——既然现实中找不出问题,那么梦境或许才是关键的突破口。   只是不知道,练朱弦会不会也在这场梦境里。   凤章君正想到这里,远方的黑暗里突然隐隐约约地冒出了一星微光,摇摇曳曳地,仿佛在向他招手。   没有选择的余地,自然也不会有犹豫。凤章君立刻迈开脚步走了过去。   黑暗之中起初是无声无息的。脚下虽然踩着地面,却发不出半点声响。可是约莫走出十二三步,脚下却突然有了触感,耳边也有了声音。   “啊——!!!!”那竟是一声孩童的惨叫!   凤章君悚然一惊,瞬间停下脚步。   他绝不可能听错,那孩童的惨叫正是从他脚下传来的。   可是他脚下绝没有任何踩到人身肉体上的感觉——恰恰相反,此刻脚底的触感更像是一片平坦的木制地板。   这莫非是……   心中陡然浮现出了一种极为不祥的设想,凤章君提高戒备,试着继续向前迈出一步。   果然,一脚踩踏下去的瞬间,怪声再度响起,却换成了另一个孩子的哭喊,尖锐凄厉,直刺耳膜!   凤章君默默倒吸一口凉气,已然猜到了自己身在何处——毕竟这个世上再不会有第二个恶魔,会将孩童惨死时的哀叫声附在居所外的走廊地板上,任人踩踏取乐!   不远处,那一星昏黄的孤灯仍在摇曳着。孤灯之下拖出一条长长黑影,慢慢从地面上直立起来,变成一团蜷缩的人影,又像是一头巨大的吸血蝙蝠。   凤阙在剑匣中震动铮鸣。   凤章君屈了一屈手指将它召唤出来,悬在半空,如灵蛇抬首,伺机而动。   脚下的地板上,孩童们的惨叫仍在持续,是无助、是恐惧,更是最深的绝望。   每踏出一步,凤章君的表情就狰狞狠厉一分。   慢慢地,从他的脖颈处开始,有些什么隐匿着的痕迹开始浮现出来。   那是一道道赤红的咒印,与他手套下隐藏着的极为相似。它们如游蛇一般,蔓过凤章君的脖颈,一直延伸至颌下,显得妖异邪气。   何至于此,昏暗之中,凤章君的眸光竟也变成了明亮的金色,如龙睛麟瞳。   云苍山上高贵清圣的仙君,此刻却如同走火入魔、堕入邪道一般。如冰化为火,如清化为浊;如寒夜的月光化为暑热的骄阳,誓要将一切焚为灰烬。   而这,便是他从未在任何人面前展露过的,真实面目。   凤章君一步一步近逼,远处的黑影突然被烛光照亮了,幻化为一个玄衣白发、苍老如同朽木的独眼老者,坐在一架玄铁打造的轮椅之上。   “宁王殿下。”   那老人朝着凤章君缓缓低头,嘴上却挂着轻蔑挑衅的冷笑。他的声音沙哑尖细,如同一只漏气的皮橐;又像一双尖利的指甲,在人心上抓挠。   凤章君闭口不答,只怒目而视,可凤阙剑却发出铮铮啸鸣,在空中蓄势待发。   转眼间,二人之间只剩不足三丈之距。气氛已然剑拔弩张,仅仅凭借着凤章君那最后的一丝理智,这才勉强引而不发。   直到他的耳边响起了那个此生都无法忘却的哭喊。   “哥哥!!哥哥救我啊——!!”   眨眼间,凤章君一双金眸化作狂暴血瞳。只听一声凤啸冲天,凤阙剑通体亮起黑色咒纹,化做一道狠戾凶光!   铁轮椅上的老头依旧在狞笑着,却突然从两排森然的利齿之间冒出了一个并不属于他的声音——   “凤章君——!!!”   “……!!”   云苍首座猛地睁大了眼睛,挺身从地上坐起。   没有地板、没有惨叫,没有烛光,亦没有玄铁轮椅上狰狞邪恶的黑衣老者。此时此刻,他的身下是神女堂冰冷僵硬的玉石地面,而他倚靠在了练朱弦的怀里,接受着照料。   “你没事吧?怎么突然就昏过去了。”练朱弦用衣袖替他拭去额角的冷汗,略带忧色。   凤章君并没有立刻回应练朱弦的关心,反倒飞快地研究观察着他的表情。   练朱弦的表情虽然充满了担忧,却还算得上平静——这说明在昏睡期间,至少自己的外表应该没有任何异常。   他再动了动手指——一旁地面上,好端端躺在剑匣里的凤阙剑发出了一声嘤咛。   真是万分英明。   凤章君忍不住庆幸,昨天自己借着为练朱弦取内丹的时机,用他的血液为凤阙剑认了主。否则恐怕此时此刻,他所面对的就该是练朱弦冷冰冰的遗体了。   确认了彼此都安然无恙,凤章君这才开口问道:“……我刚才怎么了?”   “不知道。”练朱弦摇头,“我刚才胸口一阵剧痛,紧接着眼前就黑了一阵子,再醒过来的时候就发现你也倒下了。”   听起来倒是与凤章君的经历差不多。这样说起来,练朱弦在苏醒之前也很有可能遭遇过什么离奇幻境,只是他似乎并不愿意提起。   凤章君也明白,现在并不是关心彼此心路历程、互相舔舐伤口的时机。于是他干脆地离开了练朱弦的膝枕,并将目光投向更远些的周围。   这一看,他好不容易才松弛一些的神经顿时又抽紧了——   因为幻境、或者说是“噩梦”还远远没有醒来。   ——   他们进入西仙源时,大约是巳时三刻,可如今四周围已经阴暗下来,黑得仿佛黎明或者没有夕照的黄昏。   但是发生错乱的远远不止时间和光线。   即便是凤章君,此刻也不免诧异起来了——   就在他的面前,华丽高洁的神女堂彻底变成了另外一番光景:曾经洁白的玉石地面此刻却污黑如墨,到处是东一滩、西一滩干涸的血迹。垂挂在巨大横梁之间的轻盈白纱,变成了一挂挂互相黏连的巨大蛛网。纱帘之间的风铃消失了,化为一串串发黑的银指套。   高大穹顶之上垂落的黄金华盖也不复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顶用累累白骨穿起的巨大骨伞。骨伞之下,圣洁的神女结香成了一具巨大的、褐色的干尸,倚靠在骷髅堆出的床榻之上。   再看她手中握着的那个黄金碗,竟已变成了一枚硕大的头盖骨。   凤章君注意到,从刚才开始练朱弦就一直注视着这枚头盖骨,神色迷惘之中还略微带着点凄凉。   他轻声问道:“你刚才怎么哭了。”   “我?”练朱弦这才愕然扭头,伸手抹了抹脸,“没有啊。”   “可你一直在看那头骨,为什么。”   “说不清楚,就是有点难受。”练朱弦又反问他,“难道你没这种感觉?”   “……”   为了这句话,凤章君又特意去看了看那枚头骨,却依旧是什么都感受不到。   他正准备摇头,突然一把拽着练朱弦的胳膊紧走两步,两个人一起躲到了神女的骷髅尸床后面。   几乎就在他们刚刚藏好的同时,练朱弦就听见了一串脚步声,拖拖拉拉地朝着神女殿这边走了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练朱弦:给我一点血。   凤章君:作甚?   练朱弦:给我的剑也认个主。   凤章君:你的剑在腰上,怎么认?   练朱弦:(此答案已经消音请自行猜想) 第36章 夫夫带仔   练朱弦很快就看清楚了脚步声的真相。   那是一队十三四个身穿破烂灰白纱裙的巫女,头发蓬乱,肤色青紫,嘴唇乌黑,踉踉跄跄地一路走进了神女堂。   她们的手上托着看似盛放贡品的铜盘,上面放置的却赫然是血淋淋的肉块与脏器,不知属于动物或是人类。   练朱弦与凤章君同时屏住呼吸,看着巫女们来到了神女结香面前,将祭品献上,随后倒头就拜。她们口中似乎念念有词,可仔细一听却又都是支离破碎的胡言乱语。   不一会儿,堂外又由远及近地传来了一片此起彼伏的啼哭声。   这声音……难不成是小孩?!   练朱弦心里咯噔一下,顿时又看见四名身材高挑的巫女走了进来,还拽着五个正在嘤嘤啜泣的女童——瞧她们的衣裙打扮,应该正是之前在神女堂外熟睡的那几个孩子。   看起来,所有昏睡的人都被召唤到这个恐怖的梦境里头来了。   练朱弦刚在心里有了这个认识,突然感觉到身旁的凤章君往外迈出了一步。   他赶紧一把将凤章君拽住,低声问:“干什么?!”   “救人。”云苍首座的回答依旧简练,可是神情却不复一贯的从容冷静。   他们这边正拉拉扯扯,只见那四名巫女已经将女童们拽到了神女面前,强迫她们跪成一排,然后抓起了她们的手腕。   尽管女童们努力攥紧了手腕,可她们哪里敌得过成年人的力道,很快就一个个地被掰直了小拇指。   “……这是要砍掉她们的手指!”练朱弦蓦然一惊。   而与此同时,凤章君已经动作起来。只见他右掌一翻,背上凤阙宝剑已然呼啸而出,朝着那群人不人、鬼不鬼的巫女飞去。只以剑柄一扫,就将那些枯树似的女人扫得东零西落。   凤章君既已出手,练朱弦自然也不必再隐藏。他一手唤出随身软剑,一边紧急提醒道:“目前我们还不知道这些巫女是死是活,不能伤她们性命!”   “……”   凤章君没有回答,但凤阙剑已经停止了攻击,只悬在半空虎视眈眈。   刚才的攻击已然暴露了他们的藏身之处,此刻堂内所有巫女全都齐刷刷地朝着他们望过来。   练朱弦这才发觉她们不仅蓬头散发、乌唇青面。而且眼瞳上全都蒙着一层白翳,看上去十分吓人。   此刻,那五个女童虽然勉强逃脱了断指之痛,可依旧置身于成年巫女们的掌控之下,仿佛无助的羔羊,瑟瑟发抖。   寡难敌众,情急之下练朱弦一拍凤章君的肩膀,大声道:“你负责去救人,我有办法困住那些巫女!”   “你可以?!”凤章君明显不太放心。   “信我!”   说完这句话,练朱弦便率先跑了出去,却是冲向祭堂边沿那一大片从立柱与横梁上垂落的蜘蛛网。   虽然不太清楚练朱弦的计划与打算,可事到如今,凤章君也唯有给出自己绝对的信任和配合。   只见半空中凤阙剑划出一道弧光,将几个离练朱弦最近的巫女拦了下来。   那些巫女倒也不是什么难缠角色,只是如今状况不明,凤章君不好下重手、更不敢伤其性命。唯一可以做到的,也就只有走位周旋,偶尔以剑气或者剑柄将靠拢过来的女人们驱散开去。   如此进三步、退一步,倒也让凤章君接近了那五个小女孩。   他让女孩们围绕在自己身边,随后比了一个剑诀,只见凤阙剑瞬间化出七道明亮剑影,在他们周围旋转护卫。   巫女们被纷纷阻挡在了剑阵之外,却也将他们包围起来。   凤章君原本也可以在剑阵加持之下如闲庭信步一般离去,可是凤阙剑影锋芒锐利,极有可能会在走动时伤及巫女。   他不愿冒这个风险,便仰头朝着练朱弦那边催促。   “如何——?!”   “好了好了!!”   不过一忽儿功夫不见,练朱弦竟已经灵巧地蹲在了一层立柱高处的横梁上,身体周围出现了许多碧青绿色、疑似鬼火的诡异光点。   只见他一边应着凤章君的催促,一手提起了横梁上垂挂的巨大蛛网,将最后一点黏连处用匕首割断。   “去——”   话音刚落,只见他身边的那些“鬼火”朝着蛛网飞去,竟将大网衔起,在梁下的半空中平展开。紧接着,练朱弦五指拈动,似乎又洒落了什么药粉,全数落在虫网之上。   待到练朱弦收了手,那些鬼火便衔着蛛网朝凤章君这边飞来。   及至到了近前,凤章君才看清楚发光的竟是十几羽碧青凤蝶,只见它们飞至几个巫女头顶,便听从练朱弦的命令将蛛网洒下。   看似绵软无力的灰白色细网,在半空中如同水母一般轻盈降落,却发挥出了意想不到的奇妙作用。   被蛛网罩住的巫女们,瞬间纷纷倒地、人事不省。   “没关系的,她们只是又睡着了!”练朱弦蹲在梁上朝着这边大声道,“药粉有限,我刚才还担心这会不会有效!”   此时此刻,除去已被制伏的之外,大约还有十四五名巫女在剑阵之外逡巡。练朱弦一边继续准备毒峰,一边用舌尖抵住下齿,熟练地打起了唿哨。   清亮的哨音在空旷祭堂之内回荡,如同一根银针穿起了在场所有人的耳膜。又有不少巫女纷纷朝着练朱弦的方向走去,只是有快有慢,并未顺利地聚成一团。   “啧!”   虽然情况有些不太理想,但是练朱弦也毫不忙乱。   当第二张蛛网轻飘飘地降落下来之后,他也跟着从横梁上轻盈跃下。落地的一瞬间,立刻朝着近处两名漏网的巫女扬出毒粉,紧接着是第三个、第四个……没过多久,余下的零星几位巫女也陆续被他放倒了,躺在地上人事不省。   确认清场之后,凤章君解除了剑阵,带着女童们快步走到练朱弦身边。   “信我没错吧?”练朱弦拍了拍手上的余粉,有些得意。   凤章君按捺住了想要拧一拧他颊上酒窝的念头,依旧正色道:“此地不宜久留,还是先找个安全的地方,把孩子安置了再说。”   练朱弦站在祭堂边缘向外望去,九层高台之下的广场上,原先那些东倒西歪的巫女们都已经苏醒了,正孤魂野鬼一般漫无目的地游荡着。   “也许我们可以去那里——”   凤章君提起了来时经过的一个僻静之处,不仅附近无人,还有一间小屋可供躲藏。   五个小女孩都只有五六岁大小,即便迈开小腿全力奔走,也只能勉强赶上凤章君与练朱弦故意放慢的步伐。经过简单商量,练朱弦背起一个、抱着一个;而凤章君则背上与左右手各管住一个,就这样一鼓作气离开了神女堂。   练朱弦原本以为,离开祭堂之后势必会遭遇一场大围攻。然而令他略感意外的是,并非所有巫女都对他们感兴趣。   踏入广场之后,他们所遇见的那些女子虽然一样形同鬼魅,却显然沉浸在了内向而封闭的自我世界里。   她们有的正掩面哭泣;有的安安静静地翻看着并不存在的书籍;有的甚至面带温柔笑意,仿佛正怀抱着一个看不见的婴儿……   没有莫名其妙的进攻和敌意,可眼前的一切还是诡异得令人毛骨悚然。   那些平日里鲜冰玉凝一般的高贵巫女,那些本该不食烟火、不染凡尘的高洁仙子,此刻却在失魂落魄之中展露出了种种爱恨悲喜,仿佛连带着周遭的皑皑白雪也开始有了颜色。   整个广场上,笼罩着一层阴郁而悲伤的气氛。   内心虽然诧异不已,可凤章君与练朱弦脚步不停。转眼间已经领着五个女儿离开了广场,来到刚才选定的所在。   那是一座树林间的小屋,堆放着一些洒扫用具。   再度确认了四下无人跟随,两人带着孩子躲进小屋,又将门窗全部反锁,这才勉强放松下来。   五位女童虽然年纪幼小,却都异常乖巧懂事。这一路上连半声抽噎都没有,此刻到了室内,更是彼此小声安抚着坐到了角落里。   练朱弦柔声安抚她们不必害怕,又问道:“知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五个女孩面面相觑,有的摇头,有的则一脸迷惘。   唯独只有一个大眼睛翘睫毛、苹果脸的小姑娘,口齿清晰地回应道:“我们几个都是今年才被送到西仙源来的,原本是要跟着长巫女姐姐到神女堂拜见神女大人。可是才刚走到门口台阶上,长巫女姐姐就被人叫走了。又过了不一会儿,我们突然听见一个哭声、看见一道白光,紧接着就周围就变了样。巫女姐姐们突然间变得狰狞可怕,然后我们就被拉着进了祭堂。”   她的这番描述,听上去并没有经历太久的时间。或许这场梦境中的时间线也和之前香窥的世界一样,不与现实同步。   练朱弦夸奖了女孩的表达能力,又将目光转向了凤章君:“神女结香手上抱着的那个碗…不,那个头骨,究竟是什么东西?”   “那叫法华镜,是西仙源的镇派之宝。”凤章君答道,“虽然外观上看起来只是一只装饰过度的华丽大碗,但是据说碗里承载着天河之水,能与天界相通。真仙们往往会通过这一面法华水镜来传达谕旨——当年诺索玛成仙的消息,应该也正是这面水镜所透露。”   “原来如此。”练朱弦却又追问,“那它又为何会在这个世界里变成一枚头盖骨?”   “不太清楚。”凤章君据实已告,“或许这是西仙源自己的秘密。不过法华水镜是神女结香之物,即便真是头骨,想必也是属于千万前之前就已经作古了的仙人罢。”   他分析得的确有些道理,练朱弦点点头表示此事可以暂时搁置,又问凤章君道:“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我想回岛上去,找我外甥女。”凤章君如实以对,又反问,“你呢?”   “我想去找找看那个和阿晴长得一模一样的家伙。”练朱弦略微停顿一下,提出诚恳建议:“老是叫外甥女实在有点奇怪,我能直呼她的名字么?”   “她叫碧蓉。”   黄衣黑衣的凉亭距离小屋还有些距离,倒是碧蓉所在的小岛更近一些,二人便决定先往那里去。   出发之前,凤章君取出朱砂在房内墙壁以及地面上画出法阵以隐匿女童的气息,随后又取出璎珞符纸封住窗棂。   练朱弦则蹲在那个最机灵的小姑娘面前:“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叶蓁蓁。”女孩口齿清晰地回应,“是碧云居主人叶皓之女。”   “原来是碧云居啊……”练朱弦摸了摸蓁蓁的头顶装作明白,心里头其实对这个碧什么云居一无所知。   倒是凤章君回过头来:“你是叶皓之女?”   “对,叶皓就是蓁蓁的爹爹!”女孩的眼神亮晶晶的,满溢着自豪,“去年飞升的大仙人!”   她这一说,周围那四个小女孩全都投来了羡慕的目光。   凤章君又追问:“可碧云居本来就是仙门,你又为何会被送到西仙源来?”   话音刚落,蓁蓁起初一愣,紧接着小脸就垮了下来,串串泪珠儿说滚落就滚落,一点也不带含糊。   堂堂一个大仙君、大男人,居然把个小女孩问哭了。   作者有话要说:  凤章君:我见不得小孩受苦   练朱弦:我也挺喜欢小孩的   凤章君:要不,咱俩……   练朱弦:这题超纲了!!!   凤章君:……领养几个。   练朱弦:先把咱们这点儿破事整明白了再说吧   凤章君:整明白了就能养?   练朱弦:再说吧,不过我养宝宝的经验也是挺丰富的。   凤章君:你是指林子晴?   练朱弦默默地掏出了竹管里的大只居、小舌舌、花福跌、金吓摸…… 第37章 凤章君的亲戚   练朱弦忍不住在心里默默地唠叨起凤章君来了。   堂堂一个大仙君,竟然追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娃儿刨根问底,没两句就把人家小姑娘给问得哭了起来——简直作孽!   他赶紧用身体将凤章君挡住,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干净符纸为小姑娘擦眼泪擤鼻涕:“蓁蓁别哭啊,不想说的话可以不说。没关系,你别听那个叔叔的!”   “……”   听见自己被称为叔叔,凤章君挑了挑眉毛,倒也没说什么,转身继续画他的法阵。   女孩好不容易停止了抽噎,意外爽直地开口:“我也不想到西仙源来,我更不想和爹爹分开。可是我婶婶说,碧云居名气大了,以后登门拜访的人也会越来越多。她说怕管不好我一个姑娘家,所以就、就把我送到西仙源来……”   这算是哪门子的狗屁道理?!   练朱弦在心里咋舌,却也不知应该如何安慰,唯有又帮她擦了擦眼泪,又摘下自己手腕上的那串红绳子给她系上。   “哥哥跟叔叔现在要出去办一件很重要的事。这个宝贝先借给你,如果有什么意外,就照着这个铜钱弹三下,我们马上会回来保护你们。”   说到这里他便主动示范:指尖刚刚弹满三下,只听铮地一声脆响,凤章君手腕上的那枚铜钱立刻发出亮光,并箍着凤章君的手腕朝这边拽过来。   不巧的是凤章君才刚刚画出半个圆圈的法阵也被带得歪斜了,拖出好长的一道破绽。实在与他一本正经的模样太不相称,倒像一幅儿童涂鸦。   四个小女孩全都掩着嘴缩着脖子忍着笑,就连蓁蓁也噗嗤一下吹出了鼻涕泡。   练朱弦也跟着笑得眉眼弯弯:“有趣吧?不过可不要学狼来了喔。”   小姑娘们纷纷点头。   这边,凤章君终于将所有法阵与符咒绘制完毕,而练朱弦也普及完了“安全教育”,两个人便将五个女孩留下,离开了小屋。   一如既往地,凤章君依旧比练朱弦要快上两步,走在前面。   没出几步,他就听见练朱弦的声音幽幽地从背后传来:“我把你给我的宝贝借给那丫头了,而且还是先斩后奏,你……不会生我的气吧?”   凤章君脚步不停,起初没有打理,可最终还是忍不住回了一句:“我是长辈,不生小辈的气。”   话音刚落,他就听见背后“噗嗤”一声,显然是练朱弦忍俊不禁。   又过了一会儿,背后的脚步声贴近了,仿佛已经来到凤章君转身可及之处。   “说真的,咱们这岁数就算是被人家叫爷爷、太爷爷,好像也不为过嘛。叫你一声叔叔,还算你赚到了。啧…这么说起来,那个叫叶皓的碧云居主人也真是厉害了。一边修炼成仙,一边还有那么小的一个女儿……这才是人生赢家。”   听着练朱弦絮絮叨叨地自言自语完了,凤章君才不紧不慢地反问他:“五仙教可有闭关潜修的习惯?”   “自然是有的,这可是基本功。”虽然不知道他目的何在,练朱弦还是答得不假思索:“从前少则月余,多则一季。如今倒是少了些,可若是闲来无事,也会闭关收拾调理一下。”   凤章君又问:“除去闭关之外,还有多少日子是外出游猎的?”   练朱弦略微思忖:“冬猎暂且不提。仅仅计算平日,大约每隔两旬便会出去一趟。”   凤章君再问:“那除去闭关与游猎之外,又花了多少日子在研习术法与结丹之上?”   “……”练朱弦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你是想说:虽然你我都活了百年,可真正‘生活’的日子却远比不上那些尽享天年而逝的普通人?好像也是这个道理。”   凤章君并不对他的这番话做任何评价,径直大步朝前走去。   练朱弦暗暗觉得此刻的凤章君简直无比有趣,便也跟着加快了脚步,穷追不舍。   “好了,让小丫头管你叫‘叔叔’真是我的不对。仙君人不老、心更不老……要不转头我也学阿晴那样,管你叫‘仙君哥哥’,你说好……”   他还没把话说完,只见凤章君忽然猛地一个转身停住,他猝不及防,便直挺挺地撞了一个满怀。   真是说鬼鬼到。   只见前方二三十来步的树林子边上,猫着一黄一黑两个鬼鬼祟祟的人影儿。   其中黄衣的那个,就是长得跟阿晴一模一样的人。   ——   一个东仙源的弟子,身边还跟着个一个法宗——这样怪异的组合突然出现,究竟是认还是不认,俨然成了一个问题。   练朱弦表示,凤章君大可不必趟这趟浑水,但他自己必须弄清楚这个黄衣服的究竟是不是林子晴。   也许是关心则乱,凤章君显然比他冷静:“没说不让你弄清楚,却也没必要冒冒失失地就跑出去,观察一阵再说。”   练朱弦这才想起还有这个选择,刚点了点头,忽然就听见一声哀叫。   “哎呦——!”   那声音短促而又压抑,可练朱弦还是觉得简直就和林子晴一模一样。   不用说,哀叫的正是那个黄衣青年。刚才也没注意是怎么回事,总之当练朱弦看过去的时候,人已经摔在了地上。   那黄衣青年似乎很委屈,也不急着爬起来,就坐在地上抬头去问那黑衣的法宗青年:“你干什么!”   那个法宗青年也凶巴巴地瞪着他:“谁叫你靠我靠这么近!”   黄衣青年愈发委屈道:“那你也不能一掌拍在我心口上啊!会死人的!”   法宗青年嗤道:“你有心吗?有心的人拍了才会痛!”   可说完了还是主动伸手去拉黄衣青年,只不过又用力过大,捏得黄衣青年好一阵抱怨。   “这俩算是朋友?”练朱弦有点不太敢下定论。   “……”凤章君摇摇头不发表意见。   这时候只听那黄衣青年又开口问道:“欸,你说的那啥啥居,怎么还没到啊?这附近根本就没有大湖啊!”   “是素雪居!”法宗青年没好气地回答他,“你是猪脑子吗?都和你说了那么多遍了!”   黄衣青年反唇相讥:“那么凶干嘛?!我记名字又没用,还不是全程跟着你跑!现在是你不认识路,不是我不认识,别对我撒气啊!”   他们俩还在你一句我一句地对骂着,而这边的练朱弦猛然回想起了什么。   他看向凤章君:“……素雪居,不就是你那侄女儿碧蓉的宅院吗?我记得门口就挂着素雪珠丽这四个字的牌匾。”   “是。”凤章君的眉头已经紧皱起来。还没等练朱弦再多说些什么,他居然自顾自地就从隐蔽处走了出去。   黄衣和黑衣二人听见了脚步声,立刻朝这边望过来,不约而同地露出了惊愕神色。   “凤……凤章君!!”那黑衣的法宗青年第一眼就认出了来者何人,几乎愣在了原地。   而那黄衣青年的注意点却是紧跟着凤章君跑出来的练朱弦。   “哇……”   他发出了极为浮夸的惊呼声,“这位美人,究竟是你生得太过美丽,还是我在前世曾经见过你?”   “?”练朱弦顿时僵在了半路上。   黑衣青年虽然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凤章君,却同时伸手给了黄衣青年一记通背拳。   黄衣青年“哎呦”一声,眼看着又要跌倒在地,只见小径尽头突然走过来了一队提着油灯,握着银剑的巫女,俱是个子高大、戎衣在身,看起来就非常不好惹。   原本面面相觑的四个人,顿时又变得无比默契,几乎是一瞬间就全都躲藏到了树林里。   一直等到那群形似鬼魅的巡逻巫女走远之后,练朱弦一手推开了黄衣青年故作不经意放在自己腰上的毛爪。   紧接着黑衣青年顺势又补了他一个肘击。   无视黄衣青年的哀叫,凤章君看向黑衣青年:“你们是何人?”   “我是……”黑衣青年看向凤章君的眼神里带着三分紧张、四五分激动,余下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但显然都不是恶意。   见他吞吞吐吐的,黄衣青年冷不丁地就顺嘴道:“他姓李,叫李天权。”   李天权?练朱弦表示毫无印象,再看看凤章君,也面无表情。   见他俩无动于衷,黄衣青年瞪大了眼睛,竟比那李天权本人更加失望:“都是姓李的诶!大焱国姓欸!凤章君,你难道不觉得他和你长得很像吗?”   他这一说,练朱弦立刻两边看了看。摸着良心说,凤章君与李天权二者之前,除了都是男人,而且长得都挺英俊之外,似乎也没有别的什么相似之处了。   凤章君的英俊潇洒成熟伟岸自是毋庸赘言;至于这李天权,俊朗利落倒是不差,却显然是个愣头青,说锐气也好、躁气也罢,总归气势不足,还有待磨炼。   若说相似,倒还要属春梧与凤章这对表兄弟。不,就连春梧君或许都比不上凤章君的贵气。   不过话又说回来,既然黄衣青年都这么发话了,那估计这李天权与凤章君的确应当是有些关系的。加之他们也要赶去素雪居,说不定还真扯得上大焱皇室。   思及至此,练朱弦试探着向凤章君问道:“这是……你外甥?”   “我没那么多亲戚。”凤章君简单粗暴。   听见这句话,李天权原本按捺着期待的眼神陡然僵住了,仿佛一星火种慢慢地黯淡下来。就连旁观的黄衣青年都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   不过凤章君还有话要说:“我听闻自从当年宦官一系失势之后,法宗督主一座空缺百年。可最近这些年,又有外戚势力介入其中。而且推拱了一位宗室少年担任督主候选,莫不就是你?”   “……是。”   李天权的表情已经完全沉淀下来,看上去反倒成熟了一些:“我不喜欢‘外戚’这个词——如果所有官吏都是为国为民,那出身派系又有什么意义?”   从他的神态和谈吐来看,这一番话的确出自真心。然而却只换来了凤章君的寥寥两个字:“幼稚。”   李天权的脸顿时涨得通红。不过赶在他失态之前,黄衣青年陡然上前一步,拦到了练朱弦和凤章君面前。   “道不同不相为谋。二位,告辞告辞。”   说完,他拱一拱手,便抓着李天权就往树林外走。   那李天权刚才还对他拳打脚踢的,此刻倒也并不反抗,就这么跟着走出了十四五步。   就在练朱弦犹豫着应不应该追上去问问黄衣青年姓甚名谁的时候,却见那两人突然又停下了脚步。   再一看,只见林子外的不远处,黑压压走来了一大片巡夜巫女。   片刻之后,四个人又在附近唯一的一处灌木丛后面聚首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黄衣:大家好,我是小黄衣,我的名字还没登场,但没关系你们可以先爱上我!   小黑衣:大家好,我是李天权。虽然天权星是北斗七星中最黯淡的那一颗,但相信我一定会努力让你们看见我的光芒!   小黄衣:偷偷告诉你们,小黑是凤章君的头号粉丝唷!   练朱弦:那惨了,凤章君好像并不喜欢他。   小黑衣:沮丧.jpg   小黄衣:小黑衣不开心,我也不高兴。美人兄,求抱抱!   凤章君:哪里来的两只小野鸡,竟然抢我和阿蜒的戏份!   何天巳:谁叫我? 第38章 白学现场   “你不是说西仙源的巫女个个都手无缚鸡之力、出入需人护卫的吗?怎么还有会武功的?”   趁着藏身在灌木丛后头的空歇,练朱弦小声问凤章君。   “……你说她们啊,那叫内卫。”作回应的却是挤在他身旁的黄衣青年,“我们东仙源没事可不能随便进到西仙源里头来。再说了,这门派里头也总还需要一些监督风纪、执行法度的人手不是吗?别看她们那么凶悍,一个个可都是大美人……”   他的话还没说完,贴在练朱弦后腰上的手倒是被人给拽了下来。   “你师父没教过你,别碰五仙教的人。”拽手的是面无表情的凤章君。   黄衣青年看了一眼凤章君,一副想怼又怕打不过对方的表情,突然又歪脑筋一动,重新转向了练朱弦这边。   “我跟你说,这是中原的偏见!”他压低了声音道,“我有个朋友是押镖的,他说自家的镖车被你们救过好多次。你们绝对是好人,我相信你们!”   “……”   不知是那张和阿晴一模一样的面孔,还是这一番讨好起了作用,练朱弦突然觉得这个偶尔毛手毛脚的家伙并没有那么惹人讨厌。   “你叫什么名字。”他反问黄衣青年。   青年爽快道:“我?我叫燕英,你叫我阿英就好了。”   阿英,阿阴……居然连名字都能够跟阿晴对应起来?练朱弦莫名觉得有些好笑,忍不住勾了勾嘴角。   燕英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情绪,立刻趁机追问:“美人兄弟,你叫什……”   他话音未落,只见分别站在最左和最右两端的两个男人同时投来了嫌弃的目光。   “收声。”   “闭嘴!”   燕英默默拽着练朱弦的胳膊躲到了后头。凤章君与李天权对视一眼,又迅速地挪开了目光。   此时此刻,就在他们四人藏身的灌木丛前方、不算太远的小道上,菌集着四五十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巫女。   她们破破烂烂的白色长裙在夜风里飘荡着,细长如同鹰爪的手里擎着风灯,照出一张张干尸般的青紫色面庞。什么绝色姿容、出尘气质,此时此刻不过只是一张皱缩的表皮,包裹着一个骷髅。   “她们不是冲着我们来的。”四人之中,凤章君率先做出了判定。   并不是他有心灵感应或者未卜先知的能力,而是因为眼前的这些巫女们还押送着另一批人——居然同样也是十几个衣衫褴褛、不似人形的巫女。   “内讧?”燕英诧异道,“这不都是一样的怪物吗?难道还拉帮结派?”   “恐怕不一样。这女的我见过,刚才在雪地里跳舞。”练朱弦首先指着一名被押的巫女,接着又指向另外几位:“她,对着月亮唱戏。还有她——那个满身滴水的,刚才跳进池塘里的就是她。”   “我的天呐,这都分得清楚,美人兄弟你眼神未免也太好了吧。”燕英毫不吝惜自己的恭维,“番薯和地瓜在你眼里应该也有很大的区别吧。”   并没有人搭理他拙劣的笑话。   凤章君替练朱弦做出了总结:“这些被押送的巫女,应该都没有攻击性,而是沉溺在自己的世界里。”   从刚开始就处于无言别扭状态的李天权也终于跟了一句:“可是那些内卫却对我们有敌意,很难应付。”   燕英点头附和:“是啊,毕竟不知她们是死是活,我们也不能随随便便伤人性命。”   “再等等。”凤章君不知不觉地就做了主。   于是四个人依旧按兵不动继续观察。   只见那些被押送的巫女或低声饮泣、或惊惶挣扎、或吃吃发笑,既诡异又有些可怜。练朱弦的心里莫名升起了一种同情,却也知道目前状况不明,因此并不冲动。   又过了一阵子,这长长一串歪斜怪异的队伍终于循着小路远去了。   燕英戳了戳李天权的胳膊:“你说,她们这是要去哪儿?”   “我怎么知道!”李天权依旧无甚好气,“走了!去素雪居。”   “好的好的,这就走……”   燕英一面连连点头,一边迅速朝着练朱弦挤眉弄眼。练朱弦居然瞬间就读懂了燕英的意思。   按照原先的计划,安顿好五个小丫头之后,凤章君的下一个目的地也是素雪居。况且如今他们四人都被困在这个倒错的天地里,更应该彼此协作而非较劲——就算真有什么恩怨,出去再算也不迟。   在脑中做完以上全部这些考量,只用了短短一瞬间。回过神来的练朱弦飞快地往凤章君身上扫了一眼,突然主动过去牵住了他的手。   “我们刚好也要去素雪居。”他对燕英说道,“不如同路。”   燕英顿时乐道:“那就一起一起。”说完再去看那李天权,恰恰好看见他匆匆扭过头去、装作一无所知的一瞬间。   练朱弦突然又有点明白了——这个愣头青若是再多活几十年,说不定还真会有一点点凤章君的影子。   此刻,燕英已经紧走几步追赶李天权去了。只剩下练朱弦依旧在原地抓着凤章君的手。   场面看起来有点尴尬,其实练朱弦的心里却有点暗暗得意。   聪明如凤章君,肯定明白自己横插这一手是为了做和事佬。可他却未必、或是根本不会猜到,自己主动拉他的手,还有一份无法言说的私心。   他刚想到这里,突然感觉到手掌一紧。   “还愣着干什么。”凤章君隔着两层手套捏了捏他的手掌,“走了。”   ———   此处距离湖心的素雪居其实已经不远,之前李天权是因为不熟悉地形,所以才兜兜转转了好一阵。此刻有了凤章君带路,四个人只需偶尔绕开几处有内卫巡守的地区,很快就通过了九曲桥,来到了湖心那一株巨大的梨花树下。   “我记得刚才门槛这儿有个小姑娘。”练朱弦指着素雪居的门槛,那个装花瓣的花篮还落在原地。   “……”凤章君正准备说话,忽听门内有人厉声尖叫,分明是个女孩的声音。   一定是那个小姑娘!   练朱弦心里一突,只见李天权和燕英已经箭步冲进了门槛。   他和凤章君二人紧随其后,一眼就看见梨花树下站着一个鬼魅似的巫女,正伸出鹰爪般的双手,死死掐着小姑娘的脖子。   李天权与燕英立刻上去将巫女制伏,练朱弦则将女孩一把抱到远处,放在石桌上帮她拍背顺气。   女孩不停地咳嗽着,眼泪汪汪,甚是可怜。不过,与那些鬼魅一般的成年巫女不同,她的容貌依旧是粉雕玉琢、十分可爱。   说起来,刚才那五个女童也是如此,不仅神智清醒,而且容貌没有发生改变。   这里面肯定有些什么理由……   练朱弦正思忖间,只听见耳边传来了燕英的一声哀叫。   他扭过看去,恰好看到那个巫女——想必应该正是凤章君的外甥女碧蓉郡主,从梨树上掰下一小截枯枝,狠狠地戳进了燕英的胳膊!   猝不及防,燕英疼得一个趔趄。而李天权发现燕英受伤,也下意识地将注意力转向了他的身上。   两个人这一松懈,那巫女碧蓉顿时挣脱出来,再度朝着女孩这边飞奔而来。   凤章君伸手想去阻拦,却已是迟了一步。只见碧蓉转眼就扑到了石桌前,却并不是冲着女孩,而是一下子扑到了练朱弦的身上。   “羽真恭……羽真恭!!!”   她大张着干瘪的嘴唇,沙哑的声音仿佛来自于幽暗绝望的地底深处。可那语气却又如此急切、热烈而哀怨,分明又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类,一个被巨大的狂喜和悲恸双重折磨着的女人!   练朱弦被她那双枯瘦的手臂死死地圈住了脖颈。而那颗头发蓬乱、珠钗歪斜、容貌枯槁的头颅则凑到了他的面前。   此情此景,他原本是应当感到惊怖、反感乃至于厌恶的。可在此之前,他却不经意地与碧蓉对上了眼神。   与这一路上见过的其他巫女不同,碧蓉眼中虽然同样罩着一层白翳,可是此时此刻,这层白翳之下却隐隐约约地有眸光流转——就像是春寒料峭的冰层之下有银鱼闪烁。又像是隔着蒙蒙烟雨,遥望着风中摇曳的梨花。   这一瞬间,练朱弦不禁看得有些痴了,丝毫没提防到碧蓉突然冲他俯身下来,一口咬住了他的嘴唇!   ——   快到看不清周遭的反应,练朱弦只觉得脑袋里“嗡嗡”作响,眼前一黑紧接着又一亮,一股浓郁的旃檀香气突然扑面而来。   他突然看见了一双与自己颇有几分相似的萤绿眼眸。   那是一个高大健壮的男子,黑卷发、高鼻深目、肤色白皙、还有一双深邃的绿色眼眸。他显然是一名胡人,却穿着汉人装束,正牵着一匹白马,站在垂枝桃花树下。   他所站立之处是一座大焱风格的豪华宅邸之外。鸦翅般飞翘的门檐下方,朱漆大门缓缓开启,走出来几位侍女簇拥着的贵族少女。   少女虽是大焱长相,却穿着一身胡服,头戴白纱锥帽,一派青春灵动的美艳。   胡人见了少女,立刻上前拱手长揖,并双手将马缰呈上,随即他一甩袍襕,竟干脆利落地跪在马前,甘心充做少女的上马蹬。   只那少女嫣然一笑,轻盈跃上马背,径直缓缓前行。而那胡人转身也骑来了一匹高头黑马,与其他一众随从不紧不慢地跟上。   春雨绵绵,润如酥酒,正是游春好时节。   练朱弦才刚看到这里,突然间身体猛地一晃。   他本能地稳住平衡,低头抬头之间,眼前春景突然变成了一片血色斜阳,暮光之下坟冢累累、白骨幢幢。   寒鸦缩在枯树洞里发出刺耳的嚣叫。却抵不过一个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喊。   “羽真恭……羽真恭!!!”   在那里、就在练朱弦前方不足十步之遥的乱葬岗上,一个女人正跪在地上濒死般地哀嚎着。   在她面前的坟山之上,歪歪斜斜地插着一根血迹斑斑的木桩,桩顶上赫然插着一颗黑发的人头,荧绿色的眼眸表面已经凝上了一层白翳。   沿着头颅往下看,只见那脖颈之下竟还拖着一条红白色的颈椎,连着鸟笼似的肋骨、关着一颗血淋淋的心脏,可那笼中之鸟却早已不再跳动。   练朱弦默默地倒吸了一口凉气,突然间,有一股巨大的悲恸排山倒海般地向着他扑了过来!   “啊————”   他无法忍耐发出了哀叫,就好像不那样做的话,心脏就会因为过于巨大的悲恸与愤懑而瞬间爆裂。可即便如此,黑色的绝望依旧在瞬间填满了他的躯体,将他变成了一具任凭情绪操控的行尸走肉。   随着泪水毫无节制地滑落,外界扭曲得好像水中的墨色。   血阳之下的乱葬岗、哭泣的女子与她面前凌迟的尸体,全都被糅合成为一团晦暗不明的混沌。而这团混沌又再度清浊分离,倏忽间又幻化出了一道熟悉的人影——   竟是凤章君?!   他距离练朱弦仅仅不到半步之遥,明明是如此贴近、甚至暧昧的距离,可他看起来反而比平日更加清圣、威严。   不,那又好像并不是凤章君,不仅没有身着云苍标志性的月白法袍,背上也没有凤阙剑。   不仅如此,他的额头上……竟然还有金色的仙籍印!   他究竟是谁?!   练朱弦悚然一惊,目光不由地低垂下去。于是发现了一桩令他无比错愕的事实——   “凤章君”的手,穿过了他的胸膛!   作者有话要说:  燕英(往嘴里狂塞爆米花):哇塞!外甥女吻了小舅妈!!这么劲爆的吗?   练朱弦(疼,龇牙咧嘴):这不是吻!!!这是咬!!我嘴唇肉都快被咬下来了!!   李天权:这是你的初吻吗?   练朱弦(愣住):……   凤章君:不是。   所有人目光看向凤章君:怎么会?!   凤章君:如果你们认为咬一口也是吻的话,那么阿蜒的初吻7岁那年就给我了。   燕英:你们那一届的小朋友,这么厉害的嘛?   练朱弦:都说了那都不是吻!!不是!!!   凤章君:不是的话,那我将在今天夺走阿蜒的初吻。   李天权(默默心想,不愧是凤章君,接个吻都做出如此霸气的预告) 第39章 情人泪   胸口被手臂贯穿的感觉是怎么样的,练朱弦说不出来。   因为此时此刻,他并没有感到任何的疼痛。就像进入了香窥状态,旁观着一场很久很久之前发生的故事。   然而与香窥不同的是,他能够感受到巨大的悲伤正在碾压、贯穿、折磨着自己。还有那心脏位置上传过来的,无法再被填补的巨大空洞。   这究竟是碧蓉巫女歇斯底里的悲痛;还是被“凤章君”所贯穿的自己,心底里最深切的哀伤?   他说不清楚,头脑中一团乱麻。   “……阿蜒!”   好像有人在耳边呼唤他。   “阿蜒!!”   那声音愈发地急切了。   练朱弦张嘴想要回应,却突然发现自己喘不过气来。在窒息的痛苦中,他双手用力掐住脖颈,挣扎摇晃了两下,朝向后方倒去。   下一瞬间,他的后背抵上了一个温暖坚实的怀抱。   也就在同一刻,窒息感停止了。练朱弦艰难地吸入一大口粗气,挺身逃离了噩梦的掌控。   血色幻象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灰蒙蒙的雪色天空,以及那株繁茂盛开的巨大梨花树。   随着视线的进一步扩大,他发现自己正半躺在地上,依偎在凤章君怀里。   额上没有仙籍印——这一次,是真正的凤章君。   幻境虽已逝去,可无论是有情人的骨骸、哭泣的美人,甚或是穿过练朱弦心口的那只手,都依旧残留在练朱弦的脑海之中。   世间动情而又神伤之事,不过是骄阳邀薤露,风雪恋梨花。红颜伴孤冢,春闺梦亡人。   练朱弦缓缓朝着凤章君看去,刚抬了抬眼睫,又掉下一滴泪珠,划过眼角的朱砂痣,滴落在凤章君的手套上。   “没事罢?”凤章君替他将泪痕拭去,动作轻柔。   “……没。”   练朱弦一时也不知应该说些什么,只能摇头。   突然有个声音利落地插了进来:“你刚才怎么了?怎么突然又哭又叫的?”   说话人长着一张和阿晴一模一样的脸,练朱弦愣了愣才回想起这应该是刚刚结识不久的东仙源弟子燕英。   与此同时,更远些的地方,那个名叫李天权的法宗弟子正扶着碧蓉巫女靠到屋檐下的台阶上。女人仿佛是被施了什么催眠的咒术,勉强安静下来。刚才那位被掐的女童也坐在一旁,怯生生地看着众人。   燕英还在絮絮叨叨地追问“怎么回事”,练朱弦脑袋晕涨,勉强回忆道:“刚才,我仿佛窥视到了一点碧蓉……碧蓉郡主的记忆,还与她发生了通感……你们听到我发出的哀恸声,应该都是她内心的切身感受。”   “通感?竟然还有这种事?!”燕英追问,“那你究竟看见什么了?”   “那是碧蓉的个人私隐。”凤章君沉声打断他,“外人何必探究。”   “别问了。”李天权也难得同意了凤章君的意见,“不关你的事。”   “不问就不问,我也没那么八卦。”燕英努努嘴,伸手去扶练朱弦起身,目光又突然定在了练朱弦的脸上,不怀好意地笑了一笑。   “你这里……”他指了指自己的嘴唇。   “什么?”练朱弦不理解,却也伸手碰了碰自己的同一个位置,“嘶——!!”   他这才觉察到嘴唇上竟被咬了一道口子,血倒已经止住了,只是肿起来又痒又疼。仔细回想一下,应该是刚才碧蓉扑上来咬破的。   “解药!!”他惊呼一声,赶紧要从乾坤囊里取血毒的解药来给碧蓉姑娘。却发现乾坤囊已经不在自己腰间。   “我刚才已经取来给她吃了。”凤章君指了指一旁桌上的小药囊,“上次见你用过,便记住了。”   这时候燕英又揶揄起来:“喂,我说那该不会是你的初吻吧?”   “……”这倒是把练朱弦问了一个怔忡。   刚才碧蓉姑娘多半是看见了他的绿色眼眸,恍惚之中将他当成了那位名叫“羽真恭”的情郎。如此一来,她这狠狠的一咬,多半应该算是一个过了火的亲吻罢。   想到这里,练朱弦顿时有些头疼,一手捂住了脸颊。   "欸,不是吧?”燕英诧异道,“真是你初吻?!”   “当然……当然不是!”练朱弦开头有些犹豫,后面却是斩钉截铁。   他并没有撒谎,只不过是迅速说服了自己,把一百多年前的那次溺水急救当做第一次与凤章君的亲密接触罢了。   说完这句话,他几乎是立刻就去偷看凤章君。   正巧凤章君也低头看着他。两个人的眼神碰在了一起,一个温热发痒,而另一个却仿佛有点……冷漠。   练朱弦正在咀嚼着凤章君的这个眼神,突然听见远处的李天权发话了。   “你们不奇怪么?为什么同样身处于幻境之中,我们无事、小姑娘也无事,但是那些成年的巫女们却成了这种鬼样子。”   “当然奇怪啊。”燕英赶紧接住他的话茬,“而且就算成年巫女也分成两派,一派会主动攻击我们,而另一派则像这位碧蓉姑娘一样。”   “我想我可能知道原因。”练朱弦已经缓过神来,他起身走到碧蓉与那女童身旁,同时抬起了二人的左手。   眼前,碧蓉的左手小指上戴着银色指套,而女童五指俱全,显然尚未进行正式的入教仪式。   “燃指供奉。”凤章君沉吟。   “没错,刚才我们救出的五个孩子,也都是五指俱全的。”练朱弦道,“而那些巫女就是要将她们捉去神女堂里,执行燃指供奉的仪式。”   “所以问题就出在燃指上面。”李天权寻思,“难道有什么猫腻?”   他这一说,燕英的表情就变得有些古怪起来。一副想说什么又有所犹豫的模样。   李天权见状,立刻走到他身旁,推了他一把:“别藏着掖着了,有话快说!”   “首先声明,我可不是那种喜欢乱嚼舌根子的人啊!”燕英显然认为自己接下来的话有些不妥,“以前听一位跟巫女关系挺好的师姐提起过,她无意中看见过一位新入籍巫女的断指。断处伤口平整,而且根本就没有过灼烧的痕迹,所以……”   “所以手指很可能不是被烧掉的,”李天权抓住了重点,“而是被人割了下来!”   燕英像是怕他武断,赶紧又往回找补:“但是创口齐整也有可能是事后处理,没有灼伤那就是抹了仙药,也没什么稀奇的。”   可是显然并没有人理会他。   练朱弦顺着刚才的思路往下梳理:“如果割掉的手指没有被销毁,而是被刻意收集起来,那简直就是最好的巫术道具。光是五仙教,就有十多种能够让手指的主人乖乖听令的办法。”   当他说出这句话之后,气氛突然间诡异地凝滞了下来——在场的都是聪明人,聪明人可以从一片树叶里窥见整个秋天。   沉默之后,再度开口的人是凤章君:“所以,这些手指现在最有可能在什么地方。”   “谁是西仙源的总管?”练朱弦的问题更有指向性,“除了昏睡的神女结香之外,谁才是西仙源真正管事的人?”   “是大司命!”燕英回答道,“他是西仙源的主祭,也是西仙源内唯一的一个男人……额,也有人说他早就已经修炼成了混元之体,没有阴阳雌雄之分……哎呀,反正这不是重点!”   凤章君补充:“这位大司命辈分极高、修为深厚、早已是登仙之体,却以‘传达天命’为由留在人间,平日里也是深居简出,从不参与中原修真界的日常俗务。”   “没有登仙的仙人吗?”练朱弦若有所思,“西仙源如今变成这样,他的嫌疑的确最大。”   “那咱们还等什么?找他去啊!”燕英摩拳擦掌,“反正也没别的线索,不如死马当活马医了!我记得大司命的居住应该是在……”   “就是之前我们遇见的那队巫女前往的方向。”凤章君道,“那条路的尽头,就是水月宫。”   ——   事情既然有了头绪,自当加紧解决。凤章君将外甥女碧蓉扶回到屋内的床榻上,又拜托练朱弦对碧蓉也施以深度催眠的药粉,以避免她突然醒来伤及无辜。然后嘱咐小侍女好生把门关好,无论外头有什么动静,都不要开门。   众人又在院门及地面上画了几道符咒法阵,便匆匆离开了素雪居,沿着刚才的道路往水月宫而去。   李天权与燕英都是急性子,脚程稍快走在了前面;练朱弦依旧不紧不慢地跟着凤章君,相较之下二人倒是有点儿成年人稳重的姿态。   走着走着,凤章君也没回头,却突然问了一句:“你刚才为何哭泣。”   “我?”   练朱弦脑海中旋即又浮现出了那个带着仙籍印的凤章君,默默地打了一个寒噤:“我在幻觉之中看见了那个名叫羽真恭的胡人被凌迟处死,碧蓉郡主悲痛欲绝的情绪传到了我的身上。”   这个答案刚才已经说过,他并不确定凤章君是想再听一次。可贸贸然地说出“我看见你杀了我”这种话,显然更加不切实际,练朱弦选择保留。   凤章君对于他的回答报以短暂的沉默,再开口时反倒是毫无保留。   “羽真恭是碧蓉未嫁之时结识的一名胡人,彼此暗许终身。可天子却将她许婚给了宰相之子。碧蓉一心抵抗,甚至想过逃出京城,却都以失败告终。可即便是被迫成亲之后,她依旧不让驸马接近。如此僵持数月,当她第二次谋划私奔之时,却被个丫鬟告密给了驸马。驸马派人去胡寺将羽真恭拿下,呈报于天子,天子下令将羽真恭凌迟处死。”   说到这里,凤章君停顿下来,轻声叹息。   “我听说……行刑当日,碧蓉不顾一切地冲出宅邸,一路策马奔驰,却只来得看见羽真恭凌迟之后的遗体……她便因这过于巨大的打击而一病不起。天子得知,干脆与那法宗国师商议,将她送到西仙源来将养。数月之后,她的身体果然逐渐康复,却变成了一副凉薄寡淡的性子,仿佛看破了红尘,一心要问道求仙。”   原来幻境中的场面,竟然还有如此这般的前因后果。   练朱弦一边怜惜碧蓉郡主的遭遇,一边却又默默庆幸凤章君不拿自己当外人,可嘴上却反问:“你不是说了,这是她的私隐么?”   凤章君回道:“你都已经看过她的记忆了,若是胡乱猜想后果前因,岂不是更糟。”   “倒也是。”看得出他心情不佳,练朱弦并不与他抬杠,“你放心,我已经知道她的苦衷了。”   凤章君点点头,又将目光投向前方的道路:“碧蓉是我的亲人,可我却无法在她最无助之时予她一臂之力……甚至还以为身在西仙源的她,终于找到了内心的平静。现在想来真是讽刺。”   凤章君难得一口气说出这许多话,甚至表露出了一点心迹,练朱弦本该感觉开心——然而此刻,他的心里反倒沉甸甸的,满怀着对于凤章君的关心与在乎。   “身在此山之中,即便是站在山巅,也无法窥见山的全貌。若不是出了眼下这件事,又有谁能想到西仙源还有如此不堪的隐秘……再者,也是你自己说过,人间数月,只不过是你我闭关修行的弹指一瞬。有些事是天意要你错过,你也不要过于自责了。”   他说的这一番话,无外乎是想要开导凤章君。却没料到反而勾起了对方的另一番心事。   “天意……”   凤章君咀嚼着这两个字,同时抬起头来看着阴沉苍白的雪色天空。   “我也很想知道,所谓的天意,到底指的是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凤章君:听阿蜒说不是初吻,我生气了!   练朱弦:是初吻你也气,不是初吻你也气,你是属河豚的对不对?   碧蓉:舅舅,你别气了,我真是一时糊涂……要不,我让羽真恭也咬你一口?   练朱弦:不同意!!!!   ——   大司命:大家好我是本作唯一的阴阳人,名字来自于楚辞九歌,希望大家能支持我!   ——   燃指供奉的灵感来自于普陀山“染指礼佛”的旧习,这个残酷的行为已经被革除了,并且竖碑为记。   ——   碧蓉的经历脱胎自高阳公主的民间传说,羽真恭的原型是被腰斩的辩机和尚   ——   练朱弦与凤章君的确有前世旧情,是个契机,但不是重点,正篇还是主要讲他们这辈子的事。不会有这辈子算上辈子的账这种情结。   即便是在修仙的世界里,人死了记忆很快也会归零,所以一定要在活着的时候好好珍惜眼前人啊~ 第40章 镜花水月   雪国明月夜。   深入西仙源的一行四人,悄无声息地行走在苍白雪光与黑色树影交织的梦魇里。   脚下的白玉道路随着地势缓缓抬升,前方紫黑色的树林高处,浮现出一片灰白色的建筑物轮廓。   那或许是一座依着山势修筑的宫殿,也可能是如山一般宏伟的宫殿本身。它背依着一轮硕大明月,光是远远望去就足以摄人心魄。   “那里就是水月宫。”凤章君为从未来过西仙源的练朱弦解释,“大司命就在那里。”   这时候,自告奋勇前去探路的燕英折返归来,也带回了一则众人意料之中的消息——刚才那些抓人的、以及被抓走的巫女们,如今全都菌集在了水月宫前的广场上,仿佛在准备听候大司命的发落。   可是广场之上却找不到大司命的踪影。   “人应该躲在水月宫里。”   同燕英一道进退的李天权道出了自己的推测:“但如果要进入水月宫,就必须与守在外头的这些巫女正面遭遇,麻烦。”   “大概多少人。”凤章君问。   燕英答:“两三百。”   凤章君又看向练朱弦:“你的催眠药粉还剩多少?”   “至多二十人份,不够。”练朱弦提出另一个建议,“或许可以沿着广场边缘前进,走一条不引起对方注意的路线。”   “不可能。”凤章君却摇头:“水月宫高台之上还有四座阙楼,即便是我也没有通过的许可。弩箭对你我不算什么,然而一旦那些巫女追着我们从广场上了高台,必将成为箭下亡魂。”   “所以当务之急是首先引开那群巫女。”燕英突然扬了扬嗓门,“那就交给我和天权去办好了!”   李天权不同意:“为什么是我们?!”   “当然必须是我们啊。”燕英好言好语地分析给他听,“如果这件事背后果真是大司命在捣鬼,那么就算你跟我两个人顺利通过了广场和阙楼、进入水月宫,成功制伏大司命的可能性又有多少?你和我,还有凤章君和美人兄弟,你觉得谁的赢面更大?”   “……”答案显而易见,李天权却并不情愿,因此皱眉不语。   燕英也不勉强他,依旧轻快地笑了笑:“算了算了,反正这种小事情我自己一个人也能行。就不劳烦您老陪同了。”   说到这里,他又看向凤章君:“不知我的建议如何?”   凤章君正色道:“你手臂的伤?”   “那点儿小伤,不碍事不碍事。”燕英笑着甩了甩胳膊,“行走江湖的,若连这点小伤都受不了那哪儿行,快些定夺吧!”   凤章君又看向练朱弦:“你说?”   练朱弦点头:“我没问题。”   “他当然是没问题喽!”燕英又插话进来,“我听说,五仙教虽然没有神行千里的本领,可寻常的轻功提纵之术却是非常了得。什么什么踏雪无痕、踏叶飞花统统不在话下,据说还可以点水而行,身轻如燕!”   “没那么夸张。”练朱弦被他吹捧得不好意思起来,“不过近百年来,五仙教的确在轻功方面颇有心得。凤章君若是信任,不妨待会儿通过广场以及阙楼之时,随我一起行动。”   “也好。”凤章君点头。   简单商议完了对策,四人便继续沿着道路前进。又翻过一座微微隆起的雪丘,只见前方视野豁然开朗——银蓝色的月下雪原中,一座恢弘宫殿披挂着月光,巍峨屹立。堂下的广场上人影密布,灯火点点,透出一股无言的紧张。   “那么我就先去钓鱼了。”   燕英同凤章君打了个招呼,起身就要往广场那边走。后头却突然多了一个跟屁虫。   “唷,刚才是谁不不想干来着的?”他笑着打量依旧一脸不爽的李天权。   “少废话!”李天权对燕英还是不假辞色,“是我把你约出来的,我要对你负责!”   说罢,他也不管燕英什么反应,加紧两步,逃到前面去了。   “……原来法宗也有这么好懂的人。”看着他俩远去的背影,练朱弦不禁感叹,“他们两个到底是什么关系。”   “是孽缘罢。”凤章君答道。   ——   转眼间,燕飞与李天权已经离开了雪坡。又过不一会儿,只见广场边缘亮起了一金一玄两道剑气。而后,广场上那些明明暗暗的灯烛之光立刻开始朝着剑气的方向移动,宛若银河流转,美丽而又恐怖。   “准好了么?我们要走了。”练朱弦轻声询问,同时伸出手来。   凤章君点了点头,握住了练朱弦的手。   就在两人十指紧扣的同时,练朱弦又露出了那种自信而又从容的笑意,紧接着足尖轻点,竟已飞身而起。   凤章君只觉得身体也随之一轻,被练朱弦拽着跃向半空。二人先是在雪坡旁的松树之上借力,朝着雪坡底部俯冲。及至到了坡底,练朱弦抽出腰间软剑扬起雪尘,随后一路踏飞雪而行,转眼间便接近了那水月宫前的广场。   燕英的计策果然有效——那些对人存有敌意的巫女已经全部被他和李天权挑衅跑了;余下那些痴痴傻傻的,并不会对外界做出什么反应。在月华之下,倒更像是一片枯败的老树林。   即便如此,练朱弦依旧不敢掉以轻心。他一手紧紧拽住凤章君,脚步不停,只轻轻几跃就离开了人群,来到了通往水月宫高台的台阶前。   这时,他听见凤章君在耳边叮嘱道:“待会儿上了高台,你只顾往前,将阙楼交给我。”   没有二话,练朱弦果断地交托出了自己的信任。   二人一口气跃上三十级石阶,只见前方高台之上,四座白玉阙楼森然伫立,楼上的弩机已然对准了台阶的方向。   半空中惊弦之声乍起!   又是一个腾身,练朱弦发现左右两侧各有一枚箭矢正在朝他们射来。箭身通体透明,在月华之下若隐若现,竟如隐形一般。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周遭亮起一道金光,凤阙剑影呼啸而至。两枝箭矢尚未来得及近身,便已化为星屑玉末,灰飞烟灭。   “继续。”凤章君的声音镇定如常,“不必顾虑。”   练朱弦亦报之以轻笑:“顾虑?怎么会。”   说话间,二人便如同两羽灵蝶,在四座阙楼密织而成的箭阵之中从容转圜。不过一忽而工夫便成功闯过关卡,站在了水月宫巨大巍峨的宫门下。   确认已经离开阙楼射程,练朱弦终于轻轻落回地面。只见他神色如常,连粗气都不喘一声,反倒含笑看着凤章君:“五仙教的轻功如何?”   “灵活轻便。”凤章君报出这毫无情趣的四个字,“怪不得刚才你能轻易攀上那么高的神女堂柱顶。”   “南诏比那高的树到处都是。”   说着,练朱弦将手中软剑收回腰上。恰巧这时一阵寒风吹过,他顺着风势别过头去,目光顿时凝滞住了。   朝着同一个方向望去,凤章君很快也看见了令人惊讶的风景——   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站在了整座西仙源内地势最高的西北角。从高台眺望出去,冷冽神秘的月色笼罩着白雪皑皑的大地。   所有的树木与建筑全都退缩成了灰白黑三色的凝重剪影,而蓝绿色的湖泊与河流却莹莹地发出神秘亮光。   在那建筑与湖泊的簇拥之处,洁白高耸的神女堂是如此醒目。就像一截断指,静静伫立在惨淡月光之中。   “走吧。”凤章君轻声提醒,“我们去找大司命。”   ——   高耸的水月宫门之内是一条漆黑幽邃的走廊,巨大汉白玉块堆垒起的石墙散发着阵阵寒意。   练朱弦的指尖亮起一星青绿色的磷火,在走动中勉强照亮了周遭极为有限的空间。   “墙上好像有东西。”他将手臂高高抬起,试图辨认那些晦暗难明的事物。   很快,一团明亮百倍的光亮从他背后升起,瞬间照出了走廊两侧墙体的真容。   那是巨大却残破的壁画,不少地方已经斑驳脱落、化为墙角的灰尘,然而那些金箔和宝石碾成的颜料,却穿过了岁月的长河,这一刻依旧闪闪动人。   “这些好像都是上古天地诞生时的传说和神话……”   练朱弦已经看出了端倪——在那一大团绿松石与青金石粉末所描绘的混沌之中,清气上浮、浊气下降,阴阳凝结诞生出了大地、天空与介乎其间的万事万物。   在孔雀石绿的大地上,一座座金箔镶嵌的山峦远近起伏着,蓝铜的河流融汇入大海,海面上翻涌的浪花贴着云母片,熠熠反光。   在这一片壮美山河之中,最初的古神们诞生了。它们是多种生灵的混合体,拥有不定的外形与强大的生命力。在壁画里,它们时而化作一匹头顶繁花的雄壮公鹿,时而却又是浮空翱翔的巨大鲲鱼,于天地之间自在遨游。   突然之间,壁画中出现了“人”。   那些看上去渺小而又孱弱的人类,浑身涂抹着蛤白,在周遭的锦天绣地之中显得格外苍白与无助。   但是画面很快发生了变化——这些苍白色的小人们逐渐穿上了兽皮制作的衣裳、他们在石绿色的大地上建造起了土黄色的房屋,甚至有了朱红色的火焰。   古神开始对人类产生了敌意,最初的战争于焉爆发。斑驳的壁画之中,到处飞溅着朱砂的血色。   又是突然间,古仙诞生了。   他们站立在云母与朱贝镶嵌的五色云端之上,衣袂飘飘,服饰华贵。他们脚下的大地上,人类向着他们顶礼跪拜。而在更远处的群山之间,则是来自于古神的敌视。   壁画里出现了第二次的战争,翠绿的群山变成了一片火海,蓝色的大海则被血水所替代。   这之后很长的一段墙体遭遇雪水侵蚀,画面几乎完全剥落,只能隐隐约约看见一些走兽飞禽,全都朝着同一个方向。   两个人匆匆走过这一段湿水区,只见前方壁画再度清晰起来,描绘得却又是一番战火纷飞的景象。   仙人们踏云而立严阵以待,万般法器在半空中熠熠发光。再看地上,走兽飞禽尽皆化身为妖,簇拥着一人,黑发紫衣,与天上众人遥遥对峙。   “这紫衣人是太素祖师!”练朱弦愕然道,“西仙源内竟也有关于他的壁画?”   凤章君也伸手,遥指着群仙当中为首的那一人:“玉清真王,带领群仙镇压了古神太素与群妖的叛乱,奠定了天地间的秩序,并因此获得了中原各派的普遍崇拜。”   “可我们南诏却是说太素祖师带领着精怪们反抗群仙。”练朱弦提出异议,“也正因此,才使得山精水怪乃至鬼魅亦可行修仙之道。可如今却有不少中原的妖怪竟也将太素当做魔头,岂不可笑?!”   凤章君却道:“一种故事万般评说,这原本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每个人都会基于自身的立场,得出不同的结论。比起真相,更重要的或许是带给后世的影响……继续走罢。”   作者有话要说:  练朱弦:为太素祖师打call!!   凤章君:玉清真王才是王道!!   仙界小报:太素祖师与玉清真王喜结连理。   练朱弦、凤章君:……   论坛热帖:《偶像结婚后,我与对家的毒唯也走到了一起》 第41章 双剑合璧   漫长而又精美的壁画随同走廊一起到了尽头。   推开一对沉重的石门,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座造型奇特的圆形石殿。墙壁上凿刻出大大小小无数神龛,却看不清楚神龛里供奉的是什么;高高低低的油灯悬吊在半空中,却没有哪一盏是被点亮了的。   在那半球形穹顶的中央至高处,留着巨大的圆洞。月光穿过圆洞洒落下来,将整座石殿镀上一层朦胧的银蓝色,也照亮了石殿正中央那一口如海船般巨大的石椁。   觉察不到灵气、杀气或者戾气。凤章君与练朱弦脚步无声,迅速围绕着石椁绕行了一圈,确定石殿内空无一人,甚至也没有更多的出路,仿佛这里就是水月宫唯一的尽头。   但事情显然没有这么简单。   练朱弦同凤章君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即足尖轻点、纵身跃上石椁。   不出所料,椁盖是打开的。里面没有棺木,而是一条幽邃的通道,不知通往何处。   凤章君很快也来到了他的身旁,二人知道别无选择,便低头走进了通道之中。   这是一段几乎平行延伸的甬道,无论地面还是墙壁,全都修砌得宽敞平整,显然从一开始就是水月宫的组成部分。约莫走了一二十步,前面又是一道雕饰精美的石门。推开之后,眼前居然有光。   “这些是……?!”   饶是练朱弦也被眼前这一幕震惊了。   石门后面是一个狭窄却又高挑的空间,像是一座高塔、或者一口古井的底部。开在高处的几扇大窗将透亮的月光投射进来,照出了静静悬浮在半空之中的一大片物体——   成千上百根女人的小指!   那些纤细的、雪白的小指,像是被某种看不见的丝线系着,从高处垂挂下来。远远望去,如同一场凝固了的暴雪,又像是无数细小的白蜡烛。   练朱弦打了一个寒噤,强迫自己不要去联想这些手指背后的故事。   这时候,他听见凤章君低声道:“没有路了。   的确,除去进入这里的那条密道之外,四周围再看不见其他出入口。唯有高处的那几扇窗户,可它们明显通往室外。   大司命那家伙究竟在哪里?   正当练朱弦如此苦恼的时候,他突然感觉到头顶上方的光线变得明亮起来。可抬头望去,他发现那并不是月光。   悬浮在半空中的那些惨白的“蜡烛”,竟然发出了五彩缤纷的亮光,原先阴冷诡谲的昏暗空间顿时成了一片流光溢彩的星云。再仔细看,所有的手指都已在半空中改变了方向,指着同一个地点。   “这里有幻术。”凤章君伸手探了一探那里的墙壁,摸到的是一片虚无。   他立刻比了几个法诀,只见幻象消失,露出了又一个黑森森的洞口。   “我有一个预感。”练朱弦往洞口里看了看,“这里头肯定还有更让人吃惊的东西。”   ——   与之前那段短暂的平行甬道不一样,这次的暗道一路往下蜿蜒,曲折而又幽深,没过多久就离开了水月宫的范围。   凤章君在前,练朱弦殿后,两个人在漆黑逼仄的甬道内前行,周围充斥着阴冷、潮湿和霉变的气味。   不知走了多久,凤章君突然停顿下来。   “闻到什么没有。”他问练朱弦。   “尸臭。”练朱弦十分肯定,“我们来对地方了。”   继续往前走,空气中郁积的尸臭味愈发浓郁起来,直熏得人睁不开眼睛。练朱弦实在受不了,这才从锦囊里摸出了两片香料,一片给了凤章君。   “含在舌头下面。”   凤章君依言照做,只觉得舌底一股清凉迅速向上蔓延,及至到了鼻腔,便化为一股异香将那阵阵尸臭完全遮盖住了,连带着神思也跟着清明起来。   没了尸臭的侵扰,二人继续往前一二十步,只觉得一股浓重浑浊的灵气夹杂着戾气扑面而来。   前面必然有大动静。   果然,甬道尽头是一座地下大厅,那些浓重尸臭的发源地正是这里。只见遍地都是皑皑白骨、交错堆叠着,还有磷火点点、缓慢游移。   而最最令人惊怖嫌恶的,还是大厅中央那一堆难以名状之物。   那仿佛是个活物,却是一条比人还要巨大的虫豸。柔软盘曲的身体堆叠在地上,正陷入沉睡之中。   “……这是个什么鬼?”五仙教对天下毒虫了若指掌,可是练朱弦却从未见过眼前这种怪物。   凤章君自然也不知道答案,可他却知道此刻需要做些什么。   他低声吩咐练朱弦后退两步,凤阙剑随即出鞘,一声铮响直冲那怪虫的头部剁去。   只见寒芒闪过,那虫豸甚至还来不及苏醒,脑袋便应声而落,咕噜噜地掉进了白骨堆里。   或许是死后卸下了劲道,原本紧紧盘曲着的虫身正在缓缓地舒展开。   “……不对!”   练朱弦眼疾手快,一声断喝的同时已经抓住了凤章君的胳膊将他往自己这边一拽。   只见那怪虫的“尾部”突然直立起来,喷出一股浓绿的酸浆,瞬间就将凤章君原先站立的地方腐蚀出了一片白烟。   两人稳住身形,重新站定。练朱弦愕然责备道:“……你刚才怎么切的是它的尾巴?!!”   凤章君理直气壮:“你不也没看出来!”   说完两个人又同时定睛细看,立刻又觉得这件事实在不能够彼此责怪——只见那怪虫此刻正支棱着真正的脑袋,而那竟然也是一个白骨森森的骷髅,刚才混在边上骨头堆里,再明眼的人恐怕也分辨不清楚。   不仅如此,这虫子浑身上下还生着无数只黑白分明的眼睛,眼睛周遭又伸出无数细软触须,在空气中不停地狞动着。   “这虫子太大了,这里周旋不开,被毒液喷到恐怕会有麻烦。”练朱弦提出建议,“你的剑气合适远攻,最好还是把它引到地面上去!”   凤章君表示同意。   可是他们从地底一路蜿蜒而来,少说也穿过了半座西仙源,现在还想带着一条会吐毒的大虫子原路返回,恐怕并没有那么容易。   “我们走那里。”凤章君果断地指了指大厅的另一边。   练朱弦顺着他指点看过去,发现那里的确还有一道门,只是里头漆黑一片,也不知通往何处,抑或还藏着更多这样的怪虫。   可是凤章君的语气坚定,虽然来不及说明原因,但显然绝非信口开河。   所以,练朱弦选择无条件的信任。   “你先过!”   他上前一步,朝着怪虫的头部扬出一把毒粉。   凤章君也不纠结,立刻趁着那怪虫缩身躲避的机会,闪身穿过虫体与石墙间的空隙,顺利抵达对面门边。他刚一站定,凤阙剑便再度出鞘,强劲剑气将怪虫掀得一个趔趄。   练朱弦看准了机会腾身而起,在石墙上借了几次力,也轻轻松松地来到了凤章君的身边。   二人顺利汇合的同时,那怪虫也追着他们猛扑过来,浑身上下数十只眼睛在幽暗中冒着红光。   “走!”   这道门的后面也是一条岩石甬道,可没过多久前方就出现了一道铁门。凤章君一剑将铁门砍断,推着练朱弦继续向前。跑出两步,前方突然有了回声。   练朱弦一时不察,脚下突然踏空。他趔趄了两步才勉强稳住身形,抬起头来的一瞬间恍然大悟——   凤章君刚才的判断果然是有理由的!他们又穿过了一道幻影墙壁,回到了汤池下面的那间密室里!   错不了的,在那巨大锁链上,被砍成两半的怪物尸体依旧垂挂着。从这间密室返回汤池,的确比返回水月宫方便许多。   砍下几道铁链以妨碍怪虫的行动,二人沿着不久前才刚走过一个来回的甬道,迅速返回到了汤池的香浮玉沼楼内。   只见汤池这边也是一片与现实截然不同的景象——水汽倒是不再氤氲弥漫,可是汤池之中却翻滚着殷红的血水,将周遭的雪地也映得一片红光!   地底下突然传来摧枯拉朽的一声巨响,只见那条怪虫已经破地而出。凤章君与练朱弦继续将它一路引出汤池,来到了外面渺渺茫茫的白色雪原之上。   不知不觉中,漫漫长夜仿佛即将过去。月色西斜,而天边则仿佛透露出了一点鱼肚白。   “……你不觉得奇怪吗?”   练朱弦一边警惕着怪虫,一边朝着凤章君大声问道:“燕英他们在这里困了两三天,却好像只过了没多久。可我们才来了没多久,天却好像要亮了!”   凤章君却道:“更怪的东西在我们眼前。”   他所指的是已经逼近到了他们面前的怪虫——才一忽儿工夫没见,它的外貌居然起了变化,与刚才地底下不太一样了。   练朱弦确定这不是自己的错觉:最初遇见这家伙的时候,它的脑袋只是一颗白森森的骷髅;然而此刻,这颗骷髅上竟然铺满了粉红色的肌肉,愈发地恶心。   凤章君比出一个剑诀,凤阙剑冲天而起,又化作剑雨纷纷落下。只见那怪虫扬起一阵雪尘,金色剑影遇见雪尘,竟纷纷消散于无形之中。   “……这虫这么厉害?!”练朱弦诧异。   凤章君显然也有些意外,却并不紧张,抬手又是一道剑气直逼怪虫面门。只见那怪虫飞身滚翻堪堪避过,却将一侧的触须削掉了几根。   不待它缓过神来,凤章君再祭一剑,这次剑气直接砍上虫身,划出偌大一道裂口,虫身之中竟汩汩流出鲜红色的血液来。   那怪虫接连两次吃痛,陡然狂暴起来,一甩断尾,竟令那些雪尘如暗器一般朝着凤章君射来。   凤章君从容后退两步,随手在面前挽了个剑花,就将雪尘统统挡住了。   而与此同时,练朱弦已经如鬼魅一般绕到了怪虫身后,食指一弹,将什么细小毒物从断尾伤口处送进了血肉中。   短短片刻之间,只见那怪虫浑身上下隆起了七八个鼓包,迅速胀大到几乎透明的地步,紧接着一个个炸裂,在雪地里溅出朵朵殷红血花!   眼面前,看似凤章君与练朱弦占据了上风。可谁知那怪虫左右摇晃两下,突然长啸一声,紧接着竟遁地而行,瞬间就消失在了雪地里!   怪虫到哪里去了?!   凤章君留在原地警戒,而练朱弦则立刻紧走两步,腾身跃上汤池香浮玉沼楼三层的屋檐,及目远眺。   “那边!”   他很快就找到了目标——就在雪原与阙楼交接处的雪地上,不知为何布满了黑压压的人影。那条怪虫已经从雪地里钻了出来,冲着人群扑去!   “……是那群巫女!”练朱弦从人群之中辨认出了一抹亮眼的杏黄色,“是燕英和李天权!”   眼下虽然还不知道怪虫为何要袭击那群巫女,但是情况显然紧急,二人立刻朝着那边飞奔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练朱弦:听说封面上的我穿了小秋衣,听说是某人授意的   凤章君:没错,是我要求的   练朱弦:你管那么多?!   凤章君:你的身体只有我能看!只有我能!!   练朱弦:那换你脱光了上封面吧,反正我不介意   说着吹了一声口哨,二十条大尾子太太已经准备好了纸笔准备写真……   ——   pc网页版的文案区新增小天使蝎咂画的中原版阿蜒喔!!!期待大家的投稿!   ——   我真的很想把高塔之中的手指头画出来!!在我的想象中,那些手指是螺旋状下垂的,银白色的如同蜡烛一般。有一种毛骨悚然的、哥特式的美感。   ——   大司命的嘴脸逐渐被揭开了,离退场也不远了……   它应该是本作中目前为止登场的人物里,最让我讨厌的吧,单纯的讨厌   西仙源看上去是个世外桃源,但本质就是剥夺自由的地狱。让主角把这个地狱打得稀巴烂吧! 第42章 凤章君疯了   “喂,你们快来看看…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看着突然从汤池方向奔跑过来的练朱弦与凤章君,燕英瞪大了眼睛,如同盼来了救兵。   仅仅就在不久之前,他和李天权两个人还“带领”着近百名鬼魅一般的西仙源巫女,奔逃在西仙源的阡陌小路之间;可是才刚刚跑出了阙楼,来到雪原上,他们背后的这百来号巫女就突然齐刷刷地停下了脚步,紧接着变成了此时此刻的这般模样——   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过去,有那么一瞬间,练朱弦简直以为雪地上开出了一朵灰黑色的莲。   那是近百名巫女面朝着中心聚拢在一起。她们黑色的长发、灰白的纱裙如同灰黑色的花瓣,将那个极为丑陋与不祥的怪虫一层层地簇拥着、包裹了起来。   “那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李天权一边喘着粗气,一边焦急提问。   “少废话了,快点先砍死它!!!”   练朱弦指着“莲芯”大喝一声,凤章君立刻快步上前,一甩衣袖挥开了五六个巫女。所幸地上覆着厚厚的积雪,倒也不至于造成严重损伤。   只见那些被挥倒在地的巫女们比刚才更加憔悴了,简直就像一层皮囊包裹着的骷髅。再仔细观察,她们的小指断指处大都残留着一截略带血色的怪异“软管”。   练朱弦好奇地触碰了一下,岂料那软管竟如活物一般剧烈抽搐起来。   他顿时就明白了——这些“软管”是触须,那条怪虫身上的触须!!   “那虫子在吸收巫女的精气!砍死它,快,快!!”   在练朱弦一阵紧过一阵的催促下,凤章君迅速接近了“黑莲”的中央。   这才没过多久,那怪虫竟已发生了巨大变异,蜷缩起来结出了厚厚的一层茧壳。   事不宜迟,凤章君立刻举剑欲刺,谁知比他更快一步,茧壳“噼啪”一声裂开道缝隙,只见一道刺眼金光从茧中射出!   凤章君心道“不妙”,迅速收势转身,扑向不远处的练朱弦。并在抱住练朱弦的同时张开护身剑阵,顺便连同燕英和李天权一起笼罩进来。   只见雪原之上金光大炽,瞬间吞没周遭一切景象。光亮之中,皑皑积雪尽皆化为玄冰飞刃,向着四人袭来!   凤章君一手拥着练朱弦,一手将凤阙剑插入雪地。只见剑影呼啸,从最初的四刃变为七刃再变为九刃,彼此穿梭流转之间,交织形成密不透风的护盾,将一切威胁统统阻挡在外!   练朱弦被强按着脑袋,只听得周遭一片狂风呼啸、剑气铮鸣,其间夹杂着冰棱碎裂之声。要说心中全无惊怖显然不可能,可有凤章君维护在旁,所有一切的风险顿时又变得完全微不足道。   两个人便如此紧紧相拥着,又过去好一阵子,漫天喧嚣逐渐退却,金光与漫天的乱雪也停歇了。   凤章君撤下剑阵,练朱弦从他怀里抬起头来,发现周遭的天色已然大亮,附近数十丈范围内的积雪被吹得一干二净,裸露出赤红色的巨大岩体。   而那近百名巫女们全都倒在地上、人事不省。   刚才发光的茧壳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悬浮在半空之中,生着一对巨大的翅膀的诡异怪物。   “幺蛾子?”燕英惊呼,“不对,这张脸……怎么是大司命!!”   此时此刻,除去练朱弦之外的另两个人也看出来了——那怪物的头颅虽然还没有长出毛发,但看五官,的确是一个端庄高贵的美男子。   可是这位“美男子”的身体却与他的美颜有着天壤之别——那依旧是一条硕大的虫躯,只不过已经接近于成虫形态。浑身上下覆满了坚硬的黑色甲胄,闪耀着诡异的蓝绿色光泽。   而之前那条怪虫浑身上下的眼球并没有消失,它们全都转移到了“美男子”那两枚硕大的翅膜之上,还在不停地向着四面八方滚动着,仿佛正在密切监视着整座西仙源。   这究竟是怪物吞噬了大司命,又或者怪物根本就是大司命本身?!   凤章君重新执剑在手,甩出一道剑气吓退大司命,一边扭头吩咐:“你们对付不了他,全部退后!”   “好!那仙君多加小心!”燕英颇有自知之明,立刻拉着李天权退到稍远处,去查看那些倒在地上、不知生死的巫女们。   可是练朱弦却不听指挥。   “我帮你!”他斩钉截铁,“别把五仙教护法不放在眼里!”   现在不是你侬我侬的时候,凤章君不再劝阻,却立刻上前两步,护在练朱弦面前。   只见半空中大司命双翅一掀,一道灰黑气旋朝着二人袭卷而来!   无需出言提醒,二人立刻相携闪躲。凤章君看准了空隙挥出一剑,刃风撞上坚硬虫身,崩起铿锵之音,却未能撼动丝毫!   练朱弦还没来得及失望,只见面前突然又是金光闪动,那翅膜之上的眼球竟反射出如同箭矢一般锐利的光线,朝着他与凤章君纷纷刺来!   无需判断,本能立刻驱策着练朱弦飞身腾跃,一路不停地闪躲着密如骤雨般的光束。那些看似无物的金光落在地上,竟将岩石崩出一个个小坑!   当一波金光箭雨结束之后,练朱弦急忙回头去关心凤章君的状况。这才发现两个人之间已经隔开了二三十步之遥,所幸彼此都安然无恙。   “这样下去太过被动!”他朝着凤章君大声道,“你不是能御剑吗?飞上去把它弄下来啊!”   “……做不到!”凤章君也极为难得地放大了一些声量,“御空之术在西仙源无效!”   正说到这里,只见那大司命又开始振翅。罡猛气劲以崩山裂石之势扑向凤章君,及至近前又一分为三,直取左右与面门而来!   临危不惧,凤章君立刻架起凤阙剑,格开第一道气劲,紧接着又侧身避过右侧来袭,再反手将第三道气劲劈作两半。   须臾之间,三道气劲已被从容化解。然而直到收剑之时,凤章君才觉察到自己的右颊还是遭遇了风刃刮擦,留下一道细细血口。   他伸手将血痕抹去,眼底泛出了一丝不易觉察的黑意。   快到连练朱弦都看不清楚,他反手挥出一剑,依旧是刚才使过的招式,力道却骤然提升了十倍。   只见刚才还坚硬如同甲胄的虫足,此刻竟像是脆弱琉璃一般,应声折断!   又是殷红鲜血落下,那大司命发出一阵野兽般的怪叫,立刻飞向了更高处。紧接着抖了抖翅膜,无数眼球又开始放出金光。   凤章君并不像练朱弦那般跑动躲闪,他直接张开剑阵防御,同时再出一剑,这次削下了大司命的一片翅膜连同四五枚眼睛!   “……凤章君怎么这么强!!”燕英在远处看得心潮澎湃,“我看天上真仙恐怕也不过如此了吧!?”   他本意只是由衷赞叹,可这句话传进凤章君的耳朵里,却冷不丁地扭曲了一句“警告”。   韬光逐薮,含章未曜。重华,你可一定要记住……   来自于久远记忆深处的声音突然浮现在耳边。凤章君闭上眼睛,做了一个深呼吸,迅速钳制住自己蠢蠢欲动的戾气。   不可妄动。   ———   练朱弦的手心里沁出了一层薄汗。   他觉得自己突然有些看不懂眼前的局势了——刚才已经占据了上风的凤章君,突然又开始与天上那只大蛾子僵持起来。明明能够轻松斩断虫脚的凤阙剑也一下子变得“温柔”了,好几次滑过虫身却没造成实质伤害。   莫非是凤章君的体力不支,还是法力有待恢复?   无论答案是哪一种,继续拖延显然对己方不利。练朱弦觉得自己必须尽快出手,助凤章君一臂之力。   他正想到这里,只听远处的燕英又开始大呼小叫:“来了,来了,又来了!!”   顺着燕英所指的方向望去,练朱弦很快也发现阙楼方向上,有一群黑压压的人影正在朝着这边移动着。   应该是水月宫外广场上剩下的那些巫女。也许是大司命此刻的法力增强,将她们也召唤了过来。如果这群巫女也成为了他的饵食,那么接下来的情况必然不堪设想!   必须赶快除掉大司命!   练朱弦立刻将目光转回凤章君那边——或许是为了迎接即将到来的“饕宴”,大司命已经从高空缓缓地降到了距离地面两丈左右的半空,与凤章君以极近的距离互相对峙。   有机会,就是现在!   明明知道自己计划要做的事万分凶险,可练朱弦还是义无反顾地摸出防身匕首,朝凤章君飞奔而去。   ——   身后传来了一阵轻盈而又急促的脚步声,凤章君立刻听出了来者应当是练朱弦。可他还没来得及确认练朱弦的来意,突然间感觉到右侧肩膀一沉。   来者果然是练朱弦,他竟踩着凤章君的右肩,飞身跃起,如灵猫一般扑向半空之中的大司命。只见手中寒芒一闪,竟将匕首稳稳插在了大司命的翅膜之上,然后紧握刀柄,凭借自身体重向下撕裂!   只听一阵筋肉拉扯之声,大司命的右侧翅膜被硬生生地撕开一道三尺来长、直达底部的巨大裂口,巨大虫躯立刻从半空中坠落下来。   成功了!   练朱弦心中好一阵狂喜,却也没忘记自救。他朝着虫身一脚踢蹬,想要借力跳开再平稳落地。   可他却万没料到,那大司命突然从嘴里弹出一条触须,刺中他的侧腹!   猝不及防,练朱弦跟着大司命一起重重摔在了岩石上。侧腹的伤口并不算深,真正糟糕的是落地时的冲击力。   头,有点晕。他艰难地摇晃了两下脑袋,眼前的景物反倒越来越模糊,就连光线也迅速昏暗下去……   ——   看见练朱弦与大司命一同坠落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凤章君的意识里只剩下一片空白。   当他的思维重新开始运作的时候,练朱弦已经瘫软在岩石之上,不省人事。   而那只狰狞的怪物,正拖着残破的翅膜,匍匐在练朱弦的身上,仿佛正在吸食着他的精气。   ……如若忍耐的代价如此高昂,那一味忍耐又有何意义?!   男人手中凤阙剑鸣响,刃风以异常刁钻的角度避开练朱弦的身体,将大司命的触须连同几枚虫足一并斩断。   不待对方喘息,凤章君反手再拍一剑,将大司命推出两三丈之遥,彻底远离了重要之人。   然而危机却远未解除——只听那大司命又是一声长啸,口中射出一道金光。金光所及之处飞沙走石,岩石崩裂之声不绝于耳。   想也不想,凤章君立刻将凤阙剑插向练朱弦身旁的岩体,张开剑阵将他护住,自己则将金光与风暴引向另一个方向。   少顷,金光消失,沙尘却依旧漫天。凤章君突然觉察一阵戾气迎面扑来。他疾速后退两步,摸出一道雷符向前掷去。   只见紫电当空,风沙乱流之探出一张俊雅却又狰狞的面容,连着棕黑色的虫身。   此时此刻,大司命的那两枚翅膜萎缩脱落,却又生出了几对尖锐长脚,轮番戳刺而来。   飞沙走石之中,再看不清楚周遭状况。凤章君把心一横,避过几次攻击,竟闪身贴近到了大司命的虫腹之下、足刺之间。   凤阙剑不能用,他便拽下右手手套,抓住一条正好戳刺过来的虫足,用力一掰!   只听一声脆响,碗口粗细的坚硬虫足瞬间一折为二。而凤章君右手的红色咒印又开始熠熠发光。   折断的虫足跌落在地、不断抽搐,可凤章君并未松手,他继续捏着剩下的半条虫足,扭动拉扯,牵动那甲胄似的外壳发出支离破碎的声响,直到殷红的血水滑落,依旧不松懈分毫。   却在这时,飞沙之外隐隐约约传来了燕英的提醒声——   “小心啊…那些姐姐们…过来了……”   昏暗之中的不远处,有些人影起起伏伏。   是那些巫女,她们还是被召唤过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练朱弦:是的我又负伤了,呵呵   凤章君:是我不对!害你担心了!!   练朱弦:作为坦克,你下次要划水麻烦先吼一声啊……仇恨很容易转移的!   凤章君:我也不想划水的,但是输入太猛烈了,实力就暴露了   练朱弦:实力强不好吗?!   凤章君:不好,实力太强就不能随便玩玩了,得去俱乐部打比赛了   练朱弦:我爸当年就是去俱乐部打比赛,离开家之后再也没有回来…… 第43章 是初吻吗   凤章君与大司命激战正酣,不远处的练朱弦却浑然不觉。   当脑内的晕眩与耳鸣逐渐散去,练朱弦才勉强找回了自己的神志。   就在刚才坠落的时候,他已经摸到了自己侧腹上的伤口。伤势并不严重,甚至未必会影响到接下去的战斗。可真正的麻烦来自于落地时的撞击力——很不幸的,他仰天摔在了光秃秃的岩石上。   现在,虽然身体还动不了,但是练朱弦能感觉出自己依旧躺在地上,身旁既没有大司命的戾气,也没有凤章君的气息。   练朱弦很快意识到这多半意味着自己并没有清醒,而是陷入了大脑内部的意识迷宫。而更进一步推断,自己的肉体此刻恐怕正毫无防备地躺在大司命的魔爪之下,甚至说不定已经被撕成了碎片……   不对……也不对!   本质而言,大司命所在的那个西仙源也并不是现实,而是一场梦境。记得当时,他与凤章君是在神女堂内昏睡过去的,醒后就站在了那个疯狂的世界里。   所以,现在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   心念一起,练朱弦的手脚突然就有了知觉。他立刻睁开眼睛,却陡然发觉自己并不是躺在阙楼外的那片雪坡上。   他沿着大块白玉地砖向前望去,首先看见一个金碧辉煌的底座,雕饰着卷草花枝、镶嵌着珍珠宝石。   继续向上看,是一双纤细的、雪嫩的赤足,脚踝处带着金色的铃钏,在白纱裙摆之下若隐若现。   练朱弦心里一突,迅速抬起头来,正对上一双幻梦迷离的美丽眼眸。   “你终于来了,我等了你很久。”   说话的是那个端坐在宝床上的女人——结香。   在这个世界里,她既不是一尊高大的睡美人、更不是一具狰狞的尸体。她的美丽是如此鲜活、灵动,甚至不需“神女”这样的头衔来做无谓的妆点。   练朱弦正暗自惊叹于她的美丽,却见结香下了宝床,一步步向他走来,将怀里捧着的那样东西交到了他的手里。   正是那樽装饰精美的法华镜。   接住法华镜的同时,练朱弦也接住了结香的一句低语。   “帮帮她们,也帮一帮你们自己……”   练朱弦刚想去问这话是什么意思,抬头却发现结香已如朝露一般,消散得无影无踪了。   镶金坠玉的法华镜依旧沉甸甸地压在练朱弦手上。一想到这是西仙源的至宝,练朱弦难免有些紧张。可他接着又想起了这层华丽金玉之下的本质是一顶头盖骨,却又生出了一股强烈的厌憎。   他接着回忆起凤章君曾经说过,法华镜之所以能够沟通天界与人间,是因为“碗”里装着“天河之水”。   他低头朝“碗”里看去,发现那里面果然盛满了液体,乍看无色透明,细看却又像月光石一般发出极其浅淡的五彩光泽。   这就是“天河水”?   几乎就在疑惑产生的瞬间,碗中的水面开始浮现出影影绰绰的画面。   那是一个个出身仙门抑或贵胄之家的女子,或愁容满面、或惊恐万端、或悲伤欲绝的,都被扭送上一架架幔幕垂垂的雪色油壁车。然后星夜兼程,被送进西仙源这一片洁白虚无的天地之中。   在这里,她们服下“凝神静气”的汤药,被按入香气氤氲的汤池,换上高洁贵重的银纱白裙,然后献出自己的小指与终身。   “滴答——”   练朱弦听见了水声,接着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那些悲伤的往事明明与他无关,然而此时此刻,他竟也陷入到深重的共情之中,无法自拔了。   并不属于练朱弦的泪水,一滴滴地落入法华镜内,下沉又上浮,接着瞬间散开,发出柔和的珠贝光泽。   “帮帮她们,也帮一帮你们自己……”   结香的声音忽然又在耳边响起,练朱弦仿佛明白了什么。   他将手中法镜高高举过头顶,然后以平生最大的气力向地面砸去!   金碗落地,珠飞玉溅。而那满满的一碗泪光,也如同重获自由一般倾泻而出。   刹那之间,练朱弦眼前白光大作,背后却又像是被谁狠狠地推了一把似的,悚然向前摔去。   他本能地伸手想要防御,却抓到了一层厚实的衣料。紧接着天地也突然颠倒过来,他从俯冲变成了仰卧,最终倒进了某人的怀里。   当天旋地转的晕眩感结束后,他勉强睁开眼睛,对上了凤章君难得忧心忡忡的双眸:“你怎么了?”   知道他在担心自己,练朱弦反倒不想令他担忧,便笑了起来:“我不过是撞到了脑袋而已,你是不是以为我要死了?”   “……”凤章君不说话,却往他侧腹的伤口上不轻不重地按了一按。   “嘶——!!”   这一疼倒是又让练朱弦清醒了不少。他这才注意到,向来游刃有余的凤章君此刻竟也有些狼狈,原本月白色的衣袍上浸染着鲜血,看上去竟带着三分杀气,三分邪气。   ……不得不说,好像更加诱人了。   奋力地呵斥了内心不合时宜的杂念,练朱弦反问道:“你没事吧?”   “我很好。”凤章君摇了摇头,看神色也不像是故意逞强。   确认了彼此的状况,练朱弦这才想起了自己昏迷之前最重要的那件事:“……那幺蛾子呢?”   “在那边。”   顺着凤章君手指的方向,练朱弦看见了蜿蜒一地的虫壳、断脚以及凌厉的鲜血。而在这条血路的尽头,是一大群黑压压的女人们,正将一团不知道什么东西围在当中,拼了命地捶打撕扯着。   凤章君抬抬手,只听一声凤鸣,凤阙剑立即从那片混乱之中飞回,半道上还特意甩了甩剑刃上的残血,方才自动回归剑鞘当中。   “那边被围住的,是大司命吧?”练朱弦还有点难以相信,“刚刚,你杀了一个真仙?”   “不是我。”凤章君立刻纠正他的话,“刚才我与大司命正在僵持,那些巫女突然将大司命围住。我本以为之前的景象又要重演,却没料到她们并不受大司命的控制……接下来的事情,如你所见。”   “是巫女下的手?”练朱弦对凤章君的轻描淡写半信半疑,可是回想自己刚才与结香相会、又摔碎了法华镜的事,又似有所悟。   他正思忖,却听见凤章君的声音陡然严肃起来:“你刚才为什么要那么做?”   “什么?”练朱弦懵然抬头,“我怎么了?”   凤章君:“你为何要冒那种险去攻击大司命?”   我是担心你打不过那条虫——练朱弦张口欲辩,可话到嘴边却成了一句轻描淡写:“我只是想帮点儿忙。”   凤章君依旧皱着眉,可眼神已经软化了:“下次别这么做了,信我。”   一声“信我”低沉悦耳。练朱弦耳朵一热、心口一酥,生怕自己脸红被看穿了心事,立刻扭过头去装作找人:“奇怪了……那两个小子怎么不见了?”   凤章君闻言,也立刻望向周围,可无论是杏黄还是玄黑,确实都一无所获。   “不会是跑到阙楼后面去了吧?”练朱弦刚刚提出这个假设,突然发觉不远处的那群巫女竟也消失得一干二净了,雪地里只剩下一团红黑相间的残骸,狰狞丑陋。   还是凤章君首先悟出答案:“梦境要结束了,他们已经醒了。”   他刚说完这句话,只见周遭的天色再一次黯淡下来,练朱弦还没来得及调整姿势,便也将头一歪,软倒在了凤章君怀里。   而尚且清醒的凤章君,则低头看着练朱弦的睡脸,轻叹了一口气。   “对不起……刚才是我害你担心了。”   说完这句话,他轻轻擦了擦练朱弦那红肿破皮的嘴唇,然后俯身贴了上去,温柔地含吮厮磨。   ——   耳边隐约传来一些奇怪的声响,练朱弦猛吸了一口气,用力睁开眼睛。   开阔的雪原消失了,他发现自己又躺回到了神女堂的地板上,而且还蜷缩在凤章君的怀里。至于腰上的伤口,倒是彻底地消失了。   一直用双手紧紧搂住练朱弦的凤章君还没有醒来。他倚靠着身后的宝床,低垂着脑袋,有几缕鬓发散乱下来垂在眼前,倒为这个极不坦率的男人平添了一丝柔和的感觉。   这张脸,真是无论怎么样都看不厌。   练朱弦情不自禁地想要触碰这近在咫尺的俊颜,可偏偏就在这时,他冷不丁地听见头顶之上又传来了一阵摧枯拉朽之声。   不妙!   本能更早于理智做出了判断——练朱弦双手搂住凤章君一个奋力滚翻,二人顺利躲到了最近的一处石柱后方。   他扭头回望,只见原先待过的地方砸下了一大片黑乎乎、如同朽木一般的东西。再定睛细看,辨认出了几根朽烂的肋骨。   他心中愕然,立刻抬头朝着宝床之上望去。   那曾经无比清雅高贵的神女结香依旧披挂着金银珠玉,穿着银丝仙裙,可她的身躯却已经化为一堆糟朽枯骨,不断崩塌下来。   “……她自由了。”   怀里突然冒出了一个声音。练朱弦低下头去,对上了凤章君的视线。   刚刚醒过来的男人似乎还没有恢复气力,依旧慵懒地半躺在练朱弦怀里。   他仰头看向练朱弦:“……刚才我也遇见了结香,她向我们道谢,然后就消失不见了。”   练朱弦觉得被他压住的胸口有点发烫,心跳也不由自主地加快了,于是赶紧随便找了一个话题:“所以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凤章君道:“我猜想——”   他才刚刚说了三个字,只听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从神女堂外传来。紧接着就看见五个玉雪可爱的小女孩朝他们跑了过来。   “叔叔,大哥哥!你们果然还在这儿!!”带头的叶蓁蓁开心地大声说道。   练朱弦本能地一推凤章君的肩膀,而凤章君也飞快地从练朱弦怀中坐起,两个人顿时正襟危坐,迎接孩子们的到来。   练朱弦问她们:“你们怎么来了?”   蓁蓁摇摇小脑袋:“我也不知道啊!我们一直乖乖的躲在小木屋里,突然就觉得好困,醒过来之后就回到原来的地方了……对了!大哥哥的红绳子,要还给你!”   说着,她伸出胳膊,要将练朱弦给她系上的青蚨钱手链归还回去,却发现手腕上空空如也。   “怎么会?!你怎么会弄丢了嘛?!”小女孩们着急地叫着。   练朱弦却笑了起来,一边抬起自己的手腕亮出了红绳:“没有弄丢,已经回来了哦!”   说完,他和凤章君交换了一个眼神。   红绳还在手腕上,这就说明他们是真的回到现实世界里来了。   ————   练朱弦与凤章君刚刚安抚完五个小姑娘,这时又有几位巫女陆续走进了神女堂。   她们的目光首先落在了结香那半倾颓的腐朽尸体上,却并未露出惊诧的神情,仿佛早就已在梦里得知了消息。   在练朱弦与凤章君无言的注视之下,她们来到尸骸前面,缓慢而又优雅地低头行礼,默念祝祷之词。而当她们再度抬头的时候,脸上挂满了晶莹的泪痕,表情却并不悲伤。   等到她们看起来平静了一些,凤章君这才上前说话。巫女们对着他和练朱弦低头行礼,感谢他们为西仙源所做的一切。而后,为首的长巫女提到了一些他们所感兴趣的细节。   在陷入梦境之前,她与几位同僚正领着五个女童前往神女堂,刚站到堂前的祭坛边上,就听见有人通传,说汤池那边似乎出了乱子。她正要命人去请示大司命,突然听见神女堂中传出了一声幽幽的叹息,紧接着眼前一黑,整个世界就变得不一样了。   至于巫女们各自都在梦境中遭遇了什么,凤章君并没有深究,因为那都是属于她们自己的故事了。   巫女们开始收拾结香的尸骸,凤章君与练朱弦重新退回到角落里,试图梳理一切的经过。   “……所以,我们刚才经历的梦境,应该是结香所为。她通过让所有人陷入沉睡的办法,来阻止巫女们接近出事的汤池。而在汤池之中陷入沉睡的人,也没有遭到怪物的攻击。”   “的确。”凤章君点头同意他的看法,“而如此大规模地施展法术,恐怕也耗尽了结香最后的法力。因此才会在梦境结束之后,彻底化为了枯骨。”   “或许这也正是她自己所希望的吧。”   说到这里,练朱弦突然想到了什么,又扭头看向刚才那位长巫女:“请问,您可知道结香手中的法华镜,究竟是何物所造?”   长巫女看了看宝床之上尸骨空空如也的双手,又回头看向练朱弦,却冷不丁提了一个反问:“阁下可是五仙教中人?”   练朱弦一愣,而凤章君也紧走几步,护在他的身旁。   长巫女从他们的表情上读出了答案,竟垂下眼帘微微一笑:“实际上,西仙源里一直有个传说——法华镜会被一位五仙教教徒给打破。我原以为那个人很可能是当年的教主诺索玛,可没想过,原来是今时今日。”   “五仙教徒?”练朱弦不解,“为何一定要是五仙教徒?”   稍作沉吟,长巫女终于道出真相:“因为法华镜的本体,乃是最后古神太素的顶骨。”   太素?那不就是五仙教的开山祖师?   练朱弦心中咯噔一下,顿时明白过来——五仙教开山祖师的顶骨,最终被五仙教徒打碎,或许也是一种宿命。可他仍然无法理解,为何太素的顶骨会被做成法华镜,甚至成了西仙源的至宝。   回答这个疑惑的人,是凤章君。   “古神是从混沌之中原生的,是强大力量的凝聚体。他们的尸骸,也会被制成各种各样的法器。只不过绝大多数的法器早已轶失或者失效,唯有太素这最后一位古神的顶骨,如今也不复存在。”   说到这里,他特别多看了练朱弦一眼:“听说,五仙教内也保留着一些太素遗骸?”   “没有的事。”练朱弦想也不想就立刻反驳,“我们要有那么厉害的东西,两百年前还能叫你们云苍欺负到头上来?”   “……”凤章君正想回话,目光突然朝着右侧飘去,紧接着露出十分在意的表情。   练朱弦也跟着看了过去,发现又从堂外缓缓走来一位美丽端庄的巫女,正是碧蓉。   作别了长巫女,凤章君快步朝着碧蓉走去,可离得近了,却又不禁放慢了脚步。   “凤章君。”   碧蓉首先开口,用得却是如此疏远的称呼。   凤章君点了点头,竟用练朱弦从未听过的柔和语气低声道:“这些年,你真的受委屈了。”   此话一出,只见碧蓉的眼睫轻轻颤动,继而低垂下去,无声地滚落两行泪珠。   “舅父……”   她颤抖着双唇,小声嗫嚅,仿佛有说不出的悲伤与愁苦。   练朱弦远远地看着。有那么一瞬间,眼前这位成熟优雅的女性,仿佛又变成了幻境中曾经见过的那个青春灵动的小郡主。   或许,她的生命其实早就已经停留在了乱葬岗里那个血色的黄昏之中了。   练朱弦正在惆怅感伤,只见凤章君与碧蓉小声地说了几句话,隐约是在询问她接下去的打算。碧蓉没有回话,目光却不知怎地,落到了练朱弦的身上。   一想起梦境里自己被她一下子扑倒的事,练朱弦微妙地打了一个寒噤。   只见碧蓉的目光落在练朱弦那双碧绿的眸子上,果然恍惚起来。不过紧接着凤章君就在她耳边低声道:“他就是阿蜒。”   “……”碧蓉这才回过神来,向着练朱弦远远地点头作礼。   这时只听外面又是一阵嘈杂声响,仿佛混杂有男人的说话声。   反正凤章君此时也顾不上自己,练朱弦便循声走了出去,刚来到堂前的祭坛边上,就看见台下的广场上一口气走过来十一二个杏黄色衣服的东仙源弟子,以及一个玄衣的法宗。   这东仙源的人数其实也并不少啊。怎么一进了梦境里,就一个人影子都找不到了呢——练朱弦默默地心想,果然是死道友不死贫道。   那边燕英也看见了练朱弦,十分热情地又是挥手又打招呼。练朱弦看着他的脸又想起了阿晴的事儿,正准备找机会问问,刚一转身冷不丁地发现凤章君已经回到了身边。   “你们来得正好,”一脸严肃的云苍首座冲着那群小黄人正色道,“现在还不是高兴的时候。”   接着,他就将眼面前的人分成两拨,一拨跟着李天权、燕英去汤池查看情况;另外一波则跟着他和练朱弦再度前往水月宫,寻找大司命的下落。   ———   离开了神女堂前往水月宫的这一路上,四周围的景色已经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皑皑的冬季雪景正在消失,雪松与青绿色的湖泊全都不见了,地表的冰封向着无穷尽的远处退却,露出了平平无奇的褐黄色土地。但若是仔细观察,却可以看见有细小柔嫩的草芽正在破土而出。   现实中的水月宫看上去比梦境里的要整洁一些,但同样是空无一人。连接宫门的走廊上,壁画的内容也只是普通的舞雩祭祀,而与开天辟地没有丝毫的干系。   最初练朱弦还略微有些担心,但在凤章君的带领之下,他们很快就找到了那间塔楼般的密室——曾经悬浮在半空中的那堆苍白小指,如今正如小山一般散落在地上,全都腐烂了,化为一堆灰黑色的骨殖。   而没有了法力的掩护,那扇通往秘密甬道的暗门也完全敞露着,等待众人的检视。   在甬道深处的石厅内,凤章君与练朱弦再度看见了那片巨大的骸骨堆。而原先那条丑陋怪虫躺卧过的位置上,如今残留着一堆红红白白、看不清原型的巨大尸体。   有好事的东仙源弟子用佩剑挑动尸堆想要看个究竟,谁知竟冷不丁地滚出了一颗光溜溜的脑袋来——依稀正是那大司命的样貌。   暂时撇下尸体不管,一行人接着朝甬道深处前进。果然没过多久,就听见前面传来了光亮与说话声,正是被派往汤池的燕英和李天权等人。   此时此刻,两拨人在汤池的地下密室里重新聚首,共同打量着这间垂满了锁链的不祥空间。东仙源弟子们一个个连声惊怪,而练朱弦与凤章君却不约而同地皱起了眉头。   不见了。   那个不久之前还被悬挂在这间屋子里的、还被练朱弦砍成两半的巨大怪物,如今已完完全全地消失了,被丹药化为了一摊血水,甚至连一点骨头渣子都没有留下。   在那一滩液体里面,唯独只有一个细小的银色手镯,是从那个怪物的身上掉下来的物品。   “这具尸体究竟是什么来头?”练朱弦顺势思索,“大司命姑且不论,汤池里那些助纣为虐的帮凶们,真有本事搞得定这种等级的怪物?”   “的确有些蹊跷。”   凤章君点头表示同意:“禁术反噬固然厉害,可是以西仙源大司命的修为,即便长期吸食普通尸鬼、精怪的内丹,也断不至于会一下子反噬得如此恶形恶状。所以,这具怪物极有可能是一个香饵,是被人刻意动过手脚的。”   “……会不会是结香的设计?”练朱弦提出了一种可能性,“她或许早就知道了大司命的恶行,于是故意协同巫女们弄来了这样一个怪物,不仅除掉了大司命,也解放了自己和所有人。”   “难说。”凤章君不做过多揣测,“即便大司命有错在先,图谋弑杀他、进而引发西仙源剧变,这些都是重罪。况且就连法华镜都损毁了,这绝不是小事,不可妄下定论。”   他这一说,练朱弦猛然想起法华镜是自己亲手损毁的。这要是认真追究起来,恐怕又要给五仙教惹上麻烦。   他赶紧看了一眼不远处在场唯一的法宗弟子李天权,决计不再继续深入这个话题。   密室与汤池这边也基本调查完毕,确认再没有任何怪物残留。而从神女堂那边传来消息,确认了所有昏睡的巫女们已经全部苏醒过来。   长巫女还派人传话给他们,表示如今西仙源大乱,仙源内的诸位巫女无论身心都疲累至极,还望诸位外来宾客能够体谅,给予一些修整的时间。   同样经历过梦境种种的众人自然能够理解。凤章君与练朱弦简单商量了一下,决定暂时去往东仙源,从长计议。   作者有话要说:  凤章君(默默地舔了舔嘴唇):甜的   练朱弦(脸色一秒爆红)   碧蓉:啊……那对绿色的眼睛~~   凤章君:这不是你的人,是我的人!   碧蓉:冷漠.jpg 第44章 凤章君福利时间   虽有诸多不舍,可西仙源毕竟不是久留之地。凤章君领着练朱弦,同燕英等东仙源弟子们一起暂时告辞,沿着原路离开西仙源,返回至山谷之中的一线天。   刚刚从雕满了天女的岩壁里走出来,练朱弦就看见了一抹明亮的杏黄色。   原来那东仙源的左彦叶一直守在原地等候。他刚才还略显疲惫地靠坐在岩壁下方休息,可一看见师兄弟们随同凤章君、练朱弦一道出来,立刻就露出了欢喜雀跃的神情。   师兄弟们相互关怀问候了一阵,左彦叶又重新转向凤章君、练朱弦二人,郑重抱拳施礼,然后小声问起了巫女们的情况。   练朱弦道:“都醒了,不过需要好好修整一番。”   说着,众人一路走出了山谷罅隙,头顶天光依旧大亮,仿佛并没有过去多久。然而左彦叶却说,距离凤章君和练朱弦入谷,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天。   此时此刻,谷口的帐篷里昏睡的那些东仙源弟子们也全都醒了,身体并无异状。大家互相问候了几句,就纷纷御剑返回东仙源。   练朱弦是所有人里唯一不会神行之术的,唯有等待着凤章君再度召唤出肥鹤。然而只见凤章君伸手去怀里掏了半天,却什么都没拿出来。   “可供化形的符纸用完了。”他最终道出答案,“忘了补充。”   练朱弦傻眼了:“那怎么办?”他可不想徒步走到那什么东仙源去,鬼知道还有多远。   “不如和我一起吧?”燕英凑巧听见了他们的对话,停下来向练朱弦伸出手,“我御剑又稳又快!”   “……”虽说已经习惯了鹤背上的旅行,可是一下子换成御剑飞行,练朱弦的心里还是有点犯怵。更不用说对方还是燕英——虽说他人是不坏,可万一在半空中毛手毛脚起来,到底是打还是不打?   练朱弦正在犹豫,却发现凤章君不知何时也已经御剑而起,并且朝着他伸出手来。   “来。”   几乎没做任何犹豫,练朱弦立刻握住凤章君的手,轻盈一跃上了飞剑,站在凤章君身前。   而凤章君则极为自然地一手揽住他的细腰,催动凤阙平稳飞向半空。   “……噫?”   燕英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嘴里啧啧了两下,似有所悟。可还没来得及发表什么揶揄,后脑勺突然被根细竹条不轻不重地抽了一下。   他回过头来,正对上李天权不爽的表情:“一把破剑嘚瑟什么劲儿,走了!”   言毕,黑衣的法宗中人,便以与东仙源弟子们一般无二的御剑术飞向了前方。   ——   离开了通往西仙源的山谷入口,由东仙源弟子带领的飞剑阵列开始朝着东边前进。   毕竟是头一遭御剑飞行,最开始的时候,练朱弦心里还略微有些发憷。但是凤章君将他护得十分稳妥,甚至默许他向后靠进自己怀中。   当最初的畏高症状消失之后,练朱弦很快就重新寻回了平衡,并且开始好奇地打量起脚底下的风景。   远近山峦之上,万顷竹海依旧连绵不断;山间谷地里,溪流河水奔涌,如同翡翠镶上了银边,又像是走进了一副巨大的青绿山水画中。   前方,东仙源弟子一个个俯冲而下,御剑掠过竹海高处,掀起的气流撩拨着万千叶尖,汇出一波波青绿竹浪。迎面而来的山风里夹带着竹叶被剑气劈开后释放出的清芬,令人心旷神怡。   与那些仿佛毫无心事的东仙源弟子不同,练朱弦却觉得凤章君此刻的心情并不开朗。   这倒也难怪——毕竟凤章君才刚得知碧蓉郡主并非自愿进入西仙源,而以他的身份与地位,原本可以向她伸出援手。可偏偏就是阴错阳差,蹉跎了碧蓉的一生。   设身处地的换位思考了一下,假使自己是凤章君、而凤章君是碧蓉……练朱弦立刻觉得胸口一阵郁结。   但越是郁结,就越是需要帮助凤章君摆脱这种自责的情绪。   想到这里,练朱弦好好地酝酿了几句安慰的话。可他却忘了自己还在御剑飞行,才刚一开口,汩汩山风就灌进了嘴里,险些噎得他背过气去。   气都喘不成了,话就更是别想多说。练朱弦难受得咳嗽了两声,本能地扭头朝凤章君怀里躲去。凤章君也心领神会地伸手替他拍了拍后背。   待到吞进肚子里的空气吐得差不多时,缓过劲来的练朱弦陡然生出了一个念头,伸手从凤章君腋下环绕过去,也轻轻拍起了凤章君的后背。   被练朱弦抱住的一瞬间,凤章君显而易见地僵硬了一下,但在感觉到背上的轻轻安抚之后,他又再度放松下来。   不需要言语,练朱弦的心意已经直接传进了他的心里。   ——   东仙源的领头羊们在竹海上拐了一个大弯,由正东改为向东北方向飞行。   只见前方一座陡峭大山,如同一尊端坐在群山深处的翡翠巨像。一挂白练似的瀑布从巨像肩头垂落,落入脚底的万丈深潭。   那些东仙源弟子们,一个个朝着瀑布撞去,瞬间就不见了踪影。   “抓紧我。”凤章君只说了这一句话,旋即也御剑而下。   虽然心知这多半也是障眼法,但是真正看见大山即将撞到眼前时,练朱弦还是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果然,既没有水花也没有岩壁,过了一阵子练朱弦重新睁眼,发现自己已经置身于一片波光粼粼之中。   群山环抱之中竟然藏着偌大的一片湖泊!   练朱弦这辈子没到过海边,目前所见过最辽阔的水面还是前些天渡过的晋江。可如今呈现在他面前的,却是一片比晋江更辽阔、也更平静的水域,在旭日之下波光粼粼。   凤章君跟随着东仙源弟子们降低高度,贴近水面飞行。当风力不那么强劲时,他开始为练朱弦简单介绍:此刻他们脚下的湖泊名为镜泊湖,而东仙源正是由湖面上连缀着的若干个小岛屿所构成的。   继续飞行了没过多久,只见湛碧色的湖面上开始出现一座座大小岛屿。放眼望去,岛上亭台叠嶂、林木掩映。尤其多见一种盛开着紫色花朵的大树。凤章君说,那些都是百千年木龄的紫花藤萝,终年常开不败,东仙源也因此而有了“紫气东来”的美名。   正说着,只见前方出现了一座大岛。东仙源弟子们在岸边的一条凸堤上鱼贯而降,刚刚站定没多久,就有守卫弟子跑过来问候交谈,甚是关心亲热。   到了东仙源,首要之事自然是去拜见门主。   与西仙源一样,东仙源的现任门主也是一位女子,名唤余蝶影。她是一位极有才能与魄力的女中英豪,与丈夫高唐飞一道将东仙源治理得井井有条。   下了凸堤,凤章君领着练朱弦,跟随左彦叶、燕英等人往门主所在的碧草琨瑶楼走去。奇怪的是,李天权这个法宗弟子竟也紧跟在燕英的身后,寸步不离。   这个法宗,怎么会和东仙源的关系这么亲热?   练朱弦心里头有些犯嘀咕,可看看身旁的凤章君却是一派了然淡定,于是他也唯有将满腹的疑惑压抑住,先往前走了再说。   一行人沿着纵贯岛屿的青石大道朝正北前行。岛上虽然植被繁茂、空气湿润,但无论植物种类还是建筑形制都与五仙教相去甚远,少了几分原始野趣,反倒呈现出一种慢条斯理的悠闲意境。   跨过一道垂着紫色藤花的青石小拱桥,碧草琨瑶楼便亭亭玉立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如燕尾一般飞翘的屋檐上,左半边被一颗巨大的紫藤占据了,从最高处一路垂落下白紫色的壮观花瀑。   经过简单的商议,几位东仙源弟子与李天权先行进楼,面见掌门,而凤章君与练朱弦则被暂时请到楼外一处雅轩暂坐。   那群小黄人前脚刚走,练朱弦就迫不及待地提出了自己的疑惑:“那李天权究竟什么来头?为何与东仙源这么熟?”   “因为李天权原本就有一半东仙源的血脉。”这是凤章君的答案,“李天权的母亲是余掌门的侄女,你说他们是什么关系。”   “……母亲是掌门的侄女?”练朱弦有点吃力地重复着这段绕口令,“我们五仙教,真的没有这么错综复杂的关系。”他又反问凤章君:“那这到底应该叫什么?”   “叫什么并不重要。”凤章君摇头,“反正李天权从小长在东仙源,应该是成年之后才加入的法宗。”   “怪不得和燕英那么熟悉……可这不对啊。”练朱弦诧异道,“既然长在东仙源,那难道不应该近水楼台,成为这里的人?”   凤章君点头:“理当如此。但导致李天权不得不加入法宗的原因,正是他那另一半血统。”   “宗室?”练朱弦想起了在梦境里凤章君提起过的话,“李天权姓李,他也是大焱皇室之后。所以,他加入法宗,也是为了大焱朝堂的利益。”   凤章君道:“的确,李天权之父乃是当朝皇帝的一母同胞。李天权之所以被送入法宗,为的就是重新在法宗内部建立‘二主’并立的制度,削弱妙玄子对于法宗的绝对把控……可这却并不是为了大焱的社稷。”   “不是为了社稷?”练朱弦虽然对朝堂之事无甚兴趣,却也试图理解,“那他还能为了什么?”   凤章君将目光转向不远处的碧草琨瑶楼:“李天权的外祖父乃是大焱当朝右丞,他身后便是权倾朝野的外戚谢家。如今的大焱,至少半壁江山已入谢家囊中。”   “外戚啊……”练朱弦这才想起刚才在西仙源的梦境里,凤章君也提到过这个词。而且当时还与李天权发生了一次微小的冲突,看来李天权对于这件事也颇为在意。   聊到这里,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安静了片刻。随后只听凤章君又低声说了一句话:“像我们这种一半仙、一半凡的怪物,或许天生就是某些人的利用工具罢。”   此话一出,练朱弦的心尖上仿佛被人用针扎了一下。   他扭头看向凤章君——云苍首座的表情仍是一派平静。可不知为何,练朱弦却特别想要一把将他拽过来,拉进自己怀中。   差不多也就在这个时候,从碧草琨瑶楼那边走过来几个人影,正是左彦叶等人,说是余掌门请二位入内一叙。   ——   别过左彦叶等人,凤章君和练朱弦出了雅轩,朝碧草琨瑶楼所在的院落走去。刚进了碧草蘅芜的院门,就看见正前方的青石板路上,跪着一黑一黄两条人影儿。   不用看都知道正是那燕英与李天权了。   估摸着这两人多半是因为偷偷溜进西仙源而挨罚,练朱弦与凤章君也不方便多问,便绕开这两尊门神,朝着楼里走了进去。   作者有话要说:  凤章君:抱着练朱弦御剑(1/1)   练朱弦:知道你不容易,抱抱你   小黄人们:没眼看没眼看,我们还是飞快一点吧!!   李天权(我也想抱抱……)   燕英(溜了溜了!!) 第45章 狗拿耗子   东仙源门主余蝶影是一位外表三十岁出头,姿容端庄优雅的女性。与西仙源那些看起来恬静淡泊的巫女不同,她目光灼灼、眉宇之间英气充盈。乍眼看去,与其说是一位修仙之人,倒不如说更像一位果敢飒爽的女中豪杰。   凤章君领着练朱弦来到堂前,宾主寒暄落座。余蝶影开门见山,表示已听左彦叶等人转述了西仙源内的情况,多亏云苍首座仗义相助,才使得这一场仙门浩劫终结于今日。   凤章君倒也不与她逶迤,单刀直入道:“素闻门主手段雷厉风行,做事向来不拖泥带水。然而西仙源之变,却又为何拖延隐瞒了这许多天、迟迟未向云苍及其他门派通报?”   这个问题无疑尖锐,练朱弦不知凤章君与余掌门交情几何,不免担心起这样的措辞是否太过于直接。   然而余蝶影竟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反倒诚恳点头:“此事的确是余某一时失察。本想着以结香神女与大司命的深厚修为,断不至于闹出什么大事。却万万没有想到,祸起于萧墙之内。”   说到这里,她又将话题抛回给凤章君:“不知首座准备如何处置后续?”   凤章君道:“云苍怎么处置并不重要,但若是不出意外,法宗这几日应该就会登门来访了。”   余蝶影启唇苦笑,倒也早就预见到了这一点:“西仙源遭难,东仙源自然难辞其咎。法宗若是兴师问罪,东仙源上下定当配合调查。不过兹事体大,我想要召集中原修真各派在镜泊湖上一聚。一则通报西仙源之事,二来也打探打探江湖上的动静,不知凤章君意下如何?”   凤章君首肯:“自是应当。”   正说到这里,门外突然又有人通报,说是云苍峰送来了一则陈情帖。   凤章君看了看练朱弦,两个人自然都猜到了陈情帖的内容。余蝶影仿佛也觉得有趣,便挥挥手命人当堂将帖子内容宣读。   果不其然,帖子内容的确正如春梧君所允诺过的那样,不仅澄清了那夜仰天堂法会上对于五仙教的误解,更感谢了护法练朱弦的鼎力相助。洋洋洒洒数千言,毫不吝惜褒美之辞。倒叫练朱弦听得有些不太自在。   陈情帖读罢,又被送往习武场公示。想必此时此刻,在中原的其他门派里,同样的内容也正在被广为传阅。   待到信使离开之后,余蝶影先是看了看练朱弦,又看向凤章君:“阁下这位俊俏的友人,莫非就是那位五仙教的护法?”   “正是。”凤章君点头,“此番平定西仙源之乱,练护法亦出了不少力。”   “那便也有劳护法了。”   余蝶影向练朱弦点头致谢,却又突然将话锋一转:“……说来倒也是有趣,我曾听西仙源的长巫女提起过一则传说——法华镜最终会毁于五仙教之手。不知二位可曾有所耳闻?”   这一番话无非是在暗指法华镜毁于练朱弦之手。然而练朱弦尚未开口,凤章君就已经出声反驳:“坊间传闻,不值一哂。门主不至于听信这种捕风捉影之事罢!”   他的话音严肃,余蝶影反倒爽朗地笑了起来:“那自然是不信的!不过,容我余蝶影以个人名义说上一句:若果真是练护法所为,我倒愿意设宴请护法好好喝上几杯。”   这话什么意思?练朱弦心中一突,似乎品出了什么弦外之音。   但是余蝶影并没给他咀嚼回味的时间,她干脆利落地与凤章君谋定了修真大会的具体时间,便匆匆结束了这场会面。   ——   两人离开了碧草琨瑶楼,沿着垂满藤花的檐廊往前院走。   没出几步,凤章君突然回头看着练朱弦:“你仿佛有话要讲,现在说罢。”   练朱弦不禁怀疑凤章君背后还有一双眼睛,便也直截了当道:“余蝶影的态度很奇怪。我觉得她是明知西仙源出了大问题,却故意不作为,间接纵容事态发展到眼下的地步。”   凤章君对他的判断不做评判,却顺着他的思路追问:“那你觉得她是幕后主使者?”   “倒也未必。”练朱弦摇头,“毕竟依照常理来推断,真凶不可能如此自我暴露,反倒是义愤填膺的路人更能坦率地表达自己的情感。”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用胳膊肘杵了杵凤章君:“别光问我啊,你又是怎么想的?”   “……”   凤章君将目光从练朱弦的脸庞挪向远处的藤花:“正如你所言,余蝶影恐怕是在得知西仙源发生变故之后,派遣弟子前往探查,进而觉察到了事件的真相。她意识到,这将是终结西仙源现行制度的一次绝佳机会。所以即便会被背负上不作为、优柔寡断的骂名,她也决心要看一看,脱离控制的西仙源将会朝着什么方向前进。”   “所以她其实是反感大司命的了,怪不得还说要请我喝酒。”练朱弦若有所悟,却又觉得有些一言难尽:“……不过,对着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就如此坦率地表达出自己的好恶,她还真是够大胆的。”   “余蝶影就是这样一位既敏锐又张扬的人物,熟悉之后你就会知道,她看人多么神准。”说到这里,凤章君顿了一顿,“当然,她之所以这么放心,也因为你是我带过来的。我与她相识多年,彼此人品都信得过。”   “……”你的女人缘好像还挺不错的嘛。   练朱弦差点又要抬杠,却记起凤章君的心情不好,想了想还是撇了撇嘴角,把话咽了回去。   说话间两个人就走出了游廊,回到前院的青石板路上。只见前方路当中央依旧跪着那两个活宝。   听见脚步声接近,燕英抬起头来,拼命地朝着练朱弦挤眉弄眼。   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练朱弦也不想搭理,只跟着凤章君往前走。   可将将走到他们两个人跟前时,只见燕英突然一蹦三尺高,张开双臂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干什么?!”练朱弦吓得一个瞪眼。   燕英却道:“掌门说的,只要你们俩走回来了,我们就能起来。再说了,你们知道要往哪里去吗?还不是得让我来带……”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李天权拽着衣领一把拉了回来:“掌门命我们带你们去这几日歇脚的客舍,请二位随我来。”   于是四个人便一起出了碧草琨瑶楼的前院,向着大岛的东面前进。   比起冰天雪地的西仙源,阳光明媚、遍地垂柳紫藤的东仙源堪称风景明秀。行走其中,众人的心情也随之一振。   觉得气氛正好,练朱弦终于开始试探燕英:“你几岁了?”   “我?”燕英偏不好好回答,“你猜啊!”   练朱弦略一思忖,直接报出阿晴的年纪,果然收获了一个惊愕的眼神。   “这么准?!”燕英咋舌,“怎么原来五仙教还会占卜算命?”   “这算什么,我还知道得更多呢。”练朱弦也卖他一个关子,接着问道:“你是不是柳泉人氏?”   “不算是,但也接近了!”燕英终于主动道:“师父说我是他和师叔从柳泉城郊外的荒地里捡了来的!”   练朱弦再问:“那当时你随身可留有什么信物?”   “没有。”燕英摇摇头,“话说你问这些做什么?”   练朱弦还没开口,倒是李天权忍不住插话进来:“废话,他知道你的年纪,还问你的出生地,当然是觉得可能认识你的亲人啊,笨!”   “真的?”燕英顿时抬起头来,“你果真认识我家人?可都过去那么多年了,难道他们也是修仙的不成?”   事已至此,练朱弦也不隐瞒,只是视情况调整了一下语气:“我的确认识一个人,长得……有几分像你。改天也许能够安排你们见上一面。”   “好呀!”燕英爽快点头,“即便不是兄弟,能多个朋友也是好的。”   “你还是别抱太大希望了。”李天权却在一旁泼燕英的冷水,“像你这样的极品,有一个就够了。”   练朱弦心中暗想这李天权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大戾气,从西仙源开始就处处与燕英作对。就算是掌门亲戚、皇亲贵胄,也不该如此趾高气昂。   而那燕英尽管举止轻浮,可对李天权一直好得很,也不该受到如此恶待。   虽然心知不关自己的事,可看在那张与阿晴一模一样的小脸的份上,练朱弦还是没有忍住。   “你几岁?”他问李天权。   李天权愣了愣:“我可没有兄弟。”   练朱弦摇头:“我不是那个意思。燕英与我和凤章君的年岁相差无几,而你又是凤章君的后辈远亲,所以你应该比燕英小很多。”   “……年岁而已,修真之人也不讲究这个吧。”说是不讲究,可李天权显然有些介意。   只听练朱弦又道:“你明明年纪小,却仿佛比燕英还要老成,都可以为他指点江山了。”   一边的凤章君闻言,明显放慢了脚步。就连燕英也稍稍露出了诧异的目光。   唯独李天权却完全听不出练朱弦的弦外之音,依旧一脸轻蔑地冲着燕英:“谁叫他活了一百多岁也没个人样,清醒的日子还没醉着的时候多。喝醉了什么荒唐事儿都干得出来,一把年纪都活进酒葫芦里头去了!”   “是吗?”   见他冥顽不灵,练朱弦一边唾弃自己多管闲事,一边按捺着不忿:“可我怎么觉得,刚才在西仙源他处处关照着你、维护着你?再说了,你们中原不都讲究个长幼有序吗?做长辈的哪怕是再荒唐,晚辈也不该直言顶撞,好好说话总会吧?”   此话既出,李天权听得微微一愣,却并未羞愧或者恼怒,反而若有所思。   倒是燕英陡然尴尬起来:“呃……练兄、练护法,谢谢你帮我说话。不过这事儿真的——”   他话刚说了一半,只见那李天权突然斩钉截铁地来了一句:“不,我不承认他是我长辈。”   说完,竟朝凤章君与练朱弦抱一抱拳,告辞离去了。   气氛愈发地尴尬升级,练朱弦又一遍在心里唾弃自己嘴贱找事。倒是燕英首先无奈地笑了起来:“那小子的脾气是臭了点,但人确实不坏,让二位见笑了。”   练朱弦原本是替燕英鸣不平,可如今却反而让燕英倒过来致歉,心中着实有些不是滋味。   他正不知应当作何答复,却听那始终冷眼旁观的凤章君发话道:“我们旁人始终是旁人,你自己过得去就好。”   “过不去也得过啊。”燕英苦笑摇头,“实不相瞒,我与天权之间其实存在一些……误会。也的确是我有错在先,因此不得不尽量让着点儿他。害护法为我担心了。”   “……”依旧不知道应该如何回应,练朱弦唯有继续点头。   不知道为何,他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眼前的这个燕英,好像跟西仙源里初遇时那个满口骚话、动手动脚的花痴有些不太一样了。   作者有话要说:  练朱弦:当了一回拿耗子的狗,被喂了一嘴巴的狗粮。   燕英:美人兄弟,粮可以乱吃,但这话不可以乱说啊!我和李天权那小子根本就没什么!   李天权:睡都睡过了,你还敢说没什么?!   燕英:那我喝醉了躺大街上,难道全街道的人都跟我睡过了?!胡闹!!   李天权:你——!! 第46章 酒前花间   李天权黑着脸走远了。燕英虽然放心不下他,但毕竟还有两位贵客要带,也就只能忍一忍,先做正经事。   整座东仙源包括了镜泊湖上的百余座大小岛屿。所有岛屿之间均有小桥或者舟船相连。岛上风貌各具特色,几无重复。   燕英领着凤章君与练朱弦从大岛来到西侧一座小岛上,径直穿过一片热闹的习武场。   场上有不少与燕英相熟的东仙源弟子,纷纷停下来与他招呼寒暄。也有一些人认出了云苍首座,大着胆子上前问候。余下还有几名少年男女,则偷偷摸摸地打量着练朱弦。   也不知道是哪里冒犯到他了,凤章君主动问燕英:“客舍还有多远?”   燕英伸手指着东南方向:“穿过前头那座大岛,对面那座小的就是喽。”   “走水路不是更快?”   “可以倒是可以……”燕英小声嘟囔,“不过那座大岛上可是有‘好东西’的,二位真不打算看看?”   练朱弦的鼻子最灵,已然嗅到了空气中某种微妙的味道。他又想起刚才李天权抱怨过的话,顿时就明白了七八分,便朝着燕英点了点头:“闲着也是闲着,那就过去看看罢。”   说话间,三人已经走上了跨岛的平桥。凉爽湖风迎面吹来,冲淡了他们身后的紫藤花粉味道,却又送来了一股淡而明确的酒香。   燕英这才为练朱弦做出解释:东仙源的数座岛屿上都有温泉,酿出的温泉烧清甜甘冽、入口柔滑后劲绵长,更有助益修为的奇效。即便放眼整个修真界,恐怕也就只有大漠深处海市意如宫出产的葡萄美酒才能媲美。   不过话说回来,自从当前大漠沙暴,海市意如宫连同绿洲一道消失之后,东仙源的美酒也就再难逢敌手了。   听燕英这样一番介绍,练朱弦自然大有兴趣。反正凤章君也不反对,三人上了岛便朝着酒坊而去。   练朱弦原本以为风中飘来的酒香已经算是浓郁,然而真正到了酒坊门口,他才见识了什么叫“香阵冲天”——四周虽不见酒液,可每呼吸一口空气就像呷入一小口白酒,让人不由自主地轻快起来。   酒坊内部只允许酒宗弟子进入。不过坊外倒是有个供仙源弟子日常牙祭的小食铺子。   提起这个铺子,燕英又是好一番得意。他说东仙源不仅酒有名,用酒糟喂养大的鸡做的醪糟扒鸡也是仙门一绝。不但仙源弟子外出行走江湖时必带,一些附近的老百姓也会撑着小船儿过来采买,甚至还开玩笑地给了东仙源一个“斩凤仙人”的诨号。   说到这里,燕英和练朱弦同时看了看凤章君。   云苍首座面无表情。   练朱弦在小铺子里要了一只醪糟扒鸡,一壶温泉烧,都装好了用草绳提着。   他回头再看,燕英已经从乾坤囊里取出了一个折叠起来的羊皮水囊,站在大酒缸边上用漏勺往里面添满了,如此这般还不够,竟还直接往嘴里倒了几勺。   想起李天权刚刚还抱怨过他这酗酒的毛病,练朱弦忍不住要劝他悠着点儿。   可燕英却爽朗地一抹嘴巴:“醒中人不如醉中仙,喝不死就且喝着呗!”   也许是觉得醉汉扎堆有煞风景,酒坊周围不设桌椅。所有过来打酒买鸡的人,全都是即提即走。燕英一行三个,便也提着鸡酒离了酒坊,继续往东南面前进。   或许是因为多贪了那两口的缘故,燕英的嘴越来越碎。他开始当着云苍首座和五仙护法的面,夸耀自家仙源的客舍是全天下最别致、最风雅、最舒适的客舍。尤其是用来接待凤章君这种“大人物”的,那更是风流渊薮之地。   说话间,三个人又穿过一座紧贴水面的平桥。只见前方出现一座小岛,沿岸娇花照水、绿丛滴翠,好一番明秀风光。   岛内唯独只有一进院落。入得院门,只见庭院中央兀立着一株硕大紫藤。柔韧花枝沿着竹架向四面八方伸展开去,垂下紫白色的浓厚花穗,短短长长、挤挤挨挨,几乎覆满了整座院落。   更妙的是,花架下摆着一张硕大的藤榻,可供数人坐卧。落花在榻上铺了厚厚一层,倒像是一床淡紫色的薄被。   燕英颇为得意地说,最近这几个月不是东仙源的雨季,而且气温适宜,就算晚上睡在院子里也不会着凉。说完又指着院子东南边的一个月洞门,说那里头还有好东西。   凤章君仿佛已经猜到了,只有练朱弦好奇地走过去。掀开从月洞门高处如珠帘一般垂挂下来的锦屏藤,他发现里面又是一个小小院落,别无其他,只有一口冒着热气儿的温泉。   燕英接着得意道,镜泊湖之上岛屿千千万,唯独只有这座岛与酒坊岛的地下是相通的,也就有了这得天独厚的一眼汤池。   看着热气氤氲的泉池,练朱弦冷不丁地回想起了前天晚上忘尘居里的那一番荒唐事,顿时有些羞耻。然而经过了西仙源里的折腾,他又的确亟需一泓热水来舒缓筋骨。   这里既然是东仙源的客舍,应当不会再出什么幺蛾子,倒可以好好泡一泡——   他正想到这里,就听见燕英又道:“我要是二位啊,就脱光了往温泉里一泡,再咪一点咱们这儿的小酒……啧啧,那滋味,可真别太好唷!”   脱光了一起泡澡?   练朱弦心里咯噔一下,脑海里瞬间浮现出了某些画面,犹如醍醐灌顶一般愣在了原地。   燕英拿余光偷偷看了看他,嘴角翘了一翘,紧接着一连打了几个哈欠。   “欸~~你说咱们在西仙源里算是睡着还是醒着啊?怎么睡着了反而比醒着更累人……哎,我要找个没人的地方喝酒睡觉去了。”   说着,他主动朝着练朱弦挥了挥手:“总之,你们也好好休息,最好是赶紧睡上一觉。今晚上我再找你们来玩,有好去处。”   也不待练朱弦再多问些什么,他便拍拍腰上的酒囊,乐颠颠地出了院子,很快就走远了。   院子里只剩下练朱弦与凤章君两个人。   凤章君习惯性地不说话,练朱弦突然感觉到压力有点大。   虽然眼下早已不能算是二人闲暇时的第一次独处,可从前在云苍山忘尘居里,他是宾、凤章君是主,宾客只需要按照主人的安排,拨一拨动一动、指一指转一转。而现在他们两个都是客,按照凤章君的脾性,恐怕是不会再主动来吩咐安排了。   也罢,那这一次就由自己来主导好了。   练朱弦轻轻晃了晃脑袋,首先将“脱光了一起泡澡”这个念头从脑海里驱逐出去。然后他刚准备问问凤章君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就看见凤章君抽出了凤阙剑,又取出随身携带的鹿皮,仔细擦拭。   ……这是“我心情不好,不想说话”的意思么?   练朱弦微微张开的嘴瞬间定格,片刻之后才将未出口的话换做了一声轻轻叹息。   “那……我先去洗澡了。”   他向凤章君告知了自己的行动,然后起身朝着月洞门内走去。   ——   燕英说得倒是没有错,东仙源的温泉的确是一种极致享受。   首先在一旁的清水池里简单冲洗了身体,练朱弦才坐进温泉。池水不深不浅刚刚没过心口,温度也并没有想象当中那么滚烫。泉底铺着大块光滑鹅卵石,平缓舒适。   他伸手将又长又多的卷发胡乱堆在头顶,然后向后依靠在泉边的光滑岩石上,慢慢放松身体。   东仙源的天空是湛蓝色的,但是蓝得浅淡;不像五仙谷的天空,蓝得浓郁、蓝得纯粹。   此时此刻,不知道那片浓郁的蓝宇之下,掌门师兄、阿晴和大家正在做什么。今日的五仙教中,想必依旧延续着近百年以来一成不变的恬淡生活罢。   练朱弦挺了挺腰腹,呼出一口浊气,脑海中蓦地回想起了香窥中所看见的那些画面。曾善与怀远的过往、诺索玛教主与蛊王,云苍与五仙教的一夜血战……   现实与过去,梦境与现实,所有的一切都仿佛发生在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里。   其实又何止是那场香窥——这些天来接连发生的所有事,一件比一件更加离奇。自己明明是应邀来参加云苍峰上的法会的,可今天却刚刚离开了西仙源,泡在了东仙源的温泉里。   而仅仅一墙之隔的院子里,还坐着那个与他青梅竹马却离散百年,如今再见依旧倾心的男人。   ……真是越想越乱。   温泉泡久了,不免会有些头晕脑胀。正当练朱弦准备起身穿衣的时候,突然听见背后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   他扭头,居然看见凤章君掀开门口的锦屏藤走了进来,站到一旁的清水池边,开始除下外袍。   这难道是也要来泡澡?!   练朱弦心里嗡地一声,三分惊骇,七分惊喜。   这些天来,他虽与凤章君形影不离,却从未见过凤章君宽衣解带的模样。再加上云苍法袍繁复厚实,就算上手去摸都摸不出个所以然来,着实有些遗憾。   现在天上掉下个大馅儿饼,要是不张嘴好好地接住了,岂不是个大傻子?!   如此想着,练朱弦便硬生生地忍住了已经烧上来的燥热,依旧缩回泉水里,不动声色地暗中观察。   只见那凤章君背对着练朱弦,动作熟练地宽衣解带,三下五除二地就大大方方地将里外解脱了一个干净。   练朱弦还没来得及定睛细看,却默默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凤章君的身体无疑是精实健美的,微微隆起的肌肉每一块都恰到好处,宽阔厚实的肩膀与劲瘦的腰腹形成了优雅的倒三角形。一对腰窝更是让人挪不开眼睛。   可是就在这些堪称完美的身体上,却遍布着许多浅淡的白色伤痕。甚至连那修长手脚上的红色咒印仿佛也变得更加的刺眼了。   原本只是抱着欣赏态度的练朱弦,此刻的心情却沉重起来。不仅因为这些伤痕所代表的伤痛,更因为当这些伤痛发生的时候,自己不在凤章君的身旁。   可是练朱弦又转念一想:凤章君既已不介意将这一身的痕迹展露出来,或许意味着他已经容许自己试探着走进他的内心。   抑或至少至少,此时此刻的凤章君需要以此作为契机,来获得一些交流和安慰。   想到这里,练朱弦反倒有些紧张起来——就仿佛好不容易才获得了一头孤傲野兽的信任,生怕一个轻举妄动又会让一切回归于原点。   正当练朱弦内心忐忑酝酿的时候,冲洗完毕的凤章君已经开始朝着汤池走来。虽然他的腰间围着布巾,但光是那些能够被看见的地方,就足以让练朱弦口干舌燥。   作者有话要说:  练朱弦:凤章君心情不太好,我还是别打扰他了,去泡澡   凤章君:我要装作心情不好,然后若无其实地跟着阿蜒一起去泡澡!阿蜒一定会安慰我的   燕英:江湖江湖,告辞告辞! 第47章 君心我心   云苍首座缓缓坐进温泉,如同落星沼的鳄鱼滑入沼泽。   几次不经意地将目光从凤章君那厚实强健的胸肌上滑过,练朱弦最后还是勉强控制住了自己的视线。   他轻声开口道:“你身上的伤,有点多。”   果然,凤章君并没有彻底坦率的意思,只低低地反问了一句:“很奇怪么。”   “不奇怪,可也不一般。”练朱弦继续试探:“我猜,它们背后一定有些特别的故事。”   凤章君凝视着他:“你想知道?”   “如果可以的话。”练朱弦点头。   他原以为,接下去凤章君多多少少会提到一些有关自身的过往。却没料到,男人缓缓靠在岩石上,摇了摇头:“算了,还是说点别的吧。”   “……”   虽然对于自己依然未受信任而感到淡淡的失落,但练朱弦还是点了点头:“好,我在听。”   未语先叹,凤章君靠在池畔的岩石上,将目光放向远方。   “碧蓉的母亲,也正是我的亲妹妹,比我小了整整三岁。小时候宫里常有人说,我们兄妹长得很像。小妹也总是喜欢粘着我,我们感情很好。”   不知怎的,练朱弦的脑海里自动带入了叶蓁蓁的小脸。   凤章君与妹妹关系融洽,倒也怪不得刚才看见那几个小姑娘的时候,凤章君会如此积极地想要去保护她们。   只听凤章君道:“我与你相遇的那一年,大焱朝中动荡。父皇被人施以巫蛊之术,母妃与二弟遭奸人构陷被打入冷宫鞠域。小妹在逃亡途中与护卫失散,从此下落不明。直到十年后我回归宫廷,委托法宗四方寻找,这才将小妹从乡野之中寻找回来。然而此时,她……竟已有孕在身。”   “……!”练朱弦默默地倒吸一口凉气。   他立刻在心中默算——当年凤章君七岁,妹妹只得四岁。期间十年未见,重逢之时小妹便应当是十三四岁,尚且未到及笄之年。   只听那凤章君长叹一声:“事后查知,小妹流落民间之后,遭人辗转贩卖进入深山,被一户地主充作待年媳。这家人让她为奴为婢,日夜苛待。当法宗之人找上门去的时候,她瘦得几乎只剩一层皮包骨,唯有肚子却大得惊人……简直就像乱葬岗里的饿鬼。”   即便是寻常人家之女,尚且能够承欢膝下、被视若掌上明珠;可如今,堂堂大焱皇室的玉叶金枝、凤子龙孙,却入泥沼之地、虎狼之口,被摧残得不成人形,如何不叫人扼腕痛心?!   即便是练朱弦这个旁观者,也不免感到气血翻涌。   然而凤章君的声音却是冷静的。恰是这份冷静,愈发衬托出了往事的阴寒刺骨。   “……法宗上门迎接小妹之时,那户人家虽然不知小妹身份,可见法宗抬来了软轿,竟想要攀亲沾故,以小妹婆家自居。”   说到这里,凤章君稍作停顿,素来平淡无波的脸庞上突然露出了一丝狠戾。   “我命人杀光了那家所有的成年人,以及辗转贩卖小妹的人贩。然后夷平了京师人市,将那些人头,挂满了城门。”   “……”练朱弦默默倒吸了一口凉气。   若说全无讶异,显然并不可能——毕竟这些天来,陪伴在练朱弦身旁的那个凤章君始终是平静而沉稳的,何曾展露过如此激烈负面的情绪。   然而设身处地去思索,倘若相同的遭遇发生在自己身上,练朱弦很难说自己不会采取同样、甚或更加残忍的手段去对付夺走至亲的恶徒。   就好像当年那些将他们拐去南诏的人贩,他们的白骨至今仍旧堆在破庙的后院里,风干腐朽,练朱弦从未对它们感到过丝毫的悲悯。   此时此刻,若是练朱弦心有不忍,那也只是不忍看见凤章君的双手,因为别人的罪恶而染上血污。   思及至此,他想开口宽慰些什么,却发现凤章君脸上的阴鸷消失了,转变成为另一种显而易见的无奈。   “可这一切全都毫无意义。”   他沉沉地叹出一口气:“因为实在太过瘦弱,甚至还来不及调养,小妹便难产而去,只留下一个女婴,正是碧蓉。父皇虽然对我兄妹二人心存愧疚,可在他看来,小妹的遭遇终究是桩丑事……他便将女婴过继给长公主抚养,但我不同意。”   说到这里,凤章君重新抬头看向练朱弦,目光已然黯淡下来。   “我的小妹,在长达十年的苦难折磨后,在一个雨夜被草草埋葬。至死都没等到宗正寺恢复她的身份与名号。而她唯一的女儿,又要承欢他人膝下,并且或许一辈子都不会知道生母所曾经历的苦难……这是何其残忍且不公之事!”   “受害之人非但得不到慰藉与补偿,反倒要因为蒙受的苦难而失去一切,这算什么道理?!”练朱弦完全能够理解凤章君的感受,更因此而生出一阵钦佩。   当全世界都有意无意选择淡忘的时候,独自守护着关于一段痛苦的记忆——这是一件多么孤独而又高尚的事。   可他旋即意识到,事情似乎与现状有些出入。   “但是碧蓉郡主明明知道你是他的舅舅。”他问道,“她又是怎么知道的?”   “是我亲口告诉她的。”   凤章君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丝或许该被称作苦笑的表情:“碧蓉四岁那年,我不顾所有人的反对,一意孤行地说出了她的身世。碧蓉当时就嚎啕大哭,说不相信自己不是长公主的亲生骨肉。”   说到这里,他朝着练朱弦看过来:“你说我做得对么?”   “……”练朱弦愣了愣,诚实道,“很难说。对于小妹或许没错。可对于碧蓉,却未必是个最好的选择。”   刚说完他就有点担心,觉得这个答案会不会太过生硬直接。可凤章君却点了点头,   “我当时是怀着报复的心态去告诉碧蓉的。我要提醒她、提醒那些妄图抹杀小妹存在的人,我要他们永远记得万春殿里曾经发生过的一切!”   不知为什么,说出这番话的凤章君居然令练朱弦想起了那个别扭的李天权。   同为皇室宗亲,说不定年轻时的凤章君也是一个愤世嫉俗、不被旁人所理解的乖戾之人。   若是那个时候,能够陪伴在他的身旁,开导纾解,不知一切是否又会有所不同。   练朱弦不禁有些感慨,却不敢分神太多,依旧目不转睛地凝望着凤章君。   短暂的不忿之后,凤章君再度平静下来。   “……那个时候,我想我或许是讨厌碧蓉的。因为她的生父、更因为她的诞生夺走了我的至亲。可即便我揭穿了她的身世,碧蓉却依旧与我亲近。她小时候见了谁都哭,唯独喜欢对着我笑。后来稍稍长大一点,也总爱往我居处跑。   “我问她干什么老是缠着我。她却一本正经地回答:‘因为整个宫中,只有舅舅总是独来独往的一个人’。而她是宫中除去父皇之外,与我血缘最为亲近之人,不能放着我不管。”   “……天真可爱。”练朱弦想象着小女孩说出这番话时的神态,不禁心中一暖。可他也明白,碧蓉越是天真良善,凤章君就越会感到内疚自责。   果然,凤章君长长叹出一口气:“直到那时,我才突然意识到,虽然我的确被碧蓉夺走了至亲,可我又何尝没有夺走她的至亲?虽然一群是远远配不上她的,但另一群却是她本该拥有的。”   说到这里,他突然又自嘲地笑了一声:“……不对,另一群也配不上她。连我一起,全都是混蛋。”   想起碧蓉如今的境遇,练朱弦很能明白凤章君的这一句自嘲是沉痛的自责。   可是,站在凤章君当时的立场上,一个仅仅二十岁出头的人,自己尚且被孤独和往事所困扰着,又何来足够的智慧与勇气,去为另一个人的人生负责?   正当练朱弦五味杂陈之际,却听凤章君又道:“总之也正是从那时开始,我意识到真正与宫廷格格不入的人其实是我。如果一开始就没有我这个煞风景的存在,或许碧蓉也会被长公主真正视如己出,或许那之后的种种悲剧,也都会不复存在了吧。”   他一口气说完这许多话,然后重新沉静下来,又变回了那个古井无波的男人。   可是练朱弦却仍在为了他的这番坦率而心动神旌。   虽然早在西仙源里,凤章君已经简单叙述过碧蓉的遭遇,可眼下这番谈话显然更为直抵内心,甚至可算是某种意义上的坦诚相见。   而这一份坦诚,显然必须以真心作为回应。   练朱弦忽然觉得口干舌燥。   他看着面前赤裸着上身,袒露出累累伤痕的男人,仿佛看见了一头收起利爪的野兽,正安静地等待他的安抚。   “我很同情碧蓉郡主的身世和遭遇,可我绝不认为这是你的责任。”   他开门见山地说出了自身的感受:“如果没有你,小妹依旧会留在地主家里遭受欺凌,依旧会难产过世,依旧留不下一个姓名。而碧蓉更不可能被封为郡主、养在皇家。至于她与羽真恭的感情……容我以一个南诏人的身份告诉你,大焱歧视我们异族早就不是一日之寒,如果碧蓉真的被长公主视如己出,羽真恭或许只会死得更早——若是没有你,这些事真会变得更好么?”   凤章君嘴唇翕动,仿佛有话要说。但练朱弦并没有给他继续妄自菲薄的机会。   他直视着凤章君的双眸,像是要将自己的真心掏出来,放到凤章君面前。   “可即便不是你的错,我还是能够理解你的自责。因为你是曾经的皇子、如今的首座,是万众瞩目的凤章君。你觉得自己应该能够万无一失,能够顾及方方面面,你不能辜负任何人……可你却忘了,你首先只是一副血肉之躯,是个普通人。”   “……”   凤章君因为这最后一句话而怔忡,望向练朱弦的目光隐约温润起来。   练朱弦则回他以一个美好柔和的微笑。   “其实我曾经想过,如果当年我们没有一个留在五仙谷、一个回去柳泉城,而是一块儿长大、成为师兄弟,那会是怎样一番光景。如果我们不曾分开,至少你不会那么孤单。出了事有人照应,心情不好有人排遣,再不需要什么事都往自己的肩膀上扛……”   说到这里,练朱弦突然着凤章君缓缓俯身过去。   他堆在脑后的湿乱长发披散下来,落在因为温泉热度而呈现出淡淡樱粉色的身体上。   但更红的是他那张俊俏美丽的面庞,醉了酒似的,就连那双碧绿的眸子也跟着潋滟起来。   凤章君心里已经有了几分的惊异,却仍旧不动声色,端看如此绝色凑到自己的面前。   然后,他便听见练朱弦红着脸,小声地在他耳边嗫嚅——   “但我希望,从今往后的你……不会孤单。”   “你——”   如此告白,纵使凤章君是石佛在世,也难以无动于衷。   可正当他几乎就要伸出手去,拥住这只属于自己的绝色时。却看见练朱弦的目光涣散,嘴唇微张,突然间挂下一道鼻血,紧接着就两眼一翻、一头栽进了热水里。   东仙源这该死的温泉……   作者有话要说:  练朱弦(默默擦鼻血):我才不是因为大胸肌看晕了呢!!   凤章君:快拿水泵来我要抽干这一池可恶的热水!!! 第48章 仙人请吃鸡   南诏多地热。   这一百多年以来,练朱弦泡过的温泉可谓不计其数。   所以他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这个温泉老手竟会栽倒在江南一口小小的泉池里——而且还是挂着鼻血、倒在了暗自倾心的人面前。   丢脸,但却似乎并不是一件坏事。   当练朱弦重新恢复意识的时候,那些恐怖的热气早就已经退散了。此刻,他浑身清爽,像是躺在了床榻之上;再仔细嗅闻,空气中还带着一股浓郁的藤花芳香。   微风拂过,有什么凉凉的东西轻轻落在了他的脸颊上。   练朱弦睁开双眼,看见的是一片朦胧的淡紫色。   此时此刻,他正躺在庭院里的藤榻上,身上已经换好了干爽衣物,半干燥的长发垂向塌沿,而周遭几乎被落花所淹没。   庭院里很安静,静到仿佛只剩下练朱弦独自一人。   凤章君呢?   练朱弦心念一动,立刻想要起身寻找。可才动了一动脑袋,忽然觉察到了异样——   此时此刻,被他枕在脑后的并不是冷凉的藤枕,而是一条修长温暖的胳膊。   是凤章君,他就躺在练朱弦的身后,纵容练朱弦以手臂为枕、与他同塌而眠。   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   练朱弦默默地伸手,捂住了自己那刻不争气的心脏,用力的按压着,直到心跳勉勉强强稳定下来。   然后,他深吸了一口气,小心翼翼、一点一点地翻过身去。   胳膊的主人果然正是凤章君。此时此刻,他与练朱弦一样,都换上了东仙源客舍内提供的崭新亵衣,正安安静静地熟睡着。   不必担忧面面相觑的尴尬,练朱弦定了定神,开始仔细观察——   除去被练朱弦当做枕头的那条胳膊之外,凤章君的睡姿堪称规范、几乎如同挺尸一般。奈何他的容貌太过英俊,即便是挺尸,也是一具绝顶好看的尸体。   练朱弦的目光,一点点从他那饱满的额头滑向深邃的眼窝,再移向英挺的鼻梁,最后停留在两片淡色的薄唇之上。   不知这一双嘴唇,亲吻起来究竟是何种滋味……   练朱弦的心脏又隐隐约约地毛躁起来。他轻轻按了一按,说服自己绝不可以做出乘人之危的举动。   为了平复这种心情,他还故意遐想开去——这仿佛还是重逢之后,他第一次看见凤章君的睡颜。   在云苍峰上的那两个夜晚,凤章君一直将床铺让给了他,而自己则在别处打坐将就。后来入了西仙源,更是与那大司命有过一番恶斗,想必也一定是身心俱疲了。   也罢,眼下就让凤章君好好地歇息歇息、养精蓄锐,反正今后还有得是独处的机会。   思及至此,练朱弦的心情已经彻底放松下来。虽说他不屑于乘人之危,但这手臂毕竟是凤章君主动伸出来的,于是他就挪了挪脑袋,在臂弯里寻到一个更为舒适的位置,重新闭上了眼睛。   这紫藤花架下的一觉,睡得倒是踏实而又香甜了。   ——   约莫是在傍晚时分,一阵隐约的说话声将练朱弦从睡梦中惊醒了。   他睁开眼睛,首先发现的是凤章君已经不在身旁。自己的脑袋下面已经换成了真正的藤枕,身上则盖着一条内室里取来的薄被。   他再起身朝着周围望去,发现凤章君已经起了,并且衣着齐整,正在与不知何时找上门来的燕英说话。一旁的竹架后边,立着一声不吭的李天权——想都不用想,他肯定是被燕英生拉硬拽过来的。   发现练朱弦醒了,燕英立刻向他发来了问候:“睡得怎么样?醒了的话,那咱们马上就出发?”   “出发……”练朱弦揉了揉惺忪的眼睛,“出发去哪儿?”   “去未央城啊,好玩的地方!”   燕英显然是有意要卖关子,并没有详细解释。他只说未央城是东仙源管辖之下的一座城市,城里头没有宵禁,天天夜里灯火辉煌,瓦舍勾栏歌舞达旦,可谓是中原修真世界里的“第一快活乡”。但凡是来到东仙源做客的,就没有一人不会想要去那里看看。   他这边舌灿莲花、形容得绘声绘色,倒让练朱弦陡然想起了另外一桩心事。   前不久香窥的时候,他曾经见过曾善与怀远出现在南诏王城的夜市里,打那时起,他就幻想着也能够与凤章君真正逛上一回夜市。却没想到,这个愿望这么快就能够实现了。   机不可失,练朱弦便不再多问,立刻痛快地答应了下来。   ——   重新装束停当,练朱弦与凤章君二人便跟随燕英与李天权一路出了小岛,依旧回到了白日里他们御剑降落的那条突堤上。向守卫师兄禀名去向之后,四人依旧御剑而起,却是朝着西南方向而去。   今夜已经接近满月,他们借着明亮如水的月色翻过两座漆黑的大山,只见前方视线豁然开朗,竟是一大片隐匿在群山合围之间的广阔平原。   而就在这一片黑黢黢的平原之上,赫然可以看见一座四四方方的城池。灯火辉煌的,如同洒落在黑色丝绒上的一把珍珠,又好像是天上的星辰倒影在了人间。   不远处传来了燕英兴奋的叫喊声:“那里便是未央城了!!”   觉察到凤章君开始御剑降低高度,练朱弦忍不住问他:“你以前来过这里?”   “来过。”凤章君的声音,是紧贴着练朱弦的后背传过来的,温暖而又酥麻。   练朱弦定了定神,又问:“这城里头究竟有什么奥妙?”   可是凤章君居然也卖关子,甚至答非所问起来:“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说话间,一行四人已经在未央城外降落。   只见面前的城墙高耸,城门口立着两架巨大的灯轮,将方面数十丈之内,照得一片灯火通明。灯轮之下,立着左右各四名东仙源弟子,此刻看见了凤章君等人,也立刻抱拳施礼。   燕英向诸位师兄弟禀名了来意,倒是顺利地获准通行。只不过在入城之前,他们必须佩戴上一种看似由干花制成的香囊。并约定,在城内不得使用任何程度的术法以及武器。   练朱弦接过香囊,在鼻子边上嗅了嗅,虽然有一股极其浅淡的清香,但若是当做香囊,又未免太过浅淡。   对此,燕英倒是解释了,香囊之中的植物能够掩盖人身上的气息,是城中所有人必备之物。   练朱弦立刻反应过来,既然他这么说了,那这座城里面的居民,恐怕就不应该是什么普通人了。   ——   众人佩好香囊,便开始穿过城门甬道朝城中走去。   练朱弦到过的中原城市数量有限,可即便如此,此时他也能够看出这座不夜城的城门有太多的与众不同之处。   高大的城墙全都是用带着朱砂矿脉的巨岩堆砌而成,赤红色的脉络在墙体之上游走,仿若人体的血脉。也与那些雕刻在墙上的赤红色符文互相辉映。   城门甬道的长度起码是普通城门的三倍,贴墙摆放着不少类似机关悬索的铁器。沿着锁链往上看,可以发现头顶上方高悬着前后七道巨大铁闸,如同倒悬着一排排尖锐长矛,其作用不言自明。   行走在如此凶险的威胁之下,练朱弦自问无法做到从容自如。他加快了脚步,甚至是赶在了燕英与李天权的前面穿过了甬道。   方才御剑从天上鸟瞰时,练朱弦已经通过观察灯烛的排布而对未央城内的格局有了大致了解。入得城门便是主干道,足有四驾马车并行的宽度,地面铺着细密的白沙,道路两旁挖有明渠、种着垂柳,看上去倒也算是富庶之乡。   大焱城镇大多施行里坊制度,城内整齐排布着用高墙围住的大小坊市,夜间宵禁坊门紧闭,不允许商户经营、百姓通行。   然而眼前这座未央城却大大地与众不同——这里不仅没有里坊高墙,放眼望去,全都是高低错落、鳞次栉比的楼阁屋宇。家家户户悬灯结彩,街头巷陌火树银花。数千盏的灯笼、数万计的烛火交相辉映,照出了一座光明山、一片火海场,美得惊心动魄。   “怎么样?”   燕英得意地望向面露惊诧之色的练朱弦,“是不是比从天上看起来更了不起了?”   “……很美。”练朱弦一时间也不知该作何形容,唯有默默点头。   待到练朱弦习惯了眼前的壮景,一行四人便开始沿着主道往北边前进。不一会儿就融入了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   这未央城中的居民,高矮胖瘦、妍媸美丑,倒也看不出与寻常人有什么两样。他们或三五成群玩乐游赏,或倚门吆喝揽客,总之都是各有各的忙碌或者乐趣。   燕英显然是城里的熟客,领着他们熟练地在人海之中穿梭。指着那些五光十色、千奇百怪的招牌、幌子介绍各家店铺的主营与特色。练朱弦仔细听了一阵子,发觉这里从绸缎布庄、药店,到车马坊、胭脂水粉铺子一应俱全,出售的货品似乎也与外面的并无什么区别。   约莫沿着往前走了一二百步,面前小风一吹,突然飘来了一阵扑鼻的肉香。   燕英一边说着自己知道香味在哪边,一边领着众人拐了一个弯。果然,前方这条小街的两旁竟全都是形形色色的食肆。   练朱弦粗略地观察了一番,从胡人的饆饠饼店到北边的羊杂羊汤,再到江南的米糕米酒,居然各种都有。他本来就不刻意忌口,眼下诸多美食当前,自然有些心动。   “美人兄弟,想吃吗?”燕英显然看出了他眼底的渴望,故意促狭道,“城里不能用大焱的货币,不过你可以求求我呀。”   “……”见他如此嘚瑟,练朱弦直觉有些问题,因此并不搭话。   倒是李天权又怼了他一下:“捉弄人好玩吗?”   “好玩啊。”燕英咧嘴一笑,露出两颗白森森的小虎牙——练朱弦算是发现了,燕英是虎牙,而阿晴是兔牙,这应该算是他俩之间唯一的细微区别。   笑过之后,燕英才开始解释,未央城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城里的酒能喝;但城里的食物却只能看、能闻,能摸,却不能入口食用。要想来城里找乐子,须得自备食品。   说着,他还故意拍了拍腰上的小布包,想必里面装得应该都是食物。   练朱弦刚心想这小子恐怕又要拿吃的东西做什么名堂,却看见身旁的凤章君也从乾坤囊里取出了一个与他的气质极为不相称的油纸包——正是早些时候他们从酒坊那边买回来的温泉酒糟鸡。   “……”   练朱弦心里觉得有点好笑,但还是伸手把鸡接了过来,顺便给了燕英一个挑衅的冷笑。   作者有话要说:  练朱弦:我只有一个问题。   凤章君:爱过。   练朱弦:怀远的梗就不要玩了!就问我的衣服是谁给我穿的   凤章君:你希望是谁?还能有谁?   练朱弦:不,你别误会。我不是不愿意,我就想看看回放…… 第49章 甜蜜夜市行   虽然当街吃鸡实在有些奇怪,可是拿都拿出来了,不意思意思吃点儿,好像有点对不起凤章君的“一番好意”。   于是练朱弦还是将油纸包小心摊开,露出里面包裹着的整只仔鸡。淡黄色的鸡肉已经闷得酥软,还带着一阵扑鼻的酒香。   没有更加文雅的办法,他直接伸手撕下一块鸡肉送入口中。鸡肉入口即化、齿颊留香。他默默地在心里称赞,紧接着又撕了一块。   可是这一次,他刚抬起头来,就对上了凤章君的目光。   不食人间烟火的云苍首座并没有明说什么,可是一双眼神却似乎透露出了更多。   “……”   鬼使神差地,练朱弦将手里的鸡肉送到了他的面前。   凤章君看了看那主动伸到自己面前来的修长五指,以及指尖捏着的那一绺鲜嫩的鸡肉。像是不想要弄脏自己的手,他竟直接俯身下来,张嘴将鸡肉衔走了。   “……嚯!”   燕英正咬着一颗糖葫芦,扭过来冷不丁地看见这一幕,又飞快地把头别了过去,还顺便一把拽住了李天权往前面拖。   练朱弦更是被凤章君这个突然的举动给吓住了,好半天忘了缩手,就这么看着凤章君慢条斯理地咀嚼着鸡肉,然后喉结起伏,吞咽下肚。   “好吃。”   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凤章君重新看向练朱弦,竟像是在诉说着别的事情。   练朱弦心里一酥,暗骂一声“无形勾引最为要命”,方才赶紧收回手去,装作若无其事。   ——   小街的尽头是一个十字路口,街心居然还有人杂耍卖艺。燕英领着众人过去凑热闹,练朱弦刚挤过去就听见了一阵尖锐的鹰啸之声。   四周的围观者悚然倒退了几步,只见圆心中央的空地上,一只褐黑色大鸟停在卖艺人的肩膀上,张开硕大双翅,作耀武扬威状。   只听那卖艺人敲了一下手中的铜锣,为列位看官朗声介绍,他肩头的这只兀鹫乃是西域番僧至宝。   西域有人死天葬的习俗,这只兀鹫自小便以尸肉为食,通晓灵性。此鸟今年已是百岁高寿,能在天上与人间往返,倒是比那东仙源里的修仙弟子们更加来去自如。   说到这里,看客们发出了一阵无恶意的哄笑。人群之中除去练朱弦等四人之外,还夹杂着几个黄衣的东仙源弟子,倒也没有半点愠色,反而乐呵呵地听卖艺人调侃。   燕英也故意戳了戳李天权的胳膊:“你看,那只鸟都比你大!”   李天权哼了一声,不理他。   哄闹间,卖艺人取出一条带着铃铛的长绳,将一端交由兀鹫衔在嘴里。紧接着抬手示意兀鹫振翅起飞。   只听一阵银铃摇曳,那兀鹫就叼着长绳飞向高空,并且很快就消失在了茫茫的夜色之中。   兀鹫消失之后,众人的目光便都集中在了那根直直竖立着的长绳上面。铃声还在继续,地面上盘积的绳索不断上升,很快就到了尽头。   这时,卖艺人对着天空打了一个唿哨,铃声顿时停止,绳索也不再上升。   场面顿时变得诡谲起来。   围观之人已经开始小声议论,说就算兀鹫在高空盘旋,绳索也不可能一动不动,铃铛更不会一声不响,其中必定有诈。   那卖艺人见悬念做得差不多了,又打一声唿哨。只听高空传来一声鸟叫,紧接着那只兀鹫竟猛地俯冲下来!   围观人群又不自主地向后躲闪,然而那兀鹫却无比精准地停在了卖艺人的肩膀上。   短暂的惊愕之后,所有人的目光又回到绳子上——天上没有了兀鹫,可那绳索竟依旧直挺挺地挂在半空中。   “法术?”练朱弦愕然,“不是说城里不许用法术的么?”   “这并不是法术喔。”回答他的是燕英,“这是江南一带著名的绳术,戏法的一种,和花瓶女、砍头术都差不多。”   说话间,只见卖艺人走到绳索跟前,竟双手攀住绳索开始向上攀爬。只听铃声摇曳,不过一忽儿工夫,人就已经沿着绳索消失在了夜色之中。紧接着,只见绳索竟开始一点点地上升,就像卖艺人正在天上收绳。   没过多久,铃声远去、绳索也完全消失了,紧接着天上却落下了大朵大朵的鲜花,落在人群之中。   围观众人啧啧称奇。然而李天权却极煞风景地来了一句:“那人就这么走了?家当也不要了,赏钱也不讨了?”   话音刚落,只听半空中又是一声长啸——刚才与卖艺人一同高飞而去的兀鹫去而复返。它朝着人群俯冲而来,爪子上还提着一个小小的藤篮,显然是来讨赏钱。   围观众人会意,纷纷慷慨解囊。掏出的却不是金银铜板,而是一枚枚雪白的贝壳。   那兀鹫缓缓低飞了几圈,经过燕飞面前的时候,燕飞也从荷包里掏出了几枚贝壳。他正打算投掷,却冷不丁地听那兀鹫又发出一声长啸,竟丢掉了竹篮,猛地掉头朝向人堆里冲去——!   平地生波,围观的人群瞬间大乱。练朱弦朝着兀鹫攻击的方向望去,重重人影之间赫然出现了一个黑衣的斗篷客。   是“那个人”?!   心里头咯噔一下,练朱弦已经迈开脚步。而他身旁的凤章君也紧随其后。   兀鹫果然是冲着斗篷客而去的,扑扇着一对巨大的翅膀,利爪抓向那黑漆漆的斗篷。斗篷客往后退两步,伸出手来抵抗,挣扎间将斗篷掀落,露出了满头的乌发。   ……不,这并不是那个斗篷怪客。   从希望变成失望仅仅只在片刻之间,不过既然冲上来了,那练朱弦也顺手抄起了一旁的竹竿,来帮忙将兀鹫赶开。   那兀鹫很可能是真成了精的,凶悍异常,被好几个人围攻竟也丝毫不怯。甚至还主动亮出利爪,无差别地攻击起了周围的人。   见练朱弦脸颊上被抓了一道,凤章君再看不下去,凤阙剑铮地一声出鞘,眼看就要将兀鹫做成温泉酒糟鸡。所幸就在这个时候,有人高声打了一个唿哨,总算是将兀鹫给召唤了回去。   狼狈的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卖艺人从一口大木箱里钻了出来,神色慌张地将兀鹫塞进了笼子里头,然后开始给众人赔不是。   刚才受到兀鹫惊吓的围观者,纷纷抱怨着离开。很快就只剩下了练朱弦一行,以及那个最早被攻击的斗篷客。   此时此刻,练朱弦已经可以确定这人与早先香窥幻境里看见的斗篷怪客没有半点关系了——他的身量要比真正的斗篷怪客矮一些,身材也更为瘦弱。或许是刚才遭受攻击的缘故,他的一头黑发看来有些杂乱,文弱清秀的脸色也是苍白的。   从头到脚,怎么看怎么像是一个文弱书生。   卖艺人对着书生好一阵道歉,那书生轻轻咳嗽了两声,回应得倒也颇为文雅得体:“我刚从外头来,这斗篷上面许是沾染了什么邪祟的气息。我没有受伤,不妨事。”   说着,他却又将目光转向了一旁的练朱弦:“倒是这位兄台,脸上似乎挂彩了呢。”   卖艺人赶紧又朝着练朱弦连声道歉,这些小伤练朱弦尚且不放在眼里,于是也摇摇头让他不必介意。   这边才说了没几句话,一直站在后头的燕英忽然看清楚了那书生的面容,顿时大叫了起来:“小师叔?!”   那书生循声看来,发现了燕英也是微微一怔:“……阿英?”   ——   燕英是东仙源弟子,按理来说,他的小师叔自当也是东仙源之人。然而书生却并未穿着杏黄色袍服,再仔细一问,果然与东仙源没有半点关系。   “小师叔名叫顾烟蓝,是我师父从前的师弟。”燕英如此解释,“我的师父与大师叔,从前是碧云居的弟子,早年离开师门投靠东仙源。而小师叔则一直留在碧云居。”   “碧云居?”练朱弦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仿佛在哪里听见过。   凤章君立刻给了他肯定的答复:“叶蓁蓁的父亲是碧云居的门主。”   对了,就是那个门主撒手而去之后,连门主的小女儿都狠心丢出来的碧云居啊。   练朱弦正想到这里,就听见那顾烟蓝笑意吟吟地开口道:“诸位刚才为我解围,又是师侄的友人,不妨就随我去到附近的酒肆里喝上一杯?”   “好呀好呀!”练朱弦等人还没来得及开口,燕英倒是立刻一口答应了下来。   于是一行人便朝着街口的酒楼而去,练朱弦没走两步,就看见凤章君默默地靠过来,递给了他一个小瓷瓶子。   “你脸上的伤口,我有药。”   练朱弦看了看小瓷瓶,瓶塞镀着金,里头想应当是云苍产的疗伤圣药。   然而他却摇了摇头:“如此金贵的东西,还是省着点花用。我的恢复能力是常人的好几倍,这点小伤,睡一觉就没有了。”   说着,一行人就已经抵达了酒肆的门口。只见门口立着一位店小二,仿佛面露难色,正在与顾烟蓝交涉着什么。然而当看见了同行的燕英之后,却又连连点头,做起了“请进”的手势。   “怎么了?”练朱弦过去询问。   “没啥。”燕英轻松地摇了摇头,“这家店被人给包下来了,原本不再接客。但东仙源的人就是有特权,往里进没关系!”   听他将包票打得响亮,众人这才鱼贯入了酒肆。只见店内布置得倒也颇为风雅,却空空如也,并没有遇着传说中包场的贵客。   “人应该都在天井里呢!”   燕英显然是知道一些什么的,于是领着众人上到二楼的雅座。进了包间,推开朝向天井那一侧的窗户,果然看见下面的花园里灯火通明。   有大约二三十位宾客,正围坐在天井之中。看穿着服饰,倒也夹杂着几位东仙源的弟子。从桌上的动静来看,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宴饮已近尾声。不知为何,现场的气氛看上去并不热烈,反倒有些忧愁。   练朱弦正觉得奇怪,突然听见楼下花园里传来“叮”地一声铃响,紧接着满座宾朋尽皆沉默下来。   “看那边。”燕英小声为他们点出了铃声的源头——那是摆在主桌中央的一尊托盘金人,手中金质托盘之上,断着几截香灰、埋着一个金铃。想必那金铃铛原是系在线香的根部,待香火燃尽之时,便跌落在金盘之上。   铃声显然是在催促着什么,上首那桌有位男子端着酒盏站了起来,转头面朝一众宾客。   “谢某在未央城内四十三载,虽遗憾未有小成,却也算是残生之中难得愉快的一段时光。遥想当年,谢某蒙受冤屈、误入歧途,幸得柏舟、香象二位师父指点迷津,将我导入正途,又承蒙无庸城主收留。如今我已心无挂碍、无仇怨、无执念,也该是离开此处,继续前行的时候了。”   说到这里,他举起酒盏,向着四周微微致意:“今夜风清月明、又得佳友送行,谢某已无遗憾。吉时已至,诸位,保重。”   说罢,他便将盏中美酒一饮而尽,然后摔碎了酒杯,转身朝着庭院深处那一大丛正在茂盛绽放的蝟实花走去。   练朱弦发誓自己只不过是眨了一眨眼睛,那人便如叶片上的露水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第50章 酒楼怪谈   主人既已飘然离去,庭院里的这场酒宴便也陆续散场。练朱弦虽然并未完全理解这其中的来龙去脉,心中却也猜测到了七八分。   他正准备问问凤章君自己猜对了多少,却见店家小二将酒水端了上来,还顺便拿来了几个空的碗碟。   燕英一边张罗着催促年纪最轻、辈分最小的李天权为诸位前辈倒酒,自己则将带来的下酒菜一样样取出来,装在碗碟里。一通忙碌之后,桌上倒也显得有模有样。   众人举杯寒暄,美酒落肚,气氛自然熟络起来。   想起叶蓁蓁之事,练朱弦忍不住首先开口试探顾烟蓝:“日前,我曾在西仙源见过贵派掌门之女。”   顾烟蓝正单手支颐,一副病恹恹、孱弱无力之相,却在听见叶蓁蓁的名字之后,陡然精神起来。   他追问:“……蓁蓁?你见过蓁蓁了?西仙源待她可好?”   练朱弦道:“仙源再好终究比不过自家。像她那么小的孩子,比起送到西仙源里被剁手指头,难道不是更应该留在家里享受天伦之乐?”   这一番话说得着实带刺,顾蓝烟肉眼可见地怔了一怔。   燕英眼皮突跳了两下,赶紧过来解围:“小师叔,话说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我怎么听说这阵子碧云居要准备开山大典,全门上下闭门斋戒一个月,你怎么偏偏跑出来了?”   顾烟蓝却并没有理会燕英,反而一脸坦诚地面对着练朱弦。   “没能让蓁蓁继续留在碧云居,的确是我与几位师兄妹们最大的遗憾。可如今的碧云居,早就不是当年的碧云居了,让她早点离开,或许也并不是什么坏事。”   顾烟蓝的态度如此温和,的确令练朱弦有些意外,可他仍然有些话不吐不快。   “恕我直言,我从未见过有哪个门派会如此劣待飞升掌门的家人。叶掌门为碧云居所做的种种贡献,难道还不够碧云居好好养大他一个女儿吗?”   这一番话出口,就连练朱弦自己都觉得委实有些超过。他正想着应该如何往回找补,却见顾烟蓝轻咳两声,反倒露出了一个病恹恹的笑容来。   “这倒也是巧了……其实就在不久之前,在下还与练兄说过一模一样的话。只不过,我是当着碧云居现任掌门的面说的,然后就被赶了出来。”   “……你是被赶出来的?!”燕英顿时大叫起来,“那个老混球,竟敢这么对付小师叔你?!”   “嘘——”   顾烟蓝却让他别那么激动,又转头看了一眼在座的凤章君,有气无力地似笑非笑:“新任的杜掌门与春梧君可是至交好友,凤章君您可千万别将我们这些私底下议论的事情,告诉给大真人知道唷。”   凤章君面无表情回应他:“那是春梧君之事,与我无关。”   “……”话已至此,练朱弦知道自己错怪了顾烟蓝,赶紧起身抱拳:“顾兄抱歉,刚才是我太过冲动,还望顾兄海涵!”   顾烟蓝却连连摇头:“蓁蓁不过只是一个小姑娘,没爹没娘又寄人篱下,阁下能够如此为她仗义执言,即便错怪,顾某也断没有生气的理由……其实此番来到东仙源,我也曾经想要去西仙源探望她,奈何那里不是什么人都进得去的。也就只能在这未央城里转悠转悠了。”   听他提起了西仙源,练朱弦与凤章君默默对视了一眼,但谁也没说话。   倒是那燕英又嚷了起来:“对了,小师叔你是来城里投靠师父和师叔的吧?我们也正巧要去找他们,不如……”   “不必了,我已经来了。”   一道声音从楼梯那边传过来。众人循声望去,发现一个身穿杏黄色法袍,腰佩翠玉革带的昂藏男子,正负手向这边走来。   “哎呀呀……我的好师父!”燕英顿时嗖地一声从椅子上窜了起来,跑到那人身旁做亲热状,“好久没见了,徒儿真真儿地好想念师父!”   黄衣男子却瞪他一眼:“听说你这次擅闯西仙源,掌门已经说了要狠狠地罚你,你在我跟前装乖讨巧也没用!”   一旁的李天权闻言,也赶紧解释道:“商师叔,是我强行带他一块儿过去的。要罚就只罚我!”   黄衣男子将目光转向李天权,表情十分严肃:“小王爷,你已不是东仙源门人,这门规自然罚不到你的头上来。你若是真心为燕英着想,就不要总是来招惹他。”   这师父对待李天权的态度听上去有点微妙——练朱弦正默默在心里觉得奇怪,却见那黄衣男子已经走到了桌前,却是一脸诧异地打量着他的身边人。   “……凤章君?什么风竟把您给吹来了。”果然名人无论走到哪里都是名人。   凤章君向着黄衣人点头致意:“陪朋友来散散心。”   黄衣人这才将目光转向了练朱弦:“还没请教……”   陈情帖已出,练朱弦便也坦言了自己的身份:“我是南诏五仙教护法,练朱弦。”   “原来是前日里协助云苍抓住尸鬼的那位练毒仙。”黄衣人显然看过陈情帖,拱手施礼,“在下乃是东仙源负责值守未央城的商无庸,幸会幸会。”   燕英又如水蛇一般缠了上来:“我师父就是未央城的城主,你管他叫商城主就行啦!”   等到其他人都说完了话,坐在角落里的顾烟蓝这才抬头打照面:“师兄。”   商无庸冲着他皱眉:“你怎么又到处乱跑?亏得刚才听人说附近有个外乡人被袭击了,我才找过来。”   顾烟蓝却笑道:“反正待在塔里闲着也是闲着。外头那么热闹,就想着出来凑凑热闹了。”   商无庸还想再说些什么,然而燕英已经迫不及待地拉着他落了座,又开口问道:“对了,师父,您能说说当初您是在哪儿捡着我的吗?”   商无庸反问他:“提这个做什么?”   燕英道:“是这位美……练兄说,他们五仙教里有个人与我长得像,说不定会是我失散的亲人。”   “竟还有此等事?”商无庸略形诧异,“可普天之下,外形相似之人也不在少数。”   练朱弦道:“实不相瞒,我那位朋友不止是与燕英相似,甚至可以说是一卵双生,就连身上的胎记都一模一样。”   “什么?居然是像到这种程度?!”燕英顿时惊诧,“真的假的,为何不早说,这也太邪门了!”   “的确很像。”在场之人中,同样见过林子晴的凤章君点头作为旁证,“你与那位药师定有机缘巧合。”   凤章君此话一出,商无庸便也不再怀疑,直将自己所知之事和盘托出。   “当年,我与无心尚在碧云居叶掌门门下修行,一日外出猎魔之时途径柳泉郊外,因为遭遇埋伏而失散。重逢之时,无心的怀里就抱着一个小小的布包,里头裹着个满身血污的小婴儿,便是燕英。”   说到这里,他停下来看了一眼兴致勃勃的徒弟:“这些事,我们也早就说给过你听。”   “徒儿知道。”燕英连连点头,“可是徒儿却不知道,当年无心师叔具体是在哪里将我捡到的,我问过好几遍,可他就是不肯说。”   “……”   从表情来看,商无庸显然是知情的,只是碍于某些顾虑无法出口。   见他似有纠结,燕英竟大了大胆子,主动威胁道:“您要是不说,那我可就找无心师叔去了!”说着,作势就要往楼下走。   “胡闹!”只听商无庸一声断喝,陡然显出了威严,“你师叔他正在闭关修炼,今日正要紧,明晚才能出关。你敢去打扰,我就先打断你的狗腿!”   “师父息怒、师父息怒!”   师父这一动怒,燕英自然不敢造次。他依旧回到商无庸身旁,像磨豆腐、打年糕似地粘着缠着,把一旁的李天权默默看得两眼发直。   商无庸看起来也是个刀子嘴豆腐心,被可爱徒儿磨了两下便也唯有叹出一口气:“……也罢,你也不是三岁小孩了。可我要是说了,你觉得难受的话,那天下可就没有后悔药了!”   燕英连连点头表示责任自负,其他人也全都安静下来,将目光投向商无庸。   只见那商无庸略作沉吟,果然语出惊人。   “无心说,那天他与我失散之后,追着一个妖怪跑进了柳泉城外的乱葬岗。妖怪一闪就找不到了,可是他却听见乱葬岗里有孩童的哭泣声。”   因为中原时常会有将女婴遗弃在乱葬岗或者水岸边的陋习,无心担忧婴儿的安危便循声找去,却没料到竟在一处半倾圮的坟堆里发现了一具新落葬的女尸。裸露在残破的棺木之外,大半个身子已经被豺狼甚或别的野兽吃空了,唯独余下一个硕大的肚子,鼓鼓囊囊。   而那婴儿的哭声,竟然就是从这肚子里传出来的!   无心虽然诧异,但还是上前探索,旋即从女尸的腹腔里抱出了一个活着的男婴——便是燕英。   商无庸仅用了寥寥数语便将真相道出,然而留给众人的却是一片长久的愕然。   震撼之后,首先发话的是练朱弦。   “恕我直言,这是在有些不合逻辑。”他实话实说,“母体若是不幸罹难,腹中胎儿既使足月也难以有生还可能。更不用说遗体还被野兽啃噬过……虽然残忍,但是按照常理,腹中的胎儿应当更早为野兽所食……”   “别说了别说了,那孩子可是我啊!!”燕英抱着自己的胳膊,显然生出了好一层寒栗。   “无心不可能说谎。”商无庸越过燕英看向练朱弦,“我们也认为这件事的确很邪祟蹊跷,因此这许多年来,一直瞒着燕英。”   “好吧……现在我知道了。”   燕英“啪”地一掌打在了自己的脑门上,仿佛在责备着自己多余的好奇心。   作者有话要说:  燕英:原来我的身世这么生猛的吗?!   商无庸:是你自己想听的!   顾烟蓝:师兄,你又凶阿英了。当着客人的面,这样不好。   凤章君:不知为何总觉得顾烟蓝有点diss我……   练朱弦:diss你我其实挺放心的,你的粉丝都多的了。 第51章 道侣爱侣   细细梳理燕英的身世,果然存在着诸多疑点。可若是较真起来,却也并不是完全不可能发生。在座众人都是仙门修士,很快就梳理出了一个较为合理的解释——   最大的可能性,是女尸死亡之后不久,腹中胎儿也随之死亡。但是燕英的魂魄突然闯入女尸腹中。此时胎儿尚未腐败,整个过程其实也就是“借尸还魂”的极端版本。此时无心师叔恰好路过听见了哭声,便将燕英救起。   至于那个与燕英一模一样的林子晴,肯定不存在“一母同胎”的可能性。虽说世上的确可能存在容貌相同的陌生人,但根据练朱弦的表述,林子晴与燕英之间就连胎记都一模一样,那就几乎只剩下一种可能性——他俩本是一体同心,却因为某种机缘巧合而分裂成为两个灵魂,继而投向了不同的母胎。   这样的情况的确极为罕见,即便是见多识广的凤章君也记不起几例来。更进一步推断,燕英与林子晴出生前的那几年,柳泉城附近一定发生过什么非同寻常的怪事。   燕英听了一圈众人的分析,最后又将目光转回到了李天权的身上:“那个、我如果没记错的话,柳泉城应该是你们法宗的总坛所在地吧?”   “你想说什么?”李天权让他直截了当,“是不是怀疑这件事和法宗有关系?”   “你说法宗难道不可疑吗?”燕英便直接提议道,“不如等我这几天领了罚,咱们先去五仙教找了我那位好兄弟,然后再去柳泉城查查那法宗的档案卷宗,说不定就真相大白了!”   “我没你那么闲。”   “不许去!”   李天权和商无庸异口同声地阻止了燕英,显然都把他当成了唯恐天下不乱的惹祸精。   见到他俩正颜厉色,燕英不敢坚持,却又变了法子问道:“师父,那能不能让我见见无心师叔,我想问问他乱葬岗的具体地点——这总可以吧?”   商无庸揉了揉眉心:“都说了无心这几日在闭关,明日午时才能出来。你也知道他的脾气不好,别去招惹他。”   燕英嘟囔道:“我都已经快大半年没见过他了,他难道不想我?好歹我也算是他半个儿子啊!”   商无庸似是被自己这唯一的徒儿缠得头痛,推说城中事务繁忙,起身与众人告辞。临行前还特意回头叮嘱顾烟蓝,待会儿回去,无论多迟都来找他,有事相商。   说完,便匆匆下楼离去了。   ——   等到商无庸的脚步声远去,小酒桌上的气氛陡然冷却下来。   有关于燕英身世的话题似乎讨论不出什么结果;而考虑到顾烟蓝在场,西仙源的那些事也不方便提及。燕英又在忙着给众人倒酒,多喝了两杯的练朱弦,勉勉强强地想起了一个话题。   他看向顾烟蓝:“方才听顾兄与城主以师兄弟相称,莫非商城主也曾是碧云居的弟子?”   顾烟蓝点头道:“商师兄曾经是掌门首徒,碧云居的大弟子。如果当年他没有离开碧云居,那么叶掌门飞升之后,下一任门主之位非他莫属。”   燕英却插话道:“可是你要让师父重新选择一千次、一万次,他也还是会离开碧云居啊。门主之位什么的,哪里有道侣来得重要!”   “……道侣?”练朱弦敏感地捕捉到了这个词。   虽然南诏的语境里并没有与之完全对应的词语;但在中原,“道侣”一词却仿佛有着极为狭隘的定义。   道侣者,必定同为修道之人,必定行双修之事。若为男女,则互称夫妻;唯独双方为同性者,才互称道侣。   这也就是说,商无庸不仅有一位同修伴侣,而且这位伴侣还是个男性。刚才席间听商无庸不断地提起那个叫无心的师弟,莫非……   就在练朱弦纠结着该不该问、冒不冒犯的时候,倒是顾烟蓝一手撑着头,低低地笑了一声:“那自是比不上的。毕竟二位师兄的故事,也算是中原修真界当年广为流传的一段佳话了。”   既是“广为流传的佳话”,那么此刻说给异乡来的朋友听一听,仿佛也没什么问题。   只见顾烟蓝慢条斯理地从怀中掏出了一根细长的烟杆,熟练填上烟草、点燃,然后深吸了一口气,吐出了几缕淡蓝色的烟雾,在昏黄的灯笼光下,袅袅娜娜。   燕英劝道:“小师叔,你老咳嗽,应该少抽点烟。”   “不妨碍。”顾烟蓝却摇了摇头,“你小师叔我也不年轻了,有些事,须得这样慢慢地才能够回忆起来。”   说罢他又啜吸几口,仿佛要用缭绕的烟雾将自己包裹起来,而后才娓娓道来——   “我的师兄商无庸,曾是碧云居第五代掌门叶皓的首徒。他天资聪颖,七岁入门之后,始终是碧云居内数一数二的弟子。待到成年,更是早早接管了门中的诸多事务,在外斩妖降魔、对内整肃门纪……久而久之,他便成了碧云居里除去叶掌门之外,最受尊敬爱戴的人物。   “而我的二师兄任无心,则要比商师兄晚了整整二十年入门。他的家境颇为殷实,更是附近城里出了名的美男子,令不少女子芳心暗许。   “有人说,任师兄早年游猎花丛,惹下不少风流孽债;也有人说任师兄不喜女色,因而得罪了官家夫人;甚至还有人说,是城里的官员觊觎他而不得……总之,任师兄很快就因为盛名在外而遭遇陷害。任家衰落,而他也不得不远避他乡,甚至遁入道门作为逃避。”   说到这里,顾烟蓝停下来抽了一口烟,看向练朱弦:“南诏那边应当没有这种习俗吧?但凡有罪之人,只要遁入空门或者道门,就能享受一定程度的赦免,这也算是中原一大特色了。”   练朱弦却点头道:“南诏的确没有,可我当年就是被一群剃了度的假和尚,从中原卖到南诏去的。”   “原来如此,原来练兄也是个有故事的人。”顾烟蓝缓缓点了头,继续往下说。   “碧云居并非什么仙门大派,任无心入了门,便也同样拜在叶掌门的门下,成了商无庸的师弟。掌门一心求仙问道,偶尔会疏忽了对于弟子们的教导。商无庸便会亲自教导、敦促任无心的日常功课,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可以说是焦不离孟般的亲近。   “再说碧云居,虽然在修真界名气平平,但却是名副其实的‘富甲一方’。只因名下的山中藏有一座富矿,而仙门又在课税方面享受优待。眼看那财富日积月累,却烂在一帮只懂修真的木头人手上。库房里银票堆到被虫蛀,山上的弟子们依旧是粗茶淡饭,炊粱跨卫。   “不过后来任无心开始接管内务,一切都开始变得不同了。   “任家原本就是世代经商,任无心虽然年轻,但头脑聪慧、手腕活络,在遭人构陷之前已是小有所成。如今入了碧云居,遇上叶掌门这个甩手掌柜,没过几年就被委以打理矿山以及好几处田产的重任。任无心倒也不辱使命,很快就将所有一切治理得井井有条。   “也就是那些年,碧云居虽然依旧是小门小派,但在江湖上的名望逐渐变大。外人都知道叶门主有两位得力的弟子,大徒弟法力高强、独当一面;二徒弟更是宛如财神再世、经营有方。有这左膀右臂加持着,碧云居就是不想要一飞冲天……怕也是难了。”   说到这里,顾烟蓝又停下来吸了一口烟,苍白脸上浮现出的,却是一丝苦笑。   “可有道是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修真之人无论再怎么驻颜有术,却也免不了岁月的侵蚀……任无心原本就是半路出家,根基不稳;拜入碧云居后又常年照顾门下产业,与人应酬交陪、博弈谈判,挤占了不少修炼时间。以至于没过几年,他就开始觉察出了问题。   “任无心入门时不过廿一二岁,正是玉树临风的好年纪;商无庸外表比任无心年长六七岁,成熟昂藏。两个人站在一起,仿佛有着一种绝妙的和谐。然而一晃二三十年之后,修为深厚的商无庸依旧是二十七八岁光景,可任无心的外表年龄竟也同商无庸相差无几了。”   当顾烟蓝说到这里,练朱弦的心里“咯噔”一声,起了共鸣。   他偷偷地看向凤章君——如果不出意外,今后即便他与凤章君各自回归门派,也依旧会保持联系。那会不会也有那么一天,自己的容颜早于凤章君而衰老。而鸡皮鹤发、行将就木的自己,又该如何面对依旧风华正茂的凤章君?   光是假设,就令他默默地不寒而栗起来。   只听顾烟蓝接着道:“发现自己日渐衰老的任师兄非常不安,他开始尝试各种方法来挽回自己身上失落的岁月。种种手段之中,既有民间偏方、宫廷秘药,也有更为邪祟的禁术。任师兄投入了大量的财力物力与时间成本来实验这些方法,可惜的是,没有一例获得成功。   “时间依旧流逝着,一点点带走了任师兄昔日的美好皮囊;带走了在他身边恭维、讨好的人;同时也带走了他内心之中的阳光。他一方面害怕着衰老与死亡,而另一方面却又觉得如果能够在彻底衰老之前痛快地死去,或许未尝不是一件仁慈之事。”   说到这里,顾蓝烟又长叹一声,“这世上有些事,真的是好的不灵,坏的灵。”   “对于年龄与外貌的过度注重,并没有得到商师兄与其他师兄弟们的理解——那时候的商师兄,还只是单纯将任师兄当做可靠的师弟和得力搭档。二人之间甚至因为任无心修炼驻颜邪术的关系,不止一次地关起门来吵架。直到那一天,两个人又一次在内室里激烈争吵之后分手。直到傍晚时分,才有弟子匆忙赶来禀报,说任师兄突然死了。”   “……死了?”   练朱弦默默倒吸了一口凉气。   而顾烟蓝的烟与故事,仍然还在继续。   作者有话要说:  凤章君:别多想了,你就算变成草履虫了我也爱你   练朱弦:那你得先学会分辨草履虫的长相。   商无庸:你们喝酒归喝酒,干嘛要八卦我和我家那口子?!   李天权:我不担心,我比阿英小那么多。   燕英:没人问你的想法!!闭嘴喝酒!!   ——   唐代的时候,对于道教和佛教的确有很多的优惠政策。教团名下经营的产业有税费上的优待,甚至还有罪人通过购买度牒成为僧人,躲避罪孽的。本文虽然是架空的,不过很多背景都是参考中晚唐时期,这里也一样喔~   ——   写这一章之前,特意找单位的男同事做了一些调研。问他们如果自己的另一半一直都是青春常驻,而自己又老又衰弱,你们会怎么想。   对于这个问题,我心里其实是有预设答案的。因为社会上关于“男大女小”、甚至“老夫少妻”的现象是习以为常(至少见怪不怪的)。所以我当时认为,男同事们很可能会带着调侃的语气,回答类似于”对象越年轻,自己越老,就证明自己越有能力“之类的话。   但是真正的答案却很有趣。绝大部分同事都认证地表达出了不安,而不安的因素有来自于内部(自卑),也有来自于外部(被抛弃的疑虑)。因为现实中,衰老并不只是外表的改变而已,它其实还代表了很多连带指标的退化(体力、智力、x能力;社会地位和金钱也会在衰老到一定程度后被削弱)。说白了,当伴侣之间觉得彼此是对等关系的时候,一方的衰老会打破这种平衡。而由此产生出的恐惧,与性别的关系并不大了。   —— 第52章 无心痴心   任无心,是走火入魔而死的。   当商无庸赶到任无心居处的时候,看见的是满地狼藉,以及躺在狼藉之中的那个血肉模糊的遗体。   在邪术反噬之下,任无心浑身的皮肤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裸露出红黄的血肉,甚至是森森白骨,所见之人无不倒吸一口凉气。   那天后来,商无庸将所有人全都撵到了室外,自己与任无心的遗体独处了整整一夜。   在这一夜里,他通过搜魂之术,与任无心的魂魄长谈。虽然没人知道谈话的内容,但是第二天当商无庸再度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时候,他当众公布了一个令所有人都震惊的消息:   他决定带着任无心的遗体和魂魄离开碧云居,去到这世上或许唯一能够收留任无心的地方——未央城。   说到这里,顾烟蓝又停下来看了看练朱弦:“练兄,方才你已在城中各处走了一圈,可曾看透了这座未央城的本质?”   练朱弦正听故事听得入神,冷不丁被丢了一个问题过来。他想了一想,又将目光投向一旁的窗外。   天井花园里,刚才参与饮宴的人群早已经走得无影无踪。只有几盏残烛依旧点亮着,在风中摇曳挣扎。   他低声道:“我曾听熟悉中原的师兄弟们提起过,中原有座传说中的鬼城。那些心怀执念、不愿转世投胎的怨鬼全都在城里修行,夜里出来结伴加害过往行人……不过看起来应该不是这里。”   “哈?”燕英扑哧一声笑了起来,“中原如今还能有那种鬼城?也不问问咱们的凤章君同意不同意!”   “……”凤章君捏着手里的酒盏,不发表意见。   只见顾烟兰将手中那一杆金色的旱烟杆往桌上轻轻敲了一敲,唤回了众人的注意力。   “练兄所说的那种鬼城,在下并未见识。不过未央城的确也是一座鬼城。除去少数东仙源弟子以及访客之外,城内居民都是鬼魂,是东仙源弟子外出游历时,从四面八方领回来的。它们中的绝大多数,既不肯重入轮回,又并未作孽害人,恰好东仙源附近有这样一座前朝废城,便加以改建,慢慢就有了如今的未央城。”   练朱弦点头表示理解,却又问道:“可东仙源为什么要建这座城?”   燕英抢先回答:“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嘛,哪儿来那么多的为什么,东仙源的人,就是这么仗义!”   而他身旁的李天权显然更为耿直:“你们刚才也看到了,城里各行各业、三教九流的鬼魂都有,其中不乏名师名匠,甚或达官贵族。东仙源刚入门的弟子,少不得都要来未央城里向他们学艺。而且若是与这些鬼魂混得熟了,它们还会透露一些江湖乃至朝堂之上的迷辛,那可都是花重金都难以打听得到的事。”   话题轮了一圈,又落回到了顾烟蓝这里,他缓缓吐出一口烟。   “未央城存在的理由很多,其中最为重要的一点是,城里不少鬼魂其实是东仙源弟子们的亲人。这些弟子为了与家人团聚而甘愿留在未央城里修行,并负责维护日常秩序。而商师兄也正是考虑到了这一点,所以才不远千里,也要将任无心带到未央城里来。”   “留在碧云居不行么?”练朱弦又问,“如果只是想要挽留住任无心,那在碧云居找个地方把魂魄养起来,不也一样可以?”   “不行,他必须到未央城里来。”说话的是一直沉默的凤章君,“中原的任何门派,一律禁绝蓄养尸鬼魂魄。更何况任无心是走火入魔而死,将它贸然留下,对于碧云居而言,其实是一个极大的隐患。”   “仙君所言甚是。”顾烟蓝赞同道,“放眼中原的修真界,只有法宗与未央城这两个地方可供鬼魂栖居。然而法宗只收誓死效忠于宗主妙玄子之人,未央城便成了唯一、也是最佳的选择。”   商无庸与任无心的故事仍在继续。   离开碧云居之后,商无庸辗转来到东仙源,拜见了余掌门并将过往坦诚相告。余蝶影的确动了恻隐之心,允许商无庸与任无心入未央城清修,但却同样提出了两个条件——   其一,商无庸必须以东仙源弟子名义入城;其二,今后两人应当为未央城的秩序尽一份应尽的力量。   听起来倒像是东仙源捡到了一个大便宜——练朱弦在心里默默地这样想着。   商无庸自然一口应允了这两个条件,从此作为东仙源弟子入驻未央城。由于任无心死时走火入魔,功体、颜面尽毁,商无庸便主动与任无心结为阴阳道侣,不离不弃、伴他左右,不觉已有百年。   故事讲完了,顾烟蓝也悠悠地吐出了最后一口烟气,在灯影里逐渐化为虚无。   众人安静片刻,还是那燕英按捺不住开了口。   “要我说啊,其实任师叔当年根本就是胡思乱想。你想想看,他走火入魔之后,浑身上下的皮肉都没了,我师父非但一点都不嫌弃,反而为他离开了碧云居,更与他结为人鬼同修。那就算他衰老一点、变丑一点,我师父又怎么会嫌弃!”   然而顾烟蓝却笑道:“小阿英,你毕竟还小。有些事不到年纪是不会明白的。人生在世,不会永远都像此时此刻这般热闹。总会有一个夜半阑干的时刻。当你不经意地从水里看见自己衰老的容颜,然后联想起那些失落在时光里的美好……你思念着它们,却再也无法找回它们。尤其是当你所思慕的人静止在不变的时光当中之后,你的每一瞬衰老,都意味着离他越来越远……这是一种无可奈何的煎熬。”   桌上的酒壶与桌下的酒坛不觉之间已经喝空了。酒气弥漫的席间,气氛却愈发低沉抑郁。   又是燕英按捺不住了:“欸,我说大家干什么这么闷?!是未央城的夜市不热闹了,还是东仙源的酒不好喝?!我师父和师叔如今可幸福着呢,你们可不要瞎感叹!”   练朱弦知道他是好心活跃气氛,于是也搭了他的话茬:“这么说,你也是跟着你师父一道从碧云居到东仙源来的了?”   “那当然!我可是师叔捡回来的,是师父的心头肉!”燕英丝毫不吝啬肉麻的话语,“师父说了,我那时候还小,不能就这么把我丢在碧云居里头。所以把我也一并带来了东仙源……不过后来他忙着照顾师叔,就把我托付给别的师父带了,哎,反正也没什么区别。”   他说到这儿,只见顾烟蓝又点了点头:“把你带出来是对的。谁又能够想到如今的碧云居,竟然连叶掌门的小女儿都保护不了了呢。”   “……”   努力活跃气氛的燕英仿佛有些无语了。这时候,一直喝着闷酒的李天权突然用力放下酒杯,站了起来。   “我困了。”他看向燕英,“飞不动,找个地方睡觉去。”   燕英指了指窗外天井对面:“客房已经开好了,自己随便挑一间就是。”   李天权也不与他多话,径直摇摇晃晃地朝着二楼回廊的方向走去。   见酒席这是要散场,练朱弦也想要起身。然而才刚动了一动,脑袋里居然是好一片天旋地转,赶忙坐回去牢牢扶住了桌沿。   一片晕眩之中,他听见燕英的声音在耳边时轻时重:“咦?我没和你说吗?咱们这东仙源的酒入口是挺柔的,不过后劲儿也不是一般的大。诶,凤章君您应该是知道的啊……”   再后面的话,练朱弦就听不清楚了。   南诏虽然也产酒,但因为条件有限,大多都是甜度较高的醪糟米酒,清甜解暑。而东仙源的酒,入口也是清冽甘甜的,他便不知不觉地多饮了几杯——却没料到,竟是着了道儿了。   酒劲不停地往上发散,他觉得自己的气管和整个脑袋都肿胀了起来,压迫得难以呼吸,于是试图伸手扯开衣领透气。然而才刚扯到一半,就被另一只手给阻挡住了。   “他醉了。”凤章君言简意赅,“找个地方让他休息。”   “还是后头。”燕英依旧用大拇指往后一比,“您二位的屋子都给准备好了……不过只有一间,凑合着用吧。”   “……”凤章君欲言又止,只是皱眉看了看这个似乎有点狡黠地过了分的东仙源弟子。   “那我也走了。”顾烟蓝恰到好处地选择了这时起身,打破了微妙的尴尬。   “小师叔,让我送送你!”燕英赶紧跟上。   转眼间,酒桌边上只剩下了伏桌酣睡的练朱弦与凤章君。云苍首座看了看灯火阑珊的后院厢房,又看了看练朱弦一脸沉静的睡颜,然后俯身过去,将人小心翼翼地从桌上扶起。   燕英所说的客房就在后院一楼。推开大红灯笼之下的隔扇门,房间不大,但整洁干净——虽然凤章君心里很清楚,这并不是这里真正的模样。   他将练朱弦轻轻地扶到床榻上,除掉鞋袜与外袍,让人靠着墙侧卧。   床榻的宽度有点尴尬,一个人睡着尚有余裕,但两个人一起躺下就显得局促。更何况这里是鬼魂出没的未央城,他不希望在这间客房里发生的事明天就传遍整个东仙源。   思及至此,安顿好了练朱弦之后,他便起身要到门外找个地方打坐。   可还没走出几步,就听见身后床上的那个人翻了个身,似乎说起了梦话。   “凤章君……凤章君……小华,嗯……”   云苍首座的脚步停顿下来,继而转身回到了床边。   “我在。”   他坐在了床沿,伸手轻抚着练朱弦的长发,一下一下,无比温柔。   ——   第二天清早,将练朱弦唤醒的,是突然间响起的雄鸡啼鸣。   那并不是一只鸡的叫声,而是从四面八方传来的、无数只鸡的大合唱。   上一刻还在梦里与凤章君你侬我侬,下一个瞬间,练朱弦就顶着一头睡炸了的蓬乱卷发,直挺挺地从床铺上坐了起来。   这是什么地方?他花了好一阵子还是想不起来。   头痛欲裂并不是原因,他已经勉强记起昨天夜里自己和凤章君、燕英等人在未央城的酒楼里喝酒。然后自己像是喝醉了,倒在桌上,紧接着再醒过来就躺在了这张床上。   可这里到底又是什么地方?   此时此刻,练朱弦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一间昏暗、古老,甚至有点阴沉的房间里。头顶的房梁上悬挂着雪白的招魂幡,地面洒满了大小不一的纸钱。墙角落里堆着几个破落的纸人,全都面朝墙壁歪斜着,令人不寒而栗。   放眼望去,整间屋子里唯一有温度的,或许就是盖在他身上的那件月白色法袍。   知道凤章君就在附近,练朱弦稍稍定了定神。他正想下床,就听见屋外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门就被推开了。   走进来的是没穿外袍的凤章君,看上去依旧是清爽齐整的,只是额角微微有些汗意,应该是刚刚练完一套剑法回来。   练朱弦立刻向他询问身在何处,得到的却是一个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答案。   “这里就是未央城。”   作者有话要说:  凤章君:这是什么鬼爱情旅馆?!   燕英:仙君说的没错,就是鬼爱情旅馆啊!如果您加钱还可以提供惊吓服务,让你的对象主动投怀送抱,岂不是美滋滋?   凤章君:你觉得阿蜒可能被鬼吓到?   练朱弦:你是在夸我吗? 第53章 仙源重生?   未央城,是座鬼城。   直到这一刻,练朱弦才算是真正相信并理解了这一点。   从阴冷破败的废宅里走出来,他发现外面的景象更是一片凄凉——   从格局上来看,这里的确是昨天夜里众人喝酒聊天的酒肆,只不过没有了灯火辉煌、美酒飘香,也没有了人声喧哗。   朽烂的屋檐如乌云一般低低地塌下来,土墙上蔓延着青苔与泥渍。墙角插满了香烛,厚积着新新旧旧的纸钱。   倒是昨夜的那一大丛猬实花依旧盛开着,落下满地粉白花瓣。   花丛旁边,昨晚的酒席似乎还没撤走。然而走近一看,桌上的那些陈旧容器里头,除了酒是真的酒之外,其余不是符纸就是石头,枯草甚至昆虫。   怪不得酒能喝,饭菜不能吃。   练朱弦越想越是心虚:“燕英那鬼东西竟然把我们丢在这里过了一夜?!”   趁他纠结的时候,凤章君已经重新穿好外袍,脸上的微汗也收摄得毫无痕迹。   “洗漱洗漱,我们也该走了。”他提醒道,“一会儿还要再去西仙源看看。”   “知道了。”练朱弦点点头,他已经看见一旁的树下摆着一桶清水,应该是凤章君刚才特意去提了来的。   默默地开心于凤章君这些不动声色的体贴,练朱弦迅速洗漱完毕,又将散乱的一头长长卷发束起。   站在一旁树下的凤章君扫了他一眼,突然道:“你脸上的伤口没了?”   练朱弦这才回想起昨天晚上被兀鹫抓伤过脸颊,顺手摸了一摸,已经了无痕迹。   “没什么。”他摇摇头,“我的体质特殊,小伤很快就没了,大伤也不碍事的。我们走吧。”   洗漱完毕,练朱弦跟随凤章君出了酒肆。回到大路上,只见道路两侧同样是成片的破败房屋,遍地纸钱。挂满了招魂幡、镇魂旗,歪斜着破烂的棺椁和灰瓮。空气中还弥漫着时浓时淡的檀香气味。有些地方甚至还能看见战争留下的生锈兵器和兵燹残迹——看起来燕英提到的“未央城是前朝旧城”的说法倒是不假。   看着眼前遍地焦土,简直难以想象仅仅几个时辰之前,这里还是一片灯火不夜的热闹景象。   “……我好像有些明白‘无常’的意思了。”练朱弦轻声感叹道,“昨天晚上,这里还热闹得好像一片光明山、烈火场,谁知一夜过后,就都成了废墟。”   “人生本就是火场。”凤章君回答他,“三界无安,犹如火宅,炽然不息。”   正说着,就听见前方传来一阵低低的诵念声,伴随着愈发浓重的檀香烟火气息。二人抬头远眺,发现右前方正在腾起一阵黑烟。   “失火了?”练朱弦诧异。   “有法事。”凤章君道。   有法事就意味着终于能够看见活人——练朱弦怀着如释重负的心情加快步伐,又走过几座妨碍视野的破屋。然而眼前场面却让他险些惊咦出声。   “这是——?!”   也难怪他会惊奇,因为前方并没有任何建筑,而是一大片开阔的坡地。坡地之上竟然开满了洁白无瑕的花朵,放眼望去犹如浪花涛涛、堆雪皑皑,美到心悸!   经历过香窥之后,练朱弦很快认出了这种花正是“我执”。这一片废墟般的未央城,为何会藏着如此浩荡壮观的一大片“我执”花海?他不禁陷入了思考。   “花海之下,是未央城唯一的墓地。”   凤章君为练朱弦做出解答:“但凡是被允许进入未央城的鬼魂,其尸骸也都会被迁葬于此处。以避免流落在外、成为居心叵测之人的把柄。”   他这一说,练朱弦才意识到白色花海之所以起伏,是因为下面藏着一座座坟冢。只不过一律没有墓碑——反正鬼魂就在城里,只要它们自己认得便是了。   而刚才他们所看见的黑烟与听到的诵念之声,正是从花海深处传过来的。那是四五名身着黄袍的东仙源弟子,正站在一座坟冢前面低头祷祝。   那座坟冢不知为何已经被挖开了。坟里冒着汩汩的黑烟,仿佛有什么东西即将燃烧殆尽。   “我仿佛见过那几个人……”练朱弦眯起眼睛,细细端详着那几个西仙源弟子,“昨天晚上……在院中饮宴的,好像就是他们。”   “昨晚他们是在为了这座坟墓的主人送行。”凤章君解释道,“墓主人的执念已了,阴寿已至,昨夜转世投胎去了。按照东仙源的规矩,鬼魂投胎之后,尸骸将烧尽取出,扬洒于城外天地之间。以示前尘往事,点滴不留。”   练朱弦很快联想到了昨晚从顾烟蓝处听到的故事:“城里的鬼魂都是如此结局?那商无庸的道侣任无心呢?”   “你随我来。”   凤章君并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反而领着练朱弦离开了花海,又沿大路往北边前进了几百步。   只见东北方向的建筑物后面,逐渐显露出了一座漆黑高塔。无檐无柱,囫囵浑脱地伫立在那里。像是一个与四周废墟格格不入的巨大怪物。   练朱弦仔细观察了一番,至少没有在塔身外部发现任何的照明灯烛,甚至就连窗户之中也是黑黢黢的——或许也正是如此,昨夜它才丝毫没有引起练朱弦的注意。   “那座就是未央塔,是管理未央城的东仙源弟子们的居处。”   凤章君这才又开始为练朱弦解释:“鬼魂们在未央城里生活,其魂魄中残存的灵气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断散逸而出,化做名为‘薤露’的精华,吸附于未央塔的塔心。这些薤露与云苍丹炉炼出的归真丹有着异曲同工之效。只要吸取薤露丹之精华,即便鬼魂也有机会修得鬼仙之体。”   “那不也是在吸收其他鬼魂的力量?”练朱弦很自然产生疑惑,“难道那些被吸取的鬼魂会情愿?”   “若是不情愿,也不会到未央城里来。”凤章君一语道破个中真味:“这世上有多少人穷尽一生不得仙门而入,那这城里也就有多少鬼魂,注定修不成鬼仙。可即便成不了仙,躲进未央城里苟延残喘,也依旧是它们最好的选择。”   这就是所谓的“好死不如赖活”么?练朱弦突然回想起了刚才路过的那一大片我执花海。   这城里的鬼魂们,若是还有那么多的执念未了,想必的确会不惜一切代价,只为守住这一世的记忆——哪怕是被关进城里、在不自由中多滞留一刻也好。   思忖之间,凤章君已经领着他原路折返,中途拐过几道弯,重新回到了未央城门前。   出了城门,凤章君便带着练朱弦御剑而起,径直往西仙源飞去。   ——   前后不过短短一日未见,深藏于曲径通幽之处的西仙源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皑皑白雪已经败退,重新裸露出的地表,荒芜却充满色彩。   赤红的岩石,褐黄的泥土,还有呈现出深浅蓝绿色的水泽,就连天空也一改往日的灰霾,破天荒头一遭变得与东仙源一般碧青如洗。   虽然脱离了大司命的掌控,但是西仙源的巫女们依旧保持着她们高洁、一丝不苟的品质。那些散落于雪地以及汤池之中的怪物尸首被连夜彻底清理完毕。水月宫与神女堂内的尸骨也都分别收敛——神女结香的遗骨被埋入了西仙源的土地里;而大司命所剩下的那一堆残渣则被烈火炙烤之后,被送到远离西仙源的沼泽里,挫骨扬灰。   除去以上种种之外,西仙源里另一个显著的改变,是巫女们的衣着。   大约有半数的巫女已经脱下了那一袭雪白色的宫裙,摘掉了面纱和发髻上的珍珠与银饰。她们换上了明艳的石榴裙,光裸着白如邢瓷的双臂,披着霞帛,腕上缠了金钏,满头青丝高高堆起,簪满宝石与步摇。美得如同朵朵繁花,是一片炫丽至极的夺目春光。   在这一片眼花缭乱之中,凤章君与练朱弦重新找到了长巫女。   经过昨天一整夜的讨论,所有巫女之中,大致产生出了最明确的三种意见。   其一、也是长巫女本人所主张的,是继续留下来振兴西仙源,以全新的面貌重塑这个门派。   绝大多数的巫女都赞成这个建议。或许并不是因为她们对这里充满感情,而是因为时移世易,家人作古,她们知道自己早已无处可去。   第二种意见,是由少数资历尚浅的巫女们所提出的。她们表示自己无论如何都要离开西仙源这个令人厌憎的地方。   这些女子离开尘世还不算太久,家族尚在,甚至还有惦念的儿女亲人……她们中的一部分,甚至早在昨日就已经迫不及待地离开,丝毫不去考虑可能遭遇的种种情况。   而第三种,或许并不能够被称为一种提议。因为它仅仅只是极少数巫女的心声,是无论被人理解、赞同与否,她们都笃定了必须要去做的事。   但不管做出的是何种决定,至少此刻的巫女们都是自由的。或许选择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享受选择的这一刻。   ——   知道自己没有资格、也完全不应当插手巫女们的选择,无论凤章君还是练朱弦都向长巫女表达了尊重之意。长巫女也再次向他们表达了感谢,旋即又对凤章君提起了另一件要紧事。   “快点去湖心小筑找碧蓉吧,她在等着你。”   听见这句话的时候,凤章君的表情非常明显地僵硬起来,仿佛预感到了什么。   可他什么都没有表示,只点点头,转身离去。   练朱弦紧跟在凤章君的身旁,随着他一路穿过九曲小桥,来到湖心小岛。宅院依旧静静地伫立,然而那一株华盖般的大梨花树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走到小院的门槛前,练朱弦突然停下了脚步。   过去随时随刻都会留意他动静的凤章君,这次一直走出了好几步才回过头来,以眼神做出询问。   “我可以么?”练朱弦反问他,“需不需要让她单独与你相处一会儿。”   “……好”凤章君仿佛这才回过神来,“谢谢。”   练朱弦便在门外止步,看着凤章君心事重重地转身,朝着同样已是一片荒芜的庭院里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凤章君:我有不好的预感   练朱弦:别怕,我陪着你 第54章 永结此香   庭院里,碧蓉郡主已在恭候。   她瞧见凤章君从门外进来,便低头行礼,同时露出浅淡的笑容:“舅父,多谢您拯救了西仙源。”   从刚才开始,凤章君就一直皱着眉头,可目光却是极为温和怜惜的。他开门见山道:“你随我回云苍去。这一次,我绝不会再让你遭受半点委屈。”   碧蓉依旧笑着,一双甜美好看的眉眼弯如新月,蓄着柔柔的水光。   “舅父……碧蓉不能跟你去云苍了。”她的声音竟微微颤抖起来,“我已经做好了决定,要尽快去到羽真恭的身旁。”   “羽真恭?”   凤章君眉心的皱痕愈发地深重了:“碧蓉,羽真恭已经死了,我搜过他的魂,他早就转世轮回去了,你找不到他的!”   碧蓉却摇了摇头:“我并不是要去找他的魂魄,而是要找到他转世之后的那个人。”   凤章君忍不住提醒她:“可转世之人没有了前世的记忆,又与旁人有何异?”   碧蓉闻言,看向凤章君的目光里反而多出了一丝惋惜。   “舅父。”她轻声道,“您若是爱一个人,究竟是爱他的容貌、财富、经历还是爱他本人?”   凤章君反问她:“话虽如此,可若是羽真恭没有英俊的容貌、广博的才情、没有机缘巧合与你偶遇……你又怎会爱上一个素不相识的胡人?”   “过去的我,也许的确不会。可既然相识相爱了,那经受一些挫折、失去一些宝贵又如何?只要他依旧是那个人,一切美好都可以从头酝酿,不是吗?”   说到这里,碧蓉再次露出凄凉美丽的微笑:“还请舅父大人放心,我早就知道了法门,无论轮回几世,都绝不会再错过他了。”   “你……难道?!”咀嚼着她话中的坚定,凤章君心里咯噔一下,难得露出了惊愕的神情。   “是。”碧蓉笑着,脸颊却滑下了两行清泪,“我吃了羽真恭的心脏……就在乱葬岗里,在他被凌迟处死的那天。”   “……怎么会?”凤章君依旧不敢相信,“你怎么会懂得那种邪术?!”   碧蓉笑着反问他:“舅父难道不应该先问,那天碧蓉是怎么从守卫森严的宅邸里逃出来的吗?”   “有人暗中帮助你!”凤章君简直就要痛恨起自己当年的疏忽,“那人是谁?!”   “我不知道…”碧蓉啜泣着摇头,“那人穿着黑色斗篷,还戴着面具。我甚至没能看清他的脸。”   难道是“他”?   凤章君倒吸一口凉气,追问道:“那个人还和你说过什么?!”   碧蓉依旧摇头:“他说他是路过附近的仙人,听见我的哭泣觉得可怜,便问我想不想永远和心爱之人长相厮守。他说有一位故人传授给他一种上古禁术,唯有禁得住最残忍考验的人,才能百世厮守、得偿所愿……”   接下去的话,凤章君已经不忍继续听。   “碧蓉,我对不起你。”他向着甥女低头忏悔,以前所未有的诚恳和坦率:“我本该更好地保护你,甚至保护你所爱的人。可是我……却选择了逃避。”   “不,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与舅父无关。”   碧蓉摇头:“您应该已经见过天权了吧?那孩子与我们的身份处境相似,最近几年偶尔会来找我谈心——只是可惜我并无法给他太多的帮助。刚才他也来看过我了,说若我愿意,可以接我回去京城生活。除了他之外,长巫女也希望我能留在这里,继续修行……我知道他们都是好意,可这些全都不是我想要的。”   说到这里,她又将目光慢慢转向光线幽暗的室内。   “更何况,我已经不想再从镜子里望见这张脸了。您能够理解吗?在我人生最美好的时刻被送来这里,浑浑噩噩地苟活了五十多年。如今好不容易重获自由,却发现自己韶华已逝,青春不再……我的一切都改变了,唯独只有失去羽真恭的那种痛苦,依旧如此强烈。”   凤章君已经无法回应,因为站在碧蓉的立场上,他竟找不出半点儿挽留的理由。   二人相顾无言,彼此沉默了一会儿,倒是碧蓉拭去颊上的眼泪,主动提出一个要求:“舅父,我可以和门外的那位阿蜒说几句吗?”   凤章君有些犹豫:“他……还什么都不知道。”   “舅父放心,碧蓉知道分寸。”碧蓉点头道,“我只是想要见见舅父一直心心念念的儿时旧友。说起来,若不是舅父一直说什么‘绿眼睛的胡人值得相托’,碧蓉也不会与那羽真恭一见情钟。”   “……”   知道她是在调侃,凤章君也唯有以苦笑相应。他示意碧蓉稍作等候,自己转身重新走向门口。   练朱弦就站在槛外等候,负手仰望着西仙源崭新的蓝天。凤章君走过去告诉他碧蓉的意愿,练朱弦虽然略有诧异,可还是立刻进了院子里。   “练护法。”碧蓉依旧朝着他福了一福身,“虽然难免冒昧,可有些话已经由不得我与你熟稔之后再讲了,还请容碧蓉唐突。”   “碧蓉郡主不必客气,请讲。”   练朱弦并不知道她与凤章君的谈话内容,只是看见凤章君出来时神色严峻,心中也便跟着紧张起来。   只听碧蓉叹道:“想必护法也曾听说过,碧蓉在这世上早已无父无母、无亲无故,唯独只得舅父这一位亲人,而舅父也将碧蓉视为至亲。实不相瞒,我已决定今离开西仙源。因此斗胆以私心恳求护法,从今往后能够多多陪伴、照应舅父,别让他再变成孤零零的一个人。”   “……?”原本有些紧张的练朱弦,此刻反倒纳闷起来。   听这话的意思,碧蓉只是离开西仙源而已,用不着搞得好像临终托孤一样罢。   可他还是正色道:“请郡主放心,我与凤章君乃患难之交。他若有事,在下一定不会坐视不管。”   顿了一顿,他又想起了昨天下午与凤章君那一番难得的温泉长谈。   “其实……凤章君一直都在自责,他认为自己本应给你一个更好的人生。可我却觉得,虽然他如今贵为云苍首座,可当年同样不过是个无依无仗的年轻人。我想,碧蓉郡主应该也不希望看见他继续自责下去罢。”   话虽如此,可就连练朱弦自己都觉得说这些委实有些多余——以碧蓉与凤章君之间的感情,又岂会不明白这些道理。   可他却万万没料到,碧蓉竟然道出了一番凤章君只字未提的往事。   “不……事实上,舅父他的确给了我更好的人生。”   她将目光投向了遥远的天空:“舅父一直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十三岁那年本应被封为公主许婚给北地奚王。是舅父他不惜以放弃世袭宁王之位、甚至永不踏入皇城半步为代价,才换得新皇收回成命……也正是如此,多年之后当我得知自己又被指婚给宰相之子后,我坚决不让舅父提前知道。因为我不想他再为了我,而失去别的更宝贵的东西。”   所有这些,昨天凤章君竟只字未提。   练朱弦一时竟然语塞,满心都在感叹着世上怎会有如此可爱却又可怜的一对舅甥。为何命运要对如此善良之人,施以最最残酷的打击。   百感交集之间,他再度朝着碧蓉点头允诺:“无论你要去哪里、去多久。我都答应你,一定替你好好照顾凤章君。”   虽然隐约意识到练朱弦仿佛会错了意,但碧蓉还是向他深鞠一躬以致感谢:“如此,舅父便拜托给练护法了。”   二人低声言罢,便一起出了院落,与站在门外遥望湖面的凤章君汇合。   练朱弦注意到凤章君的脸色依旧无比沉闷,心中陡然生出一股怜爱之意。   “没事的,一切都会好起来。”他主动上前,握住了凤章君的手,隔着手套以五指相扣。   凤章君并没有回应,却就这样牵着练朱弦的手,同他一起跟随碧蓉朝着与小岛相衔的桥头走去。   只见碧蓉移步桥头,忽然驻步,转过身来深深凝望了凤章君与练朱弦一眼,然后缓缓低头,做出了最优雅的告别。   “那么,请容许碧蓉就此别过。舅父、护法保重。有缘再见。”   言罢,只见她莲步轻移,居然径直朝着粼粼的湖面走去。   “碧蓉姑娘——?!”   练朱弦想要追上去劝阻,却被凤章君一把抓住。他惊愕地扭头,却看见凤章君摇了摇头。   “让她去罢。”云苍首座低声道,“她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于是在练朱弦惊愕的注视之下,碧蓉如同一缕最最轻盈的微风,踏波前行。每走一步,身影也变得越来越空灵、越来越飘渺,甚至开始化为无数的金色光点。   直到即将踏上彼岸的那一瞬间,她彻底化为了虚无,消散在了西仙源雪霁之后清冽的阳光里。   “……没有了?”   直到这时,练朱弦才恍然意识到碧蓉所谓的“离开”究竟意味着什么。而自己竟在无意间目睹了一场最为优雅从容的死亡。   缓缓迈向彼岸时的碧蓉,内心中究竟怀着一种怎样的感情?   而明知至亲选择了死亡轮回,却无法阻止,只能眼睁睁地任由自己再度孑然一身的凤章君,此刻又会是何种心情?   练朱弦陡然打了一个寒噤,不忍再去细想。   他正想要酝酿一些宽慰安抚的话语,却听见凤章君一字一句地开口道:“碧蓉一定会找到羽真恭的。”   说完这句话,他又重新迈开了脚步,一如往常般的坚定、稳健。   九曲小桥很快就走到了尽头。在踏上对岸的同时,练朱弦的余光里突然觉察出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   “等一等!”他赶紧将凤章君叫住了,“快看那边……”   循着他手所指的方向望去,凤章君看见的是碧蓉消失的那片水域。原本一片荒芜的土壤里,不知何时竟然生长出了一丛看上去形状略微有些怪异的灌木。   两个人快步走过去,发现那竟是一大丛结香花。本应该在初春时节才繁茂兴旺的柔韧枝头,如今居然开满了一朵朵金黄色蜂巢状的花朵,裹着仿佛蜜糖一般的芬芳。   “……每位西仙源的女子,或许本身就是神女的一部分罢。”   练朱弦突然产生了如此语焉不详的感叹,然后走上前去,双手合十朝着结香花丛拜了一拜,然后伸手揽过一根枝条,开始扭拗。   凤章君问道:“你做什么?”   “结香啊。”练朱弦回答他,“只要将结香的枝条打一个结,好梦就可以实现。而如果打两个结的话,有情人就能够永永远远地长相厮守了。   作者有话要说:  凤章君:所以你打结是替碧蓉打的,还是为我们自己打的。   练朱弦:你说呢?   凤章君:(默默伸手给整棵树都打上了结)   结香女神:住手啊!!!!这下子老娘从上到下都弯了!!!   碧蓉:终于便当了,找羽真恭撸串儿去   ——   关于碧蓉的结局,其实有设想过两个版本,直到最后动笔的时候,还在让她四处云游寻找羽真恭的转世,和现在这个结局之间选择。   首先,羽真恭这个人与其说是一个完美恋人的形象,其实更像是一个抽象的概念,代表着碧蓉一心追求的“人生价值”。每个人都有无论如何都难以割舍的东西,所以并不存在放弃羽真恭另寻他好这个选项。   其次,关于碧蓉是否要舍弃今生,说实话这个是我纠结的重点。但是考虑到碧蓉这一辈子几乎都生活在别人替她选择的世界里,而且她会通过观察自己的容貌而记起那些不愉快,我还是给她安排了轮回转生。对于碧蓉而言,这或许并不能说是“自杀”,而是一次自我选择和自我净化。她主动抛下了那些曾经的悲伤和痛苦,走向了更好的未来。当然凤章君也成了被抛下的一部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当然,以上这番话的前提是基于本故事的修真仙侠性质,现实中可没有什么轮回转世的说法。自杀不可能重启任何事,所以说现实比小说更残酷,希望现实中的你我,一定要比故事里的人更强大更坚强~   ——   恭喜斗篷假面再次上线。诸君应该能看出来这货是粘着凤章君而非练朱弦的了吧~~不过他和练朱弦也是关系匪浅的。 第55章 捅破窗户纸   碧蓉离去之前并没有留下什么遗物。唯一留给凤章君的,是一串碧玺手串。   这其实是当年凤章君送给碧蓉的及笄之礼。手串上有两粒略显暗哑的老珠,是从碧蓉生母儿时的冠戴上取下的。   离开已经成为了伤心地的西仙源,凤章君这才领着练朱弦御剑返回镜泊湖上的东仙源。   由于明日便是修真大会之期,大岛小岛之上已是一片忙碌景象。有些距离较近的门派甚至已经先期抵达,远远望去,岛屿上的杏黄色里也掺杂着不少其他款式的法袍,显得光怪陆离起来。   离开西仙源之后的这一路上,凤章君始终一语不发。练朱弦知道他此刻的心情恐怕是沮丧到了极点,便也不去主动寻找话题,只是静静陪伴在一旁。   两个人依旧沿着原路返回下榻的小岛。这一路上,凤章君由恶劣心情所引发的强大气场,自然而然地吓退了不少想要上前示好的路人。   刚刚走下最后一顶小桥,只见凤章君一甩衣袖,立刻布下结界禁绝外人进入。而练朱弦则悄悄一弹手指,在河边一只小青蛙身上种了蛊,让它暂时充当小小“门卫”,及时通报访客以及外头的其他动静。   二人一前一后地走进院落,只见满庭藤花依旧,不过树下的花瓣已经被东仙源的知客弟子清扫了一遍,只余下今日新鲜坠落的薄薄一层。   除此之外,藤塌旁边倒还多出了五六个酒坛,石桌上也多了一套精致酒具,想必应当是燕英那小子特意命人补充的。   素来自律甚严的凤章君,此刻却径直走过去提起一坛酒,两下拍开泥封,就往桌上的酒盏里倒。   练朱弦初时有些惊诧,但转念一想,若是他能够借着酒力抒发出一些烦闷伤怀,或许也算一场好事。   只是闷酒伤身,还是须得有人陪伴才好。   于是练朱弦也走了过去,拿起一个酒盏为自己满上,然后坐到了凤章君的面前。   “我陪你。”他轻轻说出这三个字。   凤章君没有拒绝,他只默默端起酒盏,仰头一饮而尽,然后再将手伸向酒坛。   但是练朱弦的动作比更快,已经端起酒坛为他服务——不过只倒了五分满。   凤章君看着浅浅的酒液,低声道:“不用管我。”   练朱弦却摇了摇头:“这可不行,我答应过碧蓉了,要照顾你。”   这场没有多少对话的酒局,从晌午开始,竟一直持续到了傍晚。   虽说是陪着凤章君喝酒,可因为有了昨夜酩酊大醉的前车之鉴,练朱弦并没有真正放胆去喝。当斜阳为庭院里的紫藤镀上一层金黄的时候,树下的五个酒坛空了四个,但至少九成的酒液都落入了凤章君的腹中。   而直到这时,凤章君的呼吸才稍稍变得凌乱起来,目光也略微有些迷离。   “你醉了。”练朱弦尽量放柔了声音:“我扶你去藤榻上歇息一回儿。”   凤章君却摇了摇头:“不,我好得很从没这么好过。”   知道他说得不仅仅是反话、恐怕还是醉话,练朱弦也不去与他纠结,只将目光转向桌旁堆积起来的空酒坛。   有一些久远的记忆突然从脑海里浮现出来。   “你还记得吗?当初在善果寺的时候,你误打误撞地进了善果寺,又误打误撞地遇见了我。我俩那时候彼此都不认识,却一起跑到堆积如山的酒坛子后头躲藏……可我们还是被那群人给找到了。”   “记得。”凤章君异常痛快地点了点头。   他的确是醉了,甚至因此而失去了一贯严谨的逻辑:“酒真是这世上最没用的东西,藏不了人、也浇不了仇。”   “谁说不是呢。”练朱弦跟着轻叹,可很快又换成轻松的语调:“不过话说回来,我当时可真以为你是老天爷派来救我的,谁叫你穿得那么光鲜,还口口声声地说自己是仙门弟子。”   或许是无意中触及了什么关键的情绪,凤章君端着酒盏的手停在了半空中,仿佛内心正在默默地挣扎。   想起了之前在温泉里的那番对话,练朱弦本以为凤章君会再度选择改变话题。可他却没料到,这一次凤章君做出了不同的决定。   “我曾经有一位师父,道号无忧。”   云苍首座低沉、却口齿清晰地说道:“从五岁那年开始,我就跟随师父外出修行。柳泉城事变之后,也是师父找到我,将我接回他的洞府。”   虽然时过百年,可是练朱弦的确记得,在他们短暂相处的那几天里,“小华”曾经提起过有关于师父的事。   当时的他几乎没有什么常识与阅历,因此并未觉察出诡异;可如今回想起来,大焱的皇子怎么会小小年纪就被送往道门,由外人负责养育?   “师父曾经救过父皇一命。”   凤章君单手支颐,目光朝着杯中清冽的酒液里望去,仿佛能够以此窥见旧日时光,“那是一次秋日围猎。虽然已经提前做好周密戒备,可是进行到第三天、转至第二座猎场时,突然有几个来历不明的尸鬼闯将进来。竟还误打误撞地惊了圣驾。当时就是妙玄子与正在玄宗客座的我师父上前护的驾。”   “玄宗客座……”   练朱弦突然想起自己在凤章君面前对妙玄子所做的那些评语,顿时觉得好一阵尴尬。   只听凤章君又道:“因为救驾有功,父皇要赏赐师父。可师父却说,看我骨骼清奇,倒是一个修仙奇才,愿收我为徒,以授长生之事。”   练朱弦轻声道:“那你父母……同意了?”   “有何不可?”凤章君点了点头,“我虽身在皇家,但却并非皇家适子,即便留在宫廷也会为人所忌惮。母妃也说,我既与仙门有缘,倒不如随着师父去修行,也好避开宫中争斗,或许反倒是件好事。”   练朱弦并不理解大焱皇室的种种秘辛,却也听说过戏文故事中的兄弟阋墙、同室操戈。并不希望这些事真正发生在凤章君的身上。   他又问道:“那无忧师父待你可好?”   “师父待我极好。”凤章君又为自己倒了一盏酒,“他领我去了他的洞府,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可他却并不希望我也如中原各派弟子那样,一心步入问道成仙之路。”   “这又是为什么?”练朱弦不解,“既不希望你成仙,当初又为何要将你带走,这岂不是自相矛盾”   凤章君饮下杯中酒液,瞳中颜色顿时又深浓了几分:“师父说与我前世有缘,算到此生我若是养在皇家,恐怕会有死劫,因此才将我带往仙门,传授机宜以自保。可我却万万没有料到,这场死劫……最终却是应验在了我家人的身上。”   练朱弦心头一颤,立刻反驳道:“你我同为修真之人,肯定明白劫数只有躲得过与躲不过的区别,断不存在转移应验、嫁祸他人的可能性。我能理解你的心情,可凡事不必都归咎于自身。”   顿了一顿,他又主动调整了话题:“那么,你的这位无忧师父,如今可好?”   凤章君摇头:“在我成年之后不久,师父突然说‘你我师徒缘分已尽’,命我启程回京。第二天我去向他辞行,却发现师父衣冠尚在,可人却已经不知所踪了。”   “听起来像是尸解成仙。”   练朱弦想起了这种极为古老的登仙方式,但因为修炼的时光过于漫长,尸解之前还需经历种种苦痛考验,早已被中原各大门派所摒弃。   而他的这个猜测,也立刻遭到了凤章君的否认:“师父不可能成仙。他向来以为,真正的修真之人反倒不该成仙,甚至还教导我应当‘韬光逐薮,含章未曜’,尽量与世无争。”   说到这里,凤章君又苦笑了一声:“可我不与世争,世人却皆与我争。如若我不尽全力,又该如何去保护我所珍视之人?”   说完这句话,他突然将目光转向了练朱弦,也不说话,就那么直勾勾地对视着。   不知不觉间,连黄昏都已经过去了。巨大的圆月从镜泊湖东面的大山里升起来,照着波光粼粼的湖面,也透过重重叠叠的藤影照着藤架下的两个人。   目光交接的一瞬间,练朱弦觉得凤章君口中那个“想要保护的人”指的就是自己。他的心绪顿时随着酒意沸腾起来,而且一发不可收拾。   穿过藤花的银色月光斜照在他身上,仿佛使他又变成了那个一身银饰、华丽美艳的五仙教护法。   南诏之人敢爱敢恨,有些话既然想说,那就应该大胆地说出来。   于是练朱弦默默深吸了一口气,朝着凤章君侧身过去,动情地与他对视。   “如果是我的话,你大可不必保护我。因为我会照顾好我自己,努力一直守在你身边。”   在他说完这句话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整个庭院都陷入到了一片诡异的寂静当中。   凤章君既没有回应,也没有任何动作,甚至就连杯中酒液都不再晃动。   他依旧凝视着练朱弦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就好像练朱弦刚才出口的并不是一句告白,而是能够令他石化的魔咒。   久久得不到回应,练朱弦仿佛觉察出了什么消极的东西。他的表情逐渐从忐忑转化成了困惑,又染上了淡淡失落。   “我……不行?”他小心翼翼地做最后试探,“因为我是男的?还是因为五仙教——”   话刚说了一半,他突然又用几声干笑打断了自己的问题,然后伸手按住太阳穴,顺便遮住了自己的眼睛,只故意露出了一个虚假的笑容。   “算了,算了……对不起……我好像又有点醉了。来,我们接着喝,刚才说的话别放在心上,哈哈……”   在一阵苦涩的笑声里,练朱弦伸手去拿酒坛子,可是手腕居然开始发抖,酸得连一点劲道都使不上来。   他愣了一愣,这才发现这股无力其实来自于自己的内心,并且正如毒素一般,飞快地朝着全身各处扩散。   沮丧,巨大的无法反抗的沮丧……   不知过了多久,练朱弦好不容易才提起了酒坛,先给自己满上,再象征性地为凤章君倒酒。可是酒坛子却被一双同样有些不稳的手给按住了。   “……不。”   沉默已久的凤章君终于发话了。   因为醉酒的缘故,此刻他面色微醺,可是一双眼眸却不再晦暗、反而明亮如星。   练朱弦默默地打了一个寒噤。他突然记起这双眼睛来了,这才是那个名叫“小华”的少年的眼睛。   事实上,他实在太过专注于凝视着这双眼睛了,以至于回过神来的时候,突然发现凤章君已经凑上来,几乎贴近了他的面前。   只听云苍首座低声呢喃道:“不,只有你才可以……此时此刻,我最最想保护的人,就是你。”   作者有话要说:  练朱弦:呼,终于说出来了   凤章君:你说出来了吗?   练朱弦:难道我没说吗?   凤章君:你说了什么?   练朱弦:我说了会一直守在你身边啊混蛋!   凤章君:告白难道不应该是:我爱你,请你和我一辈子在一起吗?   练朱弦:收好,那是你的台词!   凤章君:不,我更喜欢用实际行动来解决问题 第56章 月色迷蒙   酒坛子被按回到了桌上,紧接着,练朱弦的手腕也被扣住了。   在练朱弦惊悸不已的心跳声中,凤章君缓缓地俯身过来,凑向练朱弦的面颊。   寻常人之间所应保持的距离,超过了。   朋友之间亲密友善的距离,也超过了。   凤章君酒后略微粗重的呼吸,已经落在了练朱弦同样沾着酒香的嘴唇上。   毫无疑问了,这是一个唯有情人之间才会抵达的距离,但仍旧留有一分余地——只要练朱弦不愿意,大可以稍稍后退一点,避开扑在自己唇上的呼吸。然后,一切就又会像发生时那样,消无声息地彻底终止,并且就此化为虚无。   但是练朱弦怎么可能舍得避开。   恰恰相反,他低垂着眼帘,用充盈着迷恋的目光凝视着凤章君的双唇,然后主动迎上去,献出了自己激动得微微颤抖的嘴唇。   蜻蜓点水的一个吻,甚至轻快到没能体味出彼此的温度和触感。练朱弦又迅速地抬起头来,用湿润而忐忑的眼神看向凤章君,像是在等待着他的评判。   而凤章君给予的回答,竟是一个他前所未见的温柔微笑。   没有更多的言语,练朱弦的后脑勺被一手轻轻托住了,迎面而来的是凤章君主动紧贴上来的双唇。   或许,这才是他们之间第一个真正的亲吻。   不再带着试探和忐忑、更不再偷偷摸摸,而是坦然而又渴切地感受彼此的温暖,品味那些缠绵到无法用言语尽述的情意。   月下紫藤的芬芳、东仙源的酒香和云苍峰上的百和香气互相缭绕,交织出一片氤氲,托起了一个夜色朦胧的美梦。   难舍难分的亲吻,搅乱了呼吸,扰动着心跳,可是无论练朱弦还是凤章君,谁都没有想要结束的念头。   他们像是要将彼此做上标记那样深深地吮吻着,肢体也在不知不觉中紧紧地相拥。烈酒在血管里翻涌,燥热席卷着清心寡欲了一百余年的修真之体,就好像除去这一刻,别的什么全都不再重要。   突然间,练朱弦猛地睁开了眼睛。   “等一下!”   纵然也有万般不舍,但他也唯有将紧紧拥抱着自己的凤章君稍稍推开,“外头有人!”   “……”凤章君并没有回应。   老实说,练朱弦不难看出此时此刻的云苍首座已是酩酊大醉。他唯有掰开凤章君紧箍在自己腰上的手,把人扶到一旁的藤榻上躺好,然后才整了整自己的衣冠,推开院门,快步朝着小岛桥头走去。   刚才特意安排的“青蛙守卫”果然发挥了作用——只见燕英与李天权二人被凤章君布下的结界所阻挡,正立在桥头一脸无奈,及至见到了练朱弦走过来,这才振臂高呼起来。   练朱弦表示结界是凤章君布下的,自己解除不了,直接询问他俩的来意。   燕英反而诧异道:“昨晚上不是说好了吗?再去一趟未央城啊。今天去见见任师叔,听他说说到底是在哪儿捡到的我。嘿,我师父管师叔管得严,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还有这种约?”   老实说,昨晚上的宿醉让练朱弦忘记了很多事,而且他现在也急着想要去做另一件“更重要、更欢喜”的事。可是看着燕英急切的眼神,他却又不忍心拒绝。   “凤章君喝醉了,让他先休息。你们稍等,我去去就来。“   说着,练朱弦便匆匆转身,返回到庭院里。   藤榻上的凤章君果然已经沉沉地陷入了梦中,而且依旧保持着他那标志性的挺尸式睡姿。   练朱弦叹了一口气,努力地帮他调整成侧卧,然后脱下他的靴子,并展开薄被盖在了他身上。   做完这一切,练朱弦又回到床头,用手背轻轻摩挲着凤章君的面颊,然后俯身小啄一口,轻声道:“晚安。”   熟睡中的男人没有回应,练朱弦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就转身走出了院落。   ——   没有了凤章君同行,练朱弦唯有跟随燕英一起行动。三人依旧从码头突堤处御剑而起,朝着崇山深处的未央城而去。   翻过几座山头,他们很快就看见了那片山谷中的冲积平原。   清朗的满月照得大地一片通明,可位于平原核心地带的未央城,却反倒不如昨夜那么辉煌明亮了。   “欸?这是怎么回事?!”燕英不禁发出了疑惑。   此时此刻的未央城内依旧可以看见灯火,可那并不是寻常灯烛所发出的红黄暖光,而是蓝色、绿色、乃至紫黑色的妖异幽光。   “师父也没说城里今天有什么事儿啊……”   燕英一边琢磨着一边向着城门处缓缓靠近,李天权也紧随其后。   他们很快就降低到了足以看清城内街景的高度,可还没来得及定睛细看,一阵剧烈的摇撼突然袭击了所有人。   燕英与李天权控制的飞剑同时出了问题,不但无法继续飞行,甚至还径直往下坠落——   “准备跳!”   练朱弦只来得及向李天权发出一声提醒,同时搂住燕英的腰,双脚踏剑一跃而起。   只见他如灵猫般在半空之中跃出一道完美弧度,带着燕英平稳落地。而与此同时,李天权也摔在了城墙旁的衰草从中。   “你没事吧?!”燕英刚一落地,就赶着跑去关心李天权。   “我没事。可剑怎么突然掉了?!”李天权生怕被燕英给看扁了,立刻掸掸衣袍站起来,强作若无其事。   “过来,瞧这边。”离他们稍远些的练朱弦已经有了重要发现。   他们落地的地点,恰好是距离城门不远处的树林边缘。只见城门口那两架巨大的灯轮不知为何已经倒塌了,两个东仙源的守卫弟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燕英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俯身试了试二人的鼻息,顿时又惊又怒:“……这究竟到底是谁干的?!!!”   知道这个问题暂时无解,练朱弦继续观察周遭情况——破落灯轮的后方,便是昨夜坦荡敞开的城门,此刻却见九道槛门齐齐落下,气氛阴沉肃杀。   未央城里显然出了大事。   没有贸然前进,练朱弦回头看向燕英和李天权:“你们两个,选一个回东仙源报信。”   “你去!”李天权想也不想就推了一把燕英。   “当然是你去了!”燕英反过来催促李天权,“城里还不知道什么情况,你太小了,应付不了的!”   李天权一听燕英说他“小”,立刻就不服气道:“你对法宗有什么误会?!”   “别吵。”练朱弦打断他们两个,“你们两个,谁脚程比较快?”   “我。”燕英举起手来。   “那好,你现在回去报信。如果无法御剑,就需要徒步翻过几座山头。这附近的路我不认识,只能由你来做。”   “但是……”燕英似有犹豫,可又看了看一脸坚决的李天权,还是点头答应下来,“那就劳烦美人兄弟,替我照应好天权。”   “你如果不说那四个字,我会更上心的。”练朱弦也忍不住推了他一把,“快走,别耽搁时间!”   燕英这才朝着小树林里匆忙奔去,不会一会儿就没了踪影。   练朱弦又问李天权:“你有什么打算?”   李天权看着漆黑森冷的城门:“我觉得应该去未央塔找商无庸。城里应该还有一群东仙源弟子,他们想必会知道些来龙去脉。”   “好,我对城中不熟,那就请你来带路。”练朱弦对他的判断表示认可,却又提出要求:“不过我虚长你几岁,进退攻守,还请你听从我的调度。”   李天权点头答应了,事不宜迟,练朱弦便领着他朝城门甬道内前进。   只见那昏黑一团的城门甬道里,七道巨大的铁栅门已经齐刷刷地落下。栅栏末端的长矛深深扎入地面之中。   练朱弦近观之后才发现,原来每根铁栅上都浇铸有驱鬼符印,因此栅栏之间虽有空隙,可鬼怪亡魂无法通过,唯独人类出入不受限制。   直到抵达第七道铁栅门前的时候,他们发现这最后一道栅门并没有完全落下,而是歪歪斜斜地压在了一名东仙源弟子身上。那弟子一手持剑,一手捏着一把黄符,显然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仍然恪尽职守。   练朱弦低声叹息,俯身为他将双目掩上,再起身时,已经将腰间软剑拿在了手中。   “提高警惕。”他小声提醒李天权。   穿过全部七道铁门,两人便正式踏入了未央城内地界。乍看之下,城里依旧如同白昼时一般破败凄凉。但再仔细观察,所有的一切又全都不一样了。   地面上细腻的白沙变成了灰白色,道路两侧的垂柳变成了枯焦的死木,远远近近的房屋就像是被人连根拔起又重新堆叠起来那样,歪歪扭扭地挤成一团。每一扇门口都挂着白纸糊的灯笼,灯笼里冒着或青或紫的冷光。   在那惨淡的妖光之下,练朱弦还看见了一些“人”。   与昨夜城里那些衣着光鲜、神态自若的居民不同,此刻出现在练朱弦眼前的,是零零星星、歪歪扭扭地散落在街边的稀薄人影。远远看去,就好像是一团团的人形雾气,若隐若现。   这些才是未央城内鬼魂们的真实面目。   练朱弦飞快地在脑海里组织着有关的信息——   鬼、尸鬼和精怪,这是各大门派在外出历练时最最经常遇到的三种状况。   其中尸鬼和精怪都具备实体,想要制伏它们,只需制伏它们的肉身;而鬼魂没有实体,仅仅只是虚无缥缈的几缕残魂碎魄,杀不死灭不掉,唯有先将其制伏、收入法器,然后再送往专门的地点(譬如云苍的归真炉),进行净化转生。   南诏地广人稀,多山精水怪,而鬼魂则相对稀少。因此五仙教在“抓鬼”一事之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心得——或者应该承认,远远不及中原各派。   再看李天权的准备显然更加充分一些,他不仅持剑在手,更将法宗铁面戴上了。   不同于尸鬼和精怪能够直接对人类的身体造成损害,鬼魂若要加害于人,则必须通过幻术搅乱他人心智,然后引诱对方自残。而法宗铁面并不仅仅只是一种震慑的手段,更有抵御幻术的功效。   看起来,在对付鬼魂方面,法宗倒的确是专业的。   作者有话要说:  凤章君:我没醉!!扶我起来!!我还可以再战八百回合!!!   练朱弦:您要是没醉,这文就得锁了谢谢。   凤章君:要是接个吻都能锁,那以后可怎么办?   练朱弦:安全教育不可少,请乘客们系好安全带,在司机紧急刹车的情况下,安全带是确保司机不被乘客打死的必要保障! 第57章 百鬼夜行   未央之城,百鬼夜行。   即便是练朱弦也必须承认,自己从未见过如此宏大而诡异的景象。   灯火辉煌的夜市早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阴风阵阵、绿光莹莹的荒凉街道。地面铺满了纸钱,路旁的排水沟内血色浆液上下翻涌着,仔细观察还能看见一双双惨白的手在波涛中招摇。   虽然将目的地锁定在了未央塔上,但是练朱弦与李天权都很明白,面对城里成千上万的鬼魂,直接硬闯显然不是最优的策略。   好在对于匿影藏踪,五仙教倒还算是有些特殊的技巧。   练朱弦从乾坤囊中取出一个圆形熏球,虽然只有一拳大小,但是通体镂雕着辟邪咒文,显得玲珑精巧。   他将熏球打开,把一点香料送入内部的小盂并且点燃,拿起拴住熏球的银链,在半空中缓缓摆动。   熏球的内部结构设计平衡机巧,无论再怎么摆荡,小球内部的香料始终纹丝不动。随着香料的点燃,一阵极为难以描述的香气伴随着淡淡白烟,开始在练朱弦与李天权身边弥漫。   练朱弦向李天权简单解释,这是五仙教中特制的“隐魂香”。只要躲藏进这种香雾的庇护中,在寻常鬼魂的面前就如同隐形,可以放开胆量与它们擦身而过。   他话音刚落,只见前方的道路旁边就出现了四五个围做一处的鬼魂。它们正吸食着地上一名东仙源弟子的精气。本该风华正茂的青年,如今却已被吸成了一具包覆着皮囊的白骨,触目惊心。   尽管有了隐魂香的庇护,可二人依旧不敢大意,他们同时提剑在手,小心翼翼地选择了最远的路线,放慢脚步经过这群鬼魂身后。   事实证明,五仙教的隐魂香的确名不虚传,那些鬼魂根本没有觉察到他俩的存在。   过了这一关,二人明显都有了些底气。可还没来得及轻松,练朱弦很快又发现了新的问题。   “这路不对劲吧?”他小声征求李天权的意见,“我记得进城之后我们就一直往前走,没拐过弯。可未央城内的主干道应该是南北贯通的才对。”   “的确应该是贯通的。”李天权肯定了他的记忆,一边皱眉打量着此刻横亘在他们面前的“庞然大物”。   那仿佛是一大堆挨挨挤挤的危楼,又简直好像一座巨型城寨。再仔细打量却又能够发现,所谓的“危楼、城寨”竟是几十座被连根拔起的平房,像堆积木似地堆叠在了一起。   每一座平房都敞开着黑洞洞的大门,门上还悬挂着两眼或青或白的灯笼。远远望去,简直就好像是一堆巨大怪物的首级。   前途遇阻,两人只能试图绕行。可是一拐弯,眼前的景物竟变得陌生起来,丝毫分不清楚身在何方。   “一定是鬼打墙。”李天权低声道,“故意想让我们找不着去未央塔的路。”   “回去。”练朱弦果断地做出了第一个指令,“回去找到刚才那具东仙源弟子的尸骨。”   李天权虽然不明白寻找尸骨有什么意义,却迅速履行了自己服从命令的允诺。二人沿着原路折返,很快就看见了那一具已经被鬼魂吸干抛弃了的遗骸。   嘱咐李天权做好警戒,练朱弦俯身在遗骸上一通摸索,很快摸出了一个四四方方的雕花木牌。   “这是什么?”他拿给李天权确认。   李天权道:“是未央塔的出入令牌。”   练朱弦点了点头,立刻斫下木牌的一角,用磷火为灰烬。随后,他又咬破指尖,将一点血液滴落在灰烬之上。   “未央城内五仙之属,听我号令,速速现身——”   话音刚落,只听见四下里一阵窸窸窣窣。紧接着竟从四面八方爬出了成千上万的蛇虫鼠蚁,齐刷刷聚拢在了练朱弦的身旁。   李天权好一阵头皮发麻,连退了好几步让到角落里。而练朱弦却俯身蹲下,以轻不可闻的耳语声与它们交谈。   片刻之后,只见练朱弦扬了一扬手臂,他面前的那堆灰烬顿时像被风吹散一般朝着四下里乱舞,全都落在了那群蛇虫鼠蚁的身上。   紧接着,就像来时那样迅捷无声,这群五仙随扈又飞快地消散在了诡谲的夜色中。   练朱弦闭目倾听,很快就有了明确的指示:“往那边。”   说罢,他便脚步不停,一手提着熏球、一手持剑,领着李天权在鬼魂出没的道路上快速前进。   二人在狭窄逼仄的巷道里迂回周旋,又拐过几个大小弯道,面前顿时豁然开朗——居然真的又绕回到了大路上。   此时此刻,头顶月近中天;而与之对照,在未央城的西北艮位方向,浑脱高耸的未央塔赫然耸立。   “塔里有光!”李天权欢喜道。   练朱弦当然也瞧见了——与城里的鬼火不同,未央塔内的灯火是明黄色的,这说明塔内极可能还留有等待援助的东仙源弟子。   进到塔里,一切就都弄清楚了。   他正准备继续领着李天权往前走,却冷不丁地听见身后的废屋里头有扇破门“吱嘎”一声缓缓推开了一道缝隙。   紧接着,有个病恹恹的声音传了过来:“练兄……小王爷……咳咳,是你们吗?”   “这声音好像是小师叔?!”   李天权立刻循声望去,果然发现顾烟蓝那张病病殃殃的脸在木门后头半隐半现。   担心他的身体状况,二人急忙走了过去。只见废屋之中堆满了破破烂烂的棺木,而顾烟蓝正倚在门口,身边不知用什么材料画了一圈驱鬼的法阵。   李天权向来都跟着燕英管顾烟蓝叫“小师叔”。此刻看见顾烟蓝瘫坐在地上,他便想要上前将人扶起,却被顾烟蓝阻止了。   “你先别动我……”只见顾烟蓝指了指自己勉强用棺材板固定住的右边小腿:“刚才我一时不差,中了鬼魂的幻术,从高台上跳了下去,折伤了腿。”   练朱弦左右观察了一番四周围的动静,确认附近暂时没有鬼魂出没,才又回来关心顾烟蓝:“未央城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说实话,我也是稀里糊涂。”顾烟蓝摇头叹息,“但是此事似乎与二师兄有关。因为今日午时,原本该是二师兄修炼出关的时辰。可是我从午时开始就再没见过大师兄……我有点怀疑,是不是二师兄练功走火入魔,阴差阳错之间,这才引发了今晚的群鬼异动。”   李天权皱眉寻思道:“无心师叔的确曾经走火入魔过一次,而且我听说,有过一次之后,很容易就会重复发生。可无心师叔怎么会有那么大的能量……”   见顾烟蓝面色青白,眉心紧皱,练朱弦俯身蹲到他面前:“我们五仙教略通医术,不如我再帮你重新包扎一下?”   顾烟蓝这才勉强给了他一个惨淡的微笑:“那就有劳练兄了。”   可他话音刚落,只听门外突然传来一声低沉的呜咽。   练朱弦立刻伸手示意顾烟蓝与李天权二人噤声,三个人同时朝着虚掩的破门外望去。   呜咽声缓缓接近,破门外出现了一个面容青紫、衣衫褴褛的鬼魂,半边身子披挂着淋漓的鲜血,一点点地从门外挪过。   在它身后,又陆陆续续地走过来三四个鬼魂,也全都是肢体残缺,惨不忍睹。   练朱弦将手中的熏球放置在三人之间,香气迅速将他们包裹起来。那群鬼魂因此并没有觉察到他们的踪影,很快就陆续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但这无疑是一个危险的信号,说明此地不宜久留。   练朱弦不得不暂时放弃了为顾烟蓝看腿的打算,提议先赶去未央塔再做其他打算。李天权倒也二话不说,直接上前就将顾烟蓝扶起来背在了背上——不过从他的动作幅度来看,病怏怏的顾烟蓝似乎也没有多大的重量。   练朱弦重新为熏球里添满了香料,待香气充盈之后,三个人便离开破屋,继续朝未央塔的方向前进。   不知是不是未央塔本身具有一定的驱鬼辟邪之力,越是朝它靠拢,鬼魂也变得稀少起来。大约又走了半柱香的功夫,他们终于顺利抵达了未央塔前的开阔广场。   由于之前是站在远处眺望,练朱弦只觉得未央塔古拙高耸;此刻到了近前,他这才意识到漆黑的塔身是多么庞大,甚至油然而生出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惧感。   此时此刻,塔前广场上空空荡荡的。地上、风中全都飘满了纸钱,却连半个鬼影儿也看不见。   距离他们稍远些的地面上倒卧着几团黑影,像有人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地,应该是尸体。   练朱弦正试图观察得更加仔细一些,却听见李天权低低地发出了一声惊叹——原来是面朝他们这边的塔身二层,有一扇窗户突然被推开了,一个他并不认识的东仙源弟子朝着李天权招手。   “那是小六!塔里果然有人!”李天权激动起来,并且伸手为练朱弦指出了大门的方向,“咱们可以从那里进去!”   也许是因为他的动作幅度过大,趴在背上的顾烟蓝忍不住发出了一声痛呼。李天权慌忙不迭地一边道歉,一边重新稳住身体,开始朝大门的方向赶去。   可是练朱弦却并没有跟上。   不同于李天权的深信不疑,阅历更为丰富的他,已然觉察到了什么微妙的不对劲。   “等一等!”他似乎有话要说。   可是说时迟那时快,四下里突然阴风乍起,送来一大片高高低低的呜咽。   练朱弦悚然回头,发现来时的道路竟已完全看不见了——乌压压海一般的鬼魂竟不知从哪里涌出来的,从四面八方朝着他们扑过来!   李天权此刻距离练朱弦已有二十来步之遥,小小的隐魂熏球已经无法遮盖他的行踪。没有别的选择,练朱弦也唯有快步跑向李天权,试图汇合。   而提早一步来到未央塔下的李天权,已经开始用力地敲起了严丝合缝的巨塔大门。   “是我!李天权,开门,快开门呐!!”   在他们身后不足五十步的地方,鬼魂正在迫近,浓浓的阴冷怨念之气已经袭上了二人的后背。而面对排山倒海一般的鬼潮,练朱弦手上小小的熏球根本起不了多大的作用。   好在未央塔内似乎有了动静,沉重高耸的大门被从里面逐渐逐渐地推开了。   然而就在塔门开启的一瞬间,练朱弦却突然揪住了李天权背上的顾烟蓝,一把将他拉扯到了地上!   作者有话要说:  团长不在,团战夫人带队的情况↓↓↓↓   练朱弦:未央城副本入组,4=随便……等等……凤章君!!   凤章君:zzzzzz……   练朱弦:未央城副本入组,3=随便……等等……燕英?!   燕英:美人兄弟我先回去报信了,你看好小脆皮么么哒!   练朱弦:……未央城副本入组,2=……等个头啊!李天权我们进本!   李天权:我不是小脆皮!!!   顾烟蓝:你以为我是个玩家,可我却是个npc,嘻嘻嘻   ——   练朱弦:姜还是老的辣   李天权:肉还是小的鲜   练朱弦:不,我喜欢老一点的肉   凤章君:…… 第58章 未央塔的秘密   猝不及防,顾烟蓝被练朱弦狠狠拽下,摔在了地上。他痛得惊诧道:“练兄?你这是做什么?!”   练朱弦却不回答,反而提起手中细剑,径直朝着顾烟蓝刺去——   突然间,只见刚才还因为脚伤而寸步难行的顾烟蓝,就地一个利落滚翻,紧接着鱼跃而起,竟是轻轻松松站到了离练朱弦七八步之遥的地方,阴森森露齿一笑。   这时候,未央塔的大门已经被打开一道缝隙,里面的确有东仙源弟子探出头来,却明显并不是刚才他们在二层的窗户里看见的那张脸。   “快进去!!!”   没时间再细想了,练朱弦用力一推李天权的后背将人怼进门里。而他自己则转过身去,用拇指将熏球上的搭扣推开,连熏球带着香灰一同抛洒出去,在半空扬出了一片灰白扇面。   那些已经追赶到他身后的鬼魂们,由于忌惮着隐魂香而不敢上前。练朱弦就趁着这个时机,最后怒瞪了顾烟蓝一眼,然后同样闪身遁入塔门之后。   未央塔的内部光线昏黄。   塔门之后是一处尚算宽敞的门厅。正前方有一堵太师壁,上挂匾额条屏、下面则是神龛供案。太师壁的左右各有楼梯通往二层。   此时此刻,正有七八个杏黄法衣的东仙源弟子分立在楼梯旁,手持兵刃,严阵以待。   还是为他们开门的那个东仙源弟子首先认出了李天权:“小王爷?怎你怎么会在这里?!”   千头万绪,李天权张了张嘴不知应该说些什么,只能又将惊愕的目光转回到练朱弦身上:“刚才小师叔怎么回事?”   “他未必是燕英的小师叔了。”练朱弦知道这个答案或许伤人,却也没别的办法,“刚才,他想要借着我俩进塔的机会,浑水摸鱼,好在被我识破了。”   “怎么会?!”李天权无法接受,“鬼魂没有实体,可是他有啊!我刚才还背了他一路!你是说他被人夺舍了?!可夺舍之人又怎么会认得你我?不可能!”   “我没说他被夺舍了。”练朱弦摇头道,“其实从刚才遇见他的时候,我就觉得有点不对劲——他说自己腿伤得严重,可外观既没有肿胀也没有出血,身体其余部位也没有任何可见的损伤。我提出要为他治伤,他满口答应,可是接下去发生了什么?”   李天权稍作寻思:“接下去屋外就来了一群鬼……你是说,它们都是小师叔召唤来的,目的就是为了阻挠你检查他的身体?!”   练朱弦并没有给出答案,只是继续陈述下去,让李天权自己琢磨。   “后来我们到了广场上,发现未央塔附近空空荡荡。可我却远远看见好几具尸体倒卧在地上,都是被吸干了精血的。如果这附近果真安全,那些尸体又是怎么来的?”   “你的意思是,其实这是一个陷阱?”李天权已经逐渐明白过来,“我记得,在你发现那些尸体之后不久,小六就在未央塔的二层与我们打招呼……”说到这里,他扭头去看一旁的东仙源弟子,“小六呢?他是不是在二层?!”   “小六前些天就跟着他师父出山游历去了。”那弟子连连摇头,“你所看见的,八成是施展在塔外的幻术。一定是顾烟蓝趴在你背上时使得坏!”   事已至此,饶是李天权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确忽略了顾烟蓝的诸多可疑之处。   再仔细想想,就在看见塔身二层的幻像之后,顾烟蓝还故意装作腿痛以催促他尽快跑过去敲击塔门。   而当练朱弦察觉出事有蹊跷,准备阻止的时候,那些埋伏在四周的鬼魂又齐刷刷地冒出来追赶他们——如此种种,从头到尾都是为了骗他们将未央塔打开而设计的陷阱。   突然明白自己被坑了一路,他忍不住长叹:“燕英说过,他小师叔是碧云居难得的聪明人。万万没料到,我竟是这样领教到了他的厉害。可他究竟是为什么要……”   “顾烟蓝身上的情况,或许非常复杂。”练朱弦又抛出一个惊人的假设,“昨夜我们都佩着香囊,因此未曾觉察,只是看他形容憔悴、病病殃殃。然而今日遇到他,我却隐约觉得他身上带着一股尸臭。”   “你是说……”李天权愕然,“小师叔他是个尸鬼?!”   “不对,尸鬼的躯壳里没有魂魄,因此没有思维记忆。可是顾烟蓝的状态你也看到了。他认得我们,因此也并非夺舍或者还魂,更像是活死人。”   “活死人?!”李天权倒吸了一口气,“可那不是得……”   他话才说了一半,突然听见一旁的塔门外传来了一阵拍门声。   “练兄,小王爷,开门呐……你们把我落在门外头了。”   是顾烟蓝的声音,一如既往的病恹恹的腔调,此刻听上去竟然带着一丝妖异。   塔内霎时鸦雀无声,众人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了那两扇高大沉重的塔门上。   练朱弦注意到,这是两扇异常高大沉重的石门,不仅上了二重门栓,而且还用沉重的条石抵住了门板。显然是早在建造之初,就已经考虑过类似极端状况的发生。   顾烟蓝当然打不开这扇门,而石门上的符咒也保证了鬼魂无法穿墙而过。所以塔内暂时还算安全。   拍门声持续了一阵,终于停下来,却又换成了顾烟蓝有气无力的警告:“塔里的众人听好了,你们都别再抵抗了。没有我,任无心和商无庸都得死。”   对了,任无心和商无庸现在在哪里?练朱弦回头用目光去询问东仙源的弟子。对方居然也会意,立刻用手指了指楼上,却又一脸无奈地摇了摇头。   留下这群东仙源弟子继续把守着塔门,练朱弦与李天权开始朝着塔楼高处攀登。   ——   未央塔内的楼梯狭窄而又陡峭,紧贴着塔壁的一侧开有不少窗洞。凑近了观察,才能看见窗户上全都罩着细密的金丝咒言网。   透过金丝网向外望去,广场之上万鬼游荡,一片壮观。   这是倒让练朱弦想起了香窥之中曾经见过的云苍派归真鼎炉——只不过这一次,鬼魂在外头、而活人在里面。   他跟随着李天权继续在逼仄的塔身内转悠,也不知道上了几层、看过多少扇窗户,终于,枯燥的螺旋循环被打破了。   在他们面前的左手边,出现了一扇被破坏了的窗户。本该四四方方的窗台已经被砸成了不规则的大窟窿,窟窿之上拉起了几十道纵横交错的铁链,链条上贴着符咒。风声呼啸,铁链微摇。   就在窗窟窿的两旁,赫然站立着两名持剑警戒的东仙源弟子。他们一看见来人,立刻同时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身为掌门余蝶影的孙侄辈,李天权的脸此刻俨然成了最好的通行证。他简单说明了城里的现状和自己的来意,立刻得到了明确的指引。   二人又沿着楼梯上了半层,终于来到了此行的目的地。   好歹爬了三四百级台阶,练朱弦已经大致感觉出未央塔的截面是一个巨大而且规则的八角形。从楼梯口往塔心方向走,穿过一条昏黑悠长的通道,尽头是一间类似客堂的小厅。此刻,厅内烛火通明,正有五六名未央城里的管事者,站在一起面露愁容。   “陈师叔、郑师兄、蔡师兄!”李天权向他认识的几位抱拳施礼,并向他们介绍同行的练朱弦的身份。   李天权的到来,显然给了众人一丝安慰。尤其是在得知燕英已经先行徒步返回东仙源报信之后,更是令不少人偷偷地长出了一口气。   然而谈起未央城里的异变,绝大多数人依旧是一头雾水。好在,在李天权与练朱弦抵达之前,各方面的状况已经汇总起来,大致客观地还原了异状发生之前的这半天里城内的基本状况。   整个白天,未央城并里没有任何异状。由于今日午时乃是任无心修炼出关的日子,商无庸早几天就通知众人,今天这一整天,自己都不会出面打理城中事务。对此,众人并无异议。   午时后,曾经有数人感觉到未央塔内传出一阵扰动。然而考虑到任无心出关,也并没有人去深究。   及至到了日落西山时分,暮鼓三响过后,未央城便要开始进入到不夜城的状态。依照数百年来一成不变的规矩,城内主干道上的灯烛必定首先点亮,随后整座城池才会次第地明亮起来。   根据值夜弟子回忆,刚开始点灯的时候,似乎一切如常。短短小半个时辰,未央城里便如往常一般成为了光明山。然而没过多久,未央塔附近的灯烛首先开始变色,紧接着诡异的灯光就开始朝着四面八方不断蔓延。   与此同时,所有被变色灯烛照亮的地方,鬼魂们也随之变得狂暴起来,甚至主动袭击向来与它们和平亲近的东仙源弟子。而那些东仙源弟子却纷纷念及旧情,一路且战且退,最终缩回到了未央塔中。   练朱弦有些嫌弃他们不说重点,于是追问道:“那楼下的那个大窟窿是怎么回事?塔里有人打架?”   刚才被李天权叫做“陈师叔”的人叹了一口气:“当时没有人在场,但是却有人远远地看见,有一个人被从塔里打了出来——能够一掌把未央塔的墙壁砸坏、造成这么大的破坏力,肯定是商城主没错的了。”   “所以,被打出来的那个人,应该就是顾烟蓝?”练朱弦已然明白了什么,“商城主现在人在哪里?他和任无心怎么样了?”   陈师叔张口欲答,却又似乎不知应当从何说起,干脆指了指前面:“还请毒仙自己过去一看便知。”   练朱弦与李天权对视了一眼,同时迈开脚步朝着小厅的尽头走去。   这里有一扇精铁铸造的笨重大门,须得四个人合力才能够推开,门板上下浇筑满了各种符印,另外还有上下九道门栓——种种迹象都表明了门背后头的东西,非比寻常。   当铁门被徐徐推开的时候,李天权小声提醒了练朱弦一句:“别惊讶。这里面的景象,就算是西仙源神女堂恐怕都无法与之相比。”   有这么奇异?   练朱弦顿时来了兴致,将信将疑地把目光放向前方。   但就在铁门彻底敞开的一刹那,他承认自己的的确确地愣住了。   因为他看见了银河。 第59章 玄妙之井   在中原,似乎只有晴朗的夏夜才能看见银河的存在。然而地处高原山区的南诏五仙教则完全不同——无论春秋寒暑,只要是晴朗的夜晚,抬手就可以摘下漫天的星辰。   也正因此,当无比熟悉的景象出现在眼前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练朱弦甚至恍惚以为自己回到了千里之外的故乡。   但是他旋即提醒自己:这里是东仙源的未央城,而且他正被危险重重包围。   此时此刻,他所站立之处位于未央塔第十八层的塔心——更加确切地说,应该是塔心边缘的“峭壁”之上。他脚下的石砌地砖仅仅只延伸到前方不足五步之遥,而五步开外则是一片“虚无”。   未央塔的塔心原来是中空的,又或者说,未央塔本来就是一口巨大无比的、高高耸立在地面之上的井。   井中没有井水,却蓄满了璀璨的“星光”。   练朱弦实在说不清楚那些酷似“星光”的究竟是些什么东西——它们是无数悬浮在半空中的细小光点,时不时地变幻着各色迷离的光彩。所有光点或明或暗、或聚或散,在空中辉映出一片银河星带般壮观的景象。   但是且慢,练朱弦的目光继续向上,他发现了更加不可思议的东西。   那是被重重星光包裹在其中的一团光晕,它比满月更加明亮,却又不像太阳那么刺眼,甚至还在不断地变幻着朦胧的色彩。   练朱弦发誓自己从未见过类似的东西,可是看见那团光亮的瞬间他就被吸引了,情不自禁地想要离它靠得更近一些。   几乎就在他产生出这个念头的同时,练朱弦突然感觉到背上被人不轻不重地推了一记,这使得他失去了平衡,朝着星河璀璨的虚无之井中栽去!   但是坠落并没有发生——他下意识地挥舞了几下手臂,紧接着发现自己在半空中悬浮住了。   练朱弦回过头来,看见推他的人正是李天权。   李天权直截了当道:“你所看见的这些光点,全都来自于城里的鬼魂。其实就是它们魂魄中所蕴藏着的精华。东仙源的人会收集这些精华制作成有利修为的丹药。”   “这些发光的全都是‘薤露’?”练朱弦想起了凤章君白天说过的话,又指着那团最为明亮的光晕问道:“那边那个也是?”   “……不。”李天权循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那是整座未央城之所以能够存在的基石,是将所有薤露聚拢到未央塔里来的法宝。”说到这里他加强了语气:“那是‘混沌’。”   “混沌?”   练朱弦重复了一遍这个并不陌生、却从未亲眼见识的词汇,顿时又涌上来各种各样的疑问。   可是他同样知道,现在已经没有时间研究这些节外生枝的存在。   他大声问道:“商无庸和任无心究竟在哪儿?!”   李天权的目光环视了一圈四周,最终定格在了他们的脚下:“看那里。”   循着他的指点望去,练朱弦发现虚无之井昏暗的底部有两个静止不动的人影,就像是溺水者的尸体,却又彼此紧紧依偎着。   事不宜迟,练朱弦试探着向着他二人飞去——在未央井中移动的感觉,倒是与香窥之中的浮空颇为相似。他很快就完全适应了,并迅速下降到了井底。   那两个人影里头,果然有一个就是商无庸。只见他保持着盘腿正坐的姿态,双目紧闭、表情肃穆,双手于丹田之前结印,显然正陷入冥思。而紧贴在他身后的那个男子,想必就应当是他的道侣兼师弟任无心了。   这还是练朱弦平生第一次近距离观察一位鬼仙。   鬼魂修仙与活人不同。绝大部分的鬼魂在开始修仙之前,已经失去了凭依的肉身。对于它们而言,修仙不仅仅意味着充实修为,更需要重塑肉体——而这这毫无疑问地将会是一个极为漫长的过程。   任无心生前肉身尽毁,此时此刻的他与寻常鬼魂一样,也以魂魄幻像的状态出现在众人面前。   这是一位外表看上去二十七八岁的成年男子,白衣黑发缓缓地在半空中浮动。   他的容貌的确十分俊美,但是面色苍白、眼底淤青,口唇乌紫,总之隐隐一股妖异之气。倒是与此刻被拒之塔外的那个顾烟蓝有些相似。   而更加诡异的是,此刻任无心正将双手攀在商无庸的肩头,十指蜷曲如爪,死死地按住了商无庸的后脑。   毫无疑问地,它正在试图吸收商无庸的精气,这就愈发地不正常了。   虽没见过鬼仙,但练朱弦至少知道,但凡人鬼双修,人始终是主导、掌控的那一方。即便是导流精气以利修行,也是人主动而鬼承受。   可如今任无心与商无庸的动作,与其说是双修,倒不如说任无心想要反噬商无庸,但是双方势均力敌,于是便陷入了意识的僵持。   可即便清楚这一点,练朱弦也还是不敢轻举妄动——现在他或许有千万种方法除掉任无心,但任无心与商无庸乃是阴阳道侣。很难说处置了任无心之后,商无庸会不会连带着发生什么不好的变化。   更何况塔外还有一个不知底细的顾烟蓝,如果塔内的商无庸出了事,也不知它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举动来。   而以上所有这些问题,显然才是让塔内的东仙源弟子们畏首畏尾、不敢轻举妄动的真正原因。   那究竟有什么办法能够将商无庸和任无心彻底分开?   练朱弦咬着嘴唇展开思索,并且很快就有了答案。   “天权。”他问身边的人,“知不知道任无心的遗体如今在何处?”   “城中唯一的墓地。”李天权答道,“很好认,老树之下,最为高大的那个就是……怎么?”   “我要去刨尸。”练朱弦言简意赅,“鬼仙已是死亡之躯,我可以用五仙教的香窥之术与它意识相通。而鬼仙与商城主又是双修之体,我便可以进入二人的意识,从内部将他们进行分离。”   虽然并不完全清楚“香窥”是怎么回事,但李天权显然已经对练朱弦交托出了彻底的信任:“那好,我带你去!”   “不必。”练朱弦却摇头,“我会轻功提纵之术,那些鬼魂奈何我不得,你跟不上我,我还要来顾你,反倒不便。”   说着,他又从怀里取出一枚烟筒交到李天权手上:“若是塔内有异变,就燃放这支烟花为信。”   练朱弦毕竟不是燕英,李天权没做多少纠结便痛快地服从了他的安排。二人依旧回到未央井外的小厅,简单交代了接下去的意图。   以陈师叔为首的一干守卫同样提出要护送练朱弦,也遭到了谢绝。练朱弦表示,自己唯一需要的帮助是确认坟地的位置。   这点要求自然不在话下。陈师叔立刻将练朱弦带往西南角的楼梯旁,隔着窗户为他指出方向。   拜今夜的满月所赐,那片开满了执念花的巨大坟场就在月下熠熠生辉,无比醒目。而经过指点,练朱弦也很快就看见了大树底下的那座坟冢。   陈师叔依旧为他的单独行动而感到担忧:“那坟那么大,你一个人要挖到何时去?万一被那些鬼魂骚扰,又该如何应对?”   “不必担心。”练朱弦平静道,“只要距离足够接近,我就有办法达成目的。”   说着,他又仔细观察了一番塔下的情况——自从顾烟蓝的伪装被识破之后,塔外的广场上就布满了伺机而动的鬼魂。在这样的状况下贸然外出,风险极大。   练朱弦当然没有退缩,他让李天权留在原地观察楼下鬼魂的数量,自己则迅速转身朝未央塔的另一侧走去,将自己刚才咬破的手指上的伤口弄开,探出窗外让血液滴落。   不一会儿,就听见李天权的声音远远传过来,说观察到塔下的鬼怪全都朝着血液滴落的方向涌去了。   事不宜迟,练朱弦迅速走向那扇被顾烟蓝撞破的窗户前,钻过几道加了符咒的铁链,来到了塔身之外。   ——   此时此刻,他已站在了未央塔第十八层的塔身外沿,距离地面将近二十丈之高。落脚之处仅仅只是一条不足一尺宽的窗棂,而迎面吹来的阴风却一阵紧过一阵,仿佛随时都在伺机将他掀下高塔去。   多亏了这些天跟着凤章君一起四处奔波,此刻的练朱弦倒不至于对高度过于敏感。他低头朝下看,广场上的鬼魂已经寥寥无几,仅有的几只也如同蝼蚁一般渺小。   是时候了。   练朱弦深吸一口气,找准月下坟场的位置,然后朝着未央塔的下方纵身一跃!   在巨大满月的银色光华之下,只见练朱弦舒展双臂、衣袂翻飞,宛如一羽灵蝶从天而降,在半空中划出一道轻盈利落的弧度,最终落定在了广场一旁某座破败的废宅屋顶。   落地的刹那,他从容地一个滚翻,而后转身朝塔里担心凝望的众人挥手以示顺利。做完这一切之后,他便脚步不停,飞快地踩着鳞次栉比的屋顶,朝坟场的方向奔去了。   事实证明,独自行动的选择对于练朱弦而言是十分正确的。   五仙教用于在密林深处腾挪攀援的轻功,在未央城里也同样发挥出了不得了的作用。练朱弦一刻都没有停下来喘息,飞快地在一排排房屋的屋顶上略过,不过半盏茶的工夫就接近了目的地。   及至到了近前,练朱弦才愈发真切地感受到了这片月下坟场摄人心魄的、可怕的美丽。   成千上万朵的白色执念花,随着坟场的地势而微微起伏,如同一片凝固了的海涛。月光洒落在它们半透明的花瓣之上,如同雨水一般四散飞溅,变成了一片笼罩在花海之上的淡淡辉光。   练朱弦并没有因为这罕有的场面而逐步,而是继续迈开脚步、在花海中飞奔。并且很快就看见了那棵被当做路标的老树。   树下,任无心那高大的坟冢,正在等待着他的到来。 第60章 凤君再临   任无心的坟冢就在眼前。事不宜迟,练朱弦迎风抛洒出一道毒粉,同时口中念念有词。   不过一会儿工夫,四下里窸窣之声响起。花海扰动起无数个涟漪,由远及近地,最终聚集在了练朱弦的脚旁。   练朱弦用手指了指不远处的树下坟冢,又拈了一个响指,只见那些隐藏在花海之下的生物就纷纷朝着坟冢涌去。   才刚布置完任务,只听背后传来几声高高低低的呜咽,练朱弦立刻警觉地扭头看去。有几只鬼魂正在坟场边缘逡巡。   他立刻朝着坟旁的大树走去,动作轻盈地爬上树梢,藏身于浓密的树冠之中。   近了、更近了……越来越多的鬼魂开始朝着坟场这边移动。看起来顾烟蓝应该在全城都布下了眼线,任何地方只要一有风吹草动,立刻就会引发鬼魂聚集。   练朱弦拨开一丛树叶朝下看,他所召唤的那些“小帮手”已经将任无心的坟墓钻开了一个窟窿。此刻正从里面传出啃噬木棺的声音。   快了,就快要好了。   练朱弦打开一个竹筒,将一条手指粗细的小青蛇放了出来。小蛇亲昵地缠绕在他的指尖,与他以眼神交流片刻,旋即沿着树干游向地面,钻进了坟包上的窟窿里。   剩下的,也就只有等待。   练朱弦深吸一口气,继续观察着不远处的动静。   没有了隐魂香,如今他的每一次呼吸都有可能暴露自己的行踪。他唯有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进而调节心跳与呼吸的节奏,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可鬼魂还是在不断地聚拢过来,摇摇晃晃着丑陋而虚无的身体,大张着嘴,贪婪地嗅闻着空气里活人的气息。   依照练朱弦过去与鬼魂交手的经验,这些鬼魂首先会制造出各种各样令人作呕的幻像,待到受害者的意志动摇之时,趁机入侵对方心智,进而控制肉身,夺舍或者诱导自杀。   他倒并不担心这点道行的小鬼会给自己造成多大的伤害。比较麻烦的是,鬼魂无法二度杀死,唯有捉拿降伏。而眼前这么多的鬼魂,仅仅凭借他一人之力,根本收拾不了。   果然还是应该能避则避。   练朱弦正思忖到这里,只听坟地里又是一阵窸窣声响,他的宝贝小蛇从窟窿里溜了出来,嘴上叼着一块用破布裹住的东西。   来了!练朱弦心中一阵狂喜。   眼下,他只要等待小蛇爬回自己这边。然后就可以这株大树为跳台,直接跳到附近的屋顶,再沿着屋顶一路跑回未央塔——整个过程并没有多大的难度。   制定这个计划只用了短短一瞬,然而当练朱弦回过神来的时候,却发现小青蛇不见了。   花丛中没有,树上也没有……正当练朱弦想要召唤小蛇的时候,却听见一个病怏怏的声音,冷不丁地出现在了背后。   “练兄。”   “——?!”   练朱弦陡然一惊,迅速闪身跳到另一根树枝再回头去看,只见顾烟蓝简直就像是从地底钻出来似的,正站在树下嘻嘻冷笑。再仔细看,他的手上抓着两挂软绵绵的东西,却是已经被生生扯成了两半的小青蛇!   一瞬间,练朱弦只觉得五雷轰顶,鼻头一酸,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   他再顾不上藏匿自己的踪影,直接朝着顾烟蓝抛出一把毒粉,然后飞身向它扑去!   顾烟蓝当然不会坐以待毙,只见他飞快地躲过毒粉,又避过了练朱弦的袭击。然而练朱弦的第三招已经追来,只一爪,就将顾烟蓝右肩上的衣袍连同好大一块皮肉一同抓了下来!   顾烟蓝后退了几步,重新稳住身形。身为尸鬼的他非但不知疼痛,居然还嘻嘻地冷笑起来:“唷,练兄,好端端的,你怎么说哭就哭了呢?”   “……”练朱弦当然知道自己此刻双眼猩红,那条小青蛇陪伴了他数年,情深义重,如今竟被顾烟蓝如此残忍弄死,如何能叫他不气血翻涌?   没有二话,他从腰间抽出软剑,猛地一甩就直取顾烟蓝面门。   论法术武功,顾烟蓝没有一样敌得过练朱弦,可他还有帮手——那群摇摇晃晃的鬼魂,已经悄无声息地聚拢在了大树周围,黑压压地一大片,蠢蠢欲动。   一剑未中,练朱弦迅速调整步伐,同时小心警惕周遭动静。   只见顾烟蓝勾了一勾嘴角,突然同时冲上来四五只鬼魂。   练朱弦迅速躲开,同时挥出一剑。被剑气击中的鬼魂顿时如雾气一般消散,但是没过多久,又迅速在别的地方重新出现。   没有收鬼的法器,这样的对局将会是单方面的消耗战。   练朱弦伸手进乾坤袋里摸了一摸,封鬼符带得不多,不到万不得已,不能随意使用。   他用衣袖擦掉脸颊上的泪水,迅速重新拟定目标——小蛇的尸体还在顾烟蓝的手上,于情于理都应该优先攻击顾烟蓝,擒贼擒王。待夺回了尸体就立刻撤退。   思及至此,他一挽剑花,再度朝着顾烟蓝冲去。   “练兄,你还来?”   顾烟蓝冷笑一声,整个人的身影突然向后缩去,而十多只鬼魂则立刻维护在了它的面前。   练朱弦也不退缩,一边奔袭一边挥剑将鬼魂劈开。然而数量众多的鬼魂却如同流沙一般,瞬间又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很快就将他围了个水泄不通。   “练兄,你还在找我吗?”   顾烟蓝那诡谲的声音仿佛出现在了四面八方,各个不同的角度。那些虚无缥缈的鬼魂背后,仿佛都藏着他的身影。   练朱弦没有惊惶,他停止了移动,转而迅速稳住自己的呼吸——真正的顾烟蓝身上,应该有尸臭、烟草气息,还有小蛇尸体上淡淡的血腥味。   ……在那边!   心念一动,练朱弦果断朝着正确的方向祭出一剑。   阻挡在练朱弦面前的鬼魂陡然化作烟雾消失,躲藏在其后的顾烟蓝趔趄两步,勉强抓住了练朱弦直刺向他胸口的剑刃。   “哼,算你还有点本事!”   几乎就在顾烟蓝发出这声冷哼的同时,包围住练朱弦的鬼魂们突然齐刷刷地张开了森然大口。从那些黑洞一般的嗓子里发出了尖锐刺耳的啸叫声!   猝不及防,练朱弦只觉得两耳一阵剧痛,仿佛被看不见的利锥刺入了大脑。他本能地伸手捂住耳朵,可是已经太迟,有些幻象已经沿着耳道渗入了他的脑海之中……   眼前真实的景物骤然变得模糊起来,一些本该被封存在记忆深处的黑暗却开始翻腾——   那是死去的孩童的尸体,是窒息的恐惧,还有更多更加绝望的东西……   练朱弦凭着直觉一连挥出几剑,阻止那些鬼魂继续围拢上来。他再伸手摸向自己的腰际,想要寻找五仙教日常佩戴的醒神银铃,却意识到自己身上穿着的是中原服饰。   “别抵抗了。你是斗不过我们这么多人的。”顾烟蓝的声音,穿过重重幻像传了过来,“其实我还蛮喜欢你的,只要你乖乖听话,我保证绝不为难你。”   练朱弦当然没有回应。凭借着这寥寥数语,他再一次确定了顾烟蓝的位置,举剑刺去。   “啧,原来你是敬酒不吃,爱吃罚酒?!”   顾烟蓝的声音仿佛在半空中转了个弯,再度飘向远处。练朱弦陡然看见自己的正前方出现了一个高大、黑色的人影——并不是顾烟蓝,而是某个他自以为此生都绝不可能再遇上的梦魇。   “啊——!!”   虽然时过境迁,当年手无缚鸡之力的孩童,如今已成为独当一面的南诏毒仙,可一旦旧日伤痕被触及,童年时期深深的阴霾还是像炸药一般,在最黑暗泥泞的沼泽地里炸开。   不对……那个人、那一群人已经死了。尸骨堆积如山,就在南诏的破庙里!   练朱弦用力提醒自己不要被幻境所惑,同时咬破舌尖、将血涂抹在额上画出符印,然后再以血涂抹剑刃,要做最后的抵抗。   而那顾烟蓝依旧狡猾地躲藏在群鬼之后,操控着鬼魂蜂拥而上。   却在这时,一道刃风忽然从南天而降,罡猛凌厉地,瞬间横扫一大片鬼魂!   练朱弦陡然一振,立刻循着刃风飞来的方向眺望——只见天边那一轮硕大的圆月之下,连绵着一排破败的屋宇,在那最高的屋顶上,赫然有一人负手持剑而立。   错不了的,正是凤章君!他赶来了!   狂喜归狂喜,但是练朱弦并没有被冲昏头脑。恰恰相反,在发现凤章君替自己清扫掉不少障碍之后,他意识到这是个难得的机会,于是再一次迅速锁定了顾烟蓝的所在!   只见血色剑影如灵蛇出洞,瞬间就在顾烟蓝的右肩上划出一道弧光。紧接着是一声骨骼断裂的轻响,顾烟蓝的整只右臂就跌落在了花海之中。   “……!!”顾烟蓝终于大惊失色,可它似乎还想负隅顽抗,竟不退却,反而俯身要将自己的断肢拾起。   然而不远处又是几道狠戾刃风袭来,若不是它及时躲避,只恐怕当下就已经被碎尸万段!   只听半空之中衣袂翻飞之声响起,十多名杏黄法袍的东仙源弟子如神兵天降。而练朱弦身旁也多出了一个月白法袍的高大身影。   “可好?”凤章君一把扶住了练朱弦,低声温柔关切。   “……我无事。”练朱弦松了一口气,正要摇头,可旋即却又记起了什么,仇恨地瞪视着面前的顾烟蓝。   顾烟蓝一手扶着断臂,依旧是那副要笑不笑的模样,然后突然一个闪身,顿时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谋主虽然不见影踪,可那么多的鬼魂依旧留在原地缠斗,丝毫不见退散之意。好在东仙源弟子们已经赶到,而且为了擒拿鬼魂还做了万全的准备。   只见燕英一剑将几个鬼魂推进师弟们张开的缚魂网内,一边朝练朱弦这边跑过来。   “天权呢?!”   “在塔里。”练朱弦回答。   燕英这才定了定神,又发现练朱弦的状况似乎不好,于是主动建议凤章君:“这里交给我们,你带美人兄弟先走!”   凤章君点头,一手已经抓住了练朱弦的胳膊,不由分说地要将他带出这片花海坟场。   这时又有几个不知死活的鬼魂围拢上来,妄图阻拦他们的去路。只听见凤阙剑鸣声出鞘,甚至不需要凤章君动一动手指,剑气游走之间,那些鬼魂便尽皆化为光点——却是被吞噬进了剑刃之中。   练朱弦这才想起,凤阙原本就是一柄吞噬魂魄的妖剑。   这倒是一顿百年难得的饕宴了。   作者有话要说:  凤章君:呼,终于重新上线了,此处应有bgm   练朱弦:你酒醒了啊?还睡吗?   凤章君:要睡也要等你一起睡啊。   东仙源众:不打了不打了,各位鬼魂请办了这对狗男男吧   顾烟蓝:欺负我单身狗吗?!! 第61章 碧云如梦   凤阙剑在手,未央城里的一切鬼魂便不足为惧。   凤章君右手仗剑,左手扶住尚未彻底脱离鬼魂侵扰、仍在头晕目眩的练朱弦,沿北向道路迅速突进。不过多时,二人便抵达了未央塔下。   守在塔上观望的李天权立刻命人将门打开,迎接二人入塔。   “水。”凤章君一进塔就命人拿了一碗水过来,他又取出一张璎珞符纸,烧化之后融入水中,喂练朱弦一饮而尽。   待到一碗符水落肚,练朱弦方才缓缓从昏沉沉的入幻症状中脱离。他抬头看了看凤章君,嘴唇翕动似是想要说些什么,可眼眶之中反倒首先滑下了两滴泪珠。   凤章君一直都当练朱弦是个极为坚韧、硬气的人,毕竟前几天徒手剖腹的剧痛都强忍了下来。此刻见了他的眼泪不由得微微一怔,然后才看见练朱弦的手上捧着一条小青蛇的身体,想必应当是练朱弦的爱宠。   他对这些蛇蝎毒物既不熟悉也无喜爱,但曾经见过练朱弦在闲暇之余逗弄喂食,显得十分亲昵。眼下爱宠惨死,练朱弦的心中想必应当是极为难受的。   思及至此,他也不知应当说些什么,干脆叹了口气,伸手将练朱弦揽进怀中,一下接着一下在后背轻轻拍抚。   “……谢谢,我没事。”练朱弦内心虽然愤懑,却也没有忘记时务,稍稍哽咽一声便不再颓丧。   他从小蛇口中取出那一小块破布包裹的尸肉,依旧将小青蛇的尸体收回竹筒之内,随即领着凤章君朝未央塔的高处攀去。   塔身第十八层,李天权与东仙源诸位管事正在翘首以待。   依照他们的汇报,在练朱弦前往坟场的这段时间里,任无心与商无庸看上去并没有任何变化。然而依附于塔心之中的“薤露”却正在不断地减少,似乎是在被任、商二人所吸收。   若是商无庸汲取力量想要控制住任无心那倒也罢了,怕就怕是任无心吸取了薤露之力,继而挣脱商无庸的束缚——届时它再与塔外的顾烟蓝来个里应外合,后果不堪设想。   事不宜迟,练朱弦立刻开始准备香窥的材料。   由于此次的香窥性质特殊,更需格外谨慎对待,因此在调香制香阶段就比之前云苍思过楼内的那场多出了好几道材料和工序。练朱弦手上片刻不停、全神贯注,直到一切全都准备就绪,才发现凤章君也已经在他的身旁坐下。   “我同你一起。”云苍首座提出不容他拒绝的建议,“有个照应。”   “好。”练朱弦知道自己撼动不了他的决定,便干脆点头,却也没忘记提醒凤章君:“这次的香窥与上一次有所不同,任无心与商无庸一个是鬼仙一个是活人。我们必须极为谨慎才能窥探他们的意识而不被发现。你要绝对服从我的指令,不做任何多余之事,明不明白?”   “明白。”凤章君点头,又低声附加了一句:“我只负责保护好你。”   练朱弦冷不防耳根一酥——来到未央城之前,紫藤花架下的那段旖旎记忆突然从脑海里跳了出来。   明白这简直太不合时宜,练朱弦立刻像驱赶瘟神那样将种种绮念从自己的脑海中赶走,然后迅速点燃了地上的香篆。   “走吧。”   他将手伸向凤章君:“一起去看看,这场闹剧背后究竟是怎么回事。”   ——   烟雾氤氲之中,练朱弦与凤章君双双闭上眼睛。在香气的指引之下缓缓脱离现实,进入香窥之境。   首先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片苍翠绿意。   这里是一进格局中等的庭院,上空几乎被一株百年老樟树的树冠所遮盖。地上铺着平整的青砖,落了层细密的淡黄色樟花。庭院中间的朱漆木台上排列有三列十二张桌案,坐着一十二名蓝衣的少年弟子,正在聆听一位僧侣讲经说法。   “这里是碧云居?难道不该是个修仙门派?”练朱弦通过观察弟子们的衣饰揣测道,“怎么在听和尚讲学?”   “佛道本是一家。”站在他身旁的凤章君轻声回答道,“中原不少门派本身就收藏有佛教经卷,也时常邀请僧众交流说法。仙门弟子若是出门在外,可投宿至当地佛寺,而释门弟子亦可在仙门挂单。”   当他们低声说话的时候,主讲席上的和尚一直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然而台下的诸位仙门少年,却显然兴趣寥寥,甚至还有几个偷偷地打起了瞌睡。   练朱弦的目光在这些少年脸上一一掠过,显然是在仔细端详着他们的容貌。   “顾烟蓝提到过,任无心是成年之后半路出家;所以这些孩子里面,肯定有一个是自幼修仙的商无庸。”   说话间,他已经将所有的孩子观察了一遍,但显然并没有合眼缘的发现。   反倒是看向另一个方向的凤章君有了发现:“应该是他——”   练朱弦循着凤章君的指点望过去,发现那是一个躲藏在庭院角落里的青涩少年。大约七八岁光景,身量尚未开始拔长,一身的粗布短打,手里拿着把与人差不多高的竹丝笤帚,看模样竟然像是个小杂役。   “他眉宇之间倒还真与那商无庸有几分相似。”练朱弦有些迷惑起来,“可商无庸难道不是碧云居叶掌门的大弟子吗?”   幻境无法为他的疑惑做出解答,但答案显然隐藏在情境之中。   与那些慵懒散漫的仙门弟子不同,躲藏在树篱后面的商无庸正在聚精会神地聆听着和尚的宣讲,那种渴求的眼神,竟如同从樟树叶之间筛落下来的阳光一般明朗动人。   香窥的第一个场景并没有持续太久,阳光下的碧绿庭院很快就泛起了涟漪。还没等练朱弦出声提醒,凤章君就主动走过来,抓住了他的胳膊以免走散。   涟漪散尽,这次呈现在二人眼前的,居然是一堆废墟。   这是一座火灾过后的废宅,焦黑的断壁残垣坍塌下来,宛如一个已经熄灭了的、巨大的篝火堆。   在废宅的右侧,站着几位身着藏青法袍的修士。其中有三位显然是在向居中之人恭敬地汇报着什么——也许是火灾的情况。   “那位就是叶皓,碧云居的前代掌门。”凤章君指着居中那人,向练朱弦做介绍。   原来这就是叶蓁蓁那位“白日飞升”的父亲,练朱弦忍不住要好好打量一番。   说实话,他原以为这位有妻有子之人,至少应该是个敦厚温柔、留着三寸美髯的中年男子。然而如今一见才愕然发现,真正的叶皓竟寡淡到了近乎于“透明”的地步。   那是一种如烟雾般渺茫的独特气质。就好像你与他面对面独处一个时辰,仍然记不清楚他的模样;而一阵风吹来,他就有可能瞬间在你的眼前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样的人,不要说是娶妻生子了,甚至仿佛根本就不应该涉足与凡尘俗世,更像是只存在于古代画轴之中的人物。   练朱弦这边正在诧异,只听见身后山道上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原来是上一幕曾经见过的那十二名少年弟子,在武学教头的带领下跑步途径此处,看见了掌门与诸位管事,便停下来行礼。   叶皓的目光在这群年轻弟子身上扫过,突然伸手指着面前的那堆废弃问道:“你们从这里看出了什么?”   得知掌门要临时考验自己,年轻弟子们顿时交头接耳起来。叶皓也不阻止,端等他们沟通完了才命他们依次逐个发言。   只听第一个弟子道:“碧云山近日多雨,雨为水,而雷属木,因此正是五行之中‘水生木’的例证。”   叶皓不置可否,只让下一个说话。   于是第二名弟子道:“雷为震,山为艮,雷电降于碧云山之上,既是雷山小过之卦象。说明近期行事需要谨慎,全盘考虑。”   叶皓依旧不评判,继续让弟子们一个接着一个说下去。   转眼,一十二名少年弟子已经逐一回答完毕。然而叶皓始终并不满意,只听他又朗声询问在场的所有人,却再没有人作出回应。   就在练朱弦以为这个问题就要不了了之的时候,却有一个细小的声音,从不起眼的角落里传了过来。   “回禀掌门:起火的宅院就如同这人世间,充满了种种的苦难。然而人们生活在其中却浑然不觉。所谓修仙之道,就是引导众人跳出火宅,获得真正的清静自在。”   不止是练朱弦与凤章君,在场的所有人同时循着声音望去。   只见少年商无庸依旧穿着那身粗布衣服站在角落,手上脸上全都是清理废墟时沾染上的碳灰,但是神情自若,并没有半分胆怯。   叶皓朝着他走了两步,问道:“你是何人?”   商无庸才刚动了动嘴,尚未出声,就有人替他答道:“这是在山上打杂的一个小厮。他家里贫寒,父母亲戚尽皆亡故,管事的人见他可怜,便留他在山上,平日里做做杂工。”   待那人一口气说完,商无庸终于找机会发出了自己的声音:“回掌门的话,我想拜入碧云居……可我没有钱。”   叶皓问他:“为何需要钱?”   商无庸张口欲答,可看了看面前神色尴尬的管事,还是闭上嘴摇了摇头。   “原来入门的资格也可以买卖的吗?”练朱弦已经读出了背后的潜台词,“还好一般人都不敢入我五仙教。”   “在中原,能够加入仙门曾被视为是一种荣耀,并可享受随之而来的诸多便利。”凤章君对此并不讳言,“据我所知,云苍的入门文牒一度曾炒到十两黄金的高价。”   十两黄金?这未免也太过离谱了吧?还真当进了仙门就一定能够青春永驻、法力无边?   练朱弦正在腹诽,却瞧见叶皓招手示意商无庸来到自己面前,然后伸出一双白得甚至好像透明的手,覆上了少年那小小的脑袋。   “相骨。”凤章君轻声道。   不用他讲解,练朱弦也看得懂——这是仙门之中一项极为常见的操作。具备仙骨的人,比骨相平平之人更加适宜修真问道。   四下里鸦雀无声,所有的眼睛带着各种不同的心绪,默默地等待着碧云居的掌门对于这个年少小厮的判断结果。   没过多久,叶皓便睁开了眼睛。   他低头看向商无庸:“从今天起,你就跟着为师修行。”   作者有话要说:  练朱弦:希望这次的片子不要像上次的那么坑爹   凤章君:放心,这次听说是基情文艺片   练朱弦:小门派内师兄弟之间的爱恨纠缠?师父不断捡孩子酿成的恶果?长兄如父,二兄如母?这电影的宣传语怎么看都有点奇怪啊……   凤章君:要开演了,带好3d眼镜。给,爆米花! 第62章 一名金人   这场特殊的香窥,随着商无庸拜入碧云居而徐徐拉开了帷幕。   与顾烟蓝在酒楼里讲述的故事有所不同,商无庸拜师叶皓之后并非一帆风顺。   恰恰相反,不少人对于这个一无家势背景、二无金钱防身、三无人际依靠,却凭空一跃成为掌门首徒的穷小子颇有微词。   碧云居门规禁止妄议他人是非,可私底下依旧有不少流言蜚语。从商无庸的出身家世、一直评判到他的言行举止,总之觉得他处处不配成为掌门首徒;甚至就连他那天回复掌门的那几句话,也被揪出来说是“剽窃”了和尚讲学的《法华经》,根本算不上是自己的领悟。   练朱弦实在听不下去,愤愤道:“当日那大和尚明明是站在院子里授的课,那些好端端坐着的正式弟子们自己左耳进右耳出,面对考学答不上来,却怪到认真旁听的小厮头上来了。这算什么歪理邪说!”   一直沉静不语的凤章君突然伸手抚了抚他的后背:“莫急莫气。”   练朱弦只觉得一阵酥麻沿着脊背从下往上游走,痒得险些轻叫起来。他赶紧装作咳嗽一声,缓了缓才又继续观察商无庸的动静。   香窥里既然记录下了门派里的种种非议,那就说明了商无庸本人也知道旁人对自己的看法。可是幼小的少年却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沮丧、彷徨甚或敌意,反倒愈发如饥似渴地投入到了治学与修行之中。   叶掌门虽然言语不多,但是对待这名首徒显然是极好的,不仅亲身讲学,就连日常冥思之时,都会带着商无庸一起打坐。   与云苍派有些类似,规模不大的碧云居同样建造在高山极顶。不过碧云山委实太过陡峭、石质又十分疏松,因此不宜开凿山路通达山顶。迄今为止,出入门派还需借助悬空索桥,冒着高坠的风险从相邻的山巅走过来。   与人流熙攘的前山索桥不同,碧云居后山的索桥因为通往深山老林而人迹罕至。叶皓便时常领着商无庸在索桥上修行。   从两峰之间呼啸而过的山风,时不时吹着索桥左右摇晃。叶掌门说,在桥上打坐须得经过三重境界:身不动、意不动,心不动。   然而当叶掌门闭目沉思或仰观天象的时候,商无庸的目光却总是有意无意地飘向与师父截然不同的方向。   在大部分的时间里,商无庸所凝望的只是半山腰上一片浩渺流动的云海。然而当山风大作之时,偶尔也会将那片流云撕出一个大裂口,继而展现出隐匿在云层之下的真相——   那是广袤大地之上的村落与城镇,是袅袅升起的炊烟和半空中飘飞的风筝。   练朱弦隐约觉得这种凝望必然意味着些什么,但是商无庸的沉默与稳重,却又使得任何猜想都变得缺乏依据。   ——   香窥的场景就在这日复一日的修行中快速闪现。数载光阴转瞬即逝,商无庸逐渐从轰动整座碧云居的话题人物,褪去神秘与新鲜,成为了门派中低调而又踏实的一份子。   当人们不再因为他的鱼跃龙门而感到惊异之后,他的好学刻苦、谦逊持重,以及待人接物的恰到好处,反倒开始成为有目共睹的事实。   练功场上,商无庸始终是那个闻鸡起舞的身影。藏书阁内,几乎每一本书的扉页都留有他的印鉴。他从不欺负比他晚入门的弟子,反而会关注他们的需求与困惑,主动施以援手。至于那些少数坚持要寻他麻烦的人,没过几年就陆续成为他的手下败将,从此偃旗息鼓、甚至遁出碧云居。   潜移默化之中,山上的风向已经悄然改变。   昔日青涩的少年迅速成长为俊雅出众的青年,接着又蜕变为昂藏端方的伟丈夫。   而当商无庸第一次受掌门重托,率领碧云居众弟子下山参与讨鬼之争,并大胜而归的时候,这位“掌门首徒”迅速变成了全山的偶像。   师长对他赞许有加,平辈对他心悦诚服,至于后辈们更将他当做兄长一般依靠。   甚至还有人称赞,商无庸简直就是年轻时叶掌门的翻版,进而预言未来碧云居必定会迎来师徒两位真仙。   对于种种赞誉,商无庸却始终未置一词。   他依旧恭恭敬敬地陪伴着师父一同打坐,但打坐时还是默默地俯观着云海。叶掌门显然注意到了他的这个习惯,可从不开口询问,就好像答案早就写在了商无庸的脸上。   ——   毫无预兆地,这一段香窥画面戛然而止。紧接着显现出的,却是一片萧瑟的冬景。   昏沉沉灰白色的天空,飘飞着灰色的冰晶。庭院角落里堆积着同样灰白色的残雪。唯独只有庭院里的大樟树依旧郁郁葱葱。   黄历上分明标注着今日“诸事不宜”,可碧云居里却偏偏要迎来一位“了不得的人物”。   消息早已经在年轻弟子中间传开了,许多人已经匆忙赶去前山的索桥,要凑一个热闹。   训``诫了又一个在主路上奔跑的年轻师弟,商无庸也被人流推搡着往前山走。几位小师妹簇拥在他的身旁,红着脸试探着他的口风:“大师兄,要来的究竟是什么人?”   商无庸想了想:“慕名想要投入我们碧云居之人。”   小师妹们追问:“师兄,这我们当然知道啊!而且我们还听说是个出了名的有钱人,在山下犯了点事儿才躲到山上来的?”   商无庸笑了笑:“那你们知道得可比我多了,还来问我作甚?”   知道他是铁了心不透露半分,小师妹们也不敢过分僭越,匆匆忙忙行了个礼,就快步赶到他前面去了。   商无庸依旧不紧不慢地走着,当他来到索桥前的时候,恰好看见那个“了不得人物”正在接引弟子的带领下缓缓走过铁索桥。而在他身后,居然还跟着浩荡荡地一支马队,驮着几十口大木箱。   来者自然正是任无心。   练朱弦默默地在心中比较了一下——此时的任无心看起来比现实中年轻许多,仿佛不过十六七岁光景。他眉目如画、唇红齿白,活脱脱一个从书卷里走出来的美青年。   碧云峰上已经断断续续下了几个时辰的雪。放眼望去,群山白首,天地间一片寡淡苍茫。   唯独只有索桥上的任无心,一袭红衣、翩翩而行,竟像一星艳火,直烧进了人的瞳眸深处,再抹不去。   当年的任无心果真是财貌双全——这点顾烟蓝倒是没有说错。然而练朱弦却还是觉得,眼前这位风度翩翩的俊逸儿郎,并不符合自己之前的想象。   转眼间,马队已经过了索桥,任无心一路上都是笑容满面,与周围素不相识的师兄师姐们点头作揖,好是一团和气。   然而才刚到山门处,他就被守门的两位师兄给拦下了,理由是非本门马匹,不得擅自进入。   任无心依旧是笑眯眯地,试图解释道:“二位师兄明鉴,这些都是师弟从山下带来送给诸位师兄师姐的小小心意。看在师弟我千辛万苦带上山来的份儿上,可否麻烦师兄帮忙通传,开个特例?”   一听马背上装着的居然都是礼物,周围围观的弟子们立刻起哄要求守门师兄网开一面。守门师兄将无奈地目光投向了商无庸,立刻又有不少人转而央求起商无庸这位“大师兄”来。   商无庸便顺水推舟地点头:“既然如此,那便下不为例。”   任无心忙向商无庸拱手作揖:“多谢师兄通融!”顿了一顿,竟又主动凑上来询问:“……敢问师兄可是姓商?”   商无庸微微一愣:“正是。”   任无心立刻后退半步,恭敬作揖:“商师兄盛名在外,在下久仰!今后还要劳烦师兄多多指点照拂,传授仙机!”   不知为何,听见这句话之后,商无庸眼底里反倒有些什么光亮,蓦地黯淡了下去。   ——   这天后来,整座碧云居上下都收到了任无心送来的礼物。   这个鬼精灵似的人,也不知从何处打听到了碧云居里的人员情况,不仅一个都没有落下,而且对于那些关关节节的要员,甚至还特意送得投其所好。   商无庸收到的是一柄削铁如泥的防身短匕,从铭文来看,竟是出自名家刀匠之手,有钱都未必能够买到的奇货。   “有钱就是好啊。”就连默默旁观的练朱弦都不禁发出感叹,“我偶尔也想体验一下那种挥金如土的感觉。”   “这点钱算多么?”凤章君冷不丁地反问,“不过就是个小富之家而已。”   “那是,哪儿能跟您比啊。”练朱弦忍不住揶揄他:“您浑身上下连头发丝儿都是纯金的,那叫什么……一名金人?”   凤章君却没有同他抬杠,反而在他耳边低低地笑了一声:“哼。”   练朱弦只觉得一阵暧昧热气吹进耳朵里。他下意识地捂住了耳朵,然后立刻拈动响指,让幻境的变换掩盖住自己的失态。   ——   总之有了金钱开道,万事就都变得简单许多。   之前商无庸花了好几年才逐渐赢得了门派上下的认同与好感,而任无心几乎只用了一夜,就立刻融入了碧云居的群体之中。   由于受到熟人之托,没过几天叶掌门便举行仪式将任无心收做次徒,成为了商无庸的师弟。   可即便是在练朱弦这种旁观者也能够看出,叶掌门对于这名二弟子,显然远远不如当年对大徒弟那般上心。   但这倒不是什么大问题——商无庸已经出师,开始逐步接管碧云居的事务。他年富力强,再稍稍分点神多照顾一个半路出家的师弟也不在话下。   从此往后,商无庸的身后就多出了一个尾巴。   在征得同意之后,任无心主动搬进了商无庸住处的西厢房。他不止与师兄同吃同住,每天还跟着商无庸一道闻鸡起舞、打坐冥思,也按照师兄列出的书目从藏书阁一摞摞地借阅经书典籍。闲暇时间,师兄弟二人还会把酒清谈,甚是自在惬意。   商无庸虽然个性严肃沉稳、待人却颇为宽容;而任无心又天性机敏、极善于察言观色。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两个人几乎是焦不离孟的亲近,并且和睦融洽,从没发生过什么龃龉。   这倒让练朱弦不由得羡慕起来,暗中心想若是自己当初也能与凤章君成为这样的师兄弟,该有多好。   香窥的场面继续变换,这次来到了室内。   只见叶掌门手执拂尘端坐在太师椅上,面前左右两侧分别立着两个徒儿,看起来应当是师门晨昏请安的时候。   果然,叶掌门首先听商无庸汇报了一些今日本派内的事务,而后又将目光转向了一旁的任无心:“无心,听说这些天,你又被人撺掇着下山去过了?”   任无心赶紧把头低下,毫无犹豫地检讨:“是徒儿最近听说镇上的绸缎庄里新到了一批漂亮布料,所以约了小师姐她们去做几身衣服,就当做是还她们日常关照徒儿的人情。徒儿以后不敢了。”   他虽然将所有过错全都揽到了自己身上,但是事实如何,就连旁观的练朱弦都已能够猜个八九不离十。   叶掌门心里恐怕也是明白的,因此并不再追问,只提点他:“无心,你的根骨极佳,即便在同辈之中也是数一数二。若假以时日,定有大成。切莫因为杂务而荒废。”   “咦?”   练朱弦与凤章君对视了一眼,同时觉察到了问题。   作者有话要说:  商无庸:我的师弟天下第一美丽。   凤章君:呵呵。   任无心:我的师兄是碧云居全山弟子的偶像。   练朱弦:呵呵。 第63章 超生游击队   任无心的根骨极佳,即便在同辈之中也是数一数二——这是碧云居叶掌门刚刚亲口肯定的内容。   疑问也就随之而来——按照顾烟蓝昨夜在酒楼里说的故事,任无心之所以会容颜衰老、走火入魔,正是因为他半路出家、根骨不佳还要分神去照顾生意。   显而易见的,叶掌门的说法,与顾烟蓝的版本发生了矛盾。   练朱弦尝试着提出一个假设:“根骨再好,如果不修行也只能是个普通人。或许任无心的衰老仅仅只是因为他顾不上修行。”   “这说不通。”凤章君果断摇头,“驻颜术是一项极为基础的功课。再说,若是任无心的根骨没问题,那么当他觉察到自己开始衰老之后,只要勤加修行就可以补救,根本不需要再尝试什么偏方邪法。”   他这番话的确有道理。练朱弦又转念一想——就连怀远那种公认没有仙骨的家伙,都可以在两百年间容颜不老,可见驻颜之术的门槛的确不会太高。   于是他又改变假设的方向:“或许叶掌门是故意夸大了任无心的潜质,希望以此来鼓励他潜心修行?”   凤章君点头表示的确存在这种可能,但是真相究竟如何,恐怕也唯有继续静观其变了。   正当他们低声讨论时,香窥的场面再度变化——这次出现的是后山那座索桥。   从前,是叶掌门带少年商无庸来这里打坐冥思;而如今,结伴前来的人换成了商无庸与任无心。   身不动、意不动、心不动。   传授完打坐的三个境界,两个人便在索桥中央并排坐下,呼吸吐纳、凝神聚气,双双进入潜修状态。耳边只有山风呜咽,偶尔传来几声鹰啸,反倒显得肃杀而静谧。   虽然香窥的旁观者可以按照心意悬浮在半空中,可出于心理因素的考虑,练朱弦还是选择站在桥面上,跟着索桥一起在大风里微微摇摆。   “怕么?”凤章君主动关心道,“扶住我。”   有了连日来这么多次的飞行经验,练朱弦其实早就习惯了高空,不过既然凤章君主动关心,他也不会放弃这个送上门来的机会,干脆将半边身子都靠在了凤章君身上。而凤章君也极为自然地伸手揽住了他的肩头。   这边两个人刚刚各自厚着脸皮抱定,就看见打坐的商无庸与任无心二人也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   任无心仰头看着蓝天,而商无庸则偷偷地凝视着任无心。   不一会儿,任无心依旧仰着头,嘴角边却忍不住笑了出来:“……师兄,你为何看着我?”   商无庸也不隐瞒:我想知道你为何看着天空。”   任无心终于低头看向商无庸这边:“那么师兄又为何时常会在打坐时,望着那边的云海?”   商无庸循着他所指的方向望过去,今天的风还没有起,云海稠密,遮住了一切。   但他还是直爽回答:“因为那片云海的下面是一座城镇。秋季的时候,城里的枫叶会变红。春天到了,城里会飞起纸鸢…就连每个晨昏也都会有彼此不同的景象。打坐无聊的时候,我偶尔会向那里看看,想一想那里的人过得是什么样的生活。”   说到这里,他又催促任无心:“我已经说了,你呢?”   “我?”任无心撇了撇嘴,仿佛自己身上并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东西,“师兄应该听说过吧?我拜入碧云居的理由。是不是都在猜测我得罪了城里的什么达官要人?”   商无庸点头,“是有些人提起过你在山下出了点事儿,上山避难来的。”   任无心爽朗地笑了起来:“虽然的确是惹了一点小麻烦,但那并不是我进碧云居的主要原因。不过我懒得去澄清,就这样误会着也挺好的,甚至传得更加恶劣也没关系,还能替我挡掉不少的滥桃花。”   笑过之后,他又将目光投向了之前一直凝望的湛蓝天空。   “说出来师兄可能不信,但我是真心想找个地方好好清修,远离那些凡俗之事。而且我本是想要出家为僧的,可家里说什么都不允。倒是这碧云居远近还有些名气,又不用削发剃度,也算是给家人留了一丝念想。”   商无庸有些意外:“可你看上去并不像是那种想要遁世的人。”   “的确是不像吧。”任无心依旧是笑眯眯的,“因为我看起来精于人情世故,八面玲珑,还是因为我有钱?”   “都有罢。”商无庸继续实话实说,“像你这样长袖善舞、多财善贾之人,不是应该很享受这种游刃有余的富贵人生么?”   任无心却摇了摇头:“师兄此言差矣。朱宫会根据环境来改变它的体色,可那只是它的谋生本能,谁知道它究竟享受不享受呢。”   说到这里,他突然又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其实师兄也是这样的吧?”   “我?”话题突然落到了自己身上,商无庸微微一愣。   任无心却笑道:“其实在上山前我就听不少人说,碧云居掌门首徒和掌门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迟早都会成仙成圣。可如今真正见了师父与师兄,我却觉得师兄骨子里跟师父其实是截然相反的两种人。”   商无庸的眼皮突跳了两下,眸中似乎隐隐有光,可表面上却不动声色:“你又在胡说八道。”   任无心也不与他争辩,只自顾自地感叹:“若是我能与师兄调换一下身份,说不定彼此就都圆满了。”   可他旋即却又自我否定:“但若是真的圆满了,我恐怕也不会认识师兄,更无法与师兄如今日这般打坐清谈……或许人生的种种交错,就是为了这一刻的相聚,其中的祸焉福焉,又有谁能够说得清楚呢?”   “……”   商无庸并没有再回应什么,但是不难看出,他也因为任无心的这一番话而陷入沉思之中。   这时候,山峰间冷不丁地刮起了一阵大风,呼啸着向索桥上的人迎面扑来。   凤章君本能地将练朱弦护住,二人再看面前——任无心突然一骨碌站起身来,张开双臂,迎着大风高声呼喊。   “初因避地去人间,及至成仙遂不还——!”   山风吹拂着任无心质地轻软的衣袍,上下翻飞、沙沙作响,仿佛下一个瞬间,他就会羽化登仙,乘风而去。   然而快到令旁观的练朱弦都无从反应,商无庸却突然伸出手,一把抓住了任无心的脚踝。   “……师弟小心。”   他的口型变换了几次,最终却只说出了这个不咸不淡的词。   又是一阵愈发猛烈的山风袭来,香窥的场面再度快速变换了。   ——   在这场索桥清谈之后的很长一段时日里,商无庸与任无心依旧同进同出,形影不离。商无庸尽心尽责地传授各种修行法门,任无心也体贴地相帮处理一些日常琐事。   而练朱弦与凤章君也十分仔细地对任无心的日常修行进行了观察评定,确认他无论是根骨还是悟性都绝对不差。   这也就是说,叶皓掌门之前的评价并无夸大。那么任无心日后走火入魔的真正原因,也就变得愈发扑朔迷离。   未来尚且无法预料,但眼下,商无庸与任无心在碧云居中的生活依旧是平静甚至美好的。   可是这样的静好,却在某一天被突然地打破了。   香窥的场景第一次转变成了黑夜。天上下着罕见的瓢泼大雨,庭院里的大樟树在狂风中甩出千万条墨线。地面上的水泡不停地鼓起又破裂,像千万条鱼艰难喘息。   商无庸冒雨来到了师父的居处,发现床榻之上躺着一个昏迷不醒的瘦小少年。看模样比商无庸当年来到山上做杂役时还要幼小,面色青白又遍体鳞伤,简直就像是一具尸体。   叶掌门为他解释了孩子的来历——这是法宗宗主妙玄子差人送来的,说是在附近捉妖的时候无意间救了这孩子一命。但法宗从不培养幼童,更不适合幼童生存,因此便顺路送来邻近的碧云居,希望掌门收留。   这便是掌门的第三个弟子,顾烟蓝。   与当年的任无心一样,叶掌门同样将照顾这第三名弟子的职责交托给了首徒商无庸。   商无庸原本并不反感这个决定,甚至还有点可怜这个小师弟。然而由此引发的一连串后续反应,却全部都是他所不愿看见的。   ——   顾烟蓝来到碧云居的第三天,任无心就从商无庸的庭院里搬走了。他将西边的厢房让给了顾烟蓝——一个是已经成人且足以独当一面的二师兄,一个是垂髫之龄的年幼师弟,哪一个更加需要商无庸的照拂,显然是不言而喻。   不仅如此,由于顾烟蓝尚且年幼,商无庸也不得不抽出许多时间来陪伴教导,甚至相帮调养他孱弱的身体。简直就像是将自己当年在碧云居一步步艰难立足的过程再在顾烟蓝身上重复一遍。   但人的精力终归有限,如此一来,商无庸便无法如从前那样,以一己之力督管碧云居里庞杂的日常事务。   解决的办法很快就有了——除去一些必须由他与叶掌门定夺的大事之外,那些并不那么要紧的,便顺势分担到了其他人手中。   差不多也就是从那时开始,任无心逐渐开始接手打理碧云居名下的矿山和田产生意。   他那八面玲珑的“保护色”和商贾血统果然发挥了作用,很快就将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甚至比商无庸更为出色。   可是打理这些事务也耗费了任无心不少精力。他时常在山下奔波,出入世俗之地,与人应酬交陪,仿佛又堕入了上山前的庸俗生活当中。   就这样,曾经形影不离的两个人,在不知不觉间被看不见的外力悄然牵扯着,渐行渐远。当他们恍惚回过神来的时候,彼此之间就已经隔着需要遥望的距离了。   香窥的场景一直频繁地闪动着,显然这一段记忆无论对于商无庸还是任无心而言,都乏善可陈。   练朱弦拈动响指将所有这些无关紧要的记忆统统略过,眼前的场面陡然再度黑沉下来。   这一次,是夜间的室内。   院子里隐约传来一阵轻轻开门声,浅眠的商无庸立刻从床上坐了起来。他无言谛听了片刻,而后披衣起身。   推开房门,外头倒是一轮满月,清凉的月色洒落在樟影重重的庭院里,也勾勒出了那个许久未曾映入过商无庸眼帘的人影。   “师兄。”   那个人影儿冲着商无庸压低了声音,轻轻招呼道:“月色甚好,要不要出来喝上一杯?”   作者有话要说:  商无庸:求求你了师父,你不要再捡孩子回来给我养了!!我有二师弟就够了!!   师父:急什么,我不仅要捡我还要生呢   任无心:师兄莫急,师父不捡,我捡啊   商无庸:你们是要逼死我是不是?   凤章君:阿蜒,我们……   练朱弦:我还没做好安顿下来捡个孩子的想法,谢谢   顾烟蓝:嘻嘻终于轮到小爷我登场了~小爷我的背景也不是好惹的。 第64章 双鱼叹   师弟上门相邀,如何舍得拒绝。   商无庸跟着任无心悄悄走出院落,在附近寻了个开阔清爽的地方,借着月光坐在岩石上。   没有酒盏,任无心就随手摘了两片蕉叶卷成筒状。双双满上之后,酒面倒影着一轮小小圆月,映得整个“酒杯”莹绿透亮。   商无庸借着月色细细端详着任无心,却又在对方抬头的瞬间挪开了目光,装作若无其事地问道:“何时回来的?”   “就在刚才。”任无心饮了一口酒,随后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这次一连在山下奔波了七日,却统共只睡了不到八个时辰,现在连走路都是飘的。刚才还险些一头撞进西厢房,摸了门才想起那里已经是烟蓝的地盘了。”   “是啊。”商无庸笑笑,“西厢都归了烟蓝一年多了,你居然还能错找过来,也真是不容易。”   “搬出去之后,我本来也没怎么在山上住,光往山外头跑了。会找错地方也不奇怪吧。”任无心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一边嘟囔着问道:“师父最近怎么样?”   “一直在闭关。”商无庸道,“这次时间特别长,都小两个月了。没办法,花间堂的人一直赖着不走,他也不好得罪,只能躲着。”   一听“花间堂”三个字,任无心就乐了:“你说江南那帮子人怎么还没放弃呢?就那么想让咱们师父成为他们花间堂的女婿?就师父那脾性,他们还不如去找个和尚。”   商无庸却稍稍正色道:“有什么可笑的?你还得谢谢师父,没把这活儿推倒咱们两个的头上。”   任无心顿时咋舌道:“那我可得溜了,我这么一表人才又英俊多金的,被瞧上的可能性很大啊。妨碍我修仙可不行,免了免了!”   商无庸看着他故作夸张的表情,冷不丁问道:“那如果他们要找上我呢?”   任无心望向商无庸的目光很明显地顿了一顿,嘴唇翕动几下,仿佛调整了说话的内容。   “其实……师兄倒挺适合过那种有妻有子、平安喜乐的日子的。若有儿孙绕膝,你也不必整日坐在索桥之上,望着远处的炊烟与风筝了,不是吗?”   “……是吗?”   商无庸并没有再反驳任无心的话,但他的目光很明显地黯淡了下去。   这之后,月光下的两个人陷入了一段相对无言的沉默之中。   ——   “叶蓁蓁的生母,的确是个与花间堂利益相关的女子。”凤章君突然开口道,“商无庸与任无心离开碧云居之后十数年,碧云居名下的资产就因经营不善而陆续易主,为保全祖师基业,叶皓还是选择了与花间堂成为姻亲。”   “虽然身在仙门,却依旧难免凡俗之事……想必一定是艰难无奈的选择罢。”练朱弦不由感叹,紧接着又悟出什么:“也就也是说,叶掌门飞升之后,如今碧云居的实际把持者,其实是花间堂的势力了?”   凤章君刚刚点头,就听见任无心重新开口道:“师兄,再过两天等师父出关了,你陪我一起去见见他罢。”   “可以。”商无庸问:“但你准备和师父谈什么?”   任无心笑了笑:“我想请师父另外找人负责矿山和田产的事情,至少至少也帮我物色个可以调``教培养的人选。凡事总得有个头不是吗?我真不想一辈子当碧云居的大管家。”   商无庸又问他:“那你想做什么?”   “当然是修仙啊!”任无心答得不假思索:“我到碧云居是来清修开悟的,又不是为了换个地方赚钱。总之,别再让那些凡尘俗世继续打扰我……退一万步说,至少也给我一些喘息的机会,哪怕能像从前那样和师兄一道在索桥上打打坐也好。”   “这段时间的确是辛苦你了,我想师父也应该会体谅你的苦衷。”   对于安抚他人的情绪,商无庸似乎颇有心得。然而紧接着他却将话锋一转:“不过,我倒是挺好奇的——人世间对你来说并不煎熬罢为何你总是将修仙挂在嘴边?”   “世间虽好,但却也仅止于‘好’罢了。”   任无心将目光投向天空,时间仿佛是夏季,因为可以看见璀璨的银河。   “碧云居也好、山下的城镇也罢,我们总是自囿在一方小小的天地之间,就像蜜蜂聚集在蜂巢里。通过整日里交织着那些复杂微妙的人际关系,去榨取维持生存所需的微弱养分。可我却想要跳出这一切,去看看蜂巢外面的世界。我想知道,宇宙四方的极限到底在何处,轮回转世又是否会有终点。我想要跳出九天之外,行走在过去未来,亲眼看见混沌的产生与消亡……对我而言,这些才是比一个‘好’字更有意义的东西。”   “……”   虽然并没有立刻回答,但是从商无庸逐渐舒展的表情来看,他显然也被任无心的这番言语所打动了。   不过这种感动只存在了短短的一瞬间,因为他很快又恢复了那种过于沉稳甚至保守的表情。   他问任无心:“你觉得,一旦成了真仙,这些事就可以全都实现?”   “其实我并不敢肯定。”任无心笑了起来,“但我起码知道,如果我沉溺在眼前的世俗里,这些愿望肯定永远都不会实现。师兄,你能够理解我吗?”   “……恐怕我不能。”   杯酒入腹,商无庸也不再隐瞒自己的真实想法:“无心,你想一想索桥下的那片云海,千变万化。人们总是喜欢将它们比拟成各种各样的东西,可事实呢?云只不过是云,仅此而已。你又何必为了内心那些虚无缥缈的想法,而放弃现实中已经拥有的一切?”   他的话听上去语重心长,可任无心非但没有跟着严肃,反倒笑得连手中的酒液都险些泼洒出来。   “我的好师兄啊,你终于还是‘现出原形’了。”   他笑着连连摇头:“我就说你跟师父一点儿都不像。师兄你虽然身在仙门,可心却一直都在山下。所以打坐的时候才会一直盯着云海下面看……身不动、意不动,可你的心却一直都在动啊。”   以师弟的身份说出这一番话,未免有不恭敬的嫌疑。然而说不清究竟是不是因为喝醉了,商无庸并没有否认,反倒苦笑一声。   “无心,你有没有听人说过我入门时的故事?”   “你是说那个火宅?”任无心回答得极快,“世间痛苦如火宅,唯有跳出凡俗之外才能获得清净自在。师兄当初小小年纪就能有此悟性,也难怪师父当年会立刻就将师兄收入门下。”   “你就继续揶揄我罢……”商无庸对着他嗤笑,“谁都知道我那时候说的几句话,全都是之前摩尼寺的僧人来山上讲学时所传授的经义。我只不过是拿来借用而已。”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我之所以那样回答师父,并不是真心觉得世间如同那座起火的宅院,而是因为我知道,师父会喜欢这样的答案,或许我可以得到一些奖励来改善我当时的生活。”   听他突然提起过去,任无心微微一愣,也惆怅起来:“我听说师兄那时的生活……的确有些艰难。”   “何止是艰难。”商无庸对此毫不讳言:“那时的我已经无亲无故、身无分文。留在碧云居里当个扫除下人,就是为了混一口饭吃。可偏偏那些年山上有钱有势的弟子不少,整日看着他们攀比挥霍,可自己却一无所有,那种滋味……说实话不好受。”   也许是不知道应该宽慰些什么,任无心沉默了半晌才低喃道:“正因为体会过空虚的可怕,所以才对追求虚无飘渺的事完全不感兴趣?”   “大致如此罢。”商无庸苦笑,“像你这般从小富有充实的人,恐怕是无法理解我这种人罢。”   “不,我不这么觉得。”   任无心摇了摇头,忽然凑近商无庸身旁:“师兄难道不觉得我们其实很像吗?我生在世俗而仰望仙门;而师兄身在仙门,却对于世俗存有依恋。我们简直就像是太极图里的阴鱼和阳鱼那样,或许永远都没办法相互交融,但却互相依靠、彼此理解……这难道不也是独一无二的么?”   月光之下,他的眼眸微微泛着光,竟是言语无法形容的诱人。   商无庸深深地端详着任无心近在咫尺的面庞,然后伸出手去,替任无心拨掉一缕飘到他头上的蒲花。   任无心显然也没意料到他的这个动作,一时愣住了不知所措。   只听商无庸沉声道:“难道……这世俗之中就没有能够留住你的东西?”   有那么一瞬间,任无心像是被商无庸的声音给蛊惑了,可他还是很快就缓过神来,回报以略显狡黠的笑容。   “我倒是希望,能将我重视的东西一并带去天上才好。”   “……”商无庸的视线,又因为这句话而慢慢地收敛了。   他从岩石上站起身来。   “你醉了,莫要再胡言乱语。”他简直就像是在倒打一耙:“这酒太烈,我没收了,改天还想喝可以来找我。生意的事,等师父出关之后再议。”   说完,他也不等任无心回答,径直转身朝着住处走去。   黑夜很快就吞没了任无心的身影,但是香窥的场景却并没有改变。练朱弦与凤章君一路跟随着商无庸重新回到院子里,穿过天井推门进屋。   这一路上商无庸始终都没有放开怀里的酒坛,进了屋门不远处就有桌案,可他连瞧也没有瞧一眼。反而径直走到了屋内的书架前,拧动了一件不起眼的摆件。   只听机括之声响起,密室入口悄然显现。   练朱弦与凤章君对视了一眼——表面看上去坦荡的商无庸,竟然还有需要如此隐藏的秘密?   然而当他们看清楚密室之中的陈设时,满腹的狐疑顿时又转化成了惊愕。   “这里是……库房?”   也难怪练朱弦会发出如此的疑问,此刻他们正置身于一个几乎被置物架塞满了的拥挤空间里。目光所及之处摆放着各种各样的物品,大大小小、高矮胖瘦,乍看之下似乎并没有任何的规律。   练朱弦首先看见的是一双黑色布鞋,看起来是小孩的尺寸,已经穿得很旧了,右侧的大拇指处甚至有了一小块补丁。不知为何没有丢弃,反而洗刷干净了,被摆放在这里。   而凤章君则看见了一柄古拙木剑,同样从尺寸上推断,应该是给年轻弟子练习剑术时使用的。   类似的物件云苍峰上也能找得到。于是凤章君多了一个心眼儿,朝剑身上看去,果然发现了上面刻着三个笔划生嫩的字——“商无庸”   “这些应该都是商无庸用过的东西……”此时练朱弦也推断出了同样的结果,以愕然的目光回过头来与凤章君交流。   作者有话要说:  商无庸:是人间的外卖不好吃了,还是人间的电影不好看了,整天想着修仙修仙!   顾烟蓝:师兄,现在的修仙已经不是咱们当年的意思了。   任无心:师兄你也别急着说人家啊,你不也还是一把年纪了,自己的房间都不会整理,什么垃圾都舍得扔?   商无庸:那些都不是垃圾!   练朱弦:……真是一群小孩,还是我的小竹屋里干干净净。   凤章君:而我也没打算成仙,英明。   商无庸、任无心:请你们从我们的香窥里滚出去!!! 第65章 人心兽心   念旧,是人之常情。   每个人总会多多少少地保存着几样陈年旧物,即便无用,但只要留住了,便仿佛是留住了一段念想。   商无庸的情况看来也正是如此。只不过,他想要留住的“念想”显然比一般人多得多。   只见他在摆放齐整的各种老物件之间无声前行,绕过一个堆满了各式各样秃笔的“笔冢”,最终来到了密室中央,一个看上去比较新、也更为考究的木架前。   “这是任无心入山时送给他的匕首吧?”练朱弦指着木架上层摆放着的小件武器。   只见商无庸将酒坛子提起,放置在了木架的第二层。这个位置的左边是一叠手抄经文,右边则是几个青瓷杯盏。   再往第三层看,居然搁着一个四四方方的旧枕头,边上还有其他陈旧的日常器具。   “这些……都是任无心送的、或者用过的东西?”练朱弦说出了一个大胆猜测,“商无庸全都留着收藏起来?这也太不正常了吧?”   刚说完这句话,他突然想起了自己的乾坤囊里还藏着几天前凤章君给的几块糕点,只怕是早就霉变了,拿出来岂不是比商无庸的“陈列品”更加不正常。   他正思忖间,却见商无庸摆好了酒坛,又伸手一件一件地摩挲着木架上的器物。如同把赏着文玩器物,又像是抚弄着爱宠。那种专注而又暧昧的态度,即便是旁观之人都会感觉不好意思起来。   “商无庸的占有欲,很强。”凤章君突然开口道,“凡是曾经拥有的东西,只要不是他主动抛弃的,就别想逃出他的掌心。”   这满满一整个密室的旧物俨然就是最好的证据。或许是因为一无所有的童年创伤过于深刻,而现实中碧君居又是清静无为的仙门,从伤口处增生出来的欲望无处安放,就像根须那样在黑暗的地下畸形膨胀。   默默地凝望着商无庸的背影,有一些晦暗的记忆陡然在练朱弦的脑海中浮现出来。   他轻声叹息道:“……在被卖进善果寺之前,我寄居的那户人家有两个男孩。从我记事时开始,每一顿饭都是他们吃剩下的残羹剩炙。当时还有很多别的委屈,如今都记不得了,唯独只有‘吃’这一件事,我却是始终耿耿于怀的,哪怕是日后得了辟谷之道,也放不下这口腹之欲。”   这还是这段时间以来,练朱弦头一遭主动谈起自己的往事。凤章君心头微怔,紧接着第一个反应就是低声道:“以后想吃什么,只管和我说。”   虽然觉得这句话怎么听怎么不像是凤章君一贯的风格,但练朱弦还是笑着点了点头:“好呀。”   话音刚落,眼面前的黑暗又开始了摇曳,香窥里的场景再度快速跳跃起来。   几日之后,叶掌门如期出关。   任无心在商无庸的陪同下拜见师父,阐明了自己的诉求,并得到了师父的理解。经过简单的商议,叶掌门与任无心约定以五年为期,让他物色门中可靠之人、培养调``教,逐渐将手中事务交托出去。而在这五年之内,也会适当轻减任无心的负担,不至于耽误了清修的要紧事。   得到了掌门的应允,任无心显然十分满意。与之相比,商无庸却显得并不那么的高兴。   其实想想也不难以理解——他与任无心就像是两条朝向不同方向前进的道路,虽然此刻短暂地交汇,但只要继续往前,就难免会有分道扬镳的那一天。   练朱弦突然回想起了上一场香窥里见过的诺索玛教主与蛊王。当诺索玛选择成仙而去时,蛊王所表现出的愤怒与不舍令人印象深刻。如果相同的事发生在商无庸与任无心之间,商无庸又会是何种表现呢?   ——   香窥之中的四季迅速变换。当云海之下的城镇里枫叶初红的时候,商无庸与任无心有了一次结伴下山的难得机会。   他们的主要目的,是代表师父叶掌门参加花间堂堂主的寿宴。除此之外还有几天的余裕,倒可以供他们自由安排。   于是任无心主动提议,要前往摩尼寺去拜会那边的方丈。   “摩尼寺……”   练朱弦依稀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然而凤章君已经抢先一步给出了答案——   “摩尼寺,也就是后来的善果寺。”   在几次漫不经心的闪回之后,香窥的场景再度稳定下来,首先映入眼帘的竟是满目金黄。   那是一株堪称庞然大物的银杏树,在重重佛殿环绕间撑开满树璀璨的金黄树冠,在铺满金叶的大树底下,一尊半跏思惟的弥勒石像正安静独坐。   如此禅景,本该令人惊叹赞赏。然而不知为何,练朱弦却只觉得眼前一黑,紧接着面色煞白、汗如雨下。他颤抖着卡住了自己脖颈,仿佛喘不过气来!   仿佛早有预料,凤章君立刻一把将人拉进怀里,捂住他的口鼻,让他用力呼吸。   “这里是香窥,不是现实,别怕,都早就过去了……”   在他不断的安抚和提示之下,练朱弦终于透出了几口大气,继而瘫软在了凤章君怀里,慢慢缓过神来。   “我没事……”   等到双腿不再发软,他仿佛觉得丢脸,立刻离开凤章君的怀抱,一手将被冷汗浸湿的鬓发拢到脑后,开始四处寻找商无庸与任无心的踪影。   “他们在那里。”凤章君体贴地为他指出了方向。   那是庭院旁的一间茶寮,透过敞开的木门可以看见素雅的内室,商无庸与任无心正在与一位老僧品茗清谈。   然而真正吸引了练朱弦目光的,却是茶寮另一侧,移门之外的风景。   那里是一座狭长的背阴庭院。与秋意浓郁、金叶堆积的中庭不同,遍地生长着潮湿青苔与柔软的蕨类植物。而默默地伫立在这片浓绿身后的,却是一大片黯淡的血红色。   那是一座赤红色的高崖,崖顶雕凿着一个硕大的金粉“佛”字,庄严肃穆,却又有无数黑色白色的怪异符文围绕其周。崖壁上下还雕凿了一些可供攀登者手脚借力的小孔洞,通往一座座仅供一人容身的狭小洞窟。   “那里就是……兽心崖?”   喃喃地念出了曾经只在壁画与古早典籍中见过的名字,练朱弦的目光再度闪烁起来。   尽管这座悬崖已在善果寺的时代被夷为平地,可它却曾在练朱弦的命运中发挥过不可忽视的作用。   此刻,茶寮之内,商无庸与任无心也将目光转向了庭院里的这座悬崖,仿佛正在听老和尚讲述着它的典故。   练朱弦也开始为凤章君解说:“相传当年摩尼寺的开山祖师自天竺而来,途径此处时在野外露宿。夜里他梦见随身携带的肉舍利在匣中大放光芒,醒来之后便发现平地里多出了一道血红色的山崖。祖师打消了北上前往京城的念头,在崖边建造了摩尼寺。寺中僧人若在悬崖上的佛龛内面壁,悬崖便会将他们的贪、憎、以及痴念袯除到岩石之中。而吸取了这些怨念的岩石,在最初的七日内会如同活物一般挣扎跳动,七日过后才会恢复如常。若是及时将活石割下,经过加工就能够得到一味名为‘石瘀’的奇毒。于凡人可致死,若是修士服下,便会折损不少道行。”   “……折损道行。”凤章君重复了一遍这个词语,看着练朱弦。   “你的意思是?”经他点拨,练朱弦心里咯噔一下,似有所悟:“任无心之所以道行衰退,其实是被下了石瘀之毒?”   说着,他又再度将目光转向不远处的茶寮——任无心与商无庸依旧在与老和尚说话,看上去一派平稳。   如果任无心果真是中了石瘀之毒,那么下毒之人又会是谁?是谁既知晓兽心崖的秘密,又不希望任无心修为精进,甚至不惜下此毒手?   答案呼之欲出。   心念一动,练朱弦立刻拈动响指,跳过那些冗长沉闷的清谈场景。如果的确是商无庸下的毒,那么这一幕必定会接下来的香窥中留下痕迹。   果然还真被练朱弦给找到了。   场景移换,又变成了深浓的黑夜,月光将庭院中的竹影投映在室内的白墙上。   商无庸从床上坐起,身上早已换好了一套黑色的夜行衣。   他悄无声息地推门而出,然后飞身翻上房顶。   放眼望去,视野里填满了高高低低鳞次栉比的房屋,但全都黑灯瞎火的。更远些的地方是高耸的里坊围墙,灰灰白白、在夜色里若隐若现。   练朱弦知道这里绝对不是碧云居,而凤章君已经报出了更为确切的地点:“这里应该是柳泉城。”   柳泉城距离摩尼寺并不远,商无庸也许是临时找了个借口说有事要办,这才下榻在了城里的客栈。此刻,他脚步无声地沿着客栈屋顶的山脊走了十几步,然后小心翼翼地蹲身下去,揭开了几块瓦片向下偷望。   瓦片下方是另外一间客房,任无心正在榻上安睡,看样子不到天亮不会醒来。   商无庸仿佛满意,这才重新起身,御剑朝向城外飞去。   练朱弦的心中已经浮现出了不安的阴影,他拈动响指,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商无庸的目的地究竟是何方。   的确是摩尼寺。   当看清楚月光之下,崖壁上那个朦朦胧胧的金色“佛”字时,练朱弦承认自己默默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为了避免惊动寺内的僧众,商无庸直接御剑飞到了兽心崖的崖顶,而后徒手沿着陡峭的山崖一点点向下攀爬,最终顺利地来到了最近的一处禅窟之中。   由于仅供面壁禅定之用,禅窟内部极为狭窄,常人只能躬着身体打坐,甚至就连转身的余裕都没有。   无法燃灯照明,商无庸干脆伸出手去,一寸寸地在洞壁上摸索着,希望能够凑巧摸到一块尚且活生生跳动着的石瘀,然而却一无所获。   好在这似乎也在他的意料之中。只听见商无庸在昏暗里轻吸一口气,而后停下动作,开始面朝窟壁轻声祷念起了什么。   “……看那边!”   练朱弦首先注意到洞窟的墙壁上隐约亮起了一点红光,像是一点烧红了的炭火,又好像是被乌云遮住了的红日。   紧接着,那点亮光突然跳动了一下、又一下,俨然如同一颗镶嵌在岩壁上的心脏,有规律地突突搏动起来!   这就是石瘀,是商无庸利用自己内心的一部分执念所制造出的毒物。   在练朱弦惊愕而又失望的注视之下,商无庸取出了任无心赠予他的那柄匕首,准备将石瘀从岩壁上挖下。   可就在刀刃楔入岩壁与石瘀间的边际时,一种难以名状的剧烈痛苦瞬间击中了商无庸的心脏,让他闷哼一声,险些失落了手中的工具。   练朱弦叹道:“……执念在心不在石,要想从心里把这块瘀给挖出来,怕不是要经受住剐心剔骨般的痛苦吧。”   无论如何,商无庸还是一刀一刀地,将那红彤彤、跳动着的石瘀,整块儿从兽性崖上挖了出来。   然后,他将这块流着“鲜血”的石淤揣进怀里,又稍稍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身体,缓缓爬出洞穴。   山风迎面吹来,他这才发觉自己浑身上下早已被冷汗浸透。而此时的东方,天色已经破晓。   作者有话要说:  练朱弦:给大家介绍一下我的远房堂哥:常留瑟   凤章君:给大家介绍一下我的远方表亲:垂丝君   常留瑟:嘻嘻嘻,大家好久不见了,十年了吧,我和垂丝君一切都好唷,幸福快乐。   垂丝君:小常身体恢复得很好,诸君勿念,我会好好珍惜他的。   摩诃:阿弥陀佛,兽心崖难道不是我的part?明明我才是摩尼寺的和尚。   殷朱离:你头发都蓄起来了还装什么秃驴!   商无庸:等等……上面这群人?!哪里冒出来的!!!我才是这个支线的主角啊!!!!   任无心:师兄莫气,这些都是我们的老前辈,没当年的他们,也没现在的我们。 第66章 非爱非恨   当香窥的场面再度变换完毕,首先登场的人物变成了任无心。   而任无心的怀里竟还抱着一个小小襁褓,里面有个面孔皱巴巴的小婴儿,正在咯咯地笑着。   “……燕英?”练朱弦立刻就猜到了答案。   原来任无心捡到燕英,与商无庸暗中前往兽心崖,竟然是同一天。   卯时未至,外头的天色还是一片昏黑,床上的任无心突然被一阵焦虑心悸的感觉惊醒,就此无法复眠。   他寻思着这种没有来由的心悸是否意味着什么凶兆,便想着要去问问隔壁的商无庸是否也有类似感觉。然而才刚偷偷地隔着门缝张望了一眼,就发现床上并没有人。   这之后,因为担心有变故发生,任无心同样离开了客栈、出城寻找商无庸,却阴差阳错地在乱葬岗里发现了燕英,一并带回到客栈里来。   而从兽心崖归来的商无庸,也赶在日出之时返回了客栈。面对任无心的询问,他只推说自己半夜听见鬼哭之声,因此在附近巡视查看了一番——对此,任无心并未起疑。   燕英的突然降临,显然是一个变数,却在无意中将二人的关系带入到了一个崭新又有趣的阶段。   那么小的婴儿,娇滴滴的,吃喝拉撒都得让大人帮助。碧云居里从未收养过弃婴,于是任无心专程山下的镇上请来一位嬷嬷相帮照顾。当然,他本人同样对燕英十分上心,只要留在山上时,就整天往育婴堂里跑,还从各处买了一堆的衣裳、玩物堆在屋子里头。   而在外人的眼中,向来喜欢小孩商无庸也对活泼可爱的燕英倾注了异乎寻常的关爱。那段时间在碧云居的庭院里,时不时地可以看见他领着才那么一丁点儿大的小燕英蹒跚学步——当然,任无心往往也坐在一旁。   香窥中的这一段记忆,自始至终都洒满了阳光。或许这也是商无庸与任无心之间难得美好的共同回忆。   只可惜好景不长,就在燕英由牙牙学语的婴儿逐渐成长为伶牙俐齿的儿童时,商无庸与任无心之间被临时搁置的分歧也再度显山露水了。   ——   接下来的这个香窥场景又是一个雨天。积水的庭院里,满地倒映着樟树叶片的绿光。   任无心搁下手中的茶盏,道出了今日来找商无庸的主要意图:“阿英也到了该开笔破蒙的年纪,我想让师兄你收他为徒,如何?”   商无庸的目光始终没有从眼前的账册上挪开,却反问道:“他是你捡来的,理应认你做师父才对,为何反而找我?”   “就因为是我捡来的,所以才不想继续大包大揽下去了。”任无心叹息道,“你又不是没听说过那些乱七八糟的传言,都说阿英是我和山下女人生的,我若是再收他为徒,阿英怕是真要把我当他亲爹了。”   商无庸依旧头也不抬,却动了动嘴角:“不好么?阿英那么乖巧,有个便宜儿子难道还不要?”   “不是不想要。”任无心又叹一口气,“只是你也知道,我心不在这些凡尘俗世之上。有朝一日,万一我要离碧云居而去,恐怕阿英会备受打击……就像咱们的师父,虽然收了咱们为徒,但是绝大部分时间都把我跟烟蓝丢给你来照顾,我想他也是刻意想要避免与我们产生出过于深刻的情谊吧。”   这一番话,站在任无心的角度来看,倒也都是句句诚恳、并无半点遮掩。然而听进商无庸的耳朵里,却发酵成了什么刺耳的声音。   他终于放下了手中的账簿,皱眉朝任无心望过来:“照你这么说,那师父当年收我为徒、悉心教导。都是因为他不在乎与我分别、不担心让我难受?而你以为,就算你不收阿英为徒,当你离他而去的时候,他就不会伤心难过?”   “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任无心急忙辩解:“师父可能是觉得那时候自己的仙机还远远未到,可以有很长时间与你相处。再说了,师父后来不是把我和烟蓝交给你了吗?他应该也正是希望你将对他的感情,逐渐转移到其他弟子的身上……我看阿英那小脾气,也是个对修仙没什么兴趣的。你好好教导他,他一定不会——”   “我从没有将你和烟蓝当做是师父的替代。”商无庸眉心的不悦愈发地深重了,“如果师父明朝登仙而去,我依旧会感到悲伤与不舍。而同样,燕英也不会因为拜我为师而减轻对你的情感。”   任无心仍想要辩解:“可是师父他说——”   “任无心,要说事就说你自己的事,别再拿师父当挡箭牌!”   商无庸“啪”地一声将手中毛笔按在了案上,终是发作起来:“你在碧云居呆了几十年,知不知道有多少人把你当成了手足、当作了家人?!你若不希望别人为你牵挂,那就该一开始就做个神憎鬼厌的坏人,或者直接搬到荒无人烟的地方去,一辈子不要和我们这种沉湎于世俗的人来往不就好了?!”   话音落下,满屋死寂。不仅是任无心,就连商无庸自己都露出了惊愕失言的表情。   屋外的雨声喧嚣了许久,任无心才喃喃低声,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师兄,我真的……”   可商无庸却难得地不想倾听任无心的声音。   “算了,你且让我一个人静静。”他低着头,却抬起手来,这是一个无奈的拒绝。   同样感觉到无奈的任无心并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转身朝着屋外的檐廊走去。   然而就在他的身影即将消失在雨幕中的时候,商无庸的声音却又从阴暗的书房里追了出来。   “等等。”他似乎沉重地叹了一口气,“……对不起,刚才是我冲动了。我会如你所愿,做阿英的师父。”   ——   正如商无庸所允诺的那样,几天之后,碧云居中举办了一个小小的收徒仪式。仅仅四五岁、还是小小一团的燕英正式拜入了商无庸门下,成为了商无庸第一、也是唯一的弟子。   这看上去像是商无庸对于任无心的一次妥协,但是接下来发生的一幕幕却证明了他们之间的纠葛仍将持续。   伴随着燕英的成长,叶掌门与任无心的五年之约也终于迎来了兑现之期。   在这五年时间里,任无心如约培养出了几位继承者,并且逐步交托出了手中的各项要务。如今,他终于获准脱离一切门派内的事务,专心致志地醉心于修真问道之路了。   而或许是那个雨天里与商无庸的谈话发生了作用,任无心对待身边人的态度有了微妙的改变。   他开始刻意地将自己孤立起来,制造出一个看不见的屏障,不止是商无庸,甚至对待顾烟蓝和燕英也是如此。   事实上顾烟蓝甚至直截了当地抱怨道,如今的二师兄越来越像师父,就连没事的时候都好像在神游太虚。简直令人担心他会不会突然就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再明显不过了,原本因为种种因素而止步不前的任无心,又开始在与商无庸截然不同的道路上,渐行渐远。   而唯独只有商无庸才明白,造成任无心加速逃离的“罪魁祸首”,正是他自己。   所以这一次,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再打草惊蛇,表露出自己的真正心迹。   紧接着,在这场香窥之中,商无庸第一次取出了一个精巧的琉璃小瓶。不必多说,里面那些摇晃着的黑色液体正是早先从那块兽心石上提取出来的毒液。   “……所以,任无心的确是被商无庸下了毒。”   事已至此,凤章君也只能一声叹息:“但是任无心既然去过摩尼寺,也知道兽心崖的秘密,难道猜不到是石瘀作祟?”   “恐怕是猜不到的。”练朱弦轻声道,“其实阿英与我们的年纪相仿,以此推算,这时的兽心崖早已被毁,石瘀随之断绝。任无心哪里能想得到,商无庸许多年前就已经生出这番念头,提前做了准备。”   “或许当初,商无庸也没有想过会走到这一步。”凤章君说出了自己的看法:“那天夜里,商无庸对着兽心崖倾诉了自己的执念。至少在那一刻,他应该是希望能够袯除对于任无心的祟念的。可是那些邪念如同杂草一般,又岂是一次面壁就能够轻松放下的。”   练朱弦闻言,半开玩笑地看着他:“你同情商无庸?”   “并非同情。”凤章君摇头,“理解你的同伴,更要理解你的对手。”   无论真相如何,香窥还在继续。   从取出琉璃小瓶的那天起,商无庸开始以各种神不知鬼不觉的方式向任无心投毒。   任无心早已辟谷,但是只要商无庸来访,或茶或酒,总会饮上几杯。商无庸便往往会将石瘀毒液加入这些茶酒之中,每次只需一滴,无味无臭,稍稍待片刻便会稀释得不留任何痕迹。   这之后的事情,便如同昨夜顾烟蓝在酒楼里的故事一样发展了下去——任无心的修为被一点一滴地消磨着,陷入了止步不前的困境。商无庸则主动出面关怀任无心,安抚他的情绪,并且时刻旁敲侧击,希望他能够顺势打消继续潜心修行的念头。   与此同时,有意无意之间,也有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知道任无心遭遇了“瓶颈”。很快,碧云居上下流传起了任无心“资质不佳,不适于修仙”的传闻,就连幼小的燕英和师弟顾烟蓝都对此深信不疑。   而这恰恰反过来刺激了任无心。   石瘀之毒,极为隐蔽。在遍寻不出任何问题的前提下,任无心不得不寻求一些极端的手段,试图将乱了的一切扳回正规。   得知此事之后的商无庸一方面担心任无心会因此伤害身体,另一面更担心他会冲破石瘀的钳制,从此脱离自己的掌控,于是开始激烈地加以反对和阻挠。   这是一段极为混乱的香窥场面,但即便只是从那些扭曲的、支离破碎的场面来看,两人之间也爆发过不下十场大大小小的争执。   而在当时的旁观者看来,商无庸始终都是那个重情重义,有礼有节的人。而任无心则逐渐失去了理智,甚至变得不可理喻起来。   看着看着,练朱弦突然挺直了脊背,做了一个深呼吸:“……如果我是任无心的话,再这样下去也会被逼疯了的吧。”   这句话并非夸大事实,因为任无心的确陷入了混乱当中。   他一方面反感商无庸的处处反对和阻挠,一方面却又困惑无助,本能地寻求着商无庸的支撑与关注。   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在内心中野蛮碰撞着,爆发出足以扭曲灵魂的可怕力量。   走火入魔的那一天,来得很快。   当发现任无心那面无全非的遗体的时候,商无庸趔趄了一下,勉强扶住了门框。   尽管他一句话也没有说、甚至连表情都没有,但是练朱弦却仿佛听见了最最惊恐、痛心疾首,以及懊悔绝望的惨叫声。   作者有话要说:  商无庸:我以为我是师父的大徒弟,没想到师父把我当保姆   任无心:我以为我是师兄的师弟,没想到师兄把我当老婆   顾烟蓝:我以为我是最受宠的小师弟,没想到我居然是个反派   燕英:我以为师父收我当徒弟,没想到是夫夫离婚把我判给了爸爸!   ——   是的,兽心崖和摩尼寺的设定,来自于《千金买骨》唷,一晃那么多年过去了,真是恍若隔世啊 第67章 情话谎言   屏退众人,商无庸将自己与任无心的遗体关在了一起。   待到门外的脚步声纷纷远去,他张开结界,不让屋里的声响泄露出去,然后缓缓俯身,跪在了任无心的遗体前。   在此之前,练朱弦曾经设想过商无庸会有如何激烈的反应——他也许会拒绝承认现实、也许会声嘶力竭地诅咒上苍、甚至可能气急败坏地将满屋陈设砸个粉碎。   然而现实之中,商无庸却只是将任无心那血肉模糊的遗体从地上拖进自己怀里,紧紧地搂抱着,像是抱着一件被他失手打碎的珍宝。   又过了一会儿,练朱弦听见他的嘴里似乎喃喃低语。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反反复复,只有这三个字,别无其他。   “他也知道是自己害死了任无心吗?”练朱弦低声叹息,“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早知今日却又如何。”凤章君的评价比练朱弦冷酷许多,“早知今日,他就会放过任无心了吗?”   “……”练朱弦动了动嘴唇,忽然想起了香窥之外的现实,不禁有些茫然。   这单方面的低声歉疚不知持续了多久,商无庸终于停下了喑哑的喃喃,并将任无心的遗体抱到一旁的卧榻之上。   然后他便坐到床边,又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遗体。   屋内死寂无声,却又似乎暗流涌动。商无庸的目光时而怅惘时而茫然,时而却又陡然激烈、充满了炽盛的欲念。   而当他目光中的种种情绪最终归于沉淀之后,商无庸像是最后下定了决心,开始搜魂。   咒语不知重复了第几遍,任无心的魂魄终于逐渐凝聚、形成人影——却是一袭红衣,依旧是十七八岁时那般美好模样。   “这是商无庸心中最期待看见的任无心。”凤章君低语道。   “无心!!”商无庸迫不及待地伸出手去,却只抓住了一片虚无。   名为任无心的鬼魂,首先低头看了看商无庸穿过自己身体的那只手,而后顺势看见了床上自己的尸首。   它静默片刻,竟然轻声苦笑:“师兄,一切都结束了。虽然从未想过会以这样的方式失去性命,但仔细想想这也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不!这哪里是什么解脱?!”商无庸大声打断他:“无心,你本不该如此!你之所以会走火入魔都是因为我,是我对不起你!!”   “他要说了?!”练朱弦倒吸一口气,竟然也跟着紧张起来。   任无心自然也惊愕不已:“师兄……这话是什么意思?”   商无庸的表情很明显地僵硬了起来,嘴唇翕动了两下,但最后还是死死地钳住了什么。   “我……我昨天不应该让你一个人独处;我不该任由门中弟子妄议是非、搅乱你的心智;我不该在你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一味的粗暴反对,却对你内心的渴望视而不见……是我对不起你,无心,是我没照顾好你!”   “……”   虽然并没有抱太大的期待,但练朱弦还是觉得失望。   至少有那么一瞬间,他是真心以为商无庸会向练朱弦坦白自己的所作所为,可是现在看起来,商无庸虽然有所动摇,却并没打算放手。   而百年来的高度信任,也让任无心没有对商无庸的道歉起疑。   “师兄,一直以来让你费心了,但这件事与你无关。”他轻轻摇头,“此生既已无望,倒还不如早些转世轮回,或许还能收获一段崭新的希望。”   “不!”   商无庸因为这番话而露出了苦涩表情:“无心,你难道真的一点也不曾明白我对你的感情?你可曾想过,失去了唯一懂我的你,这世界对我而言,又有什么意义?”   “师兄,你……”告白来得太过突兀,任无心一时无法消化,唯有怔忡。   商无庸却又伸出手来,隔空抚摸着任无心那其实根本触碰不到的脸颊。   “一直以来,我从不奢求你会放弃你的追求来顾及我的心情,始终将这份感情深藏于心。可如今大错已成,无可挽回,那我是否能够恳求你,至少为我而在这世上多驻留片刻?”   他说得如此之动情,然而在旁观者的眼里,这一切却全都成为了可怕的谎言。   练朱弦不禁感叹:“虽然我勉强能够理解他无法坦白自己的所作所为,但是如此冠冕堂皇地将自己美化成一个用情至深的情种,也真是做得出来。”   “不,”凤章君却有不同意见,“我看商无庸自己也对这套说辞深信不疑。”   “这就是所谓的自欺欺人么?”练朱弦又将目光放回到对面二人的身上。   面对着商无庸的“深情”剖白,任无心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当中。   像是看出了他此刻内心的纠结,商无庸深吸一口气,抛出了最后的撒手锏。   “无心,我们各退一步吧。”他深情款款道:“我愿意为你舍弃整座碧云居、放弃辛苦经营的一切。仅仅只要你愿与我结为道侣,我会带你去东仙源的未央城。在那里,你可以光明正大地修炼鬼仙之体。这样一来,你不必转世轮回,也有证道登仙的那一天……而在那之前,请你陪在我的身旁,我会以自身全部修为来助你,如何?”   任无心果然动容:“师兄……你何以为我做到这种地步。”   商无庸终于轻笑起来:“还记得你说过,你与我就像是太极里的阴鱼与阳鱼么?这世上,能够懂我的唯独只有你。我已经错过一次了,如果老天能给我一个重新选择的机会,这世上的所有我都不要,全部拿来换一个你。”   “……哎。”练朱弦又是一声叹息,“建立在致命错误之上的深情,与空中楼阁又有什么区别呢。”   ——   无论如何,任无心最终被商无庸说动,同意了随他前往未央城的建议。而香窥的场面变幻,接下来出现的,是商无庸与师父叶掌门交谈的场面。   对于自己的首徒与二弟子结为道侣并准备离开碧云居之事,叶掌门似乎表现得极为平静,甚至连手里的茶汤都一动不动。   “无庸,”他向自己的大弟子发问:“你可还记得当年收你进门时的情景。”   “记得。”商无庸正襟危坐,回答得自然也是恭恭敬敬,“师父考问火宅之事,弟子以《法华经·譬喻品》作答,侥幸获得师父认可。”   叶掌门缓缓放下茶盏,摇头:“不,那并不是侥幸。而且我当时就知道,你回答的那番话并非肺腑之言,不过是迎合了我的喜好罢了。”   “师父……”商无庸不禁愕然,“那您又为何要收我为徒?”   “因为火宅虽苦,却始终需要有人置身其中。碧云居美其名曰‘中原仙门’,可从来都不是什么天上宫阙、空中楼阁。火就在你我身边,日夜炙烤,片刻不息。”   叶掌门的这一番话,终于令商无庸回味过来:“所以,师父之所以收弟子为徒,就是希望弟子能够代替师父置身于您所谓的火宅之中?那为何不选择别人,难道就因为弟子只是个无关要紧的小厮?”   “自然不是。”叶掌门缓缓摇头,“还记得那天我摸过你的骨相,不过却对所有人撒了谎——你并非是个适合修仙之人,但却能够把持好碧云居。其实我曾期待着,有朝一日能将掌门之位正式交托与你,可如今看来,那也只不过是在利用你,逃避属于我自己的问题罢了。”   “……”多年的骗局突然揭开,商无庸一时语塞。他沉默了多时,最终低头朝着叶掌门拜了三拜:“无论如何,师父多年以来的抚育之恩,无庸无以为报。日后若是碧云居有需要之处,还请师父任意差遣。”   叶掌门却摇了摇头:“既已出了碧云居,那山上之事,便与你们没有干系。好好厘清你们之间的纠葛去罢。”   ——   看到这里,练朱弦忍不住愤愤不平起来:“这个师父也真是个甩手掌柜。不仅把自己的责任推到几个徒儿身上,如今连自己的弟子之间发生的问题也看不出来,简直就是个睁眼瞎,一天到晚想着成仙又有什么用?!”   凤章君并没有附和练朱弦的愤慨。他的目光在叶掌门面前的桌案上一扫而过,旋即聚焦在了一封点了火漆的信笺之上。   “你来看这个。”他提醒练朱弦,“看那道火漆。”   练朱弦不明就里地望过去,看见信封的火漆之上,似乎是一道钤印,却不是文字,而是个看起来好像重瓣花朵的复杂图案。   “有点眼熟。”凤章君提醒道,“好像在什么地方看到过。”   他这一说,练朱弦顿时也觉得这个图案似曾相识。   “到底是哪里呢……”   他搜寻着记忆里的角角落落,过了不一会儿,还真有一样东西跳了出来。   “是那个小银锁!”   他指的是几天前进入西仙源的时候,从地下室的怪物身上掉下来的那个小银锁。虽然只是不经意地一瞥,但是银锁中央的纹饰的确与信笺火漆上的图案极其相似!   “确实像。”凤章君也肯定了他的记忆,“这么说,那银锁应该是花间堂之物,却又如何会落到那怪物手里……莫非它之前去过花间堂?”   “等等……等一等!不对!!”   练朱弦仿佛突然想明白了什么极为可怕的事,面上表情也随之惊悚起来:“中原的小银锁,一般都是戴在孩子身上的吧?戴着花间堂银锁的小孩,多半应该与花间堂有血缘关系,西仙源里不是正巧就有一个吗?!”   “你是说,叶蓁蓁?!”沉稳如同凤章君,也不禁微微诧异起来,“她的母亲是花间堂的人,倒的确可能拥有这种银锁。然而她本人在西仙源内安然无恙,银锁却在怪物那里,这又是怎么回事?”   “说不定持有银锁之人原本要来西仙源寻找叶蓁蓁,却不幸被怪物吞噬。”练朱弦提出了如此假设:“而且从时间上推断,顾烟蓝应该正好就在附近,这事必定与他脱不了干系……”   原本看上去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件事,突然就被一个小小的银锁联系在了一起。练朱弦忍不住感到兴奋。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背后的真相一定会令人瞠目结舌。   倒是凤章君却看上去比他要沉着许多:“还是先把香窥里的这些事弄清楚再说罢。”   这边,商无庸与叶掌门辞了行,又回头逐一向碧云居内的众人告辞。大家虽然多多少少惊诧于他的决定,但却也充分给予了理解甚至赞同。   在这数百人之中,唯独只有小师弟顾烟蓝的反应极为强烈,不仅大哭着控诉两位师兄是师门的背叛者,更发誓要立刻与他们割袍断义。最后反倒是比他小了四五岁的师侄燕英好生一通安慰,才算勉强平息了下去。   如此这般,总之一通混乱之后,商无庸总算是带着任无心的遗体,领着小燕英动身前往未央城,并且取得了东仙源掌门余蝶影的同情,入驻未央城,将任无心的遗体埋葬在了我执花海之中。   随后发生的一切,正如商无庸之前所允诺的那样——他与任无心结成了阴阳道侣,开始以双修的形式协助任无心修习鬼仙之道。   不仅如此,他对任无心更是关怀备至。凡是任无心有所要求,商无庸无所不应,甚至还在一夜之间,为任无心在未央城的西北角堆起一座小山坡,其上林木葳蕤、尤多樟树,很容易让人联想起碧云居。   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练朱弦虽然看不惯商无庸的许多作为,却也不得不佩服他在任无心身上的确花了许多心思。若二人只是寻常眷侣,恐怕的确应该是羡煞旁人。   然而可是,他们之间却始终隔着一个无法得见天日的秘密。   作者有话要说:  商无庸:《从大师兄到城主,我的百年奋斗之路》已经出版发行,欢迎大家购买。   任无心:《换个地方来修仙,修炼的一百种小窍门》也发行啦!   以上两本书,近日将在未央城举行隆重的签售活动,欢迎大家参加   签售会上还请到了当红明星练朱弦助阵哦!偷偷说一句,神秘嘉宾是影帝凤章君。 第68章 爱是囹圄   香窥里的岁月还在不断流逝。   未央城内的鬼魂来了又去,与之纠葛的东仙源弟子们也换了一波又一波。唯独只有商无庸始终陪伴着他的道侣,寸步不离。   而当商无庸继任成为未央城的城主之后,未央城最为辉煌璀璨的时代来临了。   在此之前,未央城的夜晚虽然也有鬼魂出没,但那不过只是鬼火游荡,冤魂呜咽,一片愁云惨雾。商无庸却改变了一切:他将俗世间的热闹与美妙带进了这座鬼城;他让鬼魂摆脱凄惨的死状、哀怨的情结,去享受那些它们生前或许从未体验过的充实与美好——即便一切都只是夜幕降临之后才会短暂存在的幻觉。   然后,他将这亲手打造的虚幻之城小心翼翼地捧到任无心面前,希望这地上的灯火能够替代天上的星光,希望任无心能够欢喜享受这“人间烟火”,继而淡忘掉那些不切实际的理想与期望。   只是可惜,这满城的欢愉并没有能够彻底打动任无心。即便每个夜晚城内都是灯火辉煌、欢歌笑语,可任无心却往往会选择留在未央塔中,凭窗远眺头顶上亘古不变的浩渺天河。   看似辉煌却又寂寥的日子,不经意间过去了好几年。在千篇一律的“时光静好”之中,任无心终于朦朦胧胧地意识到:自己既没有同其他鬼魂一般耗尽天数、轮回转生;也不曾如商无庸早先允诺的那般,修为精进、有所小成。   至于原因,对于练朱弦和凤章君这些旁观者而言是显而易见的——作为没有实体的鬼魂,任无心如今的修行几乎完全仰赖于双修道侣。但商无庸的目的,却并不是帮助任无心成仙,而是要将它永远挽留在自己身边。   任无心不止一次地向商无庸提出疑问,得到的答复若不是含混过关,便干脆将原因归咎于任无心自身。可这已经无法打消任无心的怀疑。   最初的不满发展成了龃龉,龃龉又扩大成了争吵。而争吵,只要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因为矛盾的根源一直存在,而且仿佛永远都无法被调和。   直到这个时候,任无心才意识到自己被困住了。   商无庸用他的温柔深情织成了天底下最柔韧可怕的蛛网,将他网住,无法脱身。   ——   而对于商无庸而言,未央城显然也并不是他理想的久居之地。   这座鬼城实在是太过荒凉、萧瑟与破败了。无论曾经拥有多少个旖旎辉煌的夜晚,当太阳升起的瞬间,万物便依旧会回归到一无所有的虚空之中,周而复始的,仿佛每天都在提醒着他,世事有多么无常。   燕英早已长大成人,如飞燕离巢而去。而执意留在鬼城中的东仙源弟子们,又都拥有各自的目的与故事,如同散沙一般,来了又去。   商无庸怀念碧云居里那群簇拥着他,投来依赖目光的同门手足;他怀念后山的索桥,怀念云海之下的那片凡间小镇,红的秋枫、绿的春柳,炊烟与纸鸢。   然而未央城却深陷于群山之中,就算爬上高高的未央塔顶,除了山和天,别的什么也看不见。   他困住了任无心,但同时也被任无心所困。   他们两个都被卡在虚与实之间。   ——   首先找到出路的人,居然是任无心。   一方面是商无庸深情的宠溺与温柔,另一面却是失去自由与追求。矛盾从正反两面挤压着他,他既厘不清也做不了主,唯有选择逃避。   未央塔的十八层有间密室,他开始在那里面独自闭关。与其说是为了修行,倒不如说是为了避免与商无庸整日相对,激化矛盾。   最初,商无庸除去无奈之外,并没有加以阻止;可他很快就意识到了这种消极抵抗的可怕之处。   任无心或许不能选择成为鬼仙,但它却可以主动放弃继续修行。   而如果它彻底放弃修行,那么总有一天,任无心也会像这座未央城里其他鬼魂那样,随着金铃落进铜盘之中的一声脆响,彻底摆脱商无庸的控制,头也不回地迈向轮回转世之路。   不知不觉中,这场博弈的主动权易主了。这一次,轮到商无庸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如果继续僵持下去,过不了多久,任无心就将转世轮回,带着对商无庸的失望甚至恨意,如流沙一般从商无庸的指缝里逃走。   而如果向任无心妥协,那么也许他们之间还将平静甚至温馨地渡过下个百年。但终有一日,任无心将离商无庸而去,去追逐他口中所谓的“洪荒尽头”、“轮回终焉”。留给商无庸的,唯有永久的孤寂。   商无庸又该如何选择?   ——   “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办。”凤章君忽然询问练朱弦。   “我?”练朱弦怔了怔,认真思索起来:“我和商无庸不同,对世俗生活没那么看重;但我也不像任无心那么渴望成仙……所以应该会尽量配合、尊重……尊重对方的意见罢。”   他话说了一半,忽然意识到自己口中的这个“对方”便是眼前的凤章君,顿时脸色微红,又主动反问道:“那你呢?”   他原以为这并不是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尤其是在商无庸这种错误的示范之下。可谁知道,凤章君却给出了令他有些惊惶的答案。   “我……不知道。”   云苍首座以诚实到吓人的语气回应:“我绝不赞同商无庸这种扭曲的占有欲。但如果我能明确地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未来的哪一条路上布满了荆棘,那么就算堵上不被理解、甚至是反目成仇的风险,我也一定会阻止我的爱人,踏上不该前往的道路。”   说出这一番话的时候,他目光灼灼地凝视着练朱弦,竟是一瞬间也没有移开过。   练朱弦偷偷小声地嘟囔了一句“我还什么也没做呢”,可心里随之荡漾起的涟漪,每一圈都是甜的。   正说到这儿,香窥的场景又琐碎地变换了几次,并且最终停顿下来。原本就压抑的气氛,陡然间又多出了一丝紧张。   因为顾烟蓝出现了。   其实商无庸与任无心来到未央城之后,顾烟蓝也曾经在香窥中出现过几次。   随着年龄的增长,尽管他的身体依旧孱弱,可精神上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哭喊着“不会原谅师兄”的毛孩子,甚至更多了一丝游刃有余的聪慧与狡黠。   在绝大多数的场景里,顾烟蓝来到未央城的目的都是为了见商无庸——主要是向他请教一些治理门派内务的方法,偶尔也会向商无庸抱怨几句碧云居的现状。   而因为未央城毕竟是鬼城,人用物资匮乏,商无庸偶尔也会托顾烟蓝去弄一些稀缺的物品。尤其是东仙源明令禁止的、只有鬼市上流通的法宝。   顾烟蓝有时候会很快就完成商无庸的托付,但是偶尔也不会。一切看上去都很随性。   不过这一次,有些事却仿佛不太一样了。   与先前的几次拜访不同,这次的顾烟蓝出现在了夜晚。他的脸上带着与往常没有什么不同的微笑,手里依旧拿着他的烟杆,烟雾袅袅。   “师兄,你托我找的东西,虽然有点麻烦,不过还是给你找到了,给。”   伴随着这句话,出现在商无庸视线之中的,是一个小小的锦盒。   商无庸接过锦盒打开,里面唯独只有一枚青梅大小的丹丸,表面用金线打着符印。他确认过了符咒的内容,又立刻重新将锦盒盖好。   “师兄,你当真想好了?”顾烟蓝放下手中的烟杆,微微倾身道:“这一粒下去,可就真没什么后悔药了。”   商无庸显得比以往憔悴了不少,甚至好像老了几岁。他将锦盒揣进怀中,而后点了点头:“我这辈子已经做过不少错事,不差这一件。若是真要后悔,也轮不到这一桩。”   “可万一丹药生效之后,所得到的并非是你所期待的结果呢?”顾烟蓝追问,“人的记忆与性格,原本就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东西。若是抹去了记忆,却改变不了性格,那岂不是最终还是要回到老路上?”   “商无庸难道要抹除任无心的记忆?!”练朱弦骇然,“他竟不惜使用这么卑劣的手段也要将任无心绑住?”   而凤章君考虑的却是另一个问题:“这世上,果真有能够消除记忆的丹丸?”   “多半是有的!”练朱弦一边愤慨一边点头:“五仙教的传说里就提到过一株以人类记忆为供养的神树,或许确有其事。但无论如何,强行干涉他人的记忆,这委实不可饶恕!”   见他越说越是激动,凤章君这才开始提点他:“你别忘了,任无心是鬼魂。像那种丹药,根本无法直接对它起效。”   “对喔……”   练朱弦这才回想起来——寻常鬼魂只以吸收精气维生;而任无心则与商无庸结成了道侣,在某些情况下,也可以商无庸为媒介,吸收某些丹药的精华。但前提是,作为人类的商无庸必须首先服下这枚丹药。   而这就意味着,首先失去记忆的人,也将会是商无庸。   ——   香窥的场面再度发生了改变。   商无庸行走在一条昏暗而又寂静的走廊上,看头顶高处垂下的油灯,像是未央塔的内部。   他很快就站定在了一扇高大木门前,此刻门扉紧闭。   “无心。”商无庸伸手敲门,“我有些话要对你说。”   门内没有应答,门也没有开启。   “无心。”商无庸又道,“我要进来了。”   言毕,只见他微微转了转手腕,木门便“吱呀”一声开了。他默默地深吸一口气,脚步沉稳,走了进去。   这是一间几乎完全黑暗的房间,既没有窗户也并未点灯。过了好一阵子,练朱弦才勉强看见前方的墙根旁依靠着一个灰白色的人影,虚虚实实,看不真切。   “任无心看起来很虚弱,恐怕时日无多。”凤章君低语道,“所以商无庸才急于要做个了断。”   “是啊……”练朱弦点头,“总不能再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心爱的人再‘死’一次罢。”   只见商无庸已经走到任无心面前,俯身与它对视:“无心,我有些话想要和你说。”   任无心似乎动了一动,昏暗之中旋即传来一声低低的苦笑:“师兄……还是算了吧。我们这样下去,谁也没个好,不是吗?”   商无庸低语道:“不,我不会折磨你了。无心,我是来放你自由的。”   “……”任无心安静了好一阵子,终是给了商无庸一个机会:“你说。”   商无庸却道:“你太虚弱了,我先输给你一点功力,然后再仔细说。”   说着,他没有再征求任无心的同意,径直在它的面前坐下,摆出了传功的姿势。   这一次,任无心没有拒绝。   作者有话要说:  商无庸:我本是帝王之材,再不济也是个市长的料   任无心:我原是天上神仙,再不济也能逍遥自在   燕英:我爸和我爹都是人才,可惜有时候强强不是联合,而是相克……   太素:……   玉清:……   结香神女:说得有道理,我一万年前出的相爱相杀本大家要不要了解一下? 第69章 往死里撩!   仔细回想起来,这竟还是练朱弦头一遭目睹“传功”这件事。   在市井茶馆说书人的口中,但凡师门遭难、英雄坠崖,往往会有师父或什么隐世高人横空出世,将毕生功力传予故事主角。   然而这些故事,真正的仙门中人却是不屑于听的;偶尔遇上几个脸皮薄一点的,或许还会不好意思的脸红起来——只因为真正的“传功”原本就是那么一件“不太好意思”的事情。   香窥密室之中,光线幽暗。商无庸坐到任无心的对面,口中默念法诀,随后缓缓抬起双臂。   任无心乃是鬼魂,无法与商无庸直接发生身体接触。但是此刻,任无心却同样抬起了手臂,缓缓将自己苍白透明的手搭在了商无庸的手心里。   就在手与手看似接触的一瞬间,商无庸的身上骤然亮起一片金色符文,从脸颊一路蔓延到了指尖。   紧接着,他的指尖分离出了一道“虚像”,弯曲起来,真真正正地握住了任无心的手掌。   “魂魄出窍?”   练朱弦已然读懂了真相——所谓人鬼双修,生者唯有灵魂出窍,化作生魂,才能够暂时与鬼魂发生接触。   只见商无庸的魂魄逐渐从闭目端坐的身躯里脱离出来,如同化茧成蝶。由于是生魂,他的魂魄看上去十分明亮,甚至泛着淡淡的金光。   相比之下,任无心即将消失的残魂就愈发地黯淡凄凉了。   “无心……”   商无庸的生魂动作温柔地收回了自己的手,并顺势将任无心拉入怀中,一边轻抚着他的头发,一边频频在脸颊上留下一连串细碎的亲吻。   而光芒黯淡的任无心并没有抵抗,反而半闭着眼眸,异常温驯地接受着商无庸的爱抚。仿佛这是他们之间最后的一次温存。   拥抱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但仅仅如此却已无法满足即将满溢而出的情感。   商无庸恋恋不舍地将嘴唇从任无心的脸颊挪向唇角,逗留片刻,又从唇角滑向脖颈。   紧接着,只见任无心脖颈上的某处亮起了一个小小的印记,像是一个隐藏起来的符文。   “……是道侣印。”凤章君低语道。   南诏虽然没有双修之说,不过练朱弦当然也知道中原道侣印的存在。通常情况之下,这是结成道侣的双方在对方身上留下的,宣誓归属的印记。   绝大部分的道侣印在平日里是隐而不现的,唯独只有在应激或者燕好之时,才会随着情绪的起伏而显露出来。   燕好?!   这个词语从脑海里蹦出来的瞬间,练朱弦立刻尴尬起来。   意识到自己即将要看到一些不该看的东西。他本能地想要拈动响指,将这一段非礼勿视的场面跳过。然而手臂才刚刚抬起,手腕就被人给稳稳地抓住了。   阻止他的人,自然是凤章君。   “这里已经接近香窥的结尾了,说不定会有什么关键情况出现。”云苍首座低声提醒道,“我们还是再等一等。”   “这样……不好吧?”练朱弦虽然也明白他说得有理,可是有理的事做起来不一定容易。   凤章君反问他:“你想无功而返?”   练朱弦着实被他问住了,唯有重新安静下来。   眼面前,商无庸与任无心的身体已经融为一体,相拥着俯卧下来。他们的黑发互相逶迤纠缠着,是无数解不清、理还乱的烦恼丝。   接下去的一切,令人面红耳赤。   多亏了商无庸的生魂异常明亮,反倒湮没了不少细微之处,也几乎看不清楚他与任无心之间的具体动作。   可即便如此,练朱弦还是只想找个地缝儿钻进去。   他勉勉强强地扭过头,假装自己完全不在意发生在眼面前的任何动静。   但是就算拒绝了视觉上的冲击,有些别的东西却依旧是无法逃避的——比如说此时此刻,在昏暗密室里缓缓交缠着的低吟。   这也是练朱弦头一次听见这种极度隐秘、甚至令人脸红心跳的声响。   那情动的声音如同一条软舌,直往他的耳朵里钻。他伸手想去捂耳朵,直到这时才发现右边的手臂动弹不得。   原来站在他身后的凤章君一直没有放开他的手腕,反而目的不明地伸出手指,沿着手套的下缘滑了进去,在练朱弦的掌心里轻轻地摩挲着。   瞬间,有一股燥热在练朱弦的胸膛里猛地炸开了。简直好像有人拿着一根沾着辣椒粉的羽毛,在他的心头上左右撩拨。   这算是挑逗吗?是货真价值的挑逗吧?!   练朱弦的掌心里瘙痒得快要抽搐起来了,痒到骨头都开始酥麻,整个人简直像要飘浮起来。   他想要提醒凤章君注意一下场合,可是下个瞬间,却又有个更响的声音在脑袋里反驳:有什么关系?反正香窥里的时间对于外界而言,几乎只是短短的一瞬间。而且就算真的把持不住,发生了一些什么,也绝不会损害到现实中的身体。   不远处,商无庸与任无心的气息交织起伏,如同热病一般朝着这边蔓延。   不由自主地,练朱弦感觉自己的呼吸也被同化了,越来越热。那些细碎的低吟也狡猾地缠绕了上来,如同千万条柔韧的触手,绑得他动弹不得。   手套快要被凤章君脱下来了,痒意也弥漫到了练朱弦的喉间,让他忍不住想要发出甜腻的声响。   但就在最后一点理智被脱掉之前,练朱弦突然记起了一件让他头皮发麻的要紧事——   这里是香窥,他们在看商无庸和任无心;而与此同时,现实中的李天权和东仙源的弟子们,也正在围观者他和凤章君的一举一动。   考虑到自己从没有在香窥中遭遇过类似情况,练朱弦也不敢肯定,当自己在香窥之中“发生些什么”的时候,现实之中身体是否会发生什么微妙的反应……   这可不行!   手套已经被脱了下来,但是练朱弦却一把抓住了它。   “……别闹!”   换做从前的任何一个场合,练朱弦都很难想象自己会对凤章君说出这两个字。然而现在,他却觉得仅仅这两个字还不能尽述自己此刻的心情。   凤章君倒是很听话地就将手收了回去,不过练朱弦还没有来得及说更多的话,突然之间,他们等待的“关键的情况”终于发生了。   任无心发出了一阵急促的喘息,但那并不像是欢愉极致的声响。练朱弦下意识地循声望去,正好看见任无心一下子将商无庸用力地推开了。   金色的生魂被推回到了身体中,商无庸陡然做了一个深呼吸,猛地睁开眼睛。   也许是因为传功的缘故,他看上去比之前虚弱了许多,脸色甚至如同死人一般煞白。   倒是任无心的身影不再虚无飘渺,看上去的确从商无庸这里获得了不少的修为。   但任无心的惊愕,显然也正与此有关。   他几乎是冲着商无庸怒吼起来:“你做了什么?!你居然——”   而商无庸回报他的,却是一个无奈的笑容:“我原本是想要把自己所有的修为全都传给你的。虽然被你中途发觉,不过至少看上去你已经好多了。”   “全部修为?!”任无心愕然,“你到底打算做什么?!”   “不做什么……”商无庸摇晃着仿佛想要起身,却又脚步不稳,跌坐回地上,“这些都是我亏欠你的,补偿当年我害你折损掉的那些修为。”   “……果然是你。”   任无心的声音陡然一沉,却说不上多么惊讶。毕竟与商无庸相伴了这许多年,有些事或许早已察觉,只是提与不提的区别罢了。   密室里迎来了一片死寂,分明无声,却又像是最严厉的责罚。   维持着跌坐的姿态,商无庸将目光从面前的任无心,转向更为幽深黑暗的回忆之中。   “……在我九岁那年,从山下飞来过一只断了线的风筝。当时我正独自在索桥上打坐,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它从云下的城镇里飞过来,越来越高、越来越高……   “我忍不住在心里默默盼望,希望它能够离我近一些、更近一些,至少好叫我看得清楚一些,风筝究竟是什么样的,然后也许,我也可以偷偷地给自己做一个。   “可是我却万万没有料到,那风筝一直一直朝我飞来,越飞越近,最后竟一头栽在了索桥下的悬崖上。我欣喜若狂,不惜冒着坠崖的危险爬下去,把风筝捡起来,拿回屋用字纸小心翼翼地修补好。可我却又舍不得拿出去放飞,而是摆在书桌之上,整日观看。   “有一天,我从藏里抱着书回来,发现桌上的风筝不见了。问了许多人,才得知是几个年长的师兄把风筝拿了去玩耍。我一口气追过去,正好看见那风筝的线被他们一把扯断了,乘着长风越飞越远……最后消失不见了。”   说到这里,商无庸叹了一口气,脸上却只有苦笑。   “那天是我拜入师门之后,第一次跟人打架。以一敌三,不输不赢,但却伤得很厉害。我们四个人都被师父罚了,又养了大半个月的伤。   “半个月后,有个与我相熟的弟子突然找到我,说帮我找到了那个风筝。我跟着他去了那个地方,发现是另一座山峰的山顶,完全没有道路或者索桥可以过去。那风筝破破烂烂的,依旧是叉在树枝上面,被露水和湿气打湿了,简直像是成了透明的。   “所有人都劝我,说这样的一堆废物,就算拿回来也没什么用处。我去求师父帮忙,师父却只说叫我学会放下。于是我开始拼了命地学习御剑——你知道在碧云居,那是十四岁以上的弟子才应该去学的法术。可我只用了七天就学会了。   “当其他弟子都还只敢贴着地面飞行的时候,我独自一人飞过了那座万仞高峰,找到了挂住风筝的那棵树。可我的手只轻轻地一碰,那风筝上糊着的纸就跟米浆似地化了,点点滴滴,落在树上,再也找不回来。”   说到这里,商无庸终于又将目光收回到了任无心的身上,朝着他微微倾身,神情宛如乞怜:“无心,我……”   可是任无心却依旧是平静地,仿佛看不出任何悲喜:“你说过,浮云就是浮云,不会是别的什么东西。那风筝呢?难道不应该也只是风筝而已么。”   “……”   商无庸那乞怜的表情,化作了被遗弃的失落,“你说得对,是我一直都错了。无心,我对不起你。”   言毕,他缓缓向前,匍匐低头,竟是无比虔诚拜地拜倒在了任无心面前。   “事到如今,我并不奢求你的原谅。只是希望,你不必因为我的错误而惩罚你自己。从今日起,我会还你你想要的自由……因为这是我唯一能给的,而你也需要的东西。”   说到这里,他从怀里掏出了那枚丹药,当着任无心的面一口吞食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凤章君:最后还是没吃到啊……(遗憾)   练朱弦:你到底在想些什么,我们在工作啊!!!工作!!   凤章君:在香窥里搞一个时辰现实里差不多也就是几秒钟吧,有什么关系   练朱弦:几秒钟也不行!!!几秒钟……被别人看见了会觉得更奇怪的!!!   任无心:拜托两位兄弟,不要在我的记忆里乱搞!!!!   ——   凤章君真是想撩就撩,撩得爽快。   ——   商无庸:我选择gg   任无心:擅自遗忘我,你问过我没有?!   —— 第70章 无心之怒   “你刚才吞了什么?!”   任无心失声讶异,他立刻朝着商无庸伸出手去,却忘了自己根本触碰不到对方的身体。   艰难地将药丸吞进腹中,商无庸反倒向任无心送去了一个微笑:“没事的,这药只对我自己有效。无心,我真是个没用的人,明知自己害你至此,却仍旧无法放下对你的妄念……不过你放心,一切都要结束了。很快我就会忘掉一切、忘掉对你的执着和纠缠。从此以后,做个普普通通、平平淡淡的尘世之人,找一处烟火人间,了此残生……”   说到这里,药性仿佛发作,商无庸猛地闷哼一声,将身体蜷缩起来。   “师兄——!!”任无心再度伸出手去,却依旧只能抓住一片虚无。霎时间,无力感与惶恐汹涌而来,让这个早已习惯了与虚无为伴的人也无法继续冷静了。   他望向商无庸,眼神中满是悲伤不忿:“你难道以为,光是忘掉自己的所作所为,把修为给了我,就算和我两清了?可是我的命……还有你擅自从我心里强行挤占出来的位置、刨挖出的伤口,又该如何补偿给我?!哪怕一次也好,你可曾开口在意过我的心情?!!”   “无心……对不起……”   商无庸仿佛不知应当如何回应,唯有愈发蜷缩着身体,强忍着从身体深处涌出的巨大痛苦,等待着自己的一切执念从这具躯壳之中被彻底地抹除。   然而任无心却并没有同意就这样放过他。   “商无庸——!!”   它厉声唤着这个名字,扑到商无庸面前;它双目灼灼,妖异而且凶恶,却又是四周茫茫的一片黑暗之中,唯一不容错过的亮光。   练朱弦已经看出来了,任无心正在试图控制商无庸的心智——就像之前月下坟场里的那些鬼魂试图控制练朱弦那样。   失去了绝大部分修为的商无庸早已不是任无心的对手。只见他额前冷汗如雨,右手颤抖着一点点抬起,竟是在任无心的操控之下,朝着自己张开的嘴里探进去,仿佛要将丹丸抠挖出来。   “无心……不……”身体已然不受控制,商无庸唯有以只言片语代替抵抗,“放过你自己…或者杀了我……”   然而任无心却置若罔闻。   过于极端激烈的情绪烧去了他美好而虚幻的外表,显露出丑陋可怖的鬼相。可是旁观的练朱弦却从这张可怖的脸上,一眼就看出了悲伤与不甘。   商无庸深深地沉溺于任无心,而任无心又何尝对于商无庸没有半点执念?   而一个人的记忆,究竟是属于他自己一人的东西,还是与他人共享的珍宝。他是否有权利独自选择遗忘,而丝毫不必考虑那些被遗忘者的心情?   商无庸以爱为名将任无心捆绑在身边,一味地将自以为最好的东西奉献在任无心的面前,可他又何曾真正地鼓起勇气,尝试着与任无心心意互通?   …… ……   眼前的局势变化得实在太快,仿佛谁都来不及去思考这些东西,身体和情绪就已经代替理性给出了答案。   任无心的双眸猩红,他依旧死死控制着商无庸,仿佛铁了心思一定要将丹药挖出,甚至就连商无庸嘴角撕裂、渗血都全然不顾。   可是突然之间,一切又全都停止了。   商无庸停止了呻``吟、也不再颤抖,并且缓缓将手从嘴里抽了出去。   然后,他仿佛从一个人、变成了一尊毫无情感的傀儡,安安静静地,抽离了身体里一切生动的东西。   难道是丹药起效了?!   练朱弦心中不由得一紧,可他很快又提醒自己:这里是香窥幻境,过去的一切都说明了商无庸的记忆尚在,丹药绝对没有如约起效。   他刚想到这里,只听见身后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并且伴随着一个熟悉的阴柔嗓音。   “二师兄说得其实没错啊……大师兄,你做了这么多的错事,难道真的可以一忘了之吗?”   商无庸依旧没有任何反应,任无心则立刻循声望去,看见的是突然出现的顾烟蓝。   只见他倚靠在门边,手中擎着一杆烟,青雾袅袅。眼角眉梢的那种气质,俨然已经不再是昔日碧云居之中那个孱弱柔软的小师弟了。   “你是谁?!”任无心警惕地看着他。   顾烟蓝反倒笑得游刃有余:“师兄,在未央城里当鬼当得久了,难道连我都不认得了么?我是你的小师弟啊。”   然而任无心却果断摇头:“我认识的烟蓝,不是你这样的!”   顾烟蓝依旧冷笑:“师兄,你认识的烟蓝,当然不是我这样的。因为你所知道的那个顾烟蓝,他有两个师兄,有一位师父,有一个热闹和睦的碧云居。而我呢?没有师父、没有师兄……没有碧云居,甚至就连自己的命,也弄丢了。”   说到这里,顾烟蓝一把扯下了罩在身上的黑色斗篷。   斗篷之下,他依旧穿着那身碧云居弟子的藏青色法袍,只是破破烂烂的,还到处都是黑褐色干涸的血迹。   不仅如此,在顾烟蓝那白得发青的脖颈上,还有一道三寸余长、深黑色的狰狞剑伤,深到足以夺去任何人的性命。此刻却只用黑色的、韧草一般的粗线勉强地缝住了,看起来狰狞而又诡异。   任无心惊愕道:“烟蓝,你……?!”   “是啊,师兄。”顾烟蓝点了点头,脸上浮起的不知是哭、还是比哭更丑陋的笑:“你的小烟蓝早就已经死了,被花间堂的走狗在野外偷袭,砍断了半条脖子丢进山涧里头。你现在看见的,不过是一个充满了执念、怨毒和仇恨的活死人……是来向那些该死的家伙讨还血债的!!”   说到这里,他又将目光挪回到了静默不动的商无庸身上。   “大师兄这么疼你……他一定没和你说起过,这些年来碧云居里的情况吧?你曾经打理的那些矿山、田产,早就已经拱手易主了;门里头但凡有些重要的位置,坐得也都是花间堂的亲信;至于那些始终忠于碧云居的师兄弟们,有的不得已远走他乡,有的执意留下来、却遭受百般迫害……就连那只有几岁的叶蓁蓁,都被那群花间堂的人渣送去了西仙源,要砍她的手指头……这就是现在的碧云居,是被你们亲手抛弃了的师门!!!”   顾烟蓝的声音里浸透着浓浓的怨恨,仿佛每一句话都化作尖锐的毒刺,要扎进听者的耳朵里去。   任无心惊愕不已,唯有怔在原地。   顾烟蓝又将目光重新投向任无心,笑着向他摇了摇头,声音也再度变得阴柔起来:“可是师兄,我和你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虽说你是被大师兄算计的,并不是自愿要跑到这种鬼城里来修炼……不过,就算你依旧留在碧云居里,依你的天赋,多半会比掌门师父更早成仙而去吧?所以,碧云居会变成如今这般模样,师兄你无论如何也都是脱不掉干系的呢!”   “……真是疯了,这想法,比商无庸还要偏激!”   说实话,刚开始的时候,练朱弦还觉得顾烟蓝说的话偶尔还有几句道理,然而直到此刻,他才真正地意识到,眼前这个冷笑着的活死人,或许在死亡之前就已经成为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任无心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紧张反问:“烟蓝,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顾烟蓝那张孱弱却又妖艳的脸上浮现出了戏谑的神色:“是啊……我是要来做什么的呢?多谢二师兄提醒了。”   说着,他又扭头去看呆坐在一旁的商无庸,“大师兄,那就有劳你了。”   他话音刚落,只见商无庸忽然动了起来,竟是如同牵线偶人一般,一声不吭,健步朝着门口走去。   “是那颗丹药。”凤章君已经看懂了其中的来龙去脉,“顾烟蓝交给商无庸的,根本就不是什么遗忘记忆的丹药,而是借以驱策商无庸的傀儡丹。”   “中原也有傀儡丹?”练朱弦好奇道,“我还以为只有我们五仙教……”   他的话还没有说话,只见商无庸已经快步走到了门口。   任无心自然想要上前阻拦,然而比他更快地,顾烟蓝已经拦阻在了他的面前。   “二师兄,就让大师兄忙去吧。你要觉得无聊的话,不如我来陪你玩玩。”   任无心知道同他已经没有什么道理可讲,干脆停下脚步问道:“烟蓝,你说你是活死人?”   “是。”顾烟蓝毫不避讳,“一个肉体同魂魄一起腐朽发臭的活死人。”   任无心再问:“那么你可知道,活死人与真正的活人之间,又有什么区别?”   顾烟蓝微微一怔,而旁观的凤章君已经言简意赅地回答道:“活死人,可以被鬼魂攻击。”   说话间,只见任无心已经朝着顾烟蓝扑去,一掌击中了顾烟蓝的右肩!   密室之内光线昏暗,但还是可以看见,被击中的一刹那,顾烟蓝的身躯里被推出了一道黑紫色的人影,但仅仅一晃,就又钻回到了顾烟蓝的身体里。   那是顾烟蓝的魂魄!   他顿时明白了凤章君刚才那番话的真意:活人的肉体与魂魄是紧密相连的,只有出窍之术能够让魂魄短暂离开肉体。然而活死人的肉身与魂魄之间的连接,就远不如活人来得紧密。因此任无心才可以通过直接攻击,来试图将顾烟蓝的魂魄推出肉身。一旦成功,那遍是两个鬼魂之间的较量了。   但是与此同时,另外一个疑惑也浮现了出来——顾烟蓝为何要以活死人的状态出现在未央城?难道说,有什么事是必须具有肉身才能够达成的?   答案尚未显山露水,香窥的围观者也只有耐心继续等待。   那顾烟蓝显然明知自己是敌不过任无心的,于是便飞快地后退几步,闪身逃离了密室。   而此时的商无庸,早已经不知去向。   练朱弦与凤章君对视了一眼,显然都更加想要知道商无庸那边的情况,于是练朱弦打了一个响指,周遭的场景瞬间改变。   只听见耳边突然好一阵大风呼啸,练朱弦还没来得及看清楚什么,整个人就又被凤章君给稳稳地扶住了。   少顷,他才发现自己正站立在一个可怕的极高之处。放眼望去,落日熔金、暮色四合,整座宏大的未央城以及四周的群山尽皆落入眼底。   然后他再低头看看脚下,立刻就明白了自己此时此刻的处境——原来他们竟是站在了未央塔的塔尖。   而商无庸恰恰也正站在他们的身旁。   他面前的砖墁地面上,雕凿着一幅无比精巧的法阵,法阵的中央竖着一根同样雕满了咒文的短杆,顶端挑着一面银白色的长幡,通体布满了各色细密的咒文,一看便知是件要紧的法宝。   作为未央城的城主,商无庸割破手腕,将血滴了几滴在法阵之上,待到法阵闪过一道金光才走上前去,径直取下了那顶银幡在手上。   有那么一瞬间,练朱弦恍惚以为他手里拿着的,是他儿时曾经憧憬过的那只白色风筝。   但是凤章君已经念出了那法宝真正的名字——   “七宝引魂幡。”   作者有话要说:  顾烟蓝:重伤不下片场——记《我为仙君种情蛊》剧组劳模顾烟蓝两三事。   任无心:别把我当helllo kitty 我他妈也是有脾气的!!!   商无庸:被小师弟操纵,被二师弟嫌弃,我这个大师兄真是没面子!   练朱弦:又在打我大五仙教的主意?! 第71章 牵丝之术   引魂幡,乃是中原各处十分常见的法器。上至仙门皇城,下到乡村野地,凡是有逝者葬身之处,便能见到它们的身影。   绝大多数的引魂幡都是白纸质地,以朱墨为色,写下寥寥几句符文,竖在逝者坟前,任凭雨打风吹,唯愿魂兮归来。   然而未央城的这一顶“七宝引魂幡”却是以细若牛毛的银丝细密编成,坚不可摧又柔软轻薄,甚至能够随风舞动。幡脚上以七宝为坠,而幡顶之上更衔着一枚眼珠子似的黄色宝珠。   眼下正值黄昏,斜照的夕阳为万物镀上了一层耀眼的金色。唯独只有七宝引魂幡依旧白得仿佛能够发出光来。   虽然隔着一段相对遥远的距离,但练朱弦还是可以清楚地看见银幡之上用金色、红色与黑色的笔迹细细绘着几种不同的符咒。虽然无法通读全部内容,但这显然是一种极为复杂、高级的综合咒术。与其说是“法器”,倒不如说是“法宝”更贴切一些。   眼前,商无庸已经咬破指尖,开始使用自己的鲜血在引魂幡上涂抹新的咒文。   趁着商无庸低头书写的时机,凤章君以三言两语为练朱弦简单解释了这顶招魂幡的用途——它既是确保未央城内所有鬼魂“循规蹈矩”的法宝,也是惩戒那些心怀不轨的鬼魂、使它们无法兴风作浪的武器。   招魂幡顶上的那枚宝珠,相传乃是神鸟重明的眼瞳。这种鸟目光锐利,喜欢呆在高处监视四方,因而招魂幡便被安置在未央城的至高处,又以重重法阵作为屏障,确保无人能够靠近——唯独只有历任的未央城主、或是城主授权认主之人才能发挥它的效用。   此时此刻,只见商无庸终于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整顶七宝引魂幡上已然布满了殷红血迹。然后,他就拿着银幡走到了塔顶边缘,竟突然一跃而下!   练朱弦紧走两步跟上去,只见商无庸一手贴着光滑的塔身,一路迅速下落,转瞬间就已经来到了第十八层的窗棂之外。紧接着,他伸手一把将罩在窗上的金丝咒言网拉下,顺势闪身跃入塔中。   练朱弦迅速打了个响指,与凤章君重新回到了塔内十八层。恰好看见商无庸拿着招魂幡,快步朝着顾烟蓝走去。   而在稍远些的暗处,则是一脸忧心忡忡的任无心——窗外尚是日落时分,即便是在未央塔内,任无心也无法靠近窗边。而且他刚才似乎与顾烟蓝进行了好一场缠斗,此刻显得有些疲惫。   但是他并没有放弃,仍然试图利用道侣间的特殊感应来唤回商无庸的神智。   “师兄,师兄……你睁开眼睛看看,是我!!”   可一切却似乎只是徒劳。   商无庸并没有回应任无心的呼唤,甚至就连半点表情都没有。他径直走到顾烟蓝面前,将手中的七宝引魂幡送到了对方手上。   银幡上的血咒原来就是授权认主的符文,只见顾烟蓝接过引魂幡的同时,立刻就将银幡对准了任无心。   然而任无心却毫无反应。   “……二师兄果然还是大师兄心里头那个最特别的人啊,居然舍不得把你纳入到这把破伞的管辖之下。”顾烟蓝阴恻恻地笑了起来,“不过这样也好,那就让你亲眼看一看,未央城最最真实的夜晚,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说着,他便拿起引魂幡,朝着被商无庸冲开的窗外指去。   不知不觉间,短暂的黄昏已经落下帷幕。窗外的世界彻彻底底地滑入了黑紫的夜色之中。如同过往的千万个夜晚那样,五光十色的灯火正在从未央城的主干道朝四面八方辐射出去,汇成一片星海。   可是很快的,这一切又全都改变了。   温暖的橙黄色灯光一盏接着一盏变成了阴郁森冷的鬼火。而鬼火之下的鬼魂们,一群群、一片片地陷入了癫狂……   未央城内百鬼夜行的原因终于找到了,然而练朱弦却陷入了另一个更大的困惑当中——   就在刚才,顾烟蓝从商无庸手中接过引魂幡的时候,练朱弦在他手上发现了一样极其难以觉察的“小物件”。   那是一个类似于“指链”的物品,每根手指上都系着一股半透明的细丝,并在手腕处交叉固定。每当顾烟蓝向商无庸下达指令的时候,他都会轻轻地抬起手指,牵扯细丝轻轻抽动。   错不了的,这显然就是五仙教独有的牵丝之术,通过操纵蛛丝来控制他人的思维与行动!   这样说起来,方才被商无庸当成失忆丹吞下的药物,便应当是五仙教的蛊毒丸了——但这怎么可能?   顾烟蓝生前乃是中原碧云居弟子,与南诏五仙教毫无半点瓜葛。而五仙教的“牵丝术”属于高级法术,光是炼制蛊药就需要数年时间。就算顾烟蓝因为机缘巧合接触过蛊术,也绝对不可能在短时间内自如使用这种术法。   所以,顾烟蓝究竟是何方神圣;又或者说,他背后又是否存在着一个掌控全局,并且与五仙教息息相关的重要人物?   不,绝对不可能的,练朱弦立刻否定了自己——五仙教与中原互不相扰已逾百年。作为五仙教的护法,他可以肯定这百年间绝对没有任何仙教中人与中原有过深交。   但也有可能是曾经的五仙教叛徒,带着蛊术来到中原,然后传授给了与仙教不相干的其他人——可那又会是谁?   ……无论如何,若是顾烟蓝会使“牵丝之术”这件事被某些是非不分的中原人知道了,说不定又要不管三七二十一,全都怪到五仙教的头上来。   想到这里,练朱弦不禁偷偷看了凤章君一眼——那要不要告诉他?告诉他也许应该没有关系罢;但是如果对他坦白了,而最后事实又证明与五仙教有关,岂不是反而令他为难?   这边,练朱弦还没做出决定,而眼前的局势又起了变化——   太阳既已落山,任无心的行动便不受阻碍。趁着顾烟蓝不备,他突然一个箭步上前,意欲偷袭。然而还没等顾烟蓝有所反应,商无庸就一言不发地拦到了二人中间。   “那么,二师兄的事就交给大师兄了。”顾烟蓝的声音,幽幽地从商无庸身后飘过来,“趁着这段时间,二位也可以好好再理一理你们那点破事。有些东西,用嘴说不清楚,不过打一架也许会有用。”   说完这番话,他便再度迈开脚步,却是径直朝着塔心的方向走去。   “他要去塔心里做什么?”练朱弦不解。   凤章君略一思忖,只回答了两个字:“混沌。”   是的,塔心里只有薤露和混沌这两样东西。薤露是城里鬼魂凝结而成的精华,如今顾烟蓝已有七宝引魂幡在手,城中鬼魂尽皆听令,薤露唾手可得;那么他的目标显然就该是独一无二的混沌了。   顾烟蓝想要获取混沌的理由暂且不知,但是他的“命令”已经开始被执行——面对着自己曾经无比珍视、甚至不择手段去渴求的恋人,商无庸竟抽出了腰间法剑,径直朝着任无心刺来!   寻常刀剑是伤害不了鬼魂的,然而商无庸的法剑却与众不同——练朱弦才刚刚见识过凤阙剑吞噬鬼魂的场面,知道类似的法器会有什么样的威力。   任无心显然也并不希望与商无庸正面冲突。他一面继续尝试着唤回商无庸的神智,一边周旋着,想要甩掉商无庸去追逐顾烟蓝。   在昏暗幽邃的未央塔中,这师兄弟三人便以如此怪异的关系互相追逐着。宛如一条衔尾之蛇,可笑而且可悲。   眼看着顾烟蓝已经逼近了塔心,即将推开最后一道上锁的铜门。任无心情急之下干脆将心一横,不顾一切地朝着顾烟蓝扑了过去。   而与此同时,商无庸也再祭起一剑,朝着任无心的后背刺去!   孰先孰后,这或许是一个足以决定三人死生、甚至是整座未央城未来的关键。   在练朱弦看来,似乎是商无庸的剑更快一些。可是最后一刻,却是任无心的那一掌率先落在了顾烟蓝的后背上。   而商无庸的剑,则在关键时刻停滞在了半空。   商无庸也在反抗 ,他果然没那么容易屈服!   再看任无心的那一掌,几乎拼尽了全力,竟然直接将顾烟蓝的魂魄从他的躯壳里打了出去。   “快看商无庸——!”   练朱弦一声提醒,只见随着顾烟蓝的倒下,商无庸陡然一凛,仿佛回过神来。   牵丝之术中断了。   “……师兄!”任无心立刻厉声高喊。   商无庸顿时朝着任无心看去,只见顾烟蓝的身体倒在了已经被推开一道缝隙的铜门上,并且几乎就要跌进门里。   门内有薤露,如果被顾烟蓝吸取,会助长他的修为!   情急之下,商无庸立刻一个箭步上前,双手揪住顾烟蓝的衣领,用力向后一提。只见顾烟蓝的肉身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弧度,飞过了小厅,撞破一扇木门,被丢回到了通往楼道的走廊里。   一边是自己残破地肉身,一边却是敞开的、通往塔心的大门。顾烟蓝的魂魄不得不做出抉择——他迅速躲避开任无心的攻击,放弃前进,转身朝肉身飘去。   “别让他再回到身体里——!!”   练朱弦急得失声叫喊,然而还是迟了,顾烟蓝的魂魄已经如灵蛇归洞,钻回到了躯壳之中。   商无庸正要箭步上前,却见倒在地上的顾烟蓝猛地抬起了右手,手上的蛛丝颤动,中了牵丝之术的商无庸顿时再度痛苦地抽搐起来。   紧接着,顾烟蓝又伸出了左手——刚才跌落在地上的七宝引魂幡竟像是听见了他的召唤,径直飞回到了他的手中!   “……师兄,谢谢你给的好玩具。”顾烟蓝阴恻恻地笑着,缓缓坐了起来。   “问题就在这引魂幡上。”练朱弦焦虑道,“有什么办法能够取消任无心的掌控权,或者干脆毁掉这件法宝?”   “目前来看,很难。”凤章君摇头,“认主的符文既然是商无庸布下的,那也只有商无庸自己才能解除。”   眼面前,商无庸发出一连串痛苦的呻吟之后,再度进入了被蛊毒彻底控制的人偶状态。   任无心又想要朝着顾烟蓝冲去,然而这一次,顾烟蓝居然选择了后退。   “我刚才真是傻了,干嘛要亲自上阵呢?这种小事情,明明只要请大师兄代劳就可以了。”   顾烟蓝一口气后退到了楼梯边的窗台上,向着任无心冷冷一笑:“二师兄,后会无期了,大师兄的生死就交给你来处置吧。我要是你,就给他一个痛快,好叫他以后别再继续纠缠。”   说完这句话,他忽然向后仰去,竟然直挺挺地朝着未央塔下掉落。   任无心惊愕地往前走了几步,只见商无庸已经站了起来,再度阻挡在了他的面前。   有情无情,仿佛都要在此做个了断。   作者有话要说:  练朱弦:不是五仙教!!!肯定不是五仙教!!!!   凤章君:我老婆说不是就不是。   顾烟蓝:想知道吗?求我啊!   练朱弦:求你个死人头,切了你的肉下来做个香窥不就都知道了?   顾烟蓝:你敢,别看我一条单身狗,我也是后后台的人!!! 第72章 道侣之印   “顾烟蓝的确没必要留在塔里和任无心消耗。”   练朱弦冷静判断道:“恰恰相反,只要他离得足够远,任无心就不能将他的魂魄和躯壳分开。这样一来,牵丝之术就会一直控制着商无庸。”   “牵丝之术?”凤章君冷不丁地捕捉到了这四个字。   “……没事。”练朱弦本能地否认,可想了想却又改口,“等香窥结束了再和你仔细解释。”   凤章君“嗯”了一声,并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眼面前,只剩下了商无庸与任无心,彼此僵持着、小心翼翼。   任无心依旧在试着唤醒商无庸的意识,而商无庸则在完全抗拒的同时,开始一步一步朝着塔心的方向走去。   “顾烟蓝让商无庸去拿混沌。”凤章君看得清楚分明,“但那是未央城的至宝,如若轻轻松松就能被人取走,那未央城又怎么会平安存在了几百年?”   “所以……会发生什么事?”练朱弦不由得担忧起来。   “恐怕什么都不会发生。”凤章君摇头,“商无庸如今的修为已经大不如前,在触摸到混沌之前,他的肉身就会毁坏、彻彻底底地消失在这个世上,就连魂魄都会融入混沌之中,也就是俗话说的…永不超生。”   “永不超生?!”练朱弦并不经常听见这个词汇,因此微微一怔:“那任无心刚才为何还要阻止顾烟蓝进去送死?”   凤章君反问道:“你说呢?”   练朱弦稍稍将脑筋一转,顿时也明白过来,心里头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说话间,商无庸已经突破了任无心的重重阻碍,进入到塔心那浩如繁星的天地之中。在他头顶之上的极远处,那小小的一团混沌,正在散发着迷离而又柔和的光晕,丝毫看不出蕴含着可怕的威力。   而商无庸就像一只扑向灯火的飞蛾,义无反顾。   任无心显而易见地惊惶起来,它无数次地伸手试图把人拦下,可一次又一次地只能够抓到虚无。   它和商无庸早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了——无论人与鬼,或是仙与凡,这就是他们之间命中注定的距离。如天如地,如云如泥。   “……师兄!!!”   他又一次冲到了商无庸面前,竭尽全力,试图唤醒商无庸的神志。   而商无庸仿佛也在挣扎着,太阳穴青筋暴凸,身体颤抖,双眸腥红。可他还是无法挣脱牵丝之术的束缚,只能一点点地朝着混沌靠近。   即便是隔岸观火,练朱弦也忍不住紧张到了极点,手心里沁出一层薄汗。   “没事的。”凤章君提醒他,“别忘了我们是在香窥——”   “别吵!”练朱弦轻轻甩开他的手,继续看得全神贯注。   局势终于开始发生变化了。   就像是聆听到了任无心绝望的呼喊声,那些弥散在半空中的薤露竟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汇入了任无心的身体。   就这样,任无心伸出双手紧贴着商无庸的头部,一点点地将自己的意识渗入商无庸的脑海里。慢慢地,两个人一起陷入到了意识的僵持之中。   而这,便是香窥的结束。   眼前的画面完全静止下来,然而练朱弦却并没有立刻结束这场幻境。   他深吸一口气,转头看向凤章君:   “……我有一个很重要的事,暂时只能对你说。”   于是,他便如实坦白了商无庸疑似身中五仙教蛊毒的情况。   凤章君果然眉头微皱:“你是说,顾烟蓝背后有五仙教中人在干预?”   “这绝不可能!”练朱弦斩钉截铁地摇头,“我之所以只对你一个人说,也是不希望别人对五仙教产生不必要的偏见!”   “……”凤章君沉默片刻,认真看着练朱弦的眼睛:“你肯定?”   练朱弦以同样认真的目光回望着他:“信我!这事我一定会给你个合理的交待。”   凤章君与他对视片刻,再没有多问什么,直接沉稳点头道:“好。我站在你这边。”   练朱弦心中一暖,朝着凤章君微微一笑,旋即却又回归正题:“未央城的群鬼之乱乃是因为顾烟蓝动了引魂幡,而唯一能够收回引魂幡的人是商无庸。所以,我们必须首先唤醒商无庸,解除他的蛊毒。”   凤章君道:“你是蛊术高手,可曾想到什么对策?”   练朱弦点头:“世间万蛊皆有药可解,然而牵丝蛊毒毕竟罕见,更何况事发突然,我身边并没有准备对症的解药……事到如今,也就只能试一试那种比较冒险…但也更加立竿见影的做法了。”   凤章君立刻追问:“什么做法?有多冒险?”   练朱弦解释道:“五仙教弟子体内都有护命蛊,这种蛊既保证了我们百毒不侵,又可以吞噬任何未经允许,入侵体内的异蛊。如果我能够将商无庸所中的牵丝蛊引导至我的身体里,就有很大的把握将它们除掉。”   “不行,这太危险了!”他话音刚落,凤章君几乎立刻就摇头,“万一连你也被牵丝蛊控制了怎么办?我不能让你冒这么大的风险!”   “可我却觉得值得一试。”练朱弦语气坚定,“现在我们谈论的,不仅仅是我一个人的安危。还有外面那些东仙源弟子的生命,和整座未央城的未来。”   说完这句话,他似乎觉得自己的语气太过生硬,于是又朝着凤章君微微一笑:“放心,我从来不做没把握的事,更不希望你为我担心。”   听见了这句话,凤章君看向练朱弦的目光陡然深浓了几分,终于不再继续坚持反对。   “那就先出去罢。”他再次提醒练朱弦,“我们现在还在香窥之中。”   “嗯,知道了。”   练朱弦乖乖地应了一声,抬手一个响指结束香窥。两个人立刻回到了现实世界。   身旁的商无庸与任无心依旧还是一动不动,然而知道内情之后,练朱弦觉得自己看待他们二人的目光都开始不同了。   “怎么样?!”头顶上,守候在十八层高台边缘的李天权迫不及待地发出了询问。   从头解释太过麻烦,练朱弦只回他了一句“现在要给商无庸解毒,让所有人原地待命,准备出塔去找七宝引魂幡”,然后就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在了商无庸的身上。   虽然他刚才口口声声对凤章君允诺“不会有问题”,但实际上这种解毒术他也只是在早年碰巧用过一两次,最近几十年来从未再有机会实践。俗话说“用进废退”,他默默地希望,千万别应验在这件事上。   他这边暗自紧张,其实凤章君那边也没有多么平静。   云苍首座默默地盯着练朱弦看了好一阵子,最后还是悄悄地做出了一个或许有点出格的决定。   “……阿蜒。”   他冷不丁地叫出了这个许久没在练朱弦清醒时当面唤过的名字。   正如他所预料的那样,刚才还一门心思准备解毒的练朱弦,立刻就被这一声“阿蜒”吸引了注意力,略显诧异地看了过来。   凤章君没有错过这个最佳的机会。他凑上前去,一手托住了练朱弦的下巴,另一手揽住了他的胳膊,诱导练朱弦在无意间露出了修长优雅的颈项。   然后,甚至连一声招呼都没打,向来行事缜密、不苟言笑的云苍首座,竟然俯身低头,轻轻一口咬在了他早就看中的位置上。   那里应该是颈部动脉流经的位置,温度比别处要来得略高一些,稍稍用力还能够感觉到突突的心跳传递过来。   练朱弦显然是吓得懵住了,完全没有丝毫想要抵抗的意思。这种呆若木鸡的反应看在凤章君的眼里,俨然又成了另一种形式的可爱。他继而开始紧贴在练朱弦的脖颈上,用力吮吻、甚至用牙齿轻轻啃噬。   头顶的高处,隐约传来了李天权尴尬的咳嗽声。   保持着被咬住脖子的尴尬姿势,练朱弦仰头冲着李天权翻了一个白眼,后者倒是很识趣地一下就把头缩了回去。   然而凤章君完全不管这些。在他看来,此刻最重要的事就在他眼前。   练朱弦终于从极度的惊愕当中回过神来,开始轻轻地拍打凤章君的后背作为抗议。当敲打的力道逐渐由轻变重的时候,凤章君总算是松手放过了他。   “你做什么?!”此时的练朱弦已经被咬得面色通红,有些懊恼,却又低垂着视线,不敢与凤章君对视。   凤章君看了看刚才被自己狠狠加工过的地方——皮肤已经略微红肿,甚至隐约可以看见皮下的出血点。而那正是二人之间,临时建立起来的亲密关系的证明。   “道侣印,暂时的。”他终于向练朱弦作出解释,“你若是在解毒的过程中遇到危险,作为你的道侣,我能够帮助你的更多。”   听上去不是一般的可疑,然而练朱弦一时之间也不知究竟应当如何回应,干脆点点头,装作相信了凤章君的说辞。   事不宜迟,他首先喂商无庸吞下了一枚解毒丸,以化解他血液中的毒素。然后盘腿在商无庸面前坐下,凝神静气。   待到被凤章君挑起的心绪略微平静之后,他立刻从怀里摸出了一柄短匕,在商无庸的双手掌心里各划出一道血口,紧接着同样划开了自己的掌心,将四道伤口两两对上。   五仙教徒的血液对于毒物而言是一种美味。尤其当修为高到练朱弦这种级别时,血液更成了无比甘美的醴酪。即便是稀有牵丝蛊,也无法抗拒它的诱惑。   练朱弦闭目凝神,口中默念法诀,没过多久,丹田里便逐渐开始有热流涌动。   那是他的护命蛊,已经蠢蠢欲动了。   很快,紧贴着商无庸掌心的伤口也开始发烫发痒,同时产生了一股尚且能够忍受的酸胀感——毫无疑问地,那是商无庸体内的牵丝蛊正在通过伤口朝着练朱弦的体内转移。   慢慢地,这种酸胀感开始沿着手臂进入躯体,一部分试图朝着肩膀脖颈往头脑进发,被练朱弦以内力逼退;而余下更多的,则被刻意引导着,涌向了下腹的丹田。   可即便如此,不适感依旧在迅速扩大。   练朱弦很快开始了抽搐,而每一块发生抽搐的肌肉都在痉挛过后迅速冷却下来,继而麻木、失去知觉,仿佛变成了一块死物。   紧接着,练朱弦感觉到这些麻木了的肌肉,仿佛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所牵引着,竟缓慢地移动起来。   而当这种痉挛与寒意逐渐朝着头部逼近时,练朱弦的脑海里开始浮现出了一个并不属于他自己的可怕念头——   到上面去!杀死身边的所有人,然后拿到那块混沌,把它交给顾烟蓝!   他知道这是顾烟蓝正在通过牵丝之术向他下达命令,可是理智与行动此刻仿佛被一分为二,谁都控制不了谁。   而就在他准备运功抵御这种念头的时候,有人轻轻地坐到了他的身旁。   “别慌。”凤章君在他耳边低声道,“有我在。”   作者有话要说:  李天权:偶像在我面前亲了另一个男人!震惊!!我该怎么办?!   燕英:你是男友粉吗?!   李天权:我不是!!!!但我吃鲸啊!!!!偶像的男友竟然是男人!!!   凤章君:你自己不也是。   燕英:你们聊我先走了   练朱弦:下次盖章能不能提前说一声,至少也让我选个地方,弄在脖子上很尴尬啊!   凤章君:你想弄在哪里?我现在改。   练朱弦:饶了我吧…… 第73章 火宅之雨   一声“有我在”低沉悦耳,沿着练朱弦的耳膜向大脑内延伸,宛如闷热的雨天骤然吹来一丝清凉。   清凉所及之处,痛苦的感觉开始飞快地退散。   练朱弦不由自主地追逐着这种舒适,甚至忘乎所以地扭动起了身体。   像是怕他耽误了正经事,凤章君立刻伸手扶住了他的腰,继而将他整个人都稳稳地搂住。   紧接着,一缕温热的气息开始接近练朱弦的脖颈,落在那尚且微微发着热度的临时道侣印上。   凤章君正在喃喃地低吟着什么咒语,紧接着以食、中二指,紧贴在道侣印上。   很快,更多沁人心脾的清凉灌入练朱弦的身体,开始帮助他抵御牵丝之术的无形控制。   疼痛和被驱策的感觉已经逐渐停止了,练朱弦终于可以专注于指挥体内的护命蛊,剿灭被他美味的血香吸引来的牵丝蛊毒。   所幸,这场无声的战斗并没有持续太久。   大约一盏茶的功夫过后,商无庸的脸色便逐渐脱离了灰败,浑身上下的肌肉也明显有所放松。而坐在商无庸身后的任无心则微微地抽动了几下眉毛,慢慢苏醒过来。   他看上去也损耗了不少元气,目光迷离地打量着面前的人:“你是……凤章君?!”   凤章君并不理会他的惊讶,径直要求道:“快点唤醒商无庸。”   任无心这才重新将目光转向了面前的商无庸,顺便也看见了正与商无庸掌心相抵的练朱弦。   “这是……?”   “我们正在想办法救他。”凤章君再度催促,“快喊他!”   虽然看不懂眼面前正在进行着何种仪式,但是出于对云苍首座的充分信任,任无心还是服从了指令。   “师兄,师兄……”他以道侣的身份,在商无庸的耳边低声呼唤。   没过多久,只见商无庸的嘴唇翕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沙哑的呻``吟,紧接着徐徐仰头,睁开了眼睛。   也就在商无庸苏醒的同时,练朱弦同样放松下来,朝着后方仰倒。   凤章君早有准备,立刻将他抢进怀里,并同时摸出了那个装有云苍峰疗伤圣药的小金盒,为练朱弦的掌心涂抹止血。   “……师兄、师兄!”一旁,任无心还在继续呼唤着商无庸,直到商无庸无神的目光在他脸上重新聚焦。   “无心?我怎么会在这儿?”商无庸依旧有些茫然,但已经没时间让他慢慢寻回刚才的记忆。   “七宝引魂幡在哪里?快说!”凤章君厉声追问。   商无庸愕然地看了看出现在眼前的云苍首座,张嘴想要回答“引魂幡在未央塔塔顶”,然而话未出口,他的脑海里猛然间闪出了几个画面,顿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严重问题。   他立刻闭上眼睛,默念咒语开始感应引魂幡的位置,表情也随之变得惊愕与紧张起来。   “它不在塔顶…也不在塔内…等等……我知道在哪儿了!”   说着,商无庸立刻起身,急匆匆地要离开塔心,“跟我来!”   任无心已经默默地跟了上去,却什么话也没说。商无庸回过头来与他对视一眼,眼神之中尽是无法言说的复杂情感。   危难当前,无论什么个人恩怨,都必须暂时先搁置在一边。   这时,练朱弦也从短暂的虚脱之中苏醒过来。虽然暂时还浑身无力,但他坚决拒绝了凤章君试图将他打横抱起的举动,只同意被搀扶着返回到十八层的小厅之中,在圈椅上坐下。   凤章君将疗伤药放在一边,简单嘱咐他:“你为商无庸疗毒,消耗太多,血香又容易吸引群鬼。不如暂且在此休息,我去去就回。”   说完,他又扭头看向李天权:“替我好好照顾朱弦,别让他遇到危险,我信得过你。”   “……”李天权眉角抽动了几下,终是没有说话。   于是商无庸便领着任无心与凤章君,以及塔中的几位东仙源弟子一起,径直离开了未央塔。   凤章君与练朱弦在香窥中度过的时间看似漫长,实则不过只是现实当中的短短一瞬。而此时此刻的未央塔外,战势依旧胶着。   不止是东仙源的弟子,就连这几日陆续前来东仙源参加法会的其他门派弟子也加入了进来。奈何他们所需要面对的,是未央城里数百年来从四面八方网罗而来的鬼魂,数以万计。即便以一敌百都未必够用。   好在有凤章君同行保驾,这一支从未央塔中冲出来的队伍几乎是一路畅行无阻。偶有几只不知深浅的鬼魂主动挑衅,也很快就沦为了凤阙剑的饵食。   而被留在未央塔里的练朱弦,也并没有安分地留在椅子上休息,而是忧心忡忡地走到了破损的窗台边,向外眺望。   他很快就发现,凤章君一行向进的方向恰恰指向了花海坟地。而从刚才开始,那里就一直是人鬼混战最为激烈的核心所在。   接下来的路,恐怕就不那么好走了。   凤章君也很快就意识到了这一点。他握紧手中的凤阙剑,默默做好了准备。而始终疾走在最前面的商无庸,也稍稍放慢了脚步。   “就在那里!”他伸手指着鬼影幢幢的茫茫花海,皱眉道:“引魂幡就在那个方向,但鬼魂实在太多了,我们过不去的……”   “这倒也未必!”一个爽朗的声音突然从天而降——竟是燕英,还跟着一帮东仙源的弟子。   尚对真相一无所知的燕英一脸关心地看着视若亲人的两位长辈:“师父,师叔……你们到底怎么了?没事吧?!”   “……”商无庸看着自家脑内空空的徒弟,未语先叹。   倒是任无心主动反问燕英:“你这边如何?”   “还行,没人受重伤,但是也没什么特别好的办法。”燕英言简意赅,“早知道会这样,当初抓那么多鬼回来干什么,现在捉都捉不干净,累死了!”   商无庸朝着斜前方伸出手:“引魂幡在那个方向,如果能够突围过去,找到它,就可以停止这一切!”   燕英咋舌道:“师父,难道七宝引魂幡在小师叔手上?怎么回事?!”   已经没有时间再为他详细解释了,凤章君手持凤阙,扬起一道剑气:“走!”   两拨人顿时汇流成为一股,朝着前方汹涌的鬼潮冲去。   一时间,只听得剑刃呼啸、真气翻涌,仙门正道的清圣之气与游曳四散的魂魄缠斗做了一处。   从远处高塔之上、练朱弦的眼睛里望过来,只见白莽莽的执念花海之上,弥漫着一片深浓的黑雾。黑雾之中又有亮白与金红色的剑气与身影,一点一点,不疾不徐地朝着花海的深处推进。   也不知究竟前进了多远,凤章君又挥剑砍开了几个鬼魂。黑雾散尽,前方出现了一个玄衣独臂的孱弱男子,兀立在群鬼中央。   正是顾烟蓝,然而他手边却并没有引魂幡的踪影。   或许是明白逃跑无用,顾烟蓝反倒笑吟吟地看着找上门来的众人:“大师兄,二师兄,居然又见面了。怎么样,你们的矛盾解决了吗?”   任无心沉痛道:“烟蓝,你这又是何苦?搅乱了整座未央城,害了那么多的鬼魂,又有什么意义?!”   “我的苦,你们永远不会理解。”顾烟蓝冷笑道,“再说了,我怎么是害人呢?我只不过是将它们的本性释放出来罢了。这些鬼魂天性就是凶残暴戾的,都怪大师兄,偏偏要人家假装出温良友善的人性来,好当做他讨好二师兄你的棋子儿。”   说到这里,他又嘻嘻一笑,“可惜大师兄喜欢的这些,二师兄根本就不稀罕!哈哈哈哈……”   “住口!!”商无庸厉声喝止他的胡言乱语,“当年离开碧云居也许是我的错了,可与无心和其他人都没有关系。你要报复就冲着我一个人来!来啊!”   说着,他展开了双臂,仿佛要献出自己的性命给顾烟蓝,予取予求。   然而顾烟蓝却只露出了嫌弃的表情。他斜睨着面前的所有人,仿佛看着一堆渣滓。   “大师兄,你总是这么自以为是。你以为我找上门来只是为了寻你们两个的秽气?我是受人之恩,忠人之事。有人特意要请大家看看——这所谓的鬼仙之城的真相是多么的无聊和浅薄。仙门中人,为了一己私欲,究竟能够做出多么荒唐的事来!”   “什么恩?什么人?!”凤章君突然追问。   顾烟蓝将似笑非笑的目光转向他的身上,然后竖起了一根手指在嘴唇边上:“嘘。这可是秘密……不过,他说了,你们很快还会再见面的。”   就在这时,商无庸突然将目光锁定在了顾烟蓝的身后,大声肯定道:“引魂幡在那颗大树里!”   说时迟那时快,凤章君已经扬手比出了一个复杂的剑诀。   只见凤阙剑一声长啸,朝着高空飞去,再落下时,竟化作了一只赤炎火凤,朝着任无心坟前的那颗巨大古树俯冲而下!   凤鸣之声,震耳欲聋,几乎只在一瞬间,那株曾经为练朱弦提供过藏身之处的大树便成为了一株火树!   火舌还在舔舐着花海,并迅速向着四周围蔓延开去,却又如有灵性一般,恰恰避开了凤章君等人站立之处。   转眼间,那株大树已经只剩下一具焦黑的躯干,并且在一声摧枯拉朽般的裂响之中向着两边倒去。露出了藏匿于其中的七宝引魂幡,在烈火的淬炼之下,愈发地银光粼粼、夺目耀眼了。   商无庸又是一声叹息,伸出手来。只见那引魂幡便腾空而起,飞过一小段距离,回到了商无庸的手上。   而就在商无庸重新握住引魂幡的同时,整座未央城突然安静了。   所有躁动的鬼魂又全都归于沉寂,身影慢慢变得虚无飘渺起来,继而化作无数鬼火,向着周围飘散。   它们之中的一部分重新隐匿进了荒废城池的角角落落;而又有一些,在昏暗的废城之中渐行渐远,并最后化归为不可见的虚无,转世投胎去了。   街道之上,那些曾经引发癫狂的青绿灯火也全都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金红色的火舌——大火已经吞噬了整片花海坟场。远远望去,就像是未央城这个枯死已久的尸体身上,突然多出了一颗会搏动、会发亮的,炙热的心脏。   与此同时,在未央塔中却发生了截然相反的情况。   “这些薤露是怎么回事?!”   李天权惊愕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塔心之中,曾经围绕着混沌的那片“星海”突然开始了坠落,如同一场光辉灿烂的急雨。可再去看雨点落下之处,却什么也没留下。   “或许也只有薤露之雨,才可以浇得灭火宅里的大火罢……”   练朱弦突然语焉不详地感叹起来,然后转身看向李天权:“我已经休息够了,差不多也可以出去看看了。”   作者有话要说:  凤章君:无敌是多么寂寞……   练朱弦:没我祛除蛊毒你不也一样抓瞎   凤章君:军功章上有我的一份,也有你的一份……   李天权:救救孩子吧,我都要被闪瞎了   燕英:你偶像说信得过你耶,你难道不该高兴吗?!   李天权:说信得过我,然后塞我一嘴狗粮,换你你高兴?   燕英:那咱们交换,我把我那俩闹离婚的爹给你,要不?   ——   顾烟蓝:我老板你们知道是谁吗?!!很清楚了吧!!! 第74章 万鬼之宗   曾经的花海,变成了火海。   鬼魂们全都归于沉寂,更多的东仙源以及其他各门各派弟子也开始从四面八方聚拢而来。无数双眼睛,带着无数种情绪,默默地注视在了一起。   “烟蓝,一切都结束了。”任无心重新看向自己曾经的师弟:“放弃抵抗罢。你是逃不了的。跟我们回去认罪,坦白来龙去脉和背后的隐情,我会尽量为你求情。”   “谢了,师兄。不过不必了。”顾烟蓝后退两步,似是想要寻找出路。然而更多的人已经从四周围拢过来,令他插翅难逃。   “你就算变成鬼,也逃不出这个未央城。”商无庸沉声道,“乖乖束手就擒!”   “看起来果真如此呢。”顾烟蓝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看着众人,嘴角突然露出了一抹狠戾的笑容:“不过,我猜你们应该不会需要一个傻子罢!”   话音刚落,只见他忽然抬起手来,一掌拍向自己的天灵——   “他想毁掉自己的七魄!”围观的众人已经纷纷明白过来。   记忆收藏在人的魂魄之中,只要顾烟蓝自毁七魄,就无人能够得知他曾经见过什么人,去过何处。然而收藏在七魄里的不止是记忆,还有修为、品格、人性和情感……也全都会随之消逝。余下的,只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甚至连尸鬼都不如!   顾烟蓝的决绝来得太过突然,以至于没有人来得及阻拦。   唯独只有凤章君动了动手指,凤阙剑气已呼啸而发。   然而甚至比凤章君更快,居然有一道寒光从极远之处飞射而来,瞬间刺穿顾烟蓝的手掌,并且将他整个人带倒在了地上!   几乎就在顾烟蓝倒地的同时,练朱弦也领着李天权从后面挤了上来。可他还没看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就被凤章君一把拉到了身后。   所有人的目光全都转向了寒光射来的方向——经过了颠倒混乱的一夜,东面的天空已经隐约露出了鱼肚白。也正因此,半空之中的那团黑影才会显得格外引人瞩目。   “那是什么?”   练朱弦定睛细看,来者并非是人。更加确切地说,是个比人庞大许多的“物件”。从形状上来看,似乎更像是……   “是鸦舆。”护在他前面的凤章君已经道出了答案。   转眼间,那庞然的物件已经逼近,并且彻底显露出了它的真容。   “那不是肩舆吗?!”   练朱弦对这东西倒是一点也不陌生。南诏多山地河谷,有很多马匹不宜进入的陡峭、崎岖地带,便需要仰仗人力——很多时候就是四人或者二人抬的肩舆。   只不过南诏的肩舆往往因陋就简,主要以竹竿等当地随处可见的材料简单捆扎而成,甚至是随砍随用。然而眼面前的这顶黑舆,却俨然高贵沉重,还充满了妖异肃杀的诡异美感。   练朱弦首先注意到的,是那四位负责抬舆轿的人——差不多的瘦高身材,一样黑色的戎袍,而且全都戴着黑铁打造的面具。他们稳稳地抬着黑舆踏空而来,想必轻功甚是不俗。   “无私铁面……难道是法宗?”他很快记起了在西仙源里听到过的细节,轻声发问。   “嗯。”凤章君亦以轻声作答,“是法宗。”   在场的众人,包括负伤倒地的顾烟蓝在内,全都一动不动地,等待着那顶肩舆落地。   待到距离更近了,只见那纯黑的舆架和顶栏之上,竟停满了展翅欲飞的乌鸦,而且每一只都姿态各异,黑色羽翼隐隐泛着七彩油光。   然而更仔细地去看,乌鸦竟都是木头雕刻出来的,不仅羽丝纤毫毕现,更以宝珠为眼,因此看上去栩栩如生。   再看那舆轿四周,用一重一重细密昂贵的黑纱作为垂幕,其上隐现着金色符文。垂幕底端以黑铁铸成的鸦羽作为作为坠脚——而刚才刺穿了顾烟蓝手掌的,正是其中一枚黑铁鸦羽。   舆轿四面之中,唯独只有最前边的幕帘因为少了两枚鸦羽而显得有些轻飘。练朱弦便不自觉地盯着那里凝视。   少顷,只见幕帘被风吹开一个角,露出了舆中人的一只手。   那是一只惨白的手,五指却修长而优美,指甲本身则如南海玻璃般剔透润泽。   然而这又是一双极其恐怖的手,因为手上还拈着另外一枚黑铁鸦羽。   以此人刚才阻止顾烟蓝自残的速度,一旦出手,在场至少有八``九成、甚至更多的人,根本无法抵挡住他的这根羽毛。   毫无疑问地,舆轿中人必定是法宗要人,甚至还应当是执牛耳的大人物。   还没等练朱弦从他那贫瘠有限的认知当中找出一个贴切的中原人物,就有人以实际行动解答了他的困惑。   而这个人便是顾烟蓝。   匍匐在地的顾烟蓝脸色突变,彻彻底底地失去了刚才的决绝和从容。   因为失去了一条手臂,而另一手又受了伤,他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摇晃着支起身体,膝行来到鸦舆前面。   所有人都以为他会说些什么,可他却只是嗫嚅着,默默地抬头仰望。   如此恭敬、如此胆怯。   练朱弦冷不丁地回想起方才在香窥里了解到的情况——顾烟蓝是法宗宗主妙玄子捡到之后,差人送到碧云居里寄养的。也就是说,顾烟蓝极有可能一直与法宗保持着良好的关系,甚至有可能根本就是法宗派到碧云居里来的卧底。   但是话又说回来了,从顾烟蓝的言行举止中不难看出,他对于碧云居存有极其深厚的情感。这样的人,若说是卧底,未免又太过牵强。   ……难不成,这又是另外一个曾善?   练朱弦忍不住浮想联翩。然而鸦舆中之人,却始终没有对跪在轿前的顾烟蓝做出任何反应。   现场气氛陡然凝滞起来。   看得出,绝大部分围观者的表情都称不上轻松,甚至还有个别人堂而皇之的皱起了眉头。   然而所有这些不悦的情绪,又被另一种名为“敬畏”的情绪给死死地压抑住了,动弹不得。   最终打破了寂静的人,居然是凤章君。   “宗主大人。”凤章君朗声道,“久见了。”   鸦舆之中终于传出了一点儿动静——那是一个毫无丝毫口音、低沉悦耳的男人声音。   “凤章君,没想到你也在这里。”   伴随着回应声响起,两位铁面侍者左右半跪着将帘幕分开。只见从肩舆之中缓缓步出了一位黑发黑袍,高大冷峻的男子。   这就是法宗宗主妙玄子?!练朱弦默默倒吸了一口凉气。   对于这位法宗最高之人,练朱弦早有耳闻。他原以为那应当是一个阴毒狠戾的角色,或许应该有一个鹰钩鼻,细长的蛇目,甚至还可能会有崚嶒不齐的牙齿和新旧疤痕。   然而眼前的这名男子,若论容貌,端的是英俊端庄、仪表堂堂;眉眼口鼻,并无一丝可以挑剔之处。   再看那眉宇间的气度,文雅深沉却又威光内敛,与其说是朝野中人人忌惮的“无私铁面”之首,倒不如说更像是一位儒门将帅,甚或王公贵胄。   可正是如此端庄俊雅之人,却裹着一袭华贵肃杀的法宗黑袍;眉心一线猩红色的天目,更增添了三分鬼魅之色。   莫名觉得这位法宗宗主有些眼熟,练朱弦又忍不住多看了几眼,猛然间意识到这种既视感的源头,居然又是凤章君。   是的,尤其是那双眼睛,或者说是看东西的方式……如果说凤章君与春梧君这对表兄弟之间存有五分相似的话,那么凤章君与妙玄子之间,至少也能像到个三四分。   当然,比起英俊潇洒成熟伟岸的凤章君来,妙玄子似乎还欠缺了那么一点儿……正人君子的感觉。   练朱弦刚刚擅自在心里夸奖了一通凤章君,就看见妙玄子步出舆轿。四周围忽然传来一片衣甲碰撞声响——原来是混迹在各家弟子之中的法宗中人,齐刷刷地低头抱拳行礼。   只见妙玄子径直朝着凤章君走来,在距离大约三步之处站定。这是一个既不亲近,也不疏远的距离。   作为后辈,凤章君也象征性地拱手施礼道:“有劳宗主亲临,不过一如宗主所见,城内之事已然平息。”   妙玄子看了看他,然后又将目光移向被凤章君藏在身后的练朱弦,表情却始终是冷淡的,波澜不兴。   他问凤章君:“此事与云苍有关?”   凤章君摇头:“无关。”   妙玄子竟直截了当道:“那你且退下,我找相关之人说话。”   这算是什么态度?!凤章君还没什么反应,然而练朱弦已经忍不住义愤填膺。   他们这一路行来,有谁见了凤章君不曾以礼相待?凭什么这个法宗宗主,就能连正眼也不瞧凤章君一眼,只甩一甩衣袖就让堂堂云苍的首座退下?   然而奇怪的是,凤章君竟也毫不反驳,只默默地侧身,为妙玄子让出了一条小路。   妙玄子便径直与凤章君擦肩而过,同时还特意瞥了练朱弦一眼。   练朱弦仗着自己是南诏来的,丝毫不怕他,甚至还以眼还眼地瞥了回去。   妙玄子并不理会他的眼神,径直走到了看上去尚且虚弱的商无庸面前,垂眸看着他手中的银色法器:“是你没看好七宝引魂幡?”   商无庸还没有回话,一旁的任无心已经抢过了话题:“宗主,无论是碧云居还是从东仙源的角度来看,这都属于本门内务,不劳法宗费心。”   说着,他便代替商无庸下令,要东仙源弟子们将顾烟蓝拿下。   “且慢。”妙玄子终于扭头,第一次看向匍匐在地的顾烟蓝。   “……宗主!”顾烟蓝依旧没说什么,但是他的眼神之中分明充满了对于妙玄子的狂热崇拜。如同一粒微尘,仰望着太阳。   可惜,妙玄子回应他的,却是彻彻底底的冷漠。   “顾烟蓝,你的愚蠢和自负,远远超过了我的想象。”   黑袍的法宗宗主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地上的微尘:“不过,我毕竟曾经答应过要完成你的一个心愿,现在,说罢。”   四周小范围地传来了一阵窃窃私语,仿佛都在诧异着这样的展开。可谁都没有出声反对——就好像没有人会拒绝一个即将问斩之人最后的心愿。   “我……”   顾烟蓝那浑黑污浊的眼睛陡然明亮起来了。   他似哭似笑地看着眼前这位高高在上的,赐予他最后希望的男人,嘴唇抽搐了几下,然后一字一顿地说出了自己此刻最深切的心愿。   “我想要……加入法宗!!”   作者有话要说:  凤章君:目前为止几个像我的了?   春梧君:我比你年长,所以是你像我   李天权:我是你远方亲戚,像你不奇怪   妙玄子:我既是你____又是你____,像你更不奇怪了!   凤章君:对不起,是我长得奇怪了。   练朱弦:没关系,无论多少人长得像你,全世界唯独你最帅!!   顾烟蓝:教练,我想入法宗……   ——   法宗妙玄子登场了~来赌一把他是好人还是坏人~   —— 第75章 两情相悦   “我要加入法宗——!!”   顾烟蓝此言既出,众人皆惊。   “此事断然不可!”任无心第一个出声反对:“顾烟蓝是导致了未央城异变的祸首,他必须接受东仙源的审讯!”   妙玄子不紧不慢地看向任无心:“但凡过错之人,无论身在何处,都应当为所做之事付出代价。即便他入了法宗也不会例外。”   商无庸也反对道:“可是顾烟蓝一旦入了法宗,如何处置不就成了法宗内务?无论法宗是保还是惩,恐怕都会惹人非议。如此吃力却又不讨好之事,宗主又何必插手?”   妙玄子却反问商无庸:“这世上,可曾有过无人非议之事?如果换做东仙源,又会如何判罚?”   商无庸道:“自然应当留待明日,待修真大会之时一并探讨发落。”   妙玄子却不理会他的逻辑,依旧将目光转回到匍匐在地的顾烟蓝身上。   “各门所谓之极刑,无非是毁其肉身、灭其七魄,再将三魂投入轮回。莫非这也是你们想要对顾烟蓝所做之事?”   “……”任无心与商无庸同时陷入了沉默。   虽然未央城之事闹得沸沸扬扬,但在内心深处,他们显然对于这个小师弟尚且留有一丝情分,并不真正希望闹到需要亲手送他进归真炉、魂魄离散的地步。   然而如若不罚,又如何对得起城中受到牵连的鬼魂、无辜惨死的东仙源弟子?   两相矛盾之下,任无心忽然反问妙玄子:“不知宗主打算怎么做?”   妙玄子只说了四个字:“天魔劫火。”   顿时,四周围又发出了一片惊愕的议论声。   “天魔劫火?”来自南诏山区的练朱弦,又一次感受到了自己的闭塞,“……那是什么?”   “是法宗对于罪人的一种极刑,但同样也是一种重生。”凤章君简单道,“或许不比你们五仙教的入教仪式来得安全。”   “且慢!”任无心立刻提出异议,“如果烟蓝通不过天魔劫火的试炼,那他所知道的一切都将随之消亡。我绝对不能认可!”   “无心说得对。”商无庸也附议,甚至还冒险说了一句:“除非,宗主是有意想要隐瞒些什么。”   “哼!”妙玄子一甩衣袖,显然不屑于辩驳商无庸的指控。   他又看向地上的顾烟蓝:“天魔劫火,你可愿意?”   顾烟蓝很明显地愣了一愣,但眼神之中旋即绽开了一朵绚烂的疯狂之花。   “愿意……我愿意!!”他大声回应道,沙哑的声音在破晓的晨风之中回荡。   商无庸与任无心同时流露出了复杂的表情。其他人也莫衷一是。   与此同时,凤章君默默上前一步,重新发话:“今日未央城之祸,非关东仙源一家,甚至极有可能与西仙源的事变也有些干系。兹事体大,宗主不妨先带顾烟蓝回东仙源,待众人厘清了来龙去脉之后,再决定是否行天魔劫火之道亦不迟。”   此话一出,不少旁观者点头赞同。妙玄子倒也不再坚持,只使了一个眼色,便有两名法宗中人上前,将顾烟蓝拿下。那顾烟蓝倒也毫不抵抗,反而嘴角含笑,仿佛得到了什么天大的赏赐。   收伏了顾烟蓝,法宗众人先行回返东仙源。眼看着天色愈发地明亮了,废墟之中隐隐约约地传来了几声鸡鸣。未央城的又一个夜晚已经过去,而红日尚且没有破云而出。   留下少数人在城中清查战场,搜寻伤员。余下的所有人、包括凤章君与练朱弦在内,尽皆启程返回东仙源,准备参与修真大会。   由于任无心乃是鬼魂,它便凭依在了一把纸伞之中,却是点了名要燕英、而不是商无庸带在身旁。   ——   狼藉的未央城已逐渐远去,仅仅只有几山之隔的东仙源,正在迎来依旧秀丽安详的清晨。藤花与柳荫在晓风中柔柔摆荡着,波平如镜的水面上,石龛中的夜烛刚刚熄灭,拖曳着一缕缕黑色的飞烟。   众人抵达东仙源大岛之时,已有不少医寮弟子在码头恭候。他们立刻接管了所有的伤员,余下未受伤的弟子们也一并前往医寮,相帮照料。   闹哄哄好一通纷乱的同时,又有弟子前来通传,说东仙源内部须得先闭门商讨未央城之事,还请凤章君与练朱弦暂时返回小岛客舍内歇息,稍后会有人登门通传,邀请他们出席修真大会。   练朱弦心里头倒也清明——这闭门会商,议得恐怕便是商无庸与任无心之事了。未央城之乱,商无庸虽是被顾烟蓝利用,可他毕竟犯下了麻痹大意、引狼入室的大错。更何况他屡次拜托顾烟蓝从所谓“鬼市”私下购买物品,也触犯了东仙源的门规。   归根究底,还是商无庸私心犯禁,给予了顾烟蓝以可乘之机。   更不用说,当年商无庸设计利用兽心石消去任无心的修为,间接害得任无心走火入魔身亡,虽然事发于碧云居,但此时二人尽皆拜入东仙源,以掌门余蝶影的脾性,恐怕也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坐视不管。   虽然很好奇此刻的碧草琨瑶楼内会发生些什么,但是练朱弦却并不想要跟过去看——毕竟,眼下还有一件更令他脸红心跳、暗暗期待的事情。   昨夜的酒已经醒了,那昨夜的情,又会不会继续?   离开大岛之后,练朱弦与凤章君沿原路返回紫藤小院。在经过最后一顶小桥时,凤章君照旧挥挥衣袖布下了结界。不过这次,练朱弦却没有找到青蛙充当门卫——当然,私心深处的某个地方,他也并不希望再被青蛙打扰第二次。   两个人默默无语地回到了院子里。紫藤依旧盛开如瀑,又在地上厚厚地堆积了一层。而昨晚使用过的酒坛和酒盏,也还横七竖八地摆放在石桌上。   一旁的藤榻边沿,有半条薄被趿拉下来,落在了地上。好像在提醒着他们,昨夜凤章君醉酒之后发生的那些事。   每往床边多走一步,练朱弦的心脏就多跳几拍,呼吸也随之急促起来。   他知道自己的手足无措全都是因为太过在意身旁的凤章君,可知道又能如何,相思病自古无药可医。   倒是凤章君很快就将薄被拽开,在藤榻上清理出了一小块空间,让练朱弦跟着自己坐到榻沿上。   “手,来。”他吩咐练朱弦脱下手套,露出手掌上的伤口。   “已经好多了。”练朱弦乖乖地摊手,两边的伤口早已不再流血。或许是因为云苍灵药的缘故,甚至连寻常的红肿都没有。   但凤章君丝毫没有掉以轻心,还是又用酒液为练朱弦细细擦试了一遍手掌,然后重新上药,并且小心翼翼地包扎起来。   “至少今天,伤口不能碰水。”他一边包扎,一边叮嘱,“如果有什么要紧事,就叫我帮忙。听见没有?”   “嗯。”练朱弦享受着凤章君温柔体贴的服务,心里又暖又酥。   他看着凤章君在自己掌心里轻拂慢拭,脑海里冷不丁地浮现出了刚才在香窥里,凤章君将手滑进自己的手套之中,极尽暗示与暧昧,却又迫于情势不得不戛然而止的那些事来。   刚才不合适,那么现在呢?   估摸着凤章君恐怕不会再主动第二次。练朱弦心念一动,手指便也跟着动了两下,恰好全都搔刮在了凤章君的掌心里。   山不就我,我就山,大不了这次换他主动挑逗。   虽然还隔着一层手套的距离,但凤章君立刻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抬起头来,两个人以极近的距离互相对视。   此时此刻,既不是醉酒的月夜,也不是迷离的幻境,头顶虽然有紫藤遮天蔽日,可是日光依旧明亮,清晰到足以看清楚彼此脸上的每一个细微表情。   七分真挚,两分紧张,还有一点点的……尴尬。   突然间,练朱弦“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凤章君却以为气氛正好,不解中还带着一丝不满。   练朱弦好不容易止了笑,用仍然饱含笑意的绿色眼眸看着凤章君:“我笑我们两个加起来都快三百岁了,怎么还像个十多岁的孩子。”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笑容慢慢散去,这才又小声问道:“……昨天晚上,你喝醉了酒之后说的话,还算数吗?”   “……”凤章君本想直接回答,却又临时起了逗弄之心,故意反问:“那你说的,算吗?”   “当然算。”练朱弦这下倒很直白,“我又没喝醉。”   凤章君凝视着他长睫之下荧绿眼眸,竟温柔地勾了勾嘴角:“那我说的也算。”   言罢,他忽然向着练朱弦倾身而来。   本能令练朱弦微微地往后一退,但他很快就稳住了身体。   近距离的目光接触果然还是还太过勉强,练朱弦只能低垂着眼帘,将注意力集中在了凤章君的嘴唇上。   近了、更近了一些……   突然间,练朱弦意识到那并不是凤章君在接近,而是自己一点一点主动地贴了上去。   不过,怎么样都无所谓了。   嘴唇彼此接触的瞬间,强烈的爱意绵绵不绝地从练朱弦的胸腔之中被释放了出来。他忘乎所以地闭上了眼睛,同时迎上前去,将自己彻彻底底地投入了凤章君宽厚可靠的怀抱。   没有了昨夜那般熏人的酒气,他又开始嗅见凤章君身上淡淡的百和香——这种本该弥漫在庙堂之上的肃穆气息,此刻却被体温熨帖着,转化成了另一种撩人心弦的魅香。   每多呼吸一次,就更深深地沉沦一点,但无论如何都沉溺不到尽头。   就在亲吻加深到濒临窒息的边缘时,练朱弦突然轻轻地颤抖一下,茫然睁开了眼睛。   他的脖颈上突然传来一阵凉意,就像是突然有冰块擦过。他下意识地伸手摸了一摸,却什么也没摸到。   “是临时的道侣印失效了。”   凤章君一手依旧搂着练朱弦的肩膀,一手却在他的脖颈上轻抚,同时贴着他的耳垂低语:“……需要我现在补上去么?”   练朱弦被他撩得心头又是一阵酥痒,倒是更想要亲自在凤章君的脖子上补一个。   但他毕竟还是忍住了——更何况,作为一个南诏人,他也不知道道侣印应该怎么结。   “还是……先别了吧。”在彻底沦陷的边缘,他勉强回过神来,“马上就要开修真大会了,叫别人发现了,徒生枝节。”   “也对。”凤章君点头,“是我心急了。”   心急……堂堂凤章君,竟然也会心急?   练朱弦咀嚼着这句话,越品越觉得甘甜,等到发现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时,已经来不及了,直接就在凤章君面前傻傻地笑了出来。   凤章君的眼神,就在练朱弦这傻傻的笑容上定住了,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仿佛着魔一般。   “……你可真好看。”   的确是连十多岁的孩子都不如的笨拙赞美,更与凤章君一贯稳重的风格太不一致,可正是这份反常,才让这句话显得格外动人。   练朱弦记不清楚自己听到过多少次类似的赞美,但他十分确信,唯独只有这一次的这一句话,他将永远不会忘记。   他因为这声赞美而陶醉,眼神也随之变得湿润起来。   凤章君无声地轻笑着,摘下了自己的手套,然后托起了练朱弦的下巴。微凉的手指与柔软温热的皮肤接触,很快也变得温暖起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凤章君:终于等到阿蜒主动告白了!   练朱弦:难道不是你主动的嘛?!   凤章君:是你主动吻我的   练朱弦:明明是你先凑上来!   恋爱都谈了就别这么计较了嘛~~~   ——   天魔劫火这四个字,其实是圣传的画册名称,圣传是我的启蒙漫画,然而幼小的我当年真心以为夜叉和阿修罗是父子情,修罗王和帝释天是死对头……我到底在看什么……   !! 第76章 情知所起   又不知交换了几次甜蜜的亲吻,两个初尝情``事的“百岁老人”终于稍稍冷静——或者说,是不得不冷静下来。   毕竟眼下还有一大堆的事情悬而未决,危机四伏,这种时候实在不方便再多分出一份心思、甚至是体力来做“多余”的事。   于是,由练朱弦首先喊了停,两个人心照不宣地退开一点距离,好让彼此冷静。但是才过了短短不一会儿,练朱弦就明显感觉到气氛比刚才更加尴尬了。   他和凤章君不再是单纯的“朋友”了,可超越了友情的关系,又该是什么样的?   练朱弦仔细回想,自己与凤章君之间除了接吻之外,好像就没做过几样寻常情侣之间理所应当做过的事,是不是发展得太快了一点?   他开始努力回想那些自己平日里看见的寻常情侣——五仙教内的有情人们,好像都会在药园里种下一棵情花,偶尔还会交换彼此豢养的蛇蝎、甚至是在彼此的身上纹下对方的名字……不过这些看起来都不能适用在凤章君的身上。   对了!练朱弦又想起了一条——那些情侣们总喜欢腻味在一起,白天黑夜地窸窸窣窣,仿佛有着说不完的体己话。对此彼此的兴趣、偏好更是如数家珍。自己与凤章君之间明显就是缺了这个,缺了百年的相知相守,缺了沟通和彼此间才能知道的一些小情趣。   可是这些“体己话”又该从何说起?   练朱弦思前想后,忽然间灵光一闪,有了主意。   “谢谢你。”他突然看向凤章君,没头没脑地致谢。   凤章君自然一头雾水:“……为何谢我?”   “谢你当年救我。”   练朱弦主动坐得离他近了些,愈发显得温顺可爱:“一眨眼都过去百多年了,可那天晚上的事,对我而言却好像还是昨天……”   “那天?”凤章君重复着这个词,突然明白了什么,“你是说——”   “是啊。”练朱弦点了点头,将目光望向藤花深浓之处,“我到现在都记得,你扶着我一起躲在破庙的供桌下面。我们一起战战兢兢地看着出现在门外的夜游神。你虽然也害怕,却一刻都没有落下过我……要不是有你,我恐怕早就已经死在那帮人贩子的肉锅里头了。”   见他又回忆起了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凤章君伸手轻轻抚摸他的头发,柔声安抚:“你不也一样舍命救过我?若不是你识得路边的药草,还采来为我治伤,今日的我恐怕也已经轮回过几世了罢。”   练朱弦微微侧过脸颊,温顺地贴着他的掌心:“其实,那天之后,我一直都很想要来找你。但一开始是因为太小、没本事,后来入了五仙教,又被门规约束着,少与中原来往……不过这一百年来,我时常留意打听你的消息。”   说到这里,他突然叹了一口气:“不过,你应该还不太清楚我的事吧?”   “你是这么认为的?”   凤章君似乎欲言又止,但片刻之后,他还是给出了一个令练朱弦意外的答案。   “……其实我重归大焱宫廷之后,就一直与玄桐保持联系。这些年从未中断过。有关于你的事,玄桐当然全都在书信里说给我听了。那时的你已经入了五仙教,开始养第一株情花,被小蛇和蜘蛛咬过,后来又学会了炼蛊,还有你第一次出谷巡山,第一次降伏山妖……所有这些我全都知道,一样都没落下。”   “你和玄桐师兄串通起来瞒着我?!”练朱弦顿时诧异地瞪着他:“为什么?!”   “因为,我们怕你会来找我。”   凤章君深吸一口气,目光中满是从过去回忆起的无奈,“当初我将玉佩留给你,的确是希望你能够来找我。我原以为,以我皇子的身份,无论如何都能让你过得更好。可后来我才明白,无论是朝堂还是后来的云苍,都不是什么易相与的地方。我就连自保都不容易,又如何能夸下海口来保你?不过是痴人说梦罢了。”   练朱弦顿时回想起了碧蓉郡主母女二人的悲伤往事,心中顿时酸楚起来,也完全能够理解凤章君的无奈。   只是他又追问:“所以,这次是不是你让玄桐师兄派我来云苍参加法会的?那怎么又愿意见我了,嗯?”   凤章君轻轻长出了一口气:“时移世易,如今我已远离大焱朝廷,在中原修真界的根基也较为稳定。这些年来,玄桐一直都在与我暗中商议两派和解的可能性,他似乎觉得这是五仙教的必由之路。如今时机已然成熟,况且……”   话说到一半,凤章君又遇上一个小小的犹豫,但最终还是坦白,“况且,年前在南诏皇宫的花园里,玄桐故意安排我远远地见过你一面,一见……难忘。”   一见难忘?!   练朱弦因为这普普通通、却又无比悦耳的四个字而陡然振奋起来。   他也隐约记得那次南诏宫廷里的法会,还有那个繁花盛开的庭院。当时他也听说云苍首座前来与会,却苦于一直被皇室家眷纠缠着,没能找到脱身一会的时机。   却没想到,原来凤章君已经偷偷地找过他。   得意洋洋的兴奋劲儿简直如涨潮一般蜂拥而来,可练朱弦还是努力压抑着,甚至故意装出不满意的模样:“那你还装作不认识我?还神神叨叨地对我说什么‘没有仙骨的蠢物、成不了才’之类的奇怪话!搞得我还以为你根本就不记得我了!”   凤章君揉着他的肩头:“那是因为隔墙有耳。云苍峰上暗流涌动,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忘尘居外面布有结界,为的就是避免被人窥探。”   练朱弦追问:“暗流涌动,指得是老仙君、春梧君还是凌霄阁主那一帮人?”   然而凤章君却只摇头:“你从我这儿听到得越多,麻烦就越大。你只消记住,云苍峰上除我之外,再不要与任何人深交,即便日后有人主动讨好、逢迎你,也不要动摇。”   “……”   说实话,练朱弦是不满意这种搪塞的。但他也隐约明白,凤章君肩上的重量应该远远超过了他的想象。有些事,不说并不能代表不信任,只是不想将风险分摊给重要的人。   可他还是以温和而又坚定的目光看向凤章君:“我不会强迫你做你不愿意的事。但如果你还想补上那个道侣印的话,就别总想着把最完美的一面对着我。我会为了不被你信赖而感到难过的……”   凤章君的眉心突地一颤,仿佛心里有什么顽固而又坚韧的东西,被狠狠地撬动了。   他顺势将练朱弦搂得更紧了一些,仿佛得到了什么贵重的至宝。   “你说得对,我会努力,试着多依赖你一点。”   说着,他在练朱弦的头顶上落下几个轻吻,突然又想起了什么,低头从乾坤囊里取出了一个什么东西,攥在手心里朝练朱弦伸过来。   “给。”   练朱弦同样摊开手心去接,发现那是一个琉璃质地的小球,里面封着一缕青绿色的魂魄,还在微微地转动着。   “是你的青蛇。”凤章君解释道,“刚才在未央城的时候,不小心被凤阙剑吸了进去。我便想着把它带了出来,交还给你。”   练朱弦小心翼翼地接过琉璃球捧在掌心。   寻常的人类拥有三魂七魄,而动物的魂魄普遍要比人类少一些,因此也极易飞散。如今的未央城内,百废待兴,并不是个好的容身之处,倒不如由练朱弦带在身边,送回五仙教、抑或找个山灵水秀之处,由它轮回往生。   凤章君虽然只是轻描淡写,但练朱弦却明白,要搜到那么孱弱的几缕动物灵,绝不容易。   “谢谢,帮了我的大忙。”   他顺势主动贴上去,伸手环住了凤章君的颈项。一回生二回熟,第三回 的吻已经驾轻就熟,毫不胆怯。   两个人唇齿交接、吻到难分难解,凤章君默默将手伸向练朱弦的腰间,摸到了系在腰侧的环扣,轻轻拨开——这些可都是他的衣物,再不会有人比他更熟悉。   腰带上的环扣有四枚,一个接着一个发出了清脆的“咔哒”声。像是一声接着一声的询问和试探。   练朱弦显然也感觉到了腰上一松,心里也跟着咯噔一下,但并没有抗拒。   距离腰带被彻底松开,只剩下最后一枚环扣了。然而向来稳重的云苍首座,却突然发出了一个极为不耐烦的声音。   “——啧!”   他伸手重新为练朱弦将腰带系回到腰上,顺便还帮忙整了整衣冠。   “怎么了?“练朱弦微红着脸颊问。   凤章君无奈道:“……李天权和燕英来了。”   “你怎么知道?”练朱弦刚提出了这个问题,就自己想到了答案——结界是凤章君张开的,除非他像昨晚上那样喝得酩酊大醉,否则当然知道来者何人。   李天权与燕英到来,说明碧草琨瑶楼内的闭门会议已经结束,接下来又将会是办正经事的时间。   虽然有点遗憾,但凤章君还是解除了小岛外的结界。与此同时,练朱弦也帮他整了整衣冠,令他又迅速恢复成了那个一本正经、不苟言笑的云苍首座。   脚步声由远及近,院门被敲了几下很快推开了。走进来黑衣黄衣的两个人,正是李天权与燕英。   凤章君正欲开口,却听见练朱弦诧异道:“……阿晴?!”   只见“燕英”的表情逐渐地扭曲,最终憋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来:“哎呀我输了,果然还是瞒不住阿蜒!”   凤章君这才意识到,眼前这个穿着东仙源黄色弟子服的人,居然是五仙教的药师,林子晴。   这边,练朱弦已经两三步走到了阿晴面前:“你是怎么来的?!”   “不是要开修真大会吗?”林子晴反问,“前天有东仙源的信使送请帖到谷里,还盯着我看了好半天。听说东仙源里有人长得像我,而且阿蜒你也在这里,玄桐师兄干脆就让我过来了。”   “原来如此。”练朱弦点了点头,又看向李天权:“所以,你们两个……?”   “是我拉着他带我过来的!”   林子晴抢在前面解释:“我本想要给你个惊喜,于是就央着东仙源的人借了我一套弟子服。我穿上之后刚准备打听你人在哪儿,没想到这位哥哥就突然过来拽着我就走。”   “呃,你认错人了?”练朱弦将目光转向李天权。   李天权的脸色发黑,但还是辩解:“……一开始的确是没想到,不过很快就发现了。”   林子晴在一旁小声“啧啧”了两下:“何止是发现?简直就把我当成凶神恶煞了好不好,还说什么要把我从‘阿英’的身体里驱逐出去……拜托,人家又不是鬼魂夺舍!”   练朱弦倒是稍微能够理解一点李天权的心情——毕竟刚刚结束未央城惊魂一夜游,难免会多想一些。   这时,凤章君也开口发问了:“闭门会开完了?”   “还没有。”李天权摇头:“我毕竟算是法宗中人,东仙源的正式内部会议是不能参加的。”   看起来距离正式召集应该还有一段时间,练朱弦便将二人迎到了院内的紫藤花架下暂坐。从一进院子开始,林子晴就对那棵巨大的紫藤赞叹不已,紧接着又拽着练朱弦,让他带着自己去参观院子的其他部分。   余下李天权与凤章君二人坐在石桌旁,面面相觑了片刻,还是凤章君主动为李天权倒了一杯茶水。   “昨晚谢谢你照顾朱弦了。”   作者有话要说:  练朱弦:我们村里的年轻人谈恋爱,都流行在对方身上纹上自己的名字   凤章君:挺好的,方便调查前任的数量……等等,来,把衣服脱了   练朱弦:你先把我名字纹上去我再脱   凤章君:说吧,纹哪儿   练朱弦:脸上!   凤章君:难道我不是早就已经把你纹进了我的眼底了吗?   凤章君土味情话成就[1/1] 第77章 凤章君心情好   接过凤章君亲手斟的冷茶,李天权有些局促地坐在石桌边上,很显然不知应该说些什么。   而凤章君也为自己斟了一杯茶,然后缓缓开口道:“昨天,碧蓉走了。”   走了?   李天权一时间还没能领会这个词的含义。然而看着凤章君肃穆的表情,又似乎明白了什么。   “……我原本还想待会儿去探望她的。”他嗫嚅道,“没想到……这么突然,好快。”   “我们的血液里,没有犹豫不决这种东西。”凤章君道,“下了决心就要去做,哪怕是错了也不后悔,想办法补救便是了。”   他这一番话显然意有所指,李天权一愣,心中隐约触动。   凤章君却不去看他,反而将目光投向远处,望着正在陪同林子晴参观庭院的练朱弦,眼神中满是温柔。   片刻之后,当练朱弦的身影消失在了藤花深处,凤章君才又问李天权:“你是怎么认识碧蓉的?”   李天权捏着杯子,低头回忆道:“……是六岁那年,我在我的房间地板下面发现了一个暗格。暗格里有一个带了锁的金匣。我把金匣拿去给燕英,让他帮我弄开了。匣里装着一些首饰,还有几封被水洇湿过的书信。   “那时我还小,识不得几字,书信都是燕英看的,看完连书信带首饰和匣子一起就都放在了他那儿。后来他调查了一番,说我家的王府宅邸在许多年前曾经是长公主家的别院。这埋在地板下面的金匣,应当属于一位名叫碧蓉的郡主,算起来还是我的远亲。而且这位郡主并没有过世,如今人在西仙源,成了那儿的巫女。   “我当然知道西仙源与东仙源之间的关系,于是一直央求着燕英,让他带我进西仙源去,亲手将金匣子交给碧蓉。燕英拗不过我,便找了个机会带我找到了碧蓉。然而面对着书信与首饰,她却完全不记得那是属于她的物件了。反倒害得燕英被巡守巫女发现,丢回东仙源领了好一顿罚。”   说到这里,李天权似乎轻轻地嘟囔了一声“倒霉”之类的话,但很快又回到了正题上。   “不过也多亏了那件事,我与碧蓉姑姑之间倒也算是认识了。她虽然并不记得那盒书信的事,但对我这个远亲依旧是温和亲切的,也会与我闲聊一些京城往事。而只要我从京城返回东仙源,也都会顺路来西仙源拜访,送她一些宫里的点心和小物件……其实她并不需要,可我总觉得或许有一天,她可以通过这些东西,慢慢地回想起那个小金匣子里的东西来。”   李天权说完了故事,又回归到了略带不安的安静之中。   过了一小会儿,只听凤章君又问:“你为何对她如此关注?”   李天权用了点时间在心里酝酿,但还是有些为难:“说不太清楚……也许是觉得那盒书信是一种冥冥之中的缘分;又也许是觉得她有点不太对劲,忍不住地想要了解背后的真相。”   这倒也并不奇怪,很多时候人的内心就是如此复杂。可是凤章君却又在这层复杂之上,给出了一个更加犀利的解答。   “你关心碧蓉,因为她和你一样都是仙凡混血。在知道她的存在之前,你一直以为自己是宫廷里的异类;而知道她之后,你又开始担心会从她身上看见自己的未来……你想要弄明白,究竟是什么让她变成了现在这种你无法理解的样子。”   “我不……”李天权本能地想要否认,然而张口却发现不知应当否认些什么。   而凤章君还在继续:"你父亲原本的封号是燕王。然而在你出生之后,天子却以庆贺为由,象征性地赏赐了你父亲一些曾属于我的封地,并顺势将他徙封为了宁王。你应该也很明白罢,宁王这个封号背后的意义。"   这下子,李天权彻底没有了言语,因为凤章君切中了他内心的隐忧。   在李天权的父王徙得“宁王”封号之前,大焱的最后一任宁王便是昔日的李重华、如今的凤章君,亦是碧蓉的舅父。这个封号是被凤章君亲手放弃的,爵位之上浸透着他亲族的鲜血。   如今,天子又将这个充满不详往事的封号从尘封中开启,又是否在暗示着什么?   外戚、仙门、朝堂……相似的身份,相似的立场,当年的悲剧又是否注定会再度上演一遍?   “凤章君……我一直在试图了解你。”   喃喃地,李天权终于道出了潜藏在心底里的困惑:“你或许并不知道,朝中有不少人认为你就是我的未来。他们甚至认为迟早有一天,背负着宁王二字的我也会和当年的你一样,人亡家破、颠沛流离。而我明白,在他们的眼里,我只不过是外戚手中的棋子,迟早会在两派的交锋中粉身碎骨。”   “所以,你其实并不想要加入法宗。而想要回归东仙源?”凤章君冷不丁地打断他,提出了关键的问题。   “……我不知道。”李天权发出了诚实的声音,“从小到大,我只不过是尽量按照别人的嘱托去说话和做事罢了。”   “既然如此,那就先试着拥有自己的想法。”   凤章君打断了他,“这世上没有两片完全一样的树叶,即便它们出于同一棵大树。仅仅只是封号相同更说明不了任何事。的确,我曾有过人亡家破、颠沛流离的生活,但是当我试着作出自己的选择之后,一切就都不同了。”   说到这里,他又一次将目光转向了不远处那个若隐若现的身影。   那就是他做出的,最正确的选择之一。   ——   与此同时,在院子的另一边,对于这番对话毫不知情的练朱弦,正撩开锦屏藤汇成的红色帷幔,将好奇宝宝林子晴带向温泉池畔。   等到确认院子里的凤章君听不见这边的声音了,林子晴这才悄悄地压低了声音道:“咱们教里这几天可热闹了!云苍峰差人送来了陈情帖,把咱们好好的夸了一通,看起来像是要和解。可把大家给惊着了!”   练朱弦忙问:“那大家怎么看?”   “还不是老样子呗。”林子晴努了努嘴,“年轻点儿的,都早就想要跟中原和解了。但是老人们就没那么好说话喽。总之,玄桐师兄这几天就在商议这件事儿,看他的主张,应该是要和解了吧。”   练朱弦点点头:“这也算是诺索玛教主当年的心愿。”   “诺索玛教主?”林子晴咋舌,“怎么咱们也没多久不见啊,怎么搞得好像咱们都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了似的!不行,你得统统补给我!”   练朱弦虚应了他一番,又大致上将自己前往云苍峰之后这些天来,所经历的各种怪奇诡异之事择要简单描述了一遍。只是略去了自己与凤章君的感情进展。   然而冰雪聪明如林子晴这般,却早已经看出了什么。   他故意指了指自己的嘴唇:“阿蜒,你这里怎么有点肿?”   “有吗?”练朱弦本能地抬手就去摸,脸颊上也做贼心虚般地热了起来,“没什么啊!”   见他如此,林子晴心里已经明了,却也点到即止,不再深究。   “啊,对了……”   他解下了腰间的乾坤囊,伸手进去,十分吃力地掏啊掏的,居然慢慢拽出了一个包袱。   他将包袱塞到了练朱弦的手上:“师兄说你之前走得匆忙,肯定没有准备换洗衣物。啧啧,你现在这身行头看起来很不错啊,哪里来的?”   练朱弦回答了他一句“是凤章君的旧衣服”,就接过了包袱打开。里面果然是几套他平日里的行头,还有醒神银铃等小物,果真是十分贴心了。   考虑到接下去恐怕还会遇到更多的突发状况,而身上这套衣装又毕竟是承载着凤章君回忆的旧物,练朱弦果断选择了更衣,一边还顺便简单交代起了有关于燕英身世来历的情况。   当听说燕英的身上也存在有“一模一样”的胎记时,林子晴却突然露出了奇怪的笑容。   “阿蜒哥哥最近还真是不关心我了呢。”他一边说着,一边开始解开自己的领口,“你再看看我的胎记,真的和那个燕英一模一样吗?”   练朱弦刚想说“你的胎记我从小看到大怎么会弄错”,然而定睛一瞧,这才意识到的确是自己弄错了。   燕英的胎记在左边,而眼前林子晴的胎记是在右侧。形状相同却互为镜像——这就变得更加诡异了。   无论如何,练朱弦已经尽到了传话的义务,很快林子晴就能够与燕英见面,后续的事情就交给他们自己去商量。   与兴致勃勃、一心想要弄清真相的燕英不同,至少此刻林子晴的反应颇为平淡,甚至有些懒散。练朱弦倒也并不觉得奇怪,毕竟如果燕英是狗的话,那么林子晴就是猫,而且还是一只习惯了与世隔绝的五仙教,对自己的闲散生活满意度极高的懒猫。   更何况,其实这世界上有些事,或许原本就没必要刨根问底的。   ——   说话间,练朱弦已经飞快地换好衣服,领着林子晴依旧回到院子里。   发现他又换回了五仙教的服饰,凤章君显然有些意外,但也没多问;倒是练朱弦简单解释了几句,还说会将穿过的旧衣服清洗干净之后再归还。   差不多也就在这个时候,又有一个正在被众人惦记的人物,找上门来了。   “凤章君,美人兄弟,我家掌门说——”   事情有点急,燕英步履匆匆,没顾得上敲门就推开了院门,只是扯高了嗓子以声音来做预告。   然而话还没说完,他却又突然哑巴了。   院子里花藤下,不止有凤章君与练朱弦,而且还有李天权和……他自己。   不对,燕英揉了揉眼睛,幻觉还没有消失。   当他准备揉第二下的时候,突然反应过来:“你是……那个林子晴?!”   对面那个与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旋即也露出了与他一模一样的笑容,反问道:“那你就是燕英了吧。”   燕英连连点头,一时间不知应该说些什么,眼珠子转了两下,忽然落在了李天权的身上:“你怎么也在这里?”   又是林子晴主动解释:“我不认识路,是天权哥哥带我过来的。”   “天权‘哥哥’?”燕英差点喷出口水来,“这小子的岁数也就咱们的零头吧,你可别管人家叫哥啊……”   “你管好你自己,管别人做什么?!”李天权脸色一黑,顿时又要来与燕英计较。   眼见局势又要混乱,凤章君及时力挽狂澜。   他问燕英:“你刚才想要说些什么?”   “对了!”燕英一拍脑袋,“我家门主说了,在正式大会之前,有些事想要提前与二位通个气,还请赶快前往碧草琨瑶楼一趟!”   事不宜迟,一行人立刻出发前往大岛。   出了院子,燕英与李天权依旧走在前面带路。练朱弦示意凤章君先走,自己拽着阿晴悄悄警告:“这里可不是五仙教,你那喜欢玩人的坏毛病,可得好好改一改。”   “我哪里有玩人?”阿晴依旧笑眯眯地耍着赖皮,“你看他们两个多有趣啊,我稍稍研究研究也不行?”   作者有话要说:  凤章君:心情不错,所以和你多说几句   李天权:偶像发福利了,为何我的心情却如此复杂   林子晴:其实我还有一个名字,叫红娘,凡是被我搅合过的cp,肯定都速成。   练朱弦:可你自己emmmmmm   玄桐:呵呵,不要扯到我身上来喔! 第78章 竟然是他   离开了客舍小岛,一行人脚步不歇,很快就抵达了位于中央大岛上的碧草琨瑶楼前。   也许是由于兹事体大,今日楼前居然站着好几个守卫。燕英与李天权没有获准进入,便与林子晴一并留在了楼外,好好合计合计有关他们身世的那档子事儿。   练朱弦跟着凤章君一路走进楼内正厅,只见除去几位已经打过照面的东仙源要人之外,未央城的商无庸和任无心、西仙源的长巫女等众人也赫然在列。后排不起眼的地方还立着几名各家弟子,一动不动的、神色木讷,仿若木偶一般。   二人迅速来到右首落座。见人已到齐,东仙源掌门余蝶影便开门见山,交代了这次特别会议的目的——   昨天夜里,有关于西仙源的那场变故又浮现出了新的线索。而且,这条线索实在太过离奇诡异,若不事先加以商讨就直接在修真大会上捅漏出去,恐怕会引发舆论大哗。   有关具体情况,余掌门还请西仙源的长巫女代为详述。   只见长巫女首先看向凤章君和练朱弦这边:“二位可还记得,当初进入西仙源时,曾经在阙楼旁遇见过一位不幸罹难的巫女?”   “记得。”练朱弦点头,“当时我们还检查过她的死因,腹部有伤口,内丹被人取走了。”   “那位巫女姓左,闺名璇姬。”长巫女应道,又将目光投向远处,“正是那边那位东仙源弟子、左彦叶的亲妹妹。”   左彦叶……   练朱弦觉得这个名字有点耳熟,于是循着长巫女的视线看过去——只见厅下负手而立的几个东仙源弟子之中,有一人看起来颇为眼熟。   他再仔细一想,这才记起那人应该就是当初守在西仙源门口、不让任何人出入的东仙源师兄。   妹妹罹难在了西仙源,可兄长却毫不知情地守候在门外——这听上去的确令人同情。   但是且慢,又怎么可能毫不知情?   左彦叶明明是知道西仙源是出了变故的,甚至还派出同伴进去打探过。他应该早就知道自家亲妹被困、甚至可能已经遭遇不测,但他当时却丝毫没有表现出任何明显的紧张或者焦虑!   他在掩盖什么?   正当练朱弦隐约品味出事情并不简单的时候,长巫女又抛出了更为惊人的事实。   “由于璇姬的死状诡异,我们对她的遗体进行了详细的检验。最后发现,她的死因并非是由于破腹取丹,而是服下了毒``药。”   说着,她将一个细小的瓷瓶展示给了众人,并说明这是在璇姬的衣裳内寻找到的剩余毒``药,来历不明。   正当众人小心翼翼地传看毒瓶之时,只听长巫女接着道:“从璇姬腹部的伤口来看,她应该是在服毒身亡之后,才被人剖腹取丹。因此伤口平整、没有皱缩、青肿的迹象。而这又引出了几个新的疑问:其一,剖腹取丹者,何许人也;其二,璇姬究竟是服毒自尽还是被人毒害。下毒的理由又是什么。”   她刚说到这里,练朱弦顿时就想起了那个斗篷怪客。   他原本以为,取走璇姬内丹交予怀远之人,应当正是那个斗篷怪客。然而长女巫接下去说的这段话,却彻底地颠覆了他的这个推断——   “考虑到璇姬服下的毒``药虽然起效迅速、药性猛烈,却也相对来说没那么痛苦。而且她的遗体衣衫齐整,还被擦拭过血迹。所以我们以为,剖腹取丹之人应当与璇姬相识,存有一定的感情,甚至还有可能返回现场的可能性。于是我们便赌了一把——将璇姬安葬之后,命人守在坟墓边守株待兔,果然昨晚就有所收获。”   “为何不用搜魂之术?”凤章君突然打断道。   “我们的确用过。”长巫女摇了摇头,“可是根本就搜不到璇姬的魂魄。开始我们也不明白,后来才知道,原来是被左彦叶收走了。”   “……”练朱弦心下已经明了过来,“所以说,剖腹取丹之人是左彦叶!”   长巫女道:“左彦叶昨天深夜潜入西仙源,想要带走璇姬的遗体。随后,我们从他的乾坤囊里,搜出了收纳有璇姬魂魄的容器。”   在场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了厅下的左彦叶身上。   这个曾经给练朱弦造成“鸡贼”、“腹黑”错觉的男人,此刻却连一丝笑意也没有,冷硬的,倒像是一尊石像。   只听他一字一句道:“我没什么可说的。璇姬的内丹的确是我取的。而我也的确是她的嫡亲兄长。至于西仙源之事,你们也可以当成是我一手谋划的,总之无论怎么样都没关系。”   凤章君并不理会他的大包大揽,扭头问余掌门:“我听闻,东仙源曾经立有规矩,不容许西仙源巫女们的亲族加入,却又为何会收留左彦叶?”   “因为他欺瞒了我们。”余蝶影道,“左彦叶并不是他原来的名字,这也是昨日事发之后,我们才得知的。”   凤章君这才重新转向左彦叶:“为何要混入东仙源?你们兄妹又有什么过往?”   只见左彦叶轻轻地笑了一声:“这没什么可说的。我与璇姬之所以流离失所,不过又是一场以修仙为名,其下肮脏不堪的交易罢了。只是……我原本想要将她的遗体与魂魄带回故乡,不过看起来恐怕是做不到了。也罢,此番能够抹煞大司命这个渣滓,我与璇姬已无遗憾,一切听候掌门发落便是!”   见他依旧毫无配合之意,凤章君并没有立刻施压逼迫。倒是他身旁的练朱弦轻笑了一声,陡然露出了妖媚邪气的笑容。   “左兄可知道,南诏五仙教有一门秘术叫做‘香窥’,是比中原的搜魂之术更为高级的法术。我并不需要撬开你的嘴,也不用通过璇姬的魂魄得知事件的来龙去脉。反正璇姬的遗体如今在我们手上,我只需要将她的心脏掏出来,烧成灰烬就能知晓一切——就是不知道,你舍得不舍得了。”   他故意将香窥的过程形容得血腥狰狞,显然是想要对左彦叶进行恐吓。这个五仙教行走江湖屡试不爽的伎俩,果然再次奏效——左彦叶的表情顿时变得狰狞起来,若不是忌惮着一旁的凤章君,恐怕已经冲上来要与练朱弦拼命。   练朱弦当然也不怕左彦叶,仿佛为了让自己的说法更为逼真可信,他还故意放出了一只紫毛蜘蛛,在手臂上游走把玩。   左彦叶的脸色一点点变得铁青,但毕竟还是压抑住了自己的情绪:“你们……想知道什么?!”   练朱弦也不与他逶迤,单刀直入:“香浮玉沼楼下的那间密室里,被开膛剖肚的那具尸鬼,究竟是哪里来的?!”   “……哪里来的,这我和璇姬都不知道。”左彦叶如实回应,“璇姬从前在香浮玉沼楼里做过事,认识密室的管事,也知道地下密室里那些腌臜的内情。她只不过是负责将尸鬼出现的时间与地点透露出去,至于猎取尸鬼并带回西仙源,这些都与她毫无干系。”   练朱弦追问:“那又是谁,告诉了她尸鬼出现的时间和地点?”   “……”   左彦叶明显地犹豫了,似乎不知该讲不该讲。但看着练朱弦手上的蜘蛛,他还是做出了决定。   “我从没有见到过那个人,但听璇姬提起过,那是一个披着黑色斗篷的面具人。是他解除了西仙源加诸在璇姬身上的禁咒,然后问璇姬想不想要复仇。”   果然又是那个斗篷怪客!   事到如今,练朱弦已经不至于再惊讶了。恰恰相反,他开始感觉到,有一条暗暗的线索,已经被频繁现身的斗篷怪客给穿了起来。   他将进一步思索的事暂时放下,继续追问左彦叶:“你说的都是事实?如果你从未见过那个所谓的黑衣人,又是何人指使你剖开璇姬的丹田,取走内丹,送到东仙源?!”   左彦叶的表情因为痛苦而纠结起来,就连声音也陡然变得无力了。   “……是璇姬她自己。”   他低声道:“这几十年以来,我一厢情愿地留在东仙源,以为是在以最近的距离守护着她。可事实上,璇姬根本就不认得我这个兄长,而我也始终没有鼓起勇气带她逃离……突然有一天,就在我护送她外出祈福时,她却忽然与我相认,并且提到有位黑衣人为她解除了禁咒。只是如果她要彻底脱离西仙源,还需要我助她一臂之力。   “我几乎是一口就答应了璇姬的请求,但她并没有详细告诉我事情的来龙去脉,只是约定好了时日,叫我来到西仙源湖边树下,与她接应。   “那一天,我如约前去她所说的地点,却发现西仙源已然陷入了异常之中。而璇姬她……已经倒在了约定的地方,手里攥着一封……写给我的信。”   说着,余掌门身旁的心腹弟子已经将一封沾着血的信笺送到了凤章君的手里。整整两页娟秀的蝇头小楷,一看便知是出自教养良好的大家闺秀之手。   凤章君将信笺往练朱弦这边凑了凑,两个人一目十行地通读了一遍。璇姬在信中讲述的内容,大致上与左彦叶所说一致。并且还在最后叮嘱了左彦叶最为重要的三件事:   其一,璇姬表示自己虽是为了复仇,但毕竟引狼入室、害人性命;再加上她已然生无可恋,因此服毒自尽,此时已是无命之人。还望兄长勿要悲伤难过。   其二,为了回报黑衣人的恩情,她决定献出自己的内丹,还请兄长务必剖腹取珠,并将之送往鬼市,以完成恩人所托。切莫为了一时的悲恸,而让她成为一个言而无信之辈。   其三,她希望兄长能够将她的魂魄带走,送回故乡。   信笺戛然而止,有些事情已然明了,但是更多的疑惑也浮现出来。   练朱弦以只有凤章君才听得见的气声,悄悄与他商议:“所以,密室里的尸鬼是斗篷怪客带来的。他利用璇姬颠覆了整个西仙源,又利用左彦叶将内丹送给怀远,从而引发了云苍峰上的尸鬼之乱,而这个尸鬼似乎还和碧云居有着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我感觉他好像是在到处煽风点火,可又觉得这几件事的背后,好像还有更深的联系。”   “……你的想法恐怕是正确的。”凤章君同样以私语作为回应,“我们还有很关键的一件事,需要现在就进行确认。”   作者有话要说:  左彦叶:嗨!everyone!还记得我吗?我就是你们的小黄人师兄!!   练朱弦:真的没想过这家伙居然还会再登场   凤章君: 不要相信这个剧本里任何一个有名字的人,说不定什么时候跳出来咬你一口   练朱弦:咬一口……说的是你自己么   ——   左家兄妹与西仙源的过往就不展开说了,总之又是一个被修仙毁了的家庭的故事。   妹妹先被洗脑控制,带到了西仙源,后来哥哥找到了东仙源,隐姓埋名地陪着妹妹。   接着斗篷男就找上了妹妹喽~   ——   斗篷男的身份很快就要揭秘了~猜猜是谁?   —— 第79章 尸鬼是他!   “我们还有很关键的一件事,需要现在就进行确认。”   伴随着这句话,凤章君从乾坤囊里取出了一个小布袋,将袋口朝下,让一枚银色的小物件落到掌心上。   那是一枚小银锁——练朱弦顿时回想起来了,应该就是前几天西仙源香浮玉沼楼下密室之中,从那头尸鬼身上掉落的物件。   只见凤章君将小银锁交给一名东仙源弟子,让他拿到左彦叶的面前辨认。   左彦叶稍作端详,立刻摇头表示并不认识。   凤章君又命人将银锁交给与会众人传阅。很快,商无庸就露出了诧异的神色。   “我认得这枚银锁!”他如实道,“这上面刻的应该是花间堂徽记,背面刻有“芳龄永继、仙寿恒昌”这八个字。如果没记错的话,应该是蓁蓁的东西!”   虽然这个答案与之前推测的完全一致,可凤章君还是追问道:“你在叶蓁蓁出生之前就已经离开了碧云居,又如何确定这就是她的东西?”   “因为我们曾经回过一趟碧云居。”   回答这个问题的人,却是任无心:“那是师父成仙前的送仙宴。我们前往碧云居与他告别。当时师父收了几样物件,说是要一并带去天上,留作纪念。其中就有蓁蓁的长命锁,是我亲眼所见。”   “这就更奇怪了不是吗?”练朱弦插嘴咋舌道,“如果这枚银锁的来历果真如你所说,那么它岂不应该在叶掌门的手上,又怎么会出现在怪物口中。难不成叶掌门被怪物给吞了吗?”   这个假设显然太不可能,姑且不论成仙之人无法回返人间这一点,单说叶掌门已是真仙之体,又岂是区区一个尸鬼妖怪所能够吞噬得了的?怕不是咽都来不及咽下去,就被修真之人的清圣之气给反噬了。   然而想到这里,练朱弦的心里却又突然间“咯噔”一声。   反噬……说起来,西仙源的大司命不也是真仙之体?可他却的的确确地遭遇了尸鬼的反噬——这恰恰说明了那具尸鬼的修为的确不弱,至少能够和大司命分庭抗礼。   而更加诡异的是,当西仙源的诅咒破除之时,回到现实当中来的众人却再也没有找到过那具尸鬼的下落。   是谁带走了尸鬼的残骸,又是为了什么?难不成……是为了防止别人继续调查,继而发现尸鬼身上更加可怕的秘密?   突然间,一个更加大胆的推测浮现在了练朱弦的脑海里。   这个怀疑实在太过突兀,以至于大胆如他这般,一时间都不知是否应该公之于众。即便这个推测有理,以他一个南诏外人的身份,只怕也难以服众。   思前想后,练朱弦决定先说给身旁的凤章君听一听。   却没想到,凤章君与他的想法再一次惊人地重合在了一起。   “没关系,由我来说。”   凤章君轻声表示让练朱弦不必犹豫,接着抬头看向主位上的东仙源掌门余蝶影,沉稳道:“我们怀疑,西仙源地下密室里的尸鬼,极有可能就是碧云居的前掌门,叶皓。”   “碧云居的掌门?”   “师父……?!”   “不,这怎么可能?”   “……”   此话既出,碧草琨瑶楼的正厅之中顿时一片哗然。   众人或诧异、或惊愕、或若有所悟,直到余掌门抬手示意之后,才逐渐安静下来。   商无庸第一个提出异议:“可是我与无心亲眼目睹了师父飞升而去。不是说了,成仙之后就再也不能回到凡间么?”   “并不是绝对回不了。”练朱弦此时的一身五仙教打扮,已是最好的注解:“我教前教主诺索玛之事,想必大家也都知道。”   提起五仙教与中原当年的宿怨,众人又是一阵沉默。毕竟无论东仙源还是碧云居,都或多或少地跟在云苍的屁股后面,参合过那件事。   唯独只有刚刚获得解放的长巫女轻声问道:“假如说……那个尸鬼的确就是叶掌门本人,那他又是如何沦落到这般地步的?”   “答案或许在顾烟蓝那里。”   凤章君又重新提起了这个关键人物:“叶掌门成为尸鬼被带入西仙源的时间,与顾烟蓝进入未央城的时间接近,我认为这其中必然有所关联。”   练朱弦在心里点了点头,同时还在心里补充,还有那个“斗篷怪客”,虽然暂时还没有直接证据说明此人与顾烟蓝有直接关联,但十有八九他就是顾烟蓝的那个恩人。   但是不能说,顾烟蓝与牵丝蛊的干系还没撇清,不能贸然抛出这条线索,谁知道会不会为五仙教招来无妄之灾。   他正在默默地权衡利弊,那边余掌门却又想起了另外一件事:“说起来,刚才知客堂的管事来报,说我们派往碧云居送请柬的弟子至今尚未归来。这其中是不是有些什么变故?”   凤章君:“我们听燕英说,这阵子碧云居在准备开山大典,全山上下闭门斋戒,或许与此有关。”   听见这句话,商无庸与任无心极为难得的对视了一眼,似乎同时明白了什么。   还是商无庸开口道:“中原的仙门有条不成文的规矩:各家门派范围以内是绝对禁止使用神行之术的。碧云居地处孤峰之巅,要想出入门派便只有通过前后山的两座悬桥。每逢闭门斋戒,便会人为卸下悬桥,如此一来,碧云居便成了一座孤岛,物资、人员均无法进出。”   任无心随即补充:“然而,碧云居现任门主一心敛财、想的是如何吸引更多弟子拜入山门,却对闭门清修毫无兴趣。很难想象他那样的人,会突然决定封山斋戒,而且还一闭这许多天。”   “你们的意思是……”练朱弦隐约明白过来,“碧云居难道也出事了?”   商无庸点头:“还是应该立刻传讯顾烟蓝,问个清楚明白!”   余掌门却提醒他:“可如今顾烟蓝的背后又多出了一个法宗。我之所以提前把各位召集在一起,也是考虑到随后的修真大会上人多嘴杂,有些人虽然参与其中,但却未必与我们同心。”   这一番话已经说得很明确了,余蝶影就是在怀疑这一连串的异动与法宗有关——这倒也不难理解,毕竟积怨已深。遇到坏事发生,人们也总是习惯归咎于他们所不喜欢的东西。   正当众人莫衷一是的时候,已经深思了有一阵子的凤章君,终于再度抬起头来。   “为今之计,我倒觉得还有另一件事可以去做。”   说着,他伸手指了一指头顶上的天花板:“我们应该想办法去弄清楚,天上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此话一出,众人不约而同地静默了片刻。而第一个出面支持凤章君的人,自然是练朱弦。   “的确。如果尸鬼果真是叶掌门,出了那么大的事儿,天上为何至今毫无动静?要知道,当年我教教主诺索玛刚离开天界,就引发了五仙教的一场浩劫。”   此话的确言之有理——如果密室里的尸鬼的确是叶皓,那事发已经数日,为何这次天上却迟迟无动于衷?   这个问题在场之人显然无从答复,唯独只有长巫女道:“如今法华镜已毁,西仙源已不能直接与天界沟通。若想要知道天上之事,恐怕还得另寻他法。”   练朱弦接着她的话题道:“五仙教神外雪山之上的那片桃花障,传说原本通往天界,可自从百年之前的那场大火后,便也不复存在了。”   商无庸亦回忆道:“师父升仙的那一夜,只见碧云居山顶落下一道金光,师父便循着那道明光,飞升而去,无迹可寻。”   余掌门倒是说出了一些别样不同的东西:“早些年,我倒是听过一个传闻:所谓的天界并非高高在上。而是如同西仙源一样,存在于某个与现世不同的特殊天地之中。其实人间有很多入口通往天界,只是太过隐秘,而我们却一无所知罢了。”   长巫女黛眉微蹙:“就算余掌门说的是事实,想要找出这些入口恐怕也不是一朝一夕之事。也就是说,除非天上之人主动现身说法,否则,我们并无办法主动向他们确认发生了什么。”   “这话并不全对。”余掌门又道,“在人间,至少还有一个门派,应该始终与天上保持着联系。”   此话一出,除去练朱弦这个南诏来的之外,其他人又陆续流露出了了然的神色。   “是谁?”练朱弦唯有轻声求助凤章君。   凤章君亦以轻声作答:“法宗。”   有意无意之间,矛头又重新集中到了法宗身上。   也许是不满意他俩私下的交流,又或者是觉察到凤章君已经有一阵子没公开发表意见了,余掌门冷不丁地点到了他的名字。   “不知凤章君有何高见。”   “……高见倒谈不上。”   云苍首座这才将注意力从练朱弦身上挪向前方:“当务之急,首先必须告知各门各派,近期加强巡守、提高警觉。但不必夸大危机,以免造成恐慌。至于与天上人沟通之事,一方面可以派人打探虚实;而另一方面,不妨私下里与法宗商议,看看他们如何回应,再做近一步考虑。”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故意加重语气:“还有接下来的大会上,不妨让顾烟蓝当场交待,如果他的背后主使者果真是法宗之人,那他极有可能会故意隐瞒、篡改一些对于法宗不利的内容。若是他的自白与我们手上掌握的事实不相符,便可以从不符之处着手调查,或许能够独辟蹊径,事倍功半。”   他的这番话的确有些道理,众人纷纷点头,甚至对于接下来的大会隐隐生出了一种怪异的期待。   ——   修真大会的举行地点是大岛西侧的一处露天会场。眼下时辰已经不早,余掌门便做主结束了这场短暂的小范围会议。   长巫女等人已经纷纷离去,可是练朱弦却拽着凤章君,迟迟不肯挪窝,只为亲眼见证在场的“某些人”接下来将会如何发落——   由于触犯了门规,余掌门吩咐心腹弟子暂时将左彦叶押入禁室、听候处分。尽管西仙源因为他们兄妹而得到了解放,但是有几位东仙源弟子在这场变故中不幸罹难,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而同样被一并带走的,还有曾经的未央城城主商无庸。他也必须为未央城的灾难担负上一部分自己应尽的责任。   至于身为鬼魂的任无心,并不方便在白昼时步出室外,便依旧留在楼内等候消息。在经历过半天一夜的爱恨惊魂之后,他的情绪已经逐渐归于平静,进而慢慢展现出了练朱弦在香窥之中曾经见过的那种淡漠、超脱的透明神色。   商无庸被带走的时候,步履沉重,似有所不舍,却始终没有扭头看向任无心这边。   是不愿、不敢,还是终于懂得了自我压抑和克制?   而这两个曾经交汇、痴缠的魂魄,终究还是默默地彼此擦肩而过了吗?   练朱弦心中五味杂陈,但他也明白,那并不是自己能够去介入、干涉的事情了。   作者有话要说:  叶掌门:惊不惊喜?意不意外?尸鬼是我喔!!!   商无庸:这就是传说中的“一家人最重要的是齐齐整整”吗?   任无心:我靠,师父一天到晚叫着要成仙,结果变成了这么个鬼东西,我难道还要继续坚持成仙吗……   商无庸:无心,你要是改变主意的话,我养你啊!   任无心:离我远一点!我还没原谅你呢!!!   练朱弦:我怀疑会场上所有人都有份欺负我大五仙教!!!   凤章君:君子报仇两百年不晚,乖了,马上带你去找诺索玛教主了 第80章 举座皆惊   正厅里的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练朱弦这才跟着凤章君一起离开了碧草琨瑶楼。修真大会的会场不算太远,沿途的道路旁已插上了杏黄色的小旗为记,因此很容易便能够找到。   练朱弦粗略地扫视了一遍会场——这是一座分为上中下三阶的长条形广场。北面地势最高处为主位,其下两阶均为客座。论规模,似乎要比前阵子云苍峰上的玉清真王祭典小上大约一半,显然并不是所有门派都得到了通知。这大抵是因为时间仓促,而东仙源的人手又不如云苍那般充足。余下那些未能亲临会场的,便也只能依靠与会的友邻相帮通传告知了。   练朱弦跟着凤章君由南往北穿过会场,走到第二阶大约一半的时候,看见了作为五仙教代表的林子晴。   阿晴已经换回了南诏使者的夸张服饰,身旁则是身着东仙源法袍的燕英,两个人看上去已经十分熟络了。两张一模一样、却分属不同门派的可爱面庞显然吸引了附近不少人琢磨的目光。   练朱弦心想着自己也算是五仙教的代表,便也准备在阿晴身边找个蒲团坐下。然而凤章君却出声提醒他同样也是事件的亲历者,应当继续跟着自己往北边走。   于是二人一路走到了最北面的高台上。只见西仙源的长巫女以及其他几位大门派的代表已经落座。   而右侧的席位之上撑起了一顶漆黑华盖,法宗宗主妙玄子亦已端坐于华盖之下,面无表情地闭目养神。   凤章君领着练朱弦在距离妙玄子稍远些地席位落了座,旋即便有从云苍赶来的使者上前问候——也真是应了“不是冤家不聚头”这句俗话,来者居然正是那个讨人厌的凌霄阁阁主。   练朱弦虽然厌恶此人,但也不至于自贬身份与他计较,只把他当做空气不去理睬。而在看清楚凤章君身旁的美人竟然是练朱弦之后,凌霄阁阁主的表情也肉眼可见地尴尬了起来,只讪讪地问候了几句,就扭头回到了自己的席位上。   紧随其后,与凌霄阁阁主比邻的席位上,又有一名身着浅绿色法袍的男子,起身朝着这边走过来。   练朱弦并不认识此人,心里头正在疑惑,却听见凤章君已经贴心地做出了预告:“江南花间堂。”   这就是花间堂的人?!练朱弦心下咯噔一响,但表面上依旧是波澜不兴。   只见这位花间堂的使者径直来到了他和凤章君的面前,抱拳施礼,说得倒也不过是些寻常问候的话。   凤章君点头与他简单寒暄,却又主动多问了一声:“怎么不见碧云居的过来?”   那绿衣使者的回答大抵与燕英之前的说法类似,似乎并不了解、或是不关心碧云居的近况。   待他离开之后,凤章君低声同练朱弦解释:花间堂是江南富庶之地的第一大修仙门派,规模之庞大、派系之复杂,甚至并不亚于云苍。与碧云居发生联系的,仅仅只是花间堂内的一支旁系,这名使者不太了解也是情有可原。   眼面前,与会门派已经悉数就坐,东仙源掌门余蝶影也来到了主位上。没有多余的寒暄,东西二仙源的代表立刻将连日来发生在门派之中的异状进行了简要陈述。   与会的诸位门派代表之中,有不少人参与平定了昨夜的未央城之乱,此刻普遍表现得较为冷静,但仍提出了不少疑问。   根据先前小范围会商时定下的主旨,由余掌门亲自出面,对所有疑问做逐一解答,偶尔也会由西仙源的长巫女或是凤章君相帮补充。   答疑解惑之余,余掌门也建议诸位与会人士,返回门派后要即刻加强安全巡查,若是发现可疑之处,更应及时通报给其他门派知道。   会议大约进行到一半的时候,突然有位东仙源弟子匆匆忙忙地走上高台,与余掌门小声低语了几句,只见余蝶影的脸上旋即浮现出了惊愕的神色。   “又出事了?”练朱弦本能地心头一紧,小声嘀咕。   “别担心。”凤章君岿然不动,仿佛已经做好了以不变应万变的准备。   会场上的其他人显然也陆陆续续地注意到了余掌门的反应,目光逐渐聚焦过来。   只见余掌门与那传信弟子低语了几句,又将人打发下去,然后正色看向面前众人。   “诸君,有个坏消息要通知各位。”她陡然沉重起来,“就在刚才,本门的信使从碧云居返回了。根据他的回报,碧云居惨遭血洗,上下三百余人,无一幸免,尽数横尸峰顶。”   “……灭门?!”   饶是心中有所准备,练朱弦仍不免倒吸了一口凉气。在他的记忆中,尚且没有亲历过如此惨烈之事。   会场之上,自然也是惊诧之声四起,其中同样夹杂着不少疑惑的声音。   而在所有疑惑当中,最为响亮的问题和“时间”有关——信使应当是前日启程前往碧云居的,为何今天才发觉这场惨案。   “果然还是因为‘那个’吧?”练朱弦低声道:“……所谓的开山斋戒果然是个幌子。只要封了山,外头的人进不去、里面的人出不来,无论发生什么事,自然都神不知鬼不觉。”   凤章君对他的判断表示认同,却又故意反问他:“那你说,这斋戒封山的命令,又该是谁下的?”   那当然应该是碧云居的当权者啊——练朱弦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就要回答,可脑袋里突然猛地转了一道弯。   不对!   信使说,碧云居上下几百号人已经被灭了门,这个下令斋戒封山的掌权人,想必也应该已经死在了山上。那他当初又为何会做出一个不利于他和教中弟子性命的决定?   斋戒问道?显然不可能——刚才任无心已经明确地说过了,现任掌门是个利欲熏心之辈。   他正思忖着,只见余掌门已经命人将信使领到了会场上。那人看上去风尘仆仆的模样,一脸的懵然与憔悴,显然也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按照他的描述,他是在前天傍晚时分带着修真大会的请柬抵达碧云峰山脚下的。但很快就看见山门处贴着一张告示,表示近日碧云居正在为了开山大典闭门斋戒,恕不接待任何宾客。   碧云居的山门外是一座小规模的村镇。镇上居民基本上全都从事服务于碧云居的职业。按照他们的说法,碧云居闭门斋戒已有接近六日光景,按理说应该在明日、也即是第七日结束斋戒。而最好的证据就是,早在六日之前,他们就得到了指令,要在明日开山之后运送一批日常所需的补给物品上去。   听说明日开山,信使心想着今日天色已晚,倒也并不急于一时,便也就在村上找了处地方歇脚。   山下的一夜平安无事,然而次日,从晨光熹微一直等到日上三竿,信使却始终没有等到山门开启。   眼见修真大会的时间逐渐迫近,信使开始陷入纠结。继续在山下等候势必会耽误要事,可若是擅闯外帮地界,万一对方追究起来,自己又要无辜承担重责。   两难之下,他又短暂纠结了片刻,最终还是使命感和隐约的不安占据了上峰——他决心上山一探究竟。   没有碧云居知客弟子的引导,镇上也无人愿意作陪,信使仅仅凭借着以往的记忆,又花费了约莫两个时辰才抵达与碧云峰前山毗邻的山顶。   原本只要从这里跨过一座悬桥就能够抵达对面的碧云居,然而此时此刻,悬桥已然不见踪影,唯独只剩下一截半挂在对岸峭壁之上的残断铁链。   信使极目远眺,发觉对岸桥头似乎立着两个藏青色法袍的碧云居弟子。他别无他法,唯有高声朝着他们寻求帮助。然而喊了好一阵子,直到声音沙哑、回声在山谷之中久久回荡,却始终没看见那两个人有任何反应。   情况委实越来越诡异,而四周围的天色也逐渐暗沉下来。信使不由得心生惧意,寻思着是否应该原路下山,然后返回东仙源,直接将碧云居的现状通报给余掌门等众人知道。   可也就在这个时候,他突然发现,站立在对岸桥头上的那两个碧云居弟子不见了   没有一点点的预兆,也没有丝毫的声响,那两个人简直就像是鬼魂那样,只眼睛一眨的工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难不成……是幻像?!   信使以极快的速度反应过来——无论什么人、出于什么目的制造出了这两个碧云居弟子的幻像,幻像的消失都说明了法力已经失效。那么门派附近禁止神行的法术又是否还有效?   完全抱着试试看的心态,他催动御剑之术。只听铮地一声剑鸣,腰间宝剑飞翔而出,悬浮在了他的脚旁。   禁止神行的术法已经失效,这同时意味着碧云居已经完全失去了防护。无论放在哪个门派,这都是极大的疏失。   心中愈发觉得不妙,信使御剑越过了山谷,降落在了碧云峰上。而很快地,他就发现了那无比惊人的真相——   整座碧云居一片漆黑死寂。门前、庭院,乃至每一间屋子里,全都横七竖八地倒伏着弟子的尸体。碧云峰上气候凉爽,然而空气中已经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腐臭气味,想必这些人已经死亡有一段时间。   而更令他感到惊怖的是,在后山小树林中,他还发现了一个巨大的土坑,坑里堆叠着难以计数的尸体,黑压压一片。   信使耐着头皮发麻的恐惧感,在尸横遍地的碧云居内勉强行走了一圈,确定并没有任何的活口。包括现任门主在内的所有人,无一幸免,而且越是位高权重的尸体,就越是死状狰狞,许多尸身残缺,竟然像是被什么野兽刨挖过似的。   没有活口需要搭救,那么余下的第一要务就是尽快赶回东仙源去,将这里可怕的现状通报给余掌门以及其他要人知道。   检查完最后一间屋子,信使快步朝着室外走去,然而还没迈出门槛,就听见外面传来了一片低低的呜咽声。   他立刻警戒地躲藏在门后,只见院子里亮起了几星青绿色的鬼火,那些死掉的碧云居弟子的鬼魂们,正带着强烈的戾气游荡着……   尽管东仙源弟子以善于抓鬼独步江湖,可是以寡敌众仍然不是首选之策。在冷静地比较了敌我之间悬殊的数量之后,信使果断选择了将自己藏匿在室内,并迅速在地面、墙壁上画好了符阵。   此后,整整一宿被困,战栗无眠。   直到第二天早晨,日出之时,碧云居内的鬼魂才随之销声匿迹。而惊魂一夜的信使也在不知不觉中短暂地昏睡过去。当他再度醒来之后,就立刻启程返回东仙源,这才有了这段令与会众人震惊的噩耗。   听完了信使口述的来龙去脉,众人也逐渐从碧云居的灭门惨案当中逐渐回过神来。而练朱弦则与凤章君默契地交换了一个眼神——毫无疑问地,想也知道这件事与顾烟蓝有着最直接的关系。   是时候审问这个令人捉摸不透的家伙了。   作者有话要说:  顾烟蓝:剧组劳模本大爷,有可能是本故事里杀人最多的角色了!(这还真不一定)   凌霄阁阁主:曾经欺负过的小美人居然成了上司的情人,我该不该辞职?!在线等!!!   花间堂:为什么我们的法袍是绿色的!!!你是不是在心里管我们叫原谅堂?! 第81章 至情绝情   在法宗护卫的押送下,五花大绑的顾烟蓝很快就被带了上来。   未央城里初遇之时那个孱弱温雅的病书生早就不见了。在明亮的天光之下,练朱弦得以看清了顾烟蓝此刻的真面目——诡异的、灰蓝色的皮肤,遍布着树枝般乌紫的血管。同样乌紫的嘴唇半启着,更衬得一口獠牙白得可怕。   但最触目惊心的还是他的那双眼睛——完全看不见瞳仁,唯余一片腥红,如同厉鬼一般。   然而就是这般狰狞可怖的“厉鬼”,却始终展露着一派云淡风轻的笑意,仿佛步入的并不是即将审判他的场地,而是西方极乐世界。   众目睽睽之中,顾烟蓝被押至高台下方。法宗护卫熟练地在他的腘窝处踢了一脚,迫使他扑通跪地,可他依旧挺直了脊背,仰头望向高台之上。   虽然他的眼中没有瞳仁,但练朱弦立刻意识到,他肯定是在看着妙玄子。   可是妙玄子却连头都不抬,并没有丝毫在意他。   只听余掌门正色道:“台下所跪何人?”   顾烟蓝将腥红色的目光一点点转向她,嘴角咧开了一丝冷笑:“不必拐弯抹角、再走那些无用的流程了。碧云居上的那些渣滓,全部都是我杀的……我一个活口都没留下,统统杀得一干二净,可惜…还不够解气!”   虽然答案已在预料之中,但亲口听到顾烟蓝承认的那一刹那,练朱弦依旧感觉到脊背生寒。   然而余掌门却并不相信他的说辞:“顾烟蓝,根据你那二位师兄所言,你自幼体弱多病,无论武学还是术法全都不慎精通,又如何能够以一己之力,犯下如此滔天的恶行?!”   与会众人也纷纷赞同她的追问,显然都笃定了顾烟蓝背后一定另有其人。甚至还有一些大胆的目光,悄悄飘向了高台之上的妙玄子。   然而顾烟蓝却笑出声来:“我说了,我杀的只是碧云居的‘渣滓’而已。那些鸠占鹊巢、狐假虎威的寄生虫们,活着跟死了又有什么区别?杀一个是杀,杀一群,不也是杀么?!”   余掌门追问道:“你说你并没有杀死碧云居里的所有人?那为何全门上下没有一个活口?!”   这句话似乎是问到了关键点上,顾烟蓝像条被激怒的毒蛇,丝丝吐信。   “……你们说呢?”   他猩红的眼眸之中,多出了一点怨毒:“叶皓登天之后,把碧云居据为己有的是谁?又是谁有这个权利,对外放出消息,说碧云居闭门斋戒十日,拒绝外人进出?!”   “是从花间堂过来夺权的那批人。”练朱弦已经小声说出了答案,而这恰恰正是刚才凤章君提醒他不可忽略的关键重点。   与此同时,江湖阅历更加丰富的余掌门已然听出了顾烟蓝话里的可怕真相:“……你的意思是,人是碧云居现任掌门下令杀的?!”   此言一出,会场顿时哗然一片。唯独只有顾烟蓝哈哈大笑起来:“那老匹夫与他手下的渣滓们,鸠占鹊巢、德不配位,自然招致非议与抵抗。可万万没有料到,他们竟以斋戒为由,闭门封山,残害异己……这便是所谓的修真正道,可真是比邪教魔头还不如!”   练朱弦立刻放眼望向会场,绝大部分的人都对这一番话半信半疑、惊愕不已,但也有少数人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至于刚才那位花间堂的代表,虽然脸色难看至极,但勉强保持着平静,叫人猜不透内心在想些什么。   只见顾烟蓝又扭头,轻蔑地朝着那些半信半疑之人望去:“怎么,难道很奇怪么?这些年碧云居里闹的那点丑事和纠纷,诸位不应该不知道吧?毕竟在座的各大门派,可是喜滋滋地挖走了碧云居不少得意弟子啊。”   这一番话倒是连今日做东的东仙源也一并骂了进去。余掌门柳眉微蹙:“你说封山是为了清除异己,可有什么证据?”   顾烟蓝又冷笑起来:“这难道不是明摆的么?碧云居里那么一大堆的死鬼,你们若真想知道前因后果,随便抓一个回来问问,不就知道我说是不是事实了?”   说到这里,他又突然压低了声音,仿佛在诉说着什么天大的机密:“你们还可以去看看,后山小树林里,那里有个大坑,坑里全都是被处决的兄弟。你们去看看他们的伤口啊……和我一样,全都是拿剑捅出来的,碧云居的剑,捅在了碧云居弟子身上,哈哈,哈哈哈……”   凄厉的笑声在寂静的会场上空盘旋,一如方才那般张狂,却又带着一丝凄凉。   与此同时,练朱弦从会场上众人的表情里看出,他们眼中的顾烟蓝,已经不再单纯的只是一个疯子。   余掌门沉默片刻,又继续发问:“如果你所说的是事实,那么碧云居里那么多遇难的人,为何唯独只有你一人离开了碧云峰?究竟是何人,又为何助你?”   顾烟蓝只轻哼了一声,却不作答。   余掌门却不放过他:“现场多具尸体都损毁严重,据说就像被野兽撕咬过似的。这又该如何解释?”   顾烟蓝依旧不愿开口。   情势陷入了僵局,这次余掌门倒从练朱弦那里学会了一招,冷笑道:“你不开口,我们自然还有许多办法从你身上撬出答案。”   “……你敢!!”顾烟蓝果然露出了狰狞的表情,若不是被五花大绑着,只怕立刻就要大闹起来。   然而就在这时,高台之上的另一个人突然冷冷地发话了。   “全部如实交代。”   黑色华盖之下的妙玄子,依旧看也不看顾烟蓝一眼,却下达了无比明确的指令。   这句话简直就像是一句咒语,刚才还狰狞反抗的顾烟蓝陡然停下了所有动作,抬头仰望着高高在上的妙玄子,眼神中唯有崇拜与服从。   “……是!”   点头应允之后,顾烟蓝转身,徐徐环视着会场上的众人。尽管眼中流露出不屑的神色,可他还是一字一顿地、清晰道出了发生在碧云居以及自己身上的一切。   “……如果没有那个人。此时此刻的我,不过也只是小树林里的一具腐尸而已。”   惨剧发生在六天前的那个夜晚,可是悲剧的种子,却早在数十年之前就已经被埋下了。   正如练朱弦早些时候在任无心与商无庸的香窥里所看见的那样——失去了商无庸和任无心之后的碧云居,很快迎来了一段衰落萧条的时期。   面对种种来自于世俗的危机,叶皓掌门再也无法一心沉浸在寻仙问道的追求之中。并没有太多的选择,他迎娶了花间堂一支旁系的女子,并于多年之后勉强诞下了独女蓁蓁。   那位夫人倒是一位温柔聪慧之人,只可惜并没有那份福缘与仙骨,是个普普通通的凡人。她知道自己是花间堂的傀儡,夫君对自己也未必有什么感情,再加上长期待在清冷潮湿的碧云峰顶上,慢慢罹患上了阴湿郁结之症。就在叶蓁蓁足岁之时起便缠绵病榻,不久郁郁而终。   然而,那花间堂的旁系却以照料幼女,相帮姑爷打理杂事作为理由,继续在碧云居内扩张,鲸吞蚕食,很快就架空了叶掌门对于碧云居的掌握。而叶掌门此时似乎也已心灰意冷,重新开始闭关修炼,下定决心不再去凡尘俗世。   这之后不久,叶掌门修成正果的消息来得又快又急。碧云居上下尚且没有从掌门飞升的喜悦中回过神来,花间堂就迅速地接管了一切,彻底将碧云居当做了囊中之物。   如此鸠占鹊巢的行为,自然引来了大规模的反对甚至是反抗。不少碧云居弟子愤而出走,或是干脆投奔其他门派。但也有不少如顾烟蓝这般激烈而又顽固的,偏要留在碧云峰上,与花间堂的人作对到底。   然而也正是这份耿直与坚持,反倒为他们招致了杀身之祸。   封山斋戒的消息来得并不突然,因为早在前一阵子,“上面的人”就陆陆续续放出风声,说要搞一个大的仪式,提振门派势气和凝聚力。因此当消息正式下达的时候,顾烟蓝等弟子们充其量也只是感觉到不屑与嫌恶,并没有谁真正觉察出了背后的那个可怕阴谋。   当天晚上,所有弟子都被要求在饭堂里集中。由于接下来整整七日,山上将彻底断食,为确保众人的体力充沛,每个人都被要求服下一粒青金丹丸,即便是已经习得辟谷之术的弟子也不例外。   见到在场众人,无论是花间堂的亲信还是这边的普通弟子都领到了一样的药丸并且服食下去,众人不疑有他,纷纷照做。   唯独只有顾烟蓝,因为要替商无庸去鬼市购买特殊丹药而来迟了一步,却意外地目睹了那令他触目惊心的一幕——   那些毫无防备、服食下所谓“青金丹丸”的弟子们,一个接着一个地毒发,倒在地上痛苦呻吟,并且很快死去。偶尔有几个药性发挥没那么猛烈的,也全都被利剑割喉,或是穿胸而过。   而顾烟蓝的“侥幸”也并没有持续太久——由于想要救助一名痛苦挣扎的同伴,他也暴露了自己的行踪。在经历过被围堵、埋伏、围攻之后,他身负重伤,并最终一剑封喉,倒在了后山那片阴冷的小树林里。   提到自己生命最终的那一瞬间,顾烟蓝那张狰狞丑陋的脸上,竟仿佛流露出了悲伤的表情。   “我原以为自己的一辈子就那样结束了…无论有多么深重的愤怒、憎恨和屈辱,都必定会在死亡来临的那一刻被遗忘得一干二净。但我不甘心,我告诉自己,一定要牢牢地抓住这种憎恨,到死也不放开。   “然后我的身体倒下了,我能够感觉他们拖着我的身体走向那片陈尸的树林。慢慢地,我开始明白,我恐怕是已经死了,但我的意识、我的憎恨却奇迹般地存活了下来,甚至因为看见了更多师兄弟们的遗体而开始变得更加狂暴和愤怒……很快,我的脑海里只剩下浓浓的杀戮的欲念,我一定一定要将他们碎尸万段!”   说到这里,顾烟蓝的脸上浮现出了狞扭曲的冷笑,仿佛在回忆着此生最为得意的时刻:“直到那时我才意识到自己成了厉鬼,阴魂不散的,只为了报仇而存在!”   会场上鸦雀无声,无数眼睛聚焦在这个残破丑陋的活死人身上。   可顾烟蓝却只抬头望向高台之上,不知不觉间,原本阴冷的眼神又逐渐变得温柔起来:“然后……我就遇到了我这辈子的第二位大恩人。他问我想不想要复仇,如果我点头,他就可以帮我,只不过,他也需要我帮他做几件事。”   “……”练朱弦的嘴唇翕动了一下,心中陡然紧张起来。   而此时,余掌门已经问出了那个最关键的问题——   “那人是谁?”   “不知道啊。”顾烟蓝轻轻地摇了摇头,“黑色的斗篷,银色的面具。我没有问他的名字,因为光是他为我做的事,就已经足够赢得我的信任了。” 第82章 黑铃声声   黑斗篷、银面具——果然又是那个斗篷怪客!   虽然早已不至于惊讶,但是当答案浮出水面的时候,练朱弦还是用力地握紧了双拳。   而眼面前,顾烟蓝的回忆仍在继续。   斗篷怪客悄然现身,询问顾烟蓝是否想要报仇。在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他使用了一种极其诡异的法术,将顾烟蓝的魂魄送回到了那具残破的躯壳之中。   但仅仅如此,顾烟蓝也不过只是一个破破烂烂的活死人而已,勉强维持着常人的模样,却根本无法实现所谓的复仇大计。于是,斗篷怪客又给予了顾烟蓝一个无比强劲有力的可怕“武器”。   “拿好这个。”他将一盏纯黑的小铃送到了顾烟蓝手中,“摇动它。”   顾烟蓝依言晃动黑铃,发出了一串尖细刺耳的噪音。他正担心会被门派里的那群凶徒听见,却冷不丁地发现自己身后突然冒出了一尊庞大怪异的黑影。   那是一个似人非人的怪物,即使一动不动也散发着浓郁污浊的强大戾气。这戾气包裹着它的身躯,唯独只有两只眼睛在昏暗中冒着莹莹绿光。   “它现在是你的了。”   接下来,斗篷怪客以一种极为奇异的手段,直接将操纵黑铃,控制怪物的办法传入了顾烟蓝的脑中。然后便让他随心所欲地去实现自己的报复,等到事成之后再回到小树林里见面。   没有半点的犹豫。顾烟蓝提着黑铃走出了血腥浓郁的树林,朝着灯火明亮的门派建筑走去。在那里,那些杀人不眨眼的渣滓们正在打扫着屠杀的现场,准备将碧云居的过去彻底抹杀得一干二净。   只听黑铃声声,一场新的屠杀又开始了。   被黑铃控制着的怪物强到可怕,短短一个时辰的工夫,碧云居里里外外已是一片血海。确认了没有留下任何一个活口,顾烟蓝便依旧驱策着那个怪物,踩过满地的尸首,返回小树林里与斗篷怪客会面。   “不够……我的报复还没有结束!”这是顾烟蓝说的第一句话。   斗篷怪客也并不觉得诧异,只反问他:“说罢,你还想要报复哪些人?”   顾烟蓝深吸了一口小树林里血腥味的空气,扭过头去看着一片死寂的碧云居,眼前突然间闪过了一些旧日的幻影,   那分明都是一些美好的记忆,可在一片血腥气味之中,却化为了一根根钢针戳刺着顾烟蓝的内心。   说不清楚是为什么,他感觉自己所有一切美好真挚的情感,欢乐和憧憬,全部都从被针戳破的地方流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渊一般的绝对黑暗。   他觉得自己的舌头已经被黑暗中的怨毒和仇恨浸透了,缓缓报出了一串名字:“……商无庸……任无心,还有更多、更多花间堂的人渣……”   斗篷怪客并没去询问他任何缘由,反倒缓缓点头:“原来你要去未央城,那倒也不错。正好我也好奇,那座不夜城的辉煌灯火下面,又藏着什么样的真相……不如让我再多帮你一些。当然,你也别忘记了我们的约定。”   “从未忘记。”顾烟蓝点头,“听任差遣!”   斗篷怪客便道:“黑铃的法力只能再维持一日,你必须在这一日时限之内,为我将这具尸鬼带去一个特殊之处。抵达那里之后,你毁去黑铃便可离开,无须多问。”   顾烟蓝虽然并不明白他的目的为何,但也一口应承下来。而作为交换,斗篷怪客又给了顾烟蓝一枚牵丝蛊的药丸,并如方才传授黑铃之道时一样,直接将有关牵丝蛊的秘术传入他的脑海之中。   听到这里的时候,会场上顿时又响起一片窃窃私语。只不过,这一次众人却是纷纷朝着练朱弦和五仙教席位上的林子晴望过来。   练朱弦的内心自然也狠狠地打了一个突——有关于牵丝蛊的事情毕竟还是曝了光,肯定又会有人要怀疑到五仙教的头上。但只要没有明确证据证明斗篷怪客是五仙教中人,他们应该也无法明目张胆地发难。   话又说回来,顾烟蓝的这一番话,却也提供了一些新的细节和疑点。   不去理睬那些充满了猜疑的目光,练朱弦悄悄凑到凤章君耳边:“你不是说,传功这种事,只有道侣之间才能使用的么?为什么那个斗篷怪客可以把牵丝蛊术传给顾烟蓝?”   凤章君道:“那不是传功,更像是直接将自己的一部分意识灌输进对方的意识里。接收者的修为不会产生任何的变化,只不过是意识中突然多出了一段记忆而已。”   练朱弦愕然:“怎么中原还有这种邪术?那篡改记忆岂不也是易如反掌?!”   凤章君点头:“的确是邪术。不过不必担心,此法早已轶失,而且也做不到篡改记忆。”   练朱弦不解:“既然已经轶失,那你怎么会知道?”   “……”凤章君似是被他问得词穷,唯有轻轻地拍了一下他的后背,“别问了,待会儿再私下说。”   台下,顾烟蓝的回忆也已经进入了尾声——屠尽碧云居之后,他便与那斗篷怪客分别,独自一人将尸鬼带到了指令之处。   那是距离西仙源不远的一处沼泽。他将黑铃投入沼泽中销毁,随后便转身朝着未央城的方向走去。   “这之后,应该就是璇姬通风报信,尸鬼就这样被辗转带进了西仙源。”练朱弦若有所思,“如果尸鬼的确是叶掌门,那倒真是天道轮回、报应不爽了。”   将尸鬼留在了沼泽里之后,按照计划,顾烟蓝首先要利用牵丝蛊对商无庸进行报复,随后再趁着未央城大乱的时机,夺取塔心之中蕴含着强大力量的混沌——虽然没有了尸鬼相助,但只要能够从混沌那里吸收足够多的力量,顾烟蓝笃定自己一定能够对花间堂展开报复。   “真是自不量力。”凤章君轻声道,“混沌之力,岂是他这样的一个活死人能够动得了的。”   练朱弦则陡然回想起了刚才在未央城坟地里,法宗宗主妙玄子对顾烟蓝说的第一句话——“你的愚蠢和自负,远远超过了我的想象。”   所以,妙玄子指的应该就是顾烟蓝妄图夺取混沌的这件事了。那么他应该事先并不知情?莫非斗篷怪客的确与他没有关系?   当然,这一切还仅仅只是毫无依据的猜测。   ——   顾烟蓝已经交代完了前因后果,终于停下来,依旧仰望着台上的妙玄子,如同一株追逐着日光的静默植物。   与会众人同样是一片寂静,大家各怀心事,咀嚼品味着刚才听见的一切。   而首先发出声音的,却是那位花间堂的与会使者。   只见他从席位上站立起来,朗声道:“碧云居之祸事出突然,其中是非曲直,在下自认并无能力做出论断。但毕竟事关花间堂的名誉,亦不能听信顾烟蓝的一面之词。更何况顾烟蓝祸乱未央城、害死众多无辜的仙门众人,这也是不争的事实,希望余掌门与诸位,切莫被妖言所惑,务必做出公允的判断!”   此言一出,席间有人微微点头附议,却也有人面无表情。   练朱弦虽然对顾烟蓝并无好感,但敌不过更加讨厌鸠占鹊巢、还掺合过当年围攻五仙谷的花间堂,于是也在内心里默默地为顾烟蓝投了半票。   只见顾烟蓝回过头去,冲着那名使者冷笑道:“是真是假,你们大可以去问山上的那些尸体,或是从我这身上剐一块肉去,看看我的记忆中到底都有些什么东西。倒是你们,你们愿意将自己脑子里那些乌七八糟的东西公之于众么?!”   尸体与魂魄的确要比活人更为诚实,花间堂使者一时语塞,会场上也随之响起了一片嗡嗡的议论声。   余掌门正准备说些什么圆场的话,只见端坐在右手边黑色华盖之下的男人终于开口发话了。   “别再浪费时间。”   妙玄子面无表情地看向台下诸人:“碧云居一事真相如何,并不是诸位坐在这里动动嘴皮子就能够厘清的。法宗与云苍各派自当组织人力,对此事件进行彻查。”   说到这里,他又看向自己的对面:“凤章君,此事你可同意?”   凤章君点头道:“云苍责无旁贷。”   妙玄子又扭头看向余掌门:“东仙源亦是此事的受害方,你们打算如何处置。”   余蝶影道:“姑且不论碧云居里的是非曲直,单就顾烟蓝戕害我未央城内东仙源弟子一事,也必须让他拿命来抵。”   台下的顾烟蓝闻言,并没有丝毫怯懦动摇。   只见妙玄子点头道:“杀人偿命,本当如此。然而世间最严苛之刑罚,亦不过是毁其体肤、炼其魂魄。今时今日,本座便在众人面前烧毁顾烟蓝的肉身、煅灼他的魂魄,以彰法度不虚。但若是顾烟蓝能够挺过天魔劫火之刑,此后他便正式归于法宗所有,诸位可有异议?”   此话一出,台下又是一片窸窣之声。   练朱弦跟着凤章君一起看向余掌门,这位爽快的女子此刻也做出了痛快的回应:“东仙源的诉求就是以命偿命!顾烟蓝必须为他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并且死后无论是转世投胎、或成为法宗奴仆,都不得再为祸人间。”   妙玄子点头道:“这是自然。加入法宗,同样也是将功折罪的一步。”   然而依旧是那个花间堂的使者不忿道:“此等大奸大恶之徒,又如何配入法宗?!”   这下就连练朱弦都忍不住勾起了嘴角——真是一派胡言,就连他们这些藏在南诏深山里的门派都曾经被法宗抢走过人犯。因此也就顺便知道了法宗经常会搜罗不法之徒,带回法宗加以控制,充做马前卒。   即便不论妙玄子与顾烟蓝之间可能的交情,单说顾烟蓝一个修真弟子,犯事之后被法宗抓去当做苦役,这也是有过无数先例之事。   果然,妙玄子将目光徐徐投向了花间堂的使者,言语之中却是冰冷的警告:“谁有资格加入法宗,不需要你这位外人来操心。”   话虽只有一句,可气场强硬、充满蔑视。仿佛就连这句并不客气的话,也已是一种莫大的施舍。   花间堂的使者顿时噤声,即便只是旁听的练朱弦,也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一阵寒意。   云苍派的首座与东仙源的掌门已经表态,妙玄子随即又扫视了一遍与会众人:“有谁还想要保顾烟蓝一条性命的,现在就说出来。”   会场上自然是一片寂静,在场的聪明人也都纷纷从这句话里读出了真意——全天下的死人都是法宗的囊中之物,除非有人想要保住顾烟蓝的性命,否则只要顾烟蓝一死,那他自然也就顺理成章、任由法宗驱策了。   见无人应答,妙玄子又将目光投向台下的顾烟蓝:“无论你是否承受得了天魔劫火之刑,都将经受莫大痛苦,彻底失去过往记忆。事到如今,你可还有什么话要交代?”   顾烟蓝沉吟片刻,却是果断地摇了摇头。   “不必了。只是……还请宗主亲自动手!”   作者有话要说:  顾烟蓝:全露馅了,本杀人大师其实压根没杀几个人   商无庸:可是还是间接害死了很多人   叶掌门:妹想到啊妹想到,我自己引进来的狼,最后还是我自己给收拾了……   练朱弦:总觉得凤章君在瞒着我什么   凤章君:老婆快要瞒不住了,先去选购一块搓衣板吧 第83章 天魔劫火   天魔劫火,是试炼,更是刑罚。   台下空地之上,距离顾烟蓝较近的几处席位都已经撤下,迅速清理出了一个相对安全的距离。   空地的中央,顾烟蓝负手而立,却依旧站得笔直。   虽然并没有见识过所谓的“天魔劫火”之刑,但练朱弦也能够隐约感觉到此刻气氛的紧张肃穆。   会场之上并无一人发话,然而表情却是形形色色,于无声之处暗流涌动。   在练朱弦的内心深处,显然对于顾烟蓝存有一丝同情。只可惜同情并不能违背道义,更不能抵消罪孽。   他转而安慰自己:或许当拿起七宝引魂幡、命令未央城的鬼魂攻击东仙源弟子的那一瞬间开始,真正的顾烟蓝就已经死了。而如今站立在众人面前的,不过只是偏执恶念凝聚成的一团邪气罢了。   不知怎的,他突然联想起了南诏的一个民间传说——人的身体里同时存在有“善和恶”两个不同的自我,永远在互相争斗着。好人的善压倒了恶,坏人的恶压倒了善,但是无论哪一种人都无法彻底地将自己体内的善恶根除干净。然而却有一些修行之人,利用术法,强行将自己的恶念逼出体外,形成了另一个自我。而这种恶念有时候也会反过来吞噬本体。或许顾烟蓝也是类似的情况。   一切准备皆已就绪,所有人的目光全都聚焦在了法宗宗主妙玄子身上。   只见妙玄子缓缓起身,离开了那柄黑色华盖的阴影,一步一步地向着台下走去,最终在距离顾烟蓝六七步开外的地方站定下来。   顾烟蓝的目光也一直追随着妙玄子,嘴角甚至还带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他即将面对的并不是一场极刑,而是一个至高的奖励。   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妙玄子的手上竟多出了一枚紫金葫芦。   他一手握住葫口处的金塞,最后一遍向顾烟蓝发问:“你可准备好了?”   顾烟蓝点了点头,单手按住自己的心口,而后缓缓低下头去,宛如虔诚祈祷。   没有半点的犹豫,妙玄子将葫塞打开,一道青金色的火光旋即从葫腹里涌出,先是在半空中盘旋了一圈,随后化作一道火瀑,朝着顾烟蓝俯冲而下!   即便现在是白昼,火光依旧照亮了整片会场,刺激着在场众人的眼睛。   有不少人发出了倒吸气的声音,另一些人则干脆地别回头去。练朱弦则陡然握紧了双拳,脊背上骤然窜起了一阵寒意。   而凤章君则轻声道:“业火尽洗恩怨去,只留魂魄待重生。”   在众人惊愕的注视之下,顾烟蓝那瘦弱、残缺的身体已经彻底被劫火所吞没。但是几乎与此同时,火光之中也传出了他撕心裂肺的痛苦呼喊。   “……他能感觉到疼痛?”练朱弦似乎于心不忍,“可是之前在未央城里,明明被我砍掉手臂都没什么反应。”   “顾烟蓝的肉身已死,所以才会不知疼痛。”凤章君为他做简单解释:“但是劫火灼烧得并不仅仅是肉身,还有魂魄。这才是比凌迟更为巨大的痛苦。”   此话一出,练朱弦顿时想起了透过金丝小孔窥见的归真炉内的场面——金红的熔浆、无数狰狞可怖的鬼怪面庞,还有无数的惨叫与赌咒。   眼面前,火光依旧炽烈着。隐约可以看见顾烟蓝的肉身已经被灼烧成为一堆人形的焦炭,可那锥心刺骨般的惨叫声却依旧源源不绝地从火光深处翻涌而出。   会场之上,依旧看着火堆的人越来越少了。或许众人都不忍心去仔细聆听这种哀鸣。   练朱弦同样移开了目光,转而询问凤章君:“还需要多久?后果会怎么样?”   “不清楚。”凤章君摇了摇头:“刑罚长短全由妙玄子把控。最好的结果,是顾烟蓝的魂魄被彻底洗净,然后被纳入法宗。但若是过不了天魔劫火的试炼,顾烟蓝的魂魄将会遭到损毁,即便再世也无法为人,只能沦为飞禽走兽。”   练朱弦刚想说这种惩罚听起来比送入归真炉更加可怕,耳边的哀叫声就戛然而止了。   四周围突然静的可怕。众人的目光又从四面八方重新聚焦在了那一团明亮耀眼的劫火上。   只见妙玄子重新打开了紫金葫芦,催动咒术,那团劫火便又像来时那般钻回了葫芦腹中。   而火光退却之后的空地中央,显露出了一具已经烧得发白的尸骸,依旧保持着虔诚祈祷似的跪姿,显然正是顾烟蓝的肉身。   妙玄子将葫芦收起,旋即又对着那具尸骸伸出右手。只见数枚不甚明亮的光点从尸骸之中飞舞而出,乖顺地围绕在了玄妙子的手边。   妙玄子用手指拨动了其中的一枚光点,将它推向余掌门那边:“这枚魂魄之中有顾烟蓝的全部记忆。想看就拿去看罢。”   余掌门收下了那枚光点,而余下的那些魂魄,则悉数被妙玄子收入囊中。   “现在这样算是怎么样?”练朱弦不解,“顾烟蓝究竟通过了试炼没有?”   “应该是通过了。”凤章君道,“妙玄子会将他带回法宗,在那里由偃师重新制作出一副人偶,将顾烟蓝剩余的魂魄凭依上去。然后,他就将成为妙玄子的股肱心腹。”   “那就是顾烟蓝的心愿么……”练朱弦若有所悟。虽然他并不真正了解顾烟蓝此人以及他的过往。但这对于一个半疯癫的活死人来说,也许并不是最坏的选择。   就在这时,平地里突然刮起了一阵小风。那顾烟蓝的尸骸顿时被吹成了一阵细雪似的飞灰,恶作剧般的向着下风处的众人飘去。   包括花间堂使者在内的众人急忙躲闪,场面一时狼狈。而半空之中隐隐约约地传来了一阵戏谑的冷笑,众人认真去听时,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通知完了要紧的问题,也处置了顾烟蓝的问题。事不宜迟,余掌门便结束了这场会议,好让诸位与会的使者将消息带回到各自的门派,早做防御。而个别门派若是还有疑惑,也可以继续组织小范围的商讨。   法宗众人跟着妙玄子率先离去了。长巫女等人也在与余掌门低语了一阵之后告辞,返回了百废待兴的西仙源。   至于花间堂的使者与云苍凌霄阁主等人,则急于动身赶往碧云居——此时此刻,那里恐怕应该已经聚集了许多其他门派的人士。   至于林子晴与燕英这两个家伙,刚一散会便又不知道跑到那个旮旯里去了。   而凤章君与练朱弦又被请回了碧草琨瑶楼内,这次与他们密会之人,只有余掌门。   她开门见山道:“不知二位对于刚才的会议有何高见?”   见凤章君似乎没有开口的意思,练朱弦认真地道出了心中所想:“根据会上的那一番表现,我觉得妙玄子未必就是指使顾烟蓝的那个背后之人。而顾烟蓝在会上交待的事情,与我们之前掌握的信息也相差无几,应该没有刻意隐瞒什么。”   “我想得与你差不多。”余掌门将装有顾烟蓝一魄的水晶瓶放在桌上,“说实话,我的确曾经十分怀疑法宗。但就目前看来,顾烟蓝口中的那个黑衣人,未必与法宗有多大的关系,否则妙玄子又怎么会大大方方地将这东西给了我?”   说到这里,她略微停顿了一下,终于抛出了真正想要说的话。   “刚才顾烟蓝交待,他之所以控制得了商无庸,是因为从黑衣人那里习得了牵丝蛊术。不知毒仙是否了解这种蛊术的来历?”   她果然是怀疑到五仙教身上来了。   练朱弦心中一紧,张口就要维护五仙教的声誉。然而比他更快的,凤章君倒是开口发话了。   “不止是牵丝蛊术,那黑衣人还使用过另外两种特殊的术法。一种用于快速传授牵丝蛊术给顾烟蓝;而另一种,则直接将顾烟蓝变成了活死人。这两种都是中原的禁术。而且据我所知,表面上已经失传了。”   “你的意思是,黑衣人熟悉很多门派的法术?”余掌门愕然,“这可能么?!”   “只要有足够的时间,这世上的一切皆有可能。”凤章君似乎并不想在这个暂时无解的问题上继续深究,“总之,南诏与中原的关系如今处于修复期,如果仅仅只是推测的话,我希望余掌门还是能够有所保留,谨言慎行。”   “……也罢,就当我没有问过。”   经过这几日的相处,余掌门其实也对练朱弦颇有好感,更隐约觉察出凤章君与练朱弦的关系非同一般。此刻,她便也不再深究,改口问道:“不知二位接下去有什么打算?”   练朱弦的确曾经思考过这个问题,于是回答:“我要回五仙教去,毕竟这几天发生了很多事,必须向教主以及教中弟兄们交待清楚。”   说完他又去看凤章君。   不出所料,凤章君也回答道:“我会返回云苍。”   余掌门点头道:“这些日子,东西仙源之事实在给二位添了不少的麻烦。今日已晚,二位不妨就留在岛上养精蓄锐,留待明日启程不迟。”   说到这里,她又突然起了一点坏心,特意追加道:“听闻五仙教没有神行之术,明日不妨就让阿英送毒仙回五仙教,如何?”   练朱弦尚未回话,倒是凤章君已经抢在了前面:“阿蜒既是我的友人,便应当由我来照料。此事不劳掌门费心了。”   余蝶影表面上连连点头,心中却暗自窃喜又得到了中原、不,应该算是当今天下修真界的一个大八卦。   ——   与余掌门告辞出了碧草琨瑶楼,练朱弦依旧跟着凤章君往暂住的小岛走去。   一想到明天这个时候,自己就已经与凤章君天各一方,练朱弦的心里陡然觉得怅然若失起来。   但这也是不可避免的现实,甚至是从见到凤章君第一眼的时候就注定好了的。云苍与南诏毕竟远隔崇山,两个在各自门派之中身负要职的人,又如何能够不顾一切地形影不离?   如此想来,从云苍峰真王法会到未央城百鬼夜行的这些天,虽然险象环生、情势诡谲,但却是他们两人难得携手同行的一段宝贵时光。   可是如此难得的时间,居然没来得及好好品味就要结束了。   练朱弦越想越是气馁,一个不留神,猛地撞上了一个宽厚的后背。   “你在想什么?”突然停步的凤章君回头看着他,顺便解开了勾住自己衣袖的五仙教银饰。   “……”终归有些不好意思直说自己是在舍不得与他分别,练朱弦想了想,勉强找到了一个正经理由:“我在想,那个斗篷怪客……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顾烟蓝:要换造型啦!!期待我的下一套法宗造型!!!   妙玄子:听说有人私下里叫我烧烤师傅,还说要三分熟?!   练朱弦:我勒个去的,五仙教果然又被怀疑上了!!!而且就要和凤章君分开了,不甘心啊!!!   凤章君:事情越来越麻烦了,看起来我应该摊牌了…… 第84章 凤章君的坦白   听见练朱弦提起了斗篷怪客,凤章君的表情顿时凝重起来:“你具体有什么想法,先说出来听听。”   “……”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练朱弦唯有临时抱佛脚地勉强想了一想:“按照时间顺序来看,斗篷怪客的第一次出现,是在怀远的香窥里。但那已经是两百多年前的事了。这两百年间他在做什么,我们暂时还不得而知。而他接下来的露面,应该就是最近这些天。他首先复活了顾烟蓝,并用一头尸鬼协助顾烟蓝灭了碧云居一门;随后命顾烟蓝将尸鬼带到西仙源附近的沼泽,再由璇姬将尸鬼的消息通知给大司命,引诱大司命将尸鬼带回西仙源,从而带来了西仙源的解放。   “与此同时,他还利用左彦叶将璇姬的内丹送到黑市,辗转给了怀远,并最终引发了云苍山顶玉清真王祭上的混乱。所有这些事,几乎全都是以‘交易’的性质来完成的——他负责完成第一个人的愿望,随后这个人就会替他执行一个任务。而这个任务,似乎又是下一个人的愿望……设计出这种环环相扣的做法,到底是为了什么?”   “也许,这只是一个设计精巧的游戏。”凤章君莫名抛出了一个有些奇怪的观点。   “游戏?”练朱弦十分不解,“什么样的游戏?”   凤章君将目光移向不远处波光粼粼的湖面:“我听说,在遥远的西方有一种牌戏。他们将中原传过去的骨牌一张张竖起,紧密地排列出各种阵法图形。然后推倒第一张牌,后面的骨牌就会接二连三地一路倒下去。”   “还有这种游戏?”练朱弦依旧不解,“但这又有什么意义?”   凤章君道:“意义在于,倒下的骨牌会显现出某种特殊的图案。又或者,这堆骨牌是以由小到大的顺序逐渐排列的。最开始,你只需要推倒一个最小的牌,最后却能够扳倒最大的目标。”   “……原来如此。”练朱弦这才明白过来,“所以,那个斗篷怪客是想要让大家看到些什么,还是想借力扳倒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   “……”   凤章君忽然放慢了脚步,回过头来凝视着练朱弦。他的目光深黯,似乎又回到了云苍峰上二人刚见面时那种略微疏远的状态。   “怎么了?”练朱弦也感觉到了他的反常,轻声试探道,“你是不是有心事?有话不知该不该告诉我?”   “……很明显?”凤章君这才略微调整了一下表情。   “不明显,外人应该是看不出来的。”练朱弦微笑着让他不必介怀:“可能是因为我特别在意你的缘故。”   凤章君不禁醉心在了这善解人意的微笑之中,伸手轻轻拧了拧练朱弦的脸颊。   “走吧,快点回院子里去。我有很重要的话要告诉你。”   说着,他竟主动牵起了练朱弦的手,步履匆匆,向着两人暂居的小岛别院走去。   ——   与前几次一样,刚刚走下最后一顶平桥,凤章君立刻张开结界将旁人拒之岛外。   隐约意识到事情的严肃性,练朱弦也配合着在岸边下了蛊,进一步确保无人打扰。   两个人一前一后进了庭院,凤章君示意练朱弦跟着自己在藤榻边沿坐下。两个人四目交接,气氛在无形之中变得有些凝重。   只听凤章君开口道:“阿蜒,不知你是否听说过中原的一种秘术——修为高者,能够趁修为不如己者入睡之时,偷偷窃取对方脑内的思绪与记忆。”   “从未听说。”练朱弦摇头,并且质疑:“若是真有那种秘术,能够读取活人的记忆,那岂不是比我的香窥更加厉害?”   “的确相当了得,”凤章君点头,“但这种术法对被窃取之人的伤害极大。因此也被列为禁术,失传了许多年。但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在中原,依旧有人在偷偷施行这种禁术。”   练朱弦认真聆听着每一个字,却并不明白这番话的用意:“……所以,你的意思是?”   “我是想告诉你,秘密从来都不只是秘密。即便它只保存在你的脑海里,也有可能为你招来天大的麻烦。”   说到这里,凤章君认真地凝视着练朱弦的双眸:“阿蜒,你真准备好了,愿意同我一起分担这个秘密?那没什么好处,只会束缚住你,让你活得更不自由。”   练朱弦同样认真地回望着凤章君。然后伸手轻轻捧住他的脸颊。   “在我看来,能够更多了解你的事,就是有好处的事。请用你的秘密将我牢牢束缚住。”   言毕,不待凤章君反应,他突然欺身上前,献出如同允诺般的一吻,然后又微红着脸颊,无比真诚地静候答复。   “阿蜒……”   凤章君并非草木,岂能对这番至情的回应无动于衷。趁着唇上的温度与触感尚未消失殆尽,他又自作主张地凑上前来。   唇齿相依,如同做出了最诚挚的约定。   而就在练朱弦几乎沦陷于这份浓情蜜意之中时,他冷不丁地听见凤章君的一句低语,贴着嘴唇传了过来。   “那个斗篷怪客……应该就是我师父。”   “……哈?!!”   有那么一瞬间,练朱弦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你的师父?!”   他一把按住凤章君的肩膀,稍稍推开一个勉强能够恢复理智的距离:“你不是说,你师父早就已经尸解成仙了?”   “是行踪不明。”凤章君纠正这二者之间的微妙差别,“我并没有亲眼见证他的离去,只是他再也没有回来。”   好像当初的确是这么说的…练朱弦稍稍稳定了一下自己的心情,追问道:“你可以肯定?”   “肯定。”凤章君点头,“其实,最早在怀远的香窥里,第一次看见黑衣人时,我就已经认出了。毕竟是朝夕相处了十余年的恩师,他的声音、语调和举止,我想我应该不会弄错。”   原来凤章君那么早就知道了斗篷怪客的身份?!   练朱弦张嘴想要反问他为什么不早说,但是转念一想,却又立刻意识到了事情的复杂性。   凤章君当然不能说,他的师父如今已是中原各派眼中的头号要犯,而他作为云苍首座,要是被证实与要犯是师徒关系,那么不仅是凤章君这几十年来好不容易经营的声望和地位,甚至就连他与玄桐密谋多时的五仙教与云苍和解之事都有可能化为泡影。   其实何至于此,还有顾烟蓝习得牵丝蛊一事,恐怕已经引发了不少的怀疑。眼下尚有凤章君出面为五仙教作保,若是凤章君一倒,谁又能保证那些中原门派不会又像两百年前那样,倒打五仙教一耙?   或许除此之外还有其他的利害关系没有被考虑到,但光是这样就已经足够沉重的了。   很显然,以凤章君从前的个性,他必定是想要独自负担这份重压的。但是此刻,他却选择了坦白——这显然是一种无形中的信任与依赖。   而自己必须认真守护好这份得来不易的珍贵情感。   练朱弦只用了短短片刻就厘清了思绪。他清楚地明白,自己如今和凤章君绝对是一条船上的,凤章君对外隐瞒这件事,对于己方而言,显然是无奈而正确的选择。   迅速抛开了一些不必要的情绪,他轻声发问:“如今你师父的下落,可有什么头绪?”   “没有。”凤章君摇头,“自从当年他不告而别之后,我们就再也未曾见面,也不曾听闻他的音讯。”   练朱弦又问:“那他可曾回过你们当年修行之处?”   凤章君依旧摇头:“我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回去看看,但是那里已经荒芜许久,并无扰动的痕迹。”   这也就是说,凤章君和他师父之间至少应该有近百年不曾联系过了。这倒是个不错的消息——再是亲近之人,若是失联百年,彼此之间也应该算得上是大半个陌生人了。如若有朝一日真要师徒相对,凤章君或许也不至于太过难受。   心中平静了许多,练朱弦又提出一个新的问题:“那你能不能仔细想一想,你师父有什么动机对西仙源、碧云居以及未央城等地进行报复?他以前是不是和这些地方结过怨?”   “这几天,我也一直都在思考这个问题。”凤章君的面色愈发凝重起来,“师父他虽然对我无微不至,但却鲜少提及个人私事。我与他隐居在山中那么多年,几乎从未见过有什么访客。现在回想起来,他也许是从一开始就刻意隐瞒了。”   “连自己的徒弟都要隐瞒?难不成你也是他计算中的一环?”话音刚落练朱弦便自觉失言,立刻道歉:“对不住,我只是担心你被欺瞒,并没有诋毁你师父的意思。”   “没事,我能理解你的想法。”   凤章君让他不必介意这种措辞上的小事,又道:“但师父他并非是你所担心的那种人。方才我所说的那一番关于‘盗取他人记忆的禁术’的话,便是早年间师父亲口告诉我的。当时的我也曾好奇过师父的来历与师承,可是师父却说,以当时我的能力,尚且无法保护自己头脑里的东西。因此知道得越少、越是安全。若我想要了解更多,那就要凭借着自己的真本实力去解开那些笼罩在事物表面的云雾。那样一来,等我强大到足以触及真相的时候,同时也具备了守护真相、以及守护自己的能力。”   “守护真相、守护自己……”   练朱弦咀嚼着这两句话,若有所悟:“……难不成,他设计这一切,就是为了在不直接揭发答案的前提之下,引导你一步一步地揭开某件事情的真相?可若是直接告诉你会给你带来危险,那他又为何不直接昭告天下?”   凤章君却轻叹道:“昭告了天下却又如何?天下何时曾倾听过无名之人的声音?投石入水,不过只是惊扰了鱼群,你又何时曾经见过那些游鱼被石块砸中。”   倒也是这个道理,练朱弦点点头,却又道:“但他还可以私下里将线索告知于你,助你暗中调查,岂不是更加保密?”   “那恐怕并不是师父的初衷。”凤章君摇了摇头:“现如今,他一步步掀起江湖波浪,便是在一点一滴吸引着众人的目光。他不用说一句话,却要让全天下的人都睁开眼睛,因为再没什么比亲眼所见更能令人信服的了。”   练朱弦又道:“耳闻之不如目见之,这我也能够理解。可事情闹大了,岂不打草惊蛇?”   凤章君静默了一会儿,给出了两种可能:“其一,碧云居和西仙源,都是要打的蛇。其二,真正的大蛇,已经无路可逃。”   作者有话要说:  练朱弦:要不是看在我俩是一条船上的蚂蚱(?),否则我才不会原谅你隐瞒我这么久的问题!   凤章君:首先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其次,咱们重新见面好像也才十多天而已,不算太久吧?   练朱弦:仔细想想我和你的进展好像的确是有点太快了……   凤章君:……瞒了你这么久,的确是我的错。   练朱弦:哈哈哈哈哈看在我们是一条船上的蚂蚱,原谅你啦!!   凤章君:……   斗篷怪客:我的好徒儿果然还记得为师,么么哒   凤章君:师父你还没玩够吗?连我一起玩儿吗?   斗篷怪客:瞧你说的,为师是这么坏的人吗?为师搞的那些人,难道不该死吗??   凤章君:那你就不能悄悄的搞死?非得那么明显的?   斗篷怪客:为师一个人做不到哇……不如下次你帮我?   凤章君:说得好像我们现在没有被你牵着走似的。   ——   是的,斗篷怪客就是凤章君的师父无忧。记得他吗?上一次凤章君和练朱弦泡温泉的时候,提到过他哦!!!   ——   文中提到的从中原传到西洋的骨牌,其实就是多米诺骨牌哈哈哈哈 第85章 雨露此时浓   紫藤花架之下,气氛凝重。   稍稍花费了一些时间,练朱弦终于大致梳理出了事件的原委。   凤章君的师父无忧子就是那位身披黑斗篷、戴银面具的神秘人。早在两百年前,他便以神秘人的姿态出现在落魄失意的怀远面前,或许正是他与怀远的一番对谈,间接导致了曾善与怀远的悲剧。   此后又过了百年,他再次现身,收下凤章君为徒,悉心教导;却又在十多年之后抛下凤章君不告而别,自此音讯杳无。   而就在这几天,一度疑似尸解登仙的无忧子却又带着一名或许是碧云居前掌门的尸鬼出现,首先协助顾烟蓝屠尽碧云居,然后又辗转西仙源,除掉了大司命。途中还节外生枝,间接导致了未央城之乱。   而当祸水慢慢延伸向云苍峰的时候,却被凤章君与练朱弦阻止了。   不对……练朱弦旋即又纠正了自己的判断:云苍峰之乱,规模远远不能与碧云居以及西仙源的情况相提并论,甚至连顾烟蓝附带引发的未央城百鬼夜行相比都算不上什么。   它更像是一个诱饵,诱导着凤章君追寻着“内丹”这条线索,先是找到西仙源,然后再找到未央城,接着是碧云居……   “你师父,他希望你能够成为带领众人亲手揭开真相的那个人。”   练朱弦看向凤章君,说出了自己的推测,“这或许也就是当年,他选择收你为徒的真正原因。”   “也许的确如此罢。”凤章君苦笑,“究竟真相如何,恐怕也只有找出他,亲口询问了才能明白。可惜我现在丝毫没有半点头绪。”   “是啊,天下之大、人海茫茫,若想要找到一个刻意藏起来的高手,谈何容易……”   练朱弦进而思忖道:“记得你曾经提起过,当年初遇之时,你的师父是法宗客座。那他与妙玄子的关系是否密切?是否可能尚有往来?”   “……”   凤章君将目光移向空无一物之处,似乎正在回溯记忆:“师父与妙玄子早年确有私交,不过个中因缘,我并不清楚。当年我在山中修行之时,偶尔也曾见过妙玄子与师父会面清谈。可是后来他们似乎产生了某些分歧,妙玄子便再也不到山上来了。”   “原来如此。”练朱弦又追问:“那你回归宫廷之后,可曾向妙玄子提起过你师父之事,他又是何反应?”   凤章君道:“我当然向他打听过师父的下落。然而妙玄子却说与师父早已经道不合不相为谋,对于师父如今的下落也毫不在意。”   “……我觉得妙玄子不像是在说真话。”练朱弦不知从哪里涌出了一股直觉,“看起来这个妙玄子还真有些问题。不能轻易地放过他。”   凤章君轻轻“嗯”了一声,旋即以难得歉意的目光重新看向练朱弦:“对不起,我原本打算瞒着你的,是我的不对。”   “不,其实你瞒着我也没几天啊。”练朱弦反而笑了起来,“再说了,在顾烟蓝坦白一切之前,你估计也想不到自家亲师父竟然谋划出了这么扑朔迷离的一个局吧。”   笑过之后,他却又稍稍正色道:“但你有没有想过,事情总归会有水落石出的那一天。到那时候,如果全江湖都知道了掀起腥风血雨的人是你的师父,你又该如何自处?”   “我的确想过。到了那时,我所经营的一切全都将化为乌有,甚至会身败名裂。”凤章君如实回答,消极但却并不悲观,“但我始终认为,师父他不会陷我于绝境之中。所有这些事,一定还会出现转机。”   “希望如此。”练朱弦点头表示赞同,却又做了一个补充:“如果……我是说如果,事情真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你就悄悄跟着我回南诏。五仙谷虽然不大,但是要藏下一个人,还是绰绰有余的。”   “要真到了那种时候,中原想必已经大乱,五仙教恐怕也会受到波及。我是绝不会让你为难的。”凤章君伸手抚摸着他柔软的黑发,“后事尚未可知,先不要多想了。”   见他似乎不愿多提,练朱弦便也主动换了话题:“……所以,明天你就要回云苍了?”   “我需要回去与春梧君商量一下云苍未来的对策,顺便监督碧云居一事的调查结果。”   凤章君低声道:“碧云居掌门这些年来向云苍进贡过不少钱财宝物,按理说云苍是应该尽到庇护之责的。所以这次出事,云苍派其实也脸上无光。如若查实碧云居内部的确有内讧屠杀等行为,我想花间堂还会来要求息事宁人。”   “那你可要小心。”练朱弦有些担忧起来,“虽然我这么说未必道义,但是看起来花间堂的人也不好惹。如果时机不成熟,不要来硬的。”   其实这些厉害关系,凤章君自然全都明白;可是从并不十分了解中原情势的练朱弦嘴里说出来,却又是一份难得的情意。   于是他低声温存道:“我明白了,多谢你的提点。”   “……”   练朱弦觉得自己好像是被凤章君揶揄了,却又觉得连这种揶揄也是甜滋滋的。他一时也不知应该说些什么才好,这一安静下来,突然间感觉出了满心的不舍。   而凤章君,显然也正在感受着与练朱弦相同的烦恼。   “你的马还在云苍养着,明天我先送你回五仙。”   说罢,他从怀里掏出了几张璎珞符纸,上面已经事先写好了化形的符咒。   他将这些符纸递给练朱弦:“你若是有什么话想要对我说,就将符纸折成小鸟形状。我再教你一句咒术,就可以变出一只真鸟。你将要带给我的话说给鸟听,它就会飞回来找我。”   说完,他又取出了之前那条穿了青蚨铜钱的红线,一并要送给练朱弦。   练朱弦接过这些,想了想道:“我不会折鸟。”   “我教你。”   凤章君直接从对面转而坐到他的身旁,从他腿上拈起一张符纸,开始示范小鸟的正确折叠方法。   练朱弦平时那么聪明机智的人,这时候却突然笨拙起来,怎么看也学不会。考虑到符纸珍贵,凤章君不得不将符纸递给他,然后手把着手,手指压着手指,一点点地传授这项简单得不能更简单的技巧。   用不了多少时候,一只小巧可爱的纸鸟就停在了练朱弦的手上。凤章君念出一串法咒之后朝着练朱弦的掌心轻轻吹一口气,只听一阵啁啾,纸鸟瞬间化作一只通体雪羽的小雀,扑棱着翅膀飞到了半空中。   “它体型虽小,速度却很快。”凤章君在练朱弦耳边低语,“从五仙教到云苍峰,只需要半个时辰。”   练朱弦看了一阵子小鸟在紫藤花枝间嬉戏,突然像是打定了什么主意,扭过头来看着凤章君:“在回五仙教之前,我还想先学会一样东西……这世上只有你能够教我的。”   凤章君却故意柔声反问他:“先说说你想学的是什么。”   练朱弦的脸颊微红了,可眸光却如同午后暖阳下的湖水一般,潋滟生情。   “我想学道侣印。”他轻声但清晰道,“不要临时的那一种。”   像是早就猜到了答案,凤章君忍不住勾起了嘴唇,却故意摇头。   “你真的想学?”他逗弄般地提出了反问,“以你折纸的表现来看,只一次恐怕学不会。”   练朱弦也跟着笑了,毫不避讳地直视着凤章君那深邃的黑色眼眸:“一次不会,你难道就不会再多教几次?”   如此大胆直接的挑逗,再加上那身轻薄神秘的五仙教装扮,愈发显得此刻的练朱弦艳丽如火。美好得撩人心弦,诱惑得无法挪开眼神。   有美当前,与君为伴。凤章君不得不承认,即便是百毒不侵的自己,此刻也已经体温攀升、心跳加速了。   即便尚有着千丝万缕的烦恼亟待厘清,可这种时候若是还能分心去考虑其他事,那恐怕不是圣贤就是太监了罢。   凤章君既不是圣贤,当然也不是太监。何况他的身体里毕竟还流淌着风流倜傥、唯我独尊的皇族之血。他已经忍耐了许久,此刻便应当是狩猎的最佳时机。   飞快地抛却了一切杂念,凤章君轻轻咬住了练朱弦的耳廓,顺便送上了一句濡湿的低语:“是你要我好好教你的……那可就不能后悔了。”   一股灼热的呼吸沿着耳道缓缓吹入,练朱弦身体微微一僵,却又迅速绽开了如情花一般迷人的笑靥。   “哼……谁怕谁?!”   他伸手一把拽住了凤章君的衣领,强行将他拽到自己面前,然后找准了位置,狠狠吻上了那双只能专属于他一个人的嘴唇。   而凤章君同样伸手紧紧地拥住了他。   ——   清风徐来,吹拂着满院藤花,如同垂幕微微摇摆,笼住了满庭春光。   被结界严密保护着的庭院里针落有声,不过,某些暧昧的轻响反倒变得明显起来。   藤榻轻轻地吱嘎作响,像是有什么人在上面纠缠折腾着;同时响起的还有银铃与银饰互相碰撞的乐音。   “啧。”响声的尽头,竟是凤章君一声不耐烦的感叹,“你身上这些复杂的东西究竟是怎么穿戴上去的。”   随之响起的则是练朱弦的轻笑:“你不也帮我仔细整理过中原的衣袍吗?”   凤章君没有再说话,作为回应的是几下带着气声与鼻音的热吻,继续伴随着藤榻的轻响。   又过了不一会儿,只听见几声银饰落地的铮响,紧接着藤花摇曳的间歇里露出了地面的一角——在那里,月白色的云苍法袍压着蓝绿色的五仙教服饰,交叠在了一起。   藤榻的吱嘎声还在继续,间或夹杂着不知是谁的慵懒轻笑声,偶尔还有轻轻的抗议:“痒……”   紧接着响起的是“咚”的一声清脆声响,一个小竹筒显然是被凤章君顺手给丢到了地上,还在衣物上翻滚了几圈。   “小心我的宝贝!”练朱弦一声惊呼。   “抱歉。”凤章君从善如流,接下去的几个竹筒,都直接用手轻轻地放到了地上。   可他并没有忘记也揶揄:“你身上带着的东西怎么那么多。”   “你不也一样?”练朱弦反唇相讥,“说好的仙鹤符纸已经没了呢?怎么一摸就是一沓?”   “你说呢?”凤章君的声音沙哑了几分,“明天送你回五仙谷,你是要鹤还是要我?”   练朱弦因为这个显而易见的问题而轻笑起来:“这还用说吗?当然是……要肥鹤啊!”   他话音刚落,就听见藤上传来啪地一声轻响,像是有谁一掌轻轻地拍在了柔软弹性的皮肤上。   “……你居然打我?”练朱弦小声地控诉起来,但与其说是不满,倒更像是在撒娇。   凤章君回应道:“不坦诚的人,不仅要打,还要罚。”   练朱弦笑道:“罚我?那我可是会反抗的。”   这时候也不知道他做了什么,只听见凤章君倒吸了一口凉气,咬着牙齿挤出了四个字:“自寻死路。”   紧接着就听见练朱弦低低叫了两声,隐隐地透出七分媚意。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再没有人说话的声音,但是藤榻依旧在吱嘎摇晃着,伴随着模模糊糊的鼻音、气声,以及若隐若现的啧啧亲吻之声。   又过了一会儿,又是一件白色的亵衣被丢到了地上,说明此刻榻上二人已然坦诚相见。   不知是谁的呼吸愈来愈急促,间或夹杂着几个含含糊糊的词语,像是彼此的姓名。在一片暧昧朦胧中,练朱弦的喘息却变得愈来愈明晰,又从断断续续的呜咽变成了婉转柔软的低吟。   雨露正浓,可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练朱弦稍稍平复了一下喘息,又幽幽地开口了:“……你身上的这些符咒究竟是怎么回事?”   凤章君似乎叹了一口气:“你想知道,我可以说,但是说来话长——”   “那还是算了吧。”练朱弦的声音听上去带着三分狡黠,“我可不想说着说着,又有谁找上门来了。”   “……我也是。”   伴随着凤章君的一声轻笑,藤榻又开始发出微微的摇晃声。   作者有话要说:  凤章君:终于吃到了,终于吃到了,85章啊……不容易啊……   练朱弦:你们猜凤章君是器_活_?   无忧子:所以说,之前的那些npc都是废物,还得为师亲自出马,这事儿才能办成!   妙玄子:啧。我就静静的看着你们一家子   顾烟蓝:宗主,属下也可以为你做任何事!   诺索玛:听说我家小的嫁出去了?那我好像也快要登场了   玄桐:师父别急   蛊王:他都快憋死了! 第86章 各回各家   练朱弦原以为,至少在明天两个人各回各家之前,自己应该有些时间,来好好关心一下凤章君身上那些神秘咒纹的来龙去脉。   然而他却低估了凤章君在“传授道侣印”这件事上的决心,并且大大高估了自己在“某方面”的体力和耐受能力。   事实上,当略显冗长的准备工作缓慢推进时,练朱弦还催促过凤章君不要磨磨蹭蹭,甚至于妄图主动火上浇油。   当然,他很快就尝到了自负的可怕后果——前戏戛然而止,微红着眼睛的凤章君欺身上前,一口咬住了他的咽喉。   在疼痛与愉悦交替的紊乱节奏里,练朱弦很快就交出了身体的控制权,软绵绵地任由凤章君各种摆布。   而同样丢失的还有他的理智——当然在那种情况下,理智仿佛也并不是什么必需品了。   尽管四周围藤蔓低垂、遮天蔽日,但毕竟还是室外。刚开始时,练朱弦仿佛还有一丝顾虑;不过很快,这唯一残存的理智也融化在了凤章君送入的高热之中,令他忘乎所以地张开了双唇,发出甜腻呻吟。   战火很快就从藤榻扩散开去,欲望的气息混合着藤花的香味填满了空气。   练朱弦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昏睡过去的了——也许是在某一次的情``事之后,又或许是在进行中。期间他曾经模模糊糊地醒过几次,却又在颠颠倒倒之中被凤章君送回了轻飘飘的恍惚之境。   又不知过了多久,当他再一次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已被抱进了别院那一口温热的泉水里,正瘫靠在坚实宽厚的胸膛上。   “看。”   觉察到了练朱弦的动静,凤章君的手指贴着他的锁骨,缓缓滑落,最终定格在了心口的位置上。   在那里,有一个浅浅朱红色的印痕,与散落在周遭的吻痕不太一样。   练朱弦还没回过神来,只见凤章君又欺身上前,俯身在这个新结成的道侣印上落下虔诚的一吻。   “从现在开始,我便是你的道侣,从此往后,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   练朱弦被这一吻唤回了神智,也从水中抬起了手臂,摸上了凤章君的胸口——但是在同样的位置上,除了几个他自己胡乱弄上去的吻痕之外,却什么都没有。   凤章君知道他的意思,摇了摇头:“我早就说了,第一次你还学不会。”顿了一顿,又轻声低笑道:“下次吧。”   下次?练朱弦顿时就明白了这是什么意思,心里头又瘙痒起来,立刻回应道:“……这可是你说的。”   这一开口,他才发觉自己的嗓音沙哑,几乎不成语调。   这又是怎么了,分明昨天还是好好的——练朱弦正在纳闷儿,凤章君却及时地一把将他搂住了,贴着耳根软语温存:“对不起,是我没有控制好自己。以后不会了。”   练朱弦怔了怔才想明白他的意思,顿时只想一头把自己藏进水里,可人却已经被凤章君抱得动弹不了。   他只稍稍动了两下就感觉到浑身酸痛,不得已放弃了挣扎。   像是感觉到了他的难受,凤章君稍稍将他松开了一些,转而在他肩上不轻不重地揉捏着。   酸痛的肌肉慢慢松弛下来,练朱弦依靠在凤章君的怀里,再次安稳地闭上了眼睛。   这一觉,他倒是彻底地睡死了过去,再睁眼的时候已是第二天,日上三竿之时。   凤章君不知去了何处,只留下他一人独自睡在藤榻上,浑身裹紧了薄被,然而薄被之下却是未着寸缕。   趁着不必面面相觑、脸红尴尬的时机,练朱弦赶紧起身更衣。   也许是身体恢复机能优秀,或者也有温泉的功劳,总之此刻除却某些特定部位隐约酸痛发胀之外,练朱弦的感觉大体还算是良好的。   更衣之前他简单地看了一看,昨天凤章君留下的那些斑斑驳驳的吻痕,今天已经差不多消退得七七八八,唯有胸口前的那个道侣印,依旧显露着淡淡的红色。   练朱弦回想起在香窥里看见过的任无心身上的道侣印,似乎并没有那么明显。也许是因为新结成没多久的关系?不过无论如何,自己以后可得小心一些,尤其是不能被教中的弟兄们瞧见……   他正思忖着,只听见大门吱呀一声推开了,走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凤章君。   “醒了?”   云苍首座将手中的食盒放到桌上,然后一层层地打开,里面装着糕点、紫粥,还有一些东仙源的特色小菜。   知道这些都是为了自己而准备的,练朱弦心里涌起一阵暖意。趁着凤章君摆放吃食的机会,他突然凑过去,在对方的脸颊上偷了一个吻。   “谢谢。”   “谢我做什么。”   嘴上这样说着,可凤章君却顺势搂住了他的胳膊,并将这一吻转移到了彼此的嘴唇上。   甘美绵长的一吻之后,练朱弦气色微红,小声嗔怪道:“你怎么总是这么粘人?!”   凤章君却反驳道:“粘人的难道不是你吗?”   言毕,二人相视一笑,但毕竟还是控制住了,没有再节外生枝。练朱弦恋恋不舍地看着自己的爱人,而凤章君亦以温柔相对。可即便再怎么如胶似漆,两个人也都明白,各自的正经事都是禁不起耽误的。   用过早膳之后,二人启程前往碧草琨瑶楼内,向余掌门辞行。半路上还正巧遇到了那个“有了兄弟就不要同门”的林子晴。   练朱弦询问阿晴要不要一起回五仙谷。可阿晴只看了凤章君一眼,就立刻表示要在东仙源继续待上几天,然后和燕英一起去柳泉城探一探当年旧事。   练朱弦嘱咐了一通必须注意各种安全,还有尽量不要去招惹法宗,随后便也由他去了。   考虑到练朱弦的身体状况,况且反正昨晚也已经露了馅儿,凤章君再度召唤出了仙鹤给练朱弦当坐骑,两个人一起启程前往南诏。   从东仙源到南诏的距离,比之前从云苍出发还要稍远一些,但在云端翱翔,前后也不过只用了一个时辰的功夫。转眼间,二人已经平稳地在五仙谷外的那座破庙外头降落。   练朱弦下了仙鹤,却并没有立刻迈开脚步,反而依依不舍地看着凤章君。   “去吧。”凤章君轻轻地摸了摸他的头发,“我们一定很快就会再见面的。等解决了最近的这些事,你想去哪里玩,我带你。”   “……好啊。”虽然明白这个许诺恐怕遥遥无期,但练朱弦还是露出了甜美的笑容,“就这么说定了。”   笑完之后,他又露出了温柔而认真的表情:“不过,如果你遇到了什么麻烦事,记得还可以找我商量,不必一直都自己扛着,嗯?”   “好的。”凤章君向着他郑重点头,“我一定会记得,还有你可以依靠。”   说话间四目相对,气氛顿时再度旖旎起来。   可就在练朱弦觉得气氛恰好,正好应该再凑上去给心上人一记临别热吻,可这个念头才刚升起就被浇了。   “……练护法?!”   一个非常不合时宜的声音出现在了山洞的方向,是外出巡山的五仙教弟子。而且正在用充满怀疑与警惕的目光看着凤章君。   最后的吻别看起来是泡汤了,练朱弦只能借着衣袖的隐蔽轻轻捏了捏凤章君的手心,然后后退半步,一本正经地拱手作揖:“多谢凤章君一路相送。”   凤章君也拱手回应:“保重。”   “告辞。”最后送给恋人一个微笑,练朱弦转身,朝着五仙谷的方向走去了。   而一直等到他的身影消失在了绿藤掩映的山洞口,凤章君才重新召唤出凤阙剑,御风而去。   ——   认真推算起来,练朱弦从出发前往云苍峰参会到今日归来,前后也不过十多天的时间。其间,他还带着凤章君回来过一趟。然而此时此刻,他却觉得自己离开这片世外桃源已经太久太久,久到心中充满了想念。   穿过漆黑一片的山洞,明亮的郁绿迫不及待地跳跃出来。初夏多雨,正是一年当中五仙谷内最为热闹繁盛的时节。到处都是叶尖落水的滴答声,像是一场看不见、停不下的小雨。   故乡的熟悉风景带着抚慰人心的神奇作用。练朱弦晃了晃脑袋,将香窥里那死尸相撑、遍地焦土的凄惨画面从记忆里抹去,然后深深地呼吸了几口沁人心脾的植物清香,迈开脚步朝着山谷深处走去。   听瀑居中,五仙教掌门玄桐正在翻阅近日简报。练朱弦也不通传,径直风尘仆仆地走了进去,就坐在玄桐身旁的椅子上。   “师兄,我回来了。”他开门见山,“这几天中原发生了很多事,甚至有可能牵扯到我们。”   “喔?”   玄桐放下了册页,露出了饶有兴致的表情,却首先反问道:“怎么没见那小子跟你一块儿回来?东仙源还真有个人跟他一模一样?”   “……”   知道自家师兄无论做什么事都是这种不紧不慢、能把人给急死的态度,练朱弦唯有先简单地交代了阿晴的下落,然后才将从云苍到西仙源这一路上发生的情况原原本本地交代了一遍——当然,除去了他与凤章君之间一日千里的进展,以及斗篷怪客是凤章君师父这个可怕的秘密。   听完他的叙述,玄桐并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只是将双手交叉放在了面前,做沉思模样:“……这么说,那个在中原掀起一连串腥风血雨的神秘人,和咱们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联?”   “这也未必。听凤章君说,那个神秘人还懂得好几个其他门派的不传之术,背后可能另有蹊跷。”   练朱弦如实说道:“不过我们最好还是梳理一下近两百年来叛教之徒的情况,查一查哪些人与中原有所联系……还有,加强五仙谷周遭的安全守卫,提防不速之客的到来。”   “这些全都不难。”玄桐点头,又看向练朱弦,“对了,你和凤章君怎么样了?上次回来的时候,你们两个人的关系似乎有些紧张。”   这倒是正好提醒了练朱弦,还有一笔“账”要跟这位掌门师兄清算。   “……凤章君都和我说了。”他同玄桐摊牌:“原来你一直都和他串通起来瞒着我,难道在你眼里,我还不如他可信?”   “那小子,连这个也告诉你了?”玄桐啧了一声,却依旧回答得游刃有余:“就是说,你们两个的关系应该已经很不错了罢?那就好,没白费我一片苦心。”   “……师兄!!”练朱弦最拿玄桐的脾气没有办法,就好像一拳打在了棉花里,完全使不上力气。   知道他并不是真的生气,玄桐宠溺地朝着他挥挥手:“这几天你出门在外,替我们五仙教争了不少面子,也辛苦了。既然回来了,那就好好地休息休息。过两天再找你做正经事。”   作者有话要说:  凤章君:我抗议!新第二天就把我们两个分开,不人道!!!!   练朱弦:我还腰酸背痛腿抽筋呢!!!   玄桐:本五仙教年度性感偶像终于又登场了……   ——   诺索玛、蛊王准备登场,剧情又回到了五仙教主场~ 第87章 诺索玛的下落   人在海上待得久了,即便回到陆地上,偶尔也会精神恍惚,觉得自己还在波涛上颠簸起伏。   而在中原经历过一番风风雨雨之后,即使已经回到了五仙谷安宁避世的怀抱中,练朱弦的心情也久久难以平静。   在回来的当天下午,练朱弦就向玄桐详细交代了通过香窥所见到的曾善的记忆,并请求教主定夺。   他原以为玄桐至少也会召开一次小范围的会商来决定曾善骨灰的去留。却没料到掌门师兄当即就做出了决定。   “对不起,阿蜒。我恐怕暂时不能同意她进入存蛊堂。”   这位五仙教的现任教主缓缓摇头:“我对你、对香窥的结果都十分信任,也认为当年之事的确存有隐情。以我对教中弟兄们的了解,若重提此事,绝大多数的人都会同情并且谅解曾善;但是,这份同情亦会重新挑起对于云苍和中原各派当年卑劣手段的憎恶…你也明白,近来我与凤章君都在试图修复双方关系。往大局着眼,此事的确不宜现在就提,不过总有一天,不只是我们,就连云苍也应该给她一个交代。”   这番答复有些出乎意料,于情感而言甚至显得冷酷。可是仔细咀嚼,练朱弦却又并非无法理解玄桐的用心。   一边是死者的遗愿,一边是生者的期待——这个世界上两全其美的事实在是太少了。回想一下这些天在中原的见闻,一桩桩、一件件,似乎都在印证着这一点。   “你现在的感觉,是不是很无力?”玄桐的声音又在练朱弦耳边响起,“其实这还算不了什么,毕竟我们现在只是在决定一坛骨灰的归属。可若是曾善还活着,而且就站在门外,等着我们决定她的归宿,你觉得我还能这么干脆地对你摇头说不?”   见练朱弦怔忡无言,他又叹了一口气:“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亦难知其辛苦纠结啊……”   练朱弦抖了抖眼睫,不知怎么的,脑海中竟然浮现出了此刻应该正在云苍峰上的那个人来。   身为云苍首座的凤章君,想必也如玄桐一般,有着很多的“不得已” 。他的责任、他的重负,乃至他眼中的五仙教究竟是何种存在……所有这些,自己究竟有几分了解?   而身为五仙教护法的自己,常年醉心于蛊术与毒术,不仅没能真正地做好股肱辅弼之责,反倒躲在了掌门师兄的荫蔽之下。若是中原的那场风暴果真波及了五仙教,除了上阵拼杀之外,自己又还能为教中做些什么?   如果连以上的两个问题都还没能够厘清的话,又该如何定义自己与凤章君之间的关系?   爱侣?只怕是注定无法这般单纯的。同为男子,注定做不到妇唱夫随。而长久的分离又使得彼此都扎根在了不同的土壤之中。或许彼此吸引,但未必不会存在矛盾。   如今二人已经不管不顾地结为了道侣。若是再对于潜在的问题一无所知,未来又该如何趋利避害?   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迅速地做出了决定。   “师兄,我想更多地了解我教与中原之间的恩怨,还有更多中原修真界的事。”   “喔?我的小阿蜒出去了一趟,回来倒是懂事了不少。”玄桐一手托腮,含笑道:“那你可要补上不少的功课了。”   ——   曾善的骨灰被临时安置在了入门试炼的那座祭坛内的存骨殿内,与当年没有通过入门终试的那几位故人暂时为伴。至于何时才能回归存蛊堂,这个恐怕只能等待机缘了。   至于练朱弦提出的要求,难得他有心,玄桐自然十分支持,转头就命人送来了近百年前教内的文书记录,以及通过各种渠道辗转收集到的中原邸报。零零总总,堆积起来足足超过了一人多高。   好在暂时也无事可做,练朱弦便将自己闷在画境竹居之中,埋头苦读,不觉便过去了两三日。   这一天,他正倚在窗前翻阅一册云苍大事记,突然听见一阵啁啾声响。他抬头,发现半空中飞来了一只通体雪白的小鸟,在他面前盘旋着。   练朱弦立刻勾勾手指,命令在地上撒欢的几条小蛇游回到竹筒里。等到危机解除,小鸟扑闪着翅膀落在了练朱弦的肩膀上,突然间发出了凤章君的声音。   “阿蜒,这几日你过得可好?我很想你。”   练朱弦几乎是屏住了呼吸,聚精会神地去听凤章君接下来要说些什么,却没料到那小鸟翻来覆去的,只有这一句话。   是云苍峰上的璎珞符纸不要钱吗?折只小鸟大老远翻山越岭地飞过来,就只为了说这一句话?!   练朱弦对此是十分不满的,却又没有抗议的途径。唯有轻轻地弹了小鸟的脑门,却又在它往后仰去的瞬间及时地托住了,捧在掌心里摩挲。   应该回复些什么呢?是告诉他“我也很想你”,还是直接反问他为何只捎来了短短的一句话。   然而思前想后,练朱弦却突然发现其实自己也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并非无话可说,恰恰是言浅情深,一开口总觉得差了几分的意思,反而不知应当从何提起。   也罢,自己与凤章君并不一样,手头上的符纸可没有几张,还是等到明日仔细酝酿好了,先写在纸上再读给鸟儿听罢…   虽然听上去有些笨拙可笑,但是练朱弦的确是如此打算的。他甚至还在百忙当中专门腾出了一个晚上来酝酿自己要和凤章君说的话。   但是到了第二天,一件令他万万想不到的事,彻底地打乱了他的计划。   事情的开端,是玄桐找他去龙仙堂说话。   练朱弦之前经常出入的听瀑居其实只是玄桐的居所,而龙仙堂才算是五仙教内真正用于议事的场地。尤其是龙仙堂的内堂,不仅四面无窗,更有机关与毒物重重把守,以确保在堂内所讨论的机要,绝对不会轻易被窃听出去。   此时此刻,玄桐正是在内堂里等候着练朱弦。   “师兄,什么事。”知道事情严肃,练朱弦也不打岔,干脆单刀直入。   “你先坐。”玄桐指了指一旁的座位,右手边的桌上还放着一盏茶,“不算是什么坏事,你先别紧张。”   “……不是坏事就好。”   一听不是坏事,练朱弦略有放松。可他最初猜测得是玄桐有了五仙教叛逆与凤章君师父联系的证据,如今看来并不是,他反而彻底没有了主意。   只见玄桐自己首先不紧不慢地品了一口茶:“虽然不是坏事,但也算是一桩麻烦事。不但需要你出一趟远门,而且还有可能要冒点儿风险。”   “远门?”   听见这个词的时候,说实话练朱弦内心居然是有些高兴的——身在南诏,所谓的“远门”十有八九就是再去中原,而那便意味着说不定可以再和凤章君见面。   不过玄桐的回答很快打碎了他的这种幻想。   “我想要你去一趟西域。”   五仙教的掌门提到了一个比中原更加陌生的名字:“瀚海沙漠的中央。”   “沙漠中央?”   失落之余,练朱弦也不禁费解:“可那种不毛之地,连人都没有,你叫我过去做什么?”   玄桐却摇头:“并不是没有人,你再仔细想想,那里有一个门派,很出名的。”   “……出名?”练朱弦皱起双眉,略加思索,突然眼神一亮:“难道是指意如宫?!可它不是早就已经毁于沙暴了吗?”   玄桐点头道:“意如宫的确是没落了,原址也在一场旷日持久的沙暴之后不见影踪。但是门派依旧存在,并且在沙漠深处寻找到了新的落脚点。之所以没多少人知道,是因为他们采取了避世的策略,不想再与中原各派有任何来往。”   “……这倒也难怪。”练朱弦也回想起了一些这两天阅读到的东西,“意如宫以前也算是风光富贵过,可是后来被中原各派联手排挤了吧?又赶上战乱,西边那块的疆土被同中原割裂开来,商道也不通行,的确是很沉重的打击。”   玄桐道:“这你不必担心,大焱已经收复了瀚海沙漠以及周边的地带,除了沙漠本身之外,你无需考虑任何事。”   练朱弦还是有些不太明白:“师兄,你为何突然要我去意如宫?”   玄桐放下了手中的茶盏,正色道:“因为,我要你去意如宫,见两个人。”   “是谁?”练朱弦纳罕道,“我如何认出他们来?”   “这倒不难。”玄桐轻笑一声,“你自己说的,曾经在香窥之中见过他们二位。”   “我在香窥里见过?”练朱弦脸上纳闷的表情突然僵硬住了,然后一点点转化为了惊愕,“你该不会是指……诺索玛教主和蛊王?”   “正是。”玄桐点头,“我要你去找到我的师父和他的伴侣。”   “所以,他们果然还活着!不……师兄你又怎么知道他们在意如宫?”练朱弦愕然,“两百年前的那场浩劫的尾声,究竟是怎么样的?!”   玄桐含笑看着他,目光却仿佛穿过了他,回溯向遥远的过往。   “两百多年之前,我也还只是个小孩,很多事都是后来听教中存活下来的长老提起的……”   当年云苍派率领中原各教围攻五仙谷,要逼五仙教交出诺索玛教主。在曾善的建议之下,由她带着假教主转移云苍的注意力,而真教主则寻觅更为隐蔽的路线尝试突围。   然而众人却未料到,五仙谷附近的山林里,早已经事先布下了江南花间堂带来的“护花铃”,因此没有走出多远,负责护送真教主的队伍就暴露在了伏兵面前。   当时的情形是寡不敌众。即便教主身旁的护卫们一个个都抱定了死志,可是光凭他们的牺牲,尚且不足以换来诺索玛教主的平安脱险。   而射向高空的“血光”烟花也召唤不来五仙教的援兵。因为与此同时,云苍的另一支人马已经突破了五仙教的谷口。   战火熊燃,生灵涂炭!   护送教主的死士一个接着一个地倒下,可诺索玛却依旧是浑浑噩噩的,没有丝毫自保的能力。   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有个曾经心灰意冷,销声匿迹的男人,从千里之外不顾一切地赶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凤章君:虽然我临时下线了,但我现在能和阿蜒互相发短信了   练朱弦:我知道你家是修真界的中国移动,发短信都不用钱,可我这儿是村通网啊,拜托你有话一次说明白了行不行?   凤章君:其实我还想让你一觉醒来发现画境的枝头停满了鸟呢   玄桐:敢在我面前秀恩爱,你们等着掌门的报复吧! 第88章 寻仙踪   “是蛊王赶回来了?!”   练朱弦已经猜到了答案,眼神也随之明亮起来。   “正是。”玄桐点头:“多亏蛊王及时赶到,接应了那群死士,护送着诺索玛一路杀出了中原人士的重重包围。但是随后长达数年之久,他与我义父二人却音讯杳无,生死不知。而五仙教也是百废待兴、外加被云苍派严密监视着,无法兴师动众地搜寻他们二人的下落。   “如此过去了将近十年。期间中原各派几乎搜遍了南诏与中原的角角落落,甚至就连鬼戎、西狄等临近的小国都没放过,却始终一无所获。于是,他们终于默认了教主与蛊王已经不在人世,并且逐渐放松了对于五仙教的监控。又过了几年,五仙谷突然迎来了一位从瀚海深处而来的特殊访客。”   那是一位传闻中早已销声匿迹的意如宫弟子,带来了一个令人重新振奋的消息——诺索玛教主在蛊王的护卫之下,辗转离开了南诏,绕过中原的危险地带,取道西狄、鬼戎等小国,最终抵达了瀚海沙漠深处的意如宫,并且在那里安顿下来,休养生息。   “所以说,其实诺索玛教主这许多年来,一直都藏身在瀚海深处?”   练朱弦若有所悟,这两天他所阅读的文献之中,倒也有一些提到过意如宫与五仙教当年的关系。大抵是说这两家信奉的主神都是古神太素,因此一直都是友盟。   而意如宫与中原仙门的关系,居然也很不错——意如宫的旧址位于通往西域的枢纽要道之上,那些走南闯北的胡商在意如宫外的市集上交易,留下了无数奇珍异宝。而意如宫又转手将这些天材地宝贩卖到中原各地去。   譬如麒麟竭、金颜香、红蓝花等仙门所需用到的西域药材,彼时几乎全部经由意如宫进行中转。   也正因此,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包括云苍在内的中原仙门都与意如宫修好,以确保物料上乘、价格公道。   然而看似平稳繁荣的景象,却因为当年的一场大沙暴而彻底地改变了。   穿越瀚海沙漠腹地的捷径消失了,商队被迫绕行改道,甚至改为了海运。而一部分天材地宝的流通渠道,被包括花间堂在内的几个雄踞各方的名门所刮分,余下的零零星星则没入了鬼市之中。   至此,一代名门最终消隐于万顷沙海之中……   见练朱弦深思不语,玄桐又主动提醒他:“你怎么不问问,我让你去找他们做什么?”   “……对啊,做什么?”练朱弦这才如梦初醒。   玄桐道:“你不是说那个神秘的黑衣人会牵丝之术么?若论五仙教流落在外的高手,我想那两位应该是当仁不让的。虽然我并不认为那些事当真与他们有关,但你若是担心,倒不如主动去找他们问个明白,如何?”   “这倒也是。”练朱弦已经领会过来,“……如果是诺索玛教主的话,他和蛊王的确有动机对中原展开报复。但如果真是他们所为的话,五仙教的处境就尴尬了。”   “何止是尴尬,怕不是又要经历一次两百年前的浩劫。”   嘴上虽然说着危言耸听的话,但是玄桐脸上慵懒的表情却恰恰说明了他的内心深处,其实也并不相信事情真会走到那一步。   他将一卷瀚海的地图搁在了面前的小桌上,然后拍了一拍练朱弦的肩膀:“作为五仙教的掌门,我一直保守着这个秘密,转眼间已经六七十年了。可同样作为五仙教的掌门,我却一次都没能亲自去拜见那两位于我而言如同生身父母之人。阿蜒呐,你若是见了他们,可得替我多多赔罪、说说好话。”   练朱弦点了点头,心里面突然跑出了另外一个人来。   此去瀚海路途遥远,而自己又没有神行之术,保守估计光是抵达沙漠边缘,都至少需要花去十日左右。更不用说孤身进入瀚海深处,即便是仙门中人,也需得经历好一番磨难。   但若是有凤章君在身边的话,只要御剑而飞,不出几个时辰就能够抵达目的地了吧。   光是这样想着,练朱弦就感觉到浑身一阵轻松。然而这个念头才刚刚成型,就又被他亲手抹煞掉了。   不可以去找凤章君——他现在毕竟是要去寻找涉及两百年前双方恩怨的关键人物。就算凤章君是站在自己这边的,可谁又能够保证云苍的人不会偷偷尾随?   而一旦诺索玛的行踪暴露,接下来去将会发生什么,谁又能够预料得到?谁又能承担这个重责?   思及至此,练朱弦忽然感觉到了沉重。   “干什么这样垂头丧气的。”玄桐的声音突然传了过来,“在想什么呢?”   “没什么。”练朱弦选择隐瞒,“只是在考虑着具体的行程路线。”   然而毕竟是比他多活了一百年的师兄,玄桐却已经一眼看穿了他的伪装:“我看,你是在想凤章君吧。想和他一块儿去,对不对?”   “我不会的。”练朱弦正色摇头,“他毕竟是云苍的人,请师兄放心,我不会冒险将这么重要的事透露给他。”   “……你自己有了主意就好。”   玄桐原本好像想要说些什么,可发现练朱弦似乎心意已决,便转而拍了拍他的肩膀:“现在,你也知道什么叫做为难了吧。”   ——   从龙仙堂里回到画境,刚一穿过树林,练朱弦就听见了一串鸟叫声。他看见屋檐旁的树枝上,又停着一只小白鸟。   昨天飞来的那只纸鸟,在完成使命之后没过多久就变回了一张符纸。眼前的这一只,显然又是千里迢迢从云苍峰上赶过来的。   练朱弦突然感觉有些奇怪——这些小鸟究竟是如何准确地将信送到画境来的,但是转念一想,凤章君也曾经来过画境,恐怕当时就已经记住了这里是他的私人居处。   心里稍稍觉得有些烦躁,他将芜杂的思绪和任务暂时抛到一边,伸手将小鸟抓了下来。   这次捎来的话多了几句,但果然依旧是凤章君的风格——除了“你还好么”、“我很想你”、“五仙教没事吧”和“我一直在等你消息”之外,还多了一句:“不必担心符纸的问题,这些鸟你拆了之后翻一个面再折叠起来,可以再用。”   还真是够体贴的。   练朱弦几乎能够想象出酝酿这几句话的时候,凤章君那种想要表达些什么,却又无从说起,于是只能眉头紧锁的表情了。   他的心情也随之明朗起来,顺手就将昨天收到的那只纸鸟拆开,翻一个面,重新折叠起来。   凤章君说的方法果然有效,咒语喃喃之后,新的小白鸟就在他的掌心乖巧蹦跳起来。   想要说的甜言蜜语,其实昨天晚上就已经酝酿得八九不离十了,只不过现在又增加了一句——他谎称门派里突然有事,要遣他率众弟子出谷游猎。短则二十日,长则月余都将不在谷中。让凤章君这些天都不要再派小鸟过来,免得挤在一起,压断了画境的树枝。   安抚了凤章君这边的问题,练朱弦便开始着手进行前往瀚海沙漠的准备工作。   保密起见,这一次的行动,他不能携带任何人手,只能单枪匹马地前往沙漠。好在与普通凡人相比,修仙之人对于寒热饥渴之事的抵御能力要强许多,   更何况玄桐也已经为他做了不少的事先准备——路上需要用的盘川和马匹自是不提,单说各种宝贝就装了一个乾坤囊。粗略一看,有取之不竭的活水囊;夜间白光明亮的照夜珠;一旦决定了要去的地点,便会一直指向目的地的寻踪罗盘……除此之外,甚至还有一套沙漠之中的行头。从头到尾将人裹得严实,可白昼不会炎热、夜晚即便露宿也不至于感到寒冷。   事实上,有了如此充足的准备,练朱弦反倒开始对于接下去的行程跃跃欲试起来。   ——   事不宜迟,就在备齐装备的第二天清晨,练朱弦便告别了玄桐,独自一人踏上了向往西域寻找意如宫的道路。   这真是一段令人应接不暇的旅程:练朱弦首先从南诏腹地的五仙谷出发,首日骑马翻过了一段位于崇山峻岭之间、用于运输茶叶与井盐的栈道。   当天夜里,他便露宿在峭壁栈道之上,看着满天星斗,听着百丈深崖下的江水咆哮,心里想着远在云苍的凤章君,倒也一夜酣眠。   第二天,一人一马约莫在午时前后下了栈道,进入到大焱境内。   作为五仙教的护法,练朱弦拥有南诏皇室特许的通关文牒,一路自然畅行无阻。   进入大焱之后,便是一路往西的驿道,坦荡康庄,沿途每隔十几里地还修建有专门的驿舍供来往的旅人歇脚。   为了不暴露自己的身份,早在出门时练朱弦就已经换上了一身朴素普通的大焱百姓服饰,还戴着一顶竹编的斗笠以遮掩自己莹绿色的眼眸。如此乔装颇为有效,至少一路行来并没什么人刻意地将目光在他的身上停留。   到了这天傍晚时分,人与马都有些困乏了,正巧前方有了一间驿舍,酒旗飘飘、看上去还算整洁热闹。   练朱弦牵着马过去,叫马夫把马儿带往马厩照料,一边就要走进那挂着“酒菜面饭”幌子的客堂。   谁知那正蹲在门槛上的小二突然站了起来,笑嘻嘻地给他陪不是:“这位爷,可真不巧了,本店今日客满。您看,您要不改地儿,要不我给您找个地儿凑合凑合?”   练朱弦朝着里头看了看,果然是高朋满座。好像是正巧有一队镖局的镖师在此歇脚,闹哄哄吵得不行。   练朱弦也厌恶这里不够清净,便问小二:“附近哪儿还有落脚的地儿?”   那小二笑了:“离开这里三十里才有下一个。爷您要是脚程够快的话,天差不多黑透的时候就能赶到了。不过实话跟您说,最近入了夏,这条盐路上的生意可忙活着呢,您到了前边儿也未必能有房住。要不然……”   练朱弦不想听他废话,便直接道:“那就给我打包几个菜,我带走。”   那小二赶紧起身将他迎进堂内,来到柜台前面看那菜名水牌。室内光线本就昏暗,带着斗笠更多有不便,于是练朱弦便将斗笠除下。可他才刚抬起头来,饭菜那名小二的眼睛一下子就定住了。   “这位爷……”他突然凑上来毕恭毕敬地问道,“您可是打西边来的言先生?”   作者有话要说:  练朱弦:我要学神行!我要御剑!我抗议!!!   玄桐:谁叫你不要凤章君送的。   练朱弦:师兄?!我这不是为了五仙教考虑的吗?!   凤章君:阿蜒不信任我,我很伤心。   练朱弦:我不是不信任你,可万一别人跟着你怎么办?再说了,这可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我做不了这个主啊……话说回来,言先生是谁   凤章君:你说呢? 第89章 沙尘的迷图   言先生?那是谁?练朱弦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摇头否认。   可他又冷不丁地转念一想——言先生,阿蜒……难道这个称呼是从自己的小名里化出来的?   但是也不太对劲,知道“阿蜒”这个小名的人本来就寥寥无几,无外乎玄桐、阿晴和五仙教的几个兄弟,以及凤章君。   如果是他们,又怎么会突然在这种三不靠的地方冒出来?而且还不主动露面,只打发小二来试探。   明摆着的有猫腻。   思及至此,练朱弦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只反问那小二:“店家为何会有此一问?”   那小二倒也并不隐瞒:“如果是言先生的话,小的这边今天早晨接到一位贵客的吩咐,说是要务必好好招待。店里早就已经备好了上房。”   竟是这等好事?练朱弦半信半疑,又追问:“那你又如何认得出那位言先生?”   小二道:“不瞒您说,那位言先生据说就跟您一样,是黑发碧眼,而且还生得不是一般的好看。就为了这一单生意,我可是在门口蹲了好几个时辰了,来来往往的人没有千儿也有八百,可符合要求的人也只看见了您这一位。”   听他满口的溢美之词,似乎不像是怀有恶意。练朱弦又多问了他一句:“是谁吩咐你招待言先生的?”   小二卖了个关子:“您要是言先生的话,小的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练朱弦嫌他啰嗦:“那若是我说我就是呢?”   小二眼神顿时一亮,压低了嗓子问道:“那么就敢问先生,芡实糕和桂花糕,您更喜欢哪一个?”   这算是什么鬼问题?练朱弦懵了一下,云片糕和桂花糕都是中原的点心,自己压根就没吃过几回,如何评判?   但是且慢、他突然又回想起来了,就在自己和凤章君依依分别的那天早晨,凤章君特意提了来的食盒里面,就有这两种糕点。而那个时候,凤章君的确也问过一模一样的问题。   “我更喜欢忘尘居的云片糕。”练朱弦不假思索地回答,立刻又追问,“凤章君人呢?他在哪儿?!”   那小二赶紧摆手示意练朱弦稍安勿躁:“言先生莫急!那位仙君是一个大清早来到店里的,付完了上房的钱、留下话就走了,也没说要回来。不过我看他走时的方向,大抵是要往西域那边去罢。既然是中原的仙君,那总归是会回来的……”   练朱弦不去听他絮叨,又问:“房呢?”   小二这便领着练朱弦上到了后院里客栈的二楼。凤章君为练朱弦预定的是这里最好的上房,据说还特意多打扫了一遍,的确是整洁清爽。   但此时此刻,对于练朱弦而言最最重要的是,床架子上还停着一只白色的小雀鸟。   订房之人果真是凤章君没错了。   将小二打发下去准备酒菜,练朱弦严实地关好了房门,这才开始听小白鸟捎来的口信。   小鸟张口,发出的的确是凤章君的声音,依旧只有寥寥数语,倒不再重复什么“我想你、你好不好”之类的废话,转而叮嘱练朱弦“越往西去,人烟越是稀少,驿站也会逐渐消失,应当在这些天适当歇息,保存体力”。   听上去的确是十分贴心,然而练朱弦的心思却拐到了另一个方向上——凤章君是如何得知他的行踪的?!   之前小白鸟能够准确抵达五仙谷内的画境就已经有些奇怪了,如今凤章君更是提前算准了他会住进这间客栈来,这根本就是已经对他的行踪了若指掌!   为何会如此?练朱弦思忖了片刻,立刻想到了最有可能的一个答案。   他立刻解开自己的衣襟,低头往胸口看去——那个道侣印如今已经淡得几乎看不见了,可是练朱弦却反倒无法忽视它的存在。   是道侣印的关系?一定是的吧……除此之外,凤章君还能有什么办法随时掌握他的行踪?!   可是当初在结印的时候,凤章君对此半个字都没有提起……不对,结印的时候,自己压根儿就没有精力去留意其他事……   练朱弦恼火地猛抓了几下头发,将不合时宜的花边回忆统统地从脑海里驱赶出去。   老实说,道侣印的这个功用,令他十分、不,可以说万分地懊恼。虽说他并不是一个对自由格外看中的人,但一想到自己的行踪无时不刻被掌握在别人的手里——即便那个人是凤章君,他也还是会感觉到万分不爽。   况且,现在的事情还远远不是“自不自由”那么简单——练朱弦并没有忘记自己此行的要务是去瀚海深处寻找诺索玛前教主与蛊王。而只要自己的行踪被掌握在凤章君的手里,那么不止是五仙教的这个秘密,甚至就连避世隐遁的意如宫当前的位置都会暴露。   虽然说练朱弦相信凤章君就算知情,也未必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来,但是这种被掌握的感觉,依旧让练朱弦非常不安。   没有别的办法了,赶在进入瀚海沙漠之前,他必须找到凤章君,并且与他认真地谈一谈,说服他取消道侣印——这极有可能会引发彼此之间的矛盾,但是练朱弦知道,自己必须尽快解决这个问题。   事不宜迟,他立刻将一张璎珞符纸折出小鸟的形状,却只对着信使白鸟提出了一个要求:他要与凤章君见上一面,越快越好。   小鸟跃上窗台,左右张望了一阵,似乎是在寻觅着符纸主人凤章君的方位。许久之后才振翅而起,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了一团漆黑的夜色之中。   练朱弦倚在窗边等待着回音。不远处是北地崚嶒而贫瘠的大山,巍峨起伏,在月光下冷峻地静默着。   整整一个晚上过去了,小白鸟并没有归来。   ——   尽管内心里有些不悦,但这尚且影响不到练朱弦此刻要办的正经事。第二天清晨,他离开了客栈,依旧骑着马匹继续赶路。   越是往西北方向行走,四周围的景色也就愈发地荒凉。   连绵起伏的贫瘠山区变成了松散干燥的黄土高台,而黄土很快也被大风给刮没了踪影,练朱弦便进入了戈壁世界。   正如凤章君在留言中所说的,即便是官道之上,驿站的数量也在不断地减少。以前一日能够遇上七八座,直到后来每天能够在日落时分赶上一处投宿的地方便已经十分不错。   而一连三四个晚上,练朱弦都在投宿的客栈里遇见了类似的情况——凤章君事先预付了银钱,招呼店家无论如何也要留给练朱弦最好、最干净的客房。   只不过,自从第一间客栈里停着一只小白鸟之后,后面的这几家客栈的客房里,全都空空荡荡的,什么留言都没有了。   练朱弦向这些客栈的掌柜们打听,得知了一个耐人寻味的消息:所有这些客栈的房间,全部都是在同一天里的不同时段被凤章君定下的,而那正是练朱弦抵达第一间客栈的那一天。   将所有客栈的预定时间串联起来,练朱弦仿佛可以看见凤章君沿着官道一路御剑向西飞行,用心计算着练朱弦的脚程推算出他可能落脚的地点,然后提前以高价定下客房,以避免练朱弦这个缺乏经验的长途旅行者,在与马帮、镖局、盐商以及西域胡商的五方杂处之中吃亏受累。   是应该说他有心呢,还是说他操心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步?   而更令练朱弦捉摸不透的是,自己送出去的那只小白鸟至今也没有传回过任何的消息。那个一路殷勤地为练朱弦打点一切的凤章君,突然好像是从人间蒸发了似的,再无音讯。这几天,他究竟在什么地方,又在做些什么事?!   尽管彼此之间尚且有一笔“账”要算,但这妨碍不了此时此刻,练朱弦对于凤章君的忧心忡忡。   ——   进入戈壁地带之后的第二天上午,练朱弦换上了那套事先准备好的行头,并将马匹换成了骆驼。他以略显笨拙的姿势适应了一阵子比骑马更加东摇西晃的新体验,最终掌握了正确的骑乘方法,跟着骆驼一起随波逐流。   半个时辰之后,他看见了瀚海沙漠。   那一瞬间,天与地之间亘古不变的秩序,仿佛就在他的眼前被打破了。   陆地上的山丘不再坚硬、稳固,而是柔软、流动的——就好像在万古之前,这里曾经经历过一场无比残酷的天人交战,将山岳都碾压成了齑粉;而千年万年之后,这些山的魂魄,依旧如同幽灵一般,随着风在广袤无人的大地上悄然移动着。   瀚海沙漠的腹地是无人愿意深入的,因为那里干燥、贫瘠,暴冷暴热,并且风云变幻莫测。经验丰富的商队们早在上一个驿站处就已经选择了迂回但安全的路线——往北或者往南,远远地绕开被称作“死亡之海”的瀚海核心地带。   可是练朱弦的目的与他们都不一样,他要去的正是死亡之海的中央。   脚下属于古老商队残留下来的道路很快消失了,骆驼开始不紧不慢地沿着沙丘顶端的脊线前进。   放眼望去,四周围很快只剩下一座座巨大的白金色巨大沙丘,不像是人世间,倒像是最最荒诞的一个梦。   没有风声,天地之间听不见一丝一毫的声响,练朱弦从未遭遇过如此的绝对死寂,安静到他甚至开始感觉到自己的鼓膜正在砰砰直跳。   孤独。绝对强势的,让人毛骨悚然的巨大的孤独。   练朱弦不得不尝试着拍打着骆驼的鞍鞯,或是从喉间哼唱出一些旋律来。但在寂静被打破的一瞬间,他却不可遏制地开始思念起了那些旋律背后的人和事,就好像自己这辈子再也走不出这片死寂的沙海一般。   赶在日暮西斜的时候,练朱弦费了一番气力爬上一座最高的沙丘,并且发现了不远处一片背风的平地。他牵着骆驼来到那里过夜,却整整一个晚上全都仰望着头顶上那片浩渺无垠的夜空。   从很久以前开始,他就觉得天上的银河像是一枚巨大的眼眸,半明半昧地,垂眸观望着人间众生。   以前的他,总是幻想着这只眼眸是否凝视着自己。然而此时此刻,他更想要知道,这枚天上的眼睛是否也在默默地注视着不知身在何方的凤章君?   就连练朱弦自己都没有感觉到,自从他踏入这片瀚海沙漠的那一刻起,一种莫名的忧郁和不安就逐渐围拢过来。   而这恰恰正是这片沙漠真正可怕的地方。   作者有话要说:  至今依旧清楚地记得,那天的下午两点,我站在玉门关经由魔鬼城通往罗布泊的路上,感觉自己脱离了地球来到了另外一个星球。巨大的奇形怪状的岩石,高耸在光秃秃的地表上,天空静默得好像一张打印出来的油画,地上烫得可以将鞋底融化。   但最可怕的是那种绝对死寂。我想我这辈子从出生开始,耳边就没脱离过声音,风声也好、鸟叫也好,或者是汽车和人说话的声音,只要去听,远处总归会有些什么。但是在那条路上,无论你多么认真努力地竖起耳朵,都听不见任何的声音。   还有印象深刻的一点是,手机从包里取出来,几秒钟就能热到烫熟鸡蛋……   其实,我还蛮喜欢那个地方的……真的超级、超级、超现实了orz 第90章 瀚海深处   踽踽独行的第二天,练朱弦在瀚海沙漠的深处发现了一片小规模的遗迹。   那也许是一座废弃的古老村落,又或者是军镇的遗迹。过往岁月中的色彩已经被黄沙所打磨,只剩下断壁残垣,以及几株从低洼地带顽强生长出来的骆驼刺和沙拐枣。   即便用布巾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可午后灼烈的骄阳依旧炙烤得练朱弦睁不开眼睛。   他牵着骆驼躲到了一堵半倾圮的土墙背阴处,取出活水囊来好好地解了自己与骆驼的渴,又稍稍擦拭了一下汗湿的脸颊与脖颈,然后开始观察起四周的环境以消磨时间。   正巧,在他脚边不远处,有一个残破但是显眼的大陶罐。   若是换做别处,练朱弦恐怕是连看都不会多看一眼的。然而眼下,这却是他进入沙漠之后,整整两天的时间里,遇见的第一件“与人有关”的物件。   怀着难以名状的奇怪亲近感,他花了一点时间才将陶罐从黄沙之中刨挖出来,赶走了藏在罐里的几条沙蝎,然后倒空了罐子里的黄沙,最后在陶罐底部发现了几条早已经变成干尸的小鱼。   沙漠里,有鱼?   练朱弦愣了愣,慢慢将陶罐放倒在地上,然后就看见了铭刻在坛底的款识——“意如宫”。   难道这里就是从前的意如宫?   “……不可能的,开什么玩笑。”   这两天里,练朱弦已经养成了自言自语的习惯。   无论是从遗迹规模还是从残留的墙垣高度来看,低矮寒酸的这里都不可能是当年意如宫的遗迹。倒可能是通往意如宫的古道上,某座临时歇脚的小村庄——或许正位于从意如宫所在绿洲发源的河流的下游。   按照古籍上的记载,当年的意如宫坐落在瀚海沙漠深处的绿洲中央,坐拥九孔泉眼汇成的大片湖泊与季节性河流。宫殿内外绿树掩映、碧草如茵。湖上飞鸟成群,水中青荇招展,鱼群悠游。宫外的城镇规模宏大,市列珠玑、户盈罗绮。而河流下游的古道更是往来商旅补给歇脚的必由之路。   昔日壮景令人无限神往,练朱弦又眯起眼睛打量着这片在白昼烈日之下,亮得异常苍白刺眼的废墟。   湖泊河道早已不见踪影,绿意随之枯萎。群鸟不复归来,意如宫隐遁于世,往来商队更已改道数百年。唯独只有这些涸辙之鱼,即便殒命于此,也一样得将肉身留下,做千年万年不朽的标记。   这或许就是这些小鱼从诞生之时起就已经被注定好了的宿命罢。   思及至此,练朱弦却突然起了一点莫名的坏心——他捡起了这几条鱼的干尸,将它们用油纸包裹着装进了乾坤囊中。一旦走出了沙漠,或是找到水草丰美的地方,他就将鱼尸掩埋。   这算不算是替这些小鱼们逆天改命了呢?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可笑起来。   太阳在不知不觉中越过了残墙,射下毒辣的火箭。临时的歇脚地已经不再阴凉。练朱弦重新牵起骆驼,沿着寻踪罗盘的指示,继续向意如宫的方向前进。   没过多久,前方出现了一座倾圮的夯土宝塔,瘦长的塔身斜插在厚积的沙丘之中,宛如一柄锈迹斑斑的上古巨剑。   练朱弦步履轻盈地踩着塔檐一口气上到塔顶。放眼望去,只见四周围沙丘低矮、平如海面。再加之午后晴空万里,便能够轻易地看见方圆数里、乃至更远处的景物。   他从怀里取出水晶远镜,举起来朝着意如宫的方向眺望。只见黄沙漫卷,渺渺茫茫。而在贴近地平线的地方,空气如火焰一半扭动跳动着。再慢慢往上看,半空中竟浮现出了一些亭台楼阁的影像。   “那是……海市蜃楼?”   练朱弦嗫嚅着,有些无法确信。   毕竟他也没有亲眼见到过海市蜃楼,据说那是只出现在沙漠与海洋边上的奇妙景观,是阳光将远方景物的虚像搬运到了近处的云端之上。   不过练朱弦也听说过另一种类似于海市蜃楼的存在——它们是西仙源那样的世外桃源,并不属于人间世界,却会在某些特定的时刻、或是特定的天候之下显现在凡人面前。因为需要通过人世间的狭小入口进入广阔的天地,因此也被称为“壶天”。   眼下,练朱弦正置身于瀚海沙漠的腹地,附近方圆数十里杳无人烟,遑论是如此鳞次栉比的层楼。   莫非,那里真就是此行的目的地——意如宫?   想到这里,练朱弦不免有些振奋。然而很快,这种振奋却又被另一种异常复杂的情绪所搅乱了。   凤章君如今究竟在哪里,正在做些什么,收没有收到自己送出的纸鸟,又为何迟迟没有回复音讯?   如果继续向前深入,那几乎就等同于向凤章君坦白了意如宫的位置,甚至进一步坦白了诺索玛与蛊王的存在。可如果不继续前进,那又应该怎么做——停留在这片一无所有的不毛之地?或者是暂时放弃自己的使命,漫无目的地的满世界寻找凤章君的下落?   这两种显然都是不切实际的选择。   练朱弦低下头去,拉下自己宽大的衣袖,注视着自己腕上那条细细的红绳。进入瀚海沙漠之后,他已经不止一次地弹动过那片小小的青蚨子母钱。然而不知是因为凤章君离得太远,或是出了别的什么问题,铜币始终没有任何反应。   这几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有生以来第一次,练朱弦感觉到了强烈的无能为力。就好像自己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迷途者,迷失在了这不见边际的辽阔沙海之中,茫然失措。   “我……想我还是应该继续走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这些天已经习惯了喃喃自语的他终于又发出了一点声音。   “我应该相信凤章君,也应该相信我自己。如果错了的话……就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弥补。可是如果连信任都做不到的话,那当初又何必要同他结为道侣?”   话音落下,他仿佛一下子就有了勇气,展开双臂深深呼吸了一口午后炎热的空气,然后重新以轻盈的动作跃下塔身。   “兄弟,走吧。”   他拍了拍骆驼的脑袋,“等到了意如宫,请你吃最最肥美的草料。”   ——   依照练朱弦刚才的目测,海市蜃楼大约出现在距离废墟二、三十里之外的沙漠地带。以骆驼的脚程,至多两个时辰、赶在天黑之前就应该能够抵达。   然而他却很快就意识到,自己的想法与现实间似乎存在着一定程度的偏差。   太阳的轨迹慢慢在半空中划过,清澈蔚蓝的天色逐渐染上了浓郁的橙黄。可直到金红的太阳开始被地平线上的沙丘吞没时,那片看上去气势恢宏的城池却依旧停留在远处的半空中,不近不远。   最后,就连练朱弦也不得不以苦笑来修正自己的判断:“也许那还真是海市蜃楼吧……”   虽然真正的意如宫还远远未到,但毕竟他前进的大方向还是正确的。以玄桐估计的十日作为参照,最快应当在明日便能够抵达了。   思及至此,练朱弦稍稍收敛了一下失落的情绪,开始在附近寻找可供落脚的背风平地,以度过又一个寂静孤独的漫漫寒夜。   事有不巧,附近一带全都是连绵起伏的沙丘,夜间风大,随时都有被风沙掩埋、甚至陷入流沙之中的危险。练朱弦牵着骆驼费劲地攀上一座大沙丘的高处,然后沿着沙脊向前探索。   也不知道走了多远,他突然发现,周遭的世界不再只有一片死寂。   就连最后一抹斜阳也已经消失在了地平线上,天空由紫红变为浑黑的过程只是一瞬间。高处的空气正在迅速冷却并降落下来,而沙丘则开始源源不断地释放出白日集聚的热力。   经过了两天的跋涉,练朱弦已经知道,眼下正是沙漠里一天之中,风力最为强劲的时段。   可是沙漠里的风往往是十分安静的,有时候甚至安静到了当漫天的沙尘从背后突袭时,才能让人愕然感觉到它的存在。   然而此时此刻,练朱弦感受到的却是另一种风——强劲、张扬,并且喧嚣。那种声音,时而仿佛万马奔腾,时而如同号角声声,时候却又如同无数的鬼魂号哭呻``吟着,其间还夹杂着羌管甚或筚篥苍凉的呜咽声。   理智告诉练朱弦,所有这些动静只不过是天地之间最为寻常普遍的风声罢了,然而寂寞已久的耳膜却并不听从理智的说服,反而因为这酷似人间的喧嚣声而突突地跳动着。   他追寻着风声传来的方向,在固执地翻过了两座高耸的沙丘之后,突然间豁然开朗了。   眼面前,出现了一座“城”。   线条柔和起伏的沙丘消失了,皎洁而清冷的月光洒落在他面前那一大片无边无际的戈壁荒滩上,如同落了一地的薄霜。   而在那平坦坚硬的沙石地面之上,一排排巨大的黑影正静默伫立着。   那似乎是某些古老建筑的残骸,风化严重的断壁残垣;可再仔细看,却又不过只是一些高高隆起的怪异岩石,被千万年的强风切割成了凑巧的形状。   不,应该还是更像城池一些的——练朱弦有些一厢情愿地这样判定。他继续踩着松软的沙丘朝那片怪异的荒滩接近。   每向前走出一步,他就能够多发现一点不可思议之处——   那些城墙一般高耸的黑影与黑影之间,勾勒出了一条条宽窄不同的道路;而道路纵横交错,又拼接出错综曲折的路径,简直就像迷宫一样。   对了……这简直就是迷宫!练朱弦毫无来由地迅速笃定了这个观点。   可是在这瀚海沙漠的深处,荒无人烟的绝境之中,为何会出现一座迷宫?而迷宫的尽头又是否存在着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   会是意如城的入口么?   心念一动,练朱弦松开了手中的缰绳,一拍骆驼后腿让它朝着沙丘之下的迷宫走去。而自己则腾身而起,在鞍鞯上轻轻借力一踏,整个人就高高地跃到了半空之中。   腾空俯瞰的时间虽然短暂,但是他一眼就看见了——在漆黑诡异的迷宫深处,生长着一株闪耀着金色辉光的大树!   作者有话要说:  练朱弦:两天没人说话,憋死我了憋死我了!   骆驼:我是阿蜒的知心好兄弟!   凤章君:别得意,下一章我就登场了!! 第91章 是凤章君?!   瀚海沙漠的中央,鸟兽绝迹的不毛之地上,伫立着一座神秘而又恢弘的巨石之城。   是天然的鬼斧神工,抑或是古老的城池遗迹?练朱弦尚且不得而知。可是他却能够肯定,在这片林立的石阵深处,伫立着一株璀璨奇异的金色大树。   精通毒术与药理的练朱弦,自幼就对各种植物颇有研究。南诏一带,下至湿热多雨的河谷,上到干燥严寒的雪山,也生长着成千上万种奇花异草——然而练朱弦却从未见过那般奇异的树木,枝条上每一片树叶都仿佛是由纯金打造,在昏暗的夜色之中,反射着微弱但却皎洁的月华。   那它究竟是什么?又为何会生长在这种不毛之地?   练朱弦在脑海里拼命地回忆着,可惜临行前翻阅的各种古籍之中,并没有提及瀚海沙漠深处还存在着这种奇妙的植物。   他愈发觉得好奇起来,考虑着是不是应该靠近仔细观察一番。   而恰恰也就在这个时候,他突然听见了自己的骆驼发出了几声短暂的鸣叫。   在共处了两天一夜之后,练朱弦已经基本摸清了自己的这位旅伴的小脾气——基本上,它是一头非常安静从容的骆驼,总是不紧不慢地嚼着反刍的草料、迈着小步。即便练朱弦会在下坡时踢踢它的肚子,它也不为所动。但是偶尔,它也会焦躁起来,自作主张地偏离练朱弦为它选定的最佳航道。   而这种令骆驼焦躁起来的原因,就是危险。   练朱弦朝着骆驼鸣望的方向望去——不知什么时候,南边沙丘上的天空已经被一大片乌黑的浓云所遮蔽了。接近中天的弦月也开始从亮蓝色变成昏黄,紧接着彻底变成了诡异的腥红。   而这恰恰正是临行之前,玄桐特意叮嘱过“务必千万小心警惕”的可怕征兆。   “沙尘暴!!”   练朱弦大喝一声,扬手照着骆驼的屁股就是一巴掌。然而他却打了一个空——那经验老道的骆驼早就已经撒开四蹄,朝着面前那片迷宫似的巨石城垣奔去了。   练朱弦来不及牵住骆驼,再抬头去看的时候,南边的沙尘暴已经吞没了好几十座沙丘,并以雷霆万钧之势向着这边呼啸而来。光是打前哨的一股小风就已经吹得周围飞沙走石,令他睁不开眼睛。   最多还有半盏茶的时间,周遭的地形都将会被狂风改变。漫天的沙尘能够将活人磨成白骨,让丘峰变成平地、丘谷高高隆起,遍地都是流沙陷阱。   再没有其他更安全的选择,练朱弦立刻施展轻功提纵之术,同样朝着石城飞奔而去。   时间紧迫,容不得回头确认情况;可是他却一直能够听见如同雷鸣一般的轰轰巨响,紧紧追在自己身后,不断近逼。   呼啸的风声从头顶上缓缓压下,沙尘则从身后以及左右两侧包抄过来,将本就昏暗的视野搅得一塌糊涂。   练朱弦能够清楚地感觉到,敲打在后背以及脑袋上的沙粒由细变粗,再变成了戈壁滩上随处可见的小石子儿,越来越疼。   他咬紧牙关,愈发加快了脚下的速度,终于赶在视线完全被飞沙吞没之前,跑进了最近一堵石墙的背风处。   而几乎就在他将自己藏好的一瞬间,只听轰地一声,狂风撞上了高大的石墙,风中卷起的石块砸在墙上,噼啪闷响!   惊魂甫定,可练朱弦却并没有因此而放松警惕——暴风还在不断增强,流沙很快便如同洪水一般从脚旁以及头顶高处汩汩而来。不过一会儿工夫,他的脚背就已经被没过了。   知道此地不宜久留,练朱弦用力从流沙里拔出双脚,开始艰难地朝巨石城垣深处逃去。   头顶的月光早就已经被沙尘所遮盖,四周围伸手不见五指。所幸乾坤囊里还有事先准备的照夜珠。他佝偻着身子,费了好大的工夫才将宝贝取出来。然而刚想要催动符咒,一张嘴却灌了满口的细沙。   不过好歹,照夜珠还是发出光亮来了,并且迅速地照出了此时此刻眼前不可思议的场面。   练朱弦发觉自己正走在两座石墙之间的狭窄甬道中,而在他的左右和上下,所有的空间仿佛全都是流动着的——那是数以亿计的砂砾,在风中汇成的沙流,其中细小的石英颗粒,甚至在照夜珠的亮光之下,熠熠闪光。   他甚至感觉自己仿佛正在穿越一条时光走廊,通往未知之地。   不过眼前超越现实的景象并没有让练朱弦遗忘真实存在的危险。他愈发加快了脚步,不顾一切地顺着风流,向石城深处奔跑着。   高耸的石墙在他眼前迂回曲折,如同真正的人造迷宫一般。只是没有尽头,仿佛将会朝着远处无限延伸。   练朱弦并不知道自己究竟跑了多久。总之,当他再度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风声已经不再如雷贯耳,飘散在空中的沙尘也缓缓降落下来,只在戈壁滩独有的碎石地面上铺了薄薄的一层。   看起来,沙尘暴已经被重重高墙阻挡住了。   体力的透支迫使练朱弦放慢了脚步。他一边喘息,一边扶着高大的石墙缓缓前进。   大约走了一二十步之后,他却猛地停下了脚步,扭头朝着自己的右手看去。   借着半悬在他面前的照夜珠的亮光,练朱弦看见了右手在石墙上摸索到的东西——那是一小片树叶形状的金属,虽然不清楚具体做什么作用,但却带着浓郁的西域风情装饰感。   这金色的小薄片,就像被人刻意插进松软的风化岩层里似的,也不知道究竟从哪个年代开始一直保留至今。   就在看清楚这枚小金属片的同时,练朱弦的心里突然间变得踏实了。   他果然不是第一个抵达这个奇怪地方的人类,至少在这一刻,他并不是真正孤独的。   想着要不要将这块金属片从岩缝里抽出来再仔细观察一番,练朱弦凑近观察,突然现金属片下方的石墙上仿佛还刻着什么图案。   他让照夜珠靠得更近一些,很快确认了那的确是几行文字,而且极有可能就是用刚才那枚小金属片刻上去的。但是所有文字全都是西域胡文,他并不认得。   究竟是谁,又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在这片沙漠腹地的“迷宫”深处刻下了文字。   是警告?纪念还是留给后世的探险记号?   对此,练朱弦不得而知,可他却似乎知道了是谁刻下了这几行文字。   照夜珠照亮了石墙转弯处的小小死角。那儿堆积着大约半人高的沙砾。此时此刻,可以清楚地看见有两具黄土色的干尸,正互相依偎着。   练朱弦默默地倒吸了一口凉气,但很快又镇定下来,俯身查看尸首身上残留的信息。   这是他第一次检验沙漠里的干尸,因此也无法正确判断逝者具体的死亡时间。但是从穿着打扮上来看,首先两个人应当是西域的胡人,且为一男一女。尸身身上的衣物较为厚实,判断应该是在寒季进入的瀚海沙漠。再看死因,无论男女的衣物都很完整,似乎都没出现什么致命伤痕,或许是死于饥饿抑或者沙尘来袭。   除此之外,似乎再没有其他线索。   ……且慢。   练朱弦突然又自己否定了自己,因为简单地拂去沙土之后,他突然发现,两具尸体的下半身上居然缠绕着一些手指粗细的树根。   他放眼朝着四周围望去,附近并没有任何植被。而如此粗壮的根茎,显然也不可能属于贴近地面匍匐的小草。   ……难道是刚才看到的那颗黄金大树?!   练朱弦兀然回想起了自己在逃进石城之前所看见的景象。那棵大树与这对男女的死亡是否存在着关联?他不由得既紧张又好奇。   远处,沙尘暴的风声依旧呼啸着,似乎又有接近的迹象。反正暂时没有后路可退,练朱弦干脆将心一横,继续向着刚才看见黄金树的方向前进。   ——   事实证明,这座看起来规模宏大的石头城垣,或许还真是天然风化而成的,除去一堵又一堵高耸的石墙之外,再看不到任何疑似人工修葺的建筑痕迹。   然而,在更多避风避沙的角落里,练朱弦又发现了越来越多的人类尸骨。有的已经腐化成为白骨,而有些则以干尸的状态完整保留下来。从衣着来看,这些人分属于不同的国家、民族,也是在不同的季节踏入到这片瀚海之中来的。而几乎所有的尸骨都被根茎所缠绕着,仿佛被固定在了沙地上。   他们是谁?彼此之间又是否存在着某些默契或者共同之处?   寻寻觅觅,练朱弦终于发现了一具看似中原穿着的尸骨,想要搜一搜他的身上是否留有什么凭信,方便日后确认身份。却冷不丁地发现尸骨的怀里抱着一个骨灰坛子。坛子里除了骨灰之外,居然还封着一首小诗。   “日月长相望,宛转不离心。见君行坐处,一似火烧身。”1   这是一首彻头彻尾的情诗,所以说眼前的尸骨与他怀抱的坛中骨灰应当是一双情侣……这么说起来,刚才一路行来所看见的尸体,那些看上去较为完好的,也大多都是成双成对。   这里莫非是……殉情之地?   练朱弦不由得回想起了远在故乡的情人崖,那里也是南诏著名的殉情圣地。只不过敢于从崖山跳下来的人,最多大多都被五仙教救治了,而不是如此这般,尸横满地。   所以,这些从四面八方,历经艰险抵达此地的人,究竟是什么样的信念驱策着他们,甚至不惜葬身沙海也要来到这里?   练朱弦愈发地好奇了,但他基本可以确定,一定与那颗黄金树有关系。   他继续向前走着,脚下的沙地上尸骨越来越多。照夜珠的白光照在浑圆的颅骨之上,泛着一片惨淡的白光。地上偶尔还能看见一些兵器与铠甲,看上去又似乎并非是为了殉情而来。   情况变得越来越扑朔迷离。好在又往前走了十几步,前方石墙与石墙地掩映之间,终于开始出现了不同于月光的淡淡金色光晕。   黄金树就在前面!   练朱弦不由得紧张起来,一边在心里徒劳地做着预案,一边脚步不停,继续循着光亮向前走去。   又绕过一堵低矮的石墙,他的面前豁然开朗。   迷宫般的石城中央竟藏着一大片开阔的空地,而那株巨大的黄金树就静静地伫立在空地中央的砂砾之上,撑开一树华丽无双的金色枝叶,宛如梦幻。   然而更令练朱弦意外的,是树下有人。   “怎么可能……?!”   练朱弦猛地愣住了,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因为他看见,此时此刻站在树下的那个人,正是他朝思暮想的凤章君!   作者有话要说:   1:诗句出自敦煌遗书 第92章 情陷迷魂阵   “凤、凤章君……?”   练朱弦愕然地看着不远处的男人,有那么一瞬间,简直无法信任自己的眼睛。   凤章君并没有回应他的困惑,只是静静站在黄金大树之下,朝着他淡淡微笑。那神态,分明就是那天他们在五仙谷外破庙旁依依惜别时的无限温柔。   小别胜新婚,心心念念的恋人近在眼前,其他一切已经全不重要。这许多天的孤单和思念,顿时化作了无边的喜悦和一丁点的埋怨,让练朱弦只想要快步走到凤章君的身边。   “你怎么会在这里?也不告诉我一声……还有那些客栈,你是怎么知道我的行程的?”   练朱弦一边快步向前走去,一边小声地、近乎于撒娇似地抱怨着。   可是突然之间,他却又在距离凤章君不足十步的地方停下来。   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单看眉眼容貌,面前人的确是凤章君没有错;可若是论及整体感觉,却又和练朱弦所深爱的那个凤章君有些不太一样。   此时此刻,面前人的脸上始终保持着一种完美的微笑,温柔得毫无杂质,纯粹得令人毛骨悚然,反倒好像戴着一张精巧无比的人皮面``具。   这,绝不是真正的凤章君!   默默地打了个寒噤,练朱弦已然清醒过来。但他并不希望让对方发现自己起了疑心,于是继续向前走去,只是稍稍放慢了脚步,同时将手探向了自己的腰间,按在了召唤软剑的符文之上。   很快,他与“凤章君”之间只剩下了五步。只要再靠近一点点,他就可以出其不意地挥出软剑,用它划过“凤章君”的脖颈。   可他还没来得及将这个计划付诸实现,忽然感觉到按在腰间的手腕重重抖动了两下,仿佛被一股看不见的外力牵扯住了!   ……是青蚨子母钱?   练朱弦陡然反应过来,牵扯住自己手腕的,应该正是凤章君亲手系上的红绳。而这就意味着,真正的凤章君已经出现了,而且正在利用子母钱寻找过来!   仿佛是在印证练朱弦的判断,他身后突然传来一阵衣袍猎猎的飞舞声,像是有人从天而降。   立刻猜到了什么,练朱弦的心脏陡然又是一阵狂跳。   可他还没来得及回头去确认来者的身份,就感觉到那人一把用力揪住了他的衣领。   保持着被揪住的姿势,练朱弦勉强侧过头去。他看见抓住自己的那个男人身披一件宽大斗篷,粗粝的布料遮挡了大半张脸,而另外半张脸庞则淹没在了黑夜的阴影之中。   即便如此,练朱弦还是第一眼就认出了这个从天而降的男人——他才是自己这两天时刻牵肠挂肚、心心念念的存在。   “凤……”   他还没来得及喊完那个名字,只听见前方传来了一声冷笑。   “哼!”   那个站在黄金树下的“凤章君”突然化作了一团金色的沙尘,向着他与真正的凤章君猛扑过来!   还没来得及弄明白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练朱弦几乎是本能地转身,双手按住凤章君的肩膀,飞快地将他扑倒在地,利用自己的身体为他掩护。   凤章君抱着练朱弦倒在地上,只觉得上空一阵金沙弥漫,但是很快就又消散开去。   他担心对方还有后招,于是一手搂住练朱弦迅速起身,准备召唤凤阙剑,却突然发现怀里的练朱弦竟然一动不动。   “阿蜒、阿蜒?!”   他连声呼唤,可练朱弦竟像是陷入沉睡一般,怎么摇也摇不醒。   “没用的。”一个声音从不远处幽幽地传了过来:“他现在被困在迷宫里了,不花一番功夫是走不出来的。”   “……”   凤章君循声望去,只见那株黄金树被一团浓郁的金沙所包裹着。金沙之中有一道人影,影影绰绰的,看不真切。   他便向着那个人影高声断喝道:“立刻把人还回来,别逼我动手!”   那人影又高高低低地笑了几声,声音冷冰冰的,充满了戏谑:“这我可没有办法。凤章君,您不也是知道的吗?这里可是迷魂阵呀。晚上自己进来的人,就必须得自己走出去。别人可帮不了这个忙……你看,我不就是这样?”   凤章君并没有回话。他双眉深蹙,双手揽住练朱弦,而凤阙剑已然出匣,仿佛下一刻就会降下天罚,将那颗树烧成灰烬。   仿佛猜到了他的心中所想,金光之中的人影似乎后退了一点,但并没有改变那种冷冷戏谑的口气。   “您要是想让他回来,倒不如现在过去帮他一把。如果您可以引导他少走几趟弯路,我倒是很乐意将你们送出去。不过可得抓紧了,等到太阳一出来,他可就得永远陪在我的身边了。”   言罢,也不待凤章君再做回应,只见又是一阵金沙飞扬,黄金树与人影一同消失,而眼前的场景也起了变化。   ——   凤章君发现自己站正在一个四面都是岩墙的狭窄空间之中,怀里的练朱弦已经不见了踪影。四下里一片沉沉的昏暗,唯独只有左侧墙后透出一点淡淡青光。   他循着微光走过去,发现那堵岩墙之后藏着一个隐蔽的入口。循着入口向前看去,前方的景象却已经不再是荒凉阴冷的瀚海戈壁。   “这里是——”   即便是见多识广的凤章君,此刻也不免惊诧了。因为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座看上去异常破旧的寺庙的前院。枯叶满地,石幢倾圮,香炉残破…唯独只有院墙倒是经过加固的,参差不齐地堆垒着足有两人多高的大小青石。   而就在左右两堵高大冰冷的石墙中间,镶嵌着一道歪歪扭扭的木构山门。   错不了的。凤章君已经在心中做出了确认——虽然时隔超过百年,可他依旧记得清楚分明,这里就是善果寺,是自己与阿蜒当年患难相逢的起点。   所以,这里究竟是自己的、或者是练朱弦的记忆?   他正想到这里,只听“吱呀”一声推门声。一个陌生中年男人的脑袋从桐漆斑驳的大门间探了进来,猥琐而又小心翼翼地张望着。   “呔!看什么看——?!”   一个浑厚粗鲁的声音陡然间从正殿的方向传来。   那是一个剃着光头、穿着破旧僧衣的壮汉,满面胡茬,浓眉之下则是一双阴鸷的细长眼睛。   ……是他,蛮子!   凤章君的眼皮突突地跳动了两下。他绝对忘不掉这张面孔,忘不掉当年一匕首扎在阿蜒胳膊上的这个恶徒。   此时此刻,无论蛮子、还是门口的那个中年男人,显然都无法看见凤章君的存在。他们彼此打了一个照面,中年男人一副唯唯诺诺的模样,陪着笑脸打着招呼:“嘿嘿,蛮爷……”   “癞施?是你小子啊。”蛮子依旧是一脸不屑的模样,却将目光投向了他的背后,“带什么玩意儿来了?”   “好货!好货这次真的是好货了!”   那猥琐的癞施一边点头哈腰,一边赶紧将破庙的大门推开,屁颠颠地走了进来。   凤章君这才看见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个蓬头垢面的瘦小女人,怀里抱着一个约莫三四岁的孩童。用一块打着补丁的破布盖着,看不清楚性别容貌。   只见那癞施领着妇人与蛮子在前院里站定了,就伸手将那孩子抱到自己手上,嘴上还一边恭恭敬敬地与蛮子嘀咕着什么。   “蛮爷您看!我家的这可真是个好苗子。您瞧瞧,色目人跟大宁人的混血!虽然是个带把的,可小模样那叫一个水灵,跟个女娃娃似的。就算是青楼也卖得!”   说着,他便将孩子脸上盖着的破布掀开,露出了满头卷曲的黑发,以及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   ……是阿蜒!!!   凤章君心中猛地一突——眼前的阿蜒比当年他俩初遇之时更加幼小,两条胳膊细的如同树枝一般,双颊也毫无血色,光是看着就让人心生疼惜。   然而蛮子却伸出簸箕般大的手,粗鲁地摆弄着阿蜒的下巴:“样子还成,人怎么是昏着的?怕不是个傻子吧?!”   “不会不会!这不是怕他闹腾,出来的时候借了一口黄汤给他灌下去,马上就醒、马上就醒!”癞施连连摆手解释,“这小子可机灵着呢!别看他小,什么事都做得!端茶倒水、扫地除尘这些全都要得。还会捶背、缝补、喂鸡喂鸭……再长高点儿劈柴也是劈得的!”   他满口信誓旦旦,无非是为了证明这么幼小的孩童已经能够当做牛马来使唤。脸上全无愧色,反倒溢满了谄媚、奸恶以及猥琐。   这种人,留在世间又有何用?!   凤章君动了动手指,凤阙剑出鞘,直逼癞施面门而去。然而却像是穿过了一片虚象,什么效果也没有。   果然,触碰不到。   对于这个结果,凤章君并不感到奇怪,反倒是当他收剑还鞘的时候,发现剑气带起了地上的几片落叶,在半空中飘荡。   心念一动,他快步走向院中那座破损的石幢,探手出去,果然能够触碰到粗糙冰冷的石面。   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凤章君立刻掰下了一块石子,朝着蛮子投掷过去。   只听“咚”地一声闷响,石块正中蛮子脑门,打得他倒退两步捂住脑袋,瞪圆了眼睛朝这边看过来:“什么人?!!”   癞施与妻子也扭过头来,一脸诧异而又困惑:“没……没人啊……”   不待他们回神,凤章君又掰下一块小石,放在指尖上一弹。   带有三分内力的石子儿飞射而出,竟啪地一声,洞穿蛮子眉心,又从他的后脑勺飞出!   那蛮子甚至就连“咕”地一声都没来得及发出,立时就倒地毙命了。   癞施吓得一时间怔在了原地,他的妻子更是吓得小声惊叫起来。而叫声引来了蛮子的同伙,呼啦一下子就将他们两夫妻团团地围在了中间。   可就在这时,庭院里陡然间扬起了一场金色的沙尘,瞬间遮去了所有的景象。   光线也再度昏暗下去。很快,凤章君就发现自己又回到了最初那个四面都是岩墙的狭窄空间之中。   “那是条死路……”他已经看透了整个事件的真相。   方才他杀死了蛮子,致使其他匪徒一拥而上,想必将会对癞施夫妻二人不利,而阿蜒的结局,只怕会比现实之中更加悲惨——这就好像在迷宫里前行,一旦做出了错误的选择,就会进入死路。   而若是想要将练朱弦带出迷宫,便需要慎重选择,确保他一直走在那唯一正确的道路上,而这也正是刚才黄金树下的那个人影,所以说的“引导”的真意。   虽然并不清楚那个人为何要定下这样的规矩,但是看起来,他倒并非是铁了心想要将练朱弦困在这个迷宫之中。   思及至此,凤章君重新梳理好思绪与情绪,向着发出微光的方向走去。   他一定要赶在日出之前,将阿蜒从这个迷魂阵里带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阿蜒:作者真是好意思,让我在沙漠里被困了四天   凤章君:而且还和假的我深情对视了四天   阿蜒:这下又不是要把我们丢迷宫多久了!   凤章君:不过能够了解阿蜒的小时候,我可是愿意的   阿蜒:我不愿意!!!!那种难受的事,我不想回想起来!!!   凤章君:没关系,我会替你医治好你的心病的。   阿蜒:……那,你的心病就交给我了   ————   阿蜒是有心病的。用《博多豚骨拉面》里面的一个例子,就是马戏团的大象,小时候接受酷刑训练,养成了对暴力的阴影。长大后即便身体已经比人类更加高大,但是看见当年伤害过自己的武器和人,还是会下意识地感到害怕。类似于ptsd吧   作为恋人,我希望凤章君能够了解他的过去,也希望阿蜒能够了解凤章君沉默背后所经历的一切。   他们要做全世界最好的一对恋人~~~ 第93章 引梦人   当凤章君再一次走近隐匿在墙后的那个狭窄入口,才刚刚发生过的一切,又全都在他眼前重新上演了。   中年男子癞施与妻子,带着年幼的养子阿蜒来到善果寺,说要将这个能做不少粗活儿的幼童卖进善果寺里来当仆役。蛮子依旧用那簸箕般的大手粗鲁地摆弄着阿蜒的小脸,如同在挑拣着一样货物。   他看了半天,仿佛满意,却又故意犹豫道:“这混血小子哪儿弄来的,不会有什么麻烦吧?!”   “没有麻烦、没有麻烦,绝对没有任何的麻烦!”   癞施连连摇头,又扭头用手指着自己的老婆:“这孩子还是我家婆娘手贱给捡回来的。那年赶上地震,从柳泉城那边逃过来一大批的难民。这当中就有个胡媚子,以前可能是在酒肆里头跳舞陪酒的,抱着个娃儿来到阿珠以前帮忙的那家织染坊门口讨生活。织染坊的那些婆娘们可怜她,给她点粗使的活儿干着。可是后来,柳泉城里的瘟疫也跟着闹过来了,家家户户都要赶那群难民离开。织染坊的老板也要撵那胡媚子走。那胡媚子跪了几个时辰都没用,最后人是走了,可却把娃儿给装在篮子里留在了染坊里头,还说什么不忍心让孩子跟着一起吃苦……也就是阿珠好心,捡回来给一口饭吃。这若是换了别人,一看是个绿眼睛的,哪家敢收留喔!”   他那名叫“阿珠”的妻子,似乎有些闷闷不乐的,此时也并不抬头帮腔。癞施似乎是觉得面子上挂不住了,于是不轻不重地踢了她的小腿一脚:“欸!你说是不是?!”   阿珠吓得后退了半步,也不敢抬起头来,只一个劲儿地点头如捣蒜。   蛮子“哼”了一声,又换了一个话题:“娃儿几岁了?”   “虚年五岁!”中年男子又忍不住添油加醋,“听说胡人和汉人的混血,长大以后个顶个儿地漂亮好看。这虽然是个男孩儿,但听说京城不少达官贵人可就好这一口……”   这禽兽不如的一番话顿时又令凤章君心头火起,只恨不得立时就将这个男人碎尸万段。然而眼前并非现实,况且距离天亮也不剩几个时辰,他知道自己不可轻举妄动。   只见那蛮子抱臂听着癞施一通吹嘘,却仿佛不为所动,只是反问道:“既然这娃儿是个宝贝,那为何你们不继续养着?再过个几年自己卖个好价钱?”   癞施嘿嘿地陪着笑:“不瞒您说,本来我也是这么打算的,可谁知道我家婆娘的这肚子,说大就大了。您瞧瞧……”   说着,他竟将妻子一把拽过来,强迫她忝出明显隆起的孕肚。女子显然觉得羞辱,可却怒而不敢言。   只听她的丈夫继续说道:“蛮爷您也不是不知道,小的家里已经有了两个赔钱货,如今这第三胎我可是找人算过了,铁定是个男孩!可是天不凑巧,今年开春就是大旱灾,地里都裂开了,我们连自己亲生的都快要养不活了,哪里还有余钱来养活这个小兔崽子,您说是吧?”   凤章君留意观察了一下庭院里的土壤,地面果然干裂了一层,遍地都是青绿色的焦叶,就连墙根上的青苔都枯干跌落下来。   “哼,你自己养不活了,倒是想要让我们来帮你养活?”蛮子一声怪笑,“倒是打得如意好算盘!”   那中年男子连连摆手道:“蛮爷说笑了!这附近谁不知道蛮爷您和您的那群好汉兄弟们神通广大,能把孩子送出去过‘好日子’。您放心!您放一百个心!这孩子我们以后绝对不会来找来要!又不是我们亲生的,您说是吧?!”   言毕,他又贼头狗脑地嘀咕了几句,蛮子这才露出了满意的表情。   “成,那娃儿你先留下,钱,转天儿再来结。”   中年男子自知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立马痛快地点头,然而那个名叫珠儿的女人似乎还有话要说。   她忐忑地看向蛮子:“蛮爷,不知您可否帮我通传一声,让我见见我那兄弟?”   “兄弟?”蛮子睨着眼睛看向珠儿,嘴角边上满满的都是不怀好意,“喔,你是说咱们那个慧空是不是啊?他可没空,他啊,‘忙’的很呢!”   这话仿佛是一句哑谜,又像是一句戏弄,顿时令珠儿再度垂下头去。   在蛮子的催促中,癞施将怀里抱着的阿蜒交了过去。   然而令所有人万万没有料到的是,原本看起来好像是在沉沉昏睡的阿蜒,突然间剧烈扭动挣扎起来。   中年男子猝不及防,松脱了手。只见阿蜒像只小野猫似的一个翻身就落了地,然后头也不回地就朝着大门的方向奔去——分明是早就悄悄地侦查好了地形,就要寻找最恰当的时机逃走。   状况发生得太过突然,无论中年男子还是蛮子,都没能及时出手阻止。不过短短片刻之间,小小的阿蜒就已经飞奔到了大门前,侧过瘦小的身躯,从门缝里飞奔而出!   年纪小小的,没想到已经这样机灵了。凤章君不禁佩服一笑,然而内心深处却觉得事情绝不会这么简单。   果然,不一忽儿,只听见门外传来一声小孩的惊叫。紧接着大门就被粗暴地一脚踢开了。   走进来了三个牛高马大的壮汉,领头人的手里像提小猫似地,提着还在挣扎的阿蜒。   是蛮子的那群同伙!凤章君一眼就认了出来。   这群牛高马大的男人一进了院子,气氛顿时紧张起来。珠儿默默地躲到了丈夫的身后,就连方才一脸泼皮无赖相的蛮子都变了脸色。   领头之人将阿蜒一把丢到地上,然后一眼扫过院子里的众人:“这是怎么回事?!”   不待癞施回答,蛮子便主动道:“哥,这是癞子他家里自己养的羊。混血的,漂亮!”   被丢到地上的阿蜒好像是晕了一小会儿,但很快又爬了起来,挣扎着想要再次往门口奔逃。   这一次,蛮子一把死死地抓住了阿蜒的衣领:“臭小子还想跑?!”   阿蜒愈发用力地挣扎起来,踢打着,并且最终张嘴狠狠地咬上了蛮子的手臂。   “小混蛋!你疯了?!”蛮子发出了一声爆喝,抬手就将阿蜒甩开。   只见那瘦小的身影无助地朝着地面摔去,额角硬生生地磕在了通往正殿的青石台阶上,发出咚地一声闷响,旋即再无任何动静。   那癞施赶紧凑上去,把人翻过来,只见阿蜒惨白的额角上鲜血汩汩而出,脸色已经灰败了。   怎么会?!   凤章君的心脏猛地一沉,只恨自己不能将那孱弱的身躯抢进怀里。   阿蜒已死,半空中已然再度浮起了金色沙尘,而这说明死路又将回归到原点。凤章君飞快地抓起一把石子儿,射向在场众人,然而幻像消失得实在太过迅速,他没能看见那些令他恨之入骨的恶人立毙当场。   当阿蜒那小小的身躯也消失在了视线之中,凤章君又回到了迷宫的起点。在心疼的同时,他也开始感到疑惑——自己并没有胡乱干预阿蜒的生活,若是依照现实发展,阿蜒或许会一直留在善果寺里受苦,但必定不会遭遇如此横祸。   所以说,迷宫中自然发生的一切,并不是现实……可那又是什么?   凤章君陡然回想起了在东仙源时,与练朱弦的几段短暂但却深入的交流。阿蜒曾经提起过,直到如今他依旧会时不时地梦见年少时在善果寺里的种种遭遇,反反复复地被折磨,以各种各样离奇的方式死去,然后惊醒,带着一身的冷汗独坐直到天明。   而相似的情况,同样也不止一次地在自己身上发生。   所以,此时此刻的这座迷宫,应该就是练朱弦的旧日梦魇。只是这一次,无论死亡多少遍,他都不可能醒来。而一到太阳升起之时,他就将永永远远地被自己的心魔所囚禁。   没多少时间了……   凤章君做了一个深呼吸,立刻迈开脚步走向墙后的入口。   ——   如何让阿蜒平安地度过噩梦中的第一劫?   凤章君做出了一个有些令自己生气的选择。   当阿蜒挣脱了癞施的桎梏,朝着大门口飞奔而去的时候,凤章君掷出石子轻轻地敲打了一下他的膝盖。小小的孩子一个趔趄,扑倒在了地上的枯叶堆中,旋即被癞施追上来,解下裤腰带在两条腿上绑了个结结实实。   随后,那三个蛮子的同伙也从门外回来了,一群人像是看着牲口一般对着阿蜒评头论足。随后打发走了癞施与妻子,而蛮子也扛起了在挣扎中精疲力尽的阿蜒,跟着众人进了正殿。   凤章君丝毫未敢放松,立刻尾随着他们一路同行。   可是他才刚抬脚迈过门槛,立刻就发现眼前的场景并不是善果寺的正殿——   这里似乎是一间破旧的厢房,由于靠窗的那边砌着长长的一溜砖炕,因此看上去倒更像是废弃的僧寮。   与善果寺内的其他地方一样,这间旧僧寮内也是一片脏乱,地上横七竖八地堆着稻草,炕上的铺盖污脏得与乞丐用的没什么两样。窗户上没有窗纸,破烂的格栅全都用朽木钉死了,连只苍蝇也飞不出去。   此时此刻,被关在这间肮脏“监狱”里的,是六七个面黄肌瘦的孩童,一个个的都病恹恹、无精打采。凤章君的目光飞快地逡巡了一下,很快就看见了自己要守护的那个人。   此时的阿蜒,看上去似乎又要比刚刚被卖进善果寺的时候要略略长大了一些,换上了一身更为破烂的粗布衣服,不哭也不闹的,独自面对着墙壁,窝在角落里捆扎着什么。   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从外面走进来的,居然是一个身穿青色僧衣的和尚。   善果寺里的那些恶徒虽然也俱是光头僧衣,但掩盖不了他们的凶神恶煞;然而眼前的这一位,容貌清秀、神情恬淡,倒是真有几分出家人的超然感觉。   这是何人?凤章君感到困惑。当年他并没有在善果寺,亦或是那伙恶徒中间见到过这样的一号人物。   他正纳罕,只见那人已经来到了阿蜒的面前,俯身蹲了下来,低声道:“阿蜒,你可知道,今日你做错了什么事。” 第94章 看不见的守护者   那个看上去清秀淡漠的和尚要同阿蜒说话,然而阿蜒却连头也不抬,始终面对着墙壁,不停捆扎着手里的物件。   见他默然,和尚仿佛也不生气,反而伸出手,替他将头上沾着的稻草摘了下来。   “你这样子对我没什么关系,但却不能这样对待外头的那些人。你到善果寺来已经大半年了,难道还不明白这里的规则?越是反抗,越是没有好下场。”   阿蜒终于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抬头看着和尚:“难道我不反抗,就能有好下场?”   和尚并不因为他是小孩而随口敷衍:“说实话,我不知道。可我知道,你年纪这么轻,未来还有无限的可能,没必要这么早就把自己往死路里送。佛祖有云……”   “我不信佛。”阿蜒竟不耐烦地打断了他,“你又不是真和尚,佛祖说什么的,还不都是你自己编出来的!”   和尚笑了笑:“你倒是聪明了。那我言尽于此,命是你自己的,我再怎么急都急不来。”   正说着,只听门外传来一阵恶形恶状的脚步声,紧接着破旧的木门就被一脚踹开了。   僧寮里的孩子们不约而同地打了一个寒噤,抬起头来。只见门外站着三四个恶徒,其中一人手执一卷粗大的麻绳,其余人则拿着棍棒。   这是要上刑?!凤章君看了一眼那碗口粗细的棍棒,阿蜒恐怕就连两棍子都挨不住。他正思忖着应该如何化解这次危机,却看见刚才那好言相劝的和尚已经领着阿蜒走了出来。   拿着麻绳的那个恶徒狰狞道:“跪下!”   阿蜒只是静静地,像一颗小树。   “跪下!”那匪徒又吼了一声,将麻绳当做鞭子,甩在地上噼啪作响。   阿蜒的身体明显僵硬了,却依旧是一动不动。   还是刚才的那个和尚,一边按着他的肩膀,一边轻轻地在他腘窝处踢了一下,将他按倒在地。   “阿蜒已经知错了。”和尚说道,“以后不会再犯。”   拿绳子的匪徒“哼”了一声,继续恶狠狠地说道:“竟敢在老子的酒里头放炉膛灰,要不是慧空替你求情,老子早就该把你那双手砍下来丢进炉膛里头!”   说着,他便走上前来,用麻绳将阿蜒的手和脚死死地捆扎住了,然后像提小鸡似的将人一把提了起来,离开了荒凉破败的小院落,朝着善果寺的后院走去。   目睹了这一幕,缩在僧寮里的孩子们小声地呜咽起来,唯独只有阿蜒却依旧一声不吭。   善果寺的后院正是不久之前,凤章君与练朱弦在商无庸的香窥里有过惊鸿一瞥的那座庭院。只不过时隔多年,面前的景物已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远处的兽心崖已经荡然无存,而昔日清幽雅致的僧舍与禅院也早就面目全非,到处都是倾圮的土墙和遍地的碎瓦。凤尾草和狗尾草几乎淹没了一切,唯独只有庭园中央还树立着那株巨大的银杏树,只不过树身已经彻底枯死了,倒像是一座火灾后的小楼遗迹。   觉察到匪徒们正在朝着那株枯死的大银杏树走去,阿蜒意识到了什么,猛然挣扎扭动起来。只可惜,他的这点儿抵抗只不过是螳臂当车,反而换来了几记铁拳。   转眼间,一行人已经拉拉扯扯地来到了银杏树下。   凤章君这才发现,银杏树下原本摆放着那尊半跏思惟佛像的地方,有一大块青石板已经被撬了起来,地下黑黢黢的,仿佛是个地窖。   佛寺里有这种瘗藏经卷的地窖并不稀奇,但是显然这群匪徒已经将它改造出了其他用途。   阿蜒想必是知道地窖里有些什么的,因此他一反刚才的冷静从容,拼命挣扎反抗起来。那种愤懑却又恐惧绝望的模样,让凤章君一阵阵揪心。   如果这里是现实,那他一定会不顾一切地冲上前去,将那小小的孩童从魔掌之中救出,好好安慰,带着远走高飞。但是此时此刻,他却告诫自己不可以意气用事,以免白白耽误所剩不多的宝贵时间。   胳膊毕竟拧不过大腿,瘦小的阿蜒很快便被两名匪徒连拖带拽地丢进了地窖里。凤章君也紧随其后跳了下去。   地窖的底部有些崎岖,还没等他站稳,头顶上方的入口处就被重新压上了青石板,地窖里立刻陷入了一片纯粹深浓的黑暗。   被丢下来的阿蜒仿佛受了伤,发出了几声短促的哀叫。可他很快又安静下来,黑暗中只能听见断断续续的抽噎声。   凤章君循着声音朝阿蜒走了两步,突然闻见一股浓郁的腐臭气味,从地窖的深处飘散过来。   有什么东西正在腐烂——凤章君隐约猜到了阿蜒恐惧的理由。   他循着气味传来的方向,看向那片深浓的黑暗,竟然发现了一星幽蓝色的鬼火。   借着那幽蓝色的微光,凤章君终于看见了——就在距离阿蜒大约五步开外的地方,有几级下沉的台阶。台阶下面是一个方池,蓄着浅浅的一层污水。池子中央是一尊双手合十的石头佛像,而佛像周遭,东倒西歪着十几具孩童的骨骸,有些已化为白骨,有些则正在腐败,释放出一阵阵令人作呕的尸臭。   再清楚不过了,这里就是那群匪徒丢弃死亡孩童的地点,还兼具惩戒禁闭之用。如此这般恶毒的设计,只为了尽快将拐卖过来的孩童调``教成胆小怕事、恭顺木讷的奴隶。   可是阿蜒显然并没有让他们如愿。   只听昏暗中一连传来了几十下石头的敲击声。阿蜒似乎割断了捆住手脚的绳索。敲击声又持续了几十下,紧接着,黑暗中迸出了几星火光……慢慢地,一束微小的火焰跳动起来。   凤章君这才发现,阿蜒刚才一直默默摆弄着的,竟是一支由秸秆紧实捆扎而成的“小火炬”。火炬顶端还插着一圈儿易燃的苇花。如此巧思,无法想象竟然出自一名五岁孩童之手。   小小的火炬为阿蜒带来了短暂微弱的光明,可这微小的慰藉却也同时带来了另一种新的危险——火把周围温暖干燥的空气与地窖里原有的阴冷气息对流,形成了风,而水池上那星幽蓝的鬼火就乘着这片乱流,悄无声息地飘向了阿蜒这边。   但这还不是最可怕的。   伴随着鬼火的接近,凤章君听见耳边传来了一阵丝丝声响。定睛细看,那竟然是五六条色彩斑斓的怪蛇,跟着鬼火一起朝着阿蜒游动过来!   阿蜒吓得接连后退,站到了墙壁边上一个凸起的土墩子上面,同时挥动着火把,试图将群蛇赶开。   正当他慌乱不已的时候,凤章君已经迅速地将那蛇群扫视一过,发现这些蛇全都十分奇怪。通体的蛇鳞格外地鲜艳狰狞,有些甚至还长角有鳍,一看就不是现实当中存在的品种。   他的余光又在地窖的墙壁上扫过,发现那上面依稀留有一些壁画,虽然色彩斑驳,但却依稀能够辨认出飞鸟走兽,全都是夸张变形的,其中就有一些与这些怪蛇颇为相似。   “是噩梦……”凤章君喃喃自语着,瞬间悟出了什么。   这里是阿蜒绵延不断的噩梦,这些蛇群,便是经过噩梦加工之后的产物,是深藏在练朱弦意识深处的心魔与鬼怪。   难以想象,成年之后拜入五仙教的练朱弦,如今豢蛇为宠,将毒物亲昵玩弄于股掌之间,这百年之间的他,究竟克服了什么样的恐惧,又做出了多么艰巨的努力……   凤章君感觉到自己对他的怜爱之中又多出了几分敬佩。   眼面前,几条斑斓的毒蛇转眼已经游到了阿蜒面前,抬起头来凶狠嘶鸣。   既然它们并非现实中之物,那存在与否应当也不会改变阿蜒的命运。凤章君立刻出手,捡起了地上的两根细小的枯骨飞掷过去,快准狠地刺穿了那几条怪蛇的头颅。   毒蛇一条条委顿于地,瞬间成为尸体。阿蜒对这突然的转机惊愕不已,但这毕竟不是坏事,他显然并没有刚才那么害怕了。   “阿蜒,你别担心,什么都不用怕。”   尽管知道他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可凤章君依旧自言自语般地许诺道:“我一定会好好保护你。”   既然已经出手,凤章君便也不再刻意隐藏自己的存在。他干脆提起那几条蛇,远远地丢回到了水池里。然后一扇衣袖,轻松扑灭了那一星鬼火。   阴森的地窖里再度安静下来,见阿蜒不再害怕,凤章君重新走到地窖入口处,抬手将封住洞口的青石板推开了一道缝隙。   室外新鲜甘冽的空气带着凉意蜂拥而至,沁人心脾。   听见动静的阿蜒,也立刻走了过来,贪婪地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   他也尝试着想要爬出去,奈何身形实在太过矮小,洞口在他眼中与远在天边也没有多大的区别。   但空气毕竟是清新的,而且洒落下来的月光也代替了小小火把的微光,照亮了阿蜒眼睛里的希望。   放弃了逃跑的念头,阿蜒扭头朝着空荡荡的地窖里望去。   “你是谁?”他小声地向着看不见的凤章君提问,“……你是神仙么?”   凤章君张了张嘴,可是他的声音并没能传进阿蜒的耳朵里。   阿蜒还在继续问:“ 你能带我离开这里么?”   “……为了你,我可以杀死这世上所有人。”   凤章君以阿蜒无法听见的声音回答道:“可是这样做没有任何意义,只会让你的噩梦,和我的迷宫再一次重新开始。”   说到这里,他伸出手去,隔空抚摸着阿蜒那一头纷乱卷曲的黑发。   “到底应该怎么做,才能让你真正地从噩梦里醒过来?”   小小的阿蜒当然没有回答。他在洞口下方找了个角落,抱着膝盖蹲下来,仰头看着洒落下来的淡淡月光。   “父亲……母亲……随便谁……求你救救我……”他轻声喃喃着,表情悲伤而迷离。   可是凤章君反倒无法轻易地回应阿蜒的呼救了。   如今的他,就像水中那几条怪蛇的尸体一样,都只是阿蜒梦境的一部分。噩梦与美梦或许可以互相斗争、此消彼长,但梦境毕竟无法改变现实。   他一定要保护阿蜒,直到现实之中,那个足以改变阿蜒人生的一幕的到来。   作者有话要说:  凤章君:小阿蜒真是又软又可爱,还惹人心疼……   练朱弦:长大以后又不软又不可爱还真是对不起啊   凤章君:不不不,又软又可爱的只能当儿子了,我又不是那啥癖……   练朱弦:就算是我小时候也不行?   凤章君:不行,坚决不行,我只要那个和我一起成长的阿蜒   练朱弦:算你过关了。   ——   需要强调的是,即便是面对幼年的阿蜒,凤章君的确也只是同情,怜惜,以及父爱。绝对没有对于成年阿蜒的那种想法。妈妈我不允许!!!   ——   这也是为啥,我一直没开始写玄桐和阿晴的关系,如何处理好这种超级年上的cp,一定要慎重。我非常憎恶那啥癖,我笔下的每一个成年人都有绝对的道德底线。(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俩小p孩不算,不过小屁孩也不会未成年八字母)   ——   不知道大家看懂这个迷宫的设置没有。这个迷宫就是阿蜒的噩梦。在噩梦里,阿蜒会梦见自己以各种方式死去,凤章君则要尽可能地保护他,让他的梦境按照现实的轨迹来发展。   但是能唤醒阿蜒的,不是凤章君。而是真正改变了阿蜒命运的那个人……好吧,反正也是他   ——   其实死法并不是最重要的,所以不会写太多凤章君如何救小阿蜒,主要还是给大家看看阿蜒的过去。和他们当年相识的过程   ——   你们说,这个时候的练朱弦,又在干啥子呢   ——   不知道大家看懂这个迷宫的 第95章 患难与共   梦境之中的时间概念有些模糊,或许已经过了很久很久,又好像只经历了弹指一瞬。   正当阿蜒昏昏欲睡的时候,地窖入口处的青石盖板突然被掀开了,一个粗鲁的男人居高临下地喝问:“你知错了没有?!”   阿蜒吓了一跳,本能地抬起头来,却一个字也没有回答。   地面上隐约传来了一阵嘈杂的说话声,紧接着一架粗木小梯被放了下来,直杵到阿蜒面前。   虽然没有得到任何命令,但是阿蜒毕竟也不想继续待在地下。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朝着木梯走去。   凤章君也立刻跟着阿蜒钻出地窖,他毫不意外地发现,外面的场景再度发生了改变。   ——   季节似乎推移到了初冬时节,衰草丛生的善果寺里遍地枯叶,庭院的背阴处满地都是未化的积雪,就连井水也结了一层薄冰。   阿蜒看上去又长高了几寸,单薄破旧的衣裤已经不再合身,手腕和脚踝处都露出了一截。可他依旧瘦的惊人,手中紧攥着一柄比他还要高的竹丝笤帚,正在费劲地做着扫除,   不知是不是错觉,凤章君觉得眼前的阿蜒仿佛变得驯服起来,而他很快就找到了问题的答案——   因为阿蜒的身后多了一个小小的跟班,阿晴。   阿晴是如何来到善果寺的,梦境之中并没有交待。总之此时此刻,那个小小的团子就坐在距离阿蜒不到几步的台阶上,身上裹着一看就知道是两人份的衣物,可小脸上还是挂着鼻涕,冻得通红。   并不需要太多的想象力,凤章君就能够猜到那群匪徒必然是以阿晴的性命作为要挟,逼迫阿蜒就范。   至于阿蜒又为何要执意保护那个与自己当年一样弱小的孩童,理由似乎也并不难以理解。   善果寺在柳泉城附近,冬季尚不至于滴水成冰,眼前这般天寒地冻的景象,恐怕也是深植在阿蜒内心里的阴影所化。   然而即便知道了原因,也没什么用处——凤章君既不能驱走这酷寒的天气,也无法脱下外套为阿蜒取暖。他所能够做的,唯有暗中帮助阿蜒将满地的落叶归至角落,再默默地蒐集尽可能多的干枯芦苇以及稻草,帮助孩子们度过漫漫冬夜。   如果说这座善果寺里还有唯一的一点温暖的话,那一定来自于珠儿的兄弟、那个名叫慧空的假和尚。   慧空平日里的话语不多,甚至也并不经常出现在孩子们的面前,可孩子们却不像怕那些匪徒一样害怕他,偶尔出了事还会摸去他独居的小院里寻求帮助。   而每次只要慧空到孩子们的僧寮中来,都会带来一些小东西。有时是一本习字帖,有时又是一小把肉干或者几块烙饼。而最奇怪的是,他竟然也会传授给阿蜒一些最基本的仙门吐纳、修行之术。   不需要太过深入的观察,凤章君就可以确定,慧空本人并没有丝毫的法力与修为。   当然,慧空本人也根本不可能拥有修为——否则他也不会滞留在这座破落的寺庙里,与一群不得好死的匪徒为伍。   种种迹象表明,慧空与善果寺里那群匪徒的关系有些“微妙”。他们并不像是伙伴,甚至有些紧张。当慧空来探望阿蜒的时候,凤章君曾经不止一次地发现他的身上带着大大小小的伤。   不过,凤章君并不关心别人的处境,他眼中只有阿蜒的安危。   此时此刻,阿蜒在善果寺里遭受的苦难还在持续着。   迷宫中的场景不断切换,转眼到了隆冬,鹅毛大雪覆盖住了整座寺庙。匪徒们的屋子里日夜烧着炭火,而孩子们的破旧僧寮之内,朔风肆意出入,冷如冰窖,丝毫没有半点儿暖意。   所幸慧空授予阿蜒的仙门修行之术对于强身健体颇有裨益;而且早在初冬之时,在凤章君无形的帮助之下,阿蜒已经收集了不少的稻草与芦花。   他带领着孩子们,将稻草铺在炕上,又往夹衣里灌入大量压实了的芦花,虽然御寒效果远远不及棉絮,倒也聊胜于无。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倒是令凤章君也有些意外的——阿蜒不知从哪里偷来了一个破旧地泥盆。他安排每个在厨房里当值的小孩,趁着那群匪徒不注意的时候,从炉膛里尽可能多地掏出木炭和灰烬,然后带回僧寮。   那些带有余温的灰烬被直接洒在床榻表面的稻草上,顺势填满了所有的空隙。顿时成为了松软温暖的床垫。再加上十几个孩子全都挤在一起,倒也勉强能够抵御深浓的寒夜。   果然打小就是个机灵的孩子。   看得出来,在善果寺的这段时间里,阿蜒已经成为了这群孩子的首领。可这也意味着,他必须肩负起更多本不该由他来承担的责任。   时间还在不断地流逝着,冰雪消融,春季降临。然而对于阿蜒的命运来说,迎来的却并不是焕然一新的生机。   场景再度变换,出现的是孩子们居住的僧寮。光线昏暗,角落里燃着一小堆充作照明的篝火,孩子们有的已经躺下了,有的正在互相帮忙、用庭院里摘来的草药处理伤口;而阿蜒则盘腿坐在床榻上,有模有样地打坐修行。   这时候,已经略微长大一点的阿晴急急忙忙地从外头跑了进来,左右张望两下,立刻直奔阿蜒而来。   “哥哥哥哥,不好了!”   他将鞋子一甩,手脚并用地爬上床榻,奶声奶气地喊着,拽住了阿蜒的胳膊。   “怎么了?”阿蜒缓缓睁开眼睛,已然颇有一番兄长模样。   然而很快,这伪装出来的沉稳就消失了。因为阿蜒听见了令他一时间无法消化的可怕消息——   卖进善果寺里的孩子越来越多,即便顿顿喝稀粥咸菜也是一笔开销,还只会越养越瘦,影响卖相。而阿蜒长期的不合作也惹得那群匪徒相当不满。因此,那群家伙最近正在盘算,要趁着冰雪消融、山道通畅的时机,趁早将阿蜒贩卖到大城镇的青楼里充当小倌。   “……再不逃就来不及了!”   阿蜒立刻意识到了自己的当务之急。   离开了善果寺,还能有什么地方可去,这暂时是一个无解的问题。不过阿蜒明白,就算自己不逃跑,迟早也会以另一种更加悲惨的方式离开善果寺。   ——   新一次的逃跑计划,很快就被制定了出来,难度有点大。   由于阿蜒已经有过数次的逃跑行动,善果寺的正门旁早就修筑起了门房,房内有人轮班,日夜把守。若是想要顺利离开善果寺,还得另寻出路。   这倒难不倒阿蜒,他知道破庙右翼的一进小院是存酒的库房,库房的墙角处有一个野狗刨挖出来的小洞,平日里正好被一颗枯萎的构树给掩盖住了。那个洞口的尺寸勉强可供阿蜒出入,可是钻出去之后,还得通过一条狭窄的夹巷,再用钥匙打开一扇日常总是紧闭着的侧门。   这道侧门的作用只有一个,那就是让运酒的独轮车顺畅出入。因此,侧门的钥匙也就收在了看守酒库的胖匪徒身上。   事情的麻烦之处也就在这里——阿蜒若是想要逃走,就必须得从胖匪徒那里偷来钥匙。   而不幸之中的一点希望则是,看守酒库的胖匪徒也是个不折不扣的酒徒,一年当中没有几个时辰是清醒着的,一到后半夜更是呼呼大睡、不省人事。   眼看着天气逐渐转暖,阿蜒知道,自己必须尽早行动。   凤章君跟着他在院子里拐了一个弯,场景进入了黑夜。   晚间的劳作结束之后,孩子们居住的僧寮都被会上锁,以防止他们逃走。今天早些时候,阿蜒已经在锁上动了点手脚。此刻,他只从门缝里伸出一根小细枝,轻轻地摆弄几下,就将门锁给捅开了。   为了提高逃跑的成功率,阿蜒并没有将这个计划告诉其他人。他只向阿晴许诺,一旦成功脱身,一定会立刻报官,叫人来解救大家。   告别了小阿晴,阿蜒悄无声息地开始了逃亡之路。   深夜的善果寺内,寂静得仿佛一片真正的废墟。只有偶然传来的鼾声才能证明黑暗中潜伏着的凶险。   而阿蜒就像一只小猫,蹑手蹑脚地贴着墙根,来到了酒库的小院里。   不出他的所料,那个看管仓库的胖匪徒怀里抱着一小坛酒,正瘫坐在地上呼呼大睡。身体边上还摆着一个更大的、开着口的酒缸,上面贴着一张红纸,描了个歪歪扭扭的“补”字。   阿蜒此时还并不识字,跟着他的凤章君倒是回忆起来,他刚才亲眼见过胖匪徒从后院地窖里抓出几条毒蛇,嘴里嘟囔着,说什么要泡大补酒。   此时此刻,阿蜒已经小心翼翼地推开了酒仓木门,接近了呼呼大睡中的胖匪徒。   那一串钥匙就悬挂在男人的腰上,距离阿蜒仅仅只有一尺之遥。只要轻轻地伸手一捞,下个瞬间,阿蜒就能够知道,等待着自己的命运究竟是什么。   尽管只是旁观者,凤章君的心脏也不禁加快了跳动。   联想到现实,他知道这次的行动多半将以失败而告终,但又或许阿蜒的确曾经短暂但成功地逃离过善果寺,享受过片刻的自由——他希望阿蜒可以成功,却又觉得这种转瞬即逝的幸福,或许会比彻底的绝望更加残忍。   阿蜒的手已经摸上了胖匪徒的腰间,他聪明地一手按住钥匙以防止发出声响,另一手则迅速解开了胖匪徒腰间的铁钩,利落地将钥匙取了下来。   钥匙到手,眼看成功在即,可是毫无预兆地,胖匪徒竟猛地睁开了眼睛!   四目相交,阿蜒通体一颤,而那胖匪徒竟已抡起了手里的酒缸,照着阿蜒的脑袋狠狠砸去!   关键时刻,早有准备的凤章君立刻抄起靠在墙角的门栓,一棍闷中胖匪徒的后颈。   只听一声闷哼,那胖匪徒顿时失去知觉,正巧一头栽倒进了一旁的大酒缸里。   只听一阵蛇鸣嘶嘶,那胖匪徒露出酒缸之外的脖颈立刻开始青紫肿胀,居然就这样一命呜呼了。   局面变化太快,幼小的阿蜒并不能完全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是他并没有忘记自己此时的要务,迅速将钥匙拿在手中,而后加快脚步,离开了酒库。   有狗洞的墙壁已经近在眼前,阿蜒迅速找到了那个被构树掩盖住了的洞口。   他艰难但是顺利地从洞子里钻了出去,而凤章君也灵活地翻墙而出。   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道昏暗、狭窄、空旷而又悠长的巷道。   阿蜒奋力地向前奔跑着,那扇上了锁的侧门已经近在眼前了。只要打开它,外面就是广阔的自由天地。   只可惜,奇迹却最终没有发生——   “小兔崽子!哪里跑!!”   蛮子那一道仿佛是从天而降的怒吼,闷雷一般,炸响在了阿蜒脑后。 第96章 慧空   阿蜒毕竟还是被捉了回来。   他被毫无意外地狠狠揍了一顿,如同垃圾似的,被装进一口破烂的麻袋里面,由几个匪徒来回踢打。   为起到以儆效尤的作用,那些匪徒还命令其他孩子们上来收拾善后,将血肉模糊的阿蜒从麻袋里一点点地掏挖出来。   而当蛮子硬生生地将一颗尚未松动的乳牙从阿蜒口中拔下来的时候,不止是阿蜒疼得脸色发白,险些被口中涌出的鲜血呛到,那些孩子们也吓得战战发抖、哭声一片。   但是毕竟,匪徒们并没有要了阿蜒的性命。   凤章君原本以为,这是因为那些匪徒还想要继续将阿蜒贩卖出去;然而事实真相却并非如此。   阿蜒的伤势十分严重,光骨折就有几处,皮开肉绽更是不计其数。被抬回到僧寮之后的当天夜里,他就开始发烧,躺在榻上迷迷糊糊地说着胡话。   孩子们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轮流用打来的井水为他擦身,并用嚼烂的药草敷在伤口上,期待能够起效。   也许是孩子的生命力比成年人更为顽强,又或许是日常的那一丁点儿入门修行护住了阿蜒的心脉,一夜高烧之后,他的情况竟奇迹般地稳定了下来,第二天烧褪之后就恢复了神志。   白天,别的孩子们都有繁重的工作需要完成。年纪略小的阿晴独自担负起了照料阿蜒的责任,倒也做得有模有样。   重伤之后的阿蜒,比平日里更加的安静沉默了,仿佛一夕之间又长大了几岁。而凤章君也能看得出来,阿蜒眼中那明亮的光亮正在消失,眼瞳深黯的、仿佛正在坠入看不到阳光的深井之中。   而能够拯救他的那个奇迹,似乎还远远没有来到。   ——   这天中午,阿晴为阿蜒端来了一碗稀薄得几乎可以看清碗底的米粥,以及另一个令他有些意外的消息。   “阿蜒哥哥,慧空好像快要死了……他说他想要见见你。”   慧空的居处虽然也在善果寺之内,但却距离那群匪徒往来出入的正殿厢房都有些距离。午时的这段时间,匪徒们正在吃喝,应该无暇顾及到外面的动静。   在阿晴的搀扶之下,阿蜒一路趔趔趄趄地,走向慧空居住的禅房。   这里虽然破旧,但却收拾得还算整齐。只不过这些天来似乎无人打扫,庭院里那株正在盛开的桐花被急雨打落了许多花瓣,花香之中又带着一层淡淡的腐败气息。   禅房之内,慧空正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他的脸色与嘴唇俱是青灰色,看上去更像是后院残墙下面的破烂石雕造像,只不过那些雕像倒是栩栩如生地,而慧空则更像是个真正的死人。   凤章君跟随着阿蜒走到床边,看见被褥上有几滩干涸的血迹,空气中隐约还有一些腐臭的气味。一切迹象都表明了慧空已经卧床有一段时间。   阿蜒轻轻地呼唤几声,然后伸手推了推枕头。又过了一会儿,慧空才勉强睁开了眼睛,并艰难地聚焦在床前。   “你来了啊。”他的声音听上去十分沙哑,“给我点水喝……”   阿晴立刻从桌上倒了一杯水端过来,个子略高一些的阿蜒接过来,小心翼翼地将慧空的脑袋扶起,喂了几口。   慧空这才略微清醒了一些。他喘了几口粗气,重新开口,让阿蜒从他的床角与枕头的缝隙之间取出一样东西。   阿蜒伸手摸索,掏出了个约莫一根手指长短,拇指粗细的细小瓷瓶。   “这个,你且收好了。”慧空叮嘱他,“千万不能让他们发现。”   阿蜒点点头,将瓷瓶攥在掌心里,这才小声问道:“瓶子里是什么东西?”   “……是毒``药。”   慧空的答案既有些出乎意料,却又在情理之中:“……早在那群匪徒来到善果寺之前,这里是有真和尚的。他们守护着一座有毒的山崖。后来,和尚走了,临行之前,他们毁掉了山崖……可我还是发现了一小块残渣,然后用那块有毒的石头做成了这个。”   “你是要我用这个毒死那群家伙?!”阿蜒很快就领悟了他的意图,“可你自己为什么不用?”   慧空吃力地笑了起来:“你以为,杀人是一件那么轻松容易的事情?”   没等阿蜒回话,他又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头:“不,应该说,杀人并不难。难的是,如何下定决心去杀人。”   说着,他将自己的目光将阿蜒的身上,转向了头顶上方斑驳朽烂的房梁。   “阿蜒、阿晴,你们愿意听我讲一个故事么……也许是我这辈子、最后的一个故事了。”   慧空的故事,第一句话是这样的——   在很久很久以前,好像也没有那么久,在柳泉城附近的小镇里,有一个年轻人。他通过重重考验,成了他们家里、也是那个镇上,唯一的一名仙门弟子。   虽然他拜入的仙门并不是云苍、东仙源这般的大门大派,可在那个年代,寒门农家之子凭借自己的实力迈上仙途,就已经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了。   与父母、姐姐依依惜别之后,青年背上并不沉重的行囊,赶赴仙门。   在仙门的那段时光,或许是青年这辈子最无忧无虑、最快乐的时光。一群年纪相仿的年轻人,一起吃、一起住,一块儿习武修行,很快便情同手足。   一晃七八年过去了,青年学有小成,开始与师兄弟们一起外出游历。他们在不少地方降伏过作祟的冤魂与妖魔,所到之处无不受人追捧礼遇,风头一时无二。   青年甚至天真地幻想着,或许未来,自己也能够成为如掌门那般德高望重、百年不老的仙君,甚至有朝一日位列仙班,修成正果。   但是这一切却注定没有办法实现。   故事的转折,发生在一处偏远山区的小村庄里面。最近一段时间,村庄里的婴孩总是神秘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村民们自发地寻找了一段时间,终于发现在与村庄一山之隔的绝壁悬崖底部发现了一个巨大山洞,附近遗落着不少孩子遗落的衣物。   而山洞之中,竟是一片不知何年何月布下的棺材阵,因为洞内昏暗几近黑夜,村民一旦靠近便会遭到尸鬼攻击,因此不敢冒进,只能求助于正巧游历到此处的仙门弟子。   说到这里,慧空像是没了力气,不得不停下来喘息。阿蜒也急忙扶着他又喝了几口水,阿晴则干脆爬上床去,贴心地替慧空顺着后背。   稍稍过了会儿,慧空微微抬手,示意自己无大碍,再开口时,却是一声沙哑的苦笑。   “那个时候,青年和他的师兄弟们已经遇到过好几次类似的委托,每一次都能够轻松地解决问题。所以,他以为那只不过又是一次易如反掌的小事。但事实却证明,他错了。”   隐藏在悬崖下的山洞,入口处看起来并不起眼,内部却异常之宽敞巨大。在刀丛一般倒悬的钟乳石下面,近百具木棺密密麻麻地排列着。而那些棺材的主人,此刻正在洞穴的黑暗之中沉睡着。   “你们不会想要知道那是一种什么场面的……”   尽管发出了这样的叹息,可慧空还是说了下去,“棺材的主人全都是女尸,她们穿着宽大朽烂的服装,躺在厚重的棺木里。而棺材里空荡荡的,除去女尸之外,一无所有。”   事后他们才得知,在数百年前,这片山谷中曾经存在过一支古老的部族,棺材中的女性全都是献祭给山神的新娘。   巨大的山洞很快就被搜索了一遍,却并没有发现任何一个孩童的踪迹。是凶手另有其人,还是这座山洞另有奥秘?答案不知应该从何而来。   而正当众人一筹莫展的时候,棺材里开始有了动静。   女尸苏醒了,并且与闯入的仙门弟子展开了激烈的交战。至于激战的结果,并没有什么悬念——所有女尸尽皆被剿灭,无一活口。   但是接下来的一幕,却让在场的众人惊骇万状、目瞪口呆!   那些明明已经倒地的女尸们,宽大的衣袍下面,腹中却在缓慢地蠕动着,甚至还传出来微弱的哭泣声。   直到这个时候,青年才惊愕地发现,那些孩子竟然全都被藏在了女尸腹中,而方才的一番激战之中,有不少的女尸身中数剑,腹中婴孩也同时殒命!!   听到这里,凤章君心中猛地打了一个突——原来竟是这件事!   其实这桩公案在中原修真界中也算是小有名气,以至于无论哪个门派的弟子,在接受游猎训练之初,都会被告知这场惨剧,并再三叮嘱:但凡遇上涉及孩童、尤其是婴孩的情况,必须首先观察鬼怪的腹部,确保活着的孩童不在其腹中。   但是话又说回来了,游猎训练时所讲述的案例细节,却与眼下慧空所说的存有不少出入。   他正思忖,便听见慧空长叹一声,又开始继续往下说道。   发现了女尸腹中的婴孩之后,在场所有的弟子全都陷入了难以名状的恐慌当中。经过手忙脚乱的一场抢救,最后确认存活的受伤婴孩只有四人,其余全部都在交战当中不幸遇难。   接下来就到了最艰难的阶段了——如何将这幸存的四名婴孩带回去,又如何解释它们身上以及其他婴孩尸体上那些足以致命的剑伤?   女尸是不会使剑的,即便是最偏远的山民都能够明白这些伤口的来历。而当原本的救世主,变成了夺取他们希望与挚爱的刽子手,接下来又会发生一些什么事?   十多名弟子当中,发生了分歧。   最初的时候,青年与其他两位弟子是坚持要将事情真相告知给孩童亲人的。包括尸体在内,也应当运回到村庄里,好生入殓。   然而余下的弟子却提出了激烈的反对。理由也很简单——依照修真界的规矩,仙门内部、或者是仙门之间发生的纠纷,可以利用仙门内定的法度,协商解决。但是一旦涉及到无辜平民,那就必须要交给法宗出面解决了。   眼下,这许多孩童惨死,在法宗的眼里必定是一桩大案。可想而知,在场的所有兄弟,不仅是修仙梦断于今日,甚至于极有可能会被废去修为,打入大牢,了此残生! 第97章 求仁得仁   一边是十几具被误杀的遗体,四名亟待救治的婴童;另一边则是十几位情同手足的师兄弟们,他们的人生际遇乃至性命安危——孰轻孰重?究竟应当如何选择?   在慧空的故事里,“青年”选择了前者。   青年试图说服自己的同门师兄弟:过失与蓄谋杀人毕竟有所区别,即便是交予法宗裁判,也罪不至死。为今之计,还是应当首先将伤童送回村中,再从长计议。   然而却有人立刻提出了反对,表示自己并非担心会有性命之忧,而是不希望自己好不容易挣来的大好前程,因为这一次的疏失而毁于一旦。   又有人建议道:如果要将孩子送回去,必须首先利用火焰或者其他手段,破坏他们身上的剑伤痕迹。至于尸首则立刻投入水中,对外就说是女尸抱着婴童们投河,众人救之不及,唯有抱憾。   一来二去之间,原本情同手足的弟兄们竟然争吵起来,互不相让。纷乱当中,青年也不知道被谁从身后偷袭,一个闷棍便失去了知觉。   说到这里,慧空稍稍停顿了片刻,艰难地挪动了一下脑袋,仿佛那里正在嗡嗡作痛。   “……等到青年再度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村庄之中。而与他同时被村民带回来的,还有那十几具婴孩的遗体。”   他的那些师兄弟们,早已经不知去向。看起来最终还是没能够商量出个完全的办法,于是干脆选择了作鸟兽散。唯独只有他这个被打晕了的,倒是成了正正经经的罪魁祸首。   那一夜,村庄里面到处都弥漫着哭声,空气中沉甸甸的,全都是香烛燃烧的气味。不过面对着青年的磕头忏悔,村民们并没有对他做什么,只是将他五花大绑着,关进了停放那些孩童棺木的房间。   一夜独坐,阴寒刻骨。   一夜过后,师门的尊长与法宗之人都来了。依照惯例,青年被逐出师门,直接交予法宗法办。至于那些做鸟兽散的逃亡者,也将一并追讨,擒获之后从严发落。   在法宗那似乎常年永夜的阴冷黑衙之中,青年被褫夺了身体里为数不多的修为,然后打入蛇虫出没地水狱,刑期漫漫,不见尽头。   “青年原以为自己的一生就将这样,在黑暗之中消磨殆尽……可谁知道,许多年过后,阳光却突然穿越了密不透风的高墙,直射到了他的面前。”   直到现在,慧空也不知道当年向青年伸出援手的那个人,究竟是何方神圣。他就像是一缕梦魂,凭空出现在幽暗森严的法宗大牢深处。唯独只有脸上的黑铁面具,才说明了他应当也是一名法宗之人。   那人说的话,青年至今每一个字都记得清清楚楚。   “你虽无杀人之心,他人却因你而死。你的确有罪,可罪不至死。我看继续把你留在这里,也没什么用处。你若有心悔改,我便再给你一次机会。”   于是青年逃了,从号称“天狱”的法宗大牢之中插翅而飞。但这毕竟是潜逃,法宗之人很快觉察,并一路紧追不舍。   青年辗转逃到了柳泉郊外的镇上,这里是他的家乡,有一个他打小就熟悉的地方——善果寺。   只不过,少时尚且香火鼎盛的寺庙,如今已经破败冷寂。兽心崖被夷为平地,僧人远走他乡,唯独只有正殿之中的那尊泥塑佛陀,依旧垂下眼眸,俯视芸芸众生。   迈进善果寺的那一瞬间,青年就知道,这里将会是自己的人生目的地。   依照大焱以及修真界的律例,释道二门互助互重但互不干涉。一旦入了释门,无论之前犯了什么罪过,道门中人皆不得擅闯释门擒拿凶嫌。必须由释门中人决定是否驱逐犯事者,抑或等到犯事者主动离开释门。   善果寺如今已被弃多年,自然没有人来将青年驱逐出门,因此法宗追兵也就唯有等待青年踏出寺庙,然后一举拿下。   这似乎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毕竟青年孤身一人躲在废寺之中,衣食无着,根本撑不了几日。然而,这里毕竟是青年的家乡,他的家人很快便找了过来。   再说法宗底层的那些差役走卒,大多曾是仙门罪人,被法宗以禁咒约束,为其卖命以图将功折罪。而施加在他们身上的其中一条咒令,便是不得主动攻击普通百姓。   因此,青年的家人才得以畅行无阻,日复一日地开始为他带来衣食。甚至带来了植物种籽,让他在庙中安顿垦荒。   而那青年,又在整理禅寺废墟时发现了几册佛经,他便白日种菜灌园,夜晚打坐参禅,日子倒也过的宁静安详。   然而好景不长,善果寺内的宁静很快就被一群杀气腾腾的人给打断了。   事情还要说回到青年的家人身上。他的姐姐早年丧夫,并未留下子嗣;而弟弟又远赴仙门,家中没有劳力,她便只能改嫁给了一个镇上破落户,算是招了个上门女婿。   可就是这个破落户,反倒觉得自己成了这家的主人。成天好吃懒做,倒像是请了一尊菩萨。他还嗜好酗酒赌博,不过数年的时间,便已经将家底儿败了一半。   也正是因为嗜赌,一来二去之间,他竟招惹上了一群祸匪,并将之引入了善果寺,将好端端一座清净佛寺变成了匪窝。   无法离开善果寺半步的青年,便连同这座寺庙之内的草木一起,变成了那帮匪徒的所有物。他必须替他们看顾菜园,洗涤衣物,准备酒菜,若稍有不顺之处,便是拳打脚踢。   但若只是皮肉外伤倒也罢了,更为可怕的是,那群匪徒之中,还有一些是男女不忌之徒。性致所至,手中却又没有银两外出泻火,便都发泄在了青年的身上,往往令他生不如死。   直到这时候,青年才意识到,其实自己一直都在牢狱之中,而且,比从前更加悲惨了。   说道悲痛之处,慧空又停下来喘息,阿晴蹲在床上给他顺气儿。   而阿蜒显然听出了慧空说得就是他自己的遭遇,轻声问道:“那他为何不逃走?只要走出这座善果寺,法宗的人就会把他带走,那岂不是就能够远离那帮匪徒了?”   “是,他的确可以逃回法宗大牢去,至少那里不会欺辱囚徒。”慧空缓慢地点头,“可是,他又舍不得那么做……”   各中缘由,慧空没有再仔细解释,却用一种复杂而难以形容的目光,看着阿蜒与阿晴二人。   阿蜒也不再吭声,很难以猜测他是否读懂了慧空的真意。   不过作为来自未来的旁观者,凤章君的心里却十分明白:此刻的慧空并不仅仅是在看着阿蜒,更是透过阿蜒那孱弱的身躯,看见了更加久远的时空之中,那些无法从他的内心深处被抹除的孩子们。   对于慧空而言,善果寺其实是一座更为悲惨的监牢。但是与法宗天狱不同,这座牢狱除了惩罚他的肉身之外,却还可以救赎他的内心——也正是因为渴望得到救赎,慧空才会隐忍着那些万般的侮辱,以一个奴隶般的卑贱姿态,游走在匪徒与孩童之间,不惜以自己的身体作为交易的货品,来维护那些本该无人在乎的可怜孩童。   阿蜒与慧空静默的对视似乎持续了很久,直到慧空痛苦地咳嗽起来,肺部发出了一种类似于破风箱一般可怕的声音。   “我要走了,你们……也走吧。今后,你们也只有靠你们自己了。”   在咳嗽的间歇,行将就木的慧空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向着两个孩子挥了挥手,做最后的诀别。   “藏好我给你们的东西……选择最有把握的机会,救救你们自己。”   ——   为了保住阿蜒一条性命,当时的慧空究竟接受了如何可怕的条件,如今已经不会再有人知道了。或许,这种永恒的谜团,反倒是对他的一种尊重。   又过了两天,慧空就死了。   匪徒们当然没有公开他的死讯。是负责洒扫的孩子发现慧空的院门虚掩着,于是好奇走过去看了一眼。发现并不经常出现在善果寺里的匪首居然站在院子里,而屋檐下面的地板上卷着一桶草席,末端探出了一双光着的脚,黄绿色的。脚前放着一碗白米饭,顶上放着一枚熟鸭蛋与三柱清香。   这天下午,有孩子听见了前殿里传出来匪徒们的争吵与打斗声。紧接着有几个人被抬出了善果寺,从此便再没出现过。   到了夜晚,慧空的那间小院子里还传出过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今夜的善果寺内异常安静,哭泣声如同一缕白色的冤魂,在庭院以及每一间厢房里徘徊着,却并没有人来打断它。   天亮时分,哭泣声停止了。而打那之后,阿蜒就再也没有见过癞施和他的妻子,   善果寺里的生活还在继续着。   阿蜒的伤势以十分惊人的速度痊愈着,很快又能够被安排日常的劳作。但是很显然,那些匪徒希望从他身上榨取的价值,还远不止于此。   小道消息,一条接着一条地从四面八方汇总过来。全都指向了同样的一件事:匪徒们正在考虑离开善果寺了。   想要离开的理由听上去倒有很多种。闹鬼是其中被普遍接受的一条。因为几乎每个孩子都看见过尸骨地窖里的鬼火,也都曾经听见过深夜的庭院里,传来孩子的哭泣声。   另一种理由在凤章君看来,似乎更具备说服力:这些年来,这群匪徒就像一群蚂蟥,逐渐吸干了周围城镇的养分,而且寺庙里目前“蓄养”着的孩童也已经陆续到了“收割”的季节。   而促成匪徒们最终做出决定的,则是一个突然发生的情况——   不知是由于癞施阻挠、还是别的什么理由,慧空的遗体并没有被他的亲人接走。匪徒们也没有将它被丢进那个藏匿小孩尸骨的地窖,而是被连夜送出了善果寺。   然而抬着尸体的匪徒还没有走出多远,就有一名黑衣的法宗中人从天而降,一掌将二人打了个半残,把尸体接走了。   听到这里,凤章君心中略微打了一个突。   能够对普通人出手的法宗中人,应当不被禁咒所拘束,说明并非是底层鬼吏。或许那就是当年放走了慧空的那个人,而他给予慧空的,并不仅仅是一个“逃生的可能”,更应当是一次“赎罪的机会”。如今慧空已经功德圆满,他便现身,将慧空连尸带魂一并取走了。如今的慧空,会不会也已经成为了一名法宗中人呢?   无论如何,法宗的出现,对于匪徒来说的确是个不小的惊吓。也客观地促成了他们的搬迁计划。   善果寺里又开始忙碌起来了。匪徒们忙于收拾着藏匿在各处的财物与家当,装上马车,倒是疏忽了对于孩童们的看管。   伤势刚好没有多久的阿蜒,再一次开始了他的逃跑计划。   这次的计划是迅速渐进的,他挑选了寺庙右边看上去最低矮破旧的一面墙壁,趁着劳作的机会,开始在墙边推放各种从屋子里取出来的破木箱、瓦盆等垃圾。由于即将搬走的关系,寺庙里里外外都很杂乱,似乎也并没有谁注意到了他的小动作。   这往上堆高的工程偷偷地持续了两天,到了第三天的黄昏,阿蜒觉得时机成熟了。   他找了一个四下里无人的时机,手脚并用地爬上了那座垃圾山,开始向着墙外张望。   等一等……凤章君的脑袋里仿佛被一根针刺痛了一下,突然修正了一些十分重要的记忆。   这座垃圾山,好像有点眼熟。好像当年自己也曾经亲眼看到过——   这不就是他与阿蜒初次相遇之时,阿蜒脚下踩着的那座“假山”么?!   作者有话要说:  按照最初的大纲,慧空和匪首有一点点小故事,不过和主线关系不大,所以砍掉了,以这种碎片的形式留给大家自己去脑补吧。无论如何,匪首都是坏人,不是特别想费很多的笔墨再去写他了~~   慧空是已经入了法宗了。救他的人是谁,大家可以随意脑补一下。答案很明显啦!   —— 第98章 甜蜜食盒   童年的记忆原来是充满了幻想的——此时此刻,凤章君正哭笑不得地感受到了这一点。   在他的记忆里,自己与阿蜒的初遇是在一个盛夏的午后。因为法宝失效而从半空中栽落到善果寺外草丛里的他,一瘸一拐地走进善果寺里,想要向僧人们寻求帮助。   而当时的阿蜒,就站在墙边的一座假山上,背后是一株正在盛开的合欢花树。无数粉红色的绒毛小扇,散发出甜美的花香。   然而,眼前的现实却是,被阿蜒踩在脚底下的,是一大堆他花了几天时间积攒起来的垃圾山。而垃圾山的背后也没有什么合欢树,只是一颗无精打采的皂荚树,树叶上挂满了早些日子匪徒们燃放取乐的鞭炮纸屑。   美好的气氛显然是经过大脑反复加工之后的产物,倒是眼下阿蜒的反应和回忆里的完全一致——当看见寺门被推开、一个陌生少年试探着走进来的时候,阿蜒惊愕地瞪大了眼睛,几乎未加思索就从“假山”上飞快地跳了下来,朝着少年飞奔过去。   “快点出去啊——!”   尽管阿蜒忌惮着庙里的匪徒,不敢高声呼喊,可凤章君还是可以从他的口型里读出焦急。为了不让这个陌生少年迈进火坑,阿蜒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放弃了一次难得的逃生机会。   原来竟是如此。   凤章君负手立在一旁,看着在惊愕之中彼此对视的一双少年。   原来,从当初见到的第一面开始,自己便亏欠了阿蜒许多。   也许是听见了大门木轴艰涩的转动声,一旁的门房里突然传出一声如雷般的断喝:“小兔崽子,想跑——?!”   这时候阿蜒已经来到了那个“陌生少年”的面前,却不再是把人往外推,而是一把抓住了对方的胳膊,拽着往院子里逃。   正巧,前院里头三不靠地摞着几十口喝空了的酒坛,堆得像座小山。两个少年便勉强躲在了酒山后头。   二人还没站定,就听见“碰”地一声——那门房里的守卫想当然地以为是有小孩逃跑,不假思索地就推门追了出去。   大门无人看守,这原本也是个逃跑的好机会,可这时候又有两个匪徒听见了前门的响动,跑过来查看,却是一下子就将这转瞬即逝的生机给封堵住了。   这下好了,阿蜒脸上的的表情明显一僵——他原本是好心想要阻止人家进门,可一来二去的,怎么就变成主动把人家给绑架进来了。   匪徒们的脚步声还在接近中,要不了多久,他们的临时藏身之处就会被发现,必须想个办法。   阿蜒突然轻声道:“我叫阿蜒。你叫什么?”   “陌生少年”想了一想:“……你可以叫我小华。”   阿蜒点了点头,故意做出比平时更加成熟的模样:“你就乖乖待在这里,不要说话,也不要动。看见那座假山没有?”他伸手指了指那个大垃圾堆,“等大家都走了,你就爬上去,翻过墙就是外头了。沿着没有草的路,一直往太阳下山的方向走,那里有城镇。听懂没有?”   说完,他也不去等待小华回答,深吸了一口气,主动从藏身的酒坛子后头走了出去,将自己出卖给了那群匪徒。   ——   可即便如此,那群匪徒最后还是发现了小华的藏身之处。不过这其中的过程却与现实之中不太一样——   在现实中,阿蜒被带走之后没过多久,那群匪徒就发现了躲藏在酒坛后头的小华。然而在迷宫梦境里,本该前来擒拿小华的匪徒却迟迟没有出现。而小华已经开始朝着阿蜒所指示的“假山”方向走去。   看这样子,好像可以顺利地逃出去。   并没有半点犹豫,凤章君立刻伸手推倒了那座垃圾堆成的“假山”。巨大的动静终于引来了匪徒,将小华拿下。   “对不住了。”   凤章君低头看着倒在地上的、过去的自己,低声苦笑:“原来,阿蜒的噩梦里也包括着失去了你。”   这之后发生的一系列情况,又回到了现实的轨道上。   面对那群匪徒,小华并没有透露自己的真实身份,只是说自己是一名仙家弟子,需要赶去柳泉。那里有他的师父正在等候,一旦逾时不归,师门必定会寻找过来。   然而那群匪徒却并没有放走他。   毕竟,像小华这样出身富贵、养尊处优的孩子,一看就和庙里养着的那些小牲口们不一样,随便送到哪一个市场上,都能够卖出高价。反正行囊已经备好,大不了早些动身,兴许还可以多赚一票。   阴毒的算盘已经打好,不过面对小华,他们却故意装出一副慈悲模样,谎称他们也正好要带着这些孩子去柳泉城,因此邀他同行。   其实凤章君清楚地记得,当时的自己已经看穿了这群匪徒的嘴脸,奈何他一个孩童身单力薄,也唯有假装心无芥蒂,乖乖留下,等待逃跑的机会了。   这天黄昏,连同阿蜒与小华在内的二十个大小孩童,被塞进了一辆大马车之中。初夏时节本就闷热,车厢里一口气塞进这么多年,空气就更是浑浊不堪,   为了能让孩子们感觉好受一些,凤章君默默将马车顶棚撬开了一点,好让更多的空气进入车内。然后,他就悬坐在车顶上,密切关注着车内的情况。   孩子们经过了一天的劳作,却已经有两顿未曾进食——这原本就是匪徒的计划,故意让这些孩子精疲力竭,以防止他们在迁徙途中横生枝节。   此时此刻,二十个孩子或坐或卧,一个个地昏昏欲睡、无精打采。阿蜒虽然与小华一同缩在角落里头,却也只顾着闭目养神,并不观察这位新朋友的状况。   “……给你。”   坐在车顶的凤章君,突然轻声说道。   下一瞬间,车厢里的小华拿出了一个金色的小扁盒。   “给你。”他将盒子伸到阿蜒面前。   阿蜒这才抬起头来,先是看着盒子,再看向拿盒子的小华。   “这是什么?”   “消肿止痛的药膏。”小华解释道,“你的脸……”   刚才为了掩护小华而主动现身之后,阿蜒就被蛮子狠狠地教训了一顿。只不过考虑到马上就要上路,几乎所有的责打全都集中在了阿蜒的上半身,尤其是脸颊,已经肿得老高。   但是阿蜒并没有接下药膏,反而摇了摇头。   “谢谢,这点小伤,不碍事的。这么好的东西,你还是留着吧。”   小华的手就这样停在了半空,他仿佛有些不知所措,但毕竟还是慢慢地把手收了回去。   两个人又安静了一阵子,这下轮到阿蜒开口说话:“你被骗了,那座寺庙是贼窝,这群人是人贩子。他们要把我们送到很远的地方去卖掉,连你一起。”   “我猜到了。”小华叹了一口气,“我只是假装不知道。这样他们会对我比较没有防备。”   “这根本没有用啊。你想想,你都跟我们关在一起了,他们还在乎你知不知道真相?”阿蜒轻声道,“不过,也许你一直装成天真的样子,的确会让他们觉得你有点傻,从而找到机会逃出去。”   “可是该怎么逃?”小华困惑,“现在我们的马车前后都有人看守着,就算直接从窗户里跳出去,也立刻就会被发现的。”   阿蜒没有说话,但是他将躺在自己身边的阿晴和另外几个孩子摇醒,然后低语几句。孩子们立刻让出了一个不大的空间,几双小手同时上阵,竟然卸下了马车底部的一小块木板。   马车下方的山道出现在了面前,只要从这个洞里钻下去,掉在地上,然后看准时机尽快翻滚进路旁的草丛里,说不定就有可能成功逃生。   小华环视了一圈车内,其他的孩子们全都是无精打采的,看起来根本没有体力从这个小洞里逃出去。也就是说,能够完成这件事,并且成功报信的,只有他一个人。   事不宜迟,他立刻准备动身。但是阿蜒却又阻止了他。   “不行,你现在还不能走。这里附近都是山道,没有人烟。就算你现在逃出去,也会迷路,万一遇上野兽,那就麻烦了。”   小华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便又顺势追问:“那该怎么办?”   “等机会吧。”阿蜒思忖道,“看外头都是大山,今晚上恐怕是不行的了。不过我早就想到好办法了,晚上找个没人的机会,扎破马车里的大水囊,等他们白天停下来取水的时候,大概可以逃。水源附近应该都会有人烟。”   对于六七岁的孩子而言,能够谋划到这一步便已实属不易。一时之间,他们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   两个少年又对视了片刻,正静默之间,阿蜒的肚子突然鸣叫起来,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把头低了下去。   小华主动问道:“你饿不饿?”   阿蜒摇了摇头:“还好,受得住。”   小华立刻解下了腰上的一个小锦囊,把手伸进去。没过多久,竟然掏出了一个细长的方形漆盒。   阿蜒看得眼睛都直了:“这么大的盒子?怎么从那么小的袋子里变出来的?”   “这叫乾坤囊,能装很多东西的。”小华不无得意地为他介绍,“我出门走得急,也没想着要带什么。这原本是我想要带给我妹妹的点心。”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盒盖打开。里头装着的并不是中原的糕点,而是饆饠、巨胜奴、玛仁糖这样的西域胡食,还有无花果、葡萄这种中原罕见的水果。   阿蜒哪里见过如此丰富精致的糕果,眼睛都看得发直了。直到小华将食盒往他面前推了一推,这才回过神来。   他有些难以置信地确认:“这么好的点心,你舍得给我?”   “嗯。”小华点点头,“反正放久了也会坏。”   他话音刚落,阿蜒立刻接过了食盒,清点起了盒子里的糕点数目,随即小心翼翼地将它们一件件地掰成几份,再逐一分发给了车里所有的孩子。   虽然是满满一盒的糕果,可分成二十份之后,其实也没有多少。但饿了两顿的孩子们还是一点一点、细嚼慢咽地品尝着。毕竟,这种甘甜的滋味恐怕是他们这辈子从未曾享受过的绝味。   糕点和水果分得差不多了,只见阿蜒拿着自己的那份,送到了小华面前。   “你自己怎么不吃?”小华反问他。   阿蜒摇头:“……我修行了一些仙家的法门,扛饿。”   “我也不饿。”小华跟着他一块儿摇头,又劝说他,“你尝尝,挺好吃的。”   阿蜒咽了几口口水,最终还是没能抵挡住食物的诱惑。他将那一小份饆饠送到嘴边,轻轻咬了一口,饼皮里头包裹着的樱桃酱与去了核的熟樱桃就从另一边被挤了出来,站在他的嘴角边上,嫣红晶莹。   “好吃么?”小华轻声问。   阿蜒没有出声回答,却连连地点着头,那张苍白的小脸上,仿佛平生第一次展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意。   坐在车顶之上的凤章君,沉默地凝视着这一幕。   突然间,他无比地渴望着,想要尽快回到属于自己的那个练朱弦身边。 第99章 思无邪   分享完了小华带来的点心,原本无精打采的孩子们多多少少有了一点精神,甚至开始互相小声攀谈起来。   担心他们白白浪费掉得来不易的体力,还有可能让附近的匪徒起疑,阿蜒一个个地提醒他们要好好休息,简直就像是所有孩子的兄长那样,劳心劳力。   坐在车顶上的凤章君见状,尝试着施了一个催眠咒。也不知道是不是真起了作用,总之一车的孩子慢慢地睡去了,只剩下阿蜒与小华还缩在角落里。   将吃空了的精致漆盒用衣袖仔细擦了擦,然后还给小华,这时候的阿蜒对于这个慷慨的新朋友已经颇有好感。   “你是修仙弟子?”他主动套起了近乎。   “是。”小华点头,默默地把脊梁一挺,又整了整衣冠。   阿蜒的眼眸顿时明亮起来,满满的全都是崇拜:“真的?!修仙弟子是不是都能在天上飞来飞去?可以很长时间不吃东西也不会饿,一个个都神通广大,弹一弹手指就可以打死一大片坏蛋?”   也不全对,比如某个人都混成五仙教护法了,到现在还是得被人抱着飞——坐在马车顶上的凤章君,被阿蜒那天真无邪的笑容所感染,短暂地忘却了忧愁。   而马车里,那另一个小小的他也愈发骄傲起来:“是啊,你说的这些,我以后全部都会!”   阿蜒一手捂着嘴巴,小声惊叹起来:“真有那么厉害?!那如果我们逃出去之后,你可不可以带我一起去修仙?”   小华舌头打了个疙瘩,居然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恐怕不行,我师父说过,他只收我这一个徒弟。”   阿蜒的小脸一僵,可很快就掩饰了自己的失落:“喔,这样啊,那、那好吧……”   但是小华接下来说的话,却又峰回路转,顿时让阿蜒瞪大了眼睛——   “虽然我师父收不了你,不过你可以跟着我啊!我带你回宫……回城里,先吃很多很多好吃的,再换上一身好衣服!然后,你想要找哪家仙门拜师,我就让谁家收了你,这样好不好?”   阿蜒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真的?这……这真的有可能吗?”   小华点头:“这对我来说一点儿都不难。”   尽管他满脸认真,可阿蜒还是无法相信。今天发生的很多事,都让他产生了做梦般的不真实感。   “那咱们拉钩吧。”小华主动提议,“拉了勾你就该信我了吧。”   阿蜒看着他,又看着他的手,略带着一点点迟疑地将自己的手抬了起来。   两个少年的小拇指就这样勾在了一起,结成了此生的第一个庄严允诺。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谁变谁就是小狗。”   可是刚勾完了手指,阿蜒却又小声嘀咕起来:“……还是算了吧,我不能撇下阿晴还有大家一个人去修仙。”   “你不用担心。”小华又发出了豪言壮语,“你、阿晴还有大家,我一定会救下所有人!”   虽然并不知道这个刚认识不久的新朋友打哪儿冒出来的自信,但是从没体会过被别人如此保护的阿蜒,还是发自内心地笑出声来。   “谢谢你,小华。”   他咧着嘴,露出了被蛮子拔掉了乳牙、还没长出恒牙的牙床,却笑得如同超脱凡尘的仙童:“从来就没有人像你这样对我好过。我……我以后一定会好好报答你的!”   真是个让人心疼的傻孩子。马车顶上的凤章君发出了一声叹息。   马车里的小华则仿佛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挠了挠脑袋,目光在半空中兜了一圈,最后定格在了阿蜒的脸上。   他还凑上来仔细看了看:“你的眼睛…好像是绿色的?”   “怎么?”阿蜒的笑容又陡然消失了,变成了一点点的忐忑,“听说我的母亲是个胡人。绿色的眼睛…很难看?”   “不,哪里有的事?明明特别好看。”   这一次,车顶上的凤章君与车里的小华又异口同声地,给出了同样的答案。   ——   这天晚上,将近子夜时分,马车队才在大山深处的一座废弃宅院前停下。   从蛮子他们的交谈里可以得知,这在过去也是一处贼窝,十几年前被官兵清缴了。为防止后人死灰复燃,官差便将大多数建筑付之一炬,甚至连井水也填住了。据说那些被砍头处死的盗匪们如今还埋在附近,一到夜里就外出作祟,因此整座山头几乎人迹罕至。   当然,并没有人真正地见过那些鬼怪。   孩子们一个个被从马车里揪出来,由匪徒监视着,在废宅的院子里整理出一片过夜的场地,然后捡拾枯枝,生火做饭。   因为小华还装作不知情的模样,那群匪徒竟也不去使唤他,反倒与他攀谈起来,借以摸清他的身价底细。   趁着匪徒们与小华攀谈的的时机,阿蜒悄悄走近了贮水的马车。   从柳泉城到目的地池州港,最快也需要将近十日。这一路上虽然并不是什么戈壁沙海、盐碱荒漠,但是饮水问题依旧不容小觑。夏季雨水丰沛,水藻繁茂,池塘河流时常腐臭浑浊。水中更有可能混着铜丝蛇、水黾等的虫卵,成虫寄宿于人体内,轻则致病,重则甚至可能会出眼耳口鼻之中爬出来。   为了避免疫病,匪首特意命人在队尾马车上放了一口巨大的牛皮贮水囊,专待途径村庄或者泉眼时,大量储存相对清洁的水源。   趁人不备,阿蜒偷偷地摸上马车,接近了那口巨大的水囊。   他曾经拍胸脯保证,一定会有办法让小华逃走,而事实也证明,他的确做出了一个与他的年龄极不相称的大胆计划。   刚才在马车上,除去帮忙分发小华送给大家的点心之外,阿蜒的手上始终没有停顿。他用一块锋利的小石片一口气削出六七根尖锐的木棍,拿在手里互相比较,最终选择了一根藏进衣袖里。   此时此刻,他便将这根削好的木棍掏出来,摸到水囊与马车厢壁之间的死角处,用力在水囊上扎了几个小洞。   经过半天的消耗,水囊里的水只剩下了浅浅一层,破洞扎在水面以上,尚不至于这么早就漏出水来。但是等到明天重新蓄满水之后,高于这些小洞的水就会在神不知鬼不觉间悄然流失,又只剩下浅浅的一层。   根据阿晴事先从匪徒那边偷听来的行进计划,今晚在废弃宅院过上一夜之后,明天午时车队会抵达一处山脚村庄,进行水源的补给。   按照阿蜒的想法,但凡是这些匪徒主动选择的补给村庄,村里头肯定会有如癞施这样的人渣为虎作伥,想要逃走难度极大。因此必须在中途制造意外和偶然,绝不能让那些混蛋掌握主动权。   而根据他的计划,加满水之后一个时辰内,皮囊里的水就会流失至小孔位置。那时的车队距离村庄已有一段距离,无法回头补给;而推断时间又恰恰正是午后炎热之际,匪徒们逼不得已,一定会就近寻找替代水源。   当然还有更加关键的一点:他必须将这场漏水事故,安排得妥帖自然,令人绝不会责怪到他们这些孩子的头上。   而想要做到这一点,有一样“道具”是必不可少的。   阿蜒从腰间解下了一个用破衣服缝成的粗布口袋,竟从里面提出了一只肚子鼓鼓囊囊的死耗子。   他将这只死老鼠丢在车厢死角里头,如此一来,便将皮囊的破漏伪装成了一场鼠患造成的意外——反正善果寺里鼠蚁成灾,匪徒们甚至还因为炭烤了一窝小耗子而被鼠群报复过。   布置完所有一切之后,阿蜒却没有立刻离开马车。他站在水囊边上,向水里看去,紧攥着的右手正在微微颤抖。   始终紧跟在他身边的凤章君,已经看见了阿蜒小手里攥着的东西——慧空生前赠送给他的那瓶毒``药。   是的,他还有另外一种选择:将毒``药加入在饮用水里,杀死所有喝水的人。   但是阿蜒最终还是没有做出这个决定,或许正如慧空生前所说的那样,杀人其实并不难,难的是做出杀人的决定。   ————   好一通忙碌之后,今晚的宿营地勉强算是布置好了。在废墟的宅院里,马车围成一圈阻挡在外,匪徒们各自三五成群,围着篝火而坐;而这些篝火又将孩子们圈在了最中央。   在忍受了将近一整天的饥饿之后,孩子们终于得到了今天唯一的一餐:稀粥以及硬得跟石头没什么区别的馒头。   孩子们全都精疲力尽,没人舍得白费力气去抱怨和争取。大家将东西均分之后草草果腹,而后在匪徒们的监视之下原地躺倒休息。   阿蜒与小华躺在了一起,趁着短暂的睡前时间,小声地为了明天的计划做着最后的沟通和润色。然后就这样保持着头碰着头的亲密姿势,在不知不觉中进入了梦乡。   凤章君一直坐在他们身旁,静静守护着他们两个人的睡颜。   也许是在善果寺里常年养成的习惯,阿蜒睡得并不踏实。更何况他的脸颊还高高地肿起着,与地面或者胳膊稍稍碰触就疼得皱起眉头。   凤章君想了一想,试探着将手伸向了小华腰间那个其貌不扬的小布囊,摸出了那一小盒药膏,用手指蘸取了一些,抹向阿蜒那高高肿起的脸颊。   隔着一层厚厚的药膏,他触碰到了阿蜒的脸颊——那是一种久违了的、熟悉的感觉,令他顿时回想起来,当年的自己其实也做过一模一样的事。   药膏看起来的确有效,阿蜒很快就停止了难受的辗转反侧,舒服的进入了酣眠。   ——   不甚舒适的一夜过后,匪徒们的呼喝声伴随着日光一同到来。为了能够在今天中午赶到下一个落脚补给的村庄,他们必须立即动身。   孩子们被重新赶回到了马车上,开始了长达两、三个时辰,憋闷、潮湿、炎热的可怕行程。   毫不意外地,途中有几个孩子中了暑,在小华的高声抗议之下,车队短暂停歇过一次,但孩子们也只不过得到了几口清水,以及半盏茶的透气时间。   正如阿蜒之前预测的那样,车队一直都在大山深处穿行,即便成功逃跑,对他们这个年龄的孩童而言,恐怕也很难存活下来。   小不忍则乱大谋。好在大约又过了半个时辰光景,他们就抵达了中午歇脚补给的小村庄。   从地形上来看,这座村庄恰好位于他们连夜翻越的大山脚下。而过了这个村之后,放眼望去便是一望无际的坦荡平原。   虽然并不清楚确切的地名,但就连阿蜒这样的七岁孩童都知道,这么好的地方,肯定会有很多村庄、住着不少人。   逃跑的最佳时机,就快要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一个是从小饱受虐待,但依旧心怀希望,不吝惜分享温暖的早熟儿童阿蜒   一个是锦衣玉食,却丝毫不骄横跋扈,从小就有王者之风的落难皇子小华   其实在脑内脑补了很多次,小华顺利地把孩子们都救走,然后法宗前来接驾。把孩子们都护送回到京城,好吃好喝好衣服,接受最好的教育,全都培养成小华的亲信。   长大之后,二十个孩子个个都是人中龙凤,阿蜒则是所有人的首领。为将小华拱上皇位立下了汗马功劳。但是小华即位之后,却一生没有立后……   捧脸,如果真是这样的故事,该有多好啊   回头再看看我自己的,嫌弃.jpg 第100章 左右为难   押运着二十名孩童的马车队,缓缓驶入了那座小小的村庄。   阿蜒昨晚曾经下过一个定论:匪徒们之所以选择这里歇脚补给,必定是因为村庄里有与他们沆瀣一气之人。而现实便立刻证明了这一点——听见马蹄车轮声,村口果然立刻跑出了十几个人,与这帮匪徒寒暄招呼、勾肩搭背,甚至还相帮着看管起了从车上押下来的孩子们。   这异常的亲昵与信任当然是有理由的。凤章君重归宫廷之后,曾经命人调查过这里,发现村民大多都与那些匪徒沾亲带故。虽然村外有田有河、土壤肥沃,但许多人却不事生产,依旧靠着贩卖人口、替人销赃的肮脏铜板过活。   包括阿蜒和小华在内的孩子们,在村庄里表现得十分乖巧听话。进入村之后,他们被安排在一户人家的晒谷场上围成一圈坐下,开始喝水、并食用今天的第一餐——用米糠煮成的稀粥。   与孩子们仅仅一道矮篱之隔的另一间院落里,也有几个小孩。看衣着穿戴,不像是被拐卖来的,倒应该是本地村民的孩子。他们正在嬉戏打闹着,家人手里捧着满满的糜子米饭,追着他们一口口地喂食。   匪徒们还在与村民们喝酒取闹,然而匆匆解决了饥饿问题的孩子们已经被迫劳作起来——他们将各种补给的物质搬运上车,又将匪徒们从柳泉城那里带回来的礼物搬运下去。至于饮用水的补给,则并没有交给他们去做,因为村里的水源距离晒谷场还有些距离,匪徒们不允许孩子脱离自己的视线。   经历了如此一番忙碌,车队在村庄里停留了大约一个时辰光景,便再度匆忙上路。   孩子们依旧拥挤在车厢之中,气氛变得异常安静。就连阿蜒也眉头紧锁,显然是在担心着计划是否可以如期进行。   “没问题的。”小华轻声道,“不用担心。”   凤章君当然记得,以某种程度而言,阿蜒当年的这个计划的确是成功的。可眼下毕竟不是现实,他觉得自己很有必要再去确认一下水囊的情况。   蹲坐在车顶的他立刻起身,身手利落地一连跃过几座马车的顶棚,来到了车队的最后——存放物资与水囊的两驾马车都被安排队伍的末尾。   在钻进车厢之前,他留意观察了马车经过的地面,被午后骄阳烤干的道路上覆着一层灰白色的沙尘,然而上面却没有半点水渍。   看起来的确有些问题。   凤章君立刻翻身进入车厢之内检查,那口大水囊果然好端端的,竟是滴水不漏。   果然阿蜒担心什么,什么事就会发生。   凤章君立刻着手破坏水囊,顺便还将阿蜒丢在角落里的死老鼠放进了水囊里。布置完一切之后,他就待在一旁,确保不再出现任何差池。   很快,水囊里的水位就降到了漏点附近。恰巧有个匪徒喝干了随身携带的饮水,过来想要补给,立刻就发现了状况。   马队并没有因为漏水而停下,只有几名匪徒朝着水车聚拢过来。那只飘在水囊里的死老鼠果然派上了用场,并没有人怀疑到孩子们的身上。   从此处到达今晚预定的落脚地点,大约还需要三四个时辰的工夫,可是午后天气炎热、几乎所有人的水囊都已半空,亟待补给。   明显是觉察到了这边的状况,阿蜒和小华也开始敲打着车厢壁,央求着给孩子们更多的饮水以缓解中暑的症状。   没有别的办法,经过短暂的商议,匪首决定在下一个有水源的地点临时歇脚。   此时此刻,阿蜒的计划距离成功只剩下了最后一步。   又前进了大约小半个时辰,漫长的林间道路上出现了一位赶车农人。打头的匪徒装出一副跑商的语气,向对方打听附近可有水源。对方亦干脆地答复道,大约再往前走个半里地,小山丘边上有一个凉亭,亭中有一眼山泉,附近的农家、客栈和商队都会过来打水,十分安全。   这对于匪徒和孩子们来说,都是个好消息。   “我听他提到了农家,还有客栈和商队。”阿蜒压低了声音,却难掩兴奋,“这里的交通应该很方便,只要你能逃出去,应该很快就可以去州府报官。之前我同你说过,这些人要把我们卖到池州港去。途中会经过青州、顺州,还有大焱与南诏的边境。你可记住了?”   “记住。”小华连连点头,“你放心,就算是上天入地,我都可以把你们找出来。然后接你们一起去过好日子。”   “嗯!”阿蜒对此深信不疑,“那待会儿马车慢下来之后,就按照计划来。”   ——   马车里的这小半个时辰,似乎比别的地方要过得更快一些。转眼间,马蹄声徐徐放缓,还可以听见有人喊道:“水!”   “准备好。”   阿蜒拍了一下小华的肩膀,与他郑重地对视了一眼。然后掀开了马车底部的木板。   小华点了点头,立刻从狭窄的小洞里钻了下去,悬吊在了马车下方。   此时此刻,车队还没有完全停下,孩子们的马车前后都有匪徒严加看守。即便小华能够从车底爬出,也很快就会被发现。   不过,阿蜒当然也想到了对策。   内有山泉的凉亭转眼已经近在前方,列队的车马逐一停靠在了路旁的大树阴翳之下。倒悬在车底的小华屏息静气,看着前后左右地面上的马腿动静。   而在他的头顶上,马车里突然传出了他的小伙伴们惊天动地的哭喊声。   跟在车后的匪徒首先听见动静,走上前来,怒喝道:“干什么?鬼吼鬼叫的,想死吗?!”   仿佛是阿晴的声音,言语含糊地哭诉道:“死了……死了……”   匪徒顿时反问道:“什么死了?谁死了?!”   又有几个哭声,高高低低地回答他:“好多、有好多人都死了,一动不动地,好热,我们喘不过气来,救命啊!!”   这些孩子毕竟都是商品,死了病了那可都是要赔本的大事;更何况今天上午也有孩童的确出现过中暑的迹象,此时此刻,那名匪徒显然是深信不疑,立刻上前,打开了马车门。   车门一开,只见二十多个孩子竟一窝蜂地挤在门口。一见了光,顿时齐声高喊着“热死了!”、“快救命!”,然后就一股脑儿朝着外头冲去,竟将开门的匪徒撞倒在地!   周围的匪徒们见状不妙,也立刻上前维持秩序。一时间再没人继续监视着整座马车的动静。   见时机成熟,躲藏在车底的小华一个利落滚翻,从马车底部逃出来,翻滚到了路旁的草丛里。   说来倒也是凑巧——距离小华藏身的草丛只有两三步之遥,便是一大口池塘。池水清澈见底,想来应该就是从亭子里那眼山泉流淌出来的。   担心一会儿匪徒们打水的时候会发现自己,小华开始一点点地向着远处挪动,希望能够在匪徒发觉之前离开这片危险地带。   然而站在他身旁的凤章君,却已经缓缓地摇了摇头。   没有那么容易。   骚动的孩子们很快就被匪徒们控制住了。只见他们全员脸色涨红、嘴唇发白,浑身上下汗湿得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倒的确像是中暑的迹象。匪徒们担心立刻责罚会出现意外,于是先将他们拖拽到了池塘边上——此处距离小华已经十分接近了。   阿蜒当然也被抓住了。虽然毫无任何的证据,但是那些匪徒却几乎一口咬定了他就是制造这期骚乱的主谋。他们拽着他的头发,将他拖拽到池塘边上,将他一把按进冰凉的池水里。   也就在这个时候,阿蜒发现了躲藏在不远处的小华。   虽然只有那么短短的一瞥,但是阿蜒的表情很明显地抽搐了一下。好在这时他正在被不停地按向水面,并没有人留意观察他的目光。   而更糟糕的是,就在阿蜒身后,已经有匪徒大声清点起了孩子的数量。不需要多久,他们就会发现那个可以卖出高价的新孩子不见了。那么这场费尽心思、“周密”的逃跑计划就会彻底失败。   突然间,阿蜒剧烈挣扎起来。弱小的身躯里仿佛突然爆发出一股足以与成年人匹敌的力量。他挣脱了压住自己的匪徒,又将另一个人推得向后一个趔趄,同时高声呐喊着,吸引众人的注意。   清点孩子数量的声音中断了,但最终的胜利却并不是属于阿蜒的——虽然短暂的反抗让他成为了池畔的焦点,但是相应的惩罚很快也接踵而至。   不知是谁踢出了快准狠的一脚,瘦小的阿蜒竟就这样被踢得横飞了出去,扑通一声,跌进了池塘里!   包括阿晴在内的孩子们,不约而同地发出了高高低低的惊呼之声。在他们关切的注视之中,阿蜒慌乱地在水里扑腾挣扎着。   他并不会游泳,本能的挣扎于事无补,用不了多久他就会精疲力竭,继而永远地沉溺在潭底。   池塘边上站着好几个匪徒,却一个个地只是袖手旁观,没有人准备施以援手。更有甚者,居然得意地冷笑起来,说那死小子害死过他们的弟兄,又一天到晚净惹事端,若是早点儿弄死了,说不定还能省掉不少的麻烦。   另外也有人在一旁帮腔,说就算是死了,也有死的用法,此刻咽了气儿,今晚上就给兄弟们加餐,就算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也能配着萝卜顿一锅汤。   耳边的风言风语令人厌恶,眼前痛苦挣扎的阿蜒更让人揪心。凤章君已经来到了池边,可他却并没有对阿蜒伸出援手——因为截止目前,事态的发展都和现实是一模一样的。   在当年的现实中,自己放弃了逃跑的计划,转而投入水中,将阿蜒救起。那么想必现在的小华,应该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于是凤章君说服了自己,开始耐心地等待。   很快,他看见小华在草丛里一点点摸索着行动了,可却不是朝着池塘这边跑来,而是头也不回地,向着相反的方向逃走了!   不对,阿蜒的噩梦又开始了!   凤章君很快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如果小华就此离去,那么阿蜒定将溺死在池塘里,迷宫将再一次回归原点。然而如果自己出手将阿蜒救起,打破了梦境的规则,迷宫同样将会重启。   唯一的办法,是让梦境中的小华做出与当年完全相同的抉择。   而这,又该如何实现? 第101章 走出迷宫   突然间,凤章君发现自己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根据自己在迷宫里往返、滞留的次数和时间,他推测现实世界里应该已经接近了黎明。这也就意味着,他没有机会重头开始,再闯一遍阿蜒的心之迷宫。   所以,如果小阿蜒溺死在池塘里,那么练朱弦就将会被留在迷宫之中,永永远远。   究竟应该怎么做才能扭转这一切?!   凤章君紧张地望向水中——池水清澈见底,他可以看见阿蜒已经逐渐失去了力气,缓慢地挥动着双臂,朝水底沉下去。那双漂亮的绿色眼眸圆睁着,充满了惊恐与无助,却又一点点变得迷离无神起来。   不行,必须去救他,现在立刻马上!   可如果采用了错误的拯救方式,导致偏离了现实,后果同样严重。   所以到底应该怎么办……   凤章君的内心涌起了一股乱流,紧张、焦虑,急切。而这股乱流又与坚如磐石的困境碰撞冲突,激扬出一片壮烈的浪涛。   万般混乱之中,凤章君心底深处,有一种陌生却又熟悉的情绪,突然被唤醒了。   那是一种老成持重的云苍首座绝不该有的情感,它冲动冒失、不计后果。   可这又的确是凤章君本人的情感,只不过它被尘封、打磨、压抑了一百多年,如今却为了营救阿蜒而瞬间复苏过来。   那是那个名为“李重华”的少年,一百多年之前,最最真切的情绪与选择。   不能让阿蜒死……绝对不能在这个时候前功尽弃!   下个瞬间,凤章君突然感觉身体陡然一轻,整个人居然被一股莫名的巨大力量牵扯着,轻飘飘地越过了小半片池塘,朝着池塘边的草丛飞去。   而在那里,凤章君看见了小华。   就仿佛魂魄归位那样,他竟钻入了小华的身体。   那小小的身躯分明只到他的腰那么高,却如同灌了铅块似地沉重异常。   但是凤章君顾不上这一切。一旦掌控了身体的主动权,他便使出了最大的力气,扭头转身,朝向池塘奔去,一跃而下!   眼下正值伏季,可流自山泉的池水依旧冰寒刺骨。但是这种寒冷却恰恰中和了凤章君此刻心头的极端燥热。   池水清澈透明,可以看见阿蜒已经失去了意识,沉溺在池底的水草之间。   日光穿过水面投射下来,照在他的脸上,呈现出一种脆弱、苍白而又惊人的美丽。   凤章君以最快的速度游过去,从后方将人搂住,首先扳住阿蜒的脑袋,捏住口鼻,渡了一口气过去。而后,他便带着阿蜒向池顶浮去。   经过一番努力,二人终于浮出水面,向着水岸游去。可那些匪徒已经在岸边等候,只等他们一靠岸,就立刻一拥而上,迅速将他们拿下。   凤章君本能地想要还手,一掌挥出才陡然记起自己此刻只不过是一名七岁孩童。   而下一个瞬间,他便连同阿蜒一起被甩了出去,摔在了地上。   “我就知道这些小兔崽子有问题!”   摔打他们的蛮子高声怒吼,又抬起一脚,朝小华背上踢去!   凤章君感觉到背上传来一阵结结实实的钝痛,几乎踉跄跌倒。但是他无暇顾及,只顺势扑到阿蜒身上,拼了命地为他做人工呼吸。   经过他的好一番努力,阿蜒终于“哇”地一声吐出了几口潭水,又猛吸了一大口空气,陡然苏醒过来。   池边空地上,阳光有些刺眼。他恍惚了片刻,才认出此刻陪伴在自己身边的那个浑身湿透的少年。   “小、小华………你怎么会?!”   他愣了愣,又看见四周围虎视眈眈的匪徒们,猛然意识到自己的计划已经失败,顿时神色凄惶,不知如何是好。   “你不用担心。”   尽管身体已经变回了少年,可凤章君依旧尽自己最大的努力,用力将阿蜒搂进怀中安慰。   “没有关系的……”   他贴着阿蜒的耳边低语:“从现开始起,一切都会好起来。而且我不会再离开你了。”   他可以感觉到,阿蜒的身体冰冷、湿透并且僵硬,就好像一块石头。   可他一直坚持不懈地拥抱着,最终感觉到怀里的身体慢慢松弛下来。   ——   然后,一切似乎又回归到了沉重的“正轨”之上。   平息了逃跑风波之后,车队匆忙补给了饮水,继续上路。   作为惩戒,阿蜒与“小华”被捆住了手脚,丢进另一架马车上,由几名匪徒特别看管。   阿蜒白天已经有了一些中暑的迹象,午后又在潭水里挨了冻、着了凉。冷热交替之下,这天傍晚便开始发烧,继而意识模糊。   不止是阿蜒,其他的孩子们也纷纷出现了状况:大规模脱水虚弱,发烧和呕吐,甚至还有人陷入了昏迷和抽搐。   担心继续长途跋涉下去,只会折损更多的“货品”,这天夜里匪徒们召开了紧急会议,不得不改变计划,截弯取直,选择一条冒险但快捷的道路——穿过南诏山林。   这天夜里,孩子们领到了比白天略微丰富一些的食物。当然,还有足够多的饮用水。   凤章君将阿蜒与自己的两份粮食都放在凉水里泡软了,准备一点一点地喂给阿蜒。   也许是闻见了食物的气味,阿蜒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   “……今天闹得这么凶,我居然还有饭吃?”他喃喃自语,甚至还苦笑起来:“我该不会是在做梦吧?”   “这就是你的梦,一场噩梦。”   凤章君帮助阿蜒坐起身,倚靠着一堆杂物,又用湿布替他擦脸,“所以,快点醒过来吧,醒过来一切就都会好起来的。”   “……果真是梦?”   阿蜒显然对小华的话深信不疑。他一手捂住额头,五指捏弄着卷曲的刘海,显然是在用力回想:“那现实究竟是什么样的……为什么我什么都想不起来……”   说着,他又将目光转向“小华”,就像是在寻求帮助。   凤章君将他的手从额头上拿下来,顺便帮他捋了捋那片刘海,然后引导着他的目光,一同望向西南方向。   “明天,我们就要进入南诏的山林。车队会在密林里迷失方向。等到粮食与饮水耗尽,我们当中身体最弱的那个孩子不幸死去了。而那群丧心病狂的匪徒,竟将遗体烹煮分食……   “你接受不了那样的事,于是要在那锅里下毒,却被蛮子发现。蛮子要当着我们的面,将你杀死……好在关键时刻,有人来救我们了。”   从刚才开始,阿蜒的手都是冰凉的,手心里蓄着一层冷汗。可他的眼眸里却保持着最后的一星希望:“……会是谁?是谁会来救我们?”   “是五仙教。”   凤章君轻声道:“那是一个美好善良的南诏仙门,他们会把你和其他人一起带回桃源仙境一般的五仙谷去,为你们疗伤,安顿好大家的归宿。你和阿晴将会顺利通过五仙教的试炼,如愿成为仙门弟子……然后又过了很多很多年,你会成为五仙教的护法、南诏人人敬仰的毒仙……”   “这是真的吗?”   阿蜒的眼神如同宝石一般明亮起来,“那么你呢?你是不是也一起去了五仙教?”   “那时候,我还有些别的事要办。”凤章君并不打算欺瞒于他,“不必担心,只要你醒过来就会发现,我现在就在你身边。而且从今往后,一直都在,绝不离开。”   “你说的这些,全都是真的么?”   阿蜒因为凤章君描绘的未来而有些振奋,却又伸手抚上了他的脸颊,“如果我们的将来果真那么美好……那为什么,你的表情还是这么的悲伤?”   “不,这并不是悲伤。”   凤章君握住他的手,抵住自己的额头,如同在神佛前面虔诚忏悔:“从碧蓉到师父……这段时间,我向你倾诉了许多自己的困扰。你总是温柔耐心地开导我、安慰我。可我却从不知道,在你的内心深处,竟还藏着如此痛苦的回忆。我为我的自私而感到羞愧。”   “可这并不是你的错啊。”   阿蜒的手,在凤章君的掌心里不知不觉地温暖起来。   只听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还记得么?第一次香窥的时候,你曾经问过我:如果你因为心爱之人而遭遇了不幸,你会不会把实情告诉对方。我的答案是不会说,因为我不想让对方也和我一样痛苦。这就是我的选择。”   “阿蜒……?!”   凤章君迅速抬起头来,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阿蜒已经不再是“阿蜒”了。那小小的身躯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地成长着。   从瘦小孱弱的孩童,变成活泼灵动的少年,再长成俊逸出尘的青年……最终定格,成为了那个他最熟悉的,风华正茂的身姿。   然后,完全恢复为成年模样的阿蜒……不、应该说是练朱弦,笑意盈盈地朝着凤章君倾身而来,与凤章君以额角相抵。   “谢谢你。”他的声音依旧如此温柔,“现在,快点醒过来吧,我已经在等你了。”   凤章君还弄明白这句话的意思,耳边忽然听见远处传来了一阵若有若无的动静,那竟然也像是练朱弦的声音,在不停地呼唤着他的名字。   凤章君再将目光转向前方,不知何时,面前的阿蜒已经化为一柸金沙,消失得无影无踪。紧接着,周遭的景物在也在涟漪一般的荡漾之中缓缓消失。   而他耳边的温柔呼唤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接近,甚至还可以听出,带着几分焦虑和无助。   意识到阿蜒正在需要自己,凤章君猛地睁开了眼睛。   黎明尚未到来,四周围依旧是一片纯粹的黑暗。他发现自己已经离开了那片岩石堆砌成的巨大迷宫,此刻正半躺在戈壁滩坚硬的沙石地上,被一个人抱在怀中。   他仰头,正对上了那双比翡翠玉石更为摄人心魄的眼眸。   “阿蜒……”他抬起手来,掀开重重包裹的斗篷,去摩挲那张令他迷恋不已的美好容貌。   练朱弦并没有回应,却直接俯身下去,用自己干裂的嘴唇,轻轻地吻住了这声呼唤。   可在距离他们不远的地方,那场阴魂不散的残酷沙暴,正在逼近而来。 第102章 摩擦摩擦   沙尘万丈、滚滚而至。仿佛一头上古巨兽,君临着荒无人烟的沙漠。   与之相比,人类却是如此的卑小,不论中原仙君抑或南诏护法,全都不过只是这无边荒漠里的一粒沙尘。   狂风一阵强过一阵,吹得人睁不开眼睛,凤章君迅速转身背对着风,将练朱弦护在怀中。   趁着视野尚未变成一片混沌,他努力向着四周望去——岩石迷宫早已经不见影踪,附近也没有可供躲避的掩体。就算勉强御剑而起恐怕也是迟了,恐怕刚飞上半空就会被滚滚的沙尘吞噬。   可那又应该怎么办?   风愈发地强劲了,开始发出雷鸣般的巨响。甚至还可以看见大片沙云与沙尘之间互相摩擦着,如同雨云一般闪闪发亮。而被照亮的沙云却并不是常见的黑色或者橙黄色,而是如血一般殷红!   不对……这不是一般的沙暴,而是瀚海之中最为可怕的血暴!   凤章君深知瀚海血暴的可怕之处——在那肆虐呼啸的狂风里,充斥着大大小小无数的尖锐沙石,能够在一瞬之间,将胡杨树磨成秃枝、将活骆驼磨成白骨,而动物的血液就会将沙尘染成鲜红色。倘若被卷入血暴之中,寻常人类绝无生还的可能!   回到当下,逃跑的时机已然错过。望着怀中尚且懵然状况之外的爱人,凤章君唯有狠下决心,背水一战。   只听半空中一声凤鸣,凤阙剑呼啸而出,瞬间化出二十道剑气长枪,流动循环,将二位主人团团维护在了中央。   而几乎就在下个瞬间,那百丈余高的血色沙尘便飞扑到了他们面前,以排山倒海之势威压下来!   练朱弦只觉得耳膜一阵疼痛,紧接着就有巨大的嘈杂声响在头顶炸开。那种感觉就好像被闷进了一口大钟之内,外面又有人不停地撞击着,洪音阵阵、振聋发聩!   但是显然,沙暴的威力远远不止于此。   强忍着浓重血腥与震荡巨响带来的晕眩甚至恶心感,练朱弦抬起头来。   他看见金色的剑气在身边回旋流转;而在剑气之外,万丈沙尘所制造出的无边黑暗,正张牙舞爪地冲撞着。它正在寻找任何一个可能存在的破绽,进而彻底撕碎这道防线,将里面的人剔成两具白骨!   而此时此刻,独自维持着这道防线的人,只有凤章君。   曾经面对东仙源大司命和未央城万鬼都不假辞色的云苍首座,此刻却不禁流露出了凝重的表情。   毕竟这一次,他的对手不是凡人、不是仙门同道,甚至也不是真仙正神,而是天地本身。   恍惚之中,练朱弦仿佛看见这片沙暴幻化成了一只巨灵之掌,从高天的浓云之中威压下来,要将他们二人碾压成为沙漠之中的细微沙粒!   ……不,怎么能够让凤章君独自承受这一切?!   练朱弦陡然回过神来,立刻凑向凤章君的耳畔喃喃私语,将抵御嘈杂巨响的清心咒语送入凤章君耳中。   与此同时,他的双手也抵上了凤章君的胸膛,将修为源源不断地注入道侣体内。   感受到了来自练朱弦的支援,凤章君的眉心稍稍松弛了一些,似乎没有刚才那么紧张了。   可是危机却远没有结束,因为谁都不知道,这场血暴何时才能够停歇。   也许是一炷香、也许是一刻钟,又或许是一个时辰……   消极的防御实在太过被动,然而面对这几乎无可抗拒的混沌自然之力,又有多少人能够做到守住彼此、全身而退?   练朱弦强迫自己不去细想这个问题。   他甚至告诉自己:只要能与凤章君在一起,即便肉身化为枯骨,也未必就一定是万劫不复的绝境。   反而倒是他的身体,似乎觉察到了主人有舍弃之意,竟开始了顽强的自救与反抗。   突然间,练朱弦开始感觉到自己的腹部丹田里有一股热流蠢蠢欲动。那是他的护命蛊,开始不安分地活跃起来。   以往当他受到伤害时,那些小小的“蛊虫”便会纷纷涌向伤口处,第一时间帮助凝血、促进伤口愈合。然而这一次,练朱弦却清晰地发现“蛊虫”们正朝着他的双臂汇聚,竟像是要通过掌心,进入到凤章君的身体里去。   还没等他想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更加不可思议的状况发生了。   就像是被平静的池水中被投入了一颗沉重的石块,沉淀在池水底部的沉渣泛起——练朱弦的脑海之中开始浮现出了一些奇怪的画面。有被他亲手砸碎了的法华镜,有西仙源水月宫墙壁上那栩栩如生的壁画,还有幻觉当中见到过的那个带着“仙籍印”的凤章君……除去这些似曾相识的景象之外,竟还有另一些,是他之前从未见过的。   神秘、宏大的地下洞穴;精美而巨大的石质棺椁;排成长长的队列,似乎护送着什么至宝的五仙教徒;以及还有…一大片在壮丽的黄昏夕阳之下,熠熠闪光,绝丽到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黄金树林……   说不清什么缘由,练朱弦突然产生了一种非常强烈的直觉——只要将所有这些画面连接起来,就可以得出某个十分惊人的真相。   但是,现在的他显然还什么都做不到。   而当他重新将注意力转回到现实中的时候,却又惊愕地发现,自己与凤章君的身体之间,陡然出现了一团明亮的光芒,并且还在不断地、迅速地扩大着。   那光团并不是纯粹的亮白色,如果一定要形容的话,应该是更加类似于珠贝的光泽,不断变换着朦胧的色彩。   突然间,练朱弦猛地记起来了——他曾经在未央塔里见过类似的光芒,是那一团混沌,是强大到足以支持那座万鬼之城十年、百年不断循环存在下去的奇异法宝!   可是为什么,同样的混沌光亮会突然在这里出现?   练朱弦并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但他知道,自己刚才正在苦恼的事情,似乎有了转机——   那团混沌还在不断地扩散着,白光很快就将练朱弦和凤章君二人完全包裹在了其中。   这是一种无法用言语来描述,却又异常舒适、踏实的奇异感觉。   练朱弦的视野由血色昏黑变成了一团迷离而又柔和的珠贝色。振聋发聩的巨大噪音也被阻挡在了外头。   尽管耳朵还在嗡嗡作响,但是练朱弦能够感觉到,自己的身心正在迅速地平静下来。   只可惜,这种平静并没有维持太久。   当白光穿透凤阙剑阵,并与沙尘相遇之后,一场势均力敌的战争便拉开了序幕。   黑沉沉的血色沙云之中,有亮如闪电的光明冲突回荡着。半空之中到处都是大小石块崩溃、碎裂的巨响。极为细小的沙尘一阵阵地穿过凤章君的剑阵,像下雨一般淋洒在了他们身上。   转眼间,练朱弦与凤章君的腰部以下已经与沙丘融为一体,无法再挪动分毫。而高悬在他们头顶之上,被白光劈碎的大小石砾又宛如一道流沙瀑布,仍在源源不断地倾倒下来。   呼吸开始变得困难起来,练朱弦不停地用手推开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的流沙,只可惜杯水车薪。   而就在身体彻底被流沙掩埋之前,他忽然发现天空已经不再是一片浑黑。有熹微的晨光奋力穿透了血色沙幕,预示着这场可怕的沙尘即将彻底地过去。   只可惜,还没来得及看见噩梦终结的这一幕,练朱弦与凤章君还是被沙尘所吞没了,变成了这片茫茫瀚海沙漠之中,不可见的一部分。   ——   几声闷雷逐渐远去,沙暴缓缓停歇。血色风沙散尽,竟留下了好一个湛蓝清透的黎明。   一夜狂乱之后,沙漠已经彻底地改变了它的形状。   旧的沙丘已被夷为平地,而新的大沙丘已经形成。在下一场沙暴到来之前,它们就是瀚海沙漠之中俯瞰众生的王者。而它高大雄伟的身形,正是那场血暴无言的纪念碑。   没有人知道,这片沙丘何时又将迎来新的风暴。不过看起来,它恐怕是等不到那个时候了。   只见沙丘的顶部出现了一道道细小的流沙,从沙丘顶端向着底部滑落。   片刻之间,流沙越来越频繁、越来越密集。很快,大沙丘的顶部发生了一次坍塌,将制造这些细小流沙的“始作俑者”暴露在了大白天光之下。   那是成百上千只沙蝎,正奋力地挥舞着它们灵活的蝎钳与尾巴,如愚公一般发起对沙山的挑战。而在它们的齐心协力之下,那个在最后关头将它们召唤过来的人,很快又重见天日了。   吐掉灌进嘴里的沙土,练朱弦迫不及待地大口喘息。烈日尚未升起,凉爽的空气中甚至带着一丝甘甜。   当最本能的渴望得到满足之后,他又立刻去关心那个被自己死死抱紧在怀里的人——凤章君自然也无甚大碍,甚至有可能比练朱弦还要从容一些,只是他显然也精疲力竭了,于是心安理得地靠在练朱弦的身上,闭眼休息。   “哈哈…哈哈哈哈……”   明明知道有些不合时宜,可练朱弦还是忍不住发出一串笑声。   凤章君也不睁开眼睛,直接问:“你笑什么?”   练朱弦止了笑,柔声回答:“我笑我自己,刚刚有那么一瞬间,居然觉得如果能和你一起死在这里,也不算是坏事……不过,我果然还是更想和你长长久久地过一辈子,久到能够让你忘记所有不好的事,然后用新的记忆填满每一个空出来的缝隙。”   “阿蜒……”   凤章君循声伸出手去,抚上了练朱弦的脸颊。   万般感动,无数的怜爱,尽在不言之中。   许久之后,凤章君才喃喃低语道:“你辛苦了。”   “你也是。”练朱弦的脸颊轻贴着他的掌心,温柔缱绻。   沙蝎们已经功成身退,太阳也缓缓从地平线攀升上来。用不了多久,大沙丘上即将变成一片灼热刺眼的光明地狱。   “我们该走了。”   练朱弦赶忙起身,却发现凤章君并没有跟着行动。不仅如此,他突然觉得,从刚才开始凤章君的举止就有些奇怪——明明睁着眼睛、神态自若,可是视线却总是不自然地看着地面。即便偶尔移动,也好像找不到焦点。   难道说……练朱弦的心里咯噔一声,有些可怕的预感浮现。   “你是不是……”   他还没有来得及询问出声,突然间,只见远处又扬起了一片沙尘,伴随着阵阵清脆的铜铃声响。   作者有话要说:  凤章君:我瞎了   练朱弦:我养你   吃瓜众:这就是你们整天闪瞎我们的报应!!!啧啧啧 第103章 一千年前是一家   来者不知何人,气氛陡然紧张起来。   已经到了嘴边的忧虑戛然而止。练朱弦本能地上前一步,将凤章君护在身后。   他循着沙尘与铜铃声传来的方向望去,表情很快就从警惕变成了惊愕,又从惊愕成为了欢喜。   只见沙尘飞扬之处,竟然出现了几只体型巨大的沙蝎,即便只是远观,练朱弦也能判断出它们差不多有一人多高。每只沙蝎的尾巴上都拴着一枚金色的铜铃,正在发出清脆的声响。   那些沙蝎虽然体型巨大,但却踏沙无痕。转眼间已经迅速来到练朱弦的面前,齐刷刷停了下来,只是依旧不停地摇晃着尾巴,铜铃声声,仿佛在召唤着什么。   “这声音……怎么回事?”凤章君轻声询问,与此同时,凤阙剑已经出鞘。   “不,没事的。”   此话一出,练朱弦已经基本确定凤章君的眼睛出现了问题。他立刻转身回到凤章君的身旁,牵住凤章君的手,小声安抚:“来了几只沙蝎,没什么恶意。应该是有人派来接应我们的。”   凤章君侧耳细听着铜铃声,显然还不够放心:“难道是意如宫?”   “应该没错的。这些沙蝎身上有蛊的气味。”练朱弦点点头,旋即试探着关心道:“怎么,你的眼睛……”   “别担心,不碍事。”凤章君倒显得极为镇定,“许是方才被沙尘所迷,稍事歇息便可无碍。”   他虽如此笃定,可练朱弦依旧忧心忡忡。反正此刻凤章君也目不能视,他干脆便凑近过去,想要仔细观察那双眼睛的状况。   眼周显然没有外伤,眼球之上倒的确有些血丝,除此之外似乎并无其他异样。   练朱弦正困惑时,凤章君冷不丁地开口问道:“你在做什么?”   温暖的呼吸落在了练朱弦的嘴唇上,撩得他一个哆嗦,不由自主地往后躲了一躲。   等到心里头没那么痒痒了,他才重新伸出手来,轻轻触碰着凤章君的眼睑:“疼不疼?”   “都说了,没事的。就算看不见也没什么大碍,不必为我担心。”   凤章君这边话音刚落,一直在他们耳边鼓噪着的铜铃声突然齐刷刷地停止了。   练朱弦回头望去,发现半空中不知何时飞来了一件“造型奇特”的法宝,上头还坐着人。   及至那法宝飞近了,他才愕然发现,那竟是一幅色彩鲜艳的织锦绣毯,如同中原的飞剑一般凌空悬浮着,还可以看见斑斓的符文在毯底时隐时现。   而站立在织锦绣毯之上的人,浑身包裹着轻薄透气的亚麻斗篷,只露出一双与阿蜒同为莹绿色的眼眸,温和地打量着满身狼狈的落难者。   “二位可是练护法与凤章君?在下乃是意如宫知客,奉命前来迎接。二位……可真是让人好找啊。”   ——   撕下一片衣袖将凤章君的双眼裹住,练朱弦小心翼翼地扶着人上了绣毯。   二人刚刚坐定,只听意如宫的知客突然打了一声唿哨,那些巨大的沙蝎便摇头晃尾地,两三下就潜入了沙丘之中,消失了踪影。   “……这是驭灵哨吧?”   练朱弦忍不住问道,因为五仙教也正是利用同样的哨声来驭使夜游神、以及其他蛇虫眷属的。   “这是自然。”意如宫的知客点头笑道,“五仙意如,本是一家。”   正说着,只见他比出一个手诀,绣毯便载着三人腾空而起,逆着日出的方向飞去。   说起来,这还是练朱弦生平头一次从天上俯瞰瀚海沙漠。这片连日来与他相依相伴、却又互相对抗的广袤沙海,此刻居然变得渺小起来;那些高山般的沙丘,也微缩如同掌中的盆景一般。   此时此刻的沙漠里杳无人烟,可若是真有一队商旅经过,在天上人的眼中,他们也只不过是一行小小的蝼蚁而已。   那么,他们在沙尘中、烈日下所经历的苦痛与挣扎,也将会是渺小而不足挂齿的吧?   但是亲身经历过那些痛苦挣扎的练朱弦,却无论如何都做不到无动无衷了。   飞毯还继续向着西边飞行。连绵起伏的沙丘戛然而止,一大片灰黑色的岩城从地平线上徐徐向着他们眼前推进。   这熟悉而又陌生的景象,令练朱弦默默皱紧了双眉。   “阿蜒,怎么了?”从二人紧紧交扣的五指之间觉察出了异样,凤章君立刻关心道。   “没什么大事。”练朱弦这才放松了自己的手,“只是我们又飞回到那座岩石迷宫附近来了。”   “你们昨夜果然是进了迷宫。”意如宫的知客插嘴道,“不过能够自己从迷宫里走出来,那也真算是福分。就算是我们宫的弟子,夜里也是不敢靠近那片地方的。”   练朱弦顺势问道:“那迷宫究竟是天然的还是人工的?我们在迷宫里头还看见了一棵金黄色的大树。好像……就在那个方向——”   说着,他凭着记忆指出了一个大致的方位。可是转眼间,飞毯已经掠过了整座岩城迷宫,却根本没有见到那株黄金树的影踪。   “别白费力气了,你是找不到他的。”知客笑着摇了摇头,“那棵坏脾气的树,从你踏入瀚海沙漠的那一刻起,就开始监视你了。只有那些它觉得自己对付得了、或者感兴趣的人,才有缘见到它的真身。当然,它能够活那么久,也是因为意如宫一直对它有所保护。”   “意如宫保护那棵树?”练朱弦愈发地迷惑起来,“可那迷宫里明明有那么多的尸骨……”   “这话说来就长了,而且好像还跟你们五仙教有点关系呢。”   知客表示,有些话似乎并不应该由自己来说,于是请练朱弦到了意如宫之后,再亲口向相关当事人寻求答案。   既然知客不想多话,那练朱弦便也不便强迫,只是还有另外一件小事,他必须要提。   “……我来的时候骑着一匹骆驼。”他说道,“此刻也不知道活没活着。”   “那头老家伙可比你们先到意如宫。”   知客笑道:“应该是那颗坏脾气的黄金树把它丢到了意如宫的门口,巡守弟子发现了骆驼身上的行李,呈报上去。恰好早些日子,贵教的教主修书告知了二位即将来访之事。于是,宫主立刻派我等众人外出寻找……说来也真是巧了,我饲养的那些神蝎感应到了沙漠里普通沙蝎突然异动,这才带着我,一路找到了二位。”   原来竟还有这样一番前因后果,练朱弦不禁哑然失笑——把骆驼送去了目的地,可却将人丢在了沙漠里。如此看来,那棵黄金树的脾气还真的是不太好。   感叹之余,他突然又意识到,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你说……我教教主的信上说,我与凤章君会一起到意如宫来?”   “的确如此。”知客点头,又反问,“难道有何不妥吗?”   “……无事。”练朱弦摇了摇头,可心里却已经咯噔一声,顿时想明白了七八分。   他将目光转向了凤章君,轻声问道:“进入大焱之后,这一路上的客栈,是不是你替我定的?”   凤章君看不见他的表情,也听不出他什么语气,唯有点头:“是。”   练朱弦又问:“那你又如何知道我的行踪?我的目的地?”   这下凤章君倒有些诧异起来了:“……难道不是玄桐安排好了的么?我与他说过,你不会神行之术,独自进入瀚海沙漠多有不便。因此叫他让你独自先行,然后在瀚海沙漠边上的驿站里与我汇合。”   “不,师兄根本什么都没有说!!!”练朱弦几乎就要蹿起来痛骂玄桐了,“怪不得我总觉得,出发之前他说的那些话怪怪的,还说什么‘要让我知道什么是为难’,我看他根本就是嫉——”   嫉妒这个词都差点说出口了,所幸练朱弦勉强还记得要给自家掌门师兄留一分薄面。   更何况他也还记得,那天在龙仙堂里,明明是他自己首先决定不将诺索玛与蛊王之事告诉给凤章君知道——虽说于理不亏,但是于情,他却总觉得实在愧对为了自己连眼睛都弄出问题的凤章君。   于是他默默地在心里起誓,无论如何都要医好凤章君的眼睛,更要百倍地偿还凤章君对自己的好。   心里头虽然柔肠百结,可是由于外人在场,至少表面上练朱弦依旧保持着矜持与镇定。   他凑到凤章君的耳边:“所以,其实并不是你印在我身上的那个道侣印,有随时随刻获知我方位的能力?”   “怎么可能。”凤章君轻笑,“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他显然没有责备之意,但是回想起早些时候自己怒气冲冲地准备撤销道侣印的模样,练朱弦还是好一阵面红耳赤。所幸,凤章君看不见他此刻的表情。   “抱歉,是我想多了。”他坦诚地承认自己的错误,又接着追问,“但是你又怎么会知道诺索玛教主在意如宫?”   “我早就知道了。”凤章君倒也直言不讳,“而且若不是我替五仙教收拾善后,云苍峰上的其他人,恐怕早就已经找上门来了。”   练朱弦不傻,立刻明白多半是哪一次意如宫与五仙教之间的联络被云苍的探子掌握了。而凤章君又解决了探子,因此才与玄桐共享了这个堪称五仙教关键命脉的重要秘密。   而这也就意味着,凤章君与五仙教的立场,其实是十分接近的——无需陷入两难境地,做出情义之间的割舍,练朱弦显然是再开心不过的。   忍住了想要使劲儿亲昵一番的冲动,他又半是嗔怪地追问:“对了,你不是说要在瀚海沙漠等我么?怎么又迟迟不现身,直到昨天晚上才找过来?”   凤章君略微顿了顿,才摇了摇头:“这件事有些复杂,不妨稍后再提。”   话音刚落,只听意如宫知客便朗声提醒道:“二位,意如宫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阿蜒:我的天哪,意如宫有好多和我一样绿眼睛的人啊!太开心了!   凤章君:听说阿蜒又要换衣服了,有点心动。可恶这个节骨眼上我居然看不见!!   蛊王&诺索玛:你们俩小辈准备歇着吧,过几章就让你们知道什么是十万伏特的超级□□   坏脾气的黄金树:我和我老公的戏份呢?!吐出来啊!!!! 第104章 海之秘境   意如宫到了!   伴随着知客的一声提醒,练朱弦扭头朝着前方望去。   只见一望无际的金黄色沙漠之上,竟然悬浮着一座碧青色的巨大山峰,峰上亭台楼阁清晰可辨,更有树木花草,飞瀑流泉……乍看之下,倒有几分像是凤章君忘尘居里的那座青玉山子。   如此美景,自当令人向往。可无论怎么看,都与下方极端干涸的瀚海沙漠格格不入。   为不能视物的凤章君简单描述了眼前的场面,练朱弦又小声向知客提问:“这难道是海市蜃楼?”   “是真是幻,护法很快就知道了。”   那知客驱策着绣毯,一路朝着那座浮空的大山飞去。   及至到了近前,练朱弦这才发现,他所谓的“海市蜃楼”原来是半空之中顶天立地的一个巨大光洞。而那座秀美的青玉山峰,既不是幻影、也并非悬浮在沙漠之上,而是存在于光洞彼端的异方天地之中。   “前方风大,还请二位抓紧了。”即将飞进光洞的时候,知客如此提醒道。   练朱弦立刻扶住了凤章君,另一手则攥紧了秀毯之上供人抓扶的丝绦。下个瞬间,只见周遭一片亮白耀眼,绣毯一头扎进了光洞之中,果然顿时就有猎猎大风,迎面扑来!   练朱弦展开宽大的斗篷护住了凤章君,而自己则侧过身去、闭上了双眼。可是他依旧能够感觉到,伴随着大风一起扑在他脸上的,还有一种清凉湿润的奇妙感觉。   “……有水?!”   等到风势减小,练朱弦伸手在自己脸上抹了一把,睁眼确认,果然发现掌心里一片湿润水光。   何止于此,他很快就发现自己浑身上下、从头到脚全都被打湿了。而眼前的天地之间一片湿漉漉、灰蒙蒙,竟是正在下着一场绵密的细雨。   “……那是什么声音?”凤章君突然侧耳倾听。   练朱弦这才注意到,除去嘈杂雨声之外,四下里还充斥着一种洪大喧嚣的声响。   对他而言,这种声音有点像是暴风雨吹过南诏万顷林海时的响动。然而凤章君却给出了一个他从未了解过的答案——   “难道是……海?”   意如宫的知客也在细雨之中回过头来:“请护法往下看。”   练朱弦依言,手脚并用地挪动到了绣毯的边缘,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去往下张望。   可他仅仅只看了一眼,顿时就浑身汗毛倒竖,惊愕得丢掉了语言。   ……是海!这一定就是传说中的大海!!   之所以如此确定,是因为练朱弦此生从未见过如此浩渺、澎湃而又壮阔的水面!   东仙源的镜湖虽大,但始终为山峦所围困;眼前的这片海域则无边无涯,直到与天相衔。   镜湖波平如镜,可是这片海却波涛汹涌,动荡起伏。   镜湖清浅而又纯净,然而这片海域则同时展示着深浅不一的深蓝与翠绿,雪白的浪花在幽黑的深海之上起伏,令人心醉神迷,却又毛骨悚然!   练朱弦仿佛着了魔,就这么痴痴地凝望着。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一只手摸索过来,轻轻地将他拽了回来。   “小心,不可凝视海面太久。会被夺走心神。”凤章君提醒道。   练朱弦这才回过神来,返回到绣毯中央,依旧坐在凤展君的身旁。   此时此刻,绣毯行进的正前方便是之前通过光洞所看见的那座青玉大山,近看愈发显得宏伟壮观。   知客驾驭着绣毯,环绕山峰盘旋而上;并以炫耀技巧的极近距离,掠过从高处直落大海的飞瀑,以及累累压枝的石榴果树,最后降落在了一处修葺精美的山中平台之上。   这里,便是一度在大焱修真界销声匿迹数百年之久的意如宫了。   考虑到凤章君目不能视,而练朱弦又风尘仆仆,那知客倒也灵活变通,并没有立刻安排他们去会见宫主,而是直接将人带去了不远处的客舍。   二人在客舍里安顿下来,过了不一会儿,意如宫的医官便被叫了来为凤章君看诊。不愧是经年累月跟沙漠打交道的,医官很快就确诊凤章君乃是在与沙暴的对抗之中遭遇邪热之气入脑,虽然一时间看起来凶险,但只要好生调养些时日,自然可以恢复无碍。   有了这样的承诺,练朱弦的一颗心总算是放了下来。   医官转身回去命人准备药材,知客也要会去向宫主等人复命,终于又变成了练朱弦与凤章君二人的独处时光。   昨夜,两个人在沙漠里折腾了一宿,里里外外的衣袍全都灌满了沙土,刚才又被小雨泡了个湿透,此刻浑身上下就好像是刚从泥地里捞上来似的,怎是“难受”二字可以概括得了。   意如宫里的客舍虽然不如东仙源的宽敞风雅,但是应当有的设施自然还是一应俱全。练朱弦左右寻找了一番,还真被他在院中的倒座房内发现了洗浴之处。   按照房间墙上悬挂着的说明字幅,他试着将浴桶里蓄满清水,而后打开一旁多宝阁上的木盒,取出一枚浅红色的宝珠投入水中。只见宝珠瞬间红热起来,没过多久,便将满满一浴桶的水加热到了适宜温度。   练朱弦又利用备好的银丝长柄勺将宝珠捞出,放在地上冷却。一边转身将凤章君给扶了过来。   “洗澡了。”   “……”凤章君动了动嘴唇,却没有说什么,只是主动开始拉扯了衣服上的绳结。   见他摸索得有点困难,练朱弦也不多话,直接上手帮他解脱。   转眼间,那堆浸饱了泥水的外套已经被彻底地除下。反正凤章君目不能视,练朱弦干脆趁着这个机会,从上到下好好地将凤章君那紧实修长的胴体好好端详品鉴了一番。   而凤章君似乎对此毫不知情,心安理得地在练朱弦的搀扶之下,缓缓将自己埋进桶里。   “水温如何?”   “正好。”   简单地交流了两句之后,屋子里又恢复了寂静。   凤章君想要伸手去摸布巾,却听见了一阵水花声响,紧接着便有热水淋到了他的头上。   又过了一会儿,练朱弦的手也贴了上来,应该是想要帮助他洗头。   凤章君按住了练朱弦的手背:“你也累了。这点小事,我自己可以。”   练朱弦却坚持道:“你看不见自己身上哪里比较脏,可别洗了白洗。”   “……那就有劳你了。”   凤章君这才点头妥协,却又倒过来关心了一句:“你衣服也湿了,外头冷,不如也进来吧。”   话音落下,他并没有听见任何的回应。直到又过了一小会儿,练朱弦才以含混不轻的小声回答道:“好。”   在这之后,凤章君又听见了一些窸窸窣窣的轻响,大抵应该是练朱弦解脱衣物的动静。当所有的衣服统统落地之后,浴桶之内传来了小心翼翼的入水声,听方位练朱弦应当是坐到了浴桶的另一端。   上涨了不少的热水再度搅动起来,那是练朱弦重新拿起了布巾,开始小心翼翼地擦拭起凤章君身上残留的沙土。   即便是刻意想要规避肢体之间的碰触,可是浴桶内的空间毕竟有限,举手投足之间,接触依旧难以避免。   在经过了好几次迅速回避的身体接触之后,凤章君虽然无法看见练朱弦的面庞,但他依旧不难猜测出对方脸上紧张而又忐忑的表情。   怎么才几天时间不见,好不容易拉进的距离,又全退回去了……   不行,看来还得下一剂“猛药” 。   凤章君在心里默默地叹了一口气,干脆找准了时机,一把抓住练朱弦的手腕,将他拽进自己怀里,一手抚上他的胸前。   “你作甚么?!”练朱弦一个激灵,本能的向后躲闪,弓起的后背恰好紧紧贴住了凤章君的胸膛。   “……别紧张。”凤章君早已想好了说辞,“我就是想要确认一下,你胸口的道侣印还在不在。”   “好端端的,道侣印怎么会不在?”练朱弦还没明白他的用意,“我可是什么都没有做过。”   “还在就好。”凤章君一本正经地点头,“所以我们还是道侣。不过,以你刚才回避我的姿态,我还以为你把我当成洪水猛兽了。”   练朱弦这才哑然失笑:“胡说八道!你什么时候也会给人下套了?”   “……你不知道的我的事,还有很多。”   保持着单手搂住他的姿势,凤章君一点点摸索上练朱弦的脸颊。   虽然他暂时无法细细端详这张自己朝思暮想的容颜,但是视觉被剥夺之后,其他的感官反倒愈发地敏锐起来。   他便干脆用五指与掌心慢慢地摸索着那完美的脸颊,挺巧的鼻梁与柔软的嘴唇,再滑过修长的颈项,落在锁骨之上……然后将所有的美好,全都在内心里一点点重建出来。   练朱弦起初还有一些僵硬不知所措,好在他很快就明白了凤章君的意图,旋即温驯地安静下来。   等到内心里的印象彻底地勾勒清晰了,凤章君便缓缓开口道:“阿蜒,对不起,请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练朱弦自然是一头雾水:“机会?什么机会?”   “一个……不当小狗的机会。”   凤章君托着练朱弦的脸颊,仿佛托住了无上的珍宝:“还记得我们当初做过的约定么?”   “约定?”练朱弦喃喃着这个词,目光开始有些懵懂,可慢慢变得明亮起来,“你难道是说,当年的拉钩……”   “对。”凤章君点头,“虽然已经迟了百年,而且我恐怕也再不能带你去皇宫里面转转。不过我还是可以给你其他你想要的一切,只要你开口。”   他这一番突如其来的告白,的确令人诧异。不过练朱弦很快就猜到了各中缘由。   “……傻瓜,我早就不在乎那些了。”   舍弃了不必要的羞赧,他主动伸出双臂,环住了心上人的颈项,低声细语:“刚才在沙漠里,你是不是也看到了我的过去?回到了我和你的小时候?”   作者有话要说:  凤章君:好不容易一起洗个澡,我却瞎了   练朱弦:你不瞎,我们不可能一起洗澡   凤章君:那还是继续瞎着吧,反正摸摸也挺过瘾的   练朱弦:我发现你瞎了之后,变得不要脸了   凤章君:多新鲜啊,瞎了反正自己看不见了,要脸干嘛呀?   练朱弦:好像很有道理,我竟无言以对…… 第105章 参见蛊王   “……你是怎么知道的?”   对于练朱弦突如其来的疑问,凤章君显然有些惊讶。但是很快的,他又自己想明白了答案。   “你也和我进过一样的迷宫?如果不在黎明之前走出去,就会被永远留在里面的那种?”   果然,练朱弦点头应了一声:“是的。当时你拿着青蚨子母钱从天而降,正落在我身后。我回头看你,却听见耳边传来一阵冷笑。我只不过循声望了一眼,却没料到,再看你的时候,你竟已经陷入了昏睡。”   随后发生的事便与凤章君刚才的经历相差无几——练朱弦发现自己进入了一个陌生的诡异迷宫,而且必须要在黎明之前离开,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而唯一不同的一点则是,练朱弦在迷宫里看见的,却是“小华”的童年。   “我……并不是故意要窥探你的内心私隐,其实我也不太明白那究竟是怎么回事,甚至不确定我所看见的全都是事实。”   尽管倚偎在爱人无比宠溺的怀抱中,练朱弦的语气却依旧带着几分忐忑:“如果我在迷宫里看见的一切全都是真实的,那么,这个世界对你实在是太不公平了!”   “……你看到的,都是真实的。”   无需仔细询问,仅仅联系起自己在迷宫里的遭遇,凤章君就能够猜到练朱弦在迷宫里见到了什么样的可怕景象。   而更可怕的是,那些景象都曾经切切实实地在他的身上发生过。   他叹了一口气,轻轻抚摸着怀中人光滑后背上的濡湿长发:“……数不清楚究竟有多少次了,我曾经一遍又一遍地祈祷,希望那些可怕的事都只是我的一场噩梦。可没有办法,现实就是现实。既然逃不出去,那也就只有硬着头皮去面对了。”   说完这番话,他能够感觉到,怀中人的身体微微一僵,似乎是感同身受的难过起来。   又过了一阵子,他才听见练朱弦又怏怏地问:“所以当年你刚回到柳泉没过多久,就被法宗的那个老匹夫给抓了……可他不过只是一届法宗督主,如何能有那样包天的狗胆?敢觊觎真龙血脉,对天之骄子痛下如此毒手?!”   凤章君反倒轻轻拍抚着练朱弦的肩膀:“朝堂之上的事,又有什么说不出、做不到的呢?单说那时候,我父皇中了咒术,神志不清。朝中内侍又与法宗督主沆瀣一气。三皇子的势力为争夺权柄,设计咒杀太子,将之嫁祸于我母妃头上,险些为云苍和中原修真界惹来一场大祸……如此种种乱象之下,区区几个孩童的死生,又算得了什么?”   “可你原本并不该受那些罪的!”练朱弦的声音依旧抑郁着,满是自责,“直到昨天晚上我才知道,你师父曾经给过你一道护命符,原本可以护住你的心脉、替你挡掉一劫,可是你却在我溺水的那时候让渡给了我……要不是这样,后来你也不至于……”   话说到最残忍伤心之处,练朱弦不得不戛然而止,双手环着凤章君的颈项,将脑袋贴上那依旧有一颗心脏勃勃跳动的胸膛。   而凤章君的回应,便也直接透过胸腔传递了过来。   “别胡思乱想了。我的遭遇与你没有关系。法宗当年的那个老匹夫,一直都有诱拐仙门少年炼制药酒的恶癖。而我与二弟身为仙门与宗室所生之子,长久以来更是为他所觊觎。那年落入他的手里,便是命中注定有此一劫。即便有护命符,也只能保证我不死……你可还记得,当年善果寺里看守酒库的那个胖子?他的酒坛里头不也……”   “别说了!”   练朱弦几乎是求饶一般地抱紧了凤章君,却又自相矛盾地追问:“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当年差一点点就死掉了?!”   “又不是什么好事,有什么值得说的。”凤章君轻笑,“而且全都过去了,被砍断的手脚都被师父用法宝接好了,非但早就不疼了,还因此而脱了凡胎,百毒不侵了呢。”   “……大骗子。”练朱弦俯首在他的胸膛之上,主动拆穿他的谎言:“如果你真的放下了,那么昨晚我又怎么会看见那些场面?”   说到这里,他似乎又觉得自己的语气过于生硬,小心翼翼地往回找补:“……你不知道,看见你蒙难的时候,我心里有多痛苦。只想要快点回到你的身边,替你杀死所有的仇敌,再像这样死死地抱住你,为你挡去未来一切的痛苦。”   他将心迹表白到了如此地步,只怕即便是顽石也不免为之动容。   “阿蜒,我又何尝不心疼你。”   凤章君长叹一声,只恨不得能够将练朱弦揉进自己胸膛之中:“总之全都过去了,以后再也没有什么不好的事了。你要是做噩梦就和我说,有我陪着你,你什么都不用怕。”   “是,我们都不用怕了。”   练朱弦点了点头,轻触着凤章君那一路蜿蜒着符文的手臂,无声安抚。   而凤章君的手,也在不知不觉间,顺着练朱弦光滑的脊背潜入到了水面之下……   浴桶中的水,由热变凉、又由凉至热,如此颠倒了数次,直到绝大部分的水全都泼洒了出去,在青石地面上留下一片湿痕。   练朱弦知道,中原有一个俗语叫做“小别胜新婚”,可直到今天,他才知道这个词是在描述一种多么“难以启齿”的状况。   不久之前,东仙源紫藤花架下的那第一次情交尚且历历在目,当时的两个人尚且处于彼此的试探与摸索阶段。尽管絮絮叨叨地一路做到了最后,但说句实在话,心理上的满足感远远大于身体所享受到的欢愉。   然而这一次却明显不同了——两个人对此彼此的身体都有了一定程度的了解,心意更是无可比拟地互通了。更为微妙的是,凤章君目不能视,反倒令他变得比平时更加的豪放大胆;而练朱弦也没有了被死盯着看的不好意思,甚至开始食髓知味地主动起来。   所幸在经历过沙漠一夜之后,两个人都不同程度地损伤了元气,而练朱弦更是顾虑着凤章君还有伤在身,并没有持久恋战。一番缠绵之后,两个人便依依不舍地约定,等到凤章君的眼睛恢复之后再效鱼水。然后,依旧是练朱弦坚持帮助凤章君擦拭了身体,二人便换上了之前知客命人送来的替换装束。   尽管已经隐遁于世数百年,可意如宫毕竟曾是一座横亘在东西方交融道路上的仙门重镇,所提供的衣着也带有鲜明的交融特色——从东边大焱运过来的轻薄丝袍将身体松松地裹住,又以西域盛产的皮革作为护腕、腰带乃至长靴,而衣袍之上妆点的黄金与宝石,似乎更在诉说着意如宫的富庶与辉煌。   帮助凤章君装束停当之后,练朱弦悄悄地后退几步默默观察。   一直以来,他都习惯了凤章君的中原装束,却没料到眼前这套略带些胡风的行头竟也意外地适合,只是少了几分儒雅,多了一丝自由。   这样的凤章君,其实也挺不错的……   练朱弦正看得出神,冷不丁地听凤章君轻声道:“阿蜒应该更适合这种西域的风格罢?”   “我?”   练朱弦这才朝向一旁的落地银华镜。镜子里的那个人,乌发白肤碧眼,一袭金碧胡袍,恍惚之间倒的确有些像是一个真正的西域之人。   不知当年那个赋予了他生命的胡姬,与自己又有几分的相似……   练朱弦正怔忡,不觉间凤章君已经磨到了他的身后,款款揽住他的腰间:“真想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样的。”   “……那你的眼睛就快点好起来吧。”   练朱弦轻轻一笑,又取来自己束发的丝绦,轻缚在凤章君眼前,权且遮挡掉一些光线,让他的双眸好好歇息。   如此这般将仪容整理停当之后,二人便在房内稍事歇息,一方面也是依照约定,等候意如宫的弟子前来将他们领去会见宫主。   练朱弦将凤章君扶到床上靠着,自己则坐到了他的身旁,有一下没一下地爱抚着凤章君那一头并未扎起、仅松松捆成一束的长直黑发。   “对了,你还没告诉我呢。你既然和玄桐说好了要在沙漠外的客栈里等我,那这些天又跑去哪里,做了些什么?”   凤章君被练朱弦抚摸得通体舒泰,声音也显得慵懒了几分:“这些天发生的事……还是让我从头开始和你说罢。”   ——   于是,时间便倒头返回到了他与练朱弦依依惜别的那天。   离开了五仙教,凤章君便径直御剑返回了云苍。打从曾善与怀远之乱过后,云苍峰上倒一直都是风平浪静,没有任何异状发生,而老仙君也依旧闭关未出。   凤章君与春梧君见了面,头等大事自然是将这些日子里,东西仙源的情况择要进行汇报。而他也从春梧君的口中大致了解到了碧云居的后续情况——   由云苍、法宗、花间堂、东仙源及其他仙门使者临时构成的调查队伍,登上了碧云峰。眼前所见之惨状,与东仙源使者早先的描述基本一致。稍后,众人又在后山树林的尸坑附近进了搜魂,召唤出的鬼魂也证明了顾烟蓝在修真大会上的那一番供词所言非虚。   发生在碧云居里的这场惨剧,是花间堂扶持的新势力,对碧云居旧有弟子展开的一场单方面的杀戮。而顾烟蓝的行为,则是一场过激的复仇。   真相已经水落石出,但是真正最令人纠结的部分才刚刚开始。   “花间堂的人提出了一个要求,希望参与调查的各家门派能够将发生在碧云居里的惨案淡化处理。不提所谓‘单方面倾轧屠杀’这些字眼,而将事件叙述成一次门派内部的纷争。”   凤章君的声音冷冽之中带着一丝嘲笑:“真是可笑,分明已经是人尽皆知的丑事了。却偏偏还要努力地去遮盖一笔。就好像只要不在公案之上落下定论,就迟早能够颠倒是非黑白。”   练朱弦摸着凤章君头发的手停了一停:“那些人答应了么?”   “答应了啊。”凤章君沉重地一声叹息,“碧云居已是灭了门,唯一只剩下一个孤女,尚且年幼且远在西仙源。而花间堂则是如日中天的江南豪门,不但江湖关系打点得妥帖,门下更是掌握着不少人的生计活口,不答应,更麻烦。”   听到这里,练朱弦不禁愤慨起来:“弱者肉、强者食——这样的取舍,岂非与畜生无异?”   “……的确如此。”   凤章君停顿了片刻,突然提起了一桩往事:“记得当年,师父不告而别之前的那天夜里,曾经问过我一个问题。他问我:‘小华,你觉得大焱的这些个仙门,究竟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练朱弦隐约觉得这个问题并不简单:“那你是怎么回答的?”   “你问我怎么回答……”   凤章君轻笑了一声:“当时我不过十六七岁光景,连自己都活得浑浑噩噩的。便回答师父说,仙门可以惩恶扬善,扶危济困;能够使病者愈、死者生;能够救人于水火危难之间。”   “这些话难道有错吗?”   练朱弦也回想起来:“当年我拜入五仙教之时,掌门师兄也曾问过差不多的话。我说,五仙教如家,既能够与家人长久相守,又可以学到本领、帮助他人,学成之后还可以去寻找当时下落不明的你……再不会有比这里更好的选择了。”   说到这里,他也不忘多加了一个注脚:“不过,并不是所有仙门都像五仙教这么和睦友善的。你们中原的那些门派……还是算了吧。”   知道他没有恶意,凤章君只是微微一笑。   “是啊。直到我走出宫门、入了云苍,一晃这许多年,才慢慢地明白师父当年为何要问我那个问题。”   话已至此,他似乎有所权衡考量,但还是道出了真实的内心所想:“大焱的仙门,沉疴日久、积弊已深。那些出门在外、降妖伏魔的仙家弟子,与其说是为了扶危济困,倒不如说是为了攫取修为与内丹。而那些道貌岸然、德高望重的砥柱巨擘,也一个个地藏着各种各样的欲念心魔。这些年来,其实我一直在想,或许必须发生一场变革,建立新的秩序,才能够改变这一切。”   “变革?”   练朱弦并不经常听人提起这个词,可是他却懂得这两个字的沉重分量:“那么变革应该从何而起?”   “说实话,毫无头绪。”   凤章君将头依偎向练朱弦的掌心:“这也是我头一次对别人说出这个想法……俗话说不破不立,要想变革就必须打破现有的格局,我想,凭我一己之力恐怕还做不到。”   “……”   练朱弦有些不知应该说些什么了。   前些日子留在五仙谷里的时候,他趁机会对中原修真界的局势有了一些了解。虽然不过只是皮毛,但也足够窥见其中的盘根错节。凤章君身在其中,需要顾忌的自然也会更多。有所犹豫彷徨,再正常不过。   念及至此,他只柔声道:“我相信你,所以无论你做出什么样的决定,我都会支持。只是你要记得,你并不是独自一人,凡事都可以找我商量。”   “嗯。”   也许是窝在爱人怀里的感觉过于舒适,凤章君竟也变得慵懒起来。   “那前一阵子我派纸鸟来找你说话,你又为何爱理不理。”   “你那也叫说话?我看是想急死我罢?!”练朱弦在他的脑袋上轻轻弹了一下,“正经事还没说完呢,快。”   凤章君趁机抓住了他的手腕,与他五指相扣。   “春梧君与花间堂的堂主素来亲善,碧云居的这件事便由他亲自主张解决。我在云苍峰上待了几日,收到了玄桐发来的密函,说他告诉了你有关蛊王与诺索玛之事,并且要派你前往意如宫一趟。”   “然后我就出发了。”练朱弦插嘴道,“从我出发到昨晚你我见面这段时间,你到底在做什么?”   “我其实与你同日启程,一路上帮你定好了客栈房间,只不过抵达瀚海沙漠之后,我又顺路去了一趟五云山。”   凤章君终于说出了最关键的三个字:“那是师父的洞府所在,我跟随师父在五云山上修行了十几年。”   “顺路?五云山也在西域?”练朱弦愕然,“我还以为,你师父的洞府应该在中原。”   “那就是你想当然了。”凤章君紧了紧他的手,又提起一桩往事:“你想想,当年我送你的那个食盒里头,装得是不是全都是西域糕点?因为五云山就在西域商队的行进路线之上。”   “原来如此……”   没想过百年之前的一件小事,居然还能和现在的情况挂上钩,练朱弦不禁觉得有些奇妙。   但这显然并不是重点。   “所以,山上是不是发生了什么要紧的事情,让你耽搁了?”   “的确是有情况。”凤章君隔着蒙眼的发带,似乎看了练朱弦一眼,“我被困在了幻境里头。”   “幻境?谁布下的幻境?幻境里有什么?”   “幻境是法宗布下的,里面与现实中的五云山一模一样,别无其他。”   明白这句话实在有些拗口,凤章君进一步解释道:“那天我抵达五云山,起初觉得山中十分平静,除我之外,再无旁人曾经到访。可直到我走进丹房的时候,却发现我之前留在那里的一道符咒消失了。”   “所以你就意识到自己其实置身于幻境、而不是现实的五云山中……”练朱弦已经听出了端倪,“那么真正的五云山,莫非正在被法宗调查?”   “……的确如此。”   默默感叹了一声阿蜒果然冰雪聪明,凤章君接着道:“我花了一点时间,才悄悄破解了那个幻境。尽可能不动声色地观察那群法宗中人的行动。他们将整个五云山里里外外搜寻了一遍,带走了师父丹房里的丹炉,随后离去。”   练朱弦反应极快:“丹炉?他们也许是想要借助刮取丹炉内壁上的粉末来确定丹药的成分。你师父炼制过什么特殊的丹药?”   “我并不清楚。”凤章君据实已告,“当年,师父将我从法宗督主手里救出之后,曾用这个丹炉为我炼制过接骨续命的灵药。但是在我伤愈之后,他却从未让我接近过丹房,更不与我说,丹房里正在炼制何种丹药。”   “看起来法宗也是为了确认这同一件事。”练朱弦如此思忖,脸色逐渐变得阴郁起来:“法宗既然已经找到五云山上来了,那就说明妙玄子多半已经猜到了蒙面人的真实身份……”   “妙玄子能够猜到,这并不奇怪。”凤章君沉声道,“他极有可能直接观看过顾烟蓝的记忆,就像我那样,认出了蒙面人就是我师父。毕竟他们二人也算是知交一场。”   练朱弦又寻思道:“那么既然是妙玄子差遣法宗前来五云山带走了香炉进行调查,那是不是就意味着,他和你师父并不是同路人。这一连串的事件,也与法宗没有太大的关系?”   凤章君却摇头:“也未必,还有可能是另一种情况——妙玄子担心我已经发现了斗篷蒙面人就是我的师父,因此特意派人来,带走了与之有关系的线索,以阻止我继续追查下去。”   “可是你师父他应该是希望你能够跟着他的线索一路调查下去的吧?”练朱弦回想起了之前在东仙源里二人讨论得出的结果,“还是说,把丹炉带走了,反而能够指引你,更加接近最后的真实?”   假设和可能性越来越多,推理已经无法顺利进行下去。两个人不得不停顿下来,考虑着离开意如宫之后,再去一趟五云山。   而就在这个时候,意如宫的使者也终于在外面敲门了。   ———   从客舍前往意如宫的正殿,需要上行一两百阶山路。沿途飞瀑流泉,花香鸟语,宛如画中仙境。   然而美景当前,练朱弦却只顾着关心身旁的凤章君,一点也没往眼睛里去。   倒是凤章君,虽然目不能视,但毕竟修行深厚,举手投足间行止一切如常。不仅步伐稳健从容,偶尔还能嗅见远处传来的淡淡花香,因而提醒练朱弦去留意那边的风景。   二人如此停停走走,终于到了意如宫正殿前。不同于中原拘谨尚礼的古板殿堂,这座宫殿似乎更像是一座能够俯瞰整座仙山、以及远方海洋的巨大露台。巨大立柱之间垂落的纱幔在海风中翻飞起舞,连绵成为一片轻盈的幻梦。   练朱弦与凤章君踏着湛蓝色海纹石铺就的主道向前走去。远远地就能够望见前方白玉高台之上端坐着两名气场不俗的男子。   居于主位的那人,黑发碧眼,隐约带有五分的胡人面貌,想必应当正是意如宫的现任宫主,宋居合。   而坐在右侧阶下的另一名男子,身材高大壮硕、肤色则是不见天日般的苍白。而更为醒目的,则是他脖颈以及手臂上猩红色的刺青符文。   “蛊王……!”   宛如传说之中的英雄如今就在眼前,练朱弦几乎激动得快要叫喊出来。但毕竟顾忌着礼数,他还是隐忍住了,牵着凤章君快步走到白玉台下。   由于凤章君目不能视,寻常客套寒暄的虚礼自然是能免则免。宋居合命人将两位贵客迎至客位落座,在场四人便也就开门见山,直奔主题。   首先由练朱弦将这些天发生在中原的种种风波与纠葛酌情陈述了一番,并由此引出了神秘人传授给顾烟蓝牵丝蛊术这件事。   听完了他的叙述,蛊王眉头微皱,单手支在椅背上,似乎回忆了片刻,但很快就给出了答案——   “你所谓的牵丝蛊,并不是从我或者诺索玛这里传播出去的。我与他,这两百年来没有离开过这片瀚海沙漠半步。” 第106章 再见诺索玛   蛊王否定了牵丝蛊与他和诺索玛之间的关系。对于练朱弦而言,当然是一个好消息。   这说明了凤章君的师父无忧子与五仙教之间存在关联的可能性,被进一步缩小了。   但是练朱弦内心的疑惑,却并没有因此而彻底根除。   “敢问蛊王,诺索玛教主如今可好?”他试探地提出了请求:“不知您可否做些安排,请教主与我们短暂见上一面?”   “我看没这种必要。”   蛊王还是当年的那种又冷又硬的臭脾气,即便面对的是五仙教的徒子徒孙,依旧不改分毫:“诺索玛不记得过往之事,更不记得自己曾是五仙教主。就算见了面,恐怕也帮不了你们什么。何况他已经为了五仙教付出了太多,难道不应该让他好好休息?”   “可是……”   于情于理,练朱弦都渴望与诺索玛见上一面,但回想起当年之事,他也能够理解蛊王的思虑。   正当他遗憾为难之际,目不能视的凤章君陡然开了口:“蛊王,宫主。不瞒二位,我们在西仙源地下暗室之中见到的那个非人非鬼的怪物,恐怕不是什么无名之辈,而是碧云居的前任掌门。”   “叶皓?”还是宋宫主率先记起了这个人,“前些日子我才听人提起过他,不是飞升成仙了吗?”   “的确如此。”练朱弦顿时领悟了凤章君的意图,点头道:“据我们推断,叶掌门应该是在飞升之后遭逢了某些变故,以至于容貌尽毁、形态变异、甚至丧失了记忆与人性,成为了一具走肉行尸。”   果不其然,蛊王的目光顿时锐利起来:“你们的意思是——”   “我们怀疑,叶皓变成怪物的原因,与当年诺索玛教主在天上的遭遇有所关联。我们想要弄清楚这背后的因果,确认究竟谁才应该为这一切负责。所以,如果您和教主真的知道些什么的话,还请务必施以援手!”   见练朱弦言辞恳切,蛊王皱眉沉吟,似有动摇。   此时宋宫主也看向蛊王:“你不是一直想要弄明白当年之事么?眼下玄桐送来了两位帮手,恐怕不会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你甘心就此放弃?”   见宋居和都发了话,蛊王这才勉强点了点头:“既然如此,那便见上一面。”   “多谢蛊王!”练朱弦喜出望外,少顷却又回过神来,指着身旁的凤章君,想要说服蛊王也带他一并前去。   蛊王这次倒是颇为爽快:“有关凤章君之事,玄桐早已说过。既然是你们信得过的人,那我也不会故意刁难。一道走罢。”   说着,三人便与宋宫主道别,从正殿右侧出去,沿着一条蜿蜒秀美的山间小道,朝后山方向前进。   这一路上,练朱弦虽然始终尽职尽责地搀扶着凤章君,可是一门心思却都放在了蛊王的身上。一会儿询问他身上符文的来历,一会儿又向他讨教有关于蛊毒的问题。   而蛊王也知道他是玄桐捡回来的小师弟,且在教中担任要职,因此多少也将他当做徒子徒孙看待,倒也不再像刚才大殿上那么生疏冷冽。   依照蛊王的说法,自从他与诺索玛逃离五仙谷之后,曾经辗转流离了一段时间,所幸最终还是抵达了这座世外桃源。在过去的将近两百年时间里,他与诺索玛两人在意如宫内结庐而居,也种植了一些药草。一则是为了陶冶性情,二来也是希望那些稀罕的药草能够多少治愈一些诺索玛的心病。可惜遗憾的是,直到现在,诺索玛依旧记不起当年自己在天上发生过的遭遇,也遗忘了绝大部分曾经的记忆。   但稍稍值得欣慰的是,尽管出现过短暂的认知错乱,可诺索玛的心智并没有受到损害。因此,他可以完全正常地说话、做事,乃至在蛊王的协助之下,继续修行。   作为一个普通平凡,但是幸福安宁的人,与自己相爱的人长相厮守,偏安于这片与世隔绝的海中孤峰之上——这或许也不失为一种阅尽千帆之后的恬静幸福。   同为五仙谷出身的前辈与后辈,越谈越是投机。大约走出了百十来步,练朱弦已经准备要向蛊王展示自己竹筒里的那些宝贝们,凤章君突然默默地趔趄了一下,险些将他一起拽倒在了台阶上。   “……你没事吧?!”   顾不上自己的衣襟被拽得半开,练朱弦吓得赶紧一把将人死死拽住。等到两个人都站稳了,又开始关心他有没有崴着脚。   “我没事。”等到练朱弦将他两条腿上下全都摸了一遍,凤章君这才缓缓摇了摇头,“别担心。”   不觉间已经与他们两个拉开三四步之遥的蛊王轻笑一声,目光扫过练朱弦被稍稍拉开的衣襟——那些散落在雪白颈项上的红痕,不用明说他也知道代表着什么。   两百年没接触过瀚海之外的年轻后生了,原来现在都用这样的方式宣示主权?   外表丝毫没有任何沧桑感的蛊王,突然开始怀疑自己可能是真的老了。   他想了想,指着前方说道:“小庐就在这条道的尽头。我先去知会诺索玛一声。你们若是无事,便自己慢慢走过来。”   言毕,他也不等练朱弦回话,大步流星地离开了这片小小的“是非之地”。   看着蛊王的背影逐渐远去,练朱弦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   他看了看凤章君,蒙眼的男人一脸平静;他再低下头去,终于发现自己衣襟大开。   练朱弦顿时一个啰嗦:“……你刚才是不是故意的?!”   “怎么了?”蒙眼的凤章君依旧状若无辜:“你忘了我什么都看不见。”   “你——”   练朱弦又可气又好笑,一面心想着当初那个不苟言笑的凤章君怎么也会耍赖;可另一面却又想着凤章君的这一面只对自己展现,心里顿时又甜滋滋的,什么事都可不去计较了。   他整了整被扯乱的衣襟,轻拍凤章君的肩膀:“说吧,你要我背还是要我抱?   凤章君抬头一笑:“我哪里舍得。能和你就这么走下去便足够了。”   说着,他主动伸手摸索了两下,抓住了练朱弦的手。   ——   最后一段下行的山路,很快就到了尽头。   “有花香,很甜。”蒙着眼睛的凤章君,嗅觉比往日灵敏了许多。   练朱弦则已经看清楚了,山路尽头是一小片绿意盎然的翠谷,从脚底到头顶,到处铺满了大大小小的绿叶。有那么一瞬间,甚至让他恍惚回到了千里之外的五仙谷中。   而就在绿丛掩映之处,依稀可以看见一条岩石与贝壳镶嵌的蜿蜒小径,倒提醒了他们,这里还是万丈汪洋之上的意如宫。   练朱弦牵着凤章君的手,向着林翳茂盛之处走去。绕过一片眼熟的藤乌头花瀑布,前方现出一片林间空地,伫立着四五间风雅竹庐。庐旁及周围的林地里,长满了各式奇花异草。其中最引人瞩目的,要数那一片片正在盛开的情花藤蔓。硕大的金红色吊钟型花朵,微风中轻轻摇摆。而凤章君刚才嗅见的甜蜜香气,正是从情花之中散发出来的。   百花缭乱,练朱弦一时竟不知应该将目光投向何处。但他很快就听见有声音从右侧竹庐传来。   “两位小友就在前面。”   循声望去,只见蛊王一改方才的大步流星,小心翼翼地挽着一人走了出来。   那人一袭白色的意如宫装束,麦色肌肤、皓雪般的银发,美貌如同谪仙下凡——不对,练朱弦默默地在心里纠正自己:眼前人便是谪仙。   “教——”   眼看着诺索玛抬头望向这边,练朱弦心中一个慌张,险些将“教主二字”脱口而出。所幸他及时记起了蛊王的叮嘱,急忙改口:“前辈。”   听见问候,诺索玛循声眺望过来,却在看清楚练朱弦容貌的一瞬间瞪大了双眼,仿佛说不出的诧异。   “你……”他嗫嚅,“你是……”   “怎么了?”蛊王急忙扶住他的肩膀,关切道,“哪里不舒服?”   “我没事。”诺索玛摇头,可表情依旧有些恍惚。   他双眉微蹙,目光紧紧停留在练朱弦脸上。又过了一阵子,才喃喃低语道:“我……好像在什么地方看见过这位。”   “这怎么可能。”   蛊王柔声道:“眼前这两位,是我们离开五仙谷一百年后才出生的,不要说你没有见过了,就连我也不认得。不过,他们倒是小桐的朋友,此行前来也是为了帮助你找回记忆。”   说着,他便朝着练朱弦使了一个眼色。练朱弦立刻领着凤章君走上前来。   “前辈,冒昧打扰了。”   练朱弦按捺着心头的悸动,恭敬有礼:“晚辈练朱弦,是五仙教如今的护法,玄桐是我的师兄。”   说到这里他侧头看了一眼身旁,突然出其不意地介绍:“他叫李重华,中原人士,是我的道侣。”   凤章君略感意外,但无疑十分受用,于是也点头默认。   诺索玛的目光在他们二人之间逡巡,然后指着凤章君向练朱弦问道:“他的眼睛怎么了?”   “来时在沙漠里受了点火邪。”练朱弦答道,“医官已经看过了,说过两天便好。”   诺索玛依旧盯着凤章君直看:“可否请他解下蒙眼布条?”   虽然并不清楚他意欲何为,但与凤章君低声商量之后,练朱弦还是解开了蒙住凤章君双眼的发带。   诺索玛定睛细细端详,可只看了两眼就叫出声来——   “……这张脸,我真的见过!我真的见过他们!”   说着,他扭头看向蛊王,满是惊愕无助之色。   “别急。”蛊王安抚,“你可还记得,是在何处见过他们?”   “黄金树……”诺索玛道出一个令人意外的地点:“我看见他们在黄金树林里!”   “是沙漠迷宫里的那颗黄金树?”凤章君追问。   “应该不是。”回答他的却是练朱弦,“其实昨晚被沙暴袭击时,我眼前也曾出现过一些幻觉,其中就有一片巨大的黄金树林……恐怕与前辈记忆里的是同一个地点,但并不是沙漠迷宫里的那棵。”   经他提醒,凤章君又重新看向蛊王:“听意如宫的知客说,沙漠里的那株黄金树,好像与二位有些关系,不知这事又该从何说起?”   “这件事说来话长……”   蛊王似乎想要支开诺索玛,可后者却回了他一个坚持的眼神,并不准备走开。   蛊王这才叹了一口气道:“既然你们看过曾善的香窥,那便应该知道,诺索玛回到五仙教的时候,口中含着一小块金色果肉,那果肉里有几粒种子。我带着他一路流浪到意如宫附近时,不慎将那几粒种子遗落在了沙城墓地之中。后来就长成了那株黄金树。”   “原来如此。”练朱弦立刻明白过来:“所以,前辈所吞食的,应该就是黄金树的果实……”   蛊王点头:“这两百年来,我一直观察着那棵树,它与沙城墓地里的一具尸首合二为一,迅速生长,并开始侵扰周遭生灵。也多亏了它,我们这才稍稍明白了一些诺索玛可能遭遇过的情况。”   说着,他伸手抚摸了一下诺索玛背后银亮的长发,满是怜惜。   “沙城里的那株黄金树,能够窃取他人的记忆,加以操纵甚至彻底抹除。而抹除记忆之后的人,便如同诺索玛当年那般,浑浑噩噩、失魂落魄。”   “所以说,前辈就是吃了黄金树的果实才会变成那样……”练朱弦若有所思,“那究竟是误食,还是有意投毒?”   蛊王反问他:“你觉得呢?”   练朱弦认真想了一想:诺索玛教主性格沉稳持重,很难做出违背法则、偷食禁果之事;更何况若他是误食毒果,天上之人又为何不好好解释,反倒劳师动众地派出中原众人前来灭口?   所以,这枚果实多半是天上之人让诺索玛吞下的——可为什么?   他正思忖,又听见凤章君开口道:“既然黄金树能够吞噬记忆,那前辈又为何会记得我与阿蜒在黄金树下,这岂不是自相矛盾?”   “这个问题,我们也早就意识到了。”   蛊王为练朱弦和凤章君解答,这些年来他们逐渐发现,除去丧失了绝大部分的自身记忆之外,诺索玛的脑海里其实还多出了一些并不属于他的记忆。但全都是些碎片化的场面,既无法连贯起来,也弄不清楚具体的时间与地点。   不过蛊王已经有了一番推论——   “沙漠里的那株黄金树,拥有独立的意识、人格和记忆。它的母株既然生长在天界,那就更可能已经修炼成仙。诺索玛脑海里多出来的碎片,说不定就是天上那棵黄金树的记忆。”   “所以,天上那棵黄金树曾经见过我们?但那怎么可能!别的姑且不提,至少那时候我们根本就没有出生。所以说……”   练朱弦一点点地思忖着:“所以说,那莫非是我与凤章君的……前世?”   “是与不是,恐怕就要问问你们自己了。”蛊王道。   谈话至此,便陷入了僵局——一部分疑惑得到了解答,可与此同时却又催生出了更多、更为诡异的问题。   不想让诺索玛太过劳费心神,蛊王做主结束了这次难得的会面。临走之前,练朱弦取出了玄桐亲手托付给他的一封礼物——   那是一个绣满了精美南诏纹样的乾坤囊,里头装着几套五仙教装束和银饰,还有几样从五仙谷里收集来的植物种子,其中就包括了教中广场上那株开得铺天盖地的古老山茶花。   昔年旧景依然在,花开花谢待归人。   虽然口口声声并不希望诺索玛再与五仙教有所瓜葛,可蛊王还是一脸凝重地接过了锦囊。   怕是这份礼物还不够明了,练朱弦又道:“前辈,等到当年之事水落石出、我教之冤得以昭雪时,若是二位愿意……我再同玄桐师兄一道过来,定当将二位风风光光地迎接回到五仙谷里。”   “好啊。”   已经失去了关于过去的那一段最惨烈的记忆,此刻的诺索玛只是温温柔柔地微笑着,仿佛在答应着一桩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而蛊王皱了皱眉头,似乎想要反对些什么,可最后也只是摇了摇头:“走吧,我送你们出去。”   向诺索玛告辞之后,练朱弦扶着凤章君,依旧沿原路朝着谷口山道的方向走去。   “蛊王前辈,是有什么话想要说罢?”凤章君虽然眼盲,内心却一片通明,“否则这么几步路,也没必要特意相送。”   练朱弦也朝着蛊王望去:“……前辈?”   见他俩已经觉察,蛊王便直截了当地发问:“如今的五仙教,入教仪式可曾有所改变?”   练朱弦据实以告:“万骨堂内存放着的遗骸,最早可以追溯到近千年之前,因此我大胆猜想,近千年以来,我教入门的仪轨并无改变。   “这就怪了。”蛊王的目光在练朱弦身上逡巡几下,突然道:“把手给我。”   练朱弦立刻照做。   只见蛊王牵起他的手,一点一挤,练朱弦眉头微皱,一粒黄豆大小的血珠旋即出现在了指尖。   蛊王用手指按住那滴血珠,只见他的手背上竟浮凸出了几条细小的青痕,向着练朱弦的伤口涌去。   短短一瞬间,伤口上的血珠消失得无影无踪,而蛊王的眼神陡然锐利起来。   “果然没错。你的身体里,并没有五仙教的护命蛊。”   “……这怎么可能?”练朱弦失声反驳,“可我真的曾经通过入门之试,吞下了护命蛊,不信的话,可以去问玄桐师兄!”   “阿蜒还为未央城城主解过牵丝蛊。”凤章君也为他作证,“当时就多亏了他身体里的护命蛊。”   “我并不是不信任你们,但事实如此。”蛊王沉吟道,“护命蛊始终是入侵人体的一种异物。那些与它相性不佳者,一服下它就会变异死亡;而五仙教的弟子们虽然与护命蛊的相性良好,但人蛊之间始终泾渭分明、不曾完全合一。唯独只有你,体内一派和谐,根本感知不到异物的存在。这是五仙教弟子不该出现的情况。”   “……怎么会这样?”   练朱弦疑惑不解,可他明白至少在蛊毒之事上,蛊王具有说不一二的绝对权威。   他不禁有些懵了:“我一直以为护命蛊栖息在我的丹田里,我也时常能感受到它们在我体内游走……”   “傻瓜,在你体内游走的并不是蛊虫,而是修行得来的真气。丹田便是积蓄真气的所在。中原人氏通过服食金石鼎炉炼制的丹药来积蓄真气、增长道行。而护命蛊则将五仙教弟子的丹田直接转化成为内在的血肉鼎炉,使得仙教弟子能够更为快速、直接地从自然中汲取力量,积攒真气。”   蛊王一脸“五仙弟子怎么一代不如一代”的轻蔑表情,却还是努力引导练朱弦往深处思考:“所以,平时你修行的时候,可有什么与其他人不同的感受?”   “的确是有的!”完全不必思索,练朱弦一张嘴便是滔滔不绝:“当初试炼时,服下护命蛊之后,我是第一个清醒过来的。拜入仙教之后,我的修行也总是要比同辈兄弟们快上许多,并因此继任护法一职。还有,我身上的伤口恢复得也很快……所以您说,我身体里怎么可能没有护命蛊呢?!”   蛊王再度沉吟起来:“……那就只剩下唯一的一种解释了。”   一直静默旁听的凤章君也开了口:“依在下之见,阿蜒的确服食过护命蛊,只不过蛊早已与他的身体合而为一。蛊王若只是通过探查异物的方式来寻找护命蛊,自然会被误导,得出错误结论。”   “合而为一?”练朱弦愕然失笑:“那不就是说我天赋异禀,天生就是一块拜入五仙教的好材料?”   蛊王却轻哼一声:“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你怎么还不明白?无论再怎么掺进酒中,水永远都是水。而唯一能够与酒融为一体的,只能是酒本身。”   “阿蜒,你与护命蛊本该是一体的。”还是凤章君说得更加明确一些,“虽然我不知道那个护命蛊是什么来历、又是如何制成,但它一定与你的身世有着莫大关联。”   “所以……我拜入五仙教或许也并不是一个巧合?”细细咀嚼各中缘由,练朱弦不禁打了一个寒战,“而是被安排好的必然?”   “一切的巧合,都是上天注定。”   蛊王沉声叹息,又将话题带回到正经事上:“据我所知,护命蛊乃是五仙教创立之初便已存在的仙教至宝。但是除去历任教主之外,恐怕再没有外人知晓它的来历、也不知道它究竟是如何炮制而成。”   “连您也不知道?”练朱弦试探道,“那诺索玛教主他……”   “他自然是什么都不记得,你别打他的主意。”蛊王不耐烦道,“他当年登仙之前,已经将教中事务交托予了后任,可是五仙教随后遭遇围攻,我们走得匆忙,也不知那位后任是否安好,又是否将护命蛊的秘密传予了玄桐。这些事,你自己回一趟五仙谷便能知晓。”   言毕,他仿佛还真的担心练朱弦会回头继续骚扰诺索玛似的,挥了挥手,扭头便走回去了。   于是山道上只剩下练朱弦与凤章君二人,一个看着另一个,而另一个什么都看不见。   过了一会儿,只听见练朱弦犹豫问道:“中原的修真之人……丹田里也是真气?”   “你是真的需要好好补课了。”凤章君叹了一口气。   作者有话要说:  练朱弦:我终于见到教主啦!!!!!(兴奋)   凤章君:我感觉我可能对阿蜒做过很不好的事,不行,打死不能承认!!   蛊王:现在的小孩子谈恋爱都这么能撩的吗?我要不要学一下?   诺索玛:呵呵,虽然什么都记不起来了,不过我的心情好像还蛮不错的 第107章 左右互搏何梨师   向蛊王告辞之后,二人依旧回到了客舍,余下的时间便全都留给了歇息和休整。   意如宫内的医官为凤章君开的药已经熬好送来。与此同时,考虑到二人在沙漠里应该消耗了不少的元气,宋宫主还十分体贴地命人送来了饮食。   “你待会儿要喝药,也还是吃点儿东西吧。”练朱弦首先为凤章君考虑。   凤章君则问:“他们送来了什么?”   “应该都是西域的吃食,有肉有汤还有糕点和水果。你要吃哪个?我帮你夹。”   “哪一样好吃?”   “不知道,看都没看过,哪知道什么味道。”   “你就先替我试试。”凤章君提议道,“若是觉得好吃了,就分我一点。”   练朱弦早已心痒,也不再客气,立起筷子就朝那一大盘烤肉戳去。   只见那看似一点热气都无的肉块,只轻轻一戳就被扒开了,热香四溢。练朱弦夹了一块送入口中,顿时双目放光。   他又立刻夹了一筷送到凤章君嘴边:“张嘴。”   凤章君乖乖把嘴张开,接受了那一筷子的羊肉,仔细品尝。   “好吃。”   如此这般,这意如宫里的第一餐饭,磨磨蹭蹭了将近一个时辰才算结束,刚刚熬好的药汁也硬是没了热气儿。用完了饭,窗外天色向晚,两个人便留在客舍之内准备歇息。   “……明天,我想要再去看一看那颗黄金树。”   翻了几页手中借阅的书卷,练朱弦冷不丁地提议。   “为何?”看似闭目养神的凤章君立刻出声提醒,“那个迷宫,你又不是不知道它的麻烦。”   “我知道。可我觉得黄金树并没有置我们于死地的恶意。”   练朱弦为他解释自己的想法:“诺索玛教主因为吞食了黄金树的果实而产生了曾经与我们相识的记忆。那么作为从那颗果实生长出来的个体,沙漠里的黄金树会不会也认识我们,甚至知道更多的东西?”   “我看未必。”凤章君理智地摇头:“它若是认得我们,又为何要那样折腾我们?”   “不是说它脾气坏嘛。”练朱弦笑道,“再说,你也听见意如宫的那些人说了,这棵树是与沙城墓地里的尸体生长在了一起,说不定对我们不好的,是那具尸体的意识呢?”   听他的口气,显然是心意已决。凤章君便也不再继续阻止:“也罢,那我们明天便再去会一会那颗坏脾气的树。不过,如果只是我俩找过去的话,那棵树也未必愿意好好地听咱们说话。”   “没错,所以我们必须再拉个人一起去。”练朱弦显然有了打算,“之前听那意如宫知客说起过,意如宫对这棵树颇有维护之意,不如明天再去找找宋宫主,请他找个能够与那棵树说得上话之人一同过去,也算是个中间人。”   凤章君点头认可。   安排好了明天之事,练朱弦想了一想,干脆放下书卷走到床边,脱下鞋子躺到了凤章君身旁。   “我有点话想要和你说。”   “你不是一直说着吗?”凤章君躺姿端正,如同挺尸一般,“我在听。”   练朱弦无心与他抬杠,认真道:“刚才从诺索玛教主和蛊王那里回来的时候,我就开始想了。如果诺索玛在黄金树的记忆里看见的那两个人,的确就是我们的前世,那该怎么办?”   “如果真是那样,难道不好么?”凤章君一时没能领会他的思虑,“也许我们早已许下过隔世之约,这倒也能够解释当年为什么我偏偏会掉在善果寺门前,与你相遇了。”   练朱弦俯身将头贴在爱人胸口,他发现自己竟沉迷于倾听凤章君心脏有力的搏动。   “我也希望只是如此简单。可事实上早在探索西仙源的时候,我就曾经见过类似的幻像。在那个幻像里的你,额头上有金色的仙籍印,而且……你一手掏出了我的心脏。”   他的话音刚落,便听见紧贴着耳朵的心跳声急促起来。   “怎会如此?”凤章君的声音,几分惊愕几分否定,“……你是说,前世的我,有可能杀了前世的你?”   “我不敢肯定。可若是正如蛊王所说,五仙教中的护命蛊与我有关,而你又拥有仙籍印,那么我们彼此的立场,不就是对立的么?”说到这里,练朱弦停下来干笑了两下,却声如悲叹。   “……”凤章君欲言又止,他伸手摸索着,搂住了练朱弦的后背,轻轻安抚:“阿蜒,无论那是不是我们的前世,也无论我们的前世发生过什么。这一世,我们必定要按照彼此的心意去生活。”   “……好。”   练朱弦同样将他抱住:“过往如何,可听可看、可思可忆……但却也仅此而已,至于那些恩情爱恨、是是非非,全都与我们无关。”   残阳早已消失在了海岸的尽头,窗外隐隐约约地传来夜潮拍岸的洪大之声。   两个对于过去未来一无所知的有情之人,彼此紧紧地拥抱着。仿佛只要如此,便足以抵御不期而至的一切险恶与危险。   ——   一夜过后。   练朱弦醒来所作的第一件事,便是去查看凤章君的状况——令他有些不安的是,尽管经过了一天的修养,可凤章君的眼睛似乎还没有复原的迹象。   倒是凤章君依旧从容不迫,反倒过来安慰了他几句。   趁着医官送药来的机会,练朱弦向他打听意如宫里谁与沙漠里的那棵黄金树比较熟悉。却没料到那医官露出了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说还是请他们直接去请教宫主比较方便。   于是练朱弦暂时将凤章君留在客舍,独自一人上山寻找宫主宋居合。稍事等待之后,他被领入了一座高踞在悬崖之巅的清雅书阁。   宋居合正在桌案前挥毫作画。案前一丈处,竟是面中原罕见的水晶玻璃大窗,正对着浩瀚无垠的大海。   今日不巧是个阴天,海面上灰雾茫茫,偶尔刮起阵风,将黑色水面掀起层层白浪,如同绽开了万朵白莲。   从练朱弦的角度可以看见宋居合的画纸,画得似乎就是大海,却又有点像是秘境之外的无边沙漠,神秘而浩瀚。   他正暗自思忖,只见宋居合画完了最后一笔,抬起头来。   “听说你要回头去找那棵黄金树?”   练朱弦便将昨天与蛊王谈话的部分内容说了出来,表示既然黄金树也有独立的意识思维,说不定还会知道更多的情况。   宋居合也不故意为难他:“事关要紧,我一个旁人也没立场做过多干涉。不过,既然你要去见他,那有几件事还是必须要和你交代清楚的。”   练朱弦点头:“宫主请讲。”   宋居合道:“当年蛊王与诺索玛逃至瀚海沙漠,不慎将黄金树的种子遗落在了他们早先躲避沙暴的岩城之中。岩城本是乱葬岗,那些沙漠里的无名尸骨、绿洲里的轻贱之人,都会被丢进岩城里来。种子落下的地方,恰好有一位被活埋的少年郎,经年怨气不熄,便将自身尸体供给那黄金树做养分,与树合二为一。那少年郎生前名为何梨师,我们便也继续以此名称呼那颗黄金树。   “因为生前坎坷、死后也得不到善待,何梨师的性格孤僻乖戾。他很快将整座岩城据为己有,禁绝任何人出入。不仅如此,凭借着黄金树的能力,他开始迷惑并且杀死出没在沙漠中的盗匪、甚至是前来打探意如宫下落的仙门中人。并从他们的魂魄中吸取继续成长的力量。”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特别看向练朱弦:“你们就险些变成它的美餐了。”   昨夜之事练朱弦心有余悸,可他依旧有所疑惑:“但我在岩城里也见过一些尸骨彼此依偎,怀里留有遗书,而另一些尸体旁的岩石上则刻有遗言。看起来就像是……”   “就像是你们五仙教的情人崖。”宋居合替他说出了心中所想,“传说上古时期有一种名叫‘建木’的神树,人死之后灵魂就会像鸟一样栖息在树枝之上,并且在那棵大树上开始新的生活。有些人信了,来了,自杀了。何梨师也成全了他们的诉求,接纳了他们的灵魂。”   “是永远吗?”练朱弦好奇道,“那些魂魄能够永远在黄金树上存在下去?”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宋居合轻笑,“连我们这些修仙之辈都做不到永生不死,那些随随便便就舍弃了自身性命的人,又怎么可能永世无忧?待到黄金树吸尽了他们魂魄的力量,一样都得去转世投胎,没什么例外。”   听到这里,练朱弦突然想起了千里之外的未央城——虽然形式不同、目的各异,但是这沙漠之中的黄金树,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未央城?   求真问道之人,自古注重驻颜长生。对于他们而言,已死之人不过只是一团魂魄所凝的精气罢了。能够加以利用的,就收集熔炼;若是无用亦无害的,就放任其在天地之间悠悠荡荡、直至其自行转世投胎。并没有谁真正在意过已逝之魂的哀乐与喜怒。   而未央城和黄金树却不同,即便有所图谋,但他们仍能给予已逝之人短暂的安乐与满足。或许,这便是长久以来,修仙之道被人所忽视的另一种重要意义罢。   他正暗自思忖,那边的宋居合已经朝他走来:“待会儿进了岩城,你先什么话都不用说,让我先与何梨师交涉。待他同意了,你再问话不迟。”   练朱弦惊喜道:“您要亲自带我过去?”   宋居合点头:“不过你可别报什么期望,说不定他看到我反而会直接把我们撵出去。”   听起来宋居合与那位被活埋的何梨师之间似乎还有一段往事,但练朱弦心知这毕竟不关他的事。于是,他点头表示一切随缘,便跟随宋居合先去山下客舍接了凤章君,一起坐上绣毯离开了意如宫。   片刻之间,三人便又飞到了秘境外的瀚海沙漠上空。只见头顶艳阳高照,滚滚热浪扑面而来,不过片刻功夫就逼得人透出了薄薄一层热汗。   好在很快,那座岩城便已近在眼前。   宋居合说,为了避免黄金树被别有用心的中原修仙之人找到。平日里这座岩城是上了障眼法的。唯独只有被黄金树选中的人,才能够顺利得见神树身姿。   正说到这里,绣毯已经径自降落在了岩城中央的空地之上。   看模样,这里便是前天夜里练朱弦遇见黄金树的地点,但是此刻他们面前却空空如也。   宋居合回头提醒练朱弦和凤章君千万别忘了之前的嘱咐。然后,他深吸了一口气,发出的声音却并不洪亮——   “梨师,是我,我来了。”   起初一阵子,四周并没有声音。练朱弦虽然依照约定一声不吭,但是一双眼睛却没停歇,不停地朝着四下里张望。   宋居合倒显得十分从容,一直耐心等待。   少顷,平地上突然刮起一阵小风,吹得沙尘满地打转。风力越来越强,半空中竟现出一条巨大沙柱,里头有些景物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练朱弦一手抓紧了凤章君,二人一同朝沙柱望去,却听见了一个陌生且冷淡的声音——   “我不想见你,来做什么?”   宋居合仍然平静作答:“我有两位朋友,昨夜落在你的地盘上,险些遇难。我想来问你,为什么。”   “朋友?”那个声音竟突然间尖锐起来:“宋宫主什么时候也开始在意起朋友的死活了?!”   宋居合轻叹一口气:“梨师,过往之事我已经向你解释了多次,而且这本是你我的私怨,不该波及他人。这两位朋友,同时也是蛊王与诺索玛的亲人,至少看在他们的份上,你也不该对他们做出非礼之事来。”   “你说的是那两个人啊。”何梨师的声音微微往上一扬:“我不是好端端地放他们出去了吗?”   宋居合反问:“放进血沙暴里也算是好端端?”   何梨师沉默片刻,倒意外干脆地妥了协:“这件事就算我理亏。那两位朋友如果有话要问,就请进两步说话吧。”   练朱弦朝着宋居合看了一眼,后者向他无声地点了点头表示可以。于是练朱弦便向着凤章君低语了两句,然后搀着他的胳膊,一起向前走去。   见他俩行动,宋居合也要跟着往前走,却立刻就被喝住了。   只听那何梨师冷淡道:“我只说要见他们,闲人止步。”   “……”   练朱弦再看宋居合,只见后者脸上浮现出了一个复杂且又无奈的表情,朝着他点了点头:“你们去罢,我在此等着。”   说罢,便一甩衣袖,转身朝着岩城外走去了。   ——   既有要事在身,练朱弦便也不去节外生枝。他握着凤章君的手,二人一起朝那沙尘翻卷之处走去。穿过了薄薄一层沙雾,只见眼面前豁然开朗,竟然又是别有一番天地——   岩石与沙尘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竟是一座座高低错落的华丽楼阁,朱户绿窗、金碧荧煌。半空之中又有仙乐飘然,仰头却见花瓣缤纷而下,又有阮、笛、箜篌等乐器,飘带缭绕,在半空翻飞、不鼓自鸣。   种种绮丽异色之间,有人影穿行,或三五成群、或两两依偎,身具宝珠绫罗、面无忧愁之色。练朱弦知道这里并非仙人天界,却又觉得仿若仙境一般美好。   他赶紧将眼前所见之景象描述给凤章君听,突然间身后响起了何梨师那不冷不热的声音——“看够了没有?够了的话,就过来说正经事。”   练朱弦悚然回头,发现那株黄金树赫然就伫立在他的身后。黯金色的树冠向着周遭蔓延撑开,如同一座纯金打造的宫殿。   而在树下的华丽珠毯之上,坐着一名看上去俊美得不似凡间之人的男子,乌黑发白肤、金黄眼瞳,浑身璎珞锦缎,倒像是从古早壁画之中走出来的神祇。   心知此人便应当是与黄金树融为一体的何梨师,练朱弦领着凤章君走上前去。才刚刚站定,就听见何梨师主动开口发话。   “我并不讨厌你们两个。前夜之所以把你们丢出去,只是想给意如宫的那群人找一点麻烦。不过事实证明,好像这麻烦也没多大。”   麻烦不大是因为凤章君有本事——练朱弦在内心里腹诽,然而表面上依旧波澜不兴:“何先生,我们这次前来,是想要请教你有关于黄金树之事……不知你可曾觉得我们二人似曾相识?”   何梨师闻言,抬头又将他们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你们两个,我的确都有些印象…不过让我觉得眼熟的人可不少,你们两位恐怕也算不了什么。”   这话说得未免有些无赖,练朱弦正腹诽,却又听见何梨师将话锋一转——   “其实,好几天之前当你踏进瀚海沙漠的时候,我便觉得你有些眼熟,因此才会设法将你诱入岩城,想要弄清楚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一会儿说“算不了什么”,一会儿又坦然承认眼熟——这么明显的自相矛盾,不禁令练朱弦有些迷惑。   可他还是循循善诱:“那何先生可有厘出什么头绪?”   “没有头绪!”   何梨师摇了摇头,刚才略有缓和的语气,又变得生硬起来:“你们两个太有能耐了,我都没来得及细细咀嚼你们的记忆,就被你们冲破了迷宫闯将出来,哪里还能有什么头绪!”   他正说到这里,凤章君突然插嘴道:“何先生拥有读取他人记忆的能力,这也是黄金树的本事?”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何梨师瞪了他一眼,紧接着却又娓娓道来:“人的记忆储存在魂魄之中,黄金树吸取人的魂魄,便也顺便汲取了那些人的记忆。你们也看到过的,岩城里面有那么多的尸骨,几乎所有人的魂魄与记忆都被我给汲取了。所以,我虽然生长在瀚海沙漠的最深处,却知道许多外面发生的事,甚至还知道很多人的秘辛,爱憎与喜乐——虽然这一切,全都与我无关。”   这何梨师,何止是“坏脾气”,看他前言不搭后语的,怕不是精神有些问题。   练朱弦一边如此嘀咕,一边还打算继续发问,岂料凤章君已经替他提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所以,如果这些尸骨之中有五仙教中人的话,那你也能够从他们的记忆中汲取到有关于毒术、蛊术以及诸如此类的知识?”   “不,我从没有汲取过任何五仙教徒的记忆。”   何梨师果断摇头,金色璎珞随着黑发一起摇晃着:“诺索玛与蛊王是给予我性命的再生父母,我曾立誓绝不伤害任何五仙教徒的性命。”   不伤害五仙教徒,那前天晚上发生的事难道是接风洗尘?练朱弦不禁腹诽,一边继续追问:“诺索玛教主的记忆也消失了许多。我们有理由相信,这是他服下了黄金树的果实之后才出现的状况。”   “我不知道,他的记忆或许被汲取到了另一株黄金树上面。”   何梨师勉强算是给出了一个解释:“就是结出我这颗果实的那颗树,它一定更大、更古老。毕竟我已经两百岁了,却从未开过花,更未曾结出果实。想必那棵树也应当如同天界的神树蟠桃那样,三千年一花,三千年一实,是罕有的神物呢。”   作者有话要说:  宋居和:基友精神分裂,怎么办?急,在线等!!!   何梨师:谁精神分裂?!不,谁是你基友!!!!   宋居和:小何,我……   何梨师:要不是和主线关系不大,我还真想和你说说过去的事,算算旧账。   宋居和:没事,你有什么想法,可以在番外里和我说清楚。   何梨师:没兴趣。   练朱弦:咳,二位,情况紧急……   凤章君:我们想要知道……   何梨师:你们想到知道的事情,下一章就会真相大白了,不过其实这一章也已经暗示了不少,有兴趣就自己先猜一猜吧。 第108章 阿蜒学开车啦   黄金树可能是上界的神物?   练朱弦心里一突,隐约有些什么东西被破天荒头一次联系在了一起。   他立刻又追问:“那你对那棵树还有什么印象?”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何梨师吃吃冷笑,旋即却又露出苦恼之色:“……我的脑袋里装了太多别人的记忆和情绪,有些时候……连我都不知道究竟哪一个才是自己的。”   原来如此,练朱弦这才明白何梨师为何一直说出自相矛盾、毫无调理的话来。   凤章君也插话道:“恕我直言,你不该再继续收纳他人的魂魄了。否则迟早有一天,你会被那些人的魂魄反噬,失去真正的自我,沦为喜怒无常、非人非鬼的怪物。”   “这么显而易见的事,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何梨师发出苦笑,身后的黄金树叶也飒飒作响:“当年,我病重弥留之际被人钉入棺内活埋。我乞求上苍留我一条生路,却根本无人理会。我被埋在棺木里,一天、一月、一年……慢慢死亡、慢慢朽烂,可就算死了也不能超脱……直到那枚种子从天而降,为我的魂魄开了一扇窗。所以,我感谢摩尼和诺索玛,即便他们并非有心救我。也正因此,我绝不会对同命相怜之人无动无衷。”   听到“钉棺活埋”时,练朱弦心中一阵揪紧。   他心想,此刻说话的便应该是真正的何梨师本人了。尽管此人时而混乱时而清醒,可他显然依旧饱受着当年阴霾的折磨。   而这世上又能有多少人,即便遭逢逆境,却依旧保留着对他人的一份人怜悯?如此看来,这何梨师倒也该是个可怜又值得尊重之人。   他正思忖至此,却听凤章君沉吟道:“虽然中原修真界很少提及,不过西域梵门自古便有‘舍身饲虎’、‘割肉啖鹰’的典故,我听闻这本是一种极为高洁的修行法门。然而当今世间,愿意舍生取义之人毕竟太少。以至于大众反而遗忘了它的可贵,倒反过来嘲笑那些舍身者的无畏。”   何梨师闻言,朝着凤章君看去:“你倒是第二个同我这么说的人。之前有位住在瀚海附近的隐士,也不是什么和尚沙门,却对各式各样的佛门典故十分熟悉。”   “隐士?”凤章君微微一愣,“我曾在瀚海一带住过十多年,这附近人迹罕至,更没有什么隐士,除非……”   思及至此,他突然改变话题:“那位隐士,什么模样、何种装束?”   何梨师道:“我倒是见过他几次,可他始终披着黑斗篷、戴着面具,也不说自己是谁。”   莫非又是无忧子?!一旁的练朱弦立刻将目光投向凤章君。   凤章君已经追问道:“那人为什么会来看你?”   关键时刻,何梨师的思绪却又混乱了,在断断续续地嘀咕了几句“我不知道”、“为什么问我”、“我才懒得回答”之后,才勉强抬起头来。   “他说他并没有什么要紧事,只是想要过来看我一眼……没错,他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么说的,简直就像认识了我很久了似的。”   “那你有没有打听他的来历?”   “有…我不止一次地问过…可他只说是我的‘故人’。”   “故人?那他都说了些什么?”   “他喜欢说故事,很多很多的故事。”   何梨师的回答出人意料:“他每次过来我这里,都会说上整整一个晚的故事……其实也不是故事,我觉得那应该是发生在中原各地真实的事情。”   “中原各地的?”练朱弦捕捉到了这四个字,“你还记得多少?”   “好像全都记得,又好像全都忘记了。”何梨师伸手抓揉着头发:“……实在太乱了,我的脑袋里有太多太多的声音。我分不清到底哪些是他对我说的,而哪些不是。”   “你听过碧云居么?”凤章君给出明确的字眼,“或者是西仙源和未央城。”   “……好像听过。”   何梨师用力刨挖着记忆,缓慢道出了听过的故事:“中原有个门派叫碧云居……虽然小、但很富有,也因此而遭受着外界的觊觎。碧云居的掌门是一个摇摆不定的男人,骨子里渴望着求仙问道,可心里却又明白,比起独自成仙,门派义务更为重要。   “那个掌门十分苦恼、踯躅、左右动摇。后来,他开始物色培养弟子,希望弟子可以替他担负起应尽的义务。可惜事与愿违,很快他发现弟子也有弟子的追求,有他们自己的爱恨欲求。于是他又一次陷入到了彷徨纠结中。但最后,他还是选择了放弟子们离开。   “没有了弟子的帮持,碧云居的诸多事务便再度压在了掌门的肩头,尽管他十分努力地想要挽回,可门派仍在不断地衰落……为了支撑下去,他选择将自己的灵与肉分割开来,献出肉身与别的门派联姻以换取庇护。   “他原本以为,自己的一生或许就将陷落如此,可突然有一天,天上竟传来了消息,说是允他得道成仙……”   一口气说到这里,何梨师终于停顿下来:“后面的故事,也许是他没有说,又或者是我忘了。”   何梨师的回忆戛然而止,可事实却已经清晰——无忧子是以碧云居前掌门叶皓的视角来讲述这段往事的,这意味着他曾经听叶皓本人提起过这段往事……又或者,他拥有叶皓的记忆。   有一个什么极为大胆的猜测正在练朱弦的脑海里成形。   而与此同时,凤章君又提到了一个关键的问题:“你最后一次见到那个讲故事的人,是在什么时候?”   何梨师认真想了一想:“大约一个月之前。”   “当时他的状况怎么样?说了些什么?”   “他当时的状况很不好。”梨师回忆道,“虽然看不见他的脸,可我还是能够感觉到他的疲惫和混乱……当然,或许那只是我的错觉。”   “那他说没说接下来要做什么?”   “没有。”何梨师摇头,“他只说那是我与他的最后一面。劝我别再汲取他人的魂魄,潜心修行,趁早脱离这片苦炎之海,到他提起过的那些故事里去走走看看。”   说到这里,何梨师又反问他们二人:“所以,他究竟是谁?”   练朱弦默默看向凤章君,而凤章君则给出了一个语焉不详的答案。   “我以为我认识他,可如今又不敢肯定了。”   ——   该问的都已经问完,练朱弦与凤章君便向何梨师告辞,离开了他所创造出的无忧福地。   两个人依循来路一直走到岩城之外,只见意如宫宫主宋居合负手立在沙中,几分淡漠,几分落寞。   双方打了照面,便该打道回府。可宋居合也不知想了些什么,倒是与两位客人打起了商量,询问他们可否自行返回意如宫。   凤章君此刻目不能视,而练朱弦又不懂神行之法,他正想要提出异议,却被练朱弦轻轻地捏了手心。   “宫主无需为我们费心。”练朱弦如此回应宋居合,又附上了一句建议,“如果可能的话,还请说服何梨师不要继续接纳魂魄了,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好的,我会。”宋居合点头,旋即快步走入岩城之中。   目送他的背影远去之后,练朱弦叹了一口气,突然靠在凤章君的肩头。   “真没想到,这一趟我们居然来对了。只是我却有点担心,也许个中真相,还是不要知道比较好。”   凤章君虽然目不能视,但依旧稳稳地将他接住了:“此处炎热,我们还是先回去意如宫再说。”   “该……怎么回?”练朱弦提醒道,“你现在看不见,而我又不会神行之术。要不,还是等宋宫主出来?”   “不会可以学。”凤章君已经有了主意,“你之所以会在沙漠里遇险,归根到底也还是不会神行的缘故,不妨就趁这几天学会了,日后往来也方便。”   “学习神行?”练朱弦愕然,“可五仙教根本就没有神行之术,你叫我学什么?”   “我教你。”凤章君道,“以你的资质,这并不是什么难事。云苍十几岁的小孩都很快就会。”   “你是说云苍的御剑?”练朱弦苦笑摇头:“可我的软剑根本站不了人。”   “无妨,你可以用它。”   只见凤章君手指一动,凤阙剑出,停在了练朱弦面前。   “这是你的凤阙,我怎么用?”练朱弦不解,“这种等级的神兵,肯定认主。”   凤章君点头:“认过,我也让它认了你。来,上去罢。”   说着,他首先站到了剑上。虽目不能视,却依旧平稳异常。   明白他也是为自己着想,练朱弦没有继续纠结,也站到了剑上。   凤章君如往常一般单手环住练朱弦的细腰,而后念诵剑诀。凤阙剑立刻腾空而起,在沙漠上空轻盈飞行。   沙漠空旷开阔,没有障碍,即便凤章君目不能视也没多大危险。然而他却想要制造紧迫气氛,故意越飞越快,任大风将二人的衣袍吹得猎猎作响。   练朱弦从没驾驭过如此可怕的速度,就连呼吸都困难起来。可偏偏就在要紧关头,凤章君突然凑到他的耳边,念出了一串并不复杂的剑诀,让他试着接手御剑。   “等等……你别停下……别!!”   练朱弦吓得连声惊呼,然而一张嘴就被灌满了热风,连半句话都说不完全。   沟通不成,也就只有硬着头皮迎难而上。其实剑诀并不复杂,练朱弦才默默念诵了两遍,凤阙剑就立刻做出了回应。只是初学之人尚且把握不好尺度,每每练朱弦想要往东却往西飞,想要放慢却反而飞得更快。   如此这般,眼看着二人已在半空中兜了几圈,阳光炙晒之下沁出了一层热汗。   练朱弦正想着如何才能说服凤章君暂时中止这场教学,忽然间他只觉得背后一凉——凤章君竟松了手,从剑上直坠下去!   他们此刻正悬在离地数十丈的高空,即便下方是松软炙热的沙地,直接掉落的后果也不堪设想。更何况,若是遇到流沙陷阱,是怕是连人都拉不回来!   练朱弦脑子里嗡地一声,瞬间浑身冰凉。他还没完全想清楚,脚下凤阙剑就已经一个急停转弯俯冲而下,恰好赶在落地之前将凤章君一把抓住了,两个人一起摔进了厚实的沙丘之上。   幸好,没有流沙。   练朱弦抱紧了凤章君在沙丘上做了几个滚翻,刚停下来就忍不住高声斥责:“你到底要干什么!!”   凤章君也搂住了他的腰,依旧从容不迫:“不是被你接住了吗?”   “那要是没接住怎么办?!”练朱弦气得在他肩膀上砸了一拳,“掉下来好玩吗?!”   凤章君没有回答,他就这么一手搂着练朱弦,平躺在沙地上,被蒙住的眼睛看不出是什么神情。   然而练朱弦却读得出来。   他俯下身去,伸手轻轻为凤章君抚掉沾在额前的沙粒,然后慢声细语。   “看见你掉下去的时候,你知道我有多害怕么?我知道你心里很乱,但也不能开这样的玩笑啊……”   凤章君扭过头来,隔着一层发带,以并不存在的视线凝望着练朱弦,许久之后终于露出了一个略带苦涩的微笑。   “对不起,”他主动道歉,“不该让你担心的。以后不会了。”   “担心可以,但别吓我,否则我也吓你。”练朱弦纠正道,又去拉他的手:“快点起来吧,我都快要渴死了。”   于是两个人重新起身,简单地拍了拍沙土。这一次,不等凤章君发话,练朱弦便主动召唤了凤阙剑飞到身边。   “抓紧了,要摔就一起摔。”   交待完这句话,二人便再度御剑而起。练朱弦的动作虽然依旧有些不够熟练,但是比起前一次来,已然有了莫大的进步。   他们在沙漠之上徐徐地兜了半圈,凭借日头的方位再次找准了方向,很快就找到并且穿过了意如宫秘境的入口,返回了那片潮湿而又清凉的神秘海域之中。   一回到客舍的院子里,练朱弦就扒下了自己与凤章君的外袍,将附着在上面的沙土仔细抖落干净。然后,他又去倒了两杯茶水,恶狠狠地解了渴,这才重新看向凤章君。   “说罢,你这一路上都在想些什么。是不是跟我的猜测一样。”   “……”凤章君的嘴唇翕动两下,终于组织好了语言:“我的师父无忧子,也许并非人类。而是……黄金树仙。”   “恐怕黄金树并不是它真正的名字。”   练朱弦也说出了自己方才领悟到的另一件事:“其实,我们五仙教的传说里有一株忘忧神木,相传是太素祖师亲手所植。若有烦恼之事,只要食下果实就能一扫而空。然而这种神木凡间无处可寻,于是五仙教便以茶花作为替代。如今教中广场上的那株大茶树,便是这个典故。”   “忘忧树,无忧子……”凤章君低声沉吟,“诺索玛服下了忘忧树的果实,从而忘却了许多前尘往事。而师父他则从诺索玛的记忆里,获得了五仙教蛊毒之术的秘法。所以日后他才会在商无庸的身上使出那一招牵丝蛊。”   练朱弦同意他的推断,并且加以补充:“同样的,成仙之后的碧云居掌门叶皓,应该也服用过忘忧树的果实。因此无忧子才能够以他的视角,将碧云居的故事告诉给何梨师知道。”   “没错。”凤章君的声音低沉起来,“从某种角度而言,何梨师其实应该算是我师父的子嗣?所以师父才会时不时地与他相见,还不忘给他忠告……”   练朱弦有些不安:“这么说起来,何梨师因为汲取了太多人的记忆而导致混乱。那么同样的事,有没有可能也曾在你师父身上发生过?如果不止是诺索玛和叶皓,还有其他人也服下过忘忧树的果实呢?”   “……”   凤章君陷入了漫长的沉默,过了一阵子才重新开口:“在回归宫廷、拜入云苍之前,我曾与师父一同生活了十多年。在这十多年里,师父他不仅找来许多宝物修复了我的身体,更传授予我诸多宝贵学识。我曾问他,我们终日生活在戈壁边缘、荒无人烟的孤独深山中,如何得知那么多的外界之事。他回答,所有一切都印刻在他的脑海里,想忘都忘不掉。而且这一切都是有代价的。对于当时的我而言,有些事不如不知道……现在,我终于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了。”   “一切都有其代价。”练朱弦抓住了这句话,“无忧子所说的代价,会不会就和他的这一连串行动有关系?就像是……吞噬了那些人的记忆之后,产生了共情之心。从而不得不为他们完成心愿?”   “或许的确如此。”凤章君点头,“与何梨师一样,师父他也被那些魂魄所反噬,成了它们在人间的代言者。”   紧跟着他的思绪,练朱弦又提出一个关键问题:“何梨师是自愿汲取那些魂魄的,那么无忧子呢?如果是他主动索取,那些得道成仙的可都不是什么凡夫俗子,真的会放任他得逞?但若他是被动的,可又是谁、为何促成了这一切?”   又是一个暂时无解的问题。不过无论练朱弦还是凤章君都很明白,事已至此,一切根源都在天上。只要能够找到通往上界之路,一切谜团都能得到解答。   “说不定我们应该去找妙玄子。”练朱弦提出建议,“法宗一定掌握着我们不知道的东西,你觉得妙玄子是站在那一边的?”   “我不确定。”凤章君诚实道,“我并不认为妙玄子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但是我想你也同意,至少在中原修真界,好与坏其实并没有那么的绝对。”   说到这里,他又主动提议:“时间差不多了,明天我们就去向蛊王还有宫主辞行。”   “这么快?”练朱弦不安,“可你的眼睛……”   “不必担心。再说了,我还想要带你去看看我跟着师父修行多年的地方。”   凤章君如此淡定坚持,练朱弦便也不再与他争辩,只默默想着,过会儿再拿了凤阙剑出去练习练习,总不能让一个看不见的人带着自己穿越茫茫瀚海罢。   如此打定了主意,他便开始收拾行装,方便明日启程。然而稍稍忙碌了一会儿,他才发现凤章君一直坐在刚才的位置上,连动都没有动过。   “怎么了?”他故意踩着脚步走过去,小声问道,“有什么心事?”   雕像般的凤章君这才动了一动:“这么明显?”   练朱弦轻笑:“你又不是树,这么久没动静,我能不担心么?有心事?”   “……”凤章君欲言又止:“对不起,我现在有点混乱。等厘清头绪之后再同你说,可以么?”   “你觉得好就行。”   说完这句话,练朱弦突然将手伸向凤章君的蒙眼布条。   凤章君立刻一把将他按住:“做什么?”   “上面有沙子,我只是想帮你洗洗。”练朱弦意外于他的过度反应:“怎么了,是不是你的眼睛……?”   “不,我的眼睛很好。”   凤章君握住练朱弦的手,拽到嘴边轻啄一口:“你放心,如果真有要紧事,我会第一时间告诉你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  阿蜒:终于开始考驾照了,以后我也是会开车的人了!   凤章君:但还是我开得比较稳   阿蜒:说起来,你师父的身份揭晓了呢,居然是我教吉祥物(x)   凤章君:有什么好笑的,你不觉得五仙教又要惹上一笔烂账了吗……   阿蜒:倒也是,要赶紧回去告诉玄桐师兄   凤章君:是该回五仙教了,不过在此之前还要带你去个好地方 第109章 凤章君的秘密   这天后来,夕阳西下的时候,练朱弦开口向凤章君借剑。凤章君却坚持一定要陪在他的身旁。于是二人又结伴去了沙漠,一直练到东方欲晓之时,练朱弦总算能够较为熟练地御剑而行。   天亮后,二人回到意如宫,稍做休整便分别向宋宫主以及蛊王、诺索玛教主辞行。   离开了涛声阵阵的意如宫秘境,凤章君放出了一尾纸鸟作为向导。练朱弦便跟随着鸟的指引,一路御剑往西飞行。   茫茫沙海之上,无风无云,约莫小半个时辰后,只见前方天空浮现出絮状白云。随着云朵的增多,空气明显变得湿润凉爽起来。   “就快要到了。”目不能视的凤章君,直觉却异常敏锐,“这儿附近有大山,挡住了蒸腾的水汽,因此才会比别处来得湿润一些。”   说话间,前方带路的纸鸟突然一个猛子朝云层下方扎去。练朱弦也急忙调转方向,紧随其后。   穿过了白雾茫茫的云层,下方已经从连绵起伏的沙漠变成了干涸死寂的戈壁荒滩。而远方地平线上,果然伫立着一大片如同高墙般巍峨的雪顶大山。   “翻过前面的那片群山,继续往南,不多远就是南诏。”凤章君又开口道,“你有没有看见一座五彩的山峰?”   “五彩的?啊,看到了!”   练朱弦向四周望去,果然发现了一座与众不同的山峰,兀立在戈壁与雪山交接之处。之所以说它是五彩,是因为它脚下是褐黄的戈壁黄沙,中下部分的山岩则是火般的艳红;及至到了山巅处,却又因为云气的缘故而变得湿润起来,生长出了郁绿的林木。   “这座山叫做殷山,就是我师父曾经的洞府。”凤章君道,“飞过去罢。”   练朱弦驱策着凤阙剑,在山巅空地上稳稳当当地降落。只见四周围林翳茂密、杂草丛生,一派荒凉景色,完全看不出曾经有人在此居住。   凤章君虽然蒙着眼睛,行动却丝毫不受限制。他领着练朱弦在草丛里穿行,约莫走出百十来步,前方有了一片橡树林。而他们此行拜访的青石小院,就隐匿在老橡树那遮天蔽日的浓荫之中。   这里远比练朱弦想象当中的简朴许多。一百多年来的无人打理,也让它看起来比寻常巷陌的宅院更加沧桑。当椽柱腐朽、砖瓦松动之后,巨大的藤萝就成了支撑这具庞大骨骸的外力,也让院落拥有了呼吸与生命。   凤章君领着练朱弦来到院中,逐一指出每一进房屋的用处。练朱弦特意推门看了恋人当年住过的地方——一橱一榻、一席一坐,蛛网尘封,朴素得有些过分。   “这些字是怎么回事?”   练朱弦抚掉床头蒙尘的蛛网,发现那里留有许许多多陈旧的正字刻痕。   “那些全都是过去的事了。”凤章君有意轻描淡写,可真相还是令练朱弦感到揪心:“刚被师父从法宗救回殷山的那阵子,每天晚上疼得睡不着的时候,我就会在床头刻一道痕迹。不过也没持续多久,师父很快就治好了我的伤。”   “……这还能叫没持续多久?”   练朱弦默默地看着几乎填满了整个床头的刻痕,说不出的心疼。然而他的目光一转,又在床角墙壁上发现了一些更加特别的东西。   那是一些毛笔字迹,虽然历经百年岁月,但绝大部分都存留了下来。全都是明显的小孩手笔,林林总总大约有百十来个字,除去一些无意义的笔画之外,余下绝大部分都是各式各样的名字和称呼。   练朱弦迅速扫视了几遍,很快就找到了自己最想看见的东西。   “阿蜒”,第二个字有些复杂,因此被仔仔细细地重复了好几遍。   练朱弦伸出手指轻轻触碰着那斑驳的字,仿佛穿过了时间的罅隙,触摸到了那个一笔一划认真写字的少年。   也许是他安静得太久了,凤章君主动关心道:“怎么了?在做什么?”   “没事。”练朱弦赶紧走回到他身旁,“你就住在这么简陋的地方?”   凤章君轻描淡写道:“都过去百年了,那些光鲜的装饰早就黯淡脱落,留下的只是骨架空壳,又能好看到哪里去?再说,这附近的环境你也看到了,哪里有奢侈的条件。”   练朱弦怔了怔:“所以,当年你给我们充饥的那一盒西域点心,应该也是很不容易才能弄到的吧?”   猜到了他的心中所想,凤章君笑着安慰他:“我好歹也曾经是个皇子,哪有你说的那么可怜?再说了,修行之人本来就不讲究那些。走吧,带你去看看丹室和丹池。”   二人便离开室内,朝后山方向走去。中途穿过了一个蔓草横生的小天井,便是当年凤章君的师父无忧子所居之处。   与保存状况尚可的前院不同,这里的几幢房屋都已经被高大的橡树所侵袭,变得支离破碎。   练朱弦搀着凤章君,小心翼翼地跨过地上盘曲交错的树根,走出了院落。他一边向凤章君汇报着周围场景,一边缓缓走下山坡,在后山上发现了几株异常高大茂盛的老橡树,树下藏着一个几乎被薜荔掩盖住的洞口。   进入洞口,首先是一个不大的丹池,蓄着大约及膝深的水,黑黢黢的,带着一股淡淡的泥土腥味。   凤章君解释说,当年为了帮助被法宗督主重创的他尽快康复,师父精心炼制了一批灵丹妙药命他服食,另一些则外敷或投入丹池之中供他浸浴。天长日久,山洞外的橡树等植被也受到池水的泽陂,变得格外地高大茂盛。   “所以你百毒不侵的体质就是这个时候练成的?”   觉得气氛有些沉重,练朱弦便想着要说些什么轻松的话:“那也算是因祸而得福了。”   “……算是吧。”虽然点了点头,但凤章君的语气与表情却又似乎在诉说着另外一种答案。   默默地凝望着欲言又止的凤章君,练朱弦突然上前半步,竟主动将他抱住。   凤章君并没有反抗,就这么任由练朱弦搂抱了好一阵子,才开口问道:“你这又是做什么。”   “没什么。”练朱弦的声音闷闷地从胸前传上来,“我想做便做了……你若不喜欢,推开我便是。”   知道自己的眼疾和这些天的反常举动令练朱弦担忧。凤章君想了一想,拍了拍练朱弦的后背。   “阿蜒,你松手。”   “……好吧。”   练朱弦显然有些不情愿,但毕竟还是松了手,后退半步,等一个解释。   凤章君却没有说话,只是抬起手来伸到脑后,解下了蒙眼的发带。   然后,他慢慢睁开了双眸。   “这——?!”   练朱弦猛地倒吸一口凉气,他看见凤章君的眼眸徐徐睁开,现出的却不是寻常深沉黯淡的双眸,而是一双明亮诡异的金色瞳仁。   “这才是我现在真正的模样。”凤章君向他坦白,“其实我早就能够看见了,只是眼睛变成这样,万一隔墙有耳被意如宫的人知道,恐怕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所以才一直隐瞒。”   练朱弦点头表示理解,又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原因就在这丹池和丹室之中。”凤章君牵起练朱弦的手,带他朝洞穴深处走去。   与丹池相连的是一间宽大石室。南向岩壁上凿通的孔洞送入了几缕淡蓝光线。室内散乱着不少炼丹用具,但正中央本应放置鼎炉的位置,却空空如也。   凤章君解释,这座鼎炉不久之前为法宗中人所盗,不过炉内空置了百年,应该空无一物。   穿过丹室之后,前方是一个狭窄洞口,勉强挤进去,里头却又别有洞天。   这个洞被改造成了库房,依旧立满了高高低低的橱架,就连洞壁上都开凿了几层龛位。不过这些储物空间里如今全都是空空荡荡的,即便偶尔能够看见一两个石函漆盒,也全都敞着口、空无一物。   凤章君回忆,当年这间石室里画满了各种高深艰涩的法阵与机关,布满锁链与咒符。洞口还有一对石门,浮雕凶兽随时都会将擅自闯入者撕成碎片。   而如此森严的戒备只为一个目的:守卫贮放在石室里的各种天材地宝。   “以前我曾经好奇过,师父为何会拥有这么多的宝贝。如今回想起来,多半应该是他吞噬的记忆里含有这些宝贝的瘗藏地点。他再按图索骥,一样一样找到、取回。天长日久便积累了这一库的宝贝。”   凤章君若有所悟,可练朱弦还是更关心他的身体状况:“所以,这些宝物跟你的眼睛究竟有什么关系?”   事已至此,凤章君便也不再隐瞒:“关系就是,我当年被前任法宗宗主所重创,手脚俱断、筋肉分离。师父为救我,将这间石室里的不少宝贝用在了我的身上。   “这些宝贝来历成迷,有些甚至并非人间所出。当它们为我续命的同时,妖邪之气也随之侵染了我的身体……从重获新生的那一刻起,我便不能算是个真正的人类,或许说是半妖才更贴切。”   这一番话无疑令人诧异,好在练朱弦已经有了点儿心理准备。况且他也明白,此刻的凤章君正亟需开解安慰,自己绝不能扩大他的不安与困惑。   思及至此,练朱弦正色道:“你是妖是人我都不在乎。我只想要知道,你身上可有感觉不适之处?还有哪里出现了问题?”   “没有,我一切都好。”   凤章君摇头,并且摘下了右手手套。只见手背上的那道符文已经减淡不少。   “我之前没有和你说实话。这些并不是护命用的符文,而是为了避免我体内的妖力流散而施加的禁锢。如今符文逐渐失效,只怕要不了多久,我将无法控制形体与力量。你也知道,云苍那边……”   练朱弦怎会不明白他的隐忧——号称中原第一名门正派的云苍,素来以降魔卫道为己任,又怎会容忍一个半妖之身凌驾于万人之上?   无论有何种苦衷甚或隐情,一旦这件事被公之于众,凤章君在云苍、乃至在整个中原修真界的地位都将不保!   思及至此,练朱弦也略略焦虑起来。他赶紧做了一个深呼吸,首先调整自己的心态。   “别急,会有办法的。”他安慰凤章君:“前天意如宫大夫查看你眼睛时还没发现问题,说不定一切都还为时未晚……所以,这种失控以前从未发生过?”   凤章君道:“最近这百年间,我曾出现过几次妖力失控的情况。印象最深刻的便是斩杀妖王、取得凤阙剑的那天……说到底,当初凤阙剑之所以认我做主,也不过是臣服于我的特殊体质罢了。但是这种发作次数不多,而且很快就会平息,我从未在意。”   “那这次呢?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现不对劲的?”   “大约是从对战西仙源大司命的时候开始……对手过于强劲,超过了我的负荷。若不释放更多力量,恐怕无法与之抗衡。不过当时你昏厥了过去,因此没有觉察。”   “后来我醒了,也并没有发现任何异状。所以,那时候至少应该还是可以控制的?”   “没错,依旧可控,但较为艰难。”凤章君点头,“这之后,未央城大乱的那天夜里,我的妖气混杂在百鬼之中,也被遮盖过去……然后就是大前天的那个夜晚,面对血沙暴我再度解除了禁制。事后,起初仅仅只是眼睛失明,可当视力逐渐恢复,我却发现身上的符纹开始衰退,眼睛也变成了如今这般模样。我原以为这种状况不会持续太久,但事与愿违……”   也就是说,短时间里接连发作了三次——练朱弦通晓医理,明白这并不是什么好兆头。   他又问:“那师父可曾提过应该如何应对这种情况?符纹可有增强加固之法?”   “从未提起。”凤章君摇头,“……但他的确说过一些耐人寻味的话。”   “什么话?”   “他说,我身上的符纹总会有彻底失效的那一天。若我不在那天到来之前找到出路,那么我曾经拥有的荣华地位都会灰飞烟灭。我将沦为猎物,被觊觎被追逐。一旦不敌于人,就会被投入鼎炉,熔炼成毫无生命与意义可言的丹药。”   练朱弦心里打了个突:这话听起来古怪,实在不像是师徒之间的正常关照。   他便也实话实说:“恕我直言,既然早就预见到了这样的未来,那你师父又为何不给出妥善的解决之道?他的做法,倒像是给你设下了一个定时生效的魔咒,逼你朝着他所预设的方向拼命前进。”   凤章君垂下了金色眼眸,表情愈发地阴郁起来。   “事到如今我也不得不怀疑,当年师父他在法宗客座、解救我父皇于危困之中,那根本就不是什么巧合。而他悉心培养我、传授我各种技巧,甚至于那之后发生的一系列波折……也都是有其目的的。”   尽管他控制着情绪,但练朱弦依旧能感受到那种深浓的无力。   早年便失去父母与兄妹,又深陷于宫廷的权力斗争,唯一照料扶持他的师父,如今又极有可能潜藏着更深、更冷酷的目的——对于凤章君而言,这意味着过去百年来一直支撑着他的某些东西,崩塌了。   有些不知如何开口,练朱弦唯有握住他的手。   “真心与否,出发点固然重要。但有些时候,唯有细微之处,才能窥见真心。”   说着,他轻轻触碰一下凤章君的胸膛:“问问你的内心吧,如果你觉得自己曾被关爱过,那么一切都是真实的,不必介怀。”   与他五指交缠,凤章君的声音低沉,如同叹息:“可我倒希望一切全都是虚情假意。这样一来,至少当我不得不与他兵戎相见之时,或许我会不那么难过。”   “你不需要做这样的抉择。”练朱弦柔声道,“别做你不想做的事。如果真有这样的必要,你的凤阙剑,我替你拿。”   “不,这是我的责任,绝不会让你替我承担。”   凤章君顺势收手,将练朱弦拽回怀中紧紧相拥,气息轻轻落在脖颈,慢慢加重,一点点向着四周蔓延。   “……”   缱绻温存之际,练朱弦却突然开始走神。起初只是一点点地心不在焉,但很快就拍打着将凤章君推开。   “等等,等一下!”   他一边整理着领口,一边小声道:“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声音?”凤章君一手将他护住,朝着四周张望。   然而石室之内却分明是一片死寂,从开始直到现在,半点动静都没有。   “嘘。”练朱弦示意凤章君稍安勿躁,然后闭上眼睛,认真感受。   “在那边。”他迅速指出一个大致方向,“是水声,洞里有活水?”   “没有。”凤章君摇头,“外面丹池的出入水口都在水下,平时没有任何声息。而且这个方向是洞底,死路。”   “死路?”练朱弦显然并不这么认为,他径直朝着那个方向走去。   “这间屋子里有没有机关?”   “有,但早就都被破坏掉了,不必担心。”   “我是指那种开启密室的机关,你有没有见过?”   “没。师父离开前,我极少出入此处。师父离去后,机关尽毁,即便真有密室,恐怕也已被毁。”   说话间,练朱弦已经走到了洞底,伸手在洞壁上轻轻一抹。   “看。”他将手掌伸到凤章君的面前,掌心里明显的一层水光。   不仅如此,墙壁下方也已经积攒了一小滩的流水。   凤章君示意练朱弦后退两步,凤阙剑随即出鞘,一阵闷响之后,看似浑然一体的岩石洞壁之上竟显现出了一个半人多高的诡异黑洞,有流水汩汩而出。   “看,我没听错吧!”   练朱弦颇为得意,掏出了照夜珠,率先钻进洞中。   作者有话要说:  凤章君:我就要看看,谁敢叫我人妖!   练朱弦:不叫你人妖,叫你哪吒总可以吧?   凤章君:不应当!哪吒是没了肉体,我的好歹还在,只不过散了架、缺了几个零件而已。   练朱弦:……我总觉得你师父其实不怎么喜欢你……可能和我比较亲?   凤章君:和你亲还能看着你被卖进善果寺吗?   练朱弦:可是你不是来善果寺了吗?你敢保证,当年你师父不是故意让你“逃”出来的?而你偷的法宝又偏偏在善果寺附近坏了,你能肯定这只是巧合吗?   凤章君:这么说,就连我家人被算计,我被法宗所害……这一切都是我师父的安排?!   无忧子:都是无忧子的错就对了。我还能解释什么(摊手)   ————   以上小剧场是否是真相,又是否是阴谋论,欢迎大家自行脑补。故事虽然只有一个,真相可以有千千万万,自在人心~~   ————   有关于殷山这个地名,最初是因为觉得起名字好麻烦,所以在两部没有关联的故事里用了同样的地名。后来想着也挺好玩的,于是就开始反反复复地将不同的山起名叫殷山了……   不过凡事叫殷山的山,在故事里都是有一定重要性的山就对了。   ————   一直没直说凤章君在法宗的遭遇,是因为觉得杀小孩太残忍了(屁,善果寺的那群人岂不是更残忍)   这里可以小声地简单说下,按照设定,凤章君的遭遇差不多就是人彘,不同之处就是,他们是要被拿去泡酒……   ————   下一章小情侣就要回五仙谷啦,见玄桐哥哥,解开护命蛊的真相!!!!   ———— 第110章 护命之蛊   被砸开的洞壁之后是一段狭窄甬道,甬道尽头藏着一间密室,密室里居然有光。   那是一束微微摇移的幽蓝光线,在洞壁上投下一片莹亮水斑。循着光线抬头望去,只见密室高处嵌着一层琉璃砖顶,而砖顶上方居然蓄着厚厚的水体。   “那砖顶恐怕是开裂或者松动了,顶上的水渗透下来,汇成了小河。”练朱弦如此分析。   “那是井口。”凤章君判断出了密室的相对位置,应该就在师父院子里那口古井的正下方。   “看这里。”练朱弦将手中的照夜珠投向空中,很快照亮了整间石室。   顺着他所指的方向,凤章君看见了一座略小的金色炉鼎,地上散落着用于炼制丹药的匣钵与器具,大多数都浸泡在了水中。   “外头已经有了丹池和丹房,有什么东西还非得在这个密室里炼制的?”练朱弦提出了最大的困惑。   “……”凤章君也没有答案,便打量起了石室的其他地方,将那些容器逐一仔细检查。   与外面的丹房一样,这里的匣钵也全都空空荡荡,但匣钵表面上全都用墨汁做出了怪异标记。   凤章君识得这些标记,大都是师父炼丹时常用的记号,便于反复调整配方与比例。而这也说明了,他的师父无忧子曾在这间密室之中,亲自研究、调制某种神秘之物。   在练朱弦的建议下,他们分头从鼎炉以及匣钵的内壁上刮下粉末,准备送回五仙教。交给更加资深的毒医去鉴别。   密室上下很快就被仔细搜查了一遍,再没有别的机关暗门,二人这才沿着原路回到了室外。   “我们走吧。”   发现凤章君的目光依旧在破败的建筑上流连,练朱弦轻轻牵住他的手,柔声道:“我们回五仙教去。在那里,你不用担心任何事。我们先把手头上的线索梳理出来,再考虑接下来该怎么做。”   “好。”   凤章君点点头,握紧练朱弦:“这次,换我跟着你。”   ———   正如凤章君之前所言,从殷山一直向北飞行。练朱弦头一次冒险飞越了白雪皑皑的群山之巅,也因此见到了生平难得一见的壮丽景象。   过了白雪皑皑的群玉之山,金沙戈壁不见影踪,明媚的绿意开始缓慢铺陈,不需要凤章君指引,他也知道,“家”就快要到了。   在正式返回五仙谷之前,练朱弦与凤章君做了一个简单的约定:为了避免节外生枝,凤章君依旧用发带蒙眼,装作失明模样。先弄清楚当前的局势之后,再做后续打算。   打定了主意,二人便穿过蛇洞进入了五仙谷。   时至盛夏,谷内刚下过一阵急雨,满目苍翠欲滴,令人心旷神怡。   或许是云苍发出的呈情文书起到了一些作用,又或者是玄桐做过某些解释,教中弟子再度看见凤章君时,已经明显没有了之前那种抵触、警惕的表情——当然,绝大部分转化成了惊讶,恐怕都在猜测是谁弄瞎了大名鼎鼎的凤章君的眼睛。   练朱弦径直将凤章君带去了听瀑居。玄桐一见到他们二人归来,显然十分高兴,但发现凤章君目不能视之后,却又疑惑不解起来。   没功夫与玄桐计较故意隐瞒凤章君行程之事,练朱弦首先询问在他们滞留沙漠的这些天里,中原可曾有过异动。   “有,而且看起来很棘手。”   玄桐点了点头,眉心瞬间深皱起来:“你们走后,我派人前往中原打探消息,而东仙源那边也有信使受阿晴与他的那位兄弟所托,时不时地送来一些情报。这些天中原出了很多的乱子。其中最大的一桩发生在江南的花间堂——据说时逢七夕。突然闯进了几头凶悍无比的尸鬼,大闹堂内灯会,一把大火下去,不仅毁掉了整个灯场,还一路蔓延开去,酿成大祸!”   “花间堂?那不就是妄图吞并碧云居的门派吗?”练朱弦记得这个名字,“才刚屠了碧云居,自己门派就出事,这肯定不是什么巧合。再说,寻常尸鬼能有那么厉害?”   “不是巧合,恐怕也与我师父的整个计划有关。”凤章君道出自己的推测:“这整件事,从云苍指向西仙源,再从西仙源指向东仙源未央城,接着是碧云居。而碧云居之后,便是花间堂了。”   说到这里,他转而询问玄桐:“那场大火中,花间堂可有什么要员罹难?”   “有,而且为数不少。”玄桐点头道,“那几日天干物燥,夜里又起了一阵妖风,大火烧了整整两天两夜,将大半座花间堂与城市付之一炬。火过之后清扫现场,据说发现了不少堂内要人的遗体。”   练朱弦嘀咕起来:“花间堂好歹是江南名门,堂中要人虽然未必都是得道高手,但命丧于区区一场火灾的可能性会有多大?事情肯定没有那么简单。”   “的确蹊跷。”凤章君表示赞同。“而且大火伤及太多无辜,我并不认为这是我师父的行事作风。”   “你师父?”玄桐捕捉到了重点,“这又究竟是怎么回事?”   于是,接下来便由练朱弦开口,将这些天来发生在沙漠以及意如宫的事情简要叙述了一遍,只是暂时隐瞒了凤章君身上的特殊状况。   听完一切之后,玄桐不禁困惑:“当年入门试炼时,我的确亲眼看着阿蜒服下了护命蛊,绝不会有错。但是蛊王既然这么肯定,也必定有他的理由。”   练朱弦追问道:“所以,师兄,那护命蛊究竟是什么东西?”   “……”玄桐欲言又止,目光在一旁的凤章君身上扫过,“三言两语说不清楚,我带你去亲眼看看就知道了。不过,护命蛊毕竟是本教至宝,还要请凤章君回避。”   凤章君表示理解并尊重五仙教习俗,三人又简单商议一下,首先往练朱弦的画境而去。   这一路上,凤章君始终扮演着瞎子,而练朱弦一边扶着他、一边还在与玄桐攀谈。这段时间,林子晴也没有回到五仙教。透过东仙源那里断断续续传来的消息,他与那个名叫燕英的青年在柳泉城那边有了重要发现。约莫就在这几天,也要回到五仙谷来了。   说话间三人便步入了画境。反正玄桐对于他俩的关系心知肚明,练朱弦干脆大大方方地将凤章君领入了自己屋内。   安顿好了凤章君,练朱弦这才跟着玄桐向西边走去,穿过半个山谷,竟是来到了存蛊堂。   “护命蛊就在存蛊堂?”练朱弦愕然,“这么重要的东西原来一直放在这里?!”   “怎么可能。”玄桐领着他走到存蛊堂内的神龛前,摸出一把钥匙,打开那个供奉在神龛宝帐中的金匣。   练朱弦曾经听说匣中装着太素祖师的遗物,此刻亲眼得见,才知并非如此。   真正存放在金匣里面的,竟是一块巴掌大小、形状怪异的芙蓉玉石,既不像天然矿体,又看不出究竟雕凿成了什么东西。   “你知道佛家有一种法器叫做影骨吗?”玄桐主动解释道,“是依照佛陀真骨仿制出的赝品。”   练朱弦立刻领会过来:“难道这块石头是仿照太素祖师的血肉雕刻而成?”   玄桐点头,上前一步将金匣捧起:“走吧,没有这个我们是看不到护命蛊的。”   练朱弦又跟着玄桐离开了存蛊堂,而这一次,他们是朝着入门试炼的那片湿地沼泽而去。   虽然看上去环境凶险,可事实上沼泽却是五仙谷内最为安全的所在。肆虐的毒虫与瘴气相当于一重天然的屏障。此外,埋伏在沼泽中的机关也经历了好几代人的调整与完善,诡谲多变。   五仙教的教主与护法二人,便在这四伏的危机之中从容前进,很快穿过了沼泽,来到入门试炼的那座高大殿堂前。   一如过往成千上万个日日夜夜,石殿内外始终寂静荒凉。巨大的雕像倾颓在地,暗红色的石床也愈发地残破了。   玄桐领着练朱弦绕到倾圮的石像背面,拧动机关,推开了一扇不起眼的暗门,走下几级台阶,来到一个四壁刻满了精美浮雕的神秘地下室。   “这是……”尽管还是第一次来到这里,练朱弦却莫名觉得眼前的浮雕有些眼熟。   他认真寻思了一阵,这才回想起来,曾经在西仙源的水月宫中看见过几乎一模一样的画面。   只不过,水月宫幻境之中的壁画已经斑驳剥落,无法窥见全貌,倒是这密室之中的浮雕倒是保存完好。   于是他问玄桐:“这间石室是什么年代开凿的?”   “那就不太清楚了。”玄桐给了一个相当含糊的答案,“你看这间宫殿与五仙谷里的其他建筑完全不同,想必应当是很久之前留下的,甚至一路追溯到上古时期也未可知……怎么了?”   “不,没事。”   三言两句难以解释清楚,练朱弦便暂时将疑问埋进心里,打算先去见识了护命蛊的真面目之后,再回头仔细品读浮雕内容。   玄桐已经站在了石室的北墙前,并且取出了金匣内的那块芙蓉石。练朱弦这才发现,浮雕墙上留有一块造型不规则的凹陷,看那形状,恰好与那芙蓉石大体一致。   果然,只见玄桐将芙蓉石按进墙体,一声清脆的机关声旋即响起。玄桐再缓缓地将芙蓉石旋转半圈,石室之内又起了一阵低沉的轰隆声响,石墙开始向着两侧缓缓分开。   “这是——”   尽管多少已经有了点儿心理建设,但练朱弦依旧因为眼前的景象而倒吸了一口凉气。   若说这个世上真有天堂的极乐世界,或许也不过如此。   展现在眼前的是一个不算多大的地下殿堂,可即便用“金碧辉煌”也不足以形容它的璀璨与瑰丽——   四面墙壁上,施以岩彩、镶嵌宝石的浮雕所描绘的是一副生机勃勃的自然景象。碧绿的蔓草仿佛正在随风摆动。深浓的灌木丛里,点缀着红宝石与蓝宝石镶嵌而成的浆果。再往更高处看,是黄金所打造而成的金色阳光,穿过茂盛的树冠与大串五光十色的繁花,仿佛随时都会洒落在步入这里的人身上。头顶的天花板上,无数造型各异的雀鸟正在永恒地盘旋着,发出无人能够听得见的动人啭喉。   而就在这万古不变的美丽与平静之中,练朱弦看见了一样熟悉的存在——黄金树。   那是一颗真正的、用黄金和金箔打造成的大树,枝繁叶茂、即便是在昏暗的地下,依旧明媚得仿佛能够发出光亮来。   而他们所要寻找的东西,就静静地安放在黄金大树的浓荫之下。   那是一尊外形与存蛊堂近似的镀金小塔,细致到每一层塔檐上的角铁都能够自如晃动。玄桐领着练朱弦走上前去,首先朝着金塔行了教中大礼,而后双手托住塔基,将塔身打开。   塔身之中又是一个小金匣,上面细致镶嵌着珍珠与各色宝石。而将金匣打开之后,练朱弦便算是真正地见到了他要找的东西。   “这是……”他愕然,“这难不成是太素祖师的肉身?”   也难怪他会做出如此大胆的猜测,因为眼前金匣之中的这块物体,除去色泽略微深红之外,简直就和刚才玄桐从存蛊堂里一路捧过来的芙蓉石一模一样。   不对!练朱弦又迅速纠正了自己的判断——因为他突然发现,这块巴掌大的东西居然微微蠕动了一下。   它竟是个活物!   玄桐点了点头:“你说的没错,这就是太素祖师的血肉,也是制作护命蛊最重要的一种材料。”   “怎么可能?!”练朱弦完全无法理解,“太素祖师难道不是早在上古之时就已经罹难了吗?”   “的确如此,可他毕竟是古神,与寻常人类不可同日而语。他的肉体本就托生于混沌,就算魂魄抽离,肉身依旧能够存续,却也因此而遭受了来自多方的觊觎……至少,作为五仙教的掌门,我被告知的就是这样。”   答案是唯一的,练朱弦也唯有勉强接受。他想了一想,又记起了另一件事:“西仙源有一样宝物,叫做法华镜。相传是太素祖师的顶骨所制。”   “何至于是顶骨。”玄桐冷哼,“当年太素兵败之后,遗体为众仙所瓜分,为的就是汲取遗体中凝结的混沌之力,增进修为。若是再早个五百年上千年,那些各式各样的法宝更是不少。”   类似的话语,练朱弦也曾经从西仙源长巫女口中听到过。然而这一次,他却觉得有些可怕的线索被串联了起来。   他正思忖,又听玄桐继续说道:“自从五仙教立教以来,一直将这块祖师圣体供为圣物。每一年的入教仪式之前,历任教主都会割下小块圣体制成护命蛊。而经过一年封存之后,圣体依旧会恢复原状,不增不减。”   换言之,每个合格的五仙教徒,体内都有太素祖师的一部分。在冥冥之中,与远古神祇互通。   五仙教最重要的秘密已经被揭开,可练朱弦却没有如释重负的欣快感觉。   此番将练朱弦带进这间密室,玄桐已是大大地破了先例,此刻目的已经达成,他便重新合上了金匣与宝塔,催促着练朱弦原路返回。   于是二人离开密室,回到外头那间四壁充满浮雕的石室之内。   练朱弦开口请求,希望能够仔细看看浮雕中的内容。   他之前的判断基本是正确的——这里的浮雕与水月宫里的壁画同样描绘了上古的传说,只是立场不同,越往后发展,分歧也就越大。   混沌初分,古神于焉而生。随后,神创造了人,而人又成为了最初的古仙;古仙来到天上,与他们的造物主直面,矛盾于此展开。   随着人类数量的不断增长,古仙阵营也在迅速壮大。而古神却开始衰落。他们强大的力量为古仙们所觊觎,从高贵的造物主沦为了低贱的魔怪,被活生生地分尸,投入鼎炉之中。   壁画上虽然未凿一字,但光是直面那些被雕刻出的场面,就足以令人脊背生寒,血脉偾张。它甚至让练朱弦联想起了两百年前的那场五仙谷浩劫。   说什么求仙问道、返璞归真,归根到底也不过是党同伐异、弱肉强食。过去如此,现今如此,将来恐怕也不会改变。   触目惊心的浮雕画面占据了将近半堵墙的位置,强烈的厌恶感驱使着练朱弦加快了脚步。   随着古神的败退和消亡,仙人们占据了昔日众神的领地。并且发现了最后一团尚未分化的混沌。   就是这个时候,最后的古神——太素从那团混沌之中诞生了。 第111章 前尘如梦   经历过千万年的岁月侵蚀之后,墙壁上的浮雕早已风化斑驳,绝大多数雕像的面部一片模糊,五官消失不见。   然而说不出什么原因,练朱弦却一眼就认出了太素祖师。   浮雕中的太素,正从混沌之中缓缓分离出来,如同一羽破茧而出的蝴蝶,美丽而脆弱。   与寻常人类有所不同,太素一出世便是成人模样,浑身光裸,长发披纷。而在他的面前,却有一个男人正在为他披上外袍。   “这是……五仙教之人?”无法从外观上获得有用的信息,练朱弦唯有扭头请教师兄。   “我不这么认为。”玄桐摇了摇头,又主动提示道,“可能看不太清楚,你伸手摸摸那人的额头。”   练朱弦依言伸出手去,指腹摸到了一个极其细微的凸起。   “这是……仙籍印?!”   “不错。”玄桐这才道出实情,“这人是玉清真王,群仙之首,也是鼎炉之术的始作俑者。”   “玉清真王,居然是他……”练朱弦愕然,在他过往所听到的传说版本之中,并没有眼前的这一幕。   然而玄桐所要告诉他的,却是另一个他从未听过的故事。   “与那群混沌初分之时诞生的神祇不同,最后诞生的古神太素,出生之时就被古仙所掌握。那些仙人们将他囚禁起来,奴役他、把他当做汲取力量的源泉……你看,壁画上画得也是这样的场面。”   练朱弦惊诧不解:“可为什么传说却不是这么说的?”   “本为耻辱之事,又何必流传后世。再者,当今早已是仙家天下。有些仇恨,若是数千年来一直挂在嘴边,还能有安生日子过?”   玄桐的这番话,的确有其道理。政治博弈之事练朱弦本不擅长,便也不再提起,安静地继续看墙。   浮雕之中的太素,终于逃离了玉清真王的禁锢,隐遁至山泽之中。并且在这里得到了眷属们的支持与拥戴。   曾经软弱无依的最后一人,逐渐展露出了古神真正的威能。而距离那最终的天人一战,也愈发地迫近了。   在玄桐的提醒之下,练朱弦抬头看向石室高处。原来天顶上雕刻的便是那场天人交战的宏大场面。仙人与精怪杀做一处,兵燹燎原、白骨塞川,生灵涂炭,惨不忍睹。   目光在纷乱可怖的场面中游走,练朱弦很快就找到了最重要的那一幕——战场的最中央,有两道颀长的身影,即便置身于纷乱之中也格外醒目。   毫无疑问,那就是太素与玉清,他们的身影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凝固着,穿越数千数万年的光阴,映入练朱弦的眼底。   乍看之下,这就像是一个及不合时宜的拥抱——两个人身体交缠,如同久别重逢。   然而唯有再定睛仔细看,才能发现太素手中紧握着一柄利刃,深深地扎透了玉清的腹部。   尽管场面触目惊心,可练朱弦明白,这样的伤口并不足以致命。   而真正致命的伤口,在太素身上。   那是玉清真王的手臂,却如一柄凶悍无比的兵器,捅穿了太素的胸膛。而那穿透后背而出的手上,赫然紧握着一颗心脏。   石雕既没有色泽也不会活动,可有那么一瞬间,练朱弦却仿佛看见了那颗心脏正腥红、滴血、挣扎着,一点一点停止了跳动……   一瞬间,他的眼泪夺眶而出。   “你怎么了?”玄桐上前一把将练朱弦扶住。   “我没事。”练朱弦胡乱地抹掉无不受控的泪水。   不过片刻功夫,那股巨大的悲恸又像来时那样迅速地消失了。一切如同梦境般了无痕迹。唯独只有心脏的位置仿佛真的遭到了刨挖,依旧空空荡荡。   “……师兄,我的心很乱。”   他努力寻找着只言片语,以形容此刻的心情:“来到五仙谷这么多年,我一直以为所有的聚散离合,所有的取舍选择都是我自己做出的。可谁知道,江河虽大,却也不过是沿着沟渠流淌入海。而天地……也只是个大一点儿的鸟笼罢了。”   玄桐静静打量了他片刻,反问道:“你说你不自由,是被人绑架了吗?”   “没有。”练朱弦摇头。   玄桐又问:“那你是被人胁迫了吗?”   “也没有。”   玄桐再问:“既没有被绑架,也没有被胁迫,那是有人以人情债要挟你,让你做出违背内心的选择了?”   “不,没有的事。”练朱弦苦笑起来,“没人逼迫我做不愿做的事……可我却觉得自己的人生就像是已经被安排好了似的,自觉自愿、循规蹈矩。”   “我看你是想说命运,或者宿命?”   玄桐一语切中了要害,又抬起头来,看着石室高处的浮雕:“你知道么?其实五仙教中流传着一个说法,所有能够顺利接纳护命蛊,成为教徒的人,前世都不是人类,而是山精水怪的化身,是太素祖师的眷属。而能够成为五仙教教主的人,更是当年那场天人之战中,曾经与太素并肩作战的战友。有人信了,可也有人不以为然……也许,冥冥之中的确有一股力量在吸引着我们,将我们从四面八方聚拢到这座南诏一隅的小小山谷中来。但那又如何?你会因此而想要叛离五仙教么?你说江河虽大,却也不过只是顺流入海。那你可知道,即便千年万年循规蹈矩地流淌,河流也是瞬息万变的。你若换一只脚,再踏进的都不是同一条河流。”   “师兄……”练朱弦若有所悟,目光闪烁。   玄桐像安抚小孩似地,揉了揉他的额头,一语双关道:“但行好事,莫问前尘。”   ——   离开了废墟殿堂之下的密室,玄桐说自己还有事情要回议事堂内处理,练朱弦便与他道别,独自一人返回画境。   林翳深浓的竹屋之中,此时一片静谧。凤章君正独自靠在竹榻之上,眼上依旧蒙着发带。他一动不动地侧卧着,看起来像是在闭目养神。然而当练朱弦的足音响起,他却又立刻有了反应。   “……你回来了。”   “这里没有外人。”练朱弦走上前去,帮他将蒙眼的布条取下,“身体可还有别的变化?”   “一切如常。”凤章君摇头,反问:“你那边如何?”   “哎……”练朱弦未语先叹,而后坐到竹榻边,俯身压在凤章君的身上:“剪不断理还乱。”   “到底怎么了?”凤章君一手将他揽住,轻抚他的后背,“复杂就慢点说,不着急。”   练朱弦略微想了一想,开口却是一个反问:“你可曾经梦见过自己的前世?或是有关的景象?”   “前世?”凤章君不解,“我并不记得自己的前世是什么了,即便梦见过,又如何知道那便是前世,而非什么胡思乱想的产物?”   此话倒也有些道理,练朱弦又改了口:“那你可曾梦见过我?”   “……”凤章君并未用言语作答,但看他的表情,显然是有。   于是练朱弦再问:“在你的梦里,我们曾经做了些什么?”   凤章君还是没有回答,但却突然将练朱弦的腰揽得更紧了一些。   练朱弦愣了愣,顿时明白了梦的内容,赶紧轻咳一声撇开了话题:“我是说,你可曾梦见过与我兵戎相见,甚至亲手掏出了我的心脏?”   凤章君的表情一滞:“没有。为何这么说?与前世有关联?”   事到如今,也没必要再做隐瞒,练朱弦便将自己方才见到的一切,全都原原本本地告诉给了凤章君,同样也包括了自己的几场幻觉与推测。   “我也明白,这样的推断不免有些荒唐。但我的确怀疑,我的前世与那位太素祖师有所关联;而你,则有可能是玉清真王的轮回转世。”   “这并不合理。”凤章君立刻提出了不同的意见,“别的姑且不论,太素与玉清都是上古时的人物。即便两人双双死去,那按理来说也该轮回转世了几十、乃至上百次。你为何没有其他几世的记忆,偏偏只记得上古之时的事?”   “也许我们从未轮回转世。”练朱弦提出推测:“或许你杀了我之后,封印了我的魂魄。而你作为古仙又一直存活、并没有轮回,直到一百年前因为某些事,才导致了你我转世成为如今的身份。”   “这也不可能。”凤章君依旧摇头,“你在南诏可能听说得少,但在天人之战后不久,玉清真王便退隐。那之后,有传说他来到下界,游历八方之后不知所踪;也有人说他因为战事而消耗了太多力量,在下界选择了一块宝地长眠……无论如何,人们都认同了玉清真王早已故去,断无可能一百年前才转世投胎。”   “可是……”尽管他否认得干脆,但是练朱弦的疑虑显然并未打消,   凤章君伸手轻轻托住练朱弦的下巴:“怎么,你在害怕?”   “命运能够指引我们再次相遇,那会不会让我们重新走回到老路上。”练朱弦也不隐瞒自己的担忧,“假设我们前世果真是仇敌,如果有一天,我们的记忆苏醒了,你我会不会反目成仇,甚至杀个你死我活?”   这个的问题也让凤章君陷入了沉思。   而沉思之后,他却反问练朱弦:“所以,在你的眼里,前世是比这一世更加重要的存在?”   “怎么可能,当然不是!”练朱摇头辩解:“就算前世的一切是真实的,也与现在的我无关。我的眼前只有一个你。我只是担心……”   凤章君轻笑一声:“难道你在怀疑我?怀疑我会为了根本就不在乎的事,而伤害我最在乎的你——这简直就是对我的侮辱了。”   练朱弦小声嘀咕:“你什么时候这么会说话了?”   “说真心想说的话,没什么会不会的。”   凤章君将他按进怀里,半强迫地让他倾听着自己的心跳:“如果你所说的是事实、如果你的确是太素而我是玉清,而我亲手挖出了你的心脏。那我也不会为了这件事而向你道歉——因为我就是我,而你就是你。过去的一切与我们无关,谁要是想拿那些来设计我们,就算是我的恩师,我也不会原谅。”   从凤章君手臂上传来的力量,禁锢着练朱弦,令他感受到了些微的压力。然而紧贴着耳边的胸膛所传来的沉稳心跳,却又如同无声的安抚,坚实而可靠。   慢慢地,练朱弦一直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哪怕此刻的安心仅仅只是一时的享受,他也不忍心错过。   ——   练朱弦从殷山密室鼎炉内取回的粉末正在由几位医毒高手联合辨析,根据初步判断,成分十分诡异,至于确凿结果恐怕还需要几日才能得出。于是,二人决定暂时留在五仙谷中小住几日,从长计议。   练朱弦原本以为,这几天将会是自己与凤章君难得平静幸福的厮守时刻。然而他却万万没料到,这才过了两天,糟心事儿又从东边找上门来了。   昨晚下了整整一夜的雨,到了清晨,天上还堆着厚厚的浓云。五仙谷内水汽饱和,灰白色的雾岚贴着地面翻涌,风里全都是草木树叶浸泡出的清香。   练朱弦正是将醒而未醒的时候,突然感觉身边的人动了一动。他下意识地依偎过去,突然间却被一只温暖的手掌给按住了。   “阿蜒、阿蜒……”凤章君低沉的声音在他耳边呼唤,“醒醒,好像有人来了!”   话音刚落,练朱弦顿时也觉察到了,的确有一阵轻微急促的脚步声,正在穿过画境入口处的那排芭蕉树,向着竹屋这边跑来。   瞬间清醒,练朱弦翻身坐起。他先是看了看身旁大敞着胸怀的凤章君,再低头看了看同样衣衫不整的自己,立刻俯身捡起一堆衣物,胡乱分了一分,开始往身上套。   也许是觉得现在动手也来不及,凤章君却不急着拿衣服,反而问他:“你们这里的人都可以随随便便地闯进别人的屋子里来?”   “不是什么人。”练朱弦手上片刻不停,转眼已经穿好了亵衣,“敢这么闯的人只有一个,那小子回来了!”   说话间,那个唐突的脚步声就已经到了竹屋门前,竟然连招呼也不打,直接就要推门往里头闯。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凤章君顺手从床边小几上摆着的莲蓬上揪下一粒莲子,抵在指尖轻轻一弹。那莲子便划出一道白光,恰恰好穿过门缝的间隙,不偏不倚地打在了门外人的额头上。   只听那人“哎呦”一声,这才刹住了脚步。站在门外扯着嗓子自亮身份:“阿蜒!仙君哥哥!是我呀,我们大老远地从中原回来了!!”   ——   一刻钟之后,听瀑居。   比练朱弦更早被骚扰的五仙教教主玄桐,正倚靠在软榻之上,单手扶额轻揉太阳穴,以缓解此时的郁闷心情。   在他身旁,是同样面色不善的练朱弦与凤章君。   而此时此刻,风尘仆仆地出现在他们面前的,则是林子晴、燕英以及李天权。   自从东仙源一别之后,不过十几二十天未见,这三个小子竟然全都瘦了一圈,脸上手上还有不同程度的淤青和伤痕,看起来像是跑到不知什么地方去大闹了一场。不过他们的精神状态都还不错,应该是在东仙源做了休整,   虽然这段时间玄桐一直命人与东仙源保持联系,但所知的毕竟只是一些表面皮毛,此刻倒正好问个清楚明白。   由于玄桐还是第一次见到燕英与李天权二人,便由练朱弦居中做了简单的引见。而凤章君也不得不又解释了一遍关于眼睛的问题。所有这些琐碎之事交代完毕之后,练朱弦终于率先切入正题——   “所以,这趟究竟弄清楚了没有,你们俩到底是什么关系?”   林子晴与燕英用两张一模一样的脸面面相觑,然后发话的是林子晴:“弄清楚了,我们并不是兄弟,可我们比兄弟还亲!”   比兄弟还亲,那是什么关系?总不可能是父子吧?练朱弦催促他们三个,不要再卖关子,好端端地把事情交代清楚。   于是,事情又回到了刚刚平定完未央城之乱后的那几天。   由于林子晴和燕英都出身在柳泉城附近,他们便与李天权一起,直奔柳泉城而去。   抵达柳泉城之后,三人立刻开始打听一百多年前,当地是否发生过怪事。然而柳泉城乃是法宗本营,光怪陆离之事几乎每天都在发生;而百年时光对于寻常百姓而言,又相当于三四代人的跨度,记事之人愈发有限。   几番辗转碰壁之后,最后还是李天权仗着身份便利,在法宗的书库里查阅到了柳泉城以及周边近郊百年前的大事记录,经过层层筛选,其中一条内容引起了三人的关注。   “一百多年前,差不多就是我和阿英出生前不久,柳泉城郊外曾经发生过一场地震。据说受到震灾波及的范围极小,几乎就是城外的几个村镇。虽然并无百姓伤亡,但是房和地都没了,山也滑了几座,许多人被迫外出逃荒。”   “地震…逃难…”   凤章君陡然记起了什么,扭头朝向身旁的练朱弦:“阿蜒,你还记不记得,当年把你卖进善果寺的那个癞施,他是不是也提到过地震的事?”   “的确如此。”练朱弦点头确认,“他说过,我母亲是因为地震才逃到善果寺附近的镇上的。”   林子晴愕然:“这么说起来,不止是我和阿英,阿蜒、仙君哥哥跟我们的年纪也相差不大。难道说,这件事还跟咱们四个人都有关系?”   在场六人之中,年纪最大的玄桐不耐烦地打断了他,催促交代要紧事。   于是换成了年纪最小的李天权开始陈述——   一百多年前的那场地震,并没有造成太过明显的后遗症,震灾过后的几年内,百姓便陆陆续续地迁回了原处居住。唯独只有一座名叫“神道”的小村庄,却永久性地从地面上消失了。   因为,那里变成了一片“汪洋”。   说是大海未免言过其实,但那的确是一片极为辽阔的水域。由于地震之后,当地居民纷纷逃离,并没有谁亲眼见证了湖泊的诞生。不过根据记载,最为公认的说法是地震震塌了神道村附近的一座山崖,山腹里的暗河破石而出,神道村地势低低洼,这才被淹没、成为了后来的神道湖。   听上去倒也不是没有道理,然而怪也就怪在这“太有道理”上了。   李天权接下去说道,他翻阅了法宗内部的诸多记录,然而提及这座神道湖的,有且仅仅只有一份。   除此之外,这份记录还提到,有一位法宗要人曾经亲自核实过神道湖的情况——那人正是妙玄子。   “问题怪就怪在这里了。”燕英强调了这份记录的重点,“既然神道湖只是一次普通地震造成的巧合,那又为何要派法宗中人出面核实?若我没记错的话,一百年前,妙玄子已经身居高位,让他这样一位位高权重之人亲自调查一件小事,这难道不奇怪?”   “就是啊,这个妙玄子铁定有问题!”林子晴也完全同意他的意见。   “诶,你们两个别插嘴。”练朱弦性急,赶紧催促李天权继续说下去。   反正手头上也没有别的什么线索,他们三人便一致同意去那神道湖边碰一碰运气。   说来倒也是巧了,一路走过去看了他们才发现,原来当年燕英被遗弃的那座乱葬岗的遗址,就在那座神道湖下游。而林子晴在被卖进善果寺之前,恰好也住在附近。   而当他们最终抵达神道湖的时候,无论燕英还是子晴,都不约而同地激动起来。   “一定就是那个地方,没错的!”   阿晴一手捂着胸口,仿佛依旧能够感受到当时的激动:“那个湖泊就在一座大山脚下。我们到的时候恰好是上午,湖面上撒满了金光,靠近湖心的地方,有一座已经被淹没的石塔,只露出个塔尖……我明明从没去过那里,可就是眼熟,太眼熟了!”   “我也一样。”燕英倒沉稳地赞同。   “所以,神道湖究竟有什么问题?”练朱弦追问,“都一百多年过去了,难道还能追踪到线索?”   “别的地方也许不行,唯独神道湖可以。”林子晴点头,“因为所有的一切,全都被封存在了水底下。” 第112章 神道湖水下的秘密   水下!   练朱弦承认自己忽视了这个重要地点。   如果神道村被整个淹没在了水下,那么排除水流冲刷影响,人为干扰要远远低于地面上的遗迹——这是个不争的事实。   不过林子晴接下来的话,又制造了一个小小的转折。   “我们的确在水下找到了神道村,但是真正的发现,却并不在村里。”   事情具体说来,是这样的:   出发前往神道湖探查前的那天晚上,李天权借用身份之便做了较为充分的准备。其中包括了百年前与近年来、神道村周边的地图各一份,以及三张避水符——将这种符咒烧化了和着酒冲服,可以在两个时辰之内,可在水中行走自如。   次日一早,他们来到了神道湖畔,从最靠近村庄的岸边下水。   时值盛夏六月,头顶阳光炽烈,岸上的植物被烤焦了叶片,耷拉着枝条无精打采。然而神道湖水却依旧冰寒刺骨,显然是从地底深处泉涌出来的。   服下避水符之后,他们沿着岸边较浅的水域,朝那座仅仅只剩塔尖露在水面上的古塔走去,很快就全身没入了湖水之中。而且越往湖中深处走,光线越是昏暗,温度也越是阴寒。   水下无法以声音互相联系,为了避免走散,三人事先用丝绦将彼此系住,而走在中央的李天权手上则拿着一枚照夜珠,这使得他们周遭两三丈的湖水被照得透亮。   神道湖的深处浑浊黑暗,湖底积着厚厚一层淤泥,每个动作,都会扰动泥层表面的细小腐殖质,如同落雪一般,洋洋洒洒。而习惯了冰冷环境的各种鱼类,也时不时地会迎面游来,吓人一跳。   说到这里,阿晴不得不停下来强调:神道湖里虽然有鱼,但却并没有人在此垂钓捕捞。一则是由于这片大湖来得蹊跷,人们多多少少怀有一些迷信;二来,是因为神道湖吞没了神道村外的大片坟地。这一百年前来,有不少原籍此处的村民回迁并在湖边定居,又念着祖坟在水下,不仅不允许捕捞、食用湖中的鱼类;甚至还有人要求子子孙孙将自己的棺木也投入水中,也算是叶落归根了。   正因为这些乱七八糟的理由,神道湖里的鱼远远要比其他水域的更加巨大。游走在漆黑幽暗的水中,冷不防看见巨大鱼头出现在面前,的确足以令人脊背生寒。   三人就这样在神秘诡谲的水域里摸索,很快来到了他们此行的第一个重要地点——神道村。   与湖底其他地方一样,这座百年前的村庄也被覆盖在了厚厚淤泥之中。昔年地震的余威依旧清晰可辨——房舍倒塌、树木横断,高大的牌坊与沉重的石雕也都东倒西歪,遍体横生着长长的水草与青苔。   他们沿着轮廓模糊的街巷前进,尽量不去细想百年前最后一人离开这里时的凄惨情状。不过多时便来到了古塔前。   与周围狼藉的废墟不同,古塔依旧伫立着。只不过历经百年,所有木构的门窗都已经朽烂酥软,只余下砖石结构的塔身,与塔门外一左一右伫立着的石狐雕像。   “石狐?”一直静听的凤章君突然插嘴:“确定雕像是狐狸?”   “狐狸怎么了?”练朱弦轻声问道。   回答他的人是李天权:“中原有个传说,玉清真王座下有两只护法仙狐,天人之战后随他一同下界消失。如今中原很多相传是玉清真王陵寝的地方,也都会有狐狸崇拜的迹象。”   玄桐仿佛若有所思:“所以,那座塔莫非是……”   “正是供奉玉清真王神位的塔庙。”阿晴回答他,“我们在古塔一层发现了玉清真王的牌位。阿英他们说,这种庙在中原很多地方都有,并不奇怪。”   石塔虽然勉强伫立着,但是继续探索恐怕会有危险,三人不敢托大,原路退出。   这之后,他们又花了半个时辰,将不算大的村落遗迹全部巡视了一圈,再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之处。眼看着又将无功而返,突然间发生了一件极为离奇的状况。   负责叙述的人,变成了李天权。而他也是唯一能够说清楚接下来这一段奇遇的人。   “我们将神道村大致查看了一遍,并没有什么发现,之后就到了村外。这里的淤泥更厚,稍微动一动,湖水就会异常浑浊。我拿着照夜珠,却也只能看清一臂距离以内的景物。甚至还有大鱼从我面前、后背撞过来。   “在这种情况下,别说是继续探查了,就连正常的走动都成问题。我开始盘算着,是不是应该收紧丝绦,好向燕英和子晴示意回到水面上去。可偏偏就在这个时候,我突然感觉到,自己腰上的丝绦一下子绷紧了。   “被绷紧的丝绦是系在腰上右侧的那一根,另一头连着林子晴。可以感觉出,林子晴正非常执着地朝着与我相反的方向行走。我觉得他应该是有了什么重要发现,于是也打算向他靠拢,但这需要燕英的配合。所以我扯了扯左腰上的丝绦,想要发个信儿给燕英,却发现左边那条丝绦已经松弛下来……感觉不到燕英的存在。”   说到这里,李天权朝燕英看了一眼。   “我当时有点急了,一边通过事先约定好的暗号,扯动丝绦向林子晴发消息,一边试图向燕英靠拢。可是林子晴丝毫没有半点反应,依旧一个劲儿地拽着我,朝另一个方向走去……就在这时候,我感觉自己的后背又被大鱼狠狠地顶撞了一下。谁知一回头看见的却是燕英,他正面无表情地站在我身后。”   “怎么回事……”   不知不觉间,练朱弦已经跟着李天权的叙述,进入了那个寒冷诡谲的水下世界。   燕英摸了摸鼻子,嘟囔道:“你们别看我啊!当时我就跟梦游似的,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也是。”林子晴跟着点头。   言归正传,在撞上李天权之后,突然出现的燕英并没有任何反应,只是绕过了李天权,继续朝着林子晴的方向前进。   于是,局势很快就变成了林子晴与燕英两个人在前面齐头并进,而李天权则仿佛被两匹马拉着,被迫紧紧跟上。   不过很快,他就知道了自己这是要去向何方。   “神道湖的湖中央有一个巨大的旋涡。”李天权回忆道,“由于湖面太过辽阔,且湖上常年没有船只往来,所以鲜少有人知道。他们两个就拖着我,朝那个巨大的旋涡走去。”   若是有旁观者在场的话,当时的场面应该说是荒诞可笑的——唯一神志清醒的李天权,以一己之力想要将两个伙伴拖拽回来,只可惜心有余而力不足。他原本也可以割断丝绦、自己一人逃生,然而这种事他却做不出来。   距离漩涡越来越近,原本平静的湖水开始变得湍急。湖底的淤泥与各种腐殖质上下翻涌,劈头盖脸地向他们砸过来。   最后仅剩的一丁点儿能见度也彻底归零,照夜珠更是不知被冲到了什么地方。在被强劲的乱流击倒之前,李天权记得自己做的最后一件事,是奋力扑上去,按住了燕英与林子晴两人。   这之后,便是好一阵天翻地覆。   李天权形容不出被旋涡裹挟的确切感受。因为在一段剧烈的晕眩之后,他很快就失去了意识。   谁也不知道他们究竟在旋涡里停留了多久。总之,当李天权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他惊愕地发现自己已经脱离了冰冷的湖水,但四周依旧是一片漆黑,头顶高处也看不见星辰与月光。   不能确定身处何地,李天权轻轻地击了一下掌。   有回音,说明这里并不是户外。   李天权又摸了摸身旁的地面——潮湿、冰冷、崎岖,是岩石。这里应该是山洞。   还没弄明白自己究竟是怎么才从湖底跑进山洞里来的,李天权又听见不远处有人唤出了他的名字。   “……天权?”   “阿英?!”李天权顿时丢下了所有顾虑,大声问道:“你没事吧?!”   没等到燕英回应,另一个方向倒亮起了一朵青绿色的火光。   “你们都没事吧?”   林子晴指尖上擎着一朵鬼火,虽然不算特别明亮,却也足以帮助他们弄清楚置身于何处。   这里的确是山洞,而且显然在百年前的地震中遭受过不小冲击。部分山洞已经崩塌,满地碎石。   而在塌陷区域附近有一泓深黑的潭水,湍急的水流不停拍打着洞壁——他们三个人就是从这里被漩涡送进洞穴中来的。   三人踉踉跄跄地起身,重新聚拢在一起。在确认了彼此并无大碍之后,李天权立刻急匆匆地质问燕英与子晴,刚才究竟怎么回事。   “我们也说不清楚。”   无论燕英还是林子晴都没能说出个所以然来,只是表示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跟失了魂魄似的,一门心思只知道往前走。   “就好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召唤我们似的。”   当然,他们很快就弄清楚了这背后的真相。   稍稍镇定一些之后,三个人开始进一步探查置身的山洞。从遍地林立的石柱与头顶倒悬的石钟乳来看,这应该是个天然洞穴,然而一部分的洞壁上却明显存在着人工雕凿的痕迹。   “这里,看这里……”   燕英首先有了重要发现。那是镌刻在岩壁上的几排符文,粗略查看之后可以确认这些曾是用于驱逐与禁锢的符咒,所幸已经在地震中被破坏了,否则以他们三个人的修行,恐怕就要被活活困死在这不知具体方位的神秘洞穴里头了。   没有别的选择,三个人唯有朝着洞穴深处走去。让他们稍感安慰的是,越往前走,人类的痕迹就越是明显。看上去前方即便不是出口,也该存在某些重要设施。   他们依靠着林子晴指尖的一点青光,小心翼翼地向前探索。约莫小半盏茶的工夫,前方的黑暗中陡然出现了一样不可思议的巨大物件。   那是一扇足有近三人高的巨大石门,通体镌刻着精美的浮雕。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左一右两只口衔枝条的仙狐。虽然历经岁月与地震的消磨,但是枝条上的金箔依旧隐约可见。   刚才神道村里的石塔与石狐已经说明了,附近一代应该崇拜玉清真王。眼前这堵高大的石门,似乎也是出于同样的信仰而竖立起来的。那么门后究竟是什么地方?又是否还有人活动?   “我们尝试着想要推动那扇石门,却发现门上有一道机关。必须将什么形状不规则的东西放进机关里才能将门打开。”   林子晴的说法顿时让练朱弦联想起了类似的情况——那间存放太素圣体的密室,它的大门就需要用芙蓉石影体才能够开启。   他立刻追问道:“所以你们打开了那个机关?用什么东西?”   林子晴答:“我们在石门附近的积水潭里,摸到了这样的东西。”   说着,他扭头与燕英对视了一眼,然后两个人以高度一致的动作,各自从怀里掏出了一枚乍看上去白白净净的物件。   那是两枚白玉。   然而练朱弦又很快就看出了这两块白玉的与众不同之处——它们全都被雕刻成扁平的形状,一面是栩栩如生的狐狸浮雕,而另外一面则大体上光滑平整,不过细看倒是能看见不少卡扣凹槽。   “等一下……”他似乎看出了什么端倪,“这两块玉,该不会能拼在一起吧?”   “正是。”阿晴点了点头,从燕英手上将另一块玉石拿了过来,将两块的光滑一面互相抵住、轻轻滑扣,只听一声清脆的声响之后,两块扁平的玉石竟然合成了一只栩栩若生的玉雕狐狸。   “这就是要放进那扇石门机关里的钥匙。”子晴道,“师兄,你们再仔细看看这狐狸有什么特殊之处?”   虽然并不明白他指的是什么,但练朱弦还是接过了玉石狐狸,与玄桐两人认真观察起来。   玄桐只看了一眼就立刻说出了正确答案。   “这沁色的位置与你们身上的胎记一模一样。”   他这一说,练朱弦也发现了。玉石狐狸的肩膀位置有着一点绯红沁色。而将玉石翻一个面,他们也在另外半边狐狸的对称位置上找到了同样的沁色。   往简单的方向解释,这枚狐狸原本就是用同一块玉石雕刻成的,会出现对称沁色不足为奇。然而再仔细寻思,分成两半的玉石狐狸、玉清真王座下的两只仙狐,还有眼面前这两个没有血缘关系、却长得一模一样、胎记对称的阿晴与燕英……一切却又是那样的不可思议。   练朱弦已经将种种的可能性串联在了一起。但他还需要听一听当事人的感想:“所以,你们自己怎么看?”   “我以为答案已经明摆着了。”阿晴就是那种百无禁忌的个性,“我与阿英就是上古仙狐降世呗。”   “……也有可能是那两块玉石成精。”相对而言比较谨慎的燕英如此解释。   无论答案是哪一种,都跟玉清真王脱不开关系。   练朱弦默默地看了一眼极有可能就是玉清真王转世的凤章君,蒙着双眼的他始终一派平静。很难想象上辈子的他,额上带着金印,还牵着两只仙狐的模样。   “……”发觉自己开始胡思乱想,练朱弦清了清嗓子:“我觉得这不可能,玉清真王的狐狸,怎么可能拜入五仙教?”   “不,这的确可能。”出言否定的人竟然是玄桐。   他从练朱弦手上接过玉狐,动作熟练地重新拆开,然后举起了其中一枚。   “我曾经见过这半块。就在五仙谷。”   “怎么会?”练朱弦愕然,“依照阿晴的说法,这两块狐玉多半应该是地震发生前就被丢在洞里了。那就是一百年前……”   “确切地说,是两百年。”玄桐表给出了确切的时间:“这块狐玉原本为五仙教所有,然而两百年前的那场浩劫之中却离奇失窃。万万没有料到,百年之后居然还会被你们给找回来。”   “两百年前诺索玛教主的那次浩劫?”练朱弦愈发困惑不解了:“所以,狐玉是被中原人趁乱窃走了?目的就是为了打开山洞里的那座石门?那另外一半的狐玉又曾经被收藏在何处?不对……应该先问问咱们五仙谷的那块玉是怎么来的。”   “五仙谷的那块狐玉,是祖传的。”玄桐回答了他最后的那个问题,“没人知道确切来历,反正自从五仙教建立之时就有。当年失窃之后,教中还特意命人外出寻访了一阵子。”   一直默不作声的凤章君突然发话:“可否将玉狐交予我一观?”   练朱弦应了一声,将东西交到他的手上。只见凤章君用五指轻轻在狐玉表面抚过,旋即抬起头来。   “这是法宗之物。早年我曾受命暂代过一阵子法宗督主之职,也因此阅读过不少秘不外宣的宗内典籍。法宗内部有个戒备森严的宝库,库内封存着无法确定来历与用处的法宝。百多年前,这个库房曾经失窃过一次,狐玉便是被窃物品之一。由于案件始终没有头绪,我还特别留意过。”   “一百年前,那倒是对得上地震的时间点了。”练朱弦重新收回狐玉,交还给子晴,一边又喃喃自语:“这玉一半在五仙教,一半在法宗?那又是谁把它们合在一起的?”   这个问题暂时还得不到解答,而林子晴又开始继续回忆——   将两半狐玉拼合之后,三人成功开启了那扇石门上的机关。虽然由于地震的关系,石门只能开启一道极其微小的角度。但是三个人努力挤了一挤,还是闪进了门里。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石门背后是一个极其开阔的地下空间,或许甚至可以被称作“殿堂”。   由于缺乏照明的缘故,他们无法窥见殿堂的全貌,但是通过空洞的足音和骤然干燥起来的空气,可以大致猜测出这里的宏大规模。   除此之外,每走大约五十步,他们就会遇到一个需要四人才能够环抱的巨大石柱,柱身粗犷,没有任何装饰,就像是一座采石场。   在经过第五根石柱之后,地面上开始出现另外一番不可思议的景象——那是一排排数以千计的石人,他们的身高相同、面目模糊,身上没有衣着,但从身材上可以判断都是男性。而且全都无一例外地面朝着同一个方向,保持着永久的静默。   三人继续朝前走去,又一口气经过了二十根石柱,前方出现了一座巨大的石台。在石台边缘,居然可以看见更多的石人,就像浮出水面那样,正从岩石中探出身来。   林子晴尝试着更换了好几个形容词,却依旧无法形容这个场面的诡异。在燕英的催促之下,他终于说出了一个最为关键的细节——   “这些石人的身上,都留有玉清真王的圣名,这是阿英和天权都确认过的。这意味着这些石人,无论被制造出来的目的是什么,都与上古的玉清真王有着莫大的关联。   “难道是玉清真王的陪葬俑?”   练朱弦想起了昨天与凤章君私下交流的内容。如果那里果真是玉清真王的陵墓,那说不定就藏着有关于他和凤章君二人身世来历的答案。   然而凤章君却明确地反对这个假设:“依照中原的传说,玉清真王离开天界就是为了归隐,那又何必为自己营造如此宏大的陵寝?”   “也许是信众为他修建的呢?”练朱弦据理力争,“再说了,不为人知地修建如此宏大的建筑,如果不是陵寝,那又图个什么?”   凤章君还没回话,玄桐也开始发表看法:“我也更倾向于,那座地下宫殿应该与玉清真王有关。只不过玉清真王未必真的埋葬在那里,柳泉城不是法宗的地盘么?会不会是法宗搞出来的祭祀场地?”   练朱弦据理力争:“不是陵寝那为什么要修建在地下?还有玉狐守门,寻常的祭祀场地不是应该建在地上么?难不成法宗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见他们三个没去过现场的人越扯越远,林子晴不得不清清嗓子:“我说……三位哥哥先别着急啊,那山洞里头的事情还没说完呢!”   作者有话要说:  阿英:阿爸!   阿晴:阿爸!   凤章君:我不是你们的爸爸!   阿英:呜呜,阿爸不要我们了。   阿晴:阿爸眼里只有阿蜒哥哥!   凤章君:那是你们阿妈!   练朱弦:……都疯了吗?! 第113章 又见顾烟蓝   一番混乱之后,话语权再度回到林子晴手上,他立刻开始继续回忆——   宏伟的地下宫殿之内,除去成千上万尊不知来历的石人之外,再没有更多发现。不过他们倒是在石台一侧发现了门洞,也不知通往何处。   当然,此时此刻他们也别无选择。   离开地下宫殿之后,山洞又回归到原始粗犷的状态。曲折崎岖的甬道,错综复杂的大小洞穴——很显然,他们正行走在柳泉城周边某一座大山的山腹之中。   对柳泉城较为熟悉的李天权,报出了几座可能的山脉的名称。而燕英则提出,像这样巨大绵延的洞穴,在风水上被称为“灵脉”,是积聚天地精华的宝地,就算没有开宗立派,也一定会有山精水怪来此修炼。   事实上,他们很快就发现,的确已经有门派捷足先登。   “看,这是法宗的记号。”   李天权指出了洞壁上一些手掌大小的符印,图案是一只眼睛被一串细小的符文所环绕。他解释说这是法宗独有的一种咒术,一旦生效,这只眼睛就可以对经过它眼前的人进行识别。若来者并非法宗中人,便会触发警报。   所以,这个山洞看似空无一人,实则遍布着诸多眼线。而这三个误打误撞的人,之所以能够走到这里,完全是因为他们中间有一个货真价实的法宗中人——李天权。   “所以地下宫殿的确是法宗所修建的了。”玄桐觉得自己是三人之中最接近于标准答案的那个,“那他们还在地下搞了些什么?”   林子晴回答道:“我们又发现了许多洞穴,有些空着,而另外一些则装满了与大殿里一样的石人。”   “看上去就好像是一支凝固的地下军队。”燕英如此补充。   虽然人间的帝王也有以人俑殉葬的习俗,但眼前的状况却似乎并不单是祭品而已。   林子晴继续说道,他们在山洞中前进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见到了十多个堆满了石人的洞穴。成千上万的石人以并不那么齐整的顺序排列着,不禁令人联想起了上古时代、古神抟土造人的传说。   然后,他们终于听见了一些特别的声响。   “那绝对是人类活动的声音。”   林子晴说当时他们三人一致做出了相同的判断,是因为那声音虽然有些距离,但却十分复杂。细细分辨,不仅有脚步、喧哗,甚至还有金属的撞击声。   明白即便那里存在危险,恐怕也是他们逃出生天的唯一渠道。于是三人加倍小心地,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在屈曲迂回的洞穴深处走了百十来步,前方隐隐约约地开始明亮起来。林子晴立刻熄灭了手中的磷火,三个人屏住呼吸、摸黑朝着光亮之处前进。   出现在眼前的场景,很快就令他们目瞪口呆。   光亮传来处是一个不足半人高的洞口,但是洞口外却并不是地面。   那是一个远比装满了石人的大石洞还要宽敞几十倍的巨大洞厅,甚至比人间的任何一座仙山宫殿都要来得轩昂壮丽。事实上,在这座巨型洞厅之中,竟还林立着高低错落的“山峰”——那是几十座高耸孤立的岩柱,每座岩柱之上都顶着样式古朴的建筑。远远望去,几乎难以分辨那究竟是搭建而成,还是直接从岩体里雕凿出来的。   “而且我觉得那些建筑有点眼熟。”林子晴特意强调,“它们和西仙源的水月宫还真有点儿像。”   三个人的目光很快就不约而同地看向了最高的那座岩柱顶端。虽然距离太过遥远,而且角度也有些刁钻,但他们大约还是能够看出,岩柱顶端立着一座石亭。亭子四周垂挂着极其轻盈的纱幔,此刻正在一阵阵上升气旋的撩拨下曼妙飞舞,闪烁着星辰一般迷离的光彩。   至于洞穴里为什么会有风,答案却需要向下方去探索了。   “洞穴里有人,很多很多的‘人’!”   提到这里的时候,无论林子晴还是他身后的燕英和李天权,全都一下子严肃起来。   因为他们所见到的,正是这一路走来,他们在各个洞穴里不断重复见到的石头人。   只是此时此刻,这些石头人却是活生生的。成百上千的它们聚拢在一起,正绕着那些巨大岩柱缓慢而有序地移动着。   循着石人前进的方向望去,林子晴发现远方的昏暗中似乎又有一个洞口,被符咒与法阵层层叠叠地包围着,显然并不是什么好去处。   三个人趴在洞口静悄悄地观察了一阵,又低声商量,一致决定不能去探查那个可疑的洞口,而应该看看这些石人是从哪里跑出来的。   答案倒是很快就有了,燕英指出了正巧被一座岩柱遮挡住的视线死角。从石人行动的轨迹来看,那个地方的洞壁上应该有个出入口。   李天权则注意到,除去大量石人之外,地面上还有少数黑袍的身影。只是由于洞穴内部光线昏暗,因此极其难以觉察。   “这些都是法宗之人。”他低声道,“看他们手上拿着的,是什么东西?”   “那是经过改良的小型引魂幡。”回答他的人是燕英,“跟未央城的七宝引魂幡有些类似,不过法力没那么强劲。而且伞与伞之间用符绳串联,目的就是为了引导那些石人,走在他们设定好的路线上。”   “可是不对啊。”练朱弦打断道:“石人就算成精,也不会听命于役使鬼魂的引魂幡。所以,让石人活动起来的真正原因是……”   “是凭依。”阿晴点点头,“阿蜒哥哥你别急,很快就要说到了。”   三人一致同意,眼下的逃生机会便是逆着这群石人的方向,往它们的来处探索。但这绝不是一件容易办到的事。   好在,他们还有李天权。   发现众人的目光聚焦在了自己身上,李天权微微露出了得意之色:“想必诸位都听说过,法宗内部的等级森严。一般来说,最下级的差吏并不是自由之身,而是仙门之中的犯刑之人。法宗将他们从牢狱里带出,以符咒控制住他们的心神以供差遣。而这也意味着,对于法宗的高层而言,这群人比奴隶更为驯服。”   恰巧,李天权正是这样的一个“法宗高层”。   他立刻向两个同伴简述了自己的计划,然后不顾燕英的反对,开始铤而走险。   从陡峭的洞口下到洞厅的地面,对于李天权这样的修仙者而言并不是什么难事。尽管他在洞壁上又发现了许多个法宗的眼睛符印,但是没有任何一个对他做出反应。   在燕英与林子晴紧张的注视之下,李天权很快平安抵达了地面。不出所料,无论是那些石人还是手持引魂幡站在沿途的法宗弟子,全都对他毫无任何反应。   因为不清楚这群人究竟是在做什么,李天权并没有擅自做出指令改变他们的行动。但他却多了一个心眼儿,扒下了几名法宗中人的外袍、除下面具,一并拿回去给了燕英与子晴穿戴。   法宗的服饰,从内到外俱是一团漆黑,即便被脱掉一件外袍,一时半会儿倒也看不出什么。于是留在洞口的两个人迅速穿戴齐整,重新跟着李天权一起从悬崖下到了洞厅底部。   与料想的完全一致,他们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事不宜迟,三人立刻朝着早已决定好的方向前进。那里果然有一个洞口,周边画满了法阵与符咒。但细细分辨,除去一部分是针对鬼魂的符阵之外,竟然还有不少是传说中的“凶咒”,是邪魔外道专门用来对付、禁锢正道仙君的。   所幸,这些“凶咒”此刻并未启动,李天权一行三人才得以侥幸从这个洞口通过。   然而这个洞口的外面,也并非自由天地。   这里又是一个规模略小的新洞,呈现出周边高、中央低的盆地地形。地面事先平整过,此刻大约有将近一半的空间站满了石人。而在这些石人的中央,竖立着一件不该出现在这个地方的法宝。   “……那不是未央城的七宝引魂幡吗?!”   李天权眯起了眼睛,似乎想要确认并非幻觉。那实在太像未央塔顶的七宝引魂幡了,同样的大小、同样的珍贵材质,甚至就连伞面上描绘的符文也几乎完全一致。   但这绝不可能是未央城的引魂幡,至少在他们动身前往柳泉城的时候,那顶引魂幡还好端端地收藏在未央塔内。更何况七宝引魂幡认定的主人乃是曾经的城主商无庸,而商无庸此刻应该正在东仙源的狱中悔过修行。   此时此刻,眼前的这顶引魂幡也正在被人操控着。   “啊?!那……不是小师叔吗?”   尽管有点不敢确定,但燕英确信自己绝不可能看错。那操纵引魂幡之人,分明就是不久之前,刚刚在众人面前经历过天魔劫火之刑、肉身化为灰烬的顾烟蓝!   此时此刻的顾烟蓝已经披上了法宗黑袍,乌发披纷、肤色苍白,嘴唇青紫,依旧是一副病弱模样,却更多了一丝妖异艳丽。   只见他端坐在引魂幡下,双目紧闭、双手结印。围绕在他身旁的还有几名法宗的咒术高手。他们显然正在催动着某种法阵,华丽的引魂幡下不断逸出各色光体,飘进周遭石人的体内。   紧接着,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那些静止不动的石人“活”了过来,开始木然地朝着同样的方向走去。   “引魂幡里头都是人的魂魄!”燕英已经看出了个中门道:“法宗让魂魄凭依进入这些石人的体内,召唤并且控制它们去做事。”   “可这么多的魂魄,又是从什么地方来的?”林子晴提出了更加深入的问题。   当时那种情况下,他们根本不可能知道答案。而最重要的事,也绝不是刨根问底。   简单讨论过后,三人小心翼翼地开始了行动。尽管包括顾烟蓝在内的所有咒术师全都紧闭双目,而护法的又都是法宗低级弟子,但他们还是不希望惊动任何人。   洞穴对面有个出口,似乎是一条狭窄的上升甬道。三人脚步无声,几乎是紧贴着洞壁,与顾烟蓝等人随时保持着最远距离。   一切看上去都非常顺利——引魂幡不断泻出魂魄、石人们还在不断地活过来,无论顾烟蓝、咒术师还是低级护法,都没有睁开眼睛去留意周遭是否有不属于法宗的闯入者。   转眼间,三人已经接近了对面的洞口。   可就在这最紧要的关头,一个对于燕英来说无比熟悉的声音,却在他背后响了起来。   “那边的三位,来此何事?”   三个人悚然回头,发现法阵中央的顾烟蓝已经睁开了眼睛。与从前不一样,那是一双幽蓝中泛出紫光的眼眸,一看便知它的主人早已不再是普通人类。   而这双蓝紫色的眼眸,此刻正满腹狐疑地打量着三个形迹可疑之人。   所幸,此刻的燕英三人全都身披黑袍,戴着面具,乍看不过只是最普通的法宗中人。   燕英正准备做出什么反应,然而李天权却已经抢先两步,站了出来,朗声道:“我带两个手下过来巡查,怎么,这都需要同你报备?”   他故意加重了那个“你”字的力道,以表示对顾烟蓝的不屑。   顾烟蓝脸上的狐疑顿时有几分转化为了惊愕:“那阁下又是何人?”   李天权冷哼一声,竟摘下了自己的面具,朝着顾烟蓝那边飞掷过去。   顾烟蓝伸手接下,蓝紫色的目光在面具上扫过,并没有什么明显反应。然而围坐在顾烟蓝身旁的那些咒术师,却立刻低头行礼。   觉察出顾烟蓝已经失去了行刑前的记忆,李天权继续摆着居高临下的架势:“真没想到,法宗里居然还有连面具都不会读的蠢材。”   尽管被呵斥了,顾烟蓝的戒心依旧没有完全消失。他抬头与李天权对视着,虽然一语不发,却又仿佛满是怀疑。   “说实话,那时候我可是真怕小师叔会突然开口,说其实自己什么都记得。”燕英突然插了一句嘴:“不过,我又觉得,如果小师叔真的还记得我们……说不定也会放我们离开的罢。”   后面这半句话是否会发生,已经无从证明。不过事情的结果,的确是顾烟蓝放过了他们。   那之后,三人便沿着甬道一路上行,途径几处空荡荡的洞穴,又走过一段明显是人工开凿出来的通道,这才见到了真正的阳光。   而直这时,李天权才发现他们一路在地下兜兜转转的,居然已经来到了柳泉城郊外的法宗祖庭。   “这之后的事情,就没什么可说的了。”李天权简单总结,“我们辗转离开了法宗,直接返回东仙源,在那儿休整了两天,接着就来了五仙谷。”   凤章君追问:“那你们把地下的事都跟东仙源的人说了?”   “一部分吧,和余掌门说了。”身为东仙源弟子的燕英理所当然地点头,“当然,有些太离谱的说了也没人信,比如有关于玉狐的那些。”   “余掌门怎么说?”   “她对妙玄子和法宗本来就没什么好感,这次更加坚定法宗正在酝酿一个极大的阴谋。”燕英回答,“还有,之前仙门大会时的不少门派代表,一直留在东仙源,很多人都有同感。”   “听说这段时间中原发生了很多怪事。”李天权也补充自己的见闻,“不少门派遭遇了怪物袭击,门派要人多有死伤。江南花间堂发生大火,半座城池付之一炬……”   林子晴接着说道:“而且我们还听说了,法宗在中原的各个地方都布置了引魂幡,将附近十里八方的亡者魂魄全都聚拢起来。看起来让地底下那些石人活过来的魂魄,就是这样来的。”   “他们这样做,究竟是为什么?”练朱弦沉吟,“那座地下宫殿,如果真的是玉清真王的陵寝的话……”   听他欲言又止,内心显然甚为纠结,凤章君便默契地接过了话题。   “不知你们听过没有,中原帝王的陵寝选址往往是所谓龙脉的地下灵脉,而且会在龙眼处挖一口金井,并将各种珍宝放置在井里。据说,这口井就是沟通天地之气的通道,天子百年之后,魂魄便将通过这口井,回归天界。”   “也就是说,地下灵脉内部也许藏着通往上界的大门?”   练朱弦已经领悟了他的言下之意,但仍旧不忘揶揄他一下:“怎么,你刚才不还口口声声跟我争论,说不可能是玉清真王的寝陵吗?”   “我只是说,那些石人不应该是陪葬品而已。”   凤章君忍住了想要拧一拧练朱弦嘴唇的想法,依旧正色道:“自古以来,人间与天界的通道,大都存在于灵力旺盛之处——譬如五仙教神外雪山上的桃花障。如果柳泉城的地下灵脉中果真葬有玉清真王的遗骸,那灵气之旺盛,也足以构筑出一条暗道来。”   “这么说,法宗的确很可疑。”   玄桐综合了众人的发言,得出总结:“表面上,所有能够与上界沟通的渠道都被封锁了。可暗地里,妙玄子却在法宗祖庭附近打通了一条灵脉,似乎是想要开辟通往上界的秘径。与此同时,他还制造了那么多活动的石人,又是想要做些什么……”   他正说到这里,只听外头忽然有人来报,说前日练护法带回的鼎炉粉末成分已经有结果了。   当着众人的面,玄桐展开了薄薄的一页纸张,才扫视了短短两行字便皱起了眉头。   “我从没见过如此古怪的配方,虽说五仙教素有收藏毒方的惯例,但这个方子,还是应该尽快销毁。”   玄桐并不是个惯于危言耸听之人,他这一说,众人顿时都紧张起来。   练朱弦也急忙凑了过去,才刚垂下眼帘,立刻就吃了一惊:“……这怎么可能?!”   那张纸上,第一排写着的居然是“护命蛊”。   他还是难以置信:“……这真是我们五仙教的护命蛊?”   在场的其他人也同他一样惊愕,但白纸黑字毕竟不容错看。于是玄桐干脆差人请来了定下这份配方的几位毒医,当面询问各中缘由。   对于护命蛊为何会出现在鼎炉之内,那些毒医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但他们都非常肯定,无论鼎炉之内究竟在炼制何种丹药,其最主要的成分正是五仙教的护命蛊。这种诡秘的炼制过程甚至确保了蛊的活性,并且加入了不下于五十种能够被辨识出来的稀有药物,以及至少十余种就连五仙教的用毒高人都无法辨识的奇异药材。   而更为不可思议的是,这种精心调配出的毒``药并不会置人于死地。   护命蛊能够让服毒者进入一种与五仙教入教仪式接近的恍惚失神状态,然后从内而外地发生变异,失去人性的同时就连外表也会变成狰狞的怪物。而其他的药材,或是用于护住心脉、稳定服毒者的身体状况;或是用于麻痹感官、减轻痛苦——终归都只起到辅助效用。   “这上面还说,一旦服下了这种毒``药之后,服毒者的血肉也会成为新的毒``药。虽然毒性会代代衰减,但究竟传到第几代才会彻底无害,还没有这方面的实践。”玄桐读完了所有的报告内容。   “阿蜒。”凤章君突然问练朱弦,“记不记得我们曾经在西仙源的地下密室里,见到过叶皓的尸体。”   “记得。”练朱弦十分肯定,“这么说起来,那具尸体与未通过我教入门试炼的人的遗体的确很像。莫非无忧子秘密炼制的这种丹药,就是为了制造出叶皓这样的怪物?但是这具尸体后来离奇消失了。等等……你的意思是?”   “究竟是谁带走了叶皓的尸体。”   凤章君一针见血:“是我师父、是法宗、还是另有其人?带走尸体的目的又是什么?隐藏叶皓的身份、回收尸体以避免毒物曝光,还是其他?”   众人又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沉默。唯独只有玄桐轻轻叹了一口气。   “我这里倒是有一个或许已经得到解答的问题。”   作者有话要说:  灵脉与通往上界的门户的设定,来自于现实中帝王陵墓中“金井玉葬”的习俗。传说金井能够沟通天地之气~ 第114章 揭秘无忧子的连环计   玄桐说道:“两百年之前,五仙谷的那场浩劫中,其实不止发生了玉狐失窃这一件怪事。你们还记得存蛊堂里的那几尊大骨灰俑么?”   林子晴与练朱弦都回答记得,曾经去过存蛊堂的凤章君也微微点头。   看见燕英与李天权一脸茫然,子晴好心解释道:“两百年前,中原各门派围攻我五仙教。鏖战一夜之后,五仙教有不少弟子的遗体离奇失踪。寻找多时之后,却在密林深处的天坑之内发现,且遗体已被焚毁,香窥无法进行,也无法得知究竟发生了什么。”   练朱弦则已经明白过来:“难道说……这种毒``药中护命蛊的来源,是那些师兄们的遗体?!”   “你们觉得呢?”玄桐环视了一下众人,“我觉得这种可能性很大。”   “等我好好梳理梳理。”   练朱弦用食指敲打着自己的太阳穴:“从已有的线索来看,碧云居的叶皓掌门,极可能服用过这种毒``药,才会变成怪物模样。毒``药的主要成分是五仙教的护命蛊,身为忘忧神树的无忧子,应该是通过诺索玛教主的记忆得知了护命蛊的存在和功用。但是无忧子不能顺利接近戒备森严的五仙神殿,于是他想出了一个借刀杀人的诡计——故意放诺索玛教主离开上界,引来中原各派围攻五仙谷,好让他趁虚而入,从尸体里取得护命蛊……”   “天哪,这也太复杂了吧?!”林子晴也跟着揉起了头发,“所以他到底图个啥……”   “别忘了还有玉狐符。”燕英补充,“如果五仙教的玉狐符果真是被他盗走,而另一块玉狐符又曾在法宗手上,那么无忧子与妙玄子很可能就是一伙的。他们正酝酿着什么重大的阴谋。”   凤章君并没有参与有关无忧子的讨论,反而问道:“东仙源那边有什么反应?恐怕也快按捺不住了罢。”   燕英与李天权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点头:“其实就在我们离开之前,余掌门已经开始与其他门派商议,是否要与法宗公开交涉;或者干脆暗中突袭法宗,一招致胜。”   “这是要打起来了?”   练朱弦心里发沉。虽然中原的纷乱未必会立刻波及到南诏的五仙教,但长此以往,必定唇亡齿寒——更何况,中原大乱,凤章君的内心必定无法平静。   于是他替凤章君问了一句:“云苍可有什么反应?”   “不明确。”李天权老实摇头,“云苍派既没出什么乱子,也没有使者留在东仙源,而且云苍与法宗的关系也不算恶劣。我看这次是要隔岸观火了。”   说到这里,他看了一眼对面的凤章君。   虽然没有明说,但是大家心里都知道,云苍与法宗的关系,基本上就等于凤章君与妙玄子的关系——昔日的宁王、今朝的云苍首座,在妙玄子心里的分量自然与李天权这种傀儡少督主不可同日而语。   然而凤章君并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反倒提起了另一件要紧事:“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再过几日,老仙君也该出关了。”   他指的是春梧君之父,也是凤章君的伯父,云苍的真正掌门人云华仙尊。   早年间,云华仙尊的名号在中原可谓如雷贯耳。云苍派能够拥有今日之辉煌,云华仙尊居功甚伟。而且当年也是云华仙尊亲自做主,将自己的妹妹送入宫中。   然而在那之后不久,凤章君一家人却遭遇不幸。嫡亲妹妹惨死,子侄或死、或伤、或下落不明,就连苦心经营多年的云苍也险些受到牵连——正是这一连串的变故令云华仙尊意识到了世间无常,因而淡出江湖外务,一心整肃宗派内部法纪,不久之后更是闭关不出,潜心修行。   论修为论成就论威望,云华仙尊其实早已具备了登仙的资格,所以江湖上也有传说,这次闭关结束便是他的登仙之时。然而云苍的下一任掌门究竟是春梧还是凤章,犹未可知。   不过以目前中原的一片乱局,即便云华仙尊出关,登仙之事恐怕也要容后再议了。   ——   林子晴等三人风尘仆仆地从东仙源赶来,此刻也不免有些困乏了。玄桐便亲自安排他们去休息,也方便再与林子晴说些话。   至于练朱弦与凤章君,则依旧返回画境。   绕过画境入口的那一排翠绿芭蕉,练朱弦突然小声发问:“你……是不是在想着回云苍。”   凤章君解下了蒙眼的发带,以金色的眼眸注视着他:“覆巢之下定无完卵,云苍没有任何理由在这场乱局之中独善其身。我担心,眼下只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   “可你不能以现在的面貌回去。”练朱弦点出了最大的顾虑,“算了,还是先把刚才听到的事情梳理一遍,再做决定罢。”   说话间,两人已经穿过了药草飘香的小树林,回到竹屋之中。练朱弦吩咐凤章君简单收拾收拾一片狼藉的屋子,而他则烧水沏了一壶药草茶。   然后两人坐到窗边的树荫下,练朱弦顺手从树梢上摘下几粒青果,掰碎了丢进茶中,顿时清香四溢。   他一边掰着果肉,一边小声嘟囔:“这事究竟应该从什么时候说起呢?一百年、两百年,还是……”   “还是从上古开始罢。”   一直对转世之说不甚在意的凤章君,也不得不承认这种可能性正在变大。但他还是坚持站在第三方的角度去看待一切。   “古神太素托生于混沌,后为玉清真王所囚。在这段被禁锢的日子里,太素种下了忘忧树。后来,太素逃离了玉清的囚禁,发起了反抗古仙的战争。但这场战争最终以失败而告终。太素被抓住掏心,遗体被分成数份,成了中原不少门派的法器,而他肉身的一部分则保存在五仙谷内,成为了五仙教世代相传的护命蛊。”   说到这里,他深深看了练朱弦一眼。   练朱弦知道这样的眼神意味着什么,因此以毫无芥蒂的释然表情替他接着说下去。   “太素死后,重伤的玉清真王也离开了天界,来到人间,并在柳泉城郊外的地下灵脉里建造了许多不知用途的石人。随后,玉清真王在地下长眠,而替他把守那座地下宫殿的,则是他座下的一双玉狐。”   凤章君继续道:“天长日久,太素手植的忘忧树化形成为树精无忧子。他从那些食用过他果实的仙人们的记忆里,得知了很多的故事和秘密,也被各式各样的负面情绪所污染……于是,在两百多年之前,无忧子离开天界,开始在人间物色猎物,编织出一张大而周密的蛛网。但是构成这张蛛网的最关键的一些道具还缺失着。”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片刻,因为即将涉及到练朱弦不愿回顾的内容。   “两百年前,五仙教的诺索玛教主取得了仙籍,但因为某种原因,他也服下了无忧树的果实。无忧子从诺索玛的记忆里得知了玉狐符的下落,也得知了护命蛊的秘密。于是,他故意放走诺索玛,从而引发了五仙谷的浩劫。他趁乱拿走了玉狐符,又从战死者的遗体上取得了关键的护命蛊。”   凤章君手上的茶盏已经空了,练朱弦又为他满上。两个人默默对视一阵,内心五味杂陈,却说不清楚究竟是什么滋味。   练朱弦接下去说道:“在那之后的一百年间,无忧子应该是一边留意寻找另一半玉狐符的下落,一边在殷山的密室之中尝试着炼制那种特殊的毒``药。直到一百多年之前,他发现另一半玉狐存放在法宗。这个消息是否是妙玄子透露给他的还不能确定,但可以肯定,妙玄子肯定参与其中,否则李天权在法宗所见到的、调查神道湖的函件上也不会出现妙玄子的名号。”   “是的。”凤章君道出了另一个推测:“而且我怀疑,来历不明的妙玄子之所以能够一步一步爬上法宗宗主之位,无忧子所掌握的那些秘密和资源,也起到了不可小觑的作用。”   练朱弦对妙玄子这个人并不熟悉,因此并不发表看法,只继续往下做梳理。   “于是,到了一百多年前,无忧子拿到了正反两块玉狐符,开启了潜藏在山腹中的门扉,进入到了玉清真王的陵寝。他在陵寝之中做了一件事,引发了寝陵的局部坍塌,导致柳泉郊外的地震、地下河水涌出淹没了神道村,而两枚玉狐的灵识也在稍后离开了寝陵,转世成为了子晴与燕英。”   说到这里,他重新看向凤章君:“差不多也就是那时,你与我也出生了。”   虽然他并没有将话完全挑明,但是凤章君读懂了他的言下之意——无忧子取得狐玉、打开地下陵寝的目的,就是为了促成他们的转世。而在那之前的数千乃至万年岁月之中,玉清与太素的魂魄一直相伴长眠在寝陵之中。   所以,玉清与太素之间,真的只是利用与被利用,兵戎相见乃至你死我亡的关系么?   往事已过数千上万年,有些故事或许注定不会再被人记起。但是至少在这一刻,对面而坐的两个人都感觉到了一丝微妙的轻松。   短暂静默之后,依旧是练朱弦继续梳理下去。   “那之后,无忧子以法宗客座的身份,在妙玄子的陪同之下参与了皇室的秋猎。又在‘机缘巧合’之下救了皇帝一命。随后,无忧子便正式收你为徒,带去了殷山。然而好景不长,你在得知宫廷即将发生变故的消息之后偷偷离开了殷山,又因为机缘巧合在善果寺里与我相遇。再后来,我去了五仙谷,而你却落入法宗手中,受尽折磨……”   “而那一次的朝堂之变,也使得妙玄子彻底扳倒了最后的劲敌,成为了法宗的新一任宗主。”   提及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凤章君倒是显得极为平静:“后来,师父将身负重伤的我接回殷山,用高深的术法与各种稀世之宝将我挽回,却也改变了我的体质,使我成为非人之体。而与此同时,师父他也还在继续着他的计划,一边物色可供利用的人选,一边继续炼制着那种罕见的毒``药。   “直到最近,药物练成了,而他的最佳人选也确定下来……同时服下无忧果实与毒``药的叶皓,成为了这个巨大计划的第一环。无忧子将叶皓从上界秘密带回人间,一方面为他清算了碧云居内部的恩恩怨怨;另一方面则藉由顾烟蓝之手,将叶皓带往西仙源附近。   “然后,西仙源的巫女瑶姬接手将叶皓引入西仙源。西仙源的大司命,素来都有以残酷手段夺取妖怪修为的恶行,这一次他也毫无意外地汲取了叶皓的修为,并同样感染了那种奇毒,从而变成了我们所见到的怪物。   “与此同时,巫女瑶姬的兄长左彦叶则负责将瑶姬的内丹送往黑市交给怀远,而怀远同样也是我师父物色好的棋子,他不仅促成了当年的五仙教之祸,也成为了你我二人开始介入这一切的契机。”   他一口气说完了这许多话,停下来喝练朱弦为他重新斟满的茶。而练朱弦则开始整理另外的一条线索——   “地震之后,神道湖畔的地下陵寝并没有获得平静。正当无忧子四处布线、暗中炼药的时候,法宗则在妙玄子指示之下,从法宗的祖庭开凿出一条密道,与灵脉所在的洞穴打通。通过这条密道,妙玄子将从各地捕获的鬼魂送入地下陵寝,封入玉清真王所创造的石人之中。随后,他疑似通过暗藏在地下陵寝中的通道将石人送往上界——或许是在配合无忧子的计划,封堵住上下两界的通道,阻止沟通援助。”   听他分析到这里时,凤章君又轻声叹息:“这些多年来,我师父也不知究竟在中原布了多少条暗线。如今牵一发而动全身,导致整个中原一片大乱。但我认为其中也不缺乏浑水摸鱼之人。这其中最大的疑点,就是叶皓的遗体不知去向。带走它的人究竟是我师父安排的善后,抑或是别有用心之辈横生枝节,尚未可知。”   练朱弦点头表示同意他的判断,垂下眼帘装作饮茶,故作不经意地问道:“所以……接下去打算怎么办?”   “我有不好预感,必须回一趟云苍。”凤章君说道,“找不到恢复或者掩盖的方法,那就继续装作眼盲。总之,我必须回去一趟。”   知道凤章君绝非一时冲动,练朱弦也不再勉强他改变主意,只是合理地表达了自己的忧虑:“你明知道危机四伏,却准备孤身犯险,这点我无法认同。让我陪你一起回去。”   “我倒是不反对。”凤章君苦笑道:“不过你觉得,跟着来了,我就真的安全了?”   “并不觉得。”练朱弦如实回答,“但说实话,反正你横竖都要被怀疑了,有我跟着一则能够分散些关注度;二来,万一真出了事儿,我也可以帮着你一起脱身,这样比较稳妥。”   见他处处为自己考虑,凤章君忍不住倾身上前,深深望进练朱弦的双眸之中:“……那你说,要不要干脆直接公开我倆的关系?”   练朱弦愣了愣,旋即笑嘻嘻地反问:“我都和诺索玛教主坦白了,你也可以昭告天下啊。”   “我觉得可以。”凤章君含笑,“就是应该会惊吓到很多人罢了。”   “……还是别了。”   调情归调情,但正经来说,练朱弦并不认同在这种节骨眼上公开关系:“局势已经很乱了,再说云苍与我教的关系才刚改善,饭还是一口一口吃才不会噎着。”   如此这般商量之后,当天下午,练朱弦便向玄桐交待了接下去的打算。两个人还约定,目前由玄桐坐镇五仙教,按兵不动;让阿晴跟着燕英、李天权一起返回东仙源,一方面掌握中原的动向,另一面也试着稳定众人情绪,以避免战争爆发。   而练朱弦则决定跟着凤章君一起前往云苍,一则担心凤章君只身回去会有风险,二来也想看看能不能够说服云苍出面,调停中原与法宗之间的矛盾。   获得了玄桐的批准之后,第二天一大清早,练朱弦便低调地与凤章君一起离开了五仙教,朝云苍派赶去了。   ——   明日便是云华仙尊出关的吉时,若换做其他门派,充其量不过只是门派内部的一桩喜事。然而云苍毕竟是云苍,每天就算没事也有一大群人想方设法将礼物从门缝里塞进去。云华掌门出关这种“大喜事”,自然更是值得“好好庆贺”一番。再加上江湖传闻,老仙尊升仙在即,新掌门将正式继位,此时登门拜访更有打探风声、一箭双雕的好处。   因此,尽管这一阵子中原修真界祸事叠出,不少门派内部早已自顾不暇,可各方使者却仍然络绎不绝,云苍峰上似乎也一派祥和。   当然,这一派祥和在凤章君与练朱弦抵达之后,立刻掀起了小小的波澜。   为避免假装眼盲之事暴露,二人选择徒步上山,正巧在半山腰上遇见了外出巡山的云苍弟子。在得知凤章君“突发眼疾”之后,这群人毫无怀疑,立刻将人护送回了云苍峰。   山上的消息传得极快,就在练朱弦扶着凤章君往春梧君日常主事的聆风阁走的时候,各式各样的关心与窥探也纷至沓来了。   对于四面八方涌来的询问,凤章君一律只颔首不应答。练朱弦则临时充当起了他的眼睛,默默观察四周动静。   围拢过来的大多都是云苍弟子,但也有一些其他门派的人。之前曾在东仙源修真大会上有过一面之缘的花间堂使者也在其中。与那些恨不得能够挤到凤章君怀里来的云苍弟子不一样,一身青袍的他只是站在远处,表情阴郁,也不知究竟在想些什么。   山道尽头就是聆风阁。春梧君喜静,越往上走,人群也就慢慢地散了,及至来到聆风阁的院落跟前,四周已是针落有声。   练朱弦并非云苍弟子,因此只能留在院中等候。凤章君则在聆风守卫的协助下缓缓步入堂内。   春梧君已经得到了消息,显然也吃惊不小,此刻就在门边迎候。他见到凤章君之后的第一句话,便是询问眼伤缘由。   心知全盘捏造被拆穿的可能性太大,凤章君便真假参半地回答:是与练朱弦一同从殷山返回的途中,不慎遭遇了血沙暴。旋即又表示,出事后他留在五仙谷内调养了两日,五仙教的毒医高手也确认并无大碍。   然而春梧君还不放心:“南诏的医术如何能与中原相比?还是叫我们自己的医官再检查检查。”   凤章君点头:“也好,不过还是等门外的那位离开之后再说,否则倒显得我对五仙教不信任了。”   春梧君的目光跟着朝窗外一瞥:“练护法也跟着过来了?你怎么会和他一起去殷山?”   凤章君继续真假参半:“之前在西仙源遇到了一点困惑,想起旧日师门中或许有些藏书可以解答。于是就和练护法相约先各自回返门派做些休整,再一同前往殷山。”   “喔?”春梧君反问,“究竟是什么困惑这么要紧?”   “我们在西仙源地下密室里发现过一具尸体,疑似身中奇毒。”凤章君道,“练护法说他大致能分辨出其中几种成分,并且推测是个古方。因此我们想要查查古籍之上是否有记载。”说到这里,他摇了摇头,“不过遗憾,原来殷山的书屋已经倾圮了,那么多的古书都泡了水,成了一堆泥土。”   “原来如此。”   春梧君不再追问,只是叹气:“这阵子中原一片大乱,云苍虽然暂时平静,但也危机四伏。就算你不回来,我也会差人去寻你。可谁知道你的眼睛却变成这样,唉……”   凤章君道:“听说中原出了不少乱子?”   “的确不少。”春梧君指了指桌上,一叠厚厚的通联书函:“我已经命人誊抄了数份,一会儿也送到忘尘居去。这些事,总不能老让我一个人头疼。”   凤章君应了一声“好”,又问:“舅父出关的日子,应该就是明天吧?”   “是啊。”春梧君伸手揉了揉太阳穴,又重重叹一口气:“不瞒你说,我总觉得就在这几天,云苍也该出点什么大事儿了……明晚父亲出关,恐怕会是个危险时刻。总而言之,无论有什么事,姑且等到明天平稳度过之后再说。”   这倒也在凤章君的意料之中:“那一切就等到明天过后再议,我先回忘尘居去了。”   春梧君回了句“好”,顿了顿又反问凤章君:“那位练护法,你很信任他?”   “他值得我的信任。”凤章君如此回答,“我也不容许任何人妨害到他。”   “……”春梧君语塞,旋即还是惯常一笑,“你知道自己想要些什么就好。”   作者有话要说:   练朱弦:无忧子简直就是多米诺骨牌的爱好者   凤章君:此话怎讲?   练朱弦:他设计的案情,一环扣着一环,上一局的果成了下一局的因,你说他是不是多米诺骨牌的爱好者。   凤章君:我倒是觉得,这样做肯定有更多的考虑。比如,布好局之后,只要推倒第一张牌,事情就能够自动发展下去,无需他二次介入。综合考虑到从故事一开始,我们就没见过无忧子师父的真身,我猜想他可能已经……   练朱弦:剧透住口!!! 第115章 假戏真情   不知聆风阁里的状况如何,等候在院子里的练朱弦有些忐忑难安,直到看见春梧君亲自搀扶着凤章君走出来。   他迎上去,首先同春梧君打了招呼,然后很自然地从另一边扶住了凤章君的手臂。   春梧君则回报他以微笑:“练护法,凤章君说他对你非常信任,希望你别辜负他。”   “我不会。”练朱弦毫不犹豫地摇头。   “那就好,否则就是在与云苍为敌了。”春梧君又笑一笑,便松开抓住凤章君胳膊的手。   “走吧,回忘尘居去。”凤章君迈开脚步,倒像是在拽着练朱弦行动,二人沿原路离开了聆风阁。   也许是春梧君已经下令不允许别人打扰,此刻的山道倒又恢复了清净。   直到确定没人能够听见自己说话,练朱弦才小声询问凤章君:“春梧君刚才是在威胁我吗?”   凤章君反问:“你是那种一句话就能威胁到的人?”   练朱弦动动嘴角,没答话:“我不认得路,接下去往哪儿走?”   凤章君道:“你能不能看见一座小山峰,峰上有一座小屋?”   “等等……看见了。”练朱弦原地转了半圈,果然有所发现,“然后呢?”   凤章君道:“那里就是云华仙尊闭关之处。你先领着我往那个方向走,等到了山崖边上,再沿路往东行,不远。”   练朱弦便领着凤章君朝小山峰走去。一路上远远看见前方有人,也都会刻意避开。实在避不过的,才会稍稍应付几句。   差不多走到那座小山峰附近的时候,练朱弦的脚步稍稍停滞了一下:“这附近……怎么像是之前存放曾善遗体的地方?”   “那就对了。”凤章君点头道,“闭关处和思过楼的确很近,路没走错。”   如此这般,又稍稍花了点时间,总算顺利抵达了忘尘居。   两个人推门进入小院,也是进了凤章君亲手布下的结界。这里本该是安全地带,可练朱弦刚想要说些什么,却突然被凤章君抓着胳膊,一把推在院墙上,托着下巴就亲了上来。   “干什么?!”   练朱弦只来得及说出这三个字,嘴唇就被堵了个严严实实。   这是一个毫无先兆、格外漫长的热吻。而就在练朱弦呼吸窘迫,忍不住想要将人推开的时候,他却听见凤章君在耳边气声道:“结界有扰动,别说话,演戏。”   他心里咯噔一下,顿时明白过来,立刻点头作为回应。   见他不再挣扎,凤章君便也将他放开,同时故意发出了一声重重的叹息。   “干什么突然这样?你有心事?”练朱弦轻咳一声,示意好戏正式开始。   “没什么。”凤章君摇头,“只是刚才听春梧君提起,这一阵子中原很不太平,可我却在殷山上虚度了这些天,不免有些愧疚。”   “哪有你这种愧疚法的?明明就是在占我的便宜。”练朱弦抓住机会,干脆开始肉麻起来:“我说,你也别太过纠结了,毕竟西仙源、未央城之事你都出了大力。再说,你的眼睛如今都这样了,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凤章君叹道:“其实前些天我主动离开云苍,也有我自己的考量。如今舅父出关在即,江湖上有关于继任掌门人选的猜测甚嚣尘上。我本无心与春梧君争夺此位,这时候回避或许才是会好的态度。”   练朱弦正欲接话,突听院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旋即有人敲门禀报,说受春梧君之命,送中原各派的通联公函来了。   练朱弦替凤章君接收了这一大叠的函件,然后趁着天光尚早,坐在院中的池塘边上一份一份朗读。   函件中的内容,大约有五成与早先从东仙源处得知的情况一致,当然更加详尽;而另外五成则是闻所未闻。   逐一读来,练朱弦最大的感想就是“乱”。   所有这些函件上记载的情况,既有群死群伤的恶性事件,也有针对个别门派高层的刺杀,还有更加扑朔迷离的门派内部连环失踪、死亡事件以及无辜平民的大规模尸变。乍看之下并没有哪两件事是彼此关联的。   他一件一件地读给凤章君听,语气上尽量保持平静。直到其中一份简短的信函被打开。   “……这上面说,有证据显示,法宗曾经毁掉了一个与上界沟通的渠道。”   他简单转述自己所读到的内容:“那是个有点像神外雪山桃花障的结界,曾经有几位获得了仙籍印的前辈通过那里进入上界。有人报告说,亲眼看见一队法宗人士深夜前来,第二天清晨,曾经摆满香烛的神圣之境就变成了一片平平无奇的废墟,还被几十个咒术师严加看守,不许任何人接近。”   虽然忌惮着隔墙有耳,不宜直接讨论案情,不过练朱弦能够看得出来,凤章君也确信这一堆乱象之中必然有虚有实,不可尽信。   研究完这一沓函件,头顶天空也阴沉下来,仿佛即将下雨。练朱弦小声低语了几句,便搀扶着凤章君一同进了屋。   从凤章君的反应来看,忘尘居的室内也并不安全。于是两人仅仅只说一些无甚要紧的话,偶尔还调情几句,倒与寻常热恋中人无甚区别。   这之后的几个时辰里,陆续有云苍峰上的要紧人物到访、关心凤章君的伤情。这其中也不乏主动请缨,想要为凤章君查看眼疾的热心人,但都被凤章君小心应付过去。   所有人之中,最为尴尬的还要数那个讨人厌的凌霄阁主,一副想要讨好凤章君、却又看练朱弦不顺眼的模样,就连练朱弦都替他感到别扭。   如此这般,午后时光便在陆陆续续的拜访寒暄里滑向了黄昏。戊时鼓声响过之后,凤章君拿出两道封门符让练朱弦贴到院门上,就算是谢绝了所有访客。   随后,就像前一回在云苍峰过夜时那样,练朱弦开始做就寝前的准备。然而今天这个晚上,有些事却注定是要不太一样的。   由于凤章君“眼盲”的缘故,练朱弦首先帮助他完成了洗漱。随后,当练朱弦也心满意足地离开浴室的氤氲水汽,走进卧房的时候,却发现床上已经多躺了一个人。   “你确定——”   虽然自打东仙源的紫藤小院开始,两人便同塌而眠,然而在明知有人窥伺的前提之下,依旧做出如此亲昵之事,是否有些不合时宜?   但凤章君显然并不是这样想的。   “我们既是道侣,如此这般,又有何不可?”他甚至还朝着练朱弦伸出了手,“也不是第一次了,别扭扭捏捏。”   “我扭扭捏捏?”   练朱弦心里明白他必然有些特殊打算,于是也不纠结,甚至顺杆爬了一爬:“这话可是你说的,那可别怪过待会儿我太投入,让你吃不消啊。”   “……”   凤章君的表情一僵,虽然他看不见练朱弦此刻的得意笑容,但那偷笑声却是听了个一丝不差。   循着这偷笑声,他一把揪住了练朱弦的衣襟往床上拽,顺便发出一句极其轻微的耳语:“放下床帐。”   练朱弦立刻反手弹出两道气劲,将被金钩拢住的床帐放了下来。而下一刻,他就明白了凤章君的用意。   床帐的背面竟然别有洞天——那里绣满了各种复杂图案,俨然是一副巨大法阵的局部。   而当床帐垂落合拢之后,昏暗的空间突然明亮起来:一个纵贯墙壁、床底、并蔓延至床顶的巨大法阵开始发出淡淡的光晕。   “现在可以说话了。”凤章君松开拽着练朱弦衣襟的手,却又顺势扶住他的腰,甚至还揉捏一下。   练朱弦则一把拉下了凤章君蒙眼的布条,立刻对上了那双金色的眼眸。   两个人如此面面相觑了片刻,凤章君勾了勾嘴角轻声道:“怎么?要我别怪你太投入,吃不消?”   “演戏嘛,当然是要演得越‘真’越好喽。”练朱弦笑得狡黠:“你专程布置这样的结界,难道就是为了和我讨论这件事?”   “自然不是。”凤章君也不拐弯抹角,“今晚出去看看。”   “好啊。”练朱弦一口答应,“可你现在连话都不敢公开说,还怎么出去?”   “所以我才找你商量。”凤章君又凑上来,开始抚摸他的胸口,“配合点,尽量多发出点动静,就像我们真的在做那事一样。”   “为什么?”   练朱弦没想过还能从凤章君嘴里听到这种要求,顿时愣住。   “快点。”凤章君又催促起来,“还是要我真的投入?”   说着,他的手竟贴着练朱弦的衣襟滑了进去,暧昧游走着。   练朱弦不相信凤章君真会做这么出格的事,却也弄不明白他的真正意图。而此刻,那只手还在上下摸索着。再这样下去凤章君会不会投入说不准,他倒是有可能真的把持不住。   眼看“危难关头”,练朱弦正准备孤注一掷,突然间被不轻不重地拧住了敏感部位,毫无防备地就叫出声来。   “就是这样,乖乖的,继续……”   凤章君一边鼓励着练朱弦,一边按住练朱弦的肩膀支起身体,开始用力摇晃。   练朱弦被他压在床上,动弹不得,整个人只能跟着一起摇晃,带动整张床铺吱嘎作响。   这真是一个古怪的局面——虽然两个人并没有发生实质关系,但论声响、动静,却比往常更加火辣。而且练朱弦也从最初的勉勉强强开始逐渐有了感觉,面颊泛红,额上汗水淋漓。   眼看着假戏即将真做,偏偏就在这节骨眼上,凤章君停下了动作。   “好了,可以了。”他撩开练朱弦被汗水浸湿的额发,落下一记轻吻,“调整一下,准备出发。”   练朱弦跟着支起身体,这才感觉到后背一团火热,竟是已经汗透衣衫。   正当练朱弦散热透气的时候,凤章君也没闲着。他从枕下取出一枚锦囊,揭下上面的符咒,然后解开锦囊。   一瞬间,整个床榻猛地摇晃起来,还伴随着耳熟的呻``吟声——分明就是刚才他们制造出来的动静。   毫无疑问,这一次是摇给别人看的。   不想再在这令人羞耻的环境里多待片刻,练朱弦赶紧追问:“所以,现在怎么出去?”   “走这里。”   凤章君一手将练朱弦揽进怀中,二人一同朝着床边墙上倒去。   因为被凤章君严实护着,练朱弦并没有看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只是觉得墙壁消失了,两个人一起翻滚到了地上。   直到凤章君松开双臂,练朱弦这才发现他们竟已来到了室外,掉落在忘尘居屋后与围墙间的狭窄草丛中。   “没事吧?”凤章君轻声道:“跟我走。”   练朱弦立刻悄无声息地跟随在凤章君身后,两个人跃出院墙,遁入附近的竹林之中。   “现在要去哪儿?”练朱弦问。   凤章君环视了一下四周,最终将目光锁定在了远处若隐若现的小山峰上:“我想先去掌门闭关处看一看。”   “就在思过楼边上,对吗?”练朱弦回想起了白天走过的路线,“那可否先去一下思过楼?”   “……为何?”   “因为之前做香窥的时候,我在思过楼附近留下了一点小东西。”练朱弦翘了翘嘴角,“做我的小眼线。”   难得练朱弦提出如此明确的要求,凤章君便依着他行动。二人很快来到了与思过楼隔桥相望的小树林里。   只见练朱弦勾勾手指,几只黑紫色的小蜘蛛突然乘风而来,开始飞快地在练朱弦张开的十指之间织网。   凤章君失笑:“你胆子可真大,敢在云苍峰放虫,被守卫发现你就死定了。”   “被发现?怎么可能。”练朱弦看着指尖的蜘蛛,连头也不抬:“你们中原人总觉得我们南诏人是山野村夫,而事实上呢?我们的很多东西,你们连见都没见过,怎么查?”   说话间,这些小蜘蛛就已经在练朱弦的指间织出了许多蛛网。在凤章君看来毫无意义的图案,却让练朱弦皱起了双眉。   “在我们离开云苍前往西仙源之后不久,有一个……匣子或者别的什么容器,被送入了关押过怀远的思过楼内。它们不知道匣子里是什么,但曾经见过一人和些动物被带进了思过楼,却没有任何一只再出现过。”   这就是练朱弦的小蜘蛛打探到的所有消息。   “接下来怎么办?还是去掌门闭关处?”练朱弦征求凤章君的意见。   凤章君摇头:“不,我们先去思过楼。”   ——   想要躲开巡夜的守卫其实很简单,不一会儿工夫,二人便顺利抵达了思过楼所在的孤峰。由于思过楼外还立着两名守卫,他们便站在靠近小楼的一株参天古树上,借助树荫的掩映观察情况。   至少从表面上看,思过楼内外十分平静。也许是因为目前没有弟子受罚,楼内门窗紧闭,也看不见一星半点的灯光。   “要不要进去看看?”练朱弦做了一个把守卫迷晕的手势,在这方面他是高手。   凤章君正要回话,忽然一阵雾岚吹过,将远处的一些异味送到了他们面前。   “等等!”   他提示练朱弦注意。而练朱弦也立刻皱起了眉头。   “……是血?!”   那的确是一股极其浓郁的血腥,几乎将整片雾岚都染上了铁锈味。而这意味着此时此刻、就在云苍峰的某个地方,正血流成河。   练朱弦迎着风向向前望去,首先看见的就是一座秀颀的孤峰,顶上一座不甚起眼的小楼,在雾岚之中若隐若现。   “……那是云华仙尊闭关处!”凤章君立刻纵身跃下古树,不顾一切地朝那边奔去。   闭关处与思过楼一样,也是一座孤立于云苍主峰外的秀颀小山峰。因为云苍门派内禁止御剑飞行,因此主峰与小峰之间仅有一道长逾三十四丈的木桥相互连接。   正值夜深人定时分,山中水汽弥漫,细长的木桥在白雾之中若隐若现。尽管视野不佳,但仍能看见桥面上到处都是东一滩西一滩的血迹,而血泊当中则横卧着一动不动的云苍弟子。   凤章君停下来查看了其中一人的情况——一击断喉、须臾毙命,甚至连呼救都发不出来。显然,无论凶手是谁,实力都极为强大。   内心的忧虑越来越强烈,凤章君冒险在浓雾中飞奔。然而没出几步,他却听见身后传来了一声焦急的呼喊。   “停下!”那是练朱弦的提醒,“桥断了!!”   眼面前的白雾终于散去,凤章君这才看见前方几步之遥处的木桥已被砍断,露出下方黑黢黢的无底深渊!   此时已经无法止步,然而凤章君立刻计算好了退路:只要下落十丈左右,就能够召出凤阙剑御空飞行。随后绕行至最近处的降落地点。   不过练朱弦的及时赶到,又将这一切变得更加简单。   一个箭步飞身上前,练朱弦终于赶在最后一刻将凤章君死死搂住。与此同时,他看准了时机,蹬踩着断桥边缘一跃而起。两人便如同蝴蝶般轻盈而起,穿过浓雾向着对岸的孤峰飞去。   重新落地的坚实感觉很快就从脚底传来,然而还没等凤章君站稳,身后的练朱弦却突然松开了双手,人也猛地往下一沉——所幸凤章君立刻转身,迅速将他一把抱紧。   “我没事,不过好像踩到了一滩血。”练朱弦爬了上来,嫌恶地在栏杆上抹了抹手心沾到的液体,“血还是温的,也许还能救下活口。”   云华仙尊的闭关处隐匿在孤峰的最高处。离开木桥之后,还必须踏上数百级蜿蜒的山道石阶,经过一处布有守卫的关卡。明天便是掌门出关的吉日,依照春梧君的安排,孤峰上会有一个简单不失庄严的迎接仪式,因此也会有更多人连夜做些准备。   按理而言,这里应当是个固若金汤的所在,然而此刻,凤章君所能看见的,却只有遍地尸首。   所有这些尸首,无一例外全都是一击毙命。所以他们的死亡才能够进行得如此悄无声息。   “看这伤口,不像是兵器造成的。”在检查了一具尸首之后,练朱弦提出了如此的警告,“小心,敌人很强大。”   然而无论凶嫌是何种存在,都阻止不了凤章君的脚步。凤阙剑已经出鞘,在半空中发出震怒般的尖厉凤鸣,跟随着他的主人一起冲上了数百级石阶,来到了云华仙尊闭关处的门外。   及至到了近前,练朱弦方才看清楚,所谓的闭关处原来是一处不大的洞穴,洞外搭建了屋檐与门楣,因此才看上去像是一座普通的房屋。   此时此刻,洞口的大门敞开着,血色门槛之上倒卧着几具守卫的尸首。   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凤章君压抑着情绪,做了一个深呼吸,警惕地迈过门槛。   仅做闭关之用的石洞内部并不大,此刻正被一座半人高的连枝灯照得通明。中央蒲团之上,云华仙尊不见踪影,然而洞穴的角落处却蹲着一个巨大的黑色人影。 第116章 亦仙亦魔   那是一个外形古怪的人——甚至并不应当被称作是人类。因为它的身躯巨大畸形,迸裂的皮肤已经皱缩起来,裸露出了鼓鼓囊囊的血红色肌群。   而同样被撑得爆裂的,还有那些已经变成布条披挂在身上的衣物。   即便破损严重,凤章君还是一眼就能够辨认出那是云苍的法袍。   “难道是云华仙尊?”站在身后的练朱弦小声提出了这个疑问。   “不是。”   凤章君十分肯定,仙尊入关时从不穿着这种仪式性的法袍。而且即便穿着了,也绝不是眼前怪物身上的这种。   说实话,这法袍,看上去更像是凌霄阁主。   他刚判明了这一点,那怪物就猛地扭过头来,血淋淋的一张脸上分辨不出五官,唯独可以辨识的就是那一口森然的獠牙——它正叼着一块刚撕扯下来的人肉。   与此同时,凤阙剑已经俯冲而下,挡在了凤章君的身前。   “这里危险,阿蜒,你先出去。”   洞穴内部空间狭小,稍有不慎便可能误伤,凤章君吩咐练朱弦暂时退出战场,站在远处掠阵。   练朱弦依言行动,立刻退到洞外平台上警戒周遭情况。这里视野极佳,山风也将雾岚吹散了不少,因此能够看见云苍主峰的方向上,有许多光点正在朝着这边不断汇集,看样子很快就会有人赶来支援。   他正考虑着是否应该帮助那些人尽快通过断桥,突然觉察到一股极其浓郁的杀气,从身后的半空中俯冲直下!   未假思索,练朱弦立刻飞身躲闪。他的双脚尚未落地,便听轰的一声巨响,原先站立之处竟被砸出了一个坑洞,乱石崩裂,四处横飞!   “阿蜒?你怎么了?!!”不远处,同样听见了动静的凤章君焦急询问。   “我没事!”练朱弦亦高声回应,同时伸手往腰间一抹,细长软剑顿时现身,亮如月光。   漫天沙石逐渐落尽,出现在练朱弦面前的是一头更为巨大、也愈发狰狞的怪物。夜晚微弱的天光难以照出它的全貌,但光是那双猩红幽光的血眼就足以令人心生畏惧。   练朱弦并不胆怯。他又一次灵活闪避过怪物的攻击,绕到对方身后,手上软剑翻飞,唰唰几声铮响,瞬间削去了怪物背上的一大块皮肉。   只听怪物发出一声巨吼,口中吐息疾如狂风,将四周的草木吹得左右摇晃,飞沙走石一片迷茫。   视野受限,练朱弦不得不抬起衣袖遮挡飞沙,偏偏就在这时,怪物再度突袭,一下子飞蹿上前!   练朱弦仓促应战,使出一招下腰后仰躲避,倒也干脆利落。然而,当腰下到最低点时,他忽然感觉到面前划过了一道刃风,一只指爪尖利的巨掌从他眼前扫过,撂倒了旁边一株碗口大小的树木,发出摧枯拉朽的断裂声。   按捺住心中惊怖,练朱弦顺势一个后翻,稳稳落地。紧接着他甩动手中软剑,只见银色剑气如灵蛇出洞,稳稳缠上怪物手臂。他又用力一扯,剑气随着剑刃一齐抽回,所过之处留下数道深深伤口。若是普通人的手臂,只怕早已经被斩落地。   然而怪物毕竟是怪物,只见它一挥手臂,振下好几块碎肉,紧接着又是一声怒吼,居然想要故技重施。   练朱弦当然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他从容后退两步,看准时机闪至怪物身侧,手中软剑对准了怪物胳膊上已被削去一层皮肉的薄弱之处。而在那柔软的剑刃之上,已有一道药性凶猛的毒液,正顺着血槽向前流淌。   但是接下来的事,进展得却并不顺利。   剑尖很快抵在了怪物的伤口之上,可练朱弦感受到的,却并不是血肉的柔软。只见那伤口上竟突然长出了一层坚硬甲壳,剑尖点在上面如同触及金石,铿锵有声!   毒液无法渗透,练朱弦心知不妙,立刻要退,却突然感觉到手中软剑纠缠在了什么怪异的物体上。   他扭头去看,这才发现那层坚硬的甲胄上竟又长出了一层枯骨般的白刺。正是这片密密麻麻的弯刺勾住软剑,阻止了练朱弦的行动。   尽管练朱弦立刻反应过来,直接将软剑收回体内,可毕竟还是迟了一步。他只觉得耳边掠过一股冷风,紧接着右肩一阵剧痛——他用左手去摸,竟然摸下了巴掌大的一块皮肉!   惊吓之余,练朱弦并没忘记自保。他接二连三地躲避着,然而对方却越战越勇,大有乘胜追击要至他于死地之势。   危急关头,只听一声凤鸣天降,凤阙剑呼啸而至,瞬间隔开两人!   “你怎么样?!”   凤阙剑的主人转眼也到了练朱弦面前,月白色的云苍法袍之上已是一片殷红斑驳。他伸手去扶看似站立不稳的练朱弦,可首先摸到的却是一手粘腻的鲜血。   “阿蜒——?!”   练朱弦还来不及表示自己伤势不重,凤章君就已将他护到了身后。而那头狰狞的怪物,此刻便站在了凤章君面前。   “舅……!!”   练朱弦确信自己听见凤章君倒吸了一口凉气,紧接着喉间泄出几个支离破碎的单音。他仿佛认得面前的怪物,而且至少有那么一瞬间,非常明显地动摇了。   但一瞬过后,凤章君又变回了从前的那个凤章君,沉着、镇定,甚至更多了一丝决绝。   凤阙剑已经分化出了四道剑影,将怪物围在中央,无论它向哪个方向移动,都将立刻被攻击。   只见那怪物低低咆哮一声,竟对这种相对克制的惩戒方式视若无睹。它径直向前走去。坚硬的骨质甲胄与凤阙剑影互相碰撞,迸发出一串串金色火花!   不够,这种程度的攻击还远远不够!   正当练朱弦紧张时,凤章君已经再度出手。这一次凤阙本体出击,命中怪物身体右侧。强力的冲撞将巨型怪物击出两三丈之远,还响起了一阵骨刺折断的喀拉声。   然而没过多久,怪物又摇晃着站立起来。右爪一扬,那些断裂的尖锐骨刺便如同暗器一般,向着这边飞速射来——   凤章君立刻转身护住练朱弦,而凤阙剑又挡在二人面前,展开屏障将人严密护住。   趁着这个短暂喘息的机会,凤章君扯下衣摆为练朱弦肩上的伤口止血包扎。   与此同时,练朱弦也仔细观察了凤章君的状况——他那双金色的眼眸竟然隐隐放着亮光。脖颈与脸颊也浮现出了浅浅的妖纹。甚至于围绕在凤章君身旁的气息,也不再如往常那般纯粹清圣,反而掺杂进了淡淡的妖气。   练朱弦顿时明白情况不妙——接连对阵两头怪物,已经消耗了凤章君不少法力。如果他继续释放更多力量,那他体内的妖气将彻底失去控制,而他的真面目便将彻底暴露在云苍众人面前。   必须想办法阻止这一切的发生,必须赶在云苍弟子上山之前,结束这一切。   练朱弦还没想清楚对策,人就被凤章君轻轻地推向了一边。只见凤章君再度发起了进攻,更为激烈、也更加不遗余力。   黑暗之中只见火花崩裂,金石之声不绝于耳。时而又闪过几道耀眼剑气,如同雷电划过长空,瞬间照亮周遭数丈范围。   练朱弦一边紧张观战,一边继续留意山下情况——木桥断裂的部分上开始出现灯火,那意味着云苍众人正在向这边发动冲刺。   余下的时间不多了!   按捺住紧张的心情,练朱弦努力寻找头绪——之前出现在石洞里的怪物身披云苍法袍,说明了它生前应该是云苍中人。而他之所以会变成如今这种不人不鬼的怪物,原因或许是……   是那种毒``药!那种无忧子用五仙教护命蛊炼制而成的毒``药!   叶皓的尸体在西仙源密室里离奇失踪,毒医证实,那具尸体也具备与毒``药本身相似的效用。   这也就是说,无论谁得到了叶皓的尸体,都可以利用它来下毒害人,西仙源的大司命就是因此而变成了怪物。   而眼前的这头怪物,显然也是受到荼毒的云苍中人。它之所以会变异,归根到底还是因为它的体质无法与护命蛊融合——就像是那无数个在五仙教的入门试炼当中的失败者那样。   按照毒医的说法,无忧子的毒``药配方里含有保护宿主心脉、避免护命蛊直接杀死宿主的成分。那么,如果继续给予这头怪物更多更多的护命蛊,多到超过宿主的心脉所能够承受的极限,又会发生什么?   练朱弦稍作思忖,突然间有了一个大胆的设想。   ——   凤章君心知不妙。   虽然无法直观目睹自身的变化,但他却能够感觉到体内封存的力量正源源不断地释放出来。   一半是出于自身需求,而另一半…则是因为失控。   说实话,这并不是一种艰难的体验。恰恰相反,在过去的几十年里,他日夜背负着沉重伪装,过着甚至就连睡眠都必须谨慎小心的生活——对他而言,那才是真正的痛苦。   但理智却告诫他,他应该尽快恢复“正常而痛苦”的常态。   山峰下方的断桥上已经临时拉起了几道绳索,开始有云苍弟子尝试越桥而来。这也就是说,余下的时间不多了。   眼前的怪物还在不断纠缠着,一次更比一次顽固、一次更比一次凶猛。凤章君很清楚:在自己的内心深处至少还有一个小小的角落,并不希望将这个怪置于死地……至少,他不想亲手这么做。   所以,究竟应该怎么办?   恰在这时,练朱弦的声音突然从他身后传过来:“困住它,我有办法!但你要帮我先把它困住!”   同样听见这声提醒的,自然还有那头怪物。原本正与凤章君正面对峙的它,立刻循声转向了练朱弦。   担心它随时都会对练朱弦不利,凤章君不敢再有任何犹豫,凤阙剑呼啸而出,这一次至少使出了八成实力。   只见一道电光划破黑暗,刺中怪物右肩,甲胄发出迸裂巨响,继而是血肉被刺穿的闷响。转眼之间,那怪物便被凤阙剑死死地钉在了地上,却依旧不停地挣扎。   站在一旁的练朱弦看得真真切切——凤阙剑虽然穿透了怪物的身体并扎进了地面的青砖。然而青砖下方的土壤松散,想必困不了怪物多久。事不宜迟,他顾不得肩头伤口剧痛,箭步上前!   “阿蜒?!”   在凤章君无比惊愕的注视下,练朱弦竟将自己肩头刚才被削下的那一块皮肉,死死按进了怪物被凤阙剑所穿透的伤口之中。不止如此,他还不断用自己的血液涂抹怪物的伤口,举止疯狂而又诡异。   似乎觉察到了什么变化,那怪物愈发疯狂地挣扎起来,甚至不顾凤阙剑制约,想要撕咬练朱弦。   练朱弦原本还想解下包扎伤口的染血布条去堵怪物的嘴,可凤章君已经冲了过来一把将他抱住,带到安全地带。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轰地一声,青石泥土漫天飞舞。那怪物竟然凭借着自身蛮力连同凤阙剑一起从地上撬起,怒吼着朝二人扑来!   凤章君一手护着练朱弦迅速后退,另一手比了个剑指,试图操纵凤阙剑在怪物的伤口中扭转,直接将它砍成两半。   然而觉察到剑身开始扭转时,怪物立刻再度生长出一层坚硬的甲胄,竟将剑身死死卡住。   一击不成,凤章君唯有策动凤阙剑,先从怪物体内撤出。然而当他准备再度进攻时,却被练朱弦一把按住了手臂。   “等等……别急!”   练朱弦以急促却异常坚定的声音说道:“我们不必出手了!”   话音刚落,只听那怪物又是一声怒吼,嘹亮到足以让整座云苍全都听得一清二楚。它那庞大的身躯开始前后摇晃、上下颤抖。紧接着,那本就畸形的身体居然又开始了变形膨胀。   练朱弦对于眼前的这一幕再熟悉不过,这就是每年都会在五仙教中上演的情况。   不过短短一忽儿工夫,面前的怪物已经完全看不出人形,成为了一堆肿胀的脓球。而撑大到极限的脓球陆续炸裂,爆发出一阵腥臭的液体。   “别靠近!”   觉察到凤章君想要往前走,练朱弦以身体作为屏障,死死阻挡住他的行动。直到那种令人头皮发麻的炸裂声逐渐消失,眼前的怪物完全坍塌,彻彻底底地化成了一滩烂泥。   “……”凤章君倒吸了一口凉气,整个身体也随之卸下了劲道。   后背紧贴在凤章君胸膛上的练朱弦,感觉到他似乎想要发出些什么声音,可是尝试了几次之后,却什么都没发出来。   与此同时,山脚下终于传来了嘈杂的脚步声。   应该是那群云苍弟子赶来了——练朱弦当机立断,转身将凤章君推向远处的黑暗之中。   “你先回避一下,不能让他们看见你现在的样子。这里的状况由我来解释。”   凤章君被练朱弦推得走出了好几步,却又回头看了练朱弦一眼。   就是这一眼,突然让练朱弦觉得,这个处处维护着自己的人,竟是如此的无助而脆弱。   “你放心。”他再次开口,郑重许诺:“我一定会好好——”   话音未落,他却看见凤章君骤然变了脸色。与此同时,又一道凌厉的杀气,从山峰高处猛扑直下!   那竟是另一头潜伏在闭关石洞外的怪物,虽然远没有刚才那两头怪物庞大,却长着一双锐利如刀刃般的细长指爪。   此时此刻,这双指爪已经对准了练朱弦毫无防备的后背。只要一瞬间,练朱弦的背上就会开出一大朵血花,甚至被活生生地扯成两半。   而这,几乎是无法阻止的命运了。   ——   临时绳桥已经搭建完毕,越来越多的云苍弟子顺利渡过了断桥。   由于之前已经得到了消息,他们知道山顶上有凤章君与老仙君坐镇,因此并不十分着急。   然而就在脚程最快的一批人即将到达山顶时,毫无预兆地,他们面前不远处突然亮起一道异常强烈的刺眼白光。   那几乎就是一道惊雷,瞬间将整座山峰照得如同白昼。   弟子们赶紧闭眼低头,可不少人的眼底依旧留下了白晃晃的残影。短暂回避之后他们重新抬头,却发现空中竟连一丝雨云也没有,晦暗的月弦歪斜在天顶,照出了一大片笼罩着山顶的“浓雾”。   不,那并不是雾气——云苍弟子们很快纠正了错误的判断,那是一大片腾空而起的尘土。   尘土散尽,更令人难以置信的一幕出现在他们面前。   云华仙尊闭关的石洞已经完全消失了。与它一同灰飞烟灭的,还有整座山顶。   而在那绝非常人之力所能破坏的、如同天灾一般可怖的废墟残骸之上,有一个似人似仙,又如魔如魅的身影,正悬浮在半空,衣袂飞扬。   “那……难道……是凤章君吗?!”   没有人敢下定论,而之所以产生这样的推测,则是因为那人身旁站着与凤章君形影不离的五仙教护法。而凤章君的凤阙剑,此刻也正护在练朱弦身前。   可那人当真就是凤章君吗?是那个月白法袍、高雅凛然的云苍巨擘、正道仙君?   不像,简直差别太大了。   半空中的那个人,一头雪似的银色长发在乱流中翻飞,金眸明若洞烛,衣裳破败的高大身躯上,甚至可以看见暗红妖纹正隐隐发亮。   这人怎么可能是凤章君呢?   凤章君向来都是高雅、严肃、内敛的,若非必要,从不主动制造威胁。   然而眼前的这个人,却如此肆意、狂野,仅仅只是站在远处眺望,就能感觉到清圣之气与污浊妖气混杂,混合出了一种强烈的危险感觉。   在紧张与困惑之中,云苍弟子们纷纷停下了脚步,选择观望。直到一个人的到来,才打破了这怪异的僵持局面。   是春梧君,他在更多云苍弟子们的簇拥下,匆忙赶上山来。   而听见了脚步声的凤章君,也缓缓扭头,居高临下地俯视过来。   此时此刻,表兄弟二人遥遥相望,默然无语。   仿佛过了许久,只见春梧君的嘴唇终于翕动起来——   “凤章君…你这是……入了魔障?!”   ——   看见春梧君的那一刻,练朱弦的心揪紧了。   虽然他听不清楚春梧君究竟说了些什么,但他可以清楚地看见,伴随着嘴唇的张合,春梧君脸上露出了惊诧莫名的表情。   然后,快到几乎没有过渡,那种惊诧又变成了满满的敌意。   紧接着,这种敌意又开始蔓延,所有随同春梧君一起上山的云苍弟子,全都换上了同样的一种表情——那是面对猎物时才会有的,决一死战的敌意。   已经没有同这群人解释原委的必要了——练朱弦当机立断,他迅速转身,快跑几步跃向半空,准确地扑住悬浮着的凤章君,将人死死抱紧。   只见两人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竟一同朝着陡峭的山崖坠落!   在云苍众人惊愕的注视之下,黑暗与山雾迅速地吞噬了他们的身影。   有人仓皇地请示春梧君接下来应当如何,春梧君凝视着已被夷为废墟的山峰,过了一会儿才抬起手来。   “一定是那五仙教护法对凤章君下了蛊,立刻派人去追。如若凤章君对你们出手……你们也不必顾及同门之谊。” 第117章 无忧子的最后一环   火把的亮光已然远去,冷月的辉光也逐渐消失。当身体被雾岚与黑暗彻底包围的时候,练朱弦开始召唤凤阙剑。   早已认他为次主的神兵迅速听命,将他缓缓托住。当然,练朱弦也死死地拽紧了怀中的凤章君。   不久之前才刚暴力夷平了一座山尖的云苍首座,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陷入了半昏睡状态。   练朱弦探了探他的鼻息,又摸了摸心口,确定一切正常,这才缓了一口气。   精神稍稍松懈之后,练朱弦立刻觉察到了右肩传来的痛楚——仓促逃亡之中,肩头的伤口已经二次撕裂,鲜血染红了整条衣袖。   虽然还远远没有逃到安全地带,可练朱弦更不敢冒险继续前进,他怕自己浸满了鲜血的手不知何时一滑,就会抓不住怀里的凤章君,反而将人遗落在百丈之下的崖谷底,粉身碎骨。   短暂考量之后,他催动凤阙剑降落在了半山腰上一处密林之中。   这里人迹罕至,植被也足够茂密,一时半会儿应该难以被察觉到。不过凤章君处于昏迷之中,无法隐藏自身紊乱的气息,必须尽快将他唤醒,及时转移,否则迟早会暴露行踪。   虽然计划如此,然而当双脚落地之后,练朱弦的第一个想法却是“管他的,我实在不想再走了”。   这倒也难怪——此时此刻,他的整个右条衣袖都在往下滴血。大量血液的流失让他觉得疲倦而又寒冷。如果可以,他只想要立刻就瘫软在地上,闭上眼睛直接陷入昏睡。   但是,不行。   瞬间迷茫过后,练朱弦突然用力瞪大了眼睛,又咬紧牙关,单手拖拽着凤章君,将人一点一点拽进了树丛之中。   “凤章君、凤章君……小华,小华……”   不知呼唤到第几声,凤章君的眼皮终于动了一动,似乎要醒。练朱弦大喜,正准备再接再厉,余光却突然瞥见远处山谷中亮起了几点微光。   是飞剑,云苍派的追兵来了!   练朱弦瞬间噤声,继续使出全身气力,拖着凤章君朝树林更深处爬行。   不幸中的万幸,山林深处竟然藏着一个不起眼的土洞,虽然勉勉强强只能容下两人,但已是极为难得的隐蔽之所。   当练朱弦努力将凤章君拖进土洞时,凤章君已经勉强恢复了一点神志,嗫嚅着,仿佛想要说些什么。   “嘘,先别说话。”   练朱弦抚了抚凤章君的额头,随即从怀中将所有竹筒全都掏出来,释放出各式各样的宠物。   也不知道他用什么方法下达了命令,顷刻间那些蛇虫全都四散离去,只余下十几只大小不同的蜘蛛,开始在洞口飞快结网。   不出一会儿工夫,一张细密的灰色蛛网便大功告成。练朱弦又蘸着血液在网上画了一道复杂法阵,暂时掩盖住凤章君紊乱的气息。   “阿蜒……”凤章君终于发出了一点声音,并且伸手牵住了练朱弦的衣袖:“你……”   练朱弦立刻将自己受伤的右胳膊藏到暗处。   “我很好。”他反过来关心凤章君,“你感觉怎么样?”   “……我感觉很乱。”凤章君尝试着坐起身来,这才发现周遭异常狭窄,“这是什么地方?”   “土洞,也许是一个被迁走的坟冢。我们还在云苍山。”   练朱弦无意做过多解释,他更关心接下去两个人该怎么办:“你试着调息,稳定一下心神,看看能不能收敛自己的气息。否则只要离开这个洞穴,我们很快就会被发现的。”   凤章君点头,立刻在练朱弦的帮助下调整坐姿。而他也很快就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并且摸到了练朱弦那只湿透了的衣袖。   “你的手?!”他倒吸一口凉气。   “别让情绪影响你!”练朱弦一把按住他的肩膀,厉声道:“我恢复能力很强,这点小伤不算什么。但如果你不冷静下来,我们很难脱身!”   昏暗之中,他看见凤章君缓缓闭上了金色的眼眸,紧接着的,是呼吸吐纳声。   调息的确有效,练朱弦立刻感觉到凤章君的紊乱气息开始收敛,迅速减弱。   而与此同时,他送出去的宠物们也陆续返回了,带来的却是一个接一个的坏消息——   云苍众人正在附近大肆搜查,很难说清楚是在寻找漏网的怪物,还是在搜捕“入了魔”的凤章君。   练朱弦并没有将外面的情况告诉凤章君,他只是独自分析着是否有逃出生天的可能性。   但不得不承认,很难。   正当他感觉一筹莫展的时候,凤章君缓缓吐出一口长气,结束了调息。   “师父的封印已经完全失效……靠我自己只能控制到这种程度。”   凤章君的声音沉重,但是置身于昏暗的环境中,至少练朱弦已经看不见他那双金色眼眸所发出的光亮。而原本强烈的气场也差不多完全收敛了,只余下丝丝缕缕,依旧缭绕在洞穴之中。   “够了,你已经做得很不错了。”练朱弦半是安抚地赞许,“接下来,我们必须找个机会离开这里。”   “交给我。”凤章君沉声道,“只要能够御剑上天,我保证没有任何人追得上我们。”   说罢,他摸索到练朱弦的脸颊,落下一吻:“你辛苦了,让我接手吧。”   “……”练朱弦欲言又止,这时最后一条守在洞外的小蛇也游了进来,却带来了一个更糟糕的消息。   “我们暂时不能出去。”练朱弦轻声道,“有一支云苍的队伍此刻就在洞口附近。我们继续躲着,他们未必会发现这里。但如果冒险离开,很可能会正面遭遇。”   说着,练朱弦便推着凤章君往土洞深处缩了一缩。   果然,片刻之后,洞外树林里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听起来至少十人左右。火把的红光很快映照过来,不过从亮光强度上判断,真正愿意离开大路、深入密林的,毕竟还是少数。   “师兄,那边好像有个土洞?”模模糊糊地,似乎有人这么说。   “啊,那里啊,以前埋死人的。”另一个声音似乎也朝着这里看了一眼,“以前附近一带流行捡骨葬,棺材放十年就要开棺捡骨。如果尸首烂不掉,就是烧、也要烧化掉呢。”   “我又没问这些……你说人会不会藏在洞里?”   “你是不是傻了?洞口都被蜘蛛网给封住了,动脑子想想,人还怎么跑进去?”   “喔……”   说着说着,脚步声又响了起来,这次似乎是渐行渐远。   练朱弦心中窃喜,但依旧按捺着情绪,直到火把光亮隐去,脚步声也彻底地消失不见。   “他们走了。”凤章君说道,“我们出去。”   “再等等。”   练朱弦示意他稍安勿躁,又将小蛇放了出去。   这次小蛇很快就游了回来,抬起头来对着练朱弦嘶嘶鸣叫起来。   练朱弦脸色丕变:“……外头还有人!”   凤章君迅速将练朱弦揽到身后,同时催动凤阙剑。   像是感受到了洞里传来的杀气,洞外的人不紧不慢地开了口:“二位稍安勿躁,在下是来提供帮助的。”   ——   负责搜山的云苍弟子逐渐远去了,当山中安静得连回声也听不见的时候,练朱弦与凤章君离开了土洞。   “能够看见堂堂云苍首座和五仙教护法从土洞子里钻出来,也算是一大奇景了。”站在洞口的那个人如此说道。   “……是你?”   练朱弦与凤章君同时看清了这人,也同时流露出诧异的神情。   只见来者生得一副清瘦淡薄模样,身上却是考究的刺绣青袍——正是参与东仙源大会的那名花间堂使者。   见二人一脸狐疑困惑,那人又强调一遍:“在下绝非想要与二位作对,更无包藏祸心。在下只是受人之托,前来相助一臂之力。”   “是谁?”练朱弦追问,“我们又凭什么信你?”   “凭这个。”那人立刻伸手进入怀中,取出一个银色面具。   凤章君脸色丕变,而练朱弦则已经上前一步,替他发问:“面具主人在哪里?”   那人看了看左右,摇头:“这里说话不方便,我知道有个地方,是个可以安心说事情的地方,请随我来。”   ——   花间堂使者所指的“可以安心说事”的地方,就在云苍山脚下的小城里。因为往来需要,有不少中原门派在城中设有落脚会馆,花间堂自然也不能免俗。   趁着天色尚未明亮,三人在僻静的巷陌之中穿行,直接从后门附近翻墙跃入会馆后院。   不愧是富甲一方的花间堂,虽在中原腹地,但后院依旧是一派水乡园林风情,看那山石户牖,似乎都是专程从南方运过来的。   使者将二人引入了紫薇花荫深处的一间僻静院落,把门反锁并张开结界,又仔细静待一会儿,确定无人尾随窥伺之后,才转身看向练朱弦与凤章君。   “请容在下首先自我介绍,我叫赵香川,是花间堂总堂特使。在此之前,则是堂主李如海的常侍。”   “我知道你是谁。”凤章君点了点头,却不急于与他交谈,而是将练朱弦按在了椅子上,“你的伤有点严重,先处理伤口,别的再说。”   练朱弦唯有乖乖听话。   赵香川立刻拿来了花间堂的药匣与两套替换衣裳。凤章君却不让他经手,亲自撕开练朱弦浸透了鲜血的衣袖,用高浓度的烈酒冲洗掉伤口上的瘀血以及沙土,敷上金疮药,而后再仔细包扎停当。   “我有点困。”包扎完的练朱弦主动要求,“能不能换个地方,我想稍微歇会儿……一会儿就好。”   于是三人便由正厅移至内室。练朱弦倚在床榻上,凤章君守在他身边,赵香川则坐在他们对面的茶案旁。   轻握着练朱弦的右手以随时感知体温变化,凤章君终于看向赵香川。   “所以,你究竟是如何得到这幅面具的?”   “是面具主人亲手交到我手上的。”赵香川回答,“他说,倘若节外生枝,这面具将是向你证明我身份最有效的东西。”   “节外生枝?”凤章君注意到了这个词,“所以,现在的发展并不是事先设计好的?”   “老实说,我不能确定。”赵香川回答得玄妙:“但从我个人的角度来说,计划的确被严重地打乱了。”   凤章君追问:“那你的计划是什么?花间堂大火可与你有关?”   “与我无关。”赵香川摇头:“我的计划从一开始就失败了,所以我才会依照他留给我的第二套方案,来到云苍等着将面具交给你。”   “一开始就失败了?怎么回事?”   “你还记得左彦叶么?”赵香川突然提起了那个东仙源的犯事弟子:“原本他还有一项重要任务,是将西仙源地下密室里的那具尸体收敛起来,转交到我手上。但他没能做到,尸体在他回收之前就被别人拿走,所以我的计划从一开始就被迫搁浅了。”   有人抢先一步偷走了叶皓的遗体?   曾经与练朱弦私下讨论过的可能性成为了事实。凤章君只是微微一愣,旋即若有所悟。   “所以,你原本打算拿那具尸体做些什么?”   陡然间被问到了最关键的问题,赵香川默默吸了一口气,旋即转化为一段凝重的叹息。   “我,本想用它来杀死一个仇人。”   “谁?”   “李如海。”   “花间堂堂主?”凤章君怎会不知道这个名字,“可为什么?他不仅是花间堂堂主,更是你的恩师,不是么?”   赵香川因为“恩师”这个词而笑出声来:“师者,传道授业解惑者也。李如海或许的确传授了我们不少课业,但若说传道和解惑……恐怕恰恰相反。”   “你用的词是‘我们’。”   凤章君又抓住一个关键字眼:“所以,这件事还有谁有关?”   赵香川垂下眼帘,浮现出一种不知是怀念还是悲伤的表情:“凤章君既然认得我,那应该也听说过杜灵河吧。”   凤章君点头:“听过。他和你一样都是李如海的入室弟子,又一同担任了掌门常侍。但听说他后来成了叛徒,坠落山崖而死。”   “不。”赵香川摇头,同时缓缓抬起右手:“灵河不是叛徒,而且……他是被我亲手所杀。”   说实话,凤章君对此并不觉得奇怪——作为中原各派之首,云苍当年也收到过有关于那场事件的私下汇报。而汇报中便指出,赵香川与杜灵河虽为同门,但素来不睦,并不排斥杜灵河之死系赵香川所为。   如今,这个猜测倒是得到了证实,然而真相却显然另有隐情。   只听赵香川接着说道:“我与杜灵河同村出生。他本姓赵,而我姓杜。从村子里逃出来的那年,我们交换了彼此的姓氏,随时准备替对方而活。因为我们约定,无论谁先死了,都会成为对方的口粮。”   那是一个最漫长的冬季。   两国相争,血流漂杵。行尸游荡,冤魂不息。曾经偏僻安宁的小村庄,一夜间尽丧尸口,唯独余下两个贪玩晚归的孩童,侥幸生还,却失去了一切。   赵香川已经记不清楚自己与杜灵河究竟如何熬过那个寒冷荒芜的冬季。他只记得,在又饿又冷的时候,他们模模糊糊地作出约定,交换姓名,一旦自己死去,就让对方吃掉自己的血肉,无论如何也要努力存活下去。   后来,他们虽然交换了名字,却一起奇迹般地捱过了寒冬。当春天来临的时候,他们长途跋涉,来到了富庶的江南,一起拜入了花间堂。   “灵河说,反正都是没了家的孩子,姓什么好像也不重要。而我则觉得,交换姓氏之后,我们就有了一种更加牢不可破的羁绊。总而言之,这姓氏一直没有再换回来。”   赵香川的脸上流露出了一闪而过的暖意。   “从某种意义上而言,我们应该算是彼此的家人,入门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们也互相依靠、互相扶持。即便是真正的兄弟,也没有我们这样默契团结。”   说到这里,他的脸色突然又阴沉下来:“……可是,这一切在灵河拜入李如海门下之后,就变了。”   赵香川与杜灵河入门的那年,李如海尚未登上花间堂堂主的宝座。不过他已经是花间堂内的二把手,地位与今日的凤章君类同。   花间堂每年春季都会举行收徒仪式,而像李如海这样位高权重的要人,则每五到十年才会开例收徒。也正因此,想要拜入李如海的门下,必须通过一系列极为严格的考试。   作为普通弟子之中的翘楚,杜灵河不出意料地脱颖而出,成为李如海的高足。然而赵香川却临时改变了主意,拜入花间堂另一位要人门下。   “当时灵河以为我爽约,很是生气。他却不知道,那是李如海私下找我谈话,授意我这样做的。”   赵香川的表情,缓缓阴沉起来。   “我在那人门下待了整整十年,暗中却成了李如海最得力的眼线。他授意我出面,揭发那人暗中学习门中禁术,替李如海在权利争夺中获得了关键的筹码。   “十年后,李如海如愿登上花间堂堂主之位,而我也回归他的名下。在其他人的眼里,李如海收留我只不过是因为‘惜才’。而我却成不少人眼里‘见风使舵’的墙头草。”   说到这里,他重重地顿了一下。   “别人怎么看我,我都无所谓。但是灵河心性直爽单纯,他竟也觉得是我做错了,而我顾忌着李如海的威势,却连解释都不能好好解释一句。”   那之后,赵香川与杜灵河就成为了李如海门下最得力的弟子。赵香川沉稳睿智,杜灵河开朗正直。两个人性格能力互补,倒也相得益彰。   但是真正的悲剧才刚刚开始。   别的门派内部都讲究和睦友善,最忌兄弟阋墙、同室操戈。然而李如海却并不这么认为——他登上掌门之位后,不仅挑拨旗下各分堂之间的关系,离间堂内的各位要员,甚至就连自己的弟子们也不放过。在他的煽动下,杜灵河与赵香川之间的关系开始渐行渐远,动若参商。   “李如海是在忌惮着别人有谋权夺位之心。”   凤章君倒是看得通透:“从前的天子为巩固政权,也时常会做出兔死狗烹、二桃杀三士这样的事来。只是,为了区区一个花间堂堂主的位置,又何至于此?如此内耗,终归不是长久之计。”   “所以花间堂才会不断在各地开设分堂。”赵香川道,“明眼人都巴不得能够离开江南总堂,免受戕害。余下的都是一些无甚本领、但却躬顺臣服之人,倒也堪堪合用。”   凤章君又问:“那霸占了碧云居的那群人,也是被李如海赶出来的?”   “不是。”   赵香川寡淡的目光中透出了一丝尖锐:“那正是我接下来要说的事。” 第118章 真相大白   二十年前,是花间堂开宗立派的第五百年。从这年的开春直到隆冬,大小祭祀与庆典就陆陆续续,始终未曾中断。   而庆典的最高潮,则是仲秋时节举办的一场盛大法会。那时,包括云苍、东西仙源在内的各家名门都有要人与会,盛景空前。   那时的赵香川与杜灵河,已经成为了李如海身旁的左右常侍。此次庆典,外向开朗的杜灵河负责指挥调度、把控全局;而心思细腻的赵香川,则负责跟随李如海,重点招待那些身份尊贵的贵宾。   而也正是这样的安排,赵香川与杜灵河的命运,再一次发生了转变。   虽说是招待贵宾,但实际上赵香川并没有真正见过任何一位贵客的影踪。他的职责,只是安静守候在李如海待客的花厅之外,拦下一切可能的闯入者。至于侍候之事,自有李如海以法术召唤出的草木童子来做。   对于李如海而言,无口无心者,显然要比真正的活人更加可靠。   说到这里,赵香川停下来,认真地看向凤章君:“丑话先说在前头,我知道自己并不是什么好人。真正的好人在花间堂是没有立足之地的。我需要拥有一点特别的东西来保障自己的立场和安全,所以我想方设法偷听了一点他们之间的谈话。”   “你听到了什么?”凤章君问,“重要到足以让你自保?”   “……是很重要。”赵香川苦笑,“重要到足以让我惹上杀身之祸。”   当时隔着一堵厚重的墙壁,赵香川并不能够确切地说出每一个参与密会的人员名姓。不过李如海的声音,他还是能够毫不费力地分辨出来。   首先说话的,似乎是某个其他门派的门主,那人将某个沉重的东西放在了光滑的玉石桌面上。   “这是用碧云居去年新发现的铁矿加以冶炼,精心锻造出的兵器,请各位大人过目。”   屋内响起一声利器出鞘的铮鸣,即便无缘目睹,赵香川也能听出那的确是一柄极上等的兵器。而更为不可思议的是,他还能够感觉到灵气流动。   “这铁矿是条灵脉。”还是刚才的那个声音解释道,“用这些铁矿,可以锻造出天下闻名的神兵,我敢保证,绝不会亚于云苍首座的那柄凤阙剑。”   屋内众人又高高低低地品评了一番,差不多安静时,又有一个比其他人都要迟缓的声音响了起来。   “自古灵脉难得,我看这碧云居在江湖之中的地位,怕是很快就要更上一层楼了。”   赵香川认得这个声音——应该是西仙源的大司命,他是李如海的贵客,也是中原修真界德高望重的前辈。   屋内稍稍沉默了一会儿,接着是李如海的声音,听上去十分恭敬:“大人有所不知。听说那碧云居的掌门,似乎并不热衷于经营这些事。”   立刻有人附和道:“那个叶皓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守着个宝山讨饭吃。都什么年代了,还守着他那套清修的老套路。”   另一人也感叹:“从前他那两个徒弟还能勉强料理一下碧云居的事务,可如今嘛……”说着,啧啧了两声。   又有一个较为温和的声音问:“这次,碧云居可有派使者前来?”   李如海对此人也恭敬道:“倒是派了个小徒儿,叫顾烟蓝的过来,不过看样子成不了什么气候。”   依旧是那温和的声音说道:“那个顾烟蓝是法宗宗主的人,不容小觑。”   大司命道:“看起来妙玄子对碧云居也有些想法。”   李如海附和道:“毕竟是块肥肉,会被人惦记上也不稀奇。”   那温和的声音又问:“话既如此,那不知李掌门可有什么打算?”   “打算?”李如海很明显地停顿了一下,似乎有所迟疑:“阁下这么一提,我们的确有一支分堂与碧云居的关系亲近……”   “对了……”   大司命突然慢悠悠地长出一声,似乎想到了什么:“说起来,那叶皓掌门如此潜心修行,也该轮到他得道成仙了。”   此话一出,室内顿时一片寂静,似乎所有人都注意到了这是个极为特殊的话题。   墙外的赵香川也觉得奇怪,虽然他知道西仙源的法华镜能够映出天界的谕旨,但大司命又如何能够提前预言叶皓即将得道成仙?   他正思忖,却听李如海的声调陡然向上一扬:“如若此事成真,李某自然不会忘记大司命的恩泽!”   只听大司命呵呵一笑:“好说。也是巧了,上头也在叫嚷着想要‘新鲜血液’呢。”   那个温和的男人插嘴道:“怎么?前些年不是才刚送了一个天台派的掌门上去?‘胃口’越来越大了?”   大司命却不以为然:“‘胃口’大又如何?总之天上的归天上,地下的归地下,井水不犯河水,就一切都好。”   此时,院外响起了一阵脚步声,心虚的赵香川不得不中断了偷听。然而,他已经明白自己听见了远超自己野心的可怕内容。   而听完这一切的凤章君,也露出了凝重的表情。   天台派的掌门的确是二十年前得道升仙的,虽然掌门离去之前指定了新掌门,但没过几年还是爆发了内乱。随后,得到云苍暗中支持的另一派上位,终于稳定了局面。   对于这件事,他承认自己从未有过深入的思索。然而现在,沉渣泛起,令人后怕。   赵香川那番话背后的真意已经非常明显——得道成仙并不是什么无上的殊荣,而是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东仙源也好、花间堂也好,乃至于暗中支持这些门派的云苍也罢,全都是陷阱的布置者。而那些看似风光无限的得道成仙之人,和被他们撇下的家人、弟子,才是真正的受害者。   凤章君感觉一阵寒意从脊背上缓慢腾起。他突然意识到,如果不曾与练朱弦重逢、不曾发生后续这一连串指向真相的揭发,那么或许,自己也可能会踏入同样的陷阱。   所以,这千百年来得道成仙的人,他们究竟怎么样了?发生在叶皓身上的悲剧,又曾经发生在多少人的身上?   他正欲深思,突然感觉到一直紧紧握住的手动了一动,不知何时练朱弦已经醒了过来。   “这么说,诺索玛教主当年……也是受人诓骗,目的是让他离开五仙教,以方便中原势力对五仙教鲸吞蚕食?”   没人愿意回答这个问题——为了五仙教的未来而步入桃花障的诺索玛,反倒成了被调虎离山的傻瓜,这是何等的可悲可笑!   屋内静默下来,凤章君轻抚练朱弦的发丝作为安抚:“你好点了吗?”   “还行。”练朱弦点点头,“说过我的恢复能力很强。”   他又将目光转向床前的赵香川:“所以,早在二十年前你就知道了这个秘密,但你没告诉任何人。”   “不,我说过。”赵香川摇了摇头,声音低沉迟缓,似乎包含着无限的悔恨:“……我告诉给了灵河。”   如今的赵香川觉得,将这个可怕的秘密告诉杜灵河,是他一生中做出的最可怕、最错误的决定。   但当时的他,却认为自己别无选择。   “因为李如海要将杜灵河派到碧云居去。如果当时我不阻止,那他就将成为李如海门下一条真真正正的走狗——就像我一样。而他也终究逃不过血洗碧云居的那场浩劫。”   说到这里,他却又立刻自我纠正:“不,灵河不是那种愿意助纣为虐的人,但他会被李如海的花言巧语所蒙蔽,他逃不出李如海的玩弄。”   ——   自从意如宫神隐之后,中原不少门派纷纷在大焱边陲设立分堂,以瓜分自西域而来的灵宝法器生意。这其中,又以花间堂得益最多。包括当年令五仙教恨之入骨的“护花铃”在内的不少花间堂法器,便是从西域传来。但是花间堂最著名的法术却不是护花铃,而是另一种让不少人为之侧目的“禁术”。   “为了说服灵河,我让他直接读了我的心。”   赵香川所说的“读心”,正是花间堂独门仅有的禁术。纵观中原,此术危害极大。不仅招致许多门派抗议,就连花间堂内部都严格限制,原则上只将心法本文封存,并不允许任何人接触。   当年,与李如海共同竞争掌门之位者,正是因为被赵香川揭发研习了读心秘术,才身败名裂。   赵香川并未被获准研习读心之术,可他也绝不是乖顺听命的弟子。他偷学“读心”的初衷本是为了自保,却没料到第一次使用,是为了保护杜灵河。   从赵香川的记忆里读出真相的杜灵河,陷入了短暂的混乱。赵香川的本意只是希望他能够找个借口,回避与碧云居有关的不义之事,然而杜灵河想要做的,却远不止于此。   “灵河嘴上说着让我宽心,暗中却去找李如海理论。”赵香川叹了一口气,“他就是那种天真耿直的个性,坚持认为李如海绝不可能是这件事的主谋……说是愚蠢也不为过。”   面对杜灵河的询问,李如海表现得如同所有慈善威严师长那样。他一边安抚一边澄清,允诺绝不会染指碧云居之事,而所谓“操纵成仙之道”更是子虚乌有的误会。在他那如簧巧舌的辩解之下,杜灵河很快就打消了疑虑,并向他坦白了自己得知的一切内容。   唯独只有一件事,杜灵河并没有对李如海坦白——他没有供出赵香川,只坚称自己就是那个“不小心”听见谈话内容的人,并且绝没有再向其他人透露。李如海表面上相信了,但暗中却开始了盘查。   “李如海难道不会那什么读心之术?”练朱弦忍不住插嘴道,“如果会,他为何不直接去看杜灵河的记忆?那样你就立刻暴露了不是吗?”   “阁下或许对读心术有些误解。”   赵香川朝他看过来:“那并不是一种神不知鬼不觉就能够完成的法术,而需要施法双方同意,并设下法阵才能进行。李如海如果对灵河提出读心的要求,首先等于承认了自己偷学禁术的事实;而灵河也会意识到李如海并不信任自己,从而产生疑心。”   但就算不适用读心之术,李如海也已经有了值得怀疑的人选。   赵香川继续回忆下去:“灵河与李如海谈话的那天,我恰巧外出不在堂内。但我留在堂中的眼线连夜赶来,将灵河之事告知于我。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恐怕不能够继续留在花间堂了。李如海或许会在灵河面前装出道貌岸然的模样,但他对我从不伪装,他必然会提出要读我的心。”   说出这段话的时候,赵香川始终低垂着头,仿佛在回避着凤章君与练朱弦的目光,以避免他们突然问出什么他不愿回应的隐私来。   凤章君并没有因此放弃该问的问题:“所以,李如海究竟有没有读过你的心?”   “读了。”赵香川点头,“不过什么也没读到。”   没读到?凤章君与练朱弦对视一眼,同时意识到了什么。   果然,赵香川接下去的话证实了他们的猜测——如同怀远、顾烟蓝、左彦叶当年的遭遇一样,在赵香川最为彷徨无助的时候,无忧子从天而降,给出了一种唯独只有他才能提供的帮助。   “虽然不知道具体是什么原理,可他的确从我的脑海里取走了所有对李如海不利的记忆。”赵香川至今还有些不可思议。   摘除了一部分记忆的赵香川,回到了花间堂,几乎立刻就接受了李如海的读心术,结果自然是平安度过。   可是麻烦并没有就此结束。   “当初我与无忧子约定,一旦通过读心术的考验,就重新取回那段记忆。可是李如海的疑心病比我想象得更重。一次读心术并不能令他满足,他要通过读心术完全地控制我,以确保我的身心忠诚。”   等到回过神来的时候,赵香川已经陷入了一个两难的境地。   一般来说,每隔十日李如海都会强迫赵香川接受一次读心,以完全掌握赵香川的所有思维与秘密。也正因此,赵香川不得不将越来越多的记忆交托给无忧子,请他代为保管。   那段时间对于赵香川而言,唯一的自由只存在于外出游猎期间。他可以短暂地避开幽灵般的李如海,从无忧子那里取回属于自己的可怕记忆,争分夺秒地思索着是否有办法逃离这刀尖上的生活。   但是这种思索往往是徒劳无功的,而他必须在游猎结束、回归门派之前,将这些新产生的无用思考连同旧的记忆一同交还给无忧子。   “你们恐怕理解不了,这种生活有多么可怕……前一刻,你还是一条对李如海忠心耿耿、身心臣服的家犬,而下一刻,你又突然回想起了李如海的阴险、他的多疑、他的残忍……你发自身心地想要逃离他,可是最好的自保方式,却是强迫自己忘掉这些,回到李如海的身边去。”   说到这里,赵香川停下来重重地喘了一口气。凤章君这才发现他的额上已经冷汗淋漓。   “为什么不离开花间堂?”虽然心中已经有了那么一点猜测,但是练朱弦依旧要听赵香川的答案,“只要你愿意,天地之大,又何处不能容身?”   “因为我带不走灵河。”   赵香川印证了练朱弦的预料:“被李如海哄骗安抚之后,灵河曾经找我对质。而我又恰巧将那段记忆交给了无忧子保存,因而矢口否认了自己曾经对他透露的所有内容。毫无悬念地,我们之间又一次产生争执……灵河离我越来越远,却愈发信任李如海。而我……没记忆的时候与灵河隔阂渐深。有记忆的时候却又有苦难言,万般痛苦。”   赵香川垂下头去,将憔悴的面容埋进双手之中。   凤章君则仿佛明白了什么:“你想要跳出这种无尽的折磨,却在无形中被杜灵河所牵制。所以你干脆决定首先除掉杜灵河?”   “不!”   赵香川猛地抬起头来,双目因为激动而微红:“我从没想过要那么做……我宁可割裂我自己,也不会伤害他!!”   吼出这一句之后,赵香川的声音又突然低落下去:“灵河明明对李如海那么忠诚,那么信任,可为什么李如海还是不肯放过他?为什么一定要他死?为什么?”   这并不是一个必须被回答的问题。或许李如海只是单纯地想要彻底拥有赵香川;又或许自从灵河天真地去找李如海对质的那一刻起,一枚名为“怀疑”的种子就深深地扎根在了李如海的心中,无法拔除,唯有除之而后快。   而凤章君则道出了自己当年从探子的情报里了解到的另一些情况——   “在叛逃身死之前的一个月里,杜灵河与李如海的关系恶化得很快,我们一度怀疑是有别的门派从中挑唆。”   说着,他朝着练朱弦飞快地传递了一个眼神。   虽然没有什么确凿证据,但无论凤章君还是练朱弦,都隐约感觉到了——接触过无忧子的或许并非只有赵香川一个人。杜灵河同样也是无忧子手上的一枚棋子,平时小心保存,而时机一到便被干脆利落地打了出去。   赵香川说自己不是什么好人,又说李如海阴险多疑,可他却恰恰忽视了无忧子这个默默站在黑暗中的男人。   总而言之,李如海最终决定要除掉杜灵河,而且他决定要趁机再度考验赵香川。   有关杜灵河之死,赵香川并没有详细描述。不过,他三言两语所勾勒出的简要经过,也与凤章君早先得到的汇报大体一致——   事发当晚,李如海让毫不知情的赵香川送一壶“美酒”给杜灵河。灵河却识破酒里有毒,明白李如海要害他,旋即夺路而逃。   那天夜里,电闪雷鸣,整座江南古城全都淹没在了倾盆暴雨之中。李如海放出了无数鹰犬,将走投无路的杜灵河逼进了花间堂郊外的深山。   就在那里,赵香川奉命追上了杜灵河。   山间的雨势大到了足以令人发狂的地步。满山满谷的树木全都在狂风中战抖着,溪流暴涨、瀑布声与天上的雷鸣遥相呼应。   站立在泥泞湿滑的悬崖之巅,赵香川只觉得浑身十倍、百倍地沉重着。那些从天而降的大雨,仿佛都变成了石块凝固在了他的身上。   而在他对面,不足几步的地方,是同样被淋得湿透、冷得发抖的杜灵河。   不远的山巅之上雷电频频亮起,包裹着他们的雨帘瞬间化做千万点烛光照亮了一切。   就在这一瞬间,赵香川看见杜灵河嗫嚅着,欲言而又止。然后,当电光黯淡下去的同时,他竟纵身一跃,从悬崖跳了下去!   一声前所未有的巨大的雷声几乎就在赵香川的头顶上炸开,轰得他双耳剧痛,轰轰作响。他感觉到脚下的悬崖也开始震动起来,被雨水跑得酥软的泥土与岩石开始了大规模的崩塌!   若不是一直躲在暗处窥伺的李如海及时出手,赵香川只恐怕也将随着杜灵河葬身深渊之中!   暴雨连下了三日三夜,花间堂派出搜寻杜灵河的队伍,也冒雨搜索了整整三天。最后,有人在山谷的下游发现了一具身着花间堂衣袍的遗体。虽然高度腐败、不辨面貌,但怀揣有杜灵河之令牌,且身上伤势也应为高坠所致。   然而得了尸首还不够,李如海又命人继续搜魂,整整三七二十一日却一无所获。众人尽皆认为杜灵河的魂魄早已离散、三魂转世投胎,李如海又怕继续执着下去会招致怀疑,这才勉强作罢。   说回到赵香川这头,杜灵河身死之后,李如海又对他反反复复地进行读心,以确定灵河之死并没有动摇赵香川对他的忠诚之心。而赵香川虽然的确为了杜灵河而伤感难过,但却因为这些年来的关系疏远,并未对李如海产生质疑。   真正的崩塌发生在为期二十一天的搜魂仪式结束之后——趁着李如海短暂离开花间堂的时机,无忧子再一次地将全部记忆交还给了赵香川。   然后赵香川崩溃了。   “到了最后,我还是没保住我最重要的人。这些年,我到底是在做些什么……”   说到这里,赵香川那早已通红的眼眶里终于垂下了一滴眼泪,可嘴角却带着自嘲的笑。   凤章君道:“但是你却自由了。没了杜灵河,你就可以离开花间堂,远走高飞,不是么?”   “不,我不走。”赵香川坚定地摇头,“我要杀了李如海……要为灵河报仇!”   听到这里,练朱弦发出了一声叹息。   又是一个陷阱完成了。赵香川彻底成为了无忧子那一连串计谋当中的一环。至于对此并无所知赵香川本人,又会如何看待自己与灵河的不幸?归咎于“宿命和命运”吗?   他摇了摇头,又叹了一口气。   像是读出了他的心中所想,凤章君捏了捏他的手,然后再度看向赵香川:“接着说下去。”   赵香川的声音隐约颤抖:“我最后一次看见无忧子,是在一个多月之前。那天他突然找到我,说要将所有的记忆全都还给我,而且不再收回。”   “为什么?”凤章君追问,“那你就不能继续在花间堂待下去了。”   “他说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一个必须倾尽全力才能够完成的要紧事。”   说到这里,赵香川发出一声冷笑:“不过我也不想继续在花间堂待下去。拿回完整的记忆之后,我只恨不得要将李如海千刀万剐,越快越好。”   在归还全部的记忆之后,无忧子又告诉赵香川,中原很快就会发生一连串的异动。他所憎恨的所有人都将得到应有的惩罚。而他最憎恨的李如海,就交给他亲手来惩戒。   “他告诉我说,再过不久西仙源的大司命就会死。到时候要我寻找机会去东仙源走一趟。会有一个名叫左彦叶的人将一具尸体交给我。我要做的,是趁着花间堂七夕灯会的机会,将尸液混入食物中,让李如海等人服下……只可惜,这一切都注定不会实现了。”   “但是无忧子也预见到了这种情况。”凤章君思忖,“所以他才会告诉你,万一出现意外,就到云苍来找我……不,与其说是来找我,倒不如说是他预料到了我会变成现在这样,让你到云苍来替我解围。”   李如海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站起身来:“我能做的都已经做了,这里很安全,我会安排好一切,云苍不会想到你们藏在这里……不过休整好了就走吧,看起来天下很快就要大乱了。”   “你要去哪里?”练朱弦抬头看他,“回云苍?”   “还有这个必要么?”李如海笑了笑,眼神却如同一潭死水,“我要去找李如海。”   “等一下。”   练朱弦一手扶着凤章君的胳膊,勉强支起身体,解下了包扎伤处的绷带,递向赵香川:“拿去,还有我的衣袖,把我的血喂给李如海,效果也一样。”   “……”   虽然眼神中还带着几分怀疑,但赵香川还是接过了绷带。   然后他想了想,又轻声说道:“最近天下大乱,春梧君说法宗问题很大。找我们几个门派来,也是为了商讨讨伐法宗之事……他要对法宗出手了。”   说完这番话之后,他便转身离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之前看到过一句话:同样的一条金项链,放在强人身上是装饰;放在弱者的身上,就是祸水。   对于赵香川而言,也是如此——一个甚至没有能力自保的人,得到了足以颠覆这个世界的秘密。如果这个秘密掌握在强者手中,可以呼风唤雨、改变这个世界的格局。但是赵香川做不到,他甚至迫不及待地想要永远地舍弃这个秘密,只可惜他连这点都做不到。   这一章,本作最大的秘密揭晓了——正如各位所猜测的那样,所谓的成仙只是一个阴谋。而成仙的名额,实际上掌握在凡人利益集团的手中。你以为你跳出了人间,其实你一直在同类的暗算之中。简单地说:人生就是安排。   “记忆”则是贯穿这个故事始终的另一条重要线索——人的七魄可以储存记忆,人死之后会开始失去记忆,五仙教的香窥能够读取死人的记忆,黄金树能够夺取人的记忆,而花间堂读取活人记忆的术法被中原视为禁术。“记忆”这个意向,在本文中指代的其实是“自我”。人们在努力保留、隐藏着自我,又在努力夺取着、挽留着别人的自我。控制与挣扎,是不断重复的无解的难题。   然后,商无庸同学有话要说:   商无庸:我一直以为自己是这个故事里最变态的控制狂,万万没想到,李如海才是最变态的。   怀远在一边默默点头。 第119章 玉清真王之心   屋内只余下两人。凤章君伸手摸摸练朱弦的额头:“感觉怎么样?”   练朱弦动了动肩膀,示意凤章君将目光移向伤处,红肿已经消退,伤口全部结痂。他奇妙的体质再度发挥了作用。   “没事了。”他又反问,“你呢?”   “我也还好。”凤章君笑笑,又看向自己的头上:“……只是这外表恐怕变不回去了,你可别嫌弃。”   练朱弦将手伸向凤章君,先是摸了摸他那银白色的发绺,然后沿着带有明显妖纹的脖颈一路向上直到脸颊,转向那双金色的眼眸。   “现在这样有什么不好的?无论有多少人,我都可以立刻找到你。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都是我最爱的人。”   二人视线相交,不免又是情愫绵绵。然而时机毕竟不宜,练朱弦舔了舔嘴唇,勉强将话题引向正常方向。   “所以,刚才在云苍峰上,我们遇见的那个怪物是……”   “那是我的舅父,云华仙尊……是我亲手杀死了他。”   尽管悲伤,但凤章君并不隐瞒:“如果我的推测没错,当初我们拿到巫女内丹、从云苍前往西仙源的时候,就已经被人盯上了。有人暗中跟随我们进了西仙源,抢在左彦叶之前带走了叶皓的遗体,送到云苍思过楼。而前些日子送入楼内的动物,就是为了摸清楚尸毒的效用。如今,云华仙尊和另两个云苍高手感染尸毒,凶手赶在这个节点上作案,想必是为了阻止云华仙尊出关……那幕后主使之人……”   说到这里,他一时语塞,内心纠结。   “那人,应该就是春梧君罢。”   练朱弦替他说出了那个名字,“赵香川提到的‘与大司命、李如海密谋之人’里头,应该也有春梧君。他们这些中原的名门权贵,暗中勾结,以得道成仙做为诱饵,实则铲除异己……其实我还有一个猜测——得到叶皓遗体的不止是云苍派。恐怕这阵子中原出的各种乱子,有不少也与尸毒有关。”   “你是说,我师父炼制出来报复那些人的毒``药,反倒被他们拿来制造混乱、毒害他人?”   “我也只是如此推测,并无实证。”   未竟之言过于残忍,见凤章君面色铁青,练朱弦干脆主动改变了话题:“那接下来该怎么办?云苍肯定还在大肆搜捕你的下落,他们甚至可能倒打一耙,会对东仙源等门派说,是我们藏匿叶皓尸首,对仙尊下毒。”   “的确有这种可能。”凤章君以手附额,“我如今这般面貌,怕是不方便直接出面解释。不过,我与余掌门素来交好,她未必会听信春梧君的一家之言。”   练朱弦并不否认凤章君的判断,却提出了另一种可能:“刚才赵香川临走之前,说春梧君也在考虑讨伐法宗。余掌门可能不会相信是你害了云华仙尊,但是如果春梧君提议共同讨伐法宗,她恐怕不会拒绝……但如果真是这样,阿晴他们会不会有危险?”   “目前应该不至于。”凤章君理智分析道:“李天权是余蝶影的子侄,燕英也是东仙源备受器重的年轻一辈。有他们两个在,子晴不会有事。倒是我们应该尽快想些办法,将真相公之于众,以免春梧君在讨伐了法宗之后,又将矛头重新指向五仙教。”   这倒是提醒了练朱弦:“春梧君想要讨伐法宗。所以,他和妙玄子势必两立。如今,妙玄子在地下灵脉操纵石人,无论用意为何,肯定是以春梧君为首的那群人所不愿意看见的。”   “我们去找妙玄子。”凤章君做出了决定,“能够与云苍抗衡的,只有法宗。找到妙玄子,一切才有可能得到最终的解释。”   “好,听你的。”   练朱弦点了点头,却又眼神闪烁,欲言又止。   还是凤章君凑过去主动问:“你是不是还有话想说?”   “倒也不是什么要紧事。”练朱弦勉强笑了一笑,换了种试探的语气:“如果……我是说如果,所有的一切最终都尘埃落定了,你有什么打算?”   “打算?”   凤章君垂下眼帘寻思了片刻,然后温柔微笑:“说实话,还没想过。真到那时候……不如就由你说了算吧。”   ————   长夜转瞬即逝,窗外响起了啁啾的鸟鸣。考虑到白天人多眼杂,不宜出行,两人便干脆蛰伏在房内,只由练朱弦差遣些蛇虫鼠蚁出去站岗放哨,这一天倒也过得无事太平。   直到日暮西山之后,夜色逐渐笼罩了天地。二人这才悄无声息地出了门,离开小镇。   今夜浓云无月,旷野之上一片漆黑,只是偶尔能看见萤火虫从枯草丛中飞出,倏忽间又消失不见。   凤章君首先放飞了几只纸鸟,将这边遭遇的情况简单转述给玄桐以及林子晴知晓。而后,凤阙剑轻鸣一声,带着两道颀长的身影跃上了半空。   顾虑着练朱弦伤势初愈,凤章君敞开外袍将他拢入怀中。而练朱弦也反手将他搂住。两个人彼此对视一眼,仿佛同时下定了什么决心,一同望向西南。   ——   柳泉城郊西北十余里,群山如冢,朽木相撑,泉流枯涸,鸟兽希声。空中隐隐透着一股肃杀死气。   借着头顶微弱的星光,凤阙剑翻过重重峰峦。凤章君轻轻拍了拍缩在自己怀中小憩的爱人,提醒他前方便是法宗地界。   只见三山环抱的谷底秘境中,赫然现出一座漆黑城池,塔阁兀立、鸦檐飞翘,檐下冷光点点,隐约还可听见招魂铜铃声声,如咽如诉。   如同中原其他门派一样,法宗城内亦禁绝神行之术。凤章君操控着凤阙剑一路缓慢下行,不一会儿便看见南城门外有一片异常亮光。   “那个人……好像是顾烟蓝?”   练朱弦首先注意到了,那片光亮似乎是一小支法宗的行列。为首之人黑发黑袍,坐在一匹白得有些飘渺的马匹之上——正是前些日子领了天魔劫火之刑的顾烟蓝。   “此时此刻,派顾烟蓝守在门外,等的除了我们还能有谁。”凤章君道,“过去看看罢。”   说话间,凤阙剑已然稳稳落在南城门外,只见那城门敦实厚重,甚至更胜过东仙源的未央城,而且城外还围绕着一圈死水,能够看出水池有法阵隐隐发亮。   城门前的小桥之上,顾烟蓝见远客已至,便迤然下马,抱拳施礼:“凤章君、练护法,宗主早已算到二位今夜会来,命我在此恭候多时。”   “哦?”事已至此,凤章君也不再避讳自己的形貌,大方展示在顾烟蓝的面前:“那么他也知道云苍峰上发生的事了?”   顾烟蓝依旧恭敬道:“但凡中原之事,没有什么是宗主所不知道的。即便中原之外,宗主也是算无遗漏。二位,请吧。”   言毕,立刻就有两名法宗中人牵着马匹上前——那竟是两匹若虚若实、隐约可以看见骨骼的灵驹,高健轻盈,绝非凡俗马匹所能相较。   二人分别上了马,跟随顾烟蓝进入法宗祖庭。   他们沿着纵贯南北的平坦直道前进,地面铺着黑沙黑石,沿途俱是造型诡谲的黑漆楼阁,浑厚古旧、死气恹恹。若不是偶尔还能看见几星灯光、几队巡兵,否则简直就和坟地没什么两样。   回想起凤章君年少时的悲惨往事,练朱弦不禁偷偷留意身边人的表情——凤章君沉稳依旧,但那微蹙的眉心与紧抿的唇角间依旧留有警惕。   彼此都骑在马上,相隔总有一些距离,练朱弦不知如何安抚对方。他想了想,干脆反其道而行之,与顾烟蓝攀谈起来。   “我看见城里有些地方堆着木材石块,莫非是要进行修缮?”   顾烟蓝倒也没有敷衍:“法宗虽名为宗派,但大若城池,其中不少建筑均已老旧,翻新修缮自然是常有的事。而且城内机关甚多,还请二位紧跟在下,不要走散才好。”   练朱弦又试探:“你可还认得我们?”   “不记得。我是凭借衣着容貌来判断二位身份的。”顾烟蓝答得平静:“不过,想必以前应该是认得的罢。否则宗主也不会让我来接引二位贵客。”   练朱弦追问:“你难道不好奇?”   “不好奇。”顾烟蓝摇头,“既然忘了,便有忘了的道理。在下此刻内心平静满足,并不期盼更多。有些时候,少就是多,得到也是失去。守住今日便已足矣。”   练朱弦点头:“倒也是,受教了。”   说着,他又去看凤章君,发现凤章君也正朝着这边看来,目光温和,眉宇之间的愁绪已然退却。   法宗灵驹脚程飞快,转眼间三人便已穿过漆黑昏暗的城池,却在气势恢宏的法宗正殿前拐了一道弯,径直往西北方向、荒凉僻静的园囿而去。   练朱弦与凤章君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隐约有了些预感。   果不其然,他们很快就被带到一处类似于采石场的宽阔空地前。只见光秃秃的岩地之上,五色引魂幡排布出了迷宫般的巨大法阵。似乎是依着从后往前的顺序,每一面幡旗上都有符纹隐隐发光,就像是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正在被默默地传递着。   “这里是什么地方。”练朱弦故意向顾烟蓝打听。   “说实话,我并不知道。”顾烟蓝摇头,“我只是受宗主之命在里头做些杂事……对了,前些日子我还在里头遇见了三位有趣的人物。宗主说,似乎是二位的朋友。”   那三个家伙果然被妙玄子看穿了,练朱弦默默苦笑,又问:“那我们现在是要去做什么、去见谁——这你总该知道的吧?”   顾烟蓝道:“还请二位随我来,宗主就在洞中等候。”   二人于是跟着顾烟蓝,沿引魂幡排成的阵列快步前进,不过多时便来到了山脚。果不其然,正是通往地下灵脉的入口处。   ——   地下洞穴中的状况,大致与李天权等人早先的描述一致。洞口外的那些引魂幡中所传递的,都是法宗从各处揆集来的魂魄。在幽暗的地下洞穴中,法宗利用一种粗浅的咒术将魂魄灌注进入石人体内,从而制造出无数能够活动的“活俑”。   对于石人的来历,顾烟蓝倒也给出了解释——   “宗主说,这些石人都是玉清真王生前留下的。传说当年玉清真王离开天界之后,遍访天下名山大川,最后来到这处灵脉所在。他利用这里的石土制造了无数没有面目的石人,就是为了不断尝试,仿效当年古神造人的术法,为一个魂魄创造出新的肉身。”   “……尝试,创造肉身?”   跟随在他身后的练朱弦脚步微滞,顿时悟出了什么,将目光朝凤章君撇去。   正巧,凤章君也在注视着他,显然再度想到了一起去。   走在前面的顾烟蓝发觉身后突然安静,也回过头来:“二位有什么问题?”   “没事。”凤章君摇头,又问:“那玉清真王后来成功没有?”   “不知道。”顾烟蓝看向道旁那些尚未使用过的石人,“我只是听说,不久之后玉清真王就死去了。可是以他的能力,本应再活很多很多年的罢。”   说完这句话,三人不约而同的沉默了。   顾烟蓝领着二人又穿过了好几个洞厅,在他们的周围,已经被赋予了魂魄之力的石人们也逐渐汇成了河流。   练朱弦默默地做了个比较——所有这个石人,虽然既没有五官也没有头发,但是单看身高与体型,确实与自己极为相仿。   难道说,玉清当年还真是想要复活太素?而那也就是说,天人交战之后,太素的魂魄依旧落在了玉清手上……   他刚想到这里,只听前面传来一阵异响——相对狭窄的地下走廊已经到了尽头,前方是一座宽敞到有些不可思议的巨大洞穴,林立着高低错落的粗大石峰。   毫无疑问,这里就是阿晴他们详细描述过的“洞厅”了。   顾烟蓝脚步不停,领着凤章君与练朱弦在熙熙攘攘的石人之间穿行,很快就在一座不算太高的石峰前停下脚步。   他用手指了指头顶远处:“二位可以从此处继续上行,宗主就在最高的那座石峰上等候。宗内诸事繁杂,请恕在下失陪。”言毕又低头施礼,接着便转头离去了。   练朱弦抬头观察面前的这座石峰,除去顶部较为平坦之外,再无其他特别之处,唯独在崖边架着一座古旧悬桥,与另一座更高的石峰相连。   二人踩着悬桥走了过去,发现这第二座石峰顶部要宽敞许多,甚至还耸立着一座半倾圮的破旧石屋。透过黑黢黢的门洞,隐约可以看见里头还有一些东倒西歪的容器与木架,显得杂乱不堪。   “这里像是库房。”凤章君做出了推测,他感觉与殷山上师父用来存放天材地宝的房间有些相似,或许殷山上的部分宝贝,原本就属于这里。   眼下的当务之急是找到妙玄子,他们并没有对废屋做太多关注。拐过一个小弯,又是一道悬桥出现,指向更高的石峰。   接下去,他们又经过了七八座石峰,几乎每一座峰顶都有建筑。有几间显然是库房、还有一些则是丹房和书库。   若是刚才顾烟蓝所言非虚,那么玉清真王应该曾经在此隐居,专心致志地研究着再造太素肉身的办法。   不知不觉间,两个人已经登上了离地三十余丈的高空。地面上的石人已然渺小如同蝼蚁一般。然而,妙玄子依旧不见踪影。   “看那边。”   练朱弦将手一指,越过近处的石峰,隐约可以看见更远的高处有一座石亭伫立,檐下银纱飘拂,十分惹眼。   妙玄子想必就在那里。   及至到了近前,练朱弦这才发现石亭远比想象当中更加高大宏伟,几乎就是一座小楼。不知何种质地的银纱从檐上垂下,历经数千岁月依旧光亮如新,甚至可以辨识出上面隐现的符文。   那是一种古老的符文,虽然早已不再通行,但练朱弦勉强能够释读出一点含义:祈福来世、相依相随——更像是一种美好的祈愿。   “阿蜒。”凤章君突然轻唤一声,握住了练朱弦的手。   练朱弦也以小声相应,与他五指紧扣。   二人共同踏上最后的十余级石阶,发现石亭之中并没有妙玄子的影踪,反倒伫立着一座足有两人余高的巨大石椁,竟有几分眼熟。   “上面好像有浮雕。”练朱弦走上前去。   比起五仙教密室外那些早已风化不清的浮雕,眼前的石椁依旧保存完好,仿若昨日才被放置在石亭之中。也正因此,练朱弦几乎立刻就辨认出了那个衣袂飞扬、仙气凛然的颀长身影。   “……那是玉清真王?”   证明这一点的,并不仅仅是仙籍印。浮雕上的那个人,无论身材还是容貌,都几乎与凤章君一模一样。   在那凝固的画面里,玉清真王的周遭并没有任何人物或者场景,他站在一片虚空之中,双手似乎捧着什么物体,只是不成形状,倒更像是一团小小的“云朵”。   并不明白这个画面意味着什么,练朱弦与凤章君同时迈开脚步,循着石椁上的浮雕继续观察。   华美的建筑物出现了。在一座比云苍的归真殿更加宏伟的宫殿内,耸立着一尊高大的鼎炉。那朵小小的“云朵”被送入炉中炼化,炉外有数十名男女仙人严加看守。   而在下一幕画面里,鼎炉已然开启,可炼出的却并非妙药灵丹,而是一个长发蔽体、姿容俊美的青年,可眼角眉梢之间,全是懵懂与无辜。   练朱弦默不作声,凤章君虽然同样没有说话,却伸出手去,轻轻摩挲着浮雕小人的脸颊。   “不太对劲……”练朱弦小声喃喃,“按照五仙教中壁画所描述,太素应该在脱离混沌之时便已是人类之姿,怎么和这上面说的不一样?”   “在中原某些门派的传说里,太素还是一个人面兽身、头上长角的怪物。”凤章君答道,“最真实的那一刻永远留不住。流传后世的总是各种各样的加工与想象。”   他们继续沿着棺椁缓缓绕行,浮雕场景如同画卷徐徐展开。   走出鼎炉的太素,披上了高贵衣袍,戴上了奇珍异宝,如同人偶一般,留在了玉清真王身边。   在那株逐渐成长的忘忧树下,玉清真王教会了他说话、识字、传授了他各种天地之间的智慧与知识。   而太素则像是普天下所有初心之人一样,安心依偎在保护者身旁。   如此场面,似乎一派温柔静好。然而练朱弦却皱起眉头。   “他把他藏起来了。就像关一只笼中鸟,”   他伸手拂过太素的颈项,那里有一枚雕刻着咒文的项环。   “太素不能离开玉清,他没有真正的自由。”凤章君道出了项环的含义。   浮雕中的太素是平静甚至愉悦的。或许对于一个从出生起就被豢养、不知自由为何物的宠物而言,这种愉悦无可指责。然而在旁人眼里,却显得有些可笑。   凤章君偷偷地看了一眼练朱弦,而练朱弦却似乎什么也没想,从容地迈开脚步。   玉清和太素的身影从浮雕里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大群古仙的背影,他们群集而来、气势逼人。   而在他们对面,半空中悬浮着一座岛屿般的巨岩,岩上亭台楼阁依稀可辨,而最醒目的还是那棵巨大的忘忧树。   “玉清就是把太素私藏在了那座浮岛之上。”练朱弦已经读懂了画意,“其他的古仙得知了消息,找上门来要求玉清交出太素,然后……”   “然后,他们就瓜分了太素的身体,将他的尸块当做精进修为的道具。”凤章君沉声道。   浮雕画卷继续延伸,玉清与太素的身影再度出现,却没有了之前那种从容安稳的感觉。   太素的项环被取下了,这是玉清亲手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随后,懵然状况外的太素在一只玉狐的引领之下,被送离了仙界,生平头一次降落在了尚处于洪荒蒙昧之中的人间。   “玉清为什么放他走?”练朱弦小声问道。   “也许是不希望太素之力为他人所用,继而撼动自己在群仙之中无上的尊荣。”   凤章君首先给出一个较为中性的推测,顿了一顿,又接上自己的真实想法:“又或者说……他对太素,动了真心。” 第120章 鼎炉的真相   事到如今,当年之人的所情所想已经不再重要。两个人继续向前走去,发现前方的浮雕又与五仙教密室里的内容一致起来——   秘密逃离了天界的太素,隐遁至人间的山泽之中,并在这里得到了古神的眷属——精魅与妖怪们的支持与拥戴。也正是从眷属的口中,太素开始了解这个世界的另一面,发现了那些玉清真王从没有、也绝不会主动坦白的真相。   与此同时,来自上界的追踪也一刻不曾停歇。古仙们是狡猾的猎手,也是贪婪的野兽。而太素则是他们无论如何也要吃到的无上美味。   起初,太素只能跟随眷属辗转流离、四处奔逃。也因此品尝到了担忧、悲伤和恐惧的滋味。不过很快,他回想起了玉清真王传授的古仙智慧,开始尝试加以运用,不仅为了让眷属们得以全身而退,更是为了反抗。   其后数百年,仙与神之间爆发了旷日持久的激战。就连久已不理征伐之事的玉清真王也被迫卷入其中。   浮雕画卷的下一幕,便是两军对垒,玉清与太素再度重逢。   那是一个极端微妙的场面——浮雕中的其他人物全都没有五官。唯独只有玉清与太素被刻画得栩栩如生。   分明相隔着十分遥远的距离,可他们却彼此凝望着,目光之中再无其他。   既非友人,也绝不是敌手,在那次特殊的重逢之后,玉清与太素又开始了私会。   每当月光皎洁的晚上,他们分别在两只玉狐的引领下,来到既不属于古仙、也无精怪出没的人间秘境。   在那酷似五仙谷的世外桃源里,他们曾经为了过往之事而爆发激烈争执,甚至拳脚相向以发泄胸中的愤懑。   然而当最初的怒火熄灭后,他们还会继续争论、交流,彼此吸引、彼此肯定,彼此需要。   忘忧树下的指导和顺从早已成为了历史,但另一种更为对等、也更为深刻的关系,正悄无声息地建立。   然而,两个人的夜会并没有改变战局。最终的一切,还是要落回到无情的现实当中来。   纵使太素的降世短暂提升了己方士气,但是古神的衰落已成定局。天人之战到来了。   兵燹燎原、白骨塞川,古老的神祇与他的眷属们最终被人和仙踩于脚下。而太素——这个受到万众觊觎的高贵猎物,也最终落入了猎人之手。   练朱弦的脚步停滞了,他的目光像是撞上了什么不可逾越的障碍物,一下子瑟缩起来。   浮雕上,那个与他几乎一模一样的身影,已经成为了一具冰冷的遗体。心脏的部位空空如也。而那些没有面目的古仙正在肢解着余下的部分——割下头颅,拆下手臂与腿,掏出脏器……分明是无声凝固的石雕,却又充满了扭曲和癫狂。   同样凝视着这惨烈的一幕,凤章君却一语不发,只轻轻揽住练朱弦,落下安慰一吻。   伴随着这一吻,练朱弦终于张嘴呼出了一口薄气。然后他探出指尖,从那被割下的头颅开始,慢慢向前方滑去。   前方又是另一个场景——玉清真王抱着一只玉匣,悄悄离开了巍峨壮丽的天上宫阙。无人为他送行,身旁只有两只玉狐,一左一右,垂头丧气。   紧接着,人间险峻雄奇的山水在石棺侧面缓缓铺展开来。但无论是浩瀚海疆还是孤烟大漠,总少不了那个孤独却又坚定的身影。   在不知道多长的时间里,玉清真王踏遍天南海北,最终来到了这片灵脉所在。在这里,他制造出了无数石人,又利用各处搜集得来的天材地宝,日复一日尝试着想要完成心中夙愿。   但是显然,他的心愿没有成真。   练朱弦与凤章君已经绕着巨大的石棺走了一圈,而浮雕所讲述的往事,也到了结局。   玉清打开了从天上带来玉匣,双手捧出了一颗不再跳动的心脏,送到嘴边,一口一口地吞下。   “唯有禁得住最残忍考验的人,才能百世厮守、得偿所愿……”   练朱弦突然回想起了缓缓消失在湖面上的碧蓉姑娘。心中涌起了一股无法形容的复杂感觉。   浮雕最后的画面,是玉清真王封闭了整条地下灵脉、将自己与玉匣一同关进了石椁之中,陷入长久的沉眠。   “阿蜒,一切全都过去了。”凤章君的声音,贴着练朱弦的脸颊传来。   不知不觉间,两人又转回到了最初的浮雕前。看着手捧混沌的玉清真王,练朱弦陡然想起了什么。   “还记得我们在西仙源水月宫里见过的大石椁么?那石椁里头没有棺木,却是一个暗道,通向悬满巫女手指的高塔……”   “记得,和眼前的这座石椁很像。”凤章君推断道:“现实中的水月宫内并没有石椁,那应该是神女结香创造出的梦境幻象。所以结香极可能曾经亲眼见过这口棺椁,甚至知道玉清与太素的秘密,因此试图透过那场梦境,向我们传达一些信息……”   正说到这里,一道冷峻的声音出现在他们身后。   “当年太素身死之后,玉清真王以自身一半修行为代价,换得看守太素遗体的女仙结香私下相助,这才得以取走太素的心脏与残魂离开天界。此后,结香获得的力量又为其他古仙所觊觎,最终怀抱太素骸骨所制成的法华镜,在西仙源陷入永眠。现如今,你们又亲手将结香解放,也算是了结了一番因果。”   二人循声望去,发现方才遍寻不着的法宗宗主妙玄子,正负手站在石亭一角。   凤章君立刻将练朱弦护住,可是练朱弦并不紧张。   “我不明白。”他径直朝着妙玄子抛出了疑惑:“为何玉清真王放弃了继续复活太素的计划?毕竟,就连怀远那样的人,都锲而不舍地希望找回曾善,难道以玉清真王的能力,就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到?”   “你所说的小事,这世上无人能做到。”   妙玄子摇头,继而抬起手掌在眼前一晃。   “这具肉体凡胎虽然脆弱,却是世上最精妙的容器。人的三魂七魄容纳其中,非但不会轻易离散,更能生生不息。反之一旦肉体破碎,魂魄便无可依附,继而三魂往生、七魄消散。当年太素遭人肢解、七魄离散,即便勉强将三魂寄托于石人之上,所造出的只不过是具具意识残缺的走肉行尸。玉清真王便是看透了这层道理,才最终放弃了无谓的尝试,吞下心脏、封闭灵脉、进入长眠。”   “可噬心之术本不该是许下来世之约么?”练朱弦追问,“既然已经期许来世,却又为何将自己关在这不见天日的地下,数千数万年,不去转世投胎?”   妙玄子看向棺椁,嗤笑:“就算许下了来世之约又如何?不过只是一个自我安慰的期许罢了。过去已经失去,未来飘渺不定。唯独只有眼前的几缕残魂,切切实实地存在,不守着它们还能如何?不过,这也只是我的推测罢了。至于真相,早就已经没人知道。”   凤章君也开口问道:“即便当年玉清与太素葬身于此,那又如何?那是他们自己的事情。你与师父又为何要找上门来,打开他们的棺椁?”   “你师父与我的观念不同。”   妙玄子并不急于解释,反而抛出了一个问题:“你们沿着无忧子的指引,这一路走来,是否已经觉察到了他期待你们去发现的真相?”   换做练朱弦回答:“所谓的成仙不过只是一场骗局,是极少数人为了扩张自己的权势而布下的陷阱。”   “的确如此。”凤章君点头,又问:“那你们可曾想过,那些被召上天界、至此音讯杳无的各教高人们,最终又是什么下场?”   依旧是练朱弦思忖道:“登上天界之后不久,他们会被诱骗着服下忘忧树的果实,从而恍惚浑噩、无法反抗自保。这之后,他们或许会被囚禁,甚至惨遭杀戮。”   “只答对了一半。”妙玄子摇头:“正确的答案明明在中原遍地都是,你们完全可以想得更加大胆一些的。”   “……”   练朱弦不知他指的是什么,唯有再度看向凤章君寻求援助。而凤章君略做思忖,脸色丕变:“你的意思是……鼎炉?!”   “这难道不是最‘合理’的答案么?”   妙玄子伸手摩挲着石椁上镌刻的鼎炉浮雕:“留在人间挡道碍事之人,被当做厚礼送往上界。在那里,他们就像人间的妖魔鬼怪那样被塞进鼎炉,历经万般的痛苦,从一个个有血有肉的活人变成一颗颗丹药,助长天上之人的修为……你们说,如此手段,是不是似曾相识?”   显而易见的,这完全就是当年古仙猎杀古神的翻版,贪婪直接,效率远胜一切清修苦行。   参与这场掠夺的每一名受益者都清楚它的罪恶,所以他们将自己的恶行隐没在暗中,而“谦虚地”让普天之下、毫不知情的凡人崇拜创造出这种手段的人——玉清真王。   妙玄子又向前几步,站到了忘忧树的浮雕前。   “对于无忧子而言,玉清与太素是他的生身之父,找回他们,或许是无忧子自身最初的意愿……然而这许多年来,他被动接纳了无数受害者的记忆。那些源源不断的懊悔、不舍与怨恨,时时刻刻搅乱着他的情感……无忧子是矛盾的,唯独只有一件事却很清晰——他希望由你们来亲手结束这一切。”   “你是在替他向我们解释吗?”练朱弦反问妙玄子:“所以,你是在帮他,还是在阻止他?”   “我?我只是在践行理念的道路上,与他短暂同行过一段罢了。”   妙玄子的目光转向练朱弦,却又仿佛在看着更远的地方。   “我出生在一个毫无秩序、更没有公理与法律的黑暗世界。那里只有杀戮与欺凌,就连幼小的孩童都必须拿起武器才能自保。那里的居民缺乏信仰、不知敬畏、更没有追求与目标,整天浑浑噩噩,与野兽无异。所以,我从小就立志,一定要成为法度的践行与维护者。凡是我所认定应当存在的东西,就没人能够破坏。”   他的语气沉稳决绝,凤章君逐字咀嚼,仿佛从中读出了什么。   “所以,即便你早就知道上界鼎炉的真相,却从没打算揭穿。因为你认定了‘修仙’这种秩序是有必要存在的。而你与我师父之间的分歧,也在于此。”   从他的眼中看出了鄙夷,妙玄子反倒轻笑起来:“别把我与那群靠吃人上位的家伙混为一谈。你只需试想一下,这世上所有人都知道了他们日夜膜拜的仙人原来只是一群同类相残的野兽;而他们不惜放弃一切、专心追求的上界,只是一个生杀予夺的修罗战场。你猜,他们会是何种反应?”   “他们会怀疑,拒绝相信。”练朱弦推测道:“甚至反过来攻击说出真相的人。但只要拿出足够可信的证据,我相信这世上没什么事是说不清楚的。”   “相信了又如何?”妙玄子再问,“相信了会发生什么?”   “相信之后……”练朱弦从未认真想到过这一步,难免怔忡。   凤章君替他回答:“相信之后,会愤怒、会抗争,会因为抗争而进入混乱状态。各种势力相互攻击、彼此争夺,然后在大混乱中形成新的秩序。”   “新的秩序的确迟早会产生。但那将会以无数人的生命作为代价。”   妙玄子朝着石亭边沿走了几步,看着脚下那湍流的石人:“而那些在混乱中失去性命的人,又将变成漫山遍野的冤魂厉鬼,攻击活人。于是人们还会继续捉拿它们,将它们投入鼎炉。如此循环往复,跳不出同类相残、死生互害的怪圈。即便揭发了真相,又有什么意义?”   “所以在你看来,只要达不到预期目的,就算是真相也应该被抹杀?”凤章君一针见血。   “你说呢?”妙玄子与他对视:“你才是那个从小接受帝王君道熏陶之人。应该比任何人都明白,所谓‘治世之道’并不是非黑即白那么简单。”   凤章君垂眸不语,若有所思。   而练朱弦却道:“该与不该,恐怕都不由你我来决定。既然宗主神通广大,那就应该知道,如今云苍与东仙源等各大门派,已经将法宗认定为所有一切混乱的罪魁祸首,很快就会进行讨伐。到那时候,隐藏在这地底世界的真相,迟早都会公之于众。”   “云苍会出面讨伐法宗?你们当真以为春梧君是个傻子?”   妙玄子嗤笑:“叶皓的尸体出现在西仙源,大司命暴死,碧云居出事……这一连串的事件难道还不足以引起他们的警觉?春梧君越是认定法宗才是幕后主使,就越不敢公开敌对。毕竟,他害怕我会将真相公诸于世,到那时,才是他们那群人真正的末日。”   “投鼠忌器。”凤章君听懂了他的意思。   妙玄子又问:“所以,若你是春梧君,会怎么做?”   “会尝试怀柔。”凤章君思维极快,“首先,我会暗中联络东仙源,表示愿意与他们结盟。而暗中,我会派人到法宗谈判,一则试探法宗究竟掌握了多少上界的秘密;二来,尝试说服宗主达成利益交换,以换取守口如瓶。”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强调:“但以我对春梧君的了解,所谓的怀柔只是权宜之计,对于潜在的威胁,他终究会想方设法除去。”   练朱弦心里咯噔一声:“所以,春梧君才故意将讨伐法宗的虚假消息透露给赵香川,为的就是让我们投奔法宗。而我们已被污蔑为谋害云华仙尊的凶手,若再被法宗收留,那么法宗的立场便也会遭到质疑。再加上东仙源各派对法宗素有成见,这样就算日后宗主说出上界实情,也不会为人所采信。”   “的确如此。”妙玄子冷不防又抛出了一件惊人的真相:“如果我再告诉你们,春梧君本人此刻就在法宗祖庭的大殿之中,等待着与我的怀柔谈判。你们怎么看?”   “……!”凤章君与练朱弦同时紧张起来,“所以,宗主究竟准备做何抉择?”   关键时刻,妙玄子却卖起了关子。   “春梧君自有烟蓝暂时接待,你们两个且随我来。”   ——   说话间,妙玄子领着二人重新走下石峰,与那些行进中的石人朝着同样的方向前进。   离开了宽敞的洞厅,他们又穿过一段狭长的石廊,分明没有火把,但是光线却逐渐明亮起来。   练朱弦能够明显地感觉到,越往前走,地脉中集聚的灵气就愈发强劲。两旁的原始粗糙的洞壁上,竟也缓缓绽开了一簇簇丛生的晶花。   水晶石廊的尽头是一个较为宽敞的洞穴,四周与洞顶高处同样结满了大片晶体,它们正折射出亦真亦幻的迷离光亮。   而真正的光源就在他们此刻面对的洞壁之上——那是一副巨大的法阵,正在隐隐放着亮光。   除此之外,洞穴的八个方位上,分别插着八面引魂幡、端坐着八位法宗咒术师。显然,正是在他们的指引下,源源不绝的石人们最终完成了这段短暂的旅程——它们朝着绘有法阵的洞壁义无反顾地撞去,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妙玄子的话,证实了练朱弦内心的猜测:“洞底的另一面,就是上界。”   看着眼前义无反顾的石人,凤章君道出了一个疑惑:“昨日我们在云苍看见了一份书函。上面说,法宗暗中毁掉了人间与上界所有的沟通渠道。我不明白,你为何又要暗中布置这种事。”   妙玄子并没有直接给出答案。   “大约一个月之前,无忧子突然找到了我。当时的他看上去有些憔悴,可情绪却异常高涨。他得意地说,他花了几百年时间精心布下的罗网就要收紧了,让我做好准备,等着看一场好戏。   “我追问他,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却怎么也不肯说,只是反反复复地阐述着他自己的理念。如此一阵之后,我有些厌倦了便要离开。可他却又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突然死命抓着我,喃喃地说自己做出了什么后果极为严重的事,央求我,无论如何一定要帮他收拾善后。”   “这种反应,与瀚海迷宫深处的何梨师一样。”凤章君皱眉道,“师父他……果然也在挣扎。”   妙玄子接下去道:“直到那时我才知道,原来无忧子利用五仙教的护命蛊制出了一种奇毒,你们猜他是如何使用这种蛊毒的?”   练朱弦道:“据我们推测,他将毒混入了忘忧树的果实,因此叶皓才会中毒。”   “何至于此。”妙玄子叹息,“无忧子亲口对我说,他把毒投入了上界的鼎炉之中。”   “鼎炉?!”   凤章君与练朱弦同时大吃一惊,可还没等他们开口追问,石洞中突然出现了一阵嘈杂刺耳的声响。   是那八顶引魂幡上的数百枚法铃,洞内明明没有风也没有震动,它们却同时猛烈摇晃起来,吵得人头昏脑涨。   “……来了!”妙玄子面色一沉,看向绘有法阵的洞壁。   与此同时,八顶引魂幡下的咒术师们,也立刻双手结印,口中念念有词。   只听一声闷响,洞壁上竟然凭空冲出一股罡风、爆出无数碎石烟尘!   烟尘之中,只见一只生着黑色鳞甲的巨大兽爪竟从洞壁之中探出,掌心里还攥着一颗石人的脑袋,喀喇一声就拧成了齑粉!!   很显然,那头怪物此刻正想要从洞壁从冲出来,然而洞壁上的法阵竟然幻化成为了有形的巨网,将它死死地罩住了,不让它前进分毫。   然而那怪物显然不打算就此放弃,它还在继续冲撞着,手臂越伸越长,从小臂到肩膀,紧接着有一小半身体都浮现了出来。   法宗咒术师的吟诵声愈发地响亮急促,法阵的光芒也愈发耀眼。凤章君却紧张起来,示意练朱弦退到自己身后。   而练朱弦也看出来了——面对如此猛烈的冲撞,八位咒术师显然力有未逮,或许勉强能够退敌,但必定会元气大伤。   好在,现场还有一人。   妙玄子轻哼一声,顺手折下洞壁之上的一枚晶簇,扬手射向那只怪兽。   只见光明法阵之中血光飞溅,那只怪兽隐约发出一声哀嚎,再看手臂之上已经少了一大片皮肉,甚至露出内里的白骨,触目惊心。   下一个瞬间,法阵中忽然又伸出了十多双石人的手臂,上下左右一齐发力,竟是如此硬生生地将那怪手一点点地拽回到了洞壁的另一边。   而当这所有的手臂全都消失之后,法阵黯淡归位,引魂幡上的数百法铃也同时静默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到今天为止,上界的所有秘密全部揭晓(长出一口气),故事也就到了尾声(后天大结局)   关于太素和玉清,其实我的设定是:太素离开上界之前,他和玉清之间不存在真正意义上的爱情,更像是宠物与饲主的关系。作为宠物,太素一开始并不认为自由对于自己是必须品。所以他的一切都被玉清所把握。   他们两个关系的变化,发生在玉清将太素放走之后。逐渐独立、强大起来的太素,对于自己和世界有了比较全面的认识,知道了自己真正的需求和自身的定位。而这个时候,作为一个独立存在的人,才真正吸引到了玉清的爱慕。他们像两个彼此平等的人那样,在夜里相会、交流,这才是他们之间爱情的真正面目。   ————————   在上上一章我曾经嘀咕过,本文的“记忆”代表着“自我”。所以太素死去之后,玉清是绝对复活不了他的,因为太素必须是自由的,即便是对于玉清来说,他也不可能永远掌握到太素。(商无庸你看看你!)   ————————   关于妙玄子,其实是个法度的拥护者,他的小传其实很长,但没准备发出来,谁叫他不是主角呢~~ 第121章 请君入瓮   怪手虽已退治,但是练朱弦的耳膜还在嗡嗡作响。   等到听力稍稍恢复了一些,他才试探发问:“既然洞壁的另一端是上界,那么刚才的莫非就是……”   妙玄子没说话,只点了点头。   凤章君低头看向洞壁下方,地上掉落了不少碎石与晶簇。有两名咒术师正在匆忙填补法阵缺失的部分,看起来有些捉襟见肘。   “无论法阵还是这面洞壁,恐怕都坚持不了多久。”他表达自己的判断:“还有没有其他办法?”   妙玄子摇头:“本座已经陆续派出数十名精英前往上界,却无一人归还,情况想必已是凶险异常。原本上界与人界之间存有几条通路,可为了避免那些怪物冲向人间,法宗已经如数封锁,只在这地下灵脉之中开启一条暗道,利用这些现成的石兵,拖延点时间。”   练朱弦显然并不同意他的做法:“那些被引魂幡抓来附在石人身上的,也只不过是普通百姓的魂魄罢了,怎能指望他们去对付得道的上界大仙?法宗的人命是命,难道那些普通人的命就不是命吗?”   妙玄子冷哼一声:“若本座仅仅只顾及法宗中人的安危,恐怕天下早就已经沦为一片焦土!”   练朱弦又道:“既然如此,那又为何不干脆封住所有的通路,让那些怪物烂死在上界?”   “谁告诉你有这么简单?”妙玄子嗤道,“物极必反,你又如何知道,堵住了这里,下一次它们会不会在人口稠密的城镇冲将出来?”   见练朱弦又要反驳,凤章君赶紧正色道:“我与阿蜒曾经屡次与那些怪物交手。因此深知它们的实力,绝非寻常之辈所能够抵御。现如今,宗主以法宗之力将他们闭锁于上界,确实是保护了人间众生。但恕我直言,单凭法宗一派之力,恐怕无力回天。”   说到这里,他又故意将目光转向身旁的那几名咒术师——经过方才的一场异动之后,那些人又回归到了一动不动的静默之中,只是身形颓丧,看上去愈发地憔悴疲惫了。   妙玄子显然也很明白自己的部下已经濒临极限。他沉吟片刻,看向凤章君:“在你们找上门来之前,我的确考虑过是否接受春梧君的请求保守秘密,然后让他们来负责收拾这个烂摊子。等他们的实力被削弱,再将余孽一网打尽。”   “我不认为春梧君会乖乖就范。”凤章君并不乐观,“你给他喘息的时间,就是在姑息养奸。”   练朱弦也早就已经按捺不住了:“事情难道不是已经明摆着了?宗主单以为将上界的真相昭告天下会引发混乱,可现如今法宗已经独木难支,春梧君以及同党又在各处制造混乱,引导各路矛头逐渐指向法宗。如此腹背受敌之下,这上界的大门迟早都会有受不住的一天,到时候天下不也一样会陷入大乱?宗主难道连这样浅显的道理都不明白了吗?!”   他的心情焦急,言语之上也不免冲撞起来。凤章君一手将他揽住,一面正色面对妙玄子:“阿蜒虽然性急,但所言句句在理。宗主且不可再固执己见,以免铸成大错。”   被他们两个一个黑一白联手说教,妙玄子竟也不恼,只冷冷地反问:“那你们说说看,如今又该怎么办?”   练朱弦与凤章君对视一眼,在得到鼓励之后,迅速阐述自己的观点:“眼下的当务之急是平息上界乱局,而这需要尽可能多的高人出手相助。再费口舌去一家一家地解释说服恐怕来不及,不过既然不少门派视法宗为罪魁祸首,那倒不如将计就计,直接将他们引过来。”   “还有春梧君以及他的同党。”凤章君亦不忘补充,“以我之见,他们未必了解上界现状。此刻春梧君就在法宗,若能略施小计,令他相信上界依旧有仙人存活、而法宗又并未完全掌握他们的秘密,也许他们会铤而走险,选择与东仙源等门派一同围攻法宗。到那时候,新仇旧账,一笔清算。”   他正说到这里,只听见来时的方向上传来了一阵轻盈的脚步声。众人扭头去看,发现是鬼魅一样的顾烟蓝快步走来。   “宗主。”顾烟蓝来到妙玄子面前,低头行礼道,“属下已经依照您的吩咐,将春梧君打发走了。”   “……”   凤章君与练朱弦同时愣了愣——这个妙玄子,刚才还在跟他们说考虑和春梧君合作,怎么一转眼顾烟蓝就把春梧君给打发了?   妙玄子也不理睬他们,只继续看向顾烟蓝:“该说的话都说了?”   “回宗主的话。”顾烟蓝依旧回答得毕恭毕敬,“春梧君已经知道凤章君投奔了法宗。宗主特别叮嘱要透露的几件事,属下也已经全都旁敲侧击地说了。刚才探子回报,春梧君出城之后,应该是朝着东仙源的方向而去。”   听顾烟蓝说到这里,练朱弦偷偷地凑到凤章君的耳边,小声问道:“法宗是不是有什么心灵感应的法术?”   “没有。”凤章君摇头,“除非是道侣,而且至少双修百年,倒还有些可能。”   “也就是说,其实妙玄子早就已经决定要与春梧君翻脸,却反过来试探我们?”练朱弦咋舌,“难道还当心我们两个会拖他的后腿不成?!”   “谁知道呢。”凤章君苦笑,“不过师父的确提起过,妙玄子是个心思细密到偏执的人。没有人能够欺骗得了他,甚至有人说他是獬豸托生的。”   交代完了春梧君那边的情况,顾烟蓝毕恭毕敬地倒退了几步,转身离去。妙玄子这才重新将目光投向一旁的两个人。   “看起来最快明天,法宗就该迎来贵客。然而城中还有不少‘简陋’之处需要布置。本座要回去监督,你们有何打算?”   凤章君小声问了练朱弦几句话,而后回复妙玄子:“如若宗主信得过,我与阿蜒愿意留在地下,协助看守法阵。”   “也好。若有需要,差人去找烟蓝便可。”妙玄子点头,旋即转身离去。   洞穴之中冷清下来,凤章君与练朱弦又仔细检查了洞壁上的法阵,然后看向一旁的咒术师:“你们在此守了多久?”   其中一人答得恭敬,他表示妙玄子宗主一共安排了三轮值守,每一轮为十二个时辰。他们这轮已经守了将近十个时辰——若是换做平时,倒也不算什么,只是最近这几天异动频繁,差不多每个时辰都会有怪物试图冲出法阵,若是任其发展,只怕过不了几日,法阵就将彻底失效。   距离刚才那头怪物冲击法阵才过了大约一刻钟,时间尚算宽裕。练朱弦从引魂幡上解下一枚法铃作为预警,然后同凤章君一起暂时走出洞穴,返回地面上。   与练朱弦简单商量之后,凤章君又折了一只纸鸟,将春梧君的动向、妙玄子的决定以及其他简要的情况附在纸上,送往东仙源林子晴处,让他们酌情考虑对策。   纸鸟远去,消失在东面夜空之中。凤章君追望着漆黑一片的天宇,金色的瞳眸流露出一丝忧郁。   “已经开始有些凉了。中原的秋季,原来比南诏要早一些。”练朱弦的声音,将他从短暂的怔忡之中唤回。   “冷么?”凤章君作势脱下外袍,想要为他披上,却被阻止了。   “我不冷。”练朱弦朝他一笑,“只是被这山里的凉风一吹,我才觉察到秋意已至……如此说来,冬天恐怕也不远了。”   即便如此,凤章君还是牵起练朱弦的手,放到自己的脸颊边试了一试,确认温热这才放心。   练朱弦继续道:“听说中原的冬季阴寒刺骨,游魂野鬼也会愈发活跃……眼下一场大战在所难免,希望我们的选择不会制造出一个史无前例黑暗的冬季。”   对于他的担忧,凤章君并没有随口敷衍,而是寻思之后认真作答:“我也希望不会。不过说实话,现在没人能够下这个定论。但我知道,如果我们什么也不做,那样的冬天就一定会到来。”   “你说的对。唯尽人事,各安天命。”   说罢,练朱弦深吸了一口初秋微凉的空气,然后将目光转向不远处的法宗。深夜之中的几盏孤灯,勾勒出这座黑色城池冷峻的轮廓。   “阿蜒,你能看见那座高楼吗?”   凤章君突然指出了一个方向,借着微弱的星光,可以看见一座残破的塔楼兀立在天际尽头。   “那里曾是历任法宗宗主的居处。楼顶有个观星坛,每到无云的深夜,那个老头就会根据星象来决定牺牲品。那座塔楼的地下是个地牢,关着几百个小孩……我现在都还记得,有个小孩问我:大家都是人,并不是什么妖魔鬼怪,为什么法宗的宗主不去抓鬼怪,反而要吃掉他们。”   说到这里,凤章君又回过头来,满头银发在晚风之中飘荡。   “其实之前在殷山上,我对你撒了谎。当年我在床头留下的那些刻痕,并不仅仅是为了抵抗疼痛。得知师父将我变成半妖之后,我曾经十分害怕——这世上会吃人的人,或许只有那法宗老头一个;但是厌恶憎恨妖魔的人,却多如天上星辰。我也许侥幸能够逃出法宗的牢笼,可我又如何能够跳出这天地之间,跳得出世人的偏见与憎恶?”   “……我想我能够理解你的心情。”   练朱弦伸手摩挲着恋人的手臂:“想当年,我第一次从前辈口中得知五仙教与中原的恩怨时,也曾经迷惘过——五仙教明明没有任何过错,却被歧视、被憎恨、被排挤。而这一份冤屈与不平,外人无从理解、怕是也不屑于明白。如此一晃两百年,误了几代人。”   凤章君顺手将练朱弦挽住,在黑夜之中,两人的身影如同树木,互相依靠。   “你知道当时师父是怎么对我说的?他说,‘也许你现在会迷惘,不过以后一定会明白,你现在的身体非但不是缺陷,反而会让你站在比别人更高的地方来看待这个世界。’”   练朱弦听得认真,也认真问道:“那你弄明白了吗?”   凤章君亦认真作答:“以前没有,不过现在有一点。只要跳出了为人的樊笼,妖魔也好、鬼神也罢,有些事情才能看得更加清楚分明。”   说着他停下来,注视着练朱弦:“不过,这也多亏了与阿蜒的重逢。如果只是我一个人,恐怕早就已经迷失了方向罢。”   “这话应该由我来说才对。”练朱弦露齿一笑,“多亏了凤章君,在下这个西南边陲的乡野村夫才得以见识到了中原大地之上的种种乱象,可真是大开眼界。”   “好个乡野村夫。”凤章君轻轻一点练朱弦的鼻尖,“看起来我也该让你熟悉熟悉中原的规矩。”   他刚说完这一句,只听练朱弦腕上的铃铛骤然震抖起来,发出尖锐之声。   “又来了!”   两人对视一眼,迅速转身,重新朝着地穴深处奔去。   ————   与此同时,东仙源。   尽管对凤章君的突然“走火入魔”存有疑虑,但是余蝶影还是很快就接受了春梧君关于“全面讨伐法宗”的建议。   对于眼线密布、杀伐决断的法宗,最佳战术便是出其不意、发动奇袭。然而从各大门派调配人手毕竟需要一些时间,部署谋定也必须尽可能谨慎。所以等到大军真正出动、浩浩荡荡抵达柳泉城郊的时候,已是第二天的黄昏。   当红日落尽之后,呈现在众人眼前的,便是与昨夜完全一样的风景——阴冷的群山包裹着固若金汤的黑色城池,城中萤光点点,灵幡招招,看上去倒比千里之外的未央城更像是座鬼城。   讨伐法宗的队伍由中原名门菁英开路,中间是数千名诸家子弟,其后更有各家护法、头领、掌门、家主掠阵,浩浩荡荡,蔚为壮观。   但若是细细观察,所有人之中又能够分成明显的两派——一派以东仙源余蝶影为首,而另一派自然拱卫着云苍派的春梧君。   两位门主的前后都簇拥着不少同盟,然而春梧君的身旁却并未看见花间堂掌门李如海的身影。   无论如何,所有人均已来至法宗附近。旋即便有探子来报,说偌大的城门处空无一人,黑黢黢的城门也紧紧闭锁着,看上去死寂而诡异。   疑心有诈,燕英等人自告奋勇,进入城中探路。   法宗的城门,即便有千军万马之力,从外面也绝对无法推开。所幸李天权带着法宗的令牌。他走上前去,将令牌的背面按在城门上的一处凹槽之中,恰好严实合缝。紧接着一道紫黑色的微光闪过,他便领着燕英与林子晴,径直穿过厚重的城门,消失在了众人面前。   倒也没过太久,只听一阵沉重闷响,城门徐徐开启了一道缝隙。依旧是李天权领着兄弟二人返回。   他们表示,城内似乎经历过一场惨烈的战斗,不少建筑已经倒塌焚毁,路上随处可见法宗中人的遗体。但至于与他们为敌的究竟是何种敌手,暂时还不明确。   而根据守候在附近山中的探子回报,这段时间法宗城内的确传出过不少异动,不过并未有法宗中人离去,妙玄子等人必定还留在城中。   听完各方的消息,人群之中响起了一阵窃窃私语。就连几位掌门也面露困惑之色。   纷乱之中,却听余蝶影朗声道:“我等原是为了讨伐法宗而来,倘若大闹法宗城的是我方盟友,那我们自然可以大胆入城。但若是不速之客,我们今天转身离去、任由它们散入人间,后果恐怕不堪设想。”   “掌门所言极是!”燕英立刻随声附和,引来周围一片连连点头。   “春梧君,不知你怎么看?”余蝶影将目光移向一旁。   不必她发问,春梧君内心早已开始了一番盘算。   眼下的情况,法宗遭遇重创,正是斩草除根的最佳时机。况且这可是全中原修真界的头等大事,从前总让凤章君占尽风头,如今凤章君已入魔道、又背上了谋逆大罪,也该轮到自己好好表现、巩固威望了。   更不用说,此刻还有那个麻烦女人余蝶影在场,绝对不能让东仙源的人借机表现,动摇了云苍派“中原之首”的权威地位。   如此思忖妥当,春梧君便朗声道:“法宗这次是自作孽不可活,妙玄子那匹夫即便侥幸偷生,恐怕也会以各种花言巧语来蛊惑人心。我等更加应该团结紧密,共同平息这场风浪。”   说罢,向身边人使了一个眼色,手底下的云苍等众门弟子,便开始朝着城门缝隙处前进。   至于余蝶影,则将目光投向燕英,看见燕英朝她点了点头,于是也号令众人提高警惕,向城中进发。   ——   “你知道吗?其实东仙源未央城的很多地方,都是模仿这座法宗祖庭来修建的。”燕英对着身旁的林子晴小声道。   此时此刻,他们正行走在昏黑漫长的城门甬道中。这里的确太容易让人联想起未央城,只不过一切看上去都更加庞大,更加古老,仿佛误入了古老的时间罅隙之中。   除去紧闭的城门之外,他们又穿过了十八道铸有符印的铁栅门,然后顺利来到了城中。   所有人陆陆续续地站定了,开始观察周遭的情况——正如燕英之前所描述的,城内听不见一点儿声响,安静到甚至能够感觉到自己耳膜的微微跳动。   倒是有灯光,不过全都高高地悬挂在高楼的屋檐下,一盏两盏,都是惨淡的青白色,像许多将落未落的微小月亮。   地上的确倒伏着一些尸首,不过黑黢黢的,无法辨认出那究竟是人,抑或是别的什么东西。满地的黑沙或许隐瞒了更多狰狞的真相,不过并没有人想要去深究。   所有人之中,对法宗最熟悉的李天权出声提醒:城内布有许多暗道机关,稍有行差踏错便可能殒命当场。于是依旧由他与燕英在前面领路,所有人将兵器出鞘,加倍小心地沿着城中的主道向北边行进。   而在正前方,法宗正殿如同一动不动的漆黑巨兽,正等待着他们的到来。   但显然,这绝不是一条太平无事的坦途。   作者有话要说:  妙玄子:你以为本座是坏人,其实本座是好人,本座受委屈,但是本座不说!   顾烟蓝:宗主属猫的,别妄想和宗主沟通。宗主高瞻远瞩,不是你等凡人能够理解的。   练朱弦:……顾烟蓝简直就是一个妙玄子吹……   凤章君:别说得这么高深了,其实就是我师父他把上界变成了疯人院,妙玄子原本想封锁住疯人院的大门,结果发现自己根本守不住,所以想要把大家都骗过来一起守着呗…… 第122章 最后的开始   城内虽然光线昏暗,但却无人擅自引火照明。众人小心翼翼地踏着满地黑沙,倒也无惊无险地走出了一段不短的距离。   突然间,后方响起了一阵沉重的机拓声,地上腾起一股黑沙烟尘。众人仓皇扭头,发现一头小而敏捷的怪物竟从一条暗巷里扑将出来。   猝不及防之间,距离暗巷最近的几名弟子已被扑倒在地。旋即便有十数个人捉剑上前与那怪物站成一团,倒也不落下风。   见参与搏杀的都是东仙源弟子,春梧君也不甘示弱。他使了一个眼色,又有十几名云苍以及同盟门派的弟子一拥而上,居然从那几个东仙源弟子手上,将差不多已被制伏的怪物抢了过来,就地正法。   前因后果,但凡明眼人都能看个一清二楚,只是碍于种种无法言说。唯有余蝶影皮笑肉不笑:“春梧君的手下,果真是出手不凡。”   “哪里,余掌门的弟子更是人中龙凤。”   春梧君依旧是一副温良仁厚的模样。然而话音刚落,只听见四周围的屋顶、院墙以及深巷中,竟陆续传来了此起彼伏的嘶吼声!   更多的怪物开始现身,原先紧密的阵营很快就被割裂,分别陷入到混战之中。一时间兵刃屠戮之声四起,杀气剑气四散飞腾,震得城内檐角铜铃疯狂鸣响。   “我们不能一直待在这里!”燕英高声道,“不知道城里还有多少这样的怪物,我们站在无遮无碍的大路中央,又制造出这样大的动静,迟早会成为众矢之的!”   “我知道有个合适的地方,易守难攻。”李天权也附和他的意见,“我们人数足够,只要把握好节奏、利用地形优势,消灭这些怪物应该不成问题!”   余蝶影果断命令麾下众人跟随李天权转移,春梧君自然也不会白白消耗自己的势力,于是所有人便不再恋战,一路朝着城中腹地转移。   不过多时,法宗高大威严的正殿已近在眼前。与城内的其他建筑一样,这里也是门扉紧闭、似乎空无一人。而就在众人以为所谓“易守难攻”之地便是此处时,李天权却又拐了一个弯,匆忙走向西北。   “大人,前方乃是一片园囿,并不像是易守难攻之地……”春梧君身旁的一名亲信如此悄声说道,“恐其有诈。”   “……”春梧君的脚步瞬间停滞,同时扭头看向不远处的余蝶影。   仿佛感应到了他的视线,余蝶影亦扭头回望他一眼。   春梧君还没来得及品味出这一眼神背后的真意,只听轰的一声,又有几头怪物从附近的高楼之上跃下,朝着他们扑来!   “快点,所有人,全都跟着我往下走!”前方传来李天权的焦急呐喊。   循声望去,春梧君这才发现前方园囿之中显然爆发过激烈的战事。不仅随处可见法宗中人与怪物的尸首,就连与园囿相邻的小山也遭受过极为不可思议的破坏,裸露出一个巨大的洞穴。   但这绝不是什么寻常的洞穴——整座城池全都一团漆黑,唯独这本该黑暗的洞穴之中却有光。   那绝不是火光,甚至也不像照夜珠或者其他中原法宝所发出的亮光。它看上去就像无数只泛着金光的萤虫汇聚在一起,又像无声的烟火,在地下深处静静绽放。   就在春梧君怔忡之时,余蝶影与她的人大多已经消失在了洞穴中——尽管她果断得令人起疑,可现实总归是现实:如今被留在地面上的,只剩下春梧君与他的随扈。   怪物依旧在不断群集而来,无论地下是什么状况,至少有一点是显而易见的——留在地面上的人,即将成为所有怪物围攻的目标。   进入那个可疑的洞穴,似乎已经是唯一的选择。然而直觉却告诉春梧君,对于他个人而言,这却不是最好的选择。   他停下脚步,回过头去,审视着周遭的情况。   这是一个陷阱——他越来越笃信这一点了。进入这座城池本身就是一个错误。但至少进行到这一步,或许自己还能够全身而退。   思及至此,春梧君急忙唤住几个亲随,低声叮嘱他们护卫自己左右,开始朝着不引人注目的方向移动。   周遭激战正酣,无论己方还是那些怪物都没有去在意春梧君的举动。但是,黑暗中却有一个人,早已经默默地将一切尽收眼底。   短短片刻间,春梧君已经计划好了接下去的行动——他准备先离开园囿,再借助附近的建筑物避一避风头。等到时机成熟,就以最快的速度离开这座城池。   然而还没等他迈出几步,只听头顶一声凤啸突然划破黑空。   他与身旁护卫同时愕然回头,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竟已站在了身后。   “春梧。”   那个白发金眸、亦仙亦魔的男人,声若叹息:“我在等你的解释。”   ————   越来越多的人跟随着李天权的指引,进入山洞之中,而他们很快就发现了所谓金色亮光的真相——   那竟然是一片无比巨大的金色树林,光辉灿烂,如同黄金海洋。   当然,四周围也不再是阴冷的地下洞穴。他们的脚下是遍地碎石的荒芜大地,头顶高处则是漆黑一片的浩淼夜空。天上没有星辰月色,却能够看见巨大的符咒,如斗转星移,时隐时现。   “这里是什么地方?”   不断有人向李天权提出同一个困惑,就连余蝶影也露出了惊愕的表情。   而燕英与林子晴则手牵着手仰起头来,眼眸中注满了黄金树的光华。   “这里就是上界。”一个声音突然回答了众人的疑问,“是唯有得道成仙之人,才能荣登的所谓极乐世界。”   纷乱的视线开始朝着金色树林聚焦。   万众瞩目之下,那个曾令不少人印象深刻的五仙教护法就站在黄金树下。无数璀璨的枝叶与花朵簇拥在他的身旁,至少有那么一瞬间,令他看上去仿若远古神祇。   没人知道应该说些什么,但是每一个人的内心都隐约有些预感——接下来,有什么极其重要的事情,即将发生。   练朱弦并没有向着人群走来。只见他抬手,轻轻摩挲着金色的树身,同时低声细语道:“人都来了。现在,说出你的秘密罢。”   一片死寂的天地间突然起了风。风中还有一阵轻微的噼啪声连绵响起。   “……快看树上!”   林子晴为燕英指出了方向。也有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发现,原来那片金色树林的枝叶间,已经缀满了成千上万朵硕大的花苞。微风拂过,所有的花苞竟迅速绽放,厚重的花萼与花瓣摩擦,发出一片奇妙轻响。   这简直是太过壮观、却又太过诡异的景象了——那些巨大而又繁复的花朵,虽然同气连枝,却呈现出各不相同的姿态。有的六出如雪,有的繁复如菊,又有如牡丹芍药、栀子、水仙者,不一而足。   然而无论是哪一种花,心中都盛着满满的金蕊。烂漫明亮的,就像是一轮轮微小的日与月,高高低低地悬挂在树上。   须臾间,金色树林里的所有花朵全都绽放到了极致。又是一阵微风吹起,花瓣扑簌簌地纷纷跌落,金色花粉化为一阵氤氲香雾,朝着目瞪口呆的众人扑面而来。   猝不及防之间,天地已经化为一片昏沉的金黄。人们慌乱地伸手想要挥开眼前的金色花尘,却冷不丁地发现有些完全陌生的记忆,涌入了他们的脑海中。   那是许许多多的人影,伫立在昏黄金沙之中。   沙尘逐渐散去,那些人影也慢慢地转过身来,额上明亮的仙籍印与迷茫无助的表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前辈?”   “掌门?真的是您!”   “师……师父?我好想你……”   来自于中原各个门派的弟子们,高高低低地发出各种惊叹,混杂着久别的思念与重逢的欣喜。   但是这种欢喜,很快又变成了惶恐。   故人身影虽然近在眼前,可众人很快就发现,那只不过是一些来自过去的幻影罢了。而从黄金树上源源不绝吹来的花粉,不仅带来了故人幻影,同时也将旧日的场景铺展在了众人面前。   旧日的上界,显然更符合人们对于“仙界”的想象——仙雾缭绕,青松碧水,玉宇琼楼,鸾鸣鹤舞。一切看上去都是如此清圣非凡。   然而,发生在这片“仙界”之中的事,却与“清圣”背道而驰。   怀着不同的冀望与抱负,在凡间众人的敬仰与艳羡之中进入上界的新晋仙人们,终于见到了这片“仙界”的旧主人——那些决定谁能够获准“荣登仙界”的古老上仙。   他们看上去高贵优雅,衣饰鲜丽,浑身上下散发着凛然不可侵犯的强大气场。但他们又是如此“平易近人”,亲自将每一个新晋的上位者带领到无忧树前,又亲手摘下果实,看着那些初来乍到的一无所知之人,一口一口将它吃下。   这之后所发生的一切,阴谋与掠夺、冤屈与愤怒、谋划与报复……全如潮水一般蜂拥而来,在众人脑海之中炸出一片狰狞血色。   当这场梦魇终结的时候,每一个恍惚醒来的人都怅然若失,久久无法从巨大的冲击之中恢复过来。   与此同时,他们面前的景物也发生了变化。   高大辉煌的无忧树林,瞬间黯淡了。葳蕤华丽的叶片与花朵,委顿于地,化为一片灰黑烟尘。而那些金色的枝条仿佛抽空了所有的生命力,变成了一丛枯干盘曲的巨大荆棘。   若再仔细观察,荆棘尖刺之上竟高悬着各式各样的器物——长剑,拂尘,佩玉,荷包……它们全都微微摇晃着,甚至发出极其微弱的亮光,仿佛在倾诉对于凡间不舍的思恋。   众人的目光,便在这些遗物之间流连,有人小声嗫嚅着,还有些人甚至垂下泪来。   而透过这片高悬着遗物的巨大荆棘,众人终于发现了那些失踪的法宗中人——原来他们一直守卫在曾经的无忧大树后,用法阵以及血肉之躯,临时构筑起了一堵坚不可摧的高大法墙。   在法墙之外,那些剥离了浮光幻景的真实黑暗之中,又有许多腥红的、狰狞的、癫狂的眼瞳,正在朝着众人虎视眈眈。   “各种因果,一如诸位方才所见。”   练朱弦轻盈一跃,站到无忧树的残躯之上,抬手指向法墙的彼端。   “那些怪物夺走了你们至信、至亲、至爱之人,也夺走了我教曾经的教主,制造了两百年前的那场惨剧,害死了我教无数的手足弟兄……数千年来,我们一直与鬼魂相斗、与妖怪相争,甚至同为人类也要互相倾轧、拼个你死我活。可这一切又是为什么?我们不惜付出生命为代价去追求的究竟是什么?我们苦苦追求的成仙之道,是一条死路;我们日夜膜拜的得道上仙,是一群怪物……而人鬼妖魅,不过只是被那群怪物玩弄于股掌之间的食粮!这样的上界,这样的仙人,又有什么存在的必要?!”   说罢,他从腰间抽出软剑在手,转身朝法墙奔去。紧随其后的,自然是李天权与燕英、子晴兄弟二人。   余下众人虽然依旧鸦雀无声,可目光闪烁之间,已是满满的触动。还有一些人则转向了东仙源的掌门,余蝶影。   而余蝶影则抬起头来,深深凝视了一眼荆棘上高悬的长剑,然后从自己腰间剑鞘中拔出了与之极为相似的佩剑,直指前方。   “……应该做个了断了。”   ———   苦撑数个时辰的法宗弟子们大多已经濒临极限。他们一个个蜷缩着身体、面露痛苦之色,却依旧恪尽职守、寸步不离。   突然间,只听一声裂帛之响,其中一人手中所执的引魂幡竟凭空裂做两半,紧接着又蹿起一尺余高的青紫色火焰。阴风吹拂,那火焰竟又开始向着四周蔓延!   本已不甚牢固的法墙瞬间坍塌了一角,几只蹲守于墙外的怪物顿时一拥而入!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道银亮月色射向近处的一头怪物,从后肩扎入,又从胸前透出。   紧接着,看似柔软的月光突然改变了形状,化作一道充满了倒刺的长鞭,只轻轻向后一勾,就死死钩住了怪物的身躯。   而这道月光的掌握者,已如鬼魅一般飘然而至。   练朱弦将手指在剑刃上轻轻一抹,几粒殷红血珠便沿着剑身飞快向前滚落,不消片刻功夫,便渗入到了怪物的伤口之中。   几乎就在血液融入的同一时刻,怪物一手抓住伤口中的软剑,使劲拉扯,竟是不惜冒着剐肉的剧痛,也要将练朱弦拽到自己身旁!   可它没能够继续造成任何的威胁——三道身影从练朱弦身后闪出,是燕英与子晴一左一右地冲上前去,而李天权已经执剑在手,一跃而起,直逼怪物面门!   但最终的致命一击,却来自于怪物自身。   发生在巨大身躯上的强烈痉挛突如其来,却又早已在练朱弦的预料当中。不过片刻功夫,怪物的身形就已经发生了明显畸变,并不断地从内部迸发出炙热的浆液。   不过,这还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法墙已经彻底失守了,法宗弟子们纷纷后退防御。而在他们面前,越来越多的“仙人”正群集起来,散发出狂涛般汹涌的杀气。   就在这时,练朱弦听见身后传来了急促纷乱的脚步声。   黄衫的东仙源弟子冲上来了,猿臂轻舒,万千剑花绽放;西仙源的巡守巫女也来了,兰指微翘,魂灯劫火漫天。云苍派的弟子们虽然存有困惑,但是骨血之中秉持的道义之心尚在,此刻便也暂且抛下彷徨,展开剑阵护下许多人。   还有更多更多的门派,也全都不甘人后、义无反顾地杀将上来,与那些怪物战作一团!   原本昏黑惨淡的荒凉世界,骤然填满了嘈杂洪大的杀伐之音。妖气、杀气、剑气以及其他各种清浊有别的气息,冲突缠斗着,碰撞出壮丽却又恐怖的死生之光!   鏖战之中,每一个人都紧张到了极限。任何一点行差踏错都有可能招致无法承受的可怕后果。   也正因此并没有人觉察到,远在战场后方、山洞的入口处,有一大群已经闯入法宗城内的怪物,陡然杀了一个回马枪,正试图悄无声息地偷袭。   然而,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半空中只听得一声婉转凤鸣,如同从九天之上俯冲而落。练朱弦立刻挥开了近身的怪物。他循声望去,恰好看见山洞入口处亮起一大片异常瑰丽的火光,夹杂着几头怪物痛苦万状的哀嚎!   冲天而起的火光还照出了不远处的一片紫黑浓雾,有亮紫色的闪电在雾中游走。突然间浓雾散尽,只见妙玄子立在中央,周围是几具怪物残尸。   宗主现身,从容压阵——对于本已处于劣势的法宗众人而言,这显然是一种莫大的激励。而凤章君的到来,更无疑鼓舞到了在场的所有人。   奋力一击解决掉面前的敌手,练朱弦不顾一切地朝凤章君奔来。   与此同时,只听凤鸣声声,剑气凌厉而至,为他清扫着路上所有障碍。   前方,更多的怪物还在蜂拥而至,不过练朱弦毫无惧色。   只见他手中银光甩动,瞬间撕开了一道突破口,然后足尖轻点,一跃而起,径直朝着凤章君飞去。   两人相遇的瞬间,金色剑阵飞快张开,蓝紫色的蛊毒烟尘扬起,同时袭向四周怪物。   无所谓前世因果,不计较未来得失,只要他们并肩携手,在这一刻,他们便是所向披靡。   ————   这场史无前例的鏖战,整整持续了一天一夜。   这是一场惨胜——中原的各大门派伤亡惨重,各种残缺不全的遗体与兵器散落遍地,冰凉的空气里弥漫着血腥。   而当最后一只怪物倒下后,人们陆续停下了动作,却没有任何人发出任何声响,只是略显茫然地继续望向着四方。   战事的喧嚣已经远去,黑暗与死寂卷土重来。只不过此刻的虚空,已经不再令人胆寒。   最后一次甩去剑身上残留的血迹,突然放松下来的练朱弦感觉到了一阵疲倦。几乎是条件反射,他将寻求依靠的目光投向不远处的凤章君。   白发金瞳的男人虽然也面有疲色,却立刻朝着练朱弦走来,而且每迈出一步,脸上的疲惫就少一些,取而代之的则是平静与温柔。   及至到了近前,两个人谁都没有开口。凤章君伸手抚摸着练朱弦的脸庞,用拇指替他拭去残留的血渍,然后低头在他额前烙下一吻。   练朱弦双手扶住凤章君的肩膀,与他以额向抵,然后用力做了一个深呼吸:“终于啊,全都结束了……”   “或许还没有。”   说出这句话的同时,凤章君将视线转向右侧。   那片曾经巨大壮观的忘忧树林,此刻已经化作了一片枯焦的荆棘,树下已被血海所浸泡。   “师父……”   这或许是凤章君最后一次唤出这个称呼,百般愁绪、无尽伤怀,唯在不言之中。   “其实,我一直想要告诉你。”练朱弦轻声道,“刚才无忧花谢、花粉飘散的时候,我见到无忧子站在树下。他对我微笑,让我帮忙给你带几句话。你现在想听么?”   这个只需回答“是”与“不是”的问题,却让凤章君踌躇了好一阵,最终轻轻摇了摇头:“还是再等一等罢。”   正说到这里的时候,两人同时看见,东仙源的掌门余蝶影走到枯树跟前,双手摘下了悬挂在枯枝之上的一柄金色宝剑,抱入怀中。   即便面对腥风血雨、泰山崩塌也面不改色的女中豪杰,此刻却意外地露出了悲伤柔软的一面。   在她身后,越来越多的各派菁英开始朝着枯树这边走来,有的踽踽独行、有些则互相搀扶。   他们从枯死的忘忧树身之上,取下了种种高悬着的信物。有人怅然若失,有人低声啜泣,有的仰天长啸,悲怆之声在空旷的天地之间回荡。   还有更多、更加平凡的弟子们,他们在莽莽的战场之上,寻找、拖拽着同伴的遗体,呼唤与啜泣声紧贴着漆黑的大地,向着远去飘散。   “这就是你们所希望看见的一切?”   仿佛是从黑暗之中分离出来似的,妙玄子出现了。这场鏖战似乎并没有在他的身上留下多少的痕迹。在他身后几步开外,顾烟蓝低头恭顺地跟随着,仿佛外界的一切全都与己无关。   凤章君依旧望着面前的修罗战场,目光惆怅却并无动摇:“没有将兵燹扩散到人间,这便已是最好的结果。至于仙门欠下的债,自然要由仙门中人来偿还。只希望至此之后,人间再无鼎炉之事,三界众生、轮回平等。”   他话音刚落,只见黑暗的地平线上突然腾起一片各色的光体,轻盈飘渺地,缓缓朝着这边飞来。   “那些是之前灌注进石人体内的魂魄。”妙玄子说道,“使命结束了,它们也重获自由。”   倏忽间,那些光体已经飞到了近前。紧接着,战场上的那些遗骸、甚至于枯萎的无忧树身也开始逸出同样五光十色的魂火。   它们如同浮沉在浩海深海之中的水母一般,在天地之间轻盈地飞舞着,   四周顿时安静下来,每一个人都抬起头,睁大了眼睛去看这无比奇妙、瑰丽的告别场面。   有那么一瞬间,练朱弦回想起了曾经在未央塔心中见到的混沌世界。   慢慢地,魂火逐渐散尽,消失在了与人间相接的洞口处。而重新黯淡下来的战场之上,却又出现了不可思议的景象——   那是无数银白色的执念之花,绵延无尽地绽放在了原本贫瘠的大地之上,如同一场突如其来的厚雪,包含着思念、不舍与未尽的遗憾。   久久地凝视着这片花海之后,凤章君终于动了动嘴唇,问妙玄子:“你……之后有什么打算。”   妙玄子显然早已思考过这个问题。   “祖庭已废,法宗也没有了留在世间的必要……不过,看起来本座已经找到了开宗立派的最佳之处。”   说到这里,他将目光投向面前这片了无边际的、蒙昧的黑暗大地。   “还记得大战之前,我们在石椁旁边谈过的话么?同类相残、死生互害——如今我们虽然除去了相残同类的罪魁祸首,但只要活人与死人继续杂处,阴阳相斥,互害之事便不会断绝。而死者,或许也应当拥有与生者同样的一方天地。”   “所以,你准备在这里重新建造一座未央城?”练朱弦已经听出了妙玄子的言下之意,“既然要容纳普天之下的亡魂,那就必定需要一个比未央城更大的天地,或许这里的确是个不错的选择。”   “不愧是五仙教的护法,一点就通。”妙玄子冲他点头,又反问:“听你之前的言语,似乎对此也颇有些兴趣,不知否则愿意辅佐本座。”   突然接到邀请,练朱弦略有惊讶,但还是婉言道:“多谢宗主美意,不过我与凤章君,已有一些其他打算。”   鲜少过问他人私事的妙玄子却挑了挑眉:“喔?不妨说说看。”   练朱弦与凤章君相视了一眼。这次居然是凤章君按捺不住,主动开口道:“此番风波虽然平息,可春梧君的同党依旧在中原各处流窜,若不及时清缴,只怕死活复燃,更难应对。”   说到这里,他微一停顿,再将目光投向练朱弦,是无需多言的缱绻。   “如果一切得以平息……那么依照我俩之前的约定,何去何从,一切全听阿蜒的打算。”   “这是你说的,我可有人证了。”练朱弦轻声感叹道,“天下之大,我还有很多地方没去过呢。”   作者有话要说:   《我为仙君种情蛊》的故事,今日引来大结局!感谢大家这几个月的支持与不离不弃。   这或许是我写的最费劲的古耽文了,主要费劲在梳理众多的人物关系、计谋与情感纠葛。故事里有很多双重性格或者别扭的人,所以有时候烦恼还要x2.哈哈哈。   大家还记得这个故事里一共出场了多少有名有姓的人物吗?还记得他们的故事吗?哪一个故事对你来说影响最为深刻呢?   对于我来说,每一个角色的很珍贵。不过我最喜欢的是凤章君与练朱弦的豁达——过去之事归于过去,只要今生不负彼此就好。恋人之间能够彼此依靠、彼此扶持,又能够抛却不必要的纠结,相信他们一定会成为江湖中人人羡慕的神仙眷侣。   最可爱的角色应该是阿英和阿晴。阿晴性格狡狯而带着几分媚意,阿英虽然活泼胡闹但关键时刻又十分可靠。他们这对狐狸兄弟也将成为拉进五仙谷与中原修真界的动力吧。   妙玄子这个角色其实非常有个人魅力,其实这整个故事的开端,就是妙玄子的个人小传。而在他的小传里,顾烟蓝原本是他的二徒弟,手眼通天,替妙玄子打理一切,但是却嫉妒心极强,不容许师父的眼里有别的弟子。不过在本故事中,顾烟蓝显然已经看开不少了。   另外一个有小传但是没说的人,是何梨师。他原本是瀚海绿洲中一家青楼的清倌。暗中帮助过许多的青楼女子逃离沙漠。他暗中爱慕意如宫的现任宫主,但是宫主却认为他是青楼中人而存有偏见。不久之后,何梨师为了帮助一名卖到青楼来的女子逃离时,被青楼龟奴抓住,打了半死而不屈服。被装进棺材里准备送往沙漠石城活埋。就在这个时候,当时还是意如宫大师兄的仙人宫主经过青楼所在的街道。与棺木擦肩而过,却不知棺中是奄奄一息的何梨师……   再说说女性角色吧,东仙源掌门余蝶影的丈夫早年登仙而去,留下她一人独自坚守着东仙源。如今一战,她丈夫的兵器高悬在忘忧树上,很难想象她当时会是一种什么心情。   再说一说反派   春梧君或许会觉得郁闷吧——如果一切按照之前的计划,让云华仙尊和凤章君相继登仙而去,不仅云苍声望更上一层楼,他也能够顺利成为云苍掌门,然后他一定会竭尽全力做个合格的掌门。到了那个时候,一个恶贯满盈的“好掌门”,究竟应该怎么看待呢?   怀远和商无庸如果是微信好友的话,他们肯定会一起鄙视李如海的。然后商无庸应该还是偷偷鄙视怀远吧。然后商无庸又被全东仙源的弟子鄙视……   其实这个故事还有很多很多有趣的小细节和花絮。明天是中秋节,我会送上一个中秋番外给大家,讲述的是决战之后半个月,中秋节当晚的情况。如果反响好的的话,以后还会给出一些小段子、小秘密唷!   ——————   最后的最后,感谢大家支持这篇文章。也希望大家继续支持我的新文!!!爱你们,muamua飞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