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医在唐朝》 作者:壶妖灵 文案: 作为苦逼的八年制医学生,吴议曾经发誓:下辈子学医,天打雷劈。 后来,他穿越了,含泪亲身体验了天打雷劈。 上朝堂下药房,开方子写文章,替妃嫔宫斗,助皇帝壮阳,这!都!不!算!什!么! 他还收了一个小徒弟,除了夜夜要与师父同床共寝之外,哪里都好。 吴议(摔医书):这日子过不下去了! 李璟(笑):我倒觉得过得挺好。 年下小狼狗徒弟攻X唐朝第一护犊子学霸受 1V1,HE,日更,晚上更新时间较晚~ 内容标签:年下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穿越时空 主角:吴议 ┃ 配角:李璟 第1章 捉虫   七月的天,是说翻脸就翻脸的刁蛮脾气,如火骄阳才刚露了个面,就又躲藏在了蔽天乌云之后,透过重重的黑影施布出一阵撩人心火的闷热。   吴家别院人丁寥落,唯独夏蝉爱凑热闹,犹嫌这股湿热不够恼人似的,粘在树枝尖上吹拨弹奏,一调高过一调。   轻轻地敲了两下门,吴九弓着身子放下手里的食盒,里头寒酸地装着一碟小菜和一碗清粥,这是吴夫人特意吩咐下来的,病里的人见不得荤腥,给少爷的饭菜不许沾一点油水。   门吱呀一声扭开了,透出一股湿冷阴测的光线,铺出地上一道瘦长而嶙峋的影子。   “小少爷,今天的饭。”   话音未落,里面的人忽然开始抖筛般地咳嗽起来,他咳得那样惊天动地,有力气得不像个垂垂将死的病人,吴九知道,现在就算来个壮汉也摁不住少爷的咳嗽,因此他笑眼眯眯地看着小少爷捂着脸咳嗽,耐心等他平复下来。   若不是夫人要他时常回报少爷的病情,他也嫌弃里头一身的病气,是断断不肯多留一刻钟的。   吴议咳了许久,才从一双惨白的双手里抬起头,轻声说了句:“行了,你下去吧。”   吴九小心翼翼地打量他一眼,心里扑通一下,给他吓了一大跳。   ——前几日见他时还算剩个人形,今天瞧他倒真不知是人是鬼了,本来清秀端正的五官瘦得脱了形状,晶莹透亮的一双眸子被病火一烧而空,只留下青寒泛空的眼神,透露出一股病人特有的冷意。   好端端的一个人,两三个月就病得皮包骨头,吴九不禁屏住了呼吸,深怕自个儿一口气就把眼前这个孱弱的病人吹倒在地。   造业啊。   吴九咋心中默默嘀咕几句,在吴议倦怠不耐的眼神中离开了别院。   吴九一走,吴议才缓缓蹲下身子,捡起地上那盘冷透了的食物,小心地搁在屋里积灰的八仙桃木桌上。   饭菜虽然简陋了些,倒也不担心其中有什么关窍,吴夫人一贯的温柔贤淑,断不肯落了虐待继子的名头,就连这座人迹稀疏的别院,都是她主动请吴家老爷拨给吴议独居,否则吴老爷还未必记得自己有个病而未死的儿子。   也难怪他老来糊涂,光凭吴九那难看的脸色,吴议也知道眼下这具身体的样子看上去有多病弱,吴家的人个个都瞪着眼睛嗑着瓜子,拿体己的几个小钱赌着他什么时候去死。   吴议不仅没有如期而死,还死乞白赖地吃着吴家的米住着吴家的院,隔三差五就冒出点活气骚扰吴府,久而久之,就连吴家仆人的小儿都知道别院里住着个阴魂不散的野鬼,时常被老婆子们威胁不听话就丢进去。   吴议出神地盯着面前的稀粥,清汤寡水刚好能映出一张歪七扭八的人脸,双颧像两块异石似地突起,下巴尖得能戳瞎别人眼睛,这幅皮肉薄得就像一张纸,堪堪裹着伶仃一身骨头。   很难想象人能瘦到这样病态。   这人病了多久?病得多深?他左手搭在右手腕上,几乎摸不到这具身体的脉搏,而他在这里坐了一会,已经感到全身上下两百多块骨头都在疲惫地颤抖着。   胸前传来一阵隐匿的灼痛,像一团火迅速地弥漫到全身,吴议有些软弱地撑在桌面上,眼神却清醒异常。   或许这具身体根本就是不是病入膏肓,而是已经死了。   这种病态的活法,和死也没有两样,也许原主就是因为忍受不了这样的痛苦才撒手人寰。   到底是什么让他病成这样?   吴议感觉自己指腹下遽然跳动了一下,像一颗小石子在水波中沉浮片刻,有气无力地顶着淡青色的血管。   这是黄豆脉。   吴议深深地叹了口气。   他在现代的时候,曾经无数次对这样的结果扼腕叹息,但他还真没想过,有一天他竟然自己遭遇了这个可怕的疾病。   白血病。   在心底默念出三个字后,吴议甚至觉得松了口气,就算在科学昌明的现代社会,这种恶疾的治愈也跟中彩票的几率差不多,在这个一眼可以看出封建落后的年代,他差不多也可以收拾收拾准备再死一次了。   不是我不救你,是你无药可救,兄弟。   吴议刚做好心理建设,准备跟这个陌生的时代说再见,便听见门口一阵笃笃的敲门声。   接着是一个奶声奶气的小孩声音。   “地公老爷,我给您上贡来了!”小孩似乎把什么东西搁在了门口,接着便是清脆响的“砰”的一声,吴议感同身受地脑门一紧,门外的小东西却连气都没大喘一口,一连串在地上磕了好几个头。   “地公老爷,你说我娘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好呢?”小孩怯生生地跟门内的“地公”说话,鼻子一抽,带着点软糯的哭腔,“你都吃了我那么多胡饼了,为什么我娘还不好……”   吴议不禁觉得又心酸又好笑。   门外的小孩明显是曲解了坊间老太婆的意思,误以为这里真住着什么了不起的英灵神仙,甚至还专门带了贡品过来。   他嘴里的胡饼,大概早就被原来天天吃剩饭的吴议给私吞了。   “我爹说,娘看病花了很多钱,我们以后不能天天吃胡饼了,你要是再不救救我娘,以后我就不能给你带胡饼了。”~   小孩越哭诉越委屈,甚至连房门开了都没注意。   直到一片阴森森的人影笼罩在头顶,他才后知后觉地抬起头,仰望着突然活动起来的地公老爷。   接着,“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吴议本来还想逗逗他,没料到他直接吓得哭出声,连忙半哄半威胁道:“你再哭,我就不救你娘了。”   撕心裂肺的哭声像被掣住喉咙般戛然而止,小孩怔怔地望着他,打了个意犹未尽的哭嗝。   透亮的眼泪挂在一双水灵的眼眸里,使劲挤着不敢掉出来,吴议看得心软,语气也软了下来:“你哭什么呀?”   小孩鼻子抽了抽,红得像个小萝卜头,却没有回话,只用无限委屈的眼神望着他,仿佛在反问,难道还要我说吗?   吴议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好吧,现在这样子确实挺吓人的,装神弄鬼都不用化妆了。   “你叫什么名字啊?”吴议换了个问题。   小孩犹豫了片刻,还是乖乖地回答:“我叫李璟。”   李璟小朋友纯粹是被吴议这幅半人半鬼的模样吓老实的。   吴议伸手撸了撸小家伙的脑瓜,柔软的黄毛摸起来像只才出奶的小猫崽,李璟明显给吓懵了,任由他在头顶薅了好几把。   “你想让我救你娘?”   小屁孩狠狠点着头,眼里又漫出泪光:“地公老爷,你救救我娘,我以后天天给你送胡饼,好不好?”   吴议垂着眼望着还跪在地上的小孩,怎么挺直了背脊也才够到他的大腿,瞧着顶多五六岁的样子,就这么高高仰着脖子,仿佛仰望天神。   吴议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行了,你带我去看看你娘吧。”   院外。   斜阳欲燃。   李家老奴李福正等着自家的小主子,急得像只探头探脑的土拨鼠,时不时踮着脚望向传闻闹鬼的吴家别院。   再不回去,只怕老爷要起疑心,要知道他把小主人领到这种不祥之地,一顿鞭子是少不了兜着的,李福越想越心急如焚,把脚往地上一跺,不禁“哎哟”一声叹了出来。   和他正相反,他背后的一匹毛光油亮的棕头大马却优哉游哉地甩着马蹄子,朝天的鼻孔喷出两股热气,神色不屑地睨眼四望。   正当一人一马踌躇之际,却听见别院的后门咯吱一响,李福喜得眉毛一扬,压低声音喊了句:“小少爷!这边!”   接下来的场景却让他刚浮现的笑容凝固起来。   他家小少爷身后,还幽幽地飘着一个惨白细瘦的身影。   李璟欢天喜地地扑到李福怀里,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老仆僵硬的脸色。   “哎哟,老奴的腰……小少爷……这位,这位是?”   “他是地公老爷啊!”李璟依恋地赖在他的怀里,用胖乎乎的小手指向身后的吴议,“他可是我花了好多胡饼请出来的呢。”   吴议也万万没想到这个误闯禁地的小家伙竟然还是个富家少爷,正琢磨着如何开口解释,李福已经面色一变,搂着李璟,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地公老爷,我家公子年幼无知,若多有冒犯,还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李福脑袋雨点似的磕到地面,吴议听了都嫌头疼,只好虚拦一把,让他站起身来。   “你怎么知道我是……地公老爷?”   李福小心翼翼地一笑:“小人以前在长安时听大法师说过神灵面相,都是如您这样的天庭饱满,四角高起,这叫五岳之相,是一方地主的象征。故而小人才妄自揣测您的身份,还望地公老爷大人大量。”   吴议听得嘴角一抽,他这哪叫什么五岳之相?这分明就是一脸病相。   封建迷信害人不浅啊。   李璟心中牵挂母亲,暗暗牵了牵吴议的袖口,用湿漉漉的眼神催他快随自己回家。   李福见状,忙不迭地请吴议上了马,又将李璟抱到他身后,自己却谦恭万分地在前牵着马,领着一马两人慢慢悠悠地走向李府。   作者有话要说:   黄豆脉就是癌脉,结合症状、年龄粗略诊断个白血病还是很靠谱的,只是分型肯定是不可能的~   修了下bug唐朝是没有包子这个说法的,胡饼才是真正流行的‘包子’ 第2章   李府。   灯火初上,红光高照。   萧氏卧房门口挂了两幅笔走龙蛇的画符,这是李素节特意托人从长安请了侍奉大明宫的南山仙人所赐,他择了好日子亲手替萧氏挂在门顶。   病急乱投医,他也顾不得什么怪力乱神了,只要能保佑他的发妻安然无恙,他并不在乎那人是何方神圣。   只可惜袁州山高皇帝远,仙人也鞭长莫及,庇护帝后的法力到了这一隅似乎也回天乏术,病榻上的夫人日渐消瘦,形容枯槁,病情竟是愈演愈烈。   而她的丈夫,堂堂的当今四皇子,却只能坐在床旁干着急。   袁州到底人远地偏,最精明的大夫也比不上最末流的太医,更遑论治好萧氏的病了。   李素节也曾西北望长安,长安远在青山外,成日端着脖子望得久了,也就不免酸痛,然后低下头来活动活动,看看这片说不定就是终老之乡的土地。   其实武后对他也不算太差,好歹也没有把他贬为庶人,还给他挂了个郡王的名号,流放到了这块水米富庶的土地。   袁州旧称宜春,气候温润,土壤肥沃,只要潜心修养,要过个衣食无忧的平凡日子,其实并不算太难。   如果不是因为萧氏的病。   倘若不是因为发妻一病不起,李素节其实对懦弱的父亲、凌人的继母并没有什么恨意。   他已经在逐年累月被贬谪的旅途里学会了随遇而安,而在流离失所的日子里,他所拥有的似乎也仅仅剩下了不离不弃的萧氏,和几个身为皇孙却跟乡下孩子没什么差别的子女。   皇子之妻,帝家之媳,如今却沦落到连个好一点的大夫也看不了,只能眼巴巴地躺在床上等死。   李素节甚至不敢仰天长叹,他害怕位居天顶的帝后听到他的怨言,连最后一点安稳平静都毫不留情地褫夺。   于是他只能接着低头看地,看这片陌生的土壤和寒酸的新居,看妻子那双久未穿上的绣鞋,心底充满了无奈。   可这一次,似乎有什么不一样的东西闯进了闭门已久的李府。   “老爷,小少爷把地公老爷请来了!”   李素节到底不是没读过书的李福,也不是年幼无知的李璟,他刚迈进厅堂,一见到形容凄惨的吴议,就知道这个人压根不是高士仙人,充其量不过是个坑蒙拐骗的江湖术士。   他眉头一皱:“璟儿不懂事,你也跟着不懂事?”   李福微微一愣,忙不迭地请吴议落座:“是,是,仙人请入座,是小的疏忽了。”   李素节眉心一动,几乎要吐出一口血来,李福还是他当雍王时伺候他的太监总管,如今跟他一起沦落到这番田地,唯一不变的还是那瞎子一般的眼力价。   吴议也看出李府的主人耳聪目明,和一大一小两个呆瓜迥然不同。   李府虽然简陋狭小,但打理得一尘不染,主人的修养如这里的一砖一瓦,内敛得宜。   他微微笑道:“不必了,我只是受小公子之禄来替尊夫人看一看病,不会在此地久留。”   李素节颇为怀疑:“敢问阁下尊姓大名?我在袁州呆了数月,倒仿佛没听过阁下的名号。”   “小公子请我至此,自然是因为您听过名号的人都束手无策。”吴议坦然对答,“既然如此,知不知道我的名号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李素节倒给他反问得一噎,本来不屑的神色反挑起三分兴味:“既然如此,仙人可知道拙荆到底是身患何疾?”   其实在来的路上,李璟就已经把萧氏的症状和吴议一一念过了。   萧氏自来到袁州,就开始咳嗽不止、时有发热,连她自己都以为只是早春伤寒,并未放在心上。   没想到数月过去,身子却是每况愈下,到了今时今日,竟是虚弱到连床都下不了了。   李素节爱妻如命,人参雪莲流水介地往萧氏屋里送,硬生生把自己家都吃穷了,也没见她的病有任何起色。   他这才慌了神,火急火燎地请了长安的南山仙人亲自作符贴在门窗上,却也终归是无济于事。   这才有了李璟跑到吴议院里天天送胡饼的事情。   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当爹的都这么不靠谱,难怪一家子都这么迷信。   吴议心里已有三分计较,掂量片刻,还是慎重道:“人命关天,我必须亲自看看尊夫人的情况。”   李素节半信半疑地望着他,心里正在犹豫,一旁的李璟小朋友早就亟不可待地牵起吴议的手,把他拉到了萧氏的病房前。   萧氏正病恹恹地斜卧在榻上,忽然听见门外传来一阵骚动的脚步声,李璟先一步扑进房里,隔着一个硕大的屏风大声嚷嚷着:“娘!”   随后是一个轻而弱的声音:“你娘的门窗都没有开过?”   李璟老老实实地点头。   “这个屏风也是你爹摆在这里的?”   这回答话的是李福:“这是往年宫里赐下来的绣锦屏风,老爷一直宝贝得很,这一回也是为了夫人才请出来的,南山仙人说了,宫里的阳气才镇得住此地的阴气。”   李素节淡淡地“嗯”了声,表示李福所言不假。   为了他的夫人,他的确是不惜一切、倾尽所有。   吴议暗自摇头,面上却依旧平静无澜:“能否让我见夫人一面?”   李素节正欲开口,屏风后突然传来一个温软的声音:“有劳仙人,请不必拘于小节。”   得到了萧氏的允许,吴议这才走进屏风,李素节也想跟进去,却被垂下的帘子挡住了视线。   李福赶紧拉住他:“老爷,仙人作法,我们可不敢擅自窥探天机。”   李素节恨铁不成钢地瞪他一眼,手上掀帘的动作却停了下来,只好退一步坐在屏风外的雕花榆木桌旁,焦躁地给自己斟了碗茶。   没想到的是,一碗茶还没有喝完,吴议就从帘内退了出来,向李素节微微一颔首:“尊夫人的药方,我已经写给了她,如果你想治好她的病,就必须按照我的方子去做。”   李素节将信将疑地冲进帘子里,萧氏果真端端地倚在床栏上,手里还握着一张纸,脸上亦是大惑不解的表情。   他接过那张平平无奇的纸,纸上也只有一个字。   口。   这是什么意思?   “仙人说,这个字,就是我的病因。”萧氏原封不动地将吴议的话复述了一次,“妾的疾病,全从口入,人参益气,但在七月的天里就是导致闭气邪侵的毒药,故此只需停药修养,清淡饮食,再广开门户,撤去屏风,通风见日,除湿辟邪,就能自然祛除病气,无药而愈。”   另一边,吴议已匆匆辞别李府,回到吴家别院。   萧氏之疾,说白了就是富贵病。   再名贵的药材,不用于正确的时机和剂量,都能成为杀人于无形的毒药。   夏日正是服用人参的第一大忌讳,李素节把妻子当药罐子似的灌汤灌药,以致她气闭于中,病势迁延,到了今天这步田地。   救人的出路他已经指明了,肯不肯听话就是李家自己的事情了。   他回到自己那个寥落冷寂的小院,天上稀疏的星辰投下点点朦胧的寒光,落在门前人迹罕至的台阶上,映出苍绿一抹苔痕。   吴议慢慢推开门,借着疏朗星光踱到桌旁,坐下小口地喘着气。   很快,倦意便不受控制地涌上脑海。   知了——知了——   窗外的夏蝉还在不眠不休地鸣叫,给蒸笼似的实验室又添上几分燥热的气氛,吴议整个人埋在厚重的实验服里,坐在桌前,推了推自己的黑框眼镜,在电子图书馆里搜索着新的动物手术麻醉手段。   “过量酒麻?”周师兄猝不及防地从身旁走过,眼光锐利地一扫而过,“时代在退步啊,我们居然要沦落到用酒精来麻醉了。”   吴议一目十行地从颇有些年头的文献上浏览过去,无奈地摆了摆手:“现在实行麻药管制,很快咱们就不能用戊巴比妥钠了,你还真别小看了酒精麻醉,越是原始的手段,越需要牛逼的麻醉师,你要上手,那狗都不一定睡得过去。”   周师兄倒给他说得满不服气,嬉皮笑脸地凑上去:“得,咱也学习学习,以后要是穿越了,这还是门技术活。”   “要真穿越了,谁还干这个?24K纯高危职业。”吴议笑着摇摇头,要给他一次从头再来的机会,他就是天打雷劈也绝不学医。   更何况,古往今来,但凡学有所成的名医大师,不是死在贵族势力的利爪下,就是亡于宗教主义的阴影里,就连孙思邈这样高瞻远瞩的神仙人物,也不得不在山林里躲藏了一辈子。   仙人未必肯抚人顶,帝王却总妄图长生。   “师弟你的思想境界还是太低级了。”周师兄反手一记栗子敲到吴议的头顶,半开玩笑,“我们这种职业,就是四个字,舍身取义!”   砰。   轻轻的一记,吴议却被疼得一惊,从梦里坐直了身子。 第3章   夜半的夏风从鬓下抚过,在单薄的肩角上掠起一阵涟漪似的凉意。   吴议揉了揉生疼的脑门,这身子果真是不济了,这么昏昏沉沉下去,这辈子指不定就真的交代在了这个无人问津的小院。   惊梦之余,这具身体原本的记忆也渐渐浮现在脑海里。   这一年,是总章二年。   就在这一年,唐的疆域达到了建朝来的最巅峰,从雪岭到汪洋,从天顶到幽谷,连绵纵横数千万里的每一寸土地都朝向西边那座伫立的长安城。   这一年,唐高宗还是英明神武、杀伐决断的睿智君王,而武则天还是母仪天下、安居后宫的一国之母,泱泱中华还是万邦来贺、举世无双的绝代盛世。   这一年的繁华壮丽穿越千年的风雨而毫不褪色,依旧内敛而深沉地向后世面昭示着自己如梦似幻的荣耀与英灵。   而相比于风光无限的伟大帝国,这原主的生平却简单得像一张没有瑕疵的白纸,还没有来得及着下只言片语的笔墨,就已在病魇的侵蚀下失去了原本该有的模样。   他就如一株自生自灭的野草,在这座萧索的别院漠然地迎接死亡的降临,正房的那一位甚至懒得腾出手来收拾他,时不时在菩萨面前掐弄着佛珠,暗自盘算着这个倒霉催的庶子是不是到了该上路的时候了。   次日,江氏便又谴了吴九来。   “哎哟,少爷,怎么起这么早。”吴九没料到和他撞个正着,皮肉僵硬地扯出个笑容,“夫人老念叨你的身体,你这也实在是太不爱惜安康了,要是出了院子受了风寒,旁人还要说夫人苛待你这个庶子了呢。”   说着,佝偻的老腰往门口一挺,作势要拦住准备出门的吴议。   一个奴才,也敢如此在小主子面前如此装腔作势,原主在家里的地位可见一斑。   吴议睡了长长一觉,精神头也养足了,昨日的恙色一扫而空,淡淡地回视吴九一眼,透出一股截然不同往日的冷意。   “母慈子孝是天道人伦,母亲既然如此关怀我这个做儿子的,我又岂能不在堂前尽孝?你今天把我拦在此处,难道是想陷我于不孝不仁之境?”   吴九万万倒没料到小少爷还有还嘴的一日,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在凉风里傻愣了片刻,一时竟也挑不出他话里的错处,只得讪讪道:“小少爷此言差矣,所谓福至心灵,凡事未必要亲力亲为,只要您有孝心,夫人自然感知得到。”   “既然福至心灵,你又何必替夫人走这一趟?”吴议冷哼一声,神色肃然,“你的意思,是夫人虚情假意,对我这个继子,虚与委蛇了?”   吴九本来就是个狐假虎威的纸老虎,被吴议劈头盖脸地反问两句,早就站不住手脚了,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少爷可是病糊涂了,这种话岂能乱说……”   “我看我还没病糊涂了,你倒先老糊涂了!”吴议笑意愈深,愈显得那双病火森然的双眼深邃清寒,“主子说话,什么时候轮得到奴才指手画脚了?”   在吴九眼里,吴议不过是只早已失势的小病猫,何曾想过这只人畜无害的小东西也有雷霆动怒的时候?   ——甚至几乎要被那股凌人之上的气势压得大气乱喘,只有嘴上还哆嗦着不依不饶:“少爷大了,也对会老奴耍威风了,老奴,老奴这就去禀告夫人,看来少爷是嫌腻老奴了!”   岂止嫌腻,吴议巴不得他即刻就滚。   “那就不送了。”   “哦?他当真这么说?”   吴九捣蒜似的点着头,把吴议的一言一行都添油加醋地复述了一遍,恨恨道:“老奴在吴家待了几十年,太爷在的时候就在眼前伺候了,如今那一位要摆少爷架子,老奴怕是不敢再留了!”   如今正是仲夏的天气,花园里的紫薇正开得得势,粉薄的花瓣累在枝头,压得树底欲燃欲烈的一丛山茶都失了三分颜色。   江氏颇为怜惜地拈过那株山茶,放在手心拨弄了两下:“如今的花匠可真是有心,紫薇喜阳,山茶喜阴,他就把山茶种在紫薇底下,好叫这两种不同时令的花一齐开放。”   吴九左右没猜透主子的意思,只好跟着赔笑:“那也是夫人慧眼识珠,不然这花匠哪里有施展功夫的地方呢!”   “山茶开得再好,毕竟也是仗着紫薇的阴凉。”江氏放下掌心的花枝,轻轻掸了掸手心的粉末,“到底是个不合时宜的东西,总不能长久的。”   言罢,微微叹了口气,瞧向吴九:“你觉得那花匠工巧吗?我反倒觉得那花匠违逆伦常,心思太过,叫人看了就生厌。”   吴九立即乖觉道:“夫人不喜欢花匠,叫人辞去就行了,不喜欢这山茶,老奴就替您,拔了去。”   说着,便要伸手去挖那株碍眼的山茶。   “不必了。”江氏嘴角含笑,眼里却是一派恹色,“辞了花匠,人家必然要议论我待下刻薄,除了这花,不知道的又以为我性情乖张,我叫你时常去瞧瞧那个不懂事的孩子,你看,这倒好,他反倒当我拘着他了。”   “夫人的意思是……”   “他爱出门活动,也是好事情。”江氏懒怠地打了个呵欠,日头还大着,她赏玩了半日,也腻歪了。   吴九见状,伸手虚扶住她雪白的一截臂膀,听她垂首低声道:“他这么半死不活地熬着,我这个做娘的看了也怪心疼的,但毕竟我是嫡母,他是庶子,做多错多,你明白吗?”   “老奴明白,明白了!”吴九到底是个老人精,江氏略一提点,他也明白了其中的关窍。   那病秧子总是要死的,他越是嚣张挑衅,江氏越得隐忍避让。   又不是好吃好喝地养着他,他还不信,就凭那二两骨肉,还能在这人世间苟活多久。   “奴才这就差人好好留意着少爷的动静,夫人且放心。”   江氏缓缓一笑,过了半响,才幽幽问道:“前些天老爷提过,今秋太常寺会派太医博士来各地遴选生徒,以补长安官学的空缺,可打听清楚了,来咱们袁州的,是哪一位老爷?”   “都打听清楚了,是张起仁张老爷。”吴九当然知道主子的心思,岂敢在这件事情上怠慢,早把其中关窍打探清楚。   “咱们家太爷还在的时候,和张老爷位列同班,素有同窗之谊。如今太爷虽然已经去了,可选拔生徒之事,也命老爷协理襄助,又岂会不卖咱们家这个面子?我看,您可得好好给小少爷拾掇拾掇上京的行礼了。”   吴家虽然子嗣旺盛,江氏膝下却寥有一子,不过这倒也不打紧,尊卑有别,谁也不敢越过嫡子的头上去。   江氏这才心满意足地缓缓一笑:“这话倒是在理的,也罢,栩儿也该下学回来了,咱们回屋吧。”   袁州城,春林堂。   一个身着麻衣,头戴巾帽的伙计正挨在堂前,一脸难色地看着眼前形销影弱的少年。   “你说的药材,咱们这里也不是没有,轻粉倒也罢了,这砒|霜……可是剧毒,没有医官的药方,咱们可不敢轻易卖人。”   “那蟾酥呢?”   那伙计憨厚地一笑,有些不好意思:“我倒是没听过这味药材,我们家小业小的,哪里用得到这些稀奇古怪的药材!”   唐朝的医疗体系没有吴议想象得那样落后,没有官学大夫的药方,他想要的药材根本不可能随便买到,而其余几剂不常见的辅剂,也是这里的小伙计闻所未闻的。   吴议赶早地起床出门,当然不是为了去江氏面前磕头尽孝的。   江氏主仆仗势凌人,这幅身骨是给活生生灯枯油尽地耗死的,一个半大小孩就这么孤零零一个人蜷在又冷又硌的床板上,到死都没喝上一口药。   好在他早故的亲娘还给他私藏了几个铜板银子,缝在腰带子里头,吴家的人嫌他病气重,谁也不愿意脏了手去搜他的身。   吴议握着手里零星的几点银两和八枚铜板,脑海中不由自主浮现出那位从没有见过的母亲的脸,如果她知道自己的儿子就这么被人凌虐致死,该是多么剜心断肠的痛。   他不由收紧手心,在心底慢慢研磨出一个至毒至命的方子。   打头的一味药材,是砒|霜。   治疗白血病的中医方剂本来就是老先生口口相传的秘方,直到一千年后的科技时代才被正儿八经地挖出来研究,别说这里的药铺伙计全然不晓,就连吴议也仅仅学过点皮毛。   砒|霜,蟾酥,样样都是能要人性命的剧毒,何况砒|霜治疗白血病的例子只出现于上世纪的寥寥几篇文献中,这个铤而走险的药方,连他自己也吃不准到底有几分把握。   反正都被逼到绝路,倒不如放手一试。   见他神色恍惚,小伙计心里也有些七上八下,不明白这个古怪的年轻人到底要这些毒物做什么。   “那就麻烦你给我开些别的药材吧。”   “好嘞,你要什么?”   “西党参,全当归,生白术,生黄耆,怀山药……”   吴议负手慢慢背出一个熟悉的养生汤。   既然要紧的药材一时间凑不上,就只能拿益气补脾的汤药暂时吊着这条小命。   尽人事,听天命,如是而已。   “您慢点,小的捡不过来了!”小伙计嘴上嚷嚷着,手里已经麻溜地把吴议要的药材称量打包好。   吴议笑着道了谢。   “我看您颇通药理,难道您也在官学里学医?”伙计打小在这里跑惯了腿,对药材多少有些了解,“这方子虽不是我们这老字号里的先生开出来的,倒是幅保养延寿的好药方。”   吴议提好了分装好的药材,摇头道:“这叫慢白汤,是一个德高望重的大夫研制出来的方子,并不是我的手笔。”   “慢白汤?”小伙计喃喃地重复着吴议的话,将那方子在心里默记了一遍,再抬起头来,哪里还见着那人的身影?   十几天的时间一晃而过,日子就像火炉上静静沸腾着的药汤,在溢出的苦涩气味中蕴蓄着细微的改变。   年轻人到底生命顽强,几吊汤药灌下去,原本干瘦的脸颊看上去比之前倒红润了许多。   吴议暗自解衣,摸着一根根浮在皮肤上的肋骨,琢磨着怎么才能把自己养胖点。   刚放下衣摆,便听见门口一阵风吹落叶的响动,还没来得及问出一句是谁,只听见一个清脆响亮的声音颠颠扑过来。   “地公老爷!”   一根根浮在皮肤上的肋骨,琢磨着怎么才能把自己养胖点 第4章   吴议朝门口看去,果然是李璟那孩子,正手脚咋呼地从门槛上翻过来,和这屋子的主人目光猝不及防地相撞,瞬间呆滞成了一座小石头人,傻里傻气地愣在了原地。   “怎么?”吴议托了托自己的下巴,难道是长出胡子来了?   李璟有些陌生地盯着他,眼神怯生生的,好半天,才糯糯地开口:“地公老爷……你怎么变了样子啊?”   “这个嘛……”吴议病情颇有起色,脸上皮肉稍微见长,渐渐显露出原本清秀端正的样子,“你爹没教过你,神仙都是会九九八十一变的?”   李璟飞也地跑到他身边,仰着脑袋,捧着张小脸认真地盯着吴议的脸:“我爹爹说神仙呢,都是不会老,不会死的,可是爹爹以往请的神仙,都长着老长老长的胡子,长好多好多的皱纹。”   一边说着,一边往自己脸上胡乱比划着,小爪子糊弄了半天,活似个舔爪子洗脸的小猫咪。   吴议忍不住捏了捏他的脸颊:“你爹的话你倒是记得清楚,那你怎么不听话又跑出来玩?”   “我才不是跑出来玩的……”李璟鼓着腮帮子含糊地反驳,“是爹爹让我来请你去我们家的。”   “骗人呢小家伙,你爹怎么会放心让你一个人过来?”   “真的!”李璟踮起脚尖,急得直扑腾,“爹爹说侬系奸人不露相,请你来我家次胡饼……呜呜。”   皮薄肉嫩的小脸给吴议挼在手里揉扁搓圆,手感软糯,质地滑嫩,正经像以前他每天早上都要来一屉的灌汤小笼包。   再捏一下,戳两记,放在掌心呼撸够了,才心满意足地拍拍手。   “说不说实话?”   露了馅的小包子鼻子一抽,作势就要哭给他看,酝酿好的哭腔还没嚎出声来,便被吴议拎起了嘴角——那双微带笑意的眼睛静静地睨着他,平和的眼神里带了一丝显而易见的威胁。   这种感觉,李璟很熟悉。   每次生病发热的时候,那些大夫哄他喝那些又苦又涩的药汤的时候,就是用这种看似温和无害的眼神注视着他的。   本来气势汹汹的哭嚎一下子就弱了下来,化作春风细雨的一抽噎:“我娘已经大好了。”   看来李素节也不算太迂腐,吴议倒对这位听言纳谏的李老爷多了几分估量。   “那你还来找我干什么?”   “……吃胡饼。”李璟眼里泪光一闪,这回是货真价实的委屈了,“我爹爹教过我,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所以我藏了几个胡饼留给你,你跟我去拿吧。”   明明也算个公子少爷,开口闭口就是胡饼胡饼,吴议不禁对李府的经济实力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李璟鼻子抽抽噎噎,一副要哭又不敢哭的样子。   吴议只好俯下腰,摸出一方干净的白巾在他湿漉漉的鼻头上擦擦:“擤鼻涕。”   小包子鼓着脸颊用力擤了擤,眼泪鼻涕一块挤出来,小脸振得通红,总算露出点孩气。   吴议细致地替李璟揩干净脸,将白巾挂在李璟窄窄一条腰带上,顺手把掌上那点水迹擦干净了。   “那你爹爹有没有教过你一个词,叫做食言而肥?”   李璟仰头望着他,诚实地摇摇头。   “这个词的意思呢,就是说要是不信守承诺,就会变得很胖很胖,我既然已经吃了你的胡饼,答应了你的要求,救你的母亲就是我应该做的。”   他微微一笑,继续跟小朋友胡扯东西:“你看我这么瘦,就是因为从不食言,所以你也不必感激我。”   李璟半信半疑地揉揉红了尖的鼻,把吴议的话用心琢磨了一套,好像说得也很有道理。   正在一大一小两个人在门口对视的时候,后门突然吱呀一响,一记脚步碾过落木,惊得李璟兔子似的窜到吴议背后。   来人正是李素节。   他目光往里浅浅一探,就瞧见自家儿子整个藏在吴议的后面,光探出一张雪白的小脸,濡湿的眼睛浸着水光,显然是怕极了。   他方意识到自己脸色也不大好,抬手摁了摁额心,试图把严肃的表情抚平开去:“璟儿,你出来,我不用戒尺打你手心。”   这种古往今来就没实践过的空口白条显然没有半点可信度,李璟揪紧了吴议的衣角,态度坚决地摇摇头。   看着这对父子大眼瞪小眼的样子,吴议默不作声地叹一口气,反手一绕,揪着后领轻而易举把小东西丢猫似的掷出去。   李璟半摔在父亲的鞋面上,被拦腰抱回臂膀上,李素节看在吴议的面子上,倒也没立即发作,只轻轻敲了敲儿子的脑门算给个教训。   “小儿年幼无知,给仙人添麻烦了。”   “我没有!”李璟扭糖似的在父亲怀里呆不住,挣着脖子往外爬,“我是来请仙人吃胡饼的,不是爹爹教我的要知恩图报吗?”   童言无心,落在耳里却像是他老爹自己言出不行的意思了。   李素节神色一僵,讪讪扯了扯嘴皮,露出一个尴尬的笑容。   实在不是他没心没肺,李府已经潦倒如斯,他琢磨了好几天也没想出个能拿得出手赠给吴议的东西。   御赐的玩意儿都是登记入册动不得的,他还时刻预备着要被抄家,老年头的雕花红木桌上常年只清汤白水二两饭,自己家都快揭不开锅了。   吴议横眼一瞥他欲言又止的神色,心里明镜似的,知道他家窘迫,顺手拈来个台阶给李老爷下。   “你既然这么想报恩的话,就替我做一件事情吧。”他目光一错,望向李璟,“这个时节水塘里应该有许多蟾蜍,你让你家仆人替我捕几只来,只不过蟾蜍皮上有毒,只能用网抓捕,不能用手碰。捕好之后装在桶里,放太阳底下晾干。”   李璟仔仔细细地听着,一字一字记在心里,用力点着头。   李素节漂泊多年,心界不宽,眼界却不小,一下便听出了其中关窍:“仙人可是要炮制蟾酥?我听说这一味药材剧毒,不知仙人用的是哪一张方子?”   吴议心下一亮,指不定这个李老爷还真能帮自己一把。   “此方剧毒无比,但是一张救人性命的绝方。”他敛起笑意,郑重其事,“除了蟾酥,我还需要别的几种药材,您能帮我找到吗?”   吴议口中的药材,最要命的就是蟾酥和砒|霜这两样,蟾酥还可炮制,砒|霜就难制取了。   李素节五指收拢,手里菲薄一张纸片嚓嚓作响。   上头的字是歪七扭八旁逸斜出,倒很有几分太医作方的狂放风骨,李素节侧耳旁听,外加吴议一番解释,才勉强看懂了这张别字漫天的药方。   “我朝自太宗起便明令禁止销行毒物,购买也须有太常寺遴选出的大夫拟出药方。”他凝目片刻,视线落在吴议皮包骨头的面颊上,“仙人也是个中好手,难道没有认识的官学大夫吗?”   吴议捡了张经年累月磨得光滑蹭亮的黄花梨木椅坐下,微微喘了口气,心底透亮,李素节邀他入府商议,多少是有些放心不下的意思。   “若我有门路可走,也不必麻烦您了。”他敞明了话头实话实说,没有一丝藏掖的意思,“实不相瞒,我并不是什么仙人道士,只不过略通医术。这张方子,也是用给我自己的。”   李素节眉心一跳,压不住讶异的神色:“你自己用这么毒的方子?”   吴议神色淡如平常:“毒、药本来一脉相承,夏用人参就是毒,砒霜蟾酥用得恰到也是药,地上的泥土,田里的蚯蚓,河边的水蛭,都能炮制入药,又何所谓毒方呢?”   这话说来轻巧,里头包含的见识却远非穷乡僻壤一个少年郎能所得的。   李素节目光一沉,头一次用认真的眼神打量眼前这个惨瘦细弱的少年——疾病压弯的脖颈细如一片枯木,却撑起一颗清醒而冷静的头颅。   若非绝症拖累,此人必成大材。   他依旧保留着李唐皇室锐利而精明的眼光,只一瞥便看出吴议一对瘦弱肩膀上担着的无限前途。   当今帝后都是尊医重道之人,能人术士在大明宫中颇有一席之地,若他今时投之以桃,或许来日真能指望他挽回一家性命。   他在心中掂量利害,当即有了决断。   “你跟我来。”他放下一窗竹帘,转身走进内屋。   吴议慢摇着步子缓缓转进内屋,李素节已经从一截书柜里取出一枚雕琢细致的紫檀木匣,他抽开匣盖,赫然露出一盒盐沙似的白粉。   吴议从他手里接过盒子,放在鼻下用手掌微微一扇,扑来一阵苦杏仁的气味。   “这是……家父家母所赐。”   李素节本想挑明身份,又不愿自己这幅穷困潦倒的境况辱没了李唐皇室的尊名,唯有晦涩地一笑,唇齿泛出苦意。 第5章   李素节的话轻飘若风,落在吴议耳里却不啻于一道惊雷。   李素节的话轻飘若风,落在吴议耳里却不啻于   他早知道自己这个现代人跟古人必然有三观不合的地方,但没料到父母亲子之情可以淡薄至恶毒。   也难怪吴夫人处处给他下绊子,亲子尚且如此,庶子更是不容留情了。   倒是李素节扬起了眉头,颇有宽慰之意:“你说得不错,这世上本没有毒,全看它用在哪里。这盒砒|霜用来救人总胜过自戕,也当是我这个做儿子的替他二老积福了。”   吴议深深一颔首:“今日之恩,没齿难忘。”   有了这味最难寻的药材,这个药方也就很容易地拼凑出来。   李璟比自家老爹还要积极,天天摸黑地把李福吵起床催他去捉蟾蜍,老奴才哪里敢耽搁,三两天就集齐了一盆疙疙瘩瘩的蟾蜍,搁在李家空阔的前院里聒噪不休。   吴议教他们用辣椒喂食蟾蜍,再用小木片刮掉蟾蜍耳后泌出的白色浆液,涂在白瓷盘上,撒上面粉,在火尖上烘干成酥片。   “为什么这些白白的东西干了就变黑了?”   李璟尚不懂得这些工艺中蕴蓄的微妙变化,正是捺不住好奇心的年纪,天天小狗一样追着吴议的脚步,看他手提着小铜秤量出一个微斜的平衡,圆滚滚的眼里沾满了好奇。   吴议垂眉数着秤杆上的计数:“这是药材的生长,就像你的牙齿落掉,头发长出来,药材也会一点点变化的。”   李璟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伸手就想拨弄那些糖片似的蟾酥,被吴议一手拍掉偷腥的猫爪子。   他斜睨小少爷一眼,威胁之力十足:“再捣乱我就不回答你的问题了。”   李璟立即把手乖乖握在背后,小身板挺得笔直,似某种刚破土的小树苗,有股冲上天穹的生气。   吴议不禁露齿一笑,药材里泡出的生活总是漫着淡淡的苦涩,这回跟了个叽叽喳喳的小团子,却显得没那么寂寞了。   吴议自己配好了几服药,便不再叨扰李府,简单辞别了李素节后,回到自己冷得不落一丝人气的小庭院。   他每日慢慢熬一锅药,配着之前吊命的慢白汤,捏着鼻子一气灌下去,剩下的力气仅够爬到塌上歇着。   药里泡着的日子就是漫无止境的发烧、出血、昏沉,吴议几乎能感受到毒与病在全身各处争夺寸土寸疆,战火把每根血管都煎成烙铁,渐渐蒸干人的意志。   为了抵御负面情绪,每熬过一日,吴议就在墙头用小铜秤砣的一角划下一道深深的横杠,一道一道累加着自己活下去的希望。   两相争斗带来的疼痛宛如凌迟,痛得受不了的时候,他也只能咬紧牙关硬挺着,攒紧了拳头把所有放弃的念头掐断在手心。   既然已经吃够了苦头,就必须熬下去。   熬下去,就是崭新的一条命。   吴九还是照例隔三差五地来一趟,他自个儿九十月的天里闷出一身汗臭,却掩不住院子里弥漫出的药汤苦味。   他心中暗自一动,面上照旧皮笑肉不笑,往屋里远远地睨一眼,低着头搁下一日的剩菜剩饭,回身便禀告了自家主母。   江氏拿三寸长的指甲随意拨了下算珠,淡淡道:“这个月进项不错——那孩子也真会找事,病着身子还歇不住,你去打听打听街上的药材铺子,看看他都买了什么药。”   她还不信,袁州这犄角旮旯的小城还能翻出个妙手回春的神医了。   吴九得了令,很快领回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回复。   “夫,夫人。”吴九战战兢兢立在一旁,声音低低地压入江氏耳里,“议少爷买的是,是……砒|霜!”   江氏随算盘左右拨动的眼珠一滞,旋即露出三分冷冷的笑意:“哟,倒真没看出他还有这个心气。”   吴九小心陪衬着:“不过铺里的伙计说他没官学大夫的药方,所以没敢卖给他,这袁州城大大小小的药铺我都打听过了,没一家是出手给他了的。”   “要当真买到了,你我还能站在这里?”她遽然一咬牙,几乎要把一口贝齿咬碎,“我好心好意放他一条生路,他倒是块捂不热的石头!你说,他这是准备毒谁呢?栩儿……”   她猛地一惊,浑身寒毛竖起,像只因护崽而炸毛的母猫,下意识地摩挲着长长的指甲。   吴九扶稳她:“栩少爷宅心仁厚,从没招惹过他,夫人别怕!”   “虽说我朝一贯不主张大兴嫡庶之说,但上下规矩总是有的,保不齐他会不会怀怨在心。”   她越想越怕,直接给吴议扣上个善妒的帽子:“前几日长安来信,张起仁博士已经来赴袁州,他怎么着也算吴家入谱的少爷,难保不会在这事上动心思。”   “就凭他那有命生没命养的娘?”吴九替夫人狠狠啐了九泉的旧主一口,“他比起咱们栩少爷,那是鱼目比明珠,不自量力!既然他心肠如此歹毒……”   “不如……”他悄悄窥一眼江氏的眼色,“老奴去禀明老爷,请他做个决断。”   “没凭没证的,就凭咱们空口一番话?”江氏冷呵一声,唇角抿出一个肃杀的笑,“你去,捡个好日子把我屋里的好东西送给议少爷,咱们吴家好歹是有门有脸的人家,他想要,还能短了他的?”   吴议拿一凶一缓两剂药方熬着,这三个月刚柔并济的猛药下去,总算褪掉三五分病症,长了半点斤两。   新长出的皮肉撑起薄薄一张面皮,勾勒出明眸秀目的一张脸,绣刀似的眉头一挑,挑破往日里那身羸弱不堪的病气,透出一股刃尖般锋利的冷意。   到底是刚拔高个头的少年人,从皮到骨都窜着新生的锐气。   吴议信手拂过平滑如镜的一盆清水,望着慢慢散开又敛回的几圈细纹,破碎的人形已不是百日前破败的样子,病火烧空的眼瞳重新泛出光彩。   命运又给了他一条活路。   问题是,这条路又要往哪里走?   他是个繁体字会认不会写的现代人,更遑论作什么八股文章,科考铁定是死路一条。   要简简单单地耕田种地,只怕这副身子也不济事。   他思来想去,似乎还是只能干回自己的老本行,就算成不了杏坛圣手,提个小秤称称药,安安稳稳过日子也并非难事。   他正低头思忖,便听见门口笃笃一阵扣门声。   吴九不请自来地推开门,客客气气地问了声好。   “议少爷,您今日精神头不错?”   他眼睛虽小,眼神却不漏一颗灰尘,早望见吴议微弓的背影,上头细长一条脊柱顶起一缕菲薄的衣衫——仍旧是瘦,却不像往些日子,一块块椎节都历历可数。   吴九心下称奇,嘴上一声不吭,趁吴议没转身的瞬间,把袖里青花水纹的药瓶悄悄搁进他壁柜下的缝隙里。   他这人担不起大事,心眼却小得精明,吴议这个病架子自然没力气挪动壁柜,到时候只消禀告老爷,人赃并获,还不愁不把他赶出家门?   他早已拟定吴议的死路,眼里透出得意的笑,却在吴议回转身子的刹那收回心底。   ——这还是当日那个病恹恹的小豆芽吗?   面前的少年像裹了张丹青墨意的画皮,从眉梢到唇角都是画笔工出的细致隽秀,瓷白的一张脸上悬着清冷一丝笑意,如和风细雨里一阵猝不及防的春寒袭面。   活脱脱是从他娘的模板翻出的样子。   吴九莫名吓得腿一软,禁不住打了个哆嗦:“议少爷,您,您已大好了?”   吴议肃然扫他一眼:“我好不得?”   这道森冷的目光倒把吴九抽醒,那一位是一贯的弱不禁风,从不在下人面前摆高架子,若不是江氏不除之后快不休的狠厉,他原本没想下狠手。   谁知道菩萨似的一个人生下个厉鬼般的儿子,缠了吴府这么些时日不说,还要回春返阳,继续为非作歹下去了!   “老奴不是这个意思,老奴,老奴这就走。”   不待吴议多问,他慌忙择了个由头,打着趔趄逃离这座荒凉的别院。   吴家大宅内却是另一番光景。   吴绩被贬谪回袁州已经有二十多个年头。   快半轮岁月了,从贞观到总章,从太宗到当今圣上,好像都已经把他这个袁州刺史彻底遗忘在了这片天高地远的水米之乡。   他等累了,也老了,白发多过黑发,皱纹爬到眉头。数十年风雨磨砺出的一身硬骨被揉进温柔乡里,碎成白白软软一身肥肉。   他老得开始不喜欢照镜子,但很愿意对着自己的嫡子,从他年轻光洁的脸上照出自己昔年英俊逼人的模样。   张起仁算算日子也快到袁州了。   他把吴栩召到面前,挤出一个慈眉善目的笑:“《神农本草经》都背熟了吗?”   “背得九成熟了。”   青年抬头笑了笑,显然已经有十足的把握。   “那就好。”吴绩欣慰地颔首,“张起仁博士最推崇的医经就是这一本《神农本草经》,你回头再把经注都通读一遍,必能得青眼。”   “是。”   江氏悄悄立在门口侧耳旁听,听到这个“是”字才敲定一颗心,正抚着心口长舒一口气,吴九便冒冒失失地闯入眼帘。   “夫人!”他惊叫一声,“吴议的病转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唐朝设有各类博士,是传师授业的官员,太医博士就是给太常寺的医学僧讲课哒,地位还是挺高的 第6章   “吴议”两个字闯进耳朵的时候,吴绩只觉得这名字分明很熟悉,却没在脑海里翻出个像模像样的人影。   吴栩朝门外轻咳一声:“吵什么,老爷在这里问我书呢。”   江氏往外使了个眼色,吴九赶紧跟着她退出院子。   这个小插曲就像一颗石子丢进深水,没惊起半点浪花。   吴绩很快把那个名字抛在脑后。   “张博士此次亲赴袁州,一来是为了选拔人才,二来你祖父生前与他共事一堂,这一遭也有慰问灵堂的意思,三来嘛……”他顿了顿,望向朱红的窗柩之外。   灰蒙蒙的天色中似有有一丝雨丝飘过,旋即涅没于青黑的瓦顶。   吴栩立即拉拢窗户,附耳过去。   吴绩压低了声音缓缓道:“张起仁服侍东宫已久,轻易不会离开长安,你说,咱们这袁州城还能有什么值得他老人家大驾光临的?”   吴栩心领神会:“父亲的意思是,张博士是冲着鄱阳郡王李素节来的?”   吴绩道:“郡王爷的生母萧淑妃与武后惯有龃龉,乾封初年的时候,陛下就已经下令不再召见他入朝觐见,如今两年过去了……”   “您是说,太子殿下想斩草除根?”   吴栩话刚出口,便见吴绩飘远的眼神骤然一沉,落到自己的脸上。   半响,才露出一个温吞水似的笑:“你啊,太年轻了。”   “儿子愚钝。”他摸不透、看不着、猜不出年逾半百的父亲心里打的到底是什么算盘,更遑论看穿天顶上那些神仙人物的利害纠葛。   吴绩也不急于作答,不徐不缓地扶着胡须,似乎想要从中理出丝缕头绪。   一阵沉默后,才慢悠悠地道来:“太子殿下素来看重手足情谊,与武后果毅刚强的行事多有冲突,郡王爷是武后要贬的人物,太子却遣了个杏坛圣手来,你说,这是要打压他,还是要提携他?”   吴栩到底不是一窍不通的榆木疙瘩,经他父亲两句提点,也就明白了其中的门道。   武后一派如今在朝中枝叶相通、势力大炽,也难怪东宫党坐不住了。   李素节固然不是太子的一母同胞的兄弟,到底是血统纯正的李唐皇子,这天下终归是姓李的,总不能改了姓氏独尊武后。   能得到李素节的支持,哪怕只是声援,也足够俘获人心,更能落下个兄友弟恭、仁厚贤德的好名声。   如此想来,张起仁这一遭倒真是三管齐下,事半功倍了。   “听说太常寺里党派之争一向厉害,既然张起仁是东宫党,那咱们吴家……”吴栩沉思片刻,“若儿子有幸能赴长安,想来也不得不依附太子的羽翼了。”   年轻人,性子急,沉不住气,总是想在第一时间就挑棵良木栖着。   吴绩静静瞥他一眼,老道的眼里既无赞赏也无贬斥,唯有不可见底的一池深潭。   “不急。”他松开手里的动作,沉声吩咐,“你先着人挑些顶尖的人参松芝送给郡王府,改日我们父子再亲自登门拜访。”   吴栩诺诺应了一声,知道自己在这场临时的考查里表现幼稚,也不敢再多问,垂头丧气地办事去了。   这边父子两个才散了场,另一头江氏已和吴九拟定一出好戏,还没等到两天,便风风火火地领着人去搜吴议的院子了。   吴议冷着眼看他们翻箱倒柜地做戏,自个儿坐在那张老旧的八仙桌旁,挪动一步的意思也没有。   药瓶本来就是吴九亲手藏进去的,搜出来当然也分外容易。   江氏抓起那药瓶子,装模作样地一拧开,递给吴九看一眼:“你是吴府的老人了,见多识广,你说说看,议儿这藏的是什么宝贝?”   吴九登时大惊失色:“这……这莫不是砒霜?”   见众人皆是神色一震,他忙不迭地往地上一磕,悄悄一抬脑袋,眼里精光闪过:“老奴人老眼花,怕不是看不准,要不然夫人着人请春林堂的大夫来看看?”   砒霜,春林堂。   吴议指尖触电似的微微一动,已经把江氏这一行的目的摸了个透。   看来他对江氏的评价还是太客气了,他这位嫡母可不是手下留情,而是等着秋后算账呢。   江氏把玩着手里光滑细腻的小药瓶,瞧也不瞧吴九一眼:“此事关系重大,你亲自去请春林堂的沈大夫过来,议儿……”   她目光一转,反而和颜悦色起来:“我知道你素来是个好性的孩子,定不会做出不孝不义的事情,可所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咱们吴家上上下下几百口人个个都往咱们母子几个身上看着,我今天要把这事搁过去了,明天指不定就从那个房里又搜出点别的,这事儿不容轻视,少不得委屈你一点。”   吴九在一旁腆着脸皮笑道:“容老奴插一句话,常言道身子不怕影子斜,今天要是夫人袒护过去了,才是平白给人家落下了话柄……”   “多嘴!”   吴九话没说完,就被江氏反手一个耳刮子扇到脸上,清脆刺耳地一声响,如晴空猛地一道霹雳,劈得在场诸人无不心惊胆寒——   “让你去你便去,主子的事也容你嚼舌头了?也不怪议儿不敢答话,我是嫡母,他是庶子,我来审理这事,自然是不能服众的。”她指桑骂槐、夹枪带棒地呵斥一顿,暗暗递给吴九一个眼神,“再差个人请老爷去前厅,此事得老爷亲自定夺。”   吴九得了指令,只做出委屈含恨的样子,捂着脸哆哆嗦嗦地应了一声,便飞也似的跑去请大夫了。   等这对主人红脸白脸地唱完戏,整个屋里哪里还有人敢多说一个字,都屏着呼吸大气也不敢出一个。   初秋的凉风自苔痕青青的地面掠到足下,掀起一阵彻头彻脚的凉意。   江氏一番情不由衷的陈词不仅把自己撇的干干净净,更给吴议下了一个进退两难的圈套——进,就是布好的天罗地网;退,就是做贼心虚、自证其罪。   好一招请君入瓮。   江氏领来的一圈下人里,除了爱嚼舌根的几个老太婆子,就是身强力壮的粗莽汉子,看来早做足了准备,软的不行来硬的,非要把吴议从这所偏远的院子里连根拔起,置之死地。   而能不能后生,就很难说了。   起码江氏是肯定没打算再给他一条生路的,这一遭纵然不是刀山火海,也一定是死去活来了。   见他半响不语,江氏缓缓一颔首,将一切机锋敛于温婉一笑:“既然议儿也无异议,那我们就去前厅再说话吧。”   这还算吴议第一回 正儿八经地走在自己的“家”里。   袁州虽然人远地偏,却藏了个金玉锦绣的大宅,吴府极尽奢华之能事,雕栏画栋,玉砌金铺,恨不能用银票糊在墙上显贵。   吴绩不过是个破落州县的刺史,家宅已经穷奢侈靡至此,难怪后来权倾朝野的皇亲贵族个个金山银山,安乐公主更几乎把昆明池设做自己的后花园。   繁花似锦的盛世内里早已暗暗滋生出腐朽的一角,一点点蚕食着看上去风光无两的大唐王朝。   吴议在心底暗叹一口气,与其担心这个还能撑个快两百年的传奇王朝,倒不如担心他这条不知能不能活过今天的小命。   拿捏他小命的吴绩一进门,就瞧见个十三四岁的小孩杵在底下。   他早为搁浅多年的宦海生涯操碎了一颗心,哪里分得出另一颗心去整理家事,光觉得这孩子十分面熟,却一时没记起是哪一房小妾哪一年所出。   江氏快步过去,伏在吴绩耳边如此这般说道一通,最后才略略提了句:“也就是下人三四的爱在背后嚼嘴巴,我本来也是一点不信的,谁知道真搜出这东西。”   吴绩朝下打眼一觑,眼神锐利如刀,像要把吴议整个人扒干净了,光拎出骨头掂量掂量。   吴议纸糊似的身板当然也瞧不出个几两肉,怎么看也不像胆肥到敢伸爪挠人的。   见吴绩眼神松动,江氏赶紧添了一把火:“我已差吴九去请春林堂的人来,老爷问了便知。”   袁州是个芝麻大的小城,吴九请个大夫也就一炷香的时间。   那日给吴议配药的小伙计也跟着大夫前来,提着硕大的药匣子,弯腰驼背地跟着老先生背后。   江氏把小伙计招到面前:“伙计,你看看,这一位少爷你见过没有?”   小伙计利落地抬头望一眼,只觉得面前的少年颇有些眼熟,却又好像从没见过,只茫然地望着江氏,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   吴九在一旁,捏低了嗓子小声道:“我前几天不是问你有没有人问你家买过砒霜吗?”   伙计给这阵仗唬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老老实实地一摊手:“是有个长相奇怪的人来问过,但是咱们家哪敢随便卖砒霜出去啊?等等,这一位莫非就是……”   经过主仆二人一唱一和地暗示,伙计登时反应过来,眼前这个脱胎换骨后的少年就是当日奇形怪状的病人!   见他瞠目结舌地半响说不出话,江氏便把目光挪向了老先生。   吴九赶紧递上之前翻出来的药瓶。   老先生细细嗅了一口,几乎失手把药瓶打翻在地。   “这,这是砒霜不假,可小店确乎没有卖给这位公子啊!”   此言一出,几乎已经坐断了某种事实。   春林堂有没有卖出去都不要紧,要紧的是他吴议有买毒害人的心,眼下人证物证俱全,他就算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一时间,所有的目光都一齐扎在吴议身上。   几乎所有人都在心底同时想:看你怎么狡辩。   除了一个人。   那就是吴议自己。 第7章   吴议沉默得像个锯了嘴的葫芦,把所有忿忿不平都攒紧在拳头里。   想要在深居内宅数十年的江氏面前玩点勾心斗角的伎俩,简直就是班门弄斧,吴议自问还没有那样颠倒是非的本事。   若是做人也能像治病一样就好了,他还可以以毒攻毒,说不准倒可以化解眼下的困境。   见他半响不语,吴绩只当这个庶子不过是个打不出米的空谷壳子,既然也长不出什么粮食,那留着似乎也没什么用处。   他脸色一凛,质问道:“你小小年纪为何存了如此歹毒的心肠?你买这些毒药,到底是想毒害何人?”   吴议本来还指望这个身宽体胖的老爷能存点父慈子孝的天伦,没想到这老爷子劈头盖脸就是一道训斥,想想也是可笑,吴议等到死也没等到亲爹的一句关切,若真有什么父子亲情,也轮不到他替吴议活着了。   吴家是棵遮天蔽日的大树,可惜这树荫不仅不给他乘凉,也不打算给他半点阳光雨露。   他冷透的心猛地一跳,生出一个大胆的念头。   “回老爷,我买这些砒霜,不是为了毒害别人,而是为了自己。”   他既不称吴绩为父亲,也不自称儿子,恭敬谦卑中隐约含着一股你我分明的敌意。   吴绩倒没料到这副棉花似的身板里还藏了两根硬骨头:“你竟想自尽?”   唐风开明,既不强调“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儒式孝道,也不存在“留发不留头”的刻板观念,生无可恋时要一抹脖子一走了之,其实不是什么石破天惊的事情。   吴议抬起眼,坦荡地与吴绩目光相洽:“回老爷,我本已得了不治之症,早已无心恋世,因受不了疾病的煎苦,所以求了一位贵人赐我一死。我原以为那位贵人是好心给我个痛快,现下想来,或许以毒攻毒,反倒治好了病。”   这话说得真假掺半,倒叫江氏驳斥不得,吴议如今就好端端地站在眼前,谁知道他到底吃了什么灵丹妙药?   倒是沈大夫闻言一震,仿佛回想起什么:“恕老朽多言,孙思邈孙仙人也曾有砒霜治血症的先例,莫非令公子吉人天相,刚巧二毒相消,转祸为福,也未可知啊!”   医者多少有点仁心,这番佐证足以给铺出吴议一条生路。   吴议深深望着这位素不相识、白发皑皑的老大夫,用无言的目光表达着感激。   吴议一番说辞以退为进,既没有驳了江氏的说法,也没有把自己落在道义的下风,反正吴家的人个个生龙活虎,杀人也总得见点刀光血影,不能凭空就要他赔上一条性命。   江氏只能恨恨地剜一眼吴议,转眼已是笑容淡淡的样子。   “既然议儿言之凿凿,倒不如把那贵人请来,也好堵住悠悠众口。”   吴议早跟李素节一府人学了封建迷信那一套,现下也是张口就来:“方才这位老先生也说了,这种先例也只有孙仙人有过,想来那位贵人也是一般的神仙人物。那高人踪迹缥缈不定,又岂是我等凡夫俗子可以轻易请来的?”   自古以来神仙高人就是甩锅的最好目标,反正唐朝人民也没有谁主张谁举证的概念,就凭你栽赃陷害,还不许我信口胡诌了?   这话堵得江氏回不了嘴,眼中的笑里不由衔了一丝恨意,沿着吴议初开的眉眼,在脑海里裁出他娘那那张狐媚惑主的清艳面孔。   吴绩对嬖妾的爱意远比江氏的恨意要淡薄许多。   他也能从吴议清瘦的模样中隐约捡回一点年少风流的往事,但实在记不清当初缠绵身侧的美人究竟姓甚名甚,对吴议自然也谈不上爱屋及乌的怜惜。   这不过是个平凡得无功无过的庶子,既然挑不出十足的错处,也只能各打五十大板做算。   这个各打五十大板落在主母身上自然是含混过关的训斥两句,指摘她行事草率、不问青白。   另外五十大板就是实打实的家法家办了。   “欺上瞒下,私匿剧毒,光这两条就够把你逐出家门。”既然尘埃落定,吴绩也自觉该来个小惩大诫,正一正这身发育不良的硬骨头,“念你年轻不懂事,就罚在灵堂跪上三天,在你列祖列宗面前好好思过!”   这话说得轻巧,就吴议这副好坏掺半的身子,跪上三天三夜,简直是虐杀。就是不死了,这辈子也再不可能站起来走路。   吴绩要扶持嫡子,自然容不得野草丛生,碍了观瞻。   吴议强忍住怒意,生冷地望着面前的吴绩:“老爷,我从未读过四书五经,但常听人说什么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你能不能教一教我这句话?”   吴绩才舒坦一口气,正慢悠悠刮着茶杯上的一点浮沫,随口道:“何谓人义?父慈,子孝,兄良,弟悌——你问这个是什么意思?!”   问这话,分明是暗讽他只能言传,不能身教,不配为人父了!   秋风乍起,砰一声掀闭远处一房屋门。   吴议神色肃然:“既然如此,敢问老爷,父不慈,子如何孝?兄不良,弟如何悌?上不行,下如何效?”   吴绩一时气结,粗话脱口而出:“狼心狗肺的混账话!”   吴议依然昂首挺胸:“我是狼心狗肺,您又成了什么人呢?”   ——啪。   瓷器碎裂的声音像把尖利的小刀,在本来已经剑拔弩张的气氛上再划上一道口子。   四下静立,连江氏也不敢再煽风点火,只悄悄立在吴绩身后,怕抄椅子砸家伙的时候祸及自己。   瓷片四散在地上,淌出一地袅袅升烟的水迹。   父子二人隔着朦胧的雾气,相看两厌地交换过一个森冷的目光。   吴绩气极反笑:“好好好,吴家许久没出过你这么有骨气的东西了,吴九,你把他给我拖下去打三十板子,看是他的骨头硬,还是吴家的家法硬!”   吴九喏喏地应了一声,嬉皮笑脸地凑到吴议身边:“小少爷,老爷有令,我焉能不从,您看,是你自己走,还是老奴我帮您……”   吴议瞧也不瞧他一眼,依旧抬眼对着吴绩:“老爷,在吴家,您是一族之长,在袁州,您是一方父母官。”   吴绩以为他被唬怕服软,要来阿谀奉承两句,也便冷哼一声:“你还知道?”   吴议冷面上微微一笑:“草民自请另立门户,还请吴大人行个方便。”   此话一出,顿时掀开千层波澜。   药铺的小伙计在一旁早围观得呆若木鸡,此刻才被吴议的话震回神来:“小公子,你,你莫不是失心疯了?”   沈大夫忍不住劝上一句:“年轻人,分门立户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千万不要自毁了前途啊!”   吴议微微点头,算是谢过他的好意。   唐朝人通常不愿意自立门户,这个理由非常简单。   在这个户籍系统相当庞大的时代,赋税、徭役以及兵役都是以户口为单位,自己分出一个户口,就代表要承担一个家庭的所有的责任和义务,而好死不活地赖在吴家,起码不至于为这些事情烦忧。   赋税、徭役和兵役,这三个简简单单的词无异于三座擎天大柱,从古至今压垮了多少劳动人民厚实的肩膀,更何况是一个半病不好的十三少年。   吴绩像看着一个笑话:“你想好了?你要自立门户,自然也不用受吴家家规,可你从此也不能踏进吴家半步,就算你饿死、累死、战死,我都不会让你入吴家的祖坟。”   吴议迎着他疾厉的目光,不退反进:“草民既然自请独立门户,从此便不受吴家点滴恩惠,如有违背,誓不为人!”   这条命早已死去活来,再也不是当日那个羸弱一身病气,半点不由自己的吴议了。   他丢下这句话,便拨开目瞪口呆的众人,负手而去,一眼都不曾回望。   吴议要自立门户,并不是因为一腔无知无畏的热血,而是出于数月来翻来覆去的考虑。   与其在吴家做个人人都可以踩一脚的残废,不如和他们撕开脸面正面交锋,最坏的结局也不过孑然一身死在外面,他总要帮吴议把生前都未曾得到的尊严讨回来。   尊严不能当饭吃,但人张嘴除了吃饭,还得争一口气。   从吴府走出,吴议首先要找个安家落户的地方,他怀里还揣着几颗银碎子,在客栈里住上几天应该不成问题。   凭他在现代十几年的临床经验,在药铺里头挣口饭吃应该也不算难事。   他一连拜访了几个药铺,都被老板满脸不耐地扫地出门,刚踏进一家装潢简谱的客栈,便见小二匆匆赶过来,一叠声地把他往外请。   “真不好意思,鄙店早已没房了,您请去别家吧。”   吴议望着空空如也的客栈,揪着眉头不说话。   吴绩是把他当杀鸡儆猴的例子,让吴家上下都看看大逆不道的下场。   踏出客栈的门,迎接他的只有一轮明月,幽幽清风。   吴议低头瞧着脚下徐徐晃动的影子,不禁在心底自哂道,对影成三人,李太白诚不欺我。   正当他打算抬起头来,找个桥洞庙宇之类的地方歇息一宿的时候,便见另外两道影子自远方缓缓踏来。   “你名字是吴议?”一长一短两对影子停在他的面前。   不待他回答,另一个圆滚滚的身影已经扑到腿前。   “地公老爷!” 第8章   来人正是李璟父子。   夜深露重,李素节便邀吴议先往府上,再做商议。   萧氏亲自替他端上一碗姜茶:“秋风入骨,先吃一碗热茶烫烫身子。”   吴议道了声多谢,接过飘香浮雾的茶碗,一口气全部灌到胃袋里,才觉得一股暖流顺着四肢百骸扩散开去,把冷铁似的的身体熨烫开来。   总算知道古人为什么那么看重雪中送炭的恩情了,这秋夜里的一碗茶,真叫人通体舒畅,心底发热。   萧氏身为帝媳,喜怒不露于外,但见吴议一身柴骨在秋风中一推就倒的样子,也不由软了心肠,带上点哄小孩的语气:“慢些喝,不够还有。”   吴议心头一暖:“多谢夫人关怀。”   寒暄一番,萧氏便抱走早就昏昏欲睡的李璟,留李素节和吴议两人秉烛夜谈。   “你的事情,我已经听说了。”李素节把白日的事情简单掠过一句,朝吴议微微一笑,“想必你当下也在困境之中,如蒙不弃,倒可以在府上歇息几日。”   吴议虽然也想安顿下来,始终觉得不妥:“吴大人始终是一州刺史,收留了我,他也必定会为难贵府,当日之恩已经难报,再留下去只怕更给你们多添麻烦。”   “这个你不必担心。”李素节从袖中取出一张信纸,平整地摊在桌面上。   吴议自然从没正儿八经地学过繁体书写,好在天朝人民自带繁简体翻译系统,不然他就当真成了个半盲的睁眼瞎了。   信上寥寥数语,不过问候安康,唯一值得瞩目的是落款处刚劲有力的三个字——   张起仁。   “想必你也曾听说过,张氏与吴氏有世家之好,如今张太医侍候东宫多年,吴氏却一蹶不振。”李素节不经意地扣动指节,一声声敲击着冷硬的桌面,“可惜张太医子孙皆战死沙场,就算是名流圣手,到底后继无人。”   这话说得大有深意,吴议心下捻动片刻,隐约察觉出李素节的话外弦音。   “张太医早已启程亲赴袁州,名为遴选生徒,实则意在提携吴氏子弟,以继承衣钵。”李素节目光一转,带了些难以言喻的苦涩,“这是明面上的事,袁州城人人皆知。还有另一重目的,却是因为我夫人的病况。”   昔日萧氏病重,吴议早已点出明路,这唱的又是哪一出?   吴议转念一想,已经明白过来,袁州距京千里,路途遥远,书信多有不便,张太医这一遭少说也走了三个月,总不能得到好信就勒马回头。   能让侍候东宫的老太医如此长途颠沛地赶来袁州,这一位李老爷到底是什么人物?   仿佛听到吴议心底的问题,李素节自嘲般笑了笑:“数次见面,还未曾向你互通姓名,实不相瞒,我便是鄱阳郡王李素节。”   也难怪吴议未曾起过疑心,堂堂四皇子居然沦落到这么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城,根本不是他一个历史渣可以料到的。   就连本地百姓口耳相传的秘闻中,更多的也是吴府那些家长里短的琐事,而身为皇亲的李素节却宛如一颗从高处坠落的石子儿,落在这口偏远的深潭里就再也没个影儿了。   龙子龙孙落在这块小地方也比不上地头一霸的吴氏,其中辛酸,可想而知。   李素节叹息一声:“东宫仁善,视我仍如兄长,张老此行将至,你父亲绝不至于在这个关口上为难我。”   吴议这才放下心来,有这位天潢贵胄的庇佑,起码不至于沦落街头了。   李素节见他表情终于释然,才收好信纸,唤来李福。   “你带吴公子去下午收拾好的那出厢房休息吧,其余的事情,明日再议。”   李福应了一声,笑吟吟地在前面引路:“吴公子请跟老奴来。”   李府给吴议备好的厢房虽然简陋,但不失整洁,松软一床被子裹在身上,比吴府别院那床硌出一背红痕的硬板不知好了多少倍。   李福才走两步又折回来,一拍脑袋:“老奴真是老得不中用了,夫人特地嘱我多问一句,这被子可够暖和,不够再添一床。”   吴议隔门回一句:“够了!您也去歇着吧。”   李福这才放了心慢慢挪走,手中飘动的一盏烛光从窗缝漏在吴议脸上,渐渐由明转暗。   萧氏有心,刻意不提他大病初愈,怕勾起他伤心的事情。   吃没吃饱,够不够暖,本来是亲朋好友间最琐碎也最淳朴的问候,却也是他在这个陌生的时代收到的第一份关切。   吴议在心底默默记下这些萍水相逢的名字,在温暖的被窝里陷入了美梦。   翌日,吴议便起了个大早,赶着去当坊里正处立户口了。   所谓的“里正”,差不多等同于现代的居委会主任,专管这一带街坊邻居的民生问题。吴府这边的里正,正是江氏娘家旁系的一个远房亲戚,在吴绩手底下讨口饭吃。   这位江里正倒是个一团和气的大胖老爷:“吴议啊,你的事情我也听吴府的人说过了,只是你一无房产,二无田契,怎么能自立门户呢?”   吴议本来是打算拿最后那点家当随便置办个破落小院,攒下一点根基再离开吴府。昨夜事发突然,眼下他成为了袁州城人见人躲的瘟神爷,就连马棚也没人敢卖给他了。   正犯难间,背后传来一道平淡如水的声音。   “这有何难,他既然不能自立门户,就入我李家的户籍。”   吴议回头一望,果见李素节踏过门槛而来。   李素节从怀里掏出一封文书,端端正正摆在江里正的面前。   “你睁大眼睛看好了,这一封是本王亲笔写好的手实。”   李素节隐忍多年,鲜少摆出郡王爷的架子,难得有如此疾言厉色的时候。   天家气度,不怒自威,江里正不过是个地方上的小官小吏,哪里见过多少世面,也唯有悻悻地笑一笑,尴尬地读着眼前这封手实。   李素节口中的手实,就是这个时代的户口申请表,里头详细地阐明了自家的地产房产、祖宗八代、现有人口,再加上新添人丁的基本信息,以便官府登记入册。   最后落一段“牒件通当户新旧口并田段、亩数、四至,具状如前。如后有人纠告,隐漏一口,求受违敕之罪。谨牒”,表示本文具有法律效益。   文末龙飞凤舞地签着李素节的大名,帝家李姓摆在当头,很是扎眼。   江里正自然也不敢挑这位四皇子的错:“郡王爷恕罪,下官也只是吃这一口官粮,不得不照章行事,吴议和您无亲无故,按照本朝律法是入不得您的户口的,这事,实在是办不成呐。”   他和江氏早就串通一气,暗定下计策要扣住吴议的户口不放,只要他人还是吴家的人,要杀要剐,还不得听吴绩的一句话?   李素节早料到吴家这位主母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袖口一抖,把另一封备好的文书拍在案上。   “这是……”江里正垂下的目光滞在半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是吴议的卖身契,本王已经从吴大人手底下,把他买回来了。”   吴议的震惊不逊于江里正。   怎么一夜过去,他就被卖了?   李素节暗暗用手肘碰了碰吴议的肩膀,示意他不必惊慌:“他现在是李家家仆,自然该入本王户头。”   说着,从腰间摸出一文铜钱,哐当一声丢在江里正的面前。   “这一文钱是入户税,本王替他交过了。”   李素节和吴议才离开不到一刻,江氏便从后门缓缓踱了进来。   她方才躲在窗外,已经听得一清二楚,自家老爷明摆着拿吴议做了个人情送给李素节,再要横加干预,只怕会开罪张起仁。   为了个不成气候的庶子,实在犯不着冒这个险。   江里正颇有难色地拈着拿着那枚铜版,犹豫地望着江氏:“夫人,他这……小人是办,还是不办呀?”   “他要上赶着去人家府上做奴才,我还能拦着不成?”江氏斜睨一眼,目光落在李素节留下的那封手实上。   说是郡王府,李府那点家产良田和吴家比起来,实在是九牛一毛。   她捡起那封手实,掖进自己的袖中。   “夫人的意思是……”   “你要替郡王爷办事,也不必着急这一时半刻的。”江氏慵懒地拨了拨手腕上的玉珠,指节一错,硬生生在手腕上掐出一道月牙似的红印。   江里正的心跟着那串玉珠巍巍一颤,很快明白了江氏的用意。   改门换户,下到里正,上到户部,都要登记在册。长安路途遥远,一去就要二三月,因此每年户口更迭都是在秋后统一上报。   眼看着年关将至,只要拖下个一二月,这事就得延搁到明年,到了明年,还有没有他吴议这个人,都还难说。   “是,小人明白了。”   江氏闻言,方宛然一笑,褪下手上那串玉珠,推到江里正的手中。江里正还想假意推脱,见江氏眼波微动,忙改手扶住她,耳根凑过去。   “秋后事务繁杂,不必拿这些小事去烦老爷,知道吗?”   江里忙不迭一点头,虚托住江氏的手臂,千恩万谢把她送出了门。   作者有话要说:   唐朝登记户口的一文钱其实是文书费,毕竟材料都要抄一遍,纸笔也不便宜 第9章 捉虫   踏出同一道门槛,吴议的心情比江氏要复杂很多。   能蹭上“李”这个姓氏,在这个时代绝对是件旁人艳羡不及的好事,毕竟和皇帝沾亲带故同一个姓,在古人看来,本身就是件荣宠加身的大喜事了。   但天下哪有白掉馅饼的好事,李素节如此尽心尽力地助他离开吴府,一定有他自己的打算。   吴议垂首打量着自己这身排骨似的身板,怎么看也不像有什么劳动力的样子,就算论斤两称了卖肉,估计都不够李素节回本的。   正满腹疑惑间,李素节先他一步开了口。   “你知道为什么要花这么多功夫帮你离开吴府吗?”   这问题,恰好是吴议心中所疑惑的,路就铺在脚下,他也只能顺势走上去。   天色早晴,微冷的日光懒散印在苔痕青青的石板路上,映出一深一浅两双并排的脚印。   李素节低头望着他单薄的肩膀,两人并肩而行,他才发现吴议整个人矮了他一头,左不过还是个身量都没长齐的半大孩子。   “因为我们是一路人。”   吴议万没料想到这个答案,不由停下脚步。   下细一想,他和李素节的处境倒还真有两分相似,同样是被嫡母逼得走投无路,不得不反手一搏。可要真论起心狠手辣,区区一个江氏,又哪里赶得上扼杀亲女、数残亲子的武后。   “瞧你的样子,倒时常叫我想起前几年尚在长安时,母后处处针锋相对的境况。”提及往事,李素节也难免带了点薄怨,但很快被拂散在丝丝秋风之中。   “若不是太子殿下力保,只怕今时今日,我连保你之力也无。你放心……”他视线一转,遥遥望向东升的旭日,“李福还算能干,郡王府不短一个奴才,这封卖身契不过是权宜之计,等你有了安身的地方,再做打算也不迟。”   安身二字说来轻巧,得来却未必轻松,在吴家一巴掌就能遮天的袁州城,要想出头,实在不是件简单的事。   吴议刚想开口,却见李素节收回眺望的视线,眉宇中一派胸有成竹的从容。   “你放心,本王绝不会看错人。”   李素节有心接济,吴议也难却盛情,只不过李府自个儿也算不上阔绰,他也不想做个白吃白喝的客人。   次日,天光初破,吴议便悄悄从被窝里钻出来,准备去城里转转,看有没有什么零工短活可缺人手。   李福刚巧在院子里截住他:“吴公子,你身子还没好利索,就先歇下吧。”   论理,吴议是客,论情,吴议又对他们李府有恩,李府虽然不算宽裕,添双筷子也不是什么难事。   吴议正打算说些什么,便见李璟斜挎着个小书袋慌慌张张跑过来,李素节在后头猫捉老鼠似的撵着儿子,举着个鸡毛掸子就要抽过去。   李璟登时一慌,像个炮仗似的横冲直撞过来,差点没把吴议的腰给撞闪了。他才站稳脚跟,就下意识把小家伙往后一揽,只听一道疾厉的风声闪过,一条鸡毛掸子差一寸就抽到他腰身上。   李璟有了一回被丢出去的经验,这回抱紧大腿死不肯撒手了。   李素节气结于胸,差点就要张口爆粗:“你个小……小不点的,快给我出来,和客人拉拉扯扯,成什么体统!”   李璟先跟他爹讨价还价:“那我出来你不许打我,而且要给我五文钱。”   他就仗着家里难得有客人,吃准了李素节断不肯拉下脸面跟他屁股相见。金山银山都不如这个靠山,小孩子的眼力价总是出奇地精准。   李素节捏着个鸡毛掸子发作不得,只能隔着吴议单薄的一层肉身训几句话。   “先贤有云,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只有这些做到了,尚有余裕才可学文,这话你四岁时我已经教过你,如今你都到了上学堂的时候,却连前几项都还做不到!想太宗当年……”   这一通大道理下来,别说李璟听了想哭闹,连吴议这个饱受制度教育摧残的现代人都觉得脑仁疼。   李素节缅怀完太宗的贤德,便开始数落李璟的不是:“你不好好读圣贤书,用钱去买那些不入流的小人书,还有脸去学堂见孔夫子吗?”   李璟探出个脑袋据理力争:“孔夫子也没说不让看小人书,这都是您说的!”   原来父子俩争执不下,就为了几本小人书,他不由对李璟小朋友生出理解之情,作为八零后的老朋友,谁的童年能少了一本漫画书?   眼见李素节吹胡子瞪眼睛手指节微微一抖,挨打经验丰富的李璟便立即又钻回靠山背后,委屈巴巴地和吴议诉苦:“地公老爷,为什么我不能看小人书啊?”   吴议往后一瞟,便看见他书包里四书五经中还夹着本半旧不新的《山海经》,心中顿时雪亮如镜,毕竟大史学家司马迁都曾直言批评其太过荒诞无稽,也难怪正统学派的李素节不想儿子看这些东西了。   “其实呢,你爹也不是不让你看。只是《山海经》里的字大多生僻,笔画都那么多,你真的看得懂吗?”   李璟纯粹是贪上面的画精巧好玩凑个热闹,当然不知道里面的故事到底在讲些什么了。   见他犹豫着摇摇头,吴议继续忽悠下去:“所以你爹其实是想让你多认几个字,然后才能读懂这里面的故事呀!”   李璟颇怀疑地往外探了探头,似乎在确认老爹的脸色。   李素节知道自己不是哄小孩的材料,也顺着吴议的话勉强点一点头,含混过去。   吴议趁热打铁,把手伸向李璟:“要不然你把书给我,我替你留着,也不怕你爹没收了,怎么样?”   李素节从来没有软言细语地哄过自家儿子,因此李璟尚未意识到这句话和“我不打你”其实是一种程度上的空口白条。   他小心翼翼地把那本宝贝的《山海经》塞到吴议手里,慎之又慎地小心交代他:“你一定要帮我保管好,等我学会了认字就来拿。”   吴议笑眯眯把书揣到怀里,心道,如果你长大以后还记得这一出的话。   等这出闹剧收场,天都已经大白了,连萧氏都梳妆完毕,过来催李璟快上学堂。   李福忙道:“吴公子要出门找事做,夫人快劝一劝。”   萧氏本在内屋梳妆,外面的风声却全落在耳里,她心思一动,倒想出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吴公子要是觉得闲来无事,倒不妨陪璟儿去学堂转一转,袁州的官学设在城西,这孩子独来独往,妾身与老爷也都放心不下。”   萧氏本是萧淑妃娘家里选出来一等一出挑的女子,进退之间皆有分寸,既不让吴议闲得不自在,也不显得李府气度狭隘。   吴议倒也不多推诿,他早就想找个机会学习繁体字的写法,护送李璟上下学也可以顺带偷点学问。   唐代虽然不像明清那样“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但知识分子的待遇也远胜过睁眼瞎的大老粗,不管在哪个时代,会读书写字总是不会吃亏的。   袁州官学倚立在城西边上,门口一扇斑驳朱门笼着一树槐花,漏下几束秋阳,斜斜落入院内。   门内传来一阵朗朗读书声。   “有君子之道四焉:其行已也恭,其事上也敬,其养民也惠,其使民也义……”   教书的夫子负手而立,脑袋一摇,背出半段文章。   底下垂髫之年的小公子们也跟着一起摇头晃脑,小鸡啄米似的乱晃着。   李璟在这群懵懂无知的幼童里显得格外出挑,脸上神采全不像那些如在梦里的茫然表情,那双左顾右盼的眼睛映着三两斜阳,碎成一潭晶亮眸光。   吴议在偷师学艺的间隙里扫一眼底下这群小萝卜头,不禁也生出一种我家孩子特别可爱的骄傲感。   隔壁小院就是特设的医科官学,孔夫子的谆谆教导里不时传来一二声《黄帝内经》的晦涩内容,吴议左右兼顾,到处偷学一点,自个儿趴在窗柩上,以手代笔,在铺满的灰尘上头一笔一划模仿着繁体字的写法。   正学得有意思,突然飒的一声,不知从哪里掷来一颗硕大的槐角,直直飞射到吴议额头上。   吴议脑门一痛,疼倒是其次的,倒给吓了一跳。   里头的生徒顿时哄堂大笑。   堂前的老先生山羊胡子,佝偻着背,从头到脚弓得仿佛要蜷进书里。比纸厚不了几寸的身板哪里镇得住这群官二三四代,发了脾气连胡子都吹不起来,只能由着他们胡混海玩。   带头的偏巧不巧,正是他早就划清关系的嫡长兄。   旁侧有个尖瘦的生徒,对着吴议笑问:“这不是栩哥的弟弟吗,巴巴地来看望兄长,怎么不进来坐坐?”   吴栩骄矜一笑,冷飕飕地回他一句:“你这话可错了,这位吴公子鄙府可高攀不起,人家现下早登了郡王府的堂,就不知道,入了谁的室了。”   这话含沙射影地把李府上下都骂上了,吴议听得心头冷笑,却咬住了唇角没露出表情,手指在尘面上滑动几笔,便冷呵一声拂袖而去。   吴栩不动声色地一抬手,旁侧那生徒便悄悄凑过去往上一探,面色顿时难看起来。   吴栩眉头一扬:“他写了什么?”   那生徒畏畏缩缩地支吾两声,吴栩不耐烦地走过去,把人往旁边一拎,俯身看去,上头只端端正正四个大字——   淫者见淫。   吴议刚从一堆小萝卜头里揪出他家的那一只,便见吴栩杵在窗前,满脸阴郁地盯着自己。   他笑眼眯眯地牵起李璟软乎乎的小手,吴家那养得娇贵的嫡子实在是不会吵架,一句反弹就被怼得说不出话来。   他在心中点评一番,才拉起李璟,悠悠然踏上回家的路。 第10章   脚步刚落进门槛,一阵酥香的味道便扑鼻而来。   李璟鼻子一抽,循香而动:“胡饼!”   萧氏才从厨房忙活出来,端出一笼金黄油亮的炸饼,饼子都还没晾凉开,就被李璟半路打劫,偷偷摸走两个。   李璟嘴里叼着一个,另一个大方地给分吴议。   被李璟心心念念牵挂的胡饼,通俗地讲,就是包子。   只不过唐朝的包子还保留着胡人剽悍豪爽的风格,厚实的面皮里塞着满满当当的大块羊肉,在滚烫的油锅里炸得皮脆肉软,油滋滋地一锅捞出来,吃一个酣畅爽快。   这种胡风美食固然别有风韵,但吃两口就腻得喉咙发油,萧氏早有准备,把胡饼放在桌上晾开油气,另从厨房端出一道清爽解腻的茼蒿蛋花汤。   “这道汤还是在长安时宫里时兴的,多年不做,恐怕是没有从前的味道了。”萧氏虽是贵族女子,却也很有苦中作乐的精神,把李璟抱在膝上,垂首细语讲着那些大明宫里的趣事。   “这道菜还有个故事呢,当初御厨于三海在宴会上陈上这道汤,被那些王公大臣嫌弃太素净,于三海却说,‘天下大旱,民生疾苦,唯有茼蒿耐寒耐干,还能端上平常百姓家的饭桌,这道菜正是陛下心系万民,与天下同甘共苦的决心’。”   “然后呢,陛下有没有生气呀?”   “没有,陛下听了非常高兴,说于三海讲的正是他的心思,还给这道汤赐了御名,叫‘千秋雪’。从此以后,千秋雪就在长安时兴起来了。”   吴议咬一口胡饼喝一口汤,听故事听得比李璟还要津津有味。   武后实在赫赫有名,她的丈夫李治反被显得过于仁弱,但从这个时代的老百姓看,这个爱民如子的皇帝还是非常可敬可爱的。   一桌人正吃得有滋有味,一家之主才姗姗来迟。   萧氏替他拂去肩角的落叶,李素节在妻儿面前素无架子,随手捡个位置坐下,不讲究座次。   “茼蒿有菜里君子的美誉,因为它耐得严寒,凌得风霜。”他抓住机会就要教育李璟,“你要学习它这样的品格,知道吗?”   李璟一张小脸被塞成硕大一个包子,两只耳朵呼啦一扇,听不见听不见。   冬天里还有一地窖白菜呢,也没见谁称赞白菜有傲雪凌霜的风范。   吴议在心底微嘲一句,这果然是个连菜都要看脸的时代。   吃过晚饭,天色渐渐黯淡下去,满天繁星从夜幕中一闪一闪钻了出来,如一双双睨着的眼睛,悄无声息地俯瞰着人间晚色。   吴议和李璟并排坐在李府院里的台阶上,淡淡星辉落地便结成一地寒霜,吴议在上头横一笔竖一笔,歪歪扭扭画出个北斗七星。   “你画的是什么呀?”李璟撑着下巴,抬头望望天,又低头看看地,最终不解地望着吴议。   “这个嘛……”吴议自己也知道这印象派的画作实在入不得眼,笑眯眯地往后一躺,“这是神仙舀汤用的勺子。”   李璟有样学样地往后一躺:“那神仙都吃什么呢?”   “当然是吃丸子啦。”吴议有模有样地编下去,“你看旁边的那枚星星,就是神仙的眼睛,他只要看到你这样皮肉嫩嫩的小孩,就伸出勺子一舀,然后喂进嘴巴里……”   “不要不要,我不要被神仙吃掉!”李璟马上一咕隆滚到吴议身边,紧紧挨着他的手臂,大一副要死一起死的壮烈架势。   吴议给他逗得嘴角一颤,强忍着没笑出来:“你要不被神仙吃掉,就只有快点长大啰。”   “我有办法叫神仙不吃我!”依偎在身边的小团子马上跳了起来,从地上抹上一手的灰,往自个儿脸上左右一涂,得意洋洋地叉起腰。   “你瞧,我现在这么脏,神仙肯定不想吃脏东西!”   借着清朗星光一打量,李璟白乎乎的小脸上猫爪子挠过似的,左三撇又三撇,还挺对称。   嗯……这个思路虽然清奇了点,好像也不能反驳。   小脏猫歪着脖子和天公斗智斗勇了一会,很快给磨光了精神头,缩成一团偎在吴议腿上,睡眼朦胧地望着靛紫的夜空。   眼皮都上下打架了,嘴里还迷迷糊糊地念着“别吃我”。   可惜这个时代没有可以照相的玩意儿,不然把这场景拍下来,李璟绝对能一睡成名。   吴议把手掌盖在李璟的眼睛上,学着长辈哄小孩的童谣:“呼撸呼撸毛,吓不着……”   很快,便传来一阵小水泡似的鼾声,吴议揭开手掌一看,小家伙嘴角挂着几颗口水豆子,不知道梦里又在吃什么好吃的了。   ——   日头在渐冷的秋风里渐渐缩短,吴议日日护着李璟去上学,闲暇时便趴在窗柩上偷学一二。   袁州官学窗柩上的灰尘很快被他的食指挨着擦遍,一划盖过一划,孔夫子的大道理和神农氏的百草论笔画交织,也唯有吴议自己还能看出其中的文字。   四书五经、医科典籍常用的字大多都烂熟于心,其余生僻怪字就只有遇一个学一个,遇到先生也不会读写的,就只有认字认半边混过去。   唐朝用的字典基本还是许慎那本《说文解字》,只是价格颇为昂贵,吴议摸摸包里那几颗祖传的银碎,还是按住了躁动的手指头。   这一日,吴议方把李璟送进学堂,便听见远远传来一阵车马喧嚣的声音。   几匹神气十足的黑马拖着一架马车慢慢碾过来,后头遥遥跟着一队人马,马蹄和车轮几乎都要把路旁的野草踏平。   一位锦衣玉带的年轻武官骑在前头,翻身下马,对吴议一扬下巴:“命医科官学的夫子出来接见博士。”   话音刚落,便听得马车里的人轻咳一声:“不可无礼,我们是客,自该我们登门。”   那武官一边应了声“是”,一边往后一退,撩开帘子,小心翼翼地把马车里的人请下来。   吴议在旁悄悄望去,只见马车里慢慢伸出一支坚硬结实的红木手杖,生根般稳稳拄在地上,挺直的线条上闪过一丝凛冽的寒光,威仪万分地展示着主人不可撼动的地位。   手杖的主人探出身来,周遭许多围观群众早已惊叫出声:“张博士!”   吴议心下一震,脑海里顿时浮现出一个姓张的名字。   东宫太医,张起仁。   张起仁颇有涵养地缓缓一笑,侧身对那青年吩咐:“你去知会这里的夫子,我要亲自考查生徒。”   青年领命而去,只一炷香的功夫,全体生徒便被赶羊似的吆进院里,时不时有人偷偷抬眼窥去,猜度着这位名满天下的老太医究竟是什么脾气。   “《神农本草经》中经里对茅根一药是如何讲的?”   低沉稳重的声音如萧瑟秋风里的一道高墙,把周遭数双仰望的目光与一院纷飞落叶分隔开来。   一阵目目相觑的沉寂之后,终于有人缓缓举起了手。   张起仁拿书点了点他的指尖。   “茅根味甘,寒。主劳伤虚羸,补中益气,除瘀血、血闭、寒热,利小便。其苗,主下水。一名兰根,一名茹根。生山谷、田野。”   吴栩逐字逐句地背完,又略一思忖,补充道:“茅根一名地管,一名地筋,一名兼杜。生楚地,六月采根。”   张起仁已经年逾六十,但炯然有神的双眼丝毫看不出老态,他颇有兴致地接着考下去:“你的书倒是背得一字不差,那我问你,若病人湿痰停饮发热,是否能用茅根?”   “这……”吴栩顿了顿,声音渐小,“茅根止呕去热,应当可用。”   一边说着,一边拿小心翼翼的眼神打量着这位高高在上的博士。   张起仁眼里的光遽然冷落:“你叫什么名字?”   “回博士,我是吴栩,家父是……”   吴栩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一记书卷狠狠敲在脑顶,他手一哆嗦,不敢去挡,只僵直着身子听训。   张起仁又用力打了两下,才重重道:“不求甚解!”   接着低头看向大气都不敢出一下的学生们:“你们有谁知道,他错在哪里?”   一阵蝉鸣,四下无声。   “你们若是一个能回答的都没有,那全都不必来我这官学了!”   底下一阵无声的攘动,这里面的医科生徒上至四五十旬,下至十数少年,有的在这里胡混了近十年,有的则刚刚跨进这个门槛,都用眼神彼此推脱着。   张起仁暗叹口气。   地方上的医科官学收尽官宦子弟,满腹倨傲的小少爷们肯背背医经已经是不错了,更不能指望他们通达意思了。   片刻,院宇的角落才远远响起一个声音。   “回博士,湿痰停饮发热,恐怕是因为寒症。茅根性寒,如果用茅根止呕退热,是舍本逐末,药方大忌。”   张起仁冷眼瞥过去,答话的是个身形瘦弱的少年,比刚才的吴栩看上去更小两岁,稚气未脱的眉眼有着少年人独有的清俊隽秀,沉静的一双眼里眸光明朗。   他不由松了脸色,带上点温和的语气:“说得倒不算错,你说这话,是因为背过《神农本草经》的经注了?”   别说经注了,就连《神农本草经》本经吴议也没有正儿八经地背过,只不过临床经验多了几年,虽比不上张起仁这样年资深厚的太医博士,吊打这些初出茅庐的生徒还是绰绰有余的。   他眉也不皱、眼也不眨,坦诚道:“未曾背过。”   在场生徒无不倒抽一口凉气,在张起仁面前说自己连书都没背,不是找打吗!   张起仁倒没有发火。   他只蹙着眉淡淡地环顾一周,目光落定在吴议稍显瘦削的面颊上:“神农尝百草,方知毒药本是一家,华佗走遍江淮,才得出麻沸散的方子,这些圣人先师也是从无到有、上下求索才成行家。能从医经中得出自己的见解,而非死记硬背、墨守成规,在你这个年纪已属难得。你父亲是谁?”   这话明面上褒扬吴议有先贤之风,深意却在鞭策在场的生徒学医之道。   可惜场下的年轻人大多心浮气躁,先生的箴言左耳进右耳出,愣是没几个字过脑子的。   作者有话要说:   唐朝的科举分为很多科目,医科也是其中之一,在中央官学有余的情况下,会从地方上选拔生徒,一般来说采取的是“贡举”的制度。   不过劝人学医,天打雷劈,在唐朝医科也是个大冷门,很多地方都没学医的人,再加上科考本来就还不流行,所以这种考试制度非常理想化,实行度并不高   野史中就有博士选拔生徒的记录,不过是不是类似于当时的男频小说就不得而知了233 第11章   未等吴议出声,早有人抢在他面前作答:“回博士,他叫吴议,是我庶出的弟弟,家父是袁州刺史吴绩。因他身患恶疾,原本不在这里上学,弟弟年幼无知,唐突之处,还请博士海涵。”   一番抢白绵里藏针,恨不得把吴议冒出来的头顶摁回土里。   张起仁宦海沉浮几十余载,何尝听不出这回护里夹枪带棒的贬低,瞧也不瞧他一眼:“你并不是生徒?”   吴议无奈一颔首:“学……草民以前不幸患了血症,幸得老天眷顾苟全一条性命,确实不是这里的生徒,只是在这里做些杂事,无意中听了些老先生的讲课。”   张起仁赞许中倒多出一分怀疑:“血症是不治之疾,你是怎么治好的?况且你父亲好歹是一州刺史,怎么放你一个人在这里打杂?”   吴议只好把糊弄吴绩和江氏的那套神仙理论又复述一遍,末了,才平静地补充道:“草民母亲和吴刺史已经和离多年,承蒙吴公子惦念,但草民早非吴府的人。”   他的母亲徐氏不过一厢嬖妾,于情于理都配不上“和离”这个词,吴议的话不过是个粉饰场面的客套话,其中真实的情形,恐怕只有吴氏夫妇自己心里门清了。   张起仁把眼一沉,心里已有了三四分计较。   张起仁在袁州府的医科官学里抽查一番,吴绩才赶着一轿人马来接这位炽手可热的太医老爷。   张氏和吴氏交好于贫寒,长睦于富贵,算得上太医班子里的一桩佳话,既然吴公都亲自来接,赶赴长安的名额似乎就稳稳落定在吴家这个骄矜的嫡子头上。   沦为陪衬的生徒们面上虽早一个个贺过了恭喜,心里却多有不忿,除了拼爹拼不过,吴栩又比他们强了多少?   吴议是一个谁也没料到的变数。   论才,他比吴栩更得青眼,论德,总强过处处打压幼弟的长兄。   吃瓜群众迅速振奋了心情,搓手抱拳地望着吴氏父子三人和面色如常的张起仁,准备围观一出庶子顶替嫡子的好戏。   吴绩亲自扶张起仁上轿:“张公舟车劳顿,怎么先来这里了?”   张起仁依旧面色淡淡:“数年没回故乡,也想到处转转。”   吴绩手心不由扪出点冷汗,为了学子的僻静,官学特设在一城的最西边,张起仁这转也转得太远了些。   也不知道吴栩表现如何,他只好点头赔笑:“我们袁州地偏人远,生徒们不可跟长安官学相比拟,但出挑的也是有一两个,不知博士有没有已看中的学生?”   “学生都是极好学的,个个都是可塑之材。”张起仁客套一句,话锋直转,“倒是吴公你……”   吴绩心头一跳,忙道:“下官是博士的后辈,岂敢让您呼一句吴公。”   张起仁倒也不摆架子:“你我同朝为官,自然就是同僚,你是一方父母官,我异地为客,更该尊重你,论情论理,你都担得起这一句吴公。”   吴绩还想再谦恭几句,张起仁已抬起他的手腕,接下方才的话头:“我察觉吴公你掌心多汗,此多系肺气虚弱、卫阳不固、津液泄露所致,回府我替你开一剂方子调理着吧。”   关起门来好说话,吴绩自然心领神会,忙掀下帘子,让轿夫先走一步。他身为下官,不敢和太医博士平起平坐,捡了匹高头大马,腆着肚子往上一翻,险些没摔下马来。   一阵掩在袖子里的嗤笑中,唯有吴栩一人脸色发青,在前俯后仰的人群中格外打眼。吴绩坐稳了屁股居高临下地晃眼一瞄,便见自家大少爷恨得咬牙切齿的模样,肖似他的眼睛死钉在吴议的脸上,恨不得用眼刀把他活剐了。   他暗自叹一口气,这孩子到底太小气了些,高低胜负都写在脸上,别人还没奚落他,他自己先气急败坏了。   倒是他那个口口声声要自立门户的小儿子,就生了根似的扎在原地,明明是松松垮垮一身柴瘦骨头,却任吴栩怎么凌人的气焰压过去,都站定脚跟佁然不动。   谁良谁莠,顷刻分明了。   袁州城是个撒盆水都要淋湿街坊门的乡下小城,口口相传的八卦小道比人跑得快,还没等吴议走拢郡王府门口,李璟早已牵着李福,屁颠屁颠地扑了过来。   吴议给撞得身板一颤,险些连人带团子滚在地上,李福忙把李璟拉开,给吴议递了把手。   吴议回以一个颇无奈的笑容,病去如抽丝,要养回一个正常少年勃发的体格是没指望了,李璟要再长大些,他怕是都抱不起来了。   李璟小朋友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日新月异的体重和身高,依旧扭糖似的粘在他腿边,这个年纪的孩子正是赖人的时候,比起大字不识一个的李福、成天绷着一张脸的老爹,天文地理都能说道说道的吴议显然更讨小孩喜欢。   但今天的李璟似乎也失了往日小老虎一般的架势,也不吵吵闹闹要吴议给他念书讲故事了,只垂头丧气地抱着吴议的手,偶尔往上悄悄瞅一眼,像是准备了一篇小作文要宣讲的紧张。   吴议也不觉得还没三尺高的小孩能有什么心事,估摸着又是给李素节揍了顿屁股憋着疼,随口问了句:“今天又惹什么事了?”   李璟鼓着腮帮子摇摇头又点点头,半响,才仰起脑袋,眼巴巴地望着他——活似他以前饲养的小白鼠伸头讨吃的情形,都是那样黯淡中带着点光的小眼神。   吴议倒被他可怜兮兮的模样逗笑了,一边牵着小屁孩往里面走,一边垂头温和地问他:“到底怎么了?”   李璟一张巴掌大的小脸快鼓得泄气,才勉强把哭腔咽回去,吴议是不吃小孩哭闹这一套的,而且他要讲的事情非常严肃,不能儿戏。   “你要去长安了!”   吴议微微一愣,一时间没摸清楚这孩子的脑回路。   李璟没掌住悲愤之情,一开口就磕磕巴巴地抽噎起来:“隔壁的……嗝,刘大娘说,长安的太医嗝……太医会让你做徒弟,所以你要跟他去长安。”   吴议一时失语,流言才出门拐个弯就变了味,现在连个五岁的孩子都觉得他野心勃勃地要往上爬了。   李璟的世界里固然分不清是非黑白,落在旁人里却不知道传才什么样子了,吴府的家事宛如一出你方唱罢我登台的好戏,现在袁州城的老百姓都翘首以盼,等着他粉墨登场上演一出逆袭嫡子的戏码了。   哪个时代都不缺吃瓜群众,他实在低估了古代人民的八卦水平。   李璟见他半响噎得说不出话,更断定刘大娘口中的侄儿的朋友的嫡长兄所言不假,赶紧慌慌张张地擦干了眼角的泪痕,更认真地望着吴议。   “你不要去长安,以后我吃胡饼皮,肉馅都留给你吃。”   吴议正头疼这出风波会闹成什么样子,冷不丁听他许下这个仿佛比天还高的承诺,禁不住笑出了声:“行啊,这可是你说的。”   李璟当机立断地跟他拉钩协定:“我反悔我是小狗,要是你反悔去了长安,那就,那就……”   “就罚我以后吃胡饼不能吃肉馅。”他也尽量收敛笑容,端出一本正经的样子,“咳咳,天地为证,李福为鉴,我们两个可约好了。”   李璟当即欢呼一声,泪眼里翻出笑花。   李璟听到的风声,一点也不落地灌进李素节的耳里,他自问不能像个无知小儿一样横冲直撞,却拘不住心里快要破膛而出的念想——   长安。   一座生育了他,抚养了他,而最后驱逐了他的城市,是这个伟大王朝勃然跳动的心脏。   他的家乡。   他想家了,想念长安深巷里一朵刚摘下的杏花,想念大明宫里摇曳着垂柳的一池碧波,也想念父亲在闲暇时替他们牵出的一出皮影戏。   “素节既旧疾患,宜不须入朝。”   无中生有的十一个字,就把他彻底打入冷地,他不似吴议那样与命争锋的少年心气,亦不敢背上大逆不道不孝不义的骂名,还不等他作古入土,半生荣辱都已经被全天下盖棺定论为简简单单的“仁弱”二字。   一撇一捺都割在心头,在岁月里结疤留印,从此再也不能抹除。   李素节的目光落在窗外李璟憨笑的面容上。   他的儿子还很年幼,长安是个很美的地方,他希望他也能亲眼看一看。   吴议陪李璟在院子里玩闹了好一阵,才哄得小朋友老老实实回去书房练习书法。   刚想回自己的小厢房轻轻松松地瘫一会,便瞧见李素节笑容和煦地迎面走来。   照面就是开门见山的一句:“恭喜。”   吴议暗自抻了抻疲软的腰骨,依旧装傻充愣:“郡王爷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听说你颇得张博士青眼。”李素节索性挑明了话头,“那一位博士我也曾相熟,他素来爱惜人才,断不会埋没了你的才学,想来时日一到,你就要随他赴京,从此之后青云直上、鹏程万里,前途不可限量啊!”   吴议心口一顿,这才明白李素节往常那副自信是来自哪里。   作者有话要说:   李素节这个人呢,在历史其实基本没有啥名堂   比他更有名的是他的姐姐义阳公主李下玉、高安公主,就是被武则天幽囚数年后,强行嫁给两个屌丝的可怜妹纸   而比这两位更有名的,是他们的母亲萧淑妃   想必对唐朝稍有兴趣的朋友,都听过她那句“我后为猫,使武氏为鼠,吾当扼其喉以报”   在这样的身家背景下,这位四皇子的日子是真的很苦了   而李璟作为他的嫡长子,其实和乡下泥猴没啥大的差别   不过清贫归清贫,小朋友的童年还是很快乐哒 第12章   他想了想:“我出身微贱,本是草莽一个,根本不是官学里的生徒,连被甄选的资格都没有,恐怕要辜负郡王爷的期望了。”   李素节抚手大笑一声:“此言差矣,所谓有志者,事竟成,从古至今都不缺困境里面逼出来的英雄豪杰。就拿汉时名臣陈平来说,他出身贫寒,地位低贱,但勤学不辍,艰苦奋斗,终于光耀门庭,流芳千古。所以真正的良木,愈是在贫瘠的土地,愈能扎根得更深更稳。从来英雄不问出身,能否有成还赖时运,你难得有这样一个出人头地的机会,又怎么能轻纵了呢?”   这位四皇子的话语字字铿锵,句句有力,要放在高考场上,绝对是一篇令考官叫好的满分作文。   可惜吴议是个不爱文学爱科学的理科生,这种博古论今的励志议论文早就折磨过他整个高中生涯,让他生生锻炼出一双百毒不侵、油盐不进的眼耳。   更何况出人头地未必就是风光好事,君不见扁鹊惨遭同行妒杀,华佗亡于政客毒手,现任皇帝李治动不动就要头风发作,算算年头,过不了多少年就要迎来武则天统治下的酷吏时代。   他可不想尝一遍请君入瓮的把戏。   总而言之,劝人学医,天打雷劈,这话放在哪个时代都不会错。   于是他淡淡一笑,又把太极推了回去:“郡王爷言之有理,只是我命薄福浅,老天赐我不死已然是莫大的恩惠,又岂敢觊觎更多。”   李素节还不肯死心:“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孔明先生尝自叹命途多舛,终成一代名臣,你又何必妄自菲薄?”   吴议几乎闷出一口老血,要和四书五经倒背如流的文科小天才李素节辩论,他那点墨水实在是不够用。   也难怪武则天这么厌弃这个别人家的儿子了,李素节动辄就引经据典地写篇小论文,内容还多半是忠孝仁义那一套朽出虫子的老生常谈,他本来是跟亲爹剖心剖肺地陈情,只求一个安稳日子,却没意识到一字一句都戳到继母的背脊骨上。   武则天可不是受人恩惠的吴议,既然不能从文章里挑出错处,就干脆大手一挥,赐他个永不归京。   眼不见,心不烦。   李素节自知一篇《忠孝论》害苦了自己,从此投笔从言,再也不白纸黑字地留下证据了。   吴议有幸成为继李璟之后第二个长篇大论的受害者,正绞尽脑汁如何把这糟心事敷衍过去,李福已慌慌张张从门口撵过来。   “老爷,吴府的人来请,说请您过去和张博士同席吃顿饭,还有……”他觑眼瞧了瞧吴议莫名欣慰的神情,结结巴巴地补充,“还有吴公子,说也请你过府一聚。”   吴议才松了的一口气顿时又堵回心口:“我?”   李福捣蒜似的点点头,也跟着主子一起加入八卦的阵营:“吴先生来了我们郡王府这么久,吴老爷从来也没支过人问个信,今天却特意要你也入席,准是张公开了金口!”   还不等吴议出言谢绝,李素节已经开了尊口:“你去回个话,说我们即刻就来。”   李素节都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吴议也不好拂了他的面子,只好跟着他拖着李家上下几口一起去吴府蹭饭。   前脚才踏进门槛,耳后便传来一道凉飕飕的声音:“母亲说当日有人指天画地说自己和吴府了无干系,否则誓不为人,吴九,听说你也在场,可知道是谁?”   吴九抻长了舌头怪声怪调地附和:“那人口口声声称自己不是吴家的人,却腆着脸皮继续姓吴,老奴也不知道该喊他什么名字了!”   吴栩主仆二人缩在旁院,隔一道墙几乎是指名道姓地奚落吴议,言语中的刻薄尖酸连李素节听了都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改名换姓是要报备官府的大事,吴府明面上一刀两断答应得痛快利索,江氏却背地里早压了吴议的户口不肯放人,要倚仗这位父母官自己去审理自己家的破事,跟与虎谋皮有什么分别!   就算吴绩肯卖他郡王爷一个薄面,按当朝律法规定,普罗百姓要分门立户,须地方上先行批复,再在年末统一上报户部,等着来年开春的文牒发下来,才算是正式完成了手续。   所以,吴议要摘掉吴家的姓氏,还早得很。   吴栩正是捡了这个空漏借机嘲讽吴议,不过有贼心没贼胆只敢隔墙放话。   李璟牵着吴议的手,全然听不懂隔墙的恶意,本着不知为不知的诚实品质,还是悄悄地戳了戳吴议的腰杆。   “他们在说什么啊?我怎么都听不懂?”   吴议冷眼望旁边一瞧,回敬一句:“咱们是人,当然听不懂狗说话了。”   李璟信以为真,小手攒紧了吴议的拇指:“这里有小狗变的妖怪吗?”   吴议不禁哑然失笑,差点忘了这孩子迷信鬼神难以自拔,当然听不出他的反讽之意。   他收回目光,垂首一笑:“不怕,狗都是仗人势的,只要你自己行的正坐的端,它们也只敢隔墙吠人,不敢伸口咬你。”   吴议的一番话意在言他,字字都扎在吴栩心口,他恨不得真的冲破这道墙一口咬上去,却被吴九半拖半拉住。   “少爷,夫人再三交代过,如今张博士住在府里,咱们处处都得谨言慎行,今天若和他起冲突被张博士瞧见了,岂不白白便宜了他!”   吴栩咬得一口牙齿都吱吱作响,忍不住冷哼一句:“说得也是,他素无教养,出言不逊倒不奇怪,我可断不能为这种败类坏了名声!”   他声音高过墙去,就要看看吴议还有什么话说。   等了一响,隔壁都是一片静悄,他略觉不对,吩咐吴九去瞟一眼。   吴九得令,搬了个梯子往上一爬,但见门口落叶扫过,哪里还有半片人影。   等吴栩阴沉着脸回到厅堂时,众人早已列席坐好,张起仁端坐席首,睥睨四下,无形中透出一股泰山压顶的气度。   李素节和吴绩分列其侧,江氏手执一枚官窑出的汾白瓷壶,满面恭顺地替他三人添一杯新酿的桂花酒。   他目光下移,便瞧见了最不想看见的那张脸,吴议感知似的一抬眼,正巧和那道夹着刀片的视线相洽。   两个少年横眉冷对,目光擦出电光火花。   张起仁看在眼里,面上依旧屹然不动:“张氏与吴氏有世代之好,你们既是学生,又是老夫的晚辈,学海无涯,如遇困境,也可以和老夫说道说道,我虽老矣,也算是见过许多风浪了,还能给你们指点一二。”   这话说得亲切入耳,空中剑拔弩张的气氛倏然弥散开去,接着便被酒菜的香味填了空。   牡丹燕菜、奶汤炖吊子、烩四件、洛阳酥肉、料子凤翅、酸汤焦炸丸、水氽丸子、圆满如意汤……洛阳宴二十四道菜一样不差。   一道道珍馐流水介端上桌,馋得李璟口水直流,而列席的大人们却个个面色矜持,仿佛嚼在嘴里的不是山珍海味,而是同席而坐的大活人。   酒过半巡,菜也上完最后一道,最后端上桌子的才是今天的正题。   “博士已巡视过袁州的官学,不知有没有入眼的学生?”   张起仁只寥寥动过几筷子:“都还是孩子,哪里看得出长短,只要悉心栽培,个个都是好苗子,自然,令公子也是极出挑的。”   吴绩心知这位老太医素性寡淡,饭吃三分饱,话说一半多,虽透露出要他安心的意思,却不点明到底要哪个“令公子”。   江氏笑吟吟地替他斟满酒杯:“博士所言极是,妾身虽是妇道人家,也知道有教无类的道理。但妾身私以为再无类也必得是善类,否则岂不就成了为虎添翼、助纣为虐吗?孩子们的才学也不过尺寸之间,还是挑个品行端正的要紧。”   李素节亦深表赞同:“孔夫子有言,行有余力,则以学文,我看官学里的学生也不见得就品学兼优,倒是没入官学的也有先修德行的好儿郎。”   这二人借着孔老先生的话博弈一番,都暗讽对方家的小孩有才无德,还是自己举荐的是可塑之才。   张起仁高坐其间,仿佛席间惊涛骇浪拂过身侧,都化作和风细雨的一厢笑语。   两人有来有回,到底江氏在口舌上输了饱读诗书的郡王爷一段,却也不急不躁,依旧春风拂面。   “这一杯,妾身敬郡王爷。”她含笑道,“议儿叨扰贵府多时,少不得给府上添了麻烦。这孩子年纪小,气性高,当初为着藏掖了砒霜的事情就跟我们做父母的翻了脸面,若在郡王府里有不敬之处,还请郡王爷多多海涵。”   当着张起仁的面重提旧事,江氏的心思几乎是昭然案上了。   李素节醉眼半觑,见张起仁果然被勾得眉心一动。   白日吴议只说神仙高人赐了神药医好了血症,他也未尝放在心上,现下看来,这里头却另有一篇文章。   作者有话要说:   武武虽然行政暴虐,但是对文化人还是非常欣赏的   比较有名的就是骆宾王那篇《为徐敬业讨武曌檄》,简直字字扎到阿武的脊梁骨上   但是阿武还是认为他的才学过人,并且大加赞赏   而李素节的《忠孝论》并没有流传下来,想来文章质量也不怎么出彩,再加上内容又戳到了阿武的心口上,所以反而被这篇示好的文章所连累。 第13章   “砒霜是须医官拟方才能购买的药材,是谁给他开的方剂?”   江氏一摇头:“这妾身就委实不知了。”   张起仁笑容淡去,神色严肃起来:“砒霜乃是剧毒之物,此事怎可草率了结?这虽然是你们的家事,同样也是该上报官府的案件,吴公,你身为一方父母官,断不可徇私枉法。”   吴绩骤然被点到名字,从菜盘里抬起一张松弛的圆脸:“张公教训得极是,只是稚子年幼,不忍他受公堂之苦。”   江氏急着又添一刀:“这砒霜的来路和去处都说不清,妾身想着这孩子年纪尚小,难免有些骄纵急躁,既然也没闹出什么事端,便按家规处罚了便是,谁知这孩子便冲了脾气要闹起分家,才弄得今天这个田地,让您老见笑了。”   吴议在下席听到此话,本来无甚表情的脸上也不由带出一丝冷笑,论起颠倒是非的本事,他比这对夫妻还是差了一截。   张起仁两朝元老,数度宫变,江氏言辞下的一番城府哪里瞒得过他。   “你倒说说看,你拿砒霜做什么?”   他抬手点向吴议,不像质问,反倒像考查学生般严格认真。   吴议脱席而出,正准备搬出一套缥缈仙踪的理论,便见堂上李素节抬手举杯,大一副局外闲人坐等好戏的姿态,袖口一甩,露出半张白纸黑字的笺子。   砒霜,蟾酥,轻粉……   ——正是他当日给李素节看的方剂单子。   吴议晃过一眼,心底登时彻明。   也实在难为他把这么一张别字乱飞的药方从盛夏揣到初冬,就等着在张起仁面前进献他这个捡来的宝贝呢。   “回张公的话,砒霜虽是剧毒,但也是良药。”吴议斟酌着词句,逐字逐句道,“草民擅用砒霜,的确是草民之过,但草民绝无害人之心,而是为了治病之用。”   李素节已经做到这个份上,根本不容他不从实招来。   张起仁眼色一沉:“你口口声声为了治病,到底用了什么方子?”   吴议将在心里字字拈烂的方子缓缓背来:“君砒霜,臣蟾酥,辅轻粉,绿豆缓和,硫黄解毒,再辅以西党参,全当归,生白术,生黄耆,怀山药等生血补气益元养神之药,每日煎服。”   此言一出,四下寂静。   吴府上下都以为当日那出好戏要不是庶子图谋毒害嫡母,就一定是嫡母栽赃诬陷庶子,谁也没料到吴议竟然真的拿砒霜做了药材,把一条病入膏肓的命硬生生又拖了回来。   震惊之余,也就难免钦佩,在这个发烧感冒都能要人命的时代,能医治血症这种绝症的不是神仙,也绝非凡人。   稍有眼见的早已悄悄捡了纸笔,把吴议的方子一字不漏地记下。   张起仁从医数十年,一听便有分晓,这个方剂虽与孙思邈所授有二三出入,但大体的思路是没有错处的。   他深深望向吴议:“为何在官学问你时,你不说实话?”   吴议俯身拱手,抬眼已是满目坦诚:“草民并没有欺瞒博士,高人却有其人,若不是他舍药相救,草民今时今日恐怕早已不在这里。草民已经受人恩惠,实在不愿再将他牵扯进麻烦,如要论罪,草民愿一力承担。”   真挚目光飞快从李素节低垂的眼睫上一扫而过,迅速收敛回眼底。   他心知肚明,李素节是施恩图报,但并不妨碍他对这位落魄皇子的感激之情,在这个无亲无故孑然一身的时代,是李府给了他一间房、一碗饭、一口气。   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这是五岁的李璟都明白的道理。   李素节只觉得双颊微烫,好像十数年没有谁暖过的一颗心又开始勃然乱跳。   张起仁淡淡目光从他身上滑过,早已心知肚明吴议口中的“高人”是谁,也不揭穿其中关窍,只微微颔首:“此事来龙去脉已经清楚了,吴议既无害人之心,能拿出这方剂也算是将功补过,依老夫看,就到此为止,如何?”   江氏也只得默默绞紧了帕子,端出贤淑的架子:“张公言之有理,如今真相水落石出,也算是还议儿一个公道了,你这孩子也真是,早告诉为娘,也不至于闹出这一番事情,平白给别人耻笑了去。”   这话是指摘他“阿意屈从,陷亲不义”,硬要给他扣个不孝不义的帽子。   吴议不禁勾起一丝冷笑:“夫人此话不然,从前吴公是父,草民是子,儿子在父亲面前就算有冤屈也只能忍着,否则就违背了孝义。现在吴公是官,草民是民,在父母官前不敢再有藏掖,否则就会污了公明断是非的英名。”   江氏几乎被噎得喉头一梗,片刻间竟回不得嘴,万没想到这个从小没上过书房的庶子居然也能振振有词地反驳回来,还偏偏挑不出字面上的错处。   吴议在心底微嘲,不就是礼仪仁义那一套吗?谁还没上过九年义务教育了。   江氏在桌上连败两城,没讨着半点好处,一方手帕在手里绞了又绞,几乎要扯破开来。   从一开始,她就不该对这个病秧子心慈手软,今时今日他已经和鄱阳郡王同气连枝,再想除之而后快,就不是件容易事了。   怎么当日就没听吴九的话,直接斩草除根呢。   后悔也是无济于事了,两三回酒杯推过,她便告了不适,匆匆离开了宴席。   一出饭吃到这里,剩下的话头便和残羹冷炙一样索然无味。   李素节醉眼熏出桃花,朝张起仁摇摇晃晃一举杯:“数年不见,父……圣上贵体可还安康?近来头风又怎样了?”   张起仁握住那截发冷的手腕:“郡王喝多了,您的父皇春秋鼎盛,病也大好了。”   “那就好,那就好……”他喃喃道,“也对,议上是重罪,是我喝多了……嗝。”   “议上是重罪,但儿女关心父亲是孝义。”张起仁温和一笑,声音却被秋风染上肃杀之气,“您是圣上的四皇子,李唐皇室正统的血脉,这一点是永远也不会改变的。”   吴绩眉心一跳,几乎以为这话是冲自己来的。   这话代表的到底是他自己一颗医者仁心,还是太子满腹手足之情,又或者,是圣上对游子的垂怜?   他在一番纠结里几乎拧坏了眉头,张起仁却只慈祥万分地一拂手,把李素节整个交给侍候一旁的李福:“照顾好你家郡王爷和小世子。”   张起仁意在敲山震虎,三两几句话便揪住了吴绩这只大虫的后颈毛,让他浑身肥肉都猛地一缩,不由庆幸,还好李素节才沦落到袁州的时候,他虽也不算多加照拂,好歹也没有落井下石。   倒是吴议闷声发大财,不动声色地攀上了这个垂落民间的皇家枝叶,其中的手段,便十分耐人寻味了。   他把吴议放在眼珠里颠来倒去地看了又看,好像头一回认识这个骨肉相连的儿子。   吴议懒得去剖析吴绩的灼灼目光,反倒忍不住多看了两眼端坐在上的张起仁。   能在太常寺里混出名号的绝非等闲之辈,更未必就是认理不认亲的善类。张氏与吴氏一贯交好,断不至于为了他这个爹不疼娘没有的庶子让两家生出龃龉。   是给李素节一个面子?还是为了打压打压不成器的吴栩?   带着满腔疑惑和酣睡在臂弯里的李璟,吴议昂首阔步地走出吴府的大门。   这一回是清清白白、一身凛然,和吴府当真没有半点纠葛了。   刚把李璟放在卧房里安置好,便听得门口一阵细微的脚步声。   半轮明月高悬天顶,落下细细的银辉,勾勒出李素节一道塌肩垂首的身影。   吴议压低了声音怕吵醒李璟:“郡王爷还有何要事吩咐?”   李素节一路被扶回家来,三分酒意、七分愁肠都被吹散在萧瑟秋风中。   他踟蹰片刻,难得一见地露出犹疑神色:“照今天的情形看,张公相中的人十之八九就是你了。”   吴议不禁苦笑:“郡王爷,我脑子笨,装不下什么鸿鹄壮志。”   “这话又从何处说,你若是苯,那……”李素节刚想援引历史上大智若愚的名人轶事,突然间像被口水噎住似的停了下来,月色掩映下的面皮也翻出点红光。   吴议:“……郡王爷?”   李素节眉头一皱,支吾半天,终于从喉咙里蹦出一句——   “若你想留在袁州,我这郡王府永远为你留一间房。”   吴议微微一愣,不由为这话里的温度深深动容。   吴家给了他这具人人嫌弃的肉身,而李府却给了他一个可以安身立命、退有所依的家。   寒风过身,都擦出些许热来。   他刚开口想再言谢意,李素节早已按住他的手,两双诚恳的眸子在彼此眼底探过,千言万语都化做一个合掌大笑。 第14章 捉虫   张起仁在袁州逗留三日,便收到京城加急快信。   吴绩小心陪侍在旁,但见张起仁眼珠一凝,便立即将信纸纳回袖中。   “东宫有旨,英国公病势缠绵,召老夫立即挥鞭返程。”他把目光转向吴绩,“本来想好好一解乡愁,现在看来是不能够了。”   吴绩哪敢反驳:“博士要旨在身,下官只恨自己无力襄助。”   张起仁深叹道:“遴选生徒一事,本该设立考堂,慎重挑选,以保公平,可惜老夫是心有余而时不待啊。”   吴绩忖度片刻,小心翼翼地开口:“此事与英国公的病情相比,实在是不足一提,博士慧眼识珠,若有合眼的生徒,大可以先提拔了去,以免错失良才。”   张起仁左右不过在吴氏子弟里挑一个高个的,与其等考场里头吴议之流突然冒出个头,倒还不如趁热打铁,把吴栩举荐上来。   张起仁只一眼便瞧出那便便大肚里装了些什么弯弯肠子,也不点破:“吴公言之有理,只是老夫只与生徒们打过照面,如此草率行事,恐怕要落得个任人唯亲、公权私用的名头了。”   吴绩背上一凉,汗珠从脖颈滚滚而下。   刚想分辩,张起仁拍拍他的手背:“药用一百天,你这手心出汗的毛病,可得慢慢改了。”   吴绩忙点头称是。   “你的嫡长子吴栩读书用工,老夫倒也有心收入长安官学。”张起仁仍是一派亲和地拉着他的手,悬在寸尺间的手指微一用力,“只是你我二家亲厚,本该更加避嫌,设堂考试,是上上策,如今情势所迫,老夫倒有个主意……”   吴绩安敢不应:“张公请直言,下官万不敢托辞。”   张起仁方抽回手来,负于身后。   “长安官学多缺,袁州人杰地灵,多添一个也不妨。”   吴绩略一恍神:“您的意思是……”   “嫡庶并重,倒可成一段佳话。”   夜风入户,捻开硕大一朵灯花。   张起仁的面色在明暗中一闪,旋即化为一个肃然的笑:“自然,客随主便,吴公若有别的想法,大可以直言不讳。”   吴绩不由在心中骂一声老狐狸,什么嫡庶并重,这老狐狸分明就是拿吴栩的前途换个看得入眼的吴议。   一个吴家的嫡子,一个郡王府的幕客,明眼人都能瞧出这一碗水端平的意思。   纵使李素节与他无冤无仇,难保吴议没早把吴家恨之入骨,只怕他有得势的一天,第一个要打压的就是他的嫡父嫡母。   他在心里忿忿一番,不由生出悔意,当日若下细多看两眼,笼络下这个一身病骨的小儿子,也不至于到了这个进退两难的地步。   思量片刻,也只能退而求其次:“博士深思熟虑,下官并无二话。”   ——   三更天里,睡意正酣,吴议便被一阵死命的捶门声敲醒。   他一个翻身起床,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哪个床?怎么了?”   门外的李福被没头没脑地一问,也是一脸茫然:“吴公子您怕是睡糊涂了,您现在是在咱们郡王府的厢房里呀!”   吴议不禁哑然失笑,上辈子习惯了被半夜从值班室抓出来,一时半会也难改掉这个习惯。   他趿拉着鞋,揉着眼皮去开门。   李福开门便是一句:“恭喜吴公子!”   吴议下意识地被这话吓得眉心一跳,几乎哭笑不得:“这三更半夜的,还有什么喜事可言?”   李福朝他一作揖,笑容几乎可以攒出朵菊花。   “张起仁公亲自在前厅等您呢!”   张起仁这个名字就像一个巴掌,迅速把吴议从睡意里拍醒。   他一面系着衣扣,一面跟着李福快步走到前厅。   张起仁早已稳坐堂上,不慌不慢地喝着茶。见吴议顶着一头鸡窝似的乱发,也只是和煦一笑,放下了手里的茶杯。   李素节也是从床上匆匆赶来,脸颊上还挂着睡出来的红印:“吴公子,张公即刻就要返程,只问你一句,愿不愿意一看长安花?”   吴议心下一震,没想到这个抉择就这么陡然而至。   长安,光是这个名字就充满了巨大的诱惑力,有哪个后世之人不想亲眼看看这座传闻中繁华如梦的城市呢?   只可惜这一遭可不是跟着导游小姐甜美嗓音去观光阅览,而是要把自己的脑袋提在手里,分分钟就要上交给国家。   见他默然片刻,李素节眼里也充满了冲突。一方面,他也希望这个大有可为的青年能够出人头地,为李府上下添一重倚仗;另一方面,他已经受到了太多的冷遇,不想再失去这难得一见的赤子温情。   尘世艳羡的荣华富贵他都曾拥有过,凡人皆有的骨肉亲情他却早就割掉一半,要再舍了哪一头,都是在心头的创口上再剜一刀。   难以言说的矛盾在他清俊的脸上调和出一道苦涩的笑意:“你只管直说你的想法,张太医是开明之人,不会为难于你。”   张起仁沉声道:“郡王殿下所言正是老夫所想,爱才之心,令老夫想起当年太宗爱惜孙思邈,放之归山林的故事。只可惜太宗垂危时,孙仙人远在终南山里,想赶也赶不过来了。”   他长吁一番,意在提点吴议,若想报恩,还是做个有用之才的好。   话音刚落,便听见一阵纷杂的脚步声,一袭黑衣的青年拨开浓重夜色,朝张起仁毕恭毕敬地一稽首:“张公,您要找的人下官已领来了。”   吴议目光朝后一探,只见那位青年武官身后还跟着位鹤发童颜的老爷子,颤颤巍巍地拄杖徐行。   直到他蹒跚走进灯火亮处,吴议才看清了他的脸——这不正是春林堂的沈大夫吗?   他刚想问个究竟,青年已笑着开口。   “这是春林堂的沈大夫,他前夜在路上被歹徒截住,好在撞上我们兄弟几个,那歹徒已经被我们绑了送到官衙,万没料到……”   他顿了顿,按住腰间的佩剑:“截这位老先生的不是什么绑匪,而是吴家的下人!我们也是这会子才把事情调查得水落石出——只是我等客居此地,少不得给吴公一个面子。”   吴议心下一沉,已读懂了张起仁的用意。   沈大夫已是古稀之年,遭此横祸,早就老泪纵横:“多谢张公出手相救,草民才苟全了这条老命啊。”   那青年神色肃然:“您是医者仁心,我辈亦敬佩不已,这次我已经和吴公有言在先,如果再有恶徒造孽,就要立案追查,绝不轻纵了。”   沈大夫千恩万谢过,张起仁嘱那青年武官将他送回家去,好生安抚。   等二人又重新消失于寂黑的门庭外,张起仁才解开眉头。   “你不必担心,老夫早已得知,沈大夫当日仗义执言,堪为杏林表率,太常寺素来看重德行并重的民间大夫,绝不允许有人加害于他!”   最后几字铿锵有力地落下,仿佛敲定最后一枚棋子,张起仁看定吴议,神色肃穆。   “昔年我与你的祖父因一饭之恩交于贫寒,为了这一碗饭,他愿性命相托。也为报答他的信任,我早视你与吴栩如我孙辈,老夫自认不偏不倚,不分嫡庶,何去何从,就遵从你自己的心意吧。”   说罢,他扶杖而起,拍了拍吴议的肩膀,掌中如有千斤之重。   “太子急召回京,老夫也只能等你两个时辰。”   夜风如澜,撩动烛火,拉扯着墙上两道长长的影子。   李素节只觉得心神跟着一起晃动,嘴里刚攒出两句话,又吞回肚子里。   吴议默不作声地起身走回自己的厢房,留他一个人在风中凌乱。   李素节独自坐在堂前,双眼放空地望着大开的门槛。   初阳渐渐从天际探出一头,垂在地上,划下一道明灿灿的线。   李素节眼睁睁瞧着这条线一步步挪到自己脚下,再从脚底攀到肩头,最后才一点点照进他的眼里。   回过神来,门槛前,萧氏已梳妆打扮好,牵着李璟的手要送出门去。   李璟仰着脑袋,睡眼惺忪地问:“地公老爷呢?”   萧氏笑着抚了抚他的头顶:“说了多少次,要叫吴公子或者议哥哥。”   李素节打了个呵欠,满眼疲倦,但精神不错:“他昨夜也熬了半宿,现在恐怕在歇息呢,今天叫李福送你上学吧。”   李璟颇为失望地“哦”了一句,但也没闹着去吵吴议。   倒是萧氏踟蹰片刻,将李璟交给李福拎去上学,才悄悄附上自己夫君的耳朵。   李素节脸色登时一白。   “他从后门走了?!”   萧氏将吴议留在厢房的纸条交给李素节,李素节一宿无眠,不禁眼前一黑,过了许久,才看清眼前一笔一划孩童似的字迹——   “山长水阔,定当再见。” 第15章   吴议走了,揣着几身旧衣裳、几颗他娘留下的银碎子和那本李璟那里没收来的《山海经》,身无别物地离开了这座囿居十三年的小城。   并不是没想过偏安一隅过自己的小日子,只不过张起仁一番警醒下来,就算既得一隅,恐怕也难得心安了。   天光乍破,云肚翻白,平静的天穹之下隐有云浪翻滚。   吴议努力回忆着历史课本上的这一年,如果没有记错,当今太子李弘的寿命已经剩不下几年,李唐的王孙从此被一摘再摘,硕果难存。   李素节并不是个在历史上赫赫有名的皇子,但他的姐姐义阳公主和宣城公主却常常作为矛盾的焦点出现在人们视线中,如果没有记错,现在她们还被软禁在大明宫的一角,而且很快就会被武后嫁给两个下三滥的莽夫。   作为他们一母同胞的弟弟,李素节的下场可想而知。   他没有改写历史的野性和气魄,但也不能眼睁睁看着李素节被迫害致死,既然张起仁给他点拨了一条李家的生路,他就不能不拼尽全力一试。   坐在颠簸的马车上,吴议撩开车帘俯身回望,袅袅晨雾被疾驰而过的马蹄分拨开去,苔痕青青的古城愈行愈远,渐渐消失在视野中央。   ——   出乎他的意料的是,吴栩并没有与张起仁同行,而是将在年后启程。   张起仁心知兄弟二人素有嫌隙,也只能拆成两班,倒不是他偏重吴议,只是清楚这孩子囊中羞涩,更不好向李素节开口要盘缠,把他带在身边,也可照拂一二。   还有另一个理由,在这个出个城门都要验明身份的年代,想要出趟远门,并不能像现代的人一样轻松地说走就走。   一般说来,老百姓想要离开自己的家乡去别的地方办点事,都需要去官府开具“公验”,表明自己是清清白白的良民,此行却有要事,而不是为了逃税躲役才跑路的。   公验分为很多种,被调动的公务员、服兵役的白丁、赶考的书生,各有各的名堂,唯有一点是通共的,就是公验上都得加盖官府的公章,以兹证明。   除此之外,还要找五个靠谱的乡亲在底下签名,担保你这个人人品无恙,否则一旦一去不回,撂下来的徭役赋税,就通通算在这些签字的人头上。   要是没有公验被拦在了关卡,那不好意思,您就会被视为逃役的嫌疑犯,管您有什么火烧眉毛天大的事,都得等一道道文牒打回县里再返回来,盖上公章再交代个一清二楚。否则,就只有请您去牢里住一住了。   而一来一回间,几个月时间又晃荡过去了。   所以,唐朝人民要出趟远门,都会做好万全准备,把所有文书都准备齐全,才能一路顺风。   吴绩身为一州刺史,打点起来自然方便,早就给吴栩备好了公验。   而户口还押在江里正处悬而未办的吴议想要出城门,就得老老实实等来年开春户部的文书批下来,再一层层递上去,不耽搁个半年不能启程。   张起仁骤然返程,早就考虑到这一层,所以特地把他带在身边,东宫急诏在身,地方上的关卡又岂敢阻拦。   这种做法,通俗地来说,就叫刷脸卡。   ——   过了几天,吴议便发现自己瘪着的包裹突然胀了起来,里面塞上了两件九成新的羊绒袄子,一本半旧的《神农本草经》,还有好几个沉甸甸的银锭子。   对于一穷二白的吴议而言,这无异于一笔天降横财。   他正琢磨着怎么去谢谢老先生的好意,张起仁已经亲自到他那截马车里,闲聊了几句袁州城的家常,最后才笑着拍了拍吴议的脑袋。   他还是这辈子第一会被人当小孩这么对待。   张起仁放下一贯高深莫测的老太医架子,笑容和蔼如邻家的太公:“新年到了,总得给孙辈点压岁红包,有什么要添置的,自己去买合心的。”   这话像初冬里的一撇朝霞,把所有寒凛的风景都度上一层暖意,吴议不禁对这位高高在上的太医博士有了一重新的认识,心底涌上别样的温情。   来到唐朝的第一个新年,就在匆忙的旅途中度过。   连绵婉转的丘陵一入北国,便突然变成了铁骨铮铮的汉子,险峻、硬气的群山拔地而起,交相映错,倒悬着的树木在飒飒的风里乱舞着,颇有点关公抚须的味道。   错乱的风景一日千里,飞快地从中原的温润秀美切换为北方的峥嵘霸气,让人眼花缭乱,措手不及。   等张起仁一行抵拢长安,春风已吹绿了长安街头。   吴议几乎难以置信自己就站在这个伟大帝国的心脏城市,呼吸着长安柳树清新而淡薄的味道。   落日的余晖给天际染上层层烟霞,又在摇曳的护城河内洇出一片紫蓝的涟漪,倒映出支离破碎的人影。   吴议停下了脚步,低头望着水中熠熠生辉的斜阳。   如传说一般梦幻美丽的城市就在自己的眼前一点点展开,毫无保留地展示着她一颦一笑的风采和魅力。   这时是大唐。   这里是长安。   张起仁抵京不过半个时辰,就有英国公府上的下人急匆匆来请。   吴议暂时借住在张起仁府上,他还来不及好好观摩一下这座古色古香的老宅,就脚不点地地背起一个硕大的药箱,跟着张起仁造访这位名列凌烟阁二十四功臣的名将——李勣。   吴绩和普通老百姓一样,只从群众口口相传的故事里听说过那些传奇的人物。而这个封建迷信的时代难免给把对名臣的崇拜添上几分妖魔化的色彩,以至于连五岁的李璟都觉得李勣必然是个三头六臂、火眼金睛的怪大爷。   ——而不是眼前这个枯木一般塌在被窝里的病老头。   李勣的床脚安稳地窝着一只漆黑的猫儿,一双翡翠似的眼珠一狭,像要把这些愚蠢的人类都看扁下去。   一瞧见这只胡须都透着傲慢的黑猫,吴议下意识地想到萧淑妃那句经典的“我后为猫,使武氏为鼠,吾当扼其喉以报。”。   这猫约莫也和张起仁熟捻极了,抬起下巴在他鞋上蹭了蹭,又把脖子缩了回去,蜷成一个黑毛球。   李勣长子早故,陪侍病榻的是次子李思文。   他眉头一皱,随口唤道:“李顺。”   叫李顺的家奴立马凑到眼前:“二爷有什么事?”   “怎么让这畜生爬上老爷的床了?”他早独居一府,忙于公事,倒很少有能抽出时间瞧瞧自己的老爹。   自从武氏被册立皇后,黑猫就成了长安城里的忌讳,把这种忌讳摆着病榻上,未免有些明目张胆的意思了。   李顺脑子灵活,知道二爷话里的意思,忙伸出手去捞那黑猫。   “等会。”李思文低头一瞧,倒给他的手吓了一跳,“你手心怎么回事?”   李顺下意识地往下看了看,立刻把手背回身去,吴议好奇地一望,见他掌心起了不少水泡,不知是被烫伤了,还是得了病。   李思文又嫌他不干不净:“换个手脚干净的,别弄脏了床。”   一阵小小的波折下来,猫还没撵下床,倒是李勣给吵醒了。   他病里蜡黄的脸上浮出一丝笑:“猫这种东西最是恩怨分明,当年老夫远征高丽,从战场上捡来这只猫儿,本来打算当个稀罕玩意儿送给武后赏玩,她竟然当着陛下的面就下令要扒了这猫的皮。老夫可怜它无辜性命,捡回家来,这小家伙还知道替我暖脚,倒比许多人还有心有肺些!”   都病得快躺进棺材了,还不忘用剩下的一口气嘲讽武后。   张起仁听他摆完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谈资,才拿起他的手腕切一切脉。   和一切不爱听话的患者一样,这位老将军也忍不住要对大夫指点病情:“老夫已经是古稀之人了,高丽已平,大局已定,早该下去陪陪那些老朋友们,若不是太子殿下再三叮嘱老夫保重身体,早一抹脖子死得干净利索了,也省得让您老替我奔波操劳。”   李思文侍立一旁,陪着笑:“您老年前还拉着张老喝酒高歌,唱曹公的‘烈士暮年,壮心不已’,怎么这会说起丧气话了!”   李勣回想起年前的场景,不由长长叹一口气:“等你老到为父这份上,你就知道人老起来真是一宿的事,当初觉得张太医不过小老夫七八岁,现在的身子骨却一个天一个地了。想当年太宗立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何等热闹喧哗,结果他们个个都走在我的前头,如今也只剩下老朽一个了。”   作者有话要说:   李勣(ji四声)凌烟阁二十四贤臣之一,和李靖并为唐初名将   实际上,李勣的带兵水平和军事成绩都不比李靖差,但在现代的名气差了一大截,目测是因为名字太难认了。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取个大家认识的名字是多么重要…… 第16章 捉虫   提及旧人,李勣也难免沉湎回忆之中。   他絮絮叨叨地数落起来:“长孙老头生性刚直,老夫也曾劝他忍一时之辱,不过他这人天生一身硬骨头,掰是掰不动的。李兄就善于明哲保身,倒落个清闲而终。萧公最是个急性子,好在太宗总有一套治他的办法,他君臣二人生前吵吵闹闹,太宗去了,却还要他陪葬昭陵,生怕没人说话似的……”   数着数着,自己也数不清了,从被窝里伸出一截干瘦的手臂,掰着手指头要把老朋友们的历史清算干净。   那截手臂哪里像是人的臂膀,一道又一道疤痕横亘在上头,分明是把锈迹斑斑的铁剑。   李勣早就烧得糊里糊涂,数到一半便又陷入了昏睡,张起仁悄悄退到帐子后面,提笔写下一个方子。   李思文接过药方,终于把心中的疑惑问出口来:“依张老高见,父亲还有多少日子……”   张起仁沉吟片刻,伸出一只手掌。   李思文神色一震:“难道家父只有五个月的寿命了吗?”   张起仁眉头皱成浅川,五指收紧,把诸多叹息拢在掌心。   “李将军时日无多,屈指可数矣。”   李思文哪里料到他是这个意思,登时僵立在原地,眼白一翻,整个人几乎晕死过去。他自己业已高龄,一家人折腾一番,又多出一个病人。   张起仁不得不为替他也添了一副方子,嘱咐吴议交给国公府的药房烧好。   吴议忙放了药箱子,跟管事的问了路,一路小跑地快步疾去。   李勣的性子在李靖的人情练达和萧瑀的骨鲠正直里折了个中,就连宅邸的画风也是融合了武将的豪迈与文臣的风雅。一路行去,风绕幽竹,光摇花树,枝叶错落,簌然有声。   事事物物都譬如其主,显贵于外,不俗于内。   吴议刚到药房门口,便瞧见个身量修长的青年,一双细刃似的丹凤眼,把高句丽血统都写在了脸上。   “张公叫你来的?把药方给我就行了。”他一见吴议便寒暄起来,“我叫徐容,是李将军的义孙。”   吴议刚打算开口自我介绍,对方早已自来熟地一揽他的肩膀,将他拐进药房。   一进门,琳琅满目的药材柜子便映入眼帘。   李勣活到这把岁数,唯一剩下的爱好就是跟武后斗气,把养生一事当成主要的生活目标,立志要多活几年给帝后添堵,所以从不在药房上头省钱。   吴议粗略扫了一眼,巴掌大的灵芝,三寸长的人参,厚厚一块的的龙涎香块,在袁州城的药铺里宝贝似的供起来的珍品在这里都不够入眼了,林林总总几百味药材,比吴议两辈子加起来见过都多。   药材柜子旁边立着个紫檀木的雕花小桌,上面摆着几坛药酒,顶上贴着封条,龙飞凤舞地书着三个大字——寻骨风。   徐容见吴议饶有兴趣地左顾右盼的,把他当成没见过世面的小孩:“这是寻骨风药酒,有祛风除湿,活血通络之效。将军最好这一口,喝了几十年了!”   寻骨风,说白了就是种天然的镇痛消炎药,李勣横征北战数十年,难免落下点风湿的病根。得胜归来敞开肚皮大喝一碗,胜过各种精磨细研的名贵草药。   说话间,徐容已经手脚利索地拉开抽屉,二指飞快拈起几味药材,搁在小铜秤砣上一称,不偏不倚三两半。   他转身回到案前,将药材一味味倒在案上的木板上,手往腰间一摸,抽出把打眼的小刀。   这口刀细长、流畅,漆黑的刀身下卷出雪白的刃,刀锋一转,闪过一道炫目的银光。   吴议不由暗叹一声,好俊的刀!   比刀更俊俏的是那双操刀的手。   细长、洁白的双手,是年轻人独有的嫩劲儿,突起的青筋里又带出一股子坚毅的韧劲。   刀柄一转,露出覆着薄茧的手心,干净的皮肤透出底下数根细小的青紫色血管,和清晰易见的掌纹交错相映,像一副完美无缺的文身。   徐容手起刀落,几道银光劈下,案上的药材已散成数段,整整齐齐地码成几摞。   几叠药材重新上秤,小铜秤砣微微一歪,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这手艺,别说是药师了,厨师都未必赶得上。   吴议正看得目瞪口呆,徐容早已收刀回鞘,掌心对擦两下:“雕虫小技,叫议弟见笑了。”   “你怎么知道我是谁?”   徐容“嗨”了一声,把刚才那把操刀弄药的手往吴议肩头一搁,笑容凑到吴议鼻尖上。   “博士没跟你说过,我是你师兄吗?”   ……难怪张起仁让他这个生人跑腿,敢情是来认脸的。   徐容将配好的药材严严实实地封好,吩咐下面人用文火细细煎好了送过去,才拿方巾擦干净了手掌,拉起吴议便往外走。   “我本是高丽人,从小没爹没娘,是李将军把我从战场上捡回来,送去官学学医。将军这回病势陡然,太常寺才特准了我回府侍疾。”   这样的手艺却不过一介生徒,吴议不禁在心底惊奇,长安果真是个卧虎藏龙的地方。   两人勾肩搭背地从药房赶回前厅,管事的早已备好了一席家宴,将门向来讲究大口吃肉大碗喝酒,一桌子菜盘里见不到几根鲜绿素菜,油腻腻的肥肉倒挤了一桌。   徐容悄悄吩咐后厨:“张博士口味清淡,撤一半荤菜下去,做点清爽入口的素食。”   厨子忙应了声是,不免有些埋怨:“容小爷,这寒春三月的,上面的人也不早说,厨房根本没备多少素食。难不成就给客人做一桌子冬窖白菜青萝卜,这不丢了咱们国公府的脸吗?”   徐容早料到这一出,来的路上就想好了法子:“清淡的也未必就是素食,做几道养生的药膳就成了,小豆炖白鸡、鸭汁粥、霜雪炖瘦肉,材料都是现成的,汤就上一道银杏桂花圆子汤,不够的只管往去药房取。”   他心思周密,办法实在,那厨子顿时心悦诚服:“都说您容小爷是英国公府的副管事,我看管事的都没您周到!”   徐容还要忙着回去招呼客人,也没时间和他闲话家常,只撂下一句“不敢当”,又冲出厨房,去收拾另一档烂摊子去了。   等他把大事小事打点妥当,一桌晚饭都吃得差不多了,李思文还两眼翻白地晕在床上,陪客的是嫡长孙李敬业。   李敬业常年在外做官,非诏不应入京,这一回匆匆赶来,是准备见老爷子最后一面。   他的名字听得吴议颇为耳熟,但那张平平无奇的脸上实在看不出大人物的气派,一双温如软玉的眼睛倒透出些文人的儒雅,反衬得豪爽大气的徐容更像是李勣的亲孙了。   等等,徐容、李敬业……徐敬业?   吴议差点没一口咬下自己的舌头。   他怎么就忘了,李勣大将军是李世民亲口赐的李姓,他的嫡长孙李敬业自然就是徐敬业,而历史上那篇大名鼎鼎的《为徐敬业讨武曌檄》,就是骆宾王帮这位仁兄写来讨伐武后的。   这位将掀起惊涛骇浪的大人物居然就坐在自己跟前,笑容平和地和自己的老师吃饭喝酒,时不时谈起家长里短的小事,为长安的米价操碎了心。   见徐容忙得满头大汗,李敬业忙拉他入席:“为兄多居眉州,容弟操持家事,侍奉病榻,实在辛苦了。”   徐容一抹额头,刮下几滴汗珠:“兄长回来,府上才有了主心骨,弟弟不过是个跑腿的,又有什么辛苦的!”   两人才寒暄两句,一个小人匆匆小跑过来,火急火燎地往张起仁面前一磕脑袋。   “老爷大不好了!张太医快去看看吧!”   等几人赶到李勣病榻前,地上早乌鸦鸦跪了一圈人。   徐容眉头一竖:“张太医来了,你们都出去等着!”   床下的多是李家旁支别系的子孙,都是听到了李勣病危的消息,才颠颠地赶来,抢在老爷子升天之前一展孝心。   英国公病得头晕眼花,指不定被自己拳拳孝心感动,就手指一歪,送个几品小官给自己当当。   跪一场也许就能换个好前途,这绝对是个稳赚不赔的买卖。   如此想来,当然不能被一个连李姓都配不上的野小子抢了先,徐容想要独占一份好处,还得问问他们这些正统的李家子孙肯不肯点头!   徐容不痛不痒一句话,挠在这些人直挺挺的背脊上,跟豆腐撞墙上似的,一点没动静。   唯有李勣脚下那只黑猫被徐容从小睡里吵醒,耸着脖子长长打了个呵欠,懒散地一勾眼,瞧着底下朝它俯首称臣的孝子贤孙,满意地喵了一声。   作者有话要说:   赫赫有名的龙涎香就是鲸鱼的便便,虽然鲸鱼很可爱,可那是便便呀!   每次看到小说男主身上的龙涎香味,整个人都不太好了(抹泪) 第17章   徐容正欲说什么,李敬业已俯下身去,挨个将人扶起。   “这位是小叔吧?多年不见,您又清减不少,想必是日日操劳啊。”   那位远房表亲正犹豫着想要再跪下,李敬业早就连扶带推,把人送出门外。   弄出去一个,他马上笑脸迎向旁边的大胖个子:“二爷倒是体格又见宽松了,可知子孙孝顺,家业和睦。”   他一个个嘘寒问暖过去,没一点嫡长孙高高在上的架子。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房里满满当当数十人都被一一清出门去。   “诸位的心意,敬业替祖父谢过了,只是地冻天寒,大家一定要保重身体,敬业年轻不懂事,还要承蒙各位长辈多多提点。”   一番恭迎,给足了面子。   李敬业又吩咐管事的再备一席酒菜,好好招待这些贵客。   这些官僚子弟早就在宦海里混成一个个人精,见好就好,当即撑腰捶背地往前厅散去,嘟囔一句“还是敬业懂事”。   李敬业收拾好局面,才松开笑僵的脸,反过来安抚徐容:“你年纪小,他们不听你的话,你切莫放在心上。”   徐容苦笑一声:“眼下是将军病情要紧,兄长放心,我懂轻重。”   人一清空,留下的只有几个嫡系子孙和贴身照顾的几个下人,外加张起仁一班下手。   吴逊这才遥遥看清李勣的病容,他枯瘦的脸颊比下午时更添一层灰白,双眉死锁,喉咙一滚,又要呕吐。   徐容眼明手快,当即半跪下来,支着他摇摇欲坠的身子。   李勣半是咳,半是呕,虚倚在徐容半边身上,身子抖了半响,浑身猛地一缩,竟呕出一口血来。   众人神色皆是一震,万没想到李勣病势陡变,眼见就要留不住了。   李敬业顾不得脏,一边用衣袖亲手替李勣抹干净口鼻,一边沉声问:“老爷怎么突然就不好了?”   伺候他的是个府里的老人,叫做王喜的,早就慌得六神无主,登时双腿一软,跪跌在地。   “回,回大少爷,将军醒来时喊饿,吃了两口桂花糕,又喝了一碗汤,不出一会子,就喊肚子疼,要小的拿寻骨风酒来,小的琢磨往常老爷有个肚疼的时候也常喝那个,也不敢违命……”   “糊涂!”李敬业怒斥一声,“老爷出这样大的事,你竟也先不请张太医的意思,还顺着病人的意思,实在是糊涂至极!”   王喜早把头都磕破了层皮,嘴里喊着“大少爷饶命”。   李敬业不耐烦地挥挥手:“行了,自己找管事的领一顿罚去。”   王喜焉敢再分辩,知道已是格外开恩,忙不迭千恩万谢地退了出去。   李敬业这才转向张起仁,脸上大有痛色:“还请张太医救救爷爷。”   张起仁冷眼瞧他捏压捶打这一响,把一家子都理得顺顺展展,才分出心思关心老将军的病情。   到底是徐容沉不住气,趁着李敬业问话的空当,早就仔细把李勣全身检查一遍,刚打算回报两句,便听张起仁沉声问道:“将军是否腹硬如板?”   他点点头,略一细想,又补充道:“是,不止如此,我观将军眼睑、指端都变苍白,想来失血已多,积蓄腹中,不止眼见这些。”   眼睑、指尖是皮肤黏膜最细薄的地方,通过简单的查体,可以大略得出贫血的程度。   吴议不由心生佩服。   这些一千年后才出现在系统查体里面的经验总结,早就被唐朝的中医们运用到了实践当中。   望闻问过,张起仁才放下手去切脉。   众人都把目光死死锚在他的指尖上,那根悬在尺侧的手指微动,便把众人心里那根绷紧的弦又拨动几分。   良久,他才松开指劲。   “老将军并非病情陡然变化,而是身中剧毒。”   此言一出,如一道惊堂木拍下,震得众人无不心底一跳——   有人投毒?   张起仁无暇解释,飞快地吩咐下去:“让厨房磨四两胡萝卜、泡在鲜韭菜汁里,做好了立刻端来让将军服下。再炖八两莱菔子,熬好了也端来。”   他放下那截手腕,反手捏住李勣的下颌,另一只手趁着牙关松开,直接掏进喉咙。   徐容眼疾手快,把旁侧的尿壶勾来搁在床下,配合张起仁的动作,又在李勣背上敲打几下。   李勣被里外一刺激,身子如入油的活鱼一弹,又张嘴呕出许多秽物。   徐容见众人看得目瞪口呆,忙叱道:“听不见张太医的话?快去做!”   这才有人如梦初醒,一阵风似的跑去厨房,按照张起仁吩咐的一一备下。   不出片刻,李勣本来就没装二两东西的胃袋已呕得一干二净。张起仁撤出一只手来,左手仍撬开他的牙关,命徐容把刚才端来的东西一气灌进去。   一番折腾下来,李勣的脸上才转出点血色,眼珠也颤巍巍地一动,虚弱地往下一瞥。   “没事了。”张起仁宽慰着眼前这个病得开不了口的老人,避重就轻地交代,“病去如抽丝,总不是一分半刻就能好的。”   李勣也不知听清没有,眼角一润,眼皮不堪重负似的一塌,整个人重新陷进梦里。   等李勣安稳下来,李敬业方长舒一口气:“张太医果真妙手神医,只不知道爷爷到底是中了什么毒?又是从什么路子下进去的?”   张起仁神色凝重地望向他,重重吐出三个字:“断肠草。”   话音刚落定,一阵料峭春风灌入屋内,将众人凝重的面色激出一层寒意。   李敬业禁不住打了个哆嗦:“是谁如此歹毒,竟给爷爷下这种催命的毒药!”   他神色一厉,环顾四周,眼里蒙上一层薄冰。   “徐容,你吩咐下去,今天我必彻查此案,爷爷用过的糕点、酒水、药汤,统统都要调查清楚,一旦发现异常,立刻把相关的人押到我面前,一个不许跑!”   又转身朝张起仁深深一拜:“一时片刻恐怕是查不出下毒之人的,此人下手狠毒,防不胜防,只有请张公住在府下,再做打算了。”   李勣三朝元老,爵至国公,更是东宫一党的中流砥柱,于公于私,张起仁都不能拒绝李敬业的请求。   李敬业为人滴水不漏,断不肯落下侍亲不孝的名头,才将张起仁一行安顿下来,又从亲信里挑出眼明心细的六个人,亲自领班守在李勣病榻前面。   另一头,徐容手脚利索,很快就把李勣一日接触到的所有事物彻查了一遍。   他忙得一口饭也没吃上,一刻也不敢耽搁,先把查到的情况回报给李敬业。   “都没问题?”李敬业把眉毛一扬,颇为怀疑。   “是。”徐容也觉得奇怪,“连药渣子、药碗、包糕点的纸片都一并查过了,老爷吃过的、喝过的、碰过的,通通都没有沾毒。”   李敬业思忖片刻,又问:“这一下午有没有什么可疑的人接近过老爷?”   徐容摇头:“这一下午都是王喜守在跟前,我已经查过了,并无可疑之处。”   两人合计一番,还是一无所获。   不多时便已入夜,远远传来厚重低沉的钟声,一轮弯月悄悄爬上天顶,长安城已经到了宵禁时分。   英国公府依旧灯火灼灼,彻夜通明。   徐容自一盏摇曳的烛火下抬起头,睡眼惺忪地打了个呵欠。   “断肠草沾皮可破肉,入肚可断肠,将军此番中毒势如山倒,如果不是吃的被动了手脚,还能从哪里下毒呢?”   他喃喃自语着,无意识地摩挲着手里的一本半旧不新的《雷公炮炙论》,眼里仍是大惑不解。   徐容这个做师兄的不睡觉,连带吴议也只能陪他一起通宵翻书,在一堆医经古籍里熬红了眼。   大名鼎鼎的断肠草,在现代其实还有个更常用、也更温和的名字——雷公藤。   和避之不及的古人的态度不同,雷公藤在现代风湿一科的运用还很广泛,吴议对着味利弊兼有的药材并不陌生。   只不过就像徐容说的,李勣一天到晚都有专人伺候,要怎么才能做到悄无声息地给他下毒呢?   他目光从一个个笔画繁多的古文上慢慢移动,突然落定在一行手写的批注上。   “师兄!”   徐容早已熬乜斜倦眼、摇摇欲坠,被他一嗓子吼醒,差点没从凳子上滚下去。   “你看。”吴议赶紧把手里的书卷递给他。   徐容略扫了两眼,便看到了方才吴议看到的内容,一头睡意登时被这几行小字敲散开去。   他错愕地抬起头:“他一介粗人,怎么可能想得到这样的法子?其后肯定有幕后黑手指点……”   正当两人面面相觑的时候,书房的门被人骤然推开。   徐容下意识地厉声道:“谁?”   作者有话要说:   张博士手把手教你断肠草中毒的紧急抢救,小可爱记住了吗?穿越必备技能~   至于断肠草,其实说法还蛮多的,本文取断肠草为雷公藤这一说法。 第18章   “容小爷,是我。”推门而入的是今天被李敬业训斥的那个家仆王喜,他顾不得屁股上才挨的一顿板子,跌撞着前来回报,“出事了,李顺也中毒了!”   徐容心头登时一紧:“李顺是素日喂养黑猫的那个?”   王喜还不知道他们的猜疑,只恐祸及池鱼:“是啊,那贼子不光要害老爷,连咱们这些下人都不放过呢!”   “你去,把那只猫儿拎过来。”   徐容迅速镇定下来,逐字逐句吩咐道:“小心些,不要捏它皮毛,隔着大布袋子套过来就是了,我们先去看看李顺。”   等徐容、吴议二人匆匆赶到下人的房间,李顺的尸首早就被一席草垫盖住,凉得半透。   李敬业负手而立,深蹙的眉头拧出一道刀刻般的沟壑。   徐容揭开垫子一瞧,果然见尸体七窍流血,眼圈发黑,显然是中毒已深。   两人的目光一齐落在那双指尖发白的手上,李顺掌心的水泡早就破溃开,腥臭的脓水渗出来,令人忍不住掩住鼻子。   “是断肠草。”和徐容自己预料的不差分毫,“断肠草敷在皮肤上,不出半个时辰就能会起泡,我竟然没注意到,他手上早就染了断肠草的毒!”   其余下人尚云里雾里,便听一阵笃笃的杖声缓缓敲近,拨开夜色,慢慢移来。   张起仁披着件宽大的鹤氅踏入门栏,显然是才被这阵动静惊醒,但仍不急不躁,借着徐容揭开帘子的手势往里下细一瞧,一贯波澜不惊的眼里闪过一丝惊异。   徐容忙道:“张大人小心,他手心上怕是断肠草。”说着递上一方叠好的帕子。   张起仁隔着一方帕子抬起李顺的手,再三确认过,也点点头:“不错,断肠草用在肌肤,虽可治疗风湿、疥疮,但不可逾一刻时间,否则就会入侵腠理,毒往更深处。”   徐容手指一松,那垫子软软倒下,重新掩住李顺那具腌臜的尸首。   “若只是无意碰到,绝不至于这么快毒发身亡,更何况大人白天已经演示祛毒之法,他要是无辜被牵涉,肯定会央求大人救他,而不是坐以待毙。”   他嫌恶地拍拍手,言下之意分明。   “话虽如此。”李敬业不通药理,尚没读出师徒二人的深意,“李顺今天连爷爷的床铺都没摸到,怎么能把毒下到他嘴里呢?”   “他碰不到的床,可有的东西日日爬在上头呢。”徐容冷笑一声,“人做不到的事情,有些畜生做起来就方便多了。”   “容弟的意思是……”   不等徐容开口解释,门口突然传来一片窸窸窣窣的声音,一道黑影小箭似的噔一声扎到角落里,后面撵着的人来不及收住脚势,砰的一声巨响,脑门和墙壁相亲相爱地磕了个头。   吴议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脑门,替他头疼。   王喜晕乎乎地站起身来,把手里的铁链子交给徐容:“容小爷,这猫儿爷性子实在太野,还得您收拾收拾。”   徐容半气半笑,可怜他头到屁股的伤,倒也没说什么,一手接过铁链子,麻利地往腕上绕过一圈,臂膀一用力,钓鱼似的把那只神气的黑猫从角落里拎起来。   另一只手飞快地拢上一层袖子,精准地掐住黑猫的后脖颈。   被扼住后脖颈的黑猫宛如被施了定身术,只能虚张声势地瞪着双铜绿色的大眼睛,胡须一颤颤地带出两声中气不足的喵呜。   那副又凶又怂的模样看得吴议心底发笑,这猫儿爷也猫仗人势太久了,这会大概还在奇怪,它那群乖乖听话的臣民怎么突然就胆大包天地造反了。   徐容一手捏着黑猫的后颈皮,一手隔着抹布薅了几根猫毛,往半满的水碗里一丢,再用银针试过去。   银针立即发黑。   瞧着这只煤炭似的黑猫和徐容手里的银针,李敬业可笑不出来:“容弟的意思是,是有人训练这只猫儿去给爷爷下毒?”   仔细一思,便觉不对:“可猫爱舔自己,要是猫儿身上带着毒,岂不是早就该毒发身亡了吗?”   徐容摇摇头,给吴议递过一个眼色。   吴议心领神会,拿出方才他们翻到的那本古籍,指给这位文武双修、就是不会医术的嫡少爷看——   雷公藤虽剧毒,猫、鼠、羊、鱼食之无恙,盖食性也。   李敬业指尖一颤,顿时大惊失色:“那贼子能借猫下毒,必定是府里的人,还得精通药理,才能知道这断肠草是毒人不毒猫的。”   “这猫天天窝在老爷被子上,只要把毒下在这黑猫的毛皮上,等老爷摸过它,就会把毒沾在手上,再吃进嘴里。”   徐容咬牙切齿地一笑,目光滑到李顺凉透了的尸身上:“这种诡计,绝非李顺一介下人能想出来的,只可惜对方已经杀人灭口,看来早料到他的奸计会暴露。”   “万幸今天张太医在,爷爷才度过这一劫啊。”李敬业眉里眼里都是余悸,“……若那贼子挑张太医没来的日子下手,只怕是早就得逞了啊。”   他长吁短叹一番,抚着心口,似乎不忍加以想象。   许是夜深风寒,张起仁整个人紧紧裹在鹤氅底下,瞧着倒更像是那件华贵厚重的衣服沉沉地压在他的肩头。   他双眼乜斜地拄着杖,半响,才如梦初醒似的:“今天的事,还好有徐容发觉,否则后果当真不堪设想……老夫这把身子骨也是不中用了,只能看看年轻人的出息了。”   徐容把黑猫交给下人带出去,半托住张起仁拄在杖上的手:“这事学生实在不敢居功,还是方才吴议师弟察觉出的漏子,否则贼子野心,还未必被咱们知道!”   吴议正规规矩矩缩在角落里,精神奕奕地吃瓜围观中,没想到徐容突然提到了自己,满脸不肯独揽功劳的高风亮节。   幕后凶手指不定就站在这院子里和他一起看戏呢,这时候揽功的可就是对方眼里的活靶子了,死道友不死贫道,徐容这甩锅技术简直一流。   吴议在心底无可奈何地骂一句“滑头小子”,果然就不应该陪他熬夜看书,这分明就是跳上了贼船!   徐容正笑眼眯眯地望着吴议,便见他神色一黯,满脸惶恐。   “师兄实在过谦了,其实学生也只是给师兄点灯照蜡,议才学尚浅,不通医典,还是师兄提点有方。”   吴议真挚地一抹额角,把两滴汗珠抹在眼旁。   不就是甩锅吗,我还会反弹呢。   徐容笑容顿时僵在脸上,白天看这小师弟沉默寡言像只不会叫唤的小奶狗,到了关键时候该咬人的照样龇牙咧嘴厉害着呢。   他早在信里听说过吴议砒霜医血症的气魄,却实在没和眼前这个清瘦内敛的少年联系到一起,直到现在才发觉这身单薄的皮肉底下,衬着的心眼还不少呢。   张博士看人的眼光果然还是很毒。   折腾了半宿,众人也实在没心思去计较徐容和吴议那点小心思,既然罪魁祸首已经自戕,犯罪工具已经没收,那差不多就该收拾收拾各回各家了。   张起仁在英国公府上又小住了几日,直到李勣颤巍巍从床上坐起来,才把悬着的一颗心放回胸口。   李勣是刀山尸海摸打滚爬出的硬汉子,对死去活来这种事权当家常便饭,这一回去鬼门关兜了一圈,只当自己的魂魄又出走了一回。   “老夫数渡黄泉,都是张老你硬生生拉回来的。”他虚弱地咧唇一笑,一口牙齿掉光的秃槽都像能咬人似的,“你放心,不过是一只猫,还能吓死老夫?你当老夫也是那等无知妇人?”   都恢复了跟武后斗气的精神头,可见是大好了。   李勣不顾儿孙的劝阻,爽朗地大饮一口寻骨风酒,把酒碗豪爽地往地上一砸,仿佛还是当初那个金戈铁马、豪情万丈的少年将军。   ——   东风拂柳,转眼间已是阳春三月。   咸亨这个年号也随着历史的脚步,按部就班地取代了平稳安定的总章,开启了另一个充满传奇的时代。   对于吴议而言,这也是一个新的开始。   各地太医都已陆续回赴长安,太常寺很快贴了文榜,宣所有生徒三日后到长安官学报到。   如今执掌长安官学的是副太医丞孙启立孙博士,听说是个刚直严苛的老先生,徐容常来往于国公府和张府之间,每每提到这个曾授业解道的孙博士,都一副劫后余生似的哭丧表情。   “博士里就数他脾气最古怪的,以前有位师兄背错了一个药方,给罚在冰天雪地里跪了一个时辰,腿都跪成猪腿了!”   徐容津津乐道着这几年不得了的见闻,最后,才无限同情地拍拍自己师弟的肩膀:“吴议,你可一定得熬住啊。”   在他们这些年长的生徒眼里,这个孙博士可不是什么和蔼可亲的师长,分明是个张口就要吃人的妖怪。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雷公藤的毒性,度娘说“雷公藤对各种动物毒性不同,它对人、犬、猪及昆虫的毒性很大,可以发生中毒甚至死亡,但是对羊、兔、猫、鼠、鱼却无毒性” 第19章   唐朝的科举,往往给后人留下一种方兴未艾的印象,但吴议穿过来才发现,这个时代的科举虽然不算完备,却意外地算得上百花齐放,其中设立科目类别繁多,除了经典的进士科和明经科,医学、造纸、雕版印刷、烧瓦造瓷……你能想到的,都有相对应的学科。   只不过相比于明清时代那股功名防身的狂热风潮,这些通往仕途的旁门小道尚没有被考生前赴后继的脚步扩宽开去,还处于一个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阶段。   况且,这路也不是那么好走的,就拿医科中最受欢迎的内科来说,起码要先修满七年的学业,才有资格迈进太常寺的大门,成为一名注册合格的唐朝医官。   而这完整的七年学制也绝不比其他阶梯式升级流的科目简单多少,漫长的学涯中还不断穿插着名目众多的考试,旬试、岁终试、毕业试,笔试、口试、实践操作,总有一场考倒你。   故所以,许多人在官学里熬白了头,也没有见到太常寺的大门。   ——   入官学的前一夜,张起仁来到吴议的屋前,亲手递给他一封袁州寄来的家书。   这个家,并不是他早已划清关系的吴家,而是和他曾同吃同住、同在一张瓦下的郡王府上下。   吴议接过书信,里头只薄薄搁了三张纸,头一张是李素节的亲笔书信,寥寥几笔,说起袁州城梅花开过,杏花初放的风光,落笔生香,隔着一层笔墨都能嗅到袁州城外的清幽花味。   翻转过去,夹在中间的是一张“过所”。   所谓的过所,也就是公验里最常见的一种,用来证明“西漂”人士的身份清白。   这封过所上头已经加盖了袁州官府的公章和五位乡亲担保的签名。有了这封文书,他就不算没有身份证的偷渡人口,只要在一个月内补办个公验的延期手续,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住在长安了。   吴议心头一动,指节如浮冰微颤,片刻,才将这纸文书小心翼翼地纳入袖中,仿佛收捡起一张千金的票据。   张起仁还在忙里抽闲给他亲自送信,显然是还有别的话要交代,他来不及在心底对李素节说一句谢谢,就草草往下翻看过去,目光刚落下去,便忍不住勾起了嘴角。   白纸上头弯弯曲曲几道墨痕,吴议横看竖看,摆了半天,才看出这是个北斗七星的样子。   这幅颇具抽象派精髓的画作,一看就是出自李璟的手笔。   也不知道那孩子怎么闹了一场,才央着李素节把这幅意义不明的画加在信后头。   一想到李璟滚在地上不依不饶的模样,吴议有些哭笑不得,袁州的春天好像都跟着这封千里而来的家书,被捎进长安的满城飞絮中。   郑重地收起这封情深义重的家书,吴议才侧身恭立,望向自己的老师。   见他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张起仁缓缓一笑,把准备好的一通寒暄都一并省去。   “吴栩昨日已抵长安,在老夫这里拜过门帖了。”他目光下落,和蔼地望着吴议,“以前他和你是兄弟,如今为同班,论情论理,本都不该太过疏远。过去的事情,老夫也听郡王爷说过一些,你且放心,天子脚下,他不敢再胡闹。”   这番话明面上是宽慰安抚,也有提点他多加隐忍的意思,吴议心底明镜似的,这话肯定不止跟他一个人提过。   张博士有意调解,他只能顺水推舟:“老师教诲得是。”   乐福客栈。   “忍,忍,忍,我要忍到什么时候!”吴栩怫然一拍案几,将睡眼惺忪的吴九从梦中震醒,“这个为老不尊的张老儿,分明就是偏袒吴议,还说什么手足之义,分明我是嫡子,他是庶子,我为尊,他为卑,这才是道义!”   吴九给他吓得背脊一抖,忙去门口左右看看,见无人路过,才放下心来。   “少爷,老爷亲口交代过,长安不比袁州,咱们凡事都得小心翼翼的。”他心有余悸地抚抚心口,“听说那位孙启立孙老爷眼里最揉不得沙子,咱们若给抓住什么把柄,岂不是白白便宜了吴议那小子。”   吴栩冷哼一声,大有不屑之色:“在袁州的时候我还不够忍他吗?那小龟孙素性目无尊长,给他点教训,是我这个做兄长的职责所在,还怕落了别人的话柄?”   他非要强词夺理,吴九也只得喏喏称是,背过身去,在心头埋怨几句,他不过是个照话办事的下等人,哪里敢拂了这位大少爷的脸面。   吴栩冷眼打量着这缩头缩脑的老奴才,横看竖看都不是个出主意的人,他在心中计较一番,倒想起个人来。   “我临行时,母亲曾提过一口,雍州太守家的二公子徐子文也入选这一拨生徒,我小时候和他玩过几年,书信倒从没断过,只不过此行匆匆,和他还没见过面……”   他顿了顿,吩咐吴九:“去取纸笔来,我有信要写。”   “少爷的意思是……”   “张起仁要袒护吴议,不许我这个做兄长的动手,还不许别的生徒教训不知礼数的后辈吗?”吴栩冷笑一声,心底已经拟好计策,“我就暂且忍他几日,看他能横行到几时!”   翌日一大清早,长安官学的门口就挤了个热闹,地方上的学子个个都是百里挑一选出的精英,谁的脸上也没有写庸才二字,生徒们在心中各自比划一番,已悄悄得出个长短顺序。   吴栩一眼便瞧见人群边上站着的吴议,在一众生徒也算是气质出挑的,叫人不得不多看两眼。   他在心中冷哼一声,暂且按下不忿,大阔步绕过吴议,径直走到谈笑风生的一对才子身边。   “徐兄!”他亲热地拍了拍其中高个的肩膀。   徐子文正说到兴起,被他一打断,也不生气,反热络地拉起吴栩的袖子,引见给旁边的青年。   “我都忘了和你介绍,这一位就是袁州刺史的嫡公子,吴栩。”   吴栩和那青年点头一笑,算是认识过了。   三个不同地方来的青年凑在一块,又有了许多说不完话,三人谈天说地畅谈一番,才把眼神偷偷瞄向孤零零的吴议。   “这就是你说的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混小子?”徐子文身边的青年越过吴栩的肩头,悄悄看了一眼,倒不觉得那一位像是吴栩说的那样大逆不道的样子。   “你别看一副干干净净的模样,他做过的混事可不少!”吴栩又添油加醋、颠倒黑白地将袁州诸事一一道来。   末了,才痛心疾首地一捶胸口:“若不是母亲心肠太软,也不至于被他欺负到这个地步了,严兄,你可别被他也骗了!”   那位被他喊“严兄”的,是户部严公的次子严铭,他身世出身本就高了吴栩等人一截,已经先在长安官学里厮混了好几个月,只不过和徐子文是同年的旧友,才专门赶过来见一面。   听完吴栩的“遭遇”,严二公子早就被煽得怒火中烧,恨不能脱了外袍就挥拳过去,好好教训教训这个狼子野心的小畜生。   吴栩忙按住他的手:“严兄莫急,他这人惯会装乖卖巧,眼下教训了他,只怕他转眼又要去孙博士那里参上几句。”   严铭一听“孙博士”三个字,就像个被施了定身术的猴儿,登时滞在原地,没了那股张扬的气势。   倒是徐子文不慌不忙,把折扇一摇,敛住唇角的一丝笑意。   几人正悄声商议着对策,便听见本来人声鼎沸的生徒们突然安静下来,吴栩忙往里瞧了一眼,便见一个身材短小的老头子由人扶着,缓缓踱出门口。   “这就是孙博士?”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素闻孙启立行事怪癖,待人严苛,怎么也没料到竟然是这么个老得快朽进土里的老头子,他不过往外走出了几步,仿佛已经行了千里万里,不得不停下来,胸口起伏地喘几口气。   不止吴栩和徐子文,在场诸人无不咂舌称奇,但谁也不敢惊叹出声,只敢规规矩矩地站好,偷偷抬眼瞧一瞧这个威名在外的太医博士。   孙启立站定片刻,才悠悠开口:“诸位是太医博士在各地千挑万选出来的人才,必然都身负过人之处,方能得诸博士青眼。”   底下便是齐刷刷的一句“博士过誉”。   孙启立随便客套两句,话锋立转:“既然如此,想必四经你们都已通晓,正巧老夫还不知你们的才高几斗,今天你们就从长到幼,挨个过来来考试。”   他口中的四经,并不是儒学所讲的“四书五经”,而是指《黄帝内经》《难经》《伤寒杂病论》《神农本草经》这四本医科典籍。   别看内容只有四本书,光一本《黄帝内经》都浩浩荡荡十几万言,再加上这些古籍大多晦涩难懂,背起来实在不是易事。   此言一出,众生徒都像霜打的茄子似的,顿时蔫在原地。   作者有话要说:   唐朝的科举实际上还挺有意思的,作者感觉呢其实就是一个词,乱中有序。   说乱呢,主要是因为名义上的科举里面,实质上还常穿插着察举制的成分,也就是正规的选拔流程里各种开后门。   比如,要拉地方学医的同学去长安的中央学府,按照制度要经过“贡举”选拔上去,但是只要有老教授(博士)或者高官安利,某某学生真是优秀啊,那也可以直接把人提溜进来。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热度不高,竞争没有那么激烈,甚至有皇帝感叹过地方上咋都没人学医,要赶紧选人来中央进修拉动教育啊,还管什么贡举啊,有人来就不错啦。   简而言之,位置多了,也就可以广开后门了,实际上也是因为制度和国情不匹配。   唐朝的科举考试的内容也是复杂不一,众所周知,到了明朝科举基本就只有进士科被重视,其他全被直接打成“诸科”两个字,人气简直是天壤之别。而唐朝就不一样啦,在前期,不管你是学文的、学武的、学医的,全都算不上特别热门。也就到了武武开始,科举才渐渐被广大群众格外重视起来。   说序呢,是因为唐朝毕竟渐渐形成了科举这个体系,从混乱中一点点摸索除了一套实实在在的教育体系。   只不过等它慢慢完善起来,慢慢火起来成为热门,就已经是晚唐的事情了,而动荡纷纭的年代里,武科的地位也不怎么比文科差,也没有出现进士科一家独大的局面。当然啦,不管在哪个时代,要排个科举热门no1,肯定都是进士科稳坐的,只不过唐朝的进士科和明清的是不可能同日而语的。   主角作为学医的,基本就是学了个大冷门职业,当然冷门也是有路可走的,学医毕竟是个金饭碗,就是危险系数高了点,动不动就要掉脑袋要陪葬啥的╮(╯▽╰)╭而关于唐朝医学僧的教育制度,以后等作者再慢慢口水吧。   回头一看,作者有废话说都能凑篇小作文了,写得东拉西扯的,大家勉强看看吧OTZ 第20章   孙启立眼神一沉,年龄最大的那个便马上被从人群里推出去,哆哆嗦嗦走到他面前,声音抖得像筛子。   “学生……学生黄渠,往常读的是《黄帝内经》,素问篇,曰,曰……昔在黄帝,生而神灵,弱而能言,幼而徇齐,长而敦敏,成而登天……”   “行了,你今年几岁?”孙启立不耐烦地打断他絮絮的朗读。   那生徒腿抖得打架似的:“回博士,学生今年,二十一了。”   “二十一?二十一了还在读《黄帝内经》的开篇?”孙启立眉头一紧,额纹里竖起两道深壑,“这回不合格,下回再这样,就不必再来了。”   “谢,谢博士教诲。”黄渠满头大汗地转过身,夹着腿踉跄地走回窃窃私语的人群。   “嗯,你们有没有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严铭虽不在新来的生徒之列,但也兴致勃勃地留下来听考。   吴栩没闻出什么怪味,倒见严铭和徐子文对视一笑,悄悄指着孙启立的裤子:“你看。”   他才打眼看去,人群里已传来一阵忍耐的低笑——原来黄渠的裤缝之间洇着一小片水迹,已经给孙启立活活吓尿了。   黄渠羞得满脸通红,只好拿一卷书盖在自己脸上,恨不能钻进黄金屋里去。   孙启立则静静地看着这些取笑的学生,直到下面一片死水一样的寂静。   “笑够了?”   哪有人敢答他的话。   “你们今天,全都不合格。”孙博士的脸色终于有了一丝变化,只可惜没人敢抬头鉴定他的喜怒。   “这是你们第一次旬试,下次若还是这样,就请诸位打道回府吧。”   掷下这句话,孙启立再次负手离开。   底下的生徒不禁都面色发白。   这不是明摆着威胁人吗?   一阵哭天抢地的悲嚎里,唯有严铭一人笑得出来:“孙博士果然一视同仁,哈哈哈!”   孙启立一个下马威,顿时将这些意气风发、摩拳擦掌的少年们打回原形,生徒们面面相觑地对视几眼,谁都不敢在太常寺的地盘上撒野。   如果这位老师生在一千年后的现代大学里,一定是学生口口相传的魔鬼教师,选课补分的绝对雷区,投诉控告的重点对象。   可惜在尊师重教的唐朝,就算他给出了高达百分之百的挂科率,也没人敢投诉他一个扣工资降职称的教学事故。   生徒们初到官学,就给孙启立一盆凉水直接泼冷了心里那股躁动的热情,顿时失掉了一进门时踌躇满志的志气,一个个灰头土脸、垂头丧气地回到了太常寺排给新生徒们的住所。   作为漫漫求学路的第一站,官学所提供的住所实在不算奢华,三道白墙夹一扇木门,顶着几片青灰破落的瓦片,就算是一个单人的小隔间了。   吴议推门进到分给自己的那间屋子,扑鼻而来一股发霉的粉尘味儿,抬眼望去,一扇纸糊的窗户被风霜雨露豁开数道口子,悄然漏进几丝凌寒春风。   难怪古人常感叹“学海无涯苦作舟”,中央第一学府的宿舍条件都赶不上九十年代他读大学那会,能和莘莘学子相伴的也唯有这冷冷清清的一间小屋、一扇寒窗。   他略收拾了下灰尘浮动的房间,便坐到案前,翻出一本张起仁送的《黄帝内经》,默默记诵起来。 第一回 措手不及的旬试,孙启立就不留情面地给了个百分百的挂科率,要是下次旬试还不合格,指不定就真要被这位严苛的老师扫地出门了。   埋头苦读中的时光总是一飞而逝,吴议才读完半短不长的一篇《八正神明论》,天色早已暗沉沉地压了下来,清冷一束月光从窗口溜下,全掬在书本折页的一道浅痕里。   他从密密麻麻的古文里抬起头,稍微舒展舒展筋骨,拿笔头戳了戳半垂的烛芯,正应景地想着方才看得那一句“月郭空,则肌肉减,经络虚,卫气去,形独居”,便被一阵笃笃的敲门声打断了思路。   不等他应一声“请进”,窜起的灯花里便照出一张白净得有些腻歪的脸,不请自来地凑到吴议跟前。   客行主便的朋友丝毫没有冒犯的自知,一双桃花眼里堆满笑意:“吴弟,这么晚了还在苦读,难怪张博士对你另眼相看。”   吴议报以微笑,脑海里开始仔细寻思着这个从来没搭过一句话的老哥姓甚名甚。   来人颇有眼力见,知道两人远不足称兄道弟的情谊,也抬出个台阶给他下:“令尊与家父有同窗之谊,咱们两家虽世交多年,我却一直未能与吴弟亲近,实在是为兄的近乡情怯,还望贤弟莫要记恨在心里。”   吴议一拍胳膊:“是了,令尊便是……”   “雍州太守徐文。”徐子文从善如流地接过来,“为兄实在惭愧啊!”   吴议但笑不语。   两人哈哈半天,徐子文见太极也打够了,仔细着是该通通关窍了,于是袖口一抖,摸出一副金馔玉镶的红木盒子,悄悄地从桌下递到吴议手中。   吴议笑容一滞,垂眼看去,那盒子颤颤巍巍地滑开盖子,露出里面三寸长一条人形人参。   “此物唤作人参果子,是道家的无上妙品,听说此物三千年得一树,三千年开一花,三千年结一果。”徐子文声音突然压下来,跟着风里跳动的焰火一顿,“宫里也不见得有这样的好东西,我想着贤弟文弱,特地送来给你补补身子。”   幸好是在唐代,否则吴承恩的棺材板都压不住了。   吴议呵呵一笑,往外推了推盒子:“议本愚钝,与道无缘。”   灯泡不徐不缓:“贤弟实在谬误也,上善若水,可利万物。”   吴议委实无奈:“不瞒徐兄,小弟信的是佛家。”   ……   徐子文恨铁不成钢地剜他一眼,吴家这小子简直就是张牛皮糊的纸,油盐不进!   ——偏偏还撕不得,嚼不烂。   他脸色一沉,反把宝盒当惊堂木似的一拍,寒声道:“如此说来,贤弟是要与我易道殊途?”   屋里搁的这一张是积年的老榆木桌子,质地坚实,很耐得住砸。   吴议也很耐心地等徐子文拍案呵斥完,向门口伸了伸手:“徐兄自然回徐兄的寝房,议自然留在议自己的房内,当然是殊途了。”   ——砰。   房门几乎都要给徐子文扇碎了。   隔壁的生徒闻声赶来,刚好撞上满脸不忿的徐子文,正一头雾水间,听见吴议在里头扬声道:“徐兄还请留步。”   徐子文脸色一霁,回转过身:“吴弟果然……”   话还未出口,便给飞出房门的红木盒子撞了个正着。   那红木盒子边角磨得圆润光滑,不偏不倚地砸到徐子文的心口,像一道不痛不痒不响亮的耳光,偏扇得他面颊飞红。   赶来瞧戏的偏巧就是他的好兄弟严铭,见往常一贯端着面子的好友被撵出门外,不禁笑上脸颊:“啧,徐兄这是热脸贴到冷屁股了呀。”   徐子文阴郁地瞪他一眼,牙关几乎要咬碎:“今日之耻,我若不报……”   ——砰。   这一回关门的是吴议。   “……好大一口闭门羹。”严铭接着揶揄道,“徐兄你今儿可别再吃宵夜了,仔细吃撑了,还得求我给你熬一副地六汤。”   “你懂什么。”徐子文冷笑一声,目光透过闭死的一扇房门,刻刀似的扎在里头的人身上。   严铭瞧他脸色实在不好,无奈地一耸肩,把他拉进自个儿门里说话。   “我还真不懂。”他倒不跟徐子文置气,“你那吴栩兄弟不是说过了吗,这人是个惯常用毒的小人,你何必上赶着去贴这种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徐子文慢悠悠抬眼瞧着他,仿佛听见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吴栩?那个草包?你还真信他那套说辞?”他眉梢一挑,挑起三分不屑的笑意,“一个小门小户庶出的人物,也能被博士老爷亲自带来长安,你真当他是等闲之辈?”   见严铭还一副云里雾里看不穿的样子,他索性把话头挑明了:“吴栩要是个抬举得起来的,还轮得到他弟弟出头?我贴的可不是这小子……我问你,如今太医署里第一等人,到底是哪一位博士?”   “你的意思是,你想靠他投向张博士?”严铭这才恍然大悟,心里却像搁了跟芥蒂似的,膈应得慌,“可吴栩……”   “张起仁都扶不起的阿斗,你管他做什么。”徐子文话一出口,也觉得有些太刻薄,赶紧收敛起下一句快脱口而出的嘲讽,言词温和下来。   “严弟,这官学里头,只有咱们两个是推心置腹的,你可千万不要为了别人兄弟阋墙的事情,坏了咱们积年的情谊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回说到唐朝冷门的医科,就不得不提医学僧的终身任务——考试   唐朝的医学僧比现在的学生都要苦逼得多,可以说不是在考试,就是在准备考试——十天考一次旬试,一个月再来一次月试,一个季还有季试,一年到头还要考一次岁终试,几年学完了还有结业考试,实在是苦不堪言。   考试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考得很严格,每十天就要考经文三千至六千言,只要有三分之一背错了、讲解错了,不好意思,不及格了,请回去抄书。   旬试还好,都是自己老师可以酌情开个后门,而岁试挂了就得直接留级,根本不给补考的机会   要是连续三年留级,官学也不会留着你吃白饭,就收拾好东西圆溜地滚回去吧。   好不容易熬个几年熬到了毕业考试,觉得这几年考试可把自己考成博士了吧?对不起,我们还要考政治,考时事,人家进士科要考的,医科也要考,并且和现在考研一样,甭管你专业多好,只要政治不过线,统统不算你过。   在这种高付出低回报的情况下,唐朝读书人不乐意学医也就可以理解了,唐玄宗还抱怨过地方上咋都没人学医啦,医疗事业简直后继无人啦,还为此专门给地方上的大夫和官员一样的补贴,但都没有多大成效。   那为什么李素节还想要主角学医呢?这就和当时的皇帝荔枝有关系啦,总的来说,荔枝和武武都是非常尊医重道的(虽然重道的成分多得多),而荔枝的头风经久不愈,一直在努力找个神仙高人治好病,所以当时的大夫都努力研究怎么治疗头风,也算是为医疗事业做出一定的贡献了吧。 第21章   徐子文这话说得大有深意,严铭忍不住追问一句:“照你的意思,吴家的事情还有别的隐情?”   “严铭啊严铭,你干脆改名叫严不明好了!”徐子文恨铁不成钢地剜他一眼,“亏你父亲还是户部侍郎,你竟连一点风声也没收到?”   严铭何曾在这些事上下过半分心思,自家老爹的耳提面令一向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就没一个字留在脑子里。   徐子文也知道指望不上他,端起桌上一盏沏好的信阳毛尖,一气灌进燥得火烧火燎的喉咙里。   大半杯晾开的茶水喝下去,心底的火气稍微被压了下去。他垂眼望去,觉得手里这杯子真活似严铭那颗金玉其外的脑袋,瞧着倒是精致好看,装的都不知道是哪年的凉茶了。   “你可记得往些年被贬去袁州的那一位郡王爷?据我所知,吴议的户口就落在郡王府上,你仔细想想其中的关窍。”   严铭为难地敲着空空如也的头,实在也敲不出半点声响,只能讪笑着望着徐子文,请他再提点一二。   徐子文有心和他交好,一时也不得发作,仍旧温言好语地和他捋清其中关节。   “按户部的规矩,旧年的文牒都是开春了再发下去,若不是袁州城那位替他挪动关系,他怎么可能这么快就摆脱了吴家?一个鄱阳郡王,一个东宫太医,你说,这小子背后站的到底是什么人?”   严铭这才回过味来:“徐兄的意思是……可他不过区区一个地方上的生徒,怎么可能惊动东宫?”   “这才是人家的本事呢。”徐子文凉飕飕地瞥他一眼,“你还记得吗,吴栩说过,他用砒霜医好了自己的血症。放眼望去,当今医林,有几人能有这个手笔?……按往年的规矩,今秋过后咱们这批生徒就要分到各位博士名下,若能和他一齐在张起仁门下做师兄弟,还愁将来没有前途吗?”   话说到这个份上,就是榆木脑袋也开窍了。   医科到底也属于科举的一部分,其间派系诸多、关系错杂,师从何人很大程度上决定了学生的立场和站队。同在一个屋檐下读书的生徒之间已经隐有势力盘根、枝节交错,而这时候选择和谁交好,就是看人的眼光了。   当下太医署中最炽手可热的,除了随行洛阳侍奉帝后的太医丞郑筠博士,就是服侍东宫的张起仁一派。其余跟着诸皇子公主的诸位太医,如沛王李贤身边的陈继文、周王李显身边的刘盈和看顾太平公主的博士沈寒山等,也算是次一等的红人。   只要能攀上这几位鼎鼎大名的太医博士,以后前途自然与众不同,同样是官学里厮混七八年,谁愿意放着高枝不去捡?   “学医之人最惜命,我本来盘算着送点补药本不会出错,谁想到那小子滑头得很,根本不给我这个面子。”徐子文望着老神在在的严铭,不禁叹了口气,“左不过我出身门第都还及不上吴栩,他看不上眼罢了——要是有严弟这样的出身,也不至于遭人嫌弃了,唉。”   “这种见人下菜的小人,咱们不理会也罢!”严铭全没琢磨透徐子文的言下之意,还替他打抱不平,脸上颇为不齿,“大道朝天,各走两边,要和这种人做同门师兄弟,我也是不屑的。”   ……   徐子文忍不住嘴角一抽,本想着严铭好歹是官宦子弟名门之后,多少该学会点看人高低的眼力价,现在看来,这蠢材真是白瞎了一双滚圆透亮的大眼珠子,简直中看不中用!   他强摁住额顶突突跳动的血管,挤出一个苍白的笑容:“严弟说的……倒也是,小不忍则乱大谋,你放心,为兄断不会为了一时的冲动误了你的大好前程的。”   见他脸上血色顿失,言语中大有隐忍委屈的意思,严铭骨子里淌着的那股北方汉子的豪迈仗义的血气登时被激得沸腾起来,一股子全涌向脑门。   他忿忿一拍桌子:“话虽如此,他都欺负到你头上了,也不能纵容他猖狂下去。”   徐子文一口气还没叹完,给他惊得噎回喉咙中,半响,才缓过神来:“……贤弟又有何高见?”   严铭起身离开座位,悄悄附上徐子文的耳朵。   “过十天就要旬试,我已经打探清楚了,这一回要考的是《黄帝内经》的《六节藏象论》《五脏生成》和《五脏别论》这三篇。”严铭低声道,“明天我就去偷偷撕了他书上这几篇,看他还怎么温书复习。”   徐子文倒没想到这小子正事不济,坏水还不少。   严铭自觉这个主意可够“恶毒”了:“这叫小惩大诫,让他知道知道做人的本分!”   “不忙,他要是告到博士那里,倒霉的还是咱们,岂不白白便宜了他?”徐子文毕竟比他老道多了,眼珠左右一拨,马上计上心来。   “你听我说……”   两个少年耳朵凑到一块,如此这般细说一番,已经定好了整治吴议的办法。   ——   这日一大早,天色才擦破一小块亮光,生徒们便已经纷纷起床,借着熹微晨光,偷来几刻学习的时光。   能被选拔到此的,就算不是天资过人的能人,也绝不是满腹草莽的蠢材,就连严铭一类胸无城府的耿直少年,多少也有些才学在身。   在这里,吴议才真正理解到什么是“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只要比别人懒怠一刻,别人便趁势超过你三分,要是松懈了一天,就已经大不如人了。   别说是博士夫子要十日一试,生徒们之间的比试几乎无时无刻不在进行,还没到上学的时辰,大家便已经齐聚一堂,摇头晃脑地背诵起医科典籍。时而有人往门口瞟过一眼,瞧瞧大家来的先后顺序,心里默默有个分寸,便接着埋头苦读。   吴议当了几十年的医学僧,在学习这件事情上也算是略有心得,比起这些尚且心浮气躁、力争长短的少年人,他更重视对知识稳扎稳打的掌握,不急于把医经翻来覆去背得一字不差,先顺着名目不慌不忙地列好了大纲、概要,再摘出重点,分册分书地整理清楚。   从头到尾梳理一番,心里已经有了个大体的框架,也就不像别的生徒那样无头苍蝇似的,看到哪里背哪里,只会死记硬背,不懂融会贯通。   几日下来,虽然看上去比别的生徒落下了一大截,但他心中有数,倒也不急不躁,甚至别的生徒还在挑灯夜战的时候,他就已经盖好了铺盖蒙头大睡——与其跟瞌睡虫争时间,还不如养好了精神留给第二天。   严铭拿本崭新的医经遮在眼前,悄悄观察着这位“心狠手辣”的同学,一旬的日子都快到头了,才见他慢悠悠打开那本一字都没背过的《伤寒杂病论》,照着一章单子开始默诵起来。   他趁着吴议出门如厕的缝隙,暗暗偷窥过他列下的纲要,上头的字横平竖直的几笔几划,根本看不出来写的是个什么字。   现代的简体本来就和古代的繁体差之甚远,更何况是医生那套自成一家的鬼画符字体,别说严铭这个土生土长的唐朝人,就是一般的现代群众,估计也看不懂吴议这手虚无缥缈的大字。   严铭正对着吴议的纲要单子发愣,眼前突然投下一道淡淡的影子。   “师兄,你有什么事情吗?”   不管在哪个朝代,学医的同门们大都互称一句师兄师弟,甭管亲远关系,大家都是一样苦逼的人呐。   严铭手头一抖,强自镇定地望着吴议:“我有一言不解,想要请教师弟。”   “师兄太客气了,议资质浅薄,还担不起一句请教。”   两个人彼此客套一番,严铭才端出正文:“《五脏生成》里头有段讲五脏之色味的,不知是个什么意思。”   “……师兄。”吴议指了指他手里的书,“你这一本,好像是扁鹊先生所著的《难经》。”   严铭垂首一看,心中喊一句坏了,他就随手拣了本书打掩护,哪里料到吴议半路折回来,刚好撞上他偷看自己的东西。   “《难经》……不就是《黄帝八十一难经》吗?”他嘴角抽动,强行扯出个笑容,“我看《难经》思及《黄帝内经》,不可以吗?”   吴议倒给他逗笑了,他早就认出这是那天和吴栩、徐子文同行的那位少年,本来只觉得他是来偷学盗艺的,没想到还挺能装。   比起怨气冲天的吴栩、不怀好意的徐子文,这哥们倒真是傻得可爱。   “可以可以,师兄融会贯通,博览古今,是议浅薄了。”   “那是。”严铭被夸得有些飘飘然,没成想这小子倒还挺有眼光的,能一眼就瞧出自己的水准。   他笑了半响,才想起自己是来“不耻下问”的,万万不能暴露真才实学,忙抚平了笑痕,轻咳两声。   “你别管这么多,先给师兄讲讲这一段。” 第22章 捉虫   严铭问的,大多都是《五脏生成》里开宗明义的几句话,白纸黑字的答案摆在纸上,吴议不过给他略作翻译,严铭便俨然一副大彻大悟的样子,抓头挠腮地感谢不已。   饶是这样,他还时死缠烂打央着吴议给他讲了好几遍,直到他自己也问得舌根酸痛,才勉强作罢。   “师弟你真是学贯古今,师兄实在望尘莫及。”问完问题,照例还是要恭维几句,“我看,太医署里第三个上等生徒,就非你莫属了!”   旬试的成绩会分为上中下及不及格四个等次,答对一半的问题就能合格,可要拿到上等的成绩,就必须得十条全通,一字不错。   在这样上紧下宽的考核模式下,想要过关,只要不太捡懒就行,而想要做到高人一等,就得背到滴水不漏的程度。   因此,自开朝设立官学以来,在诸多考试中得到上等也只有当今的太医丞郑筠,和副太医丞孙启立二人。   吴议自知和这两位行走的活医经没有可比之处,也不把严铭的客套话放在心上。   “师兄过誉了。”他从严铭手里抽回自己的书,隔在二人之间,“如果师兄没有别的问题了,那我就先去温书去了。”   “没有了没有了。”严铭笑容浮上脸颊,隔在书外的眼睛闪过一丝精光,“师弟,你可要好好复习啊!”   ——   次日便是旬试。   为彰显郑重,第一回 正式的旬试破例在太常寺内举行。   太常寺主司祭祀,供奉李唐英灵,寺内建筑一派古朴温雅,松青柏绿,清风掠过檐角挂着的数枚铜铃,悠悠漾起人们深埋心底的思念。   生徒们按此列恭立在太医署院中,孙启立手执名册,旁侧立着一枚书童,捧着笔墨,替他挥笔记下庭中之人的优劣等次。   剩余一班太医博士依次排开,站在其中的都是杏坛里大名鼎鼎的名流圣手,或短小精悍,或高挑挺拔,老太医们多精神矍铄,稍年轻的也沉静不浮,袖手一挥,各有各的风骨气度。   “张博士果真神采过人,我可算见识了。”   “陈博士才是温文尔雅,君子气度!”   各大博士在生徒中都有不少的拥趸者,明里暗里悄悄较着劲,恨不得写上千字小作文吹爆自己崇拜的太医博士,同时也不免在心中暗暗忐忑,不知秋后会被分拨到哪位老师门下。   孙启立领衔诸太医博士,一身挺立的病骨自有一派龙马精神,他瘦削的额角一抬,目光从下面一行晚辈上滑过。   “沈寒山是又缺席了?”   回他的是陈继文:“倒没听说不来,只是他这人从来不守规矩,我看倒不必等他。”   他话音还没落下,门口先慌慌张张走进个头发半白的中年人,一身的酒气裹挟着门外的寒气,一股风似的刮向面面相觑的老太医们。   张起仁略一笑:“沈博士,又来迟了。”   “嗝……酒乡缠人呐!”沈寒山和孙启立照面走过,脑袋一歪,算点头行礼了。   接着便一头窜进太医堆中:“陈老,让我一步。”   陈继文被他推攘开半尺来开,也懒得和酒疯子计较多少,掸了掸沾上酒气的衣袖,往后头退了几寸。   “不伦不类,成什么体统!”刘盈眼里就揉不下这沙子。   沈寒山眉角一垂,直接无视他的话,半倾半倒的,眯缝着眼睛小憩去了。   等一班博士到齐,考试才算正式开始,主考官是孙启立,而场中博士皆可临场提问。   考生按照年龄大小依次应试,孙启立不亏有“活医经”的绰号,考题信手拈来,每一道都不重复,而几大本厚重的医经砌在案上,反倒成了摆设。   场下生徒虽然战战兢兢,却也不再有怨言,孙老业已七十高龄,还能一字不差地背出几十万文,实在令人心悦诚服。   考试还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但很快,吴议就发现了其中的关窍。   孙启立提问虽然跨遍四经,但几乎每个人都被问到《五脏生成》及其前后章节的内容,有的考生在别的问题上卡壳似的吞吞吐吐,在这个问题上却倒豆子一般一气呵来。而也有考生全茫然无措,任凭陈继文等人在旁做口形给提醒,都答不出一个字。   四经跨度数十万言,孙启立并没有特别划定题目的范围,与其说是考验这十日的学习,倒不如说是试出生徒们的基础。可照这个情况看来,《五脏生成》却像是必考题了。   这一章节既不是总要,也非结语,孙启立偏重这一章,很可能是因为个人的喜好,或者是太医博士们事先商定好的。   如果能提前掌握到这一场的重点篇章,那考试自然就简单了许多。   五脏生成……吴议胸中隐有不安,如一片漂在心头的浮冰,如何也按不下去。   严铭偏偏在考前问遍了这几章节的问题,就算是个傻子,被他这么翻来覆去地盘问,也该倒背如流了。   天上掉馅饼可不一定是好事,指不定就有人就想用这个馅饼砸歪他的脑袋呢。   正百思不得其解,孙启立身侧的小童已经念到他的名字:“吴议!”   他忙脱列而出。   孙启立并无二样地打量他一眼,声沉如钟:“第一条,《黄帝内经》里对五脏生成是如何讲的?”   这个问题有些笼统,吴议略一思忖,照章回答:“心之和、脉也,其荣、色也,其主肾也。肺之合、皮也,其荣、毛也,其主心也。肝之合、筋也,其荣、爪也,其主肺也。脾之合、肉也,其荣、唇也,其主肝也。肾之合、骨也,其荣、发也,其主脾也。”   “五味合五脏,何当讲?”   “心欲苦,肺欲辛,肝欲酸,脾欲甘,肾欲咸。此五味之所合也。”   孙启立略一点头:“此条通。”   如此一口气也不带喘地考了十条,小童提笔记下:“生徒吴议通九条,为中等。”   陈继文眼含赞许:“十之通九,我当年所不及也。”   吴议闻言,心中蓦地一沉,场中诸人,大部分得的都是下等通过,中等的已是凤毛麟角,而十条通九的都不过寥寥二三人。   在这种简单抽背的应试考试中,拔得头筹的反而往往是那些生磕硬背的学生,如果不是严铭字字句句向他请教过,他还真不一定能答得这么顺利。   前几位和他并列中等的同学几乎都没在这几个章节上出差错,答题时都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如果不是有人提前泄露了考题,那就只能是巧合了。   会有这么巧的事?   “等等……你先别急着夸他。”吴议正低头苦思,一直在博士里打着呵欠的沈寒山突然拍了拍陈继文的肩膀,“我有问题要考一考这个吴……吴什么?”   陈继文眉头微皱:“吴议。沈博士有什么问题尽管问,但不可逾越医经之本。”   沈寒山大不以为然:“他们是要医人,还是医书?”   “你……”   “沈博士言之有理。”孙启立淡淡终结了争端,“但请发问。”   沈寒山这才将目光挪向态度恭谨的吴议,唇角一扬,眼睛仍旧半睁不醒的样子。   “你答第一条时,是味当五色,你现在说说色当五色。”   “白当肺,赤当心,青当肝,黄当脾,黑当肾。”   “哦。”沈寒山似恍然大悟状,“那这又是为什么呢?”   “这……”吴议微微一愣,一时怔忪。场下的生徒个个竖耳旁听,到这个问题纷纷左顾右盼地疑惑着。   《黄帝内经》白纸黑字这么写的,谁去问黄帝为什么?   陈继文轻咳一声,清了清喉咙。   沈寒山只作不闻,依旧嘴角含笑地静静瞧着吴议。   吴议绞尽脑汁,也实在没想到在哪本经注里讲过五色与五脏对应的原理,只得秉手道:“《黄帝内经》是先贤集思广益之作,经验之谈,学生愚钝,难以参悟。”   沈寒山轻哼一声,又朝地下望了一眼:“底下的生徒,有没有哪个知道为什么?”   陈继文已拂袖微怒:“《黄帝内经》何曾讲过你问的内容?沈博士,你也是为人师表的人了,把你那玩性收一收。”   倒是孙启立抬手止住了他:“此言差矣,著作典籍也是前人所做,并非神谏,一言一字,皆有道理,熟记成诵自然重要,通达情意才是第一要紧的。”   言罢,朝诸生徒一扬手:“谁能答上这个问题,便为上等。”   底下顿时一阵骚动。   有人举起手来:“我想,是因为五脏各自有色,心色为赤,肺色为白,肝色含青,脾……”说着支吾起来,自己也觉不妥了。   沈寒山嗤地笑出声:“看来你的脾是黄的,肾是黑的。”   又有人怯懦着声音小心翼翼道:“素问篇里先讲五脏之气,再讲五色合五脏,想来是因气生色。”   这一回,连一贯亲切和蔼的陈继文都不免出声叱道:“荒唐!味更在气前,难不成气由味生?”   底下一阵攒动,再无人能应。 第23章   沈寒山笑容隐去, 目含寒火, 视线越过一众面色复杂的太医博士, 遥遥寄在一株苍郁的松树顶上。   “这问题,当初孙思邈先生也问过我, 我翻遍了书库里所有经注, 也找不到一个解释。于是孙仙人问我, 难道你就只读过五脏生成这一篇吗?”   这么说, 答案在别的篇章?   吴议的脑海里飞速地翻过他亲笔写下的一张张章节概要, 五脏……五味……五色……五?   他几乎脱口道:“是五行!”   “何解?”   “肝属木, 心属火, 脾属土,肺属金,肾属水。五脏之色, 是分属五行之色,《黄帝内经》融会贯通,前后早有呼应。”   沈寒山并不看他,眉心微微一动:“也不算太笨了。”   吴议实在汗颜:“若非博士提点, 学生也要成为死记硬背的书呆子了。”   “书呆子?”沈寒山蓦地把手一拍, 似是惊叹,“这绰号好, 我怎么以前就想不到这么编排人?后生可畏, 后生可畏!”   吴议脸上一红, “书呆子”并不是这个时代就出现的俗语, 他随口而出, 没想到这位年轻的博士偏偏挑出来取笑他。   “虽然是在提醒之下,也是他自己回答出来的。”沈寒山收敛了笑意,勾着小童的手便要去索笔,“孙博士金口玉言,要记为上等的。”   那童子面露难色地望向孙启立,生徒的考试事关重大,记录将终身封存,白纸黑字地记录在案,轻易更改,岂非儿戏?   孙启立沉吟片刻,沉声道:“生徒吴议,十一通十,记为上等。”   吴议忙不迭稽首行礼,庭中已是按捺不住的一片鼎沸。   自己身边的同窗顷刻间成为了大唐开国以来第三个得上等的生徒。   而前面两位,一个是群医之首,统领天下杏林,一个是副太医丞,表率此间圣手。   与他们比肩的起点,意味着旁人艳羡的目光,老师相加的青眼,甚至是太医丞的亲自垂问。   此后前途,何以限量!   场中诸人,并无一人真心实意地替他感到高兴,多少都有些含酸拈醋的意味,至于徐子文这样曾被吴议拒之门外的,就更咬牙切齿地发狠。   其余生徒或僵硬或灵巧,好歹挤出一张笑脸,唯有站在人群之后的吴栩面如肝色,红中夹黑,黑里透绿,演得好一出川剧变脸,眼神酸得能拧出汁子。   严铭左右瞧着,略觉不对,悄悄拉住徐子文的袖角:“徐兄,孙博士都开口让他名列上等了,我们还能举报他买题吗?”   徐子文冷冷地从他手心扯回衣袖,视线落到沈寒山那张玩世不恭的脸上。   “急什么。”他目光一错,瞥向严铭,“能答到十中七八的,多多少少都是知道考题的,只不过别人都懂略加收敛,只有他一点也不掩饰——这些太医博士都是宫里的老人了,泄题买题的路数,只怕他们比我们还熟呢……”   若不是沈寒山从中作梗,按理,这时候早就有别的太医博士出来质询了。   吴议虽然对《五脏生成》这几章烂熟于心,但别的部分显然远不及此,两相对比之下,说他没有透题买题,都不会有人肯相信了。   张起仁素性刚直,断看不惯门下有龃龉之人,等他二人师徒离心,还愁不能掰倒吴议吗?   若不是沈寒山……徐子文掌心一拢,慢慢摩挲着手中攥紧的袖口。   还好他早留了一石二鸟之计,吴议这滑头小子虽然逃过一劫,另一只笨鸟可就不见得有那么好的运气了。   严铭仍是着急:“早知道沈博士要横插一脚,还不如直接撕了他的书,总比白白送个大便宜给他要强!”   “你放心好了,他也不想想,要出人头地,得踩在多少人头上?”徐子文反敛唇一笑,方才的阴霾一扫而空,“木秀于林……”   “风必摧之!”严铭几乎一拍手掌,下意识地望向人群中央的吴议,“他这么招摇,有的是人看不惯他,好计,好计啊!”   “严弟实在过誉了,为兄哪有什么好计,就只能靠你扳他一城了。”   徐子文这才亲亲热热地拉起严铭的手,眼底一番风浪散去,只留下一圈淡淡的涟漪。   喧闹片刻,旬试才按部就班地继续进行下去。   除吴议外,自是没人能在孙启立跟前得到上等,而又有陈继文这样的宽和师长在旁提点,也鲜有不及格者。   熙熙攘攘一整天,连日头都已慵懒倦挂于林木间,孙启立方才哑着嗓子歇了口气。陈继文亲自替他端上一杯泡好的金银花茶,请他稍作润嗓。   “咳……今日的旬试……咳咳……”话才出口,就被一阵剧烈的咳嗽堵回了喉咙。孙启立俯在案上,整个人几乎要弓进桌里,战栗的气管好像一只横在体内的手,将他整个人往里扯去,扯到脱了形状。   见此情状,饶是久经病场的诸位太医博士,也都露出不忍之色。   张起仁一手抚杖,一手轻拍他的背心,递了个眼神给一旁的陈继文,示意他替孙博士讲下去。   陈继文眉心一动,眼中颇有难色。   两个人于无声息间已经悄然对过眼色,已经对今日的事情略有分晓。   刘盈到底是个藏不住事的急脾气,见他二人眉高眼低地来回一番,知道这两位素来谨慎小心,断不肯轻易开了尊口。他早按捺不住心底的怀疑,干脆自己接过孙博士的话去。   “今日的旬试,你们表现得都很出色,但是,也未免太出色了些。”刘盈眼珠一转,目光从吴议等一干表现优良的生徒身上扫过,“当然,老夫希望这是因为你们勤谨刻苦,而不是走了某些歪门邪道。”   此话一出,如晴天里的一道霹雳,顿时将众人脸上的喜气劈散开去。   才松了一口气的生徒顿时又被吊起了一颗心,这话往小了说,可以是提点敲打,往大了说,也可以是要严查严办。   一旦透题买题的交易被孙启立知道,那这偌大的太常寺可就真无自己的立足之地了。   心虚的生徒们彼此一对眼,用眼神悄悄问,到底是哪个不懂规矩的孙子泄露了此事?   见此情形,刘盈神色一肃,转身去请孙启立的示下:“禀告孙公,在旬试之前,学生已收到一封状告信,说此番旬试的题目早已被某些博士私下透给体己的学生,这……”   他略有深意地望向张起仁:“诸位同辈都是几十年的旧识,断没有假公济私、心术不正之人,只不过我看那信上言之凿凿,倒也不像是胡编乱造之事。”   孙启立闻言,咳得更加厉害:“咳……张博士……”   张起仁吩咐杵在旁边的小童:“去取博士素日常吃的百部丸来。”   等那小童利索地领命走开,他才轻叹一声:“刘公之见,就是老夫之见。老夫尝闻官学里早有鬻题的不正之风,从前却只当是捕风捉影的笑谈。既然刘公已经收到状告信,想必上面已经写明了参与的生徒的名单。难得大家共聚一堂,不如当堂宣布,也省得冤判错判。”   陈继文亦点点头:“此话有理,若有捏造伪告的,更该重重地罚。”   三位博士在阶上来回一番,已经各自阐明了立场,非要把这事调查个水落石出不可。   孙启立颤颤巍巍地挪到椅子上,药还没到,咳嗽已经先缓了下来,一双冷肃的眼睛微微抬起,令堂下生徒无不心中一寒。   严铭早已吓得面无血色:“徐……徐兄,这可怎么是好,我这题左不过是从别的生徒那里打听来的,要是我也被告了进去,岂不冤死我了!”   徐子文面露诧色:“这我有什么法子?买题的是你,透题的也是你,你要是被人供出来,就是严筠太医丞也不能替你翻案。”   他顿了顿:“依我说,你父亲好歹是朝廷要员,他们不敢真把你逐出官学去,你倒不如把吴议也供出来,要死也拉个垫背的!”   这一番话讲的冠冕堂皇,严铭差点就被哄了过去,他慌乱中仔细一思,便觉不对。   “徐兄,买题是一宗罪,透题是另一宗罪,我要把吴议供出来了,岂不是给自己罪上加罪吗?”   “这倒也是……”徐子文面色一僵,心里一阵恼怒,这严家的混世魔王,该聪明的时候没一点脑子,要他蠢的时候偏偏还多了个心眼。   不能把吴议拖入泥潭倒也罢了,还是先把严铭弄出官学的好,反正这蠢材也实在没什么用处,留着也只是宗祸害。   严铭岂知自己早就被视作一枚弃子,还指着徐子文给他出谋划策,刚想开口再问两句,刘盈已经拨正脸色,从袖中取出一封信纸。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那封薄薄的信纸上,严铭更是急得眼冒火光,恨不能用眼光烧了这封不知何处来的信。   刘盈手执信纸,像提了把尚方宝剑似的,指谁杀谁。   被念到名字的生徒扑通一声跪下来,一个接一个,一时间庭中一片磕头跪地的声音,宛如过年放鞭炮似的停不下来。   刘盈念到某一处,略停了停,声音无一丝波澜“……严铭。”   严铭自知难逃一劫,膝下一软,几乎栽倒在地。   刘盈接着念下去:“吴议。”   吴议心头一颤,刚想开口分辩,对方已拂袖制止他:“你的名字是在上头不假,不过写信的人也禀明情况,说你是被严铭设计陷害,并没有主动买题,可有此事?”   “回禀博士,学生确实没有向严铭买题。”吴议余光扫过,但见严铭浑身发抖地杵在原地,脸上犹然一片怔忪,好像还没明白刘盈的意思。   刘盈淡淡扫他一眼:“这么说来,是严铭要栽赃陷害你?严铭,你实话实说。”   严铭仓惶间哪里想得出什么对策,下意识地胡乱编造起来:“这……学生只是和他讨教医经,没想到,没想到刚好谈到了今天的题目,学生,学生……”   他到底不是徐子文那样聪明绝顶的人物,早就慌得六神无主,连自己在说什么都不知道了。   刘盈心里顿时雪亮,再加上吴议已过了沈寒山设的难题,怎么看也不是需要买题的庸才。一想到他方才出彩的表现,他脸上严肃的表情也稍微松懈下来。   “既然你是被冤枉的,那这一次就暂且放过,不过……”他话锋一转,才温下的声音又冷肃下来,“若你以后敢步他们的后尘,老夫只会严上加严。”   吴议忙点头称是,刚撤回一步,便见严铭整个人跪跌下来,一双臂膀撑在地上,中间的头颅深深压下。   “回……回刘博士,学生的确是一时蒙了心,但请博士看在素日的情面上,不要逐我出官学……”   “情面?”刘盈冷笑一声,字字如刀锋刮过,“若不是看你父亲的情面,你早就被撵出去了一百回!当初念你年幼无知,虽然学问不济,但难得赤子心肠,老夫甚至动过收你为徒的念头。但你自己好好想想,你今时今日所做的事情,还配做一个医官吗?”   严铭惨白的脸上顿时像被一双无形的手掌箍过去,一时间竟然涨得通红。   刘盈见他再无话可说,才冷哼一声,转身将信纸呈给孙启立。   “刘博士,你觉得应该怎么办?”孙启立才服下一颗百部丸,面上照旧苍白。   刘盈神色一厉,吐出一个字。   “逐。”   此话一出,庭中顿时一片死寂,方才还在磕头求饶的生徒们顿时定在原地,不可思议地望着阶上的太医博士。   陈继文旁观了半响,这才呵呵一笑:“刘老,我知道您老素来是个爽快干脆的人,可也不能随便骂人家是猪啊!”   刘盈刚想张口,张起仁马上截断他的话头:“陈老言之有理,刘老,这个字不好听,换一个吧。”   刘盈和他二位也算是多年师兄弟,从来都拗不过这两个手段过人的同班,且见孙启立也只是端坐饮茶,不掷一词,心知此事关系众多,并不是一时片刻就能快刀斩个干净的,也只有长啸一声,叹息道:“你们都嫌我的不好,你们自己说吧。”   他这话含酸带怨,倒叫张陈二人有些问难,生徒们心跳如麻地等着几位太医博士的裁决,更是大气都不敢出一个。   正四下静寂间,却听闻一人猖狂地仰天大笑。   “好戏,好戏!”沈寒山喜得一拍手,“难怪孙博士再三要我不可缺席,原来要怕我错过这台子好戏!”   刘盈平时就和他水火不容,此刻更容不得他放肆:“沈公,你也位列博士,一言不发倒也罢了,出言嘲讽,又是什么意思?”   沈寒山从来只气人,不生气:“刘公你不爱听沈某的话,沈某也只说一个字。”   “你说。”   “吐。”   一字说完,沈寒山便以袖封口,一副打死他也不说话的架势了。   “吐?”陈启文眼珠一转,笑意攀上眼角,“这个字好,兔可比猪中听些。”   刘盈本就就气急,这会更是几乎要给气得吐血,张起仁忙安抚他:“沈博士并非在开玩笑,他的意思是,这封信左不过是一家之言,其中又包庇了多少,隐瞒了多少,实在是不得而知。学生无知,可透题的博士实在其心可诛!”   陈继文接着道:“这些学生都还年轻,熬不过功利两个字也算常情,要是一竿子打翻船,也未免可惜,倒不如让他们老老实实地其中关节吐露出来,再略施小惩,以防此事重演。”   这话说得句句在理,刘盈到底也不是年轻气盛的人了,嘴上虽然狠厉,耳根子到底是软的。   他也退了一步:“那就请孙公明示。”   孙启立坐看这几位学生各展手段,心中也另有一番考察,刘盈过直,直则易折;陈继文却过柔,难立威信;沈寒山太好玩,连他自己都收拾不住……看来看去,始终还是一个张起仁最沉稳可靠。   他沉吟片刻:“涉事的学生各罚抄四经二十次,不抄完不许入学,其余要查要办,就交给张博士吧。”   说是小惩,也实在太狠了些,但和被撵出官学相比,已经算法外开恩。不过短短一炷香的时间,就已经让这些生徒的心上天下地跑了一番,最后才被孙启立轻轻几句话拉回人间。   等诸人散去,天光早由明转暗,沉沉地压到人的心底。   晚风过侧,凉意细如鱼鳞,一点点骚刮着人的皮肤。严铭在寒噤中一抹额,虚汗几乎沾湿了整个手掌,徐子文瞧他整个人也像被放空了血似的惨白不已,竟也被他不人不鬼的模样吓了一跳。   “严弟……”他面上照旧一派担忧,“你还是回去好好休息吧,那二十遍经文,我替你抄一半就是,你莫要心急。”   “我透题给吴议的事情,并无二人知道……”严铭不答他的话,反目光惨淡地望向他,“徐兄,你这的确是好计。”   徐子文眼皮一跳,忙笑道:“严弟,你这话的意思,难道是怪为兄无能,没有救你?这不也没出什么大事嘛。”   严铭闻言,不仅不感到宽慰,反倒觉得心底更冷了几分。   “徐子文,写信的人就是你,是不是?要是今天没有沈博士横插一脚,你就要我推翻信里的话把他拉下水,不过,你也早预料到他可能会化解难关,所以预先留个人情卖给他……”   严铭慢慢分析下去,才发现自己早就被玩弄在股掌之中,实在是可笑至极。   可他实在是一点也笑不出来:“徐兄,我当你为手足,你却视我为棋子,如今我已为废子,你也不再是我的兄弟。”   说罢,他从腰间抽出一把三寸长的小弯刀,刀锋一转,割下膝下一尺长的衣袍。   不等徐子文出声制止,他脚尖一抬,径直把这截割下布帛踢到对方脚下。   “我与徐兄,割袍断义。”   ——   吴议自旬试散去,又在学堂里读了一会文章,直到薄暮时分,才慢悠悠背着自己的几本旧书回到住所。   刚进院门,便听到一阵窃窃私语的声音,生徒们不好好地待在房内苦读,反而个个从窗口探出个脑袋,目光从里挪到外,齐刷刷聚在吴议脸上。   吴议往里一看,便看到严铭跪在自己门前,背上还捆了一卷荆棘,腰杆挺得笔直。   “他都跪了一个时辰了。”这种吃瓜场合从来不缺好事者,“这出戏文叫什么来着?负荆请罪!”   各隔间里一阵窸窸窣窣的笑声,吴议心下当即有了分晓,忙走过去:“严师兄快快请起。”   严铭像没听见似的,不仅不起来,反而从背上抽出一支满是刺棘的荆条,往吴议手中一塞。   “往日的事情,是我做错了,师弟你大人大量,就抽我一顿消消气吧。”   吴议被他闹得哭笑不得:“你做错了什么?”   严铭抬起头,认认真真望着他:“我不该设计陷害你,不该存不轨之心,不该行小人之事。”   三个“不该”一出口,吴议已经明白了他此行的目的。   “这话就奇了。”他故作惊奇,“师兄不过与我看书论经,怎么就成了设计陷害呢?更何况我是托师兄之福,才算得了个上等,应该是我谢你才对啊。”   这个台阶可算给得十足宽敞了。   严铭偏听不出他的意思,忙解释道:“不是,我本来是想等你得了中等之后,再向博士举报你,但今天刘博士的话已经提醒了我,君子行事应当光明磊落,这一回是我做错,还请师弟原谅我。”   他把事情独揽到自己身上,到这个时候也不想出卖徐子文。   吴议倒对这个敢作敢当的青年颇有些刮目相看,知错就改这四个字说来轻松,却未必真有几人能做到严铭这个地步。   “师兄请先起来说话。”   他伸手去扶,严铭却屹然不动,双膝死死钉在地上,一副打死也不起来的架势。   这样子,倒叫他想起了初来这个时代时遇到的那个小包子,也是这样倔强的神情,不撞南墙不回头。   想到李璟,吴议不由心头一软,再低头看去,眼前这个死脑筋的少年也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正是心性不定的时候,却能折下这双膝盖弯腰认错,已经是多少人都赶不上的。   “师兄若是再跪下去,才是真的一错再错。”他思量片刻,索性换了种说法。   严铭果真一愣:“此话怎讲?”   吴议掰着手指和他一一数来:“第一,你我同门,情同兄弟,兄跪弟,就是陷弟弟于不敬的地步。第二,你已经低头认错,却还跪下去,话传出去,岂不是又陷我一个心胸狭隘的名声?第三嘛……”   趁严铭傻愣在原地,吴议赶紧将他一把扶起,拉进屋里。   “师弟,第三是什么啊?”   吴议微微一笑:“第三,你说谎,你并没有设计陷害我,此事幕后另有其人。”   严铭没想到他眼明心细,早就洞悉一切,脸上顿时开了个染坊似的,一会红,一会白,调和成诡异的神色。   半响,才憋出一句话:“这,这都是我自己想出来的!”   吴议托着下巴,颇为有趣地看着他,仿佛在问,就你这一根筋的脑袋,唬谁呢?   严铭自知嘴上功夫不及吴议,干脆牙口一咬,闭嘴不谈,脸上写上“凭君发落”四个字。   “既然师兄执意要道歉,那就罚你……”吴议倒也不想真的为难这耿直的哥们,想了半天,终于想出个名目,“罚你替我值日扫地。”   值日扫地不过小事一桩,严铭再傻,也看出放水的意思了。   他心头百感交集,更为过去的鲁莽懊悔不已,胸中千言万语,偏排不出一句好听的话,最后也能握紧拳头,信誓旦旦地保证:“我一定将功补过!”   ——   严铭说到做到,不仅替了吴议的值日,还天天摸黑请早地给吴议备好糕点茶水,晚上端上浴盆澡巾,有事没事都在他面前晃悠着,自己把自己当吴议的小厮使唤。   一段时间下来,他才发现吴议并不是吴栩和徐子文口中那种阴险恶毒的小人,反倒时常提点他的功课,帮他温习书本,两个人之中,倒分不清谁是师兄,谁是师弟了。   到底还是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先前的矛盾很快就被抛到脑后,严铭日日和吴议厮混在一起,倒暗暗把他当成朋友结交,又生怕他心存芥蒂,也不敢表现得过分殷勤。   夏雨过去,秋风乍起,大半年的时光便悄无声息地过去。随之而来的是今年的第一次秋猎,在低旋的雁阵里,急促的马蹄和嘶鸣的马鸣几乎要冲破云霄,震动天穹。   整个李唐王室几乎倾巢而出,随行之众难以万计,就连医科官学的生徒们也都被紧急调动,在太医班子里打着杂。   黄渠到底是最老油条的:“你们别以为就能看到那些皇亲贵胄,咱们都是给那些下等武夫看病治伤!要是哪里出了差错,又免不了一顿打骂。”   严铭大为不屑:“这个黄渠净胡扯,博士们忙着侍候亲贵,哪里有功夫理会我们!”   正当生徒们讨论得热火朝天的时候,孙启立博士已不知何时立于门口。   堂中当即一片寂静,飒飒风声中唯有这位老博士的咳嗽清晰可闻。   “各位生徒应当听说了,皇室秋猎,你们也要应诏侍奉,这可不比纸上谈兵的背书读经,咳咳……咳咳……”   吴议很清楚,这位从医生涯比他两辈子寿命加起来还要长两倍的老前辈的话,每一个字都深藏着数十年不可复制的经验和阅历。   他竖起耳朵,用心记下老师孱弱的声音。   “人有贵贱,命无高低,上至圣上,下至百姓,都有需要我们的一天。这是你们第一次做大唐的医官,切记勿要眼高于顶,你们要记住,误诊滥医,无异草菅人命!”   说是随行圣驾,其实也是一场特殊的临床见习。   唐朝的医学教育比吴议想象得更为严苛和细致,不仅详细分为内科、外科、五官科等等数门,而且每一门都包括理论、实践和操作之类诸多内容。   想要成为一个合格的医官,绝不是仅靠笔下功夫合格就可以越过太常寺的门口,其间所沉淀凝蓄的深厚功力,让在现代读了八年西医的吴议都为之惊叹。   猎场特设了临时的太医署,前院里的太医忙碌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而他们这批临时上岗的生徒则负责在后院煎药敷布、洗锅涮碗。其间不乏脑子灵光的,早就找了相熟的博士太医,跟在旁边跑腿送药,轻松不少。   张起仁待下向来张弛有度,原则问题上从不会退让一步,吴议深知老师的脾气,直接省去了拜见的功夫。   严铭只当他拉不下脸去求张起仁,反正自己人脉不通,干脆也挽着袖子同他一道泡在药罐子跟前。   两个人在后院拣药分装,配一副药便背一张方子,也算是苦中作乐了。   吴议念着药方:“君大黄三钱,臣附子四钱,佐使细辛一钱,以水五升,煮取二升。”   严铭提着个铜制小秤,手脚麻利地配齐了药剂,嘴里嘟囔道:“这是今天第几副大黄附子汤了?那些武夫就喜欢茹毛饮血,给咱们添麻烦!”   文武互嘲古来有之,医科当然是站在文化人那边。   吴议不禁哑然失笑,封好草药:“茹毛饮血可不需要泄下方剂,征战将士南归不久,不习惯饮食也是常事。”   两人井井有条地劳作了好一阵,背脊都凉飕飕地浸出一层薄汗,秋风悄悄灌入衣中,又在上面撩起一阵漾动的凉意。   吴议不由打了个寒噤,正想拉紧衣袖,却被严铭使劲抻了下袖角,飞过来一个向后使的眼神。   吴议往后一瞥,立即俯首作揖,拽下严铭傻愣愣挺直的腰杆,一起恭敬道:“见过孙博士。”   孙启立微微点了点头:“怎么就你们两个在这里?”   吴议道:“前院太医们诸事繁忙,抽走了不少生徒,配药的就我们两个。”   孙启立心知其中关窍,他一贯刚直严苛,当然没人敢靠向他门下,门庭冷落惯了,心也就冷了,语气也难免更冷了几分:“那你们呢?你们怎么不去前院帮忙,偏偏在这角落里配药?”   吴议才想问,您老人家不在前院里坐镇,跑来后面找他们的麻烦是干什么?   嘴上仍然是谦恭:“前院固然繁忙,后院也不可少人,前院的太医的千金之方也须经手调配,经火煎制,我们虽是生徒,但也责在其中,不敢懈怠。”   言外之意,我们就是螺丝钉,哪里需要拧哪里。   孙启立眼里果然稍见暖色,眼瞧这两个半大不小的少年家竟比那些痴长了几十年的懂事些,心里也有些活动了:“农人耕织,商家买卖,武将戍边,文臣谏言,各职各业各司其职,社稷才会平稳安定。为人医者,也正需要你们这样安分守己的责任感。不过,你们到底还是生徒,老在角落里待着是学不到东西的。”   严铭和吴议交换过一个心知肚明的眼神——看来孙启立是打算给他们开点小灶了。   孙启立身子骨不好,眼神却不差,瞧见吴议整个手臂都在微微颤抖,又见他衣衫单薄,额上却是一圈细汗,想来确是个脚踏实地、老实做事的学生。他颔首道:“这里风凉,你们还没医好人,自己就先倒下了,还是跟我去前院做事。”   孙启立金口一开,两个人便被提拔到了前院,相熟的生徒目目相觑地打量着他们,仿佛第一次认识自己的同学。   但孙启立显然没有让他们来歇息的意思。   “桑菊饮一副,送去太子殿下处。记住,嘱轻清之品,不宜久煎。”   太子如今炙手可热,麾下文臣武将几乎汇聚了一个时代的精英,就连药品上的用度都比旁的皇子处多了不少。   张起仁一班人马早就忙得不可开交,就连孙启立也不得不亲自出手,替他分担一些。   “等等,再添三副核桃承气汤。”他伏案疾笔,头也不抬,“加红花、三七,这三副是给三位负伤的小将军,红花伤阴,你要好好叮嘱小太监,不要让妇人误用。”   吴议干脆用简体汉字粗略记好,悄悄藏进另一枚袖子。   此地人员混杂,耳目众多,东宫的药汤全是私设的小药房煎制,他们只负责送去,等验过无误,就可交差。   太子居于猎场东边的别苑,距离临时太医署不过一炷香的路程,其中间或有下级太医或小太监鱼贯往来,各自行色匆匆地彼此一欠身,便擦肩过去了。   吴议正提了三副核桃承气汤,默念孙启立交代他的话,冷不防听得天顶一声激烈的雁鸣,再抬起头,一个硕大的黑影猝不及防在眼前飞快落下,狠狠砸进地面。 第24章 人仰马翻   他捏紧手里的药包, 弯腰仔细看去, 竟是一只羽毛淡紫的秋雁, 汩汩涌出的殷红血迹将平滑光整的羽翼洇成一绺绺,顺着低垂的脖颈缓缓淌到地上。   吴议将它的头轻轻偏过, 才发觉它左右两只眼睛各自被一支利箭穿颅而过, 两支箭尾上分别绑着一黄一赤两条锦带。   ……哪家熊孩子这么缺德。   他对伏地低鸣的大雁小心翻整着, 远远便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尘嚣扬过, 一匹高头大耳的黑马骤然被喝停, 不疾不缓地蹬着蹄子, 踱到吴议的背后。   吴议立即起身退让, 这猎场但凡能骑马的身份都比他高,指不定这匹马都比他金贵。   马上翻下来一个身姿颖长的少年,吴议低着头, 但瞧见一双镶金缀玉的乌皮鞋,奢侈地彰显着主人显赫的出身与高贵的血统。   吴议当即扑通一声跪下,行了一礼。   这人仪制绝不出于皇子之下,绝非一般世家子弟。   “你可瞧见这雁子落下来了?”少年径直绕过他, 拿手里的马鞭拨弄着半死不活的大雁, 半响,才闷闷问道, “瞧见这两支箭没有?”   吴议深深埋着头, 只能祈祷这位爷今天心情尚可:“回殿下, 小人瞧见了。”   “好极, 你可瞧见它先中的是哪一支箭?”   吴议舌头一滞, 刚想开口,脑袋便被那支马鞭轻轻按下。   “弘哥哥!”   少年朝背向他的方向微微欠身,吴议心里一沉,原来刚才太过紧张,连靠近的马蹄都没注意到,刚想转过身再跪一次,便听见头上雀跃的声音:“这个小太医说他瞧见谁先射中了这只雁子!”   吴议只觉得脑壳和膝盖一齐钝痛起来。   少年,幻听是病啊!   他正飞快地斟酌措辞,便觉天灵盖上马鞭微微加了力气,少年高挑的身材投下一片浅浅的影子:“你可要说实话。”   就差拿刀刃架在脖子上了,只怕实话一出口,这辈子也别想再有说话的机会了。   吴议手心微潮,脑子灵光一现,仍强装镇定:“小人愚钝,只瞧见了绑着赤色带子的箭先射到。”   “果然是我的箭先到!”少年压下的力气倏然撤去,兴高采烈地捡起地上那只垂死的雁子,信手往旁边一扔,“带回去,我要把它献给母亲。”   周围已不知不觉围了一圈侍卫了。   李弘几乎微不可闻地缓缓吐了一口气,语带笑意:“显,今天是你赢了,你先去见母亲吧。”   不等他说完,李显早已翻身上马,挥挥鞭子,策马飞驰,很快消失在长路尽头。   “你起来吧。”李弘似是无奈地摇摇头,没理会挥鞭远去的李显,倒是似笑非笑地瞧着几乎要把自己埋进地里的吴议。   吴议扶着腰晃晃悠悠地站起来,脖子仍然乖顺低垂,他可算知道孙启立是怎么缩成那副样子的了,天天伺候这些心高气傲的熊孩子,活到那把岁数也是不容易。   李弘从腰间抽出一支崭新锐利的箭,放在手心漫不经心地把玩着:“大雁高飞,你是如何瞧见哪支箭先到的?”   东风乍起,吴议背后一凉,涔涔的汗水浸透里衫,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回太子殿下,小人听说,雁是一种情深义重的鸟。”他尽力克制嗓音的颤抖,逐字逐句缓缓道来,“雁一旦落单,便会彷徨,而失去了同伴的雁群,则会哀鸣。小人听说殿下与其他皇子兄友弟恭,以博爱仁慈闻名天下,又怎么会对这样团结友爱的鸟动杀心呢?您的杀心没有到,箭当然没有周王殿下的快了。”   一本正经地道德绑架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殿下,吴议咬住牙关,静静等候李弘的发落。   李弘当然知道这一通理直气壮的胡说八道完全是牵强附会,试问哪有在猎场里讲仁义道德的?可礼乐这两个字一披上,扯下来就十分难看了。   滑头小子,他在心里笑骂一句,拿手中的箭挑起吴议低低磕到锁骨间的下巴:“你很聪明,今年多大了?”   吴议猝不及防被抬起脸,还没来得及掩饰紧张的神色,就和李弘饶有兴味的眼神猛然相撞。   他直愣愣地盯着对方,斜阳里的青年容颜如玉,眸色如水,宁和平静的双眼里映着温柔的晚霞。   李弘见他目光直白,几乎促狭地一笑:“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   吴议方回过神来,头仍仰着,眼睛又掉回地面:“回太子殿下,小人叫吴议,现在是医科官学的生徒,今年十四了。   “十四,比显还小一岁。你拿着药,是要送去哪里?”   “呃……小人奉孙太医的嘱咐,给殿下处三位负伤的小将军送药。”   李弘这才撤下手里的利箭,收回箭囊里。   “你先回去吧,药我帮你送到。”   身边的侍卫马上凑上前,接过吴议手里捏出皱痕的药草包。   吴议哪里敢说个不字,只能小心翼翼地谢过恩,李弘正想再说些什么,却见路的尽头策马奔来一个身量轻飘的武官,遥遥地一跃而下,还未来得及请安,先已悄悄附上李弘耳朵。   李弘的神色骤然一变,朝吴议道:“改日你跟你师父一起来请脉,今天你先回去吧。”   说话间已朝众侍卫一挥手臂,熙熙攘攘的人群如脱线的珠子般瞬间散开,各自飞身上马,脚下一蹬,飞快地远去。   吴议行了一礼,目送着匆匆离开的太子殿下,抬手抹掉被扑了一脸的灰尘。   ——   等吴议才回到太医署,严铭已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把拉住他,从头到脚地仔仔细细看了遍,仿佛确认他没有缺胳膊断腿:“你怎么才回来!我听王太医说路上看到你和太子殿下讲话,他还拿箭抵着你喉咙!”   “严兄放心,我四肢健全,五脏犹在。”吴议从桌上抓起一壶茶水,灌满一个杯子,一口气牛饮而下。   严铭这才把悬在嗓子眼的心给塞回胸口:“到底怎么回事,你快跟我讲讲。”   吴议无意隐瞒,把和周王李显、太子李弘相遇的事情从头到尾粗略说了一遍,唯独把那篇文章一笔带过。   严铭到底是个好奇心旺盛的少年郎,放下了担心,就捡起了八卦,缠着吴议不住问他两位皇子的容貌。   “我在家时常听我姐姐们议论,周王显风流秀美,太子弘端庄温雅,到底是不是真的?”   吴议想了想,客观地点评:“我没看见周王的脸,但身段的确潇洒过人,至于太子殿下,的确温文尔雅,也挺平易近人的。”   严铭见他反应平平,不由嘟囔着笑道:“看来妇人家的话果然信不得,我还真当他们是什么神仙人物了,看你的样子,皇子殿下们也不过尔尔。”   吴议不由失笑,如果可以,他也挺想像那样“不过尔尔”。   手里轻握的青瓷杯子渐渐凉下,浅浅的水迹渲开一层淡墨轻彩的色泽,吴议放在鼻尖轻轻嗅了下,扑鼻而来的是清淡甘甜的金银花香。   严铭见他兀自沉思,只当他很喜欢这壶花茶:“这还是张太医吩咐的呢,说最近天气骤变,最易外感六淫,突生疾病,金银花茶是最好养生的,特地叫人给你送了一壶。”   张起仁虽然严苛刚直,但待下从不乏体贴宽慰,连他这样的小小生徒也不落关心。   吴议把玩着手心的杯子:“孙博士呢?”   严铭道:“听说沛王有佯,去请平安脉去了。”   “我记得照看沛王的是陈继文陈博士?”   “谁知道呢?”严铭满不在乎,“也许是陈博士忙不过来了。”   ——   不多时便已入夜,更漏如雨珠,清脆而惊心地敲下。   远远传来厚重低沉的钟声,长安城已经到了宵禁时分,而城外的猎场灯火灼灼如漫天的烟霞,一轮弯月挂在天际,被地上的灯光掩去了所有光华。   “亥时都过了。”严铭用小铜药匙挑起一丝灯芯,爆出一朵硕大的灯花,一瞬的闪亮之后,是沉静下的昏暗,“孙启立这平安脉,请得也太久了。”   吴议侧耳听着,前院里隐隐传来不真实的人声,桌椅碰撞、书卷翻动还有烦躁不安的脚步声交织成一阵繁复纷纭的背景音。   有什么大事发生了,而他们这些过于机灵的生徒便无情地被轰回后院,以孙启立为首的太医班子干脆没有回来,留下一众面面相觑的学生们。   生徒也自有自己的风声,严铭低声道:“我方才去打听了一下,听别人说,仿佛在说沛王殿下并不是突染疾病,而是下午从马上跌落下来了,这会子正忙得人仰马翻呢!” 第25章 沛王急病   吴议心底一动, 问他:“你还记得陈太医说他有哪些症状没有?”   严铭仔细回忆着, 陈太医左不过和学生私相教授,他也就窃听到几句:“好像身上滚了好几处伤, 听说外伤倒也不算重, 就是还有什么胸阳不足,气血逆乱, 营卫阻滞……我也听不懂啊。”   “有没有提他用的什么药?”   “陈太医说这算是厥证,暂且开了人参、麦冬、五味子、附子、炮姜、甘草这几味温平的药养着, 已请针师刺了气海、关元、百会三穴位。”   这几味药材在中医里算是相对万金油的一类,药效缓和, 调养为主,算是个中规中矩的方子。   外伤,气胸,甚至可能已经出现了休克, 难怪整个太医班子都紧急出动了。   吴议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扣动着桌面,眉头微蹙。   但愿是他想多了。   翌日卯时, 天际刚摸出点亮光,吴议便被门外一阵窸窣的脚步声惊醒, 他蹑手蹑足地从生徒的床铺上爬起来,一旁的严铭胳膊一伸,大咧咧挡在他的跟前。   无奈地将这支梦里不安的胳膊轻轻搁回温暖的被窝,严铭睡里啧啧地拌拌嘴, 仍旧好梦香甜。   吴议披好衣服, 默默掩上门, 一边趿拉上鞋子,一边朝后院的书库走去。   李唐皇室酷爱围猎,这个临时的太医署设施倒也齐全,看守书库的侍卫睡意混沌,半是瞌睡半是醒地拦住他:“干什么的?”   吴议忙笑道:“我是太医署里的生徒吴议,来查一查医书。”   那侍卫本就闲在职上,兼之吴议也是见过的面孔,便打着呵欠开了门:“果然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张太医大半夜来找书,张太医的学生一大早来扰人清梦。”   吴议也懒得去纠正这个荒唐的俗语用法,跟在他身后,一头扎进暗尘浮动的书库中。   指尖一一划过尘封的书目,琳琅的医科典籍如浩瀚星河,凝聚着古人躬行的经验和审慎的智慧,在时光的洗练和磨拭中沉淀为这些黑白分明的纸张与文字,一一映入后人的眼帘。   吴议感慨一番,十分怀念现代一秒数千条结果的度娘。   他在书库窗栏下席地而坐,捧着一本本经典医经,一页页找寻着那几味不同寻常的药材。偶有芥子一般细小的书虫从纸缝里慌头慌脑地乱窜开去,吴议轻轻拈住书虫屁股,把贪吃的小东西从这些无与伦比的睿智中拽出去。   不知不觉,日已中天。   “吴姓小子,你已经呆了两个时辰了,还没找到书吗?”守卫颇为不耐地朝里面吼了吼,“我快换班了,你快一点。”   吴议从袖里摸出纸笔,眼不离纸地用简体汉语抄录着查到的资料。   笔下落定的瞬间,终于长长舒了一口气,飞快走出书库,朝守卫作了一揖:“有劳您。”   守卫见他虽然年纪轻轻,倒是知情知理,嘴角也不再垂着,与他闲话道:“唉,我们有什么辛苦的!沛王这一病,可真应了那句俗话——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听说圣上大动肝火,治不好要整个太医署革职处办呢”   连以仁弱怯懦名留后世的李治都发了这么大的火气,可见沛王李贤这一回真是九死一生的关头了。   吴议心里已有了三分掂量,面上依旧淡淡的笑:“救死扶伤是大夫的天职,我想太医老师们一定会恪尽职守,救回沛王的。”   毕竟,在他十分模糊的文科知识里,武则天这些亲生的儿子们或死或徙,都是她老人家亲力亲为,绝无假于老天爷之手。   ——如果在这个时代,历史还是那本教科书上盖棺定论的历史的话。   ——   张起仁做太医已逾五十个年头了,算上官学七年,他行医的日子已经占据了生命的绝大多数。就连当今的圣上,圣上的子女,都是他看在眼里长大的。   李治那近乎于痛心的威胁在生杀予夺的上苍面前,除了示弱一无所用。   他曾看着这位君王的眼睛,从初生婴孩盈满泪光的纯净清澈,到年少时掩盖在父亲背影中的不甘落寞,再到开疆扩土政绩斐然时的明亮睿智,从未有哪一次像今天这样,晦暗得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光彩和锋芒。   “陈太医,贤出生时是你侍候皇后。”李治仿佛倦极了,蜷着食指轻轻揉着自己的太阳穴,却只揉出一片酸痛,“那时是朕和皇后祭拜太宗昭陵途中,你们都说,这孩子眉眼像极了太宗,又有这样的缘分,一定会成为社稷栋梁。”   张起仁亦深深注视着眼前倦兽般的帝王,思绪回到十数年前颠簸的雨夜:“老臣还记得,那天风很大,雨很大,电闪雷鸣,天地失色。皇后说,她的儿子将不会畏惧任何风雨,您也说,这是圣贤降世的征兆,所以给他取名为贤。”   提起往事,李治那黯然失色的眼里也添上一抹旧日的喜悦,随即沉为心底一阵无法言喻的隐痛。   “朕为天下之父母,却难以保全一己之子,难道真的要他先我一步去陪太宗吗!”   张起仁直挺挺的跪下:“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有所历练,沛王殿下福泽庇佑,必然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行了,这样的官面话,朕听得太多了,也听腻了。”李治手指的动作不觉停了下来,双眼若有所思地遥望着窗外。   久立其旁的太监王福来替他揉起肩膀,给张起仁递了个“你先出去”的眼色。   张起仁亦无可奈何,只得起身告退:“臣这就去沛王处,再与陈太医做商议。”   李治慢慢阖上双眼,用鼻腔轻轻地“嗯”了一句。   张起仁前脚才迈出门口,迎面便被个步履匆匆的人撞了个满怀,两个人手忙脚乱地理好了衣帽,才互相对上眼睛。   “原来是陈太医。”张起仁来不及问好,便急切地单刀直入,“你怎么也来了?可是沛王病情有变?”   陈继文把手一拍,仓惶道:“刚才我去查看,沛王殿下的眼睛已看不见了!怕是疾病已入脑府,我已命人熬了醒脑汤灌下,先来禀告圣上。”   “扁鹊有云,疾在腠理,汤熨可及;在肌肤,针石可及;在肠胃,火齐可及;在骨髓,司命之所属。如今沛王疾入脑府,此番真是凶多吉少。”   张起仁长叹一声:“眼下非你我二人可以力挽狂澜,陛下此刻怕是又犯了头疼,你还是先回去看顾沛王,我再去翻阅医典,或者请陛下广召京城良医,或许还能寻出高人偏方。”   陈继文大惊失色:“纵使我辈无能,岂敢任用民间大夫?皇后已差人去终南山寻觅孙思邈张仙人,若他老人家肯来,倒还有一线希望。”   张起仁缓缓摇头:“不然,终南山遥不可知,孙仙人行踪缥缈,就算能请孙仙人出山,沛王也未必挨得到那个时候。”   见陈继文亦是思绪凝重,又道:“不如先请太常丞下令整个太医署集思广益,再暗寻京内名医,我们这边先用保养的方剂巩固根基,请外科行针灸术,或许可以再保几日。”   陈继文点点头:“也没有别的法子了,我这就去面见郑太常丞,你去与和外科、针灸科的长张晔、罗世河等人通力会诊。”   陈继文与他匆匆商议好,便脚不沾地地转身离开。   张起仁默默伫立片刻,午后虚浮的阳光倚窗而入,在空中渲出一片错落的光影,在人们恹恹欲睡的片刻,悄悄偷去了半响时光。   约莫一炷香后,王福来果然踮着脚尖从房内悄悄走出来,用嘴型无声道:“陛下睡了。”   张起仁朝外又走了两步,声音极低:“我随后差人送补中益气汤来,劳你劝陛下保养身体,以社稷为重。”   王福来应了声,便紧跟其后,屏退了左右,随即神情严肃地朝张起仁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   王福来虽然是个断子绝张的阉人,可跟随李治数十年,资历深重,备受宠幸,张起仁自然清楚他这一礼的分量,赶忙虚扶一把:“王公公请勿多礼,有事请直言相告。”   王福来这才起身,郑重道:“皇后有一言请我带到,她知道您的才华不止囿于太常寺,请您尽管放手一搏,她必保你全家性命无忧。”   张起仁眉头一抬,皱起一圈圈深深的沟壑,如同一片苍老枯萎的树皮,粗糙厚实地被岁月磨砺为不可摧毁的强硬。   王福来伸长脖子等着他的回答,旋即微微一怔,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微笑。   “请您回复皇后,臣必尽平生所学,倾我所有,医治沛王殿下。” 第26章 雷霆震怒   不到半日的功夫, 太医丞郑筠已领着三位专精外科的太医从数十里外的太常寺奔赴猎场, 与之同来的是一拨京城内颇有名气的大夫。   临设的太医署一时人满为患,生徒们只敢唯唯诺诺地缩在后院里, 透过偷偷掀开的窗柩, 偷窥这些大名鼎鼎的名流圣手。   “喏,你瞧见没, 那就是郑筠,当今太医丞大人。”严铭挤在一堆生徒前面, 指给吴议看,“听说他曾师从孙思邈, 从太宗时便已经是太医丞,就连孙启立都要叫他一声师兄呢!”   吴议顺着他的指尖望去,果然瞧见一个鹤发童颜、精神奕奕的老者,正举着拐杖指着陈继文, 声如洪钟地教训他。   “沛王伤了几时?你医了几时?连殿下基本的症结都找不到,胡乱用药, 误人性命!若太宗还在,早已赐你一族死罪!”   陈继文毕恭毕敬地俯身听训, 不时低声附和:“老师教训的是。”   “难怪张起仁脾气古怪凶悍,这都是跟郑老先生学来的吧。”严铭看得目瞪口呆,原来一贯出不了任何差错的太医老师在自己的恩师面前也和他们一样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吴议忙“嘘”了一声:“且听郑博士说什么。”   太医丞郑筠骂得面红耳赤, 唾沫飞扬, 不多时便已精疲力竭, 陈继文低眉顺目地扶他落座,接着便后退两步,弯腰立耳,继续乖乖挨骂。   不多时,便有一人分拨众人,款款走来,朝郑筠恭敬行一礼:“学生来迟了。”   郑筠眼珠微微一动,仍双手拄杖,面如冷霜,凌人气势扑面压来:“你有什么见解没有?”   张起仁略一顿,随即娓娓道:“沛王殿下的疾病非同寻常,照臣看来,此症看似在表,其实在里,胸阳不足,客邪乘于阳位,闭塞清旷之区,气机不畅上逆,肺气升降受阻,故胸痛气促。”[1]   “还算有点功底,眼下沛王用着什么药?”   “暂且用着瓜蒌枳橘汤。”   郑筠总算面色微霁:“还不算糊涂透顶!”又斜眼打量了陈继文一眼:“别拘礼了,都是老骨头一把了,再弯,就真直不起来了!”   陈继文这才扶着腰站起身,依旧神情肃穆地立在一旁。   堂内一时寂静,唯有数声雁鸣遥遥传来,刺破一片相顾无言的沉默。   严铭压着嗓子,轻轻道:“沛王殿下到底是什么毛病?怎么连太医们都束手无策?”   不仅是他,其余生徒也用眼神彼此迷惑地对视着。   在漫长而枯燥的从医生涯里,不拘老少,不论出身,他们都还是刚刚入门的年轻人,而这些传师授业的太医老师们仿佛端站杏林顶上,妙手回春,无所不能。   能让这些圣手大师都面面相觑的,又是什么疑难杂症?   吴议微微叹一口气,不动声色地在心里吐出几个字。   张力性气胸。   他虽没临场问诊查体,但从之前细碎的叙述看来,这位年纪轻轻的沛王殿下十之八九已罹患这种了在古代治愈率极低的疾病。   张起仁说他已经“病入脑府”,就表示他已经出现了肺性脑病,如果再不处理,很快他们就都要为英年早逝的皇子披麻戴孝了。   “沛王眼下气瘀于肺,有进无出,药汤只能治标,不可治本。”   张起仁的声音低沉却稳重,却如一枚沉坠的石子,在一潭死水中惊起一圈涟漪。   与张、陈二人同伴而列的刘太医拱手道:“禀告太医丞,臣亦脉诊查体,确是厥证急发无疑。只是此番病势凶险,学生等实在束手无策啊……”   郑筠扶着拐杖站起身,极用力地往地面重重一击。余音震荡,他微弓的身躯仿佛有千钧气势,众人面上皆是一惊。   郑筠环顾一周,缓缓道:“老夫也承认,从古至今,没有哪一本医经这病的治疗办法。可试问哪一味药材,哪一种方剂,哪一种针法,不是从无到有?难道在场的列位英才只会死记硬背、墨守成规,连一点办法想不出来吗?”   他沉吟片刻,声音愈发铿锵:“在场诸位都是历经千锤百炼的国医圣手,岂可固步于前人之基业,自封于今时之小成?老朽今日就陪你们一起挑灯钻研,誓要保全沛王殿下!”   郑筠一言既出,整个太医署不敢轻慢,一时间前院后院灯火通明如白昼,映照出一片脚步纷乱的长长影子。   守库侍卫亦不敢懈怠,强撑着眼皮守在书库门口,却见张起仁负手而来,忙请了礼:“张太医又来了。”   张起仁匆匆“嗯”了一句,便径直走进去,没去寻医书,倒翻出一本《三国志》。   没翻几页,便见《华佗传》这一章人折出痕迹,他心下一动,又从后往前翻了数页,果然见到那句“刺不得胃管,误中肝也,食当日减,五日不救”被人翻折起来。   “肝”字底下还歪歪扭扭批了一笔,改成了“肺”字。   张起仁忙去问那侍卫:“你可知道近来谁来看过这本《三国志》?”   侍卫何曾懂什么史册典籍,只讪笑着答话:“您老说笑了,我哪里知道人家看的什么书啊,要说今天来过的,只有一个您的学生,好像是叫吴议的。”   “吴议?”张起仁微微一愣,没想到与他想法不谋而合的倒是他这个才入学的学生,不由兀自笑着摇了摇头,“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侍卫一向知道这位老太医生性古怪,喜怒无常,见他愁眉苦脸地进去,满脸笑意地出来,只当他寻着什么灵方妙计,也哈哈着陪着笑了两声,目送他远去。却见张起仁没往前院,倒是走去了后院的方向。   侍卫揉了揉眼,莫不是自己眼花了?   后院里此刻已挤满了不能安寝的生徒们,他们虽无权干涉沛王的疾病,却也得陪侍着太医博士们不得休息。   正蚊子哼哼似的低声抱怨,不知哪个门口的惊叫一声“张起仁来了!”,便都如秋后的寒蝉突然地噤声不语,陷入一片死水似的沉默。   张起仁无心理会这些小动作,只冷冷地环顾一周,却并不见吴议的人影。   他轻咳一声:“吴议呢?”   众人只当他是心血来潮查人的,目目相觑地不敢替他分辩,只有严铭把牙一咬,往前一靠,拱手道:“回张太医的话,吴议他……他如厕去了!”   “如厕?人有三急,倒不怪他。”张起仁也不追问他,反把手一抬,指向严铭,“这里灯光黯淡,你替我点一盏灯来,再备好纸笔。”   “啊?”严铭刚松了一口气,以为他老人家就甩膀子走人了,没想到他这意思,是要在这里安营扎寨,等着吴议回来了?   张起仁脸色一变:“怎么,老夫连人都使不动了?”   严铭忙“不敢不敢”地应了半天,硬着头皮给张起仁备好笔墨纸砚。   张起仁竟也不挑地方,随便拣了个书桌就稳稳坐下,面着灯火掩映的窗柩下疾笔书写,留给众生徒一个挺直瘦削的背影。   张起仁这位阎魔爷三更半夜地镇守着,生徒小鬼们侍立其旁,哪里敢偷懒犯乏,都用埋怨的眼神无声地讨伐严铭:让你扯谎,这下可好了,谁也别休息了!   严铭更是冷汗涔涔,眼看着红烛烧尽,堆出蜡山,一个时辰已经悄无声息地过去,张起仁却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只一抬手,吩咐道:“你再替我点一支蜡烛。”   吴栩第一个站不住了:“张太医,吴议违规出门,不在后院侍奉,是他的过错,所谓法不责众,还望您老明鉴秋毫。”   张起仁头也未回:“严铭不是说他如厕去了吗?”   众生徒都已站得乜斜倦眼,摇摇欲坠,纷纷附和起张起仁的话:“哪有人如厕去一个时辰的?   严铭与吴议一贯交好,可见是他在扯谎!”   严铭急得青筋冒起,满脸通红,却也不好分辩,只在心中默念着让自己那位不翼而飞的贤弟赶紧回来。   闹哄哄吵了一阵子,张起仁才停下手里的笔,负手立起,面色冷肃。   “郑公、孙公年逾古稀,尚且挑灯夜读寻药觅方,尔等正是青春少年,却一贯的不思进取。什么叫法不责众?让你们陪着我们这些老骨头挑灯夜读,就是责罚你们了?”   此话一出,如寒夜里的一阵凉风,迅速地吹灭了众人眼里的星星怒火,以吴栩为首的生徒们纷纷垂首侧立:“弟子知错,愿效太医老师。”   张起仁冷哼一声,问严铭:“现在什么时辰了?”   严铭道:“寅时了。”   “寅时万物苏醒,天地长明。”张起仁轻轻扫了眼淡白的天际,喃喃道,“也该回来了。”   话音才刚落下,便听见吱呀一声,侧门小心翼翼地开了条半人宽的缝,钻进来个身量细瘦的少年。   严铭暗自斜眼看去,不就是他彻夜未归的贤弟吴议吗!   吴议正捏着手脚悄悄进来,才探进半边身子,便觉有数道灼灼的目光烧到自己身上,其中夹杂着一道冷如冰霜的视线,从他微带倦色的面庞一闪而过。   吴议下意识地一抬头,便立马垂下去,恭敬道:“学生见过张博士。”   张起仁也不急着发怒,淡淡道:“夜深露重,外面很冷吧?”   吴议正欲答话,却见严铭站在张起仁后面,挤眉弄眼地示意他,心里一动,忙道:“此处阳气颇重,能驱寒辟邪,也不算冷。”   张起仁寒声道:“这么说来,你这一夜都在这里待着,从未外出?”   吴议见他脸色难看,心中叫苦不迭,他只是趁人多事杂翻墙出去,找点材料,哪里知道本该在前院的张起仁又找上门来,还把他堵了个正着。   “学生的确出去了。”吴议拿捏不稳他的意思,只能硬着头皮实话实话,“学生在医经上看到一个法子,觉得尚有可行之处,于是漏夜去寻所要的材料。”   “既然想到法子,为什么不先上报给博士?”   吴议思忖片刻,还是坦白道:“此法过于凶险,学生不敢直接回报,所以想现在别处实践一番。因沛王病急,拖延不得,才漏夜出门,还望博士恕罪。”   张起仁深深望向他,却不问他其中详情,反另提起一个话头:“你之前在书库看得是那本《三国志》?”   吴议不敢隐瞒:“是。”   “你都看了些什么?”   吴议坦诚道:“学生看到《华佗传》里讲徐毅患病的故事。”   “又如何?”   “徐毅患的是胃病,针师施针,行针过深,戳入肺腑,才导致徐毅不治身亡。”吴议掌心微潮,声音仍然镇定,“针法既能救人,也能杀人,学生看了这个故事,实在感到心惊胆寒。”   张起仁听他说完这席话,缓缓一点头:“针法如药材,用得好就是妙方,用得不好就是杀器,你们都得时刻铭记于心。”   众生徒纷纷称是。   张起仁这才转向吴议,正色道:“披上衣服,随我去见沛王。”   吴议不敢多问,来不及擦干一夜在外的霜露,便捡起衣裳,在众人意味深长的眼神里跟着张起仁走了出去。   ——   此时天色尚早,穹顶泛着深蓝,稀疏的星光与初升的朝阳揉出一片绚烂温柔的彩霞,淡淡挥洒在行人睡意朦胧的脸上。   吴议却无心欣赏这片朝阳美景,背着药箱子脚步匆匆地跟着张起仁身后,这算是他在这个时代的第一次“临床见习”,只可惜对象是皇子,看的病是绝症。   而带领他的老师正走在一步之遥的前面,背影瘦削,脚步沉重,虽然两手空空,却仿佛压了千斤的担子在肩头。   两人一路无话地走到沛王住所,看门的侍卫并小太监满眼血丝地请了二人进门,张起仁摆摆手,示意他们下去。   飞快地穿庭而过,张起仁在庭中一株落叶翩跹的大树前驻足而立:“知道这是什么树吗?” 第27章 铤而走险   吴议仰头看去, 唯有三两浅黄的叶片飘然落下, 细细的叶柄垂着团扇般秀气的叶,安静悄然地在立在枝头。   “回博士, 这是银杏。”   “这树, 爷爷种下的种子,要孙子才能看见开花结果, 故此又叫子孙树。”张起仁声音微哑,抬手指树:“银杏虽美, 果实却恶臭袭人,是以宫中有银杏处, 一经开花,便马上摘除,这样便可不受臭味之虞。”   吴议隐隐猜到他话有所指:“学生受教。只不过银杏生来虽雅致,却结不出好的果实, 这样的花树寓意不祥,为何不连根铲除呢?”   张起仁颇宽和地一笑, 缓缓摇头:“孽根深重,除之不尽啊。”言罢, 长叹道:“沛王之疾,肖似此树啊!”   吴议眉头微蹙,神情淡去:“沛王之疾起病已久,反复无常, 兼之陈太医时常用药调理, 反而把症状压了下去。他的病况譬如此树, 看上去温和无害,爆发时来势汹汹,其实病根深重,早就此次跌马之前。”   见张起仁沉默不语,吴议才放心地继续说下去:“但也正如银杏,结果虽然恶臭恼人,但总不至于无法可解。”   张起仁斜睨他一眼:“说下去。”   吴议目光穿破重重落叶,落定在深扎入泥的树根上,半响,才郑重吐出四个字。   “斩草除根。”   张起仁神色一凝:“这银杏自太宗时已昌盛不衰,想要断根,恐怕并不容易。”   “不是不容易,而是不敢下手。”吴议道,“除木拔根,势必会捣毁土地。”   张起仁眼底闪过一丝赏识,颔首道:“正是这个道理,若因小失大,反而不明智。”   “只要悉心保养,土地也不是不能恢复。”   张起仁不由含笑,眼底却是一片肃穆:“说得不错。你的确很聪明。”   吴议不禁心下一沉,这哪像夸人的话。   “学生谬论了。”   张起仁既不答他,也不反驳,过了半响,才抛出一个令人摸不着头脑的问题。   “知道我为什么让你跟我过来吗?”   吴议沉默片刻,终究还是按捺不住:“因为我和老师想到了同一个法子。”   年轻人,到底还是藏不住锋。   张起仁笑着摇摇头,目光却远远望向层层杏叶后的蔚蓝天顶:“我今天带你来,是为了让你瞧瞧这银杏树——不亲自瞧瞧,你又如何知道它长什么样子。”   两人方才拿银杏打机锋,论疾病,吴议登时明白了老师的意思。   他自负苦读十数年,在科技发达的现代医疗里浸淫数年,对这些广为人知的疾病早已烂熟于心,那些症状体征更是信手拈来,单单从太医们的只言片语,甚至连沛王的鼻子眼睛都没见着,就轻易做出了诊断。   他犯了行医的大忌。   “我是要你亲自来望闻问切,诊断疾病。你要记住,不管你多么饱览群书,知识丰富,或者广阅百病,经验深厚,都不可以凭别人的话做诊断,更不可以凭空去开方治疗。你很聪明,但也聪明过头了。”   张起仁语气冷肃,一字一句重重扣在耳膜上,直震颤到他心底。   吴议一时气血上涌,脸色却苍白如纸,朝这位老迈而清明的师长深深鞠了一躬:“学生受教。”   这一回已不似方才的碍于礼节,是真正心悦诚服,受到教训。   张起仁抬手摸了摸他的头顶,亦卸下刚才的严肃庄重,微微笑道:“行了,你就随我进去看看沛王殿下吧。”   ——   沛王李贤,武则天的次子,他富有争议的身世和短暂动乱的平生都涅没于隐秘的史料和无尽的争斗中,仅仅给后世留下一个年轻而仓惶的背影。   传闻他是韩国夫人与唐高宗偷情而生的儿子,因此一生为武后厌弃,这些流言蜚语便似茶余饭后如期而至的小小蝇蛾,终日在长安的大街小巷里嗡嗡流传。   可在吴议眼里,这位年仅十五的皇家少年不过是个可怜的病人,雪白了脸色辗转病榻,不停从紫绀的唇角里溢出急促的喘息,仿佛为了证明他还活着。   张起仁屏退了左右照看的值班太医,独留贴身伺候的王妈妈在旁关照。他揭开李贤身上的被子一瞧,只见他全身布满大汗,左侧胸膛鼓胀起来,连带脖颈锁骨处都鼓起数个气肿。   李贤每呼吸一次,都像是牵动了个千斤的坠子,累得不住地颤动。   张起仁一边垂下手去切脉,一边唤吴议过来:“你来瞧瞧。”   吴议忙贴过去,他用的是现代西医的一套查体的方法,一摸李贤气管偏歪,皮下气肿,心里就有个分晓。   接着用左手中指横在李贤胸肋之间,右手微蜷,独用中指指尖轻扣摁在胸上的左手指节,果然传来一阵空空的鼓音。   这套标准的叩诊手法还是十八世纪才出现的,唐朝的中医当然是见所未见,就连一贯淡定不惊的张起仁都露出三分诧异的神色。   不过张起仁到底是张起仁,很快就领会了其中的关窍,倒觉得这手法十分精妙:“这法子机巧,你是从谁那里学会的?”   ……当然是十八世纪奥地利医学家约瑟夫·奥安勃鲁格。   吴议想了一番,只好把伟大前辈的故事编在自己身上。   “学生小时候去过家里的酒窖,也曾敲着酒坛子玩,而有酒的坛子和空坛子敲着是两种声音,如果装了别的东西,又是另一种音调。学生心想,胸如酒坛,气鼓于中,敲出来声音当然更加空阔。”   说完,心中默默忏悔一句,约瑟夫大佬可别生气,谁让我现在比你活早了个千八百年呢。   “这也是学生妄自揣度的。”他松开指节,“究竟沛王殿下病况如何,还请老师再指点一二。”   张起仁把李贤的手交给他:“你来摸摸。”   吴议接过这截苍白无力的手臂,手指压在尺关上头,指尖微施力气,只觉指腹底下脉搏细弱无力,俨然气血不通,病入膏肓了。   师徒二人照面相对,两双深沉的眸子互相探过,已经把彼此的想法摸了个大半。   见他两个半响不语,侍立一旁的乳母王妈妈早已滚下眼泪,还没说出话来,张起仁已经把留守的太医叫了进来守着,才唤她和吴议一并退出门外,走到外头无人处才驻了足。   王妈妈擦去眼泪,声音犹自镇定:“张太医,老奴虽不通医理,也知道此病难以救治,但老奴心想,即便沛王殿下司命所归,您也断不至于袖手旁观。”   张起仁眼里微有悯色:“皇后命我孤注一掷,老夫绝不敢有任何保留,只不过……”   王妈妈几乎一喜,脱口道:“您老请说,老奴绝不假于人口。”   张起仁这才附耳上去,三言两语将李贤的病情解释了一番,郑重道:“此番病情惊险非常,你非但不能假于人口,更不能假于人手。你我二人是看着沛王长大的,沛王身边我可信的,除了陈继文陈公,就唯有王妈妈你一个了。”   “那这位……”王妈妈有些犹豫不定地望着吴议,心知这是张起仁体己的徒弟,但总归是放心不下。   不待吴议开口解释,张起仁已淡淡道:“他叫吴议,要救沛王殿下,还要靠他的法子。”   吴议心中一惊,自己还没把想出的办法说出口,就已经被张起仁猜了个透。   王妈妈闻言,从张起仁身前绕出,走到吴议身前,神色诚挚地行了一个大礼。   这是沛王身边的老人,身份地位自不必言说,吴议眼疾手快将她搀扶住:“小辈哪里敢受您的礼!”   王妈妈泪眼模糊了片刻,旋即被坚决果断地擦去,她深深看定吴议,声音嘶哑:“张博士信得过你,老奴也就信得过你,老奴就提前替沛王殿下谢过先生的救命之恩。”   吴议被这个眼神所撼动,不由握紧了拳头,神情庄重。   “议必竭力而为,不负所托。”   有武后口谕在先,张起仁也不畏手畏脚,连郑筠太医丞、孙启立副太医丞一并瞒了去,只和吴议、王妈妈两个商议。   吴议道:“沛王此病反复无常,积年已久,要想根除,只有一个法子,就是把胸口的气体排出体外。”   王妈妈一惊:“先生的意思是……”   吴议看张起仁一眼,见他并无别色,才接着说下去:“引流放气。”   确切说来,是胸腔闭式引流。   他简略地阐述了这个在古代看似危险的法子:“取气肿最高处,以针破皮,再用细竹管插进去,竹管的另一头插在水中,用桐油封住水面。如此等三五日,胸中气体慢慢排干净,就可转好。”   王妈妈果然大惊失色:“气肿的位置分明就在心上,施针下去,再插竹管,若深了半寸一点的,岂不就……”   这个吴议自有把握,胸腔闭式引流是现代西医最基本的操作之一,久练成师,他还算手熟。   但这位病人身份地位实在太高,他也不敢在张起仁面前逞强,只垂首侧立,请这位经验丰富的老博士再做决断。   张起仁半响不语,等他慢慢说完,才缓缓开口:“铤而走险,也算有条活路,置之不顾,才是枉人性命,你要是有三分把握,就只管去试。”   吴议思忖片刻,干脆敞明直言:“学生昨夜漏夜出去,就是去寻附近有没有上好的竹管,要纤细中空,能打通关节,最要紧的是须干干净净,否则污染伤口,得不偿失。”   不等张起仁说话,王妈妈先抢着道:“这个老奴去办,一定办得妥妥当当的,只求先生放手一试。”   “你去采筷子细的竹管,打通其中的关节,洗刷干净,在烈酒里狠狠地浸上半个时辰,就足够用了。”吴议细细地吩咐她,“水就用瓷碗装好,务必干净就可以。”   王妈妈“誒誒”地点了半天头,捏着袖口,恨不得拔脚就去采办。   张起仁倒仍然不慌不忙:“王妈妈先去办好东西,吴议,你去太医署里,拣一副黄芪大枣汤,再拿一盒活血生肌膏来。”   黄芪大枣汤气血两补,活血生肌膏预防伤口感染,张起仁两处都想得齐全,吴议暗自记在心底,又学到一笔。   两个人分头领事,不出三个时辰,都已经置办妥当。   师徒两人踏着朝阳过来,这时候日头都爬到天顶,烈烈秋阳从天顶直垂下来,射落在人的头顶,像一把烙铁头的箭。   王妈妈的心简直就煎在这滚烫的日头上,急得快冒烟了,等竹管泡好,针药都准备妥当了,才紧张地拉起吴议的袖子,一腔关切挤在喉咙里,都争着要冒出去,反而没理出句顺当的话。   吴议拍拍她的后背,安慰这个老人家:“王妈妈放心,小辈一定不余遗力。”   张起仁又撵走了左右三四,放下帘子,只留自己和吴议两个人在里头。   “老夫年纪大了,双手都不济事,只有你来了。”   张起仁倒不逞强,他当年也是少有的内外兼修,本是名震一时的两科高手。只不过高手也熬不过年岁,如今看病开方还是天下数一数二的本事,施针开刀却赶不上年轻人的本事了。   好在手不灵便,眼神却仍锐利如刀,吴议在他的视线严肃的视线中取出针来,摸到左胸二三肋间隙,用手指定好位点,便捻动针头慢慢插了进去。   李贤自昏迷中痛抽一下,张起仁按住他的肩膀,又扯过一方干干净净的帕子塞在他的牙关里头,最后,才低声宽慰一句:“殿下忍一忍,很快就过去了。”   接着朝吴议道:“接着来。”   吴议不觉生出满额的大汗,心神只集中在手头的感觉上,针才进了几分,就感觉到一阵刺破胸膜的落空感,他知道已经进入了胸膜腔,马上停下手来。   张起仁瞧了一眼,看出他手法里的功夫,也就放下心来:“拿竹管去套。”   吴议忙取王妈妈备好的细竹管子,顺着长针套进去。   竹管才挨着针口要往里进,李贤已经忍不住呜咽一声,本来浑浑噩噩的人竟然痛得睁开眼睛,瞳孔无神地散开。   王妈妈在外等得心焦如火,听到这一声,左手往右手上使劲按住,才按捺住了撩帘子进去查看的心。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她不能再这个节骨眼上多生事端。   想到这里,她强自稳住心神,往帘子里轻声传一句:“先生尽管施展,老奴替你看着门。”   话音刚落,便见一个小婢女慌慌张张从门口奔来,急得差点扑她怀里来。   她轻叱一句:“什么事情这么慌慌张张的?”   那婢子到底不经事,没有王妈妈沉得住气,早就慌得大呼小叫:“王妈妈,郑筠太医丞、孙启立副太医丞连同陈博士都一块赶来了!”   吴议心头一抖,沛王的病本来已是难症,众人只怕责在自身,更不肯跟张起仁抢活计,本倒也没什么人来烦,怎么突然……   正僵持间,手背突然一热,贴上粗粝有力的一张手掌。   张起仁替他一用力,竹管便破皮而入,扎入胸膜腔中。   李贤痛得几乎要滚起来,被张起仁另一只手死死摁稳住了。他牙关死锁,好在张起仁先给他垫了帕子,一身力气全磕在软软的那方帕子上。   “做事要精神凝练,不可以三心二意。”张起仁目不转睛,慢慢抽出竹管里头的针。   吴议这才回过神来,又取几根竹管来,一根套一根,连成一尺长,末端浸没在王妈妈备好的水碗里头。   水里马上咕嘟咕嘟冒出气来。   他知道成了,不由松了口气,用干净的白巾小心翼翼地擦干穿刺伤口附近的血迹,再取出一根针线,细细地将竹管缝在皮肤上,免得移位。   张起仁冷眼瞧他做这些功夫,知道肯定不是第一回 了,这手底下的功夫,非十年不能得。   吴议倒没多想,能在这种简陋的条件下完成一次胸腔闭式引流,还是颇有成就感的。   师徒两个各怀心思,却谁也没说一句话。   吴议来不及多作感慨,手脚利索地收拾完东西,还没歇上一口气,便听王妈妈在外轻轻敲了敲桌子,意思是,几位博士都来了。   接着便传来一阵热闹纷杂的脚步声,以郑筠太医丞为首的一拨博士全都赶了过来。   “王妈妈。”郑筠待别人与待学生又不同,十分和善有礼,“沛王殿下今日如何?” 第28章 太平公主   王妈妈不知里面是个什么情形, 心里正小火慢煎似的难熬, 在郑筠面前仍是不露一丝慌乱。   “还能如何,喘得倒是更厉害了。张太医先过来了, 这会子正在里头看着呢。”   她一面说, 一面吆喝婢子端来茶水:“也难为他老人家了,一头是太子殿下那里, 忙得错不开手;一头还要在咱们殿下这里看顾,都空不出一刻来。”   跟郑筠一齐来的除了陈继文, 还有几位名声赫赫的外科博士和针师,在太医署里也都是一等一的好手。   张起仁先斩后奏, 也不知道是因为想出什么了不得的千金贵方,除开被人越俎代庖的不悦,这几位倒对帘子里的情形更感兴趣。   郑筠心下捻动片刻,正欲发话, 便见帘角一掀,张起仁缓缓踱了出来, 后面还跟了个十四五岁的小生徒。   “学生见过郑公。”   郑筠把茶杯往桌上重重一端,冷哼一声:“你现在倒知道见过老夫了。”   张起仁也不敢忤了这位老博士的面, 难得露出恭顺的神情:“学生逾矩了,还望老师恕罪。”   郑筠冷眼瞧去,见他脸上平添上一抹倦色,眼底横也挂着两笔黑眼圈子, 显然是疲惫极了。   他心下分明, 知道张起仁这一夜是没闲下过的, 倒也不急着问罪。   陈继文服侍李贤数年,眼下比谁都着急,这才和几位外科圣手商议了一宿,又赶忙地撵过来查看沛王的病情,只碍着郑筠冷肃的面色,才没有直接挑开帘子冲进去。   郑筠当然知道他着急,也不仔细盘问,先搁下火气,淡淡瞥张起仁师徒二人一眼:“放着帘子,病气不散,还不快快掀开。”   吴议岂敢违令,手脚麻利地把帘子卷起来束在一旁,便乖乖地呆在一边,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郑筠等一行人往里一瞧,只见一条指根粗的竹管,一头浸在水碗里,还咕噜咕噜冒着细细的气泡。   另一头,竟然直接插在李贤心口上头,只怕再往下一分,就要取了沛王性命。   众人震惊片刻,一时竟说不出话,直勾勾的眼神从李贤痛苦呻吟的嘴角挪到张起仁波澜不惊的脸上,等着他亲口给个交代。   “这是你的主意,还是别人的主意?”郑筠年纪大了,站不得一刻,早拣了张老梨花木的椅子坐着。   虽然坐着,气势却压了周遭所有学生一头。他面色冷肃,不怒自威,坐在那里,就是一座逾越不过的泰山。   重压之下,也唯有张起仁还面色如旧:“这是这个小生徒吴议出的主意,也是学生应允监督下才行的事,若郑公要责难,只得我这个做老师的一力承担。”   郑筠一眼便瞧出这法子险中求生,非常人能想得出来,若是张起仁的手笔,倒也没什么稀奇,可出主意的竟然是个才入官学的生徒,就不得不令人刮目相看了。   他心中一番激赏,面上却依旧肃然:“承担?沛王殿下千金之躯,岂是你一介太医承担得起!若是殿下转好,念你救人心切,我倒还可以替你在太常丞那里求个情。若是殿下不好,十个你也担不起这个罪!”   既然张起仁敢铤而走险,肯定是有几分把握在身上的,这话明面上是严词训斥,实际却是放了他一马,不追究他这个先斩后奏的罪名。   到底是他栽培了半辈子的学生,哪里真舍得下狠手打压,只不过当着诸人的面,总得给个教训,才堵得上悠悠众口。   “至于你……”郑筠目光下沉,冷冷瞧向吴议,“老夫见你年纪轻轻,胆子倒是胜过你的老师们了。”   吴议忙跪下谢罪:“是学生狂妄了,请博士恕罪。”   郑筠把师徒两个训斥一番,才缓和下脸色,吩咐陈继文:“去瞧瞧沛王殿下怎么样了。”   陈继文就等着这句话,忙不迭走到李贤床旁,拈起他的手腕,垂下眼眸,安静地诊脉。   半响,脸色才转出喜色:“沛王殿下脉象复力,气闭已解,想来不出三五日,就能转醒过来了!”   此言一出,堂下诸人无不瞠目结舌,那几位应诏赶来的外科圣手彼此目目相觑地对视一眼,既佩服,又暗自不忿。   太医署自有太医署的规矩,内科太医做了外科的事,就是坏了人家的脸面。   可真要把事情推到外科一干人头上,他们也未必承担得起,张起仁如此大胆行事,必然是有人在后撑腰的。   更何况眼下郑筠老人家坐镇此处,谁也不敢发作。几位博士面上都只做欣慰宽松状,心里各有各的滋味。   “既然如此,以后你和陈博士一起医治沛王殿下吧。”郑筠见诸人都不敢吭声,才拍案决断,“东宫的事情,有孙博士先料理着,你不必分奔两头。你就安安心心,照看沛王吧。”   ——   李贤重病之中禁不起热闹,远远地挪到了最西边的别苑里,唯有数株嶙峋精神的梅树傲立院中,连带穿庭而过的风也飒飒的寂寞。   时常来往的也就张起仁、陈继文两班人,其中又以吴议最被重用,几乎日日夜夜住在别苑里头。   这里人气稀薄,王妈妈却不以为寥落,乐观地与吴议数道着未来:“等梅花开了,殿下的病也可大好了——他最爱吃老身酿的梅花酒,等闲下来,老身为你们师徒也酿几坛子。”   吴议不由笑道:“我代张太医先谢过您了。”   两个人正清点过药材,忽然听见窗外簌簌一阵枝叶折落的声音,王妈妈耳力极佳,对吴议略一摇头:“老身先出去看看。”   说罢将药篮子搁在一旁,悄悄地猫着老腰探出去。   吴议只听得一声重重的抽气声,心里一紧,赶忙也跟着起身出去。   庭院里一阵东风摇过,拂起千叶如澜,丝缕光影如绸缎上的暗纹错落,映出树底下一个粉白团子似的小小身影。   吴议还没看清楚,王妈妈已经一个箭步冲了过去,半跪半搂地把小东西揽进怀里。   “我的小祖宗誒,你怎么翻墙过来了!”   小女孩伸着短短胖胖的手,将王妈妈往外推了推,声音玉珠似的清脆:“王妈妈你别碰我,你身上好多药味儿。”   王妈妈笑着挪到一边,用自己胖宽的身躯遮住了风来的方向:“几日不见,公主都嫌弃老奴了!”   “不是不是。”小孩脑袋摇得拨浪鼓一般,眼里一团认真,“我是怕我身上沾到你的药味儿,给哥哥们发现我来看贤哥哥。”   小家伙心还挺细。   吴议暗中看去,这孩子裹在一身毛茸茸的衣物里,从头到脚都是一团雪白,唯有脸颊上两抹晚霞似的红晕,活脱脱就是北方冬天堆出的雪人模样。   两弯眉似新月,一对眸如晨星,小小模样已经透出美人坯子。   萧淑妃已去了几个年头,能在这里伴随圣驾的公主,就只能是大名鼎鼎的太平公主了。   王妈妈替她一一拈去头发里的落叶,心疼地细细打量着太平周身:“这里风怪大的,公主跟老奴进屋烤暖吧。”   小太平却把脑袋一转,颇为高傲地抬起下巴,瞧向吴议的方向:“你是谁,为什么不过来拜见我?”   人没多高,脾气还不小。   吴议也只是心里一吐槽,毕竟这个半人高不到的孩子可是当今帝后的掌上明珠,小小年纪就知道盛气凌人,难怪长大后成为翻云覆雨的镇国公主。   王妈妈已忙不迭把她拉到房边,笑道:“这是照看你贤哥哥的太医哥哥,你贤哥哥吃的药都是他亲手送来的。”   吴议半跪下来,与年幼的太平目光相接:“小人吴议,见过公主殿下。”   太平看定他,眨巴眨巴眼睛:“别的太医都有那么长的白胡子,怎么你没有?”   到底还是个不到髫年的小姑娘啊,吴议不禁哑然失笑:“因为我嫌胡子遮住嘴巴不好说话,所以就剪去了。”   太平闻言,惊喜地一拍手,故作神秘地贴近吴议的耳朵,压着嗓子极认真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可别人都说,没胡子的男人没根,可是,什么是根啊?”   咳……吴议嗓子被口水一堵,不知道堂堂一国公主哪里听来这些混话,也陪着她小声说着悄悄话。   “人的根呢,就和花花草草的根一样,长在脚底下,只不过平时拿鞋袜裹住了,不大看得出来。”   太平忙慌慌张张抬起脚,仔细地摸着脚心,当然是什么也摸不到的。   她小嘴一撇,就要哭出声来:“可是我也没有根啊,难道我以后也不能有胡子吗?”   吴议几乎笑出声来,面上仍严肃了表情哄着小姑娘:“女孩子都是没有根的,所以也都不长胡子。”   太平却更气愤了,整张小脸皱起来,眼里仿佛有无限委屈:“凭什么女孩子就不能长胡子?”   随后想到什么似的,将吴议小心翼翼地往旁边一拉,整个人几乎就扑在他怀里,悄悄地问:“太医哥哥,你有没有药方子,让我长出胡子啊?”   要求人的时候连称呼都改了,这小公主还真是好玩。   王妈妈半含笑意地陪在旁边,只假装什么也听不着。   吴议故作沉思,见太平整个人都巴巴地望着他,灵动的双眼里仿佛蕴了一汪泉水,看得他心都软了。   “药方子是有的,但小孩子不能吃,吃了会长胖变丑。”   “那不要不要,我还是长大以后再吃,太医哥哥,你可要记得留给我!”   吴议眉毛一挑,乐坏了:“这个不难,可是你也得答应我一件事。”   小脑袋啄米似点啊点。   “待会我让侍卫送你回去,你要乖乖回你母后那里。”   太平犹豫片刻,还是噘着嘴答应了:“你要说话算数!还有,你得让我见贤哥哥一面。”   吴议目光越过太平肩膀,默不作声地与王妈妈交换过一个眼神,方伸手与她拉钩协定:“只可以站得远远地看一眼。”   太平与他大手对小手地拉钩约定过,方才笑逐颜开,踏着小步子雀跃过去:“贤哥哥,我来看你了!”   这孩子……吴议不由摇头一笑,跟王妈妈一并陪她到李贤病房。   王妈妈终究顾忌着病气,把太平拉得远远地一边,太平见病榻上的哥哥容颜消瘦,面目苍白,仿佛换了个人,几乎有些被吓到,神色憧憧地往吴议身后一缩,再也没半点气焰嚣张的影子了。   吴议背手将她轻轻搂住,低声道:“公主瞧也瞧过了,可该信守承诺。”   太平怯怯地一点头,却仍旧从手臂缝里钻出半张小脸,朝李贤病榻定定望去。   还没等王妈妈牵她出去,便听见身后的小团子惊叫出声:“贤哥哥醒了!”   吴议下意识地往床上看去,李贤纸糊般的脸上微微睁开一双墨黑的眼睛,半响,才听见极虚弱的一声笑。   “太平,你又胡闹了。”   王妈妈激动地几乎失了声,只能紧紧攒着自己的袖口,镇定地出门吩咐四下:“快,快,去请张太医、陈太医来!”   陈继文几乎是小跑着过来,张起仁随后也到了。   李贤软弱无力地卧在榻上,点漆似的眸子里微有泪光:“陈太医,许久不见了。”   陈继文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亦喜亦悲:“殿下许久不见老臣,却不知道老臣日日都要来见殿下,如今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   吴议亦莫名欣慰地红了眼眶,这一相见犹如隔世,他行医数年,能体会到此刻这位老师与皇子的心境。   张起仁肃立一旁,并不提起自己和吴议下的苦工。   李贤之于陈继文,譬如太子于他,其中付出的心血,只有自己知道。   几人正百感交集,窗外一阵雁鸣低低掠过,萧瑟秋风将低垂的帘子掀出一道长长的缝隙,随之而来的马蹄声错落闪过,纷乱如雨。   不多时便推门而入一位清瘦的青年,身着明黄华服,脚踏玉片乌鞋,刀剑斜挂腰间,环佩叮咚作响,眉峰高挺,眼含秋水,衔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款款朝他们走来。   李贤虚弱地望着他:“太子殿下。”   吴议等人正要请安,已被李弘拂袖制止。   太平一见李弘,便像振翅的小鸟似的挣出吴议的手臂,一股脑撞到她皇兄怀里,更像牛皮糖似的扯不下来了。   “我听说贤的病情已大有好转,所以特来看看他。”李弘一手抱起太平,另一手握住李贤的手,眉尖微蹙,“贤,你吃苦了。”   李贤吃力地抬起头,笑容温软:“幸亏太子殿下舍得张太医,我在梦中都听到张太医为我操劳许多。”   两人双眸相对,不由会心一笑。   怀里的太平左瞧瞧又看看,痴痴地咬着手指头,并不懂得大人们眼神交集的五味陈杂。   吴议悠闲地侍立一旁,不由感叹,数十年前,这两位皇子的祖父弑兄逼父,他可想得到的,两代之后,李唐皇室居然是一派兄友弟恭的融洽。   自古多情不帝王,难怪武后最终越而代之。   窗外三两束热烈而明艳的秋阳穿柩而过,低低映在沛王苍白如纸的脸上,添上一种别样的生气,一片宁静中,吴议听见他轻柔坚定的声音。   “弘,下次秋猎,我一定不会再逃在病榻上了。”   ——   秋去冬来,这一年的年关来得几乎猝不及防。   秋猎过后,回到熟悉的官学,吴议早不必跟着去看沛王的疾病,好在长安城内从来不缺好事之徒,大街小巷都已流传着张起仁妙手医绝症的故事,看来李贤身体已无大恙。   和沛王痊愈的消息一起传来的,则是英国公李勣亡故的噩耗。   他早已病入膏肓,连张起仁都断言活不出春日,却凭着一股子气性硬挺到现在,已经是穷弩之末,无以为续。   他的死亡,为凌烟阁二十四贤臣的传说画上了一个平平淡淡的终点,也彻底终结了那个广开言路、君臣相谏的美好时代。   李治终归还是敬重他的,不仅令他风光大葬,还允其陪葬昭陵,和他那些先走一步的老友和旧主重回一块。   他就这么走了,带着一个“贞武”的谥号,带着一方御赐的棺椁,在群臣和百姓的悲嚎之中,静静地带走了属于贞观盛世最后的见证。   去的人不能再回头,活着的却依然要继续。   李敬业袭了他的英国公爵位,一时风光无限,就连带徐容这个义孙也被破格提拔入太医署,跟在张起仁手底下当差,前途一片大好。   零零散散的传闻就像北国一阵盖过一阵的冬风,令人应接不暇。吴议来不及悲伤李勣的离世,就迎来正在头疼的难关。   那就是岁终试。 第29章 木秀于林   岁终试考查生徒们这一年的学业, 只有每年的岁终试过关, 才可进入下一年的课业。连续三年不及格者,就可以收拾好包裹, 圆润自觉地滚回老家。   吴议和严铭等人皆是七年制的内科生徒, 已经修满了一年的学业,只要这一回岁终试顺利过关, 就可以分拨到具体的太医博士名下,实地跟着学习。   这样的修习制度和现代的临床学制颇为肖似, 可考试的内容一点也不必现代简单,吴议望着堆积成山的医经, 默默叹了一口气。   为什么他就不能穿成别的专业,非要当一个苦逼的医学生!   严铭更是愁云惨淡:“我这四经还没有念熟呢,要是这一回没合格,我父亲肯定会打死我!”   吴议把书盖在自己脸上, 眼神木然地仰躺下去,日子仿佛回到了读书时代每个黑色期末月, 恨不得能把这些繁琐复杂的知识一口吃进去。   苦读二字,从古至今包含了多少学子尘封寒窗的漫漫年月和一腔饮冰难凉的沸腾热血, 十载光阴一闪而逝,又有多少人渡过学海,出人头地。   吴议深知自己并非天才,也无异能, 唯一能仰仗的, 也只有那份穿越千年仍然跃动不息的信念——   为人医者, 一世悬壶。   不求扬名天下,但求无愧于心。   想到这里,他躁动不安的内心稍微宁静了下来,要真的想要脱离医科,李素节当然也不会强求他,大可以辞了官学回袁州城,不必在这个沉闷之处埋头苦读。   既然选择了这条冰封雪掩的道路,就要硬着头皮走下去。   如此想来,心间的阴郁也豁然开朗。   刚想起身,脸上的书便被人摘掉,冬日虚浮的阳光折入眼帘,映出一张忧心忡忡的脸:“吴弟,你要是实在累了,就回去歇着吧,你老这样三更睡五更起,身体会吃不消的。”   吴议调笑道:“纵然不能再取个上等,也不能回家种田啊。”   严铭见他神色如旧,也便放下心来,拿书卷轻轻往他头上一敲,笑道:“谁不知道你如今是张起仁心尖上的头一个学生,只怕年终试一过,他就要把你收了做入室弟子!”   见吴议只是满脸淡定,他又悄悄把人拉到自己跟前,低声问道:“张太医可和你商定好了?这里多得是家里正四品往上数的,连李氏旁支宗亲都有在此的,多得是人在家里装哭卖惨,想去张博士的门下呢!”   见严铭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那双滚圆漆黑的瞳孔活似某种神气十足的猫眼,吴议就忍不住想逗他玩:“不知严兄是否也掉下几颗金豆子?”   严铭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一把揪起他的耳朵尖,气得牙痒痒:“好你个吴议,我好心好意给你提点提点,你就净会编排我!”   吴议赶紧弯腰挣脱开去,玩笑的厮打间,两个人不觉已经滚在了一块,严铭把吴议按在书案边上,装模作样地掐着他的脖子:“给为兄好好道歉!”   吴议心里暗道你这手法也忒不专业,就不掐气管,好歹也摁个颈动脉,就这么两手不松不紧握着,吓唬谁呢!   严铭本来也是跟他玩闹,生怕磕碰了他哪里,手指头还小心翼翼地垫在他脖子底下。   垂眼看去,吴议就乖顺安静地贴在他身体底下,修长洁白的脖颈曲成一个略显脆弱的弧度,少年还未完全显现的喉结随着呼吸隐隐浮动,连带他的心脏好像也猛然颤动了一下。   再往上瞧去,那双一贯明润如珠的眼睛含着三分懒懒的笑意,正颇为玩味地扫视着他的脸。   他哪里知道吴议心里的吐槽,做贼心虚地一撒手,差点没把吴议摔下桌子。   吴议抽出手肘撑在背后,漫不经心地半倚书桌。   严铭与他四目相对,衣袂纠缠,不由憋红了一张脸,喉咙微微颤动了片刻,到底也没憋出一句话。   吴议见他突然扭捏起来,以为自己逗过了头,也就顺手撸了撸猫脑袋:“我知道,严兄是把我当亲兄弟才处处提点,我那兄长你也是知道的,哪及得上严兄有情有义。”   严铭听了这话,却觉得并不开心,胸口莫名胀闷起来,脑袋一耷拉,抽回了手。   吴议握着空空如也的手,总觉得哪里好像不对劲的样子。   好在严铭是个真正心眼儿比脸盘大的少年郎,惆怅了一会,也不多纠结,反提起了另一遭事。   “张太医当真没透露一二题目?或者着重要你看些什么篇章?上一回虽然肃查过一回,可谁敢在张博士头上动土?你要知道什么,可别瞒着兄弟!”   这人还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那二十遍四经都白抄了,还想着这一着呢。   吴议想了想,亦低声道:“还真有。”   严铭忙凑近耳朵去听。   吴议低低一笑,一字一顿:“十书四经,如是而已。”   严铭知道自己又被戏弄了,吹胡子瞪眼地生着闷气,吴议见他如炸了毛的大猫团子,却笑得更开心了。   ——   太常寺中,暮钟悠然。   炭火燃出簌簌声响,烘托出一屋子微红的暖光,一众太医博士围在案前,瞪着眼睛研究着案上的名册。   他们面前的是年初新选拔来的生徒名册,都是他们亲自在地方上千挑万选出的好苗子,多少都有几个得意的名字记在上头。   现下要给生徒们安排年后带领修习的老师,自然少不得先把交好的学生挑到自己名下。   一番挑拣之后,剩下的名字反倒显眼了些。   陈继文翻着看看,有些惊讶:“怎么吴议落在上头了。”   其余的老太医们皆不以为然地瞧向张起仁,其中一个弓着背咳嗽着:“都是糟老头子了,看来张太医也记性不好啦!”   张起仁替他轻轻拍了拍背,语气平静无澜:“师兄笑话了。”   陈继文与他素有同窗之谊,刚巧拿了名册,提笔便要把吴议的名字圈上。   “陈太医别急!”笔还没落下,门口先慌慌张张跌进个满身酒气的中年人,一身酒肉香气混进书香门里,分外格格不入。   陈继文笑道:“沈博士啊,你实在太晚了!就算有心仪的学生,我们也是不让给你了。”   沈太医火急火燎地抢过名册,朝陈继文摆摆手:“你老别取笑于我了,我也是受命而来,不然,哪一个我都看不上!”   陈继文把笔递给他:“我倒要看看哪个小子能入你沈寒山的法眼。”   “正好,还在呢!”沈寒山长长呼出一口酒气,周遭的老太医们均掩鼻侧目,他却喜得把名册往案上一拍,蘸了浓墨画了个硕大的圈。   陈继文傻眼了:“这……这不是张太医的学生吗?”   沈寒山奇道:“这上头也没写张起仁三个字,怎么着就成了张太医的学生?吴议……这名字听着还挺耳熟,反正你们把他留给我就成。”   说罢,大打了三个酒嗝,面色一青,摇摇晃晃地跌出门外,大声呕了起来。   刘盈最看不得他装疯卖傻,只冷笑道:“这些醉酒疯话算不得数,这学生我也有印象,旬试得过上等,是个好苗子,断不能断送在这种有才无德的人手上!”   陈继文亦点点头:“这孩子天资聪颖,又难得肯沉心苦读,之前沛王急病得愈,也有他的一番功劳,真是英杰出少年啊!”   四下一片附和声,唯有张起仁神色照旧,半响,才坦然一笑:“难得诸位仁兄都看得上那孩子,既然诸位都肯让贤给我,我自当仿效诸位,不吝人才。沈太医医术卓群,希望那吴议跟着他,能学有所成。”   一阵目目相觑的寂静中,只听得沈寒山在门外大笑三声:“还是张太医最……最大方!哈哈哈……呕……”   刘盈眉头一抬,几乎就要冲过去扇上一对木门。   奈何张起仁自己都已放出话来,他也不肯妄做恶人,只得轻轻摇摇头,为那年轻的学生感到惋惜。   陈继文亦大有不解,拉着张起仁悄声道:“我知道你素来眼界极高,难得有个看得上眼的学生,该是好好地教育于他。那沈寒山最是恃才傲物,万一教出个小沈寒山来,可不白白地糟蹋人才!”   见他仍旧无动于衷,又道:“现下只不过是我们私自商定,郑公和孙公那里并无定案,你只管跟他二位老人家讨人,想必他们也决计不愿埋没年轻人的。”   张起仁静静听完他一篇苦口婆心,只摇摇头,在他掌上划下四个字。   木秀于林。   陈继文手掌为之一震。   张起仁出神地望着门外一片的翠木寒烟,眸光回溯,映出武德那几年的光景。   里面有年轻的他,有意气勃发的少年同窗,有几个还站在这屋子里,老得没了一点当年英俊的样子;还有几个落叶归根,葬在了自己的家乡;剩下的,好一点的,扔去了乱葬岗,坏一点的,挫骨扬灰,安息不得。   他们是大夫,也是臣子。   大明宫里每一枝一叶都有专人修剪整齐,不得参差。   陈继文陪他静立片刻,已全然明白同僚的良苦用心。   “希望那孩子不辜负你这一片苦心。” 第30章 长安夜市   岁终试仍旧定于太常寺内进行, 比起十日一试的口试, 要先考笔试,然后才循旬试的例子, 由太医博士抽查这一年的学习。   相比于过关斩将、层层筛选的进士科科举, 医科头一年的岁终试已经算是相当人性化,既不需要把你关在小隔间里写上两三天, 也不用你把这一年的时政要务都理得清清楚楚,基本只要把四经通背熟练, 在考堂里默写几个时辰,就能拿个不错的成绩。   口试则比旬试稍加难度, 博士们不仅要求生徒背出四经章文,还会给出具体的病例实案,让学生给出所需的方剂。   吴议自带十数年的临床经验,当然比这些初出茅庐的同学们强了一截, 两场考试综合下来,也在前三之列。   口试完毕, 生徒们便列好位次,站在院中听训。   严铭虽只得了个中等, 却比自己得了前三更情难自禁,忍不住要东张西望地张扬:“我早知道吴弟非寻常人,今日才真正脱颖而出!”   吴议赶紧拉住了严铭,恨不得封上这张嘴:“博士们还有话讲, 你小心被教训。”   严铭不以为然:“左不过是交代明年的师从, 提点我们不要松懈学业, 翻来覆去的官面话,有什么好听的!”   嘴上虽然抱怨着,到底老老实实地听吴议的话垂手静立,默默等着博士训话。   陈继文手执了一本花名册,扶着长须,缓缓道:“在列的诸位,业已完成了一年的学业。先贤有云,先行其言,而后从之。你们要成为合格的大唐医官,就必须将知识践行在实际之中。想必列位也都听说了,接下来你们就要跟随太医博士,在太医署中完成六年的修行。”   他顿了顿,望着眼下莘莘学子那悸动而按捺的表情,不由沾上了一丝笑意。   “这一年可不比过去的纸上谈兵,太医博士们会在日常间考查你们的知识、经验和践行的能力,六年都合格者方可以其业与博士及太医丞试之。”   众生徒齐声道:“学生受教。”   陈继文翻开花名册,一一念起学生的授业博士。   “张佐,李琦遇,由刘盈博士教授。”   “严铭,黄渠,由陈继文博士教授。”   严铭低声笑道:“成了!”   他生性散漫不羁,早筹划好要寻个宽容和蔼的博士,太医署里陈继文博士可算是第一等的好脾气。   也难为他积极下了回苦工,吴议笑着摇摇头,却听陈继文言辞一顿,复又如常:“……吴议,由沈寒山博士教授。”   严铭笑容顿时僵在脸上,暗中牵了牵吴议的袖口:“议,这是怎么回事?陈博士年纪大了,莫不是看错了行。”   吴议亦措手不及:“怎么可能,我与沈博士素不相识。”   陈继文却依旧四平八稳地念下去:“徐子文,吴栩,由张起仁博士教授。”   严铭登时一怒:“我就知道是这混小子做的好事!君子成人之美,小人成人之恶!定是这个徐子文在背后做的好事!”   话没说完,便被吴议一个眼神制止,吴议微微一摇头,示意他不要发作。   严铭狠狠剜徐子文一眼,恨不得用眼刀将他大卸八块。   他早知道这种势利小人做不出什么好事,却万万没想到他居然在这件事上作梗,在心里严词问候了徐家祖上十八代,方才解了点气。   那徐子文偏是个表面君子,满面喜气地瞧向吴议,扬起的下巴恨不得戳到天上去。   连带吴栩也得了意,一改这一年畏手畏脚的模样,一双溜滑的肩膀都挺拔了几分。   吴议拳头一紧,掐紧了手心。   陈继文逐一念完,合上名册,交给书童封好,深深注视着眼下的年轻人,复杂的眼神从吴议身上一闪而逝。   “老夫知道,此次安排,有合你们心愿的,也有出乎你们意料的,这正是医者所最需要面对的境况——变,处变不惊,应变而通,才是你们应该学会的第一件事。”   众生徒皆齐声呼是,吴议握紧的五指渐渐松开。   他心知这是陈继文说来劝解他的话,虽然心头有百般疑惑,却仍对这位生性仁厚的老师生出好感。   毕竟,在这个尊卑分明,主次有序的时代,能考虑到下者的感受,所需要的胸襟和度量,并不是脾气温软四个字那么简单。   暮钟如一阵悠远的风,轻轻掠过人们的耳侧。   吴议深深呼出一口气,与其他生徒一道鞠躬行礼,重重地压下年轻的头颅。   “学生必不辱师恩!”   ——   岁终试后,生徒们便各自收拾东西回了家,严铭更怕吴议一个人闷闷不乐,扭着他的手非得往自己家里扯。   吴议自然明白他的一番好意,不由苦笑:“严兄,严兄!你不必使这么大劲,我又不会飞出长安城去。”   严铭径直把他连人带行李推上了马车:“你不会飞出长安城,有的人可是巴不得把你弄出长安城!”   吴议心中一阵寒意掠过,这才是他第一回 真正领教了这些世家子弟的本事,所谓的勾心斗角远不是他这个浸淫了“同学友爱”思想的现代人随便应付得来的,面上却依旧强自微笑,反过头来安慰严铭。   “我听说沈博士年轻有为,医术精明,未必就次于张博士。况且我们正好应该集百家之长,不囿于一家之言,正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我看,此事也不全然是坏事。”   严铭反啐一口,面上大有不屑:“那沈寒山是什么人?他就是医术上了天,也不过是个野路子出身的民间大夫,左不过仗着有孙仙人的举荐,才跻身太医署名流之列。何况你也瞧见了,他那浑浑噩噩的样子,哪里有一点博士的样子!”   能让食物链底层的生徒都大为不齿,看来这个沈寒山倒真不是一般的不拘小节了。   严铭话刚出口,便自悔失言——到底那一位将来是自己同窗的授业老师,吴议已经够倒霉了,他更不该这样诋毁他的老师。   于是反又憋出一张笑脸,语气一转:“当然了,你说的也没错,沈博士也算年轻有为,还师承孙思邈,以后你可就是孙仙人的徒孙,说出去,多得意!”   吴议听他一席话,不怒不恼,反而对这半路出家的太医老师生出挺大的兴趣。   仅凭一身真本事就能在太医署立足,这本事里有多少真金白银,就颇值得掂量了。   ——   严家一贯排场阔绰,四驾的马车几乎不见颠簸,两个人在官学里昏天黑地复习了一个月,早已撑不住眼皮的困意,互相依偎着沉沉睡去了。   唤醒他们的是个半人高的小厮,油皮白面的一张脸,收拾得倒是妥妥帖帖,弓着身子低眉顺眼道:“公子,到家里了。”   严铭揉一揉惺忪的睡眼:“竹里啊,这是我跟你提过多次的同窗吴议吴公子。”   竹里忙不迭给吴议作揖行礼,吴议瞧他模样端正乖巧,一时捏不准是个什么人物,正想还一礼,已被严铭忙不迭拉住。   “他是打小伺候我的家里人,你叫他竹里就好。”   “竹里?”吴议还没听过这么有趣的名字。   竹里眉眼里都是恭顺:“吴公子见笑了,小的本名原不是这个,我家公子嫌难听,特地从雅士语‘春共山中采,香宜竹里煎’里撷了竹里这两个字出来,凑个趣儿。”   他声音本来细细柔柔,念起诗来更像唱的似的,别有一番味道。   吴议心里暗道你们唐朝人真会玩,严铭却一副不甚上心的样子,只随便打发了竹里:“你去禀告老爷夫人,就说先前提的吴公子已到府上。”   竹里应声而退。   吴议跟着严铭下车,竹里虽走了,还留着两个模样糙些的年轻男子,一高一矮地等在车底下,手脚麻利地接上两人的行李,却连严铭的身都没碰一下。   剩下几个车夫分了两拨,一拨去把车停去别处,剩下的侧首立在两人身后,亦步亦趋,不苟言笑。   严铭见吴议四下打量,饶有兴味,只当他出身低微,从没见过这些世家公子的阵仗,便拉着他的手悄悄道:“家风严格,你别放在心上——其实我也不喜欢这一套,把人拘成什么样子了!”   吴议笑道:“也没什么,就不知道这几个大哥又有什么名字,什么典故。”   严铭半是委屈,半是哭笑不得:“那小子原来叫刘三七,是我爹从乡下随手买来的,我小时候最恨算数,所以才给他改了名,你要听不惯,我给他改回去就是了。”   吴议忙道:“我不过玩笑两句,你就别去折腾人家小孩子了。”   严铭瞧他一眼,小声嘀咕道:“你自己才是个小孩子呢。”   两个人一路闲话间已穿门而过,行了一射之远。   严府极尽奢华之能事,雕栏画栋,玉砌金砖,一派贵气。红楼乌房里掩映出一汪匠心独运的青青荷塘,东西各分出一支潺潺不尽的流水,环臂般包绕着整座宅邸。   时值隆冬,接天的莲叶却如嵌在玉盘里的一枚碧玉,迎风如浪,摇曳成漪。   严铭自豪地介绍:“这是我父亲送给母亲的合婚礼,愿她如池中莲叶,年年岁岁相见不离。这池塘有专人照料,务必要每一年、每一季都生机勃勃,啧,我爹啊!”   仔细看去,池边小木上均挂着一两束不合时节的麦穗,金黄灿烂,与池中绰约的荷叶相映成趣。   莲莲穗穗,年年岁岁,唐朝男人还挺浪漫的。   尽管这浪漫几乎可以等价于奢靡。   严家不过出了个从四品的户部侍郎,家里就穷奢侈靡至此,吴议不禁联想到千里之外,袁州城里藏着这那方豪宅大院。   不禁在心中暗叹一声,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古人诚不欺我。   正慢慢踱过横跨池塘的小堤,方才被严铭差去回报的竹里已匆匆忙忙地回报过来。   “老爷说,既然是公子的同窗,就让他和公子同住柳园就是了,他还有公务在身,就请吴公子原谅他待客不周了。夫人今儿身子不适,也说不见客了,请少爷好生待客呢。”   吴议知道自己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自然惊不动朝廷命官,倒也不放在心上:“烦请转告,议谢过老爷夫人的盛情款待。”   竹里点点头,眼巴巴地瞧着严铭,似乎是等他说些什么。   严铭眉毛隐忍地一压,对竹里不耐烦地挥挥手:“还杵在这做什么?没听见吴公子的话?”   清瘦的身子微微一颤,却立马脚不沾地地回报去了。   吴议望着那渐行渐远的模糊身影,不由皱眉:“你何苦拿个小孩撒气。”   “什么小孩大孩的。”严铭满不在乎地踢着鞋子,“不就是个奴才,你要喜欢,送你就是了。”   吴议当然知道不能拿现代人的思维强求这个时代的贵族公子,只得无奈地摇摇头:“给我我也养不起,还是留着严兄自己赏玩吧。”   吴议在严府一住便是九日,严家的老爷夫人百事繁忙,严铭的几个姐姐却是个个闲得发慌。   待字闺中的世家小姐哪里见过多少适龄的男子,弟弟带回来个清俊秀气的少年,少不得要凑过来看一眼,说几句,再捏两把,恨不得把人拆成八块一一研究,新奇得不得了。   吴议应接不暇地对付着几个玩心颇重的小姐姐,严铭早受不了叽叽喳喳的姊姊们,终于熬到了除夕,整个长安解除了宵禁,才拉着吴议从后门一溜烟上了街。   ——   宵色如水,入了夜的长安繁华依旧。   映入眼帘的只有两种颜色,红与黑。   红的是满城通明的灯火如漫天繁星,映出人们红光满面的喜悦,摩肩擦踵的行人彼此贺一声新春,含笑地在花灯前许下来年平安喜乐的祈愿。   黑的是深不见顶的高远天穹,在烟火闪落顶点那瞬间沉静的安然,长安夜空的低沉呼吸仿佛漏了一拍,旋即轻柔浅快地呼出新春的第一缕东风。   浓墨的黑与重彩的红彼此交替掩映,交织出辉煌云下的不夜城。   吴议和严铭流连于熙攘的人群,到底是不谙世事的少年郎,都难以抑制兴奋的心情,恨不得一夜跑遍长安的大街小巷。   他们都戴着时兴的面具,严铭是凶神恶煞的夜叉,吴议是笑容可掬的弥勒佛,两个人面具的下颌时不时磕在一起,轻轻脆脆地作响。   严铭似个出了笼的鸽子,拦不住地往人群里冲撞,吓得一个戴着小狐狸面具的小孩哭着跑着喊娘。   他还得了趣,非追着人家扮恶鬼,还没追出半里地,路旁突然杀出个人高马大的昆仑奴,面色黑得像灶上的锅底,龇牙舞爪地就要把严铭吓唬回去。   “不许你欺负我家小公子!”   严铭知道这些被贩来的昆仑奴特别有一股撼天动地的蛮力,心道好汉不吃眼前亏,脚下一滑,飞快往回溜去。   “议……”这回他真傻眼了。   只见茫茫人海,点点灯花,哪里还有半个吴议的影子?   ——   吴议走丢了。   他也不是刻意走丢的,长安街道宽阔非常,主干道路几乎有百米宽,此刻挤满了来来往往的人潮,又没有任何交通标志,他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楚。   能在这里认路的长安居民,一定是自带雷达探测。   正满目茫然,街边突然传来一阵响亮的哭声。   吴议分拨人群朝哭声来源走去,只见一个戴狐狸面具的小孩仰着脸不停抽噎着,只露出一对小松鼠似的湿润眼瞳,怯生生地打量着围观人群。   吴议只当他是给严铭吓哭的小孩,在心里暗骂了严铭一句熊孩子,走上前去,柔声问他:“毛毛,你一个人吗?你家里人在哪里?”   毛毛即古代人民对陌生小孩的爱称,大约等于小朋友。   那小孩立即停下了哭闹,一头扑进吴议的怀里:“我不是毛毛!”   奶声奶气的声音,老不乐意了。   吴议只觉得听得耳熟,小孩已经自己笨手笨脚把面具摘了,眼泪晶晶地望着吴议:“太医哥哥,你不记得我了吗?”   “太……小姐,你怎么在这里!”吴议一个机敏,立即把她揽进怀里,遮住那张玉雪可爱的小脸。   “太医哥哥,咱们是在玩躲猫猫吗?”被揉进吴议衣料里的人早已破涕为笑,偷偷地从他胳膊下往外探去,“他们是谁?为什么他们都不跟我下跪?”   吴议赶紧把她搂到一旁,阻止她继续招人眼球的行径:“小姐怎么在这里玩?你的随从和侍卫呢?”   太平“嘿嘿”一笑,干干脆脆地回答:“我跟他们躲猫猫,他们都找不到我!”   ……所以刚才哭得小花猫似的是谁啊?   太平紧紧抱着那个小狐狸面具,止不住地要往外挣去:“太医哥哥,我饿了,你带我去找弘哥哥吧。”   吴议左右望望,四处并不见便衣模样的人,心知这回小公主是真的玩脱了,只好问她:“你可知道你哥哥在哪里?”   得到的回答是理直气壮的摆头。   太平想是玩也玩累了,两只小手攀上吴议的脖子,小声地问:“太医哥哥,毛毛是谁啊?你很喜欢毛毛吗?”   还惦记这茬呢,吴议不由失笑:“毛毛呢,就是小孩子的意思,不是一个人。”   “可是没有人叫我毛毛。”   “那是因为你是当朝公主。”   “难道公主就不能是小孩了吗?”太平疑惑地蹭着吴议的耳朵,“你是太医,也是哥哥,我是公主,也是毛毛。”   一本正经的语气,认真得让人忍俊不禁。   吴议揉揉她的脑袋,觉得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小公主其实好玩极了:“嗯,毛毛公主,我先带你去找哥哥,好不好?”   太平异常满意这个雅俗共赏的新名号,欢天喜地地惊呼一声,肚子却传来一阵咕噜咕噜的叫声。   一贯张牙舞爪的小奶猫脸上一红,把头深深埋进吴议的肩膀上。   吴议将她放下来,替她把小狐狸面具重新挂在脸上,笑眯眯地问:“你很喜欢毛毛这个名字吗?”   胸无城府的小家伙诚实地点点头。   “那今天我们就玩一个游戏,你就叫毛毛,我就叫哥哥,你说好不好?”   “好啊好啊!”   “谁先说出‘公主’或者‘太医’两个字,谁就输了。”吴议把她一把抱在臂弯上,“谁输了,谁就是大笨蛋。”   顺利上钩的太平立马双眼放光地欢呼一声:“太医哥哥最好玩啦!”   吴议含笑地静静看她一眼。   小公主立马慌忙地左右看看,才紧张地说:“不算不算,这回不算!太平才不是大笨蛋!”   街道的另一头,热闹的气氛正到达了顶点。   人群的中心端端围了一颗硕大的蟠桃花灯,随着一声响亮的呼喝,蟠桃四角的四根金锁链被缓缓拉动,捧出蟠桃心里一盘硕大精美的铜碟,碟里盛满了令人垂涎欲滴的精巧果子,有几个宫人笑盈盈地站在一旁,手脚麻利地布发着果子。   “这是武后赐给百姓的万家果,是大明宫里的御厨亲手制成的,皇后娘娘说,新春乃是万家同庆之时,皇家自然与百姓同乐,请大家品一品大明宫的手艺呢!”   人群里立刻爆发出一阵欢乐的笑声,大家都争先恐后去抢那皇家金贵的果子,推攘间少不得你踩了我的鞋子,我碰了你的佩环,都顾不得拾掇装束,只想一尝平时帝后独享的馔珍。   “喂,你这人怎么回事啊!”   说话的是个一身新装的布衣先生,在京预备来年的科考,正想沾一沾皇家的喜气,却被一个劲装打扮的男子撞了肩膀,几乎就要跌到一旁。   劲装的男子偏头看了他一眼,道了声:“抱歉。”眼里却没有一丝抱歉的意思,那书生刚想发作,只见那人脚下生风般一闪,立刻没入了涌动的人潮。   好似刚才的一瞥只是惊鸿一梦。   书生揉了揉自己的双眼,但见人间熙攘,天边月垂,哪里还有半片人影。   ——   “禀告公子,未寻到小姐。”   那劲装男子从人群中脱身出来,闪到街旁的一株柳树底下,恭恭敬敬地回报自己的主人,“小姐所佩戴的面具实在太多了,小的不敢扰民,只敢悄悄跟着身形相似的,都不似小姐。”   “公子”亦佩戴着一枚凶神恶煞的面具,语气却是温和无澜。   “难得取消宵禁,百姓也都愿意出来闹新春,要在这么多人里找到她确实太难了。你立即调遣家里三百人马,化装成普通百姓的样子,一条街一通巷地仔细搜罗,再通知京尹,若有谁捡到四五岁的小女孩,一律重赏,送回家里。”   劲装男子道:“属下明白。公子,夜寒露重,您还是保重身体,先回家里吧。”   公子摇摇头,面具下的眉头深锁:“月儿骄纵惯了,我担心她张扬身份,被不轨之人掳去。裴源,你先照我命令行事,若有发现,立即来报。”   裴源得了命,不敢再耽误,身形一闪,溶入漆黑的树影里。   他一走,李弘才缓缓叹了口气。   裴源是东宫暗卫里一等一的好手,能在百米开外射落柳叶而不惊飞枝头的倦鸟,却未必能在茫茫人海中寻到走失的太平。   太平不是乖乖待捕的柳叶,她遇到的人更不全然是无公害的小鸟。   她是天之骄女,李唐皇室唯一的掌上明珠,整个帝国最尊贵无双的公主。   也只是个牙都没长全、谁都能用一串糖葫芦拐走的小女孩。   他暗自悔恨一时耳根软,居然真的瞒着母后带她出来玩,谁知道这小家伙年纪不大,胆子挺肥,趁自己付个面具钱的功夫,就钻进人缝里不见了。   长安城最不缺的就是剽悍歹徒,太平又是个玲珑剔透的美人坯子,一旦流落民间,指不定就要给卖到什么不干不净的地方去了。   听说民间现在还很流行“童养媳”,若是给拐回了深山老林,他岂不是这辈子都找不回那个爱哭爱闹的小东西了。   他越想越愁,几乎要把自己的掌心掐出血来。 第31章 大明宫内   吴议也愁。   要送太平回家, 那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了, 任他一个平头百姓也知道皇宫的城门朝哪里开。   唯一的问题在于,长安是一个规模宏大的城市,从这条街道到皇宫,不坐马车,走一天一夜他也未必走得到, 更何况现下人头攒动,他连方向都分不明白。   太平睡眼惺忪地趴在他怀里,眼睛忽然鼓得大大的:“哥哥, 我想吃果子!”   “果子?”吴议顺着她流着口水的目光看过去,眼神忽然一喜。   他看见的不是那些五颜六色的时兴果子。   而是那些松鼠般忙碌着发放果子的宫人们。   这下好办了, 他终于舒了口气, 默默盘算着怎么低调地把怀里这个宝贝疙瘩丢给那群衣着喜气的宫人。   太平已勒紧了他的脖子, 口水啪嗒啪嗒地滴在他的耳朵上。   “哥哥,你可不可以带我吃果子啊?”   “当然可以了。”   “可我不想跟她们回去。”   “为什么?”   “她们肯定会把我扭去母亲那里,她会罚我三天不许吃果子。”黏黏糊糊的声音里几乎带出精打细算的珠算声,“吃一顿果子,罚三天, 太亏了!”   “……咳咳。”看不出小太平人小,心眼还真不小。   可要真不把她交回去, 就不是吃不吃果子的问题了, 只怕让武后知道他私藏公主, 让他吃饭的脑袋都永远罢工。   太平似乎察觉到他的心思, 撅起嘴巴恶狠狠地威胁了一句:“你要是骗我, 我就让母亲诛你九族!”   吴议嘴角一抽,情不自禁问:“你知道什么叫诛九族吗?”   “不知道。”太平骄傲地扬起小脸,“可母亲每次这样说,别人就乖乖听话了!”   ……这倒也没错。   就算她连“诛九族”这三个字怎么写,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她与生俱来的高贵血统与万千宠爱便已经赋予了她生杀予夺的权力。   想到这里,吴议禁不住正了神色,严肃道:“诛九族的意思,就是杀死一个人和他所以的亲人,你若是要诛我九族,那以后可就再也见不着我了。”   他并不想对一个懵懂无知的小女孩讲如此血腥残酷的话,但更不希望这张白纸似的小人自小便活在权力与欲望的熏陶中。   纵使将来她权倾朝野,翻云覆雨,起码不应该视万民为草芥,藐百姓为无物。   太平何曾见他严词厉色过,竟也不怕,反而很喜欢这样把她当大人似的讲话态度:“那我就去让母亲饶恕你。”   吴议当然知道几句话不能轻易改变武后多年宠溺的教育,和颜悦色地问:“你不希望我死,是不是?”   “当然了!”   “为什么呢?”   “因为我喜欢太医哥哥呀!你跟那些山羊胡子都不一样,你不给我喂苦味的药,还带我看贤哥哥,还给我买馄饨吃!”   太平甜甜一笑,天真无邪。   吴议循循善诱:“你喜欢我,别人也有喜欢的人,如果一个人被杀死了,他的亲人朋友就会很难过,你想你多难过,别人就会有多难过。”   他想要太平明白的,不过是简单的八个字——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太平有些艰难地听完他一席话,忽然灵通似的一拍手,欢脱地勒紧了吴议的脖子:“我知道了!”   吴议眼前一黑,险些给她勒背气,但心里多少有些欣慰——   说不定因为他今日这席话,历史上便会少死几个人,将来她在朝廷手握重权的时候,多少会……   “我明白了!”太平才不等他欣慰完,自个儿兴奋地像快要从他怀里飞出去,“母亲是怕他的亲人朋友伤心难过,所以才把他们都杀了!”   ……吴议几乎可以听见自己下颌骨掉在地上的声音。   小孩子的思维果然与众不同。   更何况还是个千人捧万人宠的小公主。   吴议认输地摇了摇头,仁义道德还是让她那几个德行高尚的哥哥教她吧,他实在不是教书育人的材料。   就在他兀自叹息时,注意力完全离开了果子的太平却忽然惊叫一声,一头扎进他的怀里:“有怪物,好可怕!”   吴议好奇地瞧过去。   只见人山人海,挤出一万个脑袋。   林林总总的脑袋里面,有一张赤眉怒目的海怪夜叉格外醒目。   难怪太平吓成这样,这不活脱脱就是老太婆们天天吓唬小孩子的那种要吃人骨头的妖怪吗?   “没事,哥哥帮你收拾那个妖怪。”   他立马大步流星地走过去,用力在那人的肩膀了狠狠一拍。   “好你个严铭,总算找到你了!”   那人转眼过来。   一双寂黑的眸子里映出满目炽烈的红,似寒夜里星星燃烧的两点花火。   唇边掠过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冷清如新春第一缕拂面的风。   “这位兄弟,你认错人了。”   吴议立即讪讪地松开手,正尴尬着想道歉,怀里扭糖似的小人左弯右拐,硬是从他胳膊里扭出一枚小脑袋,脆生生地喊了声:“弘哥哥!”   吴议和李弘同时一怔。   被夹在中间的太平早就把吴议的话忘到九霄云外,双颊鼓起两个气呼呼的小包子,无限委屈地跟李弘诉苦:“弘哥哥!太医哥哥不给我拿果子吃!”   这一回,不仅是两个把她夹在中间的青年,就连路边正张大嘴巴准备饕餮一番的行人也把头扭向太平,嘴里的果子从牙关滚出,砰一声砸到地上。   叫弘的青年也不少。   但带太医的并不多。   在不断投来的狐疑目光中,罪魁祸首眼巴巴地盯着自己带着夜叉面具的兄长,在心里悄悄泛着花痴——就算只露出一双眼睛,她的弘哥哥果然还是天下第一俊朗无双的美男子啊!   俊朗无双这个词还是韦家的小陪读禾儿告诉自己的,禾儿说天底下只有她哥哥这一个男子担得起这四个字。   什么意思她也不知道,她只知道,大明宫里每一个女子都用着和禾儿一样憧憬的眼神望着弘哥哥。   她们总是粉面含春地低下头,告诉她她的太子哥哥是怎样一个温润如玉的谦谦公子。   人怎么会像玉呢?她的弘哥哥分明比冷冰冰的石头好看多了!   太平痴痴地望着李弘,李弘却和吴议不动声色地交换过一个眼神。   跑!   ——   繁复荣华的大明宫内,丝竹齐鸣,歌舞升平。   正值盛年的帝王李治与母仪天下的皇后武氏正远远地高坐案前,捧起一樽今秋新酿的桂花酒,遥遥朝众宾举了举。   “这是朕与皇后秋日里亲手酿造的桂花醇,愿与众卿共享春花秋月。”   觥筹交错,宴已过半,底下的朝臣多少都有些醉意,又不敢酩酊大醉,只能觑了一双泛红的眼睛,半含不糊地说着讨喜祝岁的词。   皇后武则天亦正襟危坐,三分醉意的眼波流转潋滟,仍好似当年待字闺中、少不知事的少女情态。   李治微醺地注视着自己的皇后,听着大明宫里数十年不曾改过曲谱的悠扬乐声,恍惚间仿佛还是太宗在的时候,才封才人的武则天坐在妃席的最末,却不住伸长了脖子灵动四望。   就是那一眼目光的交织,他决意背弃先贤的教诲,罔顾世人的流言,甚至不顾自己对父亲的无限崇敬,一定要娶她为自己的妻。   光阴好似栏上月,年年岁岁登楼阙,而他却早已不是当日那个春情懵懂的少年。   他不自觉地抓起手中的酒杯,含笑地向身旁人敬了一杯酒。   “朕都老了,皇后还是明艳如初。”   武后接过他手中的酒杯,含嗔带喜地一笑:“陛下真是醉了……”   “皇后娘娘。”武后还没说完,屏风后忽地闪出一个精瘦高挑的青年,服服帖帖地半跪在侧,低声道,“臣有事回报。”   一直笑眼眯眯的王福来将拂尘一扫,贴过去将他拦住:“裴小将军,娘娘和陛下宴饮正欢,您,要不也先下去吃杯酒,暖暖身子?”   裴源的眉毛还挂着细细的霜雪,挑起一丝颇无情的弧度:“抱歉,臣不敢隐瞒。”   “你……”王福来恨不得也竖起眉毛,这孩子怎么就这么实心眼,没见着陛下和娘娘正热乎乎地说着话吗?   “无妨,裴将军匆匆赶来,必有要事。”武后将手中杯子轻轻放下,向裴源招了招手。裴源立即附耳上去,如此这般将情况简略一说。   武后闻言,莞尔一笑,并不着急回复他,反将面前一个青瓷浮花的杯子斟满一杯淡黄飘香的美酒,递给年轻的小将军。   “王福来说的也是,宫外想必很冷,裴小将军先吃酒热热身子吧。”   裴源恭恭敬敬地接过酒杯,一动不动地捧在胸前。   “你这孩子……”武后朝李治无奈一笑,“陛下你瞧瞧他,哪里学会他父亲半点精明。”   李治瞥他一眼,淡笑道:“你不说,朕倒忘了,裴居道最是个能干人,生个儿子却老实。”   裴源楞楞地望着相视而笑的帝后:“臣……”   “陛下这是夸你忠厚,好了,去你父亲身边坐下。”武后淡淡扫他一眼,眸中含着凛冽的笑意,“吃好喝足,才好替本宫好好照顾太子,明白吗?”   裴源神色一震,几乎要握不住小巧玲珑的酒杯,忙不迭地退下到宴席中。   “太平和弘儿又出去胡闹了。”武后几乎把唇贴在李治的耳边,盈盈浅笑,“左不过月儿在胡闹,缠着她哥哥,弘儿又是最惯着月儿的,要论能折腾,谁还比得过咱们家那个小调皮鬼呢!”   李治歪着头半醉半醒着听着,听到“咱们家”三个字,亦不由上扬了唇角。   他问:“裴源火急火燎地赶来,是不是弘儿出什么事了?”   “两个孩子走散了。”武后倒并不隐瞒自己的丈夫,似是无奈,又似是叹息,“陛下放心,裴源这孩子办事踏实,就是心眼太实诚了——不过不实诚,陛下也不让他跟着太子了。”   说罢,展颜一笑,明眸如珠,双靥生花。   许是笑太多了,也许是脸上的脂粉脱落了些,李治竟也隐约瞧见她眼角渔网似的细纹,明眸里面分明藏着许多别的话,笑靥里也多少带了点矜持束己的礼制。   武后瞧他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不由抚了抚自己的鬓角,笑容淡去:“陛下可是看见臣妾脸上的皱纹,还是发髻里的白发?”   李治恍然地摇摇头:“朕瞧见你为朕操持家务,母仪天下的辛苦。”   武后一怔,似乎完全没料到这个回答。   “我还以为陛下怪我对孩子们看得太紧。”   她眼里闪过一丝温软柔情,旋即被一种固执的坚定所取代:“太平那个样子胡闹,她哥哥们又年轻不懂事,陛下为国事终日操劳,臣妾只想做好一个母亲的职责。”   说罢,又似自嘲般赧然一笑:“臣妾出身低微,又是继后,天下对我的反对,恐怕比对我的支持多得多,可有陛下刚才那句话,臣妾觉得悠悠之口都不重要了。”   李治见她说得动容,心里也似一池秋水搅乱。   他何尝不知道皇后完美妆容下是怎么一副渐渐衰老的容颜。   何尝不知道她在子女甚至他自己身边安插了多少明探暗线。   何尝不知道她为这个至尊无上的皇室家族付出了多少年华和心血。   他悄悄握住长袖中那双有些冰凉的手,数年的养尊处优也没有磨去那掌心上略显粗糙的薄茧,全没有一个久居深宫的贵妇人该有的细腻柔软。   薄茧上面纹路交错,有一条是浅浅的疤,听说是她在寺里劈柴时不小心豁到的,还有一条是替他整理书简时被竹篾割伤的,当时两人还打趣说韦编三绝的功夫也不过如此了。   最深的那条,是封禅途中遇袭,她生生用柔弱的一双手替他挡了一剑。   往事历历在目。   李治的双眼不觉湿润。   “朕明白。”   他与自己的妻子十指相扣,掌心相对,年轻时候诸多轻狂痴缠的蜜语,都只沉淀为一句轻而又轻的“明白”。 第32章 太子李弘   跑!   对吴议来说, 这是一个提议, 对李弘而言,这是一项命令。   其中的区别在于,在两人目光交汇的一瞬间,吴议尚且还有犹疑,而李弘已经决定好了要怎么跑、要跑哪里去、要通过什么路线跑。   他迅速地拦腰抄过吴议手里的太平, 另一只手飞快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将他往西南方向狠狠一推,自己却双脚轻快地朝东北方向飞奔而去。   围观的群众除了离三人极近的, 都不晓得哪一位是李弘,哪一位是吴议, 一堆人涌向吴议, 另一堆人涌向李弘。   涌向吴议的人很快就发现他们错了, 面前这个一脸茫然、衣着简朴的少年一定不是他们敬爱的太子殿下,于是他们嘘声散去。   而另一方向,声势浩大的人群也根本追不上遽然离开、身姿轻飘的李弘。   两团各自失望的人群如抽刀断过的水流,很快重新合为一汪人潮,继续过着自己的节日。   吴议方才已被人群逼到街旁墙角, 有不死心的好事之徒非要逼问他:“您是太医吧?您这么年轻,是如何当上太医的呢?”   吴议灵机一动, 面不改色:“您可误会我了!我姓吴, 名字叫吴台衣, 小孩子口齿不清, 反惹出这么场误会!”   那人仍不死心:“既然如此, 你们又何必跑呢!”   “此事说来话长。”吴议长叹一声,抚掌怅然,“你们也瞧见了,那人刚才一巴掌把我推走了,我们怎么会是一路人呢?他借此处人山人海,强抢了我的妹妹,我正想追过去,你们又把我围起来,我才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三三两两竖耳旁听的长安群众一听自己的好奇办了坏事,也都面露惭愧之色,接着便热心地给吴议提议。   “年关到了,人贩子可多了,此事还是赶紧报官为妙!”   吴议“嗨”一声直跺足:“这不是叫你们围起来先盘问了吗!”   几人脖子一红,也不想大过年的扯上官司,都悻悻地散去。   吴议松了口气,倚靠在背后的墙上。   墙角突然伸出一只手,拎猫似的,轻而易举摸着他的衣领就将他往后扯去,另一只手果断捂上他的嘴。   “嘘。”李弘将他整个人拖到墙角的另一边,才松开手。   吴议简直难以置信:“殿下不是带公主走了吗?”   李弘掩在灯光疏落的角落中,整个人明暗参半:“你现在就是我的属下,执行了我的命令,我怎么可能弃你而去?”   吴议忍不住问:“其实我还是想不明白,我们为什么要跑?”   李弘道:“这里绝大部分人是良民,但是并不表示没有暴民。”   “我不是说这个。”也许是因为身在宫外,也许是因为光线晦暗,吴议反而没有之前那样尊卑分明的感觉,“您是太子,我想并不缺乏暗自保护您的人。”   李弘笑了笑,笑容掩盖在面具下面,却洋溢到了全身,初遇时那一眼冷艳的气息全然不见了。   “我的暗卫只负责保护我,不负责保护人民,既然跑就能解决问题,为什么要大动干戈呢?”   吴议点点头,李弘如此得民心并非没有缘由。   “你问了我两个问题,我也问你两个问题。”李弘道,“你为什么在这里?你是怎么和太平遇上的?”   “我……小人和同窗一起出来游玩,没想到走散了。”   吴议这才发现太平并不在他怀着,而是由他身后一个黑衣男子规规矩矩地背在背上,嘴角还淌着几颗口水豆子,正睡得打起了小水泡似的鼾。   吴议怔怔地瞧着那黑衣男子,并不是因为他特别俊美或者特别丑陋,正好相反,是因为他实在是太平凡了,是丢进人堆里绝对找不出来那种长相。   他刚才竟然全没注意到,和他态度平和地说着话的太子殿下背后还站着一个大活人。   他一直静静伫立在李弘背后,如一堵墙,一道门,让人觉得那么自然,自然到察觉不出来。   甚至连他腰上挂着的一把刀都是朴素、平凡的,晃眼过去,总觉得那不过是个装点衣裳的挂饰,没有一丝杀气与戾气。   吴议不由在心里叫绝。   这才是真正的“暗卫”,就算他大摇大摆、手舞足蹈地从人群里走过,也没有人会怀疑他的身份。   李弘似乎并不介意吴议直白的目光,也不准备追问吴议接下来的事情:“你和同窗走散了?你可知道他家在哪里?”   “是严侍郎府上。”吴议突然想到严府富丽堂皇,就算不是个贪官,也干净不到哪里去,太子若一时兴起要送他回去,岂不是害了严铭一家。   “不过小人并不住那里,小人住客栈。”   “客栈?”李弘淡淡扫了他一眼,冷静的眼神看得吴议心底发毛。   “是,小人住客栈。”   吴议不确定李弘是不是已经看穿了他的谎言,那双清澈深邃的眼睛仿佛透过瞳孔,直探到心底,洞悉一切。   吴议没有正儿八经地读过唐朝历史,在他的童年记忆里,不管是改得天花乱坠的电视剧,还是一本正经的历史小说,里面的李弘是都一个以仁弱著称的太子。   弱的不是他的心智,而是身体。   李弘死于非命,终年二十五岁。   他身上仍保留着来自高祖和太宗血脉中的睿智和勇敢,又添上了武后所赋予的果毅与决断,假如不是疾病的缠困,很难想象大唐江山将来十数年的主人究竟是谁。   是已大权在握、位尊亚圣的武则天。   还是面前这个冷静细致、明察秋毫的青年?   吴议深深吸了一口气:“如果太子殿下无事吩咐,请恕小人告退了。”   他在外面依旧混了一个多时辰,再不回去,严铭估计就得报官了。   李弘微微颔首,指了指他的腰侧:“太平吵着要你的面具。”   吴议不由微笑,太平果然还是个贪玩懵懂的小孩,成天惦记着这些小玩意。   “公主想要,就给公主吧。”吴议扯下面具,递给李弘。   接过面具的是李弘身后的暗卫。   吴议这才告了退,缓缓走到灯火通明的街道。   还是随便找个人问问严府的方向吧,夜已深了,只怕严铭已经回家等他了。   “议!”   还没等他和行人说明白严公是哪一位侍郎,远远就瞧见一个面带夜叉面具的少年朝他拼命地招手。   吴议挤过人潮,快步走过去,往他肚子上玩闹地击了一肘。   “混小子,你跑哪里去了?”   严铭不痛不痒地嘿嘿一笑,反搭住吴议的肩膀:“该问这话是我!我回头就没见你人影了,要不是刚才有个好心人提醒我你在这里,我怕是要去报官了!”   “好心人?”吴议心头一震,“谁?”   严铭挠挠头:“一个路人呗,等等,你面具呢?”   “在人堆里挤没了。”吴议有些急促地催促他,“那人怎么告诉你的?”   “不就是说你在这个地方呗。”严铭笑容一僵,也回过味来,“怪了!我问的是‘戴弥勒佛面具的十几岁少年’,你面具都掉了,他怎么还知道是你?”   “……也许是我认识的人吧。”吴议含糊地混过去,心里却是明镜一般,提醒严铭的人肯定是太子的人。   他本来也没想瞒得过李弘,不过严铭是个默默无名的生徒,和李弘更是素未谋面,他是怎么在人山人海里找出他这个莽莽撞撞的“同窗”的?   严铭还是觉得古怪:“认识你,也不认识我啊!真是奇事,难道真的有引路的土地神?”   吴议根本无暇理他:“或许吧。”   严铭见他一脸兴致缺缺,只当他是丢了面具闷闷不乐,大方地把自己的面具解下来,往吴议脸上一比划:“管他是神是鬼,你把这面具戴上,保证吓得他不敢近身!”   这根本就是逗小孩的把戏,哄哄太平才刚合适。吴议想到那个神气又胆小的小东西,不禁挂上笑容:“这面具只怕鬼神吓不跑,小孩却吓跑一堆!”   等等……面具?   吴议心底突然一亮,这面具凶狠可怖,他整晚也只见到严铭和李弘两个人戴过,他一见李弘就喊他“严铭”,所以,那时候李弘就已经知道和他同行的人是戴着夜叉面具的“严铭”。   这样的心细如发,实在很难想象对方也只是个虚岁十九的青年。   严铭见他笑了,自己也跟着咧嘴笑起来,由着他揶揄玩笑。   他俩各怀心思,偷偷摸摸地从后门溜回了严府,严铭丢了一回吴议,实在心有余悸,再不敢把他领出去玩,两个人窝在温暖如春的严府里,倒安安稳稳地老实了一阵子。 第33章 跟为师来   还未等到元宵, 严铭和吴议二人便提前坐上了马车, 赶到了太医署中。   这是生徒里不成文的规矩,其一是为了谒见恩师,其二也是不能晚于太医博士们回程,因此生徒们都不敢大意,须赶在十五元宵之前赶回来, 给恩师留下一个好印象。   一落地,严铭从包袱里悄悄摸出几本半旧的古书,悄悄递给吴议。   “过年过节, 不给老师送些礼总是过不去的,不是人人都像孙启立博士那样拒人千里之外。但要真金白银地送东西, 也未必就顺了老师的心意, 这几本都是我家典藏的古籍, 世上绝没有十本以上的刻本,既显得咱们有心,也不至于落了俗套,这几本,你且拿去送给沈博士。”   吴议深感他体贴, 但到底无功不受禄:“严兄考虑周到,只不过这是你家典藏, 就珍贵非凡, 我怎么能白拿呢!”   “你我同窗之情, 难道还赶不上这几本破书吗!”   严铭最受不了吴议跟他客气, 连推带塞非把书放进吴议的怀里:“你我二人各自从师陈、沈二位太医, 只怕以后再不能像从前那样天天见面,这会你就要跟我先生分了吗?”   这话说得气势汹汹,却带着三分委屈,一双清亮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吴议,像是被抛弃的女子怨怼地盯着自己的负心汉。   吴议哪里还敢再还,忙不迭抱好了书:“严兄待我一如兄长,议实在无以为报。”   他两人平时打打闹闹玩笑得多,但吴议深知朋友的可贵,他虽然常打趣揶揄严铭,内心未尝不感念他一番赤子心肠。   严铭闻言,似喜非喜地闷闷一笑,当回应了。   吴议正想再说些什么,旁边却吭哧吭哧跑来个小太监。   “哪一位是生徒吴议?沈太医听说你已到了太医署,让你赶紧去见他呢!”   吴议和严铭对视一眼,都觉得有些蹊跷——他们才到不过半柱香的功夫,沈寒山是怎么知道他已经到了?   就算知道了,也没必要火急火燎地招他谒见。更何况那一位一贯落拓不羁,怎么看也不是关切子弟的人。   严铭捏住他的袖子,摇了摇头,只怕是徐子文一干人在背后搞鬼!   那小太监见两人迟迟没反应,有些不耐烦地眯缝起眼睛:“奴才不过是个跑腿回话的,你们去不去,好歹给个话,奴才也能去覆命呀。”   严铭反把脸一沉:“好,你要覆命,那我倒问问你,太医博士要传话,怎么不让他们自己的书童来?何况我瞧你甚是面生,倒不像太医署的人!”   严铭本来就人高马大的一副魁梧身材,平时嬉皮笑脸的像只玩闹的大猫,发起火来却是不折不扣的老虎威风了。   王卷本来也才十七八岁,不似他师父王福来那样精明能干,给严铭横眉竖目地一吓,连句话都兜不清楚。   “公子……公子误会奴才了!奴才是沈太医叫来传话的,不过沈太医不在太医署里,所以才派遣奴才过来。”   吴议好声好气地问:“沈太医现在何处?”   王卷老老实实地回答他:“沈太医眼下在太极殿。”   太极殿?吴议并不是非常了解大明宫的内部结构,严铭作为官宦子弟再熟悉不过:“那不是皇子公主的住处吗?”   王卷道:“这奴才可不敢多嘴了。”   严铭还想再吓一吓他,吴议已暗暗对他一摇头,转身对王卷客客气气地说:“有劳公公了。”   王卷见他待人接物不似严铭那样凶狠傲慢,倒在心里暗暗记了一笔账,脸上照旧笑眼弯弯:“吴公子请随我来吧。”   吴议和严铭简单别过,便随着他一路徐行到了太极殿。   太极殿是皇子公主住所,侈靡中别添一种风雅。   一路行去,风绕幽竹,光摇花树,竹是蜀地移植来的潇湘竹,迎风而动,簌然有声;花树前后种了四重,自前往后分别是杏、槐、桂、梅,对应四时节气,一花开过便露出后面下一季的花,别有一种雅趣。   如今时值隆冬,前三种树都已凋零殆尽,正托出后面数丛梅花冷艳如霜,洁白胜雪。   殿门左右各盘了一座石雕龙凤,龙口吐珠,凤喙衔花,寓意龙凤呈祥。   在往里探看,宫门极宽,左右对开,深得不见尽头。   大明宫在现代早就成为一座残垣断壁的废墟,吴议这个现代人即便见惯了宏伟繁华的高楼大厦,也不由为这座贵而不俗的宫殿感到惊艳。   很快,王卷便住了脚步。   吴议没注意脚下,差点撞到他的背上,刚稳住脚步,就被一个飞过来的大团子撞进心口。   “太医哥哥!”   吴议给她扑得半坐在地上,几乎没回过神:“公主?”   一身宫装的小太平袖珍可爱,红润的小脸骄傲地扬起来:“叫我毛毛!”   吴议嘴角一抽,极小声地喊了句“毛毛”。   开玩笑,要让第三个人听到他在宫里对尊贵无双的太平公主如此不敬,那他就是九条命都不够死的。   太平满意地从他的怀里挣出来,欢脱地在地上转了几个圈,鼓着脸颊神气地向后面说:“沈太医!沈太医!你快看太医哥哥!”   小孩子说话总是这样没头没脑的,吴议才从地上站起来,抖了抖衣襟上的灰尘,就已经瞧见沈寒山那张玩世不恭的脸。   “他有什么好看的?”   “他长得好看!”   “有我好看吗?”   太平居然犹豫了一下,看看吴议,又看看沈寒山,坚定地说:“还是太医哥哥好看!”   “哎呀,不好不好。”沈寒山面色一黯,仿佛天都塌了下来,“我要去禀告皇后娘娘,咱们公主殿下眼睛可不大好了!”   太平给他逗得咯咯直笑。   吴议冷眼瞧着这一大一小两个活宝逗趣耍宝,半响,才插进一句话:“学生吴议见过沈博士……”   “你见到我了?”沈寒山笑嘻嘻地看他一眼,“那你倒是说说,你见到了些什么?”   ……吴议又是一愣,他知道这个沈太医一贯不喜欢按常理出牌,但也不全是装疯卖傻,却不知道他今天打的又是什么主意。   太平也不管是不是问她,兴奋地跳着说话:“我看到沈太医的眉毛、眼睛、鼻子、耳朵,还有嘴巴!还有还有,我还看到了沈太医的手、脚和腰带鞋子!”   沈寒山摸了摸她的头顶,无比赞许地说:“公主真是聪明啊,你看太医哥哥都不知道呢,好羞人!”   这话无疑是嘲讽吴议比小孩还不如。   吴议不徐不缓道:“学生看到沈博士印堂发黑、眼底青紫、鼻尖糟红、嘴角苍白、下巴青荏,症状太多,所以一时有些难以分辨。”   这话是反讽他宿醉未醒、不修边幅。   沈寒山还真没想到这个态度恭敬的学生居然还有点脾气,倒也不全是那种把书读死了的呆子,反而觉得有趣了起来。   “看不出来你医术尔尔,相面倒专精,所谓术业有专攻,趁着年轻改行算了!”   吴议反唇相讥:“望诊乃是望闻问切之首,连面相都看不了,那不如回家种田!”   两人夹枪带棒地一来一回,换了别的师徒早就掀桌子翻脸赶人了,沈寒山却喜上眉梢:“有趣有趣,你这种有趣人竟然没憋死在太学里!”   吴议只不过一时气盛和他争锋两句,心里也有些暗自后悔,但看他眉飞色舞的样子,又不像怒极而笑,反倒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太平小小年纪,哪里听得懂这些话,只摇着沈寒山的腿不住问他:“什么是种田啊?为什么宫里没有人种田?”   沈寒山一本正经道:“种田是天下第一快活事,这宫里的人除了你我,再算上个他,都是不懂好玩的活死人,所以他们不种田。”   太平眨巴眨巴眼睛,眸中如有星辰闪落:“太医哥哥,你种田吗?”   吴议弯下腰,认真地说:“公主,我不种田,不过我家里就是种田的,等公主长大了,可以亲自去长安城外看看种田的人。”   这话不是撒谎,在二十一世纪的时候,谁家往上数三代还没个贫农了?   只不过,这个家,并不是如今这个也不知道有没有他一席之地的家,也不是虽然落魄,但仍贵为皇亲的郡王府。   太平高兴坏了。   她又学会了一个新的词,叫做“种田”,这个词禾儿肯定不知道,等过了元宵,禾儿回宫里陪她玩的时候,她就可以教禾儿什么是“种田”了。   韦禾在她心里是最有学问的,她知道母后的好看是“雍容华贵”的好看,弘哥哥的好看是“温润俊朗”的好看,沈太医的好看是“颓荡不羁”的好看。   她以前常跟着弘哥哥一起上学听课,那些胡子长到胸口的老师们可从来没教过她好看也可以有这么多种形容词,可见他们的学问都不如禾儿。   太平的小脑袋全没领会到吴议希望她将来能够体察民情、了解民生的意思,心思已经翻出了宫墙,想着在韦府过年的陪读禾儿了。   王卷见状就知道这怕是又心血来潮要闯祸了,也怕她在外头呆久了吹出病来,赶紧对沈寒山、吴议道:“二位有话还是进门再说吧,公主也该睡午觉了。”   这时,公主的乳母嬷嬷也从殿里寻来,连骗带哄地抱着小家伙去睡觉去了。   于是庭院里只剩下沈寒山和吴议两个人大眼瞪小眼。   “走。”沈寒山先开了口,眼里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恶趣味,“跟为师来。”   ——   韦府。   被太平一日三惦记的韦禾正挺直了背杆,一动不动地跪在母亲床前,瘦削小巧的肩膀偶尔抽搐一下,带出一声细弱的哭声。   “哭什么……”床上的妇人形容枯槁,宛如一具风干的尸首,干涸的眼里没有一点生气,“娘这病啊,拖了三年,若不是你在太医署周旋着替娘拿来些药,只怕……咳咳……只怕娘早就入土了,哪里还等得到你长大成人的日子。”   她一下说了这许多话,早就上气不接下气,最后硬是憋住一口气,生生把命儿吊着:“禾儿,娘是入不得宗庙的嬖妾,我不怪谁,只怪我自己下贱,非要嫁给你父亲……”   韦禾身子一抽,却不敢打断她。   “你的那个嫡娘——她何曾把我娘俩当人看……娘没本事,斗不过她,才落得今日这个下场。”   她惨瘦如竹节的手指揪紧了床单,三寸长的指甲生生磕进掌心。   “你要不想为娘报仇,娘不怪你,只要你挑个好人嫁了,不得为人妾室。如果你要为娘报仇……咳咳……”   她突然开剧烈地咳嗽起来,像把所有剩下的力气和生命都攒在这一声声的咳嗽里,没咳一声,都像是被人掏开肺腑狠狠地挖了一口气出来,直到把她的命也掠取一空。   韦禾只是远远地跪在床帘外,用掌心狠狠磨砺着地面,她要让自己记住今时今日心头的剧痛。   等她娘咳完了,她才伏在地面,低声道:“我一定会为您报仇。”   妇人虚弱地转了下眼珠子,代替点头:“好女儿,娘知道你是这世上唯一和娘贴心的人……你要为娘报仇,就要嫁为人上人,扶持你的兄长……扶持你的兄长,然后杀了她的儿子!你让她也尝尝丧亲之痛……”   韦禾重重地一磕头:“禾儿记住了!”   “眼下,你是太平公主的伴读……”妇人喘了口气,歇了歇,强撑道,“公主最得圣宠,你讨好她,也连带会被重视,只有一条你要记住,如果圣上和皇后意见相左……”   “女儿记得!娘说过许多次,不可轻易表明态度,不得已时,也要站在皇后那边。”   “是啊……”妇人目光空洞地盯着灰白的床帐,“皇后才是真正睿智的女人,铲除王皇后,摒除萧淑妃,数逐皇子,独大后宫,你既然身在大明宫中,就要成为她那样的女人,不要学娘,娘……娘保不住自己,也苦了你……”   她声音极轻,极颤,如秋蝶在风中最后的振翅。   韦禾拼命地磕着头,砰砰的声音填满了着整个房间空落落的寂寞。   她的母亲没有阻拦她——她也瞧不见,也听不见了。   许久,韦禾才抬起头,撞得稀烂的额头滚下许多触目惊心的血珠,糊在睫毛上,把视野都染得鲜红。   她狠狠咬住唇角,不许自己掉下一滴泪。   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总有一天,她要父亲和那个贱人,要这个金玉在外的家,要这个冷酷无情的天下为自己的母亲哭丧! 第34章 再见李璟   太极宫外的夜空宽得一望无垠, 最高处挂着一轮明月, 就像被匠人精心雕琢出的一片规整的白玉,生冷地贴在寂黑的天顶上。   月明如旧。   但对于吴议而言,这个“旧”意味着过去,也意味着一千多年后的未来。   “再来!”   沈寒山笑吟吟地给吴议斟上一杯埋了三秋的“蓬莱春”,自己却把酒壶一转, 壶口对准嗓眼,痛快淋漓地一饮而下。   “好酒!”   吴议趁着脑子还算清醒,颤着摇了摇手。   他本来很天真地以为古代的酒度数都不高, 就和醪糟差不多,没想到这个沈寒山是个酒中行家, 不知哪里寻来了绍兴名酒“蓬莱春”, 他和沈寒山对饮十数杯, 突然觉得全身上下如烈火焚烧,滚烫不已。   “是不是觉得浑身发烫、如临地狱?”沈寒山啧啧品味着,“人都道蓬莱春是一口蓬莱一口春,却不知道乐到极处始为悲,一旦贪图多饮, 就会从仙境坠落地狱,饱受这业火焚身之苦!这才是一等一的名酒啊!”   吴议酒气上头, 哪里还记得礼乐仪态, 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就想走:“多谢沈博士赐教, 嗝……学生, 学生告退了。”   他想走, 那当然是两个字——没门。   沈寒山一勾脚,把房门踢上:“你是我的学生,不会饮酒,岂不是丢了我的脸!”   吴议强撑着倚在在门板上,难免有些怨诽:“您肯执鞭论教,学生内心感激不尽。只不过学生与博士此前素不相识,也实在没料到有这个福气。”   言外之意,您大爷非要收我为徒,难道还指望我三跪九叩地感谢吗?   酒后吐真言,吴议也是人,是年轻人。   年轻人总不愿意吃口头的亏,却容易因口舌而吃亏,他也不例外。   但沈寒山丝毫不以为忤,反而爽朗一笑:“你是个有趣人,也出乎我的意料,这宫里有趣的人太少了,所以你格外讨人喜欢。”   丝丝入骨的东风漏过门缝,从身侧掠过,吴议满头的酒意在冷意中打了个寒战。   沈寒山的话显然别有深意。   他不过是个名不见经传的生徒,拉拢他,或者打压他都实在显得有些大题小做,所以他之前才理所应当地认为,是和自己有些过节的徐子文从中作梗。   仔细想来,张起仁如今是太医署一等一的红人,更是太子集团所委赖的要员,徐子文不过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小生徒,怎么有本事违逆他的意思?   “酒的美意往往很醉人,就如同这蓬莱春,而人的爱意也一样。”   沈寒山点到为止地提醒他,颇有些惋惜地瞧着吴议那杯没喝下的酒:“对于爱酒的人,这就是极品,对于不爱的人,这就形同迫害……但酒本身是无功无过的。”   吴议几乎不知道是该好气还是好笑:“公主?”   沈寒山还是眼巴巴地望着那杯飘出淡香的酒,眼珠子都没朝吴议转一下:“你也忒看得起你自己了。”   吴议闻言,脑海里闪过一个瘦削的人影,几乎是脱口而出:“张博士?”   沈寒山这才哈哈一笑:“他自己扮白脸,让我唱红脸,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这笔买卖不划算啊!”   他掰着手指头跟他一笔一笔算清楚账目:“他说我可以赚一个天资聪颖的学生,可我左看右看,你这分明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嘛!亏了亏了……枉做坏人了啊!”   吴议不禁有些赧然:“沈博士精通医书,融会贯通,学生实在很佩服,只是事出突然,所以难免有些惊讶……”   这话也不过是场面上的客气话,总不能真把心里的牢骚发出来。   沈寒山却是颇有兴味地一挑眉:“我听说你在袁州城就用砒霜治好了自己的血症,连沛王殿下的事情你也占了头一份功劳,身怀那种天下无二的本事,觉得跟着我这个野路子出身的博士太掉身价,倒也算人之常情。”   吴议刚想反驳,沈寒山已搁下酒杯,难得换上一副认真的神色。   “不如让我猜猜看,你在袁州用的是什么方子?”   不待吴议作答,他便如数家珍般一一道来:“君砒霜,臣蟾酥,辅轻粉,绿豆缓和,硫黄解毒,如此半至一月,等病人血色好转,再辅以生血补气益元养神之药,静养,短则半年,迟则三载,可得无虞。”   他几句话将吴议几个月的功夫都包囊在内,竟然是一味药材都没有差,饶是吴议自己也听得一愣,顿时生出一股敬畏。   “老师所言,一字不差。”   沈寒山含笑道:“当日我出题考你,并不是为了设计刁难,而是为了送你一个见面礼——你能接着,也是你的本事。”   吴议一身酒意早被沈寒山一席话敲散了三分,这才明白当日张起仁、沈寒山二位师长的良苦用心。   太医署早就收到举告信,生徒之中早有买题透题的勾当,当初徐子文、严铭一心想要设计陷害他,若如常时,别的太医博士提出别的篇章的问题,他未必就能答得上来。   沈寒山这个见面礼,可不仅仅是送他一个上等的名次。   正思虑间,肩上已贴上一双熨烫的手掌,沈寒山连拉带拽,又把他拖回案旁,继续对饮。   “今天来找你喝酒,也是为了得到你的认可——病人不认可大夫,就不会老实地遵守医嘱,学生不认可老师,就不会安心地学习本领,朋友不认可朋友,就不能一起畅快喝酒,大口吃肉!”   吴议本来还听得一阵惭愧,直到沈寒山最后一句话,竟然是把他当忘年交的意思了。   他灌满一杯酒,朝沈寒山一举:“学生受教!”   沈寒山亦是豪情大发,陪他连喝三局,直到这学生真的偏三倒四,嘴里一阵阵冒出浑话。   “师兄……酒精……静脉通道……快,快……继续给……那就加苯巴比妥钠……”   到底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哪里有对饮三百杯的本事。   沈寒山喝得比吴议多,醉得比吴议浅。   此时此刻的情态,颇像二十年前他和恩师孙思邈举樽对月,斗酒十千。   那是孙思邈辞别长安的日子,老先生千杯不醉、孑然一身明月光,而他醉意盎然、壮志满怀,恨不得将天下尽饮腹中。   “长安乱花迷人眼,不如渔樵耕读,扁舟一片耳!”   “大丈夫当有鸿鹄之志,纵行天下,安能如燕雀眷林!”   师徒二人易道殊途,一个归隐山林,一个潜居深宫。   两轮岁月一闪而逝,已许久没人陪他喝过酒,他也许久没能尽情一醉了。   如今吴议一醉倒在案边呼呼大睡,徒留一樽明月碎在杯中。   月明如旧。   人呢,是否还似少年模样?   酒还是那一杯烈酒。   滚烫的劲头烧过了,从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倒抽进一口冷气,像伏夏的一盆大雨,猝不及防地寒到骨头里。   沈寒山不禁打了个哆嗦。   人不服老是真的不行。   他放下了手里没喝完的酒壶,慢慢收拾起两个人用过的酒杯,再从柜里取出一方锦衾,细致地盖在吴议身上。   ——   次日,唤醒吴议的是一阵孩童的喧哗。   古代没有闹钟或者手机可以随时看到时间,吴议宿醉未醒,隔着半支的窗口往外一瞧,日头都已经爬到天顶,和昨晚的月亮换了个位置。   他心中暗叹一声不好,虽然还没到上学的日子,但在老师的地方睡到日上三竿,实在是太出格了。   刚掀开锦衾匆忙理好衣衫,就听见旁侧一阵嘎吱嘎吱磨牙的声音,吴议越过案几往旁边一瞧,他的老师沈寒山这会子还和衣而睡,正裹在梦乡里呢!   也不知道他一个人又对月酌酒到了什么时辰,分明还记得给学生盖床被子,自个儿却在凛寒的正月里蜷缩着睡着了。   吴议笑着摇摇头,将手里犹带体温的锦衾轻手轻脚地盖在沈寒山身上,蹑手蹑足地踏出了房门。   刚一出门,便远远瞧见他家毛毛公主神气十足地叉着腰,站在石阶上指挥底下一众伏地的小太监们。   “你们在一炷香时间里,必须把他给我找出来,不然,我就诛你们九族!”   这小家伙哪里知道自己一字千金的分量,把“诛九族”和“打一顿”划了个等号。   底下的小太监们却纷纷吓得腿软手抽,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四散开去,恨不得把地皮一寸一寸都掀开了,从缝隙里揪出公主要找的人。   “太医哥哥!”太平远远地瞧见吴议,准备把他也拉入游戏的行列,“你快帮他们一起找呀!”   吴议岂敢违背公主的“口谕”,但这种拿脑袋当赌注的游戏实在太危险了,他可不想因为一个躲猫猫的游戏就命丧大明宫。   “公主要找的是什么呀?”他先探探口风。   太平一溜小跑地扑过来,亲昵地蹭到他的腿上,还是那副赖人的小猫模样。   “是妈妈给我找的玩伴儿,妈妈说禾儿家里有事,不能入宫陪我玩,就重新找了个人陪我玩。”   小公主身边自然少不了年纪相仿的伴读,往常也左不过从世家子弟里挑出一两个懂事的孩子,专门送来她身边陪着玩乐游戏。   “既然是你的伴读,怎么不陪在你身边呢?”吴议左右望望,倒没见着别的孩子。   太平四下望了望,见周遭无人,才故作神秘地把吴议拉低了腰,贴着他耳朵小声地嘀咕:“我和他玩躲猫猫呢。”   吴议强忍住没有笑场,也小声而严肃地问她:“你捉到他了会怎么样呢?”   按照这孩子天真蒙昧而不知尺寸的性格,指不定就来句“诛九族”了。   这回太平的答案倒是出乎吴议的意料:“当然是给他分果子吃啦!”   说着,悄悄从怀里摸出一个御厨房里偷来的果子,小心翼翼地递给吴议,仿佛这不是个普通的果子,而是蟠桃园里摘出来的奇珍异果。   “太医哥哥,给你也一个!”   吴议倒没想到小太平还挺大方的,估摸着在这孩子眼里这果子已经是千金的宝贝了,赶忙郑重其事地收下,含笑道:“谢谢公主殿下的赏赐。”   “你也不能白吃我的果子啊。”太平仰起脑袋,一双明眸闪着光彩,“你也要去帮我把他找出来,不然……”   吴议嘴角一抽,已经知道这孩子准备说什么了。   在这孩子眼里,九族性命和一块糕点大概是差不多的重量。   “那你先告诉我,你最后一次见到他在哪里,我才能找他呀。”吴议赶忙堵住太平嘴里最后几个字,直接转移了话题,“说不定他就在原地等着你呢!”   太平眼睫一垂,当真认真思索起来:“我和他就是在宫门口散开的,我背着他数好了一二三,然后他人就不见了。”   “既然这么快就不见了,说明他走得不远。”吴议尽量用孩童能理解的方式和她分析,“我瞧见宫门口有对石狮子,狮子肚子底下刚好可以藏一个小孩,不细看是看不出来的,你说,他会不会在那里?”   “还是太医哥哥你聪明!”吴议话音刚落,太平就仿佛已经寻到了答案,风也似的朝宫门口飞奔过去。   吴议赶忙跟了过去,眼下他是沈寒山的学生,自然也身负照顾这位帝国第一公主的义务。   还没拐出宫门,就听见太平且惊且喜的声音:“太医哥哥太厉害了,原来你真的藏在这里!”   吴议这才为自己的脑袋松了口气,垂眼一看,太平面前跪着个半人高的小孩,从头到脚都是灰尘扑扑的,唯有一双明亮水润的眼睛,就像袁州夜空里摘下的最亮的两枚星辰,闪烁着两潭晶莹眸光。   “……李璟?” 第35章 鸿雁不通   李璟正端端正正跪在太平面前, 大了一岁的人, 跪着都看得出比从前显高,唯一不变的还是那道直挺挺的背脊,和那双努力抬头仰望的眼睛。   他泪光微闪的目光就紧紧地贴在面前的吴议身上,一双晶莹如冰的眸子像在火里猛然掠过,瞬间漫出了无数泪珠。   吴议心头一揪, 他与李璟阔别一年多,还没有来得及问一句“这是怎么了”,就被太平一句好奇的“原来你们认识吗?”打断了话头。   太平没发话让李璟起身, 他只能照旧老老实实跪着,努力把呜咽声咽回肚子里。   “回公主, 我和吴议哥哥是袁州旧识。”   “不许叫我公主!”太平颇成熟地叹了口气, 拍拍他的肩膀, “说了多少次,要叫我毛毛。”   要不是李璟还泪眼汪汪地跪在地上,吴议肯定早就被这个小大人似的公主给逗笑了。   但看着李璟一副被人欺负的可怜模样,他的心上也像蓦地被割开一条细小的口子,小家伙眼里那些不敢滚落的泪珠, 好像都顺着这条缝隙渗进去,一点点流进他的心底。   玩伴之间也是有个尊卑之分的, 帝后的掌上明珠和沦落地方的世子, 在身份上自是云泥之别。   李璟好歹也是皇家世子, 他父亲李素节向来是个面硬心软宠儿子的, 小家伙又何曾尝过低人一等的滋味。   太平左不过是个六岁大的孩子, 成人所具的劣根尚且没长出来,但孩童该有的玩性确是一点不少。只怕是两个人玩闹起来,李璟也只能由着她欺负,这一腔委屈憋在心里,不知道暗地里哭了多少回。   “你起来吧。”太平拉起李璟低垂的手,从怀里又取出一个果子,硬是塞到他手里。   李璟垂首答了声“谢谢殿下”,把那果子捏在手心,踉跄地从地上爬起来。   吴议赶紧伸手接他一把,却被小家伙挪开一步闪开了,沾着泪珠的眼睫一垂,就像没看见吴议这个人似的。   吴议几乎一愣,李璟在袁州城的时候可是天天抱紧他的大腿不松手,小孩子忘性大,难不成一年就把他忘了个一干二净?   倒是太平玩闹了这会子,早累得呵欠连天眼皮耷拉了,远远伺候着的乳母妈妈赶紧过来,把她抱去寝殿里头歇午觉去了。   剩下一大一小两个人,干瞪着眼在宫门口吹冷风。   正是开春料峭的时候,李璟身上单薄一件暗红色半旧不新的小袄,在石狮子底下蹭够了泥巴灰尘,白净的小脸上几道泥巴左右划开,小泥猫似的。   吴议细细打量下去,长高了,也渐渐抽了条,一对肩角展开些挺拔的姿态了,想来再过个几年,也能长成个身姿挺拔、玉树临风的倜傥少年了。   “议哥哥……”   先开口的倒是李璟,一双墨黑点漆的眸子终于抬起来,半是委屈半是欢喜地望着吴议,半天才憋出一句:“你的病可大好了?”   到底是长了一岁,也算是长了点心眼,那套装神弄鬼的玩笑话也骗不过他了,他知道吴议那时候生了很严重的病,差一点就死了。   吴议倒没料到,这孩子开口第一句就是关心自己的身体,心底浮冰似的不安全都被短短几个字的关切融化开去。   “我好多啦,你呢?”   他像往常样呼撸呼撸小家伙的脑袋,替他摘掉头顶一片不知何处飞来的叶子:“你怎么来长安了,也不让你父亲写信告诉我一声。”   李璟本来还端着点正经的大人样子,一听这话,眼圈立即红了。   “父亲写过许多……许多书信,我每个月都去驿站,他们都说没有长安的来信……”   一哭鼻子,又把一年的长进哭回去了:“你还偷拿了我的《山海经》不还给我,你连一封信都不给我们回……”   李璟那本宝贝得不行的《山海经》,如今正垫在吴议枕头底下呢,官学置办的枕头单薄,他正嫌不够高。   吴议下意识地摸摸鼻子,没想到这孩子还记着这一茬呢。   “你就是骗我!就是骗我爹娘!”小包子彻底进化成了炸包子,活像她娘在油锅里滚过去的一团胡饼,就差溅出两颗油粒子了,一对腮帮子鼓得圆滚滚的,掖着一肚子委屈呢!   吴议瞧他这幅就要撒爬打滚的架势,心底反倒放心了不少,本来就是承欢膝下该玩该笑的年纪,把他拘在宫里,实在是太委屈了。   “我每个月都有给你们家写信,反倒是除了头一封信,我也没收到你们家的来信。”吴议把此事简略地一笔带过。   毕竟,在这个通信及其不发达的年代,郑重写下的书信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传递到对方的手里的。   传书的飞鸽给叼走了,或者是跑腿的信马摔断了腿,甚至是驿使被拦路抢劫什么的,都是大家茶余饭后常论及的轶事,走丢几次书信,几乎是天天都在被抱怨的事情。   只是这一年来的书信往来都“碰巧”丢失,其中的关窍,就十分耐人寻味了。   他不准备把这些话说给年幼的李璟听,事中隐情,恐怕还得造访一次张博士才能知晓。   见李璟眼神懵懵懂懂,听得似信非信,吴议赶紧转移了话题:“既然你都来了,那本《山海经》也该物归原主了。”   本来还云里雾里的李璟小朋友一听这话,马上把什么书信交待都抛到九霄云外之后,欢呼一声,迅速和吴议达成和解。   “那你把书还给我,好不好?我都认识好多字了。”他像在袁州城池的时候,紧紧攒住了吴议的手。   在凉风里躲了这一阵子,李璟的小手早就跟冻得跟坨小冰块似的了,吴议半是心疼半是好笑地握住了他的手,用掌心将他焐热和了。   “走吧。”   ——   李璟在生徒的住处里厮玩了好一阵子,等照料的妈妈风风火火地上门来领人,才抱着那本早就折旧发黄的《山海经》,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吴议。   等他被乳母领走了,严铭才急火火地闯进吴议的门里。   “你怎么这个时辰才回来?你可知道我一宿没睡,就怕你进了那道门就出不来了!”   吴议知道这一夜让他等焦了,心里也感到有些歉疚:“沈博士留我饮酒,不觉之间就醉倒在了他那里。”   严铭这才松了口气,隔着支开一线的窗口远远望着李璟离开的背影:“这孩子是谁?往常皇子世子们里也没见过。”   李素节流外多年,连李璟都没住过长安的宫殿,严铭当然不认识这个流落民间的皇孙。   吴议慢悠悠斟上一杯解酒的清菊茶,一股脑灌进去,才觉得昨日被炭火烫过似的喉咙稍微滋润了些。   “他叫李璟,是四殿下的长子。”   严铭在脑海里将皇室复杂的族谱颠倒了一番,才揪出这么个人来。   “原来是鄱阳郡王李素节的儿子啊。”他话说得大有不逊,“我听说太平公主的伴读戴孝三年,另选了个皇亲贵族的孩子来,没想到居然是他。”   说罢,自己也觉得奇了:“这公主的伴读一直都是选的上等门户里懂事的女孩子,怎么皇后娘娘这回倒选了个小男孩。”   吴议但笑喝茶,喉咙管里灌进一股暖暖的热流,心底却是渐渐地发凉。   李素节流落在外,却把他的长子扣在长安,其中意图,可想而知。   出了这样的事情,他竟然一点耳报也没收到,不知是张博士诸事繁忙,记不得这斤斤两两的小事,还是有人从中作梗,刻意瞒了过去。   他思忖片刻,搁下手里的杯子。   “诶,你要去哪里?”严铭赶紧问。   “去见张博士。”   他稍微整理了下仪容,宿酒刚醒,眼下一片醉红,衬在瓷白的皮肤上,倒有些桃花微醺的风流了。   严铭看得目瞪口呆,刚咽下一口口水回过神来,人已经走到门槛上了。   “你别急啊。”他连忙拉住吴议的衣袖,“我听闻徐子文、吴栩二人今日正好去张府谒拜,我知道你和张博士素来交好,也不必冲撞在这个时候。”   他心思虽粗,耳报却快,吴议转念一想,倒也是这个道理。   尽管他现在已经不是张起仁门下的学生,但他提拔点拨和数次相救之恩是不能忘记的,就算没有李璟这回事,他也得赶在元宵前去拜见一番。   只是眼下徐子文和吴栩才是正儿八经张博士亲授的学生了,论拜帖谒见,是该他请后两天。   他脚步一顿,严铭处处为他着想,而他还一个字没问过人家,也实在有些失礼了。   “不知严兄有没有去拜见陈博士?”   严铭操心了一夜,哪里有这个工夫,又怕吴议自责,只“嗨”一声笑道:“等东西收拾好了再去也不迟,这屋子十天半个月没人住就积下了灰尘,我还是先扫门前雪吧!”   这句乱用的俗语可算是把吴议逗笑了出来,心中千丝万缕又未钩织成网的事情也就暂且放下了。   “那咱们还是先打扫屋子吧。” 第36章 五灵脂子   翌日的清晨, 晨钟还未敲响,吴议便在一片纷乱的脚步声中惊醒过来。   “我看, 你今天是不能谒见张博士了。”严铭的耳风一贯来得很快,宣令的下级医官还没有来,就已经被他先抢了话。   “听说皇上昨夜头风又犯了,郑筠太医丞领着一班子太医博士连夜诊治,到这会子还没见好呢。”   吴议尚在睡意朦胧间,听到“头风”这两个字, 也只是在心底平平地叹了口气。   在现代西医的概念里,是没有“头风”这个词汇的,如果非要把它归类为某一类疾病的话, 西医们一般会称之为“原发性头痛”。   什么叫原发, 找不到原因的就叫原发呗。   既然找不到原因,治疗起来也就非常棘手了, 开出来的处方单上罗列着杂七杂八的各色药品名, 左不过都只是不同种类的止痛药, 聊解痛苦罢了。   而中医对这种常见病症则另有一种见解, 他们认为风邪、气滞、血瘀、血虚、痰浊、阳虚等诸多因素都可以导致头风的发作[1], 外感六淫、内伤七情, 林林总总,统统都可以成为病因。   素来互相争执的中西医倒也难得有一回相同的见解——此病属于不治之症,虽然不能要人性命, 但是却能纠缠半生, 叫你日日夜夜都不得安生。   唐高宗李治作为历史上鼎鼎有名的头风患者, 已经饱受了几十年这种疾病的煎熬,因此牵连到了视力,最终导致目难视物。   而这难以治愈的疾病,在某种程度上,也算是武后日后登上帝位的一把助力。   值得庆幸的是,他还算是一个很讲道理的君王,若换了别的残暴的主,自己头痛到生活不能自理,指不定就要负责的太医的脑袋也跟着咔嚓一痛。   李治自知此病无药可医,干脆就抛弃了那些满脸难色的内科大夫和手下无用的针师,把希望寄托在那些姿态缥缈的道家仙人。   而无功无禄的太医们也只能乖乖呆在太医署里,替圣上熬一剂暂且止痛缓解的六圣散。   ——   折腾不休的一夜过去,太医博士们还不敢休息,都一头扎进了医经里头。   老师尚且如此勤谨奋发,生徒们自然也不能落于其后,同年资的学生们早早地便来到了太医署里,各自去跟着授业的博士学海求崖   差不多同时出门的生徒们,从同一道院门跨进去,进的却是不同博士的房间了。   沈寒山为人素性离经叛道,大多太医博士都不齿于他同列,太常寺靠北空落落的一方小院,斜插一树半死不活的老槐,这里就是他常年干活读书的地方了。   刚一进门,还没鞠躬行礼问一句博士安,脑袋一低,先瞧见一左一右,两个小呆瓜围在一起,不知道在看什么。   再抬头看去,沈寒山叼着根药草根,坐在大红花木椅上,翘着双二郎腿,老绿色鞋尖顶着一本厚厚的《雷公炮炙论》,时不时颠两脚翻一页敲一眼,散漫没个博士的姿态。   一身深青色从八品的朝服配着这么个落拓不羁的姿势,也难怪其他同行看不顺眼了。   “来来来,你来得正好。”沈寒山招招手,指着吴议的鼻子,目光却落在两个小团子身上,“太医丞召集所有博士,要,要研究圣上的病情,你就在这里看着公主和世子吧。”   吴议眉心一抽——亏您还知道这两小熊孩子一个是帝国公主,一个是郡王府世子呢。   太平身边必藏着不少暗卫,只不过是藏在门柱子后面还是房梁顶上就很难说,从院门到屋里这一射之步,吴议就瞧见了三个貌不惊人的陌生男子。   沈寒山不管不顾,脚尖一踢,把书踢到吴议手上,两袖一甩,拍屁股走人了。   吴议连忙展开双手,在半空中接住这本倒霉的《雷公炮炙论》。   他心中通明透亮,这位不合群的太医博士哪儿是那么好请去的,指不定长安城里哪家馆子喝酒吃肉去了,顺手把两个缠人的小家伙甩给自己的学生。   可天底下哪有学生拆老师台的道理?   吴议也只能轻咳一声,假装答应了。   沈寒山一走,太平就站起身来,牵着一身藕丝绣花新襦裙,绕着吴议飞快地转了个圈。   “什么事情公主这么高兴呀?”吴议手指从她飞袂裙角间穿过,顺手替她理好了裙裳。   “太子哥哥要监国了!”她拉下吴议的手,贴着耳朵一字一句,“我们可以去郿州玩了!”   难怪开心成这个样子,在金碧辉煌的大笼子里关久了,就是只鸟儿也觉得憋闷了。   “那真是恭喜公主了。”   “不止我。”太平得意地一叉腰,“我已经央了弘哥哥,要把璟儿也带去,还有沈太医,还有你,太医哥哥!”   吴议微一怔忪,带上服侍自己的太医是理所当然,能同意她带着李璟这个名为侍读、实为质子的玩伴,就足见这位皇长兄对她的宠爱了。   不由眼神一错,望向蹲在地上的李璟。   这孩子已经懂得了很多宫里的规矩,公主蹲着他得陪着,公主起来,他还得等一声口谕。   太平见他半响不语,好奇地循着他的视线下落,才看见眉目低垂的李璟还乖巧蹲在地上呢。   她和禾儿相处时从不讲究尊卑主次的,一块玩一块闹一块挨罚受训,哪里分什么公主伴读主子奴才,都是赤脚丫子到处跑的疯丫头,让人不省心的。   这个新来的璟儿,虽然也挺可爱的,就是太规矩了些,像个只会跟在她屁股后面打转的小跟班。   太平悄悄观察了几天,发现这个小跟班虽然没禾儿那么有趣,但好歹也从不跟母亲和哥哥们打小报告,管他规矩不规矩,不打小报告的侍读,就是好侍读!   “你起来呀。”   她一记爆栗敲在李璟的头上,清脆的一声响,像敲到个蒂落瓤熟的小西瓜似的。   小孩子家没多大力气,也就空响一声,吴议虽然知道,但瞧着李璟发红的额角,忍不住一阵心疼,忙伸手替他揉了揉,凑过去轻轻嘘了口气。   “痛不痛?”   李璟一下子从地上蹦跶起来,本来黯淡的神色倏然明亮起来:“不痛不痛,公主和我玩笑呢。”   太平见他们两个热络地说这话,倒把她这个一国公主晾在一边,心里忍不住打翻了小醋瓶子,扭着吴议的手腕,撒着娇:“我也要太医哥哥吹吹。”   吴议简直哭笑不得,小孩子家总是不管在什么地方都要争个长短,他半开玩笑:“那你自己也敲自己一下,我也给你吹吹。”   “我自己敲了不算数,你来。”太平觉得自己可公正了,“璟儿,你来敲我栗子。”   吴议忙拦住这两个没完没了的小破孩,玩笑打闹是可以的,真伤到一分半点的,只怕李璟都活不到明天。   三个人你躲我我追你嬉闹了半天,李璟才露出点笑容,指着地上一堆不知名的颗粒状物体给吴议看。   “议哥哥,方才沈太医给我们看这个药,让我们猜这是什么,你知不知道啊?”   吴议顺着他的手指往下一瞧,就知道沈寒山又在逗小孩玩了。   “这个呢……”他轻咳一声,“叫五灵脂,是一种药材。”   两个不谙药材的小孩顿时露出崇拜的眼神。   太平伸手拈起一颗五灵脂,放在鼻前细细嗅了一口,好像也没什么特殊的味道,看上去倒像个奇怪的果子,趁吴议一个不注意,就往嘴里丢了一颗。   “呸呸……”她嘴里一涩,马上吐了出来,万分委屈地抱着吴议的大腿哭诉,“好难吃。”   ……吴议在寻思着怎么和这个二人之下的小公主解释,这个名字听上去非常高大上的药材,其实就是鼯鼠的便便。   甚至于有的老中医爱开玩笑,直接喊它老鼠屎的。   尝了一口老鼠屎的公主虽然还不知道吃的到底是什么,但就是不想善罢甘休,一定要扭着吴议问个清楚明白。   “这个是鼯鼠的粪便制成的。”   吴议还没琢磨出个委婉可听的说辞,李璟已经淡淡地开口。   他朝太平微微一笑,一双明眸弯如月牙:“就是一种老鼠的大便粒子。”   吴议正在思索的脑袋一滞……如果他没有看错的话,方才李璟还是一副蒙昧无知,全然不懂的样子吧?   太平全没注意到李璟的前后不一,顿时被这话恶心得不行,跑到角落里蹲在痰盂跟前,拼命地把刚才舌头沾到的一点五灵脂吐出来。   小小的身子挤成一团,恨不得把五脏六腑都一起呕出来。   吴议暗自摇头,一面替她斟上一杯清淡解味的菊花茶,顺手又敲了敲李璟的脑袋。   这一敲是替太平出口气,这孩子明知道五灵脂就是鼯鼠便,还装出不知道的样子逗弄太平。   没想到这小包子还是个纯芝麻馅的,看着皮薄软糯好拿捏,切开倒全是黑的!   李璟不轻不重地挨了这一下,闭着眼睛缩了一下,像个被抓包偷腥的小猫崽子,叫人爱也不是恨也不是,只能揪着后颈皮小小教训下。 第37章 反治其人   太常寺中, 晨钟悠然。   初晓的朝阳才刚射破云层,千丝万缕的光线便已透过薄薄一层窗纸斜穿入屋, 映在太医博士们苍白而疲倦的脸上。   郑筠的脸色并没有被晨光照出一点温意:“圣上和皇后已决意要往洛阳行宫修养身体,此行非数月不能回。因此,太常丞公已下令要老夫即日拟好随行的太医人选,务必要在洛阳行宫期间保得圣上龙体无恙。”   刘盈素来是个爽快耿直的,也唯他敢直接驳郑筠的话头:“昨儿个才发了头风,就算到了洛阳行宫, 也未必就能见好。”   陈继文怕二人相争,不徐不缓道:“刘博士言之有理,更何况太医署近来年正是乏人之际, 要是有年资的老太医们都去了, 太医署里又剩得下几个可靠的?”   见他师徒二人并不言语,他才安心接着道:“如今太子殿下留下监国, 张博士是第一个不能走的;沛王大病初愈, 学生也实在不敢离开。我们内科几位算来算去, 都是不顶事的, 要论随行的太医, 还是须要针科的秦鸣鹤博士跟着才是正理。”   秦鸣鹤也是孙启立同年资的副太医丞了, 领衔针科所有太医博士,在头风一病上确实更高一筹。   见几道疲惫的目光都落在他皱纹横生的老脸上,秦鸣鹤也只能无可奈何地一摊手。   “依老夫所见, 圣上的头风系风气上逆所致, 只要砭刺头部微出血, 就有痊愈的可能。”他话锋一转,深深叹了口气,“可惜皇后不许老夫施针,她说针砭刺头,形同斩首,是断断不可行的。这,老夫也不敢下针了啊!”   郑筠闻言,面色一肃:“当年扁鹊见蔡桓公,华佗治曹公,都因害怕针砭而不肯治疗,足见人们害怕针砭更甚于疾病。如今你要针砭刺头,武后不许,也是常事。”   他细细思忖一番,倒算出个折中的法子:“不能刺头,就刺百会,先要圣上恢复视力,然后再解决头风的问题。”   秦鸣鹤倒也早有此想:“若圣上视力恢复,病情好转,到时候再提出针砭刺头,皇后兴许也就答应让老夫试一试了。”   “既然如此,你在针科挑出几位可信的人才,随从圣驾。”郑筠缓缓道,“至于内科,由老夫、刘博士、李博士三位跟着,外科里再甄选几位就是了,左右都是差不多的。”   说罢,将目光投向沉默半响的张起仁:“孙博士年纪太大,又有疾病缠身,轻易劳动不得。刘博士走了,让他略照看周王殿下便是。至于你……”   张起仁一拱手:“太子殿下不日就要启程前往郿州,亲查灾情,学生恐怕不能留在长安城中。”   “既然如此,那就由陈继文陈博士暂领太医署事宜。”   陈继文刚想推脱,郑筠已经重重一敲手杖,眼神冷肃下来。   “老夫取你谨慎细致,学识厚实。但也知道你心性太软,治不住人。”他环顾一圈,目光似一嗖嗖冷箭射过,“从今天起,陈太医便领衔太医署诸事,其内一切决断,须他过目方可,其上则问取太常丞公的意思。”   他自桌上四宝中取出一支上好的黑檀熊毫笔,双手一握,生生从中间折成两段。   “如有不从者,譬如此笔!”   ——   “那血余炭又是什么呢?”   “人的头发烧成灰,再撇去杂质,冲洗干净,还要经过很多道处理,就能成为这种药材。”   太平睁着一双圆滚滚、亮晶晶的眼睛,好奇地翻着沈寒山记下的药方子,从里头拣出会认的字问吴议。   到底是个六岁的孩子,翻个药方子都能翻得津津有味,直接把刚才恶心至极的五灵脂忘到天边去了。   “那人中黄又是什么呢?是黄色的人吗?”   “呃……”吴议顿了顿,也不知道是不是沈寒山挖了坑给他们跳,太平看到的全是一些一言难尽的药材。   “这是在粪池里制成的药材。”李璟替他回答了这个问题,“用竹筒装满了甘草末子,然后在人的粪池里浸一段时间,等它慢慢生长成这种药材。”   这味药材虽然制法恶心了些,但清凉解热,是夏天里方剂里常见的药名。   吴议倒没想到李璟还记着他那句“药材的生长”,更没料到一载光阴而已,这孩子就已经对许多常见的药材如此谙熟了。   太平可就没有他们两个学医已久的心理承受能力了,嘴里“哇”地一声,赶紧丢掉了沈寒山留下的几页纸。   “除了人中黄,还有人中白呢,公主你猜猜是什么?”李璟又给太平指了个药名。   吴议算是看出来了,李璟这孩子,不仅肚子里藏着点他不知道的墨水,还挺记仇的呢!   太平往吴议身后一缩,双手捂住耳朵:“我不要听,我不要听,璟儿最坏了。”   吴议揽住太平,用目光提示李璟点到为止,别真把小姑娘恶心坏了。   李璟伸伸舌头,也不去折腾太平了,一双明亮如珠的眼睛高高仰望着吴议,却不是往常那种怯懦的神情了。   “议哥哥,我是不是很厉害?”   一对明眸折出穿堂而过的阳光,如两汪初阳里新生的泉眼,蕴蓄着无穷无尽的生机和活力。   吴议一边诓着咬唇不语的太平,一边含笑着问:“是长进了不少,你学了医科?”   李璟狠狠地点头:“我求了好久,父亲才答应我让我学医,我入宫的时候见过皇祖母了,她说,要是我能够通过博士的考试,就可以在太学里面读书了!”   太平从吴议背后窜出一个头:“那我也要和母亲说,我也要学医。”   要是以后知道了学医之路道长且阻的惨淡真相,这两个小家伙还会不会记住今天的话呢?   吴议只是淡淡一笑,谁小时候还没说过要什么文学家科学家的话,梦想虽然未必能成真,但没必要提前去戳破儿时这些不可捉摸但梦幻可爱的想法。   更何况皇族孩子一时的心血来潮,并不可能改变他们尊贵的生活和未来已经注定的轨迹。   三个人在沈寒山的书房里笑闹了好一阵子,才看见正主打着呵欠回到自己的地盘。   沈寒山也难得不带一丝酒气,眼角细微的皱纹堆起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公主今天可玩得高兴?”   “玩”字当然是太平眼下的第一件要紧事,刚才要和李璟争着学医的事情立即就被抛在了脑后。   她略回顾了今天遇到的种种药材,最后沉重地摇了摇头:“不好玩。”   沈寒山窃笑一声,面上照旧平静如常:“公主不开心,就是臣的错了,我要做什么,才能弥补公主的心情呢?”   “今天璟儿教了我五灵脂、血余炭、人中黄……”她瞧向李璟,一字一句认真道,“我听母亲说,百闻不如一见——嗯,意思是说一百次不如见一次有用,不如沈太医你煎了这几味药材,给璟儿尝尝吧!”   沈寒山终于掌不住好笑之情,“嗤”一声笑出声来。   “好,公主说什么,我就照着做什么。那个谁……吴议,快去快去,后面有个单开的小药房,就拣好了公主说的这三味药材,给璟儿尝个新鲜。”   吴议无限同情地望了一眼面色僵硬的李璟,这现世报来得也太快了些吧。   李璟本来眸光闪烁的一双眼睛像被寒冬元月掀来的一股西风冻住了,全然一副蒙蔽的表情。   终归是舍不得这么折腾这小家伙,吴议朝沈寒山使了个眼神,低声道:“眼下天凉,吃这些泻火除热的,怕是不太好吧。”   沈寒山大手一摆,反驳道:“这三味药材都非烈药,就是寻常人吃个一两天也不济事的,你尽管放心好了,吃出问题,我来治!”   吴议不禁嘴角一抽,要是把这位玩性大发的沈博士放在现代的医院里,指不定给医教部请过去喝了多少茶了。   可惜在尊卑分明、上下有序的封建王朝,他还不得不照着公主和老师的鬼主意去做。   他默默瞥了一眼自作自受的李璟,无可奈何地招招手:“跟我来。”   ——   五灵脂、血余炭、人中黄这三味药材都是不是什么好闻的玩意儿,混在一起更像是一锅烂泥似的秽物,饶是在临床上千锤百炼数年的吴议看了一眼,也忍不住想去呕吐一番。   这么一碗乌黑麻漆的药端在李璟手上,三双或同情或有趣或好奇的眼睛就像被一块磁铁吸引着,齐刷刷地盯着李璟那双颤颤巍巍的手臂。   “学生觉得……”   不等吴议帮他讨饶,李璟已经端起了那碗令人胆寒的药碗,捏着自己的鼻子,一副壮士断腕的悲壮表情,一气往嘴里灌了进去。   “喝点就算了吧。”吴议悄悄用脚尖踢了踢沈寒山,到底都是才髫年的孩子,玩笑过了也就算了。   沈寒山但笑不语。   李璟满脸视死如归地一饮而尽,嘴里虽然有苦味过去,但是却没有想象中的那种恶心的涩味,他伸出舌头舔舔嘴唇,咦……   见他“意犹未尽”的样子,吴议不禁感到惊奇,心头一转,偷偷从碗沿上涌拇指抹了一滴药汤,背着太平舔了一口。   原来如此……药汤一入口,他就明白了其中的关窍。   再觑眼望向沈寒山,他也正偷偷观察着自己,两眼放着精光呢!   “好了,咱们这算是‘百闻不如一见’了吧?”沈寒山笑道,“公主现在开心了吗?”   小脑袋往下点了点,非常满意。   几个人刚胡闹完,太平的乳母便慌慌张张地寻上门来了,左右也是该进午膳的时候了,哪能一天都呆在沈太医这里呢。   太平一手牵着乳母,一手拉着李璟,恋恋不舍地和沈寒山师徒二人作别。   等一行人走远,吴议才松了口气,笑着朝沈寒山行了一礼:“学生多谢沈博士放过璟儿之恩。”   沈寒山眉毛一抖:“这话奇了,药是你们煎的,他自己亲口吃的,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熟地,制黄精,何首乌。”吴议一道一道数来,眼底一片清明,“您早就把药匣子里的药换了,都是黑色的药,熬出来的汤当然也是黑色的,也当然可以瞒过公主。”   沈寒山哂笑一声,既不答话,也不玩笑,只拿手里一柄扇子敲了敲吴议的脑门。   “快去给我收拾东西,过两日我们就要出发去郿州了!” 第38章 郿州土地   咸亨二年的春意, 就这样夹杂着北方干涩的尘土,在青灰的天穹与凛冽的东风中拂上人们期待的脸上。   只可惜这个寓意美好的年号并没有如其被寄予的初衷, 将民众所期盼的甘霖与祥和带给大旱已久的关中。反而随着年关的走远而愈演愈烈,伴着凉薄如刀的春风,用不降滴水的方式,深深地创伤了北国本已萧条衰败的农业。   其时,帝后已往洛阳行宫颐养生息,留任李弘为监国太子。   “臣听闻关中已经闹起饥荒, 人们要靠吃榆皮、蓬实充饥。”左庶子戴志德进言道,“太子殿下千金之躯,还是不要奔波劳累, 老臣愿亲往查访。”   李弘负手而立, 遥遥望向北方的郿州,郿州不过数百里之中, 却远在视线之外。   他放目远眺, 但见到一道残阳, 漫天烟霞。   咸亨元年, 圣上就已经下令开仓赈粮, 只可惜从中央到地方, 救济的粮食每到一个关卡便被剥掉一层油水,而真正分发到百姓手上的,恐怕连三成都不到。   “传我口谕, 三日之后, 照常动身, 一切还照我之前的安排。”   “老臣……”   “戴公无须多言。”李弘微笑着摁住那双微微颤抖的臂膀,“张公与萧公如我左右臂膀,而戴公如我之脑府,我虽带着左膀右臂前往郿州,却留下了我的思想和政策,我想,您能镇守住长安。”   戴志德神色一震,望着眼前这个年轻而尊贵的皇太子,重重地一点头。   “臣,必不辱使命。”   ——   李弘要亲往郿州巡查,命左庶子戴至德领衔一班东宫重臣留守长安。   而随行人员除了张文瓘、萧德昭等几位天朝要员,还有张起仁精挑细选出的一班太医博士,其中除了几位资历颇高的老博士,还有民间出身、素擅时疫的沈寒山。   贞观年间,关中曾大兴时疫,当时便是孙思邈、沈寒山师徒二人立下奇功,破解时疫,解救万民。因此,沈寒山虽然并非太学出身,却也跻身太医博士之流,在太常寺独占一阁。   事关重大,本来已被允许随行的太平又被从随行的名单里面一笔划掉,连带照料她的太医都临时换成了看顾沛王李贤的陈继文。   “我也要跟着弘哥哥去郿州。”太平自然是不服气的,撒泼打闹未得成功,又不知从何处学来个新办法。   “太医哥哥说过了,我是帝国公主,吃着……吃着人民种出来的粮食,享受着人民的供奉,所以……哦,所以一定要怀着感恩的心情,去亲自看看城外种田的百姓们。”   磕磕巴巴一席话,憋红了一张小脸才慢慢说完,一听就知道是临时抱佛脚照章背出来的。   李弘哂笑着点点头,总算听着倒是有理有据,只不过是否原创就有待考究了。   倒是吴议在旁听得嘴角一阵抽搐,他什么时候说过这话了?   能把他短短一句“亲自去长安城外看看种田的人”扩写成一篇有理有据、冠冕堂皇的文章,不用问也知道是谁的主意和手笔了。   那孩子……他在心底笑着摇摇头,到底是长进了,不仅药材背得溜熟,连文章也写得出几句了。   李弘焉不知这位玩字当头的小妹妹哪里来的悲天悯人的情怀,玩味的眼神微微上抬,从侍立一旁的吴议身上一闪而逝。   太平一贯顽皮骄纵,这倒也不失为一个教导的好机会,身为帝国最尊贵的公主,她的到来也可以略微抚慰那些在冬风中寒彻的民心。   “你呀……”最终只是无可奈何地敲了记小脑袋瓜,“记着,我会让裴源将军跟着你,你要是敢跑出他的视线,我就把你送回长安。”   太平欢呼一声,管他是叫裴圆还是裴方,到时候用一盒果子贿赂好了,有什么不能好商量的嘛!   如果一盒不行,那就两盒,这世上就没有果子解决不了的问题!   太医署这边才决定好随行的人马,而陈继文暂领太医署诸事,一时之间自然是走不开的,连带严铭也得乖乖留在官学里读经看书,眼巴巴瞧着吴议打包细软,踏出门去。   “议……”他想叮嘱几句,一腔关心在胸中翻来滚去,都挤着往嘴里蹦,最后也只憋出一句“一路平安”。   吴议淡笑着点头谢过,跟着太子和公主,哪里能有不平安的地方呢。   ——   郿州近在陕西境内,一行人马轻装简行,不过十日的功夫,就已经抵达这片荒芜的土地。   太子和公主亲临,太守王陵自然是一点不敢怠慢,亲自领了一班人马,早早地立在郿州的关卡前头,迎着夹满黄沙的风,恭恭敬敬地等待贵客莅临。   没想到从天亮等到天黑,都还没等到李弘一行人马的到来,他也不禁有些慌了神,郿州虽然离长安仅有百里,天子脚下,民风淳朴,但大旱年间,难保出不了什么刁民盗客,要是太子一行在郿州遇刺……   正满腹怀疑间,已远远策马奔来几骑武将,为首的一位翻身下马,三两步迈到王陵面前。   王陵忙笑道:“阁下是……”   “我乃东宫左邻军卫裴源,特来传太子口谕。”   王陵忙不迭跪下,一身颤颤的肥肉几乎贴到地面上:“臣谨领太子口谕。”   “传太子口谕:王公事务繁忙,不必特地迎驾,本宫与公主已另择小道,暂且歇在永宁郡公府里。”   永宁郡公王崇基乃是初唐名相王珪之子,就住在郿州城内。   王陵往上数三代也算和王崇基是沾了几分亲故,但王崇基承袭了他父亲清高的气节,并不喜欢与他走动亲近,更谈不上什么同气连枝,两家都是本地数一数二的豪门贵族,却是瞎子见面,照面不识了。   “你听清楚了吗?”裴源很少笑,即使笑,也往往是冷笑,一双浓而锋利的眉毛一挑,仿佛两把匕首悬在一对冷漠的眼上。   王陵被他几个字敲回精神,讪笑着从地上爬起来,锤了锤挺了一天又弯了一响的背脊,心中正埋怨着,裴源已从袖中取出一枚羊脂白玉的玉佩,递给王陵。   王陵摸不清这玉佩的意思,但也不敢不接,只小心翼翼地观察者裴小将军素无表情的脸色,试探道:“臣听清楚了,这玉佩……”   “这是太子积年带在身边的玉佩,还是往年圣上赏赐下来的。”裴源眼也不抬,“太子知道你为人通透,譬如玉石,纯洁不折,所以特地赏了你这块玉佩,以彰你素年的功绩。”   此言一出,王陵本来还有三分惊喜的心情立刻化作了惊悚,这话里褒贬倒不论,竟是借着打赏点醒他做官之道。   宝玉无瑕,而他自己的为官是不是清清白白有没有瑕疵,恐怕太子心中已有定数。   想到这里,他忙又跪下去,硕大的脑门猛一声扣在地面上:“烦请裴将军带言,臣敬领此佩,当日日悬在公堂,时时警醒自己。”   裴源压着脖子略点点头,朝左右吩咐两句,便策马扬鞭,扬尘而去了。   ——   吴议对唐朝农业的印象仅来自于在袁州城时街坊邻居的闲言碎语。   实际上唐朝农业还算旺盛,就拿北方来说,这时候还流行一年两熟,刈麦种禾——也就是早稻春种夏收,晚稻夏种秋收,一年之中收获两次,土地得到较高的利用度。   在春冬之接,人们还会见缝插针地种一些白菜之类抗寒抗冻的蔬菜作物。   近几年是罕见的大旱,水田里的稻谷都还干瘪晦涩,青黄相间,吴议虽然是头一回下地,也知道田家这数月来的心血几乎都付诸东流了。   田间挖有数道通渠,但水位很浅,古人简陋的抽水工具根本不足以满足水稻田的基本要求。   他蹲下身子,捏了一把田边的泥土,触手全是粗糙干透的沙石感,心道不好,田不保水,即便通渠不至于断流,单靠人工灌溉也不可能拯救这片注定颗粒无收的土地。   吴议上辈子是没扛过锄头的八零后,压根不知道耕地的锄头怎么使,但没见过猪跑也吃过猪肉,想一想就明白了,这土地都被榨干了,还能结出粮食吗?   问题是这年代肯定没有科学配比的肥料,一般都单纯地倚靠人畜的粪便养沃土地,而一年两熟的播种机制严重地压榨了土地的养分,最终在这种极端的天气里彻底失去了生长作物的能力。   而土生土长的梅州人王崇基显然比他更清楚其中的情况。   “天公不作美是一重,更重要的是一年两耕多种,土地失去保养,留不住水分啊。”他捧起一把泥土,指缝一张,干燥的土壤就像粉尘似的迅速漏下去。   李弘思忖片刻,问:“有没有什么解决的办法?”   王崇基拍拍手心的泥土,扛起撂在一边的锄头,用力一掀,把田里萎靡不振的稻谷全部拦根铲起,直接埋进了土里。   “王公,你这是……”右庶子张文瓘颤颤巍巍地指指他,又指指地,半响说不出话。 第39章 同塌而眠   王崇基倚着锄头歇了下, 才自信地笑道:“张公,你别急, 这叫以地养地!”   “以地养地?”张文瓘愣了片刻,抚掌长叹一声,“人尚且养不起自己,还怎么养地呢?”   倒是吴议心中一震,迅速明白了王崇基的道理——缺什么,补什么, 最能养地的,当然就是从地里长出来的庄稼。   王崇基的做法看似鲁莽冲动,其实已经过深思熟虑, 在郿州生活的数十年里, 他已经充分地考察了陕西各地的地理、气候和农植物,所以他深深知道, 亡羊补牢, 为时未晚, 眼下最重要的, 不是抢救这点微末的收成, 而是好好改造这片被压榨过度的土地。   可是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 王崇基的这个观念实在是太先进了。   并且,张文瓘提出的问题也正是眼下悬在刃上最锋利逼人的那一个——   百姓已经饥荒到啃树吃草了,并不是家家都像郡王府中那样存有余粮, 对于这些穷苦潦倒的老百姓而言, 哪里还有养地的余裕呢?   ——   一行人先在王崇基自家的田地里巡查一番, 才进入郿州城内。   飞扬的灰尘遮天蔽日,唯有数丝冰凉的光线刺破云层,冷冷地拍在人们干瘦蜡黄的面颊上。   自入城门,李弘的眉头就没有松开过。   从城门到郡王府的短短一段路上,一路皆有衣衫褴褛的人端着饭碗乞讨。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乞丐怀抱着一个干瘦如柴的小婴儿,将手指伸进婴儿的口中,以血代乳。   吴议藏在人群的最后,隐约瞧见这对苦命母子,那婴孩惨瘦得全没一点幼儿圆润软糯的样子,襁褓之外露出的皮肤一片干涩,脸上还触目惊心地发着一大片红色的疹子。   萧德昭忍不住走上前去,在她怀里塞上一吊钱:“去买些吃的吧。”   女乞丐抱着婴孩,颤颤巍巍给他磕了个头:“老爷,你是好心人,你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张文瓘忍不住问:“难道你们这里就没有开仓赈粮吗?”   那女乞偷偷觑眼瞧着一行人,但见为首的是个面容如玉、身姿颀长的青年,青年身后三三两两跟着数个貌不惊人的中年汉子,汉子中间或插着几位面色肃然的老者,都不是普通人的打扮。   而两位问话的老爷看着虽然和蔼可亲,但面色凝重,眼神深沉,显然不是一般的富家老爷。   听闻当今太子和公主要亲自巡查郿州灾情,难道……   她来不及多想,双腿一蹬,跌跌撞撞爬到李弘脚下,用沾着血的指头抓住李弘的衣角:“您是太子殿下吧?您是来看望我们的吧?您……”   第三个问题还没有问出口,就被一道飞快闪落的刀光切断了话头。   裴源半抽一把雪亮的长刀,用刀柄抵住她的手腕:“不得放肆。”   “无妨。”李弘轻轻摁住裴源的手,一点点把抽出一半的长刀推送回鞘。   裴源压下刀柄,目光转向李弘:“太子殿下,她的孩子可能正在发疹,您请小心。”   李弘并不回答他的话,依旧温和地望着这对母子:“你先回答刚才先生问你的问题。”   那女乞也算有胆色的,非但没有被裴源的杀气吓傻眼,反而镇定了下来。她也松开了手,抱紧孩子,半跪在地上,跟李弘将事情的原委一一道来。   “这几年草民这里都是大旱的天,好在圣上免了三年赋税,又曾在咸亨元年的时候开仓赈粮,草民们才靠着官府放出的一点赈济过日子的。只是到了今年,王太守说粮仓已空,实在放不出粮食来,所以……”   话未说完,众人心中都有了分晓,张文瓘冷哼一声:“没粮食?年前他来长安,老夫见他膘肥体健,可见一仓粮食都给他一个人吃了!”   他一番揶揄,反倒把严肃的气氛化解了三分,众人哄笑一声,其实心中早知这个王陵是个偷油吃粮的硕鼠,也就张文瓘最是心直口快了。   李弘淡淡一笑,命人将这女乞丐送回家去好生安抚,再送了几吊银钱。   那女乞自是千恩万谢,临走前忍不住回头道:“殿下,郿州像草民这样的人还很多,殿下,求求您也救救他们。”   一阵细碎的凉风卷过,掠过李弘低垂的眼睫,在那双清澈如水的眼中结出三分冰霜似的冷意。   “我会的。”   ——   永宁郡府一如其主人清而不高,纯而不朴的为人,一座大宅宽阔有致,打理得宜,既没有吴府、刘府那样显贵于外的炫耀,又不失其主人高贵的身份和丰厚的涵养。   郡府早备好了东院请太子入住,院里斜插几株高低错落的青桐树,总算给郿州阴霾晦暗的天色抹上几分绿意。   太平自然就住在她皇兄隔壁的厢房里,她和李璟到底男女有别,就由乳娘照看着,而李璟则被扔去和吴议一起睡。   两个人同榻而眠,好在一个身材清瘦,一个身量还小,挤在一张床上,热络暖和得刚好。   这连日的奔波,别说是李璟,就连吴议这个正直青春的少年都觉得有些疲乏,打更的锣声刚刚从郡府门口擦过响去,两个人就相互依偎着沉沉睡去了。   吴议至今还用着慢白汤养着身子,睡眠倒是一向很安稳,鲜少有做梦的时候。   这一夜却不知怎么的,居然梦到女娲补天的故事,那块缝补天空的巨石从天穹之顶径直掉下来,就生生砸在他的胸口上,差点没把他压断气。   他自梦中惊醒过来,借着熹微的晨光一瞥,才算是找到了罪魁祸首——   李璟这个睡觉不安分的小子,双手双脚都树藤似的牢牢缠到他的身上,一颗脑袋干脆直接枕在他的心口上,还不时用软糯的脸颊在他身上蹭一蹭,嘴里时不时发出嘟嘟囔囔的声音。   吴议好奇地低下头,小心地窃听着着小家伙的梦呓——   “胡饼……地公老爷……吃胡饼……不许吃馅……”   得,还记得这一茬呢。   吴议无奈地将缠在腰间的手脚轻轻地拿开,又小心翼翼地抬起李璟的脑袋,软软的小脸还是两年前那正宗的小笼包的手感,吴议忍不住趁机又捏了两把,遭到一双手脚扑腾两下的反击。   七八岁的孩子,正贪睡的年纪,就是给人撸秃了脑袋估计都醒不来。   吴议给他掖好被子裹得严严实实,才穿好了衣衫,从行李中取出一本厚厚的《伤寒杂病论》,借着稀薄的晨光,立在窗前默默记诵。   读完一篇《辨疟病脉证并治》,便觉得脑子被这些充满了经验和智慧的文字塞得满满当当,连带脑袋都沉重了些似的,压得脖子一阵酸痛。   他放下手中的书,懒散地伸了个懒腰,左右活动了下脖子,刚准备抬眼望向窗外的青桐缓解缓解疲劳,就撞上一双半带笑意的眼睛。   “太子……”他忙压低了声音,害怕吵醒熟睡中的李璟,“您怎么会在这里。”   “我见你窗户打开,就知道你一定是晨起读书了,你如此勤勉,以后定有可为。”   两个早起的人隔着支起的窗户,小声地说这话。   吴议心道您可真是误会大发了,要不是李璟那个小混蛋睡觉也不安生,他还裹在温暖的被窝里和周公畅谈呢。   他也不准备解释这个傻乎乎的事情,李弘大清早地过来找他,显然也不是准备来闲聊的。   “你还记得昨天那孩子吗?”李弘问,“我看他面上有疹,不知道是得了什么病。”   吴议昨天也不过在人群最后面凑了个热闹,连那孩子鼻子眼睛都没看清楚,只看得出是在出疹的时期。   出疹的病就可多了,往小了说,水痘,麻疹,都是常见的疹病,只要保养得宜,很快就可以自愈。   而往大了说,也可能是历史上最赫赫有名的流行病——天花,这种现代已经几乎被消灭的疾病在这个年代根本是不治之症。   他在心中迅速地筛了一遍学过的感染病,但仅凭短短一瞥,实在难以断定那孩子得的到底是什么疾病。   见他面露难色,李弘倒也不加为难:“昨夜我与张先生议及此事,张先生也说没有细看,所以一时难以诊断……听说沈博士最擅时疫,可否请他代为探看?”   吴议这可算是听明白了,这位太子爷是不想找沈寒山说话,才透过他的嘴下这道口谕的呢。   毕竟,在外人看来,半疯不癫的沈寒山既然是照顾太平的太医博士,就必然属于武后一党,此事虽然微末,但事关人命,李弘肯定不想因为党羽之间的嫌隙耽误无辜性命。   他心知李弘的体贴,更感这位太子的仁慈,心里也牵挂那苦命的孩子,便答应了下来。   “臣这就去请沈博士。”   李弘这才微微一笑,浅淡笑容掩映在初升的朝阳中,如这个时代最温柔的一道风景,将所有灰暗和阴霾都融化开去。   吴议本来温暖的心境却顿时凉在这抹大唐最值得骄傲的笑容中。   如果没有记错,这道绚丽美好的朝阳很快就要攀到天顶,紧接着,就会在人们崇敬的眼神中骤然坠落。   李弘的生命,只剩下五年。 第40章 天花来袭   吴议刚敲开沈寒山的房门, 迎面便抛过来一个硕大的药箱,直愣愣砸到他刚伸出的双手上。   “你小子傻站着干什么,去给人瞧病去!”   沈寒山一身素净的常服, 丢了往常那股酒气,倒添上一派精神, 一贯不修边幅的模样突然改得规规整整,竟让吴议有些看呆了眼。   沈寒山一记爆栗敲醒这个睡眠不足的呆学生:“怎么着, 还得师父我三请五申啊?”   吴议这才回过神来, 把药箱子背在肩上:“老师怎么知道……”   “不知道不知道!”沈寒山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头,大阔步走出门去, “不知道你和那混小子说了些什么浑话, 耽误我这么久时间, 快跟上来!”   天底下, 敢把李弘喊一声“混小子”的, 恐怕也只有这个不拘一格的沈寒山了吧。   吴议已经摸透了这个人嘴硬心软口不饶人的怪脾气, 也只“嘿嘿”一笑,一路小碎步撵上去,跟着自家的老师去给那对母子看病去了。   沈寒山一路快步向前——昨夜就在侍卫那里打听好了那女乞丐的住所,只等着吴议通传的这一口谕呢。   两个人一前一后踏在乡间的小路上, 泥地里很快印出一深一浅两行脚印。   沈寒山分明两手空空无一物,却比背着一方硕大药箱的吴议脚步更沉更重, 一步一步深深陷进泥里, 仿佛扛了千斤的担子在身上。   吴议望着沈寒山一双厚实的肩膀, 不觉想起上次跟着张起仁去看望沛王李贤的病况时, 也是这样初阳破晓的早上,师徒二人匆匆赶去,一路无言,却又各自心绪万千。   不管面对的是尊贵的皇子,还是下贱的贫民,这些老师们都把一样最沉重的东西背负在自己的身上。   责任。   沈寒山似乎是注意到吴议灼灼的目光,无声地回顾他一眼,难得没有嬉笑的脸色,一双清寒的眼里闪着熹微日光,如从天穹一角裁下的一片晨星。   师徒二人对视一眼,话虽然没有说出口,却仿佛都已经抵达对方心底。   ——   乡路崎岖,师徒二人紧赶慢赶,也大概花了两个时辰,才赶到那女乞丐的家里。   那女子家里真可谓是家徒四壁,房顶只搁了两层茅草勉强遮风挡雨,好在打理得还算干干净净。   吴议一面观察着,一面走进屋子,没料到脚下一片滑腻的青苔,背着药箱子摔了个狗啃泥。   那女子见他们远远赶来,想来定是太子爷的吩咐,本来心底还一片感动,直接被吴议这一摔逗笑出声。   沈寒山叹息着摆摆手:“这不是我的学生,娘子[1]可别误会了!”   那女子见他师徒二人逗趣,赶紧这小少年从地上扶起来,替他掸了掸身上的灰尘:“妾从夫于姓。”   “我姓沈,他嘛,不足一提。”沈寒山哂笑一声,不再和她玩笑,“我来瞧瞧你儿子的病况。”   于娘子一听,赶紧撩开屋里一道垂下的帘子,露出一个破烂的小木床,在里头抱出自己的孩子,揭开襁褓,给沈寒山和吴议仔细看去。   吴议定睛一看,这孩子果然已经在出疹期,红疹上已经开始结出亮泡,有的甚至已经化脓,只不过一夜过去,看着竟然比昨天严重了很多。   几个月大的奶孩子的眼睛本该是水润透亮的,这孩子却目光凝滞,一动不动地睁着眼睛。   吴议心道不好,婴儿的抽搐不像大人那么夸张,照这幅样子看来,这孩子已经陷入了惊厥,只怕病入脑府,情况已经非常棘手。   沈寒山取出一方白巾,隔着白巾探了探这孩子的脑门,果然是滚烫一片。再切下脉去,指下脉浮而数。   师徒两人探看一番,都各自谨慎地拿清水洗干净了手,在洗手的间隙交流几句,得出了同一个答案。   “令郎所患的,是天花。”   “什么……”   于娘子对这个骇人的答案虽然早有准备,但这沉重的两个字砸下来,一时间也有些头晕目眩,几乎站不住脚。   她的丈夫已经被征戍边,到现在家书也没有一封,连生死也不知道。除了这孩子,平平几尺地皮里竟也找不出第三个亲人。   支持她在贫瘠的生活里煎熬下去的,就只有怀里这个出世不到一年的小小婴孩,这是她丈夫的血脉,是她性命的延续,是她平生唯一所能感受到的幸福。   支持她站在这里的全部动力被“天花”这两字猛然抽空,她双膝一软,还没意识过来,就已经跪在沈寒山和吴议面前。   “求求二位恩公,求求你们救救他,他才八个月,他……”   她话没说完,突然嚎啕大哭起来,哭声滚动在猛烈抽动的气管里,混成一阵含混的嘶喊。   “我这里暂且有个方子,你拿去用吧。”沈寒山面无表情地从药箱子里取出一方纸笔,丢给吴议,“写。”   吴议指节一抖,迅速铺开纸张,研开墨块。   “小荆七茎,缚作一束,点火在碗内煎,临卧服[2]。”沈寒山缓缓道出这个简洁的方剂,又嘱咐道,“天花传染性极强,你自己也要多加小心,每天早上去河边取一点冰,隔几层布搁在孩子的额头上,尽量让他的热度退下来。”   沈寒山深深望向这个几近崩溃的女子:“谋事在天,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说罢,袖手一挥,徒留一个微弓的背影。   “吴议,走了。”   ——   在去于娘子家里之前,吴议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毕竟,这是个小小感冒都能死人的年代,更何况是大名鼎鼎的天花。   但是看着那般情形,心头任然仿佛结出一个无法解开的疙瘩,生生横亘在胸腔中,哭不出来,咽不下去。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就算是见过两辈子生离死别的人,一时间也难以从怆然的情绪中走出去。   师徒一路默默而去,又默默而回,一来一回的间的心境却截然不同了。   东风乍起,卷起一阵遮天蔽日的黄沙,吴议一路用衣袖掩着脸颊,跟着沈寒山回到永宁郡府。   刚跨进门,还没收拾心头的悲怆,就被两个飞来的小团子撞了个满怀。   “太医哥哥好坏,居然背着我们出去玩。”   “议哥哥,你去哪里了呀。”   两双明亮的眼睛高高仰望着吴议,不经世事的两个小人实在读不懂那双微蹙的眉头中蕴藏的千万无奈。   一左一右两个小团子就像两个沙袋似的,缠在他的脚上就不撒手了,就连一贯被太平喜欢的沈寒山都难得受到冷遇。   可惜师徒二人这会子都没有哄孩子的心情。   天花并不像白血病,它不仅是一种难治之症,还是时疫。   沈寒山左手一捞,右手一提,把两个小家伙从吴议腿上扒下来,一齐丢给乳娘。   刚撇开李璟和太平,迎面就撞上风尘仆仆的张起仁,徐子文和吴栩二人跟着他背后,都是一副惊慌失色的神情。   两位太医博士眼神相交,就已经知道彼此想要说的话了。   “快去回报殿下!”   ——   “天花?”王崇基惊得拍案而起,“王太守未曾提过此事,老夫也没听说过啊。”   张起仁神色肃然地摇摇头:“我和沈博士都已经发现了天花患者,此病势必有所起源,不过现在源头已不可追溯,只能趁着疫情扩散之前加以干预,才能防止万民陷于水火之中啊!”   沈寒山目光森森地盯着窗外黄霾的天空:“时疫一旦开始,其势便如山倒,不是轻易可以阻止的。天花一病,十中九死,若想要救更多的人,就只有一个办法。”   李弘冷静地听他们分析疫情,半响,才镇定地发问:“沈公的意思要封锁郿州,不许进出,以防止疫情扩散?”   沈寒山还未说话,张起仁已经抢先摇头:“此病源头不可找寻,未必就在郿州之内,依臣之见,不仅郿州要封锁,陕西境内所有州县都要排查天花患者,一经发现,立即隔离,并且上报官府,但凡出现天花疫情的,都要封城锁门,才能隔绝传染。”   李弘思忖片刻:“此事在郿州发现,还是应该通知王陵太守,请他过来,大家一同商议。”   其余几位太医博士也都纷纷附议,王崇基先打发个人去请王陵,务必要他速速赶来。   一行人正商量之间,却见郡府里一个下人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约莫是没料到厅堂里有贵客在议事,一时之间竟然仓惶地愣在原地,过了半响,才知道磕头认错。   “小的该死,冲撞了贵人,小的不知诸公在议事,小的该打……”   他一边说着,一边已抬起了右手,准备自扇几个耳光。   还没掂量好是该打重还是打轻,腕上已经被人用力扼住,抬头一见,是裴源那张冷肃的脸。   “有事快说。”   裴源的话,自然就是太子的意思,那下人得了这个脸面,自然也就喜上眉梢,把坏消息当好消息报上去了。   “郡王爷,焘哥儿他出痘了!” 第41章 是什么病   王崇基一闻次言, 脸上顿时像被抽空了血色似的惨白。   在这个节骨眼上,自己的亲侄儿居然出了痘,而照沈、张二位的话看, 此时出痘疹的,十分可能就是天花。   若王焘做了十个里面活下来的那一个, 那就也就罢了,顶多留点麻斑坏了长相, 也强过被夺走一条性命。   可若他就这么没了……   王焘是他亲侄儿, 他兄长王敬直的的幼子。昔年李承乾谋反事败,身为当朝驸马的王敬直也祸及自身, 不仅被迫与南平公主绝婚, 还被流往岭南, 至今不得归家。   而这个才一岁的孩子, 是他长兄的心头至宝, 巴巴地送到永宁郡府养着, 不过是希望就是他过得富贵安乐。   若他连这点最基本的保护都没有做到,还有什么颜面去面对自己唯一的兄长?   正当他兀自陷入懊恼之时,张起仁已经拄杖而起,笃一声敲在平滑的地面上, 把他从沉思中敲醒回来。   “王陵一时半刻也是来不了的,我们先去看看你侄儿吧。”   张起仁一句话倒是点醒了王崇基, 几位长安来的名流圣手就摆在眼前, 何不请他们先诊断一番?   他忙收起胸中的千万愁绪, 朝李弘恭恭敬敬一稽首:“殿下……”   话没出口, 李弘已经微微颔首:“请二位博士先去看看那孩子的病情吧。”   ——   “妈妈……”   “生死未卜”的小屁孩正霸占着张不算宽敞的木床,企图翻身的姿态因手脚太短终于宣告失败,明润如珠的眼眸眨巴眨巴,无辜地瞪着几个匆匆赶来的大人。   圆溜溜的眼珠子天生一股灵气,粉雕玉琢的小脸鼓着气,像是有许多的话要说,又偏偏只能干着急地发出单一的声音。   两双探寻的眼眸在看似天真无邪的面庞上扫过,心底多少有了个分晓,也都收起了紧张沉重的神色。   王崇基虽然不通医术,但见两个太医博士脸色平静无澜,也就把悬在嗓子眼的一颗心暂时塞回了胸口。   “你们来瞧瞧,都说说,这是什么病。”张起仁反把拐杖一抬,指向三个凑在后面的年轻人。   吴栩、吴议和徐子文皆是微微一愣,没想到这么紧要的关头,老先生还要先考察学生。   到底徐子文是最滑头的,既然张起仁能分出闲暇指教学生,就说明王焘病情不重,指不定什么事也没有。   打眼看去,这孩子也不过几颗水泡挂在脸上,想来是郡府的人关心则乱,把小化大,反添出一桩乱子。   他装模作样地拨开拢在一堆的人群,下手把了把王焘的脉搏,自然是什么也没有摸出来的,但面上依旧装出一副沉稳淡定的模样。   “依学生看,小公子脉象洪大,此为热症,痘子多发于身上而少发于面部,想来是襁褓过热,捂出来的褥病。”   话音未落,沈寒山便已嗤笑出口,笑眼眯眯地望着张起仁,却又一个字也不肯说。   张起仁倒照旧不露喜怒,又点到吴栩:“你说。”   吴栩也不是个傻子,见沈寒山颇有嘲弄之意,就知道此病肯定没有那么简单,徐子文一定说错了。   他也照着徐子文的样子做了番虚态,最后,才小心翼翼地抬眼望向张起仁。   “小公子发疮头面及身,须臾周匝,状如火疮,皆戴白浆[1],想来是天花无疑了。”   “你倒比他强点。”沈寒山在张起仁面前也不客气,直接指点他的学生,“葛公的《肘后备急方》是本好书,你既然这么喜欢,不如回去好好抄几遍。”   这话是揶揄他照章背书,说出来的症状和病人实际的情况相差万里了。   张起仁只是微微摇头,眼中连失望都没有一丝,仿佛早已料定他们二人的水准。   “老夫早就教过你们,读书背经都是次一等的事情,通达意思、领会精神才是第一要紧事。你们在长安虚读了一年的书,还是没有一点长进。”   吴栩、徐子文心中自然忿忿不已,他们不过是入学一年多的生徒,连此行的门都不算跨进去了,两位博士就这样给他们一个下马威,让他们在诸人面前丢脸出丑。   面上自然是恭恭敬敬地俯首称是,不露一丝怨愤之意。   最后轮到的自然就是吴议。   他仔细观察了一下,发现王焘身上的痘疹多散布于躯干,而头面四肢少有,隔着一方白巾摸到额头上,便觉灼烫,再放下手去切脉,的确是脉洪如钟,徐子文的话倒不掺假。   他细细思忖一番,问那回报的下人:“小公子昨日是否有发热或者吐奶,或者烦躁不安,手脚不定?”   那下人捣蒜似的点头:“先生真神人,都叫您说全了。”   吴栩忍不住冷笑一声:“今天发热,总不见得昨天就好好的,这谁不知道?”   吴议并不理会他,反而接着问下去:“但是两三天前,小公子尚无此症,所以你们未曾在意,是不是?”   这回答话的是王崇章:“你说的不错,老夫闲来无事,只喜欢弄儿为乐,唯有昨天恭迎太子殿下,才没抽出时间,往日都是好好的。”   两个问题问完,张起仁冷肃的脸上已浮出了一丝笑意。   沈寒山亦哈哈一笑,拍了拍张起仁的肩膀:“看来还是我的学生技高一筹啊。”   吴栩和徐子文尚云里雾里,就已经被吴议压了一头,心中自然丛生不满,连一贯猴精讨巧的徐子文都按捺不住了。   “贤弟说了这么多,倒是说说是个什么病症,也好叫咱们师兄两个服气啊。”   吴议淡淡扫他一眼,话都说到这个份上,还听不出来王焘的病,也难怪张起仁连气都懒得生了。   “是水痘。”他这话是说给王崇章听的,“天花和水痘看似相似,但二者完全是两种疫病。水痘的痘子往往起于躯干,发向四肢及颜面,而天花则截然相反。天花往往在出疹三天前便有高热和疲倦的症状,而水痘则发病更急,常常是热症同痘疹一起出来。”   他顿了顿,视线落在王焘咧嘴笑着的小脸上:“并且小公子精神很好,病势虽来如山倒,但尚且留在腠理,所以您也不必多加担心,小公子绝非天花之疫。”   王崇基刚开始时并看不起这些初出茅庐的小生徒,尤其是发觉徐子文和吴栩其实只有虚张声势、空空响起的半桶墨水在腹中,更觉得这些年轻人不太可靠。   直到吴议一条一款清晰地把王焘的病情剖析出来,并且字字句句都言之有理,他心中才闪过一分信服。   “既然如此,那水痘又该怎么治疗呢?”   吴议还没开口,早有下人摊开纸笔,请他提笔落方。   他悄悄敲了敲沈寒山和张起仁的脸色,见二位师长都没有被僭越冒犯的不悦,才放心提笔,写下一个端端正正的大字——   “养”。   王崇基掩不住惊讶之色:“难道不用药吗?”   水痘是自愈性疾病,就算是放在医疗技术发达的现代,也不过是采取一些简单的对症治疗而已。   吴议笑道:“如果您实在放心不下,就叫乳娘天天喝了银翘煎出来的水,再哺乳给小公子,如此便可有清热之效。小公子年纪尚小,如果用药过当,反而是揠苗助长,得不偿失了。”   王崇基半信半疑地瞧向张起仁,用眼神征询着这位老博士的见解。   张起仁揭起桌上墨迹未干的一张“方子”,递到王崇基的手上:“这就是最好的方子了。”   张起仁此话一出,王崇基总算是由悲转喜,凉透的血脉里奔起一股热流。   “还好,还好……”他抚着心口,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这口重重压在胸口的气一呼出口,他才总算觉得心里安定了许多,还没来得及道谢,便见另一个仆子匆匆地撵过来,附在他耳边,如此这般说道了一通。   原来是王陵已经从府中赶来,眼下就在厅堂中,和太子殿下吃茶论事呢!   ——   王陵一见着郡王府打发来的仆子,就知道大事不妙,太子本来就对他有三分成见,无事尚且不见,要见又哪有什么好事!   他也顾不得讲究素日的排场了,忙乘了记四人抬的小轿,领了手下两个得意的人才,一路匆忙地赶到郡府里头。   一入郡府,便见太子端坐其上,左右各侍立一位身带佩剑的青年武官,一个是他见过的裴源,面冷如冰,另一个倒是从没见过的,长得却过分平凡了。   李弘见到他匆匆赶来,也只是淡静地一笑,并不言语。   王陵揣着一肚子颤巍巍的肥肉和心虚,在寒春二月愣是扪出一手心的汗。   太子不说话,他这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横竖只能跪倒在地,口中念念有词。   “臣未能恭迎太子殿下,实在有愧,太子殿下所赠玉佩,臣已供奉在公堂之上,以昭后人……”   他絮絮叨叨说了一大通,无非就是害怕这位看上去面色平和的贵客随口插一句问责的话——那他这一州太守可就别想当下去了。 第42章 计定三方   等他磕头自罪完, 这位太子爷才沉下眼神,目光下坠,好像要透过他身上一层厚厚的肥肉, 看穿里面装了些什么弯弯肠子。   半晌,才温然一笑:“本宫初来郿州, 意在视察百姓,所以未能先登贵府, 还请王公体谅本宫一番苦心。”   王陵忙叩首称是:“太子殿下爱民如子, 天下皆知,臣唯有马首是瞻, 效仿殿下的亲民之举, 安敢有所怨言!”   两人彼此客套一番, 王陵才被请到了旁边的座位上, 这屁股还没坐热乎呢, 就瞧见王崇章领着一班子人急匆匆地赶来。   他赶紧又站起身来, 和这位郡王爷彼此行过一礼。   而王崇章身后的太医博士们虽仅为从八品,但论地位身份,并不比他差很多。更何况这几位都是眼下宫里的红人,他是一个也得罪不起的。   于是列序排座下来, 他便自觉地挪到最末,遥遥伸着脖子, 竖着耳朵听太子的懿旨。   “沈博士、张博士在郿州境内发现了数名天花患者。”李弘声音遥遥传来, “王公, 此事干系重大, 疫情一来,危机绝不逊于当下的旱情,本宫命你即刻封闭城门,查实疫情,拟好文牒,发往长安。”   他顿了顿,笑容消失在冷肃的神情中:“此事你即刻就办,若错了一星半点,本宫要你提头来见!”   王陵听了这话,面色一震,心里反倒松了口气。   他一心以为太子急诏,必然是要翻他旧账。   官邸的账目固然可以掩人耳目,但欲加之罪都不患无词,何况他本来就私吞偷拿不少,倘若铁了心思仔细查对,总能翻出错处的。   他是把肚子吃饱了,却把一颗心给吃虚了。   “臣,谨领太子殿下懿旨。”他小心谨慎地叩首领旨,便立即动身去办事了。   李弘远远一颔首,也看不出喜怒:“沈博士最擅长时疫,就暂领这里的所有太医,一定要研制出天花的解法和预防的办法。”   沈寒山可就不像王陵那样战战兢兢了,他长袖一挥,摆手不干:“不成不成,臣无能,臣不做,殿下请另寻高明!”   李弘心知他脾气古怪,也不急着拍案生气,反按住心头磅礴的怒意,露出一个春风化雨的微笑。   “本宫闻贞观年间,是你和孙仙人师徒二人同心戮力,治好了关中一带的时疫,一时间传为佳话,怎么这会子又无能了?”   沈寒山一撇嘴巴,还没到张起仁的岁数,先来个倚老卖老:“老了老了,不中用了!”   李弘冷笑一声:“本宫知道你不是无能,而是无胆!你尽管放心,天花难愈,本宫心中自有分寸,不会就此苛责于你。”   吴议站在沈寒山身后,见他肩角一抽,背脊一紧,显然是被李弘一番话激怒了。   心中不由一笑,好一记激将法!   见沈寒山眉峰一挑,已经快按捺不住,李弘又给他添一口气:“当然,本宫也不会强人所难,如若沈太医实在为难,就只有请张博士暂领此衔,至于沈太医你嘛……”   他目光一转,流出三分无奈:“你毕竟也是太医博士,身负重责,断断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到时候恐怕就只有请你屈居张博士之下了。”   言毕,他端起桌上一杯新泡好的碧螺春,慢悠悠地刮起上面的茶沫子,似乎是给沈寒山一点考虑的时间。   不等他喝上一口新茶,沈寒山已唇角一弯,收起方才将怒未怒的脸色:“看来臣是骑虎难下、不能不做了啊。”   他话锋一转,目光落定在张起仁平和无澜的脸上。   “……不过就如太子殿下之言,以后倒是张博士屈居我之下了?   张起仁亦立身起来,深沉的眼里瞧不出一丝不悦:“沈博士擅长时疫,臣之所不及,在此事上,臣理应在其之下,而无屈从一说。”   “好!好一个知情达理、大局为重的张博士!”沈寒山大笑一声,“既然张博士都已经做出表率,那么这里的太医也好,生徒也好,可都要归臣一人调度,不可以逾越抗命了?”   李弘微滞片刻,没想到被反将一军——沈寒山这滑头老鬼,原本就打算领了此职,根本没有被他的话所激怒,反而是将计就计,在这里等着他呢!   这人素性目无章法,我行我素,在太医署中恶名远播,自然是不能服众的。   所以,唯有等他和张起仁演完这出好戏,底下的太医博士和随从生徒才肯心甘情愿地听他调度使唤,而无二话敢说。   不过转瞬之间,李弘已摸透了其中的关窍,就连他这个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也不过被这两位太医博士算计进去,白白陪衬了一番。   想到这里,嘴角不由衔了一丝笑意,出口的话却是严肃郑重:“这是自然,若有人敢违背你的命令,那就是违抗本宫的懿旨!”   这一句话重重敲下来,底下的太医也好,生徒也罢,都被敲得脑门一醒,知道眼前这个行为无状的半疯癫子这一回可是有太子撑腰,万万开罪不起了。   太医们的任务刚布置好,李弘又将目光转向王崇章:“本宫昨夜翻看了贾思勰的《齐民要术》,觉得你说的‘以地养地’的主意颇有可行之处。”   王崇章秉手道:“先贤有云,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1]臣下以为,竭泽而渔,则明年无鱼,焚林而畋,则明年无林,同样地,穷土耕种,田地也会很快保不住。而解决的唯一的办法,就是号召农民们‘以地养地’,优先保土,其次育田。”   他略一顿,眉宇中浮上一层忧患:“只不过譬如张公昨日所言,百姓连余粮都没有了,又哪里有养地的余力呢!”   李弘慢慢搁下手里那杯没尝过一口的新茶,眼神一肃,吐出四个字:“开仓赈粮。”   王崇章和张文瓘目目相对,都有些傻眼,王陵都溜号了,开谁家的仓去?放哪里的粮食?   不等他二人把心中的疑惑问出口,李弘已淡淡开口:“东宫尚有余粮,本宫身为监国太子,理当做出表率。”   一阵凉飕飕的东风穿堂而过,顿时将堂中诸人冻成雕像。   不过片刻功夫,张文瓘已经反应过来,东宫就算挖空了粮仓,也不可能填得满关中的空缺,但太子一旦做出表率,那些中饱私囊的群臣也必然会跟风效仿,以免落得不仁不义的名头。   “臣领旨!”他脱列而出,“臣就这就去拟文牒,发往长安,请戴公行此事宜。”   李弘点点头:“永宁郡府就暂为议事之所,若有要事,不须通传,当直接回报本宫。”   堂下纷纷称是。   诸人全都被安排妥帖,一时之间也无二话,便各自领命,分别做自己的事去了。   吴议站在沈寒山背后冷眼旁观,短短半天的功夫,这位年轻的太子殿下已经妥当地安排好了三方事宜,并令诸人都心服口服,实在是精明强干。   心中不由疑惑,现在的李弘身体健康,精神倍好,到底是怎么染病身亡的?   莫非……   心中正回放着上辈子看过的那些不靠谱的电视剧情节,脑门已经被自己的老师顺手重重一敲。   沈寒山长袖一甩,大摇大摆地走在前面:“请各位都来西院商讨时疫之事吧。”   ——   郡府西院和东院隔墙相望,少了几株淡墨浓绿的青桐,倒多了几株瘦骨嶙峋的梅树,早春最后一拨的梅花开过,唯剩下零星几朵洁白胜雪的残花立在枝头,别有一番风骨韵味。   沈寒山摘掉肩头一枚落梅,拂好衣袖,难得正了脸色。   “方才是谁背的葛洪的《肘后备急方》?”   吴栩忙小心翼翼地举手:“是学生。”   “再背一次。”   “啊?”吴栩有些摸不着头脑。   沈寒山眼神一冷:“你方才不是背得很顺熟吗?”   吴栩哪里猜得透这位脾气古怪的老师的意图,忙定下心神,摇头晃脑地将葛洪在《肘后备急方》里对天花的描述一一背来。   吴栩背得念念有词,吴议下细听去,已经摸透了沈寒山的意图——   这是中医史上第一次对天花这个疫病的详细记载,细致地讲述了天花的临床表现和不同预后,并且对天花发疹的顺序、形态及诊后表现都有描述的记载。   要治疗一个疾病,首先要了解这个疾病,否则误诊错诊,才是真正枉人性命。   “你们可都记住了?”等吴栩背完,沈寒山才郑重开口,“天花与麻疹、水痘等疾病都有相似之处,你们必须谨记葛公的话,若有误诊漏疹一个的,就休怪老夫翻脸无情了!”   他素来玩世不恭,难得有疾言厉色的时候,一时之间凌人气势压面而来,竟让人不敢不服。   “古往今来,都没有一个治疗天花的方剂。”沈寒山继续道,“即使用了小荆煎服,也仅有一分生机。”   张博士接口道:“至于天花的方子,一时半会是不能研制出来的。”   “所以。”沈寒山环视一周,目如寒火,冷中透着热切,“我们目前最要紧的并不是治病,而是预防天花的扩散。” 第43章 种痘防痘   沈寒山的话说来简单, 办到却难。   “预防”这两个字对于这个时代的医学来说,可以说是非常前卫了。   就连最原始的痘衣法都是从宋朝才渐渐出现的,更不用提明清才发展成熟的早苗法和水苗法了,至于英国大佬爱德华·詹纳发明的牛痘法,几乎是近代才传播到中国。   吴议作为一个在现代临床呆了十几年的西医,对这种在现代早已灭迹的病毒也仅仅停留在文献上的几种古早的种痘法上,完全没有实际操作过。   只不过病毒疫苗的制备原理都是大同小异的——以灭活病毒诱导发病, 借此获得终身免疫。天花疫苗的制备应该也可以循照这个思路。   只是, 这个时代的医生们能接受这种“以病诱病, 先病防病”的思路吗?   他脑袋里将数本医科经典扫过一遍, 终于勉强想到个稍微擦边的。   “学生有一言, 但不知有没有用。”   沈寒山:“讲。”   他见诸位博士脸上都无异样,才接着说下去:“孙仙人所著的《千金方要》有言, 治疗小儿疣目, 可以针及小刀子决目四面, 令似血出, 取患疮人疮中汁、黄脓敷之, 莫近水三日,即脓溃根动自脱落。[1]学生想,天花是否可以用类似的思路破解?”   沈寒山不咸不淡地瞥他一眼:“你的意思是, 以毒攻毒?”   这倒和“种痘防痘”的思路擦了个边, 吴议接着循循善诱讲下去:“学生听闻, 天花一生只会得一次, 故所以想, 如果我们先令小儿患上天花,以后就不会再发了。”   此言一出,引得满堂哄笑,就连一贯不爱显山露水的张起仁都忍不住勾起了嘴角。   随行的李博士捧腹笑了半响,才勉强撑着腰直起身来,一脸嫌弃地望着吴议。   “你这孩子,说的也尽是孩子气的话,天花一患,不死者十个里也难找到一个,当然只能得一次了!”   吴议似不好意思地一挠头,心中却是有底数的:“可学生听说,幸存的患儿都没有再得过天花了,所以才想到此法,实在是贻笑大方了。”   众人还止不住地发笑,倒是沈寒山眉梢一挑:“的确如此,孙仙人也提过此事,只不过天花十病九死,这个法子未免本末倒置之嫌了。”   吴议听他口风松动,赶紧趁机道:“天花传染性极强,若直接令小儿接触患者发病,自然病发如山倒洪泄,难以挽回。但若让幼儿只稍加接触痘浆痘痂,所染痘毒极少,想来发病也会轻松不少。”   他这一口气道来,算是把种痘的大体思路都抖了出来,接下来,就要看这些经验丰富的太医博士的本事了。   张起仁把眼一抬,方才的笑意已消褪干净,露出一片严肃之色:“此话倒颇有可行之处。”   沈寒山立即拍板:“让王公把他家养的家犬牵几条来,再去寻个出天花的患儿,就按照吴议的说法,让犬只接触患儿的痘浆,看看是否会病死。”   他到底是时疫一科的千金好手,比别的博士更有经验,但吴议仍然觉得惊异,动物实验这种先进的理念,居然在这个医疗技术相当落后的时代就已经出现了。   “张公,就烦请你二位学生去挑几条身子健壮的犬只,单独圈养在西院边上,不可和外人、外物有一点接触。”   沈寒山又把目光投向吴议:“你和我去采集痘浆。”   见他眉心微蹙,似是有话要说,沈寒山直接一指头戳到他的额头上:“有什么要说的直接说,大家要集思广益,才能得出解决的办法。”   吴议这才秉手道:“方才老师安排挑选犬只,学生心想,所用的犬只应当要有甄选,不仅要健壮的,还要牝牡一致,要么全是公犬,要么全是母犬,否则若公母交配,致使母犬怀孕,可能就会影响种痘的效果。”   张起仁颔首道:“这话倒是不错的,你很细心。”   “还有一事,既然给狗种痘,为了对比,不如把犬只分为两拨,一拨养在西院左侧,一拨养在右侧,互相不通,如此一来,就可以出正常的狗和种痘的狗的差别了。”   对照试验,单一变量,这是现代医学实验中最基本的功夫了,吴议学生时天天跟实验室的比格犬打交道,养狗养得溜熟。   而对于动物实验几乎毫无概念的唐朝大夫,这可就是一个全新的体系了。所以吴议提出的两点问题虽然简单,但也是这些太医博士们所万万没有思虑周到的。   “我看吴议言之有理。”   这回出言褒奖的是李博士,他算是瞧出来,这孩子的确是天资过人,且思考问题缜密谨慎,有如此好的功底在身上,又有沈、张二位炽手可热的博士的赏识,以后注定要位及人上的。   沈寒山眼皮一掀,倒没其他博士那么激赏的脸色,只淡淡道:“就按吴议的话去办。”   徐子文和吴栩本诊治王焘的事情上败了一局,现下又如同被同为生徒的吴议差使调动,心中自然忿忿不平,面上又不敢显露出来,一腔怨言在心底翻来滚去,倒生出许多不安分的念头。   两双阴霾密布的眼睛彼此对望一眼,都瞧出对方心中的“良策”了,这两人虽然素来不过是逢场作戏的表面兄弟,但面对吴议却当真横起一条心来同仇敌忾了。   张起仁冷眼瞧着自己的一对学生,一个是狡猾过头,一个是冥顽不灵,两个人加起来倒不及吴议一半的资质了。   幸好让他跟了沈寒山,否则……   心下刚捻动片刻,肩上已贴上一张大手,沈寒山侧身而立,把他从沉思中拍醒。   “我这就和吴议去采痘浆,犬只的事情让生徒去办就好,还要劳您来在这里看顾大局,研制解方。”   张起仁慢慢拂落搁在肩头的那双熨烫的手,微微一点头。   “你放心。”   ——   吴议又跟着沈寒山踏上了早晨走过的那条路,低头一看,干砺的土地上脚步的痕迹已经被黄沙掩去,只能依稀分辨出一条通往农庄的方向。   还没等师徒二人走到于娘子家门口,就已经远远看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手里握着冰,不停地往怀里塞。   沈寒山快步走过去,才听得于娘子嘴里不停地念着:“乖乖,忍一忍,热退了就好了,乖乖,京城的太医都说了你会好的……”   他忙使了个眼色,吴议撂下背后的药箱子,强行掰开于娘子的手一看,怀里的婴儿抹着一头的冰,早就冻得青紫不已,他也顾不得什么防护了,直接伸出食指去探他的颈动脉,果然是一点搏动也没有了。   “沈博士……”   “我知道了。”沈寒山飞快地打断他的话,试图与于娘子对话,“你儿子……没了多久了?”   “没了?”于娘子反咧唇一笑,干裂的嘴皮渗出血丝,“您看,他不是好好地呆在我怀里的吗?”   说着,一边掩好吴议掀开的襁褓,把死婴抱着怀里不住地诓哄着。   “乖乖睡,睡乖乖,睡一觉就好,就……就好了……”   她干而瘦手指像骨节分明的一把竹扇,轻轻拍在没有温度的襁褓上,过了许久,才随着渐渐喑哑下来的声音停下了动作,浑身无力地滑坐下去,靠着一道落灰斑驳的墙壁上。   “我走了好久好久,河道都干涸了,我走到河心里,才见着一点冰渣子。”她抬头看看沈寒山,又低头望着自己死去的孩子,“我把它们捧在手心里,很快很快地赶回来了,我一步也不敢停下……”   “为什么,为什么……”   早春虚浮的阳光折进她喃喃细语的嘴唇上,映出鲜红的一抹血痕,吴议刚想上前,却被沈寒山拉住了手肘。   沈寒山暗暗一摇头,丧子之痛,足够压垮这个快要一无所有的贫家女,现在她连最后的理智都丧失了。   等她终于不再言语,沈寒山才试探着缓缓上前:“于娘子……”   于娘子如被拍上岸的鱼似的一弹,警觉地抱紧手里的死婴:“你是牛头还是马面?我不许你带走我儿子!你要带,你要带你就带我走!”   “我不是鬼使,也不是神差。”沈寒山小步地挪近于娘子,“我是大夫啊,我来给你儿子看病的……”   于娘子当即露出惊喜的神色:“真的?大夫,大夫你快看看,我儿子怎么这么冷……上午大夫说要给他退热,现在他退热了,怎么还不好?”   沈寒山暗自朝吴议使了个眼色,一手附在背后,接过吴议悄悄递上的木片刮子和小药瓶,另一手小心翼翼地展开死婴的襁褓,趁于娘子发痴盯着孩子的瞬间,飞快地用木片在孩子的痘疹上刮下,抹进瓶口里。   于娘子立即收拢双手,双脚朝沈寒山一个劲儿地蹬去:“你这个骗子!你这个骗子!你骗我,你骗我儿……”   沈寒山将瓶子往后一丢,吴议赶忙伸手接住,用布帛一层层封好。   沈寒山自己却岿然不动,任于娘子拳打脚踢也一动不动,既不逃避,也不喊痛,真成了一座山似的,就那么背脊挺拔地伫立在那里。   半响,于娘子已踢得双眼通红,双脚无力,才停下来,脖颈一抽,似乎是想哭,又哭不出声,只能抽动着脸颊,绝望地望着沈寒山。   “对不起。”沈寒山闭上眼睛,仿佛也失去了别的言语,只能不停地念一句,“对不起。” 第44章 挖出余粮   等沈寒山吴议师徒二人集好了痘浆回来, 日头都已沉沉西下,另一头的夕空是一笔蘸开的墨,由着一抹淡月划开一道浅浅水迹。   吴议撂下背上的药箱子,在水缸里舀了半碗清水,稍微洒了几颗盐粒进去,按照自己的经验,勉强算是配出半碗“生理盐水”。   接着郑重地取出那枚药瓶, 将盐水倒进去, 摇晃稀释。   这些简单的步骤完成之后, 只需要给作为实验方的犬只在鼻孔里蘸上稀释后的痘浆水, 就可以观察到犬只的反应了。   他手脚利索地做完事情, 才推开院门去找徐子文和吴栩准备的实验犬只,远远看去, 西院两头已各自隔出两个近一人高的狗圈, 没想到这两个人也有靠谱的时候。   凑近一看, 吴议倒给了一大跳。   徐子文和吴栩不知从哪里牵来十只硕大威猛的大狼狗, 个个都是黑头竖耳甩着一条毛刺刺的大尾巴, 森然的眼睛如极北苦寒之地凿下的一块冰锥,锋利中透着一股令人生寒的冷意。   为首的公犬昂首一睨,冰寒的眼珠定在吴议瘦削单薄的身体上, 赤裸的目光摆明了不屑与厌恨, 长舌漫不经心地舔过锋锐如刀的一双犬齿, 像一只准备奔赴恶斗的战士, 一边细心观察自己的敌手, 一边磨砺口中的秘密武器。   ……吴议也没指望这个时代已经引进公认优秀的实验犬种比格犬,但这种野性未退的大狼狗,显然不是进行种痘实验的好伙伴。   沈寒山仿佛在于娘子那里花光了所有表情,一路随着吴议的脚步慢慢踱来,见了这些令人胆寒的狼狗,连眉目都不曾牵动一下。   也难怪这些狼狗不把他放在眼里了,在这些斗志昂扬的野兽眼里,这不过是一块长得有些许像两脚兽的木头柱子,不值一哂,不用动口。   徐子文和吴栩见吴议赶来,把钥匙遥遥一丢甩到吴议脚下:“吴议,犬只我们备好了,剩下的就是你们的事情了!”   一面说着,一面脚下抹油般飞快地溜走,只留下一个浑浑噩噩的沈寒山,一个风中凌乱的吴议和十只磨牙嚯嚯,目露凶光的恶犬。   “博士……”吴议戳了戳沈寒山的背脊,把他从对于娘子一家的沉湎中拉回现实。   沈寒山像被从冰雕里凿破出来似的,突然就有了笑意:“这两个混小子,这个节骨眼上,还想着算计你呢。”   说罢,眉头一弯,已经想好了对策:“你去找郡王爷,请他拿出府里最烈的酒来。”   ——   沈寒山所谓的烈酒,可就不是古人常饮的那种类似醪糟酒水,而是比吴议曾经醉过的蓬莱春还厉害三分的,郡府最烈的酒——炮打头[1]   所谓炮打头,一口下去,如炮仗顶头盛放,令人头晕目眩,分不出东南西北;要是一杯下去,脑中必得火花四溅,不出三步,准得摔倒在地。   吴议望着眼前这些两步三摇,五步一倒,舌头曳地,哈喇子溜了一脸的大狼狗,不由想起了上辈子小时候养的那只看似凶残,实则二货的哈士奇……   刚想发笑,沈寒山已开始动手点浆,吴议刚想伸手帮忙,被他喝退到一边去:“你去把不用种痘的狗看牢实了。”   都在圈里醉生梦死,哪里有什么好看的。吴议一边一根根把这些醉狗的舌头抻出来挂在牙齿上,防止因为舌后坠导致犬只窒息,另一边悄悄打量着自己这位太医博士。   沈寒山用小木片刮取了稀释的痘浆,一点点细致地点进狗子的鼻孔里,垂眉低目,一丝不苟,仿佛做着天下第一要紧的事情。   等他一只一只确认点完,天边月亮已经爬到了穹顶,清辉月光像一层拨散不开的薄雾,笼罩在师徒二人的脸上。   吴议透过薄薄的月光打量着自己老师的脸,寻常时他总是不修边幅,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如今暂领了这里的太医,竟然也稍微打理了一下。   这样看来,沈寒山也算得上个俊朗的男子了,唯独挺拔的鼻峰带一点下弯的鼻勾,像一把小巧而锋锐的弯刀,又像一枚尖利的鹰嘴,所以他说话时,常常还未开口,鼻息一动,就仿佛要丢出一把刀子。   有这样冷傲的面相,平时的不拘小节倒成了和蔼可亲了,如今撕掉平日里那套落拓不羁的模样,看上去竟然比张起仁还要冷肃三分。   注意到吴议的目光,沈寒山踉跄地往前走了两步,又是那个没大没小,不讲规矩的老酒鬼了。   “这炮打头……厉害呀”他嗝一声呼出一口酒气,直喷得吴议都有些熏熏然,“走走走……议事厅去。”   吴议搀扶着不知何时偷喝了三口美酒,早已醉眼熏熏的沈寒山,一路扶到了前厅。   厅里灯下,李弘居然还在认真读书,眉目低垂,眸里映出摇曳的灯火。   王崇章、张文瓘等一干人也抱着各种农业书籍看个不停,而太医博士一班子人显然也才从浩瀚医经中挣扎出来,个个都脸色刷白,眼含疲倦。   李弘合上手里一本看了一半的《齐民要术》,揉了揉有些酸痛的眼角,朝吴议师徒二人微微一笑:“事情可办妥了?”   吴议替醉醺醺的沈寒山回话:“都办妥了,想来不出几日就会有犬只出痘,到时候就知道水苗法是否有用。”   李弘微一颔首,将目光转向张起仁:“张公可寻到破解天花的方子了?”   张起仁拄杖而起,面露愧色:“天花来势汹汹,除了小荆煎服,冰敷降温,或许还能得一二分生机,若说破解之方,恕老臣无能了。”   李弘眉目一凝,出言宽慰道:“我查闻医书,天花便是掳疮,从胡人那里传来的,所以古籍也少有记载,要在一夕之间找出破解之法,确实是太强人所难了。”   张起仁长叹口气:“胡人健壮,小荆煎服,十中也能好三个,而我朝百姓饥荒三年,营卫已弱,如何能与之相提并论。”   几位老太医纷纷附和,除了抚掌长叹,也实在没有什么话可以说。   “那就只有静等沈博士那边的消息了。”李弘吩咐道,“王公,你着人贴出公告,要家家户户煎服小荆,预防天花传染。”   这回喊的王公乃是太守王陵,他奔波而来,亦是满头大汗,落在一双宽硕的肩膀上,瞧着就让人腻味。   他忙稽首道:“臣谨遵懿旨。”   李弘又问:“让你办的事情,可办妥当了?”   王陵回道:“城门已闭,关卡也都下了令检疫放人,臣已命人飞马回报长安,想来不出三日就有回音。”   “郿州本身疫情如何?”   “臣已查明七十九户人家现有天花患儿,还有十六家尚待怀疑,还得请诸位圣手一辨清楚。”   李弘这才微微点头:“王公办事妥当精干,我麾下许多谋士皆不及你。”   这话并不是一句客套的称赞,王陵虽把肚皮吃了个滚圆,但并不妨碍办事的利索,李弘也是看重他精明强干,才忍他小偷小窃之举。   满朝上下一个子儿也没贪污的,怕是三个都找不出来,只要对得起自己多拿的那份官饷,他倒宁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王陵忙叩头谢恩,脑袋还没抵到地板上,就被张文瓘虚扶一把,立起身来。   “之前王公提出的让百姓弃田保地,我已经细细思量过了。”   他把手边那本《齐民要术》丢到王陵脚下:“就照王公的意思,贴出告示,凡弃地一亩,可得粮食一石,为人耕作自己无田地的,每人一亩也补贴一石粮食。”   王陵那日去得匆匆,这会子才办完事情撵回来,还以为是要开他家的私仓,一时间竟吓得呆滞在原地,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了。   李弘哂笑一声,提起桌上那把小铜剪子,将累累烛泪一刀子剪除,重新丢进燃得旺盛的火苗上头。   火光登时一暗一明,将王陵的心也牵扯得一上一下,好像那一刀子剪的不是蜡烛,而是他家屯在地库的粮仓。   让溢出的蜡烛重新燃热,这不是暗示他把从百姓那里搜刮的油脂还回去吗?!   他心头正一阵紧绷,张文瓘已掌不住笑出声来。   “张公……”王陵还有些摸不着头脑,这有什么好笑的。   “你放心把,王公。”到底萧德昭是个慈善人,也不跟着自家主子一起捉弄他,“殿下早已派人飞鸽传书,要开东宫粮仓赈济郿州,虽然杯水不足补车薪,但想必东宫表率之下,群臣也会纷纷效仿。”   他虽言辞温和,却夹了另一层玄机——群臣效仿,你这个郿州太守,难道不该第一个起头吗?   这太子和两位老臣面上笑容款款,原来早就已经把他家丰硕的粮仓给惦记上了呢!   可这话摆在上头,还真叫人驳斥不得,连当今太子都愿捐家私,岂容你一个小小太守私藏粮仓?   见所有人都目光灼灼地望着自己,王陵也只有一稽首,无可奈何地“身先士卒”。   “臣……臣虽非富裕之家,但也略有余粮,臣愿意效仿东宫,捐粮赠民,以保民生!” 第45章 认你为师   一顷事毕, 悠长的更调遥遥从郡王府门口一擦而过,透过一层半开拢绿纱窗,掺进人们朦胧半醒的睡意中。   李弘歪歪撑着一只手,目光仍聚落在桌上的一本书上,耳朵微微一动,不觉有些惊讶:“不在长安,不闻暮鼓, 竟然到了这个三更天都不晓得。”   太子尚且勤勤恳恳, 底下诸人少不得陪衬着一起熬夜, 眼睛乜斜地过了半响, 才听得李弘合书的声音。   “明日就请几位太医博士去往王太守所说的几十户人家一一查对。王公, 太医博士诊明出天花的,勒令不许外出, 在家里关窗闭门一月以上, 再给补贴五石粮食。”   王陵掐指一算, 这四百多石粮食还能从哪里来?这太子爷摆明了要挖空他家粮仓啊!   倒是王崇章先站出来:“既然官仓不够, 臣愿意自出家私, 分担两百石粮食,以减官家之负重。”   王陵感激地望了王崇章一眼,到底是一族之人, 枝叶相通, 肯在这个时候替他分担分担, 看来以后也得多走动走动了。   “既然如此, 那剩下的一半……”李弘掩手打了个呵欠, 眼光里漫出一点晶亮的泪光。   这话就差指名道姓点出王陵了,王陵何其乖觉,立即道:“下官愿效仿郡王爷。”   “既然如此,此事就这样敲定了。”李弘道,“大家辛苦了一日,都先去歇息吧。”   众人早就跟霜打的稻草似的蔫了,一闻此话,简直如春风破冰,当即有了精神,一个个撑起眼皮,恭恭敬敬地秉手告了退。   偌大前厅,一时间只剩下李弘、王崇章、张文瓘和萧德昭四人。   张文瓘率先笑出声来:“好你个王老儿,这一招用得妙呀。”   王崇章倒也不谦虚:“别说两百石,就是要我出全了,我也义不容辞,只是必要从那硕鼠身上搜刮点油水,我才舒心畅快!”   “若一开口就向他要二百石,他必然心怀不忿,舍不得出这份力。”萧德昭面上最是和善,心里却和自己的老友一样算盘拨得精明着,“一开始让他以为要他全出,让他自己在心中怨诽,而王公一提分担一半,他就像赚了一半立马答应了,所以人心不足,对这种人,‘朝三暮四’这一招可谓是精妙极了。”   王崇章哈哈一笑:“还是太子爷的高招,他说能让王陵欢欢喜喜地出二百石粮食,我还不信,没想到啊没想到。”   几个人背着王陵大笑一场,才在昏昏烛光中各自散去。   ——   自前厅散去,吴议也很快起了倦意,自己还好,自家的老师沈寒山确早就酩酊大醉、不省人事了。   他先搀了沈寒山去西园的厢房歇息,替他把手脚掖进被子里裹成个紧紧的粽子,才放心地回到东院,蹑手蹑足地推开了房门。   入户便是一道清白的月光,像撒了一地的碎玉冰渣,叫人下足也舍不得添上力气,生怕踩碎了一星半点的。   吴议蹑手蹑足地走进屋去,悄悄打眼一瞧,李璟却并没有在床上窝着,反而一个人坐在桌前,脑袋埋在他今晨看的那本《伤寒杂病论》里,眼皮朦朦胧胧地半张,显然是等得快睡着了。   吴议刚想悄悄把小家伙抱上床去睡觉,李璟自己先被他窸窣的脚步声唤醒了,欢欢喜喜地喊了声:“议哥哥!”   吴议忙竖起中指,这都半夜三更的天了,吵醒了别人可不好。   李璟乖乖地噤声不语,但用一双墨里点漆的眼睛望着吴议,三分眸光揉着七分月光,亮闪闪一对夜里发光的猫瞳。   吴议小声催他睡觉:“怎么熬到这个时辰?”   李璟也有样学样地小声道:“我等你回来。”   吴议不仅哑然失笑:“你还不敢一个人睡觉吗?”   在袁州时也没见这孩子这么粘人,虚长了两岁,倒更痴缠了些。   李璟认真地摆着脑袋:“是我看《伤寒杂病论》,有一些话看不懂,所以想等你回来告诉我。”   没想到他年纪小小,倒还挺勤奋好学,吴议也凑过头去,同他一道在月光地下看书。   “你是哪一句看不懂?”   “经说,脉有三菽、六菽重者,何谓也[1]……我只读过《神农本草经》和这一本《伤寒杂病论》,所以不知道这是出自哪一本医经,也通不了意思。”   “这一句是出自《难经》,意思是可以通过下手切脉的力气来看出脉象的类型,比如说医生用手指按脉,只用三粒小豆子一样重量的力气就能切倒脉搏的呢,就是肺气之脉;要用六颗小豆子一样重量的力气就能切得脉搏的,是心气之脉,以此类推……”   吴议细细和他讲去,把这一篇《平脉法第一》逐字逐句讲解清楚了。医经内容虽然枯燥乏味,李璟却听得津津有味,一双小手撑着下巴,比听故事还认真仔细。   一大一小两个人对着这本充满前人经验和智慧的医经读了大半宿,吴议给李璟讲过一次,自觉更加通透意思,而李璟白天原本就是渴牛饮水似的囫囵吞枣看了一遍,这时候才算在真正领会了其中的高妙。   两个人对着清浅月光,一个讲,一个听,都各有所得,等几页《伤寒杂病论》翻过去,天色竟然都已经透出一丝晓光。   破云的晨光偷换月光,从支起的窗户溜进屋里,勾勒出相对细语的两个人。   吴议通宵未眠,瓷白细腻的脸上平白添了两道淡淡的黑圈,如玉器上的微瑕,叫人看了都颇觉心疼。   李璟自己却是闲了一天又先睡过一觉的,精神头自然很足,见吴议一脸揉不掉的倦色,心里也暗自后悔不安。   听说近来太医们诸事繁忙,吴议哥哥昨天更是忙得脚不沾地,这会子还给他通宵讲经,肯定很累很累了。   他脑袋一垂,捏着手指头:“议哥哥,对不起,我应该以后问你的。”   吴议懒懒打过一个哈欠,脑子用过头了,就不大灵光,一响才反应过来,这孩子是心里有愧,觉得耽误他休息了。   他笑着揉了揉李璟的头:“连孔夫子都说人要敏而好学,这有什么好道歉的?”   瞧他还是一副恹恹沉闷的样子,吴议又半开玩笑:“所谓师者,就是授业解惑的人,如今我替你回答了这么多问题,你是不是应该改口叫我一声师父?”   这本来是逗小孩开心的趣话,李璟却当了真,明润如珠的眸子眨一眨,漫出惊喜之色:“那你以后就是我的师父了,你不能再随便丢下我跑了。”   说着,生怕吴议反悔似的,赶紧直挺挺跪下去,脑门着地,脆生生磕了三个响亮的头。   吴议本来就发酸的额角猛然一跳,想起昔年这孩子为了救母,也是这样莽撞地跪在他面前,不撞南墙不回头——其实撞了也不肯回头,非要头破血流逼得他点头答应不可。   “行了,既然你认我做师父,就要有师徒的规矩。”   吴议无可奈何把他从地上拉起来,仔细瞧了瞧李璟的额头,所幸,这聪明的小脑瓜只是擦破了一点皮。   李璟仰着头,眼神认真:“师父你讲。”   吴议道:“第一,在外人面前你不许喊我师父,还是叫我议哥哥。”   他不过一介生徒,还是别人门下的徒弟呢,这时候就收个小世子做徒弟,传出去未免太显轻狂了些。   何况他认李璟这个徒弟,沈寒山还未必肯要这个徒孙,最近他责重事繁,再用这种小事叨扰,就当真是轻重不分了。   李璟脸颊一鼓,显然有些失落,但还是点点头,把失望悄悄藏进心头。   吴议摸摸他的额头,郑重道:“第二,你以后不许动不动就跪我,男儿膝下有黄金,跪天、跪地、跪父母都随便你,但在我这里,除非你做错了事我要罚你,不许轻易下跪。”   “可……”   “你既然认我做师父,就得听我的话,这也是第三条。”吴议撤下手去,难得在小家伙面前疾言厉色一次,“若你不听话,我就再也不做你的师父了。”   李璟何时见过吴议如此冷肃严厉的样子,当即明白这话的意思了,他的师父不仅不吃哭鼻子这套,连苦肉计也用不了了。   “这三条,你只要违背一次,我就和你断绝师徒,两不相见。”吴议伸出手,递给李璟,“如何?”   李璟忙勾住他的小手指,还是小时候一样拉钩协定。   “一言为定,师父!”   拉钩协定过了,那就是终身要遵循的规矩,李璟在心里默默背了一百次,生怕自己一犯错,又给吴议不声不响地丢下了。 第46章 酣长一觉   吴议见他惴惴不安的表情, 心头不由一软。   左不过是个不到八岁的孩子,正是撒娇打滚正得意的年纪,若能在父母膝下承欢,哪怕是袁州那样偏远的小城,总归是能得天伦之乐,又何苦巴巴地拜他做师父。   至于李素节夫妇……   想到这对在袁州曾经对他施加援手、鼎力相助的夫妇,吴议心头不由掠过一丝不安的波澜。   他和郡王府书信断了一年多, 还不知道如今他们又是什么境况, 又或者被迁徙去了别的什么穷乡僻壤的州县。   只是眼下诸事繁忙, 实在抽不出闲暇去问他们的事。   正沉思间, 一阵笃笃的敲门声骤然响起, 接着就是他家老师带着哈欠的声音——   “混小子,出门干活了!”   ——   王陵报上的证实天花患者或者疑似的, 一共有近百例, 随行一共不过三位太医博士携着自己的学生, 要一一查对, 还是要花费不少时间的。   “你们就留下看狗。”沈寒山使唤起张起仁的学生也毫不客气, “若有狗出痘,立即回报!”   徐子文和吴栩巴不得这不用出门的闲差,忙一边一个分管两个狗圈, 抬把椅子斜躺上去, 比谁都清闲轻松。   “吴议, 你去看看这十户人。”   沈寒山给他一张单子, 列着疑似天花的十家名单, 而三位博士则平分了剩下的门户。   吴议虽然只分到十户人家的,但也是单独一人去查看,责任异常重大——天花一旦流行起来,就会对已经遭受饥荒的关中地区造成毁灭性的打击。   所以,错漏一户都可能酿成大祸,放心交给他一部分门户,足见三位博士对他的信任。   沈寒山吩咐下去,一行人得了令,便像出了笼子的飞鸽,脚不点地地赶往自己要查对的门户里去。   吴议按自己的名单逐门逐户查对下去,发现沈寒山分配给他的应该是尚在怀疑的那十几户人家,十户里头居然只有一户十真正的天花,剩下的九家不是水痘,便是麻疹,都是可以自愈、仅需保养的疾病。   他给这些病人一一切脉看过,也都留下解法,在农户们千恩万谢的感激声中,第一个回了郡府。   饶是他分量最轻,这来来回回乡路也走了一整天。   把名单整理好搁在沈寒山的案头,隔着纱窗隐约一看,窗外偏斜的日头如一枚火红的巨石,将整个天空都烫得绯红,遥遥两枚飞雁闪过,如两枚小箭穿过日头。   不由心中一动,他们这群忙碌的人,上至贵为千金圣手的太医博士,下至他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生徒,不论尊卑,辈分,主次,都是身负重责的大夫。   分下的事务有多有少,但身上所背负的责任却是不分轻重的。眼下情势严峻,他们就譬如这对雁子,不管天际多么灼烫,都一定要冲云破日,打通这道难关。   如此想来,心头不由一震,也舍不得分出时间休息,只重新捡起沈寒山桌上那本葛洪的《肘后备急方》,选到天花一节,仔细研读起来。   “不即治,剧者多死。治得差后,疮瘢紫黯,弥岁方灭,此恶毒之气也……”[1]   密密麻麻的文字如一张网,将两天一夜未眠的困倦全部包罗起来,吴议只觉得这些富有智慧的文字装进自己的脑子里,实在是太有分量了,压得他脑袋不住地下垂……   他脖子一偏,终于倒在自己老师的案上,沉沉睡去了。   ——   许是因为太疲倦了,这一觉睡得倒十分安稳酣沉。   吴议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就躺在东院厢房的床上,旁边还趴着个李璟,撑着小脸看他睡觉。   他不仅有些赧然,自己在老师的书桌上睡着了,显然是沈寒山把他送回来的,而他居然毫无知觉……   再往窗外瞧去,深蓝的夜幕中已缀满了漫天的星辰,如一张披在天穹的璀璨华丽的大氅,淡淡垂落丝丝缕缕星辉的流苏。   他这才略松了口气,好在没有一觉睡到大天明。   “师父……”   李璟觉得这算是私下了,当然该喊师父,攀着他的手臂半偎着他的肩头:“你睡了好久啊……”   吴议心头涌上一阵不详的预感:“现在是什么时辰了?我睡了多久了?”   李璟支着下巴仔细算了算:“现在是二更天了,你睡了……”   他掰着指头算了半天,得出一个笼统的答案——   “大概十二个时辰吧。”   “那……我是怎么过来的?”   要是沈寒山把自己拎过来的,那也实在太愧对恩师了,希望是哪个有眼力见的下人瞧见他倒在沈寒山的案几上……   “是太子殿下把你抱过来的。”   李璟平淡地打断他脑海里面的构思:“太子殿下还托我给你留一句话——他听闻你早年得过血症,嘱咐你以后更要爱惜身体好生安歇,不要顾此失彼,为了这里的病人,耽搁了自己的身子。”   吴议闻言,脸上一红,拨乱的心绪马上被李璟几句话径直剪碎开去——现在他还有什么可纠结的,只想蒙住被子把自己捂死。   从西院到东院,别的人不说,徐子文和吴栩两双眼睛肯定瞧见了,更别提王家来来往往的家仆们了,指不定就连那十双狗眼睛都肯定看见了!   流言的厉害他在袁州就尝过了,到时候要是再传出什么风言风语出去,这事儿可就委实难以解释了。   正当他准备把自己埋进被子当个缩头乌龟的时候,门外风风火火已闯进一个人,话不先说,直接把他从被窝里面拎出来。   “睡够了?”   沈寒山斜眼一瞥,并不因为是自己的学生就格外宽宏,一手将吴议扯出被窝,另一只手里还提着本《肘后急备方》,怒气冲冲地找吴议来算账。   “你瞧瞧,你瞧瞧这是什么!”满脸的嫌弃。   吴议一瞧,本来就绯红的脸当即成了煮透的虾米。   沈寒山手里好好的一本旷世医典,居然被他睡着时掉出的口水洇出好几道印子,连带讲天花的那几行的字迹都模糊成一片,若不仔细看,是看不清字迹了。   吴议下意识地吞了口口水,正准备赔礼道歉,沈寒山已经把书一丢,撂在他的案上。   “可惜了这一本还是孙仙人亲自做过笔记的《肘后急备方》,叫你糟蹋成什么样子了。”他摆摆袖子,似乎遗憾非常,“你自己留着看吧,我不要了,不要了!”   沈寒山一边嘲讽他,一边已经给了吴议入门以来最好的礼物——孙仙人亲手批注的医经,这是多少生徒巴不得抢来供在香案上的好东西啊!   吴议心知自家老师最是刀子嘴豆腐心的人,想送本书也要先编排他一顿。   外人看他是脸皮比城墙还厚,只有他自己心里门清,这位看上去不修边幅、落拓不羁的沈博士面皮可薄得一戳就破呢!   这话也就在心里自己吐槽一番,哪敢抬在明面上叫沈寒山生气。   他乖乖地谢过自己的老师,又安顿好该睡觉的李璟,整理好自己的仪容,才跟着沈寒山又踏出门去。   ——   沈寒山一道走,一道和他交代这一天发生的许多事。   长安已有来信回报,所幸除郿州之外并没有别的地方发现天花疫情,由于王陵闭关锁门得及时,天花的传染范围暂时控制在了郿州境内。   而那近百户人家一一排查下来,确认天花者一共八十一户,都已补贴了粮食锁紧了院门,每家各派了个衙役在门口看守,既不许里面的人出来,也不许放外面的人进去,严防死守,一定不许传染出去。   而徐子文和吴栩看顾的十条犬里,是有五条种过痘的,其中已经有一条已经发出痘来,眼下还有些高热,已经牵出来单独隔了小圈,用小荆熬了水灌了下去,暂时还算有点精神。   “比起得天花的患儿,这条狗的发出的痘子确实少很多,你瞧瞧。”   沈寒山指向的那条狗,偏巧就那日气势汹汹的头犬,此刻也失去了当日高傲凶残的姿态,躺在地上抻着舌头不住地喘着气散热。   吴议下细观察,发现这狗身上的天花痘子稀稀拉拉,除了脸上略多了两颗,并不像发病的患儿那样遍布全身,想来用经过稀释的痘浆种痘,暂且算有点作用。   接下来的就要观察这条狗的死活了。   吴议垂眸瞧着这条半死不活的大狼狗,在心中默默祈祷,你可一定要活下去啊。   师徒二人对着一条奄奄一息的狗相顾半天,沈寒山才淡淡地一开口:“种痘防痘,这办法实在很高明。”   “老师谬赞了。”   吴议也委实无奈,这在一千年后成为常识的办法,搁在一千年前确实是太先进了。别说沈寒山,就是他自己若听到别人提出这个想法,都会忍不住想那人到底从何处想来的办法。   更何况他有砒霜医血症,闭式引流治气胸的前例,怎么看都不像是个才入此门的小小生徒能有的本事。   除非他天赋异禀如有神助,那就一定是有高人在其后指点。 第47章 水能载舟   “张博士和郑博士曾有教诲,这世上的每一味药材、方剂、针砭之法都是从无到有, 是圣人先师上下求索才有此得。”吴议硬着头皮解释下去, “学生不才,也是借鉴了孙仙人点浆治疣的先例, 才想出种痘防痘的方法,让老师见笑了。”   沈寒山闻言,也不作答, 只遥遥望着无垠天际, 仿佛远眺自己的恩师。   良久,才深深叹了口气:“当初关中时疫, 孙仙人就已提出‘以病防病’的法子,可惜太宗固执己见, 始终没有同意他的想法。”   他转眼望着吴议, 眼里映着寒森森的星光:“时移势迁,当今太子殿下广开言路, 听言纳谏,的确是一位难得一遇的明主。”   这话的意思几乎就要宣之于口——自古千里马常有,而伯乐难寻,太子如此贤明仁德,难得他如此看重你一个初出茅庐的生徒, 你是否也有一两分动心了?   当今李弘贵为太子监国, 在长安有戴至德镇守, 在外有张文瓘、萧德昭辅助, 朝中势力盘根错节, 早已在处于屹立不倒之位。   再加上他自己上得圣意,下得民心,行事从无错处,谏言素得赞赏,举国上下,几乎都认为他将成为李唐王朝第四代明君。   但吴议很清楚,历史的轨迹并不会如人们所预料得那样平直地走下去,而其中一不小心的一个波澜,就造就了中国历史上最令人措手不及的转折。   尽管迄今为止,他都没有猜透,这个猝不及防的转弯到底是谁在背后推了一手,又是怎样发生在一贯精明强干的李弘身上的。   可惜他现在没有余裕去考虑李弘的将来,而是要端量端量自己过去的言行了。   今天的事情,想必沈寒山也有耳闻,放在任何人眼里,都觉得他吴议是身在太极殿,心却向东宫。   师徒二人顶着沉沉夜幕,虽然没有秉烛,但也算借着疏朗星光夜谈了。   吴议缓缓往后踱了两步,秉手恭敬道:“老师所言极是,若如今时今日是扁鹊遇蔡桓公,华佗遇曹公,那别说是学生,就是孙仙人恐怕也只能空叹一声,明哲保身了。”   这一句话是他心里的大实话,从古至今,大夫就是一种高危职业,如果不是遇到李弘这样思想开明,眼光独到的领袖,那“种痘防痘”这种古未有之的方案,恐怕早就被君上的一句话拦腰斩断了。   毕竟,当今帝后可是连针砭刺头都认为是斩首的封建迷信代表,更遑论二人之下的各路亲贵。   这话同时也回答了沈寒山内心的疑惑——不是他吴议非要巴结东宫一党,而是眼下李弘是唯一可以攀附的一棵大树,只有通过他的首肯,才能有研制痘苗的机会。   倘若在此地的换了戴公甚至圣上,都未必能同意这个离奇的法子。   沈寒山抿唇一笑,算是听明白了这个答案。   他们是师徒,是臣子,亦是同行。既然他身为武后的一枚棋子,就不能允许自己的徒弟越过党羽之间的楚河汉界。   大明宫内道路分明,笔直不折,不似郿州乡间小道,还可以踩出一条回头路来。   “太子殿下对你很是激赏,倘若你将日服侍东宫,想必一定风光无限。”   吴议但付之一笑:“老师可是忘记了,功名利禄不过浮云过目,这宫里每一件事都比不上种田有趣。东宫的粮仓都捐空了,恐怕不是个种田的好去处。”   作为被剧透一脸的现代人,他已经可以遥望到东宫一党的结局,太子看似风光无限的前途已经快逼近穷途末路。   李弘固然是一个极富个人魅力的主上,也只能留住他的赞赏,而留不住他这条性命。   他唯一没想到的是,沈寒山竟然也参与到党羽之争,本以为以他素日懒怠到恨不得事事皆休的脾性,应该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和太平玩,没想到他已经暗中列队,挑好了武后这棵良木。   直到郿州一行,沈寒山才终于肯展现出精明睿智的一面,吴议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老师能在如此年轻的年纪就博得博士之位,肯定不是是单单靠着孙思邈的面子。   师徒两人踩着冷幽幽的一地星光,在西院的梅树下驻足而谈,不觉已到中夜。   方才说起种田,吴议便想起了王崇章“以地养地”的法子,也不知是否能从郿州推广到整个关中地区。   沈寒山似乎是看穿他心中所想,直接点破了这个话题:“永宁郡王的法子虽然有趣,不过也只能暂时在郿州推行。”   不用他多做解释,吴议也知道其中的理由,天下大旱,业已三年,别说东宫开仓,就算是整个朝纲上下缴出家私,也不过能抵一时之用,哪里缓得了整个关中一年的开销。   所以,以郿州作为一个试点地区,看看这法子的成效,才是谨慎可靠的做法。   这种政策,搁在现代的话,大概就约等于“先富带动后富”,而郿州等约等于“政策特区”。只要郿州靠着这个办法脱贫致富,那关中的大旱一时便可以缓解了。   想到这里,吴议心中也不免松了口气,毕竟,现在他可不是对着历史书摇头晃脑背诵的学生,而是这些饱受旱情摧残的老百姓里,暂且还没有倒霉的一员。   ——   日子就像郿州天顶飞舞的黄沙,一点点弥散进人们干涩无味的生活中。   仿佛应验了人们的祈祷,二月中旬,随着一声响彻晴空的巨雷和数道耀眼夺目的闪电,大旱数月的关中地区,终于迎来了开年以来的第一次降水。   只不过,这场被期盼已久的大雨并没有给人们带来久违的喜悦与希冀,反倒成为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因为这场万众期待的雨,来的姿态也格外锐利而沉重。   硕大的水珠挟着指头大的冰雹呼啸而下,无情地袭向本来就奄奄一息的田家农地,脆弱不堪的作物纷纷如遭霜打,折断倒塌,一片狼藉。   这场突如其来的冰雹雨,谁都万万没有想到。   古代没有天气预报,没有橙色预警,简单朴素的天文知识往往不能预判到极端少见的天气,只有在发生之后才能追忆起之前的种种前置迹象。   田间,雨正滂沱。   重重乌云遮天蔽日,天地之间黯然无光。   唯有通天劈地的闪电蓦地闪落,万物才在沉重的灰黑中映出一刹错落的光影。   热烫的汗水才从额头滴落到颈窝,便和刺骨的雨水混合起来,迅速地浸透了李弘不算厚实的衣物。   手指冻透了,就像不是自己的,而仿佛某种冰冷的器械,麻木地重复着脑海里指挥的动作。鞋里泡满了泥水,每走一步都像是从泥淖里拔出自己的脚,沉坠地将他向下拽着。   轰隆的雨与雷中,许多声音变得不真切起来。   “太子殿下当保重贵体!请太子殿下回府避雨!”   模糊而老迈的声音都有些破了音,才从耳朵真正传到脑海里,李弘吃力地回头一看,是一位戴着斗笠、冒雨前来的老农。   李弘是撑伞而来,一是慰问乡亲,二是体察灾情。   不过,在狂风暴雨中,簌簌作响的竹骨伞也起不了多大的用处,只能此地无银三百两地遮蔽头顶那可怖的天空。   太子殿下尚且身先士卒做出表率,郿州大小官吏又岂敢落在其后,只能亦步亦趋跟在后面,一起挨这风雨冰雹的摧残。   王陵恨不得现在就赶回家去,烧一桶热水,洗去一身的泥水和疲倦,然后钻进被子里昏天黑地地狠狠睡一觉。   李弘朝裴源道:“拿把伞给那老人家。”   那老农不仅不收伞,反而两膝一跪,深深扎在冰碴密布的泥地里。   “太子殿下,草民是大坪村村正李其华,应全村村民之请,请太子殿下暂且回府避雨。”   他摘下斗笠,脸上冲刷下两行热泪:“殿下的爱护之心,就是草民们的庇护,倘若这时候您倒下了,又有谁来支撑草民们呢?”   此言一出,跟在李弘身后的大小官员纷纷跪倒在地,收起雨伞,以手盖头。   张文瓘就伏在李弘脚下,眉梢嵌着冰雹,老来发青的眼睛一片通红。   “殿下体察民情,又焉知民心不体贴殿下呢?”   他太清楚自己主子的脾性了,可是不管殿下再能干,再疯魔,再拼命,说到底,也不过是个虚岁二十,刚刚成人的青年而已。   李弘无奈地一笑,被雨打湿的面庞清秀,眉眼柔和,润泽的水珠从下颌滴落,模糊了一贯分明的棱角,反倒显出三分隽秀温柔。   “请替我向大坪村村民道一句,多谢你们的关怀。”   旋即转向张文瓘,温软的语气在这片冷雨中的冰雹中变冷变硬,一字一句重重砸下来。   “太宗曾言,‘君,舟也;人,水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我身为监国太子,当为天下先行,怎能避于人后?”   倔得像一头牛,张文瓘在心里叹气。   还是头角都没长全,却偏偏拉不回头的小牛犊子。   他从地上慢慢扶着腰杆撑起身体,举起雨伞,跟在李弘身后三寸远的地方。   其余十数位随行官员亦纷纷效仿,跟着这位倔强的太子爷,硬生生踏过这一片雨大水淹的田地。 第48章 以身试法   李弘咬紧牙关,忍着冷雨, 攥着那把快要散架的伞, 走在人群的最前列。   见他身形微微一晃,张起仁快步上前, 不顾礼节,僭越地伸手探了探李弘的额头,触手是一片滚烫。   他回头肃然望张文瓘一眼:“太子殿下怕是已经染上了风寒, 这会已经烧起来了。”   脑门上搁了只冰凉的手, 李弘才后知后觉地感觉脑子有些不同平时的胀热。   就连身体,好像也突然被无数双手用力地往下拽着, 拽着。   “本宫没……”   “事”字还没有来得及说出口,天和地就已经互换了方向, 视线里所能见到了, 就只有茫茫无际的一片雨帘。   ——   再度醒来的时候,只隐隐听到一片抽泣的声音。   李弘下意识地想要开口宽慰为他落泪的臣子太医, 嗓子却好像被生生黏住了一般,干涩地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有一丝一丝喉间的刺痛不断提醒他,这一场病来如山倒,自己可能确实太冒失了。   正恍惚出神, 一个粗糙温暖的手掌就已经贴上了额头。   “殿下放心, 冰雹已停下, 王太守已经着人去清点百姓的损失。”   张起仁很清楚, 这位年轻要强的太殿下首先关心的绝不是自己的身体, 简略地将灾情带过一笔,才在他的额上敷上一层丝绸裹住的冰片。   “至于殿下的病情,乃寒邪侵体,只需好生保养,三五日便可无虞。”   仿佛为了警醒他似的,张文瓘在底下不冷不热地又接了句:“若继续操劳呢?”   张起仁缓缓一摇头:“则病入肺腑,非数月不能痊愈了。”   李弘知道这几位年资颇高的老师与太医对待自己既为尊上,又为学生,略带嘲讽的三言两语,其实是劝慰他好生休养,勿要劳心费神。   他自知这一回莽撞,温润如珠的眼睛眨了眨,用眼神向蹙着眉头的太医博士示问:你们所进行的种痘试验又如何了。   张起仁心下了然,回答道:“五只被接种的犬只都已发痘,其中四留一死,臣与沈博士、李博士已经探讨过,觉得此法颇有可行之道。”   他略一顿,目光飘到正倚着门栏呼呼大睡的沈寒山身上。   “只是人与犬只到底不同,不知此法运用到人的身上又能起几分奏效。”   几人正简略地交流着,门口笃笃两声扣门声,吴议端着小木盘低头进了门,上头搁一碗温气腾腾的桂枝汤,旁边还有碗温热清淡的白米小粥。   他递上盘子,自然有贴身的婢子服侍李弘饮下,等一碗温药、一口热粥润过喉咙,李弘才略微觉得喉头松解些。   “那近百天花患者眼下如何?”   他虽勉强能发出声响,到底哑然似一块枯木,不似往常落子般笃定有力,少了分铿锵的气势,多了分柔弱的病意。   张起仁面色一恸,也不敢隐瞒:“留到今日的,不过十人而已。”   旋即冷肃了脸色,郑重地补充:“虽然王太守严令死守,这百户天花并未传出,但起家人或看门的衙役被传染的,又另有三十八人,如果照这样发展下去,天花还是会渐渐蔓延开去。”   李弘散漫的眼神遽然一凝,落在张起仁严肃的脸上:“张公的意思是……”   不待张起仁回答,打着瞌睡的沈寒山恍若自梦中醒来,从门板上抽身而出,径直走到李弘病床之前。   侍立一边的裴源立即动手抽剑,剑光闪落,直直劈落在沈寒山的头顶上,只差半寸,就能取他性命。   沈寒山背脊挺直地立在李弘床前,仿佛悬在头顶的不是一把随时能取人性命的宝剑,而不过是软软一道美人长袖,华衣流苏,不值他抬头一哂。   李弘哑着声音:“裴源,放下剑。”   裴源得令,面色冷漠地抽回宝剑,犀利的瞳孔里深深印着沈寒山那张未经打理、胡子拉碴的脸。   沈寒山何时在意过旁人的眼色,左右一拂长袖,双膝一跪,连同那颗素来高昂的脑袋都压低在地面上。   李弘眉心一动:“沈公你起来再说……”   “天花之疫,只能防,而不能治,臣恳请太子殿下下令,令郿州所有青少年都接种痘浆,以防天花爆发。”   压抑的声音从地面缓缓升起,混着沈寒山重重一磕首的响动,颤巍巍地拨动起所有人的心弦。   沈寒山五指扣紧地面,指尖磨砺得厉害,几乎扪出血来。   见此情状,本来对他略有微词的李太医也为之一震。他亦眉头深锁,替沈寒山说一句话:“沈博士为此事尽心尽力,已经数天没有好好歇息过了,一心全为郿州百姓着想,还请太子殿下考虑此法。”   吴议站在人群之后,见沈寒山伏在地上,久久不起,心里亦是五味陈杂。沈寒山这人看似半疯不癫,实则骄傲非常,若不是为了于娘子一事,他又怎么肯如此伏低做小,下跪求人。   于是脱列而出,在一众震惊的目光中,跟着自家老师直挺挺地跪下。   等得到李弘应允的目光,吴议才缓缓地开口:“方才张博士有言,此法在犬只身上有效,而对人却不知有没有用。此法是臣所起头,而且臣正值青春少年,是最易感染天花的年纪,既然老师们尚存疑惑,臣愿以身验法,做第一个种痘的人,还请太子殿下应允。”   说完,他也重重一叩首,和自己的老师并排伏地,已示决心。   见他师徒二人决意至此,就连张起仁都不由动容:“吴议的话很有道理,何况他小小年纪就能有此担当,太子殿下不如放手一试,也不枉他一片为民试法的苦心。”   才历风暴的春风还挟着数丝凉滑的雨点,簌簌有声地穿过窗外一片枝叶低垂的青桐,从掀起的帘角滑进人们的鬓间。   半响无声之后,李弘信手取下敷在额上的冰片,丢在吴议的脚下。   “我看头脑发热的人不是我,倒是你了,这冰片我用不上,你拿去敷一敷吧。”   吴议心道不好,刚想磕头谢罪,李弘已淡淡开口:“你自己是得过血症的人,再去种痘,自己遭不住也就罢了,倘若因此去了,连带此法也会遭到百姓的怀疑。”   这话倒让吴议驳斥不得,他自己也没想到这一点,李弘提出这一遭来,倒真让他有些进退两难了。   好在决定是进是退的也不是他。   李弘掀开被子,从床上坐起,一边由婢子伺候着穿衣,一边已轻声开口。   “传本宫懿旨,本宫要亲自试种痘之法。”   此言一出,风声顿止,被雨露冲洗过的阳光自窗外漏进屋里,照在李弘苍白而坚定的脸上。   四下一片寂静,唯有滴答几声青桐落雨,像一记小小的铜锤,轻轻敲入诸人才被太子惊呆的耳中。   张文瓘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阻拦:“太子殿下千金之躯,又才染风寒,怎可……”   “张博士方才有言,我这一遭不过三五日就能痊愈。”李弘眼神一肃,望向窗外叶叶青桐,显然决心已定,“这三五日就又张博士配置好浆液,到时候本宫要亲自种痘。”   “臣以为此事风险极大,不需要太子殿下亲身涉险。”   萧德昭素来只在节骨眼上说话,因此他的话一贯短小而精悍:“老臣看郿州青年才俊不少,想来也不止吴议一人有此志愿,倒不如让有志者代替殿下千金贵体,也不失为一个办法。或者等生徒们试过之后,殿下在做考量,也不为迟。”   李弘唇角一弯,眼中却无笑意:“若非本宫亲自试法,又则能令广大百姓信服?天花一旦爆发,便如山洪倾泄,不可挽回,若是让生徒们先试,本宫再试,来来回回,耽误的时间和人命,又岂是一二而已?”   此言一出,就连张、萧二人亦无言以对,只能相对一摇手,再暗自看向张起仁。   张起仁略一颔首,从袖中伸出一根手指,意思是此法危险不过一分而已,两位庶子大臣不必过分担忧。   ——   李弘懿旨一下,众人也违拗不得,这会子就算要写信去长安戴公处,或者洛阳帝后那里告上一状,一来一回也不止三五日的功夫了。   张文瓘恨恨地朝门外几位年轻的生徒剜一眼,都是大好青年,个个身强体壮,却畏畏缩缩,不敢出头。   唯一肯站出来的这个,偏又是个做不得数的病秧子。   这个吴议……张文瓘少不得多看了他两眼,太医署中亦有党派之分,他也从张起仁口中有所耳闻,这个吴议医血症,治胸痹,年纪虽小,本事不少,倒是个难得一见的好苗子。   若此等人才能纳入东宫麾下,那倒也算是一件幸事,可不知为什么,张起仁并未把他收入门下,反而推给了武后一党的沈寒山。   再反观张博士门下那二位新来的生徒,两个人赛着谁更后面似的你推我攘,神情瑟缩,生怕祸及自己,恨不得一头扎进地缝里去。   一眼扫去,两个别说什么良才了,根本就是不可雕的朽木!   他在心中暗自惋惜一番,倒想找个时机,再把吴议拉拢入东宫一党。若事成,太子麾下又添一名青年俊杰,若不成,也断不能让他替武氏效力。   张文瓘在心下计较一番,暂且把吴议这个名字记在心底。 第49章 擅闯掖庭   三日时光一晃而过,张起仁妙手之下, 一个小小的风寒自然去得极快。   天花一疫, 虽明面上说是沈寒山领衔诸人,等到要种痘的时候, 却是张起仁亲自动手。   他挑取了活下来的十人中病情最轻者所结的痘痂,再研磨成粉,以热水兑开, 稀释成满满的一小碗, 最后用木片细细蘸了一点,探着点在李弘鼻孔之中。   这桩人人关心的要紧事情都由他一人亲手操办, 半点不经他人的手,张文瓘和萧德昭二人才算略略放心。   张起仁完事之后遍洗净手, 亲自赶到小药房里, 替李弘煎些小荆水来喝。   烧火煎药,本来是生徒时候才做的事情, 这会子倒像返老还童,又做回了当学生时候的事情了。   他心知张、萧二人不放心沈寒山的为人和立场,自然也不敢在此事上有一分懈怠,摇着扇子盯火炉,清寒的眸中映出一道摇晃不定的小小火苗。   吴议打药房路过, 发觉张起仁不仅煎了一记小荆汤, 还另外取了一瓶月华丸, 嘱咐吴栩送去某户家里。   想来也是了, 难得有几位太医博士莅临郿州, 不少乡人也闻风而动,赶来永宁郡府缠着这三人求医问药。   张起仁虽然为人冷肃,但作为一个大夫却算得上宅心仁厚,总是耐心开了方子,再差人送回去。   比起碌碌无为的李博士和“一概不见”的沈寒山,张起仁此举颇为李弘揽了不少民心。   郿州百姓时有相传,太子李弘为人仁善,就连侍候东宫的太医也更体贴民心,比其余二位不知好上许多倍了。   ——   种痘下去,不过几日功夫,李弘就发起了痘疹,只不过种下的痘痂粉末经过热水稀释,毒性已大大降低。李弘也不觉头疼脑热,脸上几颗新发出来的痘疹,除了略伤风雅,倒也并不妨事。   他尚在病中,就已经开始着手处理灾情的事宜,这场来之不易的大雨虽然摧毁了本来就已经蔫蔫一息的作物,但也总算湿润了半年不见雨水的土地,将已经干涸到河心的小江河重新填上些许流水。   镇守长安的戴志德办事也极妥当,从收信开始不过半月功夫,就已经紧赶慢赶运来一批粮草。   王陵便贴出告示,凡翻田养地者,一亩补偿粮食一石,替人耕作者,同样补偿粮食一石,先到先得,官家粮仓告罄为止。   一场狂暴的冰雹砸过,田里那仅存的几根作物哪里还产得出什么粮食,本来已经手足无措的农民们一听有此好事,都马上扛起锄头,抢着要挖田倒地,以地易粮。   如此一来,倒不知道这场冰雹到底是福兮祸兮了。   两方事宜都妥当地进行下去,时光便随着西院梅树新发的几枚嫩绿的叶,悄悄从匆匆行人的肩头擦过。   又是一旬过去,李弘脸上的痘子都已经渐渐成痂剥脱,除了在脸上留下三两点令人惋惜的暗印,并没有留下什么别的痕迹。   就连这几点暗印也算是瑕不掩瑜,不下细看,更像点在额心眼角的几颗小痣,本来端庄隽秀的一张脸倒平添了几分风流意味。   剥掉的痂壳都由张起仁亲自收好,储存在一个小药瓶中,并不拿出去种痘。   就算是天花痘痂,那也是当今太子脸上剥下来的,皇族肌肤,岂容平头百姓沾染了去。   李弘种痘防痘、预防天花的事情一传出去,就有许多百姓争着要请太医博士也为他们种痘,毕竟连尊贵无双的太子殿下都亲自为他们试过了,又有什么好怀疑的呢?   一时之间,郿州百姓人人以种痘为己任,但凡未种痘的,都躲在家中不敢出门,种了痘的,也躺在床上安心等痘发。偌大郿州城,也唯有永宁郡府门庭若市,其余街道皆冷冷清清,不见行人。   这对于时疫来说,是再好不过的局面了,人口越是密集,传染的几率就越大,大家闭门锁户地关住自己,其实已经可以很有效地避免天花的传播。   吴议不觉松了口气,自己也算是为挽救这场即将掀来的狂澜出了份薄力,避免了一次本可能载入史册的大型天花疫情。   一想到这里,便觉得数日来的奔波都算值得了。   ——   郿州到底不是久留之地,旱情和疫情暂时得到解决,一班人马就迅速班师回朝,又重回了那个金碧辉煌、万人所向的大明宫。   吴议才整顿好行李回到沈太医独据的小阁里,就撞见太平赖在沈寒山腿上撒娇。   本来这一趟是撒泼耍赖流下好多颗金豆子才赚到的,结果因为天花的疫情,尊贵的小公主全程被拘在永宁郡府的东院里一步不许外出,自然是给憋闷坏了。   倒是远远角落里站这个眉清目秀、身量娇小的女孩子,看上去只比太平长了两三岁,眉宇间却隐约已有及笄女子般的成熟端庄。   见到吴议,也只是略福一福行过礼节,倒是太平忙拉了她的手给吴议介绍:“她就是禾儿!她懂得可多了!”   守孝三年不过是个名头,禾儿一身素净,头上簪一朵白花,就算是接着守孝了。   吴议尚且没有意识到这个“禾儿”就是后来历史上鼎鼎有名的韦皇后,只当只个早熟懂事的世家女子,匆匆打过招呼,便问起李璟的下落。   “他呀?”沈寒山似漫不经心地一转头,朝北边一努嘴,“溜去掖庭了。”   掖庭乃是妃嫔所居之地,他一个小小世子,跑去那里干什么?   沈寒山慢慢翻着手头的书本,指头之间簌簌有声:“难得有两个亲人住在宫里,走访走访也是应该的嘛。”   吴议心头一顿,当即明白过来沈寒山的言外之意——李璟是李素节的嫡子,也便是萧淑妃的孙子,萧淑妃尚有二女,就是赫赫有名的义阳公主与宣城公主,李璟的亲姑妈。   他心道不好,这两位公主已经为武后所难容,若李璟擅闯掖庭被发现……   正思虑间,一阵风声夹着佩剑与环佩乒然一撞的声音便闯入耳朵,吴议还没来得及把目光挪过去,视野里已闯入了个锦衣华服的男子,一双剑眉刻在星眸之上,一看便知是裴源裴小将军。   裴源手里提溜着李璟,像拎着只小猫似的轻巧利索,往沈寒山屋里一丢,冷冷撂一句:“管好小世子。”   吴议匆忙道一声谢,接过从他手里丢来的李璟,到底也是快八岁的孩子了,身量也不比小时候的轻巧了,乍一被推过来,差点把他整个人扑倒在地。   等两人站稳了缓过一口气,再往门外看去,哪里还能瞧见裴源半片身影?   虽没问过,吴议心中也明镜一般通明雪亮,肯定是这孩子擅闯掖庭,刚巧撞上太子殿下一拨人马,李弘惯来算脾气好的,才让裴源专程把这乱闯祸的小家伙送回这里来。   不知何时开始,沈寒山这一方小小地盘倒成了太平和李璟两个人的根据地了,现在加上半大不小的一个禾儿,还不知道要闹成什么样子呢。   吴议来不及苦恼带孩子的喧嚣生活,先把李璟拉出门外,躲在院宇的角落里,悄悄问他去掖庭做什么。   “去见两位姑母。”   李璟昂首望着他,这一回虽然不是跪着,脸上那股倔强的表情却是和两年前一般无二,一双漆黑沉静的眼睛蓄着剔透的眼泪,又硬撑着不许自己哭出来。   他还记得吴议面前的规矩,哭鼻子是头一等的错误,不能在师父面前掉眼泪。   李璟的答案吴议自然早就料到了,不过想看看这孩子会不会跟自己撒谎,没想到把他委屈成这个样子。   无奈地从袖中摸出一方白巾,像小时候那样,递到李璟面前:“自己擦。”   李璟咬着嘴唇接过白巾,搁在鼻子底下用力一擤,眼泪鼻涕顿时一齐挤出来。他飞快地把眼睛擦干,除了通红的鼻尖和眼眶,半点泪痕都瞧不见。   唯有胸口一口气憋不住,还不时一起一伏地抽一下,吴议不由好笑:“哭什么。”   李璟一双眼睛兔子似的,反瞪着他:“没有哭。”   “那你胸口抽什么?”   “嗝……打嗝。”   ……   吴议也不愿意戳破小孩子顽强的自尊心,赶紧换了个话题:“你擅闯掖庭,知不知道是有多危险?”   李璟低头不语,昏黄的日光落到细长的睫毛上,垂下一片曳动的影。   吴议不由心头一软,到底是自己瞧着长大的孩子,哪里有不心疼的,只能拿出师长的身份教训他。   “你的两位姑母是戴罪之身,现在你去偷偷见她们,就是增加了她们的罪名,你明白吗?”   李璟点点头,又摇摇头,最后才抬起头,无助地望着吴议:“她们没有罪。”   吴议不由在心底叹息一句,是,她们最大的罪,就是生为萧淑妃的女儿。   所幸在不久的将来,就会有一个仁慈善良的人帮助她们脱离苦海,恢复自由的身份成立自己的家庭。   但这话是万万不能告诉李璟的,吴议也只能半蹲下来,将小家伙拦在怀里。   “你要不要听师父的话?”   李璟紧贴他肩膀的下巴很坚定地往下点了点。   “那你就记住,现在你什么都不可以做。”   他掰正李璟的脸,头一次和他视线相平,目光相洽:“你就乖乖呆在公主和我的身边,哪里也不去,你能做到吗?” 第50章 义阳宣城   洛阳行宫虽比不得大明宫的辉煌侈靡,却另有一番典雅别致的风韵, 南方蔚蓝如洗的天穹下, 不见了长安满城飞絮的新柳,倒多添了些桃李杏花齐放的芳菲。   偶有飞花飘然入户, 落在李治斜倚衾榻的肩头,被武后轻轻拈走。   手指还没离开李治的龙袍,便被一把轻轻拉过揽入怀中。   “落花有意, 皇后何必扫了花神的兴致。”   李治的头风是越发厉害了, 上次秦鸣鹤给刺了百会穴,也只是略缓了缓头疼和眼疾, 终归是没治到本上。如今他眼睛瞧不清楚了,但心里的那面镜子还是一样通明透亮, 照出身边人莞尔的笑容。   “说到有意, 前几天弘儿请旨,说义阳公主与宣城公主早过了适婚之龄, 请臣妾给指个好人家呢。”轻柔一句话是三月春风,轻轻拂入李治的耳中。   李治抬眼微微一笑:“皇后以为呢?”   “宣城也二十二了,义阳仿佛是过三十了。”武后替他揉了揉酸痛的额角,笑容淡然如枝头的一抹白梨。   “臣妾失职,倒耽搁了二位公主的好事……昨年吐蕃猖獗, 攻陷了我朝西域白州等十八个羁縻州, 臣妾心想, 关中大旱, 边关失守, 再动干戈,实在有弊无利,倒不如……”   她指下力气一失,声音亦更加轻飘:“古有昭君出塞,以换汉朝数十年边疆安定,今若有公主和亲,化干戈为玉帛,想必也会传为一桩美谈。”   暖暖春日烘出百花清冽淡薄的香味,混着殿里西域进贡的瑞龙脑的甜而不腻味道,静静沉淀在偌大的行宫之中。   李治自眼疾越发厉害之后,口鼻却比平常人更敏感了,他唤一声陪侍在旁的王福来:“叫底下的人把瑞龙脑都撤去了,熏得朕头疼。”   王福来应声而去,武后含笑道:“也是,外头进贡的东西再好,也比不过咱们亲手种的花树,两种味道掺杂在一起,反倒不如原来的清爽宜人了。”   李治含笑点头:“朕也是这个意思,世上何来那么多双全的法子,二位公主都是有些年岁的,送去西域,也显得我们没有诚意,反倒又挑起事端来。”   “依陛下的意思……”   “前朝的事情,你已经替朕分担了许多,后宫的事情,朕也替你出两个主意。”李弘轻轻握紧她的手,十指相扣,慢慢摩挲着,“翊军里头也有不少青年俊杰,挑两个看得上眼的,也算是个好去处了。”   武后心中掂量片刻,知道李治对二位公主尚存父女之情,送出塞外是怎么也舍不得的,嫁给翊军,倒也实在不算委屈这两位年华已去的公主了。   于是手上一松,应承一句“是”。   复又想起一桩事:“谈到婚嫁,咱们弘儿也快二十了……”   李治掀开眼皮,瞧着窗外一片花红叶绿也瞧不太真切,融融泄泄的阳光漏过枝叶的缝隙,将一切纷杂的色彩调和成难以言状的缭乱。   他摇头笑道:“绕来绕去,原来是为了这一遭。”   “原是弘儿自己请的旨,你要说急,也是他自己急呀。”武后含笑道,“臣妾倒替太子挑拣了一番,觉得司卫少卿杨少俭的女儿杨氏是极好的,出身门第都配得上,又是闻名京城的美人。旧年臣妾也见过她一面,模样好看倒还是其次的,人是真个知书达理、通晓人情的好孩子。”   “再有好的,你也舍不得给别人了,想来这个杨氏,就是最佳的人选了。”李治缓缓一颔首,“民间都说,孩子是父母心头掉下的一块肉,得你心的,必然也就得弘儿的心了。”   “那臣妾就拟旨了?”   李弘歪着头,模糊地望着眼前和自己相伴数十年的妻子,心中不由勾画出当初那个明眸善睐、灵动秀美的武才人。   可见眼疾还是有眼疾的好处的,看旧成新,长生不老,是多少仙人法术也及不上的。   “那就依皇后之见,册封杨氏为太子妃吧。”[1]   ——   义阳、宣城二位公主的婚事就草草定在了六月。   李弘亲自替她二人在翊卫里挑出权毅、王遂古二人,都是门阀望族的出身,官职虽然低微了些,总算能保全个富贵安康,比阴暗湿冷的掖庭冷宫好了不知多少倍。   武后在上严目以待,两位公主的婚礼也不敢办得热热闹闹,两府聚在一块,点上两盏大红灯笼,高悬一幅太子亲题的“囍”字,就算是个双喜临门的婚礼了。   李弘虽然不亲自来主持婚礼,也差人赏了许多东西,金银玉器流水介地送到驸马府上,叫人知道这二位也是堂堂的大唐公主,岂可轻易让人小瞧了去。   宣城年岁小些,对于婚礼的礼节颇有些疲于应付——并不是不兴奋与憧憬的,只是喜悦的心境被数年幽禁的阴暗所掩盖,一时间被灼灼灯火照亮开去,还有些措手不及的仓皇。就像在暗中藏久了的老鼠,总是很怕光的。   而义阳早就过了三十的年纪了,青春不在,容颜凋敝,连黑发里都夹了白丝。   她就像一尊被人搬来抬去的泥菩萨,双目无神地凝视前方,但见一片喜庆红灯映入眼中,仿佛要化作一场熊熊烈火,要把她烧个灰飞烟灭。   她忙扯下凤冠霞帔,惊慌失措地喊着:“走水了!走水了!快来救火呀!”   权毅对这门亲事本来就不甚上心,不过抽出点粮食养个半死不活的人,谁又能逼他举案齐眉?   虽说是公主,但这副痴痴傻傻的样子也实在入不得眼,唯一的好处就是他以后寻花问柳,也不会有人来撒泼闹事,还能赚得个驸马爷的头衔,倒叫些后院起火的同僚颇有些艳羡。   一时见他的新娘子发起狂来,他赶紧找人把她拖住,按捺下心头的怒火,好言好语地劝慰着:“公主您好好看着,这里是没有走水的,这是灯笼啊,是咱们合婚点的灯火。”   义阳仓惶地望着他,从他怀里挣脱出去:“我没有下咒,我没有养猫,父亲,父亲救我!父亲救我!”   她一边跑,一边喊,沙哑尖细的嗓音如同一扇年久失修的木门,被重新推开的瞬间刺耳得令人都不禁后退了几步。   权毅也终于失去了耐心。   “速速去宫里请太医来!”   ——   义阳、宣城二位公主长居掖庭,一贯为武后肉中两刺,一动此刺,痛在武后身上,到时候掉脑袋抄家,可就是不是闹着玩的了。   这个敏感的节骨眼上,谁也不敢擅自出头,就连张起仁都告了不适,不愿因微末的小事挑起两党之争。   “求求您救救姑妈。”   愿意求人的,只有李璟一个,而李璟能求的,也唯有沈寒山一人。   若不是吴议和他约法三章,他早就双腿一折跪在地上求沈寒山了,只可惜这位祖师爷可还没认他这个小徒孙,半分怜惜之情也无。   不仅如此,还四仰八叉地往椅子上一躺,一副拖也拖不走的赖皮模样:“你这话可就奇怪,这婚是太子殿下替你姑妈求来的,你要请,也得请张博士啊。”   “因为姑妈的婚事,太子殿下已经得罪了皇后娘娘,如果张博士这时候再替她诊治,只会更加触怒皇后娘娘。所以,张博士是肯定不会在这时候出头,让太子殿下与皇后娘娘的矛盾加深的。”   沈寒山眼珠一滞,凝视着眼前这个八岁大的孩子,唇角不由抿出一丝笑意。   “这话,吴议教你的吧?”   李璟偷偷抬眼觑着沈寒山的脸色,总觉得这笑里不怀好意。   还是老老实实在自己这位“祖师爷”面前点点头:“议哥哥说,沈博士宅心仁厚,卓尔不群,断不至于和那群看人眼色的墙头草为伍,所一定会去驸马府上。诊治公主。”   这话说得实在滑头,明面上是夸他医术“卓尔”,暗地里却逼着他做这个“不群”的老实人呢。   “小家伙,不是我不愿意去救人,而是没有人下旨,我不敢啊。”沈寒山敲一记他的脑门,清脆“哒”一声响,“你找我之前,得找个人开口,我才去!”   李璟揉着发红的脑门,不解地望着沈寒山:“可是皇后娘娘不是不愿意让太医博士们去诊治病情吗?”   沈寒山从椅子里慢慢滑下腰杆,双腿一翘,足尖蹬开窗户。   窗外正是初夏最暖和温煦不过的阳光,太平和禾儿两人正在树下你追我赶,顽皮地玩着躲猫猫的游戏。   “这宫里,使唤得动我的女人只有两个。”   他掰着下一根手指头,表示皇后那里是行不通的。   另一个,自然就在眼前了。 第51章 以心换心   李璟到底也是在大明宫里见过世面的了,得沈寒山一语点拨, 很快明白其中的道理。   偌大的大明宫中, 武后能容忍的违拗,也仅限于他眼前的这位尊贵无双的公主一人而已。   纵然是太子殿下大胆请旨, 也只能替二位姑母寻个不赖的人家嫁去,反而不能多加垂怜,否则就是在武后隐而不发的怒火上再浇一滴油, 引得她怒意更炽。   而在初夏微燥的日头里, 只有太平是一束清凉如水的风,一池清净无暇的水, 能熄灭她母亲积年累月蕴蓄在心头的恨意,洗净这颗深宫里翻滚得处处沾红尘的心。   “可是我为什么要帮你?”   太平如今也大了些, 一身新绿的襦裙绣翻叶荷花, 已显出娇俏秀美的样子,一对梨涡笑时弯弯, 仿佛接着暖暖一泓夏阳。   只可惜模样时虚长了一岁,人却照旧是孩童心性,还老惦记着李璟拿“五灵脂”逗弄她的故事,才不肯轻易替他开这个金口呢。   “只要公主愿意帮我这个忙,我什么都可以去做的!这件事情对我来说真的十分紧要!”   李璟只差竖起三指对天发誓了, 脸上一片严肃庄重之色。   “嗯……我有什么要你去做的吗……有了!”   太平神色一动, 猛然一拍手, 想起一桩惦记已久的事情, 白皙的小手一招, 悄悄附上李璟的耳朵。   “你不是闲暇时喜欢读医书吗,有没有见过那种让人暂时生病,又不会伤害身体的方子呀?”   李璟一听这话,就知道鬼灵精怪的小公主肯定干不出什么好事,不知道这会子又想出什么鬼点子了。   他左右一寻思,约莫是这位贪玩的公主殿下不爱上学,故所以想佯装生病,蒙混过关。   于是脑筋一转,想到一个好方子:“百合酸枣茶是最好安眠的,天天煎服,就能饱睡,看上去就像恹恹生病的样子了。”   太平忙唤禾儿记下这个什么百合酸枣茶,牵着韦禾的手便要飞身离去,裙袂坠着的数枚小巧碧玉玲珑一撞,像清风撩过一阵风铃似的清脆响亮。   “公主……”李璟慌忙叫住她。   “沈博士!”太平遥遥高喊一句,声音像枚远远飞来的小鸟振翅的轻灵,“传本公主的口谕,沈寒山博士现下就去给义阳公主看病去!”   ——   太平一句话便是帝国公主一道懿旨,同义阳公主的疯言疯语自然又不是同样的分量,沈寒山笑着摇摇头,收拾好药箱子,碰巧撞上办事回来的吴议。   “博士这是要去哪里?”   沈寒山一低头,捏过李璟的脸颊:“问你家小世子去。”   吴议卖身契还搁在李素节家中,这句揶揄可算是有理有据,吴议无奈垂首望着李璟,已经猜出这孩子干了什么。   他小小年纪就懂得待亲至善,长大之后应当也是李弘那样仁善温柔的人吧——李唐皇室血脉中流淌的仁慈并不因为武后的果毅刚直而消失,反倔强地在一代代李姓后人中延续下去,生生不息。   如果他能顺利长大的话。   想到这里,吴议不由心头一刺,这个在历史上仅仅留下个名字的孩子到底将何去何从,连他这个跨世而来的现代人都不知晓。   见他半天沉思不语,沈寒山只把药箱子往他背上一挎:“再不走,我真不去了。”   李璟还是个半大不小的孩子,也渐渐看穿沈寒山口不对心的脾性,因而也不急不躁,只推着吴议往门外走。   “太平公主懿旨,要咱们去驸马府上诊治义阳公主的病情!”   ——   驸马府不过就是权毅本家宅邸空挂了个名儿,自然比不得其他公主驸马宅邸的气派,但望族之家,也少不得朱户玉地的风光,沈寒山捡一把老年头的黄花梨木椅子一坐下,便有小厮递上今年新进贡的雨后龙井。   沈寒山素性古怪是出了名儿的,权毅反倒不奇怪怎么他还敢来了,只略恭维几句名流圣手云云,才问义阳公主病况到底如何。   “公主乃是心肝火盛,所以神志不宁,失眠多梦,惊狂烦躁。”沈寒山懒懒打了个呵欠,连笔都懒得落,“吴议,给公主开个安神补心汤。”   权毅见他一脸轻松之色,也只当公主病情颇轻,却不意沈寒山话锋一转,又把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驸马爷,安神补心汤可以治疗她的症状,却不能根治她的心病。”   他茶也不喝,座也不落了,从椅子上站起来,抬手隔着一层衣衫戳了戳权毅的心口。   “心病还须心药医,你要想得到一颗糊涂的心,就用一颗糊涂的心去换,你要想得到一颗清明的心,也要用清明的心去换。”   初夏的阳光洒落在青石板铺平的前厅里,散成一地碎金,沈寒山一抬脚,一双乌黑的翘头履从满地阳光上碾过,只留下长长一道影子。   “这……”权毅心里明白沈寒山的意思,心下正有三分犹豫,面前突然缠上个刚及胸口的半大孩子,神色严肃地望着他,眼中仿佛含了两个小铜秤,正掂量着他心头的盘算。   他骤然被吓一大跳,倒是吴议奋笔疾书地写方子,头也不抬:“他是鄱阳郡王的小世子,也就是你的亲侄儿。”   权毅忙含笑从囊中摸出两朵小金花,塞在李璟手头,算是他这个做姑父的一点见面礼。   李璟却把这哄孩子的小玩意塞了回去,他虽然在袁州这样的乡野之地厮混了好几年,到底也在宫里开过了眼界,不是轻易能哄过去的了。   “姑父要用什么心去换姑母的心?”   权毅笑容登时凝滞在脸上,他的一颗心早就分成了八瓣,一瓣留给自己,剩下七瓣分送给了不同的佳人,连这几位他都还没来得及一一安顿好,哪里还拼得出完整的一颗心来给一个年华老去的义阳公主?   僵硬的气氛只持续了片刻,便像夏日里冰盏里的冰块似的融化开去,权毅换上一副庄严郑重的脸色:“自然是竭尽我所能,救治我的妻子。”   “你要记住你说的话,姑父。”李璟小手攥成拳头,不深不浅的阅历还不足以使他分辨出这话里的真假虚实,只能选择暂且相信他。   “行了。”吴议却是看得真真切切的一个人,知道权毅不过逢场作戏,哪里来的真心实意,只撂下一张沈寒山嘱咐的安神补心汤的方子,便携了李璟的手,悠悠然回到沈寒山的小院之中。   ——   如此相安无事又是十数日过去,义阳公主自用了沈寒山所嘱的安神补心汤,倒也不再闹事,恢复了神志。   她就像个木头里雕出来的人,在肝火中狠狠烧了一把,只留下一些死掉的灰烬和破碎不堪的残躯。盈盈一双明眸已经烧得干透了,剩下一对鱼眼似的死目,任凭权毅在外胡吃海混,她看不入眼,更看不进心里。   左不过是换了个冷宫待着,权家上下待她倒比宫人客气几分,其实是怕她疯癫又发,所以人人都躲避开去,生怕惹上这个大麻烦。   而宣城公主毕竟年轻貌美,自阴暗之地走了出来,重新回到暖洋洋的阳光底下,整个人便似破冰而出般得了精神气,反而和王遂古倒成了举案齐眉的一对好夫妻。   二位公主同父同母更如同一条命,从来都是被人一道提起的,而今却命格却截然不同了,不由使人长吁一声命运无常,本来同一条死胡同上的两个人被李弘拉了出来,又走上了全然相反的两条路。   这些流言蜚语随着秋风落叶一齐飞舞在整个长安的大街小巷,就连李璟也略有耳闻,一面欣喜宣城公主得遇淑人,一面又气愤权毅不守承诺,还没来得及去权家和这位驸马爷算账,就被吴议揪着后脖颈丢进屋里。   沈寒山亦盘腿曲坐在衾榻上,高弓的眉宇下是一双深沉的眼睛,眼珠在李璟身上扫视片刻,像要把掂量掂量,拿出去论斤称两地卖了。   李璟吓得往吴议背后一躲,却被揪着衣服推了出去。   “是你告诉太平公主百合酸枣汤的方子?”先开口的是吴议,他自觉已经算是李璟的师父,出了事情,少不得要问责。   李璟心头一惊,不知他们从何知道这个秘密,更不知道发什么了什么大事,但在吴议面前也不敢隐瞒,把当日的事情倒豆子一般一一道来。   最后,才咬着嘴唇,可怜巴巴地望着吴议:我做错了么?   沈寒山揉了揉酸痛的额角,一时之间竟然说不出话。   倒是吴议眼光一沉,冷冷吐出两个字。   “跪下。” 第52章 沉重教训   “跪下。”   这句话,太平曾从她的父亲、母亲、兄长乃至于自己口中听到过无数次。   只要他们说出这简简单单的两个字, 那些或者慌张, 或者从容的身影就会曲下一双腿,用自己的双膝代替脚尖, 用华丽的衣衫代替鞋子,弯下腰肢或者背脊挺直,来完成这个可以有很多种意味的动作。   太平见过很多人跪过, 但自己鲜少有下跪的时候。   就连在太常寺中祭拜祖先的英灵之时, 也是预先有人拿编织细密的棕草垫子盖一层柔软的刺绣锦帛垫在双腿底下,以防她娇嫩的双膝叫青青的石板硌出痕迹。   但是现在, 她的母亲,全天下唯一比她权位更高的女人, 正噙着早春寒风般冷冷的笑意, 轻声吐出这两个本来绝不会出现在母女对话间的字眼。   夏日和煦的晚风从小公主纤长的睫毛上掠过,在隽秀的眼尾擦出些微热汗。这点汗水有些阻碍了她的视线, 让她没能看清楚母亲眼中的严肃和沉重。   “母亲,您说什么呀?”她摇着武后的手,不解地撒娇。   “我让你跪下。”   武后捉着她的手缓缓地褪下去,母女腕上成对雕琢的白玉镯子磕出清脆一声响,像一记不轻也不重的耳光, 让年幼无知的公主脸上一红。   她偷偷抬眼仔细打量着母亲的神色, 终于发现这勾起的唇角里凛冽怒意, 忙提了裙角仔细地盖在膝上, 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双腿弯了下去。   武后耐心地等她完成这些小动作:“知道我为什么要让你跪下吗?”   太平左右一寻思, 她既没有偷偷溜出宫,也没有在太医署捣蛋,更没有偷吃御膳房的果子,到底哪里惹母亲生气了呢?   见她犹神在在不知情的样子,武后也只是缓缓一笑,目光微沉,朝后一唤:“韦禾,你出来说。”   韦禾自武后身后一面硕大的锦绣屏风后面缓缓踱出,一枚小巧的下巴低到锁窝里,恨不得把脑袋都垂到地上去。   “禀报皇后娘娘、公主殿下……杨氏她,她在贺兰敏之家中聚会时,因遭人凌辱,不堪受耻,已经自挂三尺白绫……去了。”   这话说得含糊不清,叫才到髫年的太平听得懵懵懂懂,听到最后,才恍然明白了一件事——司卫少卿杨少俭的女儿杨氏,弘哥哥原订的太子妃,她将来的亲嫂子,已经自缢身亡了。   她不禁在心中窃喜,她本想着用药给杨氏,让她变得病恹恹的,这样自然就没了入主东宫的福分,他的弘哥哥也就不用有个不生不熟的女子来拘着,仍旧是她最要好的弘哥哥了。   既然杨氏已经自缢,弘哥哥也得两三年不得娶妻,以表对早去的未婚妻的哀思和尊重。   武后冷眼瞧着,太平听到杨氏的死讯,非但不惊不悲,反而喜上眉梢,一双明润的眼珠沾着笑意,毫无一丝自责内疚之情。   她不由在心底微怆,她最疼爱的公主就如同大明宫中最娇嫩的一朵牡丹,在她和李治这对天下最尊贵的父母的精心呵护下慢慢成长,而从未经过任何风霜雨露的洗礼。   他们所赠与她的总是好的、善的、美的,却常常不是真的,所以到了这个年纪,她都似一张洁净无暇的宣纸,只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而从来不知道什么是“恶”。   这个迟到的教训,来得实在异常沉重。   武后沉下脸色:“你知道杨氏为什么会被羞辱吗?”   太平诚实地摇一摇头,就连“羞辱”这个含混的词,她都尚且不懂其意。   “韦禾,你告诉公主。”   韦禾垂首低低应了一声是:“因杨氏天天吃着公主送去的百合酸枣茶,所以成日昏昏欲睡。那日……也是在官家小姐们的宴会里睡着了,给送到府里厢房就寝的时候,就被贺兰敏之……”   话说到此,就给一声哭噎挡在喉咙里,韦禾克制地掩面抽泣着,不时用袖角擦一擦眼睛。   她本来就生得娇俏动人,一哭更是梨花沾雨的可怜:“都是禾儿的错,禾儿不该教唆公主做出这样的事情,否则杨氏也未必就会被那贼子玷污,还请皇后娘娘责罚……”   太平一惊,忙欲解释:“这不干禾儿的事情,是我……”   武后冷冷打断她:“韦禾你挑唆公主行此不义之事,本该逐出宫去,念你年轻不知事,又懂得悔改,暂且罚你抄《女则》三十次,不抄完不许见公主!”   她目光一转,遥遥朝太医署的方向一望:“至于那个教你方子的李璟,我已吩咐了沈博士要好好教训,你以后再也不许见他,也不许去太医署胡闹生事,除开每日的平安脉,一概不许见太医博士们。”   最后,才把视线落在太平那张懵懂的脸上:“此事虽主系贺兰敏之淫心作祟,犯下弥天大罪,但若非你给杨氏下了昏睡药,也断不至于给他可乘之机。所以,我一定要惩罚这些挑唆你做坏事的人。”   太平此时才反应过来,原来是自己一时的错念酿成了这场大祸。   “母亲,太平知道错了。”她反镇定下来,弯腰一叩首,然后才抬起头来,眼里泪光闪动。   她缓缓道:“民间都说,一人做事一人当,此事是太平自己的主意,禾儿和璟儿都不知情,所以请母亲惩罚女儿一人。女儿愿自抄《女则》三十遍,请您不要迁怒禾儿和璟儿。”   武后闻言,不仅不怒,唇畔反衔了三分春风笑意。   出口的话却如深冬里最凛冽的一抹风雪:“你就是抄三百遍《女则》,也挽不回杨氏一条性命。我今天就是要告诉你,你是我朝最尊贵的公主,无论你做错了什么事情,都自然有人替你担着,你不仅不用领罚,还可以继续吃,继续玩,继续做错事。”   武后一番话带嘲讽,便如一把隽秀的小刀,深深划破了太平脆弱不堪的自尊心。   “可是……”武后话锋一转,微蹙的眉心松懈下来,露出这个年纪女人本该有的浅浅皱纹,“你愿意这样吗?你愿意因为自己过错再误人性命,因为自己的决定使身边的人被牵连吗?”   太平怔忪地摇摇头,口中喃喃道:“不愿意,母亲,我不愿意。”   武后这才伏下身去,将太平揽入温暖的怀抱之中,用自己的羽翼包裹住心头至宝。   “这个教训,你要永远记着,永远不可以忘记——你是大唐公主,你永远不可以错,你若是错了,就会有人替你去错,你明白了吗?”   太平紧紧缩在母亲的怀抱里,终于掌不住抽噎了起来,过了半响,才把下巴磕在武后的肩头,疲惫而又坚定地回道:“我明白了,我会永远记住的。”   武后一番严厉的教训,落在太平身上,终究不过是只言片语的教诲罢了。   到底是心尖上的一块肉,磕了碰了都痛在自己的身上,何况是如此一场一刀见骨血淋淋的教训,这一刀戳进太平的心中几寸,就在她伤痕累累的一颗心上又添了条多长的伤疤。   她紧紧地拢着太平,一刻也舍不得放手。   ——   太平得到的教训就如夏日里的一场瓢泼大雨,来得声势浩大,去得干干净净。   而李璟那边,尚没从吴议一句冷冷的“跪下”里缓过神来,就已经被杨氏自缢身亡的事情震惊得不知所措,胸口像被人使劲揉捏在掌心,痛得说不出话。   他自投医门,不仅仅是为了能跟着吴议,也是为了能救治更多的人,做一个悬壶济世的好大夫。   自郿州一行,见沈寒山等人尽心竭力、力挽狂澜,阻拦住天花的蔓延,挽救万千百姓的性命,他钦佩之余,绯烫的心中就隐隐生出了一个念头。   他要成为沈博士、吴议哥哥这样厉害的大夫,能救人于水火之中,防患于未然之时,能拯救天下无辜百姓,能阻止一切病害的肆虐。   没有想到他生平所开的第一个方子,就要了杨氏一条无辜的性命。   这件事,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也是吴议所始料未及的。   这个时代的医学生不需要背诵希波克拉底誓言,不知道“我不得将危害药品给与他人”的行规,更不需要践守“检柬一切堕落和害人行为”的职业精神。   太医署中见不得光的事情远比杨氏一案更多,埋得更深,做得更狠。   李璟也不过是遵了太平公主的一道口谕,给了一个平平常常的方子,但再普通的方子用在刀刃上,都能成为要命的利器。   他自诩为李璟的师父,就自问应当有教其医德的职责,如今犯了这样的事情,太平有五成的错处,他也有五成看顾不周的错处。   不由扪心自问,他真的能做李璟的师父吗? 第53章 贺兰之死   千言万语在心头一一掠过,最终化为一句轻声叹息。   “起来。”   李璟还未出言应声, 沈寒山已经嗤笑一声:“哪有你这样教徒弟的?跪下起来, 你当他是五岁的小孩?”   吴议自觉赧然,身为人徒, 在行医的道路上,一直都有一道或瘦削或挺拔的身影走在他的前面,不管是严谨如张起仁, 还是开明如沈寒山, 这些先辈都是用自己的双脚一步一步替他试路,引他走上正途。   而相反的, 李璟是他第一个正儿八经的学生,第一个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的小徒弟, 自己这个“师父”对他的教养训导, 的确疏漏了许多。   只不知道沈寒山何时洞悉了他和李璟的关系,这双如含寒火的眼睛如两面明镜, 将他心底那点隐藏的秘密全都照得清清楚楚。   沈寒山又提点一句:“当日沛王急病,张博士是如何教导你的?”   吴议不禁想起当日沛王李贤急病,他还没到病人跟前,就先狂妄地下了诊断。还是张博士以一棵银杏树和他做比方,打机锋, 委婉地指出了他的错误。   如此一想, 自己对李璟粗糙的放羊式教育的确太不负责任了。   于是半蹲下去, 和李璟视线平齐:“你知道这一次错在哪里了吗?”   李璟垂着脑袋略一思忖:“因为我开的方子耽误了杨姐姐的贞洁和性命。”   “你还记的在袁州的时候, 我给你母亲看病的时候吗?”吴议不急着追责, 反而温和地揽住他的肩膀,陪他追忆往事,“其实那时候你母亲并没有生什么大病,只是夏用人参,把药用成毒。所以让她忌口之后,她反而就转好了。”   李璟已经长大了不少,小时候的事情渐行渐远,记忆也逐渐被时光蒙上一层渺渺的薄纱,重重叠叠的往事里,唯有和吴议初逢时那张惨瘦瓷白的脸与那对烧成灰烬般的青瞳,依旧印刻在他的脑海之中。   那时候他可把师父当成神仙,天天拿胡饼去好生供奉着呢。   见他眸光闪烁,追溯往事,吴议接着循循善诱:“所以,药材也好,方剂也好,都没有好与坏的分别,只有用得恰不恰当的分别,你说对吗?”   小脑袋重重地一点,已经知道错在哪儿了。   “我不应该随便开方子,因为任何方子用得不恰当都可能成为毒药,对吗?”   吴议赞许地摸摸他的脑袋,替他拍掉膝盖上的灰尘:“所以看不到病人,就不能随便开方子,知道了吗?”   李璟顺势扑在他的怀里,自责过了,终于委屈起来:“可是公主的口谕我也不能违抗啊。”   一双亮晶晶的眼睛蓄满了泪光,如两池雨点细细的秋水,映出吴议无奈勾起的唇角。   “那就要告诉祖师爷啊。”他亦半笑着揶揄沈寒山一句,“沈博士可是能‘治’公主的第一人呀。”   不等沈寒山开口说不,李璟已经从吴议怀里挣出去,跑到沈寒山面前,往地上干干脆脆地磕了个头。   “祖师爷好。”   沈寒山不由笑道:“你倒比你这小师父乖觉,当初张博士说我赚了,原来是赚了个聪明伶俐的小徒孙!”   他随口几句调教玩笑的话,就把之前凝重的气氛一笔化开,仿佛打开了某扇紧闭已久的窗户,让户外三两金灿灿的夏阳重新铺入屋中。   ——   贺兰敏之奸污杨氏一案,就被一个随手买来的小奴才顶包蒙混过去了,这也是吴议后来才从严铭口中听来的信儿。   “明面上说是杨氏福薄命浅,得了重病去了,其实真相是什么,大家心中都有个底数。”   严铭往嘴里丢一颗花生米,嚼得吧唧作响,花生寡淡的滋味里掺上了长安城里的宫闱秘闻,顿时变得有滋有味起来。   “其实谁不知道,是贺兰敏之那个贼子色欲熏心,将杨氏强行要了?可怜杨氏刚烈要强,不肯苟全于世,到最后,连个贞女牌坊都挣不上。”严铭喟叹一声,就连嘴里的花生都停了停,以示对杨氏的同情。   吴议手上不由一滞,添药的小铜秤登时倾倒于一边,好在严铭眼疾手快接住了堪堪落地的药材,嘴里嘟囔了句什么,吴议也听不进去了。   武后要包庇的不是罪魁祸首的贺兰敏之,而是祸根之源头的太平,她一面不痛不痒地削了贺兰敏之几百倾田地流放雷州,一面又加官封爵好生安抚了杨氏一族,要的就是“息事宁人”这四个字。   他心中明白其中的症结,却不可能像治病救人那样去解开这个死结。   严铭搁下药材,才吃下最后一口花生,牙齿搓得咯吱作响,像要把传闻中那个罪恶滔天的贺兰敏之一口嚼碎了。   “听说那贺兰小儿长相还挺风流,下次让我撞见这个混账小子,一定把他捆了,找一众贪色的糙汉来,让他也尝尝被人强要的滋味!”   严铭只有一股西北汉子的豪情仗义,这“以牙还牙”的方法听起来倒还真够解气,只不过贺兰已经流放去了雷州,只怕他想碰也是碰不上的了。   吴议一面重新摆平了面前的铜秤,心里同时慢慢称量着贺兰敏之在武后心中剩下的分量,这个不知收敛的甥男已经将武后仅有的亲情和耐心挥霍一空,等待他将只会是穷途末路。   铜秤在空中旋摆片刻,很快稳在一个微妙的平衡中,刚把称好的药材一一倾倒在纸上,便见李璟一路小跑地从门口闯进来。   他也渐渐有了沉稳的样子,缓过气一口,才道:“师……议哥哥,贺兰敏之他……死了。”   “什么?”严铭一口咬到了自己的舌头,痛得“嗳哟”一声,脸上却是一片快色,“什么,怎么死的,快说来听听!”   李璟和严铭不过因吴议而有数面之交,也不愿透露太多:“我也是听宫里的小太监说的,别的也不太清楚。”   “这我可得去好好问问。”严铭哪里察觉得到李璟心中淡淡的敌意,甩开手中的花生壳,就火急火燎地去掺和到别处的八卦里去。   吴议无奈地摇摇头,一边慢慢替他收拾好一桌子的花生壳,一边趁机教李璟:“别看这是别人吃剩的东西,花生壳煮透晒干后也能入药,是敛肺止咳的一味好药材。”   李璟把他的话细细记在心中,过了好一会,才又提起刚才的话头:“其实是太子殿下处的裴源哥哥告诉我贺兰敏之的事情的,他说贺兰行至雷州,就被当地义士捉住,用马缰勒死了。”   义士?吴议不禁在心中冷笑一声,恐怕杀手这个词才更符合那人的身份。   他还是头一回觉得人的死讯也能带来快意,这快意像一把带血的刀,虽然刺破了他医者仁慈不可存害人之心的底线,却也挑开了心里那个怎么也解不开的死结。   他心头略松解了些,才垂眼望向李璟:“这话你方才怎么不讲?”   李璟趴在桌子上,眼睛跟着吴议的手一起落在花生壳上:“严铭哥哥吃完花生就忘了壳,说明他是个粗心大意的人,这样的人是守不住口的,告诉他,不久等于告诉了整个长安城的人吗?”   这话倒是不错的,他家小徒弟从小就可有眼力价了。   “行了,咱们去洗晾花生壳吧。”   天凉了,呼吸系统的疾病就要趁着肃杀北风一起杀来,是时候预备预备些止咳防喘的药剂了。   ——   杨氏和贺兰敏之一前一后的死亡,就像秋天飞扬的落木,在天穹中令人瞩目地旋舞片刻,便很快地落定在地面上,慢慢腐化进泥土里,被人彻底遗忘。   咸亨二年的冬天,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到来了。   仿佛应验了吴议的想法,大明宫中的咳嗽声是越来越多了,百部丸、百合杏仁汤、川贝枇杷露等等药丸药剂流水介从太医署里送出去,内科圣手们不停挥笔洒墨,写下一个个止咳平喘的方剂。   在一众药方里,送去东宫的月华丸便显得格外有些与众不同。   吴议本只觉得这药丸名字好听,又仿佛在哪里听过,半响,才记起在郿州的时候,张博士似乎也是替人开过这剂药丸的。   “月华丸?没听过。”沈寒山拨开李璟的手,“和你师父一边玩去。”   李璟到底年纪小,好奇心旺盛,得不到一个明确的解答,心里就像小猫抓痒似的耐不住。   见沈寒山忙里抽不出空解答他的疑惑,便又缠上吴议,非要他把这个方子列给他。   吴议自不过只闻其名,不知其方,倒也挺想知道到底是哪几味药材凑出这么一副名字动听的药剂。   最后也只能提议道:“不如我们去问问张博士吧。” 第54章 纸笔之误   吴议本来便有意谒见张起仁, 询问他老人家有没有收到过李素节的书信。   这两年来, 不光他没有再收到李素节的书信, 就连他自个儿投向袁州城的信也仿佛投进一潭死水,连个水花也瞧不见。   其中关窍,他想来想去,也只有张博士或许可以点拨一二。   本来年后初见李璟时, 他就准备去张府登门拜帖, 没想到圣上李治突发头风,此事便被耽搁了过去。   之后又被郿州一行绊住了脚, 再回长安, 他就一直没有找到一个适合的时机去开这个口。   繁重学业和太医署里忙碌的活计已经让他应接不暇, 直到令人喘不过气的岁终试都结束了,才勉强有了个十数日的假期。   短暂的年休中, 家住外地的学子往往不得返乡,但出去玩玩总归是可以的。严铭原想再邀吴议去府上小住,却被吴议笑着婉拒了——以前是独身一人,到哪里不过都是寄人篱下,如今带了个小跟班,自然不能忝居人家府上。   自杨氏一案,武后便禁了太平同李璟的往来, 断不许李璟再出入太极殿中, 反倒给这个扣留长安的小世子落得自由自在。他成日介跟在吴议背后, 学得极用功, 性子又比太平安静乖巧, 时不时还帮忙跑个腿,倒和一拨太医们混得熟络了起来。   一大一小两个人都是背井离乡,凑在沈寒山的小院里做个伴,难得闲下几日,趁沈寒山出门买醉的功夫读一读这里的珍藏典籍,书页簌簌翻动的声音中偶然夹两句师徒间的问答,混着从老槐新叶里穿插而过的丝丝风声,一起为这个不安分的年份画上了一个静悄悄的句号。   ——   吴议拜了帖子约在元月初五登门拜访张起仁,当日便携了李璟早早地出了门。   毕竟是一年之中最隆重欢庆的节日,它亦在凛冽的冬风中勉强安抚了人们一年来栉风沐雨的动荡不安,为连日积蓄的阴霾低沉添上一抹鲜亮的新红。   新春的街头张灯结彩,一片喜气。   古人无事不会随便出来东游西荡,这样难得欢庆的日子里,人们纷纷穿上新衣,走出家门,与同乡摩肩擦踵地分享着新岁的喜悦。   不时有陌生的面孔从眼前闪过,对他们微微作揖:“新年大吉!”   吴议亦拱手相对,李璟也讨巧地贺一句“恭喜发财”。   两个人手牵着手,在兴奋涌动的人潮中,很快就到了张府的门口。   吴议初来长安时,就落在张府暂居过几日,因此家里的婢子仆人都是相熟的,虽然如今已不是张起仁门下的学生,但他素来谦卑有礼,自然比吴栩、徐子文两个家里娇生惯养的纨绔子弟更讨人喜欢,看门的下人一见是吴议来谒,忙不迭传话送了进去,不过片刻便有人引师徒两个进去。   一进厅堂,张起仁缓缓从帘后踱出,仍旧一身厚重宽大的鹤氅压在身上,老来瘦削的身子不堪重负似的拄在一根手杖上,叫人看着都替他觉得累。   他一身上下唯有一双冷彻的眼睛保存着年轻时候的活力,只剜过一眼,就能剖出眼前这个年轻人心里潜藏的想法。   吴议忙和他请安问好:“学生吴议,拜见张博士。”   李璟也是有样学样地一弯腰:“璟儿见过张博士。”   张起仁忙抽出一只手,扶住李璟:“小世子真是折煞老臣了,应当是臣向你见礼才是。”   李璟却摇摇头:“您为老者,璟儿为幼,幼者尊老,是礼数;您是博士,璟儿将来也要做医科的学生,学生给老师问安,是规矩。所以论情论理,都应该是璟儿向您行礼。”   李璟一篇话说得十分讨巧,倒让吴议也暗中吃了一惊,他也没怎么教过这孩子礼节道义的事情,害怕束缚住了小孩子天真无邪的本性。没想到一晃眼过去,当初那个只会磕头求人的傻小孩,如今已经能说出头头是道的一番话了。   张起仁素性冷肃的眼里也含了三分笑意,虚扶一把的手落在李璟的肩上,轻轻将他提起来:“你也想学医?”   “璟儿也希望成为张博士这样的医者。”   “哦?”张起仁倒暂且先撂下吴议的事情不管,对小小的李璟产生了兴趣,“为什么?你和我不过数面之缘,怎么要拿我做榜样?”   一边说着,一边已引吴议李璟二人落座,自有仆人无声无息地递上几杯上好的茶水,张起仁精锐的视线拨过袅袅的一片雾气,落在李璟明亮的眼睛上。   李璟面前的是一杯枣泥杏仁茶,吃得满嘴的甜:“您医术天下无双,当然是所有医者的榜样了,而且我在郿州的时候,都只听见百姓称赞您平易近人,而对其他博士没有这样的话,可见博士医德过人,早已深入人心。所以璟儿也想像您一样,悬壶济世,做天下人的大夫。”   张起仁听惯了恭迎之词,听到前半句也不过缓缓一笑,直到李璟后半句话,才算擦进了他的心坎里。   他在官场摸爬滚打数十年,年少得意的心性也好,高洁傲岸的气节也罢,都被岁月修建得整整齐齐,再也不是当初独秀于林的那个小小生徒。   所剩的,也唯独一颗悬壶济世、行医为人的赤子初心。它藏在这具老迈的驱壳里面,不受任何风霜雨露的侵蚀,也不为任何利益好处所诱惑,至今保存着当初踏入太医署时立下的誓言。   世人皆见他风光于杏坛,却不见他几乎撑不住自己的一双腿脚,更见不着他藏在心里的那些初衷。   李璟一番话,倒无意地拨开他的心门,一时之间,数年付出的心血与情感都涌上心头,千言万语与百转千回的心境交融在一起,都酿作为长长一声叹息。   吴议见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忙岔开了这个敏感的话题。   “璟儿年幼无知,出言无状,还请博士不要放在心上。”他话头一转,终于提起了今天的来意,“其实学生此番前来,也是有两件事情,希望博士能点拨一二。”   张起仁亦收敛其一瞬的感慨,目光挪到吴议恭敬的脸上:“你说说看。”   吴议在心中权衡一二,先抛出李璟的问题。   “学生所见博士开具的药里有一剂月华丸,但翻遍医经都没见到此方,所以特地来请教博士这个方剂。”   张起仁但微微一笑:“你虽不在我门下,但仍然是太学的生徒,这种问题,只要在官学或者太医署中见面就可相问,为什么非要特地赶来拜谒。”   如果不是吴议已经知道太子年岁无多,也断然不会把这药丸放在心上,此番主要还是为了证实心中的猜疑。   但面上仍带了波澜不惊的笑意:“学生尝求教于沈博士,就连沈博士也不知道这月华丸的配伍,可见此方之难得。所谓千金易得,贵方难求,自然少不得登门拜访,才能请先生赐教此方。”   张起仁的话不过客套几句,吴议又不是当真初出茅庐的学生,不管在哪个年代,想要参考参考别人的科研成果,好话总是要讲两句的。   “月华丸滋阴保肺,消痰止咳,是治疗阴虚咳嗽的一味好药。”张起仁端起茶杯,悠悠然啜了一口,仿佛吴议所提的不过是小事一桩,“具体配伍,待会我让人用纸笔记下,你拿回去,也可以慢慢研究。”   “博士不吝赐教,学生实在感激不尽。”   说到纸笔,吴议便顺势提及另一件事情:“其实学生登门拜访,还有另一重原因。”   张起仁从茶盖里翻起一双眼皮,目光在袅袅的雾气中变得捉摸不定:“说吧。”   “纸笔易得,书信却不一定能传达到,就拿博士方才所提及的月华丸的药方来说,如果中间出了什么纰漏,就不能传达到学生手里。”   此言一出,张起仁已摸透了吴议此行的目的,他放下手中的茶杯,也搁下自己脸上淡薄的笑意,神情凝重起来。   “你指的是鄱阳郡王的书信?”   吴议倒不意他如此开门见山地点明自己的来意,一时间也愣了神,不知道该接什么话。   倒是李璟从凳子上站起来,恭恭敬敬地朝张起仁行了一礼:“父亲多封书信,都是寄往张博士府上,而议哥哥数封书信,郡王府却从未收到,所以我们才疑心其中有人做了手脚,阻拦了议哥哥与郡王府的书信往来。因此事与博士相关,所以特地来与博士商量。”   难为他小小年纪,已经能把一席话说得清楚利落,他年纪尚小,有话直说,倒也不显得突兀,反而省去吴议仔细构思如何开口的功夫。   吴议正在心中暗叹这孩子的长进,张起仁已经淡淡地开口。   “此事老夫也早有注意,此前已经差人着手调查了。” 第55章 传尸之病   张起仁垂眸吹开茶面一层薄薄的雾气, 同时拨开吴议萦绕心头的那股淡淡的迷惑。   “郡府所来的书信, 与你所寄往郡府的书信, 都被吴刺史所拦下,这一点老夫已经查明。至于那些书信,早就被他付之一炬,寻不到了。”   吴议虽然早有心理准备, 但没想到吴绩竟然真的敢把事情做绝, 甚至动到张起仁的头上——要知道这位老太医不仅屹立于东宫而不倒,更是衔接鄱阳郡王和东宫的一道桥梁。   敢斩断这条通路, 把自己摆在东宫的对立面上, 可不是一贯小心谨慎的吴绩该做得出的事。   吴议心头掠过一阵不安的疑惑, 口中无意识灌进的淡淡的一口雨后龙井也漫出苦涩的滋味。   仿佛看穿他动荡的心神,张起仁搁下茶杯, 轻轻的砰然一声,却把吴议从纠结的想法中敲醒。   “郡府而来的书信,这两年也有两三封送达老夫手里,其中对你的事情却只字不提,也是今年开始,老夫起才起了疑惑。”   张起仁从袖中取出几封泛黄的信纸,但并没有递给吴议, 仅仅让他过目一眼。   李素节与张府的书信, 自然就是与东宫的来往, 其中细枝末节的事情, 当然不能泄露给一个有外党嫌隙的小小生徒。   但信封上“鄱阳郡王李素节书”[1]几个大字, 就是郡府尚有来信的铁证,而两年之多,竟无一字抵到吴议手上,吴绩这番功夫,可算是下足了。   思及头年岁终试后,他被分到沈寒山门下,沈博士虽然明示是张起仁的授意,但吴议始终没有猜透这位太医博士的用意,如此一来,事情反倒拨云见日,清晰了起来。   不由在心中暗叹一句,好狠的一招“釜底抽薪”!   吴绩若摆明立场站定东宫,那么吴栩进入张起仁门下就是理所当然的事;而断了李素节给他的书信,就等于断了他的后路,把他置于退无靠山,进无立场的境地里。   太医署中各党势力隐隐丛生,拨开太医博士们积年的同班之情和和睦睦的表象,底下盘根错节的利益纠葛,当然远胜于一个天资稍佳的小小生徒所具有的价值。   “虽然老夫与你无师徒的缘分,但也算有一则知遇的佳话。”张起仁放缓了神色,眼中不乏暖意,“沈博士虽然玩心不泯,但是医术无双,且师承孙思邈仙人门下,老夫尝自叹弗如。照今看来,你与他也算是投缘。”   这话算是解开了吴议心头那个绕了一年的结,也带了一重宽慰的意思。   其实吴议自从郿州一行,早已对沈寒山心服口服,没有了“屈居”其门下的想法。只不过在外人看来,错失张起仁这个眼下炽手可热的大红人,而投入性格怪癖的沈寒山门下,的确是委屈了他这个“天资过人”的学生。   心中明白张起仁的好意,吴议也从椅子上站起来,恭恭敬敬地一鞠躬:“若非有博士提携之恩,学生此刻还囿于袁州城的一片天地之中,尚且不知道天高地厚,大恩大德,学生此生不忘。”   张起仁虚扶一把,将两人的距离又拉进了一分:“老夫在袁州之时,就知道你是个知恩图报的人,所以才将你带来长安。如今看来,老夫虽然年纪大了,眼睛还不算浑浊。”   这话的意思自然是要他记住当日的恩德,眼下这个年轻人就是这一批生徒里最出挑的一个,将来是否能够达到自己、孙启立,甚至是郑筠的位置,都很难说。   他已经老了,服侍不了多久了,但是他的主子还很年轻,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人心这种东西易散难聚,非三两天的功夫就能揽得,哪怕是一个还未出头的生徒,能拉拢的,就不必推走。   吴议心里明白,面上亦真诚地一笑:“学生必不忘博士提携之恩。”   话说到这个份上,茶也凉了,再品下去,也没什么滋味。   宫门一去数个时辰,眼下日头已经攀到天顶,张起仁也不留他们吃饭了,亲自拄着拐杖送他们到张府门口。   然后才将下人写好的月华丸的方子封好,交给吴议手中。   “此药虽然是治疗阴虚咳嗽的良方,但是药力猛如煎火,不可轻易使用。”   张起仁最后交代一番,才挥一挥手,目送师徒二人坐上马车,远远消失在宫城的方向。   ——   吴议和李璟师徒二人回到太学时,早有一名平日照拂李璟的乳娘急得焦头烂额,在太学门口不住地打转。   瞧见李璟跟着吴议蹦跶着回来,赶紧一头扑过去:“我的小祖宗哟,你怎么这时候还不回来。”   李素节的爵位再低,眼前这一位也是名正言顺的皇孙,正儿八经的世子,不管武后一句“好生照拂”的意思到底是什么,都不能让这个小家伙逃出长安去。   虽然心里知道这也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李璟消失了一整天,还是让她心中擂鼓似的紧张了好一阵。   她思来想去,也只能是在吴议这里玩了。   吴议无可奈何地一点李璟的额头:“怎么不和乳娘说好?”   李璟被乳娘勒在怀中,还是很给面子地垂下了头,表示自己知错了,下次一定不会再犯。   等乳娘把这个小祖宗领走,吴议才展开张起仁所赠的“月华丸”的方子,坐在案前仔细研究。   天冬、生地、麦冬、熟地、山药、百部、沙参、川贝母、真阿胶、茯苓、獭肝、广三七……   吴议目光在“獭肝”上遽然一跳,难怪张起仁说着方子药性刚烈了,虽说是药三分毒,这獭肝可以说是是毒三分药了。   就连如今赫赫有名的大夫、孙思邈的密友孟诜都曾说过这药是“只治热,不治冷,不可一概尔”,若病人是冷气虚胀,那就等于下了一味毒药进去。   而在他的印象中,百部、獭肝、不仅仅是益肺补肝之用,更兼有一道更要紧的作用——抗传尸之病。   传尸……吴议不由收拢五指,心头划过一丝不安。   “传尸”是从该病的传染性特点所命名的,此类疾病在这个时代还有一个更贴近现代称呼的名号——肺瘘疾,也就是在一千多年后依然令人闻之生骇的疾病,肺结核。   这个时代的医生们认为那些得了肺结核的人的尸体就是传染源,而普通人生病就是因为抵抗力降低,被死人的病气所侵蚀,因此就归纳出了这个听起来异常骇人的名字。   而骇人的并不单单只是名字而已,在这个缺乏杀菌药和抑菌药的年代,根本没有异烟肼、利福平、乙胺丁醇、吡嗪酰胺等等大名鼎鼎的专业抗痨药,得了肺结核几乎是死路一条。   哪怕是张起仁这一剂月华丸,恐怕也只能延寿续命而已,想要根治,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所以传尸也有另一重意思——一得此病,就等于成为一具等待被抬入棺材的尸体,必死无疑。   这就是李弘生命中最措手不及、最无可奈何的那个转折,也是李唐王朝笔直轨迹悄无声息转弯的一刻——它就摆在自己的面前的一张薄纸之上,摆在李弘已经渐渐生处病灶的肺腑之中,摆在目力可及的将来。   吴议手中一松,这张薄薄的纸片便无声无息地翩然落地。   它仿佛就是一道来自张起仁的判书,它判定了李弘的病,预见了这位年轻人的死亡,是提前了四年的凄切悲嚎,是来自未来的一封吊唁,是这位老太医对主子最后的挣扎和无力的拯救。   难怪张起仁对沈寒山都不曾告诉过这方子——只要稍有功力者,就能看出其中的关窍。   而把这个方子告诉自己,就等于泄露了东宫有恙的秘密,若被有心人窥视到,必然将在朝堂上掀起一阵狂风暴雨。   张起仁为什么要这么做?   是因为他吴议已经创下了医血症、治胸痹的奇迹,所以想要借他一介生徒所能力挽狂澜,再创造一个奇迹?   不可能,吴议还没有自负到那个地步。   晚风入户,夜凉如水,将吴议的脸色冻成一块苍白的冰。   他心中不安地捡起地上那张方子,仔细地掖进自己的袖子里,趁四下无人,提着一盏小灯笼,悄悄溜进奉医局的后院中。   正值年关,奉医局里值班的小药童也犯了懒怠,早就趴在案上顶着硕大一个鼻涕泡子,跟周公约见去了。   吴议蹑手蹑足地从他身边走过,捏紧了衣袖裤脚,生怕擦出一点响动。   那药童早就睡得酣熟,梦中一阵轻风过侧,哪里知道有个大活人就从眼前溜了进去。 第56章 锒铛入狱   一般来说, 太医署开出方子, 会被送去奉医局煎制, 而煎药剩下的药渣子均会被保留三日,按不同的方剂与时间分堆封存,以做查对之用。   这样做,一来是为了防止不轨之人在药中动手脚, 留作检查的证据;二来则是为了验明送出去的药是否与药方相符, 以发现煎药搓丸途中可能出现的纰漏。   李弘所服用的这一剂月华丸则须用白菊和桑叶熬膏,再将阿胶化在其中调和, 几道药材清芬的香气中混着奉医局挥之不去的苦涩药味, 沉淀于常年被小火煎干的空气中, 调和成一种不可名状的味道。   吴议在分好的药渣中寻觅片刻,很快找到了属于李弘的那一份。   他捡了两匙摊在掌心, 尚带余温的药渣微微湿润在掌中,显然是今晚才煎成的。另一只手小扇似的挥动两下,药材所独有的味道便细细飘散开去。   柴胡、地骨皮、功劳叶,这是解低热的药材。   太子参、服苓、鸡内金,都是益气健脾,治疗乏力纳差的。   这几味药材倒也罢了,吴议细细地刨了刨手里的药渣子, 发现还有白芨、仙鹤草、藕节等几味药材。   这几味可都是收敛止血, 用以治疗痰中带血的。   吴议心下捻动片刻, 对李弘的病情已经有了个大概的分晓。   自郿州一行, 他就未曾和李弘再有谋面, 虽然从一剂月华丸之中猜测出他已经得了肺结核,却不知道他病情发展如此快速,只不过不到一年的功夫,就已经出现了咯血的症状。   这些铁证般的药渣就堂而皇之地摆在奉医局中,但凡稍微细心者,就能瞧出李弘的病症,这断不该是一贯严格谨慎的张起仁会落下的破绽。   心头正一阵惑起,再低头细细嗅一口,仿佛有一丝微微的酒酿气味沁入鼻中,虽然清淡若无,但却比元春初五的寒风更凛冽地拂入吴议的心头。   而渐渐凉下的药渣却仿佛就在他手心重新煮沸起来,烫得他双手微微颤抖。   酒乃是结核病的一大禁忌,若以酒酿入药,则更兼有活血的功效,多次饮用,更助湿热,可以说是用药如用毒了。   酒味易散,对常人也无害处,即便有人试药也决计试不出错;而下药之人又用量细微,若非仔细查对,轻易也瞧不出来。积年累月,这些细微的用量就会如细小而又无孔不入的虫子,慢慢腐蚀掉李弘已经孱弱下去的身体。   如此精巧的心思,若就败在药渣这一关上,也实在可惜下药之人如此良苦的用心了。   心中寒意顿起,刚想拔脚开溜,便听见背后一阵高喝:“谁人擅闯奉医局?”   不等吴议多加分辩,方才还在呼呼大睡的药童已经从桌上一咕噜爬起来,一双眼中曳着明晰的烛光,脸上掩不住的一片得意神色,仿佛一只栖伏于夜的小猫,终于抓住了自己心仪已久的猎物。   ——   翌日清晨,吴议被收押入大理寺狱的消息便传遍了整个太学。   严铭急得仿佛一颗水珠跳进了油锅,被炸得一刻也站不住脚,连陈继文也没问过,径直跑去沈寒山处,要跟这位太医博士商量一二。   人还没进门,先被门前一个直挺挺杵着的人绊了一脚,险些跌落在地。   他定睛一瞧,不是李璟却又是谁,也正满脸焦急地敲着沈寒山的房门,恨不得一头栽进房间里去。   两个人目光一错,都晓得对方的来意,也不多话,连敲带踹,硬生生掀开了沈寒山的房门。   沈寒山这才晃晃悠悠地从屋里走出来,整个人像根被腌过的咸菜似的,从头到脚没一点精神气。   李璟知道这又是昨夜喝高了,赶紧递上一杯解酒的清茶,严铭更按捺不住,几乎就要揪住沈寒山的衣领大喊一声“你徒弟入狱了”!   等沈寒山终于从酒乡招回一魂一魄,李璟才急道:“议哥哥昨日在奉医局被擒住,现在已经押在大理寺狱中了,此事干系到太子殿下的用药,连东宫都已惊动。如果博士不加干涉,恐怕议哥哥此行凶多吉少了!”   严铭的耳报来得更仔细些:“如今的大理寺卿就是当日的左庶子张文瓘张公,他素为东宫要员,对此事更加看重。听闻戴公已夜访张府,定要张公亲自处理此案,严查到底。倘若吴议落在他手里,肯定会被严刑拷打,以至于屈打成招也说不定!”   沈寒山左耳听一句,右耳出一句,才算勉强是听出个所以然。   “张公素来秉公执法,手下从无冤假错案,倘若吴议有冤在身,定不会错按罪名给他的。”他懒散地打了个呵欠,仿佛这件石破天惊的大事都不足以让他醒一醒酒。   李璟正想再说什么,沈寒山已摇摇晃晃地坐到案前,揉着胀痛的额角。   “再说了,我一个小小的太医,如何能在大理寺卿面前有什么分量?”他掰了掰一身酸痛得如同错了位的骨头,骨节咔嚓一响,仿佛落定一颗棋子。   严铭尚且没读出这话里的言外之音,李璟却已经是对沈寒山这套说辞再谙熟不过了。   果然,沈寒山眨一眨眼,从角落里提出一枚药箱子,往二人面前一撂。   “你们谁今天替了他的班儿,跟我去请公主的平安脉啊?”   严铭隐约参透点沈寒山的意思,李璟已经先乖觉开口:“严铭哥哥既在陈博士门下,想来今日也少不得去跟请沛王的平安脉,博士若缺个跑腿支使的,尽管喊我去就行!”   沈寒山笑着睨他一眼,半响,才幽幽道:“看来不是我赚了,而是吴议这小子赚了,我收了个蠢徒,他却收了个精明的,世道不公啊!”   严铭这才觉出沈寒山话里的味儿来,却已经被李璟抢了先,仔细一想,李璟多少和太平是有几分交情在的,的确比他这个没见过几次的小生徒靠谱些。   他这边才在心中理出个所以然,那边沈寒山和李璟二人已经一前一后地赶往太极殿了,唯剩他一人,呆在太医署里干瞪眼。   他也只能暗恨自己有心无力,心中百般滋味一起涌上,也唯有把希望都寄托在那个八岁的孩子身上。   ——   另一边,被严铭寄予厚望的李璟心中也有些拿捏不稳。   武后敕令之下,他冒险去见太平,已经是逾越后谕。此事若被武后察觉,可不是跪一跪,罚一罚就轻易能了断的事情。   而太平一贯是个娇生惯养出来的脾气,未必就还记得小时候陪她玩过的一个小小的“太医哥哥”。   他在心里把一番求情的话编排了十来回,连肩头背负的药箱子也不觉得重了,仿佛有什么更沉重的东西就压在他的身上,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   倒是沈寒山面上虽无一丝焦急,腿下却生风似的两步一迈,不过片刻,一大一小两个人就已赶到太极殿中。   李璟前脚还没踏进宫门,后脚就被一个乳娘掣住了:“小世子,皇后娘娘有口谕在先,断不许你再见公主,您可别让妈妈们为难呀!”   他心中知道这些老妈妈也是奉命行事,但心里早急得一团纷乱,哪里还分得出一丝精力来对付乳娘,趁着乳娘一个不意,脚下踩了香蕉皮似的溜了进去,背着个半人高的大药箱子,跑得却风一样快。   乳娘见状,忙也撵了过去,又招来一二侍卫,老鹰捉小鸡似的跑到李璟背后,作势就要把他拿下。   这边正你追我赶的热闹,那边沈寒山已经快步迈进殿中,径直寻到太平公主面前。   自杨氏一案以来,这孩子性子便沉静安稳了许多,见着沈寒山也不像小时候那般亲近热络,只微微一笑,唇角抿出两朵梨涡。   “博士匆匆而来,想必是为了吴议被压入大理寺一案吧。”   沈寒山一听此言,心中已放下一半的担子,只要太平心里还记得这个曾陪她玩过的小生徒,那吴议就还有一丝生机。   于是也卸下凝而不化的脸色,露出一个随性的笑容:“公主这话大谬不然,您的母亲要我日日来给您请平安脉,臣不过遵从皇后的旨意,照拂公主的身体。”   太平亦不慌不忙伸出右手,端在沈寒山面前:“太平还有要事要办,沈太医一定要快快地诊好了脉。”   两人正一来一往,有模有样地演着一出请平安脉的戏码,殿门的帘角已被一阵闯来的风声掀开,李璟就这么猝不及防地闯进二人的眼帘。   “臣见过公主。”   他急匆匆地行一礼,身后已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正想开口把心中所想都倒出来,太平已从沈寒山手中撤回自己的手腕,接着便从自己的所用的红木掐金丝的妆奁中拿出一个半旧不新的弥勒佛面具。   “璟儿,你不用着急,我这就去找母后求情。” 第57章 两个谈判   吴议在大理寺狱中受到的待遇, 远比严铭等人担心得好得多。   除了脖子上象征性的一道枷锁, 和一身还算干净的囚服, 他并没有遭到任何想象中的苛待,甚至连一记下马威的杖责都没有挨。   这里的狱丞还单独给他开了一道房门,里面简单陈设着一桌两椅一榻,显然已经是接待“贵客”的牢房了。   他的面前伫立着一位面若春风的年轻人, 高挑, 白净,满脸的书生气。   他身着一身清冷洁净的月白长袍, 如同这阴黑潮湿的牢房里面一道刺目的光。   “吴议, 你是袁州人, 因张博士的提拔,才来到长安, 你的运气真不错,比我强多了。”   吴议带着枷锁的头抬不起来,只能上挑着一对眼睛,细细打量着眼前这个年轻的官员,似乎在问,您是哪位啊?   年轻人毫不愠怒,反倒俯身凑近他, 低声道:“我叫周兴, 是这里的狱丞。”   听到这个历史上鼎鼎大名的酷吏的名字, 吴议心中顿时如投石落水, 短暂地惊讶之后, 反倒镇定下来——知道对方的底细,总胜过被人蒙骗的强。   见他仍不为所动,周兴也非常耐心地陪他坐下,如果不是这里是一间阴森冷暗的牢房,吴议几乎以为他会取出一壶美酒,一碟花生,和自己唠嗑起来。   “我以前是河阳县令,因为还算有点本事,被圣上调来了长安。”他缓缓地和吴议倾诉自己的故事,仿佛吴议不是一个等待审理的犯人,而是一个多年未见的旧友。   吴议也就平静地听他讲下去。   没有酷吏会把残暴这两个写在脸上,而周兴作为这个行业中的佼佼者,显然不是那种拿杖责和刑具要挟人的低等狱卒。   “圣上多次想要提拔我,都被那些御史大夫们阻止了,他们说我没通过科考,而且太年轻,不足以委以重任。你说,这是不是很不公平?”   不等吴议点头或是摇头,周兴就已经露出钦羡的眼光:“而你就不一样了,你在袁州连一天学都没上过,却越过贡举被张博士破格提拔到长安太学里,又在第一次旬试里就拿到了上等,真是少年俊杰,令人叹服呀。”   这一番话的意思,无外乎我已把你的情报掌握得清清楚楚,连你入门考试考了第一名这样的细枝末节都知道,所以甭想在我面前撒谎。   果然,短暂的寒暄之后,周兴目光一闪,终于提起了今天的正事:“这么好的前途,若被毁了,连我这个做狱丞的看了也心疼呐……说说吧,到底是谁指使你在太子的药汤里面做手脚?”   显然,周兴要和他玩“先礼后兵”那一套,因为他笃定这个年轻人背后一定还藏着一座靠山,他就靠手里的糖和鞭子,把这座深藏其后的山脉连根拔起。   而他所不知道的是,这个问题也正是吴议心头所想的。   他们希望得到一个什么答案?   从踏进这间牢房的第一步,吴议就立即明白了一件事情,那就是这绝不是一桩简单的冤假错案,有人隐藏在背后,步步为营,目的就是想要通过他这个“饵”钓出一条大鱼。   这样的事情,早就永徽年间高阳公主谋反一案就有了先例,当时高阳公主为争夺爵位,不惜污蔑自己的大伯哥房遗直对自己无礼,结果反被长孙无忌抓住马脚,翻出与其与荆王李元景“谋反”一案,借机彻底地清扫了所有曾经或现在依然与自己立场不合的政敌,成为当时震惊朝野的一桩肃清大案。   尽管长孙无忌最后也不得善终,但是这样的先例摆在眼前,想要效仿,也不算太难。   如今掌管大理寺的正是昔日的东宫左庶子张文瓘,吴议可不觉得凭借郿州一行那几面之缘的交情,这位精明能干的太子党要员就能轻易放过自己。   见他沉默不语,周兴又替他剖析一番:“其实张博士对你也算是有知遇之恩,你这样谋害太子,难道就一点也不内疚吗?我还听说太子对你颇为欣赏,在张博士面前常有激赏之言,对于这样的伯乐,你又怎么下得去狠手呢?”   说罢,他长吁一口气,冷冷的目光刻在吴议的脸上,仿佛在他眼里,这就是个不知飨足,不懂回报的白眼狼。   周兴所问的每一个问题,吴议都很想反问回去,但他深知眼前这个看似温文有礼的年轻人的厉害手段与真实面目。这番话绝非是和他推心置腹,反倒要诱导他说出心中的秘密。   他不由苦笑,也提出一个问题。   “你们凭什么就指认我是危害太子之人?”   “凭你鬼鬼祟祟,擅闯奉医局,企图销毁证据。”周兴最后叹了一口气,仿佛吴议唯一的一句话,就是最愚蠢的一句话,“或者说,就凭你是沈寒山的门徒,武后的走狗。”   他这句话,可以说是最后给吴议一次机会,让他供出背后主谋了。   吴议眉心一跳,这才明白了这出好戏,想要唱给谁听。   周兴这颗摇摆不定的墙头草,显然还没有站定自己未来效忠的主子,还企图借此事助太子党扳倒武后,把吴议当成自己仕途上的最佳的祭品。   而这一搏,也是太子党的背水一战。   此时的武后虽然已经垂帘听政,手握大权,但其心腹李义府死于贬地,袁公瑜遭到贬谪,就连许敬宗都因年老体衰而辞官。在表面风光的“二圣临朝”的局势下,武后的地位实际上已经势单力薄,岌岌可危。[1]   而这一切,均是出自看似懦弱的李治的安排。他已经剪除了“旧武党”的羽翼,可以放心大胆地借助武后的才干与能力,替自己这个不争气的身体治理国家。   在这个节骨眼上,趁着“新武党”还没有完全成立,击溃武后,完成连长孙无忌都未能完成的伟业,又是多么一件令人心神激荡的事情!   周兴当然想不到,他自己就会成为新武党中的一员。   而撬开眼前这个少年的嘴巴,才是当下最要紧的任务。   ——   大明宫中,另一场交谈正在进行。   显然,这里的气氛要比大理寺狱融洽很多,硕亮的烛光牵拉出一高一低两道长长的影子,落在一席摆好的飨宴之上。   金乳酥、水晶龙凤糕、贵粉红、御黄王母饭、玉露团、八方寒食饼……道道都是时下流行的吃食,简直可以凑一席烧尾宴[2]。   往常太平若见了这一席,早就急不可耐地扑过去了,哪里还管什么别的事情,但今天,她显然没有往日的兴致。   “今天这是怎么了?”   武后挥手屏退侍候一旁的宫人,偌大的宫殿中顿时只剩下母女二人。   “女儿有一件事想不明白,想请母亲指点一二。”   太平把手藏在背后,面上一副大惑不解的模样:“夫子今天教李密的《陈情表》,里头有一句‘臣生当陨首,死当结草’,女儿不明白,为什么他死了以后还要编草呢?”   武后微微一笑,将她揽过怀中,正欲借机给她讲一讲《左传》的故事,就已经瞧见她背后的那枚弥勒佛面具。   她垂眸沉思片刻,反而向太平伸出手:“你今天拿在手里的是什么,怎么藏着不给我看?”   太平腻歪歪地倚在武后的怀中,跟她讲起这面具的来历:“这是女儿去年新春得到的玩具,是一个叫做吴议的太医哥哥送给女儿的,当时女儿和弘哥哥走散了,幸好遇到了太医哥哥,才能重回母亲身边。”   武后仔细翻动着这半旧不新的面具,心底早已通明透亮,不由微微一笑:“看来今天你不是来问什么是‘结草’的,而是问怎么报面具之恩的?”   太平这才脱出她的怀抱,将凌乱的裙裳一指一指梳正,恭恭敬敬地朝自己的母亲跪下。   这是母女之间第二次行跪礼,第一次是杨氏一案,武后要给闯了祸的太平一个教训,而这一次,则是为了另一宗案件。   武后眉头一挑,空落落的怀抱尚存着女儿的体温,刚才的温馨气氛却在太平的一席话中逐渐冷却下来。   “女儿听闻那位太医哥哥因为夜闯奉医局而入大理寺狱,并被冠以毒害弘哥哥的罪名,但女儿认为这样的定罪是很不妥当的。”   武后略一颔首:“是有些草率,但不至于无理。”   又低头瞧了太平一眼,心里五味陈杂:“你就是为了救这个人,而向我下跪?”   “不,女儿不是为了救吴议哥哥。”太平抬起头,眸中闪落着忽明忽暗的烛光,“女儿是为了救母亲。”   “哦?”武后敛起嘴角的笑意,眉心一动,落下一点淡淡的粉,“为什么这么说?” 第58章 最后棋子   “就如我是大唐的公主, 而您也是大唐的皇后, 大唐的公主不可以错, 大唐的皇后就更不可以错,否则就会有人替她去错。”   太平将沈寒山教的话一口气倒出来。   “所以,一旦吴议认罪伏诛,那么大家都会猜想, 他到底是替谁错了, 到时候不管是不是您的错,天下的悠悠众口都会把这错的根源归结到您的身上。所以吴议万万不能有罪, 否则您就会被牵连到其中。”   一响话落, 如一阵和风拂过秋水, 在武后见惯风浪的眼里掀一丝微不可觉的涟漪。   这瞬间的波澜很快归复为一个平缓的笑容:“我去年听你弘哥哥说,你请求去郿州的时候, 连别人教你的话都背不利索,现在看来,你确实长进了不少啊。”   太平面上一红,手指纠上裙带:“这……这也是女儿的想法,女儿相信母亲是不会害弘哥哥的,可只有女儿相信您是没有用的,因为您不仅是我的母亲, 也是天下万民的母亲。”   武后含笑地听完她一席话, 半是欣慰半是惆怅地点了点她的鼻头:“这话比前面沈寒山教你的都要有用, 看来, 以后不能小看我的小公主了。”   “那太医哥哥……”   武后但抿出一个浅淡的笑:“你是我朝最尊贵的公主, 你所想的,当然都能如愿。”   ——   张府今夜也有客来。   菜色是一贯的朴素简单,并不因为贵客的到来而格外阔绰些,四荤四素拼出赏心悦目的形状,中间盛一道清淡入口的茼蒿汤,最养生不过的一席饭。   连酒都是张起仁亲手酿的寻骨风酒,淡薄的涩味揉化在清冽的酒香中,一倾入杯便勾得人喉咙发痒。   张文瓘端了酒杯又放下,长叹一口气:“昔年李勣将军最爱喝你这一坛子寻骨风酒,如今酒尚在,人却不在了。”   张起仁知道他与李勣素有交情,昔年李勣入朝,张文瓘与另外两位朝臣设宴款待,李勣赠另外两位以佩刀和玉带,却唯独没有送张文瓘任何礼物。   当张文瓘问他为什么时,李勣却告诉他,佩刀所代表的坚毅果决,和玉带所代表的克己奉礼这两种品质他都具备,而没什么好处是他没有的,所以一时无礼可赠。   此事很快在长安流传开去,不赠美物赠美言成为了一时的佳话。   而张文瓘也果然如李勣所预料的那般平步青云,登阁入相,辅弼东宫,更兼执掌大理寺,成为大唐不可或缺的股肱之臣。   一杯美酒倒映出历历往事,张文瓘望着杯中自己苍老的脸,不禁苦笑一声:“我们都老了。”   张起仁亦凝目沉思,半响,才宽慰一句:“公不过耳顺之年,以后的日子还很长。”   “张公是内科圣手,还不知道我这把老骨头还有几年的寿命吗?”张文瓘自哂一句,“我们都是半个身子埋进棺材的人了,就是明日要我死,也没什么可惜的。”   他自伤片刻,才提及今天的来意:“我们是老了,但太子殿下年仅逾二十,难道真的要走到我们这些老骨头前面了吗?”   张起仁望着他的眼睛,沉重地点了下头:“即便拼尽太医署所有能人高士的本领,也最多足以续命五年而已。”   张文瓘掌心一颤,连带酒中的面目也猛然晃动片刻,半响,才归于平静。   “若不是你徒弟徐容眼明心细,察觉出药中有异,通报于我,我们这些老朽竟然都还被蒙在鼓里!只可惜,就算我们借势扳倒了武后,太子若不在了,两败俱残,终不过是便宜了他人。”   他既不动筷子,也不饮酒,唇齿却已泛出苦味:“天不佑太子,使他患上不治之症,难道真的要我们弃太子而拥沛王?”   数十年的政治经验告诉他,是时候放弃那个比他父亲还要病重的太子,去拥立一个新的主子,组织一个新的党派了。   唯有这样才能巩固李唐皇权的地位,使之不被外氏所染指。   但李弘是他亲眼看着长大的孩子,是他花了十数年心血浇灌出来的人,从一个蹒跚学步的幼童,到如今誉满天下的监国太子,其中付出的感情和精力,远远胜过自己的儿孙。   他们之间早已超越了权位的关系,成为了朋友、师徒,甚至可以大不韪地说一句他待太子,如待自己的亲儿。   现在要他舍弃病榻上的李弘,而去拥立一个年轻的、健康的李贤,显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做出的决定。   而扳倒武后,确实眼下第一等要紧的事情,有这件要紧的事情抵挡在前,也算是暂时分开他烦恼的心神。   武后已经请旨调动武三思、武承嗣回长安继承他们父亲的爵位,想来明年就能在朝堂看到他们的身影,这些外戚一旦在长安扎根,再想摒除武后,就会难上加难。   片刻功夫,心头已经千回百转,再望向张起仁,他面上亦是一片苦涩的笑意。   张文瓘这个艰难的抉择,对于照拂李弘数年的张起仁来说,显然也是一道沉重的负担。   他正想开口询问沛王的身体状况,便仿佛听见门外一阵雨点似的脚步声,如划破一池静水的落叶,轻轻地拂动他本来已经纷乱的心绪。   不由眉头一皱:“都已经到了宵禁的时刻,怎么还有人在府外走动?”   张起仁但摇一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接着才缓缓地开口:“其实,我们并不是两败俱伤。”   张文瓘的眼中燃起一阵希望:“难道太子殿下还有药可医?”   “不。”张起仁又摇摇头,脸上的笑容冷却下来,“我是说,武后是不会倒的。”   张文瓘登时一惊:“张公的意思是……”   张起仁仍旧抬眼望着他,眼中映出对方略显震惊的神色:“她虽然已经失去左膀右臂,但手中仍有最后一枚棋子。”   脚步声渐渐逼近,仿佛和风细雨忽然换做狂风暴雨,一步步逼近的声音擂鼓似的敲进张文瓘的耳朵里,饶是他老来耳力不济,也听出这不是普通百姓的奔走。   短暂的惊叫之后,张府的门被一脚破开,为首的青年面色如霜,眸中映着冷冷月光。   “裴小将军夜闯张府,究竟意欲何为?!”   张文瓘话音未落,裴源已经抬起右手,展出一旨诏书。   “奉武后手谕,太医张起仁图谋不轨,意欲毒害太子,其心可诛!现奉其懿旨,搜查张府,若有抵抗者,当场立斩!”   张文瓘猛一拍案,如一道惊雷劈落:“本大理寺卿在此,谁敢造次?”   裴源眉峰一挑,像一把要出鞘的刀:“难道张公不想知道,到底是谁谋害了太子殿下吗?”   这句话显然别有深意。   张文瓘难以置信地一回头,但见张起仁悠悠地从席上站起,面上如一潭死水,仿佛今夜的两位来客,都一点也不稀奇。   “既然是皇后的懿旨,就请裴将军细细地搜查吧。”   ——   裴源办事一贯的干净利索,一个通宵下来,就已经将张府彻查过一次。   摆在两位张公面前的,是一瓶封存完好的瓷瓶。   张文瓘本来还悬在嗓子眼的心却突然放松下来:“这不就是当日郿州一行,太子殿下种痘后留下的痂壳吗?”   裴源冷然一笑,望向张起仁:“太子殿下的传尸之病,是在郿州之行之后所得的吧?”   张起仁负手而立,脸上一片坦诚:“的确如此,当日太子发痘之时,沈、李两位太医博士也曾为之切脉,都不曾发现有传尸之症。”   两人一言一语,像一把锋利的剑,顿时斩断了张文瓘心头杂乱无章的思路,将事情变得敞亮起来。   “裴小将军的意思是,当日是张公在种痘的痘浆中做了手脚,才使得太子罹患传尸病?”   裴源一点头:“当日为保太子殿下的安全,事事由他张起仁亲手操办,倘若他想在痘浆中混入点别的什么,岂不是易如反掌?”   张文瓘心头一冷,怔忪地望着张起仁,似乎不相信自己数十年的旧友竟然就是他口中武后手上的最后一枚棋子。   “再仔细想想,在药汤中动手脚,居然能瞒住接近一年,除非张起仁自己有意,还有谁能办到?”   裴源手中把玩着搜来的瓷瓶,仿佛那不是一个小小的容器,而是一把锋利的锥子,能立刻锥破张文瓘冰封似的神色。   “张公,我知道你和张起仁素为旧友,眼下大理寺正在提审吴议,等他交代清楚,事情便可水落石出。”   他望着张起仁淡若静水的面色,继续说道:“至于这瓶痘痂,武后有令,将之种于几名死囚的身上,如果这几名死囚也得了传尸之病,就足以证明当日是他张起仁痛下毒手,让太子染上不治之症。”   此番话一出口,张文瓘就已经知道事情没有转圜的余地。   张起仁不仅仅是武后的一枚棋子,还是一枚随时可以舍却的弃子,一旦毒害李弘的事情暴露,这枚弃子就会主动引爆自己,承担下所有的罪责。   他忍不住深深望向这位曾获得他深深信赖的老太医,仿佛在用眼神问:为什么? 第59章 局外之人   为什么?   这也是吴议心头所思索的问题。   为什么自己会成为某个人的替罪羊?而他到底是替了谁的罪?   只要冷静下来, 稍加分析, 就能看出是张起仁步步诱导——刻意只告诉他一人月华丸的方子, 借此引诱他发现药渣的异样,同时令他被埋伏已久的东宫人马擒获。   而一切事件的开端,不过是一剂小小的月华丸。   月华丸……   吴议冥思苦想半天,终于想起在哪里见过这个名字了。   周兴见他神色猛然一滞, 仿佛回忆起什么, 便不放弃地循循善诱下去:“你想到什么,就可以说什么。”   吴议并不言语, 只在心中默默整理自己的思路。   在郿州的时候, 张起仁曾为数名百姓看病开方, 那时候他就见过这一剂月华丸了,但并没有放在心上。   太子所患的结核一定是有一个源头的, 而在郿州种痘之前,李弘从来没有任何肺结核的表现。   如果那个源头就出在郿州的那一碗痘浆之中……他被这个大胆的想法遽然吓了一跳,但循着这个思路剖析下去,却益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太子服用的汤药必有问题,否则一个肺结核的病势来得绝不至于如山倒洪泄,而这件事迟早会被人发现,从而成为一场政治清洗的导火索。   张文瓘等人隐瞒此事, 引而不发, 就是为了捉住他这条小鱼, 从而钓出身后那条大鱼。   他作为沈寒山的门下弟子, 肯定会被划入武后党的行列, 而事实也证明了,东宫党正想借助这个几乎是鱼死网破的机会,来扳倒最后一次露出弱点的武后。   可若真凶根本不是他,而是一贯不被认为是武后党的张起仁呢?   若不是自己眼下还深陷牢狱之中,吴议一定会对武后这一手弃车保帅拍案叫绝。   倘若事情真的和他猜测得一样,那武后的这一次反击,可以说是对东宫党的致命一击了。   一方面,借张起仁之手除掉了和自己政见日益不合,并且深得圣爱民心的太子李弘;另一方面,让东宫一党误以为可以摒除政敌,从而肃查此事,而这个时候被反戈一击,势必会大挫其锐气。   而深埋东宫已久的这枚棋子,也会让太子一党彻底分崩离析。除了主心骨李弘的倒下,剩下的一名名要员们也一定会彼此猜忌怀疑。毕竟,出了一个张起仁,就可能会有第二个,第三个。谁也不知道前两年还和你称兄道弟的朋友,会不会就是武后的另一枚棋子。   当然,这一切,都仅仅是吴议的猜测而已。   也并非就没有另一种可能,不是张起仁让李弘染上结核,而在汤药中下酒酿的也另有其人,不过东宫党一定要把这个罪名扣在武后的头上,所以张起仁才借二人的“知遇之情”,陷他于大罪之中。   如果是前者,他尚有很大生机,如果是后者,那他可能真的要和这个时代说再见了。   不管是哪一种,现在他唯一能做的只有一件事。   ——沉默。   ——   而周兴也发现,面前这个十六岁的少年,对他除了隐约可见的敌意之外,显示出了超乎常人的镇定,和哑巴一般的缄默。   他上任并不久,但是已经办理过很多案件,见过很多罪人,其中被陷害的并不在少数。   被陷害的人可能是忠良,也可能是奸臣,但不管他们秉性如何,都往往不能接受不白之冤,一定会大声吵嚷,喊冤叫屈。   就算是素来不爱武斗爱文斗的墨客骚人,也少不了写点东西发发牢骚,试图用笔杆子拯救自己被拖下泥淖的人生。   而吴议则仿佛一潭死水,不管他丢进去的是一颗糖,还是一把鞭子,都惊不起半点波澜。   是谁给了他这样的自信,让他仿佛笃定自己会安然无恙?还是说是有人给了他什么珠宝钱财,换他三缄其口,沉默到底?   正当他满腹疑惑的时候,一名禁卒匆匆赶来,伏在他的耳边,将张府今夜发生的事情如此这般说了一通。   三言两语像一阵寒风擦过耳畔,却令他生出一额头的凉汗。   武后直接下诏搜查张府,显然是有了十分的把握,而素来被列为东宫党要员的张起仁一旦被定罪,那不仅会使武后立于一个清白之地,也会使东宫党这边士气大衰。   面前这个小小的生徒,显然就成了另一边的饵。   他偏偏还顺着这口饵吃下去,差一点就割破了自己的喉咙。值得庆幸的是,在短短的一宿之间,他选择的是先礼后兵,而还没来得及等他使出自己最擅长的刑罚,就已经先得到了更确凿的耳报。   周兴是个聪明人,他顿时就明白了吴议自信的来源。   他僵硬的神色一软,牵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其实,我也相信,你是冤屈的。”   吴议抬头斜斜睨他一眼,那眼神的意思是,你当我之前是聋子吗?   但对于周兴来说,脸面远没有性命和前途来得重要,眼见武后就要翻盘,还继续帮东宫党,那他就是个傻子。   “但是你不说话,我也实在没有办法帮你啊。”周兴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神色,先示意禁卒将吴议头上的枷锁取下来。   入狱而不戴枷锁,这是七品官以上才有的待遇,他一个小小生徒,显然是享受不到这个优待的。   周兴的态度如此一转,吴议当即就明白了,事情很可能就如他所猜测的那样,朝着一个不知道算好还是坏的方向发展着。   但自己这条小命,应该算是能保住了。   ——   这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太极殿,大理寺,东宫之中,都有人辗转难眠。   已经三更天了,东宫却还有人悄悄来访。   李弘也并没有睡着,他披着衣衫接见了来访的人。   李贤一见病重的兄长,不禁在心里吓了一跳,眼前的青年苍白得好似没有血液在皮肤下流动,单薄的躯干像从纸里裁出来一样,假如没有那双漆黑、沉静的眼睛,他都要怀疑这是一幅名家笔下的画像了。   他们兄弟二人不过几日没见,李弘却仿佛更加病入膏肓,完全瘦脱成另外一幅模样了。   还不等他开口,李弘就已经开始咳嗽起来,病弱的身体好像忽然有了很大的力气,颤抖地几乎停不下来,像有一把手掣住他的肺腑和气管,从胸口把他整个人往外拉着,拉得他弯折下腰,拉得他垂下脖子,非要把这颗矜贵的头颅都拉到地底下才罢休似的。   李贤忙不迭扶住他,用自己的袖口接住李弘咳出的痰,搁在闪烁不定的烛光下晃眼一瞧,竟然夹带了一抹鲜血在其中。   李弘好不容易咳完了,方才的力气仿佛被这场咳嗽全部抽空,只剩下一个轻飘飘的壳子躺在椅子上。   半响,才转醒似的,虚弱地说出一句话:“你快去拣件干净衣裳换了,别被我的病气所染。”   李贤眼睛一湿,又不敢违拗他的意思,先跟婢子去换了件干净衣裳,才重新折返回李弘的病房。   李弘仿佛是已经服下什么药了,脸上终于转出一丝血色,人也靠着椅子半直着身子,稍微还看得出往昔的样子了。   李贤几乎不敢告诉他今夜大理寺狱和张府中所发生的的事情,却见李弘苍白的嘴角微微一弯,虚弱的语气中不乏坚定。   “今夜,母后彻查了张府,原来害我生病的人,就是张博士。”   李贤本是专程赶来,想来安抚劝慰一番,顺带拦住从张府来的消息,以免刺激他大病发作。没料到李弘已经先知道了此事,反倒令他有些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好在李弘给了他充分思考的时间,他说了一句话,便歇一口气,断断续续地,也说了好一响。   “听张公说,张博士之所以要在痘浆中掺上传尸病人的痰液害我……是因为他子孙全都为国捐躯,他后继无人,所以心中有怨……他想用这种方式来报复我们李唐皇室……”   这话倒是李贤没听说过,转念一想,也就明白了张文瓘的良苦用心。   果然,李弘眼中微微一润,悲中沾上一点喜色:“还好……还好不是母亲,我原以为是母亲的主意……张博士虽然有悖忠义,但一想到他耳顺之年,儿女全无,我也实在不忍心怪罪他……”   李贤知道,兄长这一句“还好”不过是劝慰他这个做弟弟的,本来是他来宽解李弘,现在反倒成了李弘解他的痛处了。   唇亡齿寒,武后若有心摒除异己,连李弘这个亲子都不放过,那就更遑论自己这个出身尚不清不楚的人了。[1]   但面上仍带了轻松的笑,仿佛今夜的事不过一场笑谈。   “当然了,母亲怎么会做这样的事情呢,兄长只需安心调养,不要操劳过度,想来就会转好。”   他这一番话,不过好言软语让他宽心而已,李贤明白,李弘更明白。   他深感弟弟的一片好意,也同他玩笑一句:“去年秋猎,你逃在病榻上,今年秋猎,看来是我要缺席了,我们兄弟想要比试比试……咳咳……大约要等到明年去了吧。”   两人灯下笑言数句,仿佛今天他们都不过局外之人,所有的惊涛骇浪拂过身侧,都不过是别人的事情。 第60章 不眠之夜   这一夜, 有很多人都失眠了。   对于东宫党而言, 这无疑是一场早已注定的惨败, 武后在十数年前就已精心布好了一个网,并且蛰伏在高处,静静地等着他们自作聪明地撕开一道口子,一步步掉进她设好的陷阱中, 从此一世不得翻身。   而对于武后而言, 这胜利的代价也显得过于沉重。   曾几何时,为了摒除王皇后, 她不得已牺牲了自己的第一个女儿, 而现在, 为了保住自己得来不易的权力,她又牺牲了自己的第一个儿子。   她先笑容款款地让乳母领走了太平, 女儿头上玲珑剔透的钗环在飞快的脚步中清脆地一碰,仿佛就碰到记忆的某个角落,回荡出一阵短暂的轻响。   那一年,是显庆四年,也是这样一个寒冬凛冽的日子,刺骨的风霜从飘摇的车帘中不时擦过,落在这对年轻的皇家夫妇的脸上, 亦凝在李治一双担忧的眼眸中。   当时, 她和李治二人为了锻炼这个年仅八岁的一国储君, 决定二人双双前往东都修养身体, 而独留下这个年幼的孩子和一班可靠的老臣, 监管国家,处理政务。   没想到她和圣上的车队还没过潼关,那年还是十几少年的裴源便飞马来报,告诉她太子思念双亲,啼哭不已,朝臣们都束手无策,只有请他来回报圣上。   这道飞来的讯息彻底融化了李治眉梢的冰霜,这位心软的父亲立即下诏,命李弘一同前来东都。   当那枚小小的身躯像一只小鸟似的飞扑过来的时候,李弘身上佩戴的玉环也是这样砰然一响,玲珑清脆的一声,彻底击垮了武后脸上严肃的神色和心中无声的诘责。   这一行,便成了一家三口最后一次同驾而行。她还记得,途中遇到一场鹅毛大雪,大雪弥盖了整个天地,冰天雪地中,唯有这架马车被融融泄泄的气氛温暖着。她本以为这架马车将永远地在她充满了看不见的刀光剑影的生活中飞驰下去,带她走出这座冰封雪掩的宫城。   没想到,这一次,勒马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   ——   吴议也睡不着。   他听到外面传来一阵错杂而又低沉的声音,仿佛一壶扣在盖子底下煮开的水,将所有沸腾的声音都压成令人心神不定的低响。   有什么重大的犯人入狱了,而他却只能面对眼前这个不想下班的年轻狱丞。   他不睡觉,周兴也陪着他不睡觉,在狱丞这个工作上,他一贯十分敬业,势必要做出点成绩出来。   为了挑破吴议的沉默,他决定放出一点诱饵。   “你知道吗,在你之后,又有一个新的人被关进了大理寺狱,不过他的待遇比你高多了,是由大理寺卿张公亲自提审。”   吴议略微活动下终于解脱的脖颈,心里已经隐约猜测到这个“新人”是哪一位了,但嘴巴仍如上了道锁似的,任凭周兴威逼利诱,就是咬紧牙关不开口。   “我现在终于明白了。”周兴目光灼灼的望着他,眼中竟然有三分欣赏,“你能得到张起仁的提拔,是因为你是一个可靠而忠诚的人,你明知道这个时候出言证明张起仁的罪状,就可以出狱,甚至得到一笔丰厚的赏赐,但是你却没有这么做。”   这话外弦音无非是,如果你再三缄其口,就干脆把你划入张起仁一派,所有罪责都跟他一起担着吧。   吴议这才算知道为什么这位年轻的狱丞将来能成为千古酷吏的榜样了,这本事搁在现代,不去当个犯罪心理学专家都委屈了他。   但周兴毕竟是周兴,他不像那些西装革履,笑容温和的专家一样遵守行规,手不沾血。正相反,他左手握着糖,右手就握着鞭子,随时准备抽打在面前这块死硬的牛皮上。   只不过眼下显然不能怠慢了这位关键的证人,虽然武后已经“搜出”了张起仁准备已久的罪证,但再添上一名证人才算人证物证俱全,而吴议的证词,就是他向武后发出的第一份拜门贴。   就在周兴犹疑着要不要挥动手动的鞭子的时候,另一名禁卒踏着小碎步走进了这间监狱,他的背后,还领着两个孩童,和数名护送的侍卫。   周兴神色一震,忙不迭跪下请安:“臣周兴见过太平公主。”   太平但挽起一个浅淡的笑,笼着长袖的小手一挥,展出一则手谕:“本公主奉皇后手谕,亲自提审犯人吴议,周公辛苦了,还请早些回府安寝吧。”   周兴眉心一动,显然有些震惊,但亦不敢造次,只讪讪地赔着笑:“公主贵体踏此贱地,实在令臣心中不安,提审犯人,这是臣的本职工作,怎么好让公主辛苦呢?更何况此处阴寒湿僻,公主呆久了怕是对身体不好。”   太平将那则手谕轻轻拍在吴议面前的桌子上,抬眼望着周兴,周兴立即弓下身子,不敢让自己高于太平,这个略显滑稽的动作使他几乎把脑袋磕到地上。   “我乃堂堂大唐公主,难道,还怕此处有鬼不成?”她眉眼一弯,肖似武后的眼中已有些她母亲不怒自威的模样了,“或者,周公此言,难道是在抱怨狱丞一职太过辛苦?”   周兴心中一惊,不曾想到眼前这个半人高的小姑娘竟然已经已经三分主上的架势,两句不温不凉的话打下来,就是治他个渎职之罪也不为过。   不等他开口分辩,太平已坐在吴议面前,淡淡的余光从周兴大旱满额的脸上扫过,如一道凛冬中的和风,收起了那股凌人的气势。   “周公莫要战战兢兢,我也只是感叹狱丞一职实在辛苦,而周公日夜不休地提审犯人,实在令人心生敬佩。明日太平一定禀告母亲,您这样克己奉公的人,屈居在这里实在太趣味。”   周兴自然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手里的鞭子还没有抽出去,这套先兵后礼的训人本事就先用在了自己身上。   不过嘛,识时务者为俊杰,收下眼前的好处才是上上策。   他忙磕头谢恩,留下两个给太平使唤的禁卒,便脚不点地地飞快离开,去围观另一场审讯。   等周兴终于走远,太平才挥挥手:“你们,还有你们,都去外面等着。”   侍卫们和禁卒彼此面面相觑地一对眼,让公主自个儿呆在牢房里,还是重犯面前,这不是找铡刀砍自己的脑袋吗?   太平笑容一凝,颇有些孩子气地鼓起腮帮子:“你们要是现在不愿意出去,就永远也不要出去了!”   公主一言千金,这些侍卫禁卒们一时惶惶不安,都挤着从门口退出去,但也不敢走远,都巴巴地贴在门口,手就按在刀柄上,时刻准备对付桌子另一头坐着的重犯。   而被无数双眼睛死死盯着的吴议,尚且没从懵逼的心情中走出来。   太平伸出五指,在他面前晃了晃:“太医哥哥。”   吴议这才恍然反应过来,刚下跪下请安,就已经被太平身侧的李璟扑个满怀。   小脑袋蹭在他怀里,抬眼望着吴议瘦削的颌角,一双明澈的眸子如暗夜中的两颗明星,照破吴议心中萦绕不散的一片迷雾。   “还好方才璟儿你在背后提醒我,不然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太平扶了扶跳动的心口,到底是个没满七岁的孩子,哪里见过什么天牢大狱的阵仗,若不是李璟就贴在她身后一词一句地提点她,她还真不知怎么应付人精似的周兴。   “还是公主机智无双,实在令臣刮目相看呀。”吴议发自内心地感叹。   李璟从吴议身上撤下来,恋恋不舍地退到太平身后,依恋的视线仍然痴缠地偎在吴议身上。   在满地是皇亲的大明宫中,唯有吴议是他打心眼里认定的亲人,是在袁州那一格天空下一起玩泥巴的旧友,是他此生认定的师父,是他唯一信任也必须保护的人。   为了实现心中暗暗许下的诺言,他逼着自己长大,逼着自己早熟,逼着自己做一个有用的世子。   所幸,他的努力没有白费,只要吴议能说出张起仁之前的言行,那就可以很快可以洗脱罪名,被接出这道重重枷锁的监狱。   太平支着下巴,够不着地的脚在轻纱织成的裙袂间晃动着,一副懒得开口,等你自己讲的样子。   吴议不禁苦笑,武后这一招也真够厉害的,知道周兴套不出来话,就换了两个和他两小无猜嫌的孩子来,反倒让他不得不开口了。   正当他心中犹疑不定的时候,李璟却从袖中取出一沓信纸,放在吴议的面前。   “这是张府搜出来的东西,议哥哥,你先看一看吧。” 第61章 以德报德   与吴议这边小人审大案令人哭笑不得的局面不同, 张起仁所面对的就是大理寺最高长官、东宫党的核心成员、这个王朝的股肱之臣——张文瓘。   而同时, 这也是几个时辰之前还和自己一同把酒思人的旧友。   张起仁也没有戴枷锁, 因为离开了手杖,他是个连站都站不稳的老人,如果再给他上一道枷锁,恐怕会直接压断他脆弱不堪的背脊。   张文瓘还是头一次用居高临下的目光打量着自己的老朋友, 张起仁脱了那重鹤羽大氅, 底下露出的身体惨瘦得像一副骨架,透过薄薄的囚衣, 几乎可以一根根数出他身上的肋骨, 每一根都像一把即将戳破囚衣弹出来的匕首, 令人在同情之余不免生出了一些警惕。   张起仁病老的身体不能调动张文瓘的恻隐之心,他很明白这幅看似羸弱的身体里面包裹着怎样一腔狼心狗肺。   他唯一不明白的是, 他自问东宫数年对张起仁绝不亏欠,实在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已经快古稀的老人会选择臣服于那只司晨的牝鸡,甚至为她献出生命。   周兴赶来的时候,看到就是这样一副局面,两位头发斑白的老人坐在一块有些朽烂的桌子的两端彼此对望,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在对弈下棋,而正轮到张文瓘冥思苦想下一手该出什么。   “下官见过张公。”   周兴口中这个张公显然指的是张文瓘。   张文瓘疲惫的双眼在臃肿下垂的眼皮中抬起, 来的这个是他成绩优秀的部下, 虽然听说他手段毒辣了一点, 但总算是同行中出类拔萃的一个, 或许他的狠毒可以恰到好处地弥补自己的心软。   他想了想, 决定启用这把年轻的锉刀。   “周兴,你来提审张博士。”他拂袖而去,只留下一个叮嘱,“不管他说了什么,你都要立即告诉老夫,此事若办好了,老夫会向圣上好好举荐你。”   张文瓘一言九鼎,当然不是一句简单的客套话。   周兴把微笑的唇角遮在举起的双袖中:“下官遵命。”   ——   面对这个年轻人,沉默半响的张起仁却仿佛突然打开了话匣子,不等他施展任何手段,就自己一口气将罪状交代清楚。   “郿州之行,我在太子所种的浆液中掺入了传尸病人的痰液,使之换上传尸之病。而后,我又在所煎的药汤中悄悄加入了酒酿,使之病情急剧加重。”   “真是高明的计策,那你是如何败露的呢?”   “当时我的门徒徐容发现了这件事情,并且禀告给了张公。为了脱罪,我把月华丸的方子拿给了吴议,因为我知道他是个很上进的年轻人,他一定会去找太子的药渣,了解太子的病情,所以,他差一点就成了我的替罪羊。”   “你就不怕吴议把你供出来?”   “吴议是沈寒山的门徒,更何况这是个东宫党的好机会,张公决计不会容他张口说实话。”   “你差一点就成功了,可是你谋害太子的用意何在?”   “为了报复李唐皇室,为了祭奠我战死的儿孙。”   一问一答,仿佛一张完美的答卷,几乎找不出任何漏洞。   “最后一个问题。”周兴抬手命令挥笔记录的禁卒暂停手中的活计,目光落定在那双垮掉的肩膀上,“你为什么要留下证据?这不是一件很愚蠢的事情吗?一般人犯了罪,都会努力销毁可以证明自己有罪的证据。”   张起仁下垂的唇角难得上扬一次,他没有正面回答这个答案显而易见的问题,而是头一次反问周兴:“你不认为这个问题有点多余吗?”   周兴不意竟然被他反问一句,忖度片刻,顿时明白了张起仁这个问题的言外之意。   这个问题绝不是武后希望在张起仁的罪状上看到的,怎么回答是他张起仁的事情,而问不问就代表着他周兴自己的抉择了。   张起仁这个问题是在问他,你是要选择顺着武后的意思行事,从此一路繁程似锦,青云直上;还是要选择忠诚一开始的旧主,跟着即将殒命的李弘一起埋葬掉自己的前途?   周兴面对这眼前这个几乎无懈可击的老人,忽然觉得他们的角色有些颠倒了,仿佛被拷问的那个人并不是已经自投死路的张起仁,而是他这个奉命而行的小小狱丞。   他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接着才慢慢平复下擂动的心跳,露出一个几乎是感激的笑容。   “是太多余了,我们继续吧,张博士。”   ——   从张起仁的牢房出来,周兴命令禁卒继续点亮这间屋子里的烛光,使之看上去像还有人在里面审讯,接着便脚不点地地退出了大理寺狱,甚至还没来得及把二人的对话整理成一篇文笔通顺的判书[1],就先悄悄把这纸文书交给了裴源。   裴源的目光比周兴的鞭子还要冷:“你为什么不先交给张公,他才是大理寺卿。”   周兴神情严肃得煞有介事:“我认为张公处理此事可能会有偏颇,而太子是皇后的嫡子,她一定会公正地处理此案。”   裴源不禁冷笑一声:“难道不是因为张公的举荐比不上皇后的提拔?”   周兴但嘿嘿一笑,也不答话,裴源的话虽然尖刻,但刺不破他城墙厚的脸皮。   裴源见他老道油滑,便换了个问题:“你怎么知道要找我?”   裴源的确是太子身边最亲密的侍从之一,但周兴知道,他就是一把武后赐给李弘的佩剑,剑锋在李弘手中,自然可以无往不利;但剑柄始终操在武后掌心,现在要他调转一头剖向李弘的心口,他一样会毫不犹豫地展示自己数年来被宫廷生涯磨砺出来的锋芒。   但面上依旧是奉承讨巧的笑:“我等小辈,自然无缘面见皇后,思来想去,唯有小将军您刚正不阿,所以请您跑这一趟,万不能使无辜之人蒙受不白之冤呐。”   裴源再三试探过,确认这个张文瓘的旧部的确是有心投诚,才接过这纸足以定局的纸,朝周兴淡淡一笑。   “我会照实禀告皇后。”   等裴源一骑飞尘踏马而去,周兴才收起脸上僵硬的笑容,举着袖子擦了擦发际的冷汗。   裴源的问题虽然刻薄,但也非常现实,他早已在心中千回百转想了不知道多少次,得出的答案都是肯定的。   就连圣上都数次想要提拔他而未能成功,就是因为御史大夫们的阻拦,在这样的情况下,一个即将垮台的张文瓘,实在不是可靠的人选。   在这个二圣临朝的局面下,唯一能够将他从这件也禁锢着他的牢狱中拯救出来的,也只有武后一人而已。   他确信自己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   ——   和决心已定的周兴不同,摆在吴议面前的,是一沓陈旧的信纸。   泛黄的边缘证明了它们所积攒的年岁,而上面苍劲有力的笔迹则证明着其主人的名字——鄱阳郡王李素节。   吴议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怎么盼也没有盼来的袁州来信,会在这么一个离奇的场合,经由两个身份高贵的小孩,交到自己手中。   “袁州万事皆安,唯有璟儿时常思念你,以至寝室难安……”   “闻吴公嫡子栩入张公门下,而你入沈公门下,此事颇有蹊跷,你万要留心……”   “长安路途遥远,鸿雁常断,但能有一二字来,也可叫我安心……”   吴议一字一字认真读着这些迟来的信件,过往两年欠下的挂念都在这一刻到账,他心中一时百味陈杂,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李璟替他开口免除了这个尴尬:“议哥哥,你放心吧,父亲母亲和弟弟妹妹们都很好,只是一直收不到你的来信,所以有些焦急。直到我来长安之后,连我写的信也时常有失,他们也才起了疑心。”   “可是这些信为什么会在张博士的宅邸中被搜出来呢?”太平歪着头,连纸上的字也认不全,只隐约察觉出此事的异样。   吴议苦笑一声,当时他就怀疑素来谨小慎微的吴绩如何肯干出这种开罪张起仁的事情,原来倒是吴绩和吴栩替张起仁背了黑锅。   “议哥哥,连孔夫子都说‘以直报怨,以德报德’,张博士都这样对你了,难道你还要替他遮掩罪状吗?”   李璟都快急死了,张起仁几乎是以自爆的方式替武后扳回这一城,在这个节骨眼上,吴议再不肯实话实话,就等于把自己拉去给张起仁陪葬。   吴议放下手中的信纸,深深望着眼前这个神色焦急的孩子,不徐不缓道:“他当日把我推向沈寒山门下,就是怕今日之事牵连到我,若要报德,我该怎么做呢?”   “可是……”太平却突然插嘴进师徒的对话中,“如果他当时是预料到了这一天,为了保护你才把你推到沈太医的门下,那你现在这样,不就是辜负他的期望了吗?”   吴议神色猛然一震,突然想起当日在张府的时候,张起仁那番殷切期望的神色和发自肺腑的交代,那并不是虚与委蛇的假话。   “是啊。”李璟见他神色松动,赶紧道,“张博士不就是希望你能好好活着吗?”   吴议追溯起那一天张起仁的一言一语,终于读懂了这位老博士当日的话外弦音,他希望吴议做一个知恩图报的人,把他的恩惠回报于他的主子。   那不是李弘,而是武后。 第62章 最后一夜   “公主但请发问吧, 臣一定知无不言。”吴议苦笑着。   太平懒散地打个呵欠, 眼里翻出一点困倦的泪花:“就……就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吧。那个谁……”   她信手指了个禁卒:“你来记。”   李璟忙拦住她:“公主, 我可以记。”   “真的吗?”太平似是怀疑地望着这个仅年长自己两岁的侄儿,那眼神分明是在问,你识的字就比我多吗?   李璟从禁卒那里取来纸笔,铺展在吴议面前, 朝太平悄悄道:“议哥哥要说错了什么, 我还可以改,让这些禁卒记, 改起来就麻烦了。”   太平想了想, 好像是这个道理, 又挥手让禁卒退出去,双手笼在袖子里垫在下巴下, 支着摇摇欲坠的小脑袋。   早就过了平日睡觉的时辰,小家伙显然是强撑着困意熬夜到这个时候,一双明润的眼里倒映出微微颤抖的睫毛,如将歇未歇的一双蝶翼,偶然垂落着划过一池静水。   李璟倒比太平精神些,眼中碎着点点烛光,勾勒出自家师父沉思的面容。   吴议望着眼前一大一小两个孩子, 心中顿时就像打翻了调料瓶, 酸甜悲苦混成一味难以描述的心情。两个髫年的孩子尚且为他奔波至深夜, 而他这个大人却毫无作为地等在牢中, 甚至想过死也无所谓, 却全没计较过这些和他们结下缘分的人们会怎么想。   “议哥哥,你说吧,我来记。”李璟小声的提醒将他从复杂的心绪中敲醒。   “其实,在郿州的时候,我就发现张起仁博士开具月华丸一药……”吴议终于缓缓地开口,将连番事件一五一十地道来。   另一边,裴源也马上将周兴递来的罪证交付武后手中。   “这是狱丞周兴所提审的。”他简明扼要地拈出重点,“想必张博士也很清楚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武后只略略瞟过一眼,知道张起仁破釜沉舟之举决计不会出什么漏洞,倒是暗暗记住了周兴这个名字。   “张博士其心可嘉,可惜本宫实在无力再救他于水火之中。”她深深地望着眼前这个刀一样锋利又冷酷的年轻人,笑靥如雍容的牡丹,“裴源,你说,本宫是否非常无情?”   裴源哐当一声跪倒在地:“皇后娘娘已是至仁至善,何来无情一说?张起仁胆敢谋害东宫,实在罪恶滔天,非死不能谢天下,若皇后娘娘开口救了他,才是辜负了天下臣民的心。”   武后不由哂笑一声:“连你都会说这样的话了,可见让你跟着太子,是长进了不少。”   裴源仍旧冷然一张脸,连一根眉毛都没有一动:“臣不过实话实话,臣过去是这样,现在亦是这样,以后也会是这样。”   “好了,本宫明白你一片赤胆忠心。只不过你这样子也不像话。”武后点了点他的额头,叹了口气,“连太平都说,裴小将军生得俊俏,可惜没有表情,像个木头人。”   不待裴源做出任何表情,武后便微微一笑:“本宫记得你还有个妹妹,生得也是国色天香,其姿容艳绝长安。”   裴源一点头,武后便接着道:“本宫本来已经和圣上订好了司卫少卿杨少俭的女儿杨氏做太子妃,可惜那孩子福薄命浅,终究是没这个缘分。”   此话一出,裴源已经明白武后的言外之意。他眉头也不皱一下,一双眸子冰里凿出似的,一动也不动地望着武后。   “太子大病,本宫也想择个太子妃好替他冲一冲喜,思来想去,也唯有你妹妹是个人才,模样性情都是一等一的好。只是太子如今抱恙在身,怕是委屈了她。”   “妹妹能得皇后青眼,已是她前世修来的福气,如何有委屈一说呢?”   “其实你父亲已经知道此事了,既然你也没有异议,那就这么定了吧。”   武后将那封重要的罪状轻轻地搁置在桌上,仿佛搁下千斤万斤的担子,半响,才莞尔一笑:“那本宫就择个好日子,赐婚给他二人了。”   ——   在裴源紧急传递的罪证和吴议最终提交的证词之下,这件来如山倒之势的案件就这样被武后巧妙地化解了。   当张文瓘拿到周兴精心粉饰过的那份判词时,就已经知道自己用错了人,但也只能仰天长叹一句,天亡李唐,反造就竖子之机遇。   东宫一党的势力便如李弘那渐渐衰弱下去的身体一般,渐渐沉沦下去,一点一点被瓦解在这场无声无息的狂风暴雨之中。   在这种明显一边倒的局面下,就连李治都再也坐不住了,他对李弘许下承诺,等他身子好了,就禅位给他,让他安心养病,不要多想。   对于这种纯属安慰的话,李弘亦只是微微一笑,苍白的脸颊像一张无字的纸,再也写不出任何话语出来。   约莫一个月之后,之前十名被种痘的死囚中便有一名出现了咳嗽低热的症状,这条垂死的性命作为最后一条板上钉钉的证据,立刻得到了武后特别的赦免,允许他在自己的家中慢慢地死去。   而和他对调的,则是张起仁垂垂朽已的一条老命——谋害太子,罪不容诛,数罪并罚,满门抄斩。   只可惜张家满门只剩下这一个孤寡老人,连抄斩都找不出第二个人。   张家所有家奴便流放岭南,所有婢女充入掖庭,就连带徐子文、吴栩等一干学生都受到牵连,被发回原地,而徐容因举报有功,兼之英国公李敬业力保,不仅没有受到牵连,反而被提拔一笔,成为太医署中最年轻的医助教[1]。   而吴议作为一个无辜入狱的证人,仅仅被不咸不淡地问责几句,功过相抵,还被武后额外赏赐了绸缎数匹,作为他“大胆直言”的奖励。   吴议将这些赏赐全部捐赠给贫苦穷民,以“效仿皇后爱民之心”。   武后听闻此事之后,又加赐白银百两,这意思实在再明白不过了,现在谁瞧吴议都是武后着力培养的小心腹了,就连别的太医博士,见了吴议也都匆匆一笑,并不接受他的行礼。   也唯有沈寒山还愿意和他对酌一口:“你在他们眼里,早已是青云直上,贵不可攀,又何必在乎别人的眼色呢?”   吴议闷口灌下一盏酒,几口烈酒入喉,终于打通了他的话匣子。   “老师,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他喃喃望着遥不可及的东方,“为什么张博士如此苦心孤诣地要害太子,就算……嗝,就算皇后已容不下太子,他照拂太子十数年,难道就没有一点痛心吗?”   沈寒山起身拉起窗户,恰到好处地遮断吴议远望的视线。   “昔年你祖父吴康在太宗面前犯下重罪,太宗震怒之下就要诛其九族。那时候,皇后还是太宗的才人。”沈寒山简单地将当年的事情掠过一笔,显然不愿意多提旧事,“彼时的武才人适才得宠,就在太宗眼前,太宗问该如何处置这位太医,武才人道,祸不及家人,这才救了吴家一府的性命。”   吴议三两分上头的酒意便被这几句陈年往事劈头打醒,他怔忪地望着沈寒山:“所以……”   “你真的很像当初的吴康博士。”沈寒山略带酒意的目光从吴议年轻的脸上慢慢滑落,“模样像,脾气也像,就连非要事事都弄明白的好奇心也像,其实人在这太医署中,最要紧的就是一件事情。”   沈寒山敲了敲吴议的额头,笑中泛出苦意:“那就是糊涂啊。”   “可……”   “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就去问张博士自己吧。”沈寒山不耐烦地一摇手,再给他斟上一盏酒,“要是还想喝酒,再来找我。”   ——   按照唐律,死囚刑前一夜可与亲朋好友相见一面,以便留下遗言,了却平生的遗愿。   张起仁本来就孤寡一人,重罪在身,也没人敢来见他,所以最后来送他的,也只有吴议一人而已。   这算是周兴手里最后一件案子,办完此事,他就要进入门下省官升数阶了。如今吴议可和他算是同一条船上的人了,他少不得笑着劝几句:如今张起仁可是个烫手的山芋,你可别仗着皇后几句美言就忘了本分。   吴议亦回他一个假惺惺的笑容:“周公实在体贴之人,只不过小人与张起仁有一番相逢的因缘,少不得来送他最后一面。”   周兴略规劝他几句,见他执意要见张起仁一面,也不愿意开罪同道中人,便命禁卒开了张起仁的牢门,放吴议进去。   吴议慢慢踏进这间熟悉的牢房,垂眼望去,那位即将赴死的老人亦微笑着回望自己,仿佛透过他的面容,望着自己阔别数年、即将相逢的故人。 第63章 最后一课   狱房中唯有一盏时明时灭的灯火发出昏暗的光, 偶有一滴烛泪遽然滑落, 引来细小的白蛾扑闪着翅膀撞上火焰, 很快涅灭为一袅冉冉的青烟。   张起仁平和的目光穿过晦暗的光线,落在吴议有些踟蹰的脸上,仿佛穿越了漫长的时光,又重新看到那张熟悉的、年轻的面庞。   一响短暂的沉默之后, 吴议慢慢踱到张起仁的面前, 向他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接着才跪坐在他的面前。   他还是第一次平等地坐在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太医面前, 用局促不安的眼神望着他平静的面孔, 仿佛一个希望老师漏题的学生, 又不知道这一次能否得到答案。   张起仁见他踟蹰的样子,只是微微一笑, 笑容淡静如常:“你是不是想问老夫,为什么要谋害太子?这个问题,沈博士应该已经回答过你了。”   “沈博士知而有不言,言而有不尽,学生实在迷惑不解。”吴议坦白道,“您也说过,虽然我不在您门下, 但仍旧是太学的学生, 有什么不懂的, 可以只管问您。”   听到此话, 张起仁笑容愈发加深:“你和你的祖父很像, 都很能说会道。”   他凝目片刻,勾起数年前的回忆:“你应当听说过,太子小时候学《春秋左氏传》,读到楚世子芈商臣弑杀君王的故事,就忍不住掩面哭泣。郭瑜博士知道此事后,就改教他《礼记》一书,而不教他半点不仁不义的故事。”   这是李弘短暂的孩提时代中时常为人所提起的一笔,时常被人以一种赞颂的口吻提起,但张起仁显然并不认同这件事情。   他眼中跃动着黯淡的烛火:“一个人,如果眼中之容得下善,而容不下恶,他就能成为一个好人;可一个君主如果眼里包容不下任何恶行,那他就会损失很多良臣,成为一个孤立无援的君主。”   吴议静静地聆听张起仁的话,这是这位老师的最后一堂课,也是他为自己的罪行做的最后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解释。   “所谓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就拿郿州刺史王陵来说,他虽然贪污,但办事利落,才干过人,在郿州一行中也算立下大功。但太子并没有提拔他,也没有奖赏他,因为他心中是容不下这样的贪官的。”   张起仁略顿一顿,干涩的喉咙仿佛有把锯齿在拉扯,让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喷出一滴血来。   “时间一长,像王陵这样有能力的人就会被埋没下去,更多的王陵会永远留在地方而不得重用。有才干的人得不到重用,而太子追求的至清的人又有几个呢?就连二十四功臣也各有各的缺点,难道就因为他们不是清官,就要舍弃他们的才干吗?”   张起仁的发问,是吴议万万没有料到的。   他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历史上有才能而又贪污的人太多了,别的不提,往后数几百年,明朝的名臣良将几乎个个都是贪官污吏,但这并妨碍他们名垂青史。   张起仁说得不错,李弘是一个完美无缺的人,却未必能成为一个兼顾天下的君主,因为他太干净了,像一块没有瑕疵的玉,而这天下又如何能变得和他一样一尘不染。   “皇后虽然行事狠毒,但其才干,天下有目共睹,而她的次子沛王殿下有不逊于太子的能力,又有比他更坚韧的心性,相信将来他会成为一个优秀的储君。若是为了天下人,老夫这一条苟延残喘的性命又算得了什么呢?”   张起仁说完最后这一通话,便静静地望着烛泪中飞蛾的残骸,如望着自己即将燃尽的生命。   吴议几乎想脱口告诉他,这场由他开始的屠戮并不会因为李贤成为太子而得到终结,反而在武后日益膨胀的野心中愈演愈烈,李唐王室从此被一摘又摘,几近凋敝。   但他也实在不忍心责怪这位改写了李唐未来的太医,没有他,也会有别人,武后部署如此之早,又怎么会缺少几枚暗藏的箭。   他张起仁不过是一颗心甘情愿的棋子,一个自愿以身死谢天下的罪人。并且,在这位老人固执的眼神中,吴议看到了两个非常沉重的字眼。   信仰。   半响沉默的时光从一滴落下的烛泪中擦过,两顾无言的两人彼此对望着,已经将所有的解释都交代在了这个漫长的对视中。   “老夫会去黄泉底下问候你的祖父,告诉他,他有一个好孙子,会有出息的。”张起仁最后才缓缓道,“我也会在那里等着太子,亲自向他请罪。”   ——   从牢房一步一步走出来,脚下仿佛绑了千斤的重负,每一步都沉重地压在吴议自己的心头。   周兴好奇地和他攀谈起来:“他都说了些什么?”   吴议回望他一眼,目光冷如今宵寒彻的夜空:“他说,他死而无憾。”   周兴心道这二人是有师徒情分在的,自然不肯把实话告诉他这个才投诚的新人,心中虽有不甘,但也暂且按捺住不发,面上仍旧是笑容款款,亲自将吴议送出了牢房。   次日,便是张起仁问斩的日子,听闻数位曾受他恩惠的百姓一齐联名血书,求赐他自尽,留得全尸。   武后见书,亦是大为不忍,特意差人将他的尸首缝回原样,棺椁葬之。   这或许是她能为这位甘心献祭的老臣子所做的唯一一件事情,却无异于另一把射向李弘心头的暗箭,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站在张起仁背后的那个人,就是他的亲生母亲。   ——   咸亨三年春三月,武后又下令命擅长时疫的沈寒山照看李弘的病情,太平则由孙启立博士暂且照看着,谁都知道这不过是暂且的事情,就连太平都没有出声抗议。   不久之后,她又侧立了裴居道之女裴氏为太子妃,将李弘从病榻上抬下,举报了一场欢喜热闹的婚礼。   人人都看得出来,一番隆重的关怀之下,是武后设下的两枚新的棋子,就稳稳安插在李弘的手边和卧榻上。   但东宫一党早就树倒猢狲散,大多都去依附极可能继任太子的沛王李贤,也唯有张文瓘等一干老臣还死守着东宫,却也没有再与武后抗衡之力。   但李弘并不,也没有力气再去排斥沈寒山了,他已经是行将就木之人,沈寒山自然也不会做画蛇添足之举。但吴议始终不太放心,每每细细查对过奉医局送过来的药剂,确认无误才敢端进去给李弘服下。   这一回是全然无错的,只可惜为时已晚。   每当他弓着腰递过手中温热的药碗时,总是不敢抬头看李弘那双明澈的眼睛,那两道沉静的目光既无悲苦也无怨恨,依旧温和如一块触手生温的软玉。   吴议自觉心中有愧,倒是李弘常淡淡一笑:“我病气太重,换个人来吧。”   他还记着吴议得过血症的一遭事情,自然也明白他不过是受人利用的一枚棋子,从没把怨念加诸他身上。   吴议也不肯放手把此事交给别人做,每日除了在太学里背书习经,就是在奉医局的火炉前亲自监督李弘的药剂,虽然明白这一切都为时已晚,但总不忍心这个已经灯枯油尽的人再受到别的折磨。   李弘重病之中,亦受不了宫廷的喧嚣,很快挪到东都洛阳的行宫保养身体,连带沈寒山一拨人也一起带过去,独留下张文瓘、戴至德等一班重臣留守长安,走动不得。   武后不仅要在他身边钉满箭羽,还要拔除最后为他遮风挡雨的几片羽翼,东宫一党就这样彻底地垮台,就连曾手握重权的戴至德也无能为力。   而李弘卸下了监国太子的重任,仿佛真的成为了一个安心休养的病人,闲来时叫吴议隔一道帘子给他念念《左传》等书,像是要补足他孩提时代缺乏的知识。   “庄公寤生,惊姜氏,故名曰“寤生”,遂恶之……”吴议读到郑伯克段于鄢这一段,心中遽然一跳,赶紧匆匆翻过数页,想要翻过这一篇。   却不料李弘弱如一线的声音自帘中传来:“这一篇是好文章,可惜我以前没有多读,为什么要翻过去?”   吴议不禁哑然,半响,才勉强编出个理由:“臣幼时没能上学,所以认的字不多,这一章字眼怪癖,臣……实在读不了。”   两个人正隔一道帘子说话,便听得一阵珠玉玲珑的声音清脆飘来。   李弘的发妻,裴居道的女儿裴氏在门口伫立片刻,一身淡青的襦裙曳在微风之中,如春日里最新嫩的一朵枝芽。   她朝吴议略一点头,笑容莞尔:“既然你不会,那我替你读吧。” 第64章 一剂心药   裴氏接过吴议手中一本匆匆合上的《左传》, 就斜斜倚在门栏上, 信手翻到刚才吴议跳过的一段接着朗读起来, 声音轻轻脆脆如一盘玉珠落地。   “爱共叔段,欲立之,亟请于武公,公弗许。及庄公即位, 为之请制……”   在顿挫有致的诵读声中, 春日暖融融的阳光自门口铺入,刚好没到李弘放下的一卷长帘之下, 鲜明地割出一条明暗分明的线。   偶有一丝入户和风撩起帘角, 露出里面暗沉的一角床栏, 吴议不禁联想到病榻上笼罩在一片晦暗中的李弘,不知那双明亮如晨星的眼眸是否还能照破这片他生命中的最后一抹阴云。   裴氏轻灵的声音就如一只飞入堂内的娇小燕子, 点水似的从古典中晦涩的字词上跃动过去,最终落定在一句“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上,接着便仿佛一根遽然弹断的弦,陷入一阵突如其来的沉默。   李弘虚浮的声音像一抹抓不住的雾,从阴沉沉的内屋缓缓飘荡出来:“为什么不读下去了?”   “因为我不喜欢这个故事的结局。”   裴氏砰然一声合上书本, 眼神自侧身而立的吴议脸上一闪而过, 浸在春光中的笑靥娇俏如一抹新开的杏花, 耀目得令人有些觉得缭乱。   而这朵娇艳的杏花似乎正努力攀过那道薄薄的帘子, 将外面的无限风光都带进里面那个暗无天日的世界中。   吴议心头不禁悄然一动, 他本以为裴氏作为裴源的妹妹,亦应该是安插在李弘身边的一枚暗刺,但现下看来,裴氏似乎并不安心当一枚任武后摆布的棋子,反倒是要按自己的意思行事了。   半响,才听见李弘低声问:“为什么不喜欢?”   裴氏亦缓了声调轻轻作答:“共叔段虽然多行不义,得到了自己的报应,但武姜厚此薄彼,苛待长子,难道就是一个值得孝敬的母亲吗?我不喜欢这个‘母子如初’的结局,所以只喜欢读到子姑待之,就再也读不下去了。”   “你是觉得,母子之情一旦断去,就不能复合如初了吗……咳咳……”   她似乎被这个问题所绊倒,但很快坚定了神色,反瞧向吴议:“吴议,听说你是同届生徒中最拔尖的一个,敢问一句,人心如果破碎,还能不能缝合起来呢?”   吴议明白她的话外弦音,很快接口下去:“破镜重圆,尚且留有裂缝,何况人心不是铜铁,不可能重新复如原样。”   “可我记得当日义阳公主得了失心疯的时候,是你的师父沈寒山说过,心是可以换的。”   裴氏笼在长纱裙下的绣鞋往里挪了一步,世家女子教养出的好规矩,连鞋尖都不曾露出一丝,唯有缀着明珠的裙角微微一颤,泄露出年轻的太子妃心头那隐秘的情丝。   她站在帘外,终于鼓足了勇气:“如果我拿一颗完完整整的心来换殿下支离破碎的心,殿下愿不愿意接受呢?”   帘中一时静寂,这个问题显然也出乎了李弘的意料。   不等李弘做出回答,吴议已先乖觉地离开,顺手轻轻关上大敞开的屋门。   没走出三步,迎面撞上日上三竿才赶来请脉的沈寒山,吴议赶紧将他拦在院门外面。   沈寒山举着眼睛眺望一眼,便明白了其中的关窍,笑着一敲吴议的脑门:“学医的本事没长进,牵线倒有一手,我看你早早改行了去的好。”   要这能改行,吴议巴不得立刻脱掉身上生徒的衣服,哪怕做个下地耕田的农民,也总比在深宫之中提心吊胆的好。   相较之下,洛阳行宫倒的确算是个休养生息的好地方了,没了长安仲春满城飞扬的柳絮,倒多添了几株新种下的花树,一树接一树的繁花中透出数丝明丽的光线,落在修剪得宜的草坪上,描绘出满地明灿灿的落寞。   正和沈寒山玩笑两句,便听见屋门吱呀一响,裴氏搀着李弘,从门中缓缓踱出来。   “不出来走走,都辜负了如此美好的春光。”李弘朝沈寒山师徒二人缓缓一笑,苍白如纸的脸上映着暖烘烘的太阳,也难得挂上一丝血色。   裴氏趁机问询沈寒山:“太子殿下出来走动走动,会不会对病情有好处?”   沈寒山快步走过去,朝太子行过一礼,才半跪在地,小心地拈起他细如竹竿的手腕,一边切脉,一边朝李弘微微笑道:“传尸之病虽为顽疾,但想来太子的心病已得到一剂良药,当然是有益无损了。”   裴氏面上一红,沈寒山也是宫里的老人了,这句半带打趣的话正一语戳中她的心坎,叫她怎么好意思。   李弘却仿佛听不懂似的,只抬眼望着融融春光,远远瞧去,花树下的少年亦回眸望着自己,眼中不乏鼓励之色。   他心中顿时一暖,好似心头某个春光都不及的阴森角落,都被这回眸一眼遽然照亮。   “以后有空时再来给我读读书吧。”他这话却是对吴议说的,“不会的字,我教你就行了。”   难得他肯出来走走,吴议也不想拂了他的好心情,倒是裴氏笑容一淡,仿佛自己也如满地繁华春光,都被无心之人辜负了去。   ——   接下来的日子就如南方天顶的流云,缓慢而平静地蕴蓄着改变。   这一日,吴议才在李弘门前念完书,便被裴氏悄悄拖到角落里,似乎是有话要讲。   她难得露出娇羞的神色,一副欲言又止的神色,扭扭捏捏支吾了半天,才开口道:“你们太医们……有没有就是……房中,房中之药。”   吴议倒给她大胆的问题吓了一跳,四下一瞧,好歹没有太监婢女路过。   这座行宫别院虽然寥落了些,但总不乏武后的眼线,裴氏对太子的私情显然是武后自己都没预料到的意外,在她眼里,一把刀的妹妹,当然也应当如其兄长一样做一把没有温度没有感情的武器,又岂容她心存别意?   “你放心,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裴氏和沈寒山师徒渐渐熟络起来,也便不太避嫌,单刀直入地提出一个要紧的问题,“太子病弱,难道你忍心让他绝后吗?”   吴议几乎哭笑不得,房中之事你情我愿,李弘本来就病入膏肓,他这个做医生的,还能逼着人家小夫妻欢好不成?   更何况李弘一贯心软仁慈,连咳嗽一声都怕传染给了别人,又怎么会跟人行亲密之举。   “太子待你如知己,难道你连这点忙都不肯帮吗?”裴氏到底年轻了些,沉不住气,哪里思虑得周全,“我知道太子眼中心里都没有我,但他还有几年的性命,你们是最清楚的,就不能让他留个孩子,也给我……给我留个念想吗?”   吴议坚决地摇摇头:“房中之药烈如虎狼,若用在太子身上,恐怕会加剧他的病情,您要是为太子殿下着想,就万万不要走这样的邪路。”   裴氏左右不过是个及笄之年的女子,实在拉不下脸面去求老于此道的沈寒山,只好寄希望于看上去温和好说话的吴议,没想到被对方如此毫不犹豫地拒绝,不由脸色一丧,眼瞧就要哭出来。   “其实你已经很了不起了。”吴议只好把她当太平似的哄着,“若非你当日的话,太子殿下未必肯走出那道房门,虽然传尸之病难以治愈,但你已经治好了他心口的伤痕,这是连师父那样的太医博士都做不到的事情啊。”   “你不用宽解我,其实哄他出门的人不是我。”裴氏一双明眸微微抬起,注视着略高自己一头的吴议,“当日我掀帘子进去,便瞧见他坐在窗边远远瞧着你,当时我便知道……知道他出去到底是为了看看什么。”   裴氏的话不啻于一道惊雷,炸在吴议的耳中,轰隆隆地响了半日,才慢慢在急速擂动的心跳中平复下来。   他倒也不是没有看过那些乱七八糟的电视剧,其中对李弘的性取向的确有很多令人遐思的猜想,但吴议怎么也没想到,野史上那些与李弘纠缠不休的男子中,很可能就要添上他的名字了。   “太子妃实在误会了。”吴议赶紧澄清,他可不想在史书上留下这样离奇的一笔,“小人不过和太子绝不是您想的那种关系,太子殿下仁善无双,对天下子民都关怀如亲。”   这话绝非阿谀奉承,假意解释,李弘待人处事的种种吴议都看在眼里,这个深得民心的青年绝非为了一己私欲就心存偏颇的人,更何况他和李弘之间清清白白,实在没有半点私情。   裴氏怔忪地点点头,仿佛不是吴议说服了她,而是她自己在心中说服了自己。 第65章 再见太平   “知伯贪而愎, 故韩、魏反而丧之。”   吴议垂眸读完眼前最后一列字, 手中一本《左氏春秋传》已经被翻得破旧不堪,两百多年漫长的历史沉甸甸地压在手心, 压得他心头亦有些沉重。   多少人翻云覆雨的生命都被缩略为一个简单的谥号,多少跌宕起伏的故事都被简化为寥寥数句风轻云淡的描写,历史匆忙到不给普通人留下一个随笔掷下的墨点, 而被刻在上面的名字都被雨打风吹去,最终被晾干成书页里栩栩如生的尸首。   就连李弘这个仁善之名满天下的当朝太子, 在史书里也不过赚得只言片语的赞赏, 而他受过的这些病痛苦楚, 却被简简单单的“暴毙”二字一笔带过。   读书的人感慨万千, 听书的人却不知作何感想, 吴议抬眼瞥过去,李弘斜倚在床榻上, 明眸半睁,眼波微转, 仿佛在静静地聆听, 又仿佛在默默地思考。   半响,才转醒似的问:“怎么不念了?”   吴议暗自望着他的脸色, 见他今天也是精神大好的样子, 也就放下心来:“已经读完了, 哀公二十七年都读过了, 都结束了。”   “结束了?”李弘微一怔忪, 目光落在吴议略显疲惫的眼底, 不由苦笑道,“是啊,是结束了。”   吴议忙砰一声跪倒在地:“臣失言了。”   “你没有失言,咳咳……”李弘连咳嗽的力气都轻了许多,五指无力地攒着帘子的一角,像是要挥手似的,缓缓地将帘子拉下。   吴议知道李弘不愿自己的病气传染给别人,也不敢上前帮忙,只好隔着一重薄薄的纱帘,说些外面的话来宽解他。   “昨天臣收到公主的来信,说她心中很牵挂您,问您怎么还不回长安呢,还说您再不回去,她就要和璟儿禾儿偷偷溜来看您了。”   李弘咳了一响,起伏的胸膛才平静下来,想到那个已经到了髫年的孩子,嘴角不由含了一丝温软的笑:“这孩子一贯爱闯祸,你和沈博士回长安以后,定要好好看管住她。”   话中笑意透过淡绿绣新柳的薄纱落在吴议耳中,却让吴议笑不出来。   帘后的青年一贯锐意洞察,通晓事理,早知道这一行就没有回头路,只不知他举目眺长安的时候,心中到底是喜是悲?   “既然读完了,就换一本吧。”李弘平静道,“明日来,带一本《后汉书》,这些书小时候我总不爱看,博士也讲得少,现在倒很想多听听。”   李弘的话如一枚轻轻掷下的石子,在吴议心头激起一阵看不见的涟漪。   《后汉书》多讲外戚专权,太后临朝这样的故事,自然是小时候的李弘不喜欢听的那一类“不仁不义”的书,而李弘如今翻来覆去地要听这些书,不知道是想用古人的无可奈何安慰自己,还是借史家犀利的眼光来看清自己的母亲。   正准备开口告退,隐隐听见玉环一碰的清脆一声,回头一看,裴氏领着两个婢子,端了几碟瞧着就清淡入口的糕点,似乎是准备来送给李弘的。   她见吴议还在里面捧着书,便识趣地停在了门口,接过婢子手中的盘碟,挥退了身后二人,小心翼翼地朝里面开口:“殿下,我听沈博士说梨花生津润燥,清热化痰,也是一味好药材,对您的病情大有好处。我想着梨花入药到底苦口,反糟蹋了它的清淡可口,便做了些梨花糕,您愿意尝一尝吗?”   这梨花糕还是她未出阁时在闺中常做的吃食,做来最得心应手的一道糕点,吴议略瞥了一眼她手中的盘子,见一块块糕点砌得精巧可爱,旁边还簪几朵沾着露水的鲜梨花,一瞧令人食指大动。   这道小小的点心上就摆着裴氏的一番苦心,就连吴议在一旁看着都有些动容,李弘却仿佛兴致缺缺,连帘子都未掀开看一眼。   “辛苦你了。”他淡淡道,“不过我素来不爱吃甜,你分给沈博士他们吃吧。”   李弘的口味裴氏自然是早早地打探清楚了,从没听说他不吃甜食的,这句话摆明就是敷衍她。   裴氏不由喉头一噎,竟不知该回什么,她四更天就早早地起来,亲自从树上一朵朵摘选新鲜的梨花,每一道工序都亲力亲为,虽然只是小小一碟糕点,但也下足了功夫,为的就是让李弘一展眉头。   没想到他连看都不看一眼,又赏给了沈寒山等伺候的太医,竟是不把她放在眼里的意思了。   她多少也是裴家娇生惯养出来的嫡女,何曾受过这样的冷遇,把盘子往桌上一撂,泪眼汪汪地剜了眼吴议,便一阵小跑离开了这里。   “……走得这么快。”李弘打趣似的淡笑一声,“你拿去和沈博士吃了吧。”   吴议不禁嘴角一抽,你家小娇妻费心费力做来讨好你的吃食,你就这么赏给两个随行伺候的太医,这不是拂了太子妃的脸面,寒了人家的心吗?   仿佛听到吴议心头无声的疑问,李弘轻声一笑,仿佛谈论身外之事:“女之耽兮,不可脱也,我一个病里的人,何苦耽误她大好的年华。”   吴议明白这话的意思,唐风开明,就连如今的皇后都曾是先帝的妃嫔,一个太子妃要想在丈夫过世之后改嫁,实在也算不上什么石破天惊的大事情了。   李弘唯怕她用情至深,不肯改嫁,所以才故意做出冷冰冰的态度刺激她,令她死了这条守着他的心。   又想到李弘方才的话,吴议心头不由一恸,帘后的青年显然已经知道自己大限将至,已经在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安排身后之事,不想让自己的死亡牵扯到更多人的心扉。   而他所做能做的事情,也唯有陪在他的身边,让他生命的最后一段路,走得不要那么落寞。   ——   春花落尽,夏风又起,接着便是秋天的落叶,冬天的雪。   不知是不是吴议的错觉,总觉得时光就像一捧握不住的水,从指缝间无声无息地飞快流逝着。   李弘在洛阳一呆就是三年,连带沈寒山和吴议也一起陪侍三年,除了每年终回长安参加一次岁终考试,吴议几乎是日日夜夜陪侍在洛阳。   而上元二年,这个他回避了很久的年头,就这样按着历史的轨迹,无声地驶入李弘的生命。   吴议自己也记不清已经读了多少本史书了,大部分时间,他也只是隔在帘外,一字一字读着那些手上的书本,而李弘静默无声地躺在帘子之中,不知脸上是否有一丝笑容。   春风杂糅着百花的清芬,悄无声息地从支起的窗户掠入房内,混着常年来笼罩在这间屋子里淡淡的苦涩药味,拂在吴议几丝未收拾好的额发上,撩起一阵不轻不重的痒意。   他忍不住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口中朗朗的诵读也暂停了下来。   “行了,别读了。”李弘从被轻风掀起的帘子瞧见这一幕,脸上不觉沾上笑意,“听说圣上和皇后行至洛阳,不日就要抵达行宫,就连太平也跟着来了。”   说到“太平”二字,李弘心头更软:“三年没见,太平也该长高了些吧,你上次去长安时,她还是一样调皮捣蛋吗?”   吴议放下了手里的书卷,笑道:“公主已到臣的肩头这么高了,也在读书了,现在连《女则》都能一字不差地背出来,是长大了许多了。”   “《女则》背得好,正说明还是一样顽皮,所以挨罚挨得多。”李弘谈到这个从小瞧着长大的小妹,也颇有点精神,“真想再瞧瞧她现在出落成什么样子了,可惜,我不能亲自替她甄选驸马了……听说李璟也随行而来,这些年来我都没照拂过他,实在有些对不起四哥。”   李弘口中的“四哥”,自然就是鄱阳郡王李素节,自张起仁一案后,李素节便恢复了和吴议的通信,两人联络得也算勤快。   东宫党势力单薄,连带他在袁州也不好过,但他在信中鲜少提起受到的苦楚,倒是时常关心李弘的病情,甚至还请了仙人作法,吴议哭笑不得之中,也替李弘感念他这份知恩图报的心意。   锦上添花人人会,雪中送炭最难得,李弘曾对他的照拂,李素节全部都没有忘记,如今虽然也不能做什么,但千里之外送来的这份关切,在寥落的行宫别苑里已是难得至极了。   两人正闲话间,便听得一阵轻快的脚步声风一般扑来,跟在后面的是太监王卷无可奈何的声音。   “公主,您请慢些,公主,公主!”   两人定睛一瞧,门口已跌跌撞撞闯入个半大不小的女子,一身襦裙被绞得乱七八糟,像只羽毛凌乱的小鸟,飞一般地扑了进来。   “弘哥哥!” 第66章 绮云夜宴   数月不见, 太平果然又出落得更加剔透了些, 一双明眸左右顾盼,眼中自有流光闪落, 整个人少了三分小时候奶里奶气的圆润可爱,却多了一番阁中少女的灵动娇俏。   她提着裙子匆匆而来,规矩早被撂在身后, 也不待吴议出声制止,便掀开了帘子, 一头闯了进去。   人是长大了三岁, 心性亦稳重了不少, 好歹没有再不管不顾地蹭到李弘怀里, 太平牵着新制的襦裙在李弘面前转了一圈, 才略一弯膝盖,向自己名位上还尊贵的兄长施了一礼。   “太平见过太子殿下。”   李弘苍白的嘴角一弯:“是长大了, 也知道礼数了,看来你的太医哥哥真的没有骗我。”   太平这才黏上去, 在长兄面前永远都像个长不大的孩子:“弘哥哥, 太平好想念你啊。”   李弘细细打量她一眼,脸上笑容却缓缓淡去:“有什么话, 出去说……咳咳……”   他轻轻咳嗽两声, 就仿佛把全身的力气咳光了, 只剩下一额头的虚汗。   吴议一听见他咳嗽的声音, 赶紧进来, 连哄带劝, 终于把太平先牵了出来。   再转身折回去,拿帕子细细替他擦干李弘额头的汗水,用手背一贴,果然是在低低地发着热。   李弘无力地往上一瞥,眼神中不乏斥责之意:“你也出去。”   “我跟着沈博士照料您的病情,这些事是我的本分。”   吴议上辈子也算和这个病打过不少交道,怎么避免被传染还是很有经验的,每每和李弘接触之后,都会老老实实地洗手沐浴,自己也常服些百合固金汤预防着。   李弘也没力气推开他,整个人陷在被窝里头,一身骨头撑不起身子,连被子都嫌太厚重,撤了又容易着凉,什么小事都成了进退两难。   “弘哥哥!弘哥哥!”太平自觉想念得紧,没想到自己巴巴地赶过来,兄长居然还不许自己进去探看,也不知道和吴议两个在里头说什么悄悄话。   她叫了两三声,也没听见李弘回她,便悄悄把耳朵贴到帘子上偷偷听着,只听到吴议三两声低语叮嘱,左不过叫他如何好好吃药,保养身体,不要多思之类的。   一无所获的小人惆怅地后撤几步,坐在案旁,百无聊赖地翻着吴议搁在上头的书。   王卷这才急匆匆地赶来,举着袖子不住擦着自己的额头:“公主真是的,叫臣一顿好跑!”   太平歪着头一笑:“你自己跑的慢,难道还怪我吗?嗯……李璟呢?”   “小郡王奉皇后的旨意,先去给太子妃送些礼去。”王卷道,“皇后娘娘说了,太子妃侍疾三年,实在辛苦,特意赏了绸缎百匹,让南安郡王[1]亲自送去,以彰其妇德。”   王卷一番话,太平也不甚放在心上,吴议在帘中倒是听得一清二楚,年后李璟便被封了南安郡王,算是对这个皇孙的小小安抚。   武后在扶植新党羽之事上可谓煞费苦心,虽然已经提拔了自己的侄儿武承嗣和武三思到长安,各自封了郡王,但外戚干政的名号总是不好听,不如捡些地位卑微的李唐皇亲一齐封了,也可堵住悠悠众口。   爵号不过是个虚名,只要实权握在武氏一族手里就够了。   李璟这个捡来的郡王封号,亦带了三分笼络的意思,虽然其父李素节似乎无心投诚,但他的儿子就说不定了,到底是在大明宫里养大的孩子,这只聪明的小狼狗若能为自己的番犬,也不算浪费了那一口伶牙俐齿。   武后在用人之上一贯不拘小节,她对李璟宽容至此,要求的只有一样回报——   忠诚。   ——   等李璟拜会过裴氏,才匆匆撵过来,一进门便瞧见太平倒捧着本书,也不知道是在读书,还是玩书了。   他简单行过一礼:“臣见过公主。”   太平满不在乎地打了个呵欠:“都说了多少次,我们之间不必这样虚礼相待。”   自韦禾订给了她的显哥哥,李璟就成了她唯一的玩伴,对于当初那道不许相见的敕令,宠爱幼女的武后自然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两个小家伙也算是总角之交了,平时从来不公主郡王地称呼,只不过出了太极殿的宫门,照旧还是要讲一句规矩。   “在别人的地方上,哪敢这么放肆。”李璟显然心不在此:“太子殿下呢?还有议哥哥呢?”   太平朝帘子里面一努嘴:“他们自己在里头玩,不管我了。”   王卷忙插一句嘴解释:“太子殿下所患传尸之疾极易传染,故轻易不想见人,刚咳了两声,吴议在里头伺候着呢。”   话音未落,便见吴议掀开帘子走了出来,在旁边红木架子上隔着的铜盆上洗了洗手,一回首,才发觉一大一小两个孩子正眼巴巴瞧着自己,像两只伸头讨吃的小猫似的。   算一算李璟也十二有余了,正是小葱似的一天一个高度的年纪,才短短百来天没见着,就又往上拔高了一截。   那张小时候圆嘟嘟的脸颊也瘦了下来,青涩而干净的脸颊渐渐显露出来自李唐血脉的温润气质,隽秀的眉眼则源自于其母亲萧氏的美貌,唯有一道笔直如锋的鼻梁似一把锋利的刀刃,透露出少年人独有的桀骜不驯。   再长个两三岁,想必也是位名满长安的翩翩佳公子了,就像当初的李弘,是所有闺阁小姐对着新柳在心底默念的那个人。   自家那个痴缠自己的小徒弟好像一夜之间就长大了,长相、身量、气质都是一等一的出挑,也更懂规矩了,不像太平一见李弘就要黏上去,见着自己也只是淡然一笑,点头问好:“议哥哥。”   吴议骄傲之余,心中也难免有些惆怅,这三年来他花尽心力照料李弘,对李璟实在是顾不上,也不知道这孩子在长安怎么被武后琢磨了一番,才雕琢出如今这样三分谦谦君子风度的样子。   李璟哪里知道自家师父心中所想,自觉自己是个大人了,言行举止要有规矩,不能再丢了师父的脸。   师徒两个拘着礼,看着生分了不少,心里却各自念着彼此的名字,都有些担心对方疏远了自己,颇有些近乡情怯的意思了。   还是太平出言打破了僵局:“璟儿,你不是说母亲有口谕要你带到的吗?”   李璟这才抽回心神,朝帘子遥遥一跪:“臣见过太子殿下。”   李弘低沉沙哑的声音自帘缝中悠悠传来:“母亲有什么口谕?”   “皇后娘娘口谕,多时不见太子,她心中甚是想念,所以设宴于合璧宫绮云殿,请太子过去一聚,以聊解她和圣上的思念之情。”   帘中一响沉默,唯有一阵轻风拨动窗户的微微响动,混着众人略微紧张的鼻息,愈发显出房中的寂静。   李璟不由心下一动,知道这对天家母子关系已经僵硬,便轻声又添一句:“沛王、英王和相王三位殿下也甚是想念殿下,圣上更是时常提起殿下。”   太平亦抹去脸上嬉笑的神色,半是撒娇地贴着帘子,就像小时候贴着李弘的胸膛:“弘哥哥,你来吧,母亲说了,这是家宴,少了你就不算数了,太平真的好想和你一起同席吃宴,就像小时候那样。”   “像小时候一样,把一嘴的油都贴到我的衣襟上?”李弘低低一笑,笑声中透着无奈,“既然是母亲的意思,那就照办吧。”   太平这才欢呼一声:“我就知道,弘哥哥是最疼太平的!”   ——   这场家宴就设在洛阳行宫的合璧宫绮云殿,帝后二人高坐其上,李弘和裴氏合坐在李治一侧的次席,而太平则黏在武后身边,和李弘相对而望。   李贤、李显、李旦则各携其眷分列两侧,至于李璟等几个小辈就坐在席末,遥遥望着前头尊贵的皇子公主。   “弘儿,许久不见,你的病可大好了?”   武后满是关切地望着自己长子瘦削的脸颊,那对突出皮肤的颧骨就像两把无刃的刺刀,深深地扎进她的心中,刺破她本以为坚固如铁的那道防线。   李弘身子早已虚弱不已,此番赴宴不过意思意思,一双镶金的象牙筷子摆在眼前,却连抬起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无力地朝武后点点头:“身体的病不大好,但心中的病已好了七八分,母亲请放心好了。”   “你在此处修养,能轻松愉快当然是最好的。”武后朝他背后一望,就瞧见一名清秀少年站在后头,正是当初为她扳倒东宫党“立下一功”的吴议,因为李弘的病,不得不随身带着药伺候着。   她心中自有分晓,与其说吴议带着他的药,倒不如说,吴议就是他的药。 第67章 李贤的宣战   皇室家宴, 自然不似寻常人家, 菜色是一味地豪华侈靡,用料但追求稀罕金贵。   一席琳琅满目的菜品中, 打头一道的是洛阳宴里的牡丹燕菜,接着便是素蒸音声部、同心生结脯等一色时下流行的菜品,最后压轴一道浑羊殁忽, 是专程诏来长安的厨子们特意做来的,献宝似的摆在宴席的正中央。   而另一边摆着的是几道瞧着好看的点心, 贵妃红、金铃炙、玉露团、紫龙糕、满天星等花式繁复的点心簇成一片, 叫人看了就食指大动, 胃口大开。   这一席宴, 别的不说, 单一道浑羊殁忽就用尽了讲究,做法是在三月的的羔羊腹中搁上三月的大的嫩鹅, 又在鹅腹中塞上细细的糯米,做成之后撇去羊肉, 掏走糯米, 只剩下甜软不腻的鹅肉,入口即化, 令人唇齿留香。   武后着身边的王福来替李弘搛了一块鹅肉, 用筷子细细地分好了, 才送到李弘面前金银平脱的食盘上。   “这道菜还是小时候你最爱吃的, 我特意从长安带了那个厨子来, 快尝一尝, 看看还是不是那个味道。”   王福来悄悄向裴氏使了个眼色,裴氏会意,用筷子拣了一小块,小心翼翼地递往李弘唇畔。   “这是母后的心意,多少吃一点。”裴氏知道他心怀芥蒂,也只做做样子,悄声道,“天后[1]的脾气你是知道的,若你不肯吃,岂不白白连累了那个厨子。”   两人也算相敬如宾地相处了三年,裴氏对李弘的性子多少有几分了解,这人温软的面孔下是一身掰不动的硬骨头,唯有拿无辜之人的性命威胁,才肯退上一步。   李弘倒也不推脱,由着她伺候着吃了一口,吃惯了苦药的口舌也尝不出什么味道,一口便咽了下去。   望着他微微一滚的喉咙,王福来这才算是松了口气,笑眼眯眯地回到帝后身边,朝武后道:“看来呀,还是您知道殿下的口味。”   到底是家宴,武后今日也未浓妆艳抹,几行浅浅的皱纹挂在额上,看着倒比寻常亲切许多。   她关切的目光落在李弘纤瘦的脖颈上,话中也带了三分怜惜:“这道菜最补身子,弘儿若是喜欢,我就让那厨子留在你的别苑里头,想吃的时候,就吩咐去做。”   “不必劳烦母亲了,这道菜,我以后也不会再吃了。”   李弘湛然一笑,笑容淡薄似无意穿堂而过的东风,携了三分早春的寒意,凉滑地拂过人的心头。   武后垂眸望着他,笑容依旧和蔼:“是不是吃腻味了,不喜欢?”   李弘缓缓一摇头:“小时候只知道味道好吃,而不知道这菜的做法,现在才知道这一道菜要一只三月大的羔羊,一只三月大的幼鹅,秋猎尚且不伤幼雁,更何况宴席之上,于是便不忍心再吃了。”   武后神色微微一滞,也只是片刻的功夫,很快如破冰的水,又融为一个完美无缺的笑容:“我都忘记了,弘儿是最心软的,自然不喜欢这样的菜了。王福来,告诉厨子,这道菜以后都改成用成年的羊和鹅去做。”   王福来“诶”地应了一声,正准备拔腿去宣口谕,便听见席下传来一声颇为不屑的嗤笑。   众人都下意识地聚目望去,笑的人不是别个,正是如今炽手可热、被视为太子接班人的沛王李贤。   他今年亦刚过二十,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一双隽秀的眉眼似春风裁出的杨柳,风流中自带三分冷冷的锐利。   李贤唇畔含了一分略带嘲弄的笑意,仿佛武后的口谕便是全天下最好笑的笑话,才让他忍不住在大庭广众之下失了素日的仪态。   “贤儿,你笑什么呀?”武后望着李贤,眉头微皱,用眼神警告他不许生事。   偏生太平是个按捺不住好奇心的,才吞下一大口玉露团,来不及咽下喉咙,便含含糊糊地追问道:“贤哥哥,你笑什么呀……嗝!”   她一面塞着吃的,一面说话,冷不防一个噎嗝打了出来,逗得满堂一片笑声。   李贤脱席而出,快步到她身边,替她拍了拍背心顺下这口气,才笑道:“我是笑母亲不懂弘哥哥的心。”   太平这才缓过一口,又好奇地问“那弘哥哥的心是什么呀?”   “你想一想,失去了幼鹅和幼羊,最伤心的是谁呀?”   李贤垂首笑对太平,一双如墨点漆的眼睛却斜斜睨着武后,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冷意。   太平想了想:“一定是鹅妈妈和羊妈妈吧,她们看着自己的孩子被捉去餐桌上,一定非常难过。”   这样一想,她心中也大是不忍,面对眼前尚且飘香的浑羊殁忽,也下不去筷子了。   李贤揉了揉垂头丧气的小脑袋,安慰道:“还是咱们小妹最聪明,最懂弘哥哥的心事了,母亲虽然是一片好意,却不懂弘哥哥真正的伤心所在啊。”   此言一出,堂下的笑声便如遭冰封般,顿时凝为一片死寂的沉默。   这话摆明了是讽刺武后不懂人伦亲情,暗指她残害亲子,扼杀亲女的种种恶行。   当日李弘染上传尸之病,虽然已用张起仁一条性命瞒过了天下人,却瞒不住这些皇家子弟自幼见惯纷争缠斗的眼睛,李贤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兄长被害至此,也实在按捺不住,不甘坐以待毙了。   从安定思公主开始,她的姐姐,她的兄长,她的侄女,乃至于她的嫡子,又有哪一个逃脱了武后的毒手?此刻若再沉默下去,下一个轮到的,就是他李贤这个本非亲子的次子了。   一片肃穆之中,唯有李贤一人唇畔还衔着冷冷的笑意,他仰头望着高高在上的天皇天后,仿佛望着重云之上的天顶,在心中暗暗起誓,一定要让这个多行不义的女人跌下云端,让她也尝尝泥淖中的滋味。   半响,才听见武后的声音遥遥传来,打破一片僵硬的气氛:“还是贤儿细心,既然如此,撤掉这道菜,从此再也不许做了。”   她面色从容地接着李贤无声的挑衅,并没有一丝愤怒的表情,这数十年跌宕起伏的生命中已经见过太多了的大风大浪,眼前这个年轻的孩子幼稚的宣战,还远远不足以触怒她那颗坚不可摧的心。   母子二人正无声地对峙,吴议却发觉了李弘的不对劲。   他一直端正站在李弘的身后,见他瘦削的肩膀猛然一跳,知道是要咳嗽了,赶紧递上一方干干净净的白巾,又急忙从怀里取出两个青瓷药瓶,一瓶装着百部丸,一瓶装着月华丸,各自取了一颗预备在边上,悄悄嘱咐人赶紧用阿胶调些温水来。   李弘不着急吃药,却先摁住他忙碌的手,仿佛将他当做自己的手杖,慢慢从座位上立起来,朝着武后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贤他……咳咳……出言无状,还请母亲不要介怀,咳咳……”   李贤见状,赶紧快步走过去,扶住他的另一只手,匆匆朝武后微微一弓身:“儿臣先陪太子殿下去侧殿歇息了。”   武后深深望向李弘一眼,终究是摁住心头的动容,一番关切的话语噎在喉头,终于只吐出轻轻的两个字。   “去吧。”   ——   李贤和吴议合力将李弘扶往侧殿,早有人捧上阿胶熬好的温水,吴议半托着李弘的下颌,连送带灌地喂下两颗药丸,一口温水还没到喉咙,就被一阵猛烈的咳嗽呛了出来。   李贤见状,赶紧手忙脚乱地拿袖子往他唇上一擦,便见一抹鲜血绽在袖口,心知大事不妙,立即着人传了沈寒山过来。   沈寒山本早早地等候在侧殿中,哪里还用他通传,听到殿里的风声,不过片刻就已经撵到。   他一见此情状,心中顿时如踩空一脚,猛然一惊之后是终于落定的踏实,好似一出早该结束的话本,终于到了最后一句唱词,就该由他这个本来治病救人的大夫,来为这条虚弱不堪生命划上一个最后的终结。   他悄悄一撇头,正欲悄悄差人回禀武后,便被李弘一手极用力地捏住了袖子:“不……不许去……”   沈寒山不由低头望向辗转在榻上的这名青年,那双一贯沉静安然的眼睛罕见地泄露出三分痛苦的眼神,看得他心中一阵不忍,连下手切脉的指劲都不禁放轻了许多,仿佛只要他一个用力,这支瘦弱的手腕就能捏碎在自己的手中。   “……咳……沈博士,你万万不可以去……”李弘反手握住他的手腕,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竟然叫沈寒山也挣脱不得。   他拨开吴议想要替他喂药的手,同剧烈咳嗽抢着最后一口气:“你……一旦去了,就是陷母亲于弑杀亲子的地步……咳咳……” 第68章 玉碎   沈寒山不由心头一凛, 旋即领会到他话中的意思。   当初安定思公主早夭一案, 虽然替天后扳倒了王皇后,但也从此落下个扼杀亲女的恶名。如今旧事重演, 若李弘再度死在她的面前,只怕又要为其添上一桩鸩杀长子的罪状。   “到了这个地步,你还要替她着想吗?”李贤恨得双眼发红, “当时分明就是……”   他话未出口,就被吴议一个凛冽的眼神拦下, 亦自悔失言, 自责道:“都是我不好, 我不该在这个时候和母后起了冲突, 让你气涌病发。”   “不干你的事……咳咳……”李弘如一尾跃上岸的鱼, 剧烈地挣动两下,便被抽干了最后的力气, 周身无力地陷在锦衾中,双唇一张一翕, 竭尽全力地呼吸着。   “快, 快用月华丸。”李贤摇着沈寒山的肩膀,几乎要把一口牙齿咬碎, “快救他啊!你不行, 就速速传召别的太医, 快去传郑博士来!”   底下人才应了一声, 就被沈寒山一手拦住, 他切在李弘尺关的手缓缓滑落下去, 几乎是微不可觉地朝李贤摇了摇头:“月华丸药性猛烈,可延寿而不可救急。”   他避而不言别的博士,分明是在告诉李贤,别说太医丞郑筠,此刻就是孙思邈在场,也万万不可能再扭转局势。   李贤怔忪片刻,仿佛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仓惶地望着沈寒山,又求助似的看着吴议,就是不敢低头看自己奄奄一息的兄长。   一抹凉寒的月色隔窗而入,像一把冰凿的绣刀,在吴议端着药瓶的手上狠厉地割过去,冷彻到骨头的寒意让他禁不住打了个哆嗦,这才发觉轻薄的窗帘被料峭春风掀起一枚小角,簌簌的声音拂过人的耳畔,如谁人慢慢靠近的脚步声。   他忍不住想过去拉紧帘子,却被一只冰凉的手牵住了手腕,李弘温如软玉的眸子里映着他自己惨白的脸色,紫绀的嘴唇勉强牵动了一下:“让他们……都出去,我有话要单独对你交代。”   或许是回光返照,或许是病也跟着他的生命一同衰弱了下去,他的咳嗽已经渐渐停歇了下去,只剩下胸口微微起伏的喘鸣,像拂动梨花的一缕和风,轻得几乎听不见任何声响。   李贤不禁掐紧了五指,掌心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都不及胸口上刀割似的痛楚,他低头深深地望了李弘一眼,不觉有一滴泪珠脱眶而出:“弘……哥哥。”   李弘吃力地扭头回望他一眼,声音低渺如一抹擦身而过的风:“都是大人了,还哭。”   李贤猛然一跪,双膝砸在地上,砰然一声闷响,像什么东西爆裂的声音,听得人心头也一阵沉重。   他把脸深深埋进李弘的手中,竭力压抑声调中的抽噎:“弘,我自知出身下贱,只有你把我当真正的兄弟,万事都竭力照拂。从小到大,我都只有你这个兄长,我只有你……”   李弘只觉掌心一阵温热的水迹,旋即便被李贤用袖子一点点细细擦干净,他再抬起头时,脸上已不见了斑斑泪痕,只有一抹怆然的笑意:“我听你的话,先出去……等你。”   他截然地转身离去,不敢回头再看一眼。   沈寒山见状,亦悄悄屏退了左右,守在侧殿门口,只留下吴议在李弘身边,静静守着他的最后一程。   风声不知何时已悄然停歇,如一枚飞倦的鸟静静立在树枝梢头,偌大的侧殿唯有两人的呼吸彼此纠缠。   李弘双唇微启,似乎是想说什么话的样子,吴议立即放下手中的药瓶,半跪在他床前,用耳朵贴着他的嘴唇,静静地听他最后的话语。   一片喑哑的寂静中,李弘的声音弱如一根将断未断的弦,带着温热的气息和淡淡的回响,拂在吴议一片冰凉的耳廓上。   “我死了以后,你就好好地跟着沈博士服侍太平,母亲虽然行事果决,但决计不会对太平下手,太平是个好孩子,她会保护你的。”   吴议不住地点头。   “我唯独放心不下的是贤,他太过率性,你要替我多多提醒他,母后已然培植起自己的势力,再想与她分庭抗礼只会落得和我一样的下场,万万不要再像今天一样冲动行事了。”   这一席话,几乎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吴议从他唇畔抬起脸,郑重地颔首:“我都记住了。”   昏暗的烛火撩动在李弘渐渐涣散的瞳孔中,而被入户的东风擦出一痕跃动的火花,李弘半梦半醒般痛苦地拧着眉头,低声呓语着。   “若我有三分高祖的气性,也不至于让母亲专权至此,是我负了李唐,是我负了天下啊……”   吴议捂着他冰凉的双手,用身体挡住风来的方向,只觉得森森寒意顺着背脊,一路攀上他的眼眶,像一把小而精巧的刺刀,深深地刺痛着他的眼眶。   他猛然一闭眼睛,将泪水洇在眶中:“不,这不是你的错。”   李弘徒然地睁着眼睛,眼中沾着无可奈何的笑意,仿佛生死离别不过来去一场,他早已准备好了这一场不能回头的旅程。   “议,你要好好活着……”他纤长的睫毛如翩跹落池的秋叶,在空中无力地扇动片刻,很快跌落于无声的静寂之中。   吴议仓惶地点点头:“是,殿下,我会好好活着。”   这一次,没有人再回答他的话了。   月色像一抹化不开的霜,落在李弘平静宁和的面孔上,给这位英年早逝的太子盖上一层薄薄的白纱,为这位忧国忧民的青年戴上第一朵苍白的孝花。   而他再也不必睁开眼睛,去看这令他忧心了二十载的天下。   一阵沙哑的风声中,唯有帘子掠过地面的沙沙声响,随之而来的是一阵轻灵的脚步声,像寒夜里的一场春雨,细细碎碎地敲在房门上。   “弘哥哥!我给你带点心来了!”太平雀跃的声音似一只拦不住的小鸟,躲过门口的重重护卫,一跃闯入满地寂静的侧殿。   “啊——”   恍惚中,吴议听到太平刺破平静的尖叫,仿佛还有什么瓷器砰然跌落地面的声音,清脆地闯入耳中。   他知道,碎掉的不是太平手中的瓷器。   是玉碎了。   ——   吴议从李弘的床边起身,许是跪久了,浑身的血液都来不及回到心脏,一个支持不住,几乎滚倒在地上。   太平的尖叫唤来一众人等,早有人把瘫软在地的吴议拖了出去,数名早就闻声赶来的太医一起聚拢上去,围得水泄不通,一个接着一个,亲自确认李弘的死亡。   唯有沈寒山脱列而出,扶起几乎站不稳的吴议,慢慢走出侧殿。   大抵是宴会才散,有一众年轻的宫人从师徒二人身边鱼跃而过,带着晏晏言笑,谈论着今天的所见所闻。   “沛王果真俊朗无双,可惜退席退得太早了些,我都没瞧清楚他的样子。”   “相王才是君子风度,谦谦如玉,若能得到他的青眼,那才是数不尽的福分呢!”   ……   轻灵的声音带着女子娇羞的期许,似三月仲春的清风一晃而过,很快消失在路的尽头。   曾几何时,李弘也是她们口中心中所倾慕的那个人,而现在,斯人已逝,也会有别的人补在她们期许的目光中。   更漏如雨声,一滴一滴地垂落在寂静的深夜中,吴议和沈寒山彼此无话地伫立在侧殿旁,半响,才听见一个哑然而悲切的声音。   “太子薨了——”   ——   李弘的死,非但没有平息李贤心中的怒火,反而引燃了他和武后之间早已剑拔弩张的战争。   对于吴议的劝谏,他也只是冷然一笑,仿佛当日那个脆弱的青年已经全然成了一把无往不利的刀,他把锋锐深深藏在厚而坚固的鞘中,叫人再也瞧不出半点软弱的样子。   “弘哥哥就是因为屡次心慈手软,才被母亲逼死,难道我也要重蹈他的覆辙吗?”   吴议并不记得这个继承太子宝座的青年究竟在这个位置上呆了多久,但很清楚,最终把至高无上的权力和李唐皇室的尊严夺回来的人并不是他,甚至也不是将来的太平公主和李隆基,而是一种谁也无法违逆,无法打败的力量。   那就是时间。   时间终究会把武后从李唐皇室掠取的一切重新换回李姓儿孙的手中,只不过彼时的大唐已早非贞观与永徽的大唐,而已经在一场接着一场无声无息的刀林剑雨的争斗中逝去的人,将永远也没有看到那一天的机会。   他苦笑着辞别了李贤,重新回到沈寒山那个独居一阁的小院,似乎明白为什么自己的老师要把自己锁在这样一个小小的角落里,好像永远也不想探出头去。   因为他不想看见,也不想听见,只想糊涂。 第69章 君之所往   上元二年, 注定是一个多事的年头。   李弘溘然离世之后, 李贤迅速地继承了他的太子之位,也同时接手了他的一班东宫重臣, 包括原来的太子左庶子刘仁轨、戴至德、张文瓘等一干老人,并且迅速将自己的人马渗透入三省六部的核心权位上,誓要同天后一争高下。   与此同时, 李弘的死亡,仿佛一枚刺痛李治软肋的暗箭, 令他病中昏聩的头脑迅速地清醒过来。   不过几月的功夫, 他就下令让初登太子宝座的李贤行监国之事, 将所有的希望都寄予在这个肖似长子而更见强硬的儿子身上。   早在二月, 李治已提前将身在新罗战场的东宫要员刘仁轨召回长安, 一方面是为了筹谋应对突厥的战事,另一方面, 亦是为了巩固新东宫党的地位。   有了这位战功赫赫的老将军撑腰,本来支离破碎的东宫党又重新凝聚为一股不可忽视的势力, 以一种崭新而锐利的姿态伫立在朝堂之上, 甚至为李贤赢得了其父亲李治“家国之寄,深副所怀”的高度赞许。   在短暂的欣欣向荣中, 李治心中那道摇摆不定的天平似乎又重新回到了安稳的状态, 互相扶持数十年的妻子和年轻并且斗志昂扬的儿子之中的那明晃晃的刀光剑影, 似乎再也无法落入他日益病重的眼睛中, 只能由着这二人公然对峙, 而他就在中间做个调和太平的和事佬。   与表面上暂且安稳的中央相反, 因为刘仁轨被调离新罗战场的前线,在七重城被唐军大败的新罗君主金法敏似乎又开始蠢动起来,在和平的底线之上小幅度地试探着。   金法敏的态度很明显,敌进我退,敌走我扰,既然那个不败战神刘仁轨已经离开了前线,那么似乎剩下的四万唐军也没有什么特别可怕的。   而这时候镇守新罗战线的,正是新上任的安东镇抚大使、靺鞨将军李谨行。   李谨行的确没有刘仁轨那么功高盖世,声名显赫,但就如同他父亲为他取的汉名,他是一个谨小慎微、锐意洞察的人,他很快地发现了金法敏蠢蠢欲动的战意,并且迅速地做出了屯军买肖城的决定。   不管是新罗军队还是唐军,心中都很清楚,买肖城,就是下一次战火燃起的地方。   而出乎李谨行的意料的是,两军交火的战线还没有铺展开,就有新的敌人悄无声息地入侵了他的军队。   那就是前太子罹患的不治之症,传尸。   这种源自胡人的疾病不知从何时何处开始渗透进了远在朝鲜半岛的唐军之中,并以飞快的速度蔓延到了整个军队,与之同来的,是日益惶恐的军心和对随时可以趁虚而入的敌手的恐惧。   敌人的坏消息,当然就是自己的好消息,唐军中传尸之病大肆流行的消息迅速到达了金法敏的耳中。   这位曾借唐朝之力一统朝鲜半岛三国而又迅速翻脸无情的睿智君王也没有放过这个消息,他迅速地嗅到了买肖城内传来的一种非常诱人的味道。   它的名字叫做战机。   此时不战,更待何时?   ——   而战火不及的长安依然是一派风平浪静的宁和,暗流涌动的纷争暂且无法波及沈寒山独居的小院,窗外一二声婉转的莺鸣透过重重密密的槐叶漏进房内,暂时填满了房内半响无声的寂寞。   金灿烂漫的阳光在地上渲出一地的华彩,铺展在上面的是两道被拉微风曳动的颀长身影,李璟歪着头站在吴议身后三寸,不短不长的距离,刚好够他踮起脚尖偷偷瞧一眼吴议手中的书卷。   吴议斜斜往后一睨,刚好撞上自家小徒弟探头好奇的眼神,信手拿书本敲了敲这不安分的小脑袋瓜:“怎么今天有功夫逃课了?”   李璟满脸骄傲地扬起脸:“师父,我不是逃课,是因为今天教授的《黄帝内经》我已经通背过了,陈博士说我不必跟着其他生徒耽搁时间,尽管可以自己先学些别的。”   瞧着他一脸“快夸夸我”的表情,吴议不禁哑然失笑,到底是个才入官学的少年,哪里懂得藏锋敛刃的道理,只怕这会子不少同学正用笔杆子当暗暗戳着李璟的脊梁骨,悄悄在背后编排他这个落魄的南安郡王呢。   仔细算算,李璟过了夏天才刚满十三,正是吴议当初刚入太学的年纪,也才刚刚通过考试进入长安官学,是博士和助教们抓得最紧的时候。   当初的孙启立博士因年岁太大已经告老还乡,如今执掌医科官学的是陈继文陈博士。   吴议知道,自己好友严铭的这名老师最是脾气宽和的一位,想来也压不住这些皮猴年纪的少年,要是换做当年的孙启立博士,别说敢仗着背了本书就逃课缺席的,就是迟到一刻两刻,也能让你顶着医经在太阳底下罚站一整天。   想到当年重重地狱模式的考试,吴议不禁有种苦尽甘来的感觉。从咸亨元年的春天到上元二年的夏,一晃眼,竟然已经过去了五年多。   五年光阴中,他最怀念的却是初入太学的那一年,年长年少的生徒们为了一个小小的旬试而费尽了心思,恨不得把书本撕碎了嚼进肚子里,好像天塌下来也不过如此。   虽然辛苦,却没有那些明枪暗箭的争斗和生离死别的痛苦,至多也不过是玩点要不了命的小手段,把冒出一头的脑袋往下压一压,也没存过更歹毒的心思了。   当初设计陷害他的徐子文和吴栩因受到张起仁一案的牵连,已经被发回老家,一世不得入京行医。而黄渠这样的老生徒们大多过不了严苛的岁终考试,一过三年的期限,也都各自收拾好行李回到家乡,剩下相熟的,也唯有一个不常见面的严铭了。   吴议垂眸望着自家小徒弟年轻而生涩的面孔,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来。   当初觉得最辛苦的日子,如今却变成了最辛酸的怀念,也不知道将来的李璟是否也会和他一样,看惯了生死场上的角逐,反而想念起初入此门的纯良心性。   “师父……”李璟眼中的笑意渐渐消散下去,小心翼翼地望着眼前低头不语的师父,琢磨着是不是自己说错了什么话,触到了吴议心中的痛处。   “没什么。”吴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如今李璟也长大了,脸蛋也更尖削了些,没有了小时候圆嘟嘟的可爱,也过了叫人随便揉脸捏头的年纪了。   “我只是想问问你,你想留在这里吗?留在长安,去大明宫里,做一个陈博士那样的太医。”   李璟不假思索地摇摇头:“我不想留在长安。”   也是了,长安固然繁花似锦,哪及袁州逍遥自在,若能挣脱这个金铺玉造的囚笼,做回那个自由自在的袁州小民,倒也未尝不是一件快事。   吴议刚想开口,不料李璟却继续说下去:“我并不想做老师那样地位崇高的太医博士,我只想做个能救世济人的大夫,为天下人请一脉平安。”   眼前的少年神色坚定地望着自己,乌黑的瞳孔碎着晶莹的阳光,像一面耀目的镜子,映着自己微微诧异的神色,也仿佛映出当初那个初心未泯的自己。   “师父,你呢,你想留在长安吗?”李璟有些局促地望着他。   吴议不禁唇角一动,勾起一抹淡淡的微笑:“长安乱花迷人眼,不如天下山高水阔得我意,我和你正好志向相投。”   李璟猛然扬起头:“此话当真?”   吴议微微颔首:“绝无虚言。”   不等李璟收起惊喜的神色,吴议便拿手上的书往他的脑袋上轻轻一敲:“但是不管如何,都要先把这七年给我好好地修满了!”   师徒两人正笑闹间,已有人推门而入,人还没到,一个酒嗝先扑面而来:“你们师徒两个,嗝……又借着我的地盘说什么悄悄话呢?”   李璟马上乖觉地去给祖师爷掺茶倒水,顺手加了两味酸甜醒酒的药材进去,递到沈寒山的面前。   小徒孙如此懂事,沈寒山倒也不计较他的鸠占鹊巢,往椅子上斜斜一躺,就有人老实乖觉地拿扇子送上凉风,也实在美哉了。   享受了半响小郡王的服侍,沈寒山才挥手让他停下手中摇动的小扇子:“行啦,去背你师父给的书,我有话要和你师父商量。”   李璟跟沈寒山也算打过不少交道,鲜少见他有逐客的时候,知道这是有不能告诉他的要事商量,也不多加纠缠,老老实实地抱走吴议方才敲他两下的书,悄悄地退出了门外。   吴议这才忍不住开口问他:“老师,究竟什么事情?” 第70章 新罗前线   沈寒山徐徐饮下一口徒孙泡好的醒酒茶, 才望着吴议,缓缓道:“戍新罗边防的唐军之中突然爆发了传尸之疫, 此事颇有蹊跷, 圣上已传诏太医署, 要郑博士火速做出安排,一定要把这件事情查个水落石出。”   火都烧到眉毛上了, 也难为他还能如此悠悠然喝酒品茶,吴议心下捻动片刻, 大概能猜出郑筠太医丞的安排。   “外科几位圣手自然少不得要去, 内科之中唯老师素擅时疫, 又侍候太……孝敬皇帝[1]多年,想来一定在前往新罗的人马之列。”   “不止是我。”沈寒山将那小徒孙孝敬的好茶搁在案上, 眉毛一抬,颇为无奈, “还有你和你的小徒弟。”   吴议心头遽然一跳,从师而行, 自然是他这个徒弟的本分,要安排李璟也跟着一起去, 就颇有些耐人寻味的意思了。   李璟小小年纪就已经被天后封了南安郡王, 又素与太平交好,恐怕在旁人眼里, 他并不是一名初出茅庐的小生徒, 而是天后试图探看新罗边境的一双眼睛。   新罗战线一贯为刘仁轨独掌大权, 即使走了, 留下的也是自己的心腹爱将李谨行,可以说这戍边的四万唐军个个都为东宫党的兵马。而李璟这个天后眼皮子底下养大的小番犬,恐怕未必会受到当地士卒的欢迎。   况且,此行不仅是一番对他能力的试炼与打磨,同时也是天后对他忠诚的一次考验。   在这样两面都未必能讨好的局面下,李璟的立场就十分尴尬了,若如实回禀武后,则必被士卒警戒忌惮;若凡事有所隐瞒,就会被天后毫不留情地摒弃。   别说是一个刚满十三的小小少年,就是把这事搁在吴议身上,也足够让他伤一番脑筋的。   也难怪沈寒山要提前请走李璟了,这种与人不善的事情,他向来是能避就避,避不了的,就装聋作哑,过他的快活日子。   吴议只能岔开这个话题:“那我们何时动身?”   沈寒山道:“即刻。”   果然,沈寒山话音未落,就听见一阵雨点似的匆忙而有律的脚步声,打门进来的居然是王福来。   王福来一贯笑眼眯眯的眼睛也少见地抹成一平横,狭长的眼缝将乌黑的眼仁剪成两长条,搁在那张圆滚滚的脸上,像嵌在宝盒中的两把锋利小刀。   他眼神一肃:“传天皇口谕,太医署沈寒山素擅时疫,须即刻与外科博士胡志林、针科博士秦鸣鹤一头赶往新罗战线,力保我大唐将士安危!”   沈寒山从椅子上一滚落,几乎跌在王福来的跟前:“臣谨遵圣上口谕。”   “圣上还说了。”王福来垂头低声道,“放眼太医署中,但凡有专长时疫、擅治传尸的都挑了去,凭你差遣调度,绝不允许有推脱之词。但只一条,此行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专长时疫、擅治传尸,这话就差指名道姓地点到吴议头上了。他虽还无资格成为一名大唐医官,但已侍奉孝敬皇帝三年有余,早就把传尸一病摸得清清楚楚,此事也不是什么秘密。   也难怪李治那么紧张新罗战线,若刘仁轨才被调离前线几个月,好不容易得来的胜利就被新罗人重新夺回,那么本来就不甚稳固的新罗前线一定会军心大挫,连失数城。   除此之外,另一条战线上虎视眈眈的吐蕃也绝不是可以轻视的,刘仁轨就像是一颗治疗李治忧虑的定心丸,也像钉在敌人心头的一颗锋利的钉子,只要他老人家还能随时奔赴吐蕃前线,那么李治就可以心安,吐蕃则不敢妄动。   相反,如果他忙于应付新罗战线,就等于卸下了吐蕃心头的重负,给他们一个反咬一口的机会,到时候若两线齐开,兵民俱疲,很可能落得一线甚至两线的战败。   王福来亲自来宣口谕,就已经证明了事态的严重性。   吴议来不及和沈寒山再多打商量,先匆匆收拾好东西,从秋到冬的衣物乱七八糟往包袱里一裹,沈寒山还想偷摸摸塞几坛子美酒进去,刚巧被赶来的郑筠博士瞧见,提溜着耳朵给他揪出房门。   “军中有的是打头的烈酒,只怕你没有脑袋去喝了!”   也难得有治得住沈寒山的人,郑筠这几年丝毫不见老,一双眉毛几乎倒竖起来,声如洪钟地教训他:“到了新罗,你就是领头的那一个,如此大任担在身上,若有再喝酒误事的,休怪老夫翻脸无情!”   您啥时候温和有情了?沈寒山心道。   郑筠敲打他两下,也没有多的功夫再交代,只郑重地吩咐道:“此事非同儿戏,军行一路艰辛,老夫只许你们活着回来。”   活着回来。   这四个字沉甸甸地敲在吴议的耳中,严肃的语气中不乏担忧与紧张。   吴议明白郑筠心中的隐患,撸着袖子上战场可比不坐在太医署中看病开方轻松半点,刀剑无眼,随时都可能遭遇危险。   他们此行的任务有两个,一个是控制住唐军之中的疫情,另一个,就是保住自己的小命,安全地回到长安。   ——   一行数十人,除了圣上钦点的外科圣手胡志林,针科名流秦鸣鹤,再加尚以擅时疫闻名的沈寒山,以及被天后安插进来的李璟和数名博士所携带的体己徒弟,还有一人,是吴议怎么也没想到的。   虽然三年没见,但那双弯刀似的双眼实在叫人过目不忘,吴议不禁脱口而出:“徐师兄。”   徐容显然知道吴议在同行之中,并没有显示出很惊讶的样子,只回一个淡淡的笑:“议弟果然也在此行之中。”   昔年张起仁谋害孝敬皇帝一案中,就是这位徐师兄眼明心细先发觉出药汤的不对,直接越过张起仁向张文瓘举报此事,才牵引出后面一桩波澜起伏的大案。   吴议当初不及细想,徐容到底是得到张起仁的授意,陪他演这一出好戏以引出后文,还是想借机邀功,反咬一口自己的老师。   但不管如何,他总算是乘风而上,借着那次事件官高一阶,成为整个官学最年轻的医助教,如今仍旧是整个太医署中风头最劲的年轻人之一。   当日在张府之时,二人师兄弟相称,也算是亲热和睦。如今物是人非,徐容早已和张起仁划清关系,而他也归沈寒山门下,师兄弟二人疏远多年,照面一笑,就算是打过招呼了。   兵贵神速,他们这些临时上阵的“医疗兵”也来不及细谈两句,分出高低座次,就被催促着赶紧上车,一马车各坐一名博士兼其生徒,再排四名侍卫护卫,几辆马车就赶鸭子似的出发了。   沈寒山门下伶仃,就吴议一个,少不得挤两个没有依附的人,一个是他家小徒弟李璟,另一个就如今已无师可依的徐容。   本来按照徐容的身份资历,是万万轮不到他去这一遭的,但吴议转念一想,也就懂得了郑筠太医丞的用意。   徐容本是李勣老将军在高句丽战场上捡来的遗孤,土生土长的朝鲜半岛的孩子,对当地的地形地貌和人文语言都相当熟悉。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有了他的襄助,他们在新罗前线的医疗任务可以进行得更加顺利。   郑筠太医丞虽然安在长安,但也为他们做足了打算,不光是徐容,就连随从的十数名侍卫都是羽林军中精挑细选出来的青年俊杰,务必要保证他们一行平安。   放眼望去,人人眼上都是严肃的神色,就连最年幼的李璟都撇开了往日乖巧讨喜的表情,眉目紧锁,眼中一派凝重之色。   一路马车颠簸,飞快驰过的马蹄掀起阵阵烟尘,吴议透过被回风卷起的车帘往外一瞧,一片飞扬的尘沙中唯有长安的柳树依依招摇,似乎在为这一行不知能不能有功而返的皇室大夫们挥手道别。   ——   新罗虽然路途遥远,一行人快马加鞭,不过月余的功夫,也就赶到了战线前沿的买肖城。   安东镇抚大使李谨行亲自接待这一行风尘仆仆的太医博士,都是些养尊处优惯了的老骨头,一场颠簸下来,骨头没折的也散了,个个腰酸背痛,头昏脑涨,病还没有看起来,自己快先倒下了。   “老夫已设好了接风洗尘宴,还请诸位太医博士们移步大帐。”李谨行倒不像很多看轻文人的武将,他从军多年,非常清楚大夫对一个军队的重要性。   “宴会就免了。”开口的是外科博士胡志林,外科也算是医科中的武科了,他这位领衔外科圣手的老博士自然也有三分将帅的豪爽气派,说话也是单刀直入、开门见山,“快领我们去瞧瞧那些得了传尸的将士。”   就连一贯好酒的沈寒山也难得摆正了脸色:“我等奉天皇圣旨而来,一定要阻止传尸在将士中的蔓延,眼下局面紧张,洗尘宴就不吃了,庆功宴咱们攒着后面来!”   见几位博士都坚持不已,李谨行心中也暗暗有些钦佩,他深知这些太医博士都是此行中的领头之人,平时也是被人奉承恭迎惯了的,没想到都是不讲虚礼的性情中人,原本心中那点隐隐的担忧,也都被这三言两语撇开去了。   他颔首道:“请诸位随我来吧。” 第71章 讨教一二   李谨行身为靺鞨族人[1], 对这种从胡人传来的疾病颇有了解。早在最开始发现疫情的时候,他就命令将所有罹患传尸的将士单独隔离在几所军帐中, 外加专人看守, 一应饮食衣物全都单独供给, 这才算勉强遏制了传尸的大范围传染。   “此病在我靺鞨族中也常发生,但在新罗战线还是第一次发现这种情况。”李谨行一面说着, 一面撩开帘子,辗转的呻吟与痛苦的咳嗽便透过这条缝隙钻进太医们的耳朵中。   沈寒山略窥一眼, 心中自有掂量, 问道:“首次发现有传尸之疾是几月的事情?”   李谨行回忆片刻:“最开始的一二人并未上报给老夫, 老夫也未曾得知,而军医上报之时, 已经是五月时,有三十二人患上了传尸。”   “眼下共有多少人患上了传尸?”   “诊出来的, 不下五百人。”   听到这个数字,在场诸人无不倒抽一口凉气。   虽然传尸的传染性不及天花等痘疫的厉害, 但如此大面积的传染势,也实在令人闻之生骇。而这些被传染的将士也会成为新的传染源, 到时候一传十, 十传百,别说四万唐军, 就是十万, 也不过是一群病卒而已。   若这种局面不能控制住, 不用新罗人打来, 唐军自己就先亡于疾病之手了。   正说话间,匆匆赶来数名从军的医官,他们朝李谨行略一施礼,便转向长安而来的几位老博士。   为首的一位约莫二十来岁,容貌端正,身姿颀长,一双深邃的眉目映着漫天霞光,仿佛一团烈火烧在眼中,连带投来的视线都灼灼若燃,令人背脊一热。   “许久不见了,老师。”他毕恭毕敬地朝胡志林一鞠躬。   胡志林一拍他的肩膀,面上颇有欣慰之色:“易阙,你我师徒阔别十年,没想到能在军营相见。听闻你现为军医之首,实在是俊杰出少年,前途无限啊。”   易阙但微微一笑:“没有辱没老师的名声,已经是学生的幸运了。”   师徒两正照面寒暄,吴议悄悄打量着,站在他身后的不乏四五十岁的中年军医,甚至有白发皑皑的老大夫,而叫这样一个年轻人领衔此间诸位大夫,竟然也没有瞧见一个面有不甘的,反而个个在后点头颔首,表示的确甘心屈居其下。   这人的本事,一定有超乎常人的地方。   心头正暗暗掂量,肩上已贴上一双温热的手,耳边拂来一股热流:“议弟是否感到奇怪,军营中也不乏名流圣手,为什么叫他一个如此年轻的医官拔得头筹?”   吴议往后一瞥,就瞧见徐容那张玩味的脸。   他倒也的确挺好奇的:“还请徐兄赐教。”   徐容贴着他的耳朵细细道来:“易阙当初在官学的名气绝不迅于现在的你,他只花了三年时间就修完了外科的学制,还师从外科圣手胡志林门下,一时间可谓名声大噪。若非他出身低微,为人又桀骜不驯,也不至于流落到此地了。”   吴议听完徐容一篇话,心中大概有了个估量。   修习完学制的生徒们各有出路,最上一等的如徐容便可留在太医署中,若身份尊贵,由此进入仕途的也不在少数。次一等的回到地方当个大夫,也不愁生计,熬个几十年也能在地方上混个官学博士当当。只有少数有过之人会被下派到军营之中,过着从军而行的艰苦日子。   连徐容这样的出身地位,都能凭自己的本事在长安官学当个医助教,而被徐容所大力称赞的易阙,却被委派到边远的新罗前线,恐怕不仅仅是“出身低微、桀骜不驯”八个字可以解释得了的。   正思量间,眼前冷不丁冒出一张俊秀的面孔,那双欲燃的眸子仿佛带着焰火,连带看人的视线都冒着火光。   “你就是吴议吧,听说你对传尸一病研究颇深,我正想讨教一二。”   吴议下意识地瞧了眼沈寒山,见他一副端着笑脸看好戏的模样,丝毫没有站出来为学生解围的意思,心中不由叹了口气。   他和沈寒山名为师徒,但相处起来更像是忘年之交,遇到这样的场景,沈寒山肯定在心中搬着小凳子嗑起小瓜子默默围观,指不定还拍着手想看他出丑呢。   “我也不过略通皮毛,若有错漏之处,还望易兄多多包涵。”   易阙眉梢一动,挑起三分笑意:“敢问吴弟,传尸一病,病位何在?”   “在肺。”   “病机何解?”   “肺气虚,则卫外不固,水道通调不利,清肃失常,邪乘虚而入,而致发病。[2]”   “何为病邪?”   在这个问题上,吴议稍微卡了卡壳,不是他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而是在这个时代,显然没有人能接受“结核分枝杆菌”这个怪异的名字。   他思忖片刻,只能简略搬出孙思邈这位大仙人的见解:“肺虫也。”   事实上,就连肺虫论在这个时代都还是一种偏门的见解,大部分医官都还坚持着隋朝医书《诸病源候论》中的观点,认为这是一种“虚劳咳嗽候”,病机是“虚劳而咳嗽者,腑脏气衰,邪伤于肺”。   也就是说,这个时期的大夫们对肺结核的认识还仅仅停留在它是一种肺病上,而至于其传染的源头、机制和预防的办法都是一张白纸。   易阙显然并不满足于这个照搬孙仙人的说法:“既为肺虫所故,那么又是如何传染的呢?”   吴议顿了顿,把中医西医的理论杂糅一通:“肺虫可寄于痰中,染病之人咳痰之后,肺虫就能分布于空气中,被体质虚弱的人呼吸进去,就会导致其发病。”   这个论点可是连被捧上神坛的孙思邈都未曾提出来过的,此言一出,就连在一旁吃瓜看戏的沈寒山脸上都不由一肃。   易阙还没说什么,倒是胡志林先发问了:“你这话,是从哪一本医书中看来的?”   ……当然是人民卫生出版社的《内科学》了。   吴议额上不由生出拇指大的几颗汗珠,面上犹自镇定:“此为学生的推论。”   “哦?”胡志林对这个答案显然不甚满意,“既然无据可依,又凭什么这么说呢?”   “回禀博士,此论确实无书可证,但绝非无据可依。”吴议不卑不亢,和他平静地剖析,“神农尝百草之前,也没有人知道何为药材,华佗走遍江淮,才得出麻沸散的方子,圣人先师的经典著作也都是从无到有,慢慢摸索出来的。所以学生想,即使这个推论不正确,也可以抛砖引玉,给大家提供一个思路。”   这番话,还是当初在袁州的时候张起仁所教导的,吴议直到此刻,才算领悟其中的深意。   胡志林被他反驳一通,一时间竟有些说不出话,倒是易阙神色一变,脸上颇有激赏之意:“好一个从无到有!看来吴弟声名不假。”   吴议不禁有些惭愧,不管是肺结核的传染途径,还是辩驳胡志林的一番话,都不是出自他本人的原创,不过也是借鉴前人的经验之谈而已。   不等易阙再出言发问,就听见吴议身后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   “久闻易先生大名,学生倒也有一两个问题想要请教。”   易阙往后一瞧,原来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生得倒是一副俊秀风流的好模样,举止气度与旁人又有不同,仔细一想,也就知道这人的身份了。   “下官见过南安郡王,小郡王若有问题,只管发问,下官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口头上说着见礼的话,膝盖却也曲都没曲一下,显然没有把李璟放在眼里。   李璟背后便是一轮沉甸甸的斜阳,眸中却已如暗夜沉下:“敢问易先生,第一位得传尸之症的人实在什么时候被发现的?”   这个问题,沈寒山已经提过,不过身在高位的李谨行没有注意过这等小事。   而身为军医的易阙就不能不知道了,他垂眸追忆片刻,就得出了答案:“春四月。”   “既然春四月就有人得病,为什么拖到夏天才上报朝廷?”   此话一出口,已经不是简单的提问,而等同于质询了。   夏末热烘烘的微风拂过面颊,将易阙眼中的火光撩动得一跳。   他亦不慌不忙,反问一句:“军中之人天天都有受伤得病的,难道如此小事也要打扰帝后清听吗?”   “方才李将军已经说过,新罗一线惯无此病,难道发现了一例之后,不该有所警觉吗?”   李璟下巴一扬,划出一个颇为凌厉的弧度:“传尸既为疫病,一经发现,自然应当立即上报,易先生隐而不报,莫非是因为自信自己的医术过人,可以轻易化解此番疾病?”   此言一出,顿时如一枚无形的小箭,径直戳向易阙的心口。 第72章 抵足而眠   易阙半响不言, 算是默认了李璟的话。   他素来眼高于顶,何曾把一个小小的传尸之病放在眼里, 没想到一个人的病情压下去了, 新的病员又开始发作了, 等到传尸爆发之时,他这才回想起事态的诡谲之处, 匆忙地回报给李谨行。   只可惜就是这个小小的疏漏,已经造成了不可挽回的后果。   易阙倨傲的神色渐渐泯没于暗沉的夜色中, 眸中跃动的火苗也遽然灭掉。   李谨行轻咳一声, 算是为年轻的部下解围:“此事颇有蹊跷, 非易阙一个人的过失,也有老夫失察之责。”   吴议也悄悄地往后一瞥, 示意李璟点到为止。   易阙一番疾风厉雨般的发问,也并非有意刁难, 不过是想给他们这些长途跋涉而来的长安大夫们一个小小的下马威罢了。太医博士们也就罢了,他好歹也是当日名冠长安的师兄, 岂能让这些初出茅庐的小生徒们小瞧了去?   也难怪他身负盛才却被流放到这个地方了,太医署中规矩分明, 一枝一叶不得参差, 又如何容得下如此心高气傲的一个人。   李璟但微微一笑,小小年纪已颇有天潢贵胄的气度:“这个自然, 学生不过请教一二, 岂敢有问责之意。”   易阙在晚风中渐渐冷却的目光擦过吴议的身侧, 遥遥落在李璟那张年轻青涩的脸上。   刚想开口, 臂膀上已落下焊铁似的一张大掌,李谨行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既然几位都是故人,老夫就不妨碍诸位叙旧了。军务繁忙,老夫就先回大帐之中了,若有任何发现,可随时回报老夫。”   此言一出,僵硬的气氛顿时被一笔划开,同时也点醒了这几位口舌争锋的年轻人们,眼下要紧的不是一争高下,而是解决军营之中悄然蔓延的敌人。   ——   一番视察之后,早已过了二更的时候。   天色沉如一片无垠的海,细细碎碎的明星缀在上头,似一群涌动的小鱼。   边陲的夜色空阔无边,反显得买肖城外灯火熠熠的军帐如一艘艘行在其中的小船,仿佛一个不小心,就会错失了方向。   密密匝匝的军帐中,太医们所住的几帐被簇拥在最安全的南边,已经算是李谨行特别照拂了。   从军而行,少不得辛苦一点,太医博士们单住了一个大一些的军帐,生徒们则挤在小一点的军帐中。   李谨行本来准备给李璟这个小郡王单独准备一个军帐,却被他用“不必扰军”四个字推脱了。   他暗道一句果然是个滑头小鬼,面上依旧笑容款款,亦不强求,只悄悄命人小心盯着李璟的动作。   这只天后圈养的小番犬一来就先亮了牙口,令他不得不心生提防之意,若他再敢对自己的军队伸出爪子,那就不能再顾忌太医博士们的情面了。   而李谨行心中的想法,恰恰也是吴议心头的忧患。   “你今天行事太冲动了,这样是会吃亏的。”   李璟和他同帐而眠,挤在一张床上,师徒两个小声地说着悄悄话。   “谁让那个易阙先欺负你的?”   李璟到底是水瓢似的摁不住头的年纪,一双眼睛映着朗朗星光,暗沉夜色也掩不住一身少年意气。   吴议微一怔忪,知道这孩子也是为自己出头,心头不由暖如拂过身侧的夏风。   但该教训的还是不能少:“木强则折,为人处世太过强硬就会很容易碰壁,易阙就是个例子。”   李璟脑袋一点,不留神磕到他的肩角上,小小地呼了声痛。   吴议自从年少时一场大病,就怎么也没养胖过,如今身量是修长了不少,身上的肉还是贴着骨头那几两,一双肩角像削尖了的木头锥子,李璟这么不经意地一砸,还挺疼的。   “疼不疼?”   吴议借着窗外漏进的淡淡星光替他揉了揉额头,这么仔细一打量,才发觉这孩子是真的长大了不少,不仅眉眼褪去了小时候的圆润,渐渐刻出深邃的模样,连带看人的眼神也变了,不再像小时候一味单纯的喜恶分明,倒多了几分锐意洞察的意思。   他好像还没来得及好生照拂他两年,这孩子就已经偷偷在某个角落里长大了。像一粒无意种下的种子,在他看不见的时候,就已经长成能替他遮风挡雨的小树了。   他这几年来的日夜心血几乎都耗费在了孝敬皇帝身上,对李璟实在谈不上教引指导,反而要他挺身出来维护自己,倒真叫他有些惭愧了。   李璟似乎看出他眼中的愧意,小小声地说:“不疼的。”   为了证明什么似的,把整个人都贴在吴议的身上,也不嫌他一身瘦骨硌得慌。   他悄悄感觉着师父身上的每一块骨骼,每一寸肌肤,它们都和医经上写得大致相同,但细细感觉下去,又仿佛差得远了,柔软的宣纸无法刻画出这样一身坚硬的骨骼,亦无法临摹出这样细如春水的肌肤。   “不疼就好。”吴议并不知道徒弟心中跑到没边的遐想,抬手替他掖好了杯子,由他蹭在自己身上。   一路颠沛流离的疲倦像一张铺天盖地的网,很快将两人拉入沉沉的梦乡。   ——   翌日,天色早晴,晨起的雾气被和煦夏风分拨开去,视野一片清明。   经过一夜的修整,这些老来精干的太医们也一撇昨日捶手捏腰的疲态,都撸起袖子,准备打一场苦仗了。   “吴议,你先将月华丸的方子写给易阙,徐容,你负责看顾生徒们煎制百合固金汤合青蒿鳖甲散,再分发给生病的将士,胡老秦老,你二人随我再仔细查看查看病人。”   沈寒山一一吩咐下去,每念到一人,眉目便朝那人一转,仿佛从眼中射出一枚小箭,就锚准了那人的心口,绝不许有分二心。   “博士又将我们置于何地呢?”一位颇有资历的老军医一捋胡子,虽然不愿意争个长短高下,但也不想做个白吃军饷的闲散人等。   “诸位军医们已经辛苦太久,理应好好休息几日。”沈寒山泛青的眸子从那老军医的身上一转而过,冷肃的目光落在易阙的身上,“易先生领衔此间圣手,就唯有辛劳你与我们先行交接了。”   此言一出,如一枚飞石投入水中,惊起千般波澜。   没想到这个沈寒山一副落拓不羁的闲人样子,一开口就是要他们卸下手中的职责,全权交给这些高高在上的太医博士们。   虽然心知自己无法与这些名流圣手比肩,但总不至于连个跑腿熬夜的活计都没有,沈寒山此话,这不是门缝里看人,把人看扁了吗?!   易阙一挥袖子,拦住老军医们的抱怨,朝沈寒山略一颔首:“向你们交代往日事宜,是易某职责所在,并无辛劳一说,而在军中治病救人,也是我等军医的本分,焉有将士辛勤备战,而军医偷懒休息的道理?”   沈寒山淡淡回望他一眼:“那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传尸之病,药须用多久?”   易阙不假思索地回答:“短则三四月,长则几年,亦有如孝敬皇帝不治身亡者。”   话一出口,他便已明白了沈寒山的苦心和用意。   治病救人譬如行军打仗,最忌讳的就是一个“疲”字。   为了传尸一疫,他们这些本来就分身乏术的军医们早就忙得焦头烂额,只不过咬着牙坚持不能比将士们先倒下去而已。   而他们这支长安而来的“精兵”,经过一夜的休憩,已经准备好了饱满的斗志,要一鼓作气和这个残害无数生命的疾病抗争到底了。   而等局势一旦控制下去,这些远道而来的太医博士们也不会再久留于此,就该轮到他们这些本司其职的军医们接过他们手中的担子了。   这时候如何任人排兵,就足以见得沈寒山的眼光了。   他心下顿生钦佩,对身后怨言鼎沸的军医们正色道:“大家一切就听沈博士安排调度。”   还有一两个不服气的,被他一个严厉的神色压下去。   等军医们的声音渐渐暗哑下去,几人才如散珠似的奔向自己被安排的位置上。   易阙朝吴议一摆手:“吴师弟,就请教一方月华丸的配伍了。”   他看似不经意的改口,已经是对吴议资质的认可,要知道当初外科诸多生徒上赶着要巴结他的时候,他也是一概闭门不见的。   吴议从袖中摸出一封写好的方子,大方地递给易阙,但脸上的神色并没有稍微放松下来。   “月华丸也难治本,要想彻底治好将士们中的传尸之病,还需要易先生告诉我一些事情。” 第73章 这双手套   “哦?”易阙眉毛一扬, 指节无意识地揉搓着手中的方子,仿佛在掂量这张千金秘方到底值不值得他回答吴议的问题。   “易师兄曾经说过, 最早发现传尸的一例是春四月。”吴议也从善如流地跟他改了口, 拉进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可据我所知,传尸并非一经感染就会发病, 所以其为病邪所侵的时候一定更在之前。”   李璟昨天的一番提问不仅刺痛了易阙的心,也敲醒了吴议的脑袋, 让他敏锐地发现了问题的症结。   肺结核潜伏期长短不等, 短则一二月, 常则数年,但鲜少有一个月内就发病的。张起仁一案中, 就有十名死囚被染了传尸,其中第一个发病的就恰好是一个月之久。   也就是说, 第一例染上传尸的士卒,感染的时候不在春四月, 而在三月之前。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二月的时候刘仁轨在买肖城以北的七重城取得大捷, 才算是短暂地平息了唐与新罗之间持续了数年的战火。   但按照眼下的时局来看, 新罗并没有任何休养生息的打算,反倒如一只在夜中窥视的狼, 蠢蠢欲动地潜伏在楚河汉界的另一头, 随时准备伸出自己的獠牙利爪。   是什么给了金法敏可以反败为胜, 扭转战局的信心?难道只是因为天时地利, 恰好给他了一个反扑唐军的机会?   吴议虽然对于金法敏这个名字并不熟悉,但一个能统一朝鲜半岛三国的人物,显然绝不是善与之辈。如此巧合的时机和机会,让吴议不得不怀疑,这不是一次偶尔的事件,而是一场被敌方预算在内的阴谋。   从军数年的易阙也立即听懂了吴议的话外弦音。   “你的意思是,一开始传染的源头并不在唐军之中,而是来自二月的七重城大捷?”   吴议也不敢妄下定论:“这也只是我的猜测,第一名染上传尸的将士如今身在何处?”   易阙指了指他背后的军帐:“他的病情已经被我用百合固金汤压了下去,如今仍在病帐中修养。”   两人一面说着,一面已经朝病患所住的军帐走去,易阙递给他一方粗糙的麻布盖住口鼻,军营中一切从简,也就顾不得什么体面了。   最开始染病的叫做董三儿,瞧着也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黄干脸面,瘦得像根油条。整个人病恹恹地掖在被子里,活似大树底下得不到阳光滋养的那种杂木苗子。   “三猫儿,今天好些了吗?”易阙一手掩住口鼻,另一手垂下去摸他的脉搏,修长的双指在竹竿似的一截手腕上切脉片刻,微不可觉地摇了摇头。   那三猫儿倒真成了一只干巴巴的病猫,唯有一双眼珠子还亮晶晶的,像河里闪闪发光的石子儿。   “好了,有易先生这样的神医在,我怎么呢不好呢……咳咳。”   三猫儿扯着嗓子痛苦地咳嗽两声,才讪讪地抬手擦了擦自己脸颊上的唾沫星子,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子似的,小心翼翼地掀着眼皮瞧着易阙。   易阙宽慰道:“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旋即朝吴议道:“有什么要问的,你就直接问他吧,这小子机灵着呢。”   三猫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机灵当不上,话还是能讲两句的。”   吴议不先问话,反弯下腰去,翻开他的下眼睑一瞧,只见苍白的粘膜上零星沾着几根血丝,心中已经知道不妙,再用手背略测了测他额头的温度,果然是一阵灼热的低烧。   没有先进的现代检查,他只能用一些经验性的查体技术,中重度贫血,低热消瘦,病到这个程度,恐怕已经不是百合固金汤或者月华丸可以救回来的。   但面上仍旧是不露一丝忧虑,只对三猫儿微微一笑:“你生病之前,有没有特别接触过新罗的人?”   三猫儿点点头:“因我会讲几句朝鲜语,所以以前我负责给新罗的战俘送饭的,偶尔也搭两句话。”   吴议和易阙对视一眼,彼此心中的疑惑都渐渐浮出水面。   “那些新罗战俘现在怎么样了?”吴议又问。   这回答话的却是易阙:“都死了。”   “死了?”吴议不禁心中一阵大骇,按照李谨行小心谨慎的行事,断不会随意做出杀俘之事。   除非……   “他们全部都咬舌自尽了。”易阙冷冷一笑,环顾着一周痛苦呻吟的将士们,眼中仿佛能沁出血来,“李将军还感叹他们忠烈,特地棺椁葬之。”   棺椁葬之?吴议心头一跳,仿佛事情还有回转的余地。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吴议朝门外扬了扬下巴,示意他出去商量。   易阙这才松开搁在三猫手腕上的手,却被三猫反手轻轻拉住了。   “三猫儿,你要有什么话等我忙完了,我再来听。”易阙知道这人是留不住了,因此也不忍心再对他疾言厉色。   “哪有什么话……咳咳……”三猫儿咳得唾沫眼泪一起飞出来,也顾不得擦了,就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盯着易阙冷峻的面容,脸上颇有哀求之色。   “我家中还有一个老娘,就在蜀中青莲,她老人家孤寡一个,无依无靠的,我这一走,她也没个人赡养……”   “我没有功夫去赡养你的老娘。”易阙刻意冷下语气,“等仗打完了,自然有封赏恩赐,够你去给她养老。”   三猫儿嘿嘿一笑,眼睛里雾蒙蒙的,像要落雨的天。   “我不辛苦您!我就是想让您帮我写封信,告诉她,铺盖底下藏了几块银子,让她将就用这点……我,你就说我还在外头打仗吧。”   吴议听得心头一阵沉重,所谓生老病死,对于这个时代的人的而言,生病是一种比衰老更靠近死亡的事情。   而他们这些做大夫的,所能做的事情实在是太少了。   正在心底微微叹气,已被一双冷冰冰的手拉着,踉跄地走出帐门。   吴议不禁苦笑:“你也知道他是留不住的,最后一点愿望,能帮就帮了吧。”   易阙赌气似的一扭头,侧过脸去:“现在不说这些,调查出事情的始末才是最重要的。”   吴议也懒得拆掉他脸上那道看似冷酷无情的面具,迎着徐徐拂来的夏风,声音平稳如常:“开棺验尸。”   “开棺验尸?”   正在易阙震惊不已的时候,远处已经匆匆跑来个身姿修长的少年,靠近了仔细一瞧,不是李璟却又是谁?   易阙不禁腹诽一句,你这个小郡王爷不老老实实在军帐里面歇着,跑来这里凑什么热闹?   李璟直接无视面露不屑的易阙,从怀中摸出一对手样大小的锦缎,交给吴议的手里。   易阙禁不住好奇地瞥了一眼,那锦套子形状正好与人五指相对,缝得密密实实,套在吴议手上,尺寸一分不长,一分不短。   “这叫手套[1]。”吴议见他看得怔忪,也就随口解释道,“传尸之所以名为传尸,就是因为尸体亦有很强的传染性,咱们还是防护点的好。”   不过他早晨交代李璟的时候,也没有料到他能做得这么好,本来想不过有个能套在手上遮住的东西也就罢了,瞧着手上这双手套的料子,多半是从李璟自个儿带来的衣服上裁出来的。   用料也就罢了,最难得是和他手贴合得刚好,也不知道这孩子怎么知道他手掌的尺寸的。   想想李璟这个少年脾气的人对着针眼细细密缝的样子,吴议也不禁挂上两分笑容,这活计可算是磨光了他的耐心了吧?   他不知道的是,昨夜某个遐想连篇的少年贴在他身上,全然无法好好安睡,早早就被一个旖旎的春梦惊醒,接着便悄悄地从被窝里牵出吴议这双在无数人手腕上走过的手,用自己的手指,一点一点丈量着他的每一根指节……   这些事情,李璟藏进梦里,也藏进心里,眼前的人是自己的师父,是自己在大明宫中唯一的依恋,是全天下最干净不可侵犯的人,怎能容他如此造次。   师徒间一个眼神被夏风拂得错开,都漏过了彼此心中那些欲语未诉的话。   倒是易阙轻咳两句,提醒这师徒两个,有什么话关起屋子慢慢说,别耽误了他的正事。   李璟这才又掏出一双大大的手套,递给易阙:“不知道易先生手掌尺寸,易先生就将就用着吧。”   他突然换上一副谦卑有礼的态度,易阙反倒不好意思再阴着脸色了,也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谢谢。”   又问吴议:“其实你早就料到了三猫儿的话,所以提前吩咐了他去做手套?”   “只要推算出三猫儿染病的时候,就不难猜出最初传染的源头在哪里了。”吴议摘下刚才试带的手套,抚平了笑意,正色道,“事态紧急,请师兄快请示李将军吧。” 第74章 开棺验尸   当李谨行听到“开棺验尸”这四个字的时候, 并没有像易阙那样迅速地接受这个想法。   对于一个统帅四万唐军的将领而言,他要考虑的事情比两个年轻胆大的大夫要多得多。   当初下令厚葬这数名俘虏, 不仅仅是出于对其忠义的敬佩, 同时也是为了彰显唐军的气度和容量。所谓逝者为大, 把已经入土为安的人重新挖出来,不仅是对死者的不敬, 传出去,也会坏了唐军难得维护起来的善待俘虏的名声。   但若真如吴议所推测得那样, 这几位咬舌自尽的俘虏就是传尸一疫的来源, 那新罗军用心之阴毒, 就是挫骨扬灰,也难消他心头之恨。   正犹豫间, 便见一道瘦骨颀长的身影出现在大帐门口。   “沈博士,你来得正好。”李谨行忙招呼道, “老夫正有一事,想要和博士商量。”   沈寒山背着耀目的日光款款走来, 脸上凝重的神色渐渐浮现:“可是为了我徒弟要开棺验尸一事?此事小郡王已经提前通传给我了。”   两个人落了座,两双老道的眼睛齐刷刷地望向面前两个恭敬肃立的年轻人, 等着他们给出一个令人信服的解释。   吴议和易阙对视一眼, 还是易阙这个李谨行面前的旧人先开了口。   “第一例换上传尸的是三猫儿,他以前是负责给新罗俘虏送饭的, 在四月就出现了传尸的症状。而后出现的几例病人, 或是做过俘虏的看守, 或是负责埋葬俘虏的士卒, 多多少少都和这些俘虏有所接触。”   易阙一口气倒完胸中的话,最后才抬眼望向李谨行,眼神凝重:“若真如吴议所言,肺虫布散于空中就可以侵入人体,那么这些俘虏极有可能就是新罗所埋下的一颗暗子,当初他们咬舌自尽,恐怕并不是因为不肯归顺,而是为了掩饰自己的病况。”   “可你方才也说了,三猫儿是春四月发的病,而那些俘虏三月就已经自戕。”李谨行不由望向沈寒山,用眼神征询着这位专擅时疫的老太医的意见。   沈寒山道:“传尸一疫,并发染而发之,在长安之时,天后曾下令命十名死囚点染带肺虫的痘浆,而第一例发病的,也隔了一月之久。若从时间上推算,倒也不算无稽之谈。”   吴议接口道:“虽然时隔近半年,尸体恐怕已经腐败,但所幸当时将军用棺椁土葬,而肺虫所蛀食的病灶难以腐化,所以只要剖尸验明,就可以知道此事的真相。”   话音落定,三人的目光齐聚在这位不算老迈,但足够老道的将军的脸上,就等着他拍案给出一个决断。   李谨行缄默半响,还未开口,便听得砰然一声,将他从沉思中惊醒。   易阙直挺挺地跪在他面前,如一道坚固而冷硬的石碑,眼神中刻着坚定二字。   “下官明白,将军是担心唐军的声誉受损,但将军又可曾想到过病帐之中那些日日夜夜不得安眠的病患?若不能给他们一个明明白白的解释,势必会寒了他们的心,唇亡齿寒,一旦他们的心寒了,整个军心也会跟着动摇。下官虽然无行军打仗之才,也懂得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这八个字。”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从他口中说出来,如一阵疾风厉雨掀面而来,直接击中了李谨行心中最深的担忧。   吴议见他面色隐有动摇,亦折腿跪下,神色郑重:“攘外必先安内,是要在外的声誉,还是在内的军心,还请将军三思。”   两个年轻人并排跪在面前,用脸上坚定的神情告诉李谨行,眼前这个抉择,并不比行军打仗中任何一个关键的选择要简单,此事关系到四万唐军的性命与人心的向背,一步走错,可能全军覆没。   李谨行已经不算年轻了,数十年的兵戎生涯染白了他的鬓发,削瘦了他的肉体,也给他的额上刻上一道道比刀疤更深刻的皱纹。   但是这一切都没有扑灭他心中熊熊燃烧的那团火焰,也没有剥掉他疲倦的眼神中睿智的光芒。   他很快做出了抉择。   “就按你们说的,开棺验尸。”   ——   解剖这件事,吴议上辈子也干过不少了,但摆在他面前的,往往是已经冲洗干净并且才从福尔马林捞出来的完完整整的尸体,虽然气味常常刺鼻得令人留下眼泪,但还算勉强可以忍受。   直到现在,他才明白,当初他流下的肯定是感动的眼泪,如果没有伟大的福尔马林,那么他天天要承受的就是现在这样扑面而来的死老鼠的味道。   虽然这些俘虏的棺材都在阴寒的地底封存着,但无孔不入的细菌还是悄悄地腐化了这些死了近半年的尸体,棺材板被重新揭开的一瞬间,就像开了个下水道的井盖似的,各种一言难尽的气味全部一涌而出,袭向人的口鼻。   年长如胡志林者,早已受不住这样的气味,被扶去一边歇息去了,就算是提出开棺验尸的吴议和易阙两个年轻人,也几乎是扼住自己想吐的心情,强行蹲在已经腐成烂泥的尸体旁边,用一根长长的树杈细细地刨着尸体的肺部。   好在结核的钙化灶并没有随着肺部的腐烂而一齐消失,而是显眼地留在了尸首的胸腔,吴议甚至还刨出两个几乎成型的结核球,都摆在尸体的一边。   不管是长安而来的大夫也好,还是留守买肖城的军医也罢,都是此行的个中老手,多多少少都有些解剖的经验,一眼就能瞧出,这就是所谓肺虫所蛀出的虫洞,并且已经凝化为石,才保留至今。   一众人等都走马观花似的捂着口鼻探头看了一遭,两个年轻的大夫才松了口气。眼前的尸首,就是新罗人所用的诡计的铁证,而在场的诸人,都是可以讲出两句道理的证人。   吴议刚刚从尸首旁边撤开两步,李璟已经端着一个热气腾腾的水盆过来,巴巴地捧到吴议的面前,让他好舒舒服服洗个手。   吴议正被尸气熏得满腹恶心,本来就羸弱的身子已经快站不起来,双手浸在热热的水里,才算是稍微舒坦了一点。   李璟细心地从袖中取出一方干干净净的巾子,蘸着热水,细细地替他擦了擦脸。   易阙冷眼瞧着这师徒两个黏黏糊糊的劲儿,大阔步从吴议身旁擦过,带出一股掀飞衣袖的风。   “易师兄。”吴议忙喊住他,“你也来洗洗手吧,这些得过传尸的人的尸首传染性很强,还是多加小心的好。”   易阙冷冷觑他一眼,心道这人除了医术专精,别的地方竟然就是个傻子,这小郡王如此殷勤体贴,摆明了只孝顺他一个,不管是笼络也好,真心也罢,都轮不到他这个外人横插一脚。   他也懒得和吴议多加解释,只拂手在眼前扇了扇,看不见你们师徒两个腻腻歪歪的德行。   “我自去熬几碗百合固金汤来,况且眼下事态紧急,此事我还要速速回禀将军才是。”   ——   “此话当真?”   李谨行虽然心中隐隐已经有了预感,但没想到果真被两个年轻人猜中了敌方的阴谋。   “下官和胡博士、秦博士以及诸位军医都在场,看得一清二楚,那些俘虏生前都已经患有传尸,绝无错误。”沈寒山沉声道,“而传尸一病,迁延长久,并非一二日就能感染发作,可见金法敏早已预料到了七重城战败,所以早就预备好了这几位敢于献身的死士,想要借此诡计置之死地而后生。”   “传尸又名胡掳,向来是东北边陲常见,而新罗一线所难见,可见金法敏用心之险恶。”易阙一想到军帐中数百名遭此横祸的士卒,心中如有一把铰刀剜动,一字一句都似在淌血,“虽说兵不厌诈,但这手段,委实太下作了些。”   帐中一时寂静无声,唯有数道蝉鸣在帐外躁动不安,将这片刻的沉默也一齐拖得老长。   李谨行静静听完沈寒山和易阙的陈言,眼中不由闪过一阵痛色,万万没料到当初一个不立杀俘虏的决定,竟然就给了敌方一个如此大的漏洞。   若说当初易阙有自负不查之责,他这个安东镇抚大使又岂没有仁慈手软之过?   “传尸之疫一旦蔓延,四万将士就会成为一群病卒。”易阙接着道,“我们虽然已经隔离了发病的士卒,但尚且还有许多染病未发的士卒,所以只能群发百合固金汤和月华丸,暂且压住病情。”   李谨行缓缓一点头,易阙说的办法虽然麻烦了些,但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了。   “只可惜虽然我们洞破了敌人的阴谋,但死者已往,病者已衰,敌人的计策已经得逞,只怕这一场苦战在所难免。”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望向在场诸位太医博士,面上浮上一丝苦笑。   “诸位博士奉圣旨来查此案,如今已经水落石出,大可不必再同我们这些粗野武夫一起搏命。”   这话的意思,是劝沈寒山一行趁还算和平,赶紧溜回长安享受太平吧。   “下官倒是有一计,说不定可以扭转局势。”   一众面面相觑的低语中,徐容的清朗的声音就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李谨行不由望向这个在此之前从未有过出众表现的年轻人,倒不知道他又有什么好主意了。 第75章 此战必捷   不止李谨行, 在场诸位都在心中迷惑不已,唐军已失了人和, 天时地利又未必能占到好, 还有什么良策可以扭转眼下的局面呢?   徐容淡淡道:“很简单,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李谨行沉吟片刻, 很快否决了这个提议:“这个招数,新罗人已经用过了, 他们必定不会上自己的当。更何况新罗并没有不杀俘的规矩, 恐怕这个办法也只能枉送我军将士的性命。”   徐容但微微一笑, 似乎已经料到李谨行的回答。   “金法敏此人阴险狡诈,先请兵于我朝以灭高句丽, 一统三国之后就反口咬我大唐,这种反复无常的小人, 自然不比将军宅心仁厚。”   徐容的声音在“高句丽”三字上微微一颤,如一枚无意划过秋池的落叶, 很快散成一圈圈淡淡的涟漪。   “既然新罗如此阴狠,咱们大可不必和他们客气。据下官所知, 肺虫不止可以通过空气布散, 还可以通过饮水传播,他们可以不接受我军的俘虏, 但总不能不吃饭, 不饮水……”   他话音未落断, 就已经被吴议和易阙两个人抢声斩断。   “万万不可!”   沈寒山冷冷瞥吴议一眼:“这里何曾轮得到你说话了?”   吴议自知僭越, 也知道老师要他隐忍的意思,但仍无法按捺住心头的意气,刚想说话,手腕已经被人牢牢拉住。   他往后一瞧,正好撞上易阙示意他噤声的眼神。   两双明澈的眼睛对视一眼,已经知道彼此心中想要说的话。   而在此处,易阙的确比吴议更有发言权。吴议只好往后撤了一步,朝沈寒山一稽首:“学生失仪了。”   “失仪倒不要紧,只要别丢了从医的德行就行了。”沈寒山淡如轻风的眼神从徐容脸上一扫而过,才落在易阙的身上,“易先生有什么高见?”   易阙正色道:“如在饮水之中播撒肺虫,固然可以使新罗军染病,然则也必然会祸及无辜的新罗民众,此事与我的大唐仁德之风大相违背。即使我们赢了这一仗,也会输掉唐军数十年树立起来的声誉,下官认为因小失大,恐为不智之举。”   徐容忍不住冷笑一声:“就因为我军一贯仁德行事,才给了敌人可乘之机,难道要等四万唐军全军覆没,才追悔今天的仁义道德吗?”   “全军覆没”四个字就像一柄小刀,狠狠地扎进李谨行本来就已经摇摆不定的心中。   徐容所言虽然有些残酷,但却是事实不假,就因为他讲究仁义道德,而害得几万将士处于危机之中。而他提出的办法,虽然阴狠更胜新罗军,但也未尝不是一个制胜的途径。   见他面上略有动摇之色,沈寒山也不再按捺,他与胡志林、秦鸣鹤交换过一个眼神,才出言道:“徐容的办法,万万不可。新罗与我朝交壤,而河水贯通四海,一旦从饮水中布散肺虫,那么四海之内便皆是病夫。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这样的胜利,恐怕不是天皇和天后愿意看到的。”   徐容仍不甘心:“赢得惨烈,总胜过输得干净,敌方百无顾忌,而我军事事都要考虑周全,还要怎么打仗?”   “怎么打仗,自然是李将军需要考量的事情,怎么就轮到你着急了?”沈寒山哂笑一声,眼中却如含寒冰,“我听闻你本是高句丽遗孤,自然对新罗恨之入骨,想要借此一战报国仇,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但是既然做了唐人,就得学会唐人的规矩,你明白吗?”   沈寒山素性浪荡不羁,鲜少摆出师长的架势严词以对,而他字字句句都指向徐容心口伤处,几乎是不留下一分情面了。   徐容强撑着脸上的笑意:“学生受教,但如博士所言,学生如今已经是唐朝的官员,自然就谈不上什么国仇家恨,只不过看着我军兵卒病苦,心中焦急罢了。”   二人针锋相对一番,夏日灼烈的空气便仿佛更热了几分,一阵暖烘烘的风从脚底划过,如一阵烫脚的热浪,叫人有些站立不安。   “沈博士言之有理。”李谨行沉稳的一句话结束了二人的争端,“如何打仗,是老夫和麾下谋士所要考量的事情,至于诸位太医博士,自然应该及时回长安覆命。”   沈寒山凝眸道:“我等受命而来,一是为了调查此事的端倪,二是为了助军医们一臂之力,为这里的将士们尽一份力。如今战火在即,我们怎可以临阵脱逃?”   胡志林亦附和道:“是啊,老夫虽不及沈博士所擅长时疫,但对外科也算学有所成,若白来一趟,岂不叫人耻笑!”   秦鸣鹤见两人都已摆明态度,也不再沉默不语,颔首道:“我等既然来了,就断没有半途而退的道理,此战在即,我们已决心与将军一同作战到底。”   一众稍年轻的生徒也纷纷齐声道:“学生愿从师长,为我军效犬马之力!”   李谨行望着眼前这些远道而来的客人脸上坚定不移的神色,心中不由涌起一阵热流。   “好!”他一语落定,环顾四周,眼中涌动着万丈豪情,仿佛年轻时候那股热血劲头又重新涌回半老的身躯,“有了诸位太医博士的襄助,一定能助我军度过此劫!”   “到时候,将军欠我们的庆功宴,可要一并补上!”沈寒山亦回他一个豪爽的笑容。   李谨行大笑一声:“有了博士这句话,此战必捷!”   此言一出,如一枚点燃炬焰的火苗,顿时引燃了众人心中的热血。   不知是谁牵头,众人纷纷跟着高喝起来:“此战必捷!”   响亮的声音穿透厚厚的军帐传出去,三军仿佛都被这股激昂的情绪感染,很快掀起一阵又一阵斗志昂扬的高喝。将士们的吼声直冲云霄,似乎连天穹都为之微微一颤。   吴议亦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拳头,胸中有一股说不出的激荡。   他毕竟出生于稳定和谐的当代社会,别说什么正规的军事大战,就算是咱们伟大英明的领导团体跑偏了的那一小截弯路,也早就被拨乱反正,没有给他这一代人继续走下去过。   而真正的战争就摆在他眼前,让他一个堂堂七尺男儿,如何不热血沸腾?   ——   热血沸腾完了,凉飕飕的局面就摆在面前。   虽然易阙已经及早把染病的士卒隔离了出去,但还是零零散散有二三人不断地出现传尸的病症。   吴议很清楚,肺结核的潜伏期可以很短,也可以很长,现在还不知道有多少人已经传染上了这种慢慢将人消耗到死的疾病。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它的传染源就是带有结核分枝杆菌的痰液,如果不发病不咳痰,也不用过度操心传染的问题。   在军中奔波劳碌的同时,他也不得不为唐军这规模宏大的兵力所震惊。   全副武装的士兵手持利器,在滚烫的日头底下真刀真枪地演练,他们的汗水凝结成串,顺着耳垂一滴滴灼热地滚进焦黑的泥土里。   这画面比起一年四季风景各不相同的大明宫,实在是要具有威慑力得多。   而在为军队的强大所震撼的时候,吴议也发现了一个问题。   那就是军医们对伤员的处理。   在和新罗军的小范围摩擦中,少不得有些流血受伤的事件,而受伤的士兵并没有被特别安排在一个地方,反而是各自回到各自原来的军帐休养生息。   这样不集中的伤员分布,会让大夫们忙于在各个军帐之间奔波,而很难及时发现伤员的异样,更不能实时观察每个伤员的病情发展了。   这样的情况,让吴议不由想起了一个鼎鼎有名的护士老师。   她的名字叫做南丁格尔。   当初南丁格尔就是在军队中发现了这样的情况,于是建议将所有的病员集中在同一个地方,方便护士们看顾受伤的病员。没想到就是这个小小的举措,使得伤员们的死亡率大大地下降了。   而这种专门照看重症伤员的地方,就是后来著名的重症监护室。   他在军中奔波了一天,实地考察一番之后,决定效仿提灯女神的举措,向易阙提出了这个建议。   “你的意思是,把所以有生命危险的士卒集中在一个靠近军医的地方,单独设立几个病帐?”   “对。”吴议简略地列举出这样做的几样好处,“其一,可以方便军医照看危重的病员,其二,也可以使病员集中在一个较为干净整洁的地方,其三,能避免病员在军中受到旁人干扰,有一个清净的修养环境。”   吴议说得头头是道,易阙倒也认真地考虑了一下这个事情。   “我明日就向将军提出这个建议,这些病帐总归该有个名字,起个什么好呢?”   这个问题,吴议早就想好了。   “不如,就叫南丁帐吧。”   “南丁帐?”易阙显然不懂这名字里包含着对提灯女神南丁格尔的致敬之意,反垂眸深思道,“也是,军医住在全军之南,南丁帐也算是简洁明了的名字。”   没想到他先帮自己做出了解释,吴议也就笑而不语,由着他误会去了。 第76章 敌军来袭   南丁帐的想法一经提出, 很快得到李谨行的采纳。所有病重伤员被一齐转运至最安全的南边营帐,由数名前几日还无事可做的军医十二个时辰轮班看守。   这些军医们在几日的修整之后重新被委以重任, 自然无不上心者。他们被沈寒山刻意冷落了几天, 早就憋着股气要证明自己的才干, 少不得施展出自己的看家本事,硬是熬黑了眼睛, 把数名垂危的病员从阎王爷手里抢了回来。   如此一来,传尸帐与南丁帐之间分工明确, 互不干扰, 小小的医疗系统运作得井井有条, 将伤员病卒的生存率提高了不少,这倒远远出乎了吴议的预料。   在南丁帐风头正劲的时候, 负责照看传尸病人的病帐也开始有了好转的迹象。   吴议他们所带来的月华丸颇有效地扼住了传尸的病况,虽然每天仍有不少人被横着抬出病帐, 但每日被扶进去隔离的人却比前面几月少了许多。   这样的情况大大鼓舞了唐军的信心,将士们开始明白, 只要不发病,或者病情较轻, 传尸也并不是一个无法战胜的敌手。   而真正的敌人, 却潜伏在买肖城的对面,如暗夜里的群狼, 正觑着眼睛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城门的另一头, 蠢蠢欲动地舔舐着自己的爪子。   ——   边陲的月在将燃未燃的战火中重新画为一个规整的满圆, 转眼又到了中秋佳节。   紧张的备战气氛也无法抹杀将士们的思乡之情, 明亮的月光照进人们心中最柔软的地方,将思念静静地传达到天涯的另一端。   它的名字叫做故乡。   就连吴议也不禁抬头望月,不知道此时此刻的月光,是否也照亮了袁州那苔痕青青的石板路,照进那户曾和他一起生活过的小小人家。   李璟就坐在他的旁边,和他一起举目远望,少年哀愁的目光被秋风拂散,只剩下明朗眸光闪烁在眼中,更亮过今宵的月光。   “想家了吗?”吴议和他并排而坐,任秋风拂过发梢,捎来远方的思念。   李璟摇摇头又点点头:“我很想我爹娘,还有弟弟妹妹们,但不想家。”   “家里有什么不好吗?”吴议不禁有些失笑,这个年纪的孩子多少有些叛逆的心情,像只才被放飞自由的小鸟,哪里有想钻回笼子去的。   李璟却收回远眺的目光,认真地望着吴议的眼睛:“家里没有你。”   吴议微一怔忪,竟然有些说不出话来。   不知从何时开始,李璟看他的眼光似乎有了些微妙的改变,其中的眷恋痴缠,已经远远超过一个徒弟对师长、晚辈对前辈的尊敬,而多了一些不明的意味。   还没等他琢磨出个所以然,便听见远远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放眼一瞧,原来是隔离传尸病人的军帐中又抬出一个人。   为了防止传尸的传染,病人一旦死亡,就会被人用被麻布一重一重裹得严严实实,立即抬出城出掩埋深葬。   这件事情沈寒山已再三强调,值班的生徒们也不敢有所懈怠,十二个时辰都有人轮在帐旁,只要有人一死,立即便招呼看守的士卒一起协力将尸体裹好运送出城。   奇怪的是,徐容竟然也跟在这二三送葬人中间,神情中隐有匆忙之色,远不似平常冷静淡定的样子。   就连李璟也发觉了其中的异常:“徐助教向来不负责掩葬尸体,何况今天也不该轮到他当值。”   吴议心中顿时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今天虽然是中秋佳节,但为防止敌人趁机攻城,李谨行已经再三严令禁止饮酒买醉,并且专调了一支百人的精锐小队死守城门,务必要一个苍蝇也飞不进来,而无机要的事情,也一律不得放人出去。   而在这样严防死守的戒备之下,想要出去,混在运送尸体的队列中,就是上上之策了。   正想追上去问个清楚,这二三人已经快步疾走,飞也似的跑出了视线的范围。   “走。”吴议实在按捺不住心中的不安,“我们病帐里面瞧瞧。”   “我去就行了,师父你先去回禀沈博士吧。”   李璟知道他有旧病在身,是万万沾不得一丝传尸的病气的,赶紧将他推到太医博士的帐前,自己随手捡了一方干净的白布遮住口鼻,跑去病帐中查问仔细。   吴议顾不得整理坐得凌乱的衣摆,急匆匆地敲了敲博士们的帐帘:“学生吴议,请见沈博士。”   话音未落,就瞧见沈寒山掀开帘子从里面走出来,师徒两都没料到对方的动作,鼻子眼睛几乎撞到一起,差点跌倒在地。   “什么事情怎么慌慌张张的?”沈寒山一身常服,似乎还未睡觉,只懒懒散散地打了个呵欠。   吴议便将刚才所见一五一十地回禀给沈寒山。   此事说来可大可小,大可能是徐容不堪当日被沈寒山奚落之辱,转而投靠新罗军,小也可能是人手不足,他帮忙搭把手罢了。   至于怎么处置,就需要沈寒山来定夺了。   沈寒山听他冷静地分析完徐容的异样,似乎一点也不惊讶,反慵懒地伸了伸懒腰:“兴许他只是出城悄悄买醉呢,你这做师弟的管的也忒宽了。”   “老师是否有什么事情瞒着学生?”沈寒山越是一副轻松的作态,吴议越发觉察出事态的诡异。   沈寒山不禁叹了口气:“你何必要事事都弄明白呢?当初张博士和孝敬皇帝的事情,你已经忘记了吗?”   李弘的谥号一出口,吴议便觉背上一阵寒意如刀锋般掠过。当初张起仁谋害孝敬皇帝一案中,就是因为他好奇心太盛,才被人利用,成了党羽之争中一个人人争着咬一口的饵。   他心中如踏空一步,心跳猛然加速,不由生出一额的冷汗。   这次徐容出城显然不是个人所担的事情,而其中的关窍,沈寒山显然并不愿意让他知道。   心中正惑起,沈寒山已经冷冷拂袖而去,留他一个人沐在苍白的月光之下。   ——   沈寒山前脚才走出没几步,李璟后脚就急匆匆地赶来了。   “死掉的是叫董三儿,绰号三猫儿的,听说徐助教是因为和三猫儿有几分交情,才特地送他一程的。”   吴议越发觉得诡异:“他和三猫儿能有什么交情?”   李璟道:“听说三猫儿一直想给家里写封信,但易先生执意不肯替他代笔,三猫儿就求了徐助教替他写,没想到今天信才寄出去,人就没了。”   如果真的是这么简单,那未免也太凑巧了。   吴议躺在军帐之中,心中仍然放不下今日的疑惑。千丝万缕的事情就像一张网,将他整个人笼罩在迷茫之中,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该做什么。   “师父……”李璟脑袋抵在他椎骨分明的背上,声音低低地压入吴议的耳中。   吴议下意识地回头一瞧,才发觉李璟并没有喊他,只是梦中呓语。   也不知道他梦到了什么令人害怕的场景,双手双脚都不知不觉地缠了上来,几乎是一寸一寸肌肤相亲地贴着他的身体。   吴议被他勒得牢牢实实,几乎踹不过气来,花了好大工夫,才一根根掰开少年紧紧缚在他腰上的指节。   李璟全然不知道自己梦里干了些什么,还痴痴地呓语着:“胡饼……不许吃馅。”   得,从小到大都忘不了这茬。   吴议被他梦话逗得发笑,胸中密布的阴云似乎也被拨散开去。   他轻轻掖好李璟的被子,自己也闭上眼睛,不再想今日的种种事宜。   ——   数日时光很快一闪而过,吴议再也没有在军中瞧见徐容的身影。   但李谨行显然已经无暇去顾忌一个小小的医助教的失踪,就在不久之前,守城的精兵已快马来报:现有三万新罗军一举而来,势如破竹,几乎已经要把城门摧毁。   大夫们作为后勤中最重要的一部分,迅速地忙碌了起来,不停有浑身是血的人被运送来南丁帐,伤员们痛苦的呻吟终日不绝地充斥在气氛紧张的空气中。   在如此严肃的局面下,再也没有人去仔细区分到底谁是长安来的大夫,谁是驻扎多时的军医,大家就像被拧成一条绳的线,不用沈寒山或者易阙打声招呼,就开始默契地合作起来。   “一定是徐容这小子出卖了我们!”   少了一个人,在军队中也许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但在忙碌的南丁帐中少了一个医助教,就显得格外引人关注了。   南丁帐中不断有传闻散开,就是徐容出卖了唐军的传尸之疫开始有所好转的情报,才逼得新罗军立即发起攻势。   “恐怕那日他被沈博士反驳的时候,就已经起了反心!我早看这小子不是什么好东西。”胡志林忍不住怒斥一句,“高句丽留下的小狼崽子,果然心底狭隘!”   吴议不禁想到那日徐容提到新罗时一闪而逝的恨意,总觉得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   徐容身为高句丽的遗孤,背负着国仇家恨,难道就真的会为了一时意气争锋就出卖唐军? 第77章 信与不信   与一派紧张的唐军后营不同, 新罗的军医们中是一派轻松愉快的气氛。   “若非徐先生送来的情报,我们还不知道此刻就是唐军正是最虚弱的时候。”   为首的老军医叫做金川, 他操着一口口音浓重的朝鲜语, 笑眼眯眯地瞧着眼前这个也算是同胞的年轻人, 大有赞赏之意:“文将军定会重重嘉奖与你!”   他口中的文将军,正是此次攻城的主帅文训。   文训才在泉城迎击薛仁贵中逆战而胜[1], 如今又被金法敏调来买肖城的前线对战李谨行,眼看就要二连大胜, 一时间可谓风光无限。   只要此战告捷, 新罗便可以雪七重城大败之耻, 重新和唐军划定楚河汉界。   一想到前耻终于得雪,这些身在后营的军医们也无不热血沸腾, 胜利的曙光似乎就要刺破潜伏了太久的黑夜,照亮这个傲立于半岛上的小小国家。   对于这场目力可及的胜利, 徐容的喜悦显得非常小心翼翼:“为我新罗国出力,是小人的荣幸, 哪里需要文将军的嘉奖呢?只要先生不嫌弃,给徐某一个立足之地, 徐某就不胜感激了。”   金川淡淡地瞥他一眼, 并没有立即答话。   徐容投诚的理由非常充足,他本就是高句丽人, 如今高句丽已灭, 自然也算是个新罗人。再加上他之前和唐军的太医博士当堂翻脸, 所提的意见被李谨行全盘否决, 自然是无脸再呆在唐军之中。   如果他是徐容,他也会选择另捡高枝,再寻明主。   问题在于,徐容并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还带来一具“尸体”和三个同伴。   别的三个也就罢了,那个叫三猫儿的小子明显是一位传尸病患,虽然文将军已将下令将他单独扣押了起来,但仍然不能使这位从军数十年的老军医感到放心。   以传尸作为武器,投向敌人的后营,这一招是他们所想出来的,当然也会再三防备。   这位老军医沉默半响,才悠悠开口:“你与你的三位同伴立下了不小的功劳,可是那个叫三猫儿的小子却没有什么用处,反倒带着一身的病气,你该不是想效仿我军的招数……”   “小人决计不敢,只不过这三猫儿与我素有交情,所以小人也想带他一起弃暗投明。”徐容双腿一折,直接跪在他面前,满脸的诚惶诚恐。   “你既然也弃暗投明,就要弃得果断一点才是。”金川老迈苍劲的声音如入骨的秋风,不经意间带上一抹凛冽的寒意,“如果你想要证明的你的忠诚,就要拿出更大的决心才是。”   “先生的意思是……”   “那人已经是救不活了,如果留在我军之中,只会成为一个隐患。我想,文将军也是不想留下他的。”金川点到为止地停了口,目光落在徐容那张纠结不定的脸上,细心地观察着这位年轻人的反应。   徐容的反应也没有让他失望。   “既然是文将军的意思,那么小人唯有舍一己之私,保全我国大局了。”   “好。”金川这才从袖中取出一枚瓷瓶,交到徐容手中,细声道,“这是上等的鹤顶红,一定不会让你的同伴痛苦很久的,等他死后,你就把他好好地埋葬了吧。”   徐容手掌微微一颤,很快接稳了这瓶毒药。   金川拍拍他的肩膀:“他们汉人有一句话说得好,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你可千万不要为了一时的心慈手软,而失去了文将军的信任呐。”   “怎么会?小人只是在思索何时动手罢了。”徐容将瓷瓶小心翼翼地纳入自己的袖中,双眼弯如天边的残月,带着冷如冰霜的寒意。   金川定定地望着这个神情可怖的年轻人,微笑着点点头:“那就好,你即刻就去吧。”   ——   因为身负传尸之病,三猫儿并没有和徐容他们一道,反而是被关押在营帐以外的一个小山洞的牢笼内,由一名士卒远远地看守着。   徐容心里明白,文训将军能在大名鼎鼎的薛仁贵手中求得险胜,本就不是一个可以小觑之人。他的信任,绝不是三言两语就可以赚取的。   所以他特地带来了三猫这个传尸病人,只要三猫一来,新罗军定会疑心他是唐军的探子假意投诚,然后便一定会让他杀了三猫,以表忠心。   唯有牺牲三猫儿,他才能真正取得文训的信任,打入新罗的军医之中。   这样的把戏,对于一个在战场中摸爬滚打长大的孩子而言,实在是再熟稔不过来。   三猫儿一见是徐容带着名士卒来了,急得几乎要扑出牢笼,又忌惮着那士卒手中的兵器,只敢仰着脸,可怜巴巴地望着这位好心的医助教。   “怎么脸色这么差,是没喝水吗?”徐容用朝鲜话和他交流。   三猫知道这里是要说朝鲜话给那偷偷瞧着的新罗兵听的,也用朝鲜话回他一句:“是的,徐兄你有没有带水来,能不能给我喝一口。”   “我就知道你在这里不好过。”徐容怜悯地看他一眼,从腰间取出一个胀鼓鼓的水囊,还没来得及拔开塞子,就被三猫儿隔着牢杆抢了过去。   三猫儿就像一个在沙漠中行了许久的人,捧着水囊咕咚咕咚往嘴里一股气灌着,非把猫肚子灌得滚圆的西瓜似的。   “别喝了。”徐容忍不住用汉语喊了一句。   跟来的新罗士卒立即悄悄用匕首顶了顶他的背,示意他不准说汉话。   三猫一口气喝了个饱,才擦了擦唇边的水迹,睁着亮晶晶的眼睛,笑着对徐容道:“怎么能不喝了呢?我都快要渴死了……咳咳……徐先生,你看我这个病,是不可能好了的,能混到今天,已经是我的福气了,你这一口水送来了,我就算现在死,也死得不冤枉呀。”   他又低声咳嗽几句,双手抓紧了牢杆,像抓紧了什么救命的绳索似的,五指几乎都要刻进去了。   “徐先生,你……你是个好人,三猫儿能有今天,是三猫儿的……”   他话音未尽,突然跪跌下去,整个人抽搐着蜷成一团,像个睡觉取暖的猫儿似的,把脑袋深深地埋进肚皮里。   饶是这样,他唇角漫出的鲜血还是渐渐染红了褴褛的衣衫,徐容只听见他痛苦地呜咽几声,就渐渐没了声响。   跟来的士卒拿手中的匕首轻轻一刨他的脑袋,三猫的尸体蓦地一散开,像滩烂泥似的摊在地上。   徐容冷冷地瞧着三猫儿七窍流血的尸首,眼中如含了一抹寒火,烧得眼眶都有些发红。   “事情已成。”半响,他才收回冷肃的眼神,对那士卒道,“请带我回去吧。”   ——   文训刚从战火纷飞的前线下来,还没有来得及喝上一口热茶,就瞧见候在帐前的金川。   他对这位地位崇高又足智多谋的老军医一贯十分礼遇,再加上此番以传尸之疫败唐军后营的计策也是出自他老先生的高见,就更不敢对他有些许怠慢。   他忙不迭把人请来帐中,听他谈及今日后营的要务。   金川抚着长长的白须道:“其实也无别的事,不过为了前几日来投诚的医官徐容。”   “先生不是说他不可全信吗?”   金川点点头:“一开始,老夫也怀疑他是想借那传尸病人谋害我军将士,但这也未免也太蠢了,传尸非一日的功夫就能扩散开去,更不是一个人就能传染给全营的。而他带来的人也太显眼了些,所以老夫才说他可信,而不可全信。”   “本将也听说了,他今天已经鸩杀了那个传尸病人,已证明自己的忠心。”   “所以老夫才特地来禀告将军。”   两人一面攀谈着,一面坐了下来。   “先生是觉得此人可以委以重任?”   “不,此人既然能背叛唐军,有朝一日也能背叛我新罗,再加上他能对自己的亲信下手,就说明他是个只讲利益,而不讲道义的墙头草。”金川徐徐饮下一口茶,才将今日真实的目的一一道来。   文训疑惑地望着眼前这位见多识广的老人:“那么先生的意思是不用此人?”   “也不可。”金川抚手道,“他已经拿出了如此大的诚意来投靠,如果被我们所弃,那么以后都不会有人敢向我们投诚了。”   “所以。”他放下手中的茶杯,如落定一颗棋子,“此人可以用,而不可以重用。”   文训听他利弊剖析一响,也觉得此话颇有道理。   “先生打算如何处置此人?”   金川沉吟片刻,才缓缓道:“让他暂且在后营工作,而前帐的剧情机要,万万不可让他知道。” 第78章 此战告捷   纷飞的战火下, 黑夜也变得如白昼一般,火光如织天的红霞, 从城门烧到后营的天顶。   兵械相交的声音混着将士们冲锋陷阵的呐喊声,以及军鼓一阵又一阵隆隆擂动的声响,穿破已经岌岌可危的城门,灌入后营中忧心忡忡的大夫们的耳朵里。   激战就在前方,而他们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死守病帐,照顾着一波又一波被送进来的伤员。   “柳叶刀。[1]”   立即有人递上一把三寸长的小弯刀,胡志林低声嘱一句“忍住”,手起刀落,两三下将伤口的创面清理干净。   受伤的病员口中衔一块麻布,一口牙齿几乎咬破布块, 才算勉强撑过这一遭。   吴议马上端来一碗调兑得七七八八的“生理盐水”,一股脑从伤口处淋下去, 接着才麻利地替他敷上纱布。   上一个负伤的将士才被抬走, 下一个流着血的躯体便被送到眼前, 吴议撑着疲惫的身体, 麻木地继续着眼前的工作。   所有轻伤的伤员就咬着牙忍痛回到自己的营帐, 而重伤患者则留在南丁帐中,由大夫们十二时辰轮班看守。   ——   新罗凭着一股势在必得的气势,一打就是十余日。   三万新罗军对战四万带有病卒的唐军, 算得上一场势均力敌的对战。   但每个人都很清楚, 如果这场攻城战演变为一场旷日持久的拉锯战, 那么客场作战、又有传尸在内的唐军势必会丢掉买肖城,而不得不把战线后撤到更安全的国境之内。   新罗就是瞅准了这个时机,也拼上了最后一股劲,要和唐军攻坚到底。   在前线战况欲燃欲烈的同时,后营的大夫们也陷入了一场和死神抢夺生命的恶战中。   这些已经不分你我的大夫们每天只能有一二时辰的休息时间,几乎是双眼才一闭上,就立刻被人从昏睡中被喊醒,火速地奔赴南丁帐中。   这样高强度的工作下,就连吴议这样年快二十的青年人都有些扛不住了,胡志林虽然年纪老迈,但作为外科之首,硬是熬了两天两夜不肯休息。   他一双眼睛早就熬得布满血丝,无力的身子靠在一名高大的生徒身上,只有一双手还存有点力气,颤抖着继续下刀。   沈寒山和秦鸣鹤亦拿出自己早年在外科习得的本事,虽没有胡志林那样利落的手法,却也坚持在一线,紧张而从容地指挥调度。   亦有一两个长安而来的生徒,遭不住这样的艰辛,忍不住抱怨两句:“反正都要输了,还不如早些时候就听李将军的话回长安去。”   话音未落,脸上已一阵热辣辣的疼痛,沈寒山清脆狠厉的一个耳光,直接甩在他尚且迷迷糊糊的脑袋上。   “前线将士们尚未认输,岂有后营大夫就言败的道理?若再有动摇军心者,立诛不容!”   此言一出,如一道惊雷劈下,让这些心中尚有三两句怨言的生徒们无不为之一震。   沈寒山冷肃阴沉的面容毫不留情地打消了他们心中最后一丝侥幸的想法,让他们深刻地意识到,就算失败摆在眼前,唐军之中也绝不允许出现一个叛徒。   于是一个个都收起偷懒的心思,老老实实地按照博士们的吩咐行事。   吴议望着肃立的老师,心中也不由叹息一句,这些生徒真是未经世事的天真。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一旦前线失守,还会有人拼命保护他们这些在后方的大夫吗?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如今大家已经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是休戚与共同生共死的战友。救他们,其实就是在救自己。   只不过,他心中同样有和这些同学们相似的疑惑。   能赢吗?   这种几万人争夺一城的小战争,兴许在历史上只会留下一个某年某日胜或败的只言片语,甚至不会被几人认真研读过,却要葬送无数条年轻而鲜活的生命,毁掉一个个本来团圆美满的家庭。   直到身处烽火的边缘,吴议才真正认识到战争的残酷。   “师父……”   李璟低声的呢喃打破了他的沉思,“你害怕吗?”   吴议瘫坐在地上,稍微喘了口气,坦白地回答:“不怕,只是有点不甘。”   他已经死去又活来过一次,对于生死早就看得很开,只不过要让他葬身在新罗人的手下,心中终归是有点不甘心的。   “你呢?”他反问眼前这个半大不小的少年。   李璟才过了十三的生日没几个月,真是才知好色慕少艾的年纪,若就这样死在这片无人埋骨的边疆……   吴议被这个想法刺得心中一痛,面上犹自撑着一个苍白的微笑,等着李璟的回答。   李璟却坚定地摇摇头:“我不会害怕,就像沈博士说的,前线将士们尚在拼搏,我们怎么能轻易害怕?”   他也并排坐在吴议身边,仰着脖子望着战火染红的天穹,眸中如有焰火跳动。   “如果我们死在这里,太平会哭死吧。”   “也是呢。”   在孝敬皇帝去后,那孩子脸上的笑颜就少了许多,如果他和李璟再死在边疆,对那个才十岁的孩子而言,未免也太残忍了。   “还有父亲母亲,还有弟弟妹妹们,他们都一定不愿意听到我们的死讯。”李璟强撑出一个笑容,对吴议道,“就算是为了他们,我们也不能认输!”   吴议微一怔忪,才发觉这孩子是来替自己加油鼓气的。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才发觉自己的一腔忧虑已经写在了脸上,连额上都已经皱起一道道浅川。   李璟伸出手,轻轻抚摸过他的额头,似乎是想要把那些皱起的纹路都抹平开去。   少年柔韧的指腹擦过自己的额头,带着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温柔意味,滑落在自己的脸庞上。   “师父,有一件事情,我怕再不告诉你,就没有机会了,就是……”   “新罗退兵了!”   这一声响亮的传号突如其来地从前线传来,如大旱天的中的惊雷暴雨,迅速播撒到军营的每个角落,带来了令人狂喜的生机。   一声接着一声的捷报相继传来。   “新罗撤兵了,他们放弃攻城了!”   “新罗军已经请和了!我们赢了!”   师徒两个面面相觑地对视一眼,一时之间竟有些怔忪,不知道前线到底发生了什么。   ——   沈寒山匆匆赶往李谨行大帐之中,便见这位浴血奋战杀红眼的将军已摘掉血迹斑斑的头盔,坐在帐中大笑着喘着气。   “天不亡我,使新罗得疫!”   沈寒山眉心一动:“敢问将军,新罗人为何突然退兵?”   李谨行险胜了这一仗,激动之余,也冷静下来,收起唇畔的笑意,正色道:“根据我军埋在新罗的探子回报,新罗军中突然蔓延起了天花一病。”   “天助将军,实在可喜可贺。”沈寒山但微微一笑,似乎并不惊诧。   李谨行亦察觉出他的淡定不惊,思及探子回报的另一件事,心中疑窦顿起:“听说徐容被新罗人处以极刑,莫非此事与他相干。”   沈寒山听到徐容的死讯,眼中终于有了一丝动容。   “将军应该明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就是他的办法。”沈寒山遥遥望向北方的前线,清寒的眸中似乎印出了那青年倔强的身影。   李谨行大吃一惊:“难道天花疫情就是他传播过去的?”   沈寒山这才将事情的始末一一道来:“昔年在郿州曾爆发过一次小规模的天花之疫,那时下官就奉天后之命收集了不少痘浆痘痂,这些东西传染性极强,不是传尸可以比拟的,所以只需要数日,就可以摧毁一个军队。”   “所以徐容……”   “这都是他心甘情愿的。”沈寒山慢慢闭上眼睛,似乎连日的疲倦已经将他摧毁,但脸上依旧不乏坚毅之色,“当他找老夫来拿这些东西的时候,老夫就知道,他恐怕……已经做好了牺牲自己的准备。”   “如此重大的事情,为何博士不事先和我商议好?”   “天后口谕在上,恕下官不敢违背。”沈寒山蓦地睁开眼睛,深深注视着眼前这个颇有痛色的将军,“天后口谕,不得已时,方可以用这个法子,为保成功,就连李谨行将军也不能告诉。”   李谨行心中不由一惊,天后远在长安之遥,却早就窥视到这里的军情,并且布下了自己的棋子。   这一枚棋子虽用在了敌手身上,下一枚却难保不会就用在自己头上,这四万唐军之中,到底有多少人已经投向了那个位居天顶的女人?   似是听到他心中的疑惑,沈寒山也只是淡然一笑:“天后此举,也是为了边疆安定,这天下不管姓什么,都是唐的天下,决不允许外族侵我大唐!”   他铿锵有力的一句话,如一盆扑头而来的冷水,才把李谨行从党羽之争的忧患中浇醒。   是啊,不管是谁的功劳,守住买肖城,守住唐的边疆,才是他这个安东镇抚大使所首要做的事情。   心中正百感交集,沈寒山已起身告辞而去:“南丁帐中事务繁忙,下官就不再打扰将军了。” 第79章 回赴长安   沈寒山才走出大帐几步, 迎面便撞上匆匆而来的吴议和李璟。   “是徐师兄他……”   沈寒山眼神一冷:“叛徒徐容,已为新罗人所诛杀, 从此太常寺中再无此人。”   此言一出,就像一块尖利的冰锥,狠狠扎进吴议的心中,一瞬的疼痛之后,是寒彻心扉的凉意。   天花一疫固有山倒洪泄之势,但也不可能无缘无故地发生。   是徐容用自己的一条性命换来了这场惨烈的胜利。   但这来之不易的胜利最终只会也只能被归功于“天佑我朝”四个字。史书将不会有一笔一墨关于他们的描写,留给后世的依然是一个仁德无双光明磊落的盛世大唐。   而这些湮灭于历史中的小人物所能得到的,徒有一个叛徒的骂名而已。   吴议缺乏休息的脑子有些恍惚,连带擦身而过的轻风都似一张有力的大手,要把他整个人掀倒在地。   李璟见他神色异常,赶紧用身子抵着他的后脊, 把自己当成师父的一堵墙,一根杖, 撑着他不倒下。   吴议本来还有许多的疑惑, 比如徐容是如何得到天花痘痂的, 他又是如何取得新罗军的信任的, 但所有的问题在老师那沉重而悲怆的眼神中, 似乎都已经得到了答案。   “我们已经赢了,牺牲是在所难免的。”   沈寒山的话掺着丝丝入骨的秋风,像一枚细细的针, 刺破了吴议已经紧绷了数十日的神经。   是啊, 不管怎么样, 他们已经赢了。   他脑袋一沉,整个人往后一倒,陷入一个坚韧而温暖的怀抱。   “师父!”   李璟焦急的声音就在耳边徘徊,他很想开口说句话,却连睁开眼皮的力气都没有了。   ——   再度转醒的时候,天空已经换了个颜色,之前冲天的焰火已经消弭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悠悠白云映入眼帘,仿佛之前的激战从来没有存在过。   往旁边一瞧,便瞧见李璟埋在旁边的脑袋,像个藏在母鸡翅膀下的小鸡似的,努力把头往他身边拱着。   仿佛感应到吴议的目光,趴在床边酣睡的李璟也懵懵懂懂地从梦中醒来。   李璟这样边守着他边睡,显然没有怎么睡好,一张俊俏的脸上也添上了两笔重重的黑眼圈,如上好的玉器上添了两道瑕疵,令人看了都觉得心疼。   “如今什么时辰了?”吴议一边起身穿衣,一边瞧着外边的天光。   “申时都过了一刻了。”李璟先从旁边的小木桌上端来一碗煨得热气腾腾的粥,递给吴议,“先喝过粥,再出去吧。”   吴议也不推诿,睡过了几乎十个时辰,他的肚子也早就咕咕作响了。   一口温热的粥暖进胃里,才觉得这具身体又活了过来,吴议也来不及和李璟多谈几句,简单地收拾下自己的装束,便又匆匆赶往人手紧缺的后营。   南丁帐中,大夫们也正忙得热火朝天。   前线的战争虽然已经暂时画上了一个句号,但后营中的任务还远远没有结束,尤其是南丁帐中的重伤将士们,还需要他们时时刻刻的监护和救治。   但谁都没有怨言。   如果不是这些将士们拼着自己的性命守住了买肖城,他们恐怕连在这里忙碌的机会都没有。   连胡志林这样见过大风大浪的老人都不禁长叹一口气:“还好上苍护佑我大唐,我们这几把老骨头才不至于曝在荒野之中。”   他久在长安,对新罗一线的情况不算了解。易阙却很清楚,新罗这几年来与唐军屡次发生摩擦,都没有发生过这样的情况,这此的险胜,绝不是一句简简单单的天时地利可以解释得通的。   而这几天军中莫名消失的,只有徐容和三猫儿等人。   徐容已经被敌军斩首,三猫儿恐怕也凶多吉少,易阙虽然不像吴议那样已经猜出了七八分,但心中多少已经有了个底数。   这就是战争,免不了流血和牺牲,而他们这些军医能做的,只有死守后营,将还在生死一线的人从阎魔爷手中抢回来。   正满腹惆怅间,已见吴议和李璟快步走来。   三人照面微微一点头,就算是打过招呼了,谁都来不及细细聊几句天,就重新投入了繁忙的工作之中。   而在血流成河的激战之后,南丁帐的威力才算是真正地发挥了出来。   易阙惊讶地发现,在集中的管理和照料之下,这些重伤病患可以得到十二个时辰的护理和观察,几乎只要情况一不对劲,就可以被当值的大夫发现并处理。   如此一来,伤员的死亡率比之前还要大大地下了一个台阶,只要不是伤及根本,几乎都可以存活下来。   他很快向李谨行汇报了这一点,并建议将南丁帐的做法上报朝廷,以推行到所有的唐军之中。   李谨行亲自视察了后营之后,也觉得这种做法颇有可取之处,趁着回报买肖城一战捷报的奏章,顺便也把南丁帐的事情提了上去。   只不过这折奏章里,就没有吴议的名字了。   这也是易阙后来被嘉奖的时候才知道的事情,他万万没想到素来谨慎小心的李将军居然在这个事情上耍了个心眼,把南丁帐的功劳全都安插到他易阙自己的头上了。   其实,并不是李谨行看不惯吴议,他甚至很欣赏这个敢作敢为的年轻人,但谁让他是沈寒山的门徒,武后党的后备力量呢?   再加上他和南安郡王李璟过从甚密,李谨行当然不愿意替政敌培植心腹了。   对于这秋后发生的一切,吴议自己倒没什么特别大的委屈,毕竟这想法本来也不是他的原创,只要南丁格尔老师的名字还留在上面,就已经算是实至名归了。   当然,这也都是后话了。   在一个多月的修整之后,这些远道而来的大唐医官才又重新登上了马车,在将士们整齐的送行声中,踏上了重回长安的路途。   和来时的匆匆相反,带着胜利的回程就显得十分轻快,没有了一触即发的战争和生死一线的抢救,他们这些素日安枕无忧的太医们才体会到和平的可贵。   在轻松的心情中,便忍不住掀开帘子,欣赏欣赏沿途的风景。   “你们看。”路过郿州的时候,秦鸣鹤不禁低声慨叹,“这里的晚稻长得真是好啊。”   吴议从被秋风撩起一角的车帘往外望去,果然瞧见一片金灿灿的稻田,饱满的麦穗折出明晃晃的秋阳,迎风而成一波又一波金色的细浪,煞是好看。   “这不是永宁郡王王崇基的田地吗?”沈寒山啧啧赞叹道,“当初王公提出‘以地养地’的见解,可见其眼光独到啊。”   这话是暗讽当初反驳此见的张文瓘眼光狭隘,目力短浅。   吴议听了,心头却是一阵沉重。   咸亨年间,天下大旱,是孝敬皇帝采纳了王崇基“以地养地”的观点,并且命东宫率先开仓赈粮,一时间引得百官争相效仿,才算是暂且缓解了当时的饥荒危机。   斯人已逝,这个本来非常科学的办法却没有再被天皇天后采用下去,只剩下王崇基一家还坚持己见,固执地埋掉了第一年长出的秋稻。   如今几年下来,田间的风光便与旧时大不相同了,反观其他竭地而田的土地,几乎都是青黄不接,眼看着又要迎来一场大旱了。   倘若孝敬皇帝在天有灵,也一定会为大唐接踵而至的灾难扼腕叹息吧。   想到那个锐意洞察、黑白分明的青年和那双明澈而深邃的眼睛,吴议仿佛被谁揭开了心头的一道旧疤,痛得他浑身微微一颤。   “师父。”李璟替他披上一件厚厚的大氅,握住他微微颤抖的双手,“你很冷吗?”   吴议被他裹得严严实实,心头也似有一股暖流划过。   他反握住这双年轻、柔韧的手:“我不冷。”   说话间,便想起前几日没有说完的一件事。   “那日你说有一件事情要告诉我,到底是什么事情?”   李璟微微一怔,似乎没料到他还记着当日烽火连天中他所说的话。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李璟难得露出点害羞的神色,瞧了眼看风景的沈寒山,咬着嘴唇不说话了。   吴议知道,他这是忌讳有沈寒山这个长辈在,所以不好意思说出自己的私事。   仔细想想,李璟毕竟也到了慕少艾的年纪,指不定就是瞧上哪家姑娘了,想要他这个做师父的出出主意吧?   他所能接触的女子非富即贵,自然是他一个落魄郡王难以攀附的高枝,有些难为情也是正常的。   他在心中默默琢磨了许久,将李璟能接触到的女子一一罗列出来,倒也没察觉出谁特别被自家徒弟关注过。   难道是太平?   吴议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他虽然历史学得不好,但也知道太平的第一任丈夫薛绍的大名,电视剧里薛绍那张俊朗无双的脸,可是迷倒了不少少男少女心啊。   这个时代的薛绍同样也是名冠长安的美男子,家世地位又是一等一的好,若是想和他一争高下,吴议都替自家小徒弟捏了把汗。 第80章 赵道生   还没等吴议把自己徒弟的身家大事琢磨透, 一行车马已经踏破扬尘,重新回到熟悉的长安城中。   郑筠领一众太医博士和生徒, 在太常寺门口迎接他们的凯旋。   他老人家立于飒飒秋风之中,飞袂飘扬,勾勒出一身颀长瘦骨,却站定风中,屹然不动,仿佛狂风巨浪亦撼不得他三分。   “你们这次东行,没有辜负天皇天后的期望,很好,很好。”   郑筠一连两个“很好”,已经是难得的夸奖。   沈寒山稽首道:“幸不辱命而已,所幸没有丢脸。”   其余人亦纷纷附和。   郑筠望着这群死里逃生、风尘仆仆的下属和学生们, 一贯严苛的眼中亦不由沾上三分笑意:“天皇天后已各赏三位博士绸缎百匹,黄金百两, 至于诸位生徒……”   他目光从恭敬肃立的吴议脸上一擦而过:“听说这次东行, 不少生徒也颇有助力, 为嘉许你们的辛苦, 允许你们提前一年参加结业考试, 若能一次成功者,大可以留在太医署中。”   此言一出,不仅沈寒山背后的生徒们面带喜色, 连郑筠所领的一众生徒也发出了惊叹的声音。   虽说老规矩便是学有余力的生徒可以越级跳年, 提前参加结业考试, 但真正能做到这个程度的人并不多,就连吴议这种已经在太学中颇有名气的生徒,也是老老实实地按着学制一年一年学下来的。   本来他应该明年冬天才毕业,如此一来,今年冬天,他就可以参加结业考试,从此正式步入太常寺的大门,成为一名合格的大唐医官了。   吴议心中不由一阵热流涌过,好像又回到当初第一次考执业医师证的时候,那种初入此行,可以放手一干的澎湃心情又回溯到心中。   郑筠微笑着看着眼前各自激动的生徒们,罕见地没有出言敲打捏压,少年意气他何尝没有有过,自然也颇能感受到这些学生们此刻的自豪和喜悦。   正说话间,却来个意料之外的客人。   半年不见,王福来是人如其名,又见发福了,一双眼睛几乎淹没在眼皮里,只露出一点精光在外。   “恭喜各位博士!”   三位博士与他客套一番,自然都知道他匆匆而来,不是为了刻意和他们道喜的。   王福来和他们言笑两句,才正色道:“奉天后口谕,宣南安郡王李璟入宫觐见。”   吴议心头不由一震,单单宣李璟去见,可见天后急于知道新罗战线的真实情况,却不知道李璟能不能应付过这一关了。   李璟倒面色平静如常,递给他一个“不用担心”的眼神,就跟着王福来匆匆入宫觐见了。   郑筠也不再啰嗦,略说了几句夸奖的话,便由着他们熟人叙旧,自己先行回太常寺中了。   不待吴议收回远望的视线,肩膀已被人重重拍了一下:“好你个吴议,听说此番东行你可算出尽了风光,可要和兄弟好好谈谈!”   这双滚圆的猫眼摆在面前,吴议也不由失笑:“严兄,许久不见了。”   严铭如今也二十了,人看着是比才念书的时候挺拔了不少,只是心性还是一样收不住的顽劣,陈继文又何曾管得住他,由着他野草似的疯长罢了。   “走,咱们三友楼里去好好一聚!”他攀着吴议的肩膀,不等他出口谢绝,就把人连拉带推,一路赶上了自家的马车。   ——   三友楼是长安城里叫得出名头的酒馆之一,就连严铭这样的富家子弟也不常来,都是顶贵人家才爱光顾的地方。   这回为了庆祝吴议回来,他也算下了血本了,特地捡了个二楼靠窗能瞧见街上风景的好位置,和吴议对面坐下。   “说到喜事,我还没来得及和严兄道喜。”   酒菜还没摆上来,吴议便已先笑道:“听说你家里已为了订了一家极好的姑娘,令尊眼界极高,想来一定是个名动京师的美人。”   不说还好,一说便踩中了严铭的痛脚:“师弟,你可万万休提此事,我连那姑娘的眉毛眼睛都没瞧过,是丑是美,我也只能认了,只求她别是个拈酸吃醋的。”   “要人家不拈酸吃醋,你自己先别拈花惹草才是。”吴议不由笑着揶揄他一句。   严铭烦恼地斟上一杯酒,瞧着面前笑容款款的青年,心中像养了只小猫似的,抓心挠肺的痒,却又说不出什么别的话来,只能和他举杯一碰:“别提这些,咱们今朝有酒今朝醉!”   两人正热热闹闹说着话,店里的小二突然走上前来,面露难色:“二位爷,可否移驾去别的座位。”   严铭脸色一沉:“怎么,这位置不是我原订好的?”   “是您订的。”那店小二心中也叫苦不迭,怎么又撞上这样的事情,“只是有位贵人眼下想要用这个位置,所以不得不请二位挪动了。”   说罢,怕严铭翻脸似的,赶紧又接一句:“我们老板说了,今天您二位的酒菜钱就免了,还望两位多担待担待。”   吴议心知肚明,能来这种地方吃饭的人非富即贵,也不知道是哪个达官贵人临时起了意要临窗看景了,才闹得他们要挪走。   他本来也不甚在乎这些小事,但严铭三杯冷酒下肚,早就有些薄醉了,一听要他们让人桌席,哪里有肯依的道理,仗着三分酒气就大喝一声:“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你却叫来让我也开开眼界!”   眼瞧着就要吵起来了,转角走上个眉目清朗、身长玉立的青年,吴议定睛一瞧,这不是当今太子李贤吗?   李贤身后还跟着个面容姣好,身段细长的少年,正小心翼翼藏在他背后,大有害怕之色:“他们是谁?”   店小二还没有开口解释,李贤先倒哈哈一笑:“原来是你,听说你东行有功,连天皇天后都有所耳闻,难怪要来庆贺一番了。”   吴议曾对他有救命之恩,又照料孝敬皇帝三年,李贤虽然不大喜欢沈寒山,对吴议也算得上十分尊敬。   吴议也少不得和他客气两句:“都是博士们的功劳,我们不过跑跑腿的事情。”   “道生。”李贤亲昵地揽过身侧的少年,“所谓君子成人之美,今天我们去别的地方吃吧。”   说着,招呼店小二:“令给我们开一个隔间。”   那店小二瞧他肯让步,哪里有不依的,赶紧带着这两位去了别间。   “师弟,你这面子也忒大了。”严铭瞧得目瞪口呆,“连当今太子都要让你一席位,说出去,多得意!”   他不知道那些旧事,吴议也不想太过张扬:“太子殿下本来就不是巧取豪夺之人,想来也是这家店要讨他的好,未必就是他自己的意思。”   见严铭还一副不平的样子,他赶紧岔开了话题:“说起来,太子殿下身边那一位又是什么人物?我离京半年,许多人都不认识了。”   严铭往嘴里丢了一颗花生,嚼得啧啧有味:“还能是什么人?枕边人呗。”   “哦?”吴议没想到,李贤居然还好这一口。   严铭所跟的陈继文博士正是如今侍候东宫的博士,他对这些宫闱秘事自然也是一清二楚,凑近了吴议的头悄悄道:“这人叫赵道生,如今可是太子跟前的大红人,你还是小心一点,不要开罪了他。”   “知道了。”吴议点点头,心中却浮现出那少年清秀如画的眉目,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师弟。”严铭仗着三分酒意,也越发大了胆,终于忍不住把心中的想法说了出口,“你觉得他们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两个男人,你不觉得恶心吗?”   这个话一问出口,吴议反而觉得奇怪了。   在开明的唐朝,同性恋虽然不是一个可以摆上台面的事情,但也绝不至于为人所诟病,许多达官贵人家里都养着几个容貌清秀的养户奴,到底是做什么用处的,大家心中都很清楚。   他坦然地摇摇头:“只要真心相恋,性别又有什么关系呢?再说了,他们的事情又碍不着别人,自然也轮不到别人来评说。”   严铭本以为他这人一贯博文好古,肯定也厌嫌南风,没想到他如此开明,心中仿佛有一层纸被这句话捅破了,好像心中某些隐秘的情思终于见着了阳光。   “怎么了?”吴议总觉得严铭今天有些不对劲。   “我下个月就要大婚了……”严铭想到此事,心中不由泛起一阵苦涩,心中刚萌动的想法也被压了下去。   “到时候,你可以一定要来。”   “这个自然。”吴议何曾知道他心中的百味陈杂,只笑吟吟又道了一句恭喜,思索着要送什么贺礼才好。 第81章 和亲   李璟跟着王福来急匆匆地入宫, 也不知道天后到底何事急诏,王福来素来是个嘴巴比眼皮还要封得牢实的,自然也是一问三不答。   等二人匆匆行到太液池边,早已一叶小舟泊在岸边等着接人。   一见李璟,船上的小太监忙打了千:“郡王爷,快请吧,天后今儿个在船上设宴, 已开席多时了。”   李璟遥遥望去,果然见一艘摇摇曳曳的大船在湖面划开一道长长的波纹, 隐有丝竹笙歌之音从中传来。   他不由问:“公公可知道天后都宴请了些什么人?”   “这我可就不知道了。”那小太监一面笑嘻嘻地和李璟答话,一面已经手脚利索地开始划船,不出片刻就已经划到大船跟前。   接应的是太平身边的太监王卷, 他笑眼眯眯地引李璟到船上宴席中。   李璟前脚刚登上船,后脚忙不迭朝天后行了一礼:“臣李璟叩见天后殿下。”   天后的声音如湖面上的薄雾飘渺而来:“都是家宴,不需多礼,快起来入席吧。”   李璟这才规规矩矩在席末坐着, 偷偷觑眼列席之人。   天后遥坐船头的高座, 左右各坐了一个小女儿家,一个是太平,一身仿汉时的浅蓝色留仙裙, 衬得她益发身姿轻飘, 亭亭玉立。   另一个虽然只着一身普通绣花襦裙, 瞧着顶多十三四岁的模样, 但也生得不同于此间女子, 一双明眸似两勾淡抹的弯月,眼波流转,别有一番异国女子的风情。   再往下看去,也不见太子等人,唯有右卫将军武三思,宗正卿武承嗣这两个武家子弟分列席侧,再往下数,不过两三个李氏旁系宗室作陪,聊以应景。   李璟心中暗道古怪,不知道天后这是起了什么兴致,要他来作陪太液池上。   其他人脸上倒都无异样,唯独那异国女子频频朝他瞩目,和他目光相擦的瞬间,却又娇羞地低下头,不敢和他正面对视。   目光转回天后的脸上,才发觉半年不见,天后也略有些老态了,岁月染白了她的鬓发,也勾画出许多皱纹,虽然都被藏在精细的头饰和妆容中,但多少能露出点马脚。   也就唯有一双眼睛照旧一尘不染,精锐的目光从席上一扫而过,把这些小辈的心事看得透透彻彻的。   “秀儿。”她指着下面几位李唐宗室的郡王道,“这底下的都是我们李唐王室尊贵的郡王,可有你中意的?”   秀儿以袖掩面,已颇有汉人的作态:“此事但凭天后做主,秀儿不敢有违父命。”   话虽如此,眼波所至,仍不免在李璟身上停留片刻。   天后见状,早就猜出个三五分来,但含了一抹和煦如阳春三月的笑容,在心中权衡高低。   过了半响,才朝底下几位云里雾里的李唐郡王道:“这一位是新罗国公主金秀儿,从小养在洛阳的。如今新罗王欲化干戈为玉帛,想与我朝行秦晋之好。”   此言一出,四下都明白了天后的意思。   说白了,就是两个字,和亲。   七重城和买肖城的接连大败已经大大挫伤了新罗国的军事实力,倘若这时候再和唐军起了冲突,新罗未必就能占到好处。兼之这几年异军突起、独领风骚的突厥的虎视眈眈,金法敏也不得不考虑是否要暂且和唐休战言和,过几年休养生息的安生日子了。   而和亲,当然就是休战最好的拜门贴。   这位金秀儿公主自幼被扣在洛阳为质,恐怕等的也就是这一天。   既然是败军请和,自然不能太抬举了这位新罗公主,天后一开始就没打算过让李唐皇子和亲,于是请了几个年轻的小郡王来,随她自己选个合意的,也不算十分怠慢了。   没想到这位金秀儿公祖眼睛不大,眼力却不错,一眼就相中了她所培植的心腹李璟。   她倒也刚好可借此番和亲之事,试探试探这个少年如今的才智到底有几斗了。   “本宫觉得,南安郡王李璟少年俊杰,品貌出众,是一等一的良婿。”天后抬手遥遥指着李璟,朝娇羞不语的金秀儿道,“你觉得呢?”   金秀儿没料到天后慧眼如珠,一眼就洞破她心中所想,也只有脸红着点点头:“但凭天后做主。”   天后又朝下问道:“你觉得如何呀,璟儿?”   李璟本以为自己年纪尚小,不过应景做个陪衬,没料到这事居然就砸到了自己头上,一时之间难免有些恍惚,但也只片刻的失神,很快就定下来心思。   “回禀天后,臣年纪尚小,功业未有所成,还未考虑成家之事。”   闻言,金秀儿有一瞬间的失落,但天后的回答又立刻给了她希望。   “你说的倒也有理,不妨订下亲事,等过二三年,你有所成,再行婚嫁,倒也不失为一则美谈了。”   湖面凉滑的冬风似一枚小巧的刀,在李璟的额上刮出一道冷汗,他未必能琢磨中天后心中的意思,但实在不愿意和这位一面之缘的公主结为夫妻。   他不得不脱席而出,秉手道:“天后恕罪,臣万万不能和公主成婚。”   “哦?”天后眉梢微挑,一副你看怎么个说法的神情,“你倒是说说看,为什么万万不能和公主成婚?”   “突厥未灭,国土不安,外忧未攘,何以为家?”   这十六个字从他口中说出,分外铿锵有力,他举眸望着天后那双锐意洞察的眼睛,眼神坚定:“臣志愿为国捐躯,又岂敢耽误公主的大事?”   此言一出,其余李唐子孙纷纷为之喝彩:“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南安郡王好胆识!”   倒是周国公武承嗣凉凉道:“正因为国土不安,才要你与公主联姻,使我朝与新罗结秦晋之好,你又岂能推却呢?”   李璟正欲分辩,突然听到泠泠几句清脆的笑声,往上一瞧,原来是太平抚着自己的胸口掌不住地笑着。   武承嗣忍不住问:“请问公主笑什么?”   太平这才停住笑意,望向武承嗣:“敢问周国公,七重城之战是谁赢了?买肖城之战又是谁赢了?”   武承嗣道:“自然是我大唐。”   “既然如此,又何谈何国土不安,才要联姻呢?”太平嘴角抿着笑意,眼睛眨巴眨巴,“难道不是新罗为了请和,才要和我们联姻的吗?”   此言一出,武承嗣便有些站不住脚了:“但联姻的目的是为了和平,和平对双方都是有好处的。”   “可是太平不认为和平是联姻换来的。”太平话虽然对着武承嗣,眼睛却瞄向自己的母亲,见她微笑中不乏鼓励之色,才继续讲下去。   “和平,是前线将士们用他们的浴血奋战换来的,是无数个南安郡王这样愿意为国捐躯的人用生命换来的,而不是一场婚礼,一场联姻就可以换来的。”   她微顿片刻,话锋一转:“自然,联姻是为了两国的和平持久地维持下去,但若说我大唐需要以和亲来安国土,是不是有点妄自菲薄了呢?”   武承嗣被她一席话说得哑口无言,唯有眼巴巴地往着天后,看她老人家的意思。   天后瞧着这一大一小两个看着长大的孩子,心中不免有些审度,李璟的聪明她毫不意外,倒是太平的一番话给了她不小的惊喜,这才是堂堂一国公主该有的气度和自信。   再反观自己的两个侄儿,一个精明过头,一个蠢钝有余,竟都比不上她的小公主了。   “既然如此,本宫也不好勉强于你。”天后的目光从失落的金秀儿身上一扫而过,微微笑道,“公主不必着急,宗亲里有的是比璟儿还要出挑的青年才俊,等本宫过几日替你挑一个好的。”   金秀儿早被太平一番话讲得面如土色,却也只能咬唇不语,败军公主,何谈体面,这一场选亲,本来就由不得她做主。   “谢天后恩典。”   同一句谢恩,李璟是如释重负,金秀儿却是若有所失了。   ——   “这一回,你可要怎么谢谢我?”   从太液池的船宴中退场,太平才牵着裙角绕到李璟面前,大有请功之意。   李璟沉吟片刻:“这个嘛……二十根糖葫芦,如何?”   “璟儿真抠门。”太平鼻子一抽,和他讨价还价,“带我出宫玩一次嘛。”   “这可不行。”李璟可没胆大包天到这个程度,要知道如今太平就是天后心头最宝贝的一块肉,若她有个闪失,就是他满门抄斩都赔罪不起。   “我就知道。”太平和他并排坐在太液池边的柳下,望着划破湖面的柳枝,大有怅然之意,“除了弘哥哥,没人会带我出去的。”   李璟听她提起孝敬皇帝,不免怕她伤心,赶紧岔开了话题:“等你以后成了家,有了驸马,想怎么玩,自然都有驸马陪着你,你怕什么?”   “那还要等多久啊。”太平长叹一口气,左不过是个十岁出头的小女孩,心心念念的都是宫墙外的繁华生活,“再说了,驸马也未必就能是我的心仪之人,就像今天,那位金公主也不是你的心上人,不是吗?” 第82章 结业考试   太平淡淡一句话, 却刚好问到了李璟的心口上。   怎样才算是心上人呢?   他不由思及战火纷飞的新罗前线,那拥挤的小床,温软的身体,和他肢体交缠紧紧贴在一起的人,还有出现在他梦里春宵的场景……   只要想一想那人的名字,都觉得是冒犯。   但又忍不住将那天那个旖旎的梦境翻来覆去地温习一番,在梦里做些更逾矩的事情。   太平见他一副魂飞体外、神不守舍的模样, 不由起了好奇心:“难道璟儿你已经有了喜欢的人了?”   “当,当然没有了。”   李璟匆匆忙忙地否认, 南柯一梦,醒了也就罢了,那是他的师父, 是他从小到大最尊敬的人,岂可让他随意轻薄了去。   见太平眼睛忽闪忽闪,一副非要问出个名堂的架势。   “你今天要不老老实实地交代了,我可不放你出宫门, 我还要告诉太医哥哥, 说你有心上人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话好不好就撞上李璟的心事。   “真的没有。”他不由苦笑。   “当真?”太平剔透的一双眼睛望着他, 似乎还是不大相信。   禾儿说过, 男女之事上, 女儿家的直觉总是更敏锐些, 她总觉得璟儿有什么事情瞒着她。   李璟唯有指天发誓:“我若有喜欢的女子, 就让我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可以了吧?”   反正梦中和他纠缠的,也不是什么娇俏的女儿身,反倒是一具又热络,又柔韧的身体……李璟想到那个缠绵温存的梦,一时间竟然有些口干舌燥。   太平似信非信地点点头,李璟说得如此信誓旦旦,叫她也没法再八卦下去了。   李璟见状,赶紧又和她讲起新罗前线的诸多波澜曲折的故事,才算是把她敷衍过去了。   ——   新罗一行归来的人马在长安整顿几日过后,不觉就已经到了深冬。   眼瞧着年关将近,又到了生徒们的岁终试。   与从前不同的是,这一回对于吴议而言,要参加的不是同年资的同学们所参与的岁终试,而是决定能否成为一名大唐医官的结业试。   结业试将由太医丞郑筠博士亲自主持,到时所有博士都会莅临考查,除了死记硬背的医经内容之外,还要考查学生的临床操作水准。   这些事情,吴议早就做得游刃有余,太医博士们也有目共睹,因此也并不怎么发愁。   唯一让他担忧的是最后一项内容,也就是论证题。   要让他治病开方容易,让他针砭时事做文章,实在是有些强人所难了。   他要能写这些八股文章,早就去考进士科去了,还留在太医署中学什么医啊?   其实对于医科的生徒而言,他们已经比明经科、进士科的同学们幸运许多了,因为他们所遇到的题目都相对简单很多,批卷的老师也不是学富五车的大文学家,基本只要提纲挈领,大意不偏,就不会怎么被刷下去。   所以,学生们几乎都会提前准备好几篇文章在肚子里,到时候随便选一篇贴切的,应付过去就算完了。   吴议一开始准备的时候,也是抱着和这些笔墨纸砚殊死一搏的决心的,没想到真正提起笔来,脑海里却文思泉涌,灵感不断,并不像想象中那么艰难。   他早先在孝敬皇帝处读了三年的史书,也不是白读的,平日里并没有察觉到,到了真正要用的时候,才发觉这些前人的真知灼见早就渗透进了他的脑子里,化作了一种名为积淀的智慧。   这是吴议自己也没有料到的。   日子仿佛又回到了洛阳别院那静绵绵的日光中,他捧着古籍旧典一字一句地读过,而那些一遍又一遍念过的句子,早就深深地映入脑海。   难怪古人说“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杜子美诚不欺我。   结业考试就这样随着凛冽的冬风,悄无声息地来到他的面前。   暮鼓悠然的太常寺中一片肃静,唯有生徒们奋笔勤书的擦擦声拂过耳侧,吴议并不着急下笔,先是冷静地翻完了所有题目,才决定如何下笔。   而最后一道题映入眼帘的时候,不禁有些傻愣在原地。   ——以何医人?   这个问题,说小可以很小,要医治一个人的病,笼统说来无外乎望闻问切、诊断开方。但说大也可以很大,要做一个好大夫,需要的不止是精湛的技术和丰富的知识,还要有高洁的品格和耐得住琢磨的脾性。   吴议不禁想到了张起仁,想到了沈寒山,想到了许多曾走在他面前的瘦削背影,心中遽然冒出一个字——德。   以德医人。   唯有心怀仁德者,才能把自己的所学用到正确的地方,才能救万千生命于病痛之中。否则就算身负绝学,用药以毒,也可以害人性命,与治病救人背道相驰。   一旦确立了中心思想,剩下内容的也就水到渠成。   吴议在心中捻动片刻,举出了神农扁鹊等人伟大的德行和谦卑的品格,借此深刻地讨论了一个医学生的道德标准与行为准则。   “……秦越人之守数,良见殃也,姜魁隗之断肠,岂枉然哉?因座下碌碌,而尊上怫怫,唯倨庸才,广失良德……”   他匆匆扫一眼自己的文章,虽然算不上字字珠玑,但也总算一篇有理有据的文章了,希望郑筠博士批改时手下留情,不要太过严苛。   他做过这道题,才重新翻回去,安心地完成前面相对刻板的专业题目。   和他预料的差不多,左不出医经典籍的大纲,他六年前做列的书本纲要就像一个搜索引擎,可以让他思路清晰地在记忆中找到正确的答案。   他虽然不是第一个交卷的,但却是脸上表情最轻松的,把这份代表自己六年所学的试卷交给郑筠博士的手上时,吴议感觉仿佛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总算可以松了口气。   郑筠博士亦罕见地回他一个和煦的微笑,用宽和的目光送他走出考场的大门。   这也是吴议第一次用背影朝着自己的师长,从此以后,他的面前就不再有别人,而眼前的路,就要自己一步一步踏实地走过去了。   吴议回到自己那间住了六年的小隔间,望着新补好的窗户和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的房间,心中实在感慨良多。   他终于结束了一个医学生的身份,即将成为一名有行医资格的大唐医官了。   太医署设立医师二十人,医工百人,医生四十人,典药二人[1],而其中表现优异的人,就可以被提拔为医助教和医博士,从此一跃成为此间的名流圣手,享名天下。   这话说来简单,得来却着实不易,近两百人中,最终能成博士者也不过寥寥数人,许多人在太医署熬白了头发,也不过熬到一个医助教的职位。   所以,身处高位的太医博士,即使不是天赋异禀,也多少有些过人之处。   按照往常的表现,吴议应当会被留在太医署中,成为一百名医共中的一位,也就是最下级的医生。   但也不排除会被流往各地,在当地行医为教的可能。   再不济,也可能像易阙那样,成为一个从军而行的军医。   未来有很多种可能,但摆在吴议面前的只有一件事。   那就是睡觉。   为了应付这场最终的考试,他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好好睡过一觉了,以至于脑袋才挨到枕头,整个人酒陷入了沉沉的梦乡。   ——   一场长长的酣睡醒来,吴议伸了伸懒腰,准备打盆水洗洗脸。   还没有等他拧干帕子,就已经有个小太监匆匆而来,面上一派焦急之色。   照面就是一句:“沈博士差小的来请您一去东宫呢。”   吴议跳了一年的学制,一跃成为同年资的生徒中最炽手可热者,指不定以后就是个太医博士了,旁人待他的态度自然也有所不同。   他自己倒是一副既来之,则安之的坦然态度,就算优异如易阙,还是一样因为“桀骜不驯”被流到军营,以后前途如何,实在是很难说。   “东宫素为陈继文博士所伺候,如今什么事情要沈博士也通力会诊?”   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少不得多个心眼,他虽然已经修炼出一副宠辱不惊的佛系心态,但也不想遭人暗箭算计,落得和易阙一样的下场。   “是太子妃,太子妃难产了。”那小太监记得满口哆嗦,说得不清不楚,“郑筠博士已召所有博士通力会诊,沈博士才打发了小的来请您一同前去。”   吴议心头如筛子一抖,也没有时间多问,赶紧披上衣服,随着小太监一同赶往东宫去了。 第83章 难产   东宫的产房之中, 早已是一片人仰马翻。   太子妃房氏绵软无力地坐在床上, 前后各杵了个身子粗壮的产婆, 像栽树似的牢牢将她固定住, 口中不住道:“陈太医说了,坐产更容易生下来, 娘娘再使把劲儿,孩子很快就能出来了!”   房氏只觉得腹中像含了一片尖锐的刀片, 割得她肝肠寸断, 痛不可当。分明是十二月凉寒入骨的天气,却硬是被这份痛楚逼出一身热津津的汗, 只觉得整个人如坐在蒸笼上,灼热的疼痛从小腹一股股往上涌着, 冲到她的脑门上, 逼得她紧闭眼睛, 睫毛被泪水糊成一片。   婆子嗡嗡的耳语像一道催命的咒语, 催得她脑仁一阵肿胀地疼, 恍惚间抬头一望,朦胧的视线中唯能见白蒙蒙的一层纱后隔着数个攒动的模糊人影, 应当是有数名太医在外焦急地等待。   她这一胎生得过分辛苦,连带这些太医们也不得安宁,都巴巴地守在外头,预备着一切紧急情况。   而此刻外头似是起了什么冲突, 房氏恍惚间听到一个中气十足的童子声音:“明公在此作法, 还需要你们这群庸医做什么?”   另一个沉重老迈的声音驳斥回去:“鬼神之说不可尽信, 太医署中高手如云,定然要保娘娘母子平安!”   房氏强忍住腹中的绞痛,问那婆子:“外面……外面怎么吵起来了。”   那婆子朝外张望片刻,大喜过望:“娘娘,是明崇俨明公来了!”   房氏喃喃在口中念着这个陌生的名字:“明崇俨……又是谁?我没在太医署中听过这名字。”   她心中微有不安,看顾她胎气的一贯是太医署的陈继文博士,这位老博士素来妥当细致,倒也让她十分放心得下。   如今来了个名不经传的人等,自然叫她有些隐忧。   “娘娘有所不知,这位明公素来会施法的,招鬼问神,那都不在话下!”婆子低声宽慰道,“如今他可是天后面前的红人,想来定是天后派遣他来照看娘娘的生产,娘娘只管放心生产!”   房氏一闻“天后”二字,胸中顿时一股气息翻腾不止,她虽身在宫闱,也知道天后与太子针锋相对已成定局,如今天后遣来个装神弄鬼的术士,又能安什么好心?   “快,传我口谕,一切按陈博士的话去做,快!”   她虚弱疲惫之中强撑出一句疾言厉色的话,叫婆子们也不敢不依,只好叫婢女出去传话,让明崇俨暂停施法,一切尽听太医署博士的高见。   房氏听见外面肃然一静,心中才稍微安心下来,精疲力竭的身子早就撑不住,脑袋一歪,整个人滚在婆子的怀抱中。   ——   吴议跟着小太监匆匆赶到东宫的时候,瞧见的就是这么一副诡异的局面。   左边坐着郑筠、陈继文、刘盈、沈寒山等几位内科圣手并外科之首胡志林,右边座上则是一位身着奇装异服,手挽拂尘,眼含冷意,笑带不屑的年轻人,身后也跟着几位道家装扮的童子。   两拨人对侧而坐,目光相洽,如有电光火石在空中噼啪闪动。   空中隐隐有血腥的味道浮动,混着苦涩的药味和烧尽的香灰味道,一同沉淀在气氛凝重的产房外头。   配合着这么一副楚河汉界分明的气氛,仿佛一场没有硝烟味的无声之战。   吴议刚迈进门,还没来得及悄悄躲到沈寒山背后,便瞧见一个婆子掀开帘子快步走出,脸色惨白如纸,声音抖得似筛子:“不,不好了,太子妃晕过去了!”   陈继文眉头一皱:“快去掐她的人中,在舌下置一片参片,再灌些参汤进去。”   那婆子忙匆匆地应声而去。   吴议心道不好,产妇已经精疲力竭,哪里还有力气把孩子顺产出来。   刚想把这个想法告诉沈寒山,就听见落座对面的年轻人凉飕飕地道:“我当诸位博士有什么高见,没想到也不过是和那些产婆一样的法子。”   陈继文不徐不缓地回他一句:“总胜过装神弄鬼,故弄玄虚的好。”   能把素来脾气宽和的陈继文都气得呛声,这人倒也算有一种本事了。   “这到底是什么人?”吴议不禁小声问沈寒山   “此人名叫明崇俨,是如今天后所赏识的术士。”沈寒山简略地将对面的人小声介绍给自己的徒弟,倒不似其他博士那般不屑一顾。   明崇俨这个赫赫有名的名字一出来,吴议不禁也吓了一跳。   在后世各种花里胡哨的电视剧里,这位会召鬼神法术的术士总免不了被描摹成一个神仙人物,不仅会治疗疑难杂病,还能招魂问鬼,简直可以上天下地,无所不能。   而今一见,除了一身道不道佛不佛的怪异服装,倒没有瞧出他哪里有半点仙气飘飘的样子。   明崇俨显然也不在乎对面这位老博士们微带敌意的眼神,只撂下一句风凉话就起身走人。   “这回不许我作法,下一回若再想请我救太子妃,可就不是这么简单的事情了!”   说罢,羽袖一挥,不带走一片云彩。   明崇俨这一走,几位老博士才又重新围做一圈,商讨着如何才能令太子妃顺产。   刘盈道:“如今太子妃力气不济,想来还是要靠药物催产,何不开一道催产汤,令婆子们灌下去,想必就能奏效。”   陈继文忙摇摇头:“太子妃一贯身子柔弱,胎气不稳,催产汤药性刚烈,断断使不得的。”   倒是郑筠博士眼神一沉,郑重道:“若母体与小世子只能保一,还需要太子殿下亲自定夺。”   吴议冷静地在旁边听了一响,才发现这房里缺了个重要的人。   那就是太子妃房氏的丈夫,当今的太子殿下,李贤。   想到当日在酒楼偶遇李贤,他和身边的少年亲昵的作态,心中大致也有个分晓。   只不过今天这样重大的日子,他这个即将为人父的也不肯出现,实在令人感到心寒。   正说话间,另一名婆子已顶着满额头的汗,踉踉跄跄地从帘内跌撞出来:“大,大事不好了,太子妃羊水破了,小世子还没出来,脐带先出来了!”   此话一出,如一道惊雷劈下,令在场的太医博士无不惊出一背的凉汗。   脐带居然比胎儿先出来了!   吴议脑海迅速闪过四个字。   脐带脱垂。   产科中最危险的紧急情况之一。   脐带作为连接母婴之间的纽带,是胎儿在母体之内的主要血供途径。   一旦发生脐带脱垂,很容易因为脐带受压迫而导致胎儿血供不足,以至于胎儿发生宫内窘迫,而胎死腹中。   这种情况如果发生了,胎儿的死亡可能就是几分钟的事情,就算勉强生了出来,多半也是个死胎。   对于在场的太医博士们而言,他们虽然没有“脐带脱垂”这样一个专业性的概念,但数十年的从医生涯已经让他们见过了太多类似的例子,而其中实在鲜少有幸存的胎儿。   一片惊慌失措中,郑筠太医丞首先镇定了下来。   “如今只有一个办法,就是令太子妃迅速生产,小世子或许还有一二分的生机。”   话虽如此,太子妃整个人已经昏厥过去,产妇无力,要如何才能帮她迅速生产?   给大夫们的时间,可能只有短短几分钟。   吴议来不及思索更多,几乎是脱口而出:“剖腹产。”   一时之间,几乎所有的目光都落在这个年轻人的脸上。   吴议被数人震惊中夹杂着怀疑的眼神看得冷汗涔涔,但脑子却运作得飞快:“《史记》中《楚世家》一篇有云,’陆终生子六人,坼剖而产焉’。学生心想,太子妃情况已经如此紧急,我们也可以效仿古人,剖腹取子。”   此言一出,如巨石落水,顿时激起千番浪花。   刘盈最是按捺不住的:“剖腹取子,与杀鸡取卵何异?这样伤害母体,恐怕不是明智之举。”   吴议冷静道:“此话不然,太子妃力气不济,已然不能强行生产,若不紧急剖腹,胎儿必死无疑。”   “难道要牺牲太子妃,去保小世子吗?”   刘盈的问题很简单,但也很锐利。   这和现代医学中必保大的医疗原则是不同的,皇家宗室的妇人生产,保大还是保小,可由不得他们这群大夫说了算。   可要这时候再回报李贤,等他做出抉择,指不定早就一尸两命了。   一片焦灼的寂静之中,帘中遥遥传来一个孱弱而坚定的声音。   “一旦要从本宫和这孩子之间做出抉择,请陈太医务必要保住这个孩子,而不要在乎本宫的性命。”   “若有不从者,待本宫转醒之后,立斩不赦!” 第84章 剖腹取子   房氏一语殆尽, 只听得里面婆子们一阵呼唤“娘娘”的声音, 却听不到任何回应了。   陈继文不由一急:“太子妃眼下怎么样了?”   里头传来婆子焦急的声音:“回陈太医的话, 娘娘又痛晕过去了。”   不能等了。   吴议秉手道:“情况紧急, 刻不容缓,还请郑博士、陈博士速速做出决定。”   郑筠沉吟半响, 面上如一块被凛冽的冬风冻成的寒冰,带着凝而不化的沉重之色。   “吴议, 你所谓‘剖腹产’的办法, 可有几分把握?”   吴议不由苦笑:“学生未见到太子妃娘娘贵体,实在不敢说有几分把握。”   寻常女子的产房尚且不容男子进入, 更何况是太子妃的寝殿,吴议这话的意思, 竟是要冒大不韪, 打破宫规, 进去一看究竟了。   就连一贯不爱惹是非的沈寒山都沉沉开口:“此事有违宫规, 下官认为万万不可, 只有请太子妃伸出手来,先切过脉象再说。”   这话的意思是提点自己这个让人不省心的学生, 不要再惹是非。   吴议心中也很清楚,这里究竟是东宫的地方,救活了,便是得罪天后, 没救活, 就是触怒太子。   这种两面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的确不符合沈寒山的行事风格。   但两条无辜而鲜活的生命就摆在里面,又怎么容他放任不管?   他双腿一折,重重跪在地上:“若不能临场查体,如何得知病人的情况?望闻问切,切在最次,又怎可以舍本逐末?”   要亲临病人,才可做出诊断和治疗,这个最简单却也最容易被忽略的道理,还是张起仁教给他的。   那时候是为了救还是沛王的李贤,而现在则是为了救李贤的妻儿。   李贤才是张起仁真正寄予希望之人,尽管吴议知道这希望缥缈如将将散去的晨雾,但也想借此报答张起仁一番知遇和教导之恩。   没有张起仁,他还囿于袁州城的一角天空之下,又岂能站在这里呢?   郑筠垂首望着眼前这个背脊挺直的青年,恍然间仿佛瞧见了当年那个叫易阙的青年的影子,都是一样宁折不屈的背脊,一样无所畏惧的态度,甚至连眸中明澈坚定的眼神都是一模一样的。   吴议刚刚从新罗前线归来,他应当知道,做一个易阙那样的人,会得到怎样的下场。   也许就像他所答试题上的那一席话,他所用来医人的,不是精湛的技术,也不是丰厚的经验,而全凭一个“德”字。   前尘往事在心中百转千回,郑筠不由含了一抹沧桑的笑意:“你说得不错,诸位博士深居高位多年,恐怕连最基本的东西都忘掉了。”   旋即抬手指了指吴议:“吴议,你跟老夫一同进来。”   吴议心头微微一颤,此事若得罪了天后或者太子,绝不是他一个小小生徒可以承担得起的,郑筠这句话,等于是把责任揽在了自己身上。   沈寒山深深地瞥了他一眼,几乎是微不可觉地摇了摇头。   吴议但回他一个“放心”的眼神,从胡志林身边擦过的时候,道一句“借用一下”,便顺手提走了他装满外科器械的小箱,跟着郑筠的脚步,一头扎进了帘子里面。   ——   帘内的婆子们一瞧见一老一少两个大男人竟然毫不避讳地进了产房,下意识便惊叫出声。   “博士,您有什么吩咐,在外头喊我们就是了。”   吴议来不及解释一二,忙推开太子妃身边帮倒忙的几个产婆,将太子妃慢慢倾倒在床上。   “郑博士,这……”   “此事是老夫所允的,你们不必多言。”   得到了郑筠的首肯,吴议也就放开了手脚,不顾婆子们惊慌失措的眼神,先揭开了房氏身上薄薄一层锦衾,往她底下一瞧,果然见着羊水湿润破出,而脐带已经露出一寸有余。   他赶紧摸了摸房氏的小腹,一阵又一阵力气渐失的宫缩之中,还能隐隐感受到胎儿的胎动。   还好,还来得及。   他不觉已沁出一额的冷汗,虽然胎儿暂时还有胎动,没有出现宫内窘迫的情况,但太子妃已经痛到晕厥,决计是没有力气再去顺产的。   眼下只有一个选择。   “回禀博士。”他简明扼要地回报太子妃的情况,“小世子胎动尚在,但太子妃已经后续无力,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剖腹取子。”   他朝着房氏的肚子,竖着比划了一下,示意应该如此动刀。   现代的剖腹产,一般是做横向切口,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产妇愈后的美观。   但紧急情况下,医生会还是会选择做竖向的切口,以顺应肌肉的纹理走向,可以更快速地剖开腹壁。   这些道理,对于精通内外双科的郑筠太医丞来说,自然是不必开口解释的。   见郑筠神色毫无异样,吴议才略微安心,打开从胡志林那里顺来的外科器械箱,取出一把精巧的柳叶刀,在烛火上稍微烫洗一下,才定下心神,在房氏的肚子上划上第一刀。   第一刀,便从肚脐下一寸半直接划开三寸之长。   这长长的一刀下去,尚在昏迷中的房氏便已痛得转醒,一双黑蒙蒙的眼睛如绕着云雾,只能瞧见身前一个白晃晃的身影。   “不好了,太子妃已然痛醒了!”   婆子们见她痛到转醒,登时慌了心神,这年轻的小太医说是进来救人的,怎么却动起了刀子呢?   “娘娘,您现在没有力气顺产,所以我们得剖腹取子。”吴议额上亦生出一颗豆大的汗珠,看似平静的面孔之下,其实比房氏本人更加紧张。   在这个没有麻醉的年代,直接剖腹的痛苦,未必就小于顺产一场的苦楚,他也不知道这位身子羸弱的太子妃,究竟能不能挨过这几刀。   房氏只觉得耳畔一阵嗡嗡作响,只有“剖腹取子”四个字听到心里去了,双手无力地纠缠住已经打湿的床褥,苍白的下颌微微一点,只吐出一个字。   “好……”   只要能救她腹中孩儿,还有什么痛苦是她不可以忍耐的。   那些产婆也都是数月之前都精挑细选出来的老人了,自然都是见过大风大浪的,虽有片刻的惊讶,但也很快稳住了心神,反问郑筠:“需不需用乌头使娘娘稍减痛苦?”   郑筠断然摇首:“乌头对胎儿大有不好,想必娘娘也不愿意用在自己身上。”   “生孩子,哪有……哪有不痛一番的?这是当娘的命……不折腾这一遭,怎么知道,知道当娘的苦……”   房氏痛意之中,竟衔了一抹苍白虚弱的笑容,望着急得急头烂额的婆子们,反挤出几句话来宽慰她们,同时也是鼓舞自己。   吴议见她虽然神志恍惚,但意志尚且坚定,感觉加快了下刀的速度。   剖开腹壁之后,就是熟悉的操作,切开反折处的腹膜,几乎不用将膀胱剥开,膨胀的子宫便已经浮了上来。   吴议低声道一句“娘娘忍住”,按照上辈子的经验,在子宫下段不深不浅地化开一道约三寸半的切口。   几道切口下来,房氏只觉得有如肝肠寸断之苦,幸而她骨子里是个要强的,虽然已经痛得几乎咬碎一口贝齿,却也不开口喊一句痛,生怕耽搁了这位太医的动作。   吴议切开子宫下段之后,又小心翼翼地破开胎膜,见一切顺利,才放下已经染后的柳叶刀,擦净双手,伸入宫腔,调整好胎儿的体位,慢慢将孩子从子宫之中牵拉出来。   几个产婆虽没见过从上头生出孩子的,但好歹也接生过上千个下面出来的孩子,赶紧上前帮了把忙,慢慢地擦干净孩子的口鼻,又一剪刀绞断他的脐带。   “哇……”   不等吴议习惯性地拍拍婴儿的足底,这孩子已经先用一声响亮的哭声宣告了自己的到来。   “恭喜太子妃,是位小郡主!”产婆忙不迭把孩子裹在干净的襁褓中,抱给房氏看。   而吴议却不敢有丝毫怠慢,慢慢取出胎膜胎盘之后,才反着刚才动刀的步骤,重新将所有的创口一针一线地缝回去。   吴议手法极其干净利落,从剖腹到关腹,不过也用了一刻钟的时间。   只是对于房氏而言,这一刻竟然如挨了一年一般。   吴议每一针下去,她便只觉得痛得全身骨头都要碎掉一般,只能抬眼觑着自己初生的小小婴儿,瞧着她小小的、嫩红的身躯,心中满怀柔情。   最后一针缝完,她才松开了牙关,朝吴议缓缓一笑:“多谢……”   话音未落,她脑袋一歪,便已陷入沉沉的昏迷之中。 第85章 必当再见   郑筠立即拈住房氏堪堪垂落的手腕, 指腹切在尺关之侧。   他神色一凝:“娘娘脉象速滑无力, 恐有后继无力之危象,你们几个, 速速取来参汤给娘娘灌下。”   话音未落, 便见一人掀帘而入, 照面便是一句:“烧艾条来。”   吴议微微一怔, 手上犹温热的血滴顺着指节慢慢滚下, 一滴滴敲落在汉白玉铺出的地面上,蔓出几朵触目惊心的血花。   “还愣着做什么?”沈寒山双眉一抬,眼中如有寒火撩动, “秦鸣鹤博士就在外头, 快去取他艾条一用。”   吴议这才回过神来,连手都来不及细细地擦干净了,便忙不迭地冲出去, 跟秦鸣鹤道一句“借用”,在对方诧异的眼神中翻开箱子,取出一撮纯净细柔的艾绒,裹在十寸长八寸宽的草纸中, 用桑皮纸包紧了, 卷成一卷长长的艾条。   接着便一头又冲回帘内,在烛火上烧点好艾条的一端, 才小心翼翼地递给沈寒山。   沈寒山接过艾条, 如鸟雀啄食一般在足三里、百会等穴位上一一点过。   与此同时, 婆子们也端来了早先就预备好的参汤, 捏开房氏的下颌,一匙一匙强行灌了进去。   如此双管齐下,约莫两刻钟过后,房氏才轻咳一声,自昏睡中转醒。   沈寒山艾灸的手已持得微微颤抖,但眼神依然冷静淡定,见房氏回转心神,才撤掉手中的艾条,用清水洗了洗手。   郑筠不由深深望他一眼:“没想到沈博士还藏着针科的好本事。”   沈寒山哂笑一句:“民间里学来的杂活罢了。”   房氏浑浑噩噩中只觉得仿佛去鬼门关走了一遭,一脚才踏进了门槛,就被一只灼烫的大手钳住了双足,硬生生将她又拉了回来。   这会子神志回体,朦胧中听得二位太医博士的对话,才意识到自己尚在人间。   她强抿出一个苍白的微笑,声音细弱如一丝捉摸不住的风:“本宫谢过几位太医救命之恩。”   郑筠正色道:“此乃臣等的本职所在,娘娘万万不必多礼。”   房氏虚弱地一颔首,目光匆忙地在房内转动一周,最终落定那个小小的襁褓之上,才挣着道:“快,快把小郡主抱来本宫身边。”   抱孩子的婆子忙不迭把孩子抱到房氏身侧:“娘娘别急,小郡主平安无事!”   房氏垂首瞧着自己千辛万苦生下的孩子,眼中柔情似一抹明亮的光华,将这屋子里的血腥之气都驱散开去。   吴议望着依偎在母亲身边的那个小小的生命,望着她通红的身子、细柔的额发和微微咋动的小嘴,心中不由升起一阵感动之情。   这就是一个生命的开始。   也许她以后都不会知道她这离奇的出生方式,不知道自己还在娘胎就遭遇的千辛万险,也不会知道今天救她性命的大夫姓甚名甚。   但这都不妨碍吴议心中如火燎原般的骄傲之情。   所谓医生,所要面对的,也无非生、老、病、死。   与治愈疾病,延缓衰老,目睹死亡不同,这是他在这个时代第一次迎接新生命的降临。这种心情,实在不是言语可以表达出来的。   他不由回望自己肃立在侧的两位师长,在他们冷静而平和的面孔之下,仿佛感受到了同样的激荡情怀。   ——   这个从死神手中被抢回来的孩子,被天皇赐封为长信郡主。   与封赏长信郡主的圣旨同一天到临的,是一道天后的敕令。   太医丞郑筠年事已高,恐不堪重任,赏黄金百两,令之衣锦还乡。   背后之事一时间流传开去,人人都道郑筠这一步实在是大错特错,救了太子妃母女,却触怒了天后,把数十年功业都毁之一炬。   这些流言蜚语也算是空穴来风,毕竟,在唐朝,官员正经的退休年龄是七十岁,在此之前,除非是官员自己告老,一般是不会轻易勒令还乡的。   要是太子妃房氏所产下的是一名男婴,恐怕郑筠博士的回乡之路也不会如此风光了。   吴议不免有些愧疚,若非他固执己见,这位德高望重、身子硬朗的太医丞也许还能在这个位置上再坐好几年。   郑筠对此倒是十分看得开:“老夫已到耳顺之年,还有什么闲言碎语是听不得的?这个位置,老夫也坐了太久了,是该换换人了。”   他才刚卸任,便要离京,太医署上上下下近二百人,也唯有几位老博士并体己的生徒前来送行。   胡志林忍不住怒骂一句:“狼心狗肺的小兔崽子们,郑博士往日的教诲他们竟一点也不顾念了。”   郑筠倒难得一笑:“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他们有向上之心,未必就是坏事。”   吴议跟在沈寒山背后,未置一词。   该说的话都说过了,郑筠是个豁达开明之人,不需要他们这些晚辈的安慰之词。   分别之时,郑筠坐在马车之中,遥遥探出一只手,朝自己的学生和后辈们挥手作别。   北风萧萧而过,将人的衣襟撩动得飒飒作响。   千言万语,都凝聚在了一道道远望的视线中。   ——   郑筠走了,接任太医丞一职的是陈继文博士。   吴议心中明镜似的,虽然陈继文服侍东宫已久,但他素性脾气宽和,未曾参与到党羽之争,资历亦颇能服众,的确是天后眼中这个位置的最佳人选。   与此同时,生徒们结业考试的结果也被公布了出来。   不出吴议的意料,他并没有按原来设想的被留在太医署中,而是被安排前往千里之外的蜀中渝州,被任为渝州地方的官学医助教,以发展当地的医学教育。   蜀中人远地偏,这和发配流放已经没什么差别了。   对于这个结果,他早有预料,当日擅闯太子妃产房的时候,他就已经做好了离开长安的心理准备。   没有被发配到军营之中,已经算是看在沈寒山的面子上了。   他看得通透,心中也就没什么怨念,蜀中人杰地灵,指不定还能被他碰上几个风骚人物,也算是不枉此生了。   如此一想,倒也乐得此行。   沈寒山比吴议更早知道这个消息,也只是付之一笑而已。   宫闱之中,明争暗斗防不胜防,对于这个过分宅心仁厚的徒弟,远离大明宫的渝州未尝就不是一片乐土。   自己的这位老师素来豁达不羁,吴议倒也省却许多告别的话,眼下唯一放心不下的,也就只有李璟而已。   这孩子如今也被分拨到沈寒山门下,有他这位大智若愚的老师照应着,想来也闯不出什么祸事来。   只是他从小就对自己颇为痴缠,如此骤然分别,只怕他未必接受得了。   吴议寻遍了太医署,也没瞧见这小徒弟半点影子。   想来此事也在李璟意料之外,而他这个做师父的事先也未曾告诉过他,所以正跟他赌着气呢。   心中正琢磨着,推开自己那间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小隔间,便瞧见他的小竹椅上端端正正坐了个身姿挺拔的少年,正垂首沉思,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听到吴议推门而入的声音,李璟才被惊醒似的:“师父,你回来了。”   吴议听他叫一声“师父”,心中顿觉酸甜交加。   当初不过一句玩笑话,这孩子竟当了真,回首一望,这数年光景历历在目,他又何曾尽到一个师长应有的责任?   倒是李璟不知不觉中已经颇有了大人的模样,知道他离开的消息,也并没有露出一丝难过的神色,乖觉一如平常:“师父,我听说你要去渝州了,所以特地帮你置办了些东西。”   他献宝似的拿出一个胀鼓鼓的大包袱,吴议一瞧,里头一年四季的衣服都齐全了,再加上胡饼、水筒等路上必须的东西,几乎立刻可以出门了。   最难得的是几双扎得密密实实的鞋垫子,看花样子也是宫里时兴的,想来是从太平那里讨来的。   蜀道艰难,尤其磨脚,这几双鞋垫子正用得上。难为他小小年纪,却想得如此周全。   压在最底下的,却是那本小时候从李璟那里没收来的《山海经》。   李璟垂着头,也不知道是喜是悲:“这本《山海经》我已经看完了,里头的故事都挺有趣的,师父你在路上看着解解闷也好。”   吴议明白他的意思,此去经年,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再见面的机会,李璟这是给他留个念想,让他不要忘记还有这个徒弟呢。   他不由伸出手,揉了揉李璟的头:“好,多谢你为我打点行装。”   李璟却被这句话猛然一激,撂下手中的东西,不管不顾地撞进吴议的怀中。   “师父,你还会回来吗?”   话音中竟已隐隐带了哭腔。   大明宫中养出来的孩子,多比寻常百姓家的子女更加早熟,在吴议心中,李璟早就不是当年那个只会抱着他大腿,躲着父亲的鸡毛掸子的小小孩童了。   终究是个年不过十四的小小少年啊。   吴议轻轻抚摸着他抽动的肩角。   “璟儿,师父答应你,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 第86章 前往渝州   “我已经和陈博士通报过了, 以后我可以住你这间屋子了。”闷闷的声音从怀中传来, 但已经没有了刚才的沮丧。   吴议不由有些诧异,李璟大小也是个郡王爷,原本住的隔间也比他这里宽敞明亮许多,何必巴巴地住在他的屋子里。   但那双亮晶晶的眸子从怀里看上来的时候,吴议便说不出话了。   分明已经和他差不多高的人了, 撒起娇来还像小时候一样, 一双透亮的眼睛定定地望着自己, 千言万语都碎成闪烁的眸光。   “好。”吴议不由微微一笑。   不过一间隔房罢了, 他这个做师父的, 所能给李璟的,实在是太少了。   但愿你在寒窗之下苦读的时候, 也能感受到师父的陪伴。   李璟走后, 吴议刚打算睡下,便听见一阵笃笃的敲门声。   吴议打开门一瞧, 原来是严铭,赶紧把人请了进来。   “我早就听说你那日勇救太子妃的事情了。”严铭颇有忿忿不平之色, “明明是救人性命的好事,天后此番动作, 未免太寒了人心。”   话一出口, 便自悔失言,赶紧转口道:“你东西都打点好了没有?听说蜀道艰难, 我特地在家里拿了几双上好的鞋垫子, 快瞧瞧尺寸对不对得上。”   说着, 便从怀中掏出几双绣工精巧的鞋垫子,献宝似的递给吴议。   吴议不由失笑:“这个璟儿已经帮我准备妥当了,你还是自己留着用吧。”   严铭未曾想到竟然被那小子捷足先登,不由讪讪一笑:“多了也不妨事,你且留着,兴许用得上呢。”   吴议感念他一番好意,也不好意思再推脱,就收下了。   两人话还没说上几句,就到了二更天的时候,严铭生怕耽搁了吴议休息,也就不再叨扰,恋恋不舍地和他挥手作别。   吴议亦挥一挥手,心中不由生出一股惆怅,此去千里,这一世不知道还能不能再和这些故人相见了。   次日一大早,吴议便摸黑而起,带着李璟替他打点好的包袱,赶到了长安城外的码头。   天才蒙蒙亮,码头的行人三三两两,打着呵欠等下一班商船。   所谓渝州,也就是一千年后的重庆市。   虽然人远地偏,但渝州并不是和袁州一样鸟不拉屎的乡野小城,反而是西南地区一个极重要的交通枢纽,因为它紧紧地依附着一条气势磅礴而富有活力的大水道——   长江。   长江干流自西向东横贯渝州全境,无数的商船来往繁忙,都必须从这座水边城市穿梭而过。   所以,要赶往渝州,最方便的交通方式就是乘船。   正睡眼昏昏地等着船只的到来,便听得身边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   “这位兄台可是要赶往川渝一带?”   吴议回头一看,便瞧见一个身长玉立的年轻人,正笑眼眯眯地望着他。   “阁下是……”   “我乃夔州奉节县县丞顾安,阁下想必就是要赴渝州的医助教吴议吴先生吧。”   吴议乍然还有几分惊奇,但很快就明白过来,他这一身医助教的服制,又同样在等赶往巴蜀的船只,等于把渝州医助教这个身份写在脸上了。   这位县丞想来也是才将赴任,所以对京中之事了如指掌,能认出吴议来,也就不奇怪了。   “先生当日勇救太子妃的事情已经传遍了京城,实在人敬佩不已。”   吴议只能回以一个淡泊的微笑:“此事不过从医的本职而已,顾兄实在太客气了。”   两个人说话间,便已经有一艘船停靠在码头稍作休整。   船板上的船夫靠着栏杆,朝底下挥着手,意思是有空给他们搭便船了。   吴议和顾安各自付了船钱,就跟着船夫去里面一格船舱坐着,狭小的舱里歪七倒八睡着几个皮肤黝黑的汉子,吴议只好捡了一个角落里的小木凳坐下。   顾安倒不娇气,跟他并排而坐,反正都往同一个方向上走,干脆搭个伴儿一起,也省得路上无聊。   船一开动,顾安的话匣子也跟着打开了:“吴先生可知道这是哪一家的商船?”   吴议倒真不知道:“左不过是南下的商船,在路上捡几个人赚点外快罢了。”   “你这么说倒也没错,不过这可不是一般的商船,听说是蜀中李家运货的船只。”   “李家?”吴议对于这些边角新闻毫不知情。   顾安也不和他打哑谜:“就是号称川渝首富的李志远家的货船。就连天皇天后都偏爱他们家的蜀锦,一匹可值百贯。”   闲言碎语间,一日就这么磨蹭过去了。   顾安将赴任奉节县,也早就把当地的奇闻异事打听过一次,什么李商人的嫡庶宅斗,刘刺史的败家夫人,蒋学究的莽撞学生,听他念念叨叨了一整天川渝一带的名人轶事,吴议倒还觉得挺有意思的。   “渝州城到了!你兄弟几个赶紧下船嘞!”船夫撩了门帘就进来送客。   吴议拿起贴身的包袱,和顾安一起下了船。   这也是他从现代到古代,第一次来到大江奔流、闻名遐迩的巴蜀渝州。   吴议走下商船,站在苔痕青青的古城墙前,回望烟波浩渺的茫茫长江。   现在,这里既没有举世瞩目的三峡大坝,也没有川流不息的钢铁巨轮,南来北往的商船匆匆路过,头也不回地离开眼前金风细雨的水乡。   ——   前往奉节县,要另走一条水道,眼瞧着天色已晚,顾安决定先和吴议一道,拣一家客栈暂时先住下。   找来找去,城内的店家却都推说客满,请他们去往别家。   “还真怪了。”顾安喃喃自语道,“上一回我来渝州的时候,这老板还跟我抱怨没啥客人,要关门了呢!”   吴议也觉得事有蹊跷,渝州现在还属于经济落后地区,鸟过不留毛的,还能住满人?   倒是顾安出了个主意:“江边那些船家好多都能住客,还便宜,就是屋子太潮了点。”   再潮也比在大街上吹冷风强多了。   两人对视一眼,当机立断拎起行李回头赶往江边,去找过去相熟的船家。   才刚敲开一家门,就听见屋里传来一声黯哑的惊叫:“快关门,当心毛子!”   毛子是这里对山贼土匪一类人的总称。   顾安眼疾手快冲上去把门缝死死扒住,朝里头高喊:“我们不是毛子,只是想借宿一宿,还请船家行个方便。”   门这才开了,探出张小心翼翼的脸,瞧这二位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模样,才放心地请人进来。   屋里头一个面色惶然的老大娘这才点点头,叹了口气:“二位客人不要见怪,我们这旮旯最近毛子闹得人心惶惶,谁也不敢晚上留陌生人。”   顾安恍然大悟道:“难怪那些店家说客满了,原来是怕毛子,跟我们扯谎呢!”   又奇问:“这是哪路神仙山大王,叫你们上上下下地怕成这个样子?”   吴议也颇为好奇,这个年代的“山大王”基本就两种,一种是“义军”,专门跟政’府作对,不找百姓麻烦;另一种就相当于恐怖分子,打砸抢掠,无恶不作。   不管是哪一种,闹起事来都够折腾的。   别看《水浒传》里义薄云天的梁山好汉只劫富济贫,这个年代的土匪可没那么仗义,对农民而言还是一块祸患不小的毒瘤。   除非像隋炀帝那么作死地压榨国力,搞得怨声载道,民不聊生,宁可自己掏出锄头做土匪,也不愿给皇帝耕地种田,一般老百姓还是愿意跟政’府站在同一战线上,反抗割据一方的小势力团体。   李纤夫替他们斟上两碗热水,也是愁眉不展:“毛子头叫萧月仙,是萧铣的后人,数十年前他老子因为在奉节县一带造反复隋,太宗下令抄他全家,这个萧月仙竟然逃过一劫。如今他东山再起,放出话来,要每家每户按时交钱纳俸,不然他就来打来抢!我老娘一个人在老家我不放心,才回来渝州城的。”   顾安听得脸上一阵刷白,半响,才喝了一口滚烫的热水调和下脸色:“咱们别碰上那群土匪就好了。”   吴议自一进门起,就安安静静待在顾安身边,一句话也没有讲。   他虽然不知道这个萧月仙是哪一路神仙,但唐朝顺风顺水的日子起码还有好几十年,看来这个造反世家也就这点出息,只能在山高皇帝远的地方欺负欺负这里的良家百姓。   可还是隐隐觉得不安。   毕竟,他现在不是拿着历史书,摇头晃脑地背着这些只言片语的应试生,而是这些被欺负的良家百姓中,暂时还没倒霉的一份子。 第87章 萧家毛子   翌日, 天色早晴,江边的雾气被料峭春风分拨开去, 视野之中一片清明。   “可惜你我皆有公务在身,不然真想和先生再小叙几日。”   顾安话中大有遗憾之意。   吴议倒看得很开, 南来北往这么些年,数度与人离散, 他早就习惯了分别的滋味。   “有缘总会再见的, 指不定咱们下次见面就是在长安了。”他玩笑一句。   顾安当然知道这个理想不太现实, 但依然十分乐观:“不求摘得长安花, 但求清如长江水。但愿下次与先生相见的时候, 顾某能成为百姓口中一个清清白白的好官, 也就不枉此行了。”   说罢, 便登上了船, 朝他遥遥一挥手。   吴议望着他渐行渐远渐小的背影, 心中亦是感慨良多。   他们这些县官, 大多是科举出身,进士及第,本该前途一片光明。   只不过这些天之骄子中也不乏不如意者, 往往就会被委派到这些天高皇帝远的小地方,一留, 也许就是一辈子。   其中也不乏大有可为、流芳千古者, 只不过他们的此时此刻的境遇, 远非后世轻描淡写的一句“怀才不遇”可以囊括。   更多的人, 就如眼前这位年轻的县丞, 穷其一生地辗转奋斗,最终也没有在历史的长卷里留下任何只言片语的影踪。   而支持他们在冰封雪掩的仕途中继续顽强前行的,就唯有胸中一腔难凉的热血,和肩头难以卸下的“兼济天下”的宏愿。   轻寒春风席面而来,如牛毛似的冰刺,细细地扎在人的脸上。   吴议收回远望的视线,在心底默默祝福这位两袖清风、一身干净的县丞。   愿君不辞冰雪,一如始终。   ——   送走了顾安,吴议才检点好自己的行装,辞别了船家,慢慢找到了渝州城的医科官学。   渝州城的医科官学照例设在城南,几进几出的小院,一株半衰不朽的古木,一道歪歪斜斜、字迹斑驳的大匾往上一搭,就算是一个正经的学府了。   斜斜挽起的竹帘之下隐约有稀稀拉拉的读书声传来。   “昔在黄帝,生而神灵,弱而能言,幼而徇齐,长而敦敏,成而登天……”   读的还是《黄帝内经》的开篇《素问篇》。   吴议下意识地摇摇头,就算是袁州官学,也不至于破落至此,怎么地处长江之滨的渝州,官学反而潦倒成这副田地?   听到门口窸窸窣窣的脚步声,门中慢慢踱出一个一身助教服制的年轻人,一双眉眼便仿佛一对刀剑,眉梢挂着锋锐的刃尖,眼中折出凌厉的光芒。   “阁下是……”   吴议赶紧掏出公文:“我是新来的医助教吴议,敢问阁下是否是渝州官学的医助教?”   那青年微微一怔:“原来阁下就是大名鼎鼎的吴先生,久仰久仰。”   这回换吴议摸不着头脑了,不知自己的“名声”什么时候就传到了千里之外的渝州城。   “我是这里的医助教许捷。”青年简略地介绍自己一句,见吴议还是一副怔忪的模样,脸上不由挂上一丝微笑。   “吴先生剖腹取子、勇救太子妃的故事早就传遍天下了,如今杏坛之中,谁人不知道内科吴议的大名?”   吴议不由额角沁出微汗:“此事全仰仗郑筠、沈寒山二位博士的好功夫,议不过徒得虚名罢了。”   两人正说话间,堂内已三三两两走出几个年纪轻轻的少年,对许捷弯腰一施礼:“先生,学生先回家了。”   许捷收起脸上淡淡的笑意,肃然地一颔首:“去吧。”   等为数不多的几个学生走尽了,吴议才问出心中的疑惑:“如今午时不到,怎么就到了下学的时候?”   许捷瞧着这些学生渐渐远去的背影,深深叹了口气。   “先生有所不知,如今萧家军在渝州驻扎,扰得民不聊生、人人自危。这些学生若晚些下学,只怕就会遇上劫道的毛子,枉赔上一条性命。”   吴议思及昨夜的情形,才越发觉察出事态的严重,学生不能上学,客栈不敢开门,百姓人心惶惶,这日子还要怎么过下去?   两人说话间,已经穿堂而过,走到官学后面的小院。   里头寒酸地立着几间破落的小屋,一推开门进去,便听得纸糊的窗户被寒风撩动得飒飒作响,虚浮的阳光从墙缝之中折出一线,照在许捷那张无可奈何的脸上。   “渝州自然比不得长安繁华,只有委屈先生在此小住几日,我再差人修补修补。”   这场景,倒颇肖似袁州城那方小小的、寒酸的小院了。   吴议也不是娇生惯养出的贵公子,虽然在长安过了几年衣食无忧的日子,但也没有忘记袁州城里门不避风的苦头,两相比较之下,这里也算不得特别破败了。   许捷冷眼瞧着吴议的神色,见他并没有特别露出嫌弃或者委屈的表情,心中自有三分估量。   他本以为这个长安而来的小先生是个吃不得苦的贵人,所以才特地抬出这所最破烂的屋子给他,为的就是好好杀一杀他的锐气。   没想到这人倒一副既来之,则安之的坦然模样,到让他自己怀疑自己是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吴议四处张望片刻,将桌上的灰尘用帕子细细地擦干了,才将行礼搁置好。   “此事就劳烦先生了。”吴议没有在此事上多加纠结,反倒想起另一桩事情,“我来之前,听说这里有一位李博亭李博士,负责统领此间医官,怎么如今却不见他老先生的影踪。”   一提起这件事情,许捷不由苦笑一声。   “此事就说来话长了。”   吴议倒被撩起几分兴趣:“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你可还记得,方才说过的义军,萧家军?”   许捷这才将事情一一倾倒出来。   原来萧家军的首领萧月仙,老百姓口中的毛子头,并不是一个粗莽的男人,反而是个年纪近百的太婆。这位太婆如今年纪大了,也不复当初骁勇上阵的飒爽英姿,早就退隐幕后,将大权推给自己的两个孙儿萧毅和萧勇。   而这位横跨数朝的老太也终于不堪病痛的折磨,向衰老和疾病低下了自己数十年不肯弯折的头颅。   但她的两个孙儿都很清楚,自己的外婆身为萧铣之女,义军之首,就算早已不握兵权,也是万万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倒下的。   于是这群一贯横行蛮干的毛子就干出了一件令人哭笑不得的事情。   他们将全渝州稍有名气的大夫都“请”去了寨中。   李博亭老博士原是太医署中退下的老太医,衣锦还乡,还没过上几个月的安生日子,就被一群小兵掳去了萧家寨中。   要知道,在这个尊文崇礼的年代,就算地方武装势力要造反,一般也不会对这些动不动就要口诛笔伐的文化人动手,更何况是一个身兼大夫和教师双重身份、备受当地人尊敬的老博士。   也难怪渝州城被闹得人心惶惶,连德高望重的李博亭博士都惨遭掳掠,还有什么事情是这些毛子们干不出来的?   “先生如今名扬天下,也要小心自身的安危。”许捷最后才缓缓道。   “多行不义必自毙。”闻言,吴议冷冷吐出几个字。   许捷目光一冷:“我们也唯有待之了。”   吴议听出他话中有话,心中也不由惑起:“毛子如此猖獗,难道官府就没有一点作为吗?”   话一出口,便自悔失言。   他才从新罗前线归来不久,对这个看似强盛的国家已经有了一个全新的、深刻的认识。   如今国境边线战火不断,硝烟四起,势头正劲的突厥,和虎视眈眈的新罗,已经让这个庞大的王朝腹背受敌,倍感压力。而连年的饥荒也重创了已经深感疲惫的军民,使唐军大有后续无力之患。   在如此内外皆忧的情况下,一个仅仅在蜀中作乱的萧家军,自然无法分得唐军的注意力。   所以,许捷的暗讽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眼下除了等待,似乎也没有别的办法。   ——   许捷正简略地对吴议交代着官学的诸多事宜,便听得外面一片喧哗的声音。   “嘘……”他示意吴议不要出声,“我先出去瞧瞧。”   吴议点点头,从自己的药箱里取出一把尖锐锋利的柳叶刀,贴身佩着,以备不时之需。   “许先生,您倒是说说,我夫人是不是怀了鬼胎啊?”   “胡说,我才从五章庙拜过菩萨,怎么会怀上鬼胎?”   从前院传来的,倒是一对年轻小夫妇的争执声。   鬼胎?   吴议按下手中的柳叶刀,朝外慢慢走了出去。 第88章 腹怀鬼胎   吴议才迈出门槛, 一个大肚挺挺的妇人便撞入眼帘,那妇人满脸凶悍的神色, 一手叉在腰间,一手拧着一男子的耳朵, 气势汹汹地杵在院子里。   被她拧着耳朵的男子倒是个竹竿似的细长身材,一条容长的下巴似乎要戳破自己的脖颈, 就连眼珠子似乎都要比寻常人细上几分。   夫妻两一个滚圆, 一个溜长, 凑在一块, 活像个阿拉伯数字10。   旁边倒立着两个半大不小的丫头片子, 想是见惯了此番场景, 只捂着嘴巴窃窃地笑。   吴议不由腹诽一句, 早听闻蜀中多悍妻, 今日一见, 果然名不虚传。   许捷眉峰一挑, 似刀剑出鞘的锋锐,倒映在清寒一双眸中,泛出点点冷意。   “秦娘子, 我这里可不是给你们喧哗的地方,要吵要嚷, 尽管回你们家去。”   秦娘子一听这话, 才赶紧撒了手, 双手撑着腰, 挺着个肚子给许捷瞧。   “许先生, 您瞧瞧,我这到底是不是鬼胎呀?人家都说我这三个月的身子,五个月的分量,怀的不是鬼胎,就是妖气!”   许捷冷肃的目光从上面一扫而过,似乎也发觉了些许蹊跷。   这是他两月之前亲手断出的喜脉,如今顶多有三个月的孕期,可瞧她这松软庞大的肚皮,怎么着也是四五个月的身量了。   他思忖片刻,才谨慎地追问:“除了身子过重,可还有什么别的征兆没有?”   秦娘子刚想说话,身子便猛然一抽,忙不迭差使丫头:“快拿帕子来。”   一面说着,一面已经捂着嘴巴背转过身,随着她肩角一阵猛烈的抽动,空气中顿时泛起一股酸水的味道。   吴议冷眼在旁观察,瞧她身子似乎比月份更重,妊娠反应也比常人厉害,心中已有了三分估量。   只怕她怀的,不是什么正常的胎儿。   秦娘子呕了片刻,方才凌人的气势也跟着削减了三分,整个人如一个泄了气的球,软软地由丈夫和丫头搀着,哪里还说得出半句话。   许捷见状,心头亦晃过一阵不安,改盘问她的丈夫:“她这几日底下是否有见红?是否有虾蟆子样物随血而下?”   “是是是,都叫您说准了,许先生真神人也!”   许捷由他奉承一句,脸上并不见喜色,目光幽幽转到秦娘子滚圆的肚子上,半响,才断言道:“尊夫人所怀的,正是鬼胎。”   一听这话,秦娘子便又充了气似的,从丫头手臂中挣出来:“什么鬼胎?老娘清清白白的人,怎么可能怀上鬼胎?”   眼瞧着秦娘子就要撒泼闹事,连她丈夫也要拉不住了,吴议这才放下看戏的架势,从门槛前快步迈过来。   “娘子不要着急,鬼胎不是鬼怪之胎,而是一种病症,只要处理妥当,照样可以平安无事。”   秦娘子圆盘似的饱满的脸上挤出两条眼睛缝,斜斜地睨了吴议一眼,瞧着这位先生倒是容貌清秀、温文有礼的样子,倒也一时间收起刚要出口的粗话,等着他给个解释出来。   吴议徐徐道来:“所谓鬼胎,乃是因为脏腑真气不充,阳气虚弱,以致受孕后胚胎不健、胎不成形、精血凝于胞中不得所化。”   瞧秦娘子一副云里雾里的模样,他干脆也就不跟她掉书袋了,单刀直入地给出结论:“所以,鬼胎和鬼神万无一丝干系,娘子大可放心。”   秦娘子虽听不懂这些真气阳气的道理,但见吴议颇为耐心,而且态度温和,脸上的气焰也就消下去三分:“照先生的意思,我这胎还能不能保住呢?”   吴议面露难色:“方才许先生也说过了,你如今下面已有些虾蟆子样物的泡子随血流出,其实你腹中所怀,已净是此物,早已没有胎形了。”   秦娘子一闻此言,如晴天一道霹雳在耳边炸开,炸得她整个人脑子一片嗡嗡。   苍白的日光自屋檐折下,如扣下一个巨大的冰窖,一瞬间漫卷出彻骨的寒意。   秦娘子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整个人恍惚走在冰天雪地之中,一丝丝的光线就是一根根冰凿的针,将她的眼睛刺得一片通红。   见此情状,吴议心头也浮过一丝不忍,也不知道这两个月来她寄予了多少欢欣和希望在肚子里的这个孩子上,却没想到这根本就不是一个有生命的小家伙,而是一个只会残害母体的鬼胎。   事实上,鬼胎这个名字的确与事实不符,在一千年后的现代医学,有一个更加形象的名字去形容这种病。   那就是在妇产科大名鼎鼎的葡萄胎。   如今秦娘子的宫腔之内,恐怕不仅没有一个正在成长的胎儿,反而密密匝匝地挤满了葡萄似的水泡,所以才撑得她肚皮滚圆,混似五个月的身孕。   许捷面色依旧淡淡:“我这里有一道牡蒙园并桃仁煎的药方,乃系孙思邈仙人的千金之方,你只要拿回去好生煎服,不出几日,鬼胎自然沥沥排出,等鬼胎排尽,也就药到病除了。”   秦娘子整个人仿佛被冻僵了,半响没有一点动作。而许捷生冷的一席话就像一个尖锐的凿子,将她脸上蒙着的冰都一点点敲碎,慢慢淌成两道蜿蜒的泪痕。   倒是她的丈夫还强自镇定:“就劳先生写好药方,我晚一刻差人来取。”   许捷点点头,长袖一摆,示意送客。   秦娘子像失了心一样,撑着自己滚圆的肚子,由着丈夫丫头一齐搀扶着,踉踉跄跄地离开了官学的大门。   ——   等这夫妻二人走远了,吴议才忍不住叹息一句:“可惜了他们一片殷切之心。”   许捷倒不以为然:“她腹中本非胎儿,不过一个病灶而已,除病救人,才是我们做医官的本职所在。”   这话说来无情,但也在理,吴议一时间竟然反驳不得。   说到治病,他倒想起另一桩要紧的事情:“方才许先生所言的方子,虽系孙思邈仙人之手笔,但未必就能够除尽鬼胎。”   许捷这才被撩起一丝兴趣:“此方我只用过二三次而已,的确有不尽人意之处,不知吴先生又有什么高见?”   吴议也不卖关子,直截了当地说出那个在现代最为常见的办法。   “清宫。”   “清宫?”   “是。”吴议深深一颔首,“只有打开子宫,清理鬼胎,才能保证清除干净,而不留下祸根。”   许捷被他这个大胆的想法骤然吓了一跳:“难道要似太子妃一般,强行剖腹取之?”   “这倒也不用。”吴议道,“只需要从产道而入,以子宫颈段之口为门户,从中铲除鬼胎,就可以确保无虞。”   他简单地阐述完清宫术的操作,心中其实也颇为忐忑。   在这个时代,妇科还是一个非常尴尬的学科,性别的隔阂使得很多在现代普通的操作都成为了房中的禁忌。   就连产房都不许男子随便进入,就更不用说清宫术这种颇为冒犯的操作了。   果然,许捷神色一凝,并不十分赞同:“这个办法虽颇有可取之处,但有两点大大不通,一是秦娘子这等普通夫人未必就有太子妃那样的胆识,她若不肯,也万万不能动手;二则是此法剖入子宫,想来疼痛非常,非常人可以忍耐得了的。”   这两点,也真是困扰着吴议的地方。   要改变这个时代人们男女有别的顽固想法,绝非一朝一夕可以完成的事情。   所幸,在这个开明的盛世,并不乏太子妃那样不拘小格的奇女子,愿意尝试一些常人难以想象的先进技术。   而要手术的疼痛问题,才是真正需要解决的燃眉之急。   吴议曾经仔细研读过各大医科典籍,发现历朝历代以来被外科医官推崇的,都是华佗所发明的麻沸散。   但令人遗憾的是,这种传闻中的麻醉汤剂早已失传,吴议寻遍了数本医经,都没有找出一个完整的麻沸散的方子。   如今外科常用的是曼陀罗、罂粟等有麻醉作用的药草,但撇开这些草药的麻醉效力不谈,其本身的毒性和成瘾性就已经是个大问题,如果将这些草药引入方中,说不定就会酿成弥天大祸。   吴议可不想提前给中国引来鸦片之患。   自从新罗前线归来,吴议就一直想重新研究出一种既没有上瘾性,又可以达到麻醉效果的方剂,可惜诸事缠身,一直没有充裕的时间和适当的时机。   如今到了这个山水一隅的渝州城,反而重新想起了这件要紧的事情。   “许先生所言,正是我心中所扰。”他望着眉目微蹙的许捷,反倒微微一笑,“但我认为,事在人为,既然华佗能发明麻沸散,我们为什么不能重新研制出一种麻醉的方剂呢?” 第89章 以狗试药   重新研究出一种麻醉的方子?   吴议的话久久地回荡在许捷的心头。   皎白的月光擦窗而过, 如寒霜白雪,尽落在他刀锋般冷峻的眉眼之上, 却不能扑灭他眸中跃动的火苗。   虽然没有立即回答吴议的话,但并不证明他没有动心。   许捷从医年资虽比不得李博亭博士那样长, 但也有十数年之久,数千个这样的寒夜一晃而过, 早就把这颗勃然跳动的心冷落下来。   也不是不曾想过北上长安, 闯荡一番事业, 只可惜他虽在一隅小有名气, 却始终于杏坛无所建树。终是千帆过侧, 都没有给他一个登船远走的机会。   如今吴议的话就像一个火引, 重新点燃了他心中那道已经熄灭的火苗。   如今杏坛已寂静多年, 少有人肯破古成新, 倘若他们真的能重复麻沸散的传说, 必将彻底革新整个外科, 在医科之林引起一阵不小的震荡。   到时候还愁没有前路可走吗?   他胸中涌过一阵激荡,从床上一跃而起,披上自己那件破旧的大氅, 慢慢朝门外走去。   ——   许捷刚走到官学书库的门口,便瞧见一个身长玉立的青年站在书库门口, 一手持着灯, 一手护着火, 幢幢的灯影中幽幽映出一张清秀的面孔, 被昏昏灯火渲出三分昳丽之色。   一见他来, 便露出一个淡若清风的笑。   “正愁没有钥匙可以开书库的门,又不敢深夜叨扰许先生,这下正好可以请先生替我开门。”   许捷亦难得破冰一笑:“让先生苦等了这么久,是我的不是。”   两人照面相对,一笑之间早已读懂了对方的意思。   “不知道吴弟对麻醉的汤剂有没有什么见解?”   一个称呼上的差别,已经悄悄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吴议道:“如今外科常用的,还是曼陀罗、大麻这两样,虽然有镇痛的效果,但亦会导致伤员成瘾,弊大于利。倒是内科常以乌草镇痛,有祛风除湿,温经止痛之效。”   许捷思忖片刻:“草乌性热,药力又猛,还需别的药材调和才是。”   两人一面攀谈着,一面已经打开书库进了门。   渝州官学寥落,里头的医经也不整齐,除了四大本还砌得整整齐齐之外,别的多少都有些残页缺张的。   条件虽然差了点,但也只能将就用着了,吴议在心头苦笑。   许捷坐在桌旁,持一本厚厚的《雷公炮炙论》,翻指给吴议看:“既然要用草乌,那么生川乌是断断缺不得的了,还要配伍配伍羊踯躅、姜黄等。”   “许兄此话颇有道理。”   ……   两人秉烛夜读,从林林总总上千种药材中选出十几味止痛温经的药材,加以配伍,大抵琢磨出一个粗糙的方子。   刚落笔写完这个初成的方子,天色都已经大亮了,透白的日光穿过纸糊的窗户,像数根牛毛似的细针,扎得两人眼圈都一阵通红。   许捷垂首望着眼下这个方子,心里多少有些忐忑:“此方药性霸道,用在人身上,恐怕会伤到根基。”   吴议反颔首一笑:“所以咱们暂时还不能用在人身上。”   “吴弟的意思是……”许捷思忖片刻,才恍然大悟道,“我这就去集市上买几条狗来。”   吴议点点头:“我就先照此方熬出汤药。”   两人话音落定,便开始分头行动,一个赶去集市买狗,一个蹲在小火炉旁边熬药,不出三个时辰的功夫,就重新聚头在了一起。   吴议掐指算了算,今天偏巧是休沐的日子,倒少了学生上门读书的打扰,可以安安心心地做研究了。   许捷买来的,都是当地身子健壮的土狗,一只只恨不得把尾巴摇到天上,用脑袋在吴议腿上蹭来蹭去。   这些土狗虽然比不上一千年后最优秀的实验犬比特犬,但也比当年在郿州的时候,徐子文和吴栩耍坏心眼牵来的恶犬要可爱许多了。   思及陈年往事,吴议不由抿起一个苦笑,这两人都非大奸大恶之人,当初许多胡作非为的事情,现在想起来,都似小孩子的家家戏,并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大事。   当年在郿州的人,如今又还有几人还在呢?   就在他兀自沉思的时候,许捷将这些土狗一只只分开,各自锁在一棵大树底下。   接着将糖块化在药汤之中,挑出一只看着最健壮的土狗,把碗端到它跟前,摸了摸它的头顶,在心底祈祷这碗汤药能够奏效。   那狗子哪里知道这只两脚兽心里在想什么鬼主意,欢欢喜喜地甩着舌头将碗里的药汁舔得一干二净,只差把碗也一起洗干净了。   “你快来瞧瞧。”许捷招呼吴议一起过来观察。   四只眼睛巴巴地望着这只第一个尝到“麻药”的狗,只见那只狗子砸吧砸吧嘴巴,如喝醉的汉子一般摇摇晃晃扭了几步,便身子一歪,倒在了地上。   两人静静等了一刻的功夫,见那狗子鼻息都不再煽动,心中突然涌起一阵不祥的预感。   吴议和许捷对视一眼,小心翼翼地凑上前去,将手指放在这狗的笔下,果然感受不到一丝鼻息。   “看来这药性太刚烈了,连狗都承受不住。”吴议有些遗憾。   “那就再加几味性平的药材进去调和调和。”许捷截然道。   说干就干,两人又重新调整了药方,熬成热乎乎的一碗汤药,按照方才的办法,重新喂给一只活蹦乱跳的土狗。   这一回,这条狗倒是睡得呼呼作响,睡里还舔着嘴角,一副安然好梦的样子。   吴议抽出搁在腰间的柳叶刀,往它脚上轻轻割了一刀,那狗子骤然痛醒,弹簧般从地上一跃而起,疯魔似的左右乱窜,几乎要把绳子都扯断了。   吴议赶紧往后撤了两步,在这个没有狂犬病疫苗的年代,被狗咬了可不是什么简单的小事。   许捷托着下巴:“看来这一次药性又太轻了。”   吴议擦干净手中的柳叶刀,自哂似的一笑:“就连华佗先生也是走遍江淮才得出麻沸散的方子,咱们岂能一两次就能成功呢。”   他在现代做了多年科研,当然知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的道理,越是失败的时候,越要沉得住气。   只有耐得住寂寞,才成得了气候。   这么折腾了两番,天色早就暗沉沉地压了下来,两人白白熬了两天一夜,早就困得睡眼乜斜,只强撑着还不倒下了。   “我看今天就到此为止吧。”吴议忍不住打了个呵欠,眼中泛出泪花,“这也不是一两日就能成的功夫。”   许捷也早已累得浑身麻痹,恨不得立刻就能瘫在床上好好大睡一场,也就不再推辞,朝吴议点点头:“那咱们明日再继续。”   ——   次日一早,赶来上学的学生们瞧见的就是这么一副诡谲的画面。   自家的两位老师,不仅没有在学堂里等着听他们摇头晃脑地背书,反而认认真真地盯着一条狗,仿佛他们的吸引力还不如一条只会吐舌哈气的土狗。   难不成许先生这是暗讽他们,教他们读书习经,还不如对着一条狗?   “许先生……”略有胆大的才敢上前打扰,“您这是在做什么呀?”   “自己去背书去,等读完了《黄帝内经》再来找我。”许捷冷冷觑他一眼,那学生便被这视线冰冻似的,不敢再多问一个字。   倒是吴议细心瞧了一眼,今日来的学生似乎比前天的数量多了几个,便扯住那个学生,盘问其中的原由。   “您还不知道吗?”那学生小心翼翼地瞟了许捷一眼,捂着嘴,悄声道,“萧家军的二当家萧勇在奉节县被擒住了,想必萧家军这几日会收敛一些,大家这才敢出家门。”   吴议听得“奉节县”三个字,心中不由一动,想起来渝州的路上碰到的那位年轻的县丞。   那学生见他不似许捷冷面冷心,倒对这件事情很感兴趣似的,也就打开了话匣子,和自己的老师八卦起昨夜发生的故事。   “听说是萧二爷带了一二百人去奉节县赵家村里抢粮,反被埋伏在那里的官兵一网打尽,想必是他们之中出了内鬼,否则,官兵哪能抓得那么准呢!”   “看来奉节县的官员还挺有本事的。”吴议随口感叹一句。   “听说带兵擒获萧二爷的就是奉节县新上任的顾县丞,真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啊!”   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吴议不由抿出一个微笑,看来这位同行之人的运气不算太差,一到奉节县就立下了这么大的功劳,想必以后前途是一片光明了。 第90章 救不救   吴议暂且放下手头的工作, 和学生们天南地北地胡扯了一响,也算是了解了解渝州的地情。   他在沈寒山门下多年, 虽没学来那副落拓不羁的模样,但也偷来三分随性洒脱的脾气, 对师生辈分那些虚礼本来就不太计较,也便不在这些学生们面前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师长架子。   学生们也开始发觉, 这个新来的医助教不光像传闻中一样饱见多识, 更兼一副温文尔雅的好风度, 不似许捷冰块似的一个人, 自然更生亲近之意, 什么事情都愿意和他说道说道。   “听说天皇天后即将遣军来剿灭萧家军, 不知到时候会命谁统军挂帅, 吴先生, 您才从长安来, 可知道什么消息吗?”   吴议摇摇头。   在大明宫中, 知多就是错多。   学生们从这位年轻的助教先生口中没掏出什么八卦新闻,便失望地一哄而散去。   吴议这才从人群中脱了身,回到许捷身边, 重新捡起手头的工作。   “这一回怎么样?”他问。   “大狗倒是睡得挺安静的。”许捷抬起头来,目光从远远几个学生的背影身上一扫而过, “就是旁边几个小狗崽子, 叫得有些太吵了。”   “小狗都是皮的, 长大了就老实了。”吴议假装听不懂这话里的讥讽之意。   他遥遥望着这些青葱年华的学生, 不由想到了自己远在长安的那个小徒弟。   李璟也该到了这样吵吵闹闹的年纪了吧?也不知道他有没有结交什么朋友, 又有没有人陪他嬉嬉笑笑呢?   想到自己那个素来独来独往的小徒弟,吴议不由抬眼远望长安,仿佛能看见李璟那坚韧而挺拔的少年背影。   南来的风撩动起他的发丝,将远目的视线和淡薄的思念一起送到遥远的北国。   ——   感慨过一番,吴议还得继续手头的工作。   吴议和许捷二人锲而不舍地实验了近一个月,麻醉的最终方剂还没有定下,倒是研究出了狗肉的一百种吃法。   “照咱们这样吃下去,下个月就该喝稀饭了。”和吴议相处了一段时间,许捷也略会说两句玩笑话了。   “也该吃点清淡的降降火了。”吴议陪他笑一句。   笑完了,两人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其实麻醉的方剂都已经大体拟定,在狗身上做的实验也已经十拿九稳,只是从来没有在人身上施展过,所以还不敢擅自定下方案。   “实在不行,就让我‘以身试法’一回,就知道能不能行了。”许捷道。   吴议断然摇头:“要来也该是我来,我若出了什么三长两短,许兄还可收拾场面。但许兄若是出了什么事情,这官学可就办不下去了。”   两人正争相要做第一只小白鼠,门口忽然传来一阵急雨似的脚步声,一个气喘吁吁的小厮从门口一阵小跑撵过来,照面便扑通一身跪在二人身前。   “求二位神医救救我家主子吧。”   “你家主子,可不就是秦娘子?”吴议不认得此人,许捷却是知道的,他见这小厮行色匆匆,心头已道一句不好,赶紧抓住重点问,“她怎么了?”   那小厮一口气没匀上来,便拨拉算珠似的噼里啪啦道来:“唉,夫人上一回喝了您的药,不过三四日的功夫,底下果然有虾蟆子样物随血而下,沥沥而出,一直到今天都还有,并也不知道排干净了没有。今天不知怎的,夫人突然说见了红,也流了些血,这会子已经人事不清了。”   说罢,朝吴议和许捷两个猛地磕了个头:“求求二位神医挪步咱们府上去瞧一眼,也好叫我交差呀。”   吴议心中一震,下意识和许捷对视一眼,果然见他眼中亦是一片隐忧。   “速速带我们去见你家夫人。”   那小厮忙誒了一声,才领着两人登上守在外头的马车,一路快马加鞭,不过片刻功夫,就已经撵到秦府前头。   秦府门口早立一个瘦长的青年,细长的脖子左右一引,像只才出洞的土拨鼠似的,着急地左右张望。   一眼瞧车马回来,马上走上前去,掀开车帘,见两位医助教都被请来了,在胸腔里上蹿下跳的一颗心才算是安定下来。   他抚了抚心口,暗道一声阿弥陀佛,赶紧请两位大夫下车。   “秦二爷,这到底怎么回事?”许捷一面随他快步疾走,一面简略地问问病情。   秦二哪里敢有半分隐瞒,也不过是小厮交代的那几句话,车轱辘似的又说了一遭。   三人匆匆赶到秦娘子的病房,连辗转呻吟的声音也听不见了,唯有空落落的鸟鸣混着婆子丫头喧闹尖叫的声音,针尖似的扎进人的耳朵里。   “快快快,快去请南山仙人来做法!你,快把这碗香灰灌给夫人喝下!”   “喝什么喝?”许捷也顾不得忌讳,直接撩开帘子,一手抢过婆子手中的水碗,砰一声砸在桌面上,“若这种东西有用,还要我们这些做大夫的做什么?”   他本就生得冷峻,一双眉眼不抬还好,一抬便如刀剑出鞘,要生生剐掉人的一层皮似的。   在这种冷如冰霜眼神之下,那婆子本憋在心头的一股火气也就硬生生咽了下去,只讪讪一笑:“咱们这是旧里的老规矩,您来了,自然是您说了算,我这就出去!”   说着便三步并两步,飞快退出帘子外头。   里头的人见许捷冰山似的往那里一杵,谁还敢再多言多语,都垂着头不语,等着这位小有名气的神医发话呢。   吴议也后一步赶到床旁,见许捷正隔着床帘替秦娘子切脉,直接将床帘卷了起来,要观察病人的情况。   “少爷,这……”   “什么这呀那的,都人命关天的时候了。”秦二干脆挥退了没事的丫头婆子,朝吴议一拱手,“只要先生能救我夫人,俗规杂事自有我这个做丈夫的担着,您二位万万不必考虑。”   吴议匆匆朝他一点头:我尽力而为。   他掀开秦娘子的眼睑一瞧,果然是苍白无一丝血色,再掀开被子往下一瞧,鲜血已经浸透了厚厚几层床单。   和许捷目光一对,都知道情况大大不妙了。   这是鬼胎里转归最差的也是最致命的一种,子宫破裂大出血。   到了这个程度,汤药已经不可能挽回病人的生命了,唯一的办法就是剖腹摘除子宫,才能得到一线生机。   “什么,要剖腹?”   秦二虽听过吴议的大名,但万万没想到这太子妃的待遇也会落到自己的夫人身上,一时间也慌了神:“那岂不是很疼?”   许捷和吴议对视一眼,才转向秦二:“如今我们新发明了一种方子,可以镇痛麻醉,保证尊夫人不会感到痛苦,但这方子还无人用过,所以请秦二爷好好想想清楚,要不要冒这个风险。”   秦二望着两位面色沉重的大夫,声音不由一抖:“敢问二位,有几成的把握?”   这回是吴议来回答他,这个问题,他在现代已经解释过很多次了。   “眼下只有两种后果——治好了,就是生路,失算了,就是死门,没有折中的办法。所以哪怕我们有九成的把握,你也必须做好剩下那一层的准备,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但若不剖腹……”   “则九死一生。”   秦二仿佛凌空遭了一道霹雳,整个人有些摇晃地站不住脚,只能扶着雕花梨花木的桌子,勉强稳定住心神。   “另有一遭事你要考虑清楚。”吴议还有一件事不得不告诉这位年轻的丈夫,“一旦摘除了子宫,她这辈子就不能再替你生儿育女。”   秦二神色一震,窗外寒风一掠而过,将他心头点燃了多年的希望也一起吹灭掉。   “真……真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倘若有别的法子,我们也决计不愿意到这一步。”吴议深深望着眼前这个两难的男人,郑重地提醒他,“但如果不摘除子宫,她也决计活不下去,更不可能为你生儿育女,要她死还是活,就全在你的一念之间了。”   秦二颤抖着的嘴唇嗫嚅片刻,最终才吐出一个字:“好。”   就算此后再也不能生育,那也是他三媒六聘亲自娶来的妻子,是要和他白头到老的人,而不是一个生儿育女的工具。   旁人看他都是悍妻在侧,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妻子是缘何变得如此坚韧凶悍,若不是他这个做丈夫的不济事,又哪里需要她这个做娘子的强出头呢?   他也该有果决的一回了。   吴议和许捷见他面色虽然惨白,但眼中不乏坚定之色,赶紧落笔写下上午刚刚修改完毕的方子——   皂角、木鳖子、紫荆皮、白芷、半夏、乌药、川芎、当归、川乌各五两,大茴香、坐孥草、草乌各一两,木香三钱。为未,每服二钱冲服。[1]   “你快速速拿了这个方子去煎制,记住,一定要快!”   秦二心意已决,一点也不耽搁,拿了方子便命人去药铺抓药,不过片刻的功夫,就端出一碗热乎乎的汤药出来。   吴议亦早就准备好了手中的柳叶刀,刀锋一转,闪过一道银色的光。 第91章 不速之客   秦二掰着秦娘子的嘴, 一匙一匙把麻醉的汤剂硬生生灌了下去。   秦娘子的手一开始还在空中胡乱地挥舞几次,很快便软软地搭了下去,整个人如一块棉花似的, 软得不沾半点力气。   “你先出去等着吧。”吴议将门窗闭紧, 帘子拉上,隔绝出一个简陋的手术间。   等秦二恋恋不舍地掀开帘子离开,这场紧急的抢救手术才算是正式开始。   这个时代, 当然没有任何先进的麻醉监护系统,便由许捷一直把着秦娘子的脉搏, 而吴议则主刀动手术。   没有方便又微创的LEEP刀[1], 也没有视野明晰的腹腔镜,一切都只能回归最基本的手术操作,也更加考验术者的经验和技术。   吴议冷静地握着手中银光闪闪的柳叶刀, 跟着记忆中的步骤一步一步有条不紊地来,剖腹之后, 暴露子宫, 略微探查附近, 再一根根结扎血管、韧带和子宫附件……   都是练了成百上千次的操作,早就刻在了脑子里, 就算手生了些, 也做得是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不露半点瑕疵。   就连许捷都有些看呆了。   他只道吴议是内科毕业, 没想到他亦精通外科之术, 看其手法之精炼, 甚至连李博亭博士都有所不及,更别说自己这个纯粹的内科医官了。   等吴议飞快地处理完上下各处的残端,才见他眸光一闪,果断地一挥刀,将整个子宫体切除下来。   最后才又原路返回,关腹缝合。   这一系列熟练的操作完成之后,许捷才将将收回惊讶的目光,把注意力放回自己的指腹之下,缓缓道:“虽然脉搏细弱速滑,但比起之前已稍微回力,看来出血已经止住了。”   吴议这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秦娘子这条命算是保住了,之后以后永远不会有生育的能力了。   撩开帘子,便瞧见秦二那张忧心忡忡的脸。   见两人卸下之前的严肃,眼神中略带轻松之意,秦二这才知道定是成了,忙不迭要招呼下人拿银子来打赏。   许捷冷然道:“不用了,治病救人乃是我们的职责所在,自有朝廷所发放的俸禄供我们吃饭,用不着添你这笔银子。”   吴议这才算知道,为什么他们住的小院那么破旧了,自己这位同僚可算是两袖清风、一身廉洁了。   秦二见许捷坚持不要,又转向吴议:“先生也辛苦受累了,就请不要推辞了,若你们不收下,我娘子转醒过来,定然就要揪我的耳根子了。”   一边说着,他已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耳朵,仿佛已挨了一嘴巴子,连耳根都是红辣辣的一片。   吴议倒没有许捷那么客气,他毫不犹豫地收下了下人捧来的一块银锭。   许捷方才还有些激赏的目光一下子冷落下来:“先生也食朝廷俸禄,怎可私下收取贿赂?”   吴议反问他:“先生买狗,已经欠下人家多少钱了?”   许捷一时语塞。   吴议早看出他囊中羞涩,不过凭着自己这十几年在渝州挣下的名气赊着账,要真靠他一年那点俸禄来还,可不知道要换到猴年马月了。   做科研要花时间,花精力,还得要花钱。   见许捷说不出话,吴议才接着循循善诱:“我们收下秦二爷的钱,才有经费继续研制出更多的良方,到时候就能救更多的性命。再者说,若遇到穷苦百姓出不起药钱的,也能替他们垫补垫补,这也算是替秦二爷积德行善了,您说是吧,二爷?”   秦二见他说得头头是道,赶紧点头:“您二位救了我娘子的性命,就是咱们秦家的大恩人,以后要缺钱断两的,直接跟我秦二开口就是,秦二绝不推辞。”   许捷这才勉强点点头:“但话先说好,这银子只能拿来公用,决计不能私自挪用。”   吴议:“这个自然。”   说话间,时间已经过去好几刻,吴议和许捷才又转回帘中,在秦娘子人中处狠狠一掐,听得“哎哟”一声,接着便是一句虚弱的怒骂。   “哪个悖时砍脑壳的!”   还有力气骂人,可见是转危为安了。   吴议和许捷不由相对一笑,看样子这方子算是成了。   两人奔波劳碌了一整天,等到秦娘子苏醒过来,才真正放下心来,叮嘱完秦二以后注意的事宜,便揣着秦二巴巴捧上来的几两银子,坐着马车又奔回那所破落的小院了。   ——   渝州城不止水路通畅,耳报也传得极快,不过几天的功夫,吴议和许捷开腹救人的故事已经传遍了大街小巷。   几乎人人都知道,这二位圣手现在手里有个了不得的方子,可以直接把人放倒,在梦中就给你开腹动刀,一丝痛意也不会有。   “方子成了,要叫个什么名字好呢?”吴议不由喃喃自语道。   “麻者,如醉者,人事不清,万物不晓,我看,麻醉散就正好了。”许捷道,“还是赶紧将此方上书表与太医署,才能张扬天下,用于万民。”   两人正商议着上书太医署的事情,便听得外头一阵疾风厉雨似的脚步声,不等二人从座上起身,门口便闯进一群不速之客。   吴议抬头一看,为首的是个小眼睛大胡子的中年男人,颧骨上刺着青色的“渝”字,明摆着是个被盖章的逃逸犯。   跟着的倒是一群半大不小的喽啰,就像现代的小混混喜欢染个黄毛烫个头,这些小喽啰也都绑着五颜六色的头巾,高矮不齐地围成一圈,手中都拿着刀枪棍棒,一副随时要打要杀的架势。   “你们是什么人?!”许捷一怒拍案。   吴议不由在心中苦笑,这个问题的答案不明摆着吗?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这群人又个个凶神恶煞,手持武器,总不可能是来旅游问路的吧?   “我们是什么人不打紧,您二位是不是就是吴先生、许先生呐?”那大胡子说话倒还算客气。   许捷倒也爽快,耿直地点了点头:“是又怎样?”   话音刚落,还没等吴议反应过来,便觉得背后被谁用力一推,整个人猝不及防地滚倒在地上,三四人已经一拥而上,熟练而蛮横地把他的手脚绑住,从脖子到腿给裹成个粽子,丢在一边。   吴议不由腹诽一句,就算是抓壮丁也不带这么着急上火,不讲规章流程的吧?   往旁边一瞧,许捷的待遇也不必他强,只还挣着脖子怒道:“你们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绑架朝廷官员!”   那大胡子往地上不屑地啐了一口:“李老头我们都绑了,你还绑不得了?”   许捷这才反应过来,这帮人就是百姓口中没有王法、强抢蛮干的萧家军。   也许是不想听他的怒骂,两人嘴里很快给粗暴地塞了几团抹布,身子更是绑得紧紧的,只能像两条涸泽的小鱼,扭着脖子勉强用眼神交流。   吴议朝许捷眨眨眼,意思是让他不要冲动,保命为上。   许捷刀剑似的眉眼一挑,流出三分冷冷的不屑,若不是给他塞着嘴,准保已经开口大骂。   吴议也唯有在心底叹一口气,他可没有许捷不畏强权、甘愿牺牲的风骨气度,只希望自己这条小命别栽在这群毛子手中。   “好了,收工回寨!”   大胡子倒是满意地挥了挥手,一手一个,将两个裹得紧紧的人甩上等在外头的牛车上面。自个儿翻上牛背,甩了两鞭子,老黄牛便载着土匪们早起的收获,颠颠地跑起来。   古代的绑匪估计也并不是非常有反警意识,一路上倒也没有遮住他们的眼睛,吴议拼了老命把脑袋转到另一边,仔细在心里记着这条通往贼窝的小路。   只可惜山路七弯八拐,没过半柱香的时间,他已经觉得腹中一阵胃气涌动,一股股酸水直往喉咙上面冒。   所幸还没等他吐在自己嘴里,牛车就停下了。   大胡子一手提一个,把两个人稳稳当当地搁在门口。   吴议勉强抬起头环顾一圈,这里也不算深山老林,顶多算是半山的一个大坝子。   阔气的大门左右立着数十根几丈高的木头,上面绑着颜色鲜亮的大红布,掩映出里面一重一重平地而起的高大木楼。   短短一瞥,他就发现这些宏伟建筑完全没有这乡野旮旯里粗野狂放的风格,山色之间的木楼错落有致,依次排开,严格地仿照着皇城宫殿那几进几出的考究结构,几乎是个木制版的小皇宫了。   看来这些毛子的野心还真不小。   这些毛子绑人如此麻溜熟练,就肯定不是把他们拉回来收尸的,所以吴议一时半会倒不担心的性命问题。   他俩都一穷二白的打扮,更犯不着绑架他们勒索钱财。   所以最大的可能还是逼人入伙。   头在刀口下,谁敢不弯腰?   问题是,这些毛子是吃饱了撑的,非要拉两个年轻的大夫入伙?   吴议在心中默默盘算着,难道是萧月仙萧老太病情又有了变化,才又开始网罗新的大夫,替她看病开方?   还没等他琢磨出个二三四来,蜂拥而上的小喽啰们便揪着他们的衣领,半推半提地把他们带进门内的一间独立的木楼内。 第92章 萧毅   麻雀虽小, 五脏俱全,屋里有模有样地摆着几把交椅,顶头的香案上规规矩矩地奉着神龛。   土匪寨里香油格外丰厚, 里面的神明亦腾云驾雾, 珠圆玉润地睥睨着众生。   大胡子大阔步走到他们面前,往第三把交椅上头威风凛凛地一坐,活似座大土包横亘在他们面前。   “给他们松嘴。”   两人嘴里的东西都立马给掏干净了, 吴议砸吧砸吧嘴里发酸的血味,老老实实地等候大胡子的发落。   许捷高傲地把下巴一扬, 以示不屑一顾。   大胡子十分满意地点点头:“还是咱们渝州城的大夫瞧着最顺眼。”   旁边的小喽啰歪七扭八地站着, 猴精似的簇拥着山大王:“三当家的好眼力!”   吴议总觉得他们投来的眼神不像看着两个俘虏,倒像是看着两个长势不错的小树苗,赶明儿就可以开花结果了。   他瞅着这大胡子不像要动刀子见血的样子, 也就大着胆子问了句:“三大爷,我们与萧家军素不相干, 不知道您把我们弄过来, 到底有何贵干?”   被称作“三当家”的大胡子倒也没生气, 也不理他,反倒俯下身子, 拿长满老茧的指头捏住他的下巴, 左右上下地仔细检查了一番,才颇有深意地长叹道:“你这是大富大贵的好面相, 年轻人, 你要知道, 富贵险中求啊!”   吴议心头一顿,刚想开口再问,便听见门口传来一个英气十足的声音——   “好不好,我来看看!”   吴议和许捷下意识地回头看去。   一个女人。   两边的小喽啰迅速地挺直了背杆,分成两路,夹出条一丈宽的道,露出一个身量娇小的女子。   那女子穿着和这些男土匪并无二样,头发也像男子一样扎成利落的发髻,怀里抱着刚摘下来的盔甲,腰上挂着一柄银光闪闪的斧头。   最引人注目的还是她的脸,清秀标致的五官上横贯着一道从眉到嘴角的硕大疤痕,几乎要把这张巴掌大的脸颊一劈成二。   注意到两个人愣住的目光,那女子脸色一变,快步走到他们两跟前,居高临下地蹲下来,几乎是柔声问:“好看吗?”   许捷下意识地点头:“好看。”   啪!   女子左右开弓,扬手就是两个耳光。   “没见过女人啊?臭男人。”   许捷只觉得脑海里跟开了花海似的,一堆飞舞的蜜蜂围着嗡嗡转——没想到这女人手劲儿这么大,翻脸这么快!   那女子又伸手掰住吴议的脸,迫使他抬头看着自己:“你说。”   吴议不得不仰头看过去,那道鲜明醒目的巨大疤痕底下,确实是一张算得上端庄秀丽的美人面孔。   那双似笑非笑、似怒非怒的眸子闪过一丝不耐:“说不出来?”   吴议勉强地摇了摇头:“你不许别人说好看,我只有不说话了。”   女子手上的劲儿顿了顿,歪着头笑了:“你比他会说话,我不打你。”接着又伸出另一只手,用力地抚上他的眉骨,一寸一寸往下摸着。   “长得也比他好看。”   “您瞧……”大胡子凑过来,毕恭毕敬地道,“这就是会使那什么麻醉散的两个大夫了。”   此言一出,吴议和许捷二人不由对视一眼,心中都如压了一块寒冰,沉重之中泛着一股森森的凉意。   万万没想到,这些匪头子竟然把主意打到了麻醉散的头上。   一旦这种可以使人陷入沉睡的汤剂被投入战争中使用……想到这里,吴议不禁打了个寒噤,其威力未必就小于当日徐容牺牲自己带去新罗的天花之疫。   “方才三叔也说过了,富贵险中求。”女子松开手,目光似蒙了一层薄而轻渺的纱,在二人凝重的神色上轻轻地扫过。   “你们只要肯老老实实地说粗胡麻醉的方子,就是咱们萧家军的六当家,七当家,以后有酒一起喝,有肉一起吃。可若你们不从……”她话锋一转,目光也突然锐利起来,如抽刀出鞘的银光闪落,带出一响惊世的余音。   “那就是这个下场。”她抬手在脖子上一比划,做了个“杀”的手势。   许捷当即冷笑一声:“士可杀,不可辱,请动手吧。”   “不急。”女子柳眉杏眼一抬,朝大胡子道,“先好吃好喝养着,这几天狗日的杂种又来找不痛快,我暂且没时间来料理他们。”   她的命令一下达,吴议和许捷立马被分开,各自关押在旁边的两个遥遥相隔的小楼里。   这群山贼倒仿佛真的没有为难他们的意思,虽然手脚都被捆得严严实实,好歹没有把他们关押在地牢牛圈一类脏乱恶臭的地方,整洁通风的房间南北走向,风水倒比渝州官学那破落的小院都好。   吴议也不知自己被关了几个时辰,一天颠簸的疲倦昏沉地袭向大脑,像一张铺天盖地的网,很快将他网罗进深深的睡眠之中。   半梦半醒间,只听见隐隐的钟漏声涟漪般扩散在昏暗的光影中,旋即传来吱呀一声,推开门走进个十三四岁的小童,痩如一张干巴巴的腌菜,活似路边那种人人都能踩一脚的杂草。   这孩子看着又瘦又干的,人倒是很机灵,贴上来跟吴议乖乖地讲话:“我叫箫狗儿,当家的要我给你送饭。”   吴议不由在心底哂笑一句,倒真是只小狗了。   刚想笑,嘴唇已经干得开裂,吴议勉强张了张嘴,箫狗儿便眼明手快地递上一碗水,半喂半灌地送进吴议喉咙里。   吴议忍不住感叹,古代土匪还挺讲人道主义的,比战争年代对战俘的态度强多了。   箫狗儿笑嘻嘻地盯着他喝水:“小姑爷,你慢慢喝,别呛着!”   “咳咳……”   吴议错愕地扬起头,结结实实地呛得满脸通红。   小姑爷?   箫狗儿忙着给他拍后背顺气:“你可是唯一一个没吃耳巴子进来的,当家的铁定是瞅上你了!”   “……你想太多了。”这两件事情的跨距,快赶上从奉节到渝州那么长了吧?   吴议当然没把这话说出口,反而循循善诱地套起话:“可这事儿吧,讲究你情我愿,我连你家当家的姓甚名甚都不知道!”   “你不知道她是谁?”箫狗儿笑得在地上打起滚儿,蹭起一地的灰。   直到吴议一脸无语地盯着他,才半信半疑地停下来,“你真的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   “你连萧月仙的孙女,萧毅也不知道?”箫狗儿嘴角一撇,“完了,完了,大当家的看上了个傻子,我得赶紧告诉三爷去。”   吴议心里一顿,像劈了道惊天的巨雷。   没想到,这个威震一方、鼎鼎大名的叛军三代居然就是那个年纪轻轻的女子!   “你别跑!”他赶紧唤住箫狗儿,斟酌着圆话,“我只是没想到,我一个普普通通的大夫,竟然能被箫大当家的看中。”   “我就说。”拔出的半条腿又缩了回来,“怎么可能有人不知道咱们萧义军。”   “萧大当家的是义军首领,名震川蜀,万人仰慕,我当然听说过了,知不知道她怎么会看上我这么一个小医官。”   箫狗儿打开饭盒,里头荤素皆宜地塞了满满一整盆饭,他拿起勺子,挖起硕大的一口,塞到吴议嘴边:“小姑爷,你先吃饭。”   小东西也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吴议只好乖乖咽下一大口。   箫狗儿一边给他填鸭式地喂饭,一边感叹:“大家都知道她是高高在上的义军首领,谁还记得萧月仙也是个待字闺中的妙龄小姐呢。”   吴议刚给塞进一口饭,被这句话呛得全咳了出来,箫狗儿跟真的受惊的狗儿似的飞快地弹起,抱怨地看着吴议,无声地进行谴责。   吴议终于忍不住问眼前这个稚气未脱的小小少年:“这些话都是谁教你的?”   箫狗儿眨巴眨巴眼睛,亮晶晶地像悬在夜空中两枚星星。   “当然是大当家自己说的啊。”   ——   一顿饭吃了半个时辰,吴议算是看出来了,这个箫狗儿看着机灵,脑子也是榆木疙瘩,硬是把两人都吃不完的饭塞到他一个人胃里才罢手。   箫狗儿愣是把碗底刮得一点不剩,才心满意足地收了手。   “我们大当家的说过了,男人就是要吃得多,才好生养!”   吴议已经给撑得无力去反驳女权意识跨越时代的萧大当家,唯一能确定的是,萧毅是真的准备把他“好好养着”。   指不定哪天心情好了,就可以“宰了吃了”。   他不确定萧毅是不是真的对他另眼相看,可以肯定的是,被掳来的人肯定不止他和许捷二人,而这些人的生死都很难说。   箫狗儿完成了任务,也不打算久留,把吴议挪到床上,盖上被子,检查完所有的绳索和门锁,才小心翼翼地离开。   等一切都寂静下来,吴议手脚麻木地在床上挺着,连眼睛也合不上。   狭窄的小房间密不通风,阴暗的时间里失去了日出日落,对于已经习惯了以更漏计时的吴议而言,估算出现在是白天还是夜晚都变成一件难事。   周遭越是沉静如水,思绪就越清晰,根本睡不着觉。   哒……哒……   墙边隐隐传来一阵敲击的声音。   很快又湮没于悄然无息的黑暗中。   正当他怀疑自己是梦是醒的时候,那颇有节奏的敲击声就又出现了,只不过这次仿佛离他更近了。   吴议心里一动,挪动了下自己僵硬的脚趾头,往墙上用力踹了一下。   低低的砰的一声过后,那边也像得到回应似的,用力地敲了一下。   隔壁有人! 第93章 恶毒之花   虽然他和许捷被分开关押, 但其余被萧家军掳来的人一定也四散地被关在这里,指不定旁边的就是个和他同悲共惨的倒霉蛋。   他勉强翻转过自己的身体,想要把耳朵贴到墙壁上, 一个不小心, 没法掌握平衡地整张脸撞到墙上,牙齿毫不留情地往自己的嘴唇上深深磕了道口子。   “嘶……”吴议极为克制地低低呻吟了一声。   耳边却意外地传来模模糊糊的人声:“小兄弟,你没事吧!”   吴议意识到, 着整座楼都是木头搭建的,隔音效果非常差, 只要他耳朵贴着墙, 和隔壁的人对话并不成问题。   “我没事,敢问您是……?”   “我是渝州医科官学的博士,李博亭。不知小兄弟又是哪一位?”   “学生是是新赴任渝州官学的医助教吴议。”他抑制住心头的狂喜, 低声道,“不知博士为何会被关押到这个地方?”   两个人凑在墙的两头, 大致交流了一下彼此的情况。   原来萧月仙不过老来体衰, 李博士开了些延年益寿的方子就罢。   “跟我送饭的小孩儿说, 过不了几天就把我放回去。”李博亭激动得声音都有些抖,“我数着更漏, 已经不下十天了。”   吴议倒抽了一口冷气。   言下之意, 只怕放人是假,灭迹是真。   “我这些天, 除了如厕洗澡, 全都给捆着。我也尝试过在洗澡的时候偷跑, 结果还没跑出门,就被抓回来,倒也没打我,又给捆回来了。下回洗浴的时候就时刻有人盯着,根本没有机会。”   “您可知道,为什么萧毅非要把您留在这里?”   “萧毅此人喜怒无常,暴虐不仁,自然是等着杀我灭口了!”李博亭沙哑的声音如一根堪堪要断的弦,摁在上面的怒意弹出铮铮一响,“只恨此身已老,否则也要和她拼个头破血流!”   萧毅的喜怒无常,吴议已经领教过了,暴虐不仁倒还真没发觉,毕竟能给囚犯好吃好喝供着,怎么看也不像个动不动就拔刀子杀人的暴君。   他说的很少,听得更多。   脑海里浮现出萧毅那张秀丽端庄的眉眼和大煞风景的可怖伤疤,以及那轻轻扫过、漫不经心的眼神。   总觉得事情还有异端。   正当两人合计的时候,箫狗儿已经又端着饭碗过来了。   吴议自己竟也没发觉自己已经一夜未眠,,酸涩的眼底有一片淡淡的青色,如洁白一张纸上不经意间抹上一笔淡墨。   箫狗儿眼尖地发现了这点痕迹,像是瞧出了什么蛛丝马迹,语带宽慰地给他喂饭:“小姑爷,你放心好了,咱们大当家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只要你供出麻醉散的方子,到时候有吃香的喝辣的,决计少不了你一个!”   ——咚。   隔壁传来肉体撞击地面的低沉声音,吴议心底蓦地一紧。   箫狗儿却见惯不怪地眼皮也不抬,故意放大了声音:“小姑爷,你别管隔壁那个针尖心眼的老太爷,要听就让他听好了,反正咱们大当家的,瞧不上他。”   最后四个字咬得格外重,仿佛李博亭博士被关在这里都是浪费了他们宝贵的粮食。   ——砰。   隔壁又是闷闷一声,像是什么东西狠狠地砸中了墙面。   吴议竟觉得有些失笑,看来李博亭是给这只牙尖嘴利的狗儿气得不轻。   箫狗儿也得意洋洋地笑起来,露出一对尖尖的虎牙:“偷香油的老鼠崽子,也敢跟你狗爷鬼鬼祟祟,下回不仅骂你,还要吃了你!”   这一回,隔壁倒彻底没了声响。   吴议这回笑不出来了,李博亭左不过是个风烛残年的老爷子,被囚禁了这么多天,别说生理上的不适应,心理估计也憋出了不少问题。   照这么折腾下去,指不定还没等到萧毅决定是放是剐,他自己就先一命呜呼了。   “小姑爷,你别操心那只老老鼠。”箫狗儿照例给他喂得肚皮滚圆,很有成就感地拍了拍空空如也的碗,“我们大当家召你去陪她操练军队,你可看好了!”   萧毅要请吴议一同操练军队,无外乎是为了展示自己的军事实力。   虽然早在新罗前线见识过正规的唐军,他也不得不为这规模宏大的势力所震惊,全副武装的士卒在炎炎烈日底下互相拼刀对枪,彼此发出野兽一般战意昂扬的嘶吼声。   萧毅并没有因为女儿身而显得突兀,她身着军装,头戴盔甲,凶神恶煞的伤疤更添一股生杀予夺的霸气,站在数千男兵前面而毫不怯弱,看上去比任何一个男人都要更加地挺拔坚定。   在此之前,吴议对萧毅及她的军队的印象,也仅仅停留于民间传说中占山为王的前朝遗祸,没钱了搜刮百姓,有钱了骚扰政’府,老虎管不着,猴子称大王。   现在看来,萧家拥有的不仅是一块紧接渝州、独霸一方的山头,还拥有一支操练有素、不容小觑的正规军队。   萧毅肯定不是吃饱了撑的要建设出一支战斗力十足的正规军,再联系到这里颇具规模的建筑群,这个桀骜不驯的女毛头子想做什么,几乎是司马昭之心了。   吴议被这个想法惊出了一身冷汗。   这个地方可不是猴窝。   这是不折不扣的贼船啊。   在他观察着萧毅的时候,萧毅却只是淡淡瞥了他一眼:“吴议,你来了。”   吴议大约猜到,在跟他见面之前,她已经见过了面冷心硬的许捷,只怕是没有撬动许捷的铁齿钢牙。   “你别怕。”萧毅信手摘掉头顶的盔甲,抹了抹发际的汗珠子,微微一笑,“想必你也听说过,毛子头萧毅是前朝义军萧铣的后人。我祖上便是渝州人氏,所以对老乡格外亲切。”   “能与大当家同乡共脉,是我们的福气。”不管她目的欲何,装傻充愣总不会错的。   萧毅闻言,哈哈大笑两声,才拍了拍吴议的肩膀:“没有吓到腿软,很好。”   旋即挥手指向面前精锐的部队:“你猜这里面,有多少人是我渝州同乡?”   吴议摇头。   萧毅比出一只手掌。   “五成?”   五指一收,握成拳头。   “是全部。”   吴议惊讶地抬起头:“全部?”   底下传来极响亮的号声——“一,二!一,二!”   这股冲天豪情并不陌生,渝州临江一带飒飒风声中常年此起彼伏,响声撼动两岸巍峨嶙峋的岩崖。   是船夫的号子声。   萧毅目光中有掩藏不住的灼热:“没错,我这护卫营三千精兵,全部是我渝州好儿郎!我自祖辈,生于渝州,长于长江,便是皇帝老儿,也只能斩草,不能除根,动不了我萧家根基分毫!”   这话说得很狂。   但吴议知道这并非虚言。   太宗李世民做事何其狠绝,玄武门之变,父兄尚可兵戈相向,怎么可能轻纵这样一只威胁帝国的猛虎在深林酣睡。   唯一的解释就是萧家残余势力实在太顽强,只不过在内祸不安、外患未攘的贞观年代,他还暂时腾不出手来收拾这千里之外的星星之火。   而等到他的儿子,以仁弱出名的唐高宗李治继位后,这股潜伏数年、待时而动的地下势力就要掩藏不住自己素食多年的獠牙,准备给这个看似风平浪静的国家一口沉痛的打击。   吴议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这样一个渺小如芥子的角色,竟然也能站在历史长途的岔路口,见证这样一个蕴蓄着风险和未知的转弯。   而这凝结了几代人仇恨和野心的罪恶种子,即将在眼前这朵霸王之花上结出饱含毒液的果实。   萧毅似乎并未注意到眼前少年晦暗的神色,在旁敲侧击吴议的同时,也勾起了自己从小到大的百般回忆,数十年血泪的哺育涌上心头,化作一声耐人寻味的叹息。   “只可惜,我到底是个女儿身。”   吴议很清楚,再过数年,这世上的另一个天之骄女就要一步一步、昂首挺胸,以睥睨苍生的姿态,踩着一块块男人做的垫脚石,登上这个时代最至高无上的宝座。   只不过,倘若历史在这个时空依旧不偏不倚地走行下去,作为萧氏最后的余孽,萧毅是不可能看到那一天了。   而被剧透一脸的吴议,在此时此刻,也只能恰到好处地保持缄默。   沉默很快被一群嘈杂的士兵所打破。   萧毅大喝一声,招来一个士兵盘问:“什么事呛这么大声?”   小兵战战兢兢的目光从吴议身上一扫而过,垂下头不说话。   萧毅气得登时一脚踢上他的屁股:“老子的话都听不见了?”   那小兵屁股上挨了一脚,眼睛都痛出了泪花,哆哆嗦嗦地回话:“回大当家,是二当家的,此刻正在奉节县的大牢里头,听说,听说已经快不行了。”   “放你娘的屁!”萧毅一脚又踹上他另一瓣屁股,手已按在了斧头上,“再敢胡言乱语,扰乱军心,老子先砍了你的脑壳!”   小兵眼见那柄斧子就要往自己脖子上招呼,慌得顾不得捂屁股,扑通往前一跪:“大当家饶命!这都是咱们几个探子兄弟亲眼在奉节大狱所见,二当家的被用了重刑,只恨无法当场救他,所以,所以……”   “行了,别所以了,你把这话照实给老太太的说一遍,一个字也不许隐瞒。”萧毅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手还没挥落,小兵已经跟回窝的兔子似的,两三步就蹿得没影儿了。   “小兔崽子。”萧毅磨着牙笑骂了句。   吴议小心翼翼地瞧了眼变脸比变天快的女首领,那双明秀的眼眸里波光一闪,几乎可以说得上是笑意了。   似乎是注意到吴议颇为探寻的目光,萧毅扳回脸色,抚平笑意,狠狠瞪了他一眼,咬牙切齿地放出一句话:“敢说出去,我就拿你喂狗。” 第94章 秦二爷   萧毅笑了, 百里之外的萧二爷却笑不出来了。   血迹斑斑的刑枷压低了他的脖颈,破烂褴褛的囚衣上也助兴地撒上亮晶晶的盐粒,萧勇硕大一个汉子瑟瑟缩缩蜷成一团,竟然看不出个高矮胖瘦。   “我知道萧二爷是个铁骨铮铮的汉子,用了这么多刑, 还不肯供出你们大当家的, 在下确实敬佩。”顾安笑眼眯眯地望着他, “不过我也着实是替你心疼,你拿血肉保下的大当家,指不定已经大摆宴席, 庆祝你萧二爷死无全尸呢!”   萧勇猛然仰起脑袋, 怒目圆瞪地看着他:“放你娘的臭狗屁,黄毛小儿, 滚去吃奶!”   顾安不怒反笑:“奉节县赵家村离渝州城逾距百里以上,若不是我府收到线报,又怎么能做好埋伏呢?”   萧勇的眼睛一滞, 目光死死钉在顾安脸上:“你一介县丞, 管得倒宽。”   “勾结叛军,不久被你发现了吗?你的好姐姐比你聪明多了。”   顾安等的就是他的话, 他从宽袖中慢慢取出一枚信笺,一点点在他眼前完全展开:“大当家的字迹,应当认得出来吧?”   萧勇双肩仿佛被人用剑一刺, 猛然地一抽。   他认识的字不多, 大多都是姐姐在十几年前一笔一划地教会他的, 如今纸上的一撇一捺,都眼熟得刺眼。   他克制着自己,逐字逐句地读完这封出自血亲手笔的勾连信,读到末尾,也只是用力咬住牙关,握紧拳头,喉咙里发出低沉而痛苦的吼声。   顾安眼看木已成舟,才撕下了温和的面皮,居高临下地冷冷看着他:“萧毅妄图弃车保帅,舍你自保,甚至开出退居蜀中的条件,可她先敢绑架官学博士,后敢撸掠二位助教,我府怎肯容她在眼前放肆!”   萧勇静静听完他的话,说不出一个字。   他半生戎马,未曾言败,为长姊用血肉之躯遮风挡雨拼,为萧家在尸山血雨里拼杀了几十年,为前朝的一个遥不可及的遗梦牺牲了自己本可安稳平静的半辈子,可他从没想过,有一天把他送往断头台的那个人,是他的唯一亲人。   萧家最后的骨肉,竟然是相残的结局。   顾安的眼底终于有了一丝怜悯,语气也温软下来。   “萧二爷是真丈夫,明府与本官都很激赏,只要你愿意与我府合作,我可以向你保证,投者无罪,降军不杀。”   顾安对自己的每个字都很有把握。   他知道萧勇这样的义军好汉,是不肯也不屑于自己苟全于世的。   可他的军队就不一样了。   那里的每一个人,往上数三代,都是跟他祖宗一起插秧耕田的父老乡亲,往下数三代,都是对他们萧家发誓不二的忠实拥趸者。   他笃定这个萧勇不是萧毅那样见利忘义、独善其身的小人。   而事实证明,他的判断从不失手。   萧勇最终还是低下了他那不肯屈服的头颅:“我们早已收到线报,官兵已经纠结周遭十个县府的兵力,准备合长安三万援兵之力,围攻我们萧家军。”   “你们的消息倒是很准,她还有什么诡计?”   “她已定下计策,五月二十,率先攻城,抢下先机。”   顾安的眼里放出了光:“她要先攻哪里?”   萧勇闭上了眼睛,嘴唇颤抖。   “渝州。”   ——   “奉节?”   “没错,萧毅要先攻奉节,为求围魏救赵,声东击西。”   李博亭隔了一层木板小声道:“官府早准备铲除这个败类,只不过渝州势单力薄,为求稳胜,已经联合了周围十数个州县的兵力,准备一举肃敌。”   吴议亦早听过学生们议论此事,但仍然想不明白:“为什么萧毅要舍近求远,去攻奉节?”   李博亭沉声道:“奉节自古以来便是兵家必争之地,城池稳固,易守难攻,若能攻下奉节,就可以与三万长安援军分庭抗礼。之前的萧勇便是探路之人,否则他们断乎不至于跑去奉节掳掠。”   “但官府既然纠结兵力在渝州,也一定是收到了什么线报。”   李博亭不以为然:“萧毅专擅诡计,一定早就散布出假的消息,老夫在这营中数日,已察觉到他们暗中部署船只,一定是要走水路。渝州近在咫尺,他们这么做,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他们要舍弃渝州老窝,而转攻奉节,占地为王。”   吴议在军事方面素无造诣,只能沉默地听李博亭分析利弊。   也难怪萧毅不肯如约放走李博亭,也不肯杀了他。一旦放走李博亭,就等于走漏了消息,而一旦杀了他,就等于毁了自己的信誉,所以只能将他关押在这里,不死不活地吊着他老人家这条性命。   “今日你被萧毅传唤去,到底为了何事?”李博亭问。   “给了我个下马威。”吴议回忆起今日情形,不由叹了口气,“不瞒博士,学生之前和许捷助教发明了一种叫做麻醉散的汤剂,服下之后可使人陷入酣睡,刀枪入腹而不醒,萧毅就是把主意打到了麻醉散的身上,想要我和许助教交出麻醉散的方子。”   李博亭沉吟片刻:“许捷虽然面冷心硬,但为人正直,断然不肯替叛军筹谋,吴议,萧毅此人反复无常,你可切莫为其利诱!”   吴议不由苦笑:“这个学生自然知道,只不过萧毅早打好了算盘,如今我和许捷都在她手上,她若用另一人的性命相要挟……”   他话音未断,便听得李博亭的声音如火上添油,陡然大了起来:“先贤有云,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男子汉大丈夫,生有什么值得贪恋,死有什么值得害怕?只要是为了巴蜀乡亲,为了天下人,牺牲一个你,一个我,一个他,又有什么可惜的?如果你想跟着这个毛子自取灭亡,做一个万人耻笑,遗臭万年的叛国贼,我也绝不拦着你!”   吴议被他劈头盖脸一通教训,赶紧截住他的话:“就算萧毅猖狂一时,也绝不可能猖狂一世,学生虽不似博士饱学,但也知道失道寡助,她决不可能成气候,又怎么可能做助纣为虐的事情?”   李博亭这才缓和下来,沙哑着嗓子,逐字逐句交代他:“麻醉散的方子你万万不可托出,但萧毅肯定不会就此罢手,倘若你能得到机会出去,一定要知会奉节、渝州两府要员,火速搬兵奉节,还可与萧毅一决雌雄。否则奉节兵力纠结在渝州,便如一座空城,是萧毅的囊中之物了!”   吴议在心中默默记住李博亭的话,只觉得一字一句均有千斤之压,累在心头,重不可遏。   不由想到曾经走在他前面那些沉重的背影,那重压之下仍不为曲折的背脊。   现在才切身地明白,原来这世间最重、最累、最难以卸下的担子,就是他曾无数次在自己的师长身上看到过的那两个字。   责任。   ——   李博亭的话很快得到了应验。   不过三五日的功夫,箫狗儿便又来拎走吴议,只不过这一回不是陪萧毅操练兵马了,而是三当家的大胡子有请。   看来是威压不行,就准备来硬的了。   一入大帐,吴议便见着一个熟人。   “吴先生,怎么您也在这里?”秦二爷削尖的脖子往前一伸,眼珠子上下打量一番,见他形容消瘦,面色发灰,心中已经有了二三分掂量。   “怎么着,你们还认识?”大胡子的三当家掂量着手中热乎乎的银锭,长眉底下一双锐利的眼睛,鹰似的盯着照面相对的二人。   “这话说来就长了。”秦二爷哈哈赔一个笑脸,“吴先生对我娘子有救命之恩,咱们虽然是粗人,但是恩情还是记得的。”   他不提这话还好,一提便勾起了大胡子的思路:“对呀,我也听说,当初他用那个什么……什么麻醉散的方子救了你的夫人,你还有没有那个方子啊?”   他掂一掂手里的银锭,往空中一抛,堪堪就落在秦二的眼前:“你要是能交出这个方子,就是咱们寨子的朋友,朋友之间,就不必你来我往的客气了。”   吴议心中猛然一震,萧家军四处搜刮,瞧样子今天秦二就是来送钱的,他们往不往很难说,秦二来可已经来到这位三当家的面前了。   秦二眼睛像个小钩子似的,钩在大胡子手中的银锭身上就下不来了,手也像被磁石吸引似的,不由自主地往前缓缓伸着。   “嗯?”大胡子把手一缩,拿捏着手中的银锭,眼睛却笑望着秦二爷。   秦二爷像才缓过神似的,几乎半栽倒在空中,所幸吴议一个眼疾手快将他扶住了,正欲小声嘱咐他万万不可交代,已经被箫狗儿伶俐地拉开了去。   “这……这一个多月前的方子,我哪里还找得到啊?”秦二苦恼地挠了挠头,目光依依不舍地留在银锭上,“吴先生都在此地了,我看,这钱,还是让吴先生自己赚去吧。”   吴议心中正松了一口气,便见秦二几乎微不可觉地摇摇指头,心中顿时云开雾散,秦二哪里是找不着方子了,分明是寻个借口,给他留一条生路呢。   只可惜这条生路早就被李博亭一席话堵成死门,是万万行不通了。   “既然如此,那你就赶早地下山去吧。”大胡子毫不留情地将银锭往袖中一掖,断了秦二眼中的念想,“下个月还是老规矩,你亲自送粮食过来,你若敢缺斤短两的,或者走漏一丝风声,仔细你全家的性命!” 第95章 援军   秦二忙着点头称是:“小人这就走, 这就走……”   “嗯,去吧。”大胡子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吴议心头通明雪亮,偌大一个寨子,定有些固定的经济来源,秦二爷也就是被他们欺压的小富之家中的一个, 一家人的性命都捏在这些草莽的指头中, 像一撮细细的烟灰似的, 轻轻一搓就没了。   萧家军根深蒂固,一时不可拔除,可怜这些平头百姓, 报官无用, 抵抗无门,只能老老实实地为人鱼肉。   鱼肉……吴议心头遽然一亮, 趁着秦二拔腿要走的空当,忙牵住他的手:“尊夫人在术后卧床已久,想必已染疮疡[1], 邪热灼血, 所以必有虚热寒战的症状,是不是?”   秦二眼珠子左右一拨动, 脑袋却已比眼睛先行肯定了他的说辞:“是是是,先生真神人也,不知要用哪一味药材才好?”   吴议含笑道:“这个不难, 你尽管去买些鱼腹草, 捣碎后细细地敷盖在伤口上头, 很快就能药到病除了。”   他两个擦身错过的一阵,就只够说这三句话,秦二便被箫狗儿生拉硬拽地扯走了。   大胡子把方才从秦二手里取过来的银子哐当一声丢在桌子上,对吴议道:“吴先生,我虽是个莽撞人,也知道你是有真金白银的本事,刚才我对秦二说的话你也听到了,咱们做个朋友,这银子就不分你家我家,咱们要做不成朋友……”   “做不成朋友,也未必就是敌人。”吴议从善如流地接过他的话。“几位当家的爱惜人才,才不肯对李博士动真刀,此举譬如曹公待云长,吴某虽无关公之才德,当家的却有曹公之大义呀!”   一番热乎乎的马屁拍下来,大胡子才觉得通体舒顺了许多,他已经在李博亭和许捷两处遭到了冷雨似的拒绝,被两把冰刀子绞过肺腑,一腔的翻腾的淤血怒火终于被吴议春风化雨的一番话洗得干干净净,这才缓和下脸色,也自觉该拿出好话劝劝这个前途无限的年轻人。   “吴先生不愧是杏坛高手,比那两个古董知道好歹,既然先生也知道咱们当家的是一位枭雄人物,就更应当投其门下,为之效力啊!”   “我也想为之效力,但当家的有所不知。”吴议苦恼地顾盼一番,见四下唯有大胡子的亲信,才悄悄地说,“我和许捷助教早已商定好,方子一人拿一半,所以光我这一半是肯定不行的。”   “胡扯!”大胡子也不是那么好糊弄的,“方子怎么可能一人一半?难道你们看病的时候都捆在一起?”   吴议道:“这您就有所不知了,孙思邈先生所著《千金方要》,就说明一好方可抵千金,我们这麻醉散若能上报朝廷,定会有厚厚的封赏下来,为了公平起见,才一人执一半的方子,免得兄弟两个撕破了脸皮。”   大胡子这回将信将疑了:“这么说,还得撬开许捷的嘴巴才行?”   吴议万般诚恳地点点头。   “那你先写出你的半个方子,许捷见你交出半个方子,他那里自然也会松动些。”   大胡子话音一落,箫狗儿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副笔墨纸砚,就用银锭当镇纸使,摆在吴议的面前:“先生请吧。”   吴议倒也不客气,饱蘸一笔浓墨便一字字写下:皂角、木鳖子、紫荆皮、白芷、半夏……   半个方子下去,唯独最重要的草乌川乌不在其中,等于一张无用的白纸。   吴议心里算得清清楚楚的,假如两个人都坚持顽抗,只会惹毛这些不讲道理的毛子,招来杀身之祸。而给他们一个不成用的半个方子,就等于给了他们一个甜头,让他们反而更想得到完整的方子。   而掌握着另外半个方子的许捷,就更加杀不得,动不了了。   这种现代常用的营销手段,对付这些没被套路过的古人,还格外有效。   吴议写完手头的半个方子,老老实实地交给大胡子过目。   大胡子虽然不通药理,大字不识一个,但也装模作样地看了好一会,才满意地点点头:“还是吴先生深明大义。”   ——   吴议从大胡子帐中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漫天的烟霞烈火,一重又一重的云燃烧在地平线上,恍惚间还是新罗前线的时候,纷飞的火焰映红了广阔的天穹,将黑夜也照成白天。   他遥望着落日余霞,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祈祷曙光的黑夜,力所能及的事情已经做完,现在他所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等待黎明的到来。   黎明还没有到来,但渝州的城郊已迎来了一批期待已久的客人。   刘刺史并十几个州县的要员一同出城恭迎。   万人纷至的马蹄仿佛一声声有力的心跳,擂动这这片被不安和惶恐笼罩了数年的土地,也鼓舞了他们与逆贼抗争到底的信心。   马蹄扬尘中,但见为首的是个圆滚滚的胖子,天庭饱满,脸颊鼓出,连双唇都特别厚实些,仿佛被供奉在案上的神明,被油水滋养得格外丰润。   往左一看,是一名冷肃的青年,整个人如同冰凿雪雕似的,即使在马背上也溢出一股寒气,令人怀疑他的血液还会不会涌动。   往右一看,领衔的是一名丰神俊朗的小将,少年初开的眉眼如一柄刚出鞘的小刀,时不时甩出一道凌厉的眼神,但很快就泯然于一个谦和有礼的微笑中。   刘刺史细细观察去,中间那位必然就是才封了讨逆大将军的武三思,左边那个冰雪似的青年则是左卫将军裴源,而右边不必说,定是南安郡王李璟了。   这三位可都是天后器重的人才。   他忙不迭上去迎接:“下官见过武将军、裴将军、郡王爷。”   武三思被人搀扶着下了马,满腹的油水也跟着颤了颤,他操着一口浓重的利州口音:“不必见这些虚礼了,赶紧快给我们找个安营扎寨的地方才是,哎哟,我的腰……”   刘刺史一听这话,本来炽热的一颗心就凉了一半,向来行军打仗都是将军指挥统筹,哪有主帅甩手不干,要旁人指点江山的?   裴源也立即拦下他的话头:“安营扎寨,自有我们的调度,你们纠结的兵力,从此也要听从我们的安排,万万不可轻举妄动。”   刘刺史这才安下心来,心知这武三思不过是个挂名的主帅,旁边这两位才是正经论事的人。   天后近年来愈发提拔外戚,连带这么个草包也跟着鸡犬升天,做起了讨逆大将军了!   武三思哪里在乎他们的腹诽,按着自己腰使劲捶打:“快,快替我找个好一点的大夫,替我瞧瞧这是什么毛病……”   刘刺史虽然心中怨诽,但脸上却不露一丝痕迹:“下官这就去请城里最好的大夫来。”   几人一面说话,一面已经进了城。   裴源自去安排安营扎寨的事情,由武三思和李璟与刘刺史交洽着讨逆的事宜,其实谁都知道这个“讨逆大将军”是天后赏的功名,就连武三思也知道自己没有领兵打仗的本事,不过就当游山玩水一趟罢了。   几个藏在深山里的毛头子,还能真造反不成?   三万唐军,加上本地纠结的兵力,就是一人一脚,也把他那山寨踏平了!   他的想法很简单,让裴源和李璟领兵去攻下了萧家大寨,然后便大功告成,鸣鼓收兵,捷报长安。   刘刺史忙道:“这万万使不得,蜀道艰难,萧家军又藏在深山之中,如果合我们兵力去攻打,无异于失了天时地利,反叫他们可以打一个埋伏。”   “那他们总是要出来活动的吧,等他们出来之时,咱们再攻打过去,不就成了吗?”   这话倒算说到半个点子上了。   刘刺史愁眉不展:“难就难在他们到底预计先攻哪里,根据俘虏的招供,他们可能要先攻渝州,占据此地,坐地称王。”   武三思想得很简单:“既然他们要先攻渝州,那咱们固守渝州,不久可以来个一网打尽了吗?”   “可下官认为,这是敌方之诡计,不可以轻信。”   一个清朗的声音脱列而出。   武三思打量过去,瞧他的服制,不过是个八品的县丞,也不知道为何请他在这里商议大事。   他眉头一皱:“他一个小小县丞,怎么也在此处啊?”   顾安拱手道:“回禀大将军,萧家军的二当家萧勇正是在下官所在的奉节县赵家村所擒获,也是下官审问出他的供词,因为此事干系重大,所以不得不插嘴一句,还望大将军恕罪。”   “既然是你问出来的,为什么你又要说不可以相信?”   “萧勇的话,未必是谎话,但也未必就是真话。”顾安道,“如果他知道的情报一开始就是错的,那么他所供出的自然也就是错的。”   这一层倒是在场诸人都未想到过的,也都不自觉地安静下来,听顾安分析利弊。   “奉节古来便是兵家必争之地,易守难攻,所以只要拿下奉节,就足以与我唐军抗衡。而要攻陷这样一个城池,最好的办法,就是调虎离山。”   这一回,连武三思都竖起来耳朵,听评书一般,津津有味地听顾安陈述。   “他故意诱使我们屯兵渝州,如此一来,奉节不久成了一座空城了吗?再坚固的城池,没有士兵的守卫,也决计不可能守住。她这一招声东击西,可谓是上上之策。”   众人乍一听,都觉得有几分道理,一时间交头接耳地窃语起来。   “可万一敌人正是利用我们这种心态,偏偏就攻击渝州呢?” 第96章 鱼腹草   顾安放眼望去, 问话的是个身姿颀长的少年, 瞧着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 一双高挺的眉峰下是一对明澈的眼, 眼中颇有几分审慎的意思。   他暗自观察过,武三思不过是个挂了个讨逆大将军的名号, 脑子仿佛还留在长安的花红柳绿之中,只剩着一身腻歪歪的肥肉替他思考, 想到自然也就只到皮毛的层面。   而剩下两位副帅之中, 裴源冷硬如冰, 李璟温润如玉,都是天后手下出了名的青年俊杰。   他只没想到小有名气的南安郡王竟然如此年轻, 心下不免生出怠慢之意,直到他提出这个问题, 他才惊觉这个少言寡语的少年早已有了自己的见解,而远非武三思那样的草包人物。   “郡王爷所言极是。”他对这个小郡王已换了一种眼神相待, “这也真是下官苦恼的地方, 倘若能掌握到确实的证据, 那么我们就抢占了先机, 若是押错了地方,就等于将另一座城池拱手让人。”   武三思听了半天, 才觉出个味儿:“反正现在你们也拿不准萧家军要攻打哪里。”   刘刺史轻咳一声:“是,我们暂且只能按兵不动, 再观察观察风吹草动, 也许就能抓到什么线索。”   他刻意在“我们”上面加重了声音, 提点这位讨逆大将军要同仇敌忾之意,奈何武三思并不能和他心心相印,反捶着腰打个呵欠。   “那等你们拿定了要驻兵何处,再告诉本将。刘刺史,你不是准备了洗尘宴吗?咱们还是先喝好吃好,好生整顿一番,再继续研讨此事吧。这叫什么来着……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嘛!”   其余几人彼此相望一眼,彼此之间无可奈何地点点头。   遇上这么个草莽将军,也只能自认倒霉了,难为他还背得出一句《论语》的话,孔夫子若地下有灵,知道把他的警句用到吃喝玩乐上,估计棺材板都要按不住了。   刘刺史道:“既然如此,咱们就先替大将军接风洗尘吧。”   ——   酒席之上,说话就随便了很多,紧张的气氛也松懈下来,添上不少欢声笑语。   “你们可听说过咱们这里两位医助教勇救秦娘子的故事?”刘刺史也有些上了头,对着这些长安贵客炫耀起本地的人才。   李璟早就在吴议的来信中听他提过此事,但从这位地方父母官的嘴里又讲出来一次,也替自己的师父感到骄傲。   刘刺史温故完这个在渝州已经人人皆知的故事,才幽幽叹了一口。   “可惜啊,两个青年俊杰,就这么被毛子掳掠了去,至今生死不明。”   顾安喝了三杯冷酒,但思绪依旧冷静而清晰:“他们前一月发明了麻醉散,后面就被毛子撸走了,这说明萧毅所图谋的不是他们的性命,而是麻醉散。”   武三思不由奇道:“什么方子,真的那么神奇?”   顾安笑着点点头:“将军再豪饮几杯,就可以体会麻醉散的滋味了。”   刘刺史却没有开玩笑的心思了:“此方可抵万人之军!倘若二位助教挨不住折腾供出了这个方子,咱们的胜算就又少了一成!”   李璟摇着青瓷浮花的酒杯,眸中有一闪而过的冷意:“我听说二位助教为人坚贞不屈,想来决计不会为敌军所屈服。”   顾安倒是同意他的话:“我与吴先生有一面之缘,他是通达事理之人,想来不会做出糊涂事。而且我听说有与萧家军打过交道的人见过他的面,想来正是因为他不肯交出麻醉散的方子,所以萧毅才暂且不杀他性命。否则,他恐怕早就被杀人灭口了。”   李璟听到这里,心中悬着的一块石头才算是落了地,面上依旧是岿然不动:“敢问顾公,那位与萧家军打过交道的是什么人,住哪里?”   “正是被他所救的城外秦家。”顾安抚掌长叹道,“这些城外人家更常被萧家的人刮油吃水,却也因此常能捎出点消息,也算是他们的因缘一场。”   “不提这些事情了!”武三思好不容易扬起的兴致又被这些琐事压了下去,带头一举杯,“来,喝!”   ——   一席盛宴,觥筹交错,转眼就到了入夜时分。   一轮明月似一块被琢磨圆润的玉,嵌在万里无云的漆黑夜幕中,静默地指点着酒客们的归途。   武三思早已醉得不成样子,如一滩烂泥似的倒在刘刺史身上,刘刺史也没办法甩开这块厚重的牛皮糖,只能和下人一起搀扶去厢房安歇下。   李璟推杯换盏间悄悄倒掉不少酒水,也只有三分薄醉而已,见刘刺史和武三思纠缠着去了厢房,便悄不做声地从后门溜走。   他既没有去刘刺史准备好的厢房休息,也没有回裴源打点好的军帐之中,反而是趁着朗朗月光,悄悄踏上出城的路。   刚走到城门口,便见前面一个黑黢黢的影子一闪而过,心中正生疑窦,已经被护城的侍卫拦下。   “这位公子,眼下已经过了定昏的时候了,你要出城可得等明天了。”   特殊时期,戒备森严,守门的侍卫亦不敢有分毫懈怠,分了三拨日夜不休地轮班倒,谁也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捅下篓子。   “那前头那个人为什么能出去?”李璟刻意不提自己的身份,先套出侍卫的话来。   “那一位是奉节县丞,有公务在身的。”侍卫见他锦衣华服,也不似本地口音,正一头雾水,李璟已伸手示出自己的官印。   “原来是郡王爷,小的们有眼不识泰山,还望郡王爷恕罪……”几位侍卫正欲行礼,便被被李璟匆匆拦下。   “看守城门,是你们的职责所在,你们严谨行事,正是应该被嘉奖的,又何罪之有呢?”他微微一笑,墨黑的眼眸折出明明月光。   这几位侍卫本以为自己开罪了长安而来的贵客,心中正惶惶不安,没想到这位郡王爷并没有作威作福的势态,这才安下心来,忙放他出城。   “郡王爷这大半夜的,是要去做什么呀?”等李璟走远了,几个侍卫才敢聚拢过脑袋,悄悄议论刚才的少年郡王。   “应当是去视察城外民情了吧?”他们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理由了。   “早听说南安郡王少年俊杰,如今一看,果然气度非凡。”一个脑袋稍微抬了起来,遥遥望着已不可见的李璟的背影,眼中不乏钦佩之意,“咱们渝州城来了这样一个人物,一定能击溃萧家军的。”   “我看倒不怎么样。”另一个脑袋摇了摇头,“那为首的武将军可是出了名的草莽将军,怎么可能打胜仗嘛!”   ……   侍卫们的絮絮低语倒是猜中了一半。   李璟的确是去城外一座民宅之中,但还没敲门,便见里头灯火幽明,如不定的鬼魂,心中已敲下一颗棋子。   里头的可不是什么孤魂野鬼。   看来那位顾县丞已经先他一步,造访了这家与萧家毛子常来往的人家。   他悄悄潜藏在一棵大树后头,等顾安离开了这户人家,幽幽的灯火也骤然一黯,才转身出来,重新敲开这户关键的门。   那人家估摸着以为是顾安有事折返回来,开门开得也干脆利落,伸出一个又细又长的脖子:“顾县丞,您还有什么事……”   话音未落,人就已经往里一缩,顺势便要把门重新关上。   李璟抽出腰间的佩剑,稳稳当当地卡在门缝之中,冷厉的刀锋之上,却是一道温和的笑容:“您别怕,我不是什么毛子。”   那又细又长的脖子才蜗牛似的小心翼翼地探了出来,仔细打量着月光下这个俊俏的少年,见他颇有翩翩佳公子之态,才放下心来,松开手下的劲,但狭长的眼睛里任然充满了警惕。   “敢问阁下是……”   “我是渝州司马李璟。你就是秦二爷吧?”李璟信口胡诌了一个官名,才秦二神态犹豫,才补了一句,“我听说你家常为萧家军缴纳粮草,可有此事?”   秦二爷这才信了他的话,苦笑着点了点头:“咱们这方圆百里的,谁还没有被他剐过一层油水的?不过为了图一个全家安生罢了,还望官爷体谅体谅咱们这些平头百姓。”   李璟眉头微蹙:“你放心,眼下长安三万援军已到渝州,想来不日就能攻下萧家军,还你们一个太平世道。”   秦二爷见他满脸正气,的确不是什么歹人,才开了门请他进来。   “这味道是……”李璟自幼学习医术,虽然还没达到沈寒山那样的水准,但也嗅出空气中不同寻常的腥气。   这味道,是鱼腹草。   秦二爷“嗨”了一声:“这还是吴先生的叮嘱,说是鱼腹草可以治疗热毒疮疡,也难为他身在萧家大寨中,还想着拙荆的病况呢。”   说罢,自己先叹了口气:“吴先生这样好的人,怎么就被毛子抓了去呢!”   李璟心中一动,问他:“他原话是如何说的,你一字一句和我再说一次。”   秦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也按照李璟的吩咐,一字一句老老实实把吴议的话复述了一次。   “他让我尽管去买些鱼腹草,捣碎后细细地敷盖在伤口上头,很快就能药到病除了。”   捣碎鱼腹草?   李璟心中一动,笑意先攀上了脸颊:“你放心,吴先生说的有理,的确是应该用鱼腹草细细地敷盖伤口。”   说着,便起身和他告辞。   “你放心,吴先生这样好的人,我一定会把他救出来的!” 第97章 突袭   李璟刚踏出秦家的大门, 便瞧见大树底下立着一枚瘦长的人影。   逶迤于地的影子在夜风中拂动如波澜起伏的池水, 而立足其中的人却丝毫不为撼动。   顾安笑眼眯眯地望着李璟,摆明一副久候多时的架势。   “没想到郡王爷也和下官想到一处去了。”顾安深深望了眼灯火黯淡的秦家,目光从李璟凝重的神色上一扫而过, “听闻郡王爷也是习医之人, 应该听懂了吴先生的暗语。”   “吴助教身在敌军寨中, 一定是有所把握, 才会放出这样的暗语。”李璟缓缓抚过身侧的佩剑, 眼睫低垂,筛下朗朗月光。   顾安盯着他忽明忽暗的眼睛, 试探地问道:“我们是否要将此事上报讨逆大将军?”   李璟沉思片刻:“不可, 一旦武将军得知此事, 一定会调兵遣将,固守城池, 三万唐军不动则已, 一动便会打草惊蛇。萧毅只要知道自己的计策暴露, 一定会藏头不出,和我们消耗下去。”   顾安也正是这个想法:“蜀道艰难,若敌守我攻, 是为下策。现在唯一的办法, 只有暗布伏兵, 等待萧毅的偷袭。”   说罢, 才亮出今天真正的目的:“敢问郡王爷, 这三万唐军之中, 有多少兵马可以听你的调度?”   李璟这才抬起眼眸,目光坦然:“三千而已。”   “已经比下官想得好很多了。”顾安早已算准了此事,三万唐军,能有一成听从李氏皇族,已经大大超过了他的预算。   能在武氏一掌大局的情况下拨出三千兵马,足见眼前这个少年深藏不漏的本事了。   “这三千兵马,能否借给下官一用?”   见对方微微踟蹰,顾安干脆把心一横:“倘若不能带来捷报,下官但凭郡王处置,绝无二话。”   见他态度坚决,李璟才缓缓一笑:“我这三千兵马得来不易,可不能轻易借给你……”   “那郡王爷是打算……”   “本王的兵马,自然由本王亲自调度。”李璟眉目一肃,语气锵然,“顾县丞,事不宜迟,我们立即出发。”   ——   箫家大寨之中,灯火彻夜通明。   “当真?”萧毅久拧的眉头一松,指节凭空一敲,仿佛砰然落定一枚棋子,“咱们的探子可打探仔细了?”   “千真万确。”大胡子道,“三万唐军已经驻扎渝州城外,那为首的武狗正和刘狗醉生梦死哩!此时不动,更待何时?”   萧毅五指一拢,狠狠地聚拢成拳:“二弟尚在大牢之中……”   大胡子急得直拍拳头:“大当家的,二当家是自愿牺牲的,你可不能白白让他枉送一条性命啊!”   萧毅仿佛被他一拳重重擂中心口,痛意之中,眼神遽然一狠:“你说得不错,若不是二弟,刘狗也未必就能相信那番说辞,现在他们都以为我们要攻渝州,唯有趁此机会,攻下奉节,才能对得起二弟的牺牲。”   大胡子赶紧道:“咱们三十条大船已经备好,只等大当家的一声令下,就可以直取奉节!”   萧毅沉思片刻,像是想起什么:“那两个小医官还是不肯供出麻醉散的方子?”   “那个叫吴议的倒是识抬举,已经供出了一半的方子,只是那个叫许捷的一身臭脾气,还跟老子顶嘴哩!不过大当家的放心,他小子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等咱们攻下了奉节,他知道了咱么萧家军的厉害,肯定就会老老实实交出方子了。”   萧毅歪头瞧着满脸得意的大胡子,心底忖度片刻,竟然笑出声来:“好个吴议,把你都耍了!”   大胡子还云里雾里:“大当家的,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啊?”   萧毅笑意一敛,恨铁不成钢地横他一眼:“半个药方子也能算药方吗?他这是故意吊着你,怕你一刀子宰了那个姓许的!”   大胡子这才回过味来,嘴里吱吱哇哇地要去剁了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却被萧毅一手拦住:“暂且不忙,你把这两人绑起来,一起带到船上。”   “咱们发兵打仗,带两个没用的肉包子干什么?”   “这种聪明人,能骗得了你,自然也能骗得过别人,把他留在寨子里,我不放心。”萧毅悠悠望着一地清亮的月光,眼神却似刀剑般锐利,“一旦他敢做出点什么……”   她将手掌往脖子上一横,做出一个“杀”的动作。   大胡子神色一震,很快反应过来:“一切但凭大当家的吩咐。”   两人计议一番,火速定下策来,立即拨动三十艘大船并五千精兵,趁着天色蒙蒙,取水路而下,直取奉节要害。   而被他们赶羊似的赶上船的吴议和许捷二人,只能匆匆地对视一眼,从对方沉重的眼神中感受到局势的紧张。   江面的晨雾尚未散去,粼粼波光折出破碎的初阳,恰似吴议和顾安出发来渝州的那一日。   江风低低拂过,逆流的鱼群隐隐浮动,如碎金浮光,细碎晶莹。   吴议在心底暗叹,来时虽然和顾安蹲在不见天日的舱底,但谈话间天南地北好不自在,现在确是被拷上了一副无形的刑具,时时刻刻地威胁着他身家性命。   也不知道他所传递出去的暗语,有没有被官府的人所察觉到。   奉节自秦汉以来,就有古名为鱼腹县,而捣碎鱼腹草,就暗示萧家军的目标是奉节县。   倘若官府有人能从秦二爷的口中听到这句话,就一定能明白其中的深意。   仿佛看破吴议的心思,箫狗儿哂笑一声:“小姑爷,我劝你还是不要做梦了,你知道长安来的是什么人吗?”   吴议和许捷都被五花大绑,嘴里塞满了布条,只剩下一颗脑袋可以摇一摇。   他们被关在萧家大寨,消息闭锁,虽然早听闻有长安援军将来渝州,却不知道领兵的是哪一位大将军。   箫狗儿左右一瞧,才压低了声音,仿佛告诉他个天大的秘密:“是武太婆的侄儿武三思!”   许捷尚未有所反应,吴议的心却是凉了一半。   武三思这个名字在朝野之上也许还没有掀起什么波澜,但已经注定在历史上留下一个臭名。   武则天那几位赫赫有名的男宠,无一不被他谄媚讨好过,而李唐复辟之后,他又忙不迭地转头献媚李显,甚至就连大名鼎鼎的上官婉儿,都传闻和他有过一腿。   对这位老兄来说,阿谀奉承的事情没少做过,但是青史流芳的好事却是一件也没有。   就连吴议这样不熟悉历史的医科狗都听过他的骂名,还能指望他洞察出鱼腹草的暗语吗?   见吴议一副生无可恋的神情,箫狗儿反过来安慰他:“吴先生,你放心,咱们大寨主是惜才之人,只要你劝说许先生说出另一半麻醉散的方子,以后她决计不会薄待你的。”   许捷立即投来一个肃杀的眼神。   吴议几乎微不可查地摇摇头,示意他放心。   他清楚许捷的意思,倘若麻醉散的方子交给这群不讲道理的草莽,就等于给了他们一把无往不利的武器,让他们把这道看不见的利器挥向自己的乡亲。   药用在不当的地方,就是毒,这是他教过李璟的道理,他这个做师父的,自然熟读于心。   大不了就是一个死字罢了。   史书上不会留下他的名字,甚至这一战都不曾铭刻下只言片语,但吴议很清楚,比性命和名声更重要的,是良知。   我们这一行,就是四个字,舍身取义。   师兄的话仿佛就回荡在耳边。   吴议不由苦中一笑,反而看开去了,指不定这一死,自己就能回到那个车水马龙、高楼林立的世界了呢。   他昂首望着愈行愈近的奉节,眼前金风细雨的水乡仿佛已经布满了刀光剑影,轻柔的晨风擦身而过,似乎都带上了丝丝可闻的血腥味道。   ——   千里江陵一日还,从渝州到奉节短短百里的水路,不过几个时辰的功夫,就已经抵达。   吴议和许捷重新被扔进不见天日的船舱底下,只能听见头顶传来密密的脚步声和霍霍的磨刀声。   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句“杀呀!”,胶着的空气仿佛瞬间被点燃,一片嘶吼的声音掩盖了纷乱的杂音,就连动荡的船身也为之一震,摇得吴议和许捷二人几乎颠覆过来。   箫狗儿也抽出一把雪亮的大刀,小心翼翼地盯着这两人,脑海中反复回荡着三当家的话。   ——一旦这二人有所异动,马上一刀斩首,绝不留情。   惊声四起,军鼓擂动,激烈的交战声像一阵铺天盖地的巨浪,将整个船身包围。   无孔不入的腥风血味顺着船板的缝隙,一丝一丝渗入不见天日的船舱之中,慢慢渲出一种诡谲的味道。   怎么回事?   吴议和许捷不由对望一眼,按理说,奉节现在已经是空城一座,萧毅率兵突袭,怎么会有人应战?   吴议心头蓦地一亮,有人应战,就说明奉节还有人在守!   阴森的船舱之中隐有火光一跳,接着不知从何处滚下一个浑身血迹斑斑的小兵。   箫狗儿这才察觉出事态的异常:“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等那小兵作答,一把银晃晃的刀子就已经穿破甲板,直悬到几人的头顶。   “是官兵,是奉节的官兵。”那小兵强撑着最后一口气,眼睛已暴出血泪,“三当家的要我来传话,咱们被官兵包了个饺子!快,快逃!”   他话音未断,便听得顶上一道铿锵有力的声音缓缓沉下来。   “投者不杀,降者无罪,你们若想活命的,立即放下武器!” 第98章 师徒再会   听到熟悉的声音, 吴议几乎微一晃神。   不容他多加分心,脖子上已架起一柄银晃晃的刀子。   箫狗儿的声音抖得像筛子:“吴先生,我也不想杀你,但是我箫狗儿这条命是大当家的捡来的,我不能辜负她……”   话还没有说完, 便见头顶倒悬的银刃一转, 直接将头顶的船板劈开一个大洞。   刺目的晨光瞬间拨开气氛凝重的空气,照耀在各人异样的神色上。   等众人眯着眼睛适应了明亮的天光, 便见一行身披铠甲的唐军持着兵刃,疾步闯入船底。   为首的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 比箫狗儿大不了几个月的岁数, 看上去却要挺拔英武得多。   深邃而锐利的视线如一把锋利的小刀,将凝滞的气氛划破开来。   萧家的小卒仿佛被谁牵动着手脚,不由自主地放下手中的兵械,举手望向眼前这个威压众人的年轻小将。   胜负已定。   已经没有了抵抗的余地。   李璟环顾一周,很快在角落发现了瑟瑟发抖的箫狗儿和被他挟持在手中的吴议。   他眉心一动,将焦急按在心头,面上依旧是一派从容:“你们三当家的已经身死,大当家的也被生擒,事到如今,你还要负隅顽抗吗?”   箫狗儿浑身一震,手腕抖得更厉害了:“你们这些官府的走狗, 只会鱼肉百姓, 欺压无辜, 我,我就是死,也不会背叛大当家的!”   李璟目光死死锁在他颤抖的手掌上,只觉得心脏也跟着一起失去了原本的节律,砰砰地响在耳畔。   出口的声音便如涛涛江流,平静之中蕴着怒波。   “鱼肉百姓,欺压无辜,这些事情,究竟是谁做出来的?渝州百姓人人自危,户户闭门,防的到底是谁?而你手中的这一位却是一位救死扶伤的大夫,他救过多少人的性命,你知道吗?”   旭日遥遥升起,拨开渺渺的江雾,仿佛一张无情的大手,将数年来蒙在箫狗儿心头的那张窗纸彻底掀开。   义军二字,不过是个粉饰太平的幌子,他们做出来的事情,和一般的匪徒强盗根本没有任何分别。   见他面带犹豫之色,李璟才缓缓压低了声音:“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只要你放下手中的武器,我可以担保你性命无虞。”   一面说着,一面已悄悄将手掌按上腰侧的小剑,不动声响地拔出三寸。   箫狗儿惶然地举目四望,只见一圈平日里一桌吃饭喝酒的兄弟姊妹都已经举手投诚,只剩下他一个人手中还握着刀。   雪亮的刀刃上映出一个苍白无力的笑容,笑得像是在哭。   他低下头,和吴议四目相洽,眼中充满了无奈。   “吴先生,对不住了,箫狗儿来世再给你抵命。”   刀剑相碰的声音锵然入耳。   “师父!”   吴议只觉得胸口传来一阵锐利的刺痛,旋即有一阵甜腥涌上喉头。   和血液一起流出去的,是连日惴惴不安的担忧和担惊受怕的疲惫。   浑身的力气一松,便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之中。   世界旋即一片寂灭。   ——   再度醒来的时候,只隐隐听得旁人谈话的声音。   “还好你一剑劈开了他的刀,这一刀才避开了心脏,并未伤及要害,方才我已用百草霜和水给他灌下,并针刺其百会、足大趾中趾甲侧,想来不出片刻,他就能转醒过来。”   “有劳许先生,此番让先生也受惊了,请先生先去休息,吴先生就让我来守着吧。”   “方才匆忙之间来不及问,郡王爷和吴助教……”   “吴助教和我同出沈寒山博士门下,所以素有同窗之谊。”   “原来如此。”   ……   只不过昏睡了一场,就听见李璟把自己拔高了一个辈分,成了他的同门师弟了。   下意识地想要出声说话,嗓子却好像被胶水黏住了一般,干涩地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有胸口一丝一丝的刺痛不断提醒他,现在他已经换了个身份,成为了一名负伤在床的病员,而不是看病开方的大夫。   医者不自医,眼下自己是个什么情况,吴议自己也说不清楚。   正恍惚出神,一个温暖的手掌就已经贴上了额头。   “还好没有发热。”   他这才回过神来,只觉得全身酸软痛楚,如同拆骨削肉,从头到脚没有一处是舒坦的。   视线往上一抬,便瞧见一双含着担忧的眼睛,正凝眸注视着自己。   吴议心里明白过来,这一场九死一生,总算是捡回一条小命。   嗓子仍然发不出一丝声音,只能勾起一个温软的笑容,示意李璟不要担心自己。   见他转醒过来,李璟才忙着给他掺上一杯温热的水,用汤匙小心翼翼地拨动片刻,才一勺一勺慢慢喂进他的嘴里。   几口热水入喉,吴议才觉得被百草霜黏住的嗓子稍微滋润了些。   所谓百草霜,就是杂草经燃烧后附于锅底或烟筒中所存的烟墨,可止血辟厥,许捷这一手用的很是精妙。   只不过一口草木烟灰堵在嗓子眼里,不醒也给呛醒了。   吴议不由在心底失笑,许捷虽然医术过人,但却失于细致,还好自家小徒弟素来心细,不然自己恐怕还得受不少折腾。   李璟忙着给他喂水的时候,他也这才有功夫好好瞧瞧这孩子。   不过半年没见,璟儿却是又见拔高了,也更见稳重了些,眉宇之间已渐渐显露出来自高祖太宗血脉的坚毅果决,又添上一抹兰陵萧氏所传承而来的从容淡静,一双清冽而深邃的眼睛藏着许多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情,早就不是当日那个天天嚷嚷着胡饼的小小孩童了。   吴议欣慰之中,也多少有点吾家有儿初长成的淡淡惆怅。   “师父,我方才和许助教那样说,只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李璟却是敏锐地察觉到吴议复杂的眼神,以为他还在芥蒂自己和许捷的谈话,赶紧开口解释了一句。   医科一贯偏重门第辈分,他的师祖沈寒山早年能立足于太医署中,都多要仰仗其师父孙思邈孙仙人的大名。   如今他早已一跃成为此间名流,又深得天后信任,不可谓不炙手可热;而吴议虽略有薄名,但终究不过地方上一名小小的医助教,在师父这个身份上的分量,的确远不及沈寒山这个名字。   可在李璟心中,当得起师父这两个字的人,始终是那个陪他上学下学,教他通晓道理,和他一起走过纷飞战火的人。   吴议倒没想到李璟居然那么较真,学生变师弟的事情在现代已经算稀松寻常了,还时常成为饭桌上的笑谈。   而在这个尊师重教的年代,师徒之间的那份感情和羁绊,显然也比一千年后更加深厚真挚。   望着李璟认真而严肃的神情,吴议只觉得心头如暖风拂过,连带在船舱里那股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豁达情怀好像都被一句话轻轻松松地带走——他在这世上还有割舍不掉的牵挂,容不得他随便送死。   ——   吴议在卧床静养的时候,李璟才把外头发生的事情一一和他道来。   当日他和顾安在奉节迎击萧毅之际,武三思还在被窝里头做他的春秋好梦,等他一觉醒来,就听到了来自奉节的捷报,简直是从天而降的馅饼,由不得他不接着。   萧毅一被擒,剩下的空巢自然不攻自破,武三思当即领着三万唐军“讨逆擒贼”去了,一路如入无人之境,很快就把萧毅的残党一一擒获。   至于顾安和李璟是怎么样神机妙算地料到萧毅会抢攻奉节,自然不在他的考虑范畴之内,这叫什么?时也,运也!   而当天后收到这样一份喜气洋洋的奏章的时候,也只是微微一笑,不置一词。   “母亲为什么不高兴?”太平仰着小脸,迷惑地望着她,“渝州的逆贼都已经伏诛,这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   天后反垂眸望着一脸不解的女儿:“你觉得我不高兴?那你认为母亲为什么不高兴?”   太平捡起那本被随意丢到一边的奏章,略微扫过一眼,上面不过吹嘘一番,讲讨逆如何顺利快捷,简直马到成功,不费吹灰之力。   又顺便拍了拍天后的马屁,将此战的胜利全部归功于天后千里之外的威严,是天后顺应天命,才能兵不血刃,不折一兵一将就能捣碎这个深埋已经的毒瘤。   奏折还没读完,太平已“嗤”一声笑了出来。   “我知道母亲为什么不高兴了。”太平丢掉那本奏折,用手撑着脸颊,眼眸如明珠闪烁,“可我觉得,母亲不应该不高兴。”   “哦?”天后反被她的话挑起三分兴味,“你倒是说说看,我为什么不高兴,又为什么应该高兴?”   “因为母亲派遣讨逆大将军去渝州,不仅仅是为了给他一个功名,同时也是为了锻炼他带兵打仗的能力,可他只字不提是如何破敌的,可见他自己也不知道其中关窍。”   天后这才放下手中的朱笔,朝太平一颔首:“说下去。”   “他明明不知道是如何破敌,却急忙地呈上了捷报,说明他是一个好大喜功的人,一个不思进取又好大喜功的人,又能如何守卫住我大唐的山河呢?所以母亲不高兴,因为母亲觉得他不是可堪大任之人。”   听到这里,天后唇畔的微笑才渐渐消散看去,若明若暗的灯火映在她的眼中,忽地一闪,如一道无声无息的霹雳闪过。   “连你都明白母亲的苦心,你那表哥却一点也不懂,真是越活越糊涂了。” 第99章 换药   太平的话说来简单, 听到天后耳中,却又别是一番滋味。   眼下战火四起,边境不稳, 大唐江山亟需要一位可以力挽狂澜的得力将才。   但现在已经不是人才辈出的贞观年间了, 没有那么多能人将才可委以重任,放眼望去,数得出名字的良将之中, 薛仁贵正流放象州,尚且是戴罪之身,裴行俭又忙于应付吐蕃, 实在分身乏术。   而最令突厥闻风丧胆的不败战神刘仁轨,偏偏又是天朝的中流砥柱, 自己最大的政治敌人。   好不容易给了武三思一个锤炼自己的机会,却也没见他有多少出息,一次小小的讨逆平叛, 都要靠李璟在背后谋划定军,才能一战告捷。   满朝武将之中, 不是扶不起的庸才,就是太子与周王的麾下,让她如何高兴得起来?   “可母亲难道忘记了吗?不止讨逆将军是您的侄儿, 璟儿也是您的侄孙呀。”太平歪一歪头, 笑靥轻轻绽开, “母亲让璟儿作为副帅派遣到渝州, 不正是为了看一看他的才能吗?”   天后沉吟片刻, 并不作答。   的确,根据裴源的回报,此番渝州讨逆大捷的主要功臣是她有意安插在武三思身边的李璟,这个年仅十四的少年已经表现出了异于同龄人的才华和沉稳内敛的气度,想来不出几年,也能在朝堂上看到他的身影了。   可李璟也姓李,身上流着李唐皇室的血液。   而他的母亲姓萧,和他的祖母一样,同出于那个屹立上百年而不倒的兰陵贵族。   穿堂入室的夜风撩动起幽暗的烛火,将母女二人的身影曳成长长两道交缠的黑绸。   见她半响不语,太平才大着胆子道:“女儿听说,掖庭中有一名才女,叫做上官婉儿,颇有文采,深得母亲的赞赏。”   天后点点头:“我正有让她掌管宫中诏命的想法。”   话一出口,已经读懂了女儿替李璟争取功名的小小心思。   “你呀。”不由伸出手在女儿光洁的额头轻轻一点,“不好好念《女则》,成天就知道管这些不着边的。”   太平揉着额头,顺势就要扑进她的怀里撒娇:“既然您能容得下上官仪的孙女,为什么就不能容得下萧氏的后人呢?”   天后一手揽着已经越发长大的女儿,一手拈起另一本奏章:“那不一样,婉儿……到底是女子。”   太平蹭地从她怀里站起来,叉着腰,笑意盈盈地望着天后,仿佛一只终于抓住老鼠的小猫,急于要炫耀自己的战利品。   “可是,母亲您也是女子呀。”   天后微微一滞,几乎被她一句话噎得回不了嘴。   也不容她反驳,面前堆积成山的奏章就是铁证。   既然她这个女子可以做圣上做的事情,那么又怎么能觉得女子就一定逊于男呢?既然她能容得下上官婉儿,就更应该容得下一手培植出来的李璟。   自己这个聪明伶俐的女儿是挖了个坑,就等着她往里头跳呢。   “好了,闹来闹去,是要给你的小侄儿讨功名呢!”天后将她拉到自己的怀抱之中,轻轻抚过她如丝的长发,声音越发柔软,“既然是咱们太平都看得起的人,母亲当然不会亏待了他。”   “还有一件事情,女儿想求母亲答应。”   天后一寸一寸梳着太平逶迤于胸前的情丝,许久没有和女儿如此亲近,倒让她本来低沉的心情变得不错起来:“想是看上了哪家的公子,急着要找驸马了吧?”   “母亲好坏!”太平给她逗得面红耳赤,作势就要起来,反扭过脖子,盯着天后的眼睛,一字一句认真道,“母亲,我想讨一个人。”   难得见她如此严肃,天后也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谁?”   “吴议。”   “吴议?”   天后思忖片刻,才从记忆的一角提溜出这么个不足为道的小角色:“就是那个闯入太子妃产房的吴议?”   “是那个曾在长安集市救了女儿一命的吴议。”太平纠正道,“母亲应当记得,他也是沈寒山博士门下的学生。”   “若不是看在沈寒山的面子上,犯下这么大的宫规,已经够他死一回了。”天后淡淡道。   言外之意,将他外放渝州,已经是莫大的恩赐,想要再得寸进尺,可得给出一个让她信服的理由。   太平自然听出天后的话外弦音,只仰头甜甜一笑:“母亲大概还不知道吧,他和璟儿早就相识在袁州,又同为沈博士门下,交情不浅。想来让他回到长安,璟儿也能安心为母亲效命。”   此言一出,天后也就听懂了她的意思。   用人最讲究的,就是恩威并济这四个字,而要笼络一个人,从他身边的人做起,倒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她低头望着女儿甜美如花的笑靥,忍不住下手拧了拧她的脸颊:“说来说去,原来都是为了你那宝贝侄儿。”   太平嘿嘿一笑,钻进她的怀里藏着:“太平也是为了母亲好嘛,这样,不就解开了母亲的忧愁了吗?”   “行啦,你那点心思,我还不明白吗?自打韦氏给了你显哥哥,你身边就他一个陪着你的,就算是陪着我的女儿玩这一条,也算是他的功劳了。”天后湛然一笑,带出一抹难得一见的柔情,“既然如此,我就下旨,让那个吴议跟着讨逆大军一起回来吧。”   ——   天后一道懿旨下来,倒让吴议有些哭笑不得。   当初离开长安,固然有些不甘和委屈,但也算了却了一桩心事,让他有机会和时间去实现自己“山高水长”的心愿。   如今在渝州的日子虽然清苦了一点,但和许捷两人一起研究药方,制出麻醉散,也算是略有小成,若能安安静静在这山水一隅的地方做自己的研究,倒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现在天后轻飘飘的一句话,就要重新把他拉进那个权力漩涡的中心,让他再次回到锋芒在背的生活中。   李璟倒是挺高兴的,穷山恶水出刁民,谁知道萧家军灭了,会不会再冒出点什么别的幺蛾子,再照这样折腾一回,可不一定还有这么幸运了。   再说了,渝州官学这所寒酸的院子实在入不得眼,虽然早在信中听吴议提过寥寥几句,却实在不知道原来所谓的“闲云野鹤”的生活就是住在这样一个破落的屋子里,喝着从纸糊的窗口中漏进来的西北风。   “你要是嫌弃,就去住刘刺史给你们安排的上房。”吴议不禁觉得有些头疼,这间屋子本来就狭小,这道木床更是只容得下一人卧榻,如今挤了个李璟进来,本来空落落的房子仿佛一下子就变得拥挤起来。   不止是这个人,还有他的一言一行,都一起挤进了他的生活之中。   李璟剥开他胸前一层薄薄的衣衫,露出那道已经愈合得七成好的伤口,一本正经:“师父受伤了,做徒弟的当然要侍奉在床前了。”   说着,指腹下移,缓缓地从新生的粉嫩伤疤上缓缓抚过。   眼中也不由沾了心疼之色:“以后就要在这里留下一道疤了。”   吴议被他的手指撩拨出一阵心悸的痒意,想开口提醒他挪开手去,温暖的手掌已经离开了他的胸膛,只留下指端残留的灼灼温度。   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带着疼痛的凉意,在这个没有碘伏消毒的年代,只能用蒸馏的酒液代替消毒,以防止伤口感染。   痛过之后,才闻到一阵苦涩的腥味,李璟小心翼翼地将捣碎的鱼腹草覆在他的伤口上面,眼眸低垂,谨慎细致得仿佛在雕琢一枚价值连城的玉。   这法子还是吴议设法传递暗讯的时候所碰巧想起的偏方,没料到竟然用到了自己身上。   李璟慢条斯理地做完这一切,才将吴议的伤口用一叠干净柔软的白布敷上。   他认真地低头覆布,额头几乎就要抵在吴议的胸口上,吴议垂首一看,便看见他额上一圈细密晶莹的汗珠,不由伸手替他擦了擦。   李璟倏然一抬眸,两人目光猝不及防地对上,在穿堂而过的夏风之中擦出几分不知名的热度。   吴议下意识地撤了手,李璟也将自己的头抬了起来。   “行了,你还是去刘刺史准备的房屋歇息吧,这里太热了。”吴议轻咳一声,试图缓解空气中挥之不散的尴尬气氛。   李璟的耳根红得仿佛被彤彤的斜阳穿透,绯红的痕迹顺着耳廓一直攀到额角,也不知是热的,还是什么别的原因。   正欲开口说点什么,便见许捷大喇喇地掀帘而入。   他倒也未察觉到空气中的诡异,朝吴议挑眉一笑:“还未恭喜吴弟,你就要回到长安了。”   在旁人眼里,能离开这个山水一隅的地方,回到帝国的心脏城市,无异于鱼跃龙门,又重新回到了杏坛的顶端。   吴议也唯有坦然一笑:“我在长安等着许兄。”   许捷却摇摇头:“渡过此次生死大关,才知道最快意的事情莫过于斜阳小院,逍遥平生,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再说长安虽好,却无我乡亲,又有什么意思!” 第100章 重返长安   长安虽好, 却无我乡亲。   许捷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在不经意间擦过师徒二人的心坎,撩起一阵淡淡的思乡之情。   这是吴议离开袁州的第七个年头,七年了, 也不知道郡王府庭中的槐树是否还依旧郁郁葱葱, 还有那所破落的官学,那腐朽的窗柩上头, 没有他这样的偷学者一指一指划下, 应当又积起厚厚一层灰尘了吧?   师徒二人对望一眼,都不由自主地举目西望。   但见没有尽头的落日余晖。   ——   略作修养之后, 三万唐军便拔营而走, 刘刺史并十数州县的官吏都亲自来送行。   顾安和其他官阶地位的县丞一道站在队伍的最后, 遥遥目送来着长安的客人。   此番平定萧家祸乱,顾安无疑是第一有功之人, 却被武三思一道奏折压得出不了头, 但凡知道内情的, 无不为之打抱不平。   顾安却仍旧只是笑眼眯眯:“保卫奉节, 是我这个做县丞的本职, 本来就算不上什么功劳。再说了,武将军诸事繁杂, 有些遗漏也是常事。”   他自己如此豁达开明,旁人也不好指手画脚, 只能暗自叹一口气, 又一个青年俊杰就这么被武氏子弟所压弹下去了。   就这样, 三万唐军气势汹汹而来,喜气洋洋而去,一路缓缓而行,简直形同一个大型旅游团。   为首的讨逆大将军都一副要“缓缓归矣”的态度,底下的士卒自然也就懒怠下来,裴源素来不是节外生枝之人,而李璟考虑到吴议的伤情经不得颠簸,也就没什么意见。   等三万大军浩浩荡荡地回到了长安,一路绿柳都已渐渐泛起枯黄,落叶漫卷在大街小巷之中。   吴议重新回到熟悉的太医署中,只是这一次他的身份不再是一个可以躲在师长荫蔽之下的求学者,而是一个要自己独立处事的医官了。   准确来说,是百名医工中的一员。   和一种太医博士不同,这个太医署中最低一层的职位颇有些苦力的味道,不仅不能接近位于权力中心的大人物,反而要天天加班加点做事,时不时还要被外派出差。   但相比于渝州落后的环境,也就没什么好抱怨的了。   一听说他回到长安,严铭早早替他置办好了一处简单的房子,他心知这位好友的脾气,若替他拾掇得过于奢华,他反而不肯接受,所以一应家具装点都从简,多的一把椅子也不要。   这倒让吴议有些不好推却,只好接受了挚友的好意,搬进了这间简洁干净的小屋子。   只不过大部分的时间,他都还是磨在太医署中,甚至彻夜埋头在书库之中而不回家,就算要睡觉,也不过在沈寒山的院子里将就一晚上,省得来去的麻烦,那个空落落的“家”,反而成了一个可有可无的摆设。   ——   白日的时光在渐凉的秋风中渐缩渐短,仪凤这个年号也随着时间的脚步,悄无声息地取代了动荡不安的上元。   箫韶九成,凤凰来仪。   传闻中的祥瑞并没有出现在长安的天空之下,但双权力的翅膀却已经已然悄无声息地飞向了久坐在凤位之上的国母。   早在四月的时候,圣上李治就突然提出要逊位于天后,然而遭到刘仁轨等一干股肱之臣的竭力阻拦,在整个宰相班子的集体反对声下,此事才就此作罢。   这件令人啼笑皆非的逊位闹剧背后,人们仿佛隐隐看见了一双白皙柔软但充满力量的手,它就要掀开挡住视线的那道珠帘,抚上那个从未被女人坐过的宝座。   没过多久,皇室之中就又发生了一些颇耐人寻味的事情。   第一件事情,是天后命令自己组建起来的北门学士团给当今太子李贤送去了两本书。   而这两本书,一本叫做《少阳正范》,旨在教导其如何做一个好太子,另一个就更直接了,就是《孝子传》,专讲列朝列代孝子贤孙的典范事迹。   其无言的意思,无外乎是要警醒这位风头正劲的太子低调做人,不要老和自己唱反调。   要说这还算母亲对儿子的提点教训,接下来的发生的事情就令吃瓜群众都惊诧不已。   李贤也要编书了。   他要修订《后汉书》。   其中的寓意不言而喻,以史为镜,要让我做孝子,那就请母亲您也好好看看以前把持权位的太后和干政的外戚都有什么下场。   母子二人的关系一下子降到冰点。   与此同时,李贤为韩国夫人所生的谣言又一时兴起,重新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这些吴议离开之后发生的大事小事,都是严铭就着花生米一口口嚼给他听的。   “还有一件事情。”严铭也难得有赧然的时候,从怀中掏出一张红色的请帖,“本以为你一时之间不会回长安,所以之前也没有跟你提过,现在你回来了,正好把这个给你。”   吴议接过一看,心下已经了然,不由带了三分笑意:“这可真是一件大喜事了,只不知道是哪一家的小姐,竟然能让严兄为之倾心?”   严铭倒没精打采的,仿佛这桩婚事也和嘴里的花生一样索然无味,都是嚼碎成渣,硬生生咽下去的。   “哪里有什么倾心不倾心的,左不过是我父亲的意思!那一位是柳国公家的嫡孙女,出身门第倒是很高,只是我和她素昧谋面,也不知道她品貌如何,别的不求,只求她别是只母大虫就好了!”   说罢,烦躁地拨弄着手中的花生壳子,又把目光投向了吴议:“吴弟今年也二十有一了吧,怎么也不见妻娶的消息?”   吴议倒完全没考虑过这个问题,这两年来他东奔西走的,一路相伴的都是大老爷们,难道要他和他们谈情说爱去么?   再说了,二十一岁这个年纪,在现代的中国都还没到法定年龄呢,若不是严铭提起这一嘴,他压根没想到这茬。   见他半响不语,严铭突然想到他的出身背景,自以为戳到了好友的痛处,赶忙转了口风:“你若有心仪之人,只管告诉我,我一定想办法替你们牵线搭桥!”   “这就免了。”吴议忙谢绝了严铭的好意,他的心除了太医署的书库别无所属,至于妻娶一事,一切还要看缘分。   严铭见他拒绝,不知为何,反觉得松了一口气,信手丢到手中的花生:“那就这么定下了,十月十五,你一定要来。” 第101章 婚礼   十月十五, 正是黄道大吉的好日子。   只可惜天公不与人美, 连绵数日的秋雨一丝一丝从空中抽出来, 钩织成茫茫无际的一片雨帘, 将一切张灯结彩的洋洋喜气抹成一片模糊而湿润的红。   严氏一族在朝堂之中也算是有一席之地,婚礼也办的格外体面, 上至三省宰相,下至富贾商家, 即使不亲临宴席, 也都差人送来新婚贺礼。   各处的礼物流水介送来严府之中, 其中不乏奇珍异宝,令人应接不暇,大开眼界。   按照当朝婚礼的习俗, 新娘要黄昏时才接来府中, 新郎早早地起来,先在府中招呼贵客, 再乘轿子去女方家中迎亲。   严铭奉承父命, 身着大红色的喜衣,僵笑着一张脸应付各色来往的客人。   并不是不兴奋与憧憬的, 只是被迷茫和说不出理由的惆怅掩盖, 只觉得身心俱疲。   各人送来的礼物都已堆成了小山,接过之后一应交给身边的小厮竹里麻利地打点, 他手里拈着眉州刺史李敬业托人送来的竹骨小扇, 忽然想到了自己那位一身清贫的挚友, 方才吴议夹在无数宾客之中, 和他也不过点头一笑,就算是贺过喜了。   不知道他今天送了什么贺礼来。   想看看,又不愿意看到。   他自己正没来头地矛盾着,竹里已笑嘻嘻地将吴议的贺礼递了过去,一个绣着喜鹊登梅的锦盒,漂亮而小巧。   连锦盒都是这样精致的,不像是吴议自己能想出来的心思,想来也是有人替他操办打点的。   他轻轻拉开上头的丝绸带子,开了锦盒,却眉头一皱,将锦盒放在桌上没说话。   竹里瞟眼看着,原是一个玉制同心结,莹润生光,看着也是好东西,意思也精巧的,怎么就惹了自家爷的不快活?   他打小就跟着这位心思单纯的爷,把他脾气摸得准准的,知道不该说话的时候绝不开口。   严铭看着锦盒里安安静静躺着的玉同心,久久无言。   未等他从复杂的心绪中理出头绪来,已被一身锵然的锣鼓敲醒回神,竹里这才低声道:“爷,咱们该去柳国公府上迎接新娘了。”   ——   迎亲的队伍浩浩荡荡,不畏漫天细雨,一路敲锣打鼓涌到柳国公府前。   按照旧俗,新娘家是大门紧闭,专门给新郎设下关卡,新郎家若不摆出十足的诚意,是断然不会开门的。   跟来一起迎亲的除了远亲近邻,还有几位和新郎关系密切的朋友,吴议夹在一群公子哥里,也当了一回唐代的“伴郎团”,一起跟着扯着喉咙大喊几声“开门”,里面便传来一阵女子娇嗔的笑语。   “要想娶走咱们家的新娘子,总得做一首催妆诗来,若做得不好,咱们可不给开门!”   唐人风雅浪漫,就在娶亲的关头也要考一考新郎的文采,若是不在这事上下点功夫,可娶不到新娘子进门。   严铭被左推右攘,推到人群前头,不得已背出一首他爹花钱请当朝文毫写出的催妆诗。   “青春今夜正芳新,红叶开时一朵花;分明宝树从人看,何劳玉扇更来遮。”   里头的女子却还要刁难:“玉扇偏要遮芳容,再请新郎诗一首!”   严铭不得已,悄悄从袖中取出一方早早备下的小抄,略清了清嗓子,照着大声念出来:   “牵虫罗扇不须遮,白美娇多不见奢;侍娘不用相要勤,终归不免属他家。”   随着盈盈一阵笑声,门便砰一声打开了,一群打扮娇俏的女子拥着中间凤冠霞帔的新娘,施施然跨过高高的门槛,严铭正想伸手去接,却被一个年轻的女子拦路挡住。   那女子左手把腰一叉,右手朝他一招手,笑吟吟道:“若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吴议在后头看得稀奇:“这是什么意思?”   旁边的人像看傻子似的看着他:“这是障车之礼呀,不留下点买路财,怎么可能娶得走新娘子去!”   说着便揶揄一句:“公子,你以后娶亲的时候,也要这么来一遭的,可得好好看着学会了!”   吴议不好意思地一笑,这是真没吃过猪肉,也没见过猪跑了。   这边说着,那边严铭已经老老实实从怀里取出几个预备好的金锭,朝那女子一拱手:“姑奶奶就放我们走吧!”   那女子一把抓走了金锭,才让开路来,盈盈笑道:“障车之礼已成,新郎新娘可以走咯!”   严铭这才握住自己新娘的手,牵她走向新娘的喜轿。   一行人这才算接完了新娘,又热热闹闹地撵回严府。   下轿依然是新郎亲自牵着新娘的手,双掌相对,感觉亲密却又陌生。   女子的纤手柔软却细滑,像一匹握不住的绸缎,堪堪就要从他手中滑落了去。他想用点劲,却生怕捏痛了深闺里养出来的娇小姐,不用劲,又怕错手丢开了她。   脑海中不由浮现出一双白皙而光洁的手,他和吴议两人学生时候厮混打闹间也曾肌肤相贴,指尖滑过的感觉,温润如玉。   心神才刚飘远了一刻,头上便传来一阵钝钝的疼痛,不由“哎呦”一声捂着头,有些懵懂地望着周围一群哄笑的人。   “完了,完了,把咱们的新郎官都打傻了!”   还是刚才那个拦路的女子,把手中的小棍交给另一个随行的女伴,那女子莞尔一笑,轻轻朝严铭头上一点,就算是成礼了。   严铭这才反应过来,这是下婿之礼,意在警醒这个做新郎的以后不许欺负新娘,否则她们这些娘家人可万万不会放过他。   等千难万险把人接进了门,礼数还不算完,撒五谷、跨火盆、跨马鞍、跨米袋、三箭定乾坤、却扇之礼一道一道挨着来,从门口到礼厅几射之路简直有如千山万水,整整走了一个多时辰,新郎新娘才到了几位高堂面前,行了三跪九叩之礼。   严父难得卸下庄重严肃的面孔,笑意顺着满额的皱纹滑到唇畔:“感谢诸位赏光来小儿的婚礼,大家尽管吃喝,不要客气。”   众人也丢下了拘束,认识的不认识的都拼坐一桌,推杯换盏,好不热闹。   正在一席宾客划拳行酒之时,突然传来一阵鼓点似的浩大的脚步声,看门的下人忙一脸喜色地来回报:“是南安郡王领人送来天后的贺礼了。”   严父忙不迭地出门去迎,只见李璟领着一众宫人,款款走到他面前。   近些年来,李氏王孙已渐渐被武氏外戚压过,两派势力渐成掎角之势。而李璟却能在这样的时局中一枝独秀,揽得天后欢心,其身份地位自不必言说。   “郡王爷差人送来就好了,怎劳动您亲自大驾光临!”严父一面笑吟吟地收下了礼物,一面请李璟入席坐下。   李璟勾起一个淡若轻风的笑:“令公子也是我的师兄,您说这话实在是见外了。”   二人客套一番,严父便又去招待其他宫人,李璟在人群中扫了一眼,只见吴议坐在角落的一个小圆桌旁,正和几个年纪相仿的公子哥举杯对盏。   刚想过去,便见严铭先他一步,醉意踉跄地走到吴议跟前,端着一个掐丝珐琅的杯子,对吴议摇了一摇:“今天是……嗝,我大婚的日子,你怎么都不过来敬我一杯酒?罚,该罚!”   吴议知道他已经薄醉,也不和他计较,反哄着他说话:“你说怎么罚?”   严铭把手中的杯子往他嘴边一推:“来,先喝三杯!”   周围的人也跟着起哄:“来,喝呀!”   吴议推辞不得,只好举杯一饮而尽。   烈酒入喉,只觉得满怀酒气瞬间掠过血液,冲上额头,浑身上下炽热不已。   一杯刚空,马上又有人替他斟满了酒杯,在好友的婚礼上,吴议也不愿拂了严铭的面子,只好硬着头皮又灌了两杯下去。   严铭定定地瞧着他,见他喝得急,有些酒液顺着唇角就流下来,自己还浑然不觉,一张白皙的脸上擦上些许薄醉的红,眼睛润如晨露。   刚拿出随手的丝锦帕子,想给他拭一拭嘴角,便见一张干干净净的白绸巾子先递了上去,仔仔细细地擦过吴议微微泛红的唇角。   回头一望,只瞧见一张关切中带着微怒的脸。   “哦,这不是郡王爷吗?”他语气中也不由带上了三分冷硬,“怎么,郡王爷也想来来三杯吗?”   “这就免了。”李璟垂眸望着已经略显醉态的吴议,“吴师兄不胜酒力,我就先带他离开了。”   “既然喝醉了,就在我府上歇下便可。”   “马车就候在外头,我们还是不叨扰贵府了。”   “郡王爷好走啊。”严父及时赶到,将二人之间隐隐燃动的敌意掐灭在一个款款的笑容中。   李璟和他微微一点头,算是告辞了。   吴议尚在醉意之中,只觉得一双温暖熨烫的大掌将自己扶起,不由想从他手中挣脱出来:“放开……”   李璟将他揽在怀中,半是哄,半是骗地将人扶上了马车:“等回家里了,你要怎么喝都随你。” 第102章 交颈   马车颠簸片刻, 穿过落木萧萧的小巷, 停在一所干净整洁的宅院前头。   严铭深知吴议好读书喜僻静的心性, 也不多派人扰他清净,只拨了个寡言少语的书童替他看门守院。这书童原本叫做严全的,如今跟了吴议, 也就改名叫做吴全了。   吴议自己鲜少有落家的时候, 连带吴全这个书童也像桌上摆的空落落的青花瓷瓶, 白白成了装点宅邸的一个摆设。   见一架马车停在门口, 吴全还只当是哪位走错门的客人,正要上前送客,便见一个器宇轩昂的少年跳下马车,接着才伸手接住车上醉意熏然的青年。   吴全定睛一瞧,那少年怀中的人,不是自己主子又是谁?   他这才忙不迭推开半掩的木门,替李璟让出一条道来。   李璟朝他微微一颔首:“多谢。”   吴家小院向来人丁寥落, 偶然来了这么一位不同寻常的客人, 吴全也少不得觑着眼睛多瞧了两眼, 但见那少年星眉剑目, 眸光明朗, 举手投足之间自一股天潢贵胄的气度,便知道此人身份定然非比寻常,自然一点不敢怠慢, 生怕替主子得罪了贵客。   倒是李璟的态度颇为谦和温文:“吴先生在严府喝醉了, 我送他回来歇息, 他的房间在哪里?”   吴全忙替他引路,三人走过一方小小的庭院,就到了吴议偶尔休息的厢房。   “有劳您了,让小人来伺候先生吧。”吴全刚想伸手接过李璟怀中的吴议,便被一个和善而不容抗拒的笑容所截住了手中的动作。   李璟不仅没有松手的意思,反而将双手箍得更紧:“你先去休息吧,这里有我就行了。”   客人都已经亲自开口,吴全也不好再加插嘴,弓着身子让李璟搀扶着吴议走了进去,替他们点燃了屋里的灯火,便轻手轻脚地掩好了厢房的门,悄悄地回自己的房间了。   吴全一走,李璟才松开勒得紧紧的臂膀,将自己的师父放在床上。   吴议的酒品很好,只象征性地挣扎两下,便安静了下来,任由人摆布。   李璟替他脱掉鞋袜,掀开被子,刚想替他除去衣物,双手便被人松松握住。   视线往上一错,便对上一双迷迷蒙蒙的眼睛。   明眸半睁,摇曳着烛火。   长长的睫毛落下一片细碎的影,都溶进那双醉意朦胧的眼睛里。   李璟只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撩动的灯火一起跃动起来,砰砰地响在耳畔。   “璟儿……你……在这里……”语不成句的呢喃低低响起,似乎是在奇怪他怎么会在这里,手中推攘的动作也渐渐无力地松下。   “师父,我在这里。”   李璟顺势伏下身子,用耳朵贴着他微润的嘴唇,听他无意的低声细语,只觉一股温热的呼吸混着清冽的酒味一起扑到脸颊上,将他也熏得有些微醉了。   温软的触感印在耳廓上,像一池春水,揉碎了他的心。   忍不住转过头,在他唇畔轻轻印下一吻。   醉人的酒香带着微凉的温度,却偏在相印的双唇中擦出燎原烈火。   欲望似惊涛骇浪,在血液中一掠而过。   蜻蜓点水的轻吻转瞬变成了唇齿缠绵的深吻,啮噬般咬上罪魁祸首的唇瓣,将所有焦灼的轻吟封在口中。   心心念念的人就在自己身下,让他怎么按捺得住?   吴议喉咙滚动了下,呜咽的声音生生被咽在了这个侵城略地的吻中。   二人交颈相吻,青丝交缠。   直到对方被自己折腾得有些喘不过气,李璟才松开意犹未尽的唇,轻轻舔了舔吴议唇角溢出的银丝。   在梦中演练了千百次的事情,终于成了真,甚至比想象得还要美好,比春水更温柔,比酒乡更醉人。   师父,我会好好保护你,像父亲对待母亲那样,不离不弃,宠辱与共。   他郑重其事地在吴议额上印上一个轻柔的吻,在心底默默起誓。   ——   次日,吴议醒来的时候,一眼便瞧见了挨在自己床旁,乖乖闭着眼睛浅眠的李璟。   昨天半醉半醒间发生的事情冲入脑海,一下子将理智冲刷得无影无踪。   一瞬间,有很多想法涌进自己的脑海。   在这个开明奔放的时代,男子之间的恋情早就不是什么稀罕的事情,就连当朝太子李贤都是出了名地宠爱自己的养户奴赵道生,更遑论其他皇亲贵族了。几乎人人家里都有一两个清俊的小厮,不为了喜好,也为了体面。   璟儿自然和那些昏聩纨绔的皇室子弟不同,但毕竟是血气方刚的少年,一时冲动,做出点僭越的事情,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转念一想,这孩子也到了知道人事的年纪了,过不了几年,也会像严铭一样,和一个温柔婉约的女子结为夫妇,举行盛大的婚礼。   到时候,自己这个做师父的,也一定要列席出场,恭贺他的新婚吧?   一想到这里,仿佛心中某块才被填满的地方又被生生剜去,隐隐的疼痛之中,似乎也暴露出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正在他一个人纠结苦思的时候,身旁的少年已经从浅眠中转醒过来,就那么定定地瞧着他,眼中映出自己绯红的脸颊。   师徒两人双眸相对,视线像磁石一般互相吸引着,各自都有千言万语酿在心中,却又偏偏说不出一句话来。   打破沉默的是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吴全在门外,焦急中仍不失条理:“方才宫里的人打发人来请吴先生了,说是旧太子妃病重,已召令所有太医通力会诊,特别是先生曾侍候太子妃数年,万万不可缺席。”   吴议心下一沉,已经有了分晓。   所谓旧太子妃,就是以前的太子妃,孝敬皇帝的遗孀裴氏。   自从李弘病逝以来,裴氏便一直郁郁不乐,人也日渐憔悴,如今更传出病耗,眼瞧着就要追随自己的丈夫而去。   雁是一种情深义重的鸟。   雁一旦落单,便会彷徨,而失去了同伴的雁群,则会哀鸣。   昔年和李弘惊鸿一面的初见猝不及防地闯入脑海,这才惊觉自己的话仿佛就要一语成谶。   当今太子李贤素来敬重孝敬皇帝,对其遗孀也是百般照拂,裴氏的病情一向是服侍东宫的太医丞陈继文所亲自照料,万万轮不到他这个小小的医工去照看情况。   除非她已病重,陈继文博士是决计不会这么劳师动众的,而特地嘱咐他一起去,不像是要他去会诊,更像是有什么遗言的样子。   “师父。”李璟轻声一句话,将他从沉思中惊醒,“你快进宫去吧,我自己回太学去。”   吴议朝他一点头,匆匆披上衣服走出院子,一辆宫里的马车早已候在门外。   一路快马加鞭,不过个把时辰的功夫,就已经赶到裴氏所居的宫殿之中。   秋日虚浮的日光斜斜折入大门,划出一道苍白分明的笔直线条,将整个宫殿切割成明暗分明的两部分。秋雨过后的发涩的空气混着中药熬出的细细苦味,一起沉淀在晦暗的大殿之中,仿佛将苦涩的药汁也一起灌入了人的脑府,令人一下子有些头晕脑胀起来。   影影绰绰间,只见数名太医博士林立在卷帘之后,卷帘之中伸出枯槁而纤瘦的一只手,细如一枝枯萎怠谢的木枝,仿佛轻轻一用力就能折断。   不过一年的功夫,她竟然已经病成了这个样子。   陈继文博士隔着卷帘轻轻把着她的尺关,半响之后,也只是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见吴议匆匆赶来,他沉重的脸色才微微松懈下来,朝帘内道:“娘娘,吴议已经来了。”   帘内传来一个细弱的声音:“行了,你们都下去吧,留他一个人在这里,陪我说说话。”   “娘娘,有一句话,臣还要说。”陈继文博士低沉的声音如一道缓和的风,慢慢拂过在场诸人每个人的心田,“心病还须心药医,只要娘娘能忘记旧人,重拾自己,想来不日就能否极泰来,回复健康。”   一时静默无声,半响,才听见帘中幽幽一声叹息:“这话,是博士的意思,还是太子的意思呢?”   陈继文道:“只要您愿意,这就是太子殿下的意思。”   “那就请博士转告太子殿下,本宫感谢他的好意,也会把他的好意带给九泉之下的孝敬皇帝。”   李贤的意思,是劝她改嫁他人,他愿意为她牵线搭桥,摒除一切可能遇上的问题。   而裴氏一言既出,几乎已经是断掉了自己的后路。   她的态度如此坚定,陈继文也唯有一颔首,朝吴议道:“娘娘还有些想要问你,你就陪娘娘说些话吧。”   说罢,屏退了一众太医博士,只留下吴议一人。   隔着一重轻薄的卷帘,裴氏的声音也轻如一块没有重心的浮木:“本宫召你来,是有一个问题要问你。”   吴议只觉得心中如一块巨石压着,沉甸甸地喘不过气。   “臣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好。”裴氏喘息片刻,才平静下心绪,轻声问,“当初谋害孝敬皇帝一案,到底是张起仁自己的主意,还是天后的意思?” 第103章 打雪仗   吴议万没料到她会如此突然地提起昔年旧案, 当初重重疑云仿佛又聚拢回了心头, 拨开云雾, 里面便探出许多旧人的面孔,带了淋淋的鲜血,活生生地林立在他的面前。   他不由垂下眼睛,避开诸多心魔梦魇:“娘娘又何苦一定要知道这个答案呢?”   秋日午后的阳光一丝一丝透过窗户拢到卷帘上,模模糊糊地印刻出一个纤瘦伶仃的身影, 仿佛一出被人牵在画屏上的皮影戏,一呼一吸都由不得自己。   裴氏的笑中便带了三分凄婉:“生不由己, 死了难道也要糊里糊涂得吗?”   说罢,言辞一厉:“本宫只管问, 你只管回答,虽然本宫已不是太子妃的身份,但仍是孝敬皇帝的嫡妻, 难道连自己丈夫怎么死的, 都不能知道吗?”   见她如此执着, 吴议也不好再加隐瞒,一字一句如落子般清晰而沉重:“此事乃是张起仁博士亲手所为不假,但为的并不是天后。张博士心中惦念的并非武氏一族,而是……大唐江山的未来。”   裴氏闻言,微微一怔, 凉滑的秋风拂如殿中, 仿佛一潭寒彻心扉的水, 直把人的心火也扑灭了, 她生命中燃烧的最后一点恨意好像也跟着一起泯灭于风,出口只是懵然:“他……是为了太子贤?并不是为了天后?”   “但太子殿下并不知道此事。”吴议抬眼望着帘后簌簌抖动的身影,声音轻如和风细雨,丝丝扣入人的心弦,“孝敬皇帝至纯至孝,爱护手足,若九泉之下有灵得知,想来也不愿意太子殿下获悉此事。”   裴氏浑身的力气一松,整个人陷入绵软的锦被之中,入目是一片凄迷而浓重的白,像一片拨不开的云雾,沉沉地缠入心扉。   “罢了。”良久,她才长长地吐出一口闷在胸口的冷气,只觉得鼻唇皆被冻得冰片一般,只能麻木地张翕着,“此事,我会带去九泉之下的。你去吧。”   “那臣就告退了。”吴议知道再怎么劝说都是无济于事,裴氏的心已经跟着孝敬皇帝一起死了,又岂是他一介凡人太医可以救得回来的?   不久之后,宫中便传来了裴氏病殁的消息。   她的死讯,就像一枚在风中摇摇欲坠的枯叶,在众人不经意的一转眼间,就悄无声息地跌落下来,划破碧波,未留下一丝波澜。   不过是个痴人罢了。   吴议在心底暗叹一句。   ——   这一年的秋天好像格外得短暂,冬风一转眼便拂落了黄叶残花,将薄薄的霜雪盖在了大明宫每一砖一瓦上头。   年关就在这样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中悄然而至。   平常人最松懈的时候,便是大夫们最忙碌的时候,做学生的时候过年还有几天假期,而等到成为了一名医工,才发现以前求学的时光是多么幸福。   陈继文太医丞虽一贯宽和待下,但也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弄出半点差池,就连除夕夜也编好了三个班子轮流值守,不敢有一丝懈怠。   吴议作为最太医署最底层的医工,也少不得在冷冰冰的太常寺内多呆两天,和他同班轮班值守的人多已经有妻有儿,巴不得快点结束自己的班次,回到家里舒舒服服地过一个年。   倒是吴议对自己那个人丁冷落的小院并没有什么兴趣,没事便往书库里钻,连沈寒山都取笑他如今已是书虫一条。   这一日,刚下过大雪,阳光折在厚厚一层雪地上,渲出一阵迷离炫目的光。吴议看久了书籍,偶尔从浩瀚的文字中一抬眼,便瞧见白茫茫一片雪地上多了两行深深浅浅的脚印。   人还没走到跟前,玲珑清脆的笑语先传入了耳中:“太医哥哥!”   吴议忙起身放下手中的书卷:“公主,璟……郡王爷怎么来了?”   李璟似乎是不大满意这个生疏的称呼,碍着太平在此也不好发作,只在眸中闪过一阵淡淡的失落:“公主和我打赌,说能在哪里找到你,我说在太医署的书库之中就能找到你,看来这一场赌约,是我赢了公主。”   他赢了,也不见多开心,太平输了,倒是高兴得紧:“太好了,我正愁没人陪我玩呢,母亲也不陪着我,说是什么吐蕃的使臣来长安了,要陪着客人过节。”   在太平口中平淡无奇的吐蕃使臣,此行却肩负着一个与她相关的巨大任务。   自从贞观年间吐蕃赞普松赞干布励精图治、锐意改革之后,这支来自高原的民族便不再甘心酣睡于唐朝这座雄狮之下,因文成公主的和亲而保持了数十年的友好关系,终究在新的赞普、松赞干布的孙子芒松芒赞手中又重燃了战火。   在这个世上,没有永恒的敌人,更没有永恒的朋友,有的只是利害关系而已。数十年时光一晃而过,眼下的唐朝早已不是贞观年间那睥睨天下、搅动风云的亚洲雄狮,而吐蕃也早就不是当初那个友好和平、礼尚往来的友邦了。   但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却发生了一件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   那就是其一族之长芒松芒赞的死亡。   这位曾在薛仁贵手中拿下一城的英武君王,也和自己的祖父、父亲一样,有着令人惋惜的短暂寿命。   就在仪凤元年,唐朝在另一端的新罗战线终于取得了胜势的时候,这位年轻有为的赞普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人世,留下了一个令人惋惜的局面。   而接任他的位置,是他当时年仅六岁的儿子赤都松赞。   幼主继位,噶尔氏家族专权,一时之间,吐蕃一族内乱四起。   尽管吐蕃竭力试图掩盖芒松芒赞的死亡,但这个不争的事实还是如窗纸内的一盏灯火,吸引着周遭敌手灵敏的视线,似乎只要轻轻一捅,就能暴露出其族内动荡不安的事实。   本来强悍如草原雄鹰的吐蕃一族也不得不暂且收起自己锐利的爪子,和唐划上一个暂且的休战符。   噶尔·赞悉若多布如今贵为一族之相,把持着突厥一族的政权,他亲自访唐,一来是为了表达休战的诚意,二来则也是为了掩饰芒松芒赞的死亡。   他历经三代赞普,权贯一族之首,自然对自己的邻居了解颇深,一口汉话说得极为流利。   “我想,有伟大的文成公主和我们松赞干布赞普的先例在前,我们不妨效仿太宗的先例,结为秦晋之好,以保持和平和友好的关系。”   天后盈盈含笑,和天皇对视一眼,并不言语。   以前的文成公主也非皇室的嫡亲公主,而是从旁门别支之中挑出来的优秀女子,封了公主的封号,送去了吐蕃,于当时在位的松赞干布赞普结为夫妻,而换来了吐蕃与唐的几十年的和平。   而这一次则不同了,这位大胆的吐蕃来使相中的,偏偏是自己年幼的小女儿。   倒是天皇含了一抹渺茫的笑意:“我记得芒松芒赞已经年近三十,而小女如今才不过十二,恐怕未必能成佳偶。”   噶尔·赞悉若多布抚掌一笑:“这个天皇不必担心,我们所希望的和亲也不是和芒松芒赞赞普,而是他的长子赤都松赞,虽然赤都松赞如今年仅七岁,但是我们可以先定下婚约,等到公主和少主都长大成人,再行婚礼也不迟啊。”   他这话意在掩饰芒松芒赞已死的事实,但也不失为一个妥当的办法。   李治揉了揉鼓鼓作痛的太阳穴,脑海中划过太平天真无邪的笑颜,终究是舍不得的:“太平那孩子脾性顽劣,不像文成公主一般识大体,嫁给你们少主,恐怕会做出什么贻笑大方的事情。”   噶尔·赞悉若多布摇手道:“我们吐蕃族最欣赏有勇有为的女子!我们正是听说太平公主像她的母亲一样英勇果敢,才特意来求亲的,希望天皇和天后好好考虑一番。”   天后这才焕然一笑,额角浮出几丝不易察觉的皱纹:“这个自然。”   而被他们所谈论的对象,贵为一国公主的太平,如今正在太医署的院子里,追着吴议,要把手中的雪球丢在他身上。   “太医哥哥,你别跑!”   她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一身滚滚抖落的雪花,像是才从面粉里滚过的小花猫,浑身上下都是白的。   李璟手里也攒着一个滚圆的雪球,悄悄地走到太平身后,对吴议做了一个“嘘”的手势,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手中的雪球兜头地扑在太平头上。   太平猝不及防吃他一招,还没反应过来,便见吴议笑吟吟地转过身来,手中不知何时也攒起好大一个雪球。   “你们两个欺负我一个,你们耍赖!”眼瞧着要被两个人一起围攻,太平干脆耍赖滚在地上不起来了,“璟儿和太医哥哥两个大男人欺负我一个女孩子,你们都是癞皮狗!”   吴议简直哭笑不得,到底是谁在耍赖啊?   正在他想出言揶揄两句娇贵的小公主的时候,脖间已猝不及防地一凉,原来是李璟悄悄绕到了他的背后,给他来了个偷袭。   吴议被他撩得玩性大起,也回以一个硕大的雪球,不客气地直接招呼到对方的脸上。   太平坐在地上围观这出好戏,开心地直拍手掌:“太医哥哥,快,快砸璟儿呀!”   三人沐浴着暖暖冬阳,一起在院子里打着雪仗,谁也没有注意到一阵窸窣的脚步声轻轻地靠近了他们。   这难得一见的温情的一幕,全部落在了天后的眼里。 第104章 发痘   王福来下细地观察着天后的神色, 见她脸上笑意如常,才斟酌着开口:“要不然让臣去请公主过来?”   天后松松握着腕上一串寿字佛珠, 一颗一颗悠然拨动着, 珠子碾动掌心的声音细如鸟羽擦过树梢的轻轻一点, 却惊得王福来背上生出涔涔冷汗。他不由后退一步:“臣妄议了。”   天后倒只是斜斜睨他一眼,眸中含着淡薄的笑意:“宫中已经许久不闻这样的欢笑声了。”   王福来赔着笑,一字一句忖度道:“可不是呢, 公主和南安郡王是自幼一起长大的情分,自然少些拘束的。”   天后不置可否地一笑, 视线遥遥落在太平身侧那个含笑而立的青年身上:“跟他们一起玩闹的那个太医又是何人?”   王福来一贯精通宫里的事宜, 只远远一瞧, 就认出来:“是沈博士门下的徒弟, 叫做吴议的。”   提到这个名字,天后倒少不得看了两眼:“这就是太平巴巴跟我要讨的那个太医?的确是一表人才,沈寒山教的徒弟很不错。”   王福来知道此事的关窍, 也不敢多言:“公主从小就是个有主心骨的,想来用人也自有她的道理。”   “你说的倒是不错,太平这孩子从小就是个倔脾气, 本宫不许她出宫,她也要求着她弘哥哥一起溜出去。”提起旧人的名字, 天后脸上云雾般缥缈的笑意也有瞬间的凝滞, 但很快如冰破水, 不露下一丝痕迹, “只怕是本宫把她送去了吐蕃, 她也要自己跑回来的。试问两国邦交,岂可儿戏?吐蕃大相这是给我出了个大大的难题啊。”   说罢,眉心不自觉地一拢,少见地将烦忧显露于外。   除了明面上的理由,还有更深沉的情感不由得她不多作考虑。   太平也是她膝下唯一一女,数年来一直养在身边,自从安定思公主去后,她在佛前求了不知道多少回,才求来一个健健康康的女儿,不由将对安定思公主的愧疚和想念都寄托在了太平的身上。   这些年来,她虽然面上严格,但心中对她总是纵容的,如今要让她把女儿送去异邦,无异于在心头生生剜下一块肉,让她如何不痛彻心扉?   数年来的刀光剑影擦身而过,她痛久了,也痛惯了,一身伤疤围成了重重铠甲,回护着她坚不可摧的心智,令她变成了旁人眼中人人畏惧,而无所畏惧的上位者。   可刺猬尚且有软腹,何况人呢?   她疲倦地一苦笑,不由皱起了眉。   见她半响沉吟不语,王福来心中早有分寸,天后是不愿意送出自己唯一的幼女,但又缺一个谢绝吐蕃的由头,而这个由头,总是要有人提起来的。   他行走宫中数十年而不倒,靠的不是一双勤快奔波的腿,而是一张知道进退的嘴。   “其实臣倒是觉得,让公主去和亲是万万不妥之事。”   天后眉头一挑:“这话从何说起?”   王福来含笑道:“娘娘可还记得,咸亨四年的时候,公主就替您的母亲荣国夫人祈福出家,做了女道士?虽然公主一直以来都只是蓄发修行,但名分却是一直都在的。”   他点到为止地住了口,等着天后自己裁断。   天后倒没想起这一出,不由颔首道:“你说的不错,太平既然已经是出家之人,就断无去和亲联姻的道理。我真是老了,记性也不大好了,还好你是个眼明心细的,不然咱们泱泱大唐,岂不是成了天下人的笑话!”   “天后要顾虑天下,不像臣只囿目于宫中,这些琐事,记不得也是有的。”王福来倒不露一丝喜色,照旧低眉顺眼的模样,“只不知吐蕃来使能不能就此作罢。”   “我记得芒松芒赞赞普还有一女,如今也有六七岁了吧?”天后目光一错,落在那个锦衣少年的身上,“璟儿这孩子再过几年也到了婚娶的岁数,我瞧这两人倒是相宜。”   王福来顺着她的话道:“也是呢,南安郡王也是咱们宗室里不可多得的少年俊杰,想来吐蕃来使也没有拒绝的理由了。”   “还有其他年龄相合的宗室皇亲,大可以一并挑拣出来,让他们自己尽管放眼去挑出好婿。”天后沉吟片刻,才补上一句,“替我拟旨,修筑一所太平观,让太平继续蓄发修行。”   说罢,也不打扰几人玩闹,只扶着王福来的手,慢慢回到甘露殿中。   ——   主仆两人的一席交谈,就在无声息中改变了数人的命运。   上一次替新罗公主择婿,唐为战胜之国,新罗为战败之国,还可以敷衍过去。而这一次与吐蕃的和亲,是基于吐蕃已经日益强盛,连取西境十数州的局面之上,自然不容小视。   因此一道懿旨下来,李唐宗室无不人心惶惶,害怕自己就成为天后眼中适合和亲的人才,从此远别故土,奔赴异邦,一去再也不能回头。   而时年十五的李璟,在无事吃瓜的外人眼中看来,自然就是最可能的人选。   一来他和普赞之女年龄相宜,合乎婚嫁之礼,二来他毕竟是天后当日的死敌萧淑妃的后人,虽然今日天后对他青眼有加,但也不乏养虎为患的可能,物尽其用,把他送去吐蕃和亲,可以说是最好的处置。   一时之间,谣言四起,就连太医署中都不能避免。   “太医哥哥,你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帮帮璟儿啊?”太平知道此番也是为了避免自己和亲,在太平观修缮完备之前,少不得要帮璟儿度过这个难关。   吴议被她绊着脚,连书也不能安安静静地读下去,只能从一行行书笔工整的文字中抬起头:“连公主都没有办法的事情,臣又有什么办法呢?”   太平见他面色平淡如常,依旧一派波澜不惊的样子,不由有些气恼:“难道你就舍得璟儿远赴吐蕃吗?文成公主和亲,一去数十年未能归家,璟儿若是去了那个地方,肯定也不能再回长安了。”   吴议却只是回以淡薄一笑:“吐蕃也非虎狼之地,郡王更不是小绵羊,公主不必太过担心。”   他虽然态度温软,立场却极为坚定,太平不由气得一跺脚:“没想到你也和旁人一样,只会一意奉承母亲的话。”   说罢,掩着气鼓鼓的小脸,拂袖而去。   等太平走远,吴议才放下手中的医经,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太平口中的道理,他并非不懂,也不是装傻,而是有更长远的计议。   在旁人眼中看来,此时的天后党和东宫党正成掎角之势,太子李贤锐意进取,风姿勃发,在朝堂上正一展身手,自然是储君的不二人选;而天后垂帘听政,手握大权,也隐有执掌朝政之势。   而在他们贫瘠的想象力中,这顶多是一场皇后与太子、太后与皇帝之间的权位较量,这天下始终是姓李的,总不可能被一个女人夺走了皇位。   但吴议很清楚,这个英明睿智、果毅决断的女人并不只甘心于做一个垂帘听政的皇后,天后,或者太后。在不久的将来,她就要掀开眼前那片遮蔽视野的帘子,走到数代李唐皇帝曾经坐过的龙椅之上,从此掀动风云,无人能阻。   而到那个时候,李氏子孙无疑会成为这场政治浩劫的牺牲品,身为萧淑妃之子孙的李素节和李璟父子,就不能那么容易逃过一劫了。   倘若这时候能远赴吐蕃和亲,倒可以提前远离这场腥风血雨的政治斗争,从漩涡之中抽身而出,谋得一个平安的结果。   他心念电转中所想,早已超越了一时所见,自然不可能和年幼的太平一一道来。   再想平复下心绪看书,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了。   一撇一捺,皆似那人眉眼,喜怒嬉笑,都浮现在眼前。   明白是一回事,舍得又是另一回事。   就连太平都舍不得璟儿远走他乡,他这个做师父的,又如何能割舍得下?   正心绪万千间,便听得门口一阵笃笃的敲门声,吴议抬头一瞧,原来是太极殿里的管事太监王卷。   “吴先生原来在这里,叫我好找。”王卷倒越发学会了他师父王福来那一套,不把情绪张扬在脸上,不管什么时候都笑吟吟的,“南安郡王爷刚出了痘子,偏巧沈博士不在太医署中,所以正想请吴先生过去看一看呢。”   吴议一时诧异,但更多的是担心:“怎么会突然出了痘子?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王卷道:“也就这一两天的功夫,还是请吴先生亲自去看看吧。”   吴议也来不及多加追问,匆匆放下的手中的书卷,便跟着王卷一起赶赴太极殿中。 第105章 剖白   李璟虽然早早封了南安郡王, 但并没有分府独居,反而照旧住在皇子公主所居的太极殿中, 只不过为了上学方便, 他平时都住在吴议曾居的那间小隔间, 鲜少有住在太极殿的时候。   如今劳动太极殿的管事太监亲自来请,就更让吴议有些忧心忡忡。出痘一症,往小了说可以是一过而愈的麻疹水痘, 往大了说也可能是要人命的天花,不同的疾病之间天差地别, 转归更是生死之隔, 让他不得不提心吊胆起来。   “出了出疹, 还有没有什么别的症状, 比如发热、恶寒、盗汗?出痘又集中在什么地方?”去的路上,他便按捺不住,先问了问王卷李璟基本的情况。   想来王卷对这个不常落在殿里的郡王爷不甚上心, 答话也是含糊不清:“好像也有些低热,恶寒和盗汗倒是没有,至于出痘在哪里……总之先生一看便知。”   吴议一头雾水地跟着王卷赶到李璟的房间跟前, 王卷便不再跟进去了,吴议晓得他诸事繁忙, 道一声“多劳公公费心”, 便独自推门走了进去。   一进门, 便瞧见李璟独自在床上闭目憩着, 一张脸颊苍白得像纸一样, 紧闭的眼角微微颤动,似乎梦里也不得安宁的样子。   吴议一眼瞧过去,心中的巨石便放下了一半,脸上不见出痘,想来病势并不凶险,起码不是要人命的天花。   但同时也不由惑起,怎么这里不仅没有擅长时疫的沈寒山,连别的太医都不见一个,怎么说也是堂堂郡王,断不至于遭此冷落。   正沉思间,一抬眼,已经对上一双漆黑点墨的眸子。   “师父,你来了。”许是因为在病中,李璟声音也软下来不少,苍白的嘴角一抿,倒有几分委屈的意思。   吴议被这一声软软的“师父”喊得心头一化,在太平面前那股云淡风轻的架势也端不住了,只剩下一腔关心之情。   “怎么回事,我听王公公说你突然发了痘疹,可有什么别的不适?”   吴议一面说着,一面已经走上前去,用手贴在李璟的额头之上,但觉掌心微微发烫,果然是发烧了,刚想揭开被褥瞧瞧身上的情况,便被李璟掣住了手上的动作。   “太平说你也想让我去和吐蕃和亲。”李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提起方才太平和他说的话。   想来太平气不过,又跑到李璟这里先来“告了一状”。   吴议慢慢扣住他的尺关之侧,一面感受着他的脉搏,一面轻声解释:“天后素来果毅决绝,连自己的亲生子女都下得去毒手,一旦得势,又岂会放过其余的李姓子孙?吐蕃虽然路途遥远,但可以保你平安无虞。两害相权取其轻,这也未尝不是一条生路。”   李璟闻言微微一怔,似是完全没想到吴议淡然的面孔之下已经设身处地地为他考量至多,不由心头一暖,反手紧紧握住他的手掌。   掌心传来熨烫而细腻的触感,带着勃勃跳动的脉搏,一起贴着他的皮肤,带来安心的感觉。   他自长大之后,就很少在师父面前露出自己脆弱的一面,直到这一场“病”来,才重新暴露出一两分粘人的本性。   吴议由着他撒娇似的握着自己的手掌,这才重新提起正事:“究竟哪里发了痘疹?”   “没事的,师父你别担心,我并没有生病,是沈博士替我点的天花痘浆。”心头的结一解开,李璟也不再瞒着吴议,“天后设宴在后日,只要我称发了天花,吐蕃来使便只会避之不及,断然不会要我去做他们的乘龙快婿了。这样一来,也可以瞒过天后的耳目。”   一面说着,一面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吴议的脸色,生怕他因为这件“先斩后奏”的事情跟自己生气。   吴议不由好气又好笑,没想到自己的师父和徒弟背着自己悄悄搞鬼,竟然把他这个大活人都瞒了过去。   “师父……”握着的手摇啊摇,让人莫名想起那种摇尾乞怜的小狗。   但吴议可不吃这一套:“这么大的事情,为什么不先和我商量一下?”   还不是因为你想让我去和亲嘛。   这句埋怨自然不敢宣之于口。   只好换了种说辞:“倘若师父提前知道了,还会同意我这么做吗?”   被他反问一句,吴议不禁有些语塞。   他一心为徒弟筹谋将来,而没有考虑到李璟自己的想法,倘若让他早知道了此事,一定会阻止这师祖孙两大胆欺上的行为。   正所谓关心则乱,他也不过一介寻常人,把自己处于长辈的位置,便很容易忽略掉关心的那人的感受。   “师父。”李璟也不在意这个问题的答案,反将握着的指节一错,与他五指相扣,一字一句皆是认真,“我不会去和亲,也不会娶亲,因为我心中已经有了一个人。”   吴议一时有些错愕。   掌心的灼烫似乎顺着皮肤一寸寸蔓延上来,让他想起那日被李璟按在床上用力亲吻的场景。   某些只能隔在窗户纸后的隐秘而悖德的情丝似乎被掀开了一个小角,露出一些不可见人的痕迹。   他如被火焰猛然一燎,倏然抽出了自己的手。   但灼热的目光仍然牢牢锁在自己身上。   吴议瓷般白皙光洁的脸上莫名被烧出几分红晕:“好了,既然你心意已决,我这就去禀明天后你的病情,你就安心养病,不要多想。”   “好。”李璟微微一笑,眼中的坚定化为一抹绕指柔情。   师父,我愿意等。   等到你愿意听我说完的那一天。   ——   吴议匆匆离开李璟所居的殿宇,良久,才平复下自己拨动的心弦。   等到发烫的脸颊终于凉下来,他才提起笔,修书一封,向天后禀明李璟所患的天花病情。   而天后也很快给出了她的答复。   她先是叮嘱李璟好生休养,勿要担心,接着便下了一道懿旨,将鄱阳郡王李素节迁居岳州安置。   与其说是安置,倒不如说是禁锢。   此番辗转,对好不容易在袁州过上安稳日子的李素节而言,无疑是一个不小的打击。   吴议心中非常清楚,这也算是天后对李璟的一次小小警告,其意无外乎是要告诉这个大胆逆上的少年,他的一举一动都可能会连累到自己身边的人,她有提拔一个人的本事,自然也有把那人狠狠推下去的手段。   恩威并济,赏罚分明。   吴议的心头不由浮上这八个字。   天后能一步步走到今天的位置,靠的绝不是怀柔之策,这一次的教训不过是一把示威的鞭子,倘若李璟再敢忤逆她的意思,恐怕等待他的,就是一枚尖锐的锥刀。   而错失这一次的机会,李璟想要离开这场权力斗争的漩涡,就不是易事了。   吴议沉思间,指尖已经无意识地翻到了医典的最后一页,目光下移,便瞧见了今年新录入的方子。   摆在最前头的,就是他和许捷在渝州发明的麻醉散。   这个看似神奇的药方在年后已经通过了太医署的审核,正式被列入医典之中,以便推广到全国上下。   一时之间,外科之中几乎产生了一场革命性的剧变。麻醉散不仅为许多以前无法施于常人的手术提供了新的可行性,同时也改变了大夫们固守成规的的思维,让一贯守旧的杏坛之中掀起一股创新之风。   就连外科太医之首胡志林都不免感叹,如今医林真是人才辈出,后生可畏,再坐吃老本,指不定就要被这些锐意创新的学生赶超过去了。   麻醉散……吴议指节凭空一扣,一个大胆的念头突然聚拢在脑海。   既然麻醉散能让人陷入沉睡之中,针砭刀割而浑然不觉,望之如死尸一般,那再其中加一些降低脉搏、减弱呼吸的药物,是否就能炮制出一种“假死药”来?   这个想法一涌入脑海,连吴议自己都吓了一跳,接着便是按捺不住的兴奋。   真当他想要翻开医经一查究竟的时候,门外突然响起一阵笃笃的敲门声。   接着才蹑手蹑足地探进一个小小的人。   吴议不由失笑:“公主怎么来了?”   太平难得腼腆一回,忸怩地把手揣在身后,半响,才憋出一句话:“对不起啊太医哥哥,那天我对你发了火,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以为你不想管璟儿的事情了。”   吴议没想到这孩子竟然是专程赶来道歉的,怔忪过后,心头不由涌起一阵暖意。   他本来也没有把那天的事情放在心上,反倒是太平一直牵挂着此事。   对于这个千万宠爱在一身的孩子而言,“对不起”这三个字可谓弥足珍贵,抵得过千言万语。   他心中动容不已,面上却只是淡然一笑:“那天是哪一天?我已经记不得了。” 第106章 心肺复苏   太平心思通透, 一点就通,知道吴议并不生气,也就放下了心中的忐忑,露出一个娇俏灵动的笑:“太医哥哥, 其实我还有一件事情想要和你商量。”   吴议暂且停下手头翻找的动作, 视线落在这个已经如初春新花般渐渐长成的少女身上:“公主还有何事?”   太平左右瞧瞧, 并不见有旁人,才小小声道:“我想让你和沈太医一起去太平观中陪我。”   一双晨星似的明眸含了些许期许的目光, 定定地落在吴议有些错愕的脸上。   一瞬的惊讶之后, 吴议心中便已经有了分寸, 太平观虽然是为了躲避和亲的一个手段, 但少不得要委屈这个矜贵的小公主进去住个一两年做做样子。可这孩子见惯了大明宫里的繁华喧嚣, 哪里还受得了道观里头的冷落寂寞, 所以才特地找上门来, 是想给自己寻两个作陪的人呢。   其实她身为一国公主, 帝后的掌上明珠, 此等小事,只需向她的父母启口便可, 大可不必特地来征询他的意思。   窗外东风拂柳, 簌然有声, 似谁家女儿的脚步轻轻而至。依稀间仿佛还是二人初遇的场景, 而当初那个只齐腰高却又顽皮任性的小公主却是真的长大了不少, 也学会了尊重他人, 听进下位者的意见。   一想到这里, 吴议便觉心头暖烘烘的,唇畔不由沾上三分笑意:“这话跟郡王爷也说过一次了吧。”   太平不好意思地吐舌一笑:“璟儿说他本来就要跟在沈博士身边,只要你答应了,他自然没有不去的道理。”   敢情这几人已经在背后串通一气,就等着公主亲自来请了。   “你呀。”吴议不由抽出手中的书卷,玩笑地往太平头上轻轻一点,“要想我陪你玩,可不许再随便偷溜出去了,否则我可担不起这个罪责。”   见他答应下来,太平这才捂着额头嘿嘿一笑,再三和吴议保证自己一定循规蹈矩,绝不闯出什么祸事,才雀跃着要和李璟去分享这个好消息。   太平这一走,吴议才又重新沉下心来,从书架上抽出一本《神农本草经》,细细研读起来。   ——   新修好的太平观就坐落于大明宫南边,与这所金碧辉煌的宫殿遥相呼应,而又有别于其奢靡华贵的风格,一砖一瓦皆简洁大气,低调而不俗地展示其主人高贵的身份与内敛的涵养。   为求道观清净,一应随从也都删繁就简,不过自幼贴身的乳母太监数人并沈寒山师门三人,倒不似在大明宫中前呼后拥的架势。   太平最是喜欢自在的,好不容易得了这个空子,早恨不得把翅膀扬上天,唯在吴议微微含笑的目光之中,才略加收敛一点。   大部分的时光,她还是得跟着观众的道士一起装模作样地背背道经,一旦长须白发的道长稍微一合眼或者转过身去,便提着裙角悄悄溜出门去,一转弯,便飞快溜远开去,只留下一阵银铃似的笑声。   她的笑声就伴着谢倚入户的一树春光一起点缀在道观之中,给沉闷静悄的时光添上不少生气。   吴议在道观的后院之中,也遥遥听见太平的欢声笑语,唯有无奈地笑一笑,到底才十二岁的孩子,正是好玩好动的时候,哪里按捺得住自己的性子。   也多亏了太平,他才避开了太医署的繁杂琐事,有了时间和精力好好研制出假死药的方子。   要做出假死的样子,除了状似死尸之外,最要紧的一点就是要让用者暂时减弱呼吸,而让旁观者不能轻易察觉出异样。   吴议便专程从能导致呼吸麻痹的中草药中挑选寻找,最后才拣出半夏、胆南星等几味毒、药作用相辅相成的药材。   半夏和胆南星皆可止咳平喘,而剂量过重则可导致瞳孔扩张、呼吸麻痹,正好和吴议心中的设想的假死的样子相符合。   挑拣出药材才是一个方子的第一步,最要紧的还是所用的剂量,倘若一个不小心用之过度,很可能导致用者直接丧命,不由得他不小心一些。   要衡量出这个不容分厘之差的剂量,恐怕也只能从狗身上再做实验。   要买狗,反而不比渝州城小地方上的随意方便了,长安城中有规划明确的集市,专门用来供人买卖,市场又分为东西两个区域,东市主要服务于达官贵人,鬻售些贵重东西,西市则更加贴近百姓的生活,柴米油盐,无所不有。   所以要买些实验用的犬只回来,就得清早赶马车到长安西市,还要赶在宵禁之前撵回太平观中。   这一日,吴议便提前和沈寒山告了假,趁着天刚蒙蒙亮,雇了一辆马车,在昏昏暗暗的晨光和咕噜咕噜的车轴声中赶到了长安西市。   赶到西市的时候,日已中天,已经一片人声鼎沸的热闹了,不时有小贩热情地扬着手里的商品,朝路过的客人招揽生意,还有不少日本、新罗、吐蕃、突厥等境外来的商人,都操着一口生硬的汉话,跟自己的顾客讨价还价。   吴议在市场中寻觅片刻,很快找到了卖土狗的农家,讲定了价格之后,便挑出几只身子健壮的小公狗,正要付钱,便听见本来就已经十足喧闹的人群之中突然炸开了锅,人群一圈又一圈地围上去,仿佛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远远传来一个惊慌失措的声音:“不得了了,这个人死了!”   吴议闻言,心中不由一惊,赶紧暂时放下挑拣好的犬只,匆匆赶了过去。   “借过一下。”   他拨开重重的人群,便瞧见一个鬓角发白的中年人瘫倒在地,任凭旁人怎么用脚尖轻轻踢动都没有半点反应,心道不好,赶紧蹲下身子检查一下他的呼吸脉搏,果然是脉若游丝,而呼吸已经完全暂停了。   “大家让一让。”他赶紧推开围得水泄不通的人群,“大家散开一点,好让他可以呼吸过来。”   然而还是有不少指指点点的手指头伸过来:“他气息都已经没了,难道你还能救活他不成?”   吴议哪有时间和他分辩,掰开他的口唇简单检查了一下没有气道异物之后,才改为跪姿,叠起双手,按在此人两侧乳首中点。   接着才沉下一口气,垂直用力,一下一下用力往下按着。   心中则默默念着“零一,零二,零三……”,直到数到三十,才松开手,仰其头,抬其颏,手成弯月之形,打开他的嘴巴,接着便毫不犹豫地垂下头,直接用自己嘴唇覆盖上去,使劲往里吹了两次气。   旁边驻足围观的人群中一时间迸出一阵倒抽凉气的声音,这年轻人莫不是疯了!居然对已逝之人如此不敬,倘若让他的家人知道了,岂不又要闹出一桩事端?   但他古怪的行为又不似猥亵,仿佛是在救人,只是这种看似诡谲的办法,实在是超乎了这群古人的想象力。   吴议来不及开口解释,便又叠起双手,重复刚才的动作。直到十几个循环过去,他双臂都已经酸麻不堪,全身上下的肌肉都忍不住地颤抖,才听到身下传来一声虚弱的咳嗽。   人群中顿时如炸进油锅的水滴,一时间轰动起来:“他醒来了!”   吴议也才松下手中的劲,只觉得背后涔涔的汗水几乎已经浸透了自己的衣衫,忍不住瘫软在地上,深深地呼吸了两口空气,才略微缓过劲儿来。   这具身子也实在不济事,几次心肺复苏的循环做下来,几乎就消耗了全部的力气,这人要是再不醒过来,只怕他也没辙了。   见躺在地上的中年人悠悠转醒,周围一群瞠目结舌的群众赶紧上前把他扶了起来。   吴议忙切了下他的脉搏,照旧是速滑无力之脉,虽然暂时挽救回一条性命,只怕还有后顾之忧。   “你们之中有谁认识他吗?”吴议朝外望了一圈,“还是赶紧把他送去医馆吧,他虽然一时转圜了过来,但还有老毛病在,要请大夫好好看看。”   “我,我是他的儿子!”人群之中这才挤进来一个五短身材的男子,手中还提着一袋米,想来方才两人正分头在买东西,这会子老爹丢了,才顺着人群的方向忙忙慌慌地寻了过来。   吴议又把方才的话交代一遍,嘱咐他一定要速速送去医馆就医,那男子也不敢耽搁,道过谢后,便扶着尚且神志不清的老爹赶往附近的医馆去了。   吴议这才抹掉一额的热汗,能救回来已经是莫大的幸运,能不能保全这条性命,恐怕就只能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他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   等那男子背着父亲匆匆走远了,周遭围观看戏的人群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不由齐刷刷地望向吴议,原以为这是个脑子不清楚的傻子,没想到竟然是位神医啊!   人们不由为刚才自己的想法感到汗颜。   “先生起死回生,实在是高明啊!”不知是谁起了个头,大家都纷纷问起吴议的名字。   “我只不过是一介小小的医工,治病救人,不过是本分而已。”吴议这才从地上站起身来,拍拍膝上的泥土,笑容温和,谦逊的态度不由让人更生钦佩。   “原来是太医先生,难怪这么厉害!”   “是啊,是啊,刚才当真惊心动魄,我还以为救不回来了呢!”   ……   在人们啧啧称奇的时候,吴议已经悄悄地退身离去,继续置办他的犬只去了。   而这一幕,全都落在了一双老迈而锐利的眼睛中。 第107章 张文瓘   “这位大夫可真是神通广大, 华佗再世啊!”一名年轻的小子侧首立在一位鹤发白须的老者身旁,言词之中是掩不住的喜色,“既然他有起死回生的本事,那也一定能救咱们老爷。张管家, 要不然……”   他伸出手, 遥遥指向吴议的背影, 用压低的声音请示这位颇见过世面的老管家:“我们现下就请这位先生来我们府上?”   张管家并不着急,反把胡须一拈, 缓缓梳在手心:“这位先生有非凡的本事, 想必不是普通人, 我瞧他行色匆匆, 必然是有事在身, 我们冒昧去请, 只会显得唐突无礼。再则今日陈继文博士就要来府中请脉, 若二人撞上, 反显得老爷不信任博士一般。”   闻言, 那小子眉心的喜悦倏然散去,反拧出一个深深的结:“可俗话说得好, 过了这个村, 可就没有这个店了, 以后咱们若想再找到他, 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了。”   张管家不急不缓地一摇头, 心中自有分寸:“方才他已经说过, 他是太医, 位列太医署百名医工之列。而今年轻一辈的医工之中,能数出名字的又有几人?不如等今日陈博士请完脉后,再请他老人家的示下,方不失礼节。”   “还是张管家您想得周到。”那小子听他分析得头头是道,心中自是心悦诚服。   能成为“万石张家”的大管家,靠的就是这颗漏斗一般上宽下窄的细细心眼,才能事无巨细,一一打理得宜。   原来这位张管家,就是当朝宰相、太子宾客张文瓘府上的当家管事,今日本来是来亲自领人来西市采买东西,没想到无意之中撞见了吴议救人一命的场景,才动起了请他过府请脉的念头。   “老爷如今缠绵病榻,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就不能失了张家的气量,越是大家之族,越要谨小慎微,以免给旁人落下了话柄,你明白吗?”张管家也借机敲打敲打这些心思活泛的年轻人,免得他们仗着张家的势力就压人一等,反在这个节骨眼上捅出什么篓子。   那小子听出张管家的话外弦音,自是点头称是,不敢再妄加多言。   这一老一少两位张家奴仆的对话,自然一个字也没有落在吴议耳中。   他悄悄从人群之中撤身离开,便和卖狗的老板结好了帐,又雇了一辆马车,赶在落日黄昏之前回到了太平观中。   刚牵着狗跨进门槛,便瞧见一双幽怨的眼睛。   “太医哥哥,你居然背着我和璟儿自己出门玩!”   半大的小人一阵旋风似的卷来,双手把腰一叉,摆出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你叫我不许偷偷溜出去,自己却背着我们出去玩,这叫什么?”   后头悠闲地响起一个声音:“这叫严于律人,宽于律己。”   能在这个时候添油加火的,除了他的老师沈寒山,还能有谁?   沈寒山闲庭信步地从太平身后慢慢踱过,不时抬眼望着漫天烟霞烈火,一副好不悠闲的样子。   吴议简直哭笑不得:“我没有偷偷出去玩,我是去办正事去了。”   “哦?”怀疑的目光在他身上上下扫动,最后才落在绕在他脚下的那几条汪汪欢叫的小狗身上,不由带上三分惊喜,“小狗!”   小脚从淡青色的裙角中探出一寸,小心翼翼地往前点了点,那堆小狗立刻就亲亲热热地围上去,绕着太平的脚仰着头不住地转圈圈。   太平被逗得咯咯直笑,又往后退了几步,用自己的脚尖逗着小狗往前走。   见她这么喜欢小狗,吴议心思一动,笑吟吟道:“臣今天出门,就是去买这些小狗的,只要公主喜欢,大可以挑一条去养着玩。”   “我知道了!”太平反仰头一笑,眸中闪过一丝明光,“你这叫……嗯,叫贿赂。我听说好些朝臣都是收了人家的贿赂,才给别人官做的。”   人没多大,懂得还挺多的。   唐朝鬻官买官的自高祖之时便已经屡见不鲜,而在天后把持政权之后便愈发猖獗,这股不正之风就这么堂而皇之地成为了官场之中的潜规则,而今就连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都知道这些见不得人的龌龊事情了。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看似稳固而繁荣的盛世就是这样一点点被蚕食殆尽,渐渐落入风雨飘摇的境地之中。   吴议惋惜地叹了口气:“想来公主清白正直,是不肯收下臣的贿赂了。”   “我,我也没有这么说。”太平目光恋恋不舍地挂在这些可爱的小狗身上,“虽然你送给我小狗,我也没有给你官做,所以这算不上贿赂!”   “那这小狗……”吴议故意将绳子举在太平眼前,一副凭君选择的架势。   “自然是本公主帮你养着了!”太平灵机一动,赶紧从吴议手中抢出一根绳子,牵出一条花点的小狗,带到自己脚边,玩得爱不释手。   “那臣还要多谢公主的恩典了?”   两人正一来一回开着玩笑,一个乳母嬷嬷便急匆匆地寻来,一见到太平,便抚着心口叫了几声“小祖宗”,连人带狗一起拢在怀中,仿佛搂着稀世珍宝一般。   “公主叫我好找!这会子还不去吃饭,让天后知道了,嬷嬷有几个脑袋也不够掉的啊!”   太平调皮地伸舌一笑,这才牵着刚从吴议那里搜刮来的一条小狗,被乳母推着去用膳去了。   等两人的身影转过后院的小门消失不见,吴议才无可奈何地摇首一笑,炮制假死药如此胆大包天的事情,他自然不敢和旁人透露分毫,别说是太平,就连沈寒山和李璟二人他也是只字不提。   想到沈寒山,他目光一转,不由落在那个遥首远望的身影身上。   自己这位老师一贯洞察秋毫,隐而不发,吴议自己也不清楚,他捣鼓这些事情沈寒山到底知道了多少,又包庇了多少。   沈寒山但摇首一笑,负手远眺,目中含着烈烈夕阳,似一股灼灼跃动的火苗,在拂面而来的微风中隐隐一跳。   师徒两人沉默相对,却仿佛已经将千言万语诉于不语之中。   漫天炫目的霞光的另一端,张文瓘的府中,却充斥着一股苦涩而阴森的气息。   草药沸腾溢出的微微苦涩在无声息间悄悄侵入了这个烜赫一时的万石张家,混着五月悬挂在门口已经稍显颓萎的艾草的轻芬味道,以及春花谢尽荣华枯萎的腐朽气息,一起沉淀在偌大的厢房之中。   但张文瓘很清楚,这里所有的气味都敌不过他身上的那股老人独有的病味,他就像深深扎在府邸之中的一块朽根,是一切权势与财富的来源,但也已经到了腐朽的穷途,从他开始,这里的枝枝叶叶将会一点点枯败了去,再也不能重复当日的繁荣。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病成了这个样子?曾经他还执掌大理寺,一桩桩一件件地审问案子,整个通宵都不觉得疲惫。而衰老和病情就仿佛山倒洪泄一般一夜袭来,让他素来挺直不折的脊梁骨终于倒了下来,倒在软软的床铺之上,再也不能立起。   陈继文亦深深注目着这位病弱的老臣,望着他逐渐枯槁的形容和塌陷下去的眼窝,心中已有了三分分晓。   再将指腹悬在其尺关,但觉指下如滚珠滑过,又似惊涛骇浪触礁而返,颇有异峰突起之象。   见他半响沉默不语,张文瓘嘴角微一嚅动,声音轻如穿堂而过的夏风,一瞬间便弥散于空气之中。   “我有什么病,你只管说,不必再瞒着我。”   陈继文这才松开指劲,朝这位股肱大臣深深一俯首:“照脉象看,恐怕是肝中有肿疡病灶,才导致气血两虚,虚热入身。”   张文瓘由着张子张漪搀扶着,才勉强从床上坐了起来,病中泛青的眸子如含了一抹寒火,定定地瞧着这个素来无所偏倚的老博士:“可还有药可救?”   陈继文俯首更深:“下官无能。”   “不是你无能,而是我已经到了垂末之年,就算不病,也该老死了。”张文瓘轻轻咳了两声,才接着道,“其实早在孝敬皇帝去时,我就该追随而去,只不过太子新立,诸事不稳,刘仁轨刘公百般劝说,才让我苟全一条老命至今。”   陈继文不由出声宽慰道:“除了太子,连圣上也是舍不得您的,圣上都说只要是和您商量过的事情,他都放心呢。”   “你瞧瞧我这样子,还有什么好商量的,不过圣上仁慈,宽慰我这老骨头几句话而已,陈公实在笑话了。”张文瓘略说了几句话,便很疲惫不堪似的,整个人如一枚摇摇欲坠的秋叶,仿佛下一刻就要跌到下来。   张漪见此情状,赶紧和陈继文使了个眼色,陈继文心领神会,轻声道:“张公实在不必多加劳心,只要安心休养即可,我改日再来看您。”   张文瓘只虚弱地点点头:“照顾好太子,切莫像孝敬皇帝一般,被人钻了太医署里的空子。”   陈继文颔首道:“张公放心。”   等张文瓘沉沉睡去,张漪才退出房门,对陈继文道:“陈博士请留步,我有一事要向博士请教。”   陈继文道:“有什么事情,不妨直说。”   “其实倒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只是要劳博士费费心了。”张漪这才把今日张管家回报来的西市所见的场景一一道出,又将那了不得的神医的形容样貌描述出来,   最后才问道:“不知那位起死回生的神医,到底太医署的哪一位圣手?” 第108章 愧疚   陈继文听他道来事情的来龙去脉,心中大抵已经有了个分晓, 却只捻动胡须, 半响不语。   张漪急道:“博士若有难言之隐,不妨直说, 或者那位先生身怀不世之材,脾气倨傲些,要我亲自去请, 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陈继文摇首道:“不是这个原因。据老夫所知, 那名医工虽然医术拔群,但为人谦和有礼, 并不是轻狂的人。”   张漪奇了:“那博士究竟有什么为难之处?”   陈继文目光一错, 遥遥望向庭中谢了一春芳华的花树, 仿佛千万心事也跟着一起颓然落地,碾成泥土。   半响, 才沉声道:“张公应该听说过, 当初张起仁谋害孝敬皇帝一案, 就起自一名小小的生徒。”   张漪回想片刻,颔首道:“不错,此案当时正是由家父审理,所以我也印象深刻。”   旋即反应过来,神色诧异:“莫非那位起死回生的圣手就是……”   陈继文缓缓一点头:“不错,若照你所描述, 那人正是当年引出诸多纠纷的生徒吴议。”   张漪眉头不由聚拢成峰:“家父顽疾不愈, 也多因牵念那桩旧案, 执念过深,而成心魔。他深以为对不起孝敬皇帝,更看错了张起仁,然而最恨的还是自己当时失策用错了周兴,才让事态脱出他的掌握,以至于错失了最后一次扳倒天后的机会,遗憾至今。”   陈继文抽回怅然的目光,声音依旧平稳似一潭深池:“正是这个缘由,所谓喜伤心、怒伤肝、思伤脾、恐伤肾,老张公如今病势缠绵,更经不得情绪的刺激。我只怕吴议来替他看病,反而招惹出他老先生的伤心事。”   闻言,张漪倒也深以为然:“没想到家父与他之间早已有了渊源,如此说来,反倒是不请他为妙。”   二人正驻足谈论,突然听得背后传来一个苍老孱弱的声音。   “你们无需担心这么多,老夫还没有懦弱到那个地步。”   张漪忙回头一看,原来是张管家搀着张文瓘缓缓自房中步出,忙上前扶住。   张文瓘病中消瘦不已,整个人像一块空心的朽木,被抽干了所有的重量和力气,唯有落在张漪手臂上的一张微微发烫的手掌依旧似有千斤之重,沉沉压住儿子躁动不安的心。   “父亲,您的意思是……”   张文瓘深深望了他一眼:“请吴议来。”   张漪不由掌心一震,而被一只鹰爪似的干枯而有劲的手掌摁住,很快镇定下来:“儿子明白了。”   张文瓘这才转向陈继文,声音轻而稳重:“就有劳陈博士了。”   陈继文不由抬眸望着眼前这位老、病、弱而仍不肯死的太子旧臣,仿佛在他枯槁灰败的身躯之下又重新看到了那颗勃然跳动的、充满了力量与谋算的心。   次日,陈继文便亲自造访太平观,专程来请吴议。   对此,吴议倒颇有不解,他们这些医工被派去臣子家中看病诊脉本是分内之事,一般只消打发太监或者书童来传令即可。如今陈继文已经贵为太医丞,执掌整个太医署,如此芝麻大的小事,实在不必劳动他老人家亲自到访。   心中虽然惑起,面上却仍是一派谦恭有礼的笑容:“不知博士要我去的,是哪一位大臣的家里?”   陈继文目光缓缓沉下,带了些许宽和的意思:“是张文瓘张公病重,想要请你过府诊脉。”   吴议更惊讶了,张文瓘贵为元老大臣,东宫党的轴心力量之一,一贯被太子李贤所倚重,所以他的病情素来都是陈继文博士不沾旁人之手亲自照料,如今怎么突发奇想,要他一个小小医工去照料病情?   似乎是察觉到他的疑惑,陈继文拍拍他的肩膀,颇有劝解之意:“张公素性秉直,不是徇私之人,此番要让你去,并非有刁难之意,而是因为他的家里人在西市瞧见了你起死回生救人的本事,所以才想让你也放手一试,或许能挽救回他的性命。”   闻言,吴议不由嘴角一阵抽动,当日之事不过是市井之民的误会,这世上岂有真正能起死回生的神医?   再说了,连您这个杏坛之首都束手无策的病,我就能治好么?   但也只能硬着头皮接住:“下官一定尽力而为。”   “我知道你心中没有偏颇,对任何病人都是尽力而为的。”陈继文微微一笑,不乏赞赏之意,旋即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但大夫对病人,与病人对大夫,往往不是同样一种公平的态度,怀着的也常常是不同的目的,你要弄明白,张公想要你医治的到底是什么。唯有知道病人的目的,我们做大夫的才好开出治病的方子,你懂我的意思吗?”   陈继文的话轻若一缕不可捉摸的风,在吴议的心头撩起一阵久久不能散去的涟漪。   心中揣着隐隐的不安与疑惑,吴议点点头:“下官明白,多谢陈博士的提点。”   陈继文这才点点头,目中的笑意淡去:“知道了,就去吧,记住老夫说的话。”   陈博士前脚才离开太平观,张家一辆马车便停在了后院门外,打马车上走下个白发长须、精神矍铄的老者,一见吴议便欠身道:“还请神医救救我家老爷性命。”   吴议忙不迭扶起他:“你家老爷可是张文瓘张公?”   那老人正是张府管家,特地亲自来接吴议过府,一见便知是此人,不由大喜过望:“正是,想来陈公已经交代了您。”   吴议道:“陈博士前脚刚走,我真想过府,没想到您先来了。”   两人一面交谈,一面已经登上了马车,一阵扬尘飞起,太平观便愈行愈远,渐渐消失在视线之中。   不多时,随着车夫一声洪亮有力的勒马声,马车已然驶到张府门口。   张管家一面领着吴议来到张文瓘所居的厢房之前,一面细细交代了这些年来他的病情,无非就是为当年旧案所扰,所以一直积郁在心,而至于重病压身,缠绵床榻,大有不可转圜之势。   “吴先生,只要您能治好家父的疾病,我们张家一定不会亏待您的。”张管家如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般,眼中闪动着希冀的光,“老爷也是忧思过重,否则也不应当……唉,总之有劳先生了。”   “我一定竭尽全力。”吴议安慰道。   然而一进张文瓘所住的厢房,只一眼瞧去,吴议便知道这一回恐怕他也是回天乏术,要辜负这位老人的殷切期望了。   张漪侍奉病榻之前,见吴议赶来,连忙让出位置:“请先生悬脉吧。”   张文瓘卧在病榻之中,一身枯朽之中唯有一双眼睛如炬,定定地瞧着吴议,嘶哑的声音自唇角溢出:“你们都出去,让吴先生好好替我瞧瞧病。”   张漪忙道了一声“是”,并张管家一起退出门外,将房门仔细掩好。   吴议这才拈起张文瓘的手臂,但觉其脉象如迎风回浪,遽然跳动,滑动在指腹之下,如一颗握不住的滑珠,心中当下已经有了分寸。   这是恶性肿瘤的脉象。   再观之面色,苍白之中添了一抹暗色的蜡黄,又查起腹部,但见其瘦弱的身躯之中唯有腹部微微隆起,按之如有揉面之感,叩之则有浊音鼓动,就已经有了分晓,这多半已经是肝癌晚期。   于是轻声垂问:“敢问张公,您可曾有呕血的症状?”   张文瓘以眨眼代替点头:“的确曾有过,当时也是九死一生,所幸陈博士竭力救治,才挽回老夫这条性命。”   吴议更加确信自己的诊断,还不等他琢磨出一番委婉的言词来告诉这位老人他已罹患绝症的事实,张文瓘已经先开了口。   “早些年张起仁博士还在的时候,我就听他提起过你的名字,又听张管家说你起死回生的本事,如今一看,你的确不愧为他的弟子。”   听他骤然提起张起仁的名字,吴议不由一怔,思及当日旧事,忖度着开口解释:“下官虽曾蒙张起仁博士提拔之恩,但非其门下弟子,若说师承,应当属于沈寒山博士门下。”   张文瓘不置可否地微微侧首,眼中泛过一阵疲乏之意:“昔年之事,虽因你而起,但也算是冤屈了你,你是否在心中记恨老夫?”   吴议指节不由蜷曲成拳,怅然摇摇头:“下官冤屈得洗,已经没有什么好记恨的了。”   张文瓘这才勉强一笑,颇有欣慰之意:“当初老夫执掌大理寺,审案逾三百,而无一冤假错案,唯有在当年那件案子上,曾怀了私心,几乎冤枉了你,所以一直如鲠在喉。今天听你说无所记恨,才算是卸下一件心事。”   说完,呛着咳了两声,眼中的疲倦更盛。   吴议心下分明,当初的旧案分明是两党之争,借题发挥,刀光剑影侧身而过,自己竟然全然无知无觉,事后想来才冷汗涔涔。   至于怨恨,却是的确没有的,他不过是那场政治斗争中的一枚小小棋子,要怨,也只能怨自己当初太天真、太好奇,才引出后面百般波澜。   于是不由道:“张公大可不必计较昔年旧事,以后的日子还很长,您一定要振作精神,圣上还需要拧,大唐还需要您。”   闻言,张文瓘微微一怔,眼皮无力地合上,遮断许多愁绪。   “老夫的身体,老夫自己心中最清楚,强弩之末,力不能漂鸿毛,还有什么用处呢?”   说罢,才又睁开眼睛,眼中重新燃起寒火:“好了,你也辛苦了,张管家替你准备好了饭,你就下去用饭吧。” 第109章 鸿门宴   天色渐昏,暮霞如一条洇了水的暗红绸带, 沉沉地纠缠在彤彤的落日上头, 里头一丝一丝抽出晦暗的光线,织成密密匝匝的一张网, 影影绰绰地悬浮在天际。   张漪在这样灰烬般的斜阳中伫立片刻,便听得张管家恭恭敬敬地来请:“老爷说身子懒怠,就不起来了, 让您去陪客。”   张漪抽回含愁远眺的视线, 目光落在张管家堆满了皱纹的脸颊上:“吴先生对老爷的病情可有什么说辞?”   张管家苦笑着一摇头:“吴先生所说与陈继文博士所断不出其二,他说老爷如今病入脏腑已深, 其命为司命所属, 已非人力可以转圜, 他也是束手无策了。”   张漪眼中的暮光更黯:“那老爷还有多长的阳寿?”   张管家神色无奈:“吴先生说,悉心保养, 也只能延寿数月而已。”   “数月而已……”张漪面上大有痛色, “难道父亲辛苦经营一生, 却连太子登基的一天都看不见了吗?”   “老爷还有一言,请我叮嘱于您。”张管家这才屏退了左右,悄悄附上张漪的耳朵,如此这般说道一番。   张漪不由神色一震:“父亲的意思是……”   张管家截然道:“能否稳固太子的地位,就在此一举,您是老爷的至亲骨肉, 老爷才放心让您去做这件事情。”   张漪不由握手成拳, 仿佛将父亲的最后一搏紧握在手心。   “我必不会辜负父亲的期望。”   唐朝的宴饮极为讲究, 从下而上分为三等,下为“韵宴”,菜鲜肉肥,羹药柔滑;中为“诗宴”,翅羹多汁,玉盤上餐;上为“文宴”,金碧集聚,鹿以肉鲜[1]。   张家烜赫一时,贵为名门大家,自然事事不肯落于人后。普通的一餐饭也布置得丰富繁盛,黄耆羊肉、鹅鸭炙、鱼鲙等时下流行的奢华菜色一道道布上来,皆以玉盘盛之,看着琳琅满目,几乎可以赶得上一道招待贵客的所用的“诗宴”。   张漪亲自陪客,替吴议斟上满满一杯酒:“今日有劳吴先生了。”   吴议少不得接过杯子,客套一句:“下官也没有能帮上什么忙,还要在贵府蹭吃蹭喝,实在深感惭愧。”   张漪笑容款款:“先生此言差矣,先生此行虽然不能治好家父的性命,却解开了他多年的心结。我虽然不通药理,也知道心病还需心药医的道理,所以特地设宴,感谢先生不计前嫌之恩。”   对方态度如此恳切,吴议也不好再加推辞,只好与他举杯对饮一口。   一杯美酒入喉,便已经察觉出些许异常的滋味。   这不是一般的酒,而是药酒。   张漪见他眉头微蹙,不由笑道:“先生也是习医之人,应该能尝出这药酒的滋味。此酒还是当初李勣将军所赠,父亲珍藏多年,今天特地嘱咐拿出来给先生尝一尝味道。先生觉得此酒味道如何?”   李勣的名字从他口中脱出,仿佛一枚小小的石子,在吴议平静的心潭中划出一圈圈淡淡的涟漪。   但面上仍旧含了从容不迫的笑:“如果我没尝错,这应当是寻骨风药酒的滋味。”   “先生果然一猜即中。”张漪亦端了一杯酒举在唇畔,深深嗅了一口,“听说寻骨风能祛风湿,通经络,是一味疗伤镇痛的好药材,所以李勣将军在世之时,每日必豪饮三杯。”   此言一出,吴议心中的疑窦倏然扩大。   寻骨风能疗伤镇痛不假,但长期服用则会损伤肝肾,且有致癌的风险。   而这药酒之中,寻骨风的气味浓烈,用量显然已经远远超过了药酒需要的程度,倘若日日服用,无异于天天服毒。   若真如张漪所言,李勣生前日日都饮用这种药酒,那么其真正的死因,就颇令人深思了。   当日徐容曾经告诉过他,李勣府上的药酒皆出自张起仁之手。   心念电转间,已隐隐猜到了张文瓘着意请他来此的目的。   当初李勣被人下雷公藤之毒谋害一事草草了之,已经成为一个不解的谜团,但现在看来,张漪,或者说病榻上的张文瓘,并不打算将那件事永远埋成一个秘密。   果然,张漪放下手中的杯子,笑容淡去,神情肃穆:“民间有句话说得好,是药三分毒,试问先生,如果像贞武将军一般日日服用这样的药酒,到底是有益还是有弊呢?”   触手的瓷杯有一种坚硬的冷,透过掌心一点点蔓延到心头。   寒意从身上掠过,唯有面上仍旧温然如玉:“有益还是有弊,还是要看用者自身的情况,譬如砒霜,在世人眼中是剧毒,却曾经偶然救过下官一条性命,所以是药是毒,还是要看被用在什么地方。”   “好!”张漪不由击掌一笑,“先生所言,正是我心中所想,我听闻先生当日也随张起仁去过贞武将军府上,那么先生可知道,对于当时的贞武将军而言,这究竟是药,还是毒?”   此言一出,如夹了一把匕首,冷冷地架在吴议的喉咙上。   若说是药,这里面寻骨风的分量早就超过了寻常所用,只要再请其他太医一试,就可以戳穿这个谎言;而若是是毒,就等于坐断了张起仁蓄意谋害李勣的事实。   张起仁尸骨已寒,就算是罪加一等,挫骨扬灰,也未必对谁有好处。   张文瓘是欲借此事翻出当日的旧案,重新找出谋害李勣的凶手。   蓄意戕害开国功臣,这个罪名,可不是谁都担当得起的。   见他沉默不语,张漪砰然落下手中的酒杯,如扣落一枚棋子,响声清脆而惊心:“我想,当初你随张起仁而行,应该知道一些旁人不知道的事情吧。”   这话是由不得他说不知道了。   吴议不由在心中苦笑,难怪张文瓘一定要他这个小小的医工过府诊脉了。   这哪里是什么诗宴文宴,这分明就是一出鸿门宴啊。   “其实,我知道先生在担忧什么。”张漪放缓了声音徐徐道,“但先生大可以放心,只要先生敢于说出事情的真相,家父一定能力保先生此身平安,而且可以继续留在太医署中,决计不会受此事的牵连。”   “若我真的不知道呢?”吴议反问。   张漪拈动着手中的酒杯细细把玩,眼中掠过一闪而过的冷意:“如今执掌大理寺的可是狄仁杰狄公,他这个人向来公正不阿,定然不会容许这样的滔天大罪被继续掩盖下去,到时候就算是家父想要保你,狄公也未必肯包庇啊。”   这话摆明了是在威胁他。   正当吴议忖度着如何作答时,便见一个下人急匆匆地回报:“爷,南安郡王登门拜访来了。”   张漪眉心微微一聚,但很快平和下来:“他来做什么?”   那下人悄悄瞧了眼面如纸色的吴议,小心翼翼道:“说是公主突然起了高热,沈博士一人无暇顾全,所以特地来接吴先生回太平观中,照料公主的病情呢。”   张漪不由冷笑一声:“公主这病,生得可真巧。”   话音未断,便听得一个清朗的声音含笑道:“张公此言差矣,所谓病来如山倒,是谁也预料不到的事情,怎么能说巧呢?”   张漪回头一看,便瞧见一个眉目俊朗的少年翩翩走来,一身湖蓝的袍子越发衬得他身长玉立,英姿不凡。   他心知此人为天后的鹰犬,心中厌烦不已,偏生脸上还要挤出笑容:“下官的意思是,偏巧赶在了吴先生用餐的时候,平白辜负了一桌好酒好菜。”   李璟亦勾起一个淡若无有的笑:“久闻万石张家之大名,难道还要吝惜一桌酒菜吗?”   张漪暗骂一句小兔崽子,照旧和他言笑晏晏:“下官吝惜的不是酒菜,而是和吴先生谈天说地的机会。”   “等公主病愈,吴先生自然有的是时间,张公实在不必如此惋惜。”李璟眼波一转,视线落在吴议身上,“吴先生,公主千金贵体,不容耽搁,你还是先和我回太平观吧。”   吴议朝张漪道:“那么就恕下官先走一步了。”   张漪心中恨得咬牙切齿,也只能笑吟吟道:“无妨,公主的贵体要紧,下官只希望公主早日恢复健康,而不要像贞武将军一般,遭到身边人的暗算。”   跨出张府的大门,夜幕已经重重遮下,一辆马车横在门口,吴议撩开车帘一看,坐在里面的,不是太平却又是谁?   “公主不是发热了吗,怎么……”   “嘘!”太平忙掩住他的嘴巴,等李璟也登上马车,车夫挥鞭启程的时候,才松开了手,笑容不乏得意之色。   “如果我没有生病,你今天还走得了吗?”   吴议不由回忆起方才的种种场景,才惊觉自己额上背后都已经生出涔涔冷汗。   李璟从袖中取出一方白巾递给他,让他稍微擦擦汗,才道:“今天我听说张府请你过来,就觉得事情有不妙,酉时都过了,你还没有回来,我就知道一定是张府的人在为难你。”   若只是为难倒还简单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太平最按捺不住好奇心。   “没什么,只不过张公的病情颇重,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为了交代病情,才略微耽搁了一点时间。”吴议简略地一笔带过,并不想让太平知道其中的仔细。   “那就好,我还以为他跟母亲作对,要拿你撒气呢。”   太平如今年纪也越发长大了,也渐渐懂得了党派权羽之间的斗争,一心以为吴议是被张府的人为难了,才巴巴地跟着李璟前来救人,如今看他平安无事,便放下心来。   李璟却很清楚,此事万万没有这么简单。 第110章 信任   马车一路轻快地驶回太平观, 而吴议的心情却怎么也轻松不起来了。   张文瓘父子此举的目的非常明显, 就是要借他之口, 说出昔年天后戕害元老大臣的事实,继而给这个日益羽翼丰满的妇人以最后一次沉重的打击。   如今的天后,已然不是当初那个岌岌可危、孤立高位的女人,她早已将自己的得力心腹渗透进了三省六部的核心权位之上,如今的宰相之中,裴炎、薛元超均是她的亲信,在这二人的鼎力支持之下, 再想撼动她今时今日的地位,早就不似当初那样简单了。   自然,太子的班子也稳固异常,有刘仁轨、张文瓘这样的股肱老臣坐镇, 足以与天后平分秋色。   对于圣上而言, 如今的朝堂就像一把菜场里的秤, 左边是他的儿子,右边是他的妻子,两者的力量维持在一个微妙的平衡上, 而不会让任何一边倾颓。   他的头脑已经被病痛所侵蚀,眼睛也失去了昔日的光华, 甚至连颤抖的双手都已经握不住批改奏章的朱笔,但他的心智依然如年轻的时候一样清醒明白, 锐意洞察。   他很清楚, 虽然他自己已经身负顽疾, 可只要这把秤还稳稳握在自己的手中,就可成为他的左膀右臂,成为他维持这个风雨飘摇的国家的两股不可或缺的力量。   这无疑是眼下最稳定、最好的局面。   但是分列两边的人可不就这么想了。   谁也不甘心就这样和对面的人耗着自己的生命。   尤其是东宫一党,虽然太子还很年轻,可他身边的重臣都是垂暮之年的老人,如果要用时间来和天后党所比试,那么他们已经隐隐处于一种劣势。   毫无疑问,张文瓘之所以隐忍数年不发,而在这一刻抛出自己的最后一招,理由只有一个。   时间不等人。   他的疾病更不容许他等下去。   他已经来不及等到下一个天平倾斜的时机。   这是他老迈、病弱的生命中最后一次对天后的搏击,是押注了全部的名誉和仅剩的岁月而换来的对弈。   而吴议,就是他落下的第一枚棋子。   ——   马蹄踏过石板的声音锵然有力,像一阵沉重的鼓点,在吴议的心头重重擂动。   张漪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若他出言作证,张文瓘一定会尽力保他平安,若他拒绝与张家合作,那么等待他的,就是牢狱之灾。   就在他垂首沉思的时候,马车已经徐徐停在了太平观的门口。   等在门口的乳母早就不住地伸长了脖子四望,瞧见太平牵着裙角从马车上轻盈地跃下,才放下了悬在嗓子眼里的一颗心。   “我的小祖宗唉,你可真是要吓死老身了。方才天后着人来问,还是沈博士说你在静心背书,才糊弄过去的,不然我这条老命可就折在这里了!”   太平满不在意:“母亲不是每三日打发人来一趟的吗?怎么今天突然来了。”   乳母将她揽在怀里,生怕她缺了胳膊短了腿似的细细查看一番,见身上一点磕磕碰碰的痕迹也没有,才舒了一口气:“今儿来的不是平日的公公,而是裴源小将军,也不知怎的,还突然问起了吴太医的事情。”   李璟眉心不由一动:“裴小将军问了什么?”   乳母道:“也没什么,只是顺便瞧了一眼,见吴先生不在院子里,才问去了哪里,我说去了张文瓘张公府上,他也就没再问什么了。”   说罢,便牵起太平的手,半推半挪地将人哄去睡觉去了。   太平一走,师徒二人才对视一眼,一前一后地走进了吴议平时就寝的厢房。   等幽暗的灯火燃起,李璟才卸下脸上浅淡的微笑,凝为一个沉重的神色。   “师父,今天张文瓘请你过去,究竟是为了什么事情?”   吴议不由苦笑一声,这才将今日在张府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道来。   他本来不想把李璟拉入这件事的漩涡之中,可既然如今裴源已经察觉到了这件事情,就断然没有瞒得过的天后的可能,李璟要知道这件事情,也不过是迟早的问题。   况且,仅凭他自己的能力,实在不足以解决两党之间隐隐燃动的战火。   “如此说来,当初贞武大将军并非病死,而是因为张起仁所用寻骨风药酒,加上雷公藤的急毒,才让他猝然死于病榻之上?”   李璟学医数年,自然精通其中的门道,雷公藤本来毒性就强,加在寻骨风上,就是胜过砒霜。   而寻骨风泡于药酒之中,谁也没有注意其中的分量多少,久药成毒,令人防不胜防。   如此阴险毒辣的办法,实在令人背脊生凉。   吴议望着灼热跃动的火苗,眼中亦是明暗扑朔:“张博士谢罪身死多年,事情的真相早就无从追究,我当时虽暂居他门下,但并不知悉此事,若不是徐容师兄在买肖城一战中牺牲,恐怕他们也不至于找上我。”   李璟不由冷笑一声:“张起仁无儿无女,门下徒弟俱已被逐出长安,他们能想到的,也就只有你了。”   “师父……”他的声音陡然一沉,目光灼灼,“你告诉我这些事情,就不怕我向天后告发吗?倘若天后知道这件事情,想要杀你灭口……”   吴议不意他这样问,心中仿佛踏空一步,旋即稳定住心神,回以一个平静的眼神:“天后耳目众多,即使我不告诉你,她也有别的法子知道,更何况……”   吴议回望他,神色淡然而坚定:“如果连你我也不能信任,我在这个世上还能信任谁?”   李璟不由一怔,心中像滑开了蜜水一般,蔓出一丝丝甘甜的味道。   吴议的心思,就像一捧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的水,任谁都能一眼看穿,可仿佛谁的影子都只能浮在表面,而落不到他的心底去。   他曾苦苦追逐着他的背影,从安居一隅的家乡到权力纷争的帝都,从战火纷飞的前线到危机四伏的渝州,他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从来没落下一步。   他曾以为他这一生都只能辗转在他身侧,也立下誓言绝不离弃。   如今他简简单单的一句“信任”,就仿佛让他捞到水中月,摘到天边花,哪怕是徒步荆棘,刀头舔血,也都甘之若饴。   “师父……”他不禁眼眶一润,心头似有千言万语,却仿佛都抵不过对方一句轻巧而坚定的“信任”。   他们之间,这两个字就足够了,还需要什么别的话呢?   望着李璟湿润而深沉的眼神,吴议也不禁心头一热。   从袁州的举步同行,到长安的相互扶持,再到新罗的生死相偎,渝州的拼命营救,眼前这个初初长成的少年已经陪他渡过了生命的每一个难关,成为了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他素来是个不愿在感情上外露的人,也鲜少直接说出信任这样的话,但他的心也不是草木织造的,又怎能将这人的情意视为无物?   这一回恐怕九死一生,他若再不说出口,也许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两人的视线在幽幽灯火下不经意地擦过,如一阵暖暖的夏风,将彼此的脸颊都拂得微红。   “咳。”吴议清了清喉咙,将话题扯到正事上,“你说的不错,倘若天后得知此事,最好的办法,就是杀我灭口,既然裴将军已经洞悉了这件事情,想来也不能瞒过天后。”   听到此话,李璟的炽热的心脏就像猛然被浸入寒潭之中,不由掠过一阵刺骨的冷意。   于是出口的话也不由带了三分冷意:“我看谁敢杀你!”   话音刚毕,便听得一阵笃笃的敲门声。   李璟下意识地将手放在腰间的宝剑之上,缓缓地抽出三寸。   寒光闪落,映出三分冷冷的杀气。   吴议何曾见过李璟这样杀气腾腾的样子,不由为之一震,但很快平定下心神,朝李璟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去床上藏着。   接着朝窗外懒洋洋地回了句:“谁啊,三更半夜的。”   门外传来一个笑吟吟的声音:“是我,周兴,吴先生还没睡吧?”   说着便推门而入。   他进门时,房中已只剩吴议一个人,正举着一本医经细细研读,仿佛被他打扰清读似的,深深地皱了皱眉:“周公有何要事,要亲自造访鄙地?”   周兴如今已经贵为尚书都事,权势远胜过当日在大理寺中,但仍旧保持着一副谦逊而温和的面孔,穿着一身朴素的象牙色长袍,踏进门口,如一道深深照进来的明月光。   他眼珠子却四下滚动,见并无旁人,才关上了门,低声道:“我这才来,是因为知道吴先生今天去了一个不该去的地方,见了一个不该见的人,还知道了一些不该知道的事情。”   吴议放下手中的书卷,反倒奇了:“下官左不过听从了陈继文太医丞的命令,为张公看病开方,难道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还请周公明示。”   “看病开方,为的是救活人,而化药为毒,恐怕就是为了杀人了。”周兴笑容和善依旧,和数年之前并无半分差别,“吴先生精通医术,恐怕比我更明白这个道理。”   吴议脸上的笑容一淡:“这个自然,药和毒本来就是一念之差。”   周兴也点点头:“正如生与死,也不过在先生的一念之差中。”   吴议心下一动,面上却依然风轻云淡:“哦,这么说来,周公是有救吴某的法子了?”   周兴笑着摇摇头:“要救你的人不是我,而是天后。” 第111章 狄仁杰   吴议心中不由咯噔一跳:“周公的意思是……”   周兴关上了房门, 将身后一道明晃晃的月光一切断在门外, 烛光昏暗的屋子里,唯有他一双眼睛贼光闪亮。   他缓缓走近吴议的身侧,将低低的声音压入对方耳中。   “其实贞武将军是如何死的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谁下了这样的狠手要毒杀他,我想, 如今能证实这件事情的人已经不多了,而吴太医你就是其中一个啊。”   吴议淡然一笑, 并不言语, 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   周兴这才继续道:“贞武将军的确死于张起仁之手,可张起仁与他素来无冤无仇, 他这番心计又是为了谁呢?推来算去,这件事情,如今恐怕只有吴太医你一个人知道了。”   说到这里,他的眼中竟然闪过一丝艳羡之情:“我曾经说过,我很羡慕你, 因为你真的有很不错的运气, 每每当天后遇到一些危机的时候, 你都能成为她扳回一城的关键人物, 这样的福分, 可是别人求都求之不来的啊。”   闻言,吴议不由哂笑一声:“可有时候知道的越多, 背负的危险也就越大, 张起仁不就是一个活生生的先例吗?”   周兴定定地望着他, 眼中跃动着火苗:“富贵险中求,若能像他老人家那样一世荣华,就算是死,也是值得的了。”   这话套用在他周兴自己身上倒不错。   不知道来日周兴被来俊臣逼入滚烫的翁缸的时候,还会不会想起今天劝自己的这番话呢?   一想到请君入瓮这四个字,吴议心中不由掠过一阵寒意。   周兴身为酷吏,戕害无辜忠良,自然死不足惜,但天后要牺牲掉手中的任何一枚走卒的时候,却也都不带有一丝犹豫。她是如此的清醒而冷酷,随时都可以弃车保帅,断尾求生。   这样的果毅决绝,让人不由觉得胆寒心畏。   自己知道了背后如此多的秘密,难道天后真能容他活在世上?   恐怕答案未必如周兴所说的那样招人羡慕。   显然,周兴和吴议的想法并不一样。   如今的他,终于一转仕途的颓势,进入了自己梦寐以求的三省六部,用自己手中的权力向那些曾经对自己百般不屑的人证明了自己是何等地睿智不凡,才能在每个紧要的关头做出最正确的选择。   一时的风光已经就像一双情人温柔的手,轻易地盖住了他本来精明锐利的目光,让他卸下了多年来的防备之心,甚至忘记了狡兔死、走狗烹这个古来不变的教训。   他现在只能看见眼前的这位年轻人,像是看着他在权力之峰上攀登的下一块垫脚石。   只要能说服他做出一个最简单不过的选择,就能让他得到天后更深的信任,稳固自己在新武派之中的地位,从此以后,青云直上,鹏程万里,锦绣前程,岂不美哉?   他暂且按住心中的悸动之情,仔细地观察着吴议的面部表情,想要从中获取一些有用的信息。   吴议却仍旧是一派风轻云淡的架势,仿佛火都烧到了眉毛,也不足以使他露出惊慌的神色。   他沉思片刻,才给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周公的话,下官会好好考虑的。”   闻言,周兴心中才微微轻松了些。   他相信在吴议波澜不惊的面孔之下,已经看清楚了局势的利弊。   “天后有心留你一条性命,你可千万别辜负她老人家的心意啊。”   掷下这句话,周兴才含笑离去。   随着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本来平稳燃烧的烛火被一阵风声猛然撩动,爆出硕大一枚灯花。   李璟自梁上翩然跃下,带下一阵簌簌的灰尘。淡淡的尘烟翻滚在昏昏灯火中,将本来就黯淡的房间更添了几分压抑的气氛。   “师父,你打算怎么做?”   是投诚天后,歪曲当年的事实,把脏水泼在太子李贤的身上,以保全自身的一条性命。   还是倒戈张文瓘,说出天后授意谋害元老大臣的真相,而陷自己于危险的境地之中?   也许在旁人看来,这是个再简单不过的选择,但是李璟却深知自己师父看似温软的面孔之下藏着怎样一身宁折不屈的硬骨头,知道他淡泊平和的性子中九匹马都拉不回头的倔强。   不由握掌为拳,磋磨成响。   倘若这人死了,他不敢想象自己要怎样在这金碧辉煌的巨笼之中独活,不知道在这漫漫人生长路上要怎样形只影单地走下去,哪怕让他一世追逐着这人的背影也好,总胜过孤身一人寂寞终老的悲苦。   数年的时光恍然在眼前翻过,才发觉原来曾经那些举步并行的日子原来是那么幸福。   他凝眸望着眼前的人,一刻也舍不得眨眼,好像他一挪开视线,他就会从自己眼前消失不见。   吴议却没有立即回答他的话。   他坐到桌旁,就着昏昏灯火,挥笔写下一个在心中酝酿已久的方子。   接着,才把方子递给了李璟:“你替我保管好这个方子,等我入大理寺狱之后,一定会有用得上的时候。”   李璟接过方子匆匆浏览一遍,竟然是麻醉散的方子之中又添了半夏、胆南星等几味药材,瞧着不像治病救人的方子,倒像是……   心念电转间,已明白过来吴议的用意。   他郑重地收好这纸薄薄的药方,像是收起一张千金贵重的票据,而压在上面的,就是师父的性命。   ——   几日过后,大理寺狱的人果然就来“请”吴议过去,说是有人揭发了一件积年旧案,需要吴议作为证人配合调查,佐以证言。   而负责调查此案的,果然如张漪所言,正是当今大理寺卿狄仁杰狄公。   这位赫赫有名的大人物并没有像后世的电视剧之中塑造得那么英俊潇洒、风姿过人,甚至可以说得上相貌平平,泯然于众,自眼角一丛丛蔓延出来的细纹爬满了整个脸颊,使他看上去稍显疲惫,但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却依然精神奕奕,昭显出一股不同寻常的热情。   他就是凭借这股近乎于坚毅的热情,一年之中审理了大批挤压的案件,涉事人员超过一万七千,而竟然没有一个人喊冤喊屈。   如今摆在他眼前的案子,偏巧是一桩难以断绝的悬案。   被害的人已经故去多年,元凶也早就化为一具枯骨,唯一留在世上能够张口说话的活人,就只剩下眼下这个眉目清朗、神情淡泊的年轻人。   其实早在今日之前,就有一前一后两人造访了大理寺狱,一位是当今太子宾客张文瓘长子张漪,而另一位则是尚书省官员周兴。   对于这件沉底数年,而今才重新浮出水面的悬案,他们二人则发表了不同的看法。   张漪认为是天后意欲除去和自己有宿怨的老臣李勣,而周兴却以为是当今的太子李贤要拔除孝敬皇帝的党羽。   唯一相同的地方就是,他们确信不疑当初下毒谋害贞武将军的元凶就是谋害过太子李弘的太医博士张起仁,这两件案子彼此呼应,似乎也在暗示着当初孝敬皇帝被害一案并不如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   和其他闻风而动、作壁上观的官员一样,狄仁杰心中也有一个疑问。   那就是幕后之人究竟是谁?   对于这个看似简单的问题,吴议的回答也只有一个。   ——“不知道”。   狄仁杰一寸寸扶着长须,似乎想从中整理出千头万绪:“你当日也曾随张起仁出入贞武将军府中,难道他的诡计,你全然没有察觉到吗?”   吴议不由苦笑:“如果诡计能那么容易被人察觉出来,那就不是诡计了,何况用寻骨风下毒本是积年累月的功夫,如果不用心在上面,实在难以洞破其中的秘密。此事……的确是下官的疏漏。”   狄仁杰又问:“可老夫听说你为张起仁一手提拔,与之过从甚密,甚至差点成了他门下的学生,他就没有告诉过你此事吗?”   吴议唯有坦然作答:“下官当日不过是个连书都没读过的小小生徒,试问张起仁又怎么会把这样惊天的秘密透露给这样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呢?”   狄仁杰深深注视着眼前这个年纪不过二十有余、前途本可以一派大好的年轻人,心中也不由升起一阵惋惜之情。   数十年的官场生涯已经锤炼出他一副黑白洞悉、真假分明的眼耳,令他有足够的经验判断出一个人是在说真话还是假话。   他很清楚吴议不过是这场政治漩涡的一个牺牲品,不管他的证词指向那一边,另一边的人都不会轻易饶过他。   知多便是错多,大理寺中已经埋葬了太多的秘密。   吴议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第112章 枕头风   旧案重查, 就像挖出沉在水底的一枚石子,很快在京中掀起一阵波澜。   严铭闻及自己的好友二度入狱,虽然不是以凶犯的身份, 但危险更甚上次,当即如踩了炭火似的, 马不停蹄地赶到太平观中, 请沈寒山帮忙出出主意,救救他那倒霉催的徒弟。   沈寒山徐徐饮下一口茶, 眼神悠然穿破眼前袅袅的雾气,落在严铭火急火燎的面孔之上。   “老夫不过一介太医,又能说得上什么话呢?”   听到这句熟悉的说词,严铭不由心中一跳,但脑子始终跟不上自己的心绪, 只好虚心请教:“那请问博士, 要什么人才说得上话呢?”   沈寒山悠悠道:“什么人说得上话,自然要看听的人愿意听谁的话了。”   严铭被他一语点拨,心中骤然一亮:“我明白了, 我这就去办!多谢博士提点。”   说罢,朝沈寒山作了个揖,便脚不点地地离开了。   等他离开之后, 李璟才从屏风后面走出来。   “有了严太医的帮忙, 东宫那边应该可以松口了。”   沈寒山一点头, 语气淡然:“严铭跟着陈博士出入东宫已久, 一举一动自然不会引人注意, 反倒比你亲自出手要稳当得多。至于天后那边……”   李璟接过话来:“太子能容师父,天后却不能容他,只要师父活着一日,对于天后而言都是一个威胁,她绝不会允许一个知道太多秘密的人活在世上。”   “所以……”他语气陡然一转,如利刃出鞘,带着铮铮的余音,“唯一的办法,就是置之死地,而谋后求生。”   ——   今夜的东宫,灯火辉映,烛影阑珊。   “殿下,怎么今天这么热闹啊。”赵道生腻在李贤的怀中,声音婉转,“连刘仁轨刘公都亲自来了,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李贤笑着揪了揪他的耳朵:“你这小东西,耳朵倒灵。”   赵道生佯装躲避,在他怀里扭来扭去:“殿下就告诉道生嘛,若有什么好事,也让道生沾沾喜气。”   李贤被他撩拨得欲火燎原,反手便将人压在身下,两三下除去了他身上的衣物,调笑道:“你若伺候得好了,本宫便告诉你,要伺候不好嘛……”   赵道生软作一滩春水,几乎就要化在李贤身上,当真是眼媚如丝,娇喘若吟,李贤爱得不能自已,恨不能把他揉碎在自己怀里,哪里还顾得上什么调情的话,赶紧按住身下的人直奔主题。   两人数渡巫山,才略停下来喘口气。   赵道生腻歪歪依偎在李贤怀中,手指抚摸上他胸口一枚圆月似的小疤,柔柔问道:“殿下千金贵体,怎么这里却被人伤了?”   李贤信手握住他不安分的指头,漫不经心道:“这不是被人所伤,而是被人所救所留下的疤痕。”   赵道生眼波一转,已经明白过来:“臣听说以前您还是沛王的时候,曾经得过胸痹之症,是一位太医独创了一种竹节引气的办法,才救了您的性命,难道就是那一回?”   旧事重提,李贤不由想起当年九死一生的危机,当初若非张起仁和吴议二人尽力施救,想出这种惊世的办法,自己这条性命已早于孝敬皇帝去见阎王爷了,哪里还轮得到他坐到太子的宝座上。   张起仁也就罢了,单凭谋害了孝敬皇帝这一点,就足够让他恨得咬牙切齿,终生不能宽宥。   至于吴议……他对其素来存了一分尊敬之心,不仅为了当年的救命之恩,也为了感念他对弘哥哥的照拂之情。   此番事变,来得突然,张文瓘未经他的示意便骤然出手,掀翻旧案,想来也是考虑到了他和吴议的私交,所以才先斩后奏,让他也颇有些措手不及。   见他沉吟不语,赵道生趁机进言:“其实臣今天已经听人说了,当初的那位吴太医如今就在大理寺狱中接受审问,为的就是当初贞武将军被害一案,想必刘公亲自过来,也是为的此事吧?”   李贤不由哂笑一声,眼中的笑意却缓缓褪去:“我说今天你怎么这么热情,原来是替人来当说客了。”   赵道生不由委屈道:“臣为的不是旁人,而是殿下呀。”   听他此言,李贤反而奇了:“哦你倒是说说为什么。”   赵道生盈盈一笑,道:“吴太医是您的救命恩人,古人常云,衔草结环,连平民百姓都知道做人要知恩图报,何况您是太子之尊,天下万民的榜样呢?”   李贤不由叹了口气:“若是寻常案子,我当然会设法营救他,可这桩案子,干系重大,并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   赵道生的话,他未尝没有考虑过,但若要和自己那位铁石心肠的母后博弈对局,就必须要舍弃妇人之仁,否则只会落得和自己兄长一样的下场。   “所以臣才说为的是殿下啊。”赵道生悄悄觑着他的脸色,见他并无异样,才放心继续说下去,“伤疤可以掩饰在衣衫之中,可名声却不能隔断在宫墙之内,刘公和张公只顾及党羽之争,却不在乎殿下的名声,那么以后殿下再遇到危险的时候,谁还敢再舍命相救呢?恕臣直言,舍小取大,是为不智。”   赵道生的话,明面上是劝他爱惜名声,暗中却是在指摘张文瓘肆意妄为,不把李贤放在眼中。   闻言,李贤不由感到心中一刺,仿佛掌下的疤痕又被人重新揭开,暴露出自己内心之中深藏的隐忧。   其实他自己也很清楚,刘仁轨也好,张文瓘也罢,他们所拥立的并不是自己,而是自己所代表的李氏皇权。   所以,只要有机会击垮把持政权、任用外戚的天后,别说是一个小小的医官,就是他李贤自己的名声,也可以随时牺牲掉。   他可以理解这班元老大臣的想法,但心中难免有些膈应。   本宫才是一国储君,将来的皇帝,从武氏一族手中收回的权力,自当一一交还到自己手里。   而这班老臣却目无尊上,先斩后奏,全然把自己这个太子当成了一个傀儡。   难不成以后自己登基大宝之时,还要事事决于这些大臣之手吗?   那和如今天后干政,外戚掌权的局面又有什么差别呢?   一想到这里,李贤的眉心不由深深皱起。   赵道生见此情状,知道自己的枕头风已经吹到了李贤的心头,便适当地住了口,伏在他的胸口,露出一个温顺的笑容。   “夜深了,殿下还是早些休息吧。”   说罢,吹灭灯火,落下满室的寂黑。   ——   东宫终于陷入沉沉的酣眠之时,大明宫的另一头,天后所在的甘露殿中却依然灯火通明。   王福来笑吟吟地站在门口,伸出手中的拂尘,阻拦住想要进去的少女:“娘娘说了,您既然已经出家,就应该在太平观中好好修行,不要再顾念凡尘琐事。”   “闪开。”太平哪里是王福来这一把老骨头能拦住的,一把将人推开,径直闯入殿中。   “母亲。”她砰然一声跪在天后面前,脸上含了坚毅决绝之色,“女儿有一事,一定要请母亲答应。”   天后早听见外面的嘈杂之声,此刻垂首批改奏折,头也没有抬一下:“若是为什么人来求情的,这一次母亲可不会再答应了。”   “母亲,我是来求您的,不过我不是来求情的。”   天后这才停下手中的朱笔,抬头望向自己这个从来都不省心的女儿,瞧她发梢之间已经凝上几丝寒霜夜露,心中不由起了一丝心疼,面上却依然岿然不动,冷肃依旧:“那你来求我什么?”   太平背脊挺直地跪在自己的母亲面前,发丝上的露水一粒粒滴在额上,像是密密生了一额的汗。   “女儿求您,赐吴太医安然一死。”   “哦?”天后闻言,不由有些诧异,“我记得你曾经跟我要讨他,怎么如今却要赐死他了?”   东风越窗而入,簌簌吹拂着静静燃烧的红烛,将母女二人的落在墙上的影子撩动成一池漾动的波纹,仿佛只要轻轻一动,就能刺破表面的平静祥和。   “因为他活着,只会对母亲不利。”太平抬眸望着天后,明澈的眼中闪过一丝决然,“悬刃在顶,人就不能安眠,隐患在侧,人就不能安心。而要解决这个隐患,只有两个办法,一个是摘下头顶这把匕首,为自己所用,这个办法母亲已经试过了,而吴太医却不能为您所用。”   天后不由握紧了朱笔,笔稍从奏章中无意划过,留下一笔触目惊心的红。   “那么另一个办法呢?”   太平截然道:“折断这把匕首,使他永远不能再伤害自己。” 第113章 生死相随   太平从门口中出来的时候,正好碰见被王福来拦在外面的李璟, 他没有太平那样大的胆子敢擅闯甘露殿, 只好在殿外苦苦等候太平出来。   “公主,事情办得如何了?”   太平抹了抹额上的虚汗, 朝他点点头:“母亲已经应允,赐太医哥哥安然一死, 只一条, 他只能是畏罪自戕,而绝不能是为人所害。”   李璟虽然心焦如火, 但脑子依然冷静清醒:“倘若他是为人所害,狄公势必还要追究下去, 而若东宫也有心追查,咱们的计划就泡汤了。”   “所以要让太医哥哥死里逃生, 还必须要贤哥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太平遥望灯火寂灭的东宫,眼中闪过一丝忧虑, “贤哥哥素来与母后不睦, 怎么会轻易放过这一次的机会呢?”   “这个公主不必担心,我都已经安排妥当了。”李璟和太平一起登上出宫的马车, 将事情的底细一五一十地交代出来。   “好一招离间计。”听完李璟的话,太平不由惊叹一句, 饶是她这个不到十三的小人,也知道天家之中, 最忌讳的就是“越俎代庖”这四个字。   贤哥哥和群臣已经离心, 就势必不会再顺着他们的意思深究此事, 刚好给了他们一个金蝉脱壳的机会。   “这还多亏了严太医,他惯常出入东宫,就算和太子的养户奴说几句话,也不会惹人耳目。”   李璟见惯宫中人情冷暖,自然明白锦上添花人人会,雪中送炭最难得的道理,师父能有这样一个莫逆之交,虽然令他有些吃味,但更多的,还是感激之情。   倒是太平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看来这个赵道生,倒的确是个聪明人。”   ——   马车一路疾驰,很快到了太平观中。   沈寒山一见两人轻松的神色,就知道事情已经办妥,也不多加过问,便从袖中取出一瓶封好的药水递给李璟。   这几日他虽然看似优哉游哉,实际上暗地里已悄悄用吴议买来的狗做了假死药的实验,调整了方剂的配伍用量,才炮制出一瓶成人所用的假死药。   虽然知道这是师父和师祖费尽心思炮制的假死药,想来也是十拿九稳之策,才会拿出来让他用,但李璟接过药瓶的时候,手掌还是微微颤抖了一下。   沈寒山一双熨烫的大手按住他的手背,声音稳如泰山:“他是因为信任你,才把此方托付给你,你也要信任他的方子,凡事镇定处之。”   李璟忙稳住心神,道了一声“是”,随后道:“狄公此刻已不在大理寺狱中,我这就去把假死药悄悄交给师父。”   太平忙道:“我跟你一起去。”   李璟摇摇头:“公主去了,只怕会过于招摇,此事就交给我办就好。”   太平亦明白此事的轻重,也就不似往常般耍赖顽皮,老老实实跟沈寒山回到观中,假装这一夜从来没有别的事情发生过。   主意一定下,李璟便趁着沉沉夜色,马不停蹄地赶到大理寺中。   一听这位年轻的郡王爷要探望吴议,看守吴议的禁卒也有些犹豫不决,狄公千叮万嘱不可令人靠近这位重要的证人,若放了他进去,就是违背了自己的顶头上司的命令,可若不放,开罪的恐怕就是他远远惹不起的人了。   李璟从袖中取出一包金子,推在那禁卒手中,低声道:“我只进去一炷香的功夫,决计不会出什么差错,还请多多通融。”   沉甸甸的金子在手,禁卒也不禁动了心,但思及狄仁杰严肃的面孔,心中不由一惊,忙把金子又退回李璟手中:“郡王爷,您就别为难下官了,倘若狄公怪罪下来,下官是万万承担不起的啊。”   好一个治下有方的狄仁杰。   李璟心中暗赞一句,面上依旧含了一丝淡薄的笑意,却无端给人以一种泰山压顶的气势。   “狄公怪罪下来,你担当不起,难道天后怪罪下来,你就担当得起吗?”   那禁卒不由身子一颤,心知这位南安郡王素为天后心腹,此行必然也为天后所授意,倘若自己拦了他的路,可就等于跟天后过不去了。   见他神情松动,李璟才放缓了声音道:“你放心,我决计不会对吴太医做什么,保证他一根头发也不会少。”   禁卒在心中掂量片刻,狄公固然可怕,顶多也就是训斥几句,可天后要是怪罪下来,指不定就寻个由头给他满门抄斩了。   两害相权取其轻,还是识时务为上。   他寻思一番,便做出了决定,忙收下李璟的金子,领着他到吴议的牢房门口,一边打开房门,一边小声嘱咐道:“只能有一炷香的时间。”   李璟道:“这个自然。”   随着吱呀一声响动,门缓缓地开了,露出一间还算得上干净整洁的牢房。   吴议虽然涉事,但并非犯人,所以受到的待遇倒也不差,一个桌椅床铺都齐全的隔间,倒不啻于一间旅店的厢房。   因此,他虽然身在大狱之中,却悠然仿佛身处自己的家宅,闲来无事还从狄仁杰手中借了几本书籍,正借着幽明的月光,坐在床上悠闲地阅读着。   一听见门开的声音,他下意识地抬起头,视线相错,撞上一双望穿秋水的眼睛。   “璟……郡王爷,你来了。”   李璟却恍然未闻,深深地注视着眼前的人。   不过两天的功夫没见,他仿佛又消瘦了些,本来就苍白的脸色在不见天日的大狱之中关了两日,更少了两丝血色,一双漆黑的眸子墨一般点在上头,衬得整个人似纸一般纤薄,好似轻轻一阵风都能掀倒似的。   “吴太医又非犯人,怎么仿佛受到苛待一般?”李璟不由有些愠怒。   不等那禁卒张口解释,吴议便赶紧道:“狄公待我很客气,并没有什么苛待的地方。”   听他这样说,李璟心头的火气才消下去几分,所谓关心则乱,他自然知道狄仁杰秉公执法,断不会用刑拷打,可见他略清减几分,就觉得好像自己心头的肉也被剜去了几分,只剩下满满的心疼。   “行了,本王还有话要和吴太医说,你先出去等着吧。”   他虽面色平和,却隐有山雨欲来的磅礴气势,压的那禁卒竟不敢说个不字,只好悄悄躲在门外,小心翼翼地窥视着里头的情形。   李璟知道深牢大狱之中,也不可能与师父私相独处,便走到吴议面前,用自己的身子挡住对方的身影,才从袖中取出沈寒山制备好的假死药,悄悄递给吴议。   吴议从他手中接过药瓶,却不意对方五指一扣,紧紧握住他的手。   “你瘦了。”方才的那股凌人气势一下子削减下来,化作一腔委屈巴巴的关切之情。   “这里是大理寺,又不是御膳房,我要是胖了,才是奇怪。”吴议半是调侃,半是宽解他的心情。   见他还有心思玩笑,李璟才算放下心来,却仍然不肯撒开握住的手。   两张温暖的手掌隔着一枚小小的药瓶握在一起,指腹摩挲,肌肤相亲,无端地渲出几分暧昧的气氛。   二人身影交叠,窃窃私语,落在禁卒的眼中,仿佛是在做什么秘不可宣的事情似的。   吴议低声道:“郡王爷这是不想把药给我了?”   李璟反握得更紧:“我怕一松手,你就不见了。”   吴议被他的孩子气逗笑了:“这里是大理寺狱,我就是想不见,也不可能凭空消失。”   “这药……”李璟这才吐出自己心中的担忧,“沈博士说,你喝下去之后,便会陷入假死状态,倘若半日之内能转醒过来,就会无虞,可若半日之后都还不能醒来,就再也不能苏醒了。”   自己配置的药方,吴议自然知道其中有多少凶险,但也唯有铤而走险,才能度过眼下的难关。   当然,他也做好了一觉不醒的思想准备。   “这药,本来是我替你一家上下准备好的。将来天后一朝得势,必然不会放过李氏宗族,加上你是萧氏一族的后人,就更难逃过一劫。我这次若安然无恙,就说明此法可行,你们以后兴许也用得上;若是不行,就当替你们试药……”   话还没有说完,双唇便落入一个温暖的气息之中。   李璟蜻蜓点水般在他唇上一吻,旋即低下头来,伏在他颈畔低声耳语:“你若是长眠不醒,我也必将随你而去,不会让你伶仃孤苦在九泉之下。”   灼热的气息扑在耳廓,在吴议白皙的脸上擦出些许绯红,他虽然知道这孩子一向对自己有些痴缠之情,却不知道其情根深种,已经到了生死相随的地步。   心跳也跟着这句话,无端开始砰然擂动,回荡在自己的脑海,怎么也消停不下去。   “师父,我是认真的,绝非儿戏。”   温柔的耳语带着暖烘烘的气流,一起灌入自己的耳中,吴议只觉得心跳如鼓,李璟的一字一句夹在鼓点之中,砰砰地敲击着他的心门。   “郡王爷。”那禁卒不知里面的情形,小声道,“一炷香的时间已经到了,您还是请回吧。”   吴议仿佛被一语点醒似的,不由低下头,才发觉自己仍然和李璟五指交缠,忙低声道:“松手。”   李璟这才松开手,依依不舍地回望吴议一眼,回转身去,脸上的柔情万种皆已散去,只剩下一副冷肃的神情。   那禁卒悄悄觑了吴议一眼,见他除了脸色略微有些飞红,并没有什么别的异样,这才放下心来,恭恭敬敬地送走了李璟。 第114章 暗子   李璟走后, 吴议便像没事人似的, 又重新拿起手边的书卷, 对着朗朗月光细细研读。   谁也没有发觉,他的袖口中已经多藏了一枚小小的药瓶。   那禁卒提心吊胆地在门口守了半个时辰,直到吴议放下手中的书卷躺下休息, 才放下心中的疑惑, 揉着乜斜的眼睛休息去了。   如此相安无事地过了三日。   日子就像渐渐煮沸的水,在平静之中仿佛蕴蓄着什么即将爆发的阴谋。   到了第三日, 轮班的禁卒来传唤吴议的时候,才发觉对方怎么喊都喊不答应,心中觉得不太对劲, 便走上前去轻轻推了推他的肩膀。   “吴太医?”   还是没有反应。   他心中登时一惊,赶紧将人翻转过来, 才发现吴议整个人早已断了气了,这才慌慌张张地请了仵作来验明尸首, 接着马不停蹄地回报狄仁杰。   “死了?”   “是。”那禁卒顶着一额的冷汗, 声音抖如筛子,“下官已经请仵作来瞧过了,的确是一丝气息都没有了, 身上也没见一处外伤, 恐怕是因惊悸而死。”   惊悸而死?   狄仁杰不由在心中冷笑一声, 他之前提审吴议的时候, 这人还镇定自若, 对答如流, 一副天塌下来也屹然不动的架势,怎么过了三天的功夫,就突然惊悸而死了?   “这三日以来,可有什么别的人靠近过他?”   那禁卒焉敢再瞒,只好将李璟探望吴议之事抖落得清清楚楚。   他偷偷觑着狄仁杰的脸色,小心翼翼地替自己辩解:“但下官那日就守在牢房门口,这二人除了谈了两句话,根本什么也没有做啊!而且吴太医系突然暴毙,断乎不可能和南安郡王有什么关系呀。”   “糊涂!”   狄仁杰不由拍案一怒,却也追悔莫及:“南安郡王素为天后鹰犬,你让这样危险的人物接近证人,不正是给了幕后之人一个可乘之机吗?如今线索一断,幕后真相便如脱线风筝,再也不能追得了。”   那禁卒这才恍然明白自己犯了一个多大的错误,慌忙间双腿一折,砰然跪在地上:“小的知罪,还请狄公大人不记小人过,放过小的这一回吧!”   “你既然已经知道了其中机密,怎么还敢妄图独活下来?”狄仁杰痛心疾首道,“吴议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有他先例在前,你又安有活路?”   那禁卒本不过惶恐狄仁杰的惩罚,却未曾深思到这一层,一听此话,才回过神来,只恨自己被一袋金子蒙蔽了双眼,恐怕要将命都赔进去了!   他不由冷汗涔涔而落,整个人如置身寒冬之中,忍不住地瑟瑟发抖。   “狄公,小人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七岁儿女,小人不能死啊狄公……”   狄仁杰怒意磅礴的眼中闪过一丝不忍,终究只能化作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老夫会替你安顿好你的家人,你这几日就回家好好侍奉老母吧。”   吴议的死讯,就像一颗炸入油锅的水,在本来就已波澜四起的局面上又掀起一阵新的风浪。   “父亲,这都是儿子的过失,没想到那吴太医竟然畏罪自杀了……”   张漪跪在张文瓘的病榻前头,满脸追悔之色。   “畏罪自杀?”张文瓘声音如一根蛀空的木头般嘶哑而低沉,轻得好似一粒灰尘都无法吹动似的,透露出一种病人所独有的虚弱气息。   张漪低声道:“狄公都这样拍案了,想来也只能将此事草草了之。”   李璟探监之时,吴议还全须全发好好的,就算想要问罪,也实在有些牵强,唯一的说词,便只能是吴议不堪重负,畏罪自杀了。   张文瓘眼珠一滑,目光落在儿子垂头丧气的脸上,语气中不由带了三分力度:“此事决计不能草草了之。”   “父亲的意思是……”   “扶我起来,我要亲自去面见太子殿下。”   张漪不由一惊:“父亲重病在身,何必亲自劳动?”   “我虽病重,还未老死。”张文瓘眼神一肃,划过一丝决然,“天后既然敢杀人灭口,就一定会留下蛛丝马迹,这件案子不能就这么算了。”   见他如此坚持,张漪也不敢忤逆了自己父亲的意思,只好备好了马车,亲自搀扶着张文瓘登车赶往东宫。   马车将将赶到东宫,便瞧见一个白发鹤颜的老者从殿中慢慢悠悠地走出来,他眉目深锁,眼神凝重,脚步沉沉,仿佛心怀千斤重负。   张漪扶着自己的父亲,向这位东宫重臣点头行礼:“刘公,您也来了。”   刘仁轨一瞧见张文瓘亲自赶来,心中知道这位同仁的来意,却只是叹息着摇了摇头。   “太子殿下说了,现下谁都不见。”   “殿下怎可如此糊涂!”张文瓘不由掌心一颤,本来还有的三分把握顿时削为一分,寄托在眼前这个并肩作战多年的旧友身上。   刘仁轨知他心急,也就不卖关子:“太子殿下说了,吴议对他有救命之恩,如今既然人已经去了,就不必再多加追究。”   “大事当前,怎可在乎个人私情,殿下素来不是这样糊涂的人,怎么今天……”   刘仁轨冷笑一声:“谁让别人的枕畔耳语,比我们这班老骨头的话中听呢。”   说罢,不由叹息一声:“张公你为殿下筹谋至此,竟比不得一个小小的养户奴之言,难道李氏宗族,真的要败于武氏之手?”   张文瓘闻言,心中早已明镜般通明透亮,知道这一趟已经来得太迟了。   他的一腔热血,苦心经营,终究是棋差一着,败给了天后。   两人不由相视而对,苦笑一声,仰头一望,但见乌云蔽日,天光黯淡,沉沉的云影深深地笼罩在东宫之上,仿佛再也不能见到拨云见日的一日。   张文瓘父子在东宫之前踟蹰片刻,便驱车打道回府了。   李贤自窗畔遥遥望着离去的马车,心中百味陈杂。   方才见刘仁轨时,对方那股权柄大臣的气焰还让他有些厌恶,而瞧着病弱不堪的张文瓘,他却有些于心不忍了。   “道生。”他不由有些动摇,“你说本宫是不是太过无情。”   赵道生仔细地剥好一颗葡萄,递到李贤唇畔,声音细柔如水:“怎么会?是他们太不懂分寸,失了君臣的本分。”   李贤听了,只觉得心中更加烦闷,拨开赵道生的手:“好了,你下去休息吧。”   “是。”赵道生跟他多年,自然知道什么时候该进,什么时候该退,也不多加言语,便翩翩然转出宫门。   才走出两步,便撞见跟着陈继文来请平安脉的严铭。   “严太医。”他半支着腰身拦住严铭,伸出手向他招了招。   严铭自知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道理,早备好了沉沉一袋的金子,趁此机会递给了赵道生:“辛苦赵公了。”   他原是最不齿这种谄媚小人,但为了能救吴议一条性命,也就少不得拉下点脸皮,挤出两分友善的笑意了。   赵道生叹了口气:“只可惜你那好友还是死了,只不过太子殿下已经答应保全他的尸首了。”   严铭自然是封紧了嘴一个字也不敢乱讲:“能不暴尸乱葬岗,已经是天大的福分了,这都要感谢赵公您啊。”   赵道生莞尔一笑,似乎并不放在心上。   “我还要去跟陈博士一起去请平安脉,就不多留了。”钱货两讫,严铭跟这位金贵的养户奴自然无话可说了。   赵道生点点头:“严太医好走。”   等严铭走远了,他才敛去唇畔的笑意,掂了掂手中的金子,信手掖进自己的袖中。   他没有回到自己的住处休息,反而转身出了宫门,走到一个人迹罕至的角落之中。   这里,有一个人正等着他。   “王公公久等了。”   王福来还是一副笑吟吟的老样子,但并没有和他寒暄,便直奔主题:“太子殿下那一边怎么样了?”   赵道生此刻却收敛起了平日轻狂的样子,谨慎地低语道:“太子殿下已经决意不再追究此事,天后大可以放心了。”   听到此言,王福来惯来波澜不惊的脸上更添了两分安定的神色:“有你这样得力的心腹在太子身边,天后自然没有不放心的时候。”   “公公说笑了,臣不过一个低贱的养户奴,若不是天后肯抬举,哪有今天的风光呢?”他自哂般一笑,言词中不由泛出丝丝恨意,“人人都当我是个狐媚惑主的男宠,我偏要让他们知道他们就是连我这样出身低贱的人也比不上。”   王福来道:“此事你做的极好,天后心中自有分寸,决计不会薄待你的。”   “道生明白。”他这才湛然一笑,眉梢眼里皆是风情,饶是王福来见惯宫中佳丽,也不由暗叹一句妖媚。   有这样的美人在侧,太子自然难以安心政务了。   而有这样一枚棋子在手,天后早已在这场对弈之中,先胜了一筹。 第115章 庄周梦蝶   七月的天儿, 像是天公扣在人间的一个大蒸笼, 滚滚热气从柏油马路上蒸腾而起,渲出一种淡淡的刺鼻味道,给本来就燥热不堪的城市添上一股令人不太愉悦的体味。   如今大城市已不多见的夏蝉突然雨后春笋般一股脑钻了出来, 藏在城市的角落里头暗自吹奏着自己求偶的乐章,撕扯着人们已经烦躁不安的神经。   饶是如此, 动物手术室的冷气也开得有些过足了, 吴议忍不住在厚厚的手术衣中打了个哆嗦, 下意识地抱怨一句:“谁开的冷气啊这是。”   等等,这里是……   吴议下意识地举目一望,冰凉的手术灯就罩在头顶, 照出四周忙碌的身影,身着绿色手术衣的同事们正在这冷冰冰的灯光底下聚精会神地做着一台动物手术, 听到他的抱怨, 从中才抬起一双笑眼弯弯的眸子。   “师弟, 多运动运动就不冷了,来, 这个皮你缝了, 师兄就先下台了啊!”   吴议一脸懵逼地接过他手中的持针器, 脑子还没转过弯来,手指已经随着成百上千的经验熟练地运作起来。   等最后一个手术结干净利落地打出来, 吴议才算是回过神来, 自己这是穿越回了现代?   那唐朝的自己呢?   难道假死药炮制失败, 让吴议的身体死在了一千多年前, 而自己的魂魄又重新穿越回了科技发达的现代?   那么那些眼巴巴等着他“死而复生”的人呢?沈寒山伤心的样子,他倒是从未见过,太平想必已经哭成了泪人了吧,还有璟儿……   你若是长眠不醒,我也必将随你而去,不会让你伶仃孤苦在九泉之下。   低喃的话语仿佛犹带温热的气息,还轻轻回响在自己的耳畔。   不由攒紧了手心,璟儿,你可千万不要做什么傻事。   还未放下心中的担忧,便听得旁边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是谁,动了,我的,苯巴比妥钠!”   吴议无可奈何地脱下手套,走到周师兄身边一瞧,果然,药瓶中的麻醉剂已经被抽空了。   在这个麻药管制的节骨眼上,麻醉剂就成为了动物手术中最宝贝的药物,难怪周师兄一副被抢了女朋友的样子,这样下去,今天剩下的手术就都别想做了。   麻醉剂……   吴议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熟悉的方子。   沉思片刻,还是拍了拍师兄的肩膀:“周师兄,你说,咱们能不能用中药麻醉的办法?”   周师兄颇为怀疑地抬起头,仿佛看着一个陌生人:“中药还能麻醉?你咋不说华佗穿越过来了。”   华佗是没穿越过来,可他这个在唐朝学了十几年中医的人却的的确确发明了一种麻药的方剂。   吴议没理会周青云满脸的质疑,抓起桌旁的圆珠笔,在废纸上挥笔写下了麻醉散的方子。   许久没有用圆珠笔了,笔尖接触纸张的手感熟悉而又陌生,吴议不禁在心中自哂一句,自己真是连握笔写字都不会了。   倒是周青云露出震惊的目光:“师弟,是什么时候学会这一手的?”   “嗯?”吴议低头一瞧,原来自己下意识写下的方子,已经习惯性地用上了繁体字,还是唐朝较为流行的行书,看上去倒颇有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的气势。   可惜落在现代人的周青云眼里,这就和医生专用的字体一样,都是看不懂的鬼画符。   “小时候兴趣班学的。”吴议面不改色地撒谎,又重新抄了一遍看得懂的简体中文给他,“师兄,不如试试这个方子,应该能起到麻醉的作用。”   周青云半信半疑地接过这张中医方子,顺手摸出自己的手机,照着上面的药名一个一个输进入。   吴议不禁哑然失笑,他都忘了,现代社会已经有了庞大的网络数据库,有什么药方子就不必像古人一样麻烦地求证,只需一键搜索,就能找到相关的资料。   “还真有这个方子!麻醉散……是一位唐朝的太医所发明的,只可惜那位太医并没有在史册中留下自己的名字……”周青云飞快地浏览着搜索出的治疗,半带揶揄,“师弟,你该不会是穿越过来的吧,又会繁体字,又知道这么古早的药方子。”   吴议摸了摸自己的鼻尖,不置可否地一笑。   事到现在,他心中都有些恍然,到底是他重新穿越了回来,还是回到大唐本来就是黄粱一梦,如今大梦初醒,又回到了现实世界?   庄周梦蝶,抑或蝶梦庄周?   正出神地想着,突然感觉脚下传来一阵微微的抖动。   “师兄,你看。”   桌上的圆珠笔也跟着地面的抖动而微微震颤着,证明他们的感觉并非幻觉。   周青云的神色顿时僵硬住了。   两人对视一眼,交换过一个惊恐的眼神。   地震。   不等两人跑出危险的地下动物手术室,震动的幅度便猛然加剧,整个房子仿佛被一双大手捏在掌心摇来晃去,天旋地转之间,吴议隐约听到一个焦急的声音。   “师父!”   随之而来的,是一只伸向自己的手。   吴议莫名地信任这只手,毫不犹豫地握了上去。   温暖柔韧的手掌紧紧与他十指相扣,仿佛有无穷的力气似的,一下子将他从剧烈晃动的世界拉了出来。   一阵刺目的白光之后,吴议睁开了自己的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忧心忡忡的脸,眉目紧锁,神情憔悴。   见他转醒过来,那双深沉的眸子中才闪过一丝惊喜之色。   “师父,你终于醒了。”语一出口,竟带了三分哽咽,这三日的分隔,就仿佛生死两届,阴阳不闻,让他几乎以为失去了眼前这个人。   “璟儿?”吴议下意识地左右望了望,才发现自己身处一架马车之上,原来梦中地动山摇的感觉,不过是马车的颠簸的摇晃。   而梦中寒冷的感觉,应该是因为服用假死药之后出现的低体温。   西风掠开车帘,落进几丝温暖的阳光,周身仿佛在融融泄泄的夏阳中开始慢慢解冻,一切感知觉又重新灌进自己的身体。   方才的一切,都不过是幻梦一场。   唯有方才将他拉出漩涡洪流的那只手,还紧紧地钳在自己的手上,十指相贴,一刻也舍不得松开。   “师父,你睡了好久好久。”李璟眼角微微一润,想说的话百转千回萦绕在心头,争先恐后地想要说给这个人听,可启齿之时,就只剩下一句轻声喃语。   “你终于醒了。”   “我睡了多久了?”吴议只觉得脑仁一阵酸胀,不知自己南柯一梦,换做人间几时。   “三天。”李璟的嗓子都有些哑了,“一开始,连沈博士都说你决计活不过来了,可我不相信你会狠心离我们而去,还好,还好你终于醒了。”   这三天来,他不辞日夜地守在吴议的身边,几乎是水米未进,更别提梳洗收拾了。仔细瞧去,一茬青色的胡渣已经从唇畔冒了出来,倒和双眼底下挂着的一对重重的黑眼圈相得益彰,更显得邋遢憔悴了。   这幅不修边幅、落拓不羁的模样,和素日里那副浊世佳公子的翩然模样实在相去甚远。   吴议瞧着他这幅落魄的尊容,心中不由一疼,相握的手轻轻摩挲着对方骨骼分明的指节,心疼的话脱口而出:“你瘦了,璟儿。”   你瘦了。   这三个字还是当日在大理寺狱的时候李璟对自己所说,彼时他还不觉得有什么,轮到自己说出这句话,才能体会到当时这人剜心彻骨的疼痛。   “没有瘦,不信你试试。”   李璟张开双臂,隔着一层被子抱住他,对方瘦出骨骼的身躯紧紧地箍在自己身上,像一张挣不开的网,牢牢地捕获着他这只深陷其中的困兽。   吴议苍白的脸上不由一红,低声道:“松开,搂搂抱抱,成什么体统。”   李璟不仅不松手,反而抱得更紧:“你知道吗,这一趟是我向天后请旨,送你的尸首回袁州城好生安葬,落叶归根。我想万一你真的去了,也定然不愿意葬在长安城中。”   吴议这才明白过来自己为什么在颠簸的马车之上了,不由朝窗外遥遥一望,但见数不尽的群山倒错退去,奔流的大河逆着马车的行进方向浩浩汤汤而去,而长安城的关卡早已消失在视野的范围之内。   “那这桩案子最后怎么断绝了?”吴议实在不知道,在自己昏迷的三天里,究竟都发生了什么事情,李璟又是怎么从狄仁杰手中夺回自己的“尸首”。   “张起仁谋害贞武将军,此为板上钉钉的事实,但他究竟是受何人指使,已经没有活人可以张口指证了。狄仁杰虽然有心追查,但已决计查不到你的身上了。”   吴议心中仍然存疑:“太子那边怎么可能善罢甘休?”   “太子那边已经不会追究此事了,师父,你就放心吧,我已经把一切都安排妥当了。”李璟将背后的事宜简略地提过一笔,并没有隐瞒吴议的意思,但也不希望他知道得太多。   “那太平……”吴议心中仍然放不下那个天真活泼的孩子。数年来的相处,在他心中,太平早就不是那个高高在上、千金至尊的娇蛮公主了,而是一个惹人疼爱、令人惦记的小姑娘。   李璟无可奈何地用手掌盖上吴议的眼睛:“太平还吵嚷着以后要来袁州看你呢,不过她自有分寸,决计不会讲此事抖露出去的。”   眼前的光线被骤然遮断,剩下的就只有耳畔温热的低语。   “师父,你问了那么多人,怎么单单不问我?” 第116章 回到原点   “郡王爷为天后又立下一功, 自然是从此扶摇直上,鹏程万里了。”吴议笑着揶揄他, “将来郡王爷博士加身, 妻妾成群的时候,可不要忘了我这个做师父的……”   剩下玩笑的话被一个浅吻轻轻啄去。   黑暗之中,只能感觉温暖的唇瓣撬开齿关,灌进令人麻痹的甘甜与美好。   双唇相抵,鼻息缠绵。   彼此的心跳擂动在对方耳侧,像一阵急促的雨点,在本来平静的心潭掠起惊涛骇浪。   这一次,既不是醉酒之后的荒唐,也不是生死关头的纵容,而是情人间的肆意与昵狎,是忘却了身份与地位的纠缠不休。虽然浅尝辄止,但其中滋味,却比前两次更加美妙醉人。   “师父, 我不要博士加身, 更不要妻妾成群。”   一吻毕, 李璟拿开手, 用自己的额头抵住对方的,软语温存:“我脑中想的, 心中念的, 始终只有一个人。”   吴议的脸上不由一阵发烫, 他素来不是个将心事表露于外的人, 于他而言,默许二字,就是最大的回应了。   微一抬眼,便撞上对方灼热的视线,李璟垂眸望着他,明澈的眼中罕见地暴露出深藏于心的固执。   “你呢,师父?”   他太明白眼前这个人的脾气,太懂得这个人的分寸,师父在别的事情上都有主见,唯有在情爱一事上,素来都是他逼迫一步,他才退让一点,倘若今天不问出口,下一次就又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吴议被他逼得退无可退,只好覆在他的耳畔,低声道:“愿为双鸿鹄。”   愿为双鸿鹄,振翅起高飞。   李璟脸上顿时绽开惊喜的笑容,万没料到能逼他自己说出这样的话。   吴议脸红如醉,这才把话题扯回了正题:“你将来究竟有什么打算?”   李璟自然知道见好就收的道理,赶紧抹平了笑痕,说起正事:“师父,我已经向天后请旨,剩下四年的学制都不再留在太医署中,而是效仿华佗神农,走遍大江南北,涉取百家之长,在全国各地学习各地的疾病和疗法。”   吴议不由有些惊讶:“你要离开长安?”   李璟点点头:“长安繁华遮眼,却不如天下山高水长开阔广大,我想要成为平民百姓的大夫,为天下人请一脉平安。”   这个想法,还是他不到十岁的时候就曾向吴议提出来过的,数载宫廷里刀光剑影的时光匆匆而过,反而更加坚定了他彼时的想法和决心。   “天后已经应允我离开长安,师父,你觉得呢?”   昔日李璟因为佯装天花躲避和亲而触怒了天后,甚至祸及了其父李素节,他自己也未尝就没有失信于天后。若能远离长安,就可以从政治斗争的漩涡之中抽身而出,对于身为李氏宗亲的李璟而言,自然是一个上佳的选择。   吴议微微颔首,虽然出发点不同,倒很同意这个想法:“那你想要先去哪里?”   李璟望着窗外一路错落的风景,笑道:“我想先回袁州看看。”   他自幼随着父亲漂泊流落,唯有在袁州落下了自己的脚跟,如今有了离开长安的机会,自然要先回自己的“故乡”看一看。   马车一路疾行,不出个把月的功夫,就已经到了袁州城。   望着苔痕青青的古老城墙,吴议不由在心中暗叹一句,当初他离开袁州的时候,不过是个身无长物、孑然一身的小少年,而今近十载的光影一闪而逝,兜兜转转,辗转各地,最后竟然又回到了这个最开始的地方。   两人换了京城来的马车,又另外租了一辆袁州城的马车,李璟亲自驾着马,慢慢悠悠地转在袁州的大街上。   马蹄一步步踏过青石板的声音敲在耳侧,转过一个街角,便来到昔日的郡王府门前。   自李素节一家被迁往岳州安置之后,这里就成了袁州城的一块禁地,如今封条贴在门上,只剩下落灰积尘,唯有一只蜘蛛懒洋洋地倒挂在门楣上头,在这里织出自己的一片天地。   二人在门口伫立片刻,才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夹着惊讶传来。   “这莫不是李府的小公子?”   两人循声望去,原来是郡王府昔日的旧邻,住在隔壁的王老太,难为她一把年纪,还记得李璟的五官模样。   “太婆,您记错了吧,我不是什么李家的公子。”李璟对小时候照顾自己不少的邻居很是亲切,但又不愿暴露自己和吴议的身份,引来口水之祸,便信口胡诌道,“我姓吴,叫吴景。”   老太眯缝着眼睛瞧了半天,才点点头:“是了,是我记差了,李公子早就被接去长安的亲戚家了,这都快十年了吧,连他爹都走了,他怎么还会回来呢?那这一位是……”   吴议也跟着李璟一起扯谎:“太婆,我姓李,叫李议,是李公子的远亲,这回专程来探亲的,没想到一家人都搬走了,这不,扑了个空。”   王老太也觉得眼前这位身长玉立的青年颇为眼熟,但实在记不得在哪里见过,也就信了他的话,拉着吴议唠起了家长里短。   “别说是李家了,连当初那么富贵显赫的刺史吴家,如今也没了踪影,这可真是世事难料啊。”   提到吴家,吴议不由心思一动,搀着王老太的手,跟她唠起嗑来:“吴家也搬走了吗?”   王老太深居老宅多年,难得有人肯搭两句话,还是个两个俊俏风流的青年,早笑得合不拢嘴:“吴家是咸亨年间就搬走了,听说是因为他们家的嫡公子牵扯到了什么大案子,才祸及全家,连吴刺史都被贬去了巴蜀之地,再也不准回来了。”   “那吴府现在是改名换姓了?”   王老太点点头:“如今已经换了新的刺史住进去了。”   本以为是故地重游,没想到全然物是人非,吴绩一家竟然都被贬去了穷山恶水的巴蜀之地,这倒是吴议万万没想到的。   吴议和李璟相识一望,心中俱已了然。   对于那一家子,吴议自然没有半点惋惜之情,只不过没想到时迁事移,沧海桑田,袁州城早已不是昔日的样貌了。   二人和王老太站着闲聊几句,天色已是薄暮暝暝,斜阳欲坠,王老太还要忙着回去给孙子孙女做晚饭吃,也就不多唠叨,和吴议李璟二人笑着告辞了。   “没想到吴家上下竟然都被当年的案子所牵连。”吴议不由感叹一句。   就算是祸及九族,也算不到学生头上,天后迁怒至此,足可见她心中对孝敬皇帝的愧疚。   只是再迁怒多少个吴栩,逝去的人都不可能再回来了。   心中正百味陈杂,手上已覆上一只温暖的手掌。   “师父,从前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   吴议明白他话外之意,也回握住那只手,示意他不要担心。   两个大男人手牵手站在大街上,少不得有些惹眼,好在吴府门口人迹伶仃,冷冷清清,就算有几个人侧目而视,指指点点,吴议也只做看不见。   从旧郡王府门口离开之后,两人又归还了马车,顺带将行李寄存在本地的客栈之中,却没有住下来,而是举步缓行,慢慢走到一个熟悉的地方。   “我就知道师父你还想来这里看一看。”李璟猜中了吴议的心思,不免有些得意,连带脚步都变得轻快了许多。   吴议缓步跟在李璟背后,微微一笑:“我方才已经和客栈老板打听过了,吴家主宅虽然已经换了主人,但有座闹鬼的别院却成了荒院。”   一想到小时候自己被吴议唬得信以为真有神仙老爷的事情,李璟唇畔不由衔了两丝笑意:“可惜院子荒了,里面的鬼怪却不见了。”   两人一面谈笑,一面已经到了别院门口。   别院倒是照旧人迹罕至的样子,地上的青草都已经生出三寸高,直没过人的脚背,在这方无人问津的天地中自由自在地生长着。   推开腐朽的木门,扑鼻而来一股陈旧的灰尘的味道,苍白晦暗的暮光穿过空荡荡的屋子,映出地上深深的青色苔痕。   李璟一面扇走灰尘,一面走进这隔屋子,小时候的事情一一浮现在脑海中:“原来你以前就是住在这种地方的,我小时候还真以为是什么神仙住的地方。”   吴议忍不住打趣李璟:“那时候某人还巴巴地拿着胡饼来求我这个神仙呢。”   被提到那时候的糗事,李璟不仅没有丝毫不好意思,反而笑意愈深:“若不是那时候我天天拿着胡饼来,你这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指不定就要把我拒之门外了呢!”   这话倒是不假,吴议当初肯救萧氏,也不过是拿人手短罢了。   “师父。”李璟像是发现什么奇怪的东西,惊讶道,“这是什么?” 第117章 完结   李璟所指的, 原来是床板后数道深深的刻痕。   这些刻痕一道又一道重重叠叠地累积着,像是树的年轮,在悄无声息间记录下飞逝的时光。   吴议几乎快要忘记这些自己亲手用小铜秤砣刻下的印痕, 不由伸出手指在凹下的印槽中轻轻摩挲着。   印在指下的触感冷而生硬,就像当初命运给他设下的一道道障壁, 非要把他逼到上绝路不可。   好在每一次的悬崖绝境, 他都侥幸险中逃生,才有机会重临旧地, 追忆往昔跌宕起伏的峥嵘岁月。   “当初我身负血症的时候,就是在这道墙壁下孑然求生的。每撑过一天,我就在上面刻下一道横杠, 以此来激励自己不要放弃, 一定要撑着活下去。”   活下去, 不过是他来到这个时代的最初的念头。   初衷得偿, 夫复何求。   掌背上被覆上一个熨烫的温度,贴着他的手,像一张温柔的网,将这些年辛酸沉重的往事都包罗在五指之间。   “师父, 以后不管遇到什么样的疾病困苦,我都会一直陪着你,不会再让你一个人的。”少年低哑的声音似穿堂而过的微风,无意间拨动人的心弦。   吴议不由微微一怔, 旋即哑然失笑, 没想到自己这个为人师尊的人, 竟然要徒弟来宽慰自己了。   李璟的神色却异常认真:“就算我走遍海角天涯,也一定会回到你身边的,你要等我,师父。”   他的心意,吴议自然明白。   他是已逝之人,自然不能像李璟一样自由自在地招摇天地间。   天后何等睿智聪慧,未尝就没有看透他们耍的这些小小伎俩,不过赐他袁州这一方闭锁的小城为一生的棺椁,让他生死都不能再回到大明宫中。   却不知刚好合了吴议的心意,长安繁华遮乱眼,又如何比得上山水一隅得我心?   不由回握住他的手,千言万语抿于一个浅淡的微笑。   “好。”   ——   两人在吴家别院转了一圈,都觉得是个僻静清净的好地方,于是第二日李璟便亲自造访刺史府上,想要替师父买下这所承载有不同意义的别院。   刘刺史接替吴绩的职位也有好几年的功夫了,眼瞧着上一位老哥就因为站错了太医的队而被贬巴蜀,自然对自己的立场掂量得分外小心。如今听闻南安郡王李璟要来买他那闹鬼的别院,哪里有说不肯的道理,甚至一文钱也不收,巴巴地让人把房契送到李璟手上。   “无功不受禄,刘公还是开个价吧。”李璟眉梢一挑,风流中带出三分少年人的锐意,流转的目光似一柄锐利的小刀,轻而易举地挑开刘刺史心里那点小九九。   ——无外乎是瞧他这个郡王爷如今颇得天后青眼,想要借着他的口和天后美言几句,让天后记得这片乡野之地还有自己这么个人。   刘刺史愁眉苦脸,仿佛李璟给他出了个大难题:“郡王爷有所不不知,那小院原来是闹过鬼的,所以下官府上也无人居住在那里。既然郡王爷想要,下官自然成人之美,绝无吝啬之意。若下官趁机敛财,岂不平白辜负了一桩两全其美的好事?”   他言辞振振,仿佛自己恨不得跪谢李璟讨走了闹鬼的小院,李璟也不由在心中哂笑,从古至今可没见过这样的讨价还价,买家要出钱,卖家却只肯白送。   “既然如此,本王就谢过刘刺史了。”他倒也不愿在这个问题上多加纠缠。   “那下官改日就差人将院子好好打扫一番。”刘刺史是在官场里摸爬滚打惯了的人精,自然深谙好事做到底,送佛送到西的道理。   “这倒不必了,已经承蒙大礼,岂可再多加麻烦,我自己打扫布置就可以了。”   李璟深知吴议喜静好书的脾气,要让这位刺史打扫打扫院子,再“顺便”送两套奢华的家具,指不定还破坏了那院子的清幽之气,反倒落于俗套了。   至于该怎么布置装点,当然是他这个做徒弟的该尽的孝心,岂可被人越俎代庖了去。   刘刺史何等精明,马上改口:“那下官就不去叨扰了。”   刘刺史这人聪明就聪明在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又不该说什么。该说的场面话他一个字也不省,而某些不可明说的问题他便装聋作哑,绝口不提。   比如这院子里供的究竟是什么大佛,要他堂堂一个郡王爷放下身段去做粗鄙之事?   若说是养在外头的女子,也决计不至于安置在那么穷酸落魄的地方,可要说是什么下贱之人,却也不见得能让郡王爷这么上心,刘刺史思来想去,只能断定里面是位招惹不起的贵人,以后恐怕要多多留神,不能让他在自己的地盘上有半点闪失。   而被他揣在心头翻来覆去掂量轻重的那尊大佛,如今却在城边的官学门口打着转悠。   “拘于鬼神者,不可与言至德;恶于针石者,不可与言至巧……”   学子们悠悠的背诵声从中传来,反反复复都是那本《黄帝内经》。   地方官学自然比不上长安太学的教育水平,学生多停留在死记硬背的程度上,而很少有思考和提问的空间,这样培养出来的大夫,大多也就是照着规条看病的书呆子,而很鲜有锐意创新的人才。   唐朝医风多墨守成规,和这样的教育方式自然有分不开的联系,想要培养出灵活变通的人才,恐怕还要从学生的时候抓起。   如此想着,不觉间已转进客栈,他心不在焉,几乎一头磕在门上,幸好被李璟拉住了,才免得闹出笑话。   “想什么事情,这么出神?”   吴议倒没有丝毫隐瞒的意思:“我在想,我能不能在袁州开一家医科的私塾。”   “私塾?”李璟微一诧异,心头旋即升起一股醋意,若是吴议在袁州开了私塾,岂不是以后会冒出许多师弟,来跟他瓜分这个师父?   吴议全然没嗅到徒弟身上隐约的那股酸味,心思还徜徉在学子们的读书声中:“唯有从学生开始革新,才能改变医林的守旧之风。只可惜我已经是身死之人,不能再去官学教书,所以就想到了开私塾这个法子。”   李璟忍不住咬上他的耳朵:“那以后岂不是有很多小师弟要叫我师兄了?”   吴议这才品出这话里的酸味,反起了逗弄的心思:“不止是师弟,还有师妹,既然是私塾,那么也不妨收些女弟子……”   “收些女弟子做什么?”李璟登时竖起了耳朵,像只戒备的小犬似的,眼里写满了警惕。   “自然是因为女弟子赏心悦目了……”吴议调笑道。   话未说完,便感觉脖颈上被人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对方磋磨着尖尖的犬牙,颇有威胁之意:“赏心悦目?是不是还要摆进家里好好欣赏欣赏?”   吴议摸了摸脖子上浅浅的牙印,淡淡叹了口气:“可惜家里已经有了只爱咬人的小狗,恐怕要把学生们都吓跑了。”   两人耳鬓厮磨一番,开够了玩笑,才重新开始商量起正事。   吴家别院地方偏僻,人迹稀薄,倒不失为一个潜心教学的好地方,只需要置办些桌椅板凳,添上几本经典的医经,稍微拾掇拾掇,就可以凑成一个小小的书院。   “既然要办私塾,总得取个名号才好。”吴议倒也少见地表露出兴奋的神情,抓着笔在纸上不停地琢磨着书院的名字,“若起名春林书院,就和以前的春林堂冲撞了名字,显得不尊重沈大夫,叫杏林堂,仿佛又太张狂了些……”   他正埋头苦思的时候,李璟已经握住他的手,带着蘸满浓墨的笔锋,在纸上赫然落下两个大字。   鸿鹄。   “鸿鹄书院?”   这倒不失为一个大气磅礴的好名字。   李璟从背后环抱住他,鼻息灼热地扑上来:“鸿鹄之志,在于九天,唯有立下这样的志向,才能展翅高飞,逆风而上。也唯有心存大志的学生,才能配得上你的一身才华。”   还有更深一层的意思,他不说,吴议心中也明白。   愿为双鸿鹄,振翅起高飞。   这是他当日对李璟的承诺。   “师父,你觉得这个名字好吗?”李璟一边低声喃语,一边已松开握笔的手,伸向吴议有些松散的衣襟。   “好……呜。”猛然被摸到私密的地方,吴议下意识地按住那双不规矩的手,一抬眸,便撞见一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睛,平静的眸光之下隐隐蕴藉着情欲的怒波。   “师父,是你说好的。”李璟的耳语沉如一潭美酒,轻易地让吴议泛起了醉意,手上的劲儿不由松开了些。   他也不是不识人事的少年人,自然也有情到浓时不能克制的冲动,也便省了扭扭捏捏的功夫,放心地将自己交给这人的掌中。   感觉到他的抵触渐渐消失,李璟才放任手上的动作继续下去,解开散乱的衣襟,用指腹感觉手下人温然如玉的肌肤。   覆着薄茧的手是一把温吞的火,轻而易举在白皙的皮肤上掠出一道道冶艳的痕迹,吴议从不知道原来一只手掌就能煽出一片燎原之火。他竭力咬住自己的下唇,克制住呻吟的欲望,幻想自己不过是一樽被捧在手心赏玩的花瓶,那人的动作却更加肆意,着意于替他染上迷乱的釉色。   顽劣的手掌继续向下,探入更加隐秘的地方,吴议轻喘一声,放松了身子任凭对方予取予夺。   低垂的夏风掠地而过,将昏昏火光擦得遽然一亮。   明亮的灯光拉出两条交叠的影子,像两枝交缠在春风中的杨柳,紧紧不能分开。   双影摇曳,渲出一室旖旎。   两人弄翻枕席,一夜放肆。   ——   次日,吴议醒来的时候,只觉得周身像被巨石碾过似的酸痛不已,某个不可明说的部位更是苦不堪言。   好在浑身上下还清爽利落,大概是昨夜的放纵之后,李璟已经替他擦净了身子。   一转眸,便瞧见一双眼巴巴盯着自己的眼睛,像那种做错了事情的大犬似的,委屈又讨好地盯着自己,生怕自己反悔一般。   吴议自己倒不觉得雌伏人下有什么可委屈的,总不过是你情我愿的事情,既然已经接受这份世俗不容的感情,就没有好矫情的。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一开口,干涩不已的嗓子就在提醒他昨日的诸多荒唐,李璟知道他身子难受,赶紧到了盏热茶递到吴议唇边,服侍着他灌下一口。   一口温热的茶水灌入喉中,吴议才觉得拆骨削肉似的酸痛略微被缓解了些,只是沉沉的疲倦压在身上,像一张厚厚的大氅,裹挟着沉沉的睡意。   “已经到了未时了。”李璟垂眸贪看着这人的眉眼,仿佛怎么也看不够似的,又想起昨夜一响贪欢,心下便觉燥热不堪,只不过记挂着吴议的身子,不敢再造次。   “竟然都到了这个时辰。”吴议惦记着鸿鹄书院的事情,便急着起身要去置办东西,却被李璟拦腰又摁回了床上。   “师父,书院的事情,我会替你打点好的,你今天就好好休息吧。”   吴议也知道这不是一时半会就能办成的事情,身子也实在疲倦不已,便又倚着李璟的身子,老老实实地闭上眼睛,安然地陷入睡眠之中。   等他鼻息酣然,李璟才小心翼翼地将人掖进被子里,抽身走到窗边,信手一招,便引来一只灰色的鸽子落在腕上。   这是长安来的信鸽,太平观中所豢养的,他断然不会认错。   果然,解开鸽子脚上的信笺,映入眼帘的是一行清秀娟丽的小字。   信上只有简简单单的三个字。   君安否?   平淡无奇的三个字,却不知包含了多少焦灼的关切和遥望的想念。   在那个明枪暗箭、刀光剑影的牢笼之中,总是有人真心实意、情真意切地关心着他们的。   李璟郑重地收下这张轻薄的纸条,坐在案前沉思许久,才挥笔写下一个字。   安。   接着便将写好的纸条绑在鸽子腿上,轻轻拍了拍它的翅膀,目送着它衔着平安的喜报,渐渐消失在蔚蓝的天际。   ——   两人在客栈中又小住了两日,总算把别院收拾了出来,又专门腾出一间四方见光的房间作为授课的教堂,搬进几张桌子进去,在略有些斑驳的墙壁上挂上黄帝华佗等人的画像,倒装点得颇有几分清雅之致了。   郡王爷在袁州城开了个私塾书院,这可算是件难得一见的稀罕事,消息一户一户串珠似的传遍了整个袁州城,最后才传到刘刺史的耳中。   他只道李璟在外头养着什么女眷,没想到居然是位行医教书的先生,心知此人定然非比寻常,忙不迭上门拜访,顺便送上书院开张的贺礼。   刘刺史一见着这位温雅清秀的青年,便知道此人非池中之物,于是也撂下一州刺史的架子,露出平易近人的笑容:“还不知道先生尊姓大名。”   吴议一时怔忪,还没想好要如何自报家名,李璟已经替他回答了这个问题。   “他姓李,是我的同门师兄。”   “原来是李先生,失敬失敬。”刘刺史拉着吴议的手便开始嘘寒问暖,直到吴议再三推脱没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了,他才笑吟吟地辞别了二人。   等一时跟风过来恭贺顺带围观的吃瓜群众都散开了,吴议才松下一口气,原想着自己籍籍无名,想来要开张书院也是件难事,倒没想到刘刺史亲自赶来贺喜,还起到了不小的广告作用。   如今袁州城中,恐怕已经无人不知新开了一家专门教医科的鸿鹄书院,而人人无不好奇,执掌这书院的李先生,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物。   “李先生,开张大吉,可还满意?”李璟笑道。   “我怎么就成了李先生?”吴议斜眼睨他一眼,颇有威慑之力。   但这略带薄怒的眼神,落在李璟眼里,也是情意绵绵的意思。   他伏在吴议颈侧,低语笑道:“嫁夫从夫,你自然该从李姓,何况当日是你自己对王老太说你姓李的,岂可赖账?”   吴议万没料到自己随口一句谎话就成了人之把柄,又被“嫁夫从夫”四个字呛得满脸绯红,只好以无赖之道还治无赖之身:“哦?当日是哪一日,我怎么不记得了?”   李璟却湛然一笑,仿佛守株待兔的农人,终于抓住了这只狡兔的小尾巴。   “你瞧瞧,这是什么?”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张陈旧发黄的契约,小心翼翼地铺展在吴议面前的桌子上。   吴议垂首一看,不禁哑然失笑。   这赫然正是当年李素节从吴绩手中把他买来的卖身契。   昔年不过情急之下,出此下策,没想到李璟一直将这一纸契约贴身保存,直到今日,才重新让它得见天日。   “你既然是我李家的人了,怎么能不姓李?”李璟贴近了他的耳朵,在他滚烫的耳根上飞快地点下一个吻。   吴议自然明白,“吴议”已死,留在这个世上的,也只能是一个名字不焉的李先生。   李璟为他铺设良多,无外乎就是希望他能平平安安地活在这山水一隅的小城之中,能够快快活活地过自己想过的生活。   不由握紧了对方的手,与他耳鬓厮磨,脖颈相交,半响,才轻声道:“多谢你。”   李璟心中一时如浮冰化水,冷暖交错,仿佛数年来按在心底不可见人的隐秘情丝终于浮上表面,拨开云雾,见得阳光。   正想和他再说上几句体己的话,便听得堂前传来一阵笃笃的敲门声。   “敢问这里可是李先生的学堂?”   二人对视一眼,李璟深恨这个不知哪里钻出来的客人坏了自己的好事,却也只能按下不表,面上照旧一派和善的微笑,和吴议一同出门迎客。   “请问客人有何要事?”   来人是个五短身材的男子,一身的短小精悍中唯有一双眼睛铜铃一般瞪得硕大,显得他分外精神奕奕。   “我是春林堂的齐鸣,听闻李先生才高过人,年纪轻轻就办起了学堂,所以特地来恭贺恭贺。”   吴议听得“春林堂”三字,心中遽然一动:“不知春林堂的沈大夫如今可还健在?”   齐鸣不由一愣,没想到这位京城来的李先生竟然还认识春林堂的旧主人,心中那股子敌意倒顿时削减了三分:“沈大夫已在年前去世了,敢问先生和沈大夫有什么渊源?”   昔年吴绩的嫡妻江氏冤屈吴议以砒霜害人,就是这位沈大夫仗义执言,讲出了孙思邈用砒霜医治血症的先例,才给了吴议一条生路。这些年来,吴议虽已见识过许多名流圣手,但对这位医德仁心的老先生仍独存了一份尊敬之心。   没想到沈先生竟已作古,吴议也唯有叹息一声:“沈先生对我曾有救命之恩,而我却没有报恩的时候了。”   齐鸣看他神色黯然,倒不像虚情假意,心中也就暗生了三分好感。   但今天来的任务他还没有忘记,于是清了清喉咙,道:“先生此话差矣,如今春林堂正有遇到一桩难治的病,想要先生伸出援手。”   闻言,吴议先是一愣,旋即便有了分寸。   春林堂是袁州城的老字号,屹立数十年而不倒,其中自然不乏隐藏在民间的圣手高人。   若说这位春林堂的大夫是来求援的,倒不如说是来给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一个下马威的。   ——敢在人家的地头上开辟一番新天地,自然就要拿出真金白银的本事给别人瞧一瞧,否则,便不能服众。   李璟悄悄牵了牵吴议的袖子,示意他不到必要时不用强出头,一切他皆可解决。   吴议却只是悄悄跟他摇了摇手指头,此事他自有分寸,若不能以才屈人,那以后鸿鹄书院在袁州城,也绝无立足之地了。   师徒两无声地交流一番,终究是徒弟拗不过师父。   吴议才露出一个淡淡的笑:“那么,就请齐先生带路吧。”   ——   三人一路匆匆而行,很快就到了春林堂。   在路上,齐鸣便简单地和吴议描述了一下病人的情况。   原来患者是个三岁大的小姑娘,因连日高烧才请了春林堂的大夫去看病,因是换季之届,本就易染伤寒,齐鸣也未放在心上,只开了一剂小柴胡汤以驱寒散热。   却没想到五日下去,孩子的病情不仅没有丝毫缓解,反而更加严重,一直高烧不退,用尽了各种退热的方子都无济于事,这才让春林堂的人慌了神。   偏巧这时候听到吴议要开医科私塾的消息,春林堂的人便动了心,要让这位年纪轻轻就敢执鞭论教的青年来一试高低。   一听到五天这个关键的时间点,吴议心中已暗暗有了三分的把握,等到了春林堂中,便远远瞧见一枚半人高的小小女童,正焉巴巴地躺在病榻上,额上缠着一圈退热的冰片,眼圈红得兔子一般,整个人看上去可爱又可怜。   吴议一眼便瞧出这女童的病症所在,但面上仍旧和风细雨一般不露声色:“想必这一位,就是先生所说的病童了吧?”   齐鸣点点头:“正是。”   吴议凑了过去,朝那女童微微一笑:“毛毛,你不要怕,伸出舌头给哥哥看一看好不好?”   那女童也很是乖巧,老老实实地伸出舌头。   吴议一见,果然如杨梅一般充血红肿,又轻轻翻动了她的手足,见其四肢都略有些红肿,心中已经断定了自己的诊断。   这是典型的川崎病。   只是这种直到二十世纪才被命名的疾病,在中医之中并没有一个明确的名字,而只能被笼统地归为温病学的范畴之类。   而此时的温病学还被归为伤寒的范畴之内,唐朝的中医们对其的认识实际上还停留在“冬伤于寒,春必病温”的层次上,还远没有总结出一个完善的温病学体系。   也难怪遇到这样的病症,他们就就束手无策了。对于守旧的中医而言,《黄帝内经》就是杏林的圣旨,绝不容许后来者有违背的余地。   吴议不由在心中低叹一句,若黄帝知道自己辛苦著作反而成了一道难以跨过的大山,不知会是喜是忧。   齐鸣见他半响不语,以为他也无计可施,心中遗憾之际,不免也有些放松下来,想来春林堂的大夫都无药可治的病症,并不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就能轻轻松松解决的。   却没料耳畔传来温吞水般平稳的声音:“此非普通的伤寒,而是温病。”   齐鸣眉梢一挑,倒被他的话挑起不少的兴味:“温病?”   吴议接过李璟递来的手帕,擦了擦手,才悠悠道来:“此病的病邪为温邪,而非寒邪,所以你们用驱寒散热的药剂,自然是没有用的。”   齐鸣心下一动,脱口道:“病邪何出?”   吴议笑道:“此病的病邪伏少阴出于少阳。”   “何解?”   “温邪上受,首先犯肺,逆传心包,才导致出现高热不退的症状。而卫有邪阻,营有热逼,会使血液瘀于肤表的细小血络之中而形成丘疹。齐大夫要是不信,大可以亲自看一看以验明。”   说着,撩开女童的裤脚给齐鸣一瞧,果然上面已经密密生出许多浅红色的丘疹。   齐鸣一开始还半信半疑,直到吴议对答如流,并且准确地预估出病人的症状,才算是真正心悦诚服。   于是出口的语气也客气了很多:“照先生看,此儿须用什么方剂好?”   李璟早已打开了药箱子,取出笔墨纸砚,端在吴议面前。   堂堂郡王爷,居然肯在这位李先生面前如此伏低做小,看来这人的本事还真不小,齐鸣在心中暗道。   吴议却习惯了和李璟师徒相处,自然不觉得有什么异样,冥思片刻,便挥笔写下一个方子,便递给了齐鸣。   齐鸣低头一瞧,原来是清瘟败毒饮合消瘰丸的方剂,他也不是个笨人,自然一点就透,不由大叹一声:“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旋即才朝吴议深深一揖:“先生果然名不虚传,若以后有鸿鹄书院有春林堂帮得上忙的地方,请先生千万不吝开口。”   这话是承认他吴议的本事,也认可了鸿鹄书院了。   有了这家百年老店的鼎力支持,以后也就不愁收不到学生了。   吴议这才卸下心头的重负,化作一个真挚的笑容:“我也不过是瞎猫碰上死耗子,正巧遇上以前在别处见过的病,以后还有请教的时候,也请春林堂不吝赐教。”   齐鸣见他医术过人,为人又谦和有礼,这才算明白了为何此人年纪轻轻,就有把握执掌一家书院。   听闻此人从京师而来,莫非是太常寺所出的太医?   不等他思索完吴议的身份,师徒二人早已客客气气地告辞离去,徒留他一个人捏着吴议留下的药方,在斜阳余晖中苦苦冥思。   ——   等二人离开了春林堂,回到鸿鹄书院,天色已经暗如黑幕,点点寒星遥遥缀在天顶,仿佛一双双森寒的眼睛,睥睨着人间冷暖。   夏风穿庭而过,摇动庭中槐树簌簌有声,星辉从重重叠叠的叶中筛下,落在庭中,如一地璀璨的宝石,熠熠生辉。   吴议和李璟并肩坐在石阶之上,望着遥不可及的浩瀚星河,仿佛整个人的心胸也跟着开阔起来。   “师父。”李璟却深深望着吴议的侧颜,从他的眸子中看到璀璨星河,却觉得比天上的星空更加动人。   “怎么了?”吴议侧过头来,睫上还落着点点星光,扑闪迷离。   李璟忍住扑上去亲吻一口的冲动,郑重道:“明天我就要离开袁州了。”   吴议先是一愣,旋即明白过来,璟儿要游离四方,自然不能囿于四四方方的一块袁州城中。   于是不由衔了一抹柔和的笑意:“嗯。”   “你会在这里等我回来吗?”   少年的声音微带颤抖,仿佛还是那个幼小又倔强的孩童,撞得头破血流也要见到自己。   那时候,又何曾想到二人之间会纠缠至此?   “会。”吴议道,“我们一定还会再相见的。”   就像过去的每一次分离,都一定会迎来重逢。   直到天涯海角,白首不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