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锐沉默》 作者:七声号角 文案: ①【本文狗血。本文双渣。本文不洁。】 ②【本文HE。】 ——这是一本讲‘低俗’的书,谈不上高雅,也谈不上文学性。 “他在我的笔记本上画了一个「马斯洛需求层次金字塔」 顶层是‘自我成就’ 最底层是‘呼吸、食物、性、住房、健康’ 他在‘性’上划了个叉: 「我们的制度非常聪明,管住人最基本的需求。于是我们满脑子就剩下这些,其他什么都不想了。」” ——《走出中东》 [ 有时,性比一切都危险。 ] * CP:魏北 x 沈南逸 男星(受) x 文学作家(攻) 沈南逸:我只忠实描写人类欲念。 魏北:拍点成人电影还犯法吗。 沈南逸:为你点播一首《血腥爱情故事》。 魏北:那我就给您唱《烂泥》吧。 ——别舍下我 纵是这种烂泥。 ——能亲近你 纵被你踩在脚下也矜贵。 内容标签: 主角:沈南逸,魏北 ┃ 配角:辛博欧等 ┃ 其它: 第一章 前言   在写完这篇文的第一卷 后,忽然萌生出写个前言的想法。   可能会有几百字,建议大家阅读这篇文之前可以先看看。大概一两分钟。   其实关于这篇文,是在一个我自己也回想不起来的状态下萌生的。   它就是一个“不成熟”的作者,在写作第二年前期出产的“不成熟”的作品。   缺点有,漏洞有,不完美,可能好看,也可能不好看的书。(每个人感官不同的,所以褒贬都很正常。)   一开始没有明确的大纲细纲,直到现在终于有了。   当初最最简明的想法,就是:写个狗血文。至于其他什么人设、剧情,我都没考虑过。   后来开文了,才开始慢慢写。慢慢接触到这两个主角,慢慢晓得要写什么。   然而在此想说的是:   1. 这其实只是一篇狗血恋爱文,关于文中的一些观点,也只是书中人的观点。或者说,为了情节赋予他们的观点。   主要还是:无脑狗血恋爱文,不讲三观。   2. 文中的一些句子并不是呼吁什么,也不是表达什么深刻想法。【仅仅是以沈南逸这个人设来说,他可能会有各种言论。】   而文中出现的沈南逸bot,(如果觉得不适应,完全可以跳过,不影响阅读)。   以及沈南逸的年龄变化而造成的性格变化,或许我写得不够好,在文中没能很明确地表现。所以只能手动提醒读者,如有阅读,可能需要注意。   (这是我自己的文笔不足,以后改进。)   3. 这本书是自我挑战的一个尝试,在写这个前言时,第二卷 还没写完。不知道挑战结果如何,但目前来看依然暴露了自己的很多问题。   4. 【高亮】:   【1.如果读到前面,发觉三观或其他观点不合,建议停止阅读。   读书只为个人感官快乐,所以不快乐就及时止损。   【2.于作者本人来说,写不同题材/风格的东西,本身就是件很愉快的事。   【3.尊重每一个褒、贬、中立的评论。   大家可以有不同的看法,这很正常,也支持。但不要在言辞上过激而使看书变得不快乐。   希保持理性。   【4. 祝每一个读者随心阅读,快乐阅读。   无论看什么书,无非就是乐意。   ——————————————   .   雪还在下。   愈来愈大。   街上人迹罕至。雪沫子纷飞下坠,世界黑白分明。   魏北回家时,已凌晨五点四十分。   他拧动钥匙推门,在玄关看见四只歪倒的鞋,其中一双永远不认识。   魏北笑了声,麻木地绕开它们,脱鞋进屋。他没摘手套,摸索到客厅的顶灯开关。   “啪”,亮了。   黄偏白的灯光映在黑皮手套上,雪已化成水,浸得外表濡湿。   地上躺着两套风格迥异的衣服,时而交织,时而分离,从客厅朝卧室铺了一条路。   沈南逸在家,保不准刚从枕边妖精的身上下来。   至于是男是女,待定。   在普通人的观念里,男女很好分辨,看衣着、看鞋子。但沈南逸这里行不通,或许床上是个性感女尤物,或许是个异装癖有吊男。   魏北见得太多,知道沈南逸的口味无法用常人思维去定论。他扔下棉服外套,里边只穿一件亮片T恤。半扎半放地塞在裤腰里,勾得腰身分外诱人。   平时这个点归家,是刚结束BLUE bar的热舞表演。魏北的职业多样化,导致身份多重。有时甚至连他自己都搞不清,如今又在扮演哪个他。   推开浴室门时,魏北握着把手犹豫几秒。到底今晚的浴室是个什么状况,他默默做了个心理准备。   沈南逸口味多变,玩得也狠。上次魏北回家洗澡,毫不设防地推门进去,差点被浴缸里浑身带血的男人吓到报警。   这你妈,跟酒吧厕所捡尸似的。   魏北以为闹出人命,冲进卧室发现沈南逸睡得极舒服。他站在门口思考片刻,认为沈南逸不是智障,玩归玩,人命不可能用来开玩笑。他折返浴室叫醒男人,后来才知是玩出血,男人恶趣味地要求对方给他涂抹。   谁知玩得太累,就在浴缸睡着了。   魏北冷眼,傻逼。   龙头哗哗淌出热水,魏北的思绪归位。浴室里一切正常,看来今晚没玩什么花样。他脱了T恤,亮片刮擦手臂皮肤时,有些生疼。   浴室暖灯照在他裸露的后颈上,修长一截,微弯,能看见骨头。魏北从壁柜取出卸妆水,又熟稔地拿几张化妆棉。稍凉液体敷上脸颊时,耳朵里仍回荡着夜场轰隆的DJ喊麦声。   什么“跟着舞曲一起摇摆”“释放你的激情,甩出你的胸罩”,年轻人喝酒上头就爱蹦迪,灯光纸醉金迷。今晚有几群人跳得狠了,“草栏杆*”时愣将一方舞台的栏杆摇坏。   魏北在夜场跳舞,给钱就能看能摸能扭的那种,世俗眼中的“不正经人”。实则他也有正经职业,只是更“不入流”,拍成人片的。   恰巧近几年迎合市场口味,再加他长得叫人记忆深刻,好巧混出些名声,勉强算“男星”。   不过混口饭吃罢了,谈不上乐不乐意,也谈不上形象包装。所以没戏拍就去夜店兼职,好几次被粉丝认出。上过两三趟热搜,碰见流量大咖,很快没了水花。   至今也没真的大红大紫。   魏北觉得自己没这个命,不过偶尔也不认命。   化妆棉擦下一层粉底,夹杂着眉笔与眼线的黑,还有亮晶晶的眼影。他皱了下眉头,谈不上喜恶,抹上洗面奶,接着再用温水洗把脸。水渍干净后,露出一张俊逸容颜。   魏北这张脸挺妙,乍一看舒服自然,利眉长眼,眼褶又深又宽。鼻梁挺直,嘴唇薄却有型,唇珠诱人,是漂亮男人应有的长相。若上了妆,是妖也妖得,艳也艳得,夹着几分俊美倒不显媚俗。   “适合演戏,也适合夜场。”   好几年前有人这么说,魏北记得是谁。   “当然也适合被包养。”   这话是沈南逸说的,这一句,魏北也记得。   魏北与沈南逸的相遇并不纯情,一开始就是实打实的“买”与“被买”。那晚在新中关村的咖啡馆门口,分明是不淫也不乱的地点。   行人匆忙,魏北孤零零站在街边,背对道路。深秋,却穿得单薄。沈南逸本已经过他,没几步后退回来。两人都聪明,眼神一个对照,什么牛鬼蛇神具现形。   因此沈南逸没兜圈子,大方明了:“跟我走么。”   魏北半侧过身子,歪头:“车牌号?”   沈南逸蓦地就笑出声,颇有意思地看着他:“京A,8开头。”   “嗯,那走吧。”   魏北几乎未曾犹豫,好似答应一起吃个饭而已。   他至今记得那天的所有细节,记得怎么坐上沈南逸的车,记得如何走进那座冰冷的宅子,记得玻璃窗和地板的温度,也记得身后人的暴烈与火热。   不温柔、不留情,只是对待买来的物品那般对待他。   像沈南逸的长相一样,魏北记得,一眼能看出的薄情。   两人变成现实中俗套的“情夫”关系,在外人面前互不认识。沈南逸出门很少带他,只给钱,其他一律不闻不问。合格情人的作派。   魏北偶尔很忙,不忙的时候去夜场。他白天在家,沈南逸同在的话,必定不落下一场猛战。   但是人就会厌倦,是人就爱尝鲜。没多久,沈南逸又陆续带回其他男人。   不同在于,做归做,留宿的很少。至少不能睡在主卧的床上。光凭这点,魏北怎么看也算稍赢一筹。   可并不值得炫耀。都是买来的,谁比谁昂贵。   魏北能与沈南逸一起生活至今,并跟随他从京城移居锦官城,具体原因难明。可能是“日久生情”,也可能是应了那句“找最野的鸡,玩最紧的B。”   只是沈南逸总跟他讲,“当初我决定要你,是因为你的后颈。”   “那晚灯光照在你的后颈上,像白瓷笼着一层纱。”   “我很想要,很想咬。”   旋转开关,水声戛然而止,魏北盯着镜子里的自己,摸了摸后颈,冷笑一声。   他收拾完时,已经七点。窗外天光乍亮,这房子买在郊区,听不见城市的喧嚣,亦感受不到早餐摊带来的市井气息。   如果魏北没有外出拍戏,必须负责沈南逸的三餐。无论前夜玩得再过火,沈南逸总会在七点半准时起床。他瞌睡少,并且有职业需要。   沈南逸写小说,出乎魏北意料。他且以为别人口中的南哥,无非是个富二代。   沈南逸不写严肃文学,偏好艳俗,出版的书目市面上很难买,分年龄层级。他的观念中,严肃文学与通俗文学的界限并不清晰,或者说大众与文学其实密不可分。   魏北与他上床后,偶有几次过问:“您写的这些,不觉不入流,不觉难以抬上桌面讲?”   沈南逸戳灭烟头,薄情寡义的俊脸掩在烟雾背后。   “您演的电影,不觉下流,不觉难登大雅之堂。”   魏北:“我只是讨口饭吃。”   沈南逸却笑得很迷人:“不止,还是为了美与艺术。”   早餐丰盛,海鲜粥加几碟小菜。魏北刚端上桌,瞧见楼上下来一人。男的,纤瘦,漂亮,金丝雀般叫人喜欢。   魏北实则没有敌意,但眼神挺冷。不怪他,外边给人笑惯了,面部肌肉僵硬,回家懒得牵动嘴角。   男人穿了衣服下楼,看样子不打算久留。他和魏北擦肩而过时,魏北莫名生出一丝熟悉感。   不想沈南逸倒追了出来,睡袍穿得极匆忙,生怕晚一步。   “辛博欧!”   男人就停了半拍步子,很快穿鞋出门去。   魏北呆怔片刻,忽然瞳孔一缩。   他敏锐的直觉发出信号:这男人过夜了。是在主卧的大床上。   沈南逸没追到人,不恼。他只睨一眼楼下的魏北,去了浴室。魏北吃到一半时,沈南逸上桌。两人没有过多言语,偶尔勺子碰撞碗底,发出清脆的叮当声。   米粥即将见底时,沈南逸随口问他:“昨晚赚了多少。”   魏北的手一顿,如实报了数:“三万二,几场热舞。”   “那还挺值的。”   “是很容易。”   对话经常如此卡在尴尬的位置,沈南逸不往下说,魏北亦不接。明明没有丝毫的瞧不上,却在字里行间流露出些许优越感。   魏北盯着碗底米粥,汁水浓稠,颗粒黏腻。勺尖轻转,就袒露出白瓷红柚的图案。   上书四字:智性真诚。   不伦不类的设计,不伦不类的配色。沈南逸定制。   魏北知道其意思:为你的思想而战。但若你的思想失败了,你的正直仍会为胜利欢呼。*   当初他认为南哥或许是个“伟人”,长期接触后,明白他应当是个“伪人”。   不管是什么人,如今供他吃供他穿供他住豪宅,还有什么好不满的,可以感恩戴德了。   魏北没资格讲感情,他知道,这只是交易。   沈南逸会在每天九点准时开始写作,此后直到午餐时间,家里不能发出任何嘈杂的响动,放音乐也不行。   某次魏北的手机铃声欢唱多次,沈南逸叫他滚出去。同是数九寒天,魏北穿着单薄睡衣在门口站了三小时。   他攥在掌心的手机似铁块,凉刺骨。又似一个一个不绝的耳光,扇了180分钟。   后来魏北学乖了,沈南逸写作,他就躲到花园看书。有时看沈南逸写的书,青天白日下打一趟手枪。有时看严肃文学,他很喜欢。   魏北基本不看剧本,台词少,动作多。看两三遍足够。   这样的日子,漫长又乏味。   但今天,忽然生了一条裂缝。   沈南逸起身离桌前,突然朝魏北问一句:“你有没有想过搬出去住。”   “没有。”   魏北说。他明白是什么意思。   老东西居然也会动真感情。   “那你最近有空看看租房信息。”沈南逸不是征求意见,他更喜欢下达命令。“博欧说不喜欢家里有其他人,我觉得也该定一下了。”   “毕竟到了这个年纪,有个稳定干净的伴侣会比较方便。”   魏北坐在那儿,不说话。头埋得很低,故意露出那截纤长的后颈。   而沈南逸是看也不看,俨然失去兴趣。   他上楼前,又突然回头说:“魏北,你觉不觉得博欧挺像一个人。”   魏北终于牵动嘴角,笑了半秒。眼里却没什么温度。   沈南逸说:“其实辛博欧挺像你,三年前的你。”   魏北彻底笑出声,手指抵着额头,肩膀止不住地颤。   他笑了会儿,眼泪都快出来了。   “别说了,我今天开始看房子。”   沈南逸知道他懂事,开口的一瞬便明了结果。他颔首,走进书房。   魏北笑得面部肌肉发疼,一双锋利又漂亮的眼睛盯着碗底。   他心想,像你妈逼啊。   果真是仗义多为屠狗辈,负心总是读书人。   装什么装。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开新文,有些话提前说:   本文狗血,本文双渣。 第一章引起不适请停止阅读。   本文背景架空,可能有部分地名真实。但文中的娱乐圈、出版行业可能与现实有些出入,觉得扯淡的地方,不要带入现实就好。   最后,大家开心看文,文明留言。希望读者之间不要发生争执。   那么,依然请大家多多关照。   ①“操栏杆”,按术语来说,应该叫Head棒ing。非前排的舞者可以在没有手扶的情况下直接Head棒ing,而前排的舞者则拥有了防爆铁马作为受力依赖。Ravers扶住防爆铁马甩头是正确的操作,而不是一味地破坏栏杆却不甩头   ②“智性真诚”:为你......欢呼。——尼采 第二章   魏北最终并没搬走。   原因是第二天魏北收拾行李,耽误了做早餐。沈南逸面对几近奢侈的外卖陷入沉思,既没雷霆震怒,也没冷言冷语。   他走进魏北卧室,抬腿迈过对方行李箱,似不愿沾到什么晦气什物。沈南逸提着魏北后衣领,将人拖进厨房。   “做饭。”沈南逸很冷脆,“别搬了。”   魏北倒有样学样,一副半死不活不愿多说一字的表情。   “辛博欧,”他讲,“他不是要入住么。”   沈南逸这才停住离开的脚步,回头认真审视着面前这位年轻男人。漂亮,眼神温顺又藏了几分挑衅,总体来说透着股冷艳范儿。   俊得令人发指。   “是个聪明人,就做你该做的事。”   沈南逸留下一句没头没尾的话便走了,而魏北盯着他高大宽阔的背影寻思很久。笑了片刻。   魏北知道沈南逸懂他,懂他的每一个小把戏。收拾行李这种破事儿,大可以在昨晚进行,抑或留在早餐后。但他偏偏选择耽误做饭时间,为的就是赌一把,赌沈南逸会留下他。   魏北成功了。   都说饮食男女,字里行间透着欲,凡人通通逃不开性与爱。他们在一起这三年,魏北确是靠手艺和身体将沈南逸拴住的,菜色也好美色也好,以“色”伺人,到底不是什么长久计谋。   有的办法只能用一次,魏北门儿清。   沈南逸叫魏北留下,他便大大方方、心安理得赖着不走。趁熬粥这段时间,魏北靠着流理台摸出手机,点开文档看剧本。   又一部成人影片。   故事背景设在架空王朝,男主角是当时有名的倡人,十分老套地因某次演出与皇帝看对眼,十分老套地上了龙床,再十分老套地发生很多限制级场面。   影片最终没讲出个什么意义来,剧本通篇展示着倡人柔美的躯体,性的激烈,花样百出的姿势。台词没几句,基本嗯啊吟哦。   当时经纪人将剧本交给他,末了意味深长道:您受累。   魏北粗略翻看完毕,感觉是要经得起受累才行。   同样的故事,让沈南逸来讲肯定不一样。   锅里米粥翻涌,香气顺着空气往上攀爬。厨房这地儿很静,能清晰听到火焰跳跃,听到食物与锅底冲撞,特别适合思绪蔓延。   魏北没想好搭配哪样小菜,倒是想到沈南逸有一本写皇帝与佞臣的艳俗小说,名字叫《皇奸》。限制级部分占百分之八十,剩下百分之二十的剧情居然很巧妙地让故事起承转合。   他记得整本书讲皇帝在爱情与江山之间的徘徊,君臣权力的矛盾,世俗价值观的冷眼,庙堂上的勾心斗角。期间夹了不少对现实世界的隐喻,读着叫人对这历史“似曾相识”。   沈南逸喜欢用全新的创作手法去讲不一样的故事,也喜欢赋予人物不同结局。无所谓HE,也无所谓BE。   《皇奸》的结局引用了《桃花扇》一句:“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佞臣下早朝从皇宫走出,皇帝站在城楼看他瘦削而挺拔的背影。那时雾气朦胧,勾勒的身影里住了皇帝经年的情与欲。太阳即将跃出,冲破萧瑟。   然后就没了。   看得人一头雾水。   魏北问沈南逸是不是还有下册,沈南逸说没有。   魏北皱眉:“那这个结局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沈南逸正在完成冲刺,随后舒爽之感在骨血中炸开,他难得愿意多说几句,“有的故事结局没有任何意义,就像男人的精子库,射就行了,写完就行了。”   “而有的结局是作者精心设计过,但能懂的读者不在多数。”   魏北觉得自己后面生疼,半腰以下酸痛得没法儿形容。他一面在心里暗骂不知轻重的畜生,一面等到下次欲望再起时,还是会食之入髓地迎上去。   “你这样写,就不怕没市场。现在的读者都喜欢固定结局,偏好Happy ending。我觉得你还是迎合一下比较好。毕竟是......”   “毕竟是快餐消费式的艳俗小说,读者看了很快就会忘。”   沈南逸叼着烟,从床上爬起。   那天他说了一句魏北久久难以忘怀的话。   他说:“迎合就是对的么。”   晨光从整块落地窗打进来,无遮无拦地躺在床上,躺在魏北赤裸的身躯上。沈南逸的脸掩盖在白色烟雾后,神情难辨,时而清晰,时而朦胧。   他站在那儿,回了个身。猩红烟头在最后的夜色中微微一闪,毫无征兆地闪在魏北心尖。   那是第一次,魏北觉得沈南逸是个伟岸高大的男人。成熟得过于性感。   三十八岁,是可以叫男人女人疯狂爱他的年纪。   锅里的米粥开始叫嚣,魏北准备盛饭。他刚收起手机,微信连续弹出三条消息。   备注为“经纪人”,实际算不上,这人手下的基V男星大概有五六个,专门给导演“牵桥搭线”。   魏北顿了顿,点开对话框。眉头轻皱,说不上殷勤或厌恶。   经纪人(群消息我国骚鸡top群):北北在吗,剧本看得怎样了。   经纪人(群消息我国骚鸡top群):我跟你说哦,这次宋导给你配的男一号,那叫一个大。我他妈看照片都硬了。   经纪人(群消息我国骚鸡top群):北北,你还跟那个金主在一起?要不甩掉算求,老男人你图个什么,钱谁没有啊!   “我国骚鸡top群”,顾名思义全是0。经纪人自封鸡妈妈,说是阅男无数,床品过人。年轻时有个明星梦,因长相不佳,梦想流产。后来励志做经纪人,要捧红千千万万漂亮男孩,喂饱整个湾仔码头。   目标实现与否,有待商榷。但经纪人确实能给魏北他们几人揽到活儿,大抵算一件好事。   魏北咬了咬拇指,回复:剧本看了,还成。什么时候跟剧组,通知我就行。   ——另:我图的就是老男人,你们不懂爱。   这消息一出,群里忽地炸出一堆潜水党,纷纷表示:你魏北瞎说什么几把话,你那黑成碳的心头肉,能放得下爱?   ——这是个比较典型的鸡。还要玩人心那种。   爱不爱的,本就是无聊话。有些事从期待开始,就是罪过。   魏北懒得再回复,说来说去大家都是调侃,意义不大。一晃神,话题已从“魏北的金主”转变为“上次某部戏的谁谁谁,其实是个三秒男。”   他做好早餐,叫沈南逸下楼吃饭。喊了大概四五次,对方才从书房传出极短的一句:知道了。   若不是房子里足够安静,魏北差点忽略。   沈南逸是拿着稿纸下楼的,鼻梁上架着无框眼镜,镜片薄似刀刃。他的度数不高,一两百度,很多时候不必戴眼镜。   但他喜欢将一切都看清,他说魔幻现实已经让人眼前起雾,迷雾模糊了我们的判断力。   “挣扎无果,就独善其身吧。”   魏北说。   那天也是刚结束一场性事,沈南逸听完后愣了很久,难得温存地在他额头轻轻亲吻片刻。   沈南逸有些话不说完,可魏北懂那些未言之语。   这种思想交融的情形出现在金主与金丝雀之间,叫人笑不出来。   拉开座椅,沈南逸将手稿放在魏北面前。红线白底的横格纸,不薄不厚,手感极好。南哥是个很有品味的人,怀旧,喜欢复古的东西。比如不远万里去英国买古董骨瓷杯,在国外二手市场淘Vantage孤品,收购上世纪的留声机,还比如——坚持手写小说。   他喜欢手与纸面刮擦的质感,墨水顺着螺旋状的笔尖淌下,所以也练得一手遒劲好字。   魏北吃得差不多,会将碗筷收进厨房,再折返餐桌阅读手稿。他不知道沈南逸是否介意稿纸沾上污渍,但这种蠢问题,魏北亦不会问。   沈南逸的作品好似他的恋人,容不得侵犯。   魏北很清楚,是恋人,不是情人。   “女人的权利得不到保护,某些时候某些男人也一样。他糟蹋她时,从不是为了满足欲望,不是为了感官上的快乐。他只是在转移自己所遭受的不公,所以他残暴、狠毒、不择手段。”   “他们想要结婚,不被允许。他们被生出来前,没人说:这个世界有种种歧视,或许你们的选择将被排挤,被视作病态。他们没有选择是否‘愿意出生’的权利,被动来到这世上,其实有人并不愿降临。”   “所以他们提前离开。”   新写章节属于百分之二十的“起承转合”,魏北读完,只合拢稿子收拾整齐。他很少夸奖哪些段落或描写的精彩,更乐意和沈南逸聊点其他的。   “这本的立意是平权么。”魏北说,“有些话比较敏感,出版审核能过?”   沈南逸抿着牛奶笑了,眼尾折出些皱纹,显得愈发深邃迷人。他单手扣在杯壁上,食指轻轻敲打。   “我写书不是为了能否过审,评判是看我有没有写自己的真心话。作家应该对自己诚实,这是首要条件。”   魏北:“但写出来不能让大家看到,又有什么意义。”   “有些书是写给自己的,有些书是写给市场的。比如……”   沈南逸正打算继续说,客厅门响,是开锁的声音。他便打住了,收起手稿准备上楼。   “是博欧,你帮他收拾一下。”   魏北当然知道是谁,甚至在听到开锁声时暗自咬牙。辛博欧只用了半个月时间,就拿到这房子的钥匙。而他当年,是整整五个月。   于有的人来说,“钥匙”具有象征意义。就像狗撒尿,狮子确认领地。   魏北没什么资格以男主人自称,可整整三年,说不介意那是假。   沈南逸上楼,半分钟后,从玄关传来行李箱万向轮滚动的声音。   “欢迎啊。”   魏北坐在椅子上转身时,已换上标准笑容。两只眼睛弯得很有技巧,不讨好,也不显虚伪。   辛博欧提了行李箱,站在客厅往餐厅看。当初说魏北不搬走,就不入住的,是他;如今魏北没有搬走,依然入住的,还是他。辛博欧盯着魏北,没有开口说话。   可他不说话,那浑身的青春朝气,蓬勃的生命力,已足够叫魏北形秽。   辛博欧是那种放在人群里就很耀眼的男孩。有着独属十九岁男生的香气。   两人一站一坐,二十二岁的魏北也认为自己老了。   吃年轻饭的,年龄为王。   魏北知道沈南逸有一万种方式哄情人,他见识过。所以他对辛博欧的妥协并不见外。   “别这么拘谨,要我带你去房间吗,”魏北笑得有点僵硬了,略微不耐,不太想继续笑下去。   于是他重新定位自己,给了年轻男孩台阶下。   “别紧张。”   “我只是个保姆而已。” 第三章   锦官城难得天气放晴,整个冬季呈灰青。午餐后雪停了,云与天白蓝互涂。空气凛冽,似冰柜扑面而来的冷雾。   街面湿漉漉,黄色双实线格外醒目,魏北拿着一把黑雨伞,连衣帽兜在头上,顺着道路往医院走。   他离家前告知沈南逸,今晚不会回家做饭,最好记得点外卖。辛博欧插话说想出去吃,城西开了一家以“分子料理”为主打招牌的餐厅。   沈南逸没搭理魏北,倒是一直盯着辛博欧,笑着说了好。   那时沈南逸的眼神特不一样,魏北以前从不相信书中描写,什么“眼睛一亮”、“眼里藏了星辰”,觉得庸俗至极。   如今他信了,亲眼看见时,那种冲击与感觉特别直观。   身后不断有车辆按喇叭,再呼啸从他侧边经过。速度带起强风,刮得魏北大衣翻飞。他拢紧围巾,只露一双眼睛在外边。这条路一直走,拐三个弯,是社区医院。   医院旁边是养老院,魏北的奶奶,住在那里。   从家到养老院,要走一个半小时。魏北有车,不愿开。沈南逸的车库中,有三辆座驾属于魏北。   只是相较于开车,走路更适合想事情。魏北不算是善于倾诉之人,有些心事与人说是没用的。自己想通,自己消化,不给谁添麻烦,也不必要给谁讲述他正在遭遇什么。   不乞求被理解,永远保持不与人说的高傲。   好比今日,魏北从没想过他会在脑海中反复回味,回味沈南逸看向辛博欧的眼神。   他应当很久很久未曾见到沈南逸露出那副表情,纵容的、宠溺的、没理由的喜爱。   为什么。   魏北想不通。   为什么人与人之间会处久生厌,为什么人总会不自觉地爱上“新鲜”。为什么沈南逸不再对他这般笑,为什么要喜欢那个“十九岁”的翻版。   魏北始终有一口气堵在喉头,呼吸困难。他记得当年沈南逸笃定地说:“小北,你是独一无二。”   那年,他也才十九岁。   但二十岁生日之后,小北不再是小北,沈南逸就只叫他魏北。   有些东西改变在一夜之间。可魏北至今想不通为什么。   走路听歌的习惯,魏北改不掉。耳机里唱到:你那太空舱能够发出金色的光,我废置一方,抬头便会为你守望。   下个路口就该转弯。   哪怕他闭着眼,也晓得该走哪条道。两边共有三十八棵黄腊梅,而地上红砖六十八块,衬白雪灰地,清幽好看。   魏北转着手中黑雨伞,今日天气好,或许奶奶的状态不错。其实换做两年前,他很怕拜访养老院,即使对方是他的奶奶。   不过也正因那人是奶奶,是他相依为命前半生的人,才更无法接受老人迷茫的眼神,无法面对奶奶踌躇的询问。   “你是谁。”   你是谁,这个问题不好答。   十几年前,魏北都不知道自己叫魏北。不知道父母是谁,也不晓得他们去了哪里。整条巷子的住户都叫他野孩子,多年后魏北揣测,或许当年父母抛弃他时,懒得起名。   奶奶没什么文化,家住巷北,就叫魏北。   魏北十岁那年,从左邻右舍的闲话婆子那儿听了些碎语。大概讲魏北的生父是个畜生,当年家暴他母亲,时常打得鼻青脸肿,嘴角的血块基本消不了。   魏父酗酒赌博,魏母怀胎十月间又染上毒瘾,欠一屁股债。后来魏母咬牙生下魏北,四天后跳楼自杀。据说血溅三尺,吓得某家老人犯心脏病。   魏北没多少情绪起伏,只是想不通。既然母亲已没有了求生欲,生下他做什么。既不愿养育,也不愿去爱,让他到尘世间走一遭,图什么呢。   受苦么。唯有痛苦才清醒么。   他是吃过不少苦,奶奶也并不从一开始便接受他。父亲是个畜生,魏北是畜生的种,奶奶叫他小畜生。   他们父子是去向她讨债的,折磨这个女人一生。折磨着她,从青葱芳华到双鬓斑白,像挤压着柠檬中最后一滴汁水,酸得令人牙疼。   奶奶意识清醒的那些年,极少给魏北好脸色。这个女人以泼辣剽悍闻名街巷,老伴儿死得早,家庭与生活的重担落下时,她一声不吭。   在魏北的记忆中,奶奶以背影居多。她总是背对他,从硬朗到佝偻,从健步到蹒跚。魏北认为奶奶始终拒绝与他进行任何交流,他们明明是最亲最近之人,却也隔得最遥远。   魏北第一次向奶奶寻问亲生父母时,她的反应极其剧烈。老人猛地摔了手中碗筷,拿着扫帚冲出家门。不大宽的巷内充斥着尖锐叫骂声,奶奶似无处泄愤的母老虎,就那么吵嚷了一整晚。   “谁家贱婆娘再给魏北讲他爹,老娘弄不死你们!”   “魏北就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他没爹没娘的,谁他妈敢乱说话!”   “老娘今天就把话撂明了,有本事你们谁再嘴碎一个试试!”   奶奶骂得面红耳赤,直到深夜才关闭院门。她走到魏北跟前,脸颊红的,眼睛红的,鼻尖,也是红的。说话的声音有些鼻音,恶狠狠,却莫名柔了许多。   “魏北,”她说,“你就当你爸也死了,你有奶奶就够了。”   那以后很少听见别人叫他野孩子。最多在背后嚼舌根,骂几句孤儿。魏北真就不再提及父亲,其实当做死了也好。一晃多年不曾回来看他一眼,死不死的,差别不大。   魏父欠的债,当年少说也有几十万。对于魏北和奶奶来讲,天文数字。   催债人闹上门,狠了命地砸东西。奶奶挡在魏北身前,捂着他耳朵。不让他看,也不让他听。任别人闹腾,不说话,也不骂人。   更没哭。   “没钱,”那天奶奶站在门口,逆着光,魏北突然觉得她矮了一大截,“你们就当他死了,我们没钱。”   魏北是从那时知道没钱的滋味,从那时明白“就当他死了”,是怎样一句失望透顶的话语。   人“死”了,活着的人需要慢慢忘却,否则这日子太苦,太难捱。漫长的夏季随之而来,伴着暴雨疾风,雷鸣闪电。城市内涝,电视上轮番播放灾情。   奶奶坐着老旧摇椅,听着收音机,里面在放京剧《曹操与杨修》。   瓢泼大雨砸在院内、房顶,一刻不怠地冲击人间。花瓣败一地,泥土混着雨水将其侵犯。天地中拉了雨幕,魏北不知是雨水湿了睫毛,还是眼泪湿了大雨。   “你将这酒醍醐与我同埋,我要借酒将愁解,做一个忘忧鬼酒醉颜开,在生落得身名败,到阴曹我再去放浪形骸。”   巧的是,杨修唱完,雨停了。   魏北见太阳拨开云雾,见奶奶摇摇晃晃地从摇椅上站起来。她慢慢走至他身边,干糙如枯叶的手轻飘飘落在魏北头顶。   奶奶叹了口气,说夏天终于过去了。夏季过去,往往有着更深含义。魏北不知怎么回事,忽得极其痛苦。   烧毁父亲遗留物品的那天,魏北站在院内嚎啕大哭。他其实没体验过什么是父爱,只觉那应当是一件好东西,可他不曾拥有。有些难过。   奶奶没哭,同样是拍了拍魏北的肩膀,如今她只能拍到他肩膀了。她转身离开时,魏北灵敏的嗅觉,闻到了一个陌生的味道——她很痛苦。   亲人间总有些玄妙的感同身受,有人哭得大声,有人哭得悄无声息。   再后来魏北长大了,他从那个卑微、无助、跌跌撞撞的少年,变成不再一路哭喊、追赶父母背影的成年人。   奶奶说得对,即使怨恨再多,他也只有她了。   “你奶奶今天的状态很好,意识清醒,还说了不少以前的趣事。”   护理师站在房间门口,正要带另一位老人出去散步。   魏北赶紧笑了笑,“以前的趣事?”   “讲她年轻谈恋爱,讲你爷爷怎么追求她。有时说得没逻辑,不过总比什么都不知道好。”   护理师说,“你多跟她说会儿话,机会难得。”   魏北点头进去了,其实他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彼此“年轻”时,尚且没有话语,现在更不晓得从何说起。   奶奶躺在床上,手中拿了画册。她疲倦的双眼盯着页面,眼角连起脸上的皱纹,似冬季枯败的花。整个人没什么精神,阳光一照,显得她苍白无力。像一团皱巴巴的黄纸,蜷缩着。   魏北始终没说话,他叫了声奶奶,对方没有应答。他就坐在床边,用温毛巾给奶奶擦手。   房间安静,墙上钟表走针响动。床头百合正好,淡香渗透空气。魏北乖顺地埋着头,露出一长截后颈。   接着,一条毛线围巾盖住了他的后颈。   魏北惊异抬头,瞪大的双眼满是不敢置信。奶奶神情很淡,抬手拍拍他前额。   “小北,天冷,不要露脖子。”   魏北的眼睛差点红了。   莫名的,这天奶奶讲了很多话,魏北却无法张口。奶奶问他住在哪儿,是不是有了女朋友。她说你要对姑娘好,既然在一起,就不要学你那畜生父亲,不要辜负别人。   奶奶说:“我始终希望你可以堂堂正正做人,光明磊落地活着。”   “小北是个好孩子,从小就是。”   “奶奶,”魏北说,“我不够好。是我不够好。”   奶奶没问他不够好在哪里,有些话不必问,或许彼此心有灵犀。有些话不要说破,或许彼此都会好得多。   魏北离开前,给奶奶一五一十报备了接下来的工作安排。什么时候跟剧组,大概什么时候杀青。会去哪些城市,然后拍照给她看。   他知道今日走出房门,可能明日奶奶便要忘却魏北是谁。   那又能怎么办,人活着就是无奈。   “如果我走丢怎么办。”   记得很早以前奶奶问过他,是在一次午饭后。   当时魏北哈哈笑:“我会把你找回来的。”   “那如果找不回来呢。”   “不可能。”   魏北和奶奶笑了笑。房间突然一下子非常安静。自那以后,事情崩坏。   回家已是深夜。   从养老院出来,魏北接到经纪人电话,说导演要他去陪酒。这种事在娱乐圈屡见不鲜,导演睡女演员,甚至睡男演员。诸如此类的潜规则不要太多,魏北见怪不怪。   新戏导演是个不太出名的中年男人,始终没混出什么大名堂,架子倒是不少。魏北赶去喝了不少酒,导演也对他很中意。说是一会儿聚餐结束,他们换个地方看看剧本。   魏北当然知道是什么意思,换做平时或许就去了。可他今天莫名抵触,莫名想回郊区的那座房子里。他想回去,看看辛博欧有没有睡在主卧的大床上。   他想。   他想了一堆乱七八糟的玩意,然后拒绝导演的求欢。赤裸裸的拒绝宛如打脸,导演当即泼他满身红酒。说什么当婊子还立牌坊,出来卖的居然当自己是个角儿!   经纪人一脸惊恐地拉着他跑出包间,又气又急地数落他不知好歹。   “他要是不给你戏演,我看你怎么办!”   “不演就不演,大不了多去跳几场舞。”   魏北浑不在意地擦了擦酒渍,抬手拦车。   经纪人气得差点晕妆:“我他妈看你就是矫情逼又犯了!”   “魏北你今天走一个试试!我操!”   然后魏北走了。   干脆不回头。   他此时站在主卧房门前,听着里面的淫词艳语。辛博欧叫起来特别带劲,说什么南哥慢点,我受不了。   方才在出租车上,深冬冷风将魏北吹了个通透,酒醒了。他盯着街边不断倒退的灯光,开始下雾,光线在薄雾里藕断丝连。   其实醒酒不好,愈醒愈痛苦。   魏北撑着墙壁,捏着奶奶给他织的毛线围巾,嘴角扯了个笑容。很好看。   他一向笑起来温暖又阳光,很好看。   他想,其实应该去看看剧本的。   众生其实并不皆痛苦。   众生只是不够甘心罢了。 第四章   辛博欧长住第一天,君王今日没“早朝”。魏北做好早餐,一杯牛奶从滚烫到冰凉,楼上始终没动静。   可能是昨晚彻夜难眠,可能是醒来需要温存,可能是辛博欧用了什么妖术,搞得沈南逸五迷三道。反正不管什么原因,沈南逸第一次未曾早起写作。   这你妈,太阳估计是出不来了。   凌晨时下过一场大雪,天色亮得晚,灰扑扑。冬季没什么鸟雀,偶有路过遛狗的人士,远远传来犬吠。   楼下常青树蔫哒哒,这个冬季长势不喜,估摸是哪里生了病。   年底将近,魏北收到各大酒吧夜店的跳舞邀请。放眼锦官城同行,他得算是顶俏头牌。评价极高,回头客也多。   不少人冲着魏北去夜店,今晚他在哪家跳舞,那些个姑娘啦GAY啦能乌泱泱挤得台下水泄不通。   据说魏北在锦官城留了三个传奇。   第一是当年他跟沈南逸迁居锦官城,因这脸长得显小,老板不让用,魏北二话不说上台跳一场脱衣舞。   他跳得台下从鸦雀无声到尖叫掀天,不过前后几分钟。   那可是锦官城最大的场子。   老板咬着雪茄大手一挥:用!你他妈就是未成年老子也得扛下了!   第二是去年三月,BLUE Bar有人喝酒闹事,卡座边打得乌七八糟,两拨人头破血流。驻唱吓得腿软,拿着吉他直哆嗦。一句歌词磕磕绊绊唱不撑展。   魏北从酒吧门口直接走上去,经过闹事人群还特礼貌地讲一句:麻烦让让。   他拿了话筒,试试声。说:“要打架的全部出去,外面敞亮得很。”   话音落地,所有人都蒙了。驻唱拉他,怕他挨打。   谁知魏北接着说:“不想出去就坐下喝酒,我要开始跳舞了。”   或许那些从没见过这阵仗,骂骂咧咧几分钟居然真停战。后来魏北才知,其实那天有圈里的大佬在场,帮他打过招呼。   魏北下班后主动去卡座敬酒,那人摇摇手说算了,你早点回家。   第三是年初情人节,魏北刚结束跳舞,一袭性感黑衣未脱,MC推着他返回舞台。   说是今天有人点他唱歌,两万一首,随便唱。酒吧不抽成,直接打账上。   魏北钱眼子,头一点,应了。   那晚他唱的是《他来听我演唱会》。灯光很黑,台下很静,一束聚光灯落在他身上,似雕塑外罩着一层透明纱。   “我唱得他心碎,三年的感情,一封信就收回。”   魏北不知道是话筒出问题,是音响出问题,还是他自己——他听到了一声哽咽。   “收回”二字极其不稳。   台上的漂亮男人唱完后,久久没回神。客人的视线从他细长手腕,移到握住话筒的五指,尾戒在灯下微闪,却比不过那动人双眼。   发红,又不屈。   几秒后,全疯了。   可能特定节日,男女情感格外丰富。那晚大家使劲往台上扔玫瑰花,如下红雨。这势头比得上民国时期的大角儿出行,围观者个个皆为青藤门下走狗。   魏北就站在那里,像他真的红了,像在他的电影发布会,像个巨星。   自此锦官城的大小酒吧,凡是混得上号的,没谁不知魏北。简言之“只要金钱给到位,什么花活儿他都会”,不少大老板想签约买断,酬金不菲。   魏北没怎么考虑便拒绝,他说:“夜店跳舞是为了生存,演艺是为了有意义地活着。”   狗屁。   同行相轻,魏北没少收到虚假的奉承和恶意。都是出来卖,怎么演个成人片,还他妈叫有意义了?!   其实魏北自己也不好说,有些梦想不好对别人讲。   所以便不说了。   等到八点,沈南逸没下楼。魏北看了几页剧本,起身收拾餐具。他将冷饭冷菜倒进垃圾桶,洗碗池里水龙头哗哗响。   没有等到沈南逸,辛博欧起床了。魏北刚沾上洗洁精,年轻男孩靠着门框问:“还有没有吃的。”   “你要是再早起三分钟,说不定有口饭吃。”   魏北本想这么说,但他不敢。这可是沈金主的心肝宝贝,魏北有些内心发慌。   他说:“你要吃什么,我现给你做。”   辛博欧见他在抹布上擦手,眉头很明显地皱拢。男生不耐烦地挥挥手,谢绝魏北。   “算了,做你的家务吧。我上学去了。”   “南哥叫你不用等他起床,想干什么随你,他一会儿要出门。”   辛博欧走几步又折返:“哦对,你给南哥擦鞋时,记得帮我也刷了。”   “明天学校艺术节,得用。”   魏北没说话,撑着流理台。他有些想笑,倒不气。只觉现在的小年轻真会使唤人,吩咐事情都不带用敬语。那架势宛如皇帝身边的当红太监,颐气廪人。不敌李莲英,却不输童贯。   要他背后没有沈南逸,魏北才懒得拿正眼相看。   实际没有沈南逸,魏北与辛博欧这种人,此生不会有交集。他们截然不同,本过着不一样的人生。   辛博欧说他去上学,魏北不得不承认,他羡慕。他这辈子或许永无机会踏进那个门槛,而辛博欧的未来,是正儿八经名校毕业、学通透学明白了的演员。   这是质的不同。   等到沈南逸下楼时,魏北坐在沙发上看书。看的是一本现实暗喻文学,讲如何从帝国主义演变为民主制度。但历史会重演,一切都会重现。   魏北才看过半,对书中讲柏拉图理想国并不感冒。柏拉图曾指责荷马的诗后,说:“因为它们愈美,就愈不宜于讲给‘要自由,宁死不做奴隶’的青年人和成年人听。”   这种理想国,这种思想管控,“制度”对民众的言论引导和固定化,怎能算作给人的教育。   “意思是,诗再美,如果不符合对青年和成年人的教育要求,也要被删掉、被禁止。”   后半句不是魏北读的,他抬头,沈南逸穿着西装站在跟前。   低沉嗓音压得性感,很厚重,听不出是个老烟枪。   魏北莫名耳朵发烫,多年来他无法拒绝两件事。一是钱,二是沈南逸的那把嗓子。   足够激起他的欲望。   “博欧走了?你给他做早餐没。”   “辛.....他说自己急着上学,出门吃。早上做的牛奶配三明治,冷了,就给倒了。”魏北下意识揉耳朵,接着埋头。   沈南逸性格偏冷,乖觉。怪癖亦不少,比如冷掉的饭菜绝不吃,热一遍也不行。   “下次你给他准备点速热食物,博欧还小,不吃早饭容易得胃病。”沈南逸这老色鬼,居然开始关心别人的饮食起居。要不是魏北定力足够,真要冷笑几声。   “我今天出门办事,博欧不回家,晚餐你自己安排。明天博欧有表演,我会去看。”   魏北点头:“意思是你们明晚回来。”   “不一定,可能会。”沈南逸说,“我妈来了,带博欧去见见她。”   沈南逸这话听来轻描淡写,落在魏北耳里,堪比惊雷。   到底是不一样。动了感情的宝贝与买来的玩物相比,哪个更值得见家长,哪个更值得真心付出,一目了然。   魏北不怪沈南逸,一是他没资格没立场,二是没底气。辛博欧多好啊,名牌大学在校生。他又该如何介绍,BLUE Bar的知名男鸭么。   “我知道了。”魏北说。   关于沈南逸的家庭,魏北多少知道点。大概印象是很有钱,有个同父异母的弟弟。沈南逸早些年学金融,后来出国读商学院。本是要走继承遗产这条路,不晓得哪天脑子出问题,愣要搞写作。   “学商救不了国人。”   沈南逸拿着迅哥的话,有样学样。气得他父亲送了两趟急救室,第一趟为前程,第二趟为性取向。   沈家是典型的大家长制家庭,保守、严谨、苛刻、传统,反对同性婚姻。整个家族中,沈南逸无疑是异类。他叫沈父无法抬头做人,就干脆放弃继承权,出了沈家独自生活。   这些事情,全发生在沈南逸二十四岁那年。   魏北总觉得当初在沈南逸身上,一定还发生了别的事情。无比重要,无比刻骨铭心。   但沈南逸不说,他也不问。   而沈南逸的母亲是个高知分子,不仅知书达理,且行事果断,与沈父离婚后成为女强人。沈母非但不反对儿子和男人恋爱,同时支持他敢于发声,去争取自己的权利。   沈母说:“我们讲平权,说的不是男权女权,而是全人类的平权。”   “真正的平等与自由。”   什么样的父母培育什么样的孩子,这话没错。魏北同样羡慕。   他只见过沈母一次,是在视频里。沈南逸让魏北送咖啡上楼,纯属不小心入镜。沈母没看清,只觉这男孩五官轮廓俊朗,看来特舒服。   她追问是谁,沈南逸说是钟点工,搞兼职的。   确实,魏北想,还他妈兼职暖床。   在沈南逸的母亲那里,他都不配有姓名。   与辛博欧确实不同。   这天沈南逸出门前,破天荒地按着魏北在沙发上来了一次。两人许久未做,不显生疏。领带勾住魏北脖颈,拉出一条优美弧线。   沈南逸同样粗暴,同样不留温情。他甚至只解开拉链,却将魏北扒得精光。这场面应是极具羞辱性,偌大的别墅空荡荡。没有粗重喘息,也没有愉悦叫喊。   窗外开始下雪,盈盈簌簌盐沫子似的。特冷,魏北斜着眼睛,以余光瞥着这光景。莫名脑海里冒出几句京剧唱词。   “宫娥力士殷勤奉啊!人生在世如春梦,且自开怀饮几盅。”   他拖着嗓子哼,得了趣,想接着唱。   沈南逸听不惯他发疯,大手紧紧捂住对方嘴唇。于是破碎声音随着身体的摇摆,从指缝间溜出来。有时紧,有时松。   等到结束时,魏北已懒得再动手指头,更别说唱京剧。他仰倒在沙发上,不去看沈南逸。南哥面不改色地收拾完毕,只轻描淡写道:“要多少钱。”   “十万。”魏北没扭捏,他图的就是钱。没什么好遮掩,也没什么好害臊。   “我以为你要多少,今天这么主动。不过十万。”   沈南逸声音淡淡的,听不出喜恶。他上楼拿了支票下来,随手签给魏北。   其实魏北这人挺傲的,哪怕他是卖,沈南逸不要求做,他便不提。如果魏北主动说:“你要我。”,好比今天,他抱着沈南逸,用脖子蹭了蹭对方,说你好久不要我了。   那铁定是有急需用钱的地方。   沈南逸不会过问魏北把钱花在哪里,他可以拍电影赚钱,可以夜场跳舞,按理说每个月的收入不少。   可还是不够用。   魏北除开给自己添置衣物用品——但他的新衣确实不多,护肤或出行也一切从简——钱去了哪里。   他不说,沈南逸不问。   有时魏北反倒希望沈南逸开口质问,是不是证明,两人之间还有一点无关金钱的东西。   可现实太残酷了。   沈南逸出门,魏北从沙发上坐起。他盯着手中支票,挺想笑,又挺想哭。但他始终不会哭,太要强又太高傲。   他摸出手机,给一个号码发短信:下午老地方。十万。   发送完毕,魏北又盯着纷飞大雪出身。很快收到回信:好。   没有备注,这人是他的亲生父亲。   很多年前,魏北以为自己的父亲死了,或者就当他死了。这个从不出现,从不来看他的男人,或许在世上哪个角落,开始新生活。   事实如此,魏父有了新家庭,甚至有了女儿。   然后有一天,不远,四年前。这个亲生父亲终于出现了。   魏北敏锐的嗅觉还未曾闻到丁点亲情味,男人的嘴巴一张,将他从一个深渊拖往另一个深渊。   他来,就是来讨债的。   不讲父爱。 第五章   “十万不知够不够。”   “如果不够,你再跟我说。其他时间,别联系我。”   魏北将支票递给桌子对面的男人,眼神从那张苍老枯槁的脸上一触即过,最终落在手边的黑咖啡里。   他已不那么期待父爱,他早就长大了。   魏北的父亲叫魏忠国,名字起得大忠大义,却是个不忠不孝之子。少年时期不爱读书,整天逃课打架请家长。当年魏北的奶奶不在魏忠国身边,魏忠国的父亲死得早,基本算是没人教育。   原生家庭的不幸,造成魏忠国心理扭曲。十几岁上街偷窃,虽不是什么大数目,也进过几次少管所。   出来后并不悔改,反而变本加厉。十八岁被魏北的奶奶撵出家门,到底干了些什么勾当,无人讲得清。可想也知道,必定龌龊。   离家几年后,魏忠国回来了。不算衣锦还乡,倒是看起来人模狗样。他身边跟着一名女子,顶漂亮,怀着孕。   那时人人都夸魏家那个不争气的儿子捡便宜,上哪儿找这么漂亮的媳妇。不过好是好,只是漂亮媳妇成天板着一张脸,看起来死气沉沉,不展笑颜。   魏北的奶奶不待见这对夫妻,魏忠国在家受气几日,骂骂咧咧地搬了房。他们住在巷南破旧的老楼房里,后来魏北的妈就是在那儿跳楼身亡。   魏北至今不知母亲的名字,可能是奶奶不记得了,可能是奶奶也从未询问过。   既有妻儿,魏忠国确实安分过一段时间。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恰巧赶上炒股行情好。魏忠国听信所谓兄弟的“真言”,说什么但凡进去,多少会赚,牛市。不巧的是,魏忠国或许命中缺财,他亏了。   再加那些时日魏忠国膨胀得不行,认为手里有点钱,吃喝嫖赌样样不落。他在赌桌上欠下债务,赌心过切,借了高利贷。   他以为每天守在赌桌边,总有一天会翻盘。最终等来的却是上门催债与翻船。   魏北母亲吓得不敢出声,或许从那开始,她就疯了。   也或许疯在更早的时候——魏忠国强奸她。   魏忠国瞧上这女人,是某次与兄弟喝酒结束后,去洗脚房按摩。这足浴门店倒是正经的,一般不做什么非法勾当。魏北母亲当年才将过二十岁,嫩得比花娇。   她没什么文化,也没什么心眼。魏忠国第二天约她吃饭,便去了。去之前还挺高兴,想着结交一位大哥,漂泊异乡总有点心理慰藉。   当天晚上,魏忠国强奸了她。   此后事情不断滑向黑暗,他拍裸照威胁她,有时又以甜言蜜语哄骗她。他像一条蛀虫,一只可怖的吸血虫,将女人从内里腐蚀、侵占、套上枷锁。   没人建议她离开魏忠国,她老家陈旧的道德观念认为:你已不贞洁,你活该。   如果你离开这个男人,去寻找其他异性,那就是水性杨花。且对强奸一事讳莫如深,毕竟丢脸。为什么他要糟蹋你,却不是别人?   一定是你这个女人有问题。   她一直想不通,为何上天这般待我。究竟是世道错了,还是我错了。   魏忠国就如此嚣张着,随着时间增长,本性暴露。家暴这事有开头,就没有结束。哪怕女人怀上孩子。   原以为孩子是黑暗生活的微光,她确实曾对这个未曾谋面的孩子抱有期待。   可现实太苦。生活太累。魏忠国的变本加厉,催债人的残暴无情,神经虚弱疑神疑鬼,最终压垮了这个女人。   她生下孩子后纵身一跃,没想过会给魏北的人生遗留灾难。   现在,这个灾难回来了。   有些事人们总不愿它发生,可躲不掉。命运这东西,说不准。   魏忠国坐在魏北跟前,两人没有视线交流。男人始终想说点什么,可魏北的态度很冷漠,拒不交流。   他最终叹口气,想说谢谢,没说出口。于是魏忠国起身,离开。   咖啡店的玻璃门一开一合,冷风与暖气同轨相行,迎头一撞。魏北是在没忍住,偏头去看魏忠国的背影。   老了,有些驼背。但其实他不记得魏忠国年轻时的身影。男人在寒风中紧了紧外套,支票放在兜里,手揣进去,应是捏着。走得很急,很快不见了。   魏北靠着椅背,长呼一口气。他感觉眼前结了一层水壳,想要咽回去,还挺费力。   咖啡凉得冰手,店内暖气也不算充足。魏北渐渐双手交握,放在唇前哈口气。暖了点。   四年前魏忠国找上魏北时,他才十八岁,那年他参演了几部不红不火的家庭伦理电视剧,勉强能在部分公众面前混个脸熟。   那时候奶奶的记忆力还好,至少不会忘记回家的路。魏北能够赚钱以后,多次提出想要搬出巷北,离开这个肮脏嘈杂的环境。   奶奶坚持不走,魏北没办法。他至今在想,是否那时奶奶仍心存侥幸,期待着儿子有一天会回来。人无完人,也没有真正铁石心肠的人。   直到有一天,魏北拍完新戏,回去看奶奶。他在巷口遇见了一名小女孩,孩子说她迷路,找不到父母。魏北犹豫片刻,带她一同回家。   女孩不算很漂亮,眼睛大,漆黑有神。她始终围着魏北叫哥哥,哥哥。小孩儿声音甜美,魏北没什么抵抗力。   他问她记不记得家在哪里,送她回家。女孩说父亲叫她在原地等待不要走,可是父亲一整天也没有回来接她。   魏北猜得七七八八,女孩可能被遗弃。心想同时苦命人,愈发亲近。   可他没想到的是,几天后魏忠国上门。他没认出父亲,却从那张颇为相似的脸里找到熟悉感。   奶奶呆怔片刻,流着眼泪破口大骂。   这女孩,是他同父异母的妹妹。   “囡囡,这就是你哥,这是你奶奶。”   魏忠国牵着魏囡的手,任由奶奶叫骂也不出门。然后他抬头看向魏北,说:“我是来找我儿子要钱的。”   魏北至今讲不明那天的心情,门前偌大庭院,野草杂乱、树木枯败。可那天阳光好得不行,天高远又通透。   他自嘲地笑几声,盯着魏囡,已懒得去拆穿对方的阴谋。他不知道魏囡是否晓得魏忠国的“用心”,也不想知道。   有时候情感是很虚假的。像果子外面罩着一层玻璃糖花儿,压根不用咀嚼,一舔就化。   “没有钱。我也没有爸爸。您打哪儿来回哪儿去,不走我告你私闯民宅。”   魏北挡在奶奶之前,他始终认为自己长大了。不再事事需要奶奶出头,他可以去保护。   魏忠国说:“知道你有钱,我这几天都打听好了。你现在是明星!明星哪有不赚钱的!”   魏北:“您怕是来搞笑的,就算我有钱,又凭什么给你?”   “凭我是你爸!”   这话掷地有声且大言不惭。   魏北的语言系统甚至有一瞬失灵。他不敢置信地瞪着魏忠国,饶是在看怪物。   你凭什么。   你凭什么说是我爸。   魏忠国嘴脸尖刻,似毒蛇盯上猎物。   “你要不给我钱,我就告诉媒体你有一个怎样的家庭,你妈是个鸡!你爸是个赌徒酒鬼!我有得是方法搞臭你的名声,你信不信!”   “你信不信那些催债人晓得我还活着,晓得你是我儿子,绝对回来要钱!到时候谁也别想好过,父债子偿!”   “你去啊!”   魏北忽地就爆发了。他伸着脖子,第一次觉得自己像个泼妇——那种打小他便看不上,一辈子也不想成为的人。   “你他妈有本事就让全天下知道!赤脚的不怕穿鞋的,你以为我会在意那点名声?!狗屁!你他妈今天敢把哪件事说出去,老子就让全天下都知道,你是个连老婆都强......”   魏北又忽地收住了。   他看见躲在魏忠国身后的魏囡。硬生生将“强奸犯”三个字吞咽下去。   她不该知道的。   她还小,不该知道太多。   魏忠国脸色几变,他没想到魏北会知道以前那些畜生不如的事。他似很怕魏北在魏囡面前继续抖露,于是气焰小了许多。   魏北抿唇,最终摆手:“我不会给您钱的,没钱。你们赶紧走。”   怎么可能从他这里拿到钱,钱就是魏北的命根子,是他和奶奶在这世上存活下去的希望。   如果,如果那天魏囡没有流鼻血。如果魏忠国没有惊慌失措。如果奶奶没有喊出那声造孽。   魏北绝不会打开钱包。   可这世上绝无如果。   太阳很好,鲜血顺着魏囡漂亮的花裙子往下滴。上边刺绣的白花染红,艳得刺眼。   魏忠国慌乱抱住她,手足无措地从兜里掏出卫生纸。可那血啊,怎么都止不住。   魏北傻傻地看着魏囡,魏囡也看着他。阳光笼在魏囡稚嫩的脸颊上,散发着不自觉的蓬勃生命力。她才六岁。   多好,多小的女孩。   魏忠国忙成一团,魏北不知该怎么办,魏囡懵懵懂懂地叫了声:“哥哥。”   那应当是很致命的声音。   魏北渴望的东西,都在这声哥哥里。   魏囡患有白血病。魏忠国说。   奶奶流着眼泪,骂人的话突然没了,她僵硬地盯着魏囡,模样有些滑稽。   然后大呼一声:报应!造孽啊!   魏北想,上一代人与他的恩怨,不该牵扯魏囡。孩子是无辜的。即使当年他一路跌跌撞撞走过,血泪流尽。   可魏囡是无辜的。   “送医院......”魏北完全不知自己的声音在抖,他红着眼,朝魏忠国怒吼,“送医院啊!还愣着干什么!你他妈脑子坏了?!”   那天下午,魏北先是忙着去取钱,再风风火火地赶回医院。他一路上咀嚼着魏忠国担心的神情,咀嚼着他不曾享有的、属于别人的父爱。   浪子回头,恶人变好,混账男人学会了爱自己的后代。   这些都有可能发生,只是与他无关罢了。   魏北蹲在医院门口,身边人进进出出。他以为自己长大了,十八岁,成年了。   他觉得自己不该掉眼泪。像个男人点。   可他抑制不住,他抱着膝盖,知道今天付了钱,明天将等待他的是什么。生活从不曾美好,但生活还能更糟糕。   路过的人说:那个男孩哭得好大声。   魏北心想,我没这个命。   治病是个无底洞,魏北总跟魏囡说,你要坚强,一定会好起来。   魏囡问:哥,他们说你是明星。你是吗?   魏北说:我不是。但哥想成为演员。   至今第四年。魏北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扛过来的,也不知道魏囡是怎么扛过来的。他始终喜爱着她,认为他们身上有一些共通的地方。   或许叫做忍耐力。   魏忠国拿走支票没多久,魏北消化掉情绪,打算离开。他刚推开椅子,手机适时响起。   是一条短信。   同样没有备注。   魏北看完内容,表情稍有变化,像是笑了一下。   “今晚有空。”   “我想你了。” 第六章   “今晚有空。我想你了。”   发这短信的人叫单伍,去年三月帮忙解围的大佬。江湖里人称五哥。   魏北穿上外套往走出咖啡馆,他看了看时间,回道:晚上镜湖宫,还是家里。   单伍:镜湖宫。早点到,有朋友。   魏北对着“有朋友”三字斟词酌句,决定先回郊区别墅换套衣服。   除开夜场跳舞或拍戏需要,日常服饰基本简单。魏北偏好黑白灰三色,近几年挺喜欢湖蓝。偶尔有那么一两件灰粉色卫衣或外套,就是单伍送他的。   五哥认为魏北适合穿浅色系衣服,看来阳光朝气,特蓬勃那种。   单伍去年认识魏北,觉得他还是个小孩儿,估计刚成年。   魏北端着酒杯理直气壮:“我二十一。”   单伍咂摸片刻,确实没忍住笑:“二十一也是小孩。你叔叔我都四十了。”   魏北说:“那我也看不出来您四十,顶多三十五。豁鬼啊。”   没想到单伍朝杵在一边的助理招手,叫他从包里把自己的身份证拿出来。   “来,小孩儿,看看叔叔几几年的。”   魏北就着酒吧昏暗的灯光,眯眼看清数字。他当时看清的不止年龄,还有姓名。魏北至今没想明白,当初单伍是否有意以这种形式,将名字透露给他。   否则就他这么个没钱没势,屁大点的小年轻,哪里值得单伍摸出身份证。那个年龄段的老男人,不该是这种行事风格。   不信年龄便罢,全当风月场所的玩笑话。他们本无瓜葛。   “单伍就是那个啊!那个东京湾NAIC集团执行董事长的大公子。”   “镜湖宫不就是NAIC旗下的会所么,姐妹们去了那么多次不知道啊?”   “北北,好端端的你突然问单伍干什么。”   全国骚鸡top群里议论纷纷,各路姐妹大显神通。不出三分钟,关于单伍的信息接踵而来。   当时魏北攥着手机,脑仁儿疼得一匹。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这群比女人还妖娆的男人,嘴碎得跟过年舞狮会似的。   魏北:没什么,我就问问。   骚霍:刚爬完楼,怎么怎么滴!我北北看上新男人啦!   魏北:.....刚认识。   骚霍:哦,那就不是你男人嘛。   魏北盯着手机屏幕许久,突然舔了舔牙尖,笑着回:很快就是了。   他昨晚在卡座边审视单伍。确实有成熟男人的魅力,稳重英俊,说不出的大气。眼睛极深邃,似乎睫毛挺长,起初不拿正眼瞧魏北时,密密匝匝地遮住所有情绪。   当助理说:那个跳热舞的男孩来了。   单伍才抬头,魏北只一眼,心头跳了跳。   骚霍全名霍贾。正儿八经,不了解他的光听这名字,以为是个钢铁直男。这“姐妹儿”确比魏北会来事儿,水多,放得开。他爱称呼北北姐,后来让魏北打得改口叫北哥。   两人时不时在同一部戏里演情敌,现实中倒还好,吃男人的口味不一样。   霍贾以为魏北只开玩笑,没想到落实了。几天后的晚上,魏北找骚霍打掩护,跟沈南逸说剧组拍摄延期,睡霍贾家里。   去年沈南逸的身边没几个情人,处于创作高峰期,因此对魏北显得格外“在意”。   沈南逸问他什么时候回来,大概去多久。   魏北敷衍道:“我就去霍贾家里住两天,三餐有阿姨给你做。”   去年四月,魏北和单伍搞得火热。有时间便见面,而上床次数不多。单伍是个温柔的情人,绅士体面。对待却魏北不似情人,更像弟弟。   包括在床上那档子事儿,如果魏北不主动变花样,单伍能以传统姿势由开始到结束。   很明显,单伍想要的不是性。是其他东西。   所以魏北常陪他小酌聊天,说些没头没尾的无聊话。   魏北站在穿衣镜前,肤白唇薄鼻梁挺,肩宽腰窄腿长,天生尤物。他特地在大衣里边换上灰粉卫衣,青春得好似十七八岁。   “在家?”沈南逸的声音懒洋洋,听得魏北耳朵发痒。   他不太自然地以手背蹭了蹭鼻尖,“马上出门买菜,怎么了。”   沈南逸刚从饭局包厢出来,今晚红酒与洋酒混杂交替,后劲大,脑子昏得不行。他叼着烟,靠在露天花园围栏边,身着单薄毛衣,身影高大又忽有孤寂掺杂。   “没怎么,我......”   沈南逸想说我今晚喝得有点多,准备回家。你多买点菜,做夜宵给我。   话到嘴边,有人突然从后背抱住他,贴得很紧,浑身香水甜腻,声音也甜腻。   “南哥,把衣服穿上,外边冷。”   “南哥,今晚我们住哪儿。”   沈南逸不悦回头,是个二十出头的男生,方才酒桌上敬过他。这人目的不言而喻,据说从事编剧行业,算个小作家。话里话外的意思,是希望沈南逸跟他微博互关。有事没事艾特对方,活络联系。   说白了给他做宣传。   “放开。”   沈南逸冷声,他平常不这样,多数时候对待美人还算和颜悦色。   一是男生的颜值实在够不上魏北辛博欧那个档次,二是年龄大了点,约莫二十五岁。   沈南逸的酒品挺好,只是喝多不爱搭理人。多年来能在酒后近他身的,独魏北一份儿。原因很简单,只有魏北敢泼他一脸水。即使最后可能会承受一场极粗暴的性事。   男生吃瘪,讪笑着松开沈南逸。他转身时沉下脸,暗骂伪君子。   等沈南逸再看手机时,魏北已挂断。他反应有点迟钝,瞧着手机壁纸出神。“智性真诚”四个黑体粗字极其醒目。   原本想再次回拨,几秒后却锁屏。   算了,他想,直接回家。   魏北知道沈南逸身边情人多,入住一个辛博欧,外面不知还有多少人眼巴巴看着。他讲不清那种反应,人的情绪有时是非常复杂的。   只下意识认为及时挂断,或许对双方都好。   镜湖宫是NAIC旗下的高级会所,本是想打造新型2.5产业港口。东京湾依山托水,生态资源优势显著,围水筑城,分南北两岸。   北岸是生活区,集居住、商业及休闲为一体的复合生活圈。南岸则发展2.5产业港,涵盖综合物流产业基地、物流商学院及创意产业园区等。   单伍置了房产在北岸,与镜湖宫倒是有一定距离。魏北某次开玩笑说,以后有钱了也来这里买房,跟五哥做邻居。   单伍拦着他肩膀大笑:“想要哪,我送你一套。”   魏北说,我没想好。   真没想好还是假没想好,酒醒后谁都没再追究。毕竟他不会真与单伍做邻居,五哥是有家室的。   单伍这年纪,不可能没结婚。妻子照片魏北见过,很标致的女人。两人属于商业联姻,没什么感情基础。再加多年来一直没要孩子,早就各玩各的。富婆在外包养小白脸,倒是不想自家老公也偏爱小男生。   今晚酒局人挺多,魏北进包厢时,二十几号人已互相敬上。外围女三四名,其他都是男人。单伍坐在包厢门对面的上八位,一眼瞧见魏北,笑着道:“小北,你来。”   有人笑得暧昧,有人司空见惯。魏北乖顺地埋了头,穿过人群到单伍身边。   单伍是搞出版的,在场大多是出版社高层或投资人。只要是饭局就逃不过喝酒,魏北帮单伍挡酒多次。旁人问他是不是五哥小情儿,他也笑着不答。态度暧昧,不进不退。   这晚同样喝得多,凌晨三点,魏北才将单伍送回家。本不打算留宿,不料五哥将他按在门上,忽地在黑灯瞎火时埋头吻下。   从嘴唇到脖颈,魏北先是一惊,推搡两下,叫了几声五哥。见对方并没有停止的意思,也就随他去了。   不过真喝多的男人,反而无法办事。单伍高大的身躯罩着魏北,吻了会儿,迷迷糊糊有要睡着的意思。   魏北简直要气笑了,这人怎么还耍酒疯,以前不这样儿啊。他扶着单伍回房,两人跌倒下去。五哥又抱着魏北的窄腰,埋头在上边蹭了蹭。睡得像一只大猫。   算了,今晚这样将就睡吧。魏北想,摆了个舒服的姿势,以免压到单伍。   翌日魏北走得早。他很少等到单伍醒来。浑身烟酒味,魏北嗅了嗅,还好沈南逸他们今晚才回家。   沈南逸这人脾气怪,占有欲强。魏北从夜店带回的味道令他受不了,所以时常是到家便洗澡。   魏北对此有不满,但不说。   双标狗男人。   郊区空气好,魏北下车时猛吸一口,只觉五脏六腑被凉薄的空气穿透。   心情也好。   他脚步轻快,哼了几句戏词。接着开门,进玄关。   然后愣住。   门口摆了两双鞋。   这回很熟了,他认识——沈南逸和辛博欧在家。   “唱啊,怎么不唱了。”   客厅传来一声又沉又冷的质问。   似讥诮。   魏北眼看着沈南逸从沙发上站起身,从背对他变为正面他。   男人面无表情,冷刻的嘴角抿着。两人坚持半分钟,沈南逸主动走向魏北。   他说:“你的行程我大概知道,还没进组。”   “夜店跳舞,也不至于昨天那时候就出门。”   魏北不由自主后退一步,他咽了口唾沫。喉结滚动。   沈南逸用食指拨开魏北的衣领,下方靠近锁骨处,有一个红到发乌的吻痕。   动作一顿,沈南逸瞳孔一缩。他控制几秒,嘴唇一动。   “昨晚去哪儿了。”   魏北偏开头。不敢看他。   “我不说。” 第七章   “我没有向你事事报备的需要。”   魏北偏着头,继续说。   “当初是你讲,人前装作不认识,人后只需提供身体和饭菜。至于我和谁交友、我去哪里、干什么工作,你无所谓。”   沈南逸的食指依然抵在他脖颈处,似一把开了刃的尖刀,快要挑开这层薄薄的皮肤,露出血肉。吻痕红得不像话,魏北今早穿衣匆忙,离开前忘记检查。   昨晚单伍吻得狠,像咬住猎物的鲨鱼。魏北无法抗拒本能的生理反应,双腿发软喘不上气。他溺入爱海,整个人似在惊涛骇浪上浮浮沉沉。愉悦顺着脊椎骨往上快速攀爬,他环着五哥肩膀,只觉脖子那地儿疼得厉害,咬着唇说了声欲迎还拒的“别”。   后来单伍睡着,他也睡。宿醉起来脑子昏沉,哪还记得昨晚到底吻成什么样。   抓个现行不代表“外面有人”,魏北以前遇上过几次,要么是饭局陪酒被吃豆腐,要么是无法用正常脑回路理解的客人,花钱要求给他种草莓。诸如此类简直太多,沈南逸看到,魏北就轻描淡写地解释。   沈南逸基本不在意。   可这次不同。   魏北分明能撒谎,说与骚霍他们出去嗨,霍贾弄的。哪怕是酒精上头没忍住,姐妹磨B也勉强靠谱。   但他没有。   故意也好,赌气也好。   魏北没有。他死死咬着牙关,漂亮的眼睛里带了点笑,说不关你的事。   沈南逸的眉头缓缓皱起,他以食指指尖顺着魏北颈项上的血管,逐渐移到下巴处。过程漫长,磨心。   他指尖冰凉,又撩起阵阵酥麻痒意。痒,痒得魏北下意识滚动喉结。他忽然弄不懂沈南逸是个什么意思,没什么好坏表情,亦不说话。   沈南逸捏住魏北下巴,静静看他几秒。以至于很久很久之后,魏北都不敢忘却今日这个眼神。   阴郁的,冷沉的,里头富含的情绪太丰富,他一时读不懂。   也忘不了沈南逸笑着说:   “小北,你果然长大了。”   魏北不怕沈南逸雷霆震怒,甚至不怕他拳脚相加。他怕面对年龄的现实,怕沈南逸提及那个数字。   二十四。   所有人,都会在这个年纪“被离开”。   沈南逸说:“我养你到二十四岁,所以你想要什么,得赶紧要。”   “小北,今天是第一次,我也希望是最后一次。”   魏北心一沉,沈南逸不怒自威的话比耳光更疼。他想后退,背部触及大门才发觉退无可退。   沈南逸就跟着压上来,一字一顿问:   “想要钱吗。”   魏北从牙缝中挤出一个字:“想。”   沈南逸笑:“想要钱,就乖一点。”   魏北感觉捏在下巴上的虎口稍有松懈,微微扬了头。他说:“昨晚和霍贾出去喝酒,他玩起来没分寸。黑灯瞎火以为我是他前男友,啃了一口。”   有解释。还算合理。   沈南逸压根不追究真实性,他要的只是魏北“畏惧”。如果一个人还愿对你撒谎,说明他或多或少将你“放心上”。   赤裸裸的真话不可怕,难过的是对方已无所谓你是否在意。   “下次让他咬轻点。”   沈南逸拍拍魏北脸颊,低头看他。他似温柔情人,俯首亲在那个已变乌变暗的吻痕上。   “上楼去,博欧在。”   “帮他把鞋擦得亮一点,今晚表演。”   魏北贴着红木大门,冷汗顺着额角往下淌。他没由来地血液躁动,喉咙火辣辣的。汗水将后背渗得湿滑,似有余悸。   沈南逸却不再看他,反身回客厅抽烟。   日头东升,凌晨至今未下雪。窗户没关紧,沈南逸喜欢在清早吹点自然风,怪癖之一。外边空气冷得叫人心慌,一阵一阵地,将魏北彻底吹醒。   他换鞋,越过客厅,蹬蹬跑上楼。紧紧捂住脖颈处的吻痕。   像被鲨鱼撕咬后,狼舌舔舐为其疗伤,那里却滚烫得可怕。   心如擂鼓。砰砰,砰砰。   “我说你跑慢点,多大人了性子能不能稳重些。”   辛博欧站在衣帽间里,正于白黑两色的衬衣中徘徊。   “你说哪一件好看。”   魏北关门,懒得抬眼皮,随手指向黑色。辛博欧哦一声,换上白衬衣。他对着巨大镜面整理着装,再怎么穿得干练老沉,也遮不住浑身青春感。   十九岁。   魏北看着他,一动不动。   辛博欧被盯得脊梁发麻,费解地从镜子里与魏北对视:“很奇怪吗?”   魏北摇头,深吸口气走向鞋柜,“穿哪双。”   “喏,那个。”辛博欧耸肩,指了指。   “哎你昨晚去哪儿了,南哥回家没看到你,整个人恐怖得不行。”   “他喝多了是这样。”   “确实喝得多,两瓶红酒夹带洋的,走路发飘还硬要赶回来。当时不有影视公司的高层在么,本说给我引荐,结果闹个扫兴而归。”   辛博欧说话不过脑子,不是不聪明,也不是想炫耀。其实就简简单单地陈述事实。他搞不懂沈南逸发什么疯,也不清楚沈南逸这人的真实脾性。   十几岁的人哪有那么多花花肠子,但或许只限于辛博欧的十几岁。   魏北讲不清自己对辛博欧的看法,不算情敌,也不算拥有共同的金主。辛博欧的家庭并不差,拿到桌上讲,是高产阶级。典型温室泡出的花草。   沈南逸拿他当情人看,辛博欧不介意。他不图金钱,不图南哥的背景,仅仅是因为沈南逸吸引他,所以他愿意。   性开放的年代,精神与肉体忠贞与否,部分年轻人无所谓。   辛博欧的优越感不是秀出来的,他甚至没有任何炫富炫家门行为。但有的人就这样,他不会直言你与他的差距,却在气场、举手投足与说话的字里行间,摆清你与他的差距。   温和又直白,杀人于无形。   魏北曾经羡慕这种人,那些从小无忧无虑,在温室长大的孩子始终是不一样。他们没有过早被社会打磨,被残酷现实熔炼,他们一颦一笑,甚至讲出的梦想都带有天真成分。   而魏北没有,谁知道他也想如此天真。但无法。   辛博欧换好衣服,等魏北擦鞋。他靠着梳妆桌沿,摆弄会儿手机,有一搭没一搭地询问。   “其实我搞不懂,你说你这条件,混娱乐圈挺容易。随便上个综艺,摆着张脸,直接流量变现。为什么去拍成人片。”   魏北给皮鞋打上油,用天鹅绒巾仔细擦,鞋缝也不放过。他埋着头态度鲜明,不愿说话。人与人的价值观不同,有些事讲出来旁人非但不能懂,还徒增笑话与分歧。   辛博欧撇嘴,他知道自己再次扑空,眼神又落在魏北优美细长的后颈上,“你这脖子倒是真好看哎......对了,你是不是演过其他片子,就主流的那种。”   “怎么没有继续演下去。”   这人婆婆妈妈废话一堆,磕牙放屁还不收嘴。魏北听得脑仁儿疼,心想也只有小孩儿才不懂看人眼色。算求。   魏北继续沉默,辛博欧再怎么健谈也知该收敛。他无形中感觉对方一直在“让”他,不是忍让,就是纯粹的“让”着他。像大人对小孩的那种。   这种感觉挺奇妙,一时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在他印象里,魏北的长相年龄和实际年龄不相符,怎么着也说不上谁让着谁。   他有些烦躁地啧声,上前从魏北手里拿过鞋子。   “算了你别擦了。这他妈本来就干净得像镜子。”   “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有没有脑子。”   魏北的手僵在半空,几秒后啼笑皆非地放下。他看着辛博欧穿上鞋,终于开口道:“原来你还是会说脏话。”   辛博欧一顿:“我是人好么。”   “别生气,不至于。”   “没生气,凭哪点。”   魏北开始笑,双眼一弯煞是撩人。他乐不可支地说:“给你个建议,下次沈南逸喝多了,你可以试试用冷水泼他一脸。然后就能近身了。”   辛博欧看傻逼似的抬眼:“想害我也别出这种馊主意,你敢?”   魏北想说我真敢。想了想还是决定逗他:“你猜。”   “神经病。”辛博欧拿上外套,准备开门下楼。他身量颀长,收拾打整一番,盘靓条顺。真能让人自惭形秽。   年轻真好啊。   魏北想。其实沈南逸和辛博欧挺配的。   眼看对方要离开,魏北忽然叫住他。   “辛博欧,我跟你讲真的。”   “要想留住沈南逸,你得比他高傲才行。”   作家是高傲的,是酷的,是多情而善变的。   不酷的人哪会搞创作。   魏北明白,而辛博欧不明白。   因为演员也是需要“创作”的。   这晚沈南逸和辛博欧没有回来,要么是去哪里庆功,要么是在哪家酒店的大床上。   不过从微博热搜可知:某名校的艺术演出大获成功,不仅美女帅哥多如过江之鲫,且社会名流名人隆重出席。   活动结束时,校园官方迅速发出通稿。文字不算多,照片费流量。   其中便有沈南逸。   照片里,聚光灯下的沈南逸与辛博欧肩并肩站立。如璧人登对,天生绝配。   不少网友评论说这对CP我吃了,请他们继续发糖,然疯爱。一半真粉丝,一半是水军混杂僵尸号。   躺床刷了没多久,魏北瞧见居然有写沈南逸和辛博欧的同人文。文笔不错,剧情有点跑偏。   他笑着往下看,笑了会儿,却渐渐笑不出来了。   魏北从床上爬起去喝水,眼睛忽然有些干涩。他赤脚,地板的凉意顺着脚跟钻进去,顺了血管,凉到心尖。他在黑暗里揉了揉眼。不知怎的,有股力就从心底泄去了。   他站了很久,似能听见空气流动的声响。   忽地,从黑暗里飘出几句京剧唱词——   “梨花开,春带雨。梨花落,春入泥。此生只为一人去,道他君王情也痴,情也痴。*”   作者有话要说:  注:“*”   “梨花......也痴。”——《梨花颂》 第八章   “围观者站在那里,他们对正上演的‘暴行’熟视无睹。有人说今晚超市减价,有人说明日北城活动。叽叽喳喳,议论声像夏季最闹的蝉鸣。而哭喊从中刺过,他们先是一愣,空气安静了。有人抬头往施暴处看一眼,有人本想张嘴说点什么,却很快被再次沸腾的闲聊盖过。”   “于是,尖锐的声音似风掠过石坡,未有波澜。他们的外形无意中抽象化,身穿黑长袍,帽子罩着整颗头颅,不再有具体的脸,看来犹似中世纪的虔诚信徒。他们避讳那些不可言说的东西,面对暴行亦是缄默其口。”   “我们生来如此,这个社会,有人说。在二十一世纪上半叶,他们就学会了沉默。并以沉默为傲。”   “在觉醒者看来,这是可耻的。”   沈南逸写作时偶有低语,笔尖沙沙擦过纸面,混着他沉稳的声音。有时灵感涌现,他能稳坐半天不动。碰上表达瓶颈,往往写一页纸手腕酸疼。   比如今天,写下“可耻的”三字以后,沈南逸盯着墨水未干的字迹出神,接着他往后退开椅子,从桌子最下方的抽屉取出药贴。   沈南逸患有腱鞘炎,老毛病。产生原因很常见,长期固定姿势写作,关节过度劳损。不过魏北以前调侃,说他喜欢晚上撑着干事,压得太多。后来沈南逸从善如流地变了姿势,每次都颠地魏北叫哥哥叫爸爸,深得很,失了魂。   药贴是魏北买的,察觉沈南逸右手腕有问题,他就主动询问病因,后来药物一直没断。腱鞘炎能不能根治,基本是看病人是否配合。   沈老畜生属于拒不配合那种。生病要私人医生哄,吃药得魏北低声下气哄,输液堪比要了老命,做手术那你还不如一刀捅死他算了。   当年手腕病状不严重,沈南逸修养一段时间完全能好。但他碰上创作激情,是万万无法撂笔的。医生无法,只能叫他自己多注意,该用药时用药。   沈南逸倒不至于太没谱,变相来说,手是他最重要的肢体,写作“必备品”。就这么一直佛系疗养至今,不至于加重,也没好起来。   药味儿刺鼻,沈南逸撕开贴纸,粘在手腕上。他活动几下,药贴开始发热。沈南逸转身扔垃圾时,发觉药贴快没了。   他一时说不上哪儿怪异,半晌才回过神——魏北离家进剧组,有十天了。   上回辛博欧演出结束,两人趁着兴致好,连夜开车去周边城市消遣。车里备了衣物等日常用品,稿纸与笔。再加美男在侧,自然风光总给人不一样的感触,沈南逸心情好得不行,干脆顺着国道往高原开,别出心裁来个自驾十日游。   他常这么干,特立独行。没什么富人病,偶尔在路边买烤玉米。辛博欧不是很能理解,觉得此时沈南逸,与盛装出席的沈南逸,简直不是同一人。   差不离第八天,沈南逸又突然在刚到达的城市订了返程机票,车子交给运输公司。同样没原因,没理由,辛博欧问他,敷衍不愿讲。   其实是灵感枯竭,沈南逸觉得这旅途不再有意义。   而回家时,魏北已经走了。   魏北知道沈南逸很少看手机消息,重要事情就打电话。他掂量会儿,认为自己进剧组是常事,不算重要,只在沈南逸的书桌上留了便条。不算不辞而别。   纸条只有两句话:我已联系家政阿姨来打扫卫生和做饭。我去剧组了。   沈南逸盯着那行工整的字迹不说话,然后一整天也没跟辛博欧说话。   辛博欧觉得他很怪,特别是脾气。又冷又傲,常人理解不了。   可就是这样吸引他。   迷人的总是怪人。   沈南逸扔掉药贴盒,滑动椅子回到桌前。这张书桌极大,深黑,纹理如水。除开一盏台灯,左手陈放书籍,右手堆着稿纸。   要说有谁上过这书桌,目前只魏北一人。修长白皙的腿与漆黑宽大的桌面对比,视觉冲击太强烈。此后沈南逸每每写作关于性,总绕不开书桌为暗示。   后续所要写的情节与观点乱作一团。沈南逸没理出头绪,恰逢手机铃响。来电者是国内大导王克奇,要说两人的孽缘,得追溯到上大学那会儿。   同为学金融,他们作为学校风云人物,非但没水火不容,反而惺惺相惜。俗套讲是“你我才为一族人”,有那么点瞧不上世俗的傲慢。   曾一度盛传他们是恋人,王克奇作为钢铁直男怒不可遏,不仅发帖反驳,更掘地三尺挖出造谣者——后来那人成了他老婆。   不过王克奇也表示:这辈子不睡一次沈南逸,是个人都该遗憾。   无论是沈作家还是王大导,于现在的工作来说,都是半路出家。可能当年校园里那份默契保留至今,两人英雄所见略同,也一直没断了联系。   成为沈南逸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   王克奇是个好导演,这种“好”不限于常规那种。他可以是作品出色,可以是业界内外评价极高,但真不是什么好脾气。   他常在拍摄场地把演员骂得痛哭,管你什么咖位。出错、演不好、不投入,那就得挨骂。演员需要尽到自己的职业道德,红得发紫也不能例外。   “所以你这是怎么,骂人太累缓一缓,找我有事么。”   沈南逸滑着座椅,语气调侃。   王克奇在片场,羽绒服将他裹成球。最近刚蓄起性感络腮胡,抱着保温杯,瞧眼前塞北风光无限,一望无垠万里雪原。   “不是,我没事儿就不能给你打电话?好歹你是我绯闻前男友。”   “我看你是闲的。”   “谁闲啦?我的沈爷爷,能有您悠闲么。嗨哟喂,瞧瞧那头条上咋写的,沈辛CP在线发糖,真叫粉丝们省心。怎么,您这是准备定下啦?”   沈南逸笑得短促,“瞎编,你知道是怎么运营炒作。”   王克奇问牛答马:“我这儿有一演员耍大牌呢,我叫他滚蛋了。明天头条铁定是我,指不定粉丝怎么骂。”   沈南逸接着道:“上回的片子能过审么,你拍了三年。”   王克奇吐槽:“我就骂他怎么了。全剧组等他一人起床,这他妈是在塞北不是火星,条件艰苦得不能活啦?不想演有的是人演,谁他妈稀奇!”   沈南逸:“......”   王克奇:“......”   约莫是两人终于发现话题不在同一频道,快要聊不下去。   沈南逸说:“老王,我在问你过审的事。”   那边风大,呜呜地。这边的冷风适时顺着窗缝走进来,沈南逸觉得后颈发冷,起身去关。   信号有些不好,也许是王克奇的声音低了不少。沈南逸听不太清,窗户关上时,王克奇的话语清晰一点,“其实杀青那天,我就不太在意能不能过了。”   “说没抱希望是假的,这个时代总要有点不一样的,真实的声音在。我想让观众看到一些平时会忽略的‘困境’或者说‘枷锁’也好,但生活中或许大家都熟视无睹,并不认为它是。我想讲出来。”   “但事实是,现在很少有人这么拍啦。都忙着赚钱呢,你看当年商业片大火之后,有几个导演还在追寻电影的意义。可能有,其实我们一开始都有。不过钱啊,制度啊,审核啊什么的,就给限制了。既然套路式的流水片能赚钱,又不用担心审核,谁不乐意赚这个钱。”   “那片子我拍了三年,早就没想过赚钱。”   王克奇这人挺轴,年轻时拍的片子立意角度刁钻,触了不少红线,基本是拍一部禁一部。他脾气大,上网闹得舆论汹汹。之后进局子里喝过几次,还是沈南逸找人把他捞出来。   年龄渐长,脾性在,只是没那么锋芒。陆陆续续拍了些隐晦又能过审的片子,大火。可他咂摸着,始终不是那个味儿。   三年前,王大导在微博写了一封“致谎言”,接着人间蒸发。当时引起不小轰动,唯有他老婆、沈南逸、包括带走的剧组与合伙人知道王克奇干什么去了。   他想拍一部属于自己的电影,真正的电影。   “我们每天都活在谎言里,说这个世界多美好,我们生活的社会多美好。我承认有美好的部分,不能否认有些人活得是很好。那其他的呢,那些痛苦、不堪、肮脏的。有人无法理解这世上还有另一种,另外很多种生活,这是荒诞的。”   沈南逸靠着窗,从嘴角取下烟。听王克奇絮絮叨叨讲这一会儿,烟灰落地。   “以后需要我帮忙的,你提就行。”   他从不会假惺惺赞扬王克奇的坚持,也不会特别说明:我们想的一样。更不会一起批判什么,他们只需做自己的事,然后在必要时,互相拉一把。   王克奇知道他的意思,抱着保温瓶哈哈大笑,“你他妈别咒老子进局子,什么玩意儿。”   “你知道,不能过就算了。”   “随波逐流?不可能的。”   “回头烧点香,记得去大慈寺拜一拜。”沈南逸把烟头掐灭,吐出最后一口烟雾。   白烟染得窗外绿树褪色,冬季红黄腊梅变成一幅白描,他终于切入主题。   “对了,你手头还有没有好剧本。”   “有啊,”王克奇说,“我前几月刚挑了一本,估计明年能开机。但具体时间不清楚,先把这儿搞完,后续工作一摊子。”   “你怎么突然想起问剧本了。”   沈南逸:“你帮我留个角色,我这有一小孩儿,想引荐你试试。”   “噢,男一?”王克奇喝口水。   “不至于,什么角色你定,也看他自己本事。能演就演,火不火,看命。”   “你这话我就不爱听,收回去!从我电影出来的,哪个最后没红?啊?不是,我的沈乖乖。听你这么说,这他妈一点都不靠谱啊。哪号人?我听听。”   “暂时不提,你把现在的片子拍好。他么......”沈南逸似想起什么趣事儿,忽地笑了声。他走回书桌前,眼神瞄到垃圾桶里的药贴盒。   “跟我也挺长时间了,三年前想引荐,但你不在。”   王克奇意味深长地哦了半天,挂电话时道:“随你吧,明年可以让他来面试。”   “但如果演技真不行,你别怪我不用人。”   沈南逸笑:“那我带资进组行不行。”   王克奇可烦他这嘴脸:“去您妈的吧,不行!”   天开始下雪。沈南逸再从稿纸里抬头时,不知不觉窗外已大雪纷飞。   刚才和王克奇讲了些话,断掉的灵感又衔接上。挺顺畅。   他检查几遍错字,看着一段话,反复思索。   白纸黑字写着——他们面对危险的信号保持沉默,他们自我阉割。觉醒者其实怀着希望,才敢义无反顾地,一次又一次去碰触那根线。   他们希望这世界能更好,所以才要高声大喊。   ——勇敢的人你可愿,与这份信念肩并肩。*   书房门被敲响,是辛博欧。沈南逸叫他进来,收起稿纸。辛博欧穿着运动服,瞧着鲜嫩可口,简直能掐出水。   青春又朝气,似枝头最鲜美红润的果子,咬一口,汁水乱溅。   是一切与性相关的代名词。是叫人看一眼便有欲望的。   他几乎小步快走靠近沈南逸,环住他脖颈,“南哥,你陪我去打网球行不行。”   “外面下雪了。”沈南逸揉着他头发,吻了吻耳侧。   “那我们去室内,好痒你别......”   辛博欧未讲完,双唇被堵上。沈南逸将他拉进怀里,几乎霸道地啃噬着。   雪还在下。这场网球没有着落。   书房的地板上有两道身影,玻璃窗倒映着摇动的节奏。新鲜的果子被采摘,叫人拿在手里把玩。采摘者闻到那香甜,于是露出獠牙,狠狠咬下去。   地板是寒凉的,身体是火热的,而更要命的东西在时快时慢。   辛博欧抓住桌沿,想要攀上去。沈南逸却没给他机会,于是湿滑的掌心在桌沿留了五个指印,跌落下去。   天地间白皑皑,城市如浮在泡沫上的玩具。   这个冬天才将将开始。储食不够的动物,都会在这个季节死去。   “魏北!”   有人隔着雪帘大喊。   “哎!我来了!”   一阵匆忙的小跑,因戏服过于繁琐而绊了几步。   漂亮男人提起衣袍下摆,浑身红黑暗纹游走,在大雪里格外醒目。   魏北瞧着前方拍摄场地,身后是巍峨宫殿。他深深回头望着“倡人”与“君王”初相逢的高楼,如果戏中人可先知,谁料到结局会如此。   那人又叫几声,魏北便跑去了。   “这个冬天真冷啊。”   作者有话要说:  注:“*”   ①“勇敢......并肩”——《Do you hear the people sing?》(你可听见人民的心声)   《悲惨世界》的片尾曲。   原句是:Will you joinin our crusade? Who will be strong and stand with me?   今日推荐歌曲。 第九章   这是一场夜戏。   此前做造型时,副导演负责给魏北讲戏,两人就这场“雪夜相逢,倡人对皇帝起杀心”的戏份产生分歧。   一般来讲,不同的导演对剧本有不同解读方式。副导演注重这场夜戏的画面感,因此在讲戏时,更偏向于让魏北怎样体现美感。一个镜头一个镜头地拆,每一个重要镜头下应是何种神态、肢体语言。   而魏北倾向这出戏的逻辑。他认为雪夜相逢,单单“疑似皇帝变心”,并不足以令倡人起杀心。   “有时杀人不需要理由,激情犯罪。”副导演说。   魏北刚化好眼妆,他抬起睫毛,袒露深黑的眼,“但他需要。倡人的性格决定如此,您想想之前的戏,想想他的言辞行为。他要的,不就是一个为什么。”   副导演本欲反驳几句,但他确是首次遇上这般有趣的演员。副导演在化妆间内来回踱步,思考片刻,最后拖一把椅子反身跨坐。   他伸手,“来,把你的剧本拿来我看看。”   魏北就递给他。副导演掂量一下,厚重。他翻开剧本,里边有不少新添的笔记。个人理解后边有括号,写着每次记录的日期。自己的台词是高亮,甚至对重要场景进行了简单的绘图解析。   手中这册分剧本的最后几页,是几个大型场景画面,其中就包括即将拍摄的夜戏。   副导演一挑眉:“你小子,做了不少功课啊。”   魏北谦虚道:“其实大家都一样。您和导演拿到剧本要做的事,比我们多得多。”   “行,到时候先按照你的理解来,”副导演起身要走,他俯视魏北,仔细瞧才看出这漂亮男人有那么点不同的气质。不单单是长得英俊或什么,特有味道。   “但如果导演拍板说乱来,挨骂的可是你。”   魏北朝着镜子笑:“您放心,挨骂是演员的‘自我修养’。”   副导演匆匆离开,还得去给皇帝讲戏,看看那边准备如何。毕竟每一次的拍摄都至关重要,没有多余的资金交给他们浪费。   造型师给魏北理好衣服,愣是许久未从他脸上移开视线。这妆妖了点儿,瞧着就像青楼头牌。眉眼细长,唇色偏暗红。一枚木簪将长发固定,露出光洁的额头,挺翘鼻梁。   真真是公子世无双。   “真好看。”造型师说,“难怪导演也总夸你有灵气。”   魏北摇头:“有灵气不等于好看,好看也不等于就是美。”   这几句无厘头绕话,绕得造型师失笑,“哎你这人,哪来那么多歪理。好看就好看,需要为什么好看么。”   “人活着总要问点为什么嘛,”魏北舔舔牙尖,倾身从桌上拿过玻璃杯。   “能说得出为什么的生活,才有意义。”   “就像你为什么干这份工作,我为什么演戏一样。”   造型师不知不觉跟着跑偏,“为什么?”   “为了钱啊!小姐姐!”   魏北放下水杯,正襟危坐,人五人六道。   造型师内心已跑过一千遍“我的妈这人好坦诚好直白好真性情”,差点就粉真人,直到看见魏北眼里戏谑的笑意。   小姐姐一拍桌子,叫道:“好你个魏北!”   “男人都是大猪蹄子!”   魏北笑得肚子疼,硬生生忍着眼泪不流出,以免花了妆。他拿起剧本要离开,出门时又停下。   他忽然道:“我那样说也是有意义的。”   造型师盯着他,眉毛上扬,看他如何辩驳。   魏北说:“我只是想逗你开心。”   门关上时,夜晚的冷风呼啸灌进。造型师呆在原地,半晌回过神,而人已远去。   她反身开始收拾桌子,片刻后,她再次低笑出声:“小猪蹄子。”   这场夜戏的拍摄不难,难在两人从相隔遥远的宫墙下缓缓走来,面对面,再一步步擦肩而过。难在他们的眼神,姿态,和寥寥几句对话。难在魏北必须以眼神、表情,来展现他那一瞬的杀意。   魏北顺着宫墙慢慢走,他不断问自己:难道不爱了,就得有一人去死么。   不会,“他”不会这么做。倡人步步为营,耐心等候至今,为一个名正言顺留下的机会。哪怕是丢了身、失了心,也不会如此莽撞。   他为什么要杀他呢。   定有什么其他原因。   皇帝亦在向他走来。狂风卷着白雪,红墙于夜色下发黑。宫灯一盏盏绵延至尽头,最后汇成一个点,幽暗。龙袍的明黄跳动,跳跃至倡人眼里。   于是在他眼中、心中,亮了一簇火。   他想,皇上富有万里河山,富有天下苍生,可我只有皇上。   不过想来也无畏,他只有皇上便够。   金钱啊,名利啊,又算得了什么。   他爱他啊。他发了疯地爱他。   魏北的脚印在雪地中一深一浅,密密匝匝的睫毛挡住眼中一半的情绪。时隐时现。愈近,愈看清那人。他眉头微动,不自然地抿了下唇,喉结滚动。肩膀变得有些僵硬。   皇帝的身影似乎停顿几秒,风雪太大,视线模糊,却直观给了倡人信号——他想转身离开。而自尊与骄傲作祟,皇帝始终昂着头,故作镇静地迈步而来。   倡人的衣袍过于繁杂,他有几步走得极其不稳。像内心挣扎着,于是姿态狼狈。   我为什么要杀他。   我想要什么。   近了。只剩几米的距离。   他们对上眼,皇帝却在下一秒闪躲开。   倡人心尖发凉,他几乎要咆哮——   魏北有一瞬出戏,就在那一刻。谁也不知道。   他莫名其妙地想起沈南逸,想起那人给过他若有若无的关爱。   想起那人曾在冬天大雪纷飞时,为他站在吵嚷的广场上,朗诵即兴写作的情诗。   想起那人也会在他半夜胃疼时,起身去做一碗没有味道的米粥。   记忆太可怕。魏北几乎记得所有细节。那些温度,触感,心脏跳动的频率,甚至是沈南逸嘴角上扬的弧度。太真实了,他年少时也以为,自己或多或少遇见了“爱”。   不是常规的爱。只是可以遮风避雨,暂且叫他不用去思及残酷现实的爱。   而那份感情的来源,或许不源于沈南逸本人。   源于他的才华。   有人说:“体贴的男友不一定是灵魂伴侣,反之亦然。”   魏北对此深有体会。   是了。他明白为何倡人在那一瞬起了杀心。爱情这玩意,放在江山面前是笑话,放在风尘倡人眼里,得是命了。他豁出命去爱,豁出一切,疯狂地爱。   哪怕皇帝弃之如敝履,高高在上懒得垂视一眼,也该直言相告,为他存了风骨与颜面。   他要的是清清朗朗,要的是非黑即白。   而不是如此,为何要闪躲,为何要讲那些谎言。   这才是对爱情最大的羞辱。   两人擦肩时,倡人撞过皇帝的肩膀。他高抬下巴,高傲地看着远方,看着宫灯尽头,看着黑白两边的世界,再将视线移向深空。   皇帝说了抱歉,倡人起初罔若未闻。   直到距离再次拉远,魏北才颤颤巍巍地回了首。他眼眶通红,瞧着那逐渐消失的背影。高大的、伟岸的、明黄的。   挚爱的。   雪很大。风卷起衣袍猎猎。   他的眼中,杀意一闪而过。   “卡——!”   半晌,空中忽然爆破一句呐喊。   导演盯着屏幕,手中剧本卷成喇叭。剧组全员沉默,几秒后掌声如雷。   “这他妈、这他妈!”   副导演激动地热泪盈眶,他揉了揉眼,提醒自己不该如此失态。仍旧忍不住握拳、跳起来。   “老子就说你行的!你小子!”   “你们看到没?看到没?有灵啊!他灵得很啊!”   现场喧嚣一片,另一男主早就钻进宽大的羽绒服里取暖。导演喜笑颜开,高声说着收工!工作人员开始拆除机器,热闹是所有人的。也是沸腾大雪、茫茫黑夜,是这无边寂寥的宫城。   而魏北独自一人站在那儿,久久未从戏中脱身。   他红着眼,感觉泪水到眼眶边就结了冰。   所以没有掉下来。   这场戏从后半夜开始,拍到七点左右,天边隐有乍破之感。   魏北穿着沉重繁杂的戏服,从宫墙那头,走到宫墙这头。他一步一脚印,走得很慢。等他到达剧组人员集中地时,脸和手已冻得发白。   演皇帝的叫李谷,年纪稍长,属于没什么志向的男演员。所以这些年名气不温不火,也没作妖。即大家眼中的混口饭吃。   李谷将盒饭递给魏北,两人就蹲在影视城的路边扒饭。热菜顺着食道下去,安慰他的五脏六腑,魏北才从戏里挣脱一点。   “慢点吃,别呛着。”李谷像照顾弟弟,拍拍他的背,“我看你后生可畏啊,再这么坚持下去,迟早熬出头。”   “你看你什么都有,长相,身材,演技。怎就火不了。”   “火不火的,是命。”   魏北咽下食物,朝李谷说:“可能是我什么都演,太‘烂’,又将就。好的导演不愿用。”   “这肯定不是主要原因,我就觉得吧你还缺一个机会而已。”   李谷分析道。   “天时地利人和,才有可能大红大紫。年轻人嘛,也不急。你还有的是时间,那你现在以什么为收入来源?总不能靠着这种三流电影电视剧。”   “我?被人包养啊,偶尔去夜店跳舞。不然怎么活。”   魏北将鸡肉塞进嘴里,咬字倒挺清晰。他甚至不用偷瞄李谷的表情,心知肚明。   李谷晓得圈内那些事儿又乱又淫,却不想魏北说得坦坦荡荡。叫人完全不好指责或嘲讽,更别说瞧不上。是有些风骨。李谷认为他傲,却不是傲慢,不让人讨厌。   “那你以后怎么打算?”   魏北:“以后?还说不上吧。有戏演,就演。没戏演,就去跳舞。”   李谷:“但你总不能指望一辈子被包养,跳艳舞。吃年轻饭的,也就那么几年。你现在又总演些同性向作品,要不就是不入流的成人片。这不行。”   “为什么不行呢。”埋头吃饭的魏北忽然反问,他似青春期的叛逆猛地上来了,“为什么同性作品、成人片,就不能跻身入主流。难道同性恋、成年人,他们就没有欲望和需求。偏好这些作品的人,就无权站在平等的位置上张嘴说话么。”   李谷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他摆摆手,“那也不是,你看我也演啊。只是吧,这只是一种谋生的手段,魏北。”   “我是喜欢女人,但我对同性取向也处于中立态度。很多人都这样,不支持也不反对。”   “不支持也不反对。”   魏北重复这句话。嚼着米饭,又似在咀嚼这七个字。   他轻声一笑,“这种态度,本身就是不平等的。爱无对错,又何来支持与反对。我们要的是平权,是......”   魏北讲到这儿,突然住嘴。他其实明白沈南逸当年跟他讲:有些梦想要埋在心里,人与人是无法感情互通的。不要对别人说。   “是我瞎扯淡。”魏北不知想起什么,接着扒几口饭,含糊地告诉李谷,“您就当我拍戏拍傻逼了,别往心里去。”   李谷满头雾水地看他盖上盒子,起身提了提裤子。漂亮的、年轻的男人无所谓般耸肩,去丢垃圾。   李谷耳边依然回荡着副导演的呐喊——他灵得很!   李谷似乎有点明白了。   这天收工时,已近八点。   魏北接了个电话,是魏囡打来的。   魏囡如今十岁,五官长得开一些,更清秀。那双黑漆漆、纯洁的眼睛依然闪亮。一尘不染。   “哥哥,哥哥。”   “嗯,我在。哥刚拍完戏,囡囡是不是起床了。”   魏北声音温柔,表情也温柔。   “起床有一会儿啦,哥哥。护士姐姐不在,我问你一个问题哦。”魏囡说。   魏北笑:“嗯,你讲。”   然后魏囡问了。   魏北却忽然僵在原地。   很多年后,魏北仍记得那天夜戏。他演得很好,雪很大,宫墙很红,夜色很黑。   唯有宫灯不亮。似他前二十二年未曾明亮过的人生。   盈盈絮絮的雪片裹在罡风里,像从天上倾倒下万吨精盐。太多太多,所以落在舌尖发苦。   魏北记得那场戏,他与皇帝擦肩而过后,始终以发红的眼睛盯着天幕。   瞧这大雪,到底是落了个大地白茫茫一片真干净,还是落得他人生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不好说。   魏囡问:哥哥。什么是强奸犯啊。   为什么昨天听别人说,有的人犯了错,却可以不受惩罚呢。   魏北收紧捏住手机的五指。   也不好说。 第十章   “囡囡,你听哥哥说。罪犯和犯罪,其实离你很遥远。别人所讲的故事,电视上的新闻,永远也不会在你身上发生。哥哥希望囡囡开心,你这小脑瓜子还不需要想那么多。”   “那要是发生了呢,哥哥。”   “......不会发生。我会保护好你。”   “所以是谁在哥哥小时候这样对你说吗。”   “为什么这样问,囡囡。”   “因为护士姐姐说,受宠的孩子才会被保护。哥哥以前很受宠吗。”   “......嗯。哥哥有奶奶。”   “可奶奶好凶啊。”   “不是的,囡囡。奶奶是世界上最温柔的人。”   魏北脱下沉重的戏服,换衣。一宿没睡却很有精神。挂电话时,魏囡说那些坏人真可恶,都该去坐牢。魏北问她,如果爸爸也是坏人呢。   魏囡迷茫几秒,有些犹疑地反问他:难道是爸爸干了坏事,就能不坐牢吗。哪天哥哥干了坏事,也要接受惩罚呀。囡囡也是。难道不是所有人都这样吗。   不是。   即使否定已到嘴边,魏北差点咬了舌头,亦硬生生地吞回去。   可小孩又有什么错,当他们处在所有人都该去呵护年纪,过于早熟是种悲哀。   魏北成长地太快,所以后知后觉地咂摸出人间不值得。他在最天真的年龄,碰上最难捱的岁月。谁想生来如此卑微。没有的。   其实魏北以前也不这样,那时钱是必需品,但非紧缺。奶奶拿着低保,家里也勉强能过下去。那时魏忠国还没回来,魏囡不知有一个哥哥。   他没考上大学,拖拖拉拉走过高中,最后侥幸拿到毕业证。兼职赚钱补贴家用,占着他不大不小的心。   当初魏北十七岁,脸皮在社会熔炉里锻造,厚得似城墙。别人学表演,他去旁听。第一份比较正经的工作,是在剧院帮忙跑龙套。每周一场,一个月八百。   他常在银行自动提款机的隔间睡觉,只为省一晚打车费,翌日坐地铁回去。那时不敢买新衣,不敢吃五元以上的午餐,更不敢朝欣赏的男生投去一眼。   魏北常说感觉不到苦,为日子为生存奔波,只要未来有盼头、有微光就行。   真不苦。   他是从什么时候察觉生活真苦。是他一步步从龙套,到电视台,再做上深夜主播后,台长瞧上他,想尝个鲜。   魏北不肯,于是他丢掉了两年来为之奋斗的工作。   那年他十八岁。硬气地为了理想不卖身。   然后满盘皆输。   他开始觉得,生活真苦。早熟是一种悲哀。   魏北不愿魏囡走他来时的路,他一厢情愿保护她的天真。   没有人在魏北身后说,你也才二十二岁。   魏北卸妆洗漱完毕,鞠一捧水扑上脸。他伸手关掉水龙头,撑着镜子抬头。水珠顺着鼻尖掉下,顺着睫毛滚进眼里,从红血丝满布的眼中再滑出。   他伸手将镜子上的雾气抹去,一掌宽的距离中,苍白俊脸更加清晰。魏北抿了唇,想笑没笑出来,于是恢复冷淡神色。   二十二岁的皮肤状态与十九岁不能比。他知道。魏北默默地算着时间,十二月二十五日是他二十三岁生日。   一翻年,就该二十四。   魏北讲不清是留恋多一点,还是恐慌多一点。他说好只要钱,本应该也只要钱。   昨晚沈南逸给他发消息,说想要描写少年感,写不出来。魏北忙着上戏,一时半会儿也跟他讲不清,只说我现在拍戏。   大概有十几分钟,沈南逸才回复:那你忙。   现在是翌日早晨十点。魏北没找他,沈南逸亦未曾再发信息。也不知是否写出。   他端着热水走往床边,窗帘没关紧,一束倔强的日光硬插进来,落在白色床单上。魏北躺下,锁定手机屏幕,闭眼。   耳边是安静的。他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能闻到空气中独属酒店的清新剂。墙上挂钟在滴答走,似乎淋浴花洒还在落水。   他听见自己的心跳,砰砰,砰砰。他告诉自己不能再想,像一截锈迹斑斑的铁管那样,停止思考。   两分钟后。   魏北闭着眼叹口气,他熟稔地从床头柜摸过手机。点开微信,找到沈南逸对话框。两根拇指在键盘上跳跃,其他手指习惯交握。   魏北侧躺着,输入——   少年感,应当是年轻,年轻。不一定是年龄的年轻,而是一种状态。迎风而立的青涩、敏感、骄傲、高调,是种叫人妒忌到心痛的不自觉的朝气。   这类人身上最明显的特征,是敢爱敢恨,并去爱去恨。   他们呐喊、奔走,锋芒毕露且不对这世界有半点退缩。而这样的日子,这样的时代,稍纵即逝,所以格外珍贵。   输入完毕,他试着删除几句,但读着还能懂,干脆点击发送。魏北了却心事,退出微信打算睡觉。   对方却秒回了。   沈南逸:那什么是老男人。   魏北:......你这次到底在写什么题材。   沈南逸:你只管回答。   魏北皱眉,那一瞬有许多念头涌上心尖,可有些事能说,有些不能说。他往被子里缩下去一截,边缘盖住嘴唇与鼻梁,留了眼睛和手臂在外边。   他举起手机,正对着眼。   输入——   老男人,应当是深度,深度。这种深度不只是精神层面的,更是他们带给少年或身边人的感触。老男人可以是情人,可以是引路人,可以是给予者。   和老男人的这段关系里,应当是成熟的、新颖的、醍醐灌顶的、伴着依赖。且这种依赖或将成为一辈子的耿耿于怀。   老男人带来开始与结局,是茫然失措,是一腔孤勇,是历历在目却触不可及的灿烂星辰。   如磅礴海风,灼灼燃烧。   沈南逸那头,正在煮咖啡,手机叮的一声。他拿起看完,而后轻笑。   沈老畜生一边截屏,一边不按常理出牌:我没叫你写作文。宝贝。   魏北一口老血哽在喉头,简直想穿过网线打爆对方狗头。到底是个什么玩意,才敢在别人辛苦打一长串后,讲出这么句混账话!   魏北:......   沈南逸干脆拨打语音电话,魏北有点冷,接通电话时,完全埋进被子里。   “你昨晚夜戏,现在还没睡。”   沈南逸的低音炮在他耳边炸开,沉甸甸,一股邪火聚在小腹胡乱冲撞。   魏北费劲地揉揉心口,转个身,用腿夹住半边被子。   “正要睡,想起昨晚没回你消息。”   “嗯,挺乖。”沈南逸笑,“光着呢,还是穿了衣服。”   这话暗示性挺强,引人想入非非。沈南逸怪癖多,玩得开,Phone sex为其中一项。他喜欢透过冰冷的屏幕,瞧着对方在那头欲生欲死,求而不得的饥渴模样。   但沈南逸往往衣冠楚楚,坐姿基本不变。   魏北嫌累,他不喜欢这样玩。“穿着睡衣呢,困了。”   或许沈南逸今天心情不错,也可能是方才两段小作文取悦了他。魏北表示不愿继续聊,沈南逸没有强求。   “那你睡,我挂了。”   魏北挂掉电话,沈南逸打算上楼继续写作。魏北拍夜戏通宵未睡,沈南逸同样没睡着。   期间辛博欧来书房“撒娇”,硬要老沈陪他。沈南逸正揉了纸团往地上扔,起初直接无视他。   辛同学没察觉有哪不妥,在他的认知里,熬夜无异于慢性自杀。这种对身体不好的事儿,他铁定不愿沈南逸去做。况且,劝人早睡有错么。   第一次劝说无效,辛博欧直接走到书桌前,欲抢走沈南逸的钢笔。不料老沈甩开他的手,一抬头,眼神冰冷而陌生。   沈南逸淡淡道:“滚出去。”   他很少吼人,也不爱发脾气。沈南逸认为无法控制自己是不理智的,因此也不喜大喊大叫,以此来证明权威或存在感。   辛博欧站着没动,简直不敢相信。   沈南逸皱眉,“听不懂人话?”   “滚出去。”   辛博欧昨晚就走了,沈南逸刚才给魏北发消息时,想着应当哄一哄这个小情人。   于是他告诉辛博欧:走的时候就要想想怎么回来。   现在他与魏北聊完电话,辛博欧的消息也到了。   年轻男孩最终选择向高傲的恋人低头:我错了,南哥。   沈南逸觉得辛博欧还是小了点,不够成熟,所以不懂“自己认为好,强加给别人却不对”。   但他依然无法拒绝“少年人”带来的青涩。即使他已觉察有什么在悄悄改变。   沈南逸回复:你明天再回来,我今天要出门。   魏北这一觉没怎么睡踏实,做了个梦,十分淫乱。在梦里他一会儿是倡人,一会儿是魏北,而那个骑着他的人,却从始至终都是沈南逸。   那梦中的画面虚虚实实,红与黑交织。有雪白大腿,男人阳刚的腹肌,汗水顺着下巴淌过锁骨,荷尔蒙爆棚。沈南逸的背阔肌雄浑,两臂捞起他的腿,有力。   最最叫人吃不消,是耳畔那句忽远忽近的低音。   沈南逸说:小北,你好甜。   他捂着他的嘴,绳索勒住双腕。沈南逸说要给他这世上最好的爱,魏北却怕得不行。他想逃离,又挣不开。   他的嘴里苦得要命,是那种辗转反侧、历经无数寂寂沉默所沉淀的苦。   沈南逸却跨过无尽长夜,就在他快要放弃时,塞了一块甜给他。   于是,雷同而又困苦的两人,于这场梦里和解。   似乎不断麻痹魏北,你的忍耐有意义。   魏北醒来时,枕头上全是水。他搞不清是汗或泪,也不愿搞清。头很沉,通宵果然伤身,再加迎了风雪,可能有点感冒。   他摸过手机,时间显示傍晚六点半。微博有一条最新消息提示:国内知名作家沈南逸,再度与业界前辈XXX展开网上对骂!网友回复亮了!   魏北噗嗤笑出声,这年头的媒体,一个个都爱标题党。他是相当了解沈南逸,如遇上同行人士意见向左,南哥基本不予理会,最多讲一句求同存异。   文学这回事,本就没什么正确答案。要说必须统一三观,那还搞什么搞,原创就是死路一条。   不同的,多元的。有悲剧,有喜剧。阴暗的,积极的。出轨的,忠诚的。善变多疑,专一信任。正因有这些,才向普罗大众展示着人性的复杂与美妙。   作者无需对自己的作品做出解释。他可以是故意如此写,也可以是无意所产物。谁知道呢,读者不必全情体会,“路过”本就很美妙了。   若能心意相通一二,便是可遇不可求的事儿。   魏北点开微博,去找沈南逸“破口大骂”的证据。不出所料,沈畜生根本没骂人,甚至连吵架都算不上。只是他的回复颇微妙,想来那业界前辈面子挂不住。   ——XXX先生,您能纾尊降贵阅读鄙人的作品,实乃我之荣幸。如没记错,您今年五十有四。是风花雪月的通俗文学见过了,伟光正的红色文学也写过。   能否不再如这世上大多数,张口闭口讲三观。这玩意不能通过外界给他人灌输或修正。您愿意蒙起眼睛以保晚节。可别人还年轻。   ——XXX先生,再者,作者的特性与三观,是不需要别人来告诉的。如要写道德,就得写不道德。这道理如果您不明白,我就劝您一大把年纪了,清醒一点。   魏北逐词逐句看完,实在忍不住放声狂笑。他躺在床上翻滚,似能预想沈南逸坐在电脑前写下这段话时,嘴角带着怎样的讥诮。   他能想象沈南逸眼尾的皱纹会做出怎样的微表情,那种分明高傲,又带着几分谦逊的口吻。一刀戳在痛处。   真真是笑死人了。   带着笑意刷几分钟微博,魏北慢条斯理地从床上爬起。今天没他的戏份,可以自由活动。魏北打算去影视城转一圈,他第一次来鸿达影视城。   不过将好穿上衣服,房间门铃响了。同时响起的还有手机铃。   是李谷打来的。   魏北接通电话,向房门走去。   “前辈,您有什么事儿?”   李谷的声音在那头炸裂:“我操!魏北!你他妈知不知道谁来咱们剧组了?!”   魏北想说我怎么知道,我才睡醒。   然后他开门,看清站在门口的人。   李谷说:“是沈南逸啊!那个自带话题的当红作家!”   沈南逸拖着行李箱,撑着门框。魏北僵在原地,心脏忽地疯狂乱跳。   两人身高差了不少,看着好似他将魏北揽在怀里。   沈南逸伸手捏了捏魏北后颈,吻他脸颊,“宝贝儿。我累。”   “让我进去休息会儿。”   魏北一言不发地侧了身,沈南逸进门。   男人放好行李,随性倒在还带有魏北体温的被窝里。   李谷大喊:“你听到没啊!是沈南逸,还送了全剧组奢华外卖!”   “我他妈第一次见这么大手笔!”   魏北咽口唾沫,故作淡定道:“哦。”   “就这个事吗。”   “我知道了。” 第十一章   沈南逸的豪华外卖阵仗挺大,直接找了同城七星酒店大厨。以求速度、质量与兼顾各种口味,不止一家。几十号人的剧组餐,沈南逸保守估计一下,先来个十天连送吧。   这一举动不仅瞬间空降微博热搜,且惊动他母亲。沈夫人犹记得上一次沈南逸干出这等蠢事,还是在十五六年前。   那时沈南逸年少轻狂,付出过,也挣扎过。   相较其他人的惊喜议论,魏北显得淡定许多。房间内,沈南逸仰躺在床上,从进门到现在,话不过两句。   魏北反手关门,冷气隔绝在外。他胸膛起伏,大衣罩着微微发抖的身子,围巾裹了下巴与嘴唇。他认真看着沈南逸,十指收成拳,指甲紧紧扣在手心肉上。   于是细碎的疼痛不断冲击神经,提醒他这是真实。   “南哥。”   从房门到大床,要走过大概五米的距离。鞋子踏在地毯上,走路悄无声息。   魏北站定,靠着墙。他仍有些不确定地叫了声。   “南哥。”   沈南逸是真睡了。偏头侧枕着,最近稍长的头发荡在耳边,床头灯雕刻着男人立体英俊的五官。临时起意的行程,到底折磨人。   魏北看了会儿,整个人从惊骇中回神,叹口气扯掉围巾,走到床前给沈南逸脱鞋。这老男人无论去哪,从头到脚讲究得不行。皮鞋锃亮,灰色棉袜裹着精致脚踝,往上是笔直裤管。及膝的牛油果色大衣,搭配浅咖西装三件套。   领带有些松动,沈南逸的喉结滚了下。魏北搬动他的双腿上床,以被子盖住对方小腹。暖气足,不至于感冒。   调低床头灯,室内霎时昏暗。魏北就着绰绰阴影,眼神落于南哥的嘴唇、眼眶、利眉。他坐在旁边沙发上,拿了书,最终未看进一个字。   三年了。   魏北撑着额头,忽感鼻尖发酸。这是沈南逸头一遭来剧组探望他。   倒不是说瞬间感恩戴德,更谈不上就此要交付真心或怎样。甚至魏北明白,这只是沈南逸的一次“逃离”。逃离他固有的生活圈,在随意的时间,随意走出,以此换个写作环境。   沈南逸是无意的,所以魏北需要一次次提醒自己。   切不可当真。   与人交易,特别有关肉体交易,一大忌讳是讲感情。任何与爱有关的事物,都会激起占有欲、疑神疑鬼、患得患失,会叫人心碎,会让人失控。   “失控就不美妙,一点也不。”   “特定的关系作为束缚,形成某种秩序。秩序是美的,社会因此而更好。但没有偶尔失序的人,没有从中逃离的人,就一点也不酷。”   沈南逸说过很多话,魏北一桩桩一件件,都记得。历历在目。   他知道沈南逸酷得要命,即使年近四十,也有着常人所没有的尖锐。只是更隐蔽,懂得修饰。   那时魏北笑着与沈南逸说:我还怕,你会先爱上我。   我可是,万万值得人去爱。   沈南逸看了他很久很久,好似一个吻会立即落在唇上,脖颈上,肩头,胸膛前。他们靠得无比接近,眼里各有千秋与万事。饶是这样的碰撞,最后依然归结于情欲。   欲望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喜爱”的最直观表达。   可能动物也是。   人就是动物。   沈南逸睡醒时,已近夜晚十点。魏北看着他,从睡着到苏醒,很难移动眼神。他总是不自觉地去看,这人,看一眼少一眼。   魏北说自己没有其他情感,那铁定是骗人。要说爱,又谈不上。这种感情很复杂,魏北明白有些东西他渴望,他缺乏,但他不敢要。实在要不起。   毕竟这么长时间,是条狗,也该养熟了。   期间,单伍给魏北发消息,说等他杀青,准备带他去旅行。沈南逸睡眠不算深,就是在这一来一回的轻微震动中,清醒了。   “给谁发消息。”   他半撑起身子,瞧着魏北。   “朋友。”魏北说,且明显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你怎么来了。”   “昨晚写不出东西,你又在拍戏。想着有些观点要跟你当面讨论比较好,然后订了机票。”   “那你准备待几天。”   “你这是在赶我走。”   “......当我没问。”   魏北低头给单伍回消息,答复沈南逸就显得敷衍。他跟单伍说想他,想给他操,想与他接吻。他娇嗔责怪五哥,说牙真利,咬得他吻痕一周未消。   沈南逸不出声,魏北就在他眼皮子底下与人偷情。这画面看来有些讽刺,可偷情本就是埋在人性里的东西。它一直在那儿,因不被世俗承认,而格外刺激。   “具体待几天不定,也可能明天就走。”沈南逸坐在床沿,朝魏北抬了抬下巴,“过来,魏北。帮我把鞋穿上。”   “我还是建议你早点走,剧组环境艰苦,冬天很冷。”   魏北就放了手机,走到沈南逸面前单膝跪着。他拿起袜子套上去,沈南逸俯身捏住小家伙的下巴。   “冬天哪里不冷呢。”   “魏北。”   魏北不再说话,聪明如他也偶尔摸不准沈南逸的真实想法。他为他穿上皮鞋,再起身。而沈南逸出人意料地跟上去,顺手抓住魏北后脑勺的头发。   不算用力,但有点疼。魏北咬牙没出声。   沈南逸很高,魏北勉强仰着头。这是一个不算温柔的吻,他以舌头敲开他的唇,牙齿撕扯着,啃咬着。似要撕掉唇肉裹着鲜血,将魏北拆之入腹。   这场沉默的亲吻中,无人退缩。他们暗自较劲,唇枪舌战。沈南逸收紧抱着魏北的手臂,渐渐地,抓在头发上的手掌轻轻捏住后颈。   房间内唯剩吞咽津液的声音,艳情无比。魏北软了腰,挂在沈南逸的怀里不挣扎。   心跳是如此相近,以至于每每碰撞,皆似火山呼应海啸。   可这一刻,他们仍感觉自己的怀抱,将会永远空荡荡。   “不听话。”   半晌,沈南逸放开魏北。他用拇指擦去下唇的鲜血,轻笑。   这回他是真的开心了,眼睛弯起弧度,大手揉揉魏北的头发。   “我们出去逛一逛,有些话想跟你讲。”   魏北想问他有没有吃完饭,睡一觉起来应该察觉肚子饿。话到嘴边又咽下去,差点呛到自己。   毕竟沈南逸的怪癖之一:喜欢保持一定的饥饿感,让头脑始终清醒。   愈近年底,大雪下得更猛。今年许多地区出现灾情,南方居然垫起了雪。   两人从酒店出来,有意绕过剧组,顺着影视城的地图往往北走。他们在外人面前,依然是互相不认识。其实也没人将他俩联系起来,差距太大,生活圈不同,压根不可能。   沈南逸送外卖的举动,并非打着魏北的旗号,只是与这部电影的导演以前有过私交。   说是来看看老朋友罢了。   两人先沉默一阵子,不尴尬。沈南逸很享受与魏北相处时的安静。舒适,自然,像两滴融入河流的水。   不少剧组为夜戏,人来人往,吵闹喧嚣。器材搭建,大灯照射,影子投在地上似无数抽象画。龙套与主角都在这里,揣着相似的梦。   魏北跟在沈南逸身边,等待对方开口。直到拐弯,走出人群聚集地,沈南逸才突然说:“教育告诉人只要奋斗就能实现梦想,但你看这些龙套与主角,之间有着多大鸿沟。”   他不是来与我讨论教育的。   魏北清楚。他却答:“但有时区别又很小,龙套在未来的某一天,会成为主角。”   沈南逸攀着魏北肩膀,“所以机遇就显得格外重要。刻板教育只告诉你拼搏、努力,没有告诉大众真实。就像一块遮羞布,拼命掩饰着韭菜不该看的东西。”   魏北:“有什么是不该看的,成人片吗。”   “比这个残酷多了,也比这个更刺激。”   “为什么。”   “因为真实是残酷的,机遇降临时往往有选择性。机会就在那儿,但有人可以选择不把这个机会给你。这世界上有无数跑龙套,但并不是最后都会成为主角。”   “安慰点说,人人都能成为自己人生的主角。”   沈南逸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反驳魏北。他们眼前是民国时期的街道布置,西式建筑林立 ,街面挂着重重叠叠、五颜六色的夺目灯牌。   这有点时空穿梭之感,魏北一时间住了声。   沈南逸盯着前方,修长五指捏着魏北肩膀。指节匀称,腕骨凸出。   他笑着问:“真的吗。”   “人人都能成为自己人生的主角吗。”   换做其他任何人,今日都敢爽快回答,当然是。   而魏北不能。   他的心咯噔一声,知道主题来了。眼神开始没有焦点,后背生汗。   沈南逸察觉他紧张,笑着拍拍他肩膀:“魏北,你是不是快二十三岁了。”   明年二十四。   魏北咽了口唾沫,说:“是。”   “长大了,真的长大了。当初你跟着我,才十九。”沈南逸忽用上感叹的口吻,“我们合约到二十四,这么算来也就一年了。是不是。”   魏北说:“是。”   沈南逸却忽然转开话题:“魏北,你知不知道冰川是怎么形成的。”   魏北抬头看他。男人的轮廓英俊大气,在雪里并不清晰。隐约有雪沫子挂在他睫毛稍,一眨,就掉落。   “雪线以上,气温永远不会高到雪能完全融化。积年累月,冰雪层层叠叠越积越厚,就像树的年轮。虽然单片雪花的重量只有几毫克,但是年深日久,积雪越来越多,越来越重,下面几层的雪逐渐被压成砂糖状的细小颗粒,更下面的雪则被进一步压缩成玻璃纤维状的粒雪,最下面的则变成一层层硬实的厚冰。这些质量巨大的冰雪压碎了下面的岩石,最终达到一个临界点,开始向前运动,冰川诞生了。*”   沈南逸将出这段文字时,没有多余停顿,也没有过多思索。他像是早在内心打好草稿,只等一个发表的机会。   他靠近魏北,抱着他,以脸颊蹭了蹭魏北的头发。   “宝贝,你说冰川的形成,像什么。”   魏北眼睛发红,幸得夜色漆黑,沈南逸难以察觉。但他认为沈南逸应当了然,他们在某些时刻心意相通。   “我知道。南哥。”   冰川的形成,像魏北的有生以来。   那些困苦挫折,那些郁郁不得志的路途,那些压在肩头的责任与担子。每件事物,都只有轻飘飘那么一点重。经年累积与沉淀,压得下方的根骨变为寒冰。   直到有天发生变数,变为他强行走下去的不可抗力。   沈南逸知道他聪明,瞧着有家梨园,就要走进去。   他的口吻极淡,   “那我现在手上有一个机会,让龙套飞跃为主角的机会,让冰川下滑不至于过快的机会。”   “你要不要。”   废话。   魏北几乎同时抓紧沈南逸的手臂,他瞪着双眼,看着沈南逸。即使他未说一字,眼神表露渴望。赤裸裸的。   人不应当拒绝任何机会。   沈南逸牵着他走进梨园,偌大舞台空荡荡,台下杂乱放着一些桌椅。可能是有剧组今日在这儿拍戏,明天才会再来。   两人在台下站着,沈南逸摸了摸魏北的脸。   “那你告诉我,宝贝儿。”   “刚才在房间,你是和谁发消息。”   这是在逼他讲实话。魏北差点要哭了。他是抱有一点点侥幸,他是希望事到如今沈南逸能学会尊重他的高傲。   可没有。他理解作家是孤高的,多情的,善变的,甚至是古怪的。   魏北还是未能承受这样的冲击。他还是太年轻。   五指从沈南逸的手臂上滑落,这有个过程,魏北是渐渐松开的。由此沈南逸的感受十分清晰,他忽然有点慌。   慌张。   感觉他在告诉他,我放弃了。有什么东西在悄然远去,从原本肯定的地方,正以一种决绝的态度离去。   沈南逸想反手抓住魏北,可他没有。他想说,这是第二次。魏北宁愿放弃机会,也不愿讲出实话,也不愿对他撒谎。   魏北低着头,定定地看着两人鞋尖上,脏乱的雪水。   良久,沈南逸突然叹气。   “魏北。”   “你再想想。”   很久以后,沈南逸也没有告诉魏北,其实关于冰川那段话,他没说完。   ——冰川运动极其缓慢,每年仅向前运动几厘米,年复一年地挤压,推移、粉碎挡在它道路上的所有东西。   沈南逸始终相信,那时的魏北有这个魄力。他身上有着很强的精神力,即使在灰头土脸的日子里。即使他显得卑微,顺从,又下贱。   沈南逸绝非不懂他的高傲,只是那时候太早,而共情来得一点也不巧。   谁也不知道。   夜色愈来愈黑,戏台边有一盏照明灯。台上的亮光不足,混着雪夜,别有美感。   沈南逸没有为难他,笑着拍拍魏北肩膀,“你不想要,我就给博欧了。”   他说:“不要浪费今晚,我记得你会唱京剧和昆曲。宝贝,上去唱一段。”   魏北没有推辞,他越过沈南逸就往台上走。一边走,一边扯了围巾,脱下大衣。他里面同样穿着定制的西装三件套,是方才沈南逸睡觉时,他突发奇想去换的。   本以为在无人知道的地方,或许凑了个登对。   没有追光灯,没有彩头,观众只此沈南逸一人,魏北却站定,仿似天下无双的名角儿。   他站立着,双手交叠在身前,没有动作。   “许久没吊嗓,也没怎么练过。该忘的,忘得差不多。也就还剩一段桃花扇记得。”   “唱得不好,南哥别怪我。”   沈南逸拿了椅子在台下坐好,两人视线在纷纷大雪中一对眼,魏北便唱了。   他道是:柳丝丝,月迟迟,我默默低头默默思,叹惜嫦娥未有团圆意,朝朝暮暮,负尽芳时,怅月不解人愁,恨花不解人语。   那把嗓子清冽透彻,确实不熟,唱得也不算好。可沈南逸也听不出好不好,他只知道这词好。   这天魏北唱得断断续续,凭着记忆,想起便唱,想不起便跳过。沈南逸却听得很尽兴,他遥遥地望着舞台,似能想见这人穿了戏服,上了妆,又是何等绝色。   雪粒铺天盖地,很快在沈南逸的肩头累积一层。魏北就看着他,他也看着魏北。   看着这人在寒风中傲立,本该是永不低头的男孩。   最后魏北实在唱不出了,沈南逸便招手让他下来。魏北捡起戏台边的大衣与围巾,披上。   沈南逸叫他跨坐在自己的腿上,魏北很顺从。   他们面对面坐着,魏北深深看着沈南逸。看了太久,以至于让人误认为是在索吻。   灯光融在沈南逸的眼眸里,似团火。魏北环住他的脖颈,忽然埋下头去。   冰凉。   火热而冰凉。两人唇瓣相触时,各有各自的惊涛骇浪。几乎是一顿,更凶猛的吻便袭了上来。他们舌尖相抵,拼死于这雪夜中缠绵。   沈南逸抱紧魏北的窄腰,而魏北紧紧抓住他肩膀,怕腰腿酸软而跌落。   “你唱了‘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嗯。”   “那是我某本书里引用过的,你记得。”   “关于你的事,我都记得。”   “啪”。   心底有个什么东西响了。不是一人,是他们。那种感觉不好形容,但凡有过的人,就该懂得。   魏北想在纠缠的唇缝间喃语,那个机会可不可以别给他,给我。可他没有。   沈南逸简直想要将人揉进骨血,那种成熟又混杂着青涩的性暗示,叫他发疯。   他想问魏北,为什么不给我讲实话。可他没有。   高傲互相较劲,分不出个胜负。   沈南逸真真熬不住了,他抓着魏北的头发将其拉开,红着眼,沉声道:“回酒店。”   “我要干你。宝贝。”   低音炮勾在魏北耳边,他听得腿脚发软,脊梁发麻。也差点疯掉。   作者有话要说:  注:“*”   ①关于文中那段冰川的形成描述,来自《谷物·寂静之地》 第十二章   这场臆想中的激烈性爱没有上演。两人半赶半走地回到酒店时,已过零点。   沈南逸嫌后背生汗黏腻得慌,一声不吭地进了浴室。等他再出来,兴致退去,只叫魏北去洗澡,准备睡觉。   花洒开着没多久,魏北刚浸润身子,沈南逸穿着睡袍忽然进来。魏北明显吓到,撑着墙壁侧过头。他见沈南逸靠了玻璃门,一手夹烟,就那么慵懒地盯着他,不掩不避。   两人谁也没说话,热水顺着脖颈下淌。年轻的肌肤温润光亮,泛着好看的光。不大久,室内雾气升腾,降在沈南逸的浴袍上,濡湿。   细雪茄的香气夹杂烟味儿,猩红烟头隔着影影绰绰的雾气,一闪一灭。沈南逸始终盯着魏北,半晌扔出一句:“你在外面有情人了。”   魏北背对他,在墙壁挂贴的沐浴露瓶里挤出些液体。于是另一种香气接着弥漫,闻着似玫瑰,但有点浓烈了。   他没有急着回答,摸不准沈南逸用的肯定句还是疑问句。细腻泡沫滑在肩头,凸出的骨骼,年轻的身体,美妙的曲线,甚至能挂住水滴的腰窝。   沈南逸看着,水声哗哗。门外在放莫扎特K448,3D环绕音响效果,气氛好得不行。   魏北刚想解释几句,沈南逸却耐心耗尽似的开了口,“不说无所谓,是人也该给自己留后路。”   “找个靠谱的下家,别苦着自己。”   半张的嘴唇合拢,魏北心口倏然一紧。几小时前,沈南逸说:你是在赶我走。此情此景,身份与立场转个弯,魏北声音发颤,不太平稳地说:“你是在赶我走。”   水声太大,沈南逸侧耳仔细倾听K448:Ⅱ.Andante。他偏好莫扎特这首双钢,完整版由三个章节组成。第一章 家喻户晓,两架钢琴强有力地齐奏开始,以A大调辉煌结束。展开部以A大调引新主题,再现部以D大调齐奏开始,最后双钢低声部八度齐奏结束。   一章节听下来行云流水,辉煌明丽,典型莫扎特。不过沈南逸更爱唯美的第二章 ,默契低语,你来我往。   “练好双钢,默契很重要。有时演奏的不是音乐,是灵魂,听的是灵魂之间碰撞。就像第一乐章里的对话式。”   “两架钢琴一问一答,一呼一应。比情人更亲密。”   沈南逸留了最后一口烟,往魏北跟前走。   溅起的水花将浴袍打湿,雾气蒙在男人英俊的脸上。   “我没有赶你走。魏北。”   “谁都想留下,谁也留不住。”   “来。”   沈南逸将烟递过去,举在魏北嘴唇前。这手修长有力,骨节匀称。魏北缓缓低头,咬着烟头,深吸。他似吻在沈南逸唇上,就一直咬着烟嘴。然后抬眼,勾人地看着对方。   他们一上一下地对峙,直到魏北吐出最后这口香烟,沈南逸才收回,转手扔进马桶里。   谁都想留下,谁也留不住。   这句玄之又玄的话,沈南逸以前说过——   大概两年前,沈南逸带着魏北旅行写作。途经佛学院,滞留一天。翌日去观看天葬,魏北听着喇嘛讲世事皆为一场梦,开心是梦,楚痛也是梦。他当年没心情体味什么叫禅机,尸体被秃鹫叼食,浓浓腥臭味儿顺着大风四散开来。   秃鹫展翅遮天蔽日,天色阴黑,眼前是大片大片枯败之绿。魏北问沈南逸,人死后会去哪里。是留在这世上的某个角落,还是去到宇宙里。   沈南逸说荒谬,这世上谁都想留下,谁也留不住。   那时沈南逸处于写作瓶颈期。魏北想哄他开心,咧嘴道,我死后会留在你身边。   那一笑,真真是不可言说。   一口漂亮整齐的白牙,笑容在发光,于是他整个人也像在发光。   沈南逸看着他,怔了好久。接着伸手揉揉魏北的头发,将自己手中最后一口烟交给他。   这仿佛一种形式,挺有仪式感——你将永远与我共吻这世间任何。   当初魏北对沈南逸确实揣了点金钱以外的东西——他实在太倾慕他的才华,任何人都无法拒绝——可他后来清醒了,彻彻底底。   魏北洗净身上泡沫,舌尖品着雪茄遗留的香味。他瞥一眼沈南逸,将视线落在玻璃门上。   “你也不用急着赶我走,还有一年。”   “钱我没要够,赖着也不走。”   沈南逸打笑,嚼出一点孩子气。他始终稳稳当当,始终能揣摩魏北的心思。于是从来不急,很少像之前在雪地里,魏北松手时那样慌。   “你要多少我都给,但也得看值不值当。有没有什么新花样,让我爽不爽。”   “问你有没有情人,没其他意思。有就有,没有就算了。”   “刚才想,你和谁交往、上床,我都不该干涉。以后我不会再问,但你要搞清楚,这个接盘侠是否稳妥。”   潜台词是你对我可有可无,要走也就走,出于好心,我还是得嘱咐你慧眼识人。   老姜辛辣。   这一口呛得魏北眼眶发红,他嗤笑几声,“南哥,你不要太关心我。”   “我会以为你对我有意思的。”   “倒也不是完全没意思,”沈南逸刚要走出浴室,他的浴袍半敞,露出整片胸肌。   他说:“我——”   魏北就关了水龙头。想要将后半句听个清清楚楚。   沈南逸却似语言系统忽然失灵,他拉着门把手,皱眉。   ——我其实差一点会爱上你。   不是这句。这不对。要表达的核心意思不对。   魏北没留意自己双拳紧握,年轻的脸上泄露了紧张。沈南逸回头看他,只一眼,像透过魏北去看其他什么人。   爱与不爱。这话题未免太沉重。他沈南逸也有爱不起的时候。   谁没年轻过,谁没冲动挣扎过。那些年炽热、滚烫、无悔的一颗真心也曾拿出来献世。最后收场,却是他祝他年少有为。   沈南逸认为自己处在边缘,有时作家要站在边缘去审视世界,审视制度。而边缘以下或许是深渊,深渊太黑。那人走的时候,他也曾挽留。是否痛苦,应当还是有。   只是年代太久远,当时的场景、面容、前因后果已记不太清。唯有那种后劲绵长的悲伤,像插在根骨里的钢针,发了锈,抽走时血肉模糊。   经年以后一旦下雨,它便隐隐作痛。   魏北说得有点僭越,聪明人说话是有深意。我怕你对我有意思,那你对我,到底有没有意思。   说出口,甚至有一瞬后悔。如果时间能拨回,他会沉默,但没有如果。   沈南逸恍惚几秒,从记忆中拔出。他看了魏北一眼,很长、很深、很有含义。   “魏北,给你一个建议。明年你离开我,不要立即投入下家的怀里。”   “年轻人要去看看更广阔的东西,比如飞过峡谷,潜入深海。然后你会发现,生与死,爱与恨,得与失,其实一点都不重要。”   爱不爱的,一点也不重要。   魏北洗澡出去时,沈南逸坐在床上,靠着床头打电话。语气不太好,应该是和编辑产生争执。   那头声音挺大,魏北上床,勉强听清。   “沈爷,我哥。我知道您才高八斗,视角新颖。写别人之不敢写,说些话都是要杀头的。反正你不怕,可我怕啊。上回有本审批没通过,说是哪些关键词有问题,这他妈直接扔进黑名单。南哥你改一下稿子,行不行。”   “上回我进局子喝过茶,下次再去喝,也无妨。”沈南逸说话懒洋洋的,见魏北靠过来,便抬手伸进他的睡衣。指尖带有薄茧,揉擦魏北细腻的后颈。像提着一只猫,弄着一只宠物。   “实在不能出版就算了,你给我发回来。”   “沈爷,您不要这个钱吃饭,我干这行的,我还有一家子需要养活。谁都知道你的书本本大火,销量也好,再版一茬接一茬。看这几年形势好,您能不能多留点传世之作?”   “别提什么钱不钱,庸俗,”沈南逸听得烦了,又说,“什么传世之作,狗屁。都他妈是些低俗读物,你别把我抬那么高,我也不是什么好玩意。伟光正的东西写不来,谁他妈要改谁去改。”   编辑陡然也拔高声音,“我他妈!沈南逸!你听听你这说的是人话吗?”   “这几年书号减少你是知道的吧!啊?能出版就不错了,全国那么多作家眼巴巴看着呢,今年出版严控,业界内都焦虑成什么样了?啊!”   “书号只给畅销书,你是不愁钱,比起那些不出名的作家,至少不怕风餐露宿,不怕吃了这顿没下顿。你是怎样?想搞地下出版物?又想在法律的边缘试探?”   沈南逸将手机远离耳朵一点,魏北才将要睡着,这动静闹得他微睁眼。   沈南逸低头看他,厚实的手掌覆盖在魏北额头上,“小声点,你吵到我宝贝了。”   魏北转过来,贴在沈南逸身边。他闭着眼,鼻音浓:“怎么又跟编辑吵架了,大半夜的,不要吵,好不好。”   软软的,有些糯。沈南逸莫名心颤一下。   编辑不晓得躺在他身边的是哪个宝贝,两人共事多年,沈南逸身边的小妖精多如牛毛,是他妈个滥情人。可能鉴于大半夜吵闹确实扰民,他降低声音,“现在写网文的都晓得要收敛了,网警入驻,红线一天比一天更低更紧,稍不注意就会碰到。什么题材能写,什么设定不能写,沈爷,你知道。有些话不能说。”   沈南逸就笑了,真笑。   “老李,几年前你不这样的。有些话不能说?你这是在操谁妈呢,说什么蠢话。”   “没有能不能说的话,言论自由是天赋人权。几十年过去,高中学的知识都喂狗了?一忍再忍,一让再让换来的是什么,你被打过脸吧。”   “不是沉默,就能让所有人当做无事发生过。我只说我想说的,你来告诉我,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魏北不太记得这通电话什么时候结束,他迷迷糊糊梦到沈南逸躺下,把他抱入怀中。   他问他,如果明晓得“事情”已经不对了,锤子让钉子闭嘴时,该怎么办。   魏北没有回答,不知是睡意太浓,还是没想好答案。   好几年前,那时的监管并没现在这样严苛。沈南逸确实出版过一些地下书籍,俗称不合法读物。没有书号,没有正规出版社过审。由作者交由其他人印刷制作,但其实也赚不了几个钱。   那时的风浪不大,所有人都圈地自嗨。有些警醒的、真挚的、呐喊的句子,都从这些书本中流出。没有监管就没有束缚,所以许多暴力、艳情的读物也相继流传开来。   一朝东窗事发,国家严查此现象后,地下出版物如树倒猢狲散,逐渐消失匿迹。现今再加限制书号,众人所不能察觉的改变,实际早就开始温水煮青蛙。   沈南逸的问题,魏北不好说。他只是个演戏的,演着主流所不接受的剧本。他想宽慰沈南逸几句,不知从何下手。   时常他会觉得沈南逸太强,因为年长他十六岁,似巍巍高山伫立。偶尔他会觉得沈南逸也疲惫,真理是很尖锐的东西,沈南逸要去寻找、坚持,难免浑身是伤。   魏北在沈南逸身上,看到过一点所谓殉道的东西。   魏北糊里糊涂地,伸手抱着沈南逸。黑暗里,呼吸格外轻。沈南逸身上有好闻的烟味与香水味。他们的肌肤上,是同样的沐浴露气息。   他喜欢黑夜,有时黑夜会放大情绪,亦会掩盖情绪。他可以放肆地抚摸沈南逸,从他坚实宽阔的肩膀,到性感的尾椎骨。   魏北想说,如果锤子要让钉子闭嘴,那就去呐喊。   “真实”需要人去讲出,去揭露。人可以活得荒诞,但要有基本的责任、良知,与滚烫。当已察觉“事情”明显不对劲时,要去指出,要去高声呼喊。   一定一定不要放弃追求理性。   但魏北没说,他认为沈南逸知道的。   他不晓得沈南逸有没有真正睡着,只是闭着眼,将头靠着对方胸膛。他们的心跳再一次贴近,一呼一应。   像一首双钢。   魏北很小声、很小声地说:“不要跪着。就好。”   六个字,已概括全部。   他耳边是沈南逸轻微的呼吸声,或许有一瞬紧促,或许没有。两人交织的呼吸那般绵长,如一眼看不到尽头的国境线。   良久,好似沈南逸在梦里回应了他。   “嗯。”   他们知道有些时刻非彼此莫属。他们感到万念俱灰。 第十三章   锦官城的冬天很难萧瑟。落日,蛋黄似的悬在云间。   前几天下过一场雪,未积垫。已十二月底,热闹堪比情人节的圣诞夜刚过没几天,元旦将临。   魏北再提着行李箱回来时,距沈南逸从剧组离开,一月有余。   意味着此时魏北二十三岁,他们的合约正式进入倒计时。   沈南逸离开剧组那天,请了导演、副导演及几位主要演员吃饭。李谷遇上这种陪酒场合,基本是能躲多远躲多远。导演想把魏北引荐给沈南逸,副导演知道其用意,踟蹰几秒,帮忙拒绝。   他是不太愿一根好苗子被“夺”了灵气,吃个饭可以,陪酒上床说不过去。沈南逸那点小癖好,圈内人士基本知道。关于沈家背景,沈南逸也从未遮掩。大家多多少少了解,所以想一路睡下去的人挺多。   结果沈南逸在饭桌上压根不看魏北,最后点了男二坐他身边。十七八岁,青涩稚嫩。推杯换盏间,沈南逸的大手一直游走在男二后背。两人时不时亲密耳语,搞得男二脸颊绯红。   沈南逸多会哄人,魏北知道。他身边坐着导演,同样有只大手“不经意”拂过他的腿。个中暧昧,显而易见。   晚餐结束涉及转场,沈南逸叫男孩先上楼。他站在走廊的观景台抽烟,等魏北出来。   导演喝得烂醉,副导负责扛他去房间。李谷与其他人见形势不妙,早已撤退。魏北就踢踏着步子,慢悠悠走在后面。   沈南逸看见他,将烟蒂戳灭。他没穿大衣,一件薄羊毛衫看来没什么温度。夜色黑,走廊灯光辉煌。   楼宇之上,千万盏霓虹洒在沈南逸的睫毛间,人中那点凹陷似盛了一洼月光。沈南逸背着光,金线勾边伟岸英俊。可能是喝酒上头,魏北看得差点心跳促停。   不等对方说话,魏北抿了下唇,先开口,“我知道你今晚用不着我,所以跟你讲个事。”   “刚才导演让我今晚陪他,我答应了。”   “你要是没什么事,我就先过去。”   魏北讲得直白又隐晦,“陪”这个字不好理解。往深了去,那挺龌龊的。往浅了说,又不太现实。   沈南逸心尖有点波动,很短。他从包里摸出烟盒,熟稔地抽出一根。放置于唇间,可没点。半晌,他说:“没事。”   究竟这句“没事”,是指他没什么要吩咐,还是指“陪导演”一事微不足道。魏北没有追问,也没深究。   他说好,然后转身就走。沈南逸靠着围栏,盯着魏北的背影直至消失。再抽完一根烟,隐有下雪的征兆,才动身上楼。   那天沈南逸没和男二上床,甚至未曾进入房间。至于魏北和导演是否颠龙倒凤,他也没追问,也没深究。   翌日剧组上戏时,魏北才从李谷口中知晓,沈南逸清晨离开,这会儿得上飞机了。   他坐在椅子上抽烟,将剧本卷成筒状,展开,再卷成筒状。中指与食指夹烟,抽得缓慢。灰白烟雾在风中盘旋上升,口红沾留烟嘴,印迹清晰。   雪很大,接下来是一场哭戏。倡人着了最艳丽的妆,为英年早逝的皇帝哭丧。整个皇城惨白一片,甚至白过积雪。   魏北就站在城楼上,大红袍子迎风狂舞,又妖又野。他挣着嗓子唱青楼里下贱的淫词艳调,胜过苍凉悲壮的出塞曲。故人一去,经年不复见。   真疯啦。   那场面,见过的人都晓得。疯得特得劲儿,疯得极漂亮。   魏北唱到忘我,泪珠子顺着下巴只管淌。   “这他妈得把死去的皇帝给唱活了。”   杀青的李谷站在城楼下仰望,看着魏北一身华服美如妖精。那腰身勾人,衣袖舞动似欲乘风而飞。   “我身边要真有这么一尤物,我舍得死么我。”   魏北杀青那天,是单伍接他。据说一路从锦官城开车过来,真准备带他去旅行。后备箱里装着满当当的玫瑰花,魏北数不清多少支,单伍说他也不清楚。   “我跟花店讲多少支无所谓,但一定要塞满。”   “想着年轻人应该喜欢花,也不会拒绝花。”   单伍很会玩浪漫,各方面来讲是个贴心情人。他叫魏北把行李扔后座,两人开着车,一路向南。   魏北负责考虑去哪玩,单伍负责奉陪到底。   愈往南走,雪天愈少。气温高了几度,晴日增多。魏北没有告诉沈南逸他去哪里,对方也不知道他具体什么时候结束拍摄。   其实有的是办法知道,沈南逸不关心而已。   那天演完“哭丧”,魏北觉得,他已将这辈子有关爱情的泪水给哭完了。那点可笑的、借戏发挥的眼泪,浇灭了本就奄奄一息的火苗。   他应该只专注钱。不在其他。   单伍搞不懂魏北跟着他,一分不取地跟着他,是为何。魏北趴在车窗上,风撩起他的额前发,后视镜里印了青年的脸庞,唇红齿白。特清秀又勾人,一笑万物生那种。   “我图您的那点感情,行不行啊叔叔。”   魏北声音懒懒的,像猫挠在人心上。   “您给吗。”   单伍没接,他不会说给不给。养这么个小孩儿,有时拿来解个闷儿。年轻人没什么定数,要说图感情,也不会真图到他这里。   风花雪月见太多,老心脏几乎不起波澜。单伍揉了把魏北的头发,跟他讲:“如果你以后不想演戏了,可以来我公司试试。”   “人事部能安排职位,工资不低。”   魏北偏头看他,细长浓密的睫毛下,漆黑双眼里有光。他说:“您真坏,叔叔。嘴上不坦白到底给不给,又要对我这么好。平白偷了人家心。”   他说:“叔叔,五哥。你会一直对我好么。”   单伍大笑,沉沉的声音似从胸腔扩散。他是个很有度量的男人,喜欢一切开阔的东西。四十出头,绅士优雅,性感嘴唇上翘,闹得魏北心神不宁。   “你要一直在我身边。”   “我就一直对你好。”   不晓得这两句话,哪个字戳中魏北心弦。当时大奔开在宽阔平原上,车载音乐放到:你是否爱过我,你是否还执着。   单伍轻声跟着和,而魏北忽然低下头,拉开单伍裤链,要去含。五哥吓得方向盘不稳,差点开进一旁低洼。   他赶紧抓提起魏北后衣领,似怒非怒地骂一声:“我操,小兔崽子别乱搞!”   魏北就放声大笑,他倾身吻在单伍唇边,接下了这句骂。然后上半身钻出车窗,一手抓住内沿,迎风高歌。   单伍以余光瞧他。年轻,年轻。真是太年轻。那种自然而然散发出的活力青春,真真无比诱人。白皙的脸庞似在发光,那双眼,那双唇。   单伍忽然有些明白,为何那人会这般珍视他,纵容他。   魏北值得。   一直南下,走了大半个月。途经城市,不少商铺已为圣诞节开始装点门面。   魏北伫立于一家商店门口的橱窗,展柜上放着一支价值不菲的钢笔。单伍看他,笑问:“喜欢过圣诞?”   魏北将视线移开,淡淡回道:“不喜欢。”   他一直不喜欢。   圣诞节是全世界的狂欢,而这天是他生日。此前二十二个生日,他只听闻圣诞快乐。   未曾有一句,祝你生日快乐。   不快乐。人间哪有那么多快乐。   圣诞夜处处人烟喧嚣,魏北嫌吵,拖着单伍回酒店。他从三十八楼往下看,灯海似银河,天星坠人间。远处大屏幕擎天,轮番波动情侣求爱。整个世界弥漫着粉红泡沫,魏北不习惯。   单伍在房间里与别人聊生意,视频电话。这会儿刚谈完,一瓶红酒也下去大半。   五哥的酒量不算好,喝多了,性事上容易粗暴。或许男人骨子里的基因多少与暴力沾边,魏北领略过几次。   单伍招手让魏北进去,两人并肩坐在沙发上,关了灯,透过巨大落地窗,静静看着外边夜色暧昧且喧嚣。   魏北陪单伍又喝了点,红酒甘甜留在舌尖,氛围好得要命。单伍揽着魏北窄腰,埋下头,在他脖颈间轻蹭。掌心游离于对方双腿,嘴里一声声喊着,“小北,北北。”   单伍想要了。   前戏会很长,魏北清楚单伍喜欢慢慢来。他没有沈南逸粗暴,也不怎么玩其他花样。直到手机震动,两人都还磨蹭着,抵着最后关口悬而未决。   电话是沈南逸打来的。   魏北看清号码时,有一瞬清醒。他甚至将身子后退一点,问单伍:“我能接吗。”   他很怕,怕这是个特别“重要”的电话。或许沈南逸想跟他说点什么话,比如某句祝福。   单伍稍一顿,特明白。他吻了吻魏北的额头,“你接。”   魏北便接通。起初几秒,魏北没讲话。单伍以为碍于自己他不好意思,正要翻身下去。   不料魏北却突然扔了手机,没挂断,是直接扔到一边。   他揪住单伍衣领,猛地将他按下,坐上铁抢。这举动无疑羊入虎口。   单伍是欲求不满、饥饿不耐的野兽,魏北就化作赴死的天鹅,引颈就戮。那截脖颈真美,客厅里晦明的光线照着,似盛极玉兰。   手机在他们身后,屏幕一直亮。魏北浪没边地叫喊,他吻着单伍,要单伍给他快乐。他伺候着单伍,要单伍给他,给他,再给他。   不要停。叔叔。他喊着。叔叔。爱我。   什么好舒服什么真快活。魏北叫喊着,咬在单伍耳边。他闭上眼,黑暗昏沉。欲海无边。他们共颠簸,他们共沉沦。   魏北这夜似妖精,疯得太美丽。犹如那夜唱艳曲,也是挣着嗓子,挣出一把艳艳红血。   他以为能盼来一句祝福,却是那人问他:魏北,上次我从法国带回的红酒在哪个柜子里。博欧想喝。   最终电话是什么时候挂断,魏北不知道。沈南逸有没有听完全程,魏北不知道。   等他翌日醒来,嗓子哑得无法说话。单伍首次没有提前起床,而是从身后抱着他。   “醒了?”魏北一动,单伍便问。   “醒了。”魏北说。   良久,两人没再说话。最终单伍收紧手臂,半无奈半怜惜地吻在魏北后颈。   “以后别这样。小孩儿。”   “傻不傻。”   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但他包容。   魏北忽然开始颤抖。极力忍耐着,抓住单伍的手腕。他知道自己此刻看起来像一座危房,陈旧腐朽,随时面临坍塌。他不要单伍看见自己红着的眼眶,也讲不清自己到底是不甘,还是什么。   可魏北明白,从这通电话开始,他与沈南逸之间将要天翻地覆,走向崩坏。   但没有回头路可选,真正的南辕北辙。   魏北不想承认,直到现在,他依然在赌。赌的不是真心,他真不图感情,图其他。   在南方玩到十二月底,单伍休完假期,因工作需动身返回。魏北跟着他,买同班机票回锦官城。两人在机场告别,临走前单伍给他一张支票。   数额很小,五十万。至少够魏北开销一段时间。   “你收着。不算包养费,别多想。”   单伍靠着车门,眼神没有落在魏北身上。   他盯着正在分娩的林立大厦,朝阳从楼与楼的缝隙间,艰难出生。   早晨空气冷。单伍又把围巾取下,系在魏北脖颈上。   “你的那位金主,短时间内应该不会让你好过。”   “需要钱的时候,跟叔叔说。”   单伍是这样,他从不问魏北为什么,只会在他需要的时候给予。他不会过问魏北为何这样选择,只叫他懂得承担后果。   魏北捏着支票,这玩意,第一次如此烫手。真叫人拿不住。   行李放回卧室,魏北照惯例去书房,意思是通知沈南逸,他回来了。   这栋大房子里的布置没有变,地板光洁铮亮,有人定期打扫。其实这般看来,有无魏北,并不重要。   魏北走到书房门前,敲三下。   “进来。”沈南逸的声音传来。他在。   魏北有点恍惚,许久不见,听闻其声,好似从一个世纪前传来,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他推门进去时,沈南逸正环着辛博欧的腰,两人靠着书桌,阅读他的新作。   辛博欧见魏北进门,没有收起笑容。他朝魏北招手,“你回来啦,戏拍得怎样。”   “还行。”魏北说。他看向沈南逸,这男人依然高大,依然潇洒。   “那副导演是我老师的朋友,听说......”辛博欧兴致勃勃地继续开口,却被沈南逸突然打断。   “有什么话以后再说。”沈南逸瞥了眼魏北,终将视线落在稿纸上。   “没事就出去,不要打扰我和博欧。”   “去做饭,干你该干的事。”   冬雨下起来,忽快忽慢。楼下常青藤枯了不少,像在生命关头垂死挣扎。魏北立在走廊尽头,光从窗口进去,风也进去,雨也进去。   他看着那些花啊草啊,摧枯拉朽,似一场等待冬尽春来的殉身大宴。远处是群山连绵,隔着雨帘,倒看不真切了。   看不真切也好。反正,魏北二十三了。   从那天开始,沈南逸再也没有碰过魏北。   再也。 第十四章   翻过元旦,新年即临。除夕夜前几日,几场嘈嘈大雪不停下。南北列车纵横而过,乌泱泱的春运将人潮送往全国。   春节期间,众多夜场人满为患,其中Blue Bar更比窑子还热闹。年轻人永远不缺激情,DJ一燥,喝酒跟你妈喝水似的。   夜店养得年轻人纸醉金迷,泡妞蹦迪撒钱比赚钱快。不少有钱人喜欢来找外围女,要是碰上几个模样出挑的MB,性趣当头也不管到底是男是女。有个洞就行。   以往魏北的节目基本压轴,今天是第三个,因为本不该他来。下午Blue Bar的老板打电话说人手不够,工资给三倍。魏北秉承跳几场舞就当卖个人情,没拒绝。   DJ搞得特狂放,魏北简直快要扭断腰,差点没跟上节奏。一小时跳下来大汗淋漓,水珠顺着鼻尖下落,这他妈比健身效果还好。   难怪如今年轻人嘴巴犟,说什么喝着枸杞热啤酒,脚下蹦个养生迪,回家睡觉不失眠。   跳舞换了班,魏北下台时有人故意撞他。当时黑灯瞎火看不清,魏北没理会。他知道自己在同行树敌不少,毕竟太招风,断人财路。一个行当有一个行当的潜规则,这种小事,不够入眼。   魏北将外套拿在手中,看时间。晚上十点二十分,去医院还来得及。明天是除夕夜,魏囡说今年想回家,魏北要去征求医生的意见。   只是他没料到,会碰上过来兼职陪酒的霍贾。   霍贾率先于人群中瞅到魏北,这人实在太出挑,一张脸清秀俊俏,化了妆,穿着学院舞蹈服,跟他妈刚从学校跑出来的大学生似的。   简直嫩得叫人色心四起。   “北哥!北哥!”   霍贾喊地特得劲儿,魏北本想装作没听见。谁知骚霍不依不饶,跟身边抱着他的男人说了几句,直接拿上外套追出Blue Bar。   “北哥北哥!我说你今天干嘛走这么早。”   霍贾追上魏北时,已在街面路口。这地儿不好打车,别看豪车里三层外三层,多是来捡尸的。   魏北裹紧外套,捆好单伍之前送他的围巾。他顺着街道往主路走,瞥一眼霍贾。   “你不去陪金主,跟我出来干什么。”   “嗨,北哥你哪的话。那不是金主,今晚买家而已。我跟他说有朋友,出去讲两句。等会儿再回去呗,大不了我今晚在床上叫大声点。”   霍贾摸根烟,递给魏北。   “你怎么跳完就走。”   魏北累得不想出声,沉默走到主路口,停下等车。他抽去半根烟,两人稍稍适应夜色安静。   不断流过的轿车尾灯与路灯拖出长线,像摄影快门曝光过长。雪粒夹雨,落满行人发梢,晶晶莹莹。世界像一颗巨大水晶,无数折射面,亮着无数光。   烟头猩红闪了闪。   魏北才说:“我去医院看囡囡。”   霍贾正准备插科打诨,荤段子涌到舌尖,一顿。囡囡二字似洗洁精,瞬间洗去他脑子里的黄色废料。   “......噢,去看囡囡啊。”   语气有些艳羡。   霍贾比魏北小三个月。听说有个弟弟,六岁时被人抱走,从此杳无音信。他跟魏北不算同命相怜人,怜什么怜,命运安排而已,可怜有个屁用。所以霍贾活得比魏北还要潇洒。甚至有点玩世不恭。   他们本不是一类人,当初也并非因同一经纪人而相识。   说起来魏北是霍贾的“救命恩人”。那年在ZNOE吧,魏北替素未谋面的霍贾喝了一瓶纯伏特加,差点吐成傻逼。   那晚的前因后果讲不清了,特乱。事后了解霍贾这人,魏北倒挺希望自己是个傻逼,居然会救他。   一来二去,两人相熟。常去同样的酒吧跳舞,常陪一样的客人,魏北觉着霍贾也不是那么不着调。   虽然这人骚得要命。   霍贾热爱社交软件,各大同性交友网络,无论是名媛如云还是群1举抢,他总能打出属于自己的天地。偶尔跟人网上撕逼,非要撕得“披头散发”才爽快。   口头禅是“姐妹凭本事做鸡,当然也凭本事抢男人”。   锦官城著名骚鸡,大V认证。   跟魏北不同,霍贾喜欢又骚又活儿好的男人。毕竟这是上床,不是去鸿达影城试戏。没事爱约炮,美名曰尝鲜。   上回霍贾约了个邻城的S,据说高富帅特威猛,调教老手。他屁颠屁颠地坐飞机就去了。   结果当晚S下手太重,一鞭子过来皮开肉绽。霍贾没忍住,反手就是一个过肩摔。S被M给摔懵了,这他妈说出去多丢人。   两人大概同时沉默三四秒,接着揪起对方头发,又是薅毛又是扇脸,整整打了一夜。   霍贾回来后,喜滋滋地跟魏北分享干仗经验。   魏北:“心甘情愿挨顿打,傻逼。”   霍贾被戳到痛心处:“我操!魏北我操你大爷!”   诸如此类蠢事,简直多得数不过来。比如金主要他玩花样,霍贾就说那咱们玩得暴力点。您先讲几句粗口,助助兴,提提劲儿。   金主也乐呵,张嘴骂了句:我操你血妈嗨!小浪贱蹄子!   结果霍贾呔一声,直接踹翻金主:你居然敢骂我妈!个大猪蹄子!   然后两人你来我往,对骂一整夜。冲动地连口水都没喝。   魏北不太知道霍贾这些年是怎么过的,估计在床事方面真是个人才。否则也活不到今天。   霍贾一句既艳羡、又拖拉声音的“去看囡囡啊”落地。魏北从杂七杂八的思绪里挣脱,他用围巾裹住半边脸,看着霍贾立于路边流动的光影里。   “骚霍,有什么话和北哥直说。你要想看囡囡,就去看。”   霍贾踮了下脚,故作轻松道:“我这不是,听说你和你那个金主闹大了么。嗨,有钱的男人都是傻逼!”   “我......我在想囡囡的医药费,够不够。又怕你不好开口跟我说,不够我可以给。”   魏北没料到是这茬,呆怔几秒弯唇笑了。   “听谁说的,经纪人?”   “你还真当我只有他一个金主?单伍是干什么的。”   霍贾猛地拍手,“所以我就说你该多发展几个啊!找点更靠谱的,省得一天瞎折腾。”   “我不知道你看上他哪点。来来来,北哥你看这儿——”   骚霍就翻出微信花名册,联系列表的备注五花八门。什么锦官城富二代1,京城第一骚男,云城养汉专业户,渝城火辣小钢炮......看得魏北晃眼睛。   “不是,骚霍。你他妈留着自己用,啊。哥哥最近没心情。”   魏北大笑,拍拍霍贾的脸。他攀着对方肩膀,顺势按下霍贾的手机,锁屏。   “小贾,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我现在就想好好演戏,没其他精力。”   霍贾皱眉,“演戏演戏!我们这都演好几年了。什么戏都拍得不少,要火早就火了!”   “能火的机会还没来呢,别急。”   “霍贾,我们还年轻。”   魏北一瞬不瞬地盯着街面,似在专心寻车,又似在专心想事。他刚才向一辆空车招手,司机拒载。最近网约车不好打,出租车翘得很。   “能火的机会倒是有,但也轮不到我们。北哥,现在拍电影啊拍电视剧,哪个IP不是冲着流量去的。我们一没流量二没话题热度,谁他妈愿意花这个冤枉钱。”   “所以我才说要等。霍贾。”   “那你现在是个什么等法?赖在沈南逸身边,跟个透明人似的?”   “对,就赖在沈南逸身边。哪怕是个透明人。”   迎面来了一辆空车,魏北赶紧招手。他看眼时间,快十一点。可能魏囡睡了。   眼看魏北要走,正一头雾水的霍贾赶紧抓住他衣袖,“等会儿!等会儿!”   “北哥,你他妈能把一句话讲清么。我听不明白?!”   魏北回头,本是不耐。他看霍贾一脸沙雕,实在没绷住。好气又好笑,迟疑半晌,魏北拉着车门把手,朝霍贾正色道:“我在等,也在赌。”   “等一个人,叫王克奇。”   霍贾咂摸几秒,遽然,小浪蹄子甩出了床上才有的尖叫。   “我操!王导!”   “王克奇跟沈南逸?!”   “对,王克奇跟沈南逸,挚交。”   魏北点头。他笑得别有深意,眼睛弯弯的,依然阳光好看。“当初跟沈南逸签合约之前我就知道。”   “不然你以为,我为何要在他身上浪费青春。”   魏北在等王克奇回归,也在赌那个机会就是他的。去年于鸿达影城,沈南逸说手上有个机会,魏北很清楚很明白,就是他想要的。   他当时表现渴望与紧张,是做给沈南逸看。   他要的是什么,他自始至终都知道。   霍贾站在原地看出租车远去,过了会,才松口气似的跳起来,挥舞几下手臂。   那就好。霍贾想。那就好。   魏北一直盯着后视镜,将霍贾呆怔原地、再挥舞手臂的系列动作看清。他笑着,用舌头舔了舔牙尖。   其实霍贾挺可爱。这么多年,认识这么多人,除了囡囡。就属霍贾可爱。   像弟弟。深得魏北的心。   晚风混着城市气息,出租车里裹挟着无法描述的味道。方向盘右边有个手机支架,手机横放,夹着。   正在播魏北两年前出演的《幼雏》。   司机没认出魏北,可能是因为压根没看《幼雏》,也可能是因为压根没看魏北。   魏北自个儿倒兴致上来,瞧着屏幕津津有味。《幼雏》讲的是一个卖花男孩,沦落到以身体色诱买主的地步。   名场面是在一个废弃大棚里。魏北光裸,以手鞠水洗澡。偷窥者的视线随着镜头从后颈向下移动,光洁优美的背部,窄腰,深深腰窝。没有臀部特写,而是水流不断哗哗作响。   废弃大棚四周,鲜花摇曳。暗香浮动。偷窥者喉结上下几滚,视线落在那双修长的小腿上。   水雾蒙蒙,热气不太多。魏北的睫毛湿漉漉,光线渗过缝隙,投下一片阴影。   他的面部表情欲撩还休,美得堪比高潮。   魏北记得,那年沈南逸看完《幼雏》,立即拖他进浴室。三个小时没出来。沈南逸虔诚亲吻他的小腿,似捧一件名器。   魏北将《幼雏》演绎得太完美,甚至有一阵子,沈南逸莫名嫉妒那个未曾谋面的编剧。   这是魏北与那位编剧在艺术美感上的碰撞,超过电影本身。   沈南逸。沈南逸。   魏北以手肘抵着车窗沿,掌心撑着下巴。他把视线调离手机屏幕,去看车窗外飞驰而过的雪花。   自从去年十二月底回家,沈南逸确实没再碰过魏北。他让沈南逸听一出活春宫,另有目的。   男人是有劣根性。一块肥肉放那里,见许多人争抢,于是他便要去抢一抢。魏北从沈南逸的身上感知到了占有欲,试探两次。成功两次。   沈南逸不会轻易罢休。魏北知道。   沈南逸在忍耐,他也在忍耐。主动权似拔河,落到谁手上,谁就是合约胜利者。   然而,那天真没有期待落空的失望么。   魏北不好说。   骄傲作祟。   可魏北清楚得很,他们之间谈不上谁亏欠谁,各取所需。即使有天他离开沈南逸,也坚决等不到那人回头看一眼。   更何况,回什么头。   那么高傲一人。   魏北不要他回头。魏北瞧不上回头。   到达医院时,楼下两棵参天古木落满雪。遥遥看去,似满树琼花盛放,倒也美极。   魏北步子轻快,哼了几段京剧。唱得荒腔走板,搁梨园是铁定要被喝倒彩。他坐电梯上去,楼内暖和许多,他解开围巾,走向病房。   魏囡没睡。   透过门上小小的玻璃窗看去,魏囡靠着床头看书。头发披散,柔顺地垂在肩头。头顶圈了一层光晕。   魏北等不及了,他开门进去,“囡囡。”   魏囡惊喜抬头,接着咧嘴一笑,“哥哥!”   声音有点大,魏囡又赶紧捂住嘴。圆圆的眼睛转了转,“嘘——”   少女的脸颊红扑扑,耳朵、脖子也都红了。她笑得极开心,小小的肩头轻颤。那笑容,真真如四月暖阳,可阻挡风雪。千万分光热皆无可比。   不知怎么,魏北也跟着笑起来。   他想起下车前收到霍贾的微信:   北哥,你要笑啊。   生活已经这么艰苦。   你要笑啊。   魏北说:“囡囡,你笑起来真好看。”   作者有话要说:  霍贾真是个开心果儿。   注:有关sm圈的段子,是从朋友那里听来的老梗。取材现实,非原创。 第十五章   “哥哥笑着也好看。”   魏囡用两只手的食指向上拉着唇角,做个微笑表情。   “哥哥要多笑。”   魏北故作不悦地坐在床沿,他拿开魏囡手中书本,“怎么,嫌弃哥哥是不是。”   魏囡才不吃这套,笑着顺势往下躺,躺在魏北的小腹上,“哥哥给囡囡讲故事吧,囡囡要睡觉了。”   魏北关上台灯,斜靠床头。他握着魏囡薄薄的肩膀,像层纸。他将声音降得很低,似不愿惊扰她的困倦。魏北没什么儿童故事好讲,他童年贫瘠的土壤里住着东家长西家短之琐事。实在没什么可提起。   于是他讲了沈南逸的故事,关于芭蕾舞者和钢琴家。   沈南逸在二十岁出头时,写过几本充满爱与幻想的小说,不色情不艰晦,通俗易懂。其中这本《琴键上的舞鞋》曾获得几项文学奖提名,它励志美好又充满激昂,是沈南逸为数不多的几本爱情童话。   可后来他再没写过。许多读者呼唤着,希望再一次看到类似的故事。   沈南逸却表示不会再写。   魏北凭记忆讲个大概,文中的经典语句信手拈来。直到故事结束,魏囡已迷迷糊糊。低柔的声音戛然而止,魏囡在梦中有所察觉。她抱着魏北的手臂,闭眼问:“哥,我能去学芭蕾舞吗。”   “能,等囡囡好了,哥哥就送你去学。”   “那囡囡什么时候能好呀。”   魏北一顿,拍了拍魏囡的后背。黑夜中呼气起伏,很轻缓。窗外霓虹闪烁,都市浮华。阴影挂在窗框边,似隔了两个世界。医疗仪器有规律地滴滴作响,墙上亮起“静”字绿灯。   他前几日与医生聊天,说到骨髓移植。保守治疗四年,只能减缓病情恶化。医生表示现阶段的问题不是很大,幸亏当初发现早,就医及时。   但如果等到魏囡的初次月经来临,将会变得很棘手。血流不止,这是要命的。   “现在只能继续寻找匹配的骨髓,这女孩儿挺坚强。那么小一人,熬了四年,不容易。”当时郝玉严站在病房外,语意多为怜惜。“就是这医药费,恐怕还得......”   “钱不是问题,郝医生。”魏北打断他,笑了笑。连续几天夜场兼职,魏北休息不足。眼圈发青,红血丝爬满眼白。他揉着有些发疼的胃,努力给医生打定心针。   “您只管用最好的药,最好的医疗方式。钱不是问题,我会想办法。”   “我只希望囡囡好起来,能去上学,能去恋爱,能去见见这世界。她还太小,还有那么长的路要走。我舍不得她看不见,郝医生。”   魏囡的呼吸逐渐平稳,魏北俯身亲吻她额头。他提了下嘴角,“很快,很快囡囡就能好了。”   坚定而温柔。   翌日是除夕。   自禁放烟花爆竹,禁放孔明灯的政策出台,年味淡了不止一星半点。   街上人潮汹涌,商城打折的柜台前摩肩接踵。红灯笼从街头亮至街尾,城市笙歌通宵达旦。   世界是年轻人的,而年轻人浸泡夜店,挥洒香槟。情侣登上空中餐厅俯瞰夜景,橙黄光晕似喷射的精液遗落在都市间,星星点点。   快活。快活。颓靡的旧年过去,年轻人跟着倒数期待高潮新生。   魏北在家煮了两碗素面,魏囡吃不了太油腻的东西,年夜饭跟她无缘。这房子是魏忠国租来的,一室一厅。房间狭小逼仄。   魏忠国很少回来,有时在工地,有时去给餐馆端盘子。每个月挣一两千,勉强糊口。魏北给的钱,多数是交给医院了。他知道魏忠国偶尔还会去赌,基于数目不大,魏北选择不管。   “但你只要敢亏欠囡囡的医药费。你只要敢给她灌输些肮脏下流的思想。你只要敢影响囡囡的未来,我有的是办法送你进监狱。”   “魏忠国,血缘上讲我们是父子。但老子恶起来六亲不认。你要赌要吸要嫖要怎样,我不管。但凡做任何事之前,你先搞清楚会不会影响囡囡。”   “这要他妈再有下一次,你给我小心点。”   二十岁那年,魏北察觉到魏忠国重新搞赌。当晚提了砍刀奔至魏忠国的出租房,他一刀甩在门上,吓得魏忠国直抖。   或许真是亲父子。年轻时那股相似的狠劲,让他们胆寒又悲哀。   魏忠国盯着砍刀畏畏缩缩,这几年他的身体状况大不如前,否则可能还要嘴硬几句。他说都是小数目,我瘾大呀。魏北,你知道我戒不掉。就几块钱,我就打几块钱。我瘾大呀,魏北。   人性这玩意,说不准。好人突然作恶,坏人痛改前非。每个圣人都有不可告知的过去,每个罪人都有纯白无瑕的未来。王尔德讲话又毒又精准,魏北大多赞同。   时间过去太久,魏北对魏忠国压根不存幻想。这么多年都捱过,再矫情地奢求父爱,相当不体面。更何况,魏忠国也没这个资格。   很多时候魏北会想,如果没有魏囡,或许他们都不应是这样。   魏忠国“变好”,甚至对魏北表现出胆怯的关怀,这背后的动机经不起深究。他没能力负担高额医疗费,但魏北可以。聪明人都知道该怎么选,怎么做。   他不是傻子,骨子里的混蛋与人性的道德较量至今。魏忠国始终像下水道的老鼠,在肮脏黑暗中苟且,奢望得到些不一样的光亮。   坏又坏得不彻底,离做好人也千丈远。   魏北不蠢,更不是所谓圣父。他懒得计较魏忠国那些不高尚的心思,没有真正高尚之人,魏北也不是。   如果将所有人性的动机摊开看,就好像狗屎曝晒在阳光下,丑陋且恶臭。   魏北不愿去想,他要照顾囡囡。孩子无罪,大多数人这么说。更何况魏囡如此美好。   魏囡没等到十二点,她缩在魏北怀里,说明年想看烟花。魏北问她有没有什么愿望,新年许愿,大多会成真。   魏囡就闭上眼,双手合十作虔诚状。   “我希望哥哥不要再这么辛苦。”   “我希望哥哥可以被很多人很多人知道,希望哥哥住大房子,开四个轮的车车。”   “我希望哥哥能多笑一笑。”   “我希望哥哥......”魏囡忽然睁开眼,黑亮的眸子有点迷茫,“囡囡的愿望是不是太多了呀。”   “是有点多。”   魏北忍不住笑,他轻轻拨开魏囡额前的发丝,轻声道:“那这样,囡囡再许最后一个愿望,好不好。”   魏囡忽地跪在沙发上,闭着眼,双手再次合十。   她郑重其事道:“好啊,就最后一个愿望!”   “我希望哥哥可以有人爱。”   只一瞬,魏北蓦然红了眼。他趁魏囡还没睁眼,赶紧仰头克制几秒。魏北鼻翼微动,实在酸得不行。   不能这样啊。魏北。怎么连个小孩儿都看出。   魏北眨眨眼,复低头。他伸手刮一下魏囡的鼻子,“怎么都是关于我。囡囡没有愿望么。”   “没什么特别的愿望呀,”魏囡靠进魏北怀中,想了想,“那就,祝囡囡早点好起来吧。”   有那么几秒,沉默在室内穿针引线。忽地,一滴温热水珠跌落在魏囡脸上。   她抬头,魏北却撇开脸。   魏囡有些慌张地抱住他,“哥哥不要哭。”   “哥哥不要哭!”   “傻女,我才没哭!”   “哥哥不要讲脏话!小孩子不可以讲脏话哦!”   魏北就依着沙发大笑,他搂住魏囡,像搂住这世上唯一的依靠。人总得抓住点什么,才能觉得自己真实存活在这世上。   否则,谁来证明你活过。   “忘记就好啦。有时候,记不得,就干脆忘掉它。”   下午魏北带魏囡去养老院看奶奶,护士长推着老人,正在花园晒太阳。   奶奶已不记得魏囡,她出现得太晚,相处时间太短。奶奶不记得曾是她那句悲恸的“造孽啊”,由此紧紧拴住两个后辈的人生绳索。   她不记得很多事,所以偶尔也能糊里糊涂地乐呵。人生有很多不幸,知道太多是不幸,理解太多是不幸,记得太多最是不幸。   魏北觉得奶奶不幸了大半辈子,晚年若要全忘记,应是命运安排。亦是仁慈。   当时魏囡坐在奶奶身侧,一遍遍不厌其烦地回答:“我是魏囡,奶奶。魏囡。”   魏北站在巨大榕树下,阳光粗暴地穿过叶片,姿态施舍地降临在他身上。他很难讲清,人的一生中有多少是幸福日子,什么是幸福日子。   可他笃定,此时此刻,就应该是。   羡慕那些善于忘却的人,魏北羡慕。“忘却”是个魔法,仅仅适用于人类感到快乐时。   魏北等到魏忠国回家,简单交代几句,拿起外套离开。   除夕夜凌晨的街道,并未有多热闹。酒吧一条街天天像过年,因此豪车美女帅鸭子,照如往常。没多久,下起雪。飘飘洒洒,裹着锦官城特有的火锅味。   魏北打车,临了别墅区,叫司机放他下来,慢慢走回去也不过十几分钟。   天儿冷,熬过大寒还是冷。裸露在外面的手腕似冰棱子,魏北脸色偏白。他戴着皮手套,费力地往耳朵里塞进耳机。点开听歌软件,大概将列表来回翻动三四次,最终选择从中间那首开始播放。   别墅区的路灯通宵不灭,投下光柱似透明囚笼,雪花在里边旋转飞舞。   魏北顺着街道走,没有伞,白雪压肩头。   耳机里唱“喜欢你待我薄情喜欢你为人冷酷,若是你也发现,你喜欢亏待我,我就让你永远痛爱着我。”   沈南逸应当是回沈家了。   他想。每年除夕夜,他们都不曾相聚。   ——南逸,祝你新年快乐。   ——北欧的冬季很漫长,听说你的新书大卖。祝贺。   ——代我向叔叔阿姨问好......   收件邮箱只显示固定字数,到此为止。   沈南逸没有选择点开,邮箱里满满当当的来信,全部显示未读,偶尔夹几封垃圾信件。这是一个极私人的邮箱,甚至可以说只为一人开设。   房间内,灯未开。不算黑暗,灰扑扑的,有能见度。沈南逸看完这行固定字数,关闭网页。他每年都会在同天同时,收到来自同一人的问候邮件。   可他从未打开。从未。   杯中咖啡丧失滚烫,沈南逸盯着空白的电脑桌面出神。半晌,他端过杯子喝咖啡,却触碰到冰冷水体。沈南逸皱眉,下意识喊,“魏......”   又倏忽收声。   他猛地喝一大口冷咖啡,液体顺着肠胃往下滚。特凉。然后再将杯子放回原位,向后仰靠着椅子。   今年没回本家,是因为他那个遭瘟的弟弟和父亲回来了。沈母在南美洲度假,压根没有过年的意识。沈南逸懒得面对他父亲,两人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沈南逸有多固执,沈父亦是。   沈南逸那个遭瘟的弟弟叫沈怀,和风流成性、恶得坦荡的沈南逸相比,沈怀可谓是情种,号称此生只等一人。虽然等到现在也没什么动静,家族忙着给他张罗联姻。   哥俩互不待见,就算同为三十好几的人,偶尔见面也是唇枪舌剑。沈南逸今年虚岁四十,到底是步入年近不惑的成熟男人行列。而沈怀还差那么几年,沈南逸觉得他道行太低,觉悟跟不上。   沈怀衣冠楚楚,整日西装革履。沈南逸衣冠禽兽,时常扒人衣服。   本就不是一路人。   而沈怀却跟这个发件人联系紧密,换句话说是发小。后来那人遇上沈南逸,应是人生偶尔出轨,撞塌了沈南逸少年时期的不周山。   轰轰烈烈。几近荼蘼。   接着,沈南逸最意气风发的少年时期,连带最初的青年时期,便如这花事,到了期。   一脚踩空的感情,像十几岁时放置太久的汽水,甜到发苦。喝又喝不得,扔也舍不掉。   那时沈南逸还会写句子。   ——他赠我鲜血淋漓的空欢喜,他赠我腐朽粗暴的难平意。   后来沈南逸也不再写,他看不起。或许是看不起当年的自己。   雪很大,风从窗户缝里进来,雪花降落于桌面,沈南逸就起身去关。他想起今晚还未进食,编辑说全国人民七天假,初七之后再催稿。   没什么灵感,沈南逸在桌前坐了许久,久到忘记饥饿。   胃部有些不舒服。沈南逸拿起窗台边的打火机,嘴唇夹着烟头,“啪”,点燃。   当第一口烟雾呼出时,浓得有些看不清楼下那个身影。待到白烟逐渐消散,那抹身影也慢慢清晰。   高挑。消瘦。挺拔。有着蓬勃生命力。   是魏北。   他站在那里,对着一棵即将枯死的玉兰树抽烟。   沈南逸也叼着烟,一动不动。他看魏北伫立于无边际的白色雪地里。孤零零。   乱雪迷人眼。沈南逸却始终盯着魏北,不曾移。   有那么一瞬,他认为他们真真是同类。有什么东西响了一声,在他心里。   魏北即便站在那里不言不语,也要世人甘愿为他献上捧花。而他视情爱如草芥,傲气地问你可否与我一起。你说愿意,他就离去。   沈南逸轻轻地抖了抖烟灰,他想,太傲了。干他那一行,太傲不行。   还得磨。   雪下得很大。   烟灰落了一地。 第十六章   新年实在没什么好过,开春就下几场雨。花草来不及发芽打苞,寒凉风雨肆意蹂躏,像粗暴的歹徒要扼杀一次生命勃发。   城市绿化显出几分生猛,而早春未凋的腊梅更透出骨子里的泼辣。   春天来临时,什么都露出张扬。万物生长且彪悍,万物包括人。   常言道一年之计在于春,用大白话来解释,是每年都应开个好头,早早计划。还有句话叫“瑞雪兆丰年”,意思是去年的冬天太冷,雪太大,来年都会有好收成。   这些谚语如今是否适用,还有待商榷,毕竟文明社会一天一个样儿,说不准。   现代都市人尤其不信这一套,开春意味着新一轮三百六十五天的折磨即将来临。各有各的活法,各有各的丧。但有盼头的人,永远都会吊着那一口气。   直到他们不再期盼。   初八恢复工作日,沈南逸的邀约就来了。什么大学座谈会、全国巡回签售会、旧稿再版商议、新书送审。以及某些出版社、影视公司的朋友饭局,最近编辑汪林颂脑子发烧,希望沈南逸好好搞一搞他的作者微博号。说是跟着上面的政策走,树立良好正面形象。   沈南逸对着视频,笑得极其迷人。汪林颂后背发凉,要不是自己有老婆,真他妈得为他弯了。   “你不要笑。”汪林颂指着屏幕嗷嗷叫,“我日你先人!你这么一笑就没好事。”   “我是没什么好事。我是想劝你脑子清醒点,上面什么政策我不管。你觉得我是有正面形象的人么。”   “文圈里都传遍了,我沈南逸始乱终弃,换人就像换袜子。没反人类反社会,已算是我对这世界最后的温柔。你在做什么白日梦。”   沈南逸难得没有锋芒毕露,许是刚过冬,窗外一晴,整个人优雅柔和。说着刻薄的话语,意外地字正腔圆。他偏头扯松领带,又长又分明的睫毛下罩着叫人误会的情绪。   汪林颂时常腹诽沈南逸,这人喜欢暗中放电而不自知。还偏要你爱又爱不了,忘又忘不掉的。   魅力男人都这样。汪林颂想,他撑着下巴在纸上安排日程,看到催稿两字就头大。于是噼里啪啦的火星子冒了一头。   “我说南哥,沈大作家。新书写得怎么样了,有安排吗。还有就上回那稿子吧,过审他就过......哎哎哎!你他妈不准关视频!你关一个试试看!我操!”   沈南逸刚抬手,顿在鼠标上。   “你操一个试试。”   “有话好好说!”汪林颂简直怕了沈南逸,讲其他事还行,唯独说到过审就翻脸。   “南哥,那你说,你是想怎样。”   沈南逸把手腕正对视频,表盘秒针快速走动。   “别浪费我时间。给你一分钟。”   汪林颂:“我们今天还就要谈谈审核的事儿!”   “三十秒,二十八秒......”   “那你新书的主题到底是什么!”汪林颂差点掀桌而起,他猛地喝口水,挠着眼见不日将要秃顶的头发。   “我们讨论一下大纲和人设!成不成!”   沈南逸笑得很标准,四平八稳坐在桌前,似要开展联合国会议。他以食指和中指夹烟,端起半杯威士忌。从去年年末开始,未剪的头发已蓄起,扎得艺术又风流。   “你看我什么时候和别人讨论这些了。”   “汪林颂,不要没话找话。”   “也不算没话找话,前几天去你家拜年,你让我在书房坐,就随便翻了翻你桌上的书稿。”   汪林颂说。   “然后吧,发觉这本男主角的人设,很熟。字里行间,包括外貌神态描写,就像生活中的某个人。”   沈南逸顿了顿,“瞎几把扯淡。”   “可别急着否认,着急就是心里有鬼。”汪林颂跟发现啥牛逼玩意似的,“再然后吧,我离开前在你家院子里看见一男生。嘿,那种感觉就出来了!”   “那种生命力、年轻感、干净又英俊。”   “写的就是他,是不是!”   “汪林颂,你在浪费我时间。”   沈南逸看了下表,果断关闭视频。随着叽哩哇啦的乱叫被隔绝在网线那端,书房终于安静片刻。   他再次拉扯领带,像喘不过气。空气黏腻得不行,春雨洗不去湿漉漉的窒息感。   无原型、无背景、无真实事件,纯属虚构。这是他永远会写在作品第一页的句子。   沈南逸不太喜欢别人发散思维,看一本书,去纯粹看这本书是如何写的就好。不必代入,不必联想,不必与现实挂钩。既然作者创造出全新的世界观,读者可以带着好奇心去探索。   不合适便从这个世界退出即可。没有人可以无障碍接受任何观点,正因如此文学才有乐子。   可独独这本——已写过半,再有个两三月将迎来完结——沈南逸依然没有在新书第一页写上这句话。   他空出第一页,似未曾想好该作什么序,又似要跟读者开个玩笑。这是一部不同于以往的作品,从翻开第一页,便不同。   雨丝怠了片刻,这会儿又卷土重来。水珠子在枯枝上错杂弹,冬季那棵差不离要死的玉兰树居然发新芽,顽强地活过来。   “重生”那天,魏北自作主张地给它输起营养液。时逢沈南逸应酬回家,身上酒气重烟味重。他与魏北并肩站着,两人味道交混,意外好闻。   沈南逸没问缘由,倒是魏北含着烟头,双手插袋。他抬起下巴,不看沈南逸,只看树。   “除夕夜那天雪很大,我回来时在这儿抽烟,看着它快死了。”   “我就对它承诺,说要是你能在春天活过来。我就救它。”   “这世上无人可以‘救’任何。”   沈南逸嗓音很沉,似谁随手拉动大提琴弦。声音里的颗粒感无比清晰,在魏北耳中滚过,激荡阵阵回音。   “我只做我可以做的。就像你也只做你想做的。”   魏北说着,他经过沈南逸时,有意无意用手背擦过对方的小指。而他身上残留的黑鸦片香,才是真真毒品。   酒精上头的沈南逸突然抓住魏北,两人僵持在玉兰树下。夜色蘸了浓墨,泼毫于顶。魏北挣扎两下,没甩开。他就盯着沈南逸,不退不避。   沈南逸高大的身形,罩着魏北。压迫感很强,像野兽侵略。他轻轻抬起魏北的手腕,很凉。他以唇覆去,滚烫地吻在魏北静脉上。   鸦片香更黏腻更清晰,迷人且危险。沈南逸不再动,魏北却无法自控地手腕发颤,身子也一颤,差点腿软。   沈南逸的那双眼里,情绪沉沉。叫魏北不敢再看。多年后他再想起这夜,咀嚼那个分明狂暴又克制眼神,仍觉能令人十足高潮。   “不要勾引。”沈南逸说得很直白,“我现在不想做。”   这两句,也够魏北嚼味余生。他早该明白他被看透,可当时太年轻。   很多事情都不懂。   此时魏北靠在窗边,瞧着那棵奇迹生还的玉兰树。莫名觉着生活还是充满希望,至少人或动植物,每天都在努力而顽强地活下去。   他掐准时间,估摸沈南逸与汪编辑“畅谈”得差不多,就敲响书房大门。沈南逸扬声叫他进去,魏北开门,却站着不动。   沈南逸不再碰他之后,魏北亦不再踏进书房,不再去看沈南逸的新稿,不再和他讨论作品。魏北像个守财奴般,吝啬自己某些绝妙的观点。   于明于暗,他们都在较量着。   今天魏北穿得挺正式,银灰西装配皮鞋。肩宽腰窄,高挑清秀。整个人介于青涩和成熟间,似一朵内敛的四照花。他故意将黑发后梳,露出光洁额头,高挺鼻梁。眉眼藏笑,温柔又杀人。   沈南逸捏着玻璃杯,看他。半晌,抿了口辛辣的酒。   他起身,从椅子上拿起外套。   “走。”   差事是陪沈南逸出席饭局,来者有出版界大拿,影视圈资本家,林林总总共十人。这是个结交上层、攀附“资源”的好机会。   辛博欧去不了,最近学校有个微电影要他当男主角。眼下正满世界飞。   自然就由魏北代劳。   辛博欧眼红得不行。魏北却不怎么乐意。   这类饭局往高大上地说,是资本家聚会。拿出去吹牛都得是我和哪个出版社社长吃饭,哪个影视公司老总,哪个带“官”字背景的爷。往龌龊了说,就是天黑之后,禽兽出没的淫乱趴。吃饭喝酒是次要,转场玩鸭子玩小姐才是重点。   魏北见识过不少,多数时候跟在大佬们的后边帮忙擦屁股。想睡他比较困难,要么是得钱到位,要么得靠人格魅力。   大白话说,就是清高。魏北不愿低头,哪怕今天打个头破血流也甭想骑他。   以前这类事儿太多,闹得再没人叫他陪酒。沈南逸出去赴局也从不带魏北,说起来,这是两人首次同时出席饭局。   魏北不知道沈南逸在想什么。沈南逸不解释。   开的座驾是乔治巴顿,魏北每次用它上路,后座必定是沈南逸。否则他总觉得自己镇不住。这车子太野,太霸道。往路面一放,跟你妈坦克似的。   偏偏与外形不相符的是,车载音乐永远放勃拉姆斯与贝多芬。沈南逸偏爱,魏北也是。   关于这车,是震过几次。后座宽得不行,躺上面却并不太舒服。至少魏北不觉舒服。当初那几次也如今日,下着雨。沈南逸想得不行,喝了酒,等不到回家。   窗户紧闭,魏北先是坐在他身上,沉沉浮浮,又痛又快活。他不会否认做那事很舒服,人应当诚实地面对自己的欲望。这不羞耻。   沈南逸的背部很宽,好似令魏北抱不住。他以长腿勾缠住对方精壮的腰,被摇得支零破碎。像极了风中漂浮的叶子,找不到降落点,又不敢飞太高。   雨水冲击在玻璃上,开始很小,细细唰唰。后来车内温度升高,叫喊声变大,快活得简直要了命。   于是雨水开始狂暴地冲击车窗,砰砰,砰砰。又像心跳。   有那么几次,魏北觉得自己要死。他会死在沈南逸身下。   其实也值得。总好过最后孤零零地终老。   沈南逸捏着他下巴,居高临下。他要魏北叫他名字,愈清晰愈好。魏北就死死绞住他,叫着沈南逸。   那是魏北第一次在干这事时,念出沈南逸三字。车内久久回荡,似一出激昂的交响乐。   沈南逸停顿一秒,眼睛发红。不知是不是喝酒太多。居然感觉心快化了。   魏北却悄悄地看向后视镜。   在汩汩流淌的雨水中,他看见,自己也红了眼。   初春花未开,阴天,没有晚霞。手机导航提示距离目的地只有五百米,再拐个弯,就到了。   前方红灯。魏北就停下。他摇开车窗,点燃一根烟。风吹动几根没有固稳的发丝,竟格外潇洒落拓。   他无意间往后视镜瞥去,却毫无征兆地对上一双眼。   深邃。迷人。   他们的眼睛,都被前方绵长的尾灯映照发红。   他们看着对方。   像极了那一晚。 第十七章   聚会的地方挺出人意料,是在东银集团的豪宅楼盘,印江。要说江从何来,其实是起源于隔壁渝城。东银推出酒店化、管家式豪宅的第一个项目,坐落渝江南岸。全是大平层,低楼房,电梯入户,配有专门的管家为住户服务。   最好的楼栋,顶层剩两套。一套住东银集团老总,另一套空置。价格区间在7000万到8000万,享有全渝城最好夜景。大片大片的落地窗,穿透式视觉感,极高端。   去年沈南逸带魏北到渝城出差,经由熟人介绍去看了房。8000万是以前的价格,如今还得往上涨。当时沈南逸在屋内逛一圈,伫立于窗前抽烟。凉风吹得烟头闪烁,银河般辉煌的夜景就在他脚下。   而沈南逸只回头问魏北:“想不想要。”   语气轻描淡写,好似几千万就只是纸。轻飘飘的,不值一提。   “不要。”   魏北的回答更淡。他抄起手,与沈南逸并肩。口吻似笑非笑,眼里缀着无边灯火。   “身旁没个人,此良辰美景与何人说。”   “不要也罢。”   实际不是淡泊。视金钱为粪土的人,大都腰缠万贯。八千万就放在你面前,唾手可得。钱到了一定数目可以感动人,这话不假,魏北有过一瞬心动。   但他克制很及时,他要的远不止这八千万。说得矫情些,他有他的演艺梦,他想等待王克奇。给彼此对“艺术审美”一个成全。说得现实点,那时魏北才二十二,离他大红大紫,感觉也并不遥远。   红了,火了,天下谁人不识君时,八千万又算得了什么。   魏北很清楚,如果他今天收下这八千万,就说明他确实只为钱。目光就只在做情人、拿劳务费的小格局里。如果他抵住诱惑,沈南逸才会对他另眼相待。   愈是说什么都不要的人,往往要的更多。野心更大。   介绍人并不理解,挠腮抓耳想着这孩子怎不识好歹。马脸憋得有些红,每每欲言又止,噎得自个儿难受。他悄悄走到魏北身旁,递眼色,“小老弟,要不你再考虑考虑。”   “全渝城最好的夜景房啦,过了这个村儿,可就没这个店。趁着南哥高兴。”   “我不要,他才高兴。”   魏北轻笑几声,从包里摸出烟盒。抖一根出来点上,嘴唇轻含烟头。他呼出口白雾,再将烟递往沈南逸的嘴边。   “南哥。”   沈南逸就看着他,微微低头含住。他伸手揉一把魏北的头发,到底是略有意味地笑了。   “只要看得远一点。挺好。”   那天的夜景美得不似人间。那晚的沈南逸也格外温柔,索要魏北时,难得做了前戏。自此东银集团,印江楼盘,在魏北心里烙下痕迹。   有钱了。他想,他要在这儿买一套。不告诉沈南逸。   锦官城的印江楼盘偏生在市内,不过说是楼王,地理位置确实好。开往地下停车场,夹道为国槐,仪式感隆重。   宴会在C幢的餐厅,楼上全是设宴者买来的房子,不为居住,专门应对今天这样的情况。喝酒太多无需代驾,直接电梯上楼,回家睡觉。一卡对应一套房,一百八十平,间间任选。   个人隐私感极强,有什么需要直接给管家打电话,上门服务。   魏北瞧着这阵仗,心里居然松口气。不是什么鬼迷日眼的聚会,更偏家宴感。菜肴由高端酒店直接提供,管家就站在门口。   在座全是男人,除魏北年龄偏小,大都年过四十。最年轻的三十六岁,是出版商老总的儿子。   沈南逸压轴到场,魏北紧随其后。男人们伸着脖子看了会儿,脸色暧昧又意外。众所周知沈南逸的滥情性子,没个固定的人儿,自然不会随便带出来。   这还是第一次。   魏北长相俊逸,逢人本是三分笑,他偏要给八分。于是露出一口整齐白牙,眼睛弯弯的,特勾人那一挂。银西装衬得他清秀漂亮,因有一个收腰设计,扣子系拢时,那把腰,得劲儿。双腿长且直,迈步而来,全踩在人的心尖尖上。   DN影视公司的老总宋明启,是个花舌头油肠子。瞧着魏北审视一番,转头就对沈南逸讲,“老沈你不厚道。多他妈好的苗子,你给老子私藏。”   “知道这孩子能走啥人设不?啊?全民男友!迷得那些小姑娘老阿姨哇哇叫,这钱还能不好赚?”   “我没私藏,”沈南逸让魏北坐他身旁,随手点点酒杯。魏北明眼色,知道应当亲自动手给他倒酒。   沈南逸就一手夹烟,一手抚在魏北的后背。掌心沿着曲线游走,很缓慢。   “魏北也在演戏,只是一直不温不火。你们大公司瞧不上。”   宋明启不相信,“那是没演技?演什么的。”   “不应该啊,你这张脸就是抠图也该出名。”   “演三级片。不是什么正经片子,难登大雅,很小众。”   魏北接过话,倒是答得不卑不亢。   宋明启没明说,神情出卖一切。包括周围几人,眼色传来传去,大致意思也不过是:十八线小演员,背景不够干净。俗称“黑历史”太多,压根就不好包装。   路人缘不会太好,社会对“情色片”的包容度不够高,自然属于没什么前途的“弃子”。除非遇上大导演,再出一部爆红的影片。   话题上去,流量跟上,只有魏北真正地进入大众视线,才有机会“翻身”。彼时再连续发几篇软文,将他的身世也好、坎坷星路也好,无论什么故事,怎么悲惨怎么来。   博得大众同情,是因人都喜欢对“弱者”加以施舍。美名其曰共情心,不过是换取存在感,让自身显得不那么惨。   营销者牢牢掌握大众心里,才有这么多一夜成名的爆款。   而真正静水流深者,往往沉默不语。   魏北知道这圈子的规则,可偏生睡不下去。其实说来也怪,沈南逸他能睡,单伍他能睡,随便哪个金主也好,钱到位,他都能睡。   但沾上娱乐圈就不行。别人讲娱乐,他讲演艺。好似倔强地自我提醒,他是想成为演员。   每人都有脾气,奇怪的地方也不尽相同。导演要睡魏北,娱乐圈的投资人要睡魏北,都不行。   他的理念是,凡与演艺事业相关都应纯粹。不该沾上任何潜规则的污迹,他才能心无旁鹫地去入戏。   娱乐圈的不能睡。圈外就可以。从圈外人那里得来的机会,算不得圈内潜规则。   怪不怪。   怪。   这理念简直怪极了。   几乎没人可以理解魏北。   但他无所谓。他不需要,也不屑被人理解。   “您不理解我,在座各位都不理解也没关系。”魏北笑得挺标准,提起嘴角微含讽刺,“被理解无异于卖淫*。”   宋明启的表情明显变了。他沉沉地盯着魏北,接着摇了摇头。年轻,他说,到底是年轻。也败在年轻。   还不“懂事”。   沈南逸起初不做评价,只是抚摸后背的大手遽然停下。他用手缓缓爬上魏北肩头,五指收拢,笑着用力。   “道歉。”沈南逸说,“给宋总道歉。”   “哎,小孩儿嘛。有点脾气我理解。”宋明启笑呵呵地打圆场,眼里却分明是不悦。   今日魏北顶了他的嘴,可没那么好糊弄过去。   在座各位装聋作哑,明白是要看一出好戏。看看魏北怎么妥协,看看沈南逸怎么教育。恶趣味不限于俗人,同样适用某些败絮其中的高端场合。   魏北捏着放于大腿的餐巾,骨节凸显,青筋直冒。他脊梁永远挺直,像一根不会折断的竹子。   “我没做错什么。我不道歉。”   沈南逸慵懒地吸口烟,抬了下眼皮子。   “道歉。”   魏北干脆心一横,咬牙坚持道:“我没做错什么。我.....”   “啪!”   似无声处惊雷震响。   等众人看清沈南逸微扬的手,魏北已将脸偏向一边。左脸颊迅速红肿,那声干脆、利落、简直如霹雳灌耳的巴掌,震得魏北的左耳嗡嗡。   他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世界骤然安静了。像是有人按下暂停键,又像是他听不见了。   魏北慢慢地偏过头来,他看着沈南逸。霎时染红的眼里带了些委屈。   你居然打我。他想说,可没说出口。我分明没做错什么。你居然打我。   突然安静得有些诡异。碗筷碰撞声没了,咀嚼声没了,谈话声没了。似乎仅剩他与沈南逸,在一片蹊跷的静谧里,直直看着对方。   为什么打我?哪怕是我做出再过分的是,以往你也未曾打过我。是不是真就不再顾及我的尊严,而你要为所欲为了?魏北在桌下揪着餐巾,硬生生捏出许多皱褶。   他脑子里的问题堆积盘旋,却没有一个敢问出口。   紧接着,那种嗡嗡声骤然远去。桌上嘈杂的响动扑面而来,像山呼像海啸。一阵阵地撞击在魏北那根傲骨上。   他盯了沈南逸几秒,这时间也玄之又玄,感觉很久很久,又感觉很短很短。好似他压根不曾瞥向沈南逸。   挺直的傲骨稍弯了点,魏北生生止住悬在眼眶的温热。他捏紧的双手已感麻木,终于,轻轻地、轻轻地松开了。   魏北起身,直视宋明启。依然是展了个漂亮、标准的微笑,他说:“对不起。”   “对不起,宋总。”   宋明启满意了。他停顿半晌,才假惺惺地笑着说:“不要动手,不要动手。”   “年轻人嘛,你跟他多讲讲就好啦。动手要不得。”   “看看这脸哟,多可惜。”   然后桌上之人又活络起来,仿佛按下重启键。男人们继续推杯换盏,似方才根本无事发生过。他们以沉默而施压暴力,以冷眼摧毁坚持,以自认为正确的规则去抹杀别人。   其实相比沈南逸的巴掌,这要可怖得多。   而大多人,以沉默为荣。   魏北刚要坐下,沈南逸却一脚踹翻他椅子。要说利落的“耳光”能理解,这个举动就令人稀里糊涂。   不过沈南逸要教训自己的人,犯不上外人插手。   魏北不说话,垂头看着他。沈南逸指着宴厅前方的一大块空场,他说:“你不是会昆曲儿么。去唱。”   “这饭桌你还没资格坐。去唱戏。”   宋明启有意无意接了句:“哦哟,小年轻还会这才艺?来来来,给大家来一个!”   “我们鼓鼓掌!啊!今晚可他妈有耳福啦!”   于是掌声雷动。   叫好声四起。   魏北说:“我唱得不好。”   沈南逸说:“我是叫你去唱戏,不是问你好不好。”   这就拿他是个兔儿爷。想怎么玩,就怎么弄。   魏北觉得今晚挺胸抬头特别累,尤其是脊梁,酸疼。可他坚持着,依然昂头越过诸位,站在空场中央。宛如站在最大最广的舞台,只要他上去,就要光芒四射。   昆曲唱腔华丽婉转,念白儒雅,俗称“水磨腔”,因此听来缠绵动人,柔和悠长,十足地抓人心。魏北不会什么基本功,没有腿功、把子功之类,连唱也乱来。可架不住嗓子好,竟别有韵味。   他咿咿呀呀唱着,但压根没人听。   餐桌上觥筹交错,话题从新出台的过审政策,聊到某部电影某个导演,又明里暗里地讽刺几个对家出版商。据说东银集团拿的都是购物地皮,又有人撺掇沈南逸出来搞投资。   酒过三巡,人已烂醉。宋明启红着脸,大着舌头指向魏北,“这他娘的,天生就该吃演员这碗饭。站在那儿,多你妈漂亮啊。”   “老沈,听我一句。你今晚把他借给我玩儿,老子明天给他捧红了!”   魏北正唱到:但愿月落灯再红。《牡丹亭》的“离魂”时常叫他听哭,这回,怕是也快唱哭了。   宋明启声音很大,魏北听完,心脏猛地停跳半拍。   所有人都看向沈南逸,他却抿口酒,淡声道:“老宋,你喝多了。”   “让管家送你回去。”   话到这,已表态。明眼人都知道,宴会该结束了。   于是男人们纷纷起身,说什么走走走,上楼睡觉去。叫人安排个知情懂趣儿的来。能伺候这些人的女孩男孩,大多挺干净。质量高,瞅准了钱。   沈南逸带着魏北来,意思是不用安排。管家只将房卡交给沈南逸,特贴心地离开电梯。   嘈杂离去,浮华也沉。只剩两人时,魏北仍感觉左脸火辣辣的疼。   这不是打在他脸上。是在根骨。   两人出电梯,刷卡进入房门。玄关的感应灯立即开启,沈南逸脱鞋走向客厅,洒脱而慵懒地躺靠在沙发上。   他叫魏北过去,站在自己面前。   “有什么话想说,你就直说。”   魏北沉默。   半晌,他说:“我没做错什么。”   沈南逸皱眉,道:“再给你一次机会。”   魏北死倔地与他对上眼,说:“我没说错什么。”   沈南逸就豁然支起身子,他猛地拉住魏北前襟,顺势将对方拉着往下拽。突如其来的猛力,叫魏北没抗住。双膝遽然跪下,碰撞大理石地板。   “咚”!   同是一声巨响,宛如饭局上的耳光。   “放你妈的狗屁!”   沈南逸喝得有点多,红着眼睛爆粗口。他贴近魏北,两人鼻尖相对,眼睛相对,长长的睫毛似要交战一起。   “谁都知道你魏北没说错。没人说你错了。”   “没人在意你怎么想,他们只在意自己是否高兴。这个圈子里,没人想听真话。你知道这是可悲的,但你没能力去改变。你还不够格。”   “魏北,知道今天在座的都是些什么人吗。你还想不想在圈子混。”   膝盖的疼痛细细密密,慢慢缠进骨髓。大理石冰凉,很硬。   魏北别扭地挺直后背,双手撑住膝盖。   他咬牙道:“可我.....”   “有你。”   “但你终将离开我。”沈南逸说,他攥着魏北衣领,神色淡漠。光线从上方倾泄,密密匝匝的睫毛投下一片阴影。   太近了,魏北有些看不清沈南逸的全部神情。他想退开一点,好看清全局。   可沈南逸偏不给他机会。   魏北感到窒息,唯听见耳畔一句沉沉警告——“你要想站着把钱挣了,就得聪明点,再聪明点。”   “如若未来我不在你身边,魏北,你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  注:“*”   ①“我总是拒绝被人理解,被理解无异于卖淫。”——佩索阿 第十八章   “他这么说你?”   “我操这老王八蛋!你把他联系方式给我,老娘偏要去给姐妹出这口恶气!”   霍贾正花枝招展地坐在露天咖啡厅,穿得山青水绿,稍稍画了眉,一双眼跟狐狸精似的,可劲儿勾人。   他约了魏北出门做造型,说是今晚要跟哪个电视台台长吃饭,挺重要,说不定就勾搭上呢。   魏北嫌造型师太嘈杂,揣着本书走进隔壁咖啡厅。霍贾刚打扮撑展,扭着小胯和屁股出来。大老远,看着魏北一脸老沉。骚霍啧啧声四起,说什么就你这模样,水流成瀑布都留不住男人。来跟妹妹说说,到底咋了。   魏北将那晚发生的经过大致概括,还没说完,霍贾就炸了。   “搞他娘的老王八蛋!”   “嗯,这是他号码。”   魏北二话不说,把手机递过去。眼神里有戏谑,有调笑,有逗弄。   阳光投在魏北脸上,如情人双手抚摸。五官雕琢地立体又柔和,光线住进他狭长的笑眼,烧出千万盏热。   果然事情一来真的,霍贾这小骚鸡立马哇哇叫着后退。   “干什么干什么!要我勾搭你男人吗。我可不干,这事儿我干不了。”   “你等我组织下语言,姐妹骂人也是要养精蓄锐的好伐!”   魏北嗤笑几声,收回手机,“瞧你那小婆娘样儿。”   “小婆娘怎么啦,啊。姐妹我走的就是这一卦。想当初名媛齐聚,燕肥红瘦,老娘怎么着也是尖儿货。就说这鉴人撕逼吧,啊。”   “有哪个自称三个18的假Gay与找上门的撕逼架,老娘没有吵赢过。沈南逸没遇上我,那是他幸运。”   “妹妹我不吃这一款。”   霍贾噼里啪啦的,又是一顿自我辩解。语毕,翘着兰花指端起咖啡,眼睛斜着瞧魏北,等待他回应。   魏北人狠话不多,“嗯。”   “我说你嗯就完事儿啦,”骚霍说,“你都不夸我几句!”   魏北翻动手中书页,眼神扫到第一行:精妙的恶比粗杂的善更美。*   他适时更换话题,“不聊这个。”   “你上次去伊甸园约的大吊男,情况怎么样。爽么。”   “豁!那个龟儿子!怎他妈一个爽字了得!”   霍贾难得跟上魏北跳跃的思维,提起这个特来劲。他双眼放光,像个吃人阳气儿的妖精。   魏北示意他继续说,霍贾就掰着手指,跟他讲用了哪些姿势,差不离两盒套子。道具搞得一地,大吊男操得霍贾满屋子乱跑,。嘴上说着不来了不来了,受不了吃不下。眼看着那巨物扑上来,又心甘情愿地崛起屁股。   一整晚没停,第二天直接无法下床。骚霍喜滋滋地在“全国骚鸡top”群里做分享,气得那些姐妹原地翻跟头。又是咬碎银牙叫他滚,又是红着眼睛求联系方式。   “挺爽就行,至少这回没挨打。”魏北点头表示赞同,叼着根烟,不抽。他抬起眼皮,似笑非笑地扫了霍贾一眼。   霍贾立马警觉地捂住屁股,“干什么!露出这等赤裸诱人的表情。”   “姐妹不磨逼的好吗!”   “啧,脑子里一天天都想什么玩意,”魏北叹口气,“火,有么。”   “哎你早说嘛。”   霍贾倾身过去,给魏北点上。临了,还捏一把北哥的脸。   “我说你跟那老王八蛋,多久没做了。嗯,瞧瞧这脸色,白里没有红,一点都不是滋润人儿。”   魏北不讲话,持续看书沉默。霍贾没得趣,把口中吸管咬得吱吱作响。   末了,他终于忍不住,“北哥,不是我说你。既然跟沈南逸过不舒心,离开呗。三条腿的男人还不好找?”   魏北淡淡道:“合约到二十四,违约金你帮我付?”   霍贾火大,“你就为等王克奇那么一个机会,甘心受这气?”   “忍耐和等待,对人生来说很重要。”   “北哥,你别跟我讲这些。大道理谁不会啊,要真如此,你才不是这表情。”   “那我该是什么表情。”   “你不离开沈南逸,是不是有其他原因。”   初春刚过,露台下的树木绿得张牙舞爪。市内见不着几支野花,唯有夹道玉兰怒放。大片大片的花瓣宛如人类脖颈,昂扬着,傲慢地张望苍穹。   远处的城市天际线大楼睥睨世间,锦官城是个大平原,而魏北觉得自己坐在洼地里。   距天远,三尺三。   霍贾问得很随意,确是有疑惑在里头。而魏北眼神稍黯,语意调侃却压根不是那么回事儿。   他说得很真。   “我是怕,如果哪天我走了。沈南逸什么时候死的,都没人知道。”   只有眼睁睁见过的人,才知道。没见过那本书的人,不会明了。   沈南逸或许真有过一心求死,在三十六岁那年。   亦是魏北跟着他的第一年。   彼时沈南逸满三十六,不久。刚脱离青年尾巴,距离真正的成熟男人也还有几年。浑身气质矛盾又绝妙,外人看来冷静而强大,优雅且豪放。着实叫人管不住心。   魏北已满十九岁,正朝二十进发。严格来说并未脱离少年行列,却努力地想成为大人。   两人起始于一张冷冰冰的合约,走向却有点不太一样。   沈南逸不阻止魏北看他的手稿,一是认为这小孩儿有时能讲几句妙语,二是那年的沈南逸还没学会真正的内敛锋芒。人一生都在成长,三十六与三十七,那可不是一片天。   魏北喜欢读书,没戏拍便整日浸泡书房。某次沈南逸不在家,魏北踮着脚尖,在巨大的书柜前埋头翻找。   那本“书”夹在《纯粹理性批判》与《论精神的实质》之间。纸张硬实,新得不行。实际讲来不算书,是一张张厚厚的稿纸装订而成。粗棉线穿过边缘,有些松动。一看便知,是手工完成。   字迹很清晰,墨水黑得发蓝。魏北仅是快速扫视几行,后背冷汗就下来了。他抬首,茫然四顾几秒,舔了舔发干的嘴唇。   这是一本私小说。是沈南逸在诚实地剖析自己。   “要确认存在,只能是‘存在’被毁灭的那一瞬。即凋零,即死亡。”   “我不认为自己是作家,甚至谈不上艺术。但我毕生所追求的,无一与文字和艺术不相干。如今眼前却只有黑暗,黑暗中人们手舞足蹈。”   “青春与旺盛的生命,颓败与永恒的死亡。唯有生命止步的一瞬,死亡才将带来更大可能。肉体的使命终结,而存在的意义无限壮大。有人用蜜糖表达爱,那种甜腻的粘稠感,无疑叫人窒息。爱不当是如此,它的别名叫血腥。”   “作者必然涉及真实,而清醒令人愤然。我不得不在这浑浊社会寻找黑暗,然后去呼喊,可无人听见。于是我苟且偷生,在这俗世间。”   魏北看得口干舌燥,却俨然忘却手中水杯。他急急忙忙翻往下一页,玻璃杯就顺势跌落。碎片洒一地,魏北顾不上收拾,他看见——   “将人的双眼蒙住,告诉他们什么可以看,什么不可以听。再扔一块遮羞布,以传统灌输上面人想要的三观。人就像韭菜,长出来,割掉。他们告诉你,这是不好的,不利的,如此做是出于保护。最后捂住他们的耳朵,关上他们的嘴,四肢牵上绳索,取走大脑。”   “能吃能喝能睡能玩能工作,就够了。”   “他们说,人不必想那么多。”   魏北关上“书”时,心脏砰砰跳。有生以来,从未有哪本书给予他如此动荡的心绪。沈南逸将自己写得太直白,剖析地太粗暴,简直不留丁点余地。   他写自我,也写人生,写政治,也唾弃制度。那一把狂傲、偏执、游走在美学刀锋的气度,真真是可以在文坛叫嚣几十年。   而书中最后一句——这本书并没写完,残作的最后一段是——写作的本能,是从作者的身体里长出来。不可遏制地疯长,要献世,要不死不休。可当一个作家不再能产出真实,他就不应当活下去了。   我不应当再活下去了。   魏北拿着手稿,想放回去,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又想带着它,立即去找沈南逸理论。他抬脚走几步,直到看见窗外红彤彤的太阳,如火烧巨轮,他才停下。   接着感觉脚底一阵阵痛。   魏北低头,轻抬起脚,玻璃片扎进皮肉中。血流不止。   他迷茫了。那是魏北第一次察觉自己应当懂得沈南逸,也是第一次察觉自己完全不了解沈南逸。   迷人的,薄情的。专注的,炽热的。都是沈南逸。   三十六岁的沈南逸,带给二十岁的魏北的冲击,那种力透纸背的呐喊声,可谓振聋发聩。   当晚沈南逸回家,在床上察觉了魏北的异样。两人做得很不契合,不是身体,而是状态。   沈南逸把魏北的小腿架在自己肩上,整个身躯卡进魏北腿间。他吻得又深又乱,啃着魏北脖颈,时不时以大舌狠狠舔过。像蛰伏的野兽不愿再伪装,露出獠牙。   而魏北抱不住他,只得抓住床单。修长五指根根曲起,只差一点便要拽起这层单薄的布料。   沈南逸像一头雄狮,肌肉健壮而雄浑。他散发着蓬勃的男性之美,这种天生的侵略本性与粗暴,激得魏北浪叫迭起,快感不断。而魏北被一阵近似撕裂的楚痛感叫醒,他喊了声,“南哥!停,我疼。”   脚底的伤口又开始流血,沈南逸的五指恰好捏住。鲜红液体滴落,在纯灰床单上。视觉冲击感极强。   “怎么回事,”沈南逸就停下,瞧了眼伤口,“被玻璃划了?”   魏北倒抽口凉气儿,“下午不小心打碎杯子,踩着了。”   沈南逸:“为什么会打碎杯子。”   魏北沉默:“......”   “那就继续做。”沈南逸将鲜血擦在魏北脸颊上,白衬红,简直妖艳到极致。   魏北来不及出声阻止,新一轮侵略就罩了下来。直到凌晨四五点,床单被子与衣物滚落一地,震动才停止。   沈南逸抱着魏北抽烟,手掌捏在少年人瘦削的肩头。白雾弥漫,在黑夜中有一点辨识度。   “给你一次机会,说。”   魏北知道他性子不够耐心,犹豫半晌,到底是将有关那本书的事说出。沈南逸没想到被他看见,一时无话。良久,他道:“那你说说你的看法。”   那晚他们聊了很多,有关美学,有关二律背反。美与丑,善与恶,人性与背德。魏北那时还很小,不足用年轻形容。在沈南逸眼里,就像个没长大的孩子。   故意装作成熟的面具下,经历社会与现实的熔炼后,仍保有十足的赤诚,十足的积极,与不愿放弃的热忱。弥足珍贵。   在有分歧的观点上,沈南逸不与他争辩。魏北出言不逊,他也只是惩罚性地打他屁股,不下重手。魏北趴在枕头上,问沈南逸为什么。   “以后你就知道了,”沈南逸说,“你现在还不必知道。”   懂太多的人,与提前知晓未来的人,其实都不幸。   魏北踌躇道:“南哥,我有个问题,不好开口。”   沈南逸吞云吐雾,“没想好就不要问。说话得过脑子。”   算了。魏北想,或许是自己想太多。他曾以为沈南逸患有抑郁症,实则此病症在作家这行当里,属于高发。因为舞动文字的人,总比别人更敏锐、敏感。   “你可不要死。”二十岁的魏北,在睡前如是说道。   “死了多可惜啊,你还有那么多的故事没有写。”   沈南逸凝视着窗外缓缓升起的太阳,通红。似一把匕首刺穿云朵的内脏。   魏北就是这初生的太阳,未曾见识全部肮脏。沈南逸戳灭烟蒂,低头去看他。   “那你是要守我一辈子。”   似反问句。也像陈述句。   魏北困得迷糊,又有点清醒。他后腰酸痛,腿已无法抬起。床单皱成枯萎的花,污浊的液体早已干涸。   “守就守着。”   魏北说。   “不就是一辈子么。”   作者有话要说:  注:“*”   “精妙……更美。*”——三岛由纪夫   伊甸园梗,取材朋友聊天。非原创。 第十九章   “我守着你,不就是一辈子。”   魏北于困顿中撂出这句话时,沈南逸正起床穿衣。他垂下的眼皮一跳,心尖也跟着一跳。   旭日红光闯过落地窗,罩在魏北未曾盖严的小腿上。上半身就隐在半暗的阴影里,这双小腿便似发着光。   沈南逸默了半晌,轻笑两声。衬衣没有扣拢,胸肌饱满,腹部结实而性感。衣料轻飘飘地挂在他身上,平添美感。沈南逸则撑着床尾,俯下身去。   魏北的脚踝精致,脚背弧度优美,脚底那近三指宽的伤口已凝固,鲜血半干不湿地糊在周围。沈南逸抬起他脚跟,竟伸出舌头,轻轻舔去未干的血液。   铁腥味。发涩。   脚底的酥痒差点令魏北彻底惊醒,他半撑起身子,就那么直愣愣地看着沈南逸。   一刀阳光似天堑。   沈南逸在明,魏北在暗。沈南逸的身后是大片朝霞与日光,浓抹重彩。魏北隐没在灰黑不明的房间里,轮廓清晰。沈南逸背光,眼神沉郁。魏北向阳,眼睛发亮。   他们无声对峙,好似一个世纪也就这么长。   良久,沈南逸放下魏北的脚,用被子给他盖上。他转身面朝穿衣镜,开始慢条斯理地系扣子。骨节清晰,拇指上还沾着红到发暗的血迹。   沈南逸盯着镜子里的魏北,似笑非笑,“说话不能太满。特别是年轻人。”   后来他们没再提过。   没再提起这个荒诞的黎明,也没再提起这个荒诞的约定。   有些话就像逢场作戏,七分醉三分淫。该不该当真,谁也不知道。   魏北靠着椅背,慢慢回忆完这段不算刻骨,却十分铭心的过往。他像牛反刍般,把前情故事翻出来,一遍遍咀嚼,一遍遍消化。他记得所有细节,甚至所有对话。   食之入髓,又食之无味。到底是过期诺言,如过期罐头。   末了,没滋没味的,便咽回去。不与任何人提起。   霍贾不太清楚个中经历,以为魏北说笑。他翘着兰花指翻看手机,约炮软件的提示音连响不断。魏北听得烦,叫他设静音。   “得了吧北哥,您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身边傍的都是稳定又多金的男人,个个身价不凡你当然不愁。”   “妹妹我今年的目标,得是好好儿找个金主靠着。争取长久点,别总跳槽。”   “措施做好,小心得病。”   魏北晓得霍贾是个压根不安分的主儿,永远吃着碗里瞧着锅里。他能跟谁长久,那才是奇他妈的怪了。   “两个月例行检查‘那个’指标。”霍贾笑嘻嘻地挥挥手,“比女人查怀孕还勤,出不了事啊。”   “担心我不如担心自己,北哥哥。最近手头有新戏么。”   魏北撑着下巴,半眯眼,“哪有那么快。上部也才杀青两三月,前期宣传力度不够。能不能过审不知道,过了估计扔网上也是扑。”   “这种事,看运气。”   “我倒觉得能有好反响,北哥。您他妈在片子里多美啊,那妆容那眼神儿那戏服。我操了嗨,直男都能给当场看硬了!”   霍贾说起一茬是一茬,立刻从微博翻剧照。其实算不上剧照,大多还是探班粉丝偷拍的。原本是探李谷的班,不料魏北的照片多得一匹。   魏北朝他手机瞥一眼,大部分照模糊了,仍能窥见倡人之风华。   “演过就过了,也没什么好期待。”   霍贾撇嘴,“我倒是希望你一夜爆红,以后跟着北哥混。你有肉吃,我还有口汤喝。”   魏北睨他一眼,“出息。”   “我是没什么出息,难得想要什么出息。”霍贾头也不抬地刷微博,前一句刚落地,后一句的声儿乍然拔高响起。   “我靠!这他妈哪儿来的三十六线小网红,居然也有黑粉来碰瓷你!”   魏北一愣,刚想说看看。可看看又有什么意思,人言可畏,更何况网上谁也不认识谁。实在没必要去看别人如何评价自己。   霍贾准备披挂上阵,定要撕烂这胡乱造谣的某家粉。魏北却顺势拿过他手机,按下锁屏键,关闭。   “犯不着,”魏北说,“我也不是什么流量级大咖,不至于。”   “这还不至于?你瞧瞧说那话!”   “瞧了又怎样?瞧了难道所有人就喜欢我了?解释有用?辩白有用?该讨厌你的始终会讨厌你,没必要。”   “问题是这会误导其他不明真相的人!”   “如果一个人简简单单就能被误导,估计也没什么主见。你瞎操什么心。”   霍贾斗不过魏北,气得两眼直翻白。他喝口咖啡,差点揉乱刚做的发型。“你说这些人,哪来这么多谣言可传。真以为自己看个宫斗剧,都是正宫娘娘满嘴正义。”   “闲的。”   魏北看眼时间,差不多该回去准备晚餐。为了打发“闲人”骚霍,主动问起对方的新戏进展。   霍贾听着头大,抢回手机准备溜人。他志不在此,只是找口饭吃。哪有金主来得重要,钱最重要。   “戏么,没有。经纪人娘娘最近都不给我营业的好伐,哪来那么多戏演。”   “要说骚鸡群里谁混得最好,估计也就北哥你。要演技有演技,又肯吃苦又肯使力。娘娘疼你。”   魏北听得踹他屁股,“滚你妈的,说什么酸话!”   “哎我操!我这圆润翘嫩的屁股,你也舍得踹!还是不是姐妹了,啊!”霍贾扭腰又挺胯地躲开,骚得实在是不行。   “不过我说真的,北哥。我霍贾酸谁都行,就是不会酸你。”   “你配得上。真的。”   魏北到嘴边的埋汰来了个急刹车,唾沫差点呛得他断气。霍贾语气认真,直白地看着他。魏北单手插袋,低头沉默会儿。   几秒,他才抬头笑,“滚吧您勒,去找你的金主。”   霍贾喜滋滋地要走,挥挥手转过身,走几步又停下。他始终忍不住,最终选择将心底疑问脱口而出——   “北哥,我就说一句。一句。”   “我怎么始终觉得,你离不开沈南逸,应该还有点其他理由。”   魏北站在原地。揣在兜里的手指缩拢。不要说。他看着霍贾,心底默念着。   不要说。   但霍贾好似就要他将自己看得明明白白,就要他去面对心底最赤裸的情绪。   霍贾咧嘴一笑。   “北哥,我怎么觉得,其实你是喜欢他的。”   “轰隆——”   久违放晴的天空突然一阵闷响。春雷现世,今日就是惊蛰了。   风忽地起来,猎猎吹过魏北的头发,楼下夹道的玉兰树被吹得凌乱至极。那白花花的,大瓣大瓣的花片乘风而起,好似下了一场仲春大雪。   而惊雷之后,是漫长无声。   没多久。雨降临。   魏北淋着雨回家。出租车不能上半山,他过了别墅区大门,顺着坡道往家走。雨水很凉,倒春寒激得他不住发抖。可魏北犹似无法感知寒冷,他双手揣兜里,脖子上挂着耳机。   走片刻,他将耳机塞进耳朵。雨不大,屏幕上缀着密密细小的水珠。魏北用袖口擦了擦,擦出几道不怎么干净的痕迹,看清歌名,又换下一首。   雨水顺着脖子钻进衣内,不至湿透,但已濡润。他抬头看了眼郊区绵延低矮的山峰,云啊雾啊离得很远,水帘挂在这无边天地间,显得人格外渺小。   他吊几声嗓子,开始豪放且无畏地卖弄起学艺不精的京剧腔。反正是独自一人。   谁也不曾听他如何唱。   “好一似嫦娥下九重,清清冷落在广寒宫*——”   霍贾那话如当头棒喝,魏北装作没听懂。其实也真不敢听懂,最怕的不是交易不成情谊不在。最怕的是沦为鞋底烂泥,仍肖想有资格去守护那人身上的光辉。不顾自己通体污秽。   魏北讲不清,有很多事讲不清。为什么会心软,为什么会迷失。如果所有一切都能答出个为什么,这世上后悔的事,就本不该这么多。   “我不后悔,我没什么好后悔的。老汪。”   沈南逸坐在客厅抽烟,茶几上摆着退回来的稿纸。厚厚几沓,分量惊人。他漫不经心地抖抖烟灰,手指夹烟,翻了几页。   “没过审是意料之中,你这嚎得有如哭丧,不体面。”   汪林颂简直头大,恨不得穿过电话线与沈南逸搞一架。可他不敢,也没这机会。只得踱步于办公室,气得撞墙。   “多好的题材,你说说!这是多好的题材!情节一流描写一流对话一流,就他妈连标点符号都是一流的高级!我都这么捧您了,您能不能明白点我的用心良苦?!”   沈南逸沉声笑,“我明白,所以我把成稿给你了。但是上面过不了,我的问题?”   汪林颂抓狂,“那他妈还是我的问题咯?!”   “我们都知道是什么出了问题,”沈南逸嘘一声,让他冷静点,“所以你对我叫嚣也没用。”   出版一本书,是个漫长的过程。出版商需要与作者、或作者的代理公司签合同。他们会事先进行市场调查,评估此书将能创造的价值与利润,评估风险。   而编辑要做的,就是删改修剪,给作者提出建议。编辑完成系列工作后,会拿去送审,审核通过,印刷成书。不通过,则退回。   沈南逸的作品五花八门。有流通的畅销书,也有印刷极少的艳俗小说。如果再涉及点敏感内容,基本是过审黑名单见。汪林颂与沈南逸共事多年,两人时常为这事吵得粗脖子红眼睛。头发都他妈的秃了一块。   可还是要继续下去。   沈南逸要写。汪林颂要负责编辑。而编辑总在读稿的过程中惊叹,然后惋惜。   “改一些,就能让很多人看到这样的好作品。老沈。”   “你就改一点,不那么艳情,删一些句子。有些词是真的很敏感,别再这么下去,行不行。”汪林颂咬牙。   沈南逸依然笑,“改?要改你去改,我不改。改动后的始终不是那个味儿,你明白。”   “我当然明白,可你要想想以前的遭遇。”汪林颂泄气,瘪皮球似的窝进转椅里。“那些人要搞你,防得住么。”   早些年沈南逸风头正劲,不少人看不惯。他不仅写小说,也写揭露贪污腐败的文章。重点是沈南逸的消息来路往往真实,他笔尖一动,基本就是抓捕前的檄文。   很多官员因此落马,唱铁窗泪唱得极不甘心。找了道上的人,要弄死沈南逸。   敌人在暗,他在明。防了又防,也防不胜防。沈南逸遭遇过绑架,那年才三十岁出头。这事儿是在遇上魏北之前,所以那小孩根本不知道。   沈南逸没给他讲过,因此不对家里尘封的那些报纸作解释。这事闹得很大,沈母吓得从欧洲飞回来。最后是沈父动了铁腕,不仅把所谓的道上人连根拔起,还将沈南逸写过的“檄文”全部从网上删除。一点水花也没留下。   恩断义绝十几年的父亲,最终没对沈南逸动手。举起的巴掌,距脸几厘米,又放下。   我管不了你。沈父说。要死也别死在我面前。   父亲的眼神,沈南逸一辈子也忘不掉。那种痛恨、怜爱、愤怒与忍让交织,像一张大网,紧紧缠绕在沈南逸的噩梦深渊。   乃至于如今虚岁四十,也时常午夜惊梦起,想到沈父当年的警告。   沈南逸的睡眠很少。这要算原因之一。   如今沈父老了,六七十岁,不晓得在哪安享天年。那段惊心动魄,血色浮沉的往事,便也随风掩进尘埃里。或许就那么呆着,或许与沈南逸一起,落了深渊。   年少时发现真理可贵,什么都敢说。后来为什么,大多数人就沉默不语了。   兴许是撕破了喉咙,无人理睬,也无何用。   凉了热血。冷了心脏。   汪林颂还在喋喋不休,“老沈,不是我不赞同你。而是有些话,确实太过了。”   “我们可以委婉点,讲隐喻。但不能太直白,你晓得。”   “我这不叫太过了。”沈南逸说,“是你们闭嘴太久了。”   “才认为沉默、冷漠是理所当然。”   “我就算明白你的意思,但我他妈的,我他妈的就不知道你一把年纪四十岁的人!还这么固执干什么!”   “我只是不能违背这本书的初衷,老汪。”   汪林颂薅一把头发,“什么?”   沈南逸将烟头放在茶几边,“你那有复印件。读读第一页第一句。”   汪林颂就翻开复印件的封面,找到那句话。   ——感谢生而为人,让我明白言论自由的重要性。   服了。汪林颂彻底服了。他猛地将复印件摔在桌上,有些难过又无奈地长叹口气。他像老狗般蜷起后背,话语从牙缝中挤出。   “老沈,你就不能跪着把钱挣了么!”   “不能。”沈南逸答得很干脆,拿着手机顿一秒。   他说:“我家小朋友不准我跪着。”   沈南逸那晚根本没睡着。   他清晰感受魏北抚摸的力度,掌心传来的温度,擦过尾椎骨的酥麻痒意。他明明白白地感受着魏北的气息,像亲吻在他脸庞上。   他记得那六个字带给他的撼动,不要跪着。就好。   沈南逸却要去教魏北,怎么学会忍让与低头。魏北勾动了沈南逸的锋芒,沈南逸却要折断魏北的尖刺。   于是较量着,拖延着。   汪林颂不知道沈南逸又抽什么风,他是不晓得哪个小朋友有这么大的本事,敢叫沈南逸听话。眼皮子重得紧,老汪也倦了。   “那你说怎么整。这个事,书总不能白写吧。”   “没说要白写。”   沈南逸再点燃一根烟。最近他烟瘾很重,烟灰缸里堆成山灰。白雾飘着,掩盖他的脸。朦朦胧胧能看见硬朗的轮廓,落下几根发丝遮眼,风流至极。   “记不记得几年前,合作过的那个工作室。联系一下,看看人还在不在。”   “如果还在,就再做一次地下出版物。就这本,无删减。”   而不等那头汪林颂给反应,遽然身后一声爆呵——   “沈南逸你找死!”   “那他妈是犯法的!”   沈南逸就转过头,魏北站在一米开外。不知他是什么时候回来,也不知听了多少。可能恰巧只听见这非法勾当,于是盛怒。   直到看见魏北湿漉漉的头发,半湿不干的外衣,稍微偏白的脸色,沈南逸才察觉外边下雨了。   此时雨势偏大,竟嘈嘈切切地拉开了阵仗。而雷声闷在云层里,于远处不断隐隐惊响。   万物惊而出走,浩浩荡荡地,要奔往一场人间喜剧。   沈南逸看着魏北,夹在指尖的烟,始终忘了抽。   作者有话要说:  注:“*”   ①“好一......寒宫。”——《贵妃醉酒》 第二十章   雷雨瓢泼。大风鼓满窗帘,灯不是很亮。玻璃窗大开,雨水躺进来,睡在大理石地板上。   凌晨两点过一刻,沈南逸坐在书房抽烟。没睡。他以手顺着额头,将头发往后抹去,红亮的烟头闪在眼中,像饥饿至极的野兽。   书稿堆在桌上,有的散乱于地面。近窗户的稿纸被雨水淋得发胀,一叠软塌塌。沈南逸没去捡,他只盯着桌上那本私小说,出神,大概是好几年前写的“无聊”产物。   耳畔持续着魏北近乎歇斯底里的声音,你还记不记得你都写了些什么!你答应我的你都忘了是不是!你他妈的老混蛋!   算起来,这应当是魏北第一次正式顶撞沈南逸。关于这本“书”,关于背后的那段故事,沈南逸其实记得,只是记不太清。他想起几年前那场染了血腥的性事,想起在荒诞黎明,说出口的守一辈子。   不过这天沈南逸目光沉沉,垂眼睨着魏北说:“我不记得。”   “过去的事,都不要记得。”   沈南逸从浴室拿出毛巾,又宽又大,挺厚。裹在魏北身上,并没有多温暖。他声音低沉,倒是很轻。只跟魏北讲:“裹好,春雨淋了会感冒。”   魏北死死抓住沈南逸的衣袖,似努力去抓住一阵不可捉摸的风。太冷了,又或许还有别处更冷。他不断发抖,双眼睁大。红血丝缠着黑眼球,泛着似有似无的水光。   “我不准。我不准。”   魏北一直在念,他讲不出其他话,只得这三个字。   沈南逸却像哄病人,他瞧着魏北苍白的脸,微红的唇,牙齿白,舌尖也红。一张一合,简直在邀人接吻。沈南逸差一点就吻下去。他太久没碰魏北,像强行断毒的瘾君子。身边没个人纾解欲火,光是魏北修长脖颈上的淡青血管,已够诱人咬下去。   “魏北。回你房间去。”   沈南逸哑着嗓子,双手捏着给他裹拢的浴巾。   “不要多管。这些不是你该管的事。”   “我不准。沈南逸,你听到没有,我不准。”   魏北咬牙,发抖。他脑子里的记忆又全部涌上,比洪水滔天。   四年前,他们还未搬到锦官城时,京城沈宅曾起了一场大火。   魏北刚在沈南逸身边,见识过最最意气勃发的男人。沈南逸才三十六岁,后来推算,那本私小说的创作,是在这场大火之后。   那年,是沈南逸第二次出版地下书籍。据说第一次在他二十四岁,时隔十二年。   出人意料的是,这次铤而走险,是真的走上险途。其实沈南逸也不为盈利,那点钱还真不入眼。魏北问他为什么。   高兴。沈南逸说,只是为了高兴。难道做一件事,需要特别崇高或正当或伟大的理由么。   不需要。   只是他没说,那本书是写的未来纪实小说。   以未来,喻今日。   地下书籍被查获,局子请他去喝茶。沈南逸进去,沈南逸出来。压根没受丁点影响。是谁在后面动手脚,不用打听也知道。   沈老爷是常在中南海吃宴席的人,能把沈父教成个铁血手腕,定不是什么心慈人物。沈南逸到家时,老爷子就端坐客厅。魏北傻兮兮地立旁边,吓得不敢说话。   保镖里三层外三层地守着,别墅灯火通明。沈老爷一头白发闪银光,身体健硕,目光狠劲。他双手放在铜质拐杖上,虎头是玉,虎眼是金。双腿岔开朝外,脊背挺直,不怒自威。这是从战场上带下来的,喋过血的威风。   沈南逸最初以为是沈父,没想到居然惊动沈老爷。严苛保守的大家长制家族,辈分观念极其分明。饶是沈南逸再怎么不可一世,也得乖乖在他爷爷面前低头。   老爷子却不看他一眼,只朝茶几上的几摞书稿抬了抬下巴。   “从小你离经叛道,没少挨打。你父亲棍棒教育,最后还是没有弄正根骨。”   “十几年前你和家里闹得恩断义绝,满城风雨。好几个家族还在看我们沈家笑话。说是仕途大道不要,商界金山不屑,非要去当舞墨弄笔的作家。丢人。”   “我说不打紧,小南想去就去。我老了,是降不住小年轻。黄土埋脖子咯,喘一口气是一口气。但你瞧瞧,你这写的都是些什么玩意。”   沈南逸不作声。魏北就在旁边看着。   沈老爷见他不讲话,手中拐杖抬起,又落下。击在地板上,“咚”的一声。   “跪下!”   魏北以为自己听错,瞪着眼,吓得双腿一软差点就跪。   沈南逸却比他还早,几乎是双膝与拐杖同时落地。沈家人都是这么过来的,从小到大一听沈老爷的命令,已然养成条件反射,哪怕是沈父都得跪。   三十好几的大男人,跪在老爷子跟前,跪在自己的小情儿面前。魏北再怎么早经风雨,也没见识这阵仗。他忽地胸口堵着一把气,难受得不行。   “好好的作品你不写,偏要写这些不堪入目的艳俗小说。正规出版社不给你过,你还有脸找人搞地下流通。”   沈老爷皱眉,用拐杖翻了几页,根本不屑用手触碰。   “两个男人搞,算什么回事。你养这个情人那个情人,家里没人管你。藏在屋里,反正外面没人看见。”   “你写的这些,居然宣传男人结婚恋爱,像个什么东西!丢不丢我们沈家的脸!”   “不丢。”   沈南逸遽然出声道。   “我跟沈家已没关系,不丢沈家的脸。”   “没关系你以为今天是怎么从局子出来的,没关系你以为上次你爸救你,是菩萨心肠?你沈南逸走到哪,背后站的不是偌大一沈家,你以为你凭什么嚣张到现在。”   沈老爷子冷笑几声,实际都算不上计较。三十六岁的沈南逸在他们眼里压根不够看,在整个家庭荣誉面前,社会价值观面前,根本不够看。   “写东西,随便搞搞就行了。”   “沈家放纵你,不过是因为亏欠你。亏欠你母亲。”   火是沈老爷子点的。   烧的是那几摞书稿。   烧红了沈南逸的眼。   魏北愣在原地不敢动弹,眼睁睁看着沈南逸和四五名特警出身的保镖混战。眼睁睁看着几摞稿纸,近一年的心血,付之一炬。   它们变成灰,轻飘飘的。好似那些词句、语段、都在大火里叫嚣着,痛苦地呐喊着。   沸反盈天。   沈老爷子走的时候,只留了一句话:沈南逸,你想搞艺术,搞文学,搞男人,不管你搞什么,你要知道这是一片什么样的天。   天说了话,你就得听。   第二把火,是沈南逸点的。   烧的是自己的宅子。   灼热了魏北的眼。   魏北看他嘴角破裂,左脸红肿。三十几岁的男人应当意气风发,和二十几岁的男人截然不同,完完全全褪去那份青涩,坚定不移地走向成熟。   沈南逸从地上爬起,双腿有点摇晃,但依然高大伟岸。   然后他把这所房子烧了。很果断。   好像烧毁的不是一座冰凉凉不动产。   而是他经年存留在心底的最后一点天真。   常言道保有一份天真的男人最值得人期待。   而沈南逸已经不值得了。   这一切魏北看得清清楚楚。他看见了沈南逸的破碎。   一个人如此走到如今,已并非绝望可形容。   沈南逸没保住那份原始书稿,就像没保住理想塔上的象牙。没有哪个画家会烧毁自己的画,没有哪个钢琴师会砸坏自己的琴,没有哪个作家能容许别人践踏他的作品。   魏北至今记得,那场大火漫天。烧得方圆几里通天亮,浓烟滚滚。魏北慌张地拉着沈南逸跑出去,气得想要破口大骂。   疯子。这他妈哪儿来的疯男人。写书写疯魔,疯透了操。   可他转头看去时,沈南逸目光沉沉地盯着火海。里面有藏书千卷,手稿百份,一并消失。   是爱人死在了那里。   魏北站立很久,得出这么个结论。   沈南逸的至爱,死在这场火灾里。   “那我们......接下来去哪。”魏北小心翼翼地问。他像个迷途的人,彻底蒙了。   沈南逸说:“哪也不去。”   魏北:“啊?”   沈南逸:“搬家。”   从此以后他们搬去锦官城,再也没有回京城一次。沈南逸与沈家的联系更疏远,魏北一度以为,沈南逸不会再写作。   不料定居锦官城后,畅销书一本接一本,小说散文杂文等各类皆有。电视剧电影改编成风,爆了一个又一个IP。这些都发生在沈南逸三十六的末尾,至三十八岁那几年。   圈里有人戏称为:沈南逸年。   钱财滚滚而来,看似来得很容易。沈南逸也不把钱看做一回事,他从原本的生活圈走出。开始脱离纯粹的创作生活,去社交去应酬。身边的妖男艳女来了一茬又一茬,沈南逸不是社会地位特别重量级的人物,但明里暗里巴结他的人也不少。   到底图的是什么,只有妖魔鬼怪们自己知晓。   魏北觉得沈南逸变了,又觉得他没变。还是会写那些艳俗小说,可以说简直偏爱。但已很少拿去送审出版,过不了,就堆着。放在家里,也没想过走地下通道。   钱是个好东西。   沈南逸越来越有钱,魏北也越来越需要钱。他们在很长的一段岁月里,彼此需要着,又彼此隔阂着。   魏北见过沈南逸最狼狈的样子。   一个极其高傲的男人,被至亲者用如此刚烈的方式折断反骨。他当年望着火海的那一眼,成了魏北的梦魇。   原生家庭没有教会沈南逸用温和的方式去引导别人,从此以后,他便再也没有学会了。   魏北是从梦魇中醒来。他瞥一眼时间,凌晨三点半。   梦中火光冲天,分明烫得他脸颊发红,可醒来时浑身发冷,像感冒。他记得每一个细节,不断在脆弱时袭上来。在脑海中翻腾,在记忆里生根。   魏北睡不着。翻身下床,从床头柜里摸出一瓶药片。扔嘴里,嚼碎。不用水,就那么吞下去。他赤脚走到窗边,踩着一地冰凉。   雷声远去,风雨也渐小。魏北就爬上窗台,坐着。他抓着窗框,脚底悬空。可他不往下看,就像这么多年,从不敢往身后看一眼。   楼下玉兰树秃掉,洁白花瓣落在泥潭里。脏兮兮的,似被这场春雨无情强奸。距离天亮还早,他拿过放在窗台的烟,燃一根。   他算着日子,还有几个月,他将要离开。魏北说不上是什么心情,不算不舍,也不算喜悦,要真落实下去,应当是有那么些不放心。   可不放心在哪里,他答不上来。   单伍这段日子没联系他,魏北也没主动献身。单伍给的钱,他都一笔一笔记在账。要说当初魏北瞧上五哥什么,可能是对方的温柔。   去年叫沈南逸听了一场活春宫,事后没追究,魏北见好就收。他不可能总拿单伍去刺激沈南逸,他也怕自己在五哥那里丢了东西。   人很可怕。人的习惯最可怕。谁对自己好,他便会像狗一样地,逐渐认主,迷恋对方。   单伍太好。好得没得挑。魏北也怕错付。毕竟从小到大,没人这般无条件地由着他。   人性这玩意。不好说。   风大,魏北打了个冷颤。他将烟头叼在嘴角,烟雾熏了眼。刺痛。眼泪一下就出来了。   于是魏北吐掉烟头,看它坠落。跌在楼下,雨水浇灭。   他想起四年前的沈南逸,又想起今日的沈南逸。忽然有些痛快。   见他失望,见他愤怒,见他想碰自己,又生生忍住不去碰的样子。   既痛且快乐。   他们了解对方心里想着什么。或许这世上没人比他们更懂得彼此。   所以魏北才有恃无恐。   就要走了。他想。我就要离开沈南逸了。   既痛且快乐。   魏北抽了烟,开始对着雨帘放声唱。他很喜欢唱歌,在没有立志去演戏时,唱歌是最拿手的事。那一把清冽嗓音,破碎在料峭寒风里。黑夜沉沉,闪电于远处云层亮起。   “哪须得你的允许,我都会爱下去,互相祝福心软之际或者准我吻下去。*”   雨声夹着歌声,直往楼上蹿。   夜太黑,魏北看不见。几块烟灰抖落,与向上的歌声迎头一撞。   沈南逸一直撑着窗台,抽烟。他往下看,看见一双白得发光的腿,晃荡在夜里。死命得勾人,淫到不行。   看了片刻,沈南逸又抬头。他静静抽烟,静静听魏北唱完。   唱完一首,又换下一首。   他们的目光或许聚在远方的同一处,或许没有。   反正,这夜很长。   仲春一晃,暮春将至。   娱乐板块出了个大新闻。微博热搜引爆,各大头条争相报道。   离开影视圈整整三年之久的王克奇导演,携作品《六城决》强势回归。   这股风刮起,观众也好,演员也好,凡是关心此事者,皆如油锅里翻滚的水花,炸开了。   王克奇要回来。下一个将捧红的人是谁。下一部将会横扫各大奖项的电影又是什么。   王大导演本身就是话题之王,他的回归好比一梭子鸡血,注进一批新生代演员的身体里。   而魏北知道这个消息时,他正在单伍身上。床单凌乱,大屏电视播放《六城决》的预告片花。   单伍搂着他那把窄腰,魏北换了个姿势,没有下来。   与此同时,辛博欧也回来了。   他像春天最明媚的鸟儿般,扑回了沈南逸的怀抱里。   作者有话要说:  注:“*”   ①“哪须......下去。”——《钟无艳》   ②其实在这儿想讲一下,关于文中沈南逸写的那些话,就像沈南逸bot。单独拎出来看,可能比较直白。   但因为本文已是故事,不可能去把沈南逸写的故事再写出来,很容易给大家造成混乱。所以如果有的读者认为这样显得沈南逸没什么深度,其实可以跳过“沈南逸bot”就好。就像大家平日在网上看bot句子一样。无妨的。比心~ 第二十一章   “《六城决》这部片子,王导拍了三年。选用的也不是什么流量大咖、老戏骨。”   “据那边圈里人说,剧本是他自己写的。选角儿嘛,基本是走一路拍一路,找的素人。”   “妙就妙在王克奇不按常理出牌,有人想看笑话,也有人想看奇迹。你呢,预告片看了几十次,你想看什么。”   单伍察觉魏北不专心,射完后温存片刻,叫他下来。   两人在镜湖宫,距上次见面已几月有余。当初单伍交给魏北支票,二月魏囡被送入紧急病房输血,不及半月十几万就出去了。   魏北说要还,单伍不许。五哥抽着雪茄,让他窝进自己怀里。   “给出去的钱,就没有收回来的道理。更何况五十万不算什么,你跟了我一两年,估计也快走了。权当是个送别礼。”   “五哥为什么这样讲。”魏北盯着电视屏幕,预告早已烂熟于心。每个画面,每句台词。   他趴在单伍胸膛上,手指沿着对方的小腹往下移。   单伍抓住他捣乱的手,跟哄小孩似的笑。   “别闹,等会儿你起不了床。”   他又说:“一种预感。人呢活在这世上,谁会在什么时候离开自己,其实是有预感的。”   魏北撇嘴,“那我不离开你。”   单伍不在意,抖了抖烟灰转移话题,“小北,你该跟我提条件了。”   提条件,就是划清两人关系。你卖,我买。公平交易。讲不得其他感情。   魏北心脏一缩,堪堪展出笑容。他弯着眼睛,笑盈盈地看着单伍。   “五哥您这样,我难受。”   “你不提条件,我难受。”   单伍原封不动地将情绪抛回去。   魏北沉默。他知趣地起身,从床头烟盒里拿一根烟。单伍没阻止,仅轻轻皱眉。他知道魏北要抽烟,不太赞成。年轻人要珍惜自己的身体,单伍劝过一次。   劣等烟味混在雪茄的香甜里,魏北往后抹一把头发。他曲起双腿,单臂抱着膝盖。青年圆润光洁的膝盖特好看,骨头凸起,往下是笔直的小腿。踝骨精致似雕刻,一双脚又白又美。   魏北抽两口,浓密的睫毛扑闪几下。   “我有个妹妹......”   “我知道你有个妹妹,”单伍打断他,“你直接说条件。”   魏北呆怔片刻,忽地就笑了。也是,养在身边的人,怎么都得去查查是否能令人“安心”。别说有个妹妹,估计连他有个痴呆症奶奶、混账赌徒父亲,全一清二楚。   这世上,唯有沈南逸不会去查。一是不关心,没必要。二是他从不曾真正地介入魏北,不曾去打探魏北的过往。   如果魏北愿意讲,兴许沈南逸会选择听。可他偏偏不愿说,认定了不能向他人告知软弱。   “我妹今年九月就十一岁了,我希望她可以去上学。你肯定知道,魏囡身体不好。锦官城学校多,但有完善、较高端的医疗设施的私立小学,只有NAIC集团创立的那一所。学费那些先不提。主要是魏囡没有锦官城的户口,我也没路子找人把她送进去。”   魏北说话时,不去看单伍眼睛。他盯着床单上的污迹,另一只手不拿烟,时不时紧紧蜷起。   “读书都是小事情,你考虑得多,不仅顾着眼下,还把魏囡的将来都算进去。小孩儿的心思挺重。这几年不轻松吧。”   单伍伸手揉着他头发,理了理敞开的浴袍。   “明天我叫人去办,户口学籍什么都能稳妥。但你不会就这一个条件。”   魏北抬头看他,“没了。”   单伍:“你再想想。”   魏北:“您想听什么。”   他手上的香烟即将到头,温度滚烫,与肌肤近在咫尺。   单伍长长地吸着雪茄,烟头猩红。良久,他再缓缓吐出,烟浓,遮了脸。   “你就不想问点有关沈南逸的事么。”   话音落地,魏北愕然。烫红烟灰遽然跌落,烟头烧到手指,神经传来疼痛信息,魏北却压根未察觉。   他盯着单伍,单伍也盯着他。   这时魏北才有那么一瞬醒悟,他们之间相差的,不仅仅是近二十岁的年龄差。是无法跨越的人生阅历,是深不可测的城府。   单伍却只是笑,儒雅的,风度的。他起身揽住魏北肩膀,像摸小狗似的揉着他后颈。   “不要紧张,我知道这事也不算很久。其实想来也通透,这么漂亮的男孩,怎可能只跟我一人。”   “你跟着老沈,我没意见。”   魏北紧紧闭着嘴唇,不置一词。   单伍就笑,大笑出声。他平日穿衣休闲,也没个老总的样子。偶尔西装,偏生那气质更像黑老大。随便惯了,于是在床上也随便。全身赤裸着,单单挂着浴袍。   他袒胸露腹,十分豪放地躺回去。黑色兽丛里的庞然大物静静蛰伏,似等待着下一个吃人时机。   单伍告诉魏北,沈南逸前段时间带他去过宴会之后,圈里就传开了。那是什么级别的宴会,魏北并不清楚。但单伍知道。   当时宴会上有个出版商老总的儿子,算是单伍的半个师弟。沈南逸从未将任何小情儿带出门,魏北是头一个。   师弟将宴席风波添油加醋地讲给单伍,说什么这小孩儿是真漂亮,但也是真不懂事。年轻时谁都曾锋芒毕露,傲气是把双刃剑,可要看时机。   你红了,人设立得好,那别人讲你是淡泊名利,有范儿。没红之前,什么狗屁傲气,压根不值一提。   在这圈子要想出名要想走下去,不会做人真不行。   宋明启虽然跌了面,沈南逸才是被戳后背的那个。文圈里传得沸沸扬扬,讲沈南逸玩了十几年,还是只看脸、养花瓶。讲沈南逸品味不行,那么多知情懂趣的男孩不要,居然引荐魏北。   有些话,明里暗里大家都清楚。只是见了沈南逸,依然满嘴:南哥独特,喜欢尝鲜,喜欢辛的辣的。庸俗不入眼。   “你这脾气是得改,老沈带你去,摆明了在扶持你。”   “博得所有人开心,你未来的路就好走。博不到,你只能期待命运垂青。”   单伍说得很隐晦,拨开那些收敛起来的直白,一字一句都在批判魏北太蠢。   那天在座之人,与沈南逸与沈家,多多少少带着枝叶关系。不看僧面看佛面,沈南逸说要帮忙捧个人,都是小问题。很简单。   那是第一次机会,可魏北没抓住。   “我只是说了该说的话。”   魏北垂眼,头顶对着单伍。发丝柔软,令人也心生柔软。   镜湖宫对面是一片人工湖。此时雨水笼罩,绿树山峦影影绰绰,看不真切。竟有些像海。   房间正对湖泊,风吹得窗帘翻飞。天幕变成铁灰色,水珠子连成线,击落在窗台。水花乘风,飘进屋内。   烟味混着淡去的精液腥味儿,魏北忽然打个冷颤。   单伍意识到自己口吻过重,盯着魏北不再讲话。两人一躺一坐,年轻人好看的背部曲线映着床头灯光。暖融融的,像极了港风电影镜头。   片刻,单伍忽然提了提嘴角。他薄薄的嘴唇一动,将匕首扎进魏北心房。   “时间过太久,我也记不清。但我总觉你像一个人,可能有十六年了吧。”   “晏白岳,这名字你应该没听过。”   “沈南逸的初恋,据说是他求而不得的真爱。”   魏北记得他是什么时候离开镜湖宫,记得床单上被他烫出的烟洞,记得单伍给人打电话安排魏囡的学籍问题,自然也记得,单伍说:沈南逸二十四岁出版的第一本地下书,好像是写给晏白岳的。   这事儿在当时闹得沸沸扬扬,正直地下出版物兴盛期。按理说沈南逸犯不上,他示爱也好,怎样也罢,很有些出版商要签他的稿。   最终没走正规渠道的原因,是书内淫秽情节太多,故事隐喻更多。有些句子单拎出来看,没点背景的人估计得牢底坐穿。编辑要沈南逸修改,沈南逸拒绝。   “这是写给白岳的书,我不希望有任何残缺。”   单伍是在那一年,对沈南逸有了印象。那时查得也不严,地下出版很容易流通。不过鉴于沈南逸年轻,没有特别高的知名度,印量极少。   后来两人是怎么分开的,单伍不清楚。拥有那本书的那批读者,如今十几年过去,大概也忘得七七八八。然后往事随风,再无人提及。   沈南逸真正出名,是在二十八岁,与晏白岳分手的第四年。   他火了。   凭一本《一半是偷,一半是情》。   这本书至今摆在各大书店的畅销架上,写一对男女各有家室,与各自爱人貌合神离。灵魂交融和肉体的满足,使他们在道德价值观的枷锁下,一次次偷尝隐秘刺激。而基于家庭也好,世俗眼光也好,他们并不选择为爱离婚。   书的结局也很妙,这对男女并未受到惩罚,也没有遭遇揭露。他们依然在各自的生活里游走,走向更长更远的岁月里。   争议很大。无论是道德卫士,还是浪漫文人,就这本书展开激烈讨论。   可沈南逸对此不说一句,“文名是白岳定的,大纲和情节是他喜欢的。我只负责写出来。”   雏形诞生那年,是他们相遇的十八岁。   好似这本书的面世,代表了一段岁月的终结。   而有关这书的背后故事,魏北如今才知晓。   原来也不是无情之人,魏北想,只是扑了一场空。   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其中之一是爱而不得。   这样讲,倒说不清他们之间谁更可怜。   魏北走在街上,不晓得该回家,还是该去哪里。沈南逸那里,已不能称之为家。还有几个月,他便要搬出去。只能是寄住,是落脚点。   魏囡在医院,奶奶在养老院,魏忠国应在哪个工地。魏北忽然觉得,风声很大,城市嘈杂,耳内轰鸣。   他孑然一身。孤独像围墙。   雨停了有些时候,街上霓虹跌倒在地上,积起的水滩反射亮光,像要反射到宇宙,去到七百年后。车水马龙,城市喧嚣。路边的广告牌正在挂新海报。   那上边的人,是辛博欧。今年才迈步二十岁的男孩,笑起来简直无与伦比。   魏北就站着看了会儿,鞋尖踩在水里。濡湿。   看了会儿他就走,没什么想法,又有很多想法。似麻,理不清。   是羡慕。   魏北离开镜湖宫时,单伍还跟他讲了另一个提议。   “不如你把魏囡接过来,以后我来养。叔叔没有后代,可以待她如己出。我能给她好的医疗,好的成长环境。”   “你以后离开沈南逸,过得也能相对轻松些。”   你是不是老早就在打我妹的主意。   这句尖言刺语到嘴边,魏北硬生生地吞回去了。他终于学乖,不再“任性”表达。   他只是睁着一双漂亮的眼睛,看着单伍。   单伍明白,他看透魏北,像看透一出简单的戏剧。   “你可以再想想。小北。”   思来想去,脑子里却是晏白岳三个字。魏北穿梭楼宇间,他却在幻想一个未曾相识的陌生人。幻想他的容貌,幻想他的魅力。   身边人群来来往往,魏北后知后觉,他自始至终都未曾在谁心中留下痕迹。   二十出头的年纪,别人正在为理想与爱情抛头颅洒热血,而魏北只敢说一句,狗屁。   别人都在这城市里造春秋大梦,风中满是对未来的憧憬,灌入肺腑,快乐得可以踮起脚尖,蹦上一蹦。   而魏北捏着兜里的烟盒,踩着地上水滩,一路前行。   夜间有跑车飞驰,音响放得堪比卖场:有一个人能去爱多珍贵,没关系你也不用给我机会*。   魏北驻足听了会儿,忽地开始内心发慌。不该是这样,他甚至不该去想沈南逸的过往。他忽然可悲发现,多年来他小心翼翼不去碰,千方百计不敢沾惹的东西,是躲不掉的。   就像魏囡许的愿,希望哥哥可以有人爱。   原来真是这样。   他说不清嫉妒还是羡慕,对辛博欧,对沈南逸,对那个完全素未谋面的晏白岳。   有一个人能去爱。多珍贵。   魏北活了二十三年,从未有过一次这般体会。   他想爱,想被爱。又不敢爱,不敢被爱。小心翼翼地渴求着,感情来时又唯恐避之不及。所以他抓着,拿着,擒着一颗红透的心。   在等待。迷茫地等待。   沈南逸的书里,有很多描写爱情的句子。其中最叫魏北深刻的,反而是最质朴、毫无修饰的那句——   爱无理由。   它叫你失去理智,叫你不可抗拒,叫你再看他一眼,还是会义无反顾地爱下去。   爱是疼痛,是愉悦,是无法用世间的任何规则去定义。   爱是走到文明尽头,我依然在此为你守望。   魏北以前看不懂。现在也不懂。但好像有些懂了。   他站在十字路口,风往四方流,水往四方流,车也往四方流。   却没有什么到他身边来。   红绿灯不停交换,黄灯持续闪烁。车灯楼灯广告灯,扎得人眼睛疼。   魏北摸出烟盒,路过垃圾桶时随手扔进去。好似这味同嚼蜡的生活,一并扔进去。   他在很早很小的时候就明白,一个人想要获得什么,就需要去交换。比如想要钱,就要出卖力气。想要得到别人肯定,就要变得优秀上进。无论想要什么,这个交易定律永远适用。   残酷,但很真实。   可魏北至今不明白,如果想要获得爱情,他又该拿什么东西去交换。   因为得不到,他才装作不需要。   什么情深不寿,沈南逸那个痴线。   但是对自己诚实点,魏北想,我想要爱。我想。   作者有话要说:  注:“*”   ①“有一.......珍贵。”——林宥嘉《浪费》 第二十二章   近几日没落雨,难得晴了一阵子。但锦官城的日光少得很,不垂怜城市时,基本阴天。暮春还没热起来,风里飘着不知从哪来的柳絮,可能是柳絮。白茫茫,像灰又像雪。   天是黄的,偏淡。钢筋水泥是铁黑,鸟群从顶层边缘擦过,遗落几声半亮不哑的鸣叫。   日子还是那么走,走得潇洒又坦荡。   单伍上次在镜湖宫提议过继魏囡,没几天就把借读的事办妥了。魏北没给出正面回应,单伍说不急,你再考虑考虑,或者让魏囡再考虑考虑。   眼下单伍去了美国,带团队去例行学习,回国再联系。魏北把过继囡囡的事,讲给魏忠国。不想亲生父亲并没激烈反对,只紧皱眉头抽着烟。默了半晌,问了两个问题。   他很有钱吗。他给多少钱。   魏北看着他,看了好久,扭头就走。他谈不上怨恨,也谈不上鄙夷。毕竟他也是如此需要钱,而魏忠国根本尽不到一个做父亲的责任。   他不是不想,是不行。   或许当初带着魏囡找回来,认他这个哥哥,已经是魏忠国能给魏囡创造的最好“条件”。   而读书、见世面、翻身挤入上层社会,那根本不要想。走向阶级固化是国情,穷人拼了老命求温饱,富人不过几句话就能改命。   单伍可以给魏囡的,不仅仅是一次“中奖”,而是一次类似“重新投胎”的机会。   魏北看得很明白。正因明白,才更无力。   钱是畜生。钱也真是个好东西。   锦官城的高架永远在动工,当初城市规划有问题。地铁线修完又架桥,指不定哪天就封路。   修不完的路,倒腾不完的工程。魏北不晓得尘土是从地面扬起,还是从天上降落。车子开得有点堵,心也堵得慌。   他从车门下边的凹槽里拿出烟盒,刚叼一根没点上,正摸着口袋翻打火机。   “抽烟也得分场合吧,你这旁边还坐着一大活人呢。”   辛博欧戴了口罩,说话嗡嗡的。年轻人四肢修长,幸得这座驾够宽敞,他伸了腿仰靠在副驾上。   魏北转头瞥他,烟叼在嘴角,含了片刻。现在稍微时尚前线的年轻人,出门都爱戴口罩。不是明星,也得把自己弄得像个人物。但辛博欧最近小有名气,前段时间拍的学校微电影,经营销号一炒,弄了个十大校园男神,到底top几,不清楚。   喜欢他的小女生呼啦啦涌来,紧跟着一些小品牌的代言也涌来。他算是迎着小鲜肉潮流,有了点要火不火的势头。   “受着。”   片刻后,魏北摸到打火机。他熟稔地点燃,将烟雾呼出车窗。前路堵车,魏北有些心烦意乱地拍着方向盘,骂一句脏。   辛博欧返校,之前沈南逸答应亲自去送,结果最后放他鸽子。国内某出版集团的杂志专访上门,沈南逸四平八稳地坐在沙发上,将此任务派发给魏北。   辛博欧不扭捏,懂事。他提着行李箱叫魏北跟上,路过沙发停住脚。辛博欧俯身下去,攀住沈南逸的肩膀,两人吻得难舍难分。   专访记者满脸尴尬,从他那角度瞧去,两根舌头紧紧缠在一起。魏北司空见惯地立在一边,低头数着大理石纹路。   方才辛博欧叫魏北不要抽烟,他差点回一句:那你们发情也看场合么。想了想觉得没意思,按下不表。   “我说你是不是,有点横啊。”   辛博欧刚闭目养神,脑子不太清醒。这会儿堵车,渐渐进入状态。   “不过也没事,谁都有点脾气。我欣赏。”   魏北懒得跟他扯,实际两人也没什么好说的。没有共同生活圈,没有共同爱好,唯一相同之处,是跟了同一个金主。况且在辛博欧眼里,魏北是去傍款爷,他不是。   他是冲着新鲜去的。新鲜的感情。   车内是漫长沉默,辛博欧低头回消息,魏北偶尔以余光打量,他的微信消息几乎不停。没有阅读的信息上百条,辛博欧完全看心情回复。   糟蹋完手机,见魏北不理他,又扯了话题硬要聊。   辛博欧后躺着,目光湿淋淋的。大抵未曾出入社会的学生都这样,眼里永远浸泡阳光。   “魏北,你睡过导演吗。”   魏北咬着烟头:“没有。”   “你睡过?”   辛博欧耸肩:“不睡。不敢。”   “这次去北欧取景,有个导演朋友过来。想睡,但不敢。”   风吹得烟雾往车内涌,熏了魏北左眼,有点疼。他伸手揉两下,“为什么。”   “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呢。”辛博欧嗤笑几声,他举起右手,做了个简单、直接、粗暴的斩首动作。   “南哥要是知道了,会直接判我死刑的。谁能容忍自己的小情儿和别人睡,这他妈也太大度了吧。”   “南哥不是那种人。”   你不试又怎么知道,魏北想说。而他作为以身试法两次的人,能存活至今,估计在辛博欧眼里是奇迹。他没讲,感觉说出来就是炫耀。   很低级。   话题聊得开了点,魏北也不是特冷傲的人。况且辛博欧在他眼里,就跟不太懂事的弟弟差不多。犯不上冷眼相对,真不至于。   他单手夹烟,前方红灯转绿,于是踩了点油门赶紧变道。卡得后面那司机相当无语。   “既然不自由,那你为什么跟着他。”   “为什么?”辛博欧偏头思索,接着露出一口白牙,笑得很好看,“吸引吧。一个全新的人、全新的职业,南哥又帅。所以愿意。”   魏北点头,“没想过和同龄人谈恋爱吗。”   “那可太多了,我从十四岁就开始谈恋爱。”   辛博欧随口接道。要说现在的年轻人没几本情史,基本属于不可能。辛博欧从小早熟,就喜欢各种男生。   同龄的、比他大的,再后来高中谈了几个比他小的。反正不管怎样,辛博欧就喜欢躺平享受。   “任操”这词说来淫荡,个中妙味只有做0的知道。   读大学时,在一次讲座上认识沈南逸。此后开始迷恋老男人,至今没能拔身而走。   “等会儿,你该不会还没谈过恋爱吧?”辛博欧咂摸半晌,霍然从座椅上坐直了身体。他一把拉住魏北手肘,双眼满是玩味与不可信。   “我操,你他妈看着点!”   方向盘打滑,差点撞上隔壁大奔。魏北心有余悸地甩开辛博欧,心想老子是多有病,才会跟他摆龙门阵。   辛博欧哇哦几声,跌回座椅里笑开了。倒不是嘲笑,就觉得还真见了宝。二十好几的人,没经历过一次正儿八经、全身心投入的爱恋。到底是有些亏。   等他笑完,摘下口罩。辛博欧跟魏北讲,“你知道什么最吸引男人吗,就是你越想图他的什么,你就越要装作不在意。就是......”   “算了,要不这样。你把南哥踹了,回头我给你介绍接个盘靓条顺,活儿又好的男人。能踏踏实实谈恋爱那种。”   魏北将烟头扔出窗外,双唇微启一条缝,烟雾就从那里缓缓吐出。唇是红的,烟是白的。性感,又好看。   “有钱吗。”   “有......不是,你这人怎么张口闭口就是钱啊。钱重要吗?”   辛博欧盯着刚才那赏心悦目的画面,差点看呆。要不是魏北这话俗不可耐,合该将他裱起来,挂在名画里供着。   钱不重要吗。   这个问题,已被当代年轻人搞得上升到哲学高度。   拥堵的道路终于疏通,上高架便能一脚油门轰到底。魏北开得较慢,车载音乐放蓝调。这辆座驾是沈南逸送给辛博欧的,AMG63,说是低调可以开到学校去。实际也给魏北买了车,但他很少开,也不怎么愿意开。   双脚要踏踏实实走在地上,他才觉得自己这一天又算活过了。   魏北抬头看路,下高架再有个几公里,就是辛博欧的大学。那个他永远也“进不去”的地方。天上有一群鸽子飞过,黑蓝色,夹了几只少量的白。   近日飞鸽比赛如火如荼,他瞧那些自由的鸟,在天幕散成片状。然后再拉扯,组成一根线。再集结起来,组成风暴。   天发黄,这些鸽子呼啦啦地振翅。然后隐入建筑群,不见了。   钱重要。钱当然重要。魏北就是因为钱,才跟了沈南逸。辛博欧没收到回答,半晌反应过来,张了张嘴,又闭上。一直安静。   魏北发现,辛博欧说话时,很会招人喜欢。不讲话时,就更招。   之后他们没在谈论“离开与否”、“爱情到底好不好”、“钱重不重要”的问题。他们在不太成熟的年纪,深刻明白一个道理。不同成长环境所培育的人,是根本、完全、彻底不同的。也没有可比性。   他们之间,挂着互不能理解的深深沟堑。   那么对彼此的唯一尊重,就是不评不判,不乱言。   “其实魏北,你问我有没有跟同龄人谈恋爱时,我就觉得你要问的肯定不是这个。”   “但就我个人而言,是希望你不要对不可能的人发出信号。如果别人不回应你,你就会痛苦、会有落差。”   “这实在太蠢了。”   辛博欧靠着车门,手拉行李箱。他身后是大学的威严校门,人来人往。其中不乏与魏北年龄相仿的学生,不过应是大四或研一。   魏北挥手让他走,从车窗露个头。实在长得太出挑,不少男女投来目光。   “赶紧上学。”   辛博欧走几步,又回头,“魏北,你就不觉得你跟南哥有些地方很相似么。说话的语气,行事的态度,开车的风格。”   “其实我觉得,你俩天生一对。”   魏北点火正要走,冷不防被这几句搞蒙。他抬眼盯着辛博欧,嘴唇抿着不讲话。   年轻人伫立在那里,像开在四月最美的花。笑得如沐春风,白衬衣发亮,双腿又直又长。眼睛弯着,随时可叫人为他赴汤蹈火。   特别是那诱人嘴唇,红润,邀着万物与他亲吻。   辛博欧说:“我其实有点羡慕你。”   “但无所谓。”   “南哥现在是我的。”   他咧嘴一笑,就挥手与魏北告别。他朝气蓬勃地走进校园,走进象牙塔,干脆利落地踹开这泥泞社会。   好似蹭掉脚底的一层泥。   魏北愣在车里许久,倒不是因为辛博欧最后那句话。而是对方讲,我觉得你和沈南逸天生一对。   天生一对。从未有人这般形容他和谁。从未有人这般将他与谁捆绑。   挺新鲜。   但到底什么才是天生一对。魏北不清楚。思绪就像水流,撞上礁石。接着一分为二,流淌下去。再分开。分成七八股,后来就数不清了。   送走辛博欧,魏北给沈南逸发消息。说人已送到,今晚有事,会晚点回来。   沈南逸没回。魏北没有等。关闭手机。   他开车去医院,准备给魏囡说说过继的事。这事儿也真不好讲,到底要怎样斟酌措辞,才不会将“我们需要钱,才能给你一个上等的教育环境”这样现实的问题,说得不那么直白而市侩。   魏北又想抽烟,伸手去拿时,发觉空了。最近他烟瘾有些大,很难控制。   车子拐上高架,向来时之路开去。临近傍晚,灰黄的云层终于泄出几丝蓝。薄薄的,像无意泼洒颜料。   辛博欧说魏北与沈南逸登对,口吻玩笑,却多少夹了些真心。   魏北听出一点难受。   魏北记得去年曾用这辆车,送过一次辛博欧。那时辛博欧才入住不久,魏北驾驶,那两人坐后头。   辛博欧离开,沈南逸忽然叫魏北去副驾,他来开车。两人谁都不讲话,沈南逸开出城区,去往山间。没有目的地,魏北也不问目的地。   他们在野外来了一次车震,车窗紧闭,把激荡的喘息与尽兴的碰撞,一齐关在车内。魏北折起腿,沈南逸卡在其间。   温柔乡的墓口有点窄,却竖着明确的碑。上书英雄冢,曾让沈南逸以为,他是会死在这里。   人人都求死得其所,为性而死。其实并不坏。   那天的过程有些残暴。像被人紧攥在手中的红玫瑰,像刚出生就面临夭折的小兽,是钉在欲望塔上的赤裸心事。   痛苦。痛快。酣畅淋漓。   魏北嗓子哑得不行,他在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他在此时做个吃人的妖精,双腿略张,就勾得男人心甘情愿。   魏北看不见,所以听觉嗅觉格外灵敏。他能感受沈南逸的每一次震颤,经常握笔的手指粗糙,掌心卡在他后颈上摩擦。   这个比他年长十几岁的男人,在他未经人事时,就触碰过其他男人。抚摸这世上一切事物,如今穿过一浪又一浪的声音,擒住魏北。   沧桑的、腥咸的、阳性的,沈南逸的脸庞隐在黑暗里,而他的低声细语,直直贯彻了魏北的整个存在。   霸道。且蛮横。   沈南逸说,你是我的。   你只能是我的。   魏北不知道沈南逸是否记得。但他一直记得。   这四个字是烙印,刻在那晚的精液里,淌进他的身体里。   呼啦啦。等红灯时,一大片鸽子又飞过。   应当还是刚才那群信鸽,浓得发黑的蓝灰里,夹了几只格格不入的白鸽。   他们从建筑里飞出,振着翅膀,又出现了。   魏北抬头盯着,忽觉心里有团火。热烈而隐秘。   “那您对接下来的新作,有什么寄语,或者说想讲给读者听的话呢。”   专访记者保持微笑,看向斜靠在沙发上的沈南逸。   沈南逸解了几颗扣子,衣领往下是饱满胸肌。他坐姿随意,手指夹烟,没怎么扎起来的发丝遮了点硬朗轮廓。   “没什么好说的。”   专访记者:“那您写这本书的初衷是什么呢。”   沈南逸:“瞎写的。”   专访记者笑得难以为继,正翻着问题卷准备找几个温和的下手,沈南逸手机响了。   男人朝记者一摆手,难得露出笑容。   他接通电话,立刻传来王大导春风得意的大喊。   “老沈!嘛呢!干嘛呢!老子回来这么久,也不见你约我喝酒!”   沈南逸吸着烟,声音慵懒,“我这儿有个专访,你长话短说。”   “嗨!也没什么别的事儿。就找你喝酒,你先忙你先忙。”王克奇笑完,接着说,“正好手上有个剧本,到时候你来看看。”   沈南逸眯了下眼,许是香烟熏到,有些刺痛。他便放眼窗外,这里看不到林立大厦,视野开阔。无垠山野寂静且超脱,树木绿植野蛮生长,抓着暮春的尾巴。尽显张狂。   连植物都这般傲气。沈南逸似想起了谁。很像那个人。   行,你定时间。沈南逸说。我这有个小孩儿,到时候一并带来。 第二十三章   灯光不太明亮,黑暗中有皮鞋叩击在地板上的脚步声。哒哒。哒哒。是在一个密闭室内,门开了,有人来到跟前。目光所及是一把椅子,一盏灯。光线闪了闪,对面有人坐下。   密闭空间隔音效果很好,听着还有回音。那人拿出一支笔,一个本子。看不清穿的什么衣服,只翻开本子,提笔开始写。   写好开头,那人问:“姓名。”   “沈南逸。”   “年龄。”   “二十四。”   “职业。”   “闲散公民。”   “我问你正经的。”   沈南逸笑,“勉强算个作家。”   “现在提问开始,你的每一句话将会如实记录在案。请注意措辞。”   “您随意。”   那人喝口水,密室光线昏暗,只看见一张嘴,“沈南逸,你是否考虑过此书中的文字,将给阅读者造成怎样的影响。”   沈南逸答:“任何对作品的评判,最终都应该回归文章本身。而不是去推测作者如何,或臆断偏好这本书的读者是如何。”   “我问的是,此书会造成什么影响。”   “我是在正面回答,任何作品都不应盲目加上标签。或者说,额外标签。”   “沈南逸,你不要以花言巧语回避问题。我问你,你写情色作品,是为了迎合眼下女权潮流,找到阵营,而借此炒作吗。”   “我在写什么,是否站在哪个阵营,无一不是由‘你们’强加,写色情就是对女性的物化?反色情就是压抑女性?我也写同志恋,您有机会或许可以看看。弗洛依德有个理论,人生而有两种冲动。性冲动与死亡冲动。性是本性,性只是性。有人提出性与权力有关,我不否定。但我从不提男女权,我只讲平权。您平时见了领导,就跟哈巴狗似的。这也是一种男权中的不平等。不是么。”   那人险些坐不住,“放屁!我们在进行审讯问话,而不是听你瞎他妈扯什么理论!”   沈南逸笑,沉默。   “我再问你,有关这本地下出版书籍,刻意将男性描写柔化、女性化,是否有意引导大众审美。”   “大众审美的帽子挺大,恕我不接受。书中人物是如此性格、身份,非刻意的,我不认为有何不妥。难道男性就该阳刚,女性就该柔弱。这种印象是刻板而固化的。柔弱的男性,阳刚的女性不应感到羞耻,他们若是站出来说‘我本如此’,我们应当为其鼓掌,而不是打压。”   那人拍一掌桌子:“现在只谈你的情色非法出版物。”   沈南逸的十指交叉相握,身体前倾,“一直都是您在提问。”   “你出版地下读物时,作为公众人物,就没考虑过对青少年,甚至成年人的影响吗。”   “情色作品,归根到底,它终究只是一本‘经文学加工、作者渲染,在某种作者本人也回想不起来的状态下’出产的读物。并不具有‘性教育’功能。如果某个成年人,以情色书籍的世界观,作为自己的世界观,那说明这人本身反智。而青少年是否被影响,我只想说,这就体现了分级的重要性。应当寻求解决办法,而不是一刀切。”   话音落地,密闭空间有些扭曲。这里头掺杂着浓重烟味儿,光线忽明忽暗,那人的咆哮还在耳边,“我跟你讨论作品,你讲什么分年龄。这是上面从大局考虑,你写出来流传,就是不对!”   年轻的沈南逸压根不屑发笑,他摊开手,耸了肩,“那您当我没说。”   空间忽地开始塌陷,一股从下而来的力抓住他脚踝。往下看是黑不见底的深渊,坠落。坠落。   遽然,又有一个熟悉而陌生的声音在叫他。   “南逸,南逸!”   场景是在大学校门口,年轻的恋人拖着行李箱,要与他告别。沈南逸好似与他面对面,又好似离得很远,再看一出别人的戏剧。   这对恋人并没有难舍难分,要离开的晏白岳跟他说,分手或许对大家都好。他规劝沈南逸不要再激进,有什么东西要学会收敛。毕竟胳膊是拧不过大腿的,这次能出来,下次可就不一定了。不要仗着家庭背景,胡作非为。   晏白岳说,南逸,你要懂事。   “你仅仅是把写作当消遣,我不是。各种软件接连被禁,我们享受不了全球最好的搜索引擎,最全面的百科全书,看不了别人的精彩设计与作品,甚至连上□□也得看运气。如果你让我安安分分就是懂事,我不需要懂事。”   沈南逸眼睛发红,没有去抓恋人的手,也没有对其的离开做任何挽留。他孤傲又固执地盯着对方,好似这般,那人就会说我留下。   可那人只问,南逸,你今年多大。   沈南逸答,二十四。   二十四。恋人叹口气,我们都太年轻。所以可以锐利,可以张狂。但你要明白,你要走的路还很漫长,很黑暗,很艰苦。   所以你要留下来么。要陪我一起么。   这句话,沈南逸自始至终没有说出口。他深吸口气,只说一句话:但直到现在,我们依然什么都没做。   年轻的恋人看着他,看了很久很久。   他轻声说:南逸,祝你年少有为。   沈南逸是从梦中惊醒的。   有些日子没睡踏实,窗外闷雷阵阵。锦官城的天气全看心情,老爷天要三更天下雨,就没有五更天才打雷的。   大床空荡荡,薄被蜷在床尾。枕头有些湿,或许是汗水。他躺了半分钟,没去开床头灯。熟稔地下床,穿过障碍物,走向飘窗。有些年没梦到晏白岳,梦到也不是因为想念。沈南逸早就对爱情这玩意看得很淡,上了年岁的人,不讲这些。   这个突如其来的乱梦,倒叫他忽然有些死水起波澜。并非什么旧情重现,而是想起当初太年轻,太年轻。   其实怨不得谁,即使是当年,他也没有出奇愤怒。无非是两个志向不同的人,走向了各自该走的路。无非是两个对世界抱有不同看法的人,临时搭伴儿,走了一程。   只是这一程不短不长,恰巧处在他情窦初开的岁月里。经年一晃再想起,除了发笑,也只能笑笑。   二十四岁出版的地下读物没被查,审查是在三十几岁那年。到底三十几,沈南逸记不清。两个梦混乱而真实,猛地将他拉回那些“张口说话”的轻狂里。   沈南逸点燃烟,半坐在飘窗上。他莫名想起曾经有个朋友,也是从事写作相关。不同的是,那人更激进,更一路到黑,一腔热忱。   据说朋友被抓,是在某个酒店里。文圈霎时炸翻天,说什么实锤,进局子了。就是跟工作室搞那个地下出版,非法的么。据说赚了几十万,不得了。专写淫秽满足读者,看来这次没什么“活头”啦。   沈南逸知道内情,他去局子找过这人。第一没赚几十万,第二也并非什么不堪入目的书籍。可这世界就如此,人们喜欢谣言,但不管谣言真与假。   当初沈南逸都收手不干了,沈父和沈老爷的几次造访,要说没有影响是假的。粗暴直接的打压,一次次把沈南逸的傲骨往死里折。   偶尔写点隐喻故事,能出版就出版,不能出版就放家里。   反正不会修改。   年轻与年长的区别,大概是明白:什么时候可以坚持,而什么时候不可以。   沈南逸去找作者朋友,跟他讲以后不要再这样。我可以把你捞出去,然后老实写书。   朋友却是铁了心地要横到底,他说,我还不信这国家没有王法了!人生而自由,言论自由!   自由。沈南逸在心底咂摸片刻,蓦地就笑了。   自由,没人知道那到底是什么,但是人人都想要。   后来沈南逸没多说,扭头就走。他想起自己曾写下的那些字句,竟觉有几丝嘲讽。   他不好说朋友是不是有些蠢。在旁观者的角度来说,学不会跪着挣钱的人,不与世俗合污的人,不懂奉承与虚与委蛇的人,大多都是蠢。   那些坚持、纯粹、坦诚、赤诚,都在他人口中变为了蠢。   因为和大家不一样,因为特立独行,所以成了“蠢”。   那人从此在文圈内销声匿迹,什么时候出来的,不知道。有没有再写什么作品,不知道。   反正就是查无此人。   再过几年,朋友自杀的消息传来。网络一片唏嘘。纪念他的,吹捧他的,评论他的,无论什么,纷至沓来。   那时沈南逸已声名鹊起。电视上刚播完他的小说改编剧,新闻频道就上了那人的死讯。   何其讽刺。   沈南逸说不上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他甚至心肠已够硬,觉得每个人有自己选择的活法。活不下去,就直直走向死亡。   其实也就前几年的事,沈南逸再回想起来,这些片段,甚至都不够他抽一支烟的时间。   很短,很模糊,没有什么好缅怀。   沈南逸抽着烟,瞧了会儿远处隐现的天光。闷雷阵阵,这雨很快下来了。锣鼓喧天的雨势,奏响暮春最后的交响曲。   辛博欧在昨天给他打电话,说想与王克奇导演吃个饭。   你好好上学,现在不必接那么多戏。沈南逸没有正面回答,只叫他安心学本事,不要浮躁。   辛博欧却说,不要南哥引荐,我找我老师去。   辛博欧的老师,在业内相当有名。不仅桃李满天下,当初于王克奇也有恩。王大导毕竟是半路出家,学金融的后来怎么有本事拍电影,还是跟这老师有关系。   老师名叫洪赋,五十多岁的老头儿,性子古怪又顽固不化。很不喜欢那些比他还傲的人。说是年轻人翅膀都没硬,揣着一股子愣头青的傻气傲视天下。以为什么角色都非自己不可。又蠢又傻。   辛博欧说洪老师很喜欢我,说我很有潜力。我去找他帮忙肯定没问题。南哥,我跟着你就是图你这个人,不图其他的。   沈南逸没说话,沉默半晌,不管辛博欧是否说完。   挂了电话。   王克奇的酒局定在周末,这几天要跟其他朋友见一面。邀沈南逸一起赴局,他拒绝了。不是厌恶声色场所,沈南逸也常在夜店来去。谈生意也好,广结人脉也好,商业会所的小姐鸭子永远玩儿不完。   别人知道他口味,永远准备十八岁嫩男孩。沈南逸见过几次,左右摸着不是那个味儿。不是干不干净的问题,是感觉。   这次王导跟朋友去会所看女郎跳“纱纱舞”。所谓纱纱舞,即里面什么也不穿,一排女郎走进来,全都只穿一层纱。   至于跳完舞该干什么,那耍得可就开了。推门进包厢,扫黄打非一抓一个准。   沈南逸偶尔这样玩,但很少。性之一事,他看得开,但不喜欢当着别人的面玩。再加他玩得狠,床上花样多,能承受的男孩得看机遇。   免得最后闹个不开心。扫兴。   睡觉前,王克奇还给沈南逸发个视频,里面的纱纱女郎性感火辣。肤白貌美,腰细臀翘。踩着高跟跳钢管,很能引得男人控制不住。   沈南逸看了几秒,关闭。   时至凌晨四点半,沈南逸抽完第八根烟,准备下楼磨咖啡,今晚没有睡意。   接着,就遇上刚从夜店跳舞回来的魏北。   年轻人站在楼梯口,正准备上楼。室内光线晦明,他脱了外套,估摸是准备上楼洗澡。   眼妆化得有些浓,抬眼时,卷长浓密的睫毛十分吸睛。而眼影在灯光下有些闪,衬得那双眼里似有星辰。鼻梁挺,唇红。一张脸褪了平日的清秀干净,显得有些妖,有些野。   要命的是,魏北只穿了一层纱。领口开得很低。颈项长,锁骨美,胸前那块肌肤细腻如瓷。   沈南逸盯了半晌,眼神微暗,喉咙发紧。   “你......”   魏北不料沈南逸起这么早,正想说要不要我去给你做早餐。   男人就大步迈下来。   在魏北惊恐的眼神里一把抱住对方。   沈南逸捏着魏北下巴,强迫他抬头。唇部相贴,是滚烫与冰凉碰撞。沈南逸的舌头深入魏北口腔,仿佛进行一种仪式般,刮过他的上颚,让两根舌头紧紧缠绕。   心如擂鼓。砰砰,砰砰。   魏北紧紧抓着沈南逸的衣襟。他睁眼盯着男人的眉目,硬朗,清晰。一切都是他所熟悉的,依然是这个人。   而他们已好几月没有再做出这等亲密之事。   黑夜让人迷了眼。黑夜也让人迷了心。   沈南逸睁了眼,嘴唇依然贴着魏北的嘴唇。   “闭眼。小北。”   是小北。不是魏北。   那一瞬,魏北忽然就不挣扎了。   他们沉浸在这个没有缘由、犹似含着某种告别意味的亲吻里。有些粗暴,又带着求欢的渴望。   魏北闭了眼。他感觉地板在下陷。在不断滑向某个深渊。   心乱透了。 第二十四章   魏北有几天没见到沈南逸。自那日凌晨的亲吻之后。   当时沈南逸放开魏北,用拇指给他擦了擦唇边磕破的血迹,什么话也没说。早餐结束,沈南逸就离开了。行李是魏北收拾的,没有告知他去哪里,什么时候回来。   这男人向来如此,做事不讲原因。触碰魏北可能是因为高兴,也可能是因为不高兴。不触碰魏北也可能是因为高兴,可能是不高兴。   接吻、做爱,不一定都与爱情有关。   沈南逸去赴局,到渝城。中秦集团出版社的贵公子,李象旭,在海天人间组了个牌局。来者什么身份都有,大多还是搞出版这一块。   李象旭跟沈南逸挺熟,李公子二十几岁出头那会儿,就听过沈南逸的不少传闻。他倒不佩服这人的无所顾忌,一是倾慕才华,二是可以合作。   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李象旭还没接他老爸的班底时,总想着未来要搞一本汉语世界最好的综合性人文杂志。   至于怎么弄,李象旭筹备多年,大致有了眉目。处在三十五岁意气风发的年龄上,李公子总想搞大事情。   这杂志需要一个总编,还得是一个具有话题性、有才华的人。   李象旭与沈南逸往来多年,一直未将计划透露出去。如今算着时机成熟,得招一批人来干这事。可要怎么把事情干成、干好,首先取决于沈南逸来不来。   如果沈南逸同意担任总编,编委会的一摊子人都是准备好的。   大体来看,总编负责掌握整个出版方针,且撰写代表该杂志的立场观点的重要社论、评论文章等。李象旭深知沈南逸是个难伺候的爷,怎能让沈南逸接手这个事,并且在以后撰写代表杂志方立场的社论文章时,不写得引起上头注意。真是个技术活。   李象旭的学历不算高,当初勉强国内一本毕业,老爸砸钱给他留学镀金。跑英国去学了几年劳什子外国文学,反正自己都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非典型纨绔子弟,至少知道再这么耗下去,完全是败家挖坟。   他就胜在脑子灵,人精。从小谙熟做人这套,也喜欢做生意。李象旭和沈南逸结交,是于七八年前的酒局。   那时李公子稳坐小姐堆,张口闭口讲艺术。   沈南逸抱了个男生在腿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摸人家。手法下流又高明,招得那男孩面红耳赤。   李象旭问沈南逸:之于艺术,沈爷您高见?   沈南逸叼着烟,淡淡睨一眼:外行人才讲艺术。艺术家只谈钱。   如今搞艺术的,基本吃不起饭。穷画画穷雕塑穷弹琴,哪些个没翻身之前不是口袋叮当响。家里没矿,都不好意思出去讲自己搞艺术。   不知怎的,原本吹气球吹得云里雾里的李象旭突然清醒,他借着夜店暧昧昏暗的灯光,朝沈南逸瞧去。   那男人四平八稳地坐在牌桌前,手臂揽男生的腰,手里轻捏着纸牌,却是浑身戾气。   对,戾气。   李象旭说不好那晚是否吹晕了,他一向觉得作家都是浪漫的、文艺的、放荡的、淫乱的,这印象不仅来自中外历史上著名作家们,也来自身边结交一些作者朋友。   不过不能以点盖全,有人滥交且滥情,说是为了写作搜集真实素材。也有人此生孤独无依,或极度自恋。   倒是沈南逸,第一个叫李象旭摸不准。那晚李公子特小心,给沈南逸安排了二十岁左右的男生陪床。就怕这朋友交不上。   后来朋友交上了,不过李象旭支付那位男生近十万的疗养费。其中包含精神损失费一项。   在李象旭还没有对性欲、人性有足够了解时,他家遭瘟的父亲就带他出席各种“色交”场所。小妈换了一茬又一茬,身边的叔叔们永远不缺女人。   他深谙人性能有多变态,但真不知沈南逸会玩得那么狠。   以后就是一条船上的人。   当年沈南逸离开渝城之前,对李象旭如此说道。他没提及那晚的性事,好像只将最暴烈的一面交给合伙人看。   你能受着,并对此中立。认同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活法,那朋友可以做,合作也可以进行。   那年李象旭才二十七八,简直无法揣度这些性格迥异的作家。他目送沈南逸离开,摸出根烟点上。   良久,李公子由衷感叹,这他妈得什么人才能降住沈南逸。   必定得更野。更不服输。   这回来渝城,白天就是牌局。李公子晚上还得奔赴另一个饭局,忙得跟陀螺似的。   一群男人聚一块儿,没怎么商量,德州或梭哈就随意来。桌子上除开李象旭,还有几个当官的,有道上的,有正儿八经生意的,也有文圈里几个出名的作家。   当官的凑热闹,道上的附庸风雅,做生意的是想搞投资,作家被李象旭请来讨论杂志。显而易见,沈南逸是主角。   李象旭见他今日没带人,捏着牌调侃,“沈爷怎么没带上次的小情儿出门,是不是不听话,给开了。”   沈南逸叼着烟,难得抬了眼皮瞧人。他靠着座椅,那架势比身边的道上大佬还气派。随口扯个幌子,“年底开机,在家看剧本。”   “要我说,沈爷你是脾气好。就上次那闹法,换我早他妈爱滚哪滚哪。没见过那么不识抬举的。要不就是有下家,人家有恃无恐么。”   李象旭话里有话,抱着女郎胡乱亲热。他不看沈南逸,对美女讲,“是伐?哥哥待你这般好。舍不舍得去找其他野男人呀。”   女郎就咯咯笑,笑得黏腻又花枝招展,颤得跟高潮似的。香喷喷的头发扫在李公子脸上,浑身胭脂味。   沈南逸抖了抖烟灰,“李公子是打算继续浪费时间,不如我给腾你们空间,先痛快。”   话说到这份儿上,明眼人都知道潜台词:那小情儿是人家自己人,轮不到外人插嘴。   李象旭倒没觉得跌份儿,听完后兴致挺好。连亲女郎好几口。   “那我们说说杂志的事。   “我的想法呢,是创办汉语界综合性的人文杂志,归类么......人文艺术。至于季刊还是半年刊,这个可以大家商定。”   沈南逸压根不当回事,“申请材料表好了么。”   李象旭挥挥手,“这些沈爷都不用操心,什么主办单位的有关资质证明材料、编辑出版人员的职业资格证书、期刊出版可行性论证报告,乱七八糟的,有人去办。您只管讲是否上任总编,其他的兄弟我来整。”   沈南逸:“栏目设定。”   李象旭掰着手指头道:“比如发表专论的著述类,某些没有专门开阐的作品文献类,学术研讨述评类,当代理论家的艺术实践成果,考察、译介国外学术成果、思想文化的评论,再来点现当代诗歌、文章及相关批评。”   分门别类的还挺多,李象旭从业十年有余,比他那个只醉心于扩大商业版图的老爸强。不是绣花枕头,搞出版还搞了点墨水和想法进肚子。如今中秦集团什么都在涉足,娱乐影视地产捎带商业会所。   出版这块,主要交给李象旭。不过这小子不满足,还准备拿下娱乐影视。说什么要搞一搞明星小花,否则枉为人。   沈南逸听完,不晓得哪个类别入了他的眼,“做杂志得有理念,你们定,还是我。”   李象旭眼睛忽地一亮,这他妈有戏。他忙道:“沈爷有想法尽管讲,我这边的想法是兼顾思想与学术,关注现实问题。主要针对人群么,大都是人文艺术界的。”   “可以再添一个平台,用于面向广大作者或研究者,可写论战文。”   沈南逸颔首,基本将事情敲定,他就把牌扔出。   意思很明显,不想玩了。   沈爷不玩,干看着也没趣。李象旭正打算安排个MB,沈南逸对他摇头,不要。   李象旭有点看不明白,说还是安排一个,您这不打牌,又不玩MB的,架势跟扫黄扫赌的条子似的。   沈南逸大笑,指着桌上几个带了官帽的男人,说这渝城谁敢来查。   李公子也跟着大笑起来,算是明白沈南逸真不要人。他就张罗其他人继续玩牌,一来二去,大家都打得不怎么认真。再说这桌上除了李象旭,也没谁有求于谁,输赢很小,不过几十万上下。   聊天话题也变了,从某个偷税漏税案,延伸到走私交易。渝城哪个大官的儿子办淫乱趴,十几个人轮流搞了三个女孩,现在躲灾去国外。有人问起沈老爷子的近况,沈南逸面不改色,说八成是黄土埋脖子,但暂时死不了。   李象旭:“沈爷爷听了真他妈寒心啊。”   沈南逸吐出烟雾,拎着杯子喝口威士忌,“错了,我这是爱他爱得深切。”   几圈牌打到下午六点多,李象旭扑爬跟头地去赶下一个饭局。这边他提前安排好,星级酒店、顶级夜店样样都来。保管各位爷满意。   沈南逸是压轴到场,也是最后才离开。李象旭挥别其他人,亲自提议送沈爷去下个地方享受。   “直接回酒店。”沈南逸坐后排,也唯独是他,李公子才放了架子做司机。   “沈爷,我就有一个事儿想请教,不知当讲不当讲。”   李象旭点烟,笑得花里胡哨。这人是帅,只是帅得流里流气。浸泡行当多年,充其量混了个斯文败类的标签。   沈南逸很直接:“闭嘴。”   李象旭接着说:“那我就直接讲了,您提的那个‘论战文’板块,我捉摸着很容易引战啊。虽说文人骂架动的都是笔杆子,你答我,我答你,保不齐言辞稍稍过激点,这他妈就骂起来了。您说到时候怎么收场。”   “刊登之前有编辑审核,过于言辞激烈的可以指点一二。”   “沈爷,您这就又双标了。您看之前汪哥退回来的那本书,求您改一点,你可是一点没改。宁愿不出版,也......”   “汪林颂找你了?”沈南逸盯着后视镜,与李象旭对上眼。   李象旭笑,“这倒没有,是我去找的汪哥。”   “还是那句话,版权在作者手中,作者有权决定是否发表,是否更改。我如此做人,别人也如此做人?”   沈南逸难得心情好,顺嘴调侃,“更何况,我不做人。”   李象旭又说:“那行吧,沈爷不做人,我今天也不做人。这个平台我们也上,就是不晓得用意是?”   沈南逸:“总得给年轻的作者一个‘发泄’出口。谁都年轻过,谁都有那么几年。   “而现在,国内杂志缺的就是这个。”   “嗨!这样啊!那说实在的,我有个师兄和沈爷的想法倒不谋而合。”李象旭对着镜子挤眉弄眼,“叫单伍。也搞出版。”   单伍。   这名字听得有点熟。沈南逸下意识皱眉,他接触过太多出版商,这人或许见过,或许没见过。   沈南逸没接话,李象旭以为“文人相轻”,以为沈南逸不喜欢有谁与他不谋而合。干脆就打着哈哈,说以后有机会,大家出来聚一聚,互相认识。   就此揭篇儿。   “不过......沈爷。”李象旭扔了烟头,随口找话。“我听汪林颂说,您打算出版地下书?都那么多年没干这事了,怎么又突然想起。”   沈南逸却闭目养神,只说:“不打算。”   他仰头靠在后座椅上,舒服地伸了腿。   那话是说给魏北听的。当天沈南逸从客厅的黑屏电视上看见魏北身影,年轻人刚进来没多久,他就察觉了。   有些话只那么一说。可沈南逸永远不会告诉魏北真相。   “家里小孩儿怕得很,不准。”   李象旭品了几秒,尝出点不一样的味道。他吹着口哨,别有深意地笑。   距离酒店不远时,沉默许久的沈南逸忽然问:“象旭,你是不是下半年准备接手中秦的影视娱乐。”   “啊,是啊。”李象旭点头,“可不嘛,我这瞧着王克奇导演回归,那铁定有好本。打算跟投个一两亿,大制作嘛,票房几十亿没得跑。”   沈南逸嗯一声,“投两亿。”   李象旭立马苦脸,“沈爷,我这还没接呢。是不是我接,还得看我爹的意思。”   “两个亿?咱们要论股东怎么表决。”   沈南逸打断他,“是我投。”   “以你们公司的名义。”   “啊——?”要不是李象旭反应够快,差点整个追尾事故。   他惊恐未定地踩住刹车,转头去看沈南逸,“沈爷?我不是很明白?”   “您这是要带资进组?!”   很久以后,李象旭都不太能回忆起那天的完整经过。只记得天边红霞似火,烧得树叶闪闪发光。车后的鸣笛此起彼伏,像汹涌而来的浪潮。   搞得李象旭耳内轰鸣。   李公子咂摸着多年过来,沈南逸身上的戾气隐藏了,倒有另一种感觉逐渐浮出水面。   他记得沈南逸离开时,只留下两句话。   第一,如果到时候需要捧一个人带资进组,我投两亿。   第二,如果事情真是这么发展,永远也不要告诉那个人。   李象旭撑着车门,自认为笑得风流倜傥:“沈爷,那如果——”   “我不小心讲漏嘴。”   这他妈好刺激。   沈南逸叼着烟,盯了他片刻,淡淡道:“你的杂志还想不想办了。”   李象旭猛地一拍车顶:“我他妈带进坟墓!”   作者有话要说:  ①办杂志这块儿,作者瞎掰的。看看就好,不用太当真。   ②今天有空看了下评论,发现个问题,大家要分清“二十四岁的沈南逸”,和“四十岁的沈南逸”啊。   激进的沈南逸bot是24岁的,偏故事隐喻的是40岁。我看了看,好像有些小朋友没太分清楚(?)。这两个时期的沈南逸性格方面是有不同的啊。   ③当然,以后也会写不同时期的魏北。所以这里提一下,免得以后也搞不清小北了。 第二十五章   魏囡在很小的时候,就懂得要做一个乖小孩。至于别人心中的乖小孩是什么样,她不清楚,她只明白自己要好好听话,不哭不闹。   这样父亲才不会离开她。身边所有人都这般说,你若不听话,爸爸就不要你了。魏囡没成型的记忆里,妈妈是个很抽象的概念。   别的小孩都有母亲,她没有。魏囡却一次也没问过。她怕爸爸生气,怕他不要她了。   魏囡始终觉得自己缺了点什么,可她不明白。   魏北去医院时,魏囡坐在病床边看书。周遭安静,她偶尔抬头望向窗外,医院对面是一所私立幼儿园。   每天早晚,校门口人满为患。有时私家车堵得过不去,小孩儿的歌声能飘很远。   午后静谧。对面的校门也静谧。魏北站在病房外看了会儿,走进去。他坐于床沿,伸手捏了捏魏囡的脸。   “囡囡今天又在看什么书。”   “《彼得·潘》,”魏囡露出大大的笑容,她唯有见到魏北时,才会露出这样彻底的、不加任何讨好的笑容,“昨天护士阿姨给我带来的,说她儿子以前喜欢看。”   魏北拿过书本,插画形式,带有拼音,挺厚。   “那囡囡喜欢吗。”   魏囡用力点头,“喜欢。”   “不过我最喜欢哥哥!”   魏北笑着刮她鼻子,“小机灵鬼。”   这话说完,空气有点安静。   魏囡睁着眼,偏头看着魏北。后者犹似喉咙堵了一块铅,拉坠着舌头往下落。   我想跟你谈谈过继的事。   怎么也说不出口。魏北不晓得魏囡是否明白过继的意思,又该怎样给她解释,为什么要把她过继给另一位陌生叔叔。   半晌,魏北未曾讲话,魏囡就起身钻进魏北怀里。她从小营养不良,加上病痛折磨,抱起来好似一团轻飘飘的柳絮。没有丝毫重量。   魏北甚至不敢收紧手臂,他低头,目光落在魏囡偏黄的发丝上。小脸巴掌那么大,有些苍白。眉目清秀,鼻尖小巧,唇色又很淡。独独一双漆黑且亮的眼睛,带着某种不服输的生命力。   魏囡靠着魏北的胸膛,轻声问:“哥哥,这世界上有彼得潘吗。真的有永无岛存在吗。”   成年人不该相信童话。因为他们大都或多或少地领悟到一点社会残酷。   比如魏北。见识过肮脏,没理由再相信虚无缥缈的故事。   可他说:“有。应该是在离我们很远很远的地方。所以还没来得及找到囡囡,我们再等等。”   “哥哥会一直在囡囡身边,对不对。”   魏囡紧抓着他的衣摆,声音透着不安。她很聪明,也很敏感。她从小察言观色,可能不认识“别有深意”这个词,但她能明白那种感觉。   魏囡晓得,魏北是有什么事情讲。   六岁之前,说得再准确些,遇见魏北之前,魏囡没有一天活得安心。她跟着魏忠国颠沛流离,基本算是无家可归。母亲可能是跟别人走了,可能是死了,可能是其他什么原因。反正,魏囡没有妈妈。   而这个父亲,也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好父亲。魏忠国一无所有,住着地下室最潮湿的隔间,饥一顿饱一顿。生活的打压太过痛苦,魏忠国终于学会去工地或其他什么地方,赚一点微薄的薪资补贴家用。   而魏囡始终独自一人呆在地下室,常年不见阳光,皮肤白得近乎透明。后来魏忠国换了工作,要去修楼。工地离家远,基本无法照顾魏囡。   魏忠国将魏囡送去稍近一点的“福利院”,别名孤儿院。他不是不要她,只是暂寄。听来像一件物品,暂时寄放在此处。   那年魏囡五岁,能干点家务事了。   福利院的院长是个好人。五十多岁的老院长挺喜欢魏囡,瞧这女孩不哭不闹,懂事听话,好养活。他曾建议魏忠国送给别人领养。   不晓得出于什么原因,魏忠国最终没同意。魏囡在那里待了很长一段时间。   “果儿姐最容易被领养,但又很快被送回来。听院长爷爷说,果儿姐姐太顽皮,不喜欢读书也不喜欢待在家里,总是跑出去。院长爷爷教我们千万要听话,不要哭闹,也不要打架。果儿姐姐不愿意,之后就没人领养她了。”   偶尔,魏囡会凭着零星记忆,给魏北讲述她在福利院的那一年。   平平淡淡的口述,没有任何可惜或同情的语气,魏囡还太小,并不懂为什么院长爷爷总是跟大院里的小伙伴说:你们要懂事,要抓住机会。   什么是机会。   那时魏囡压根不认识这两个字,大院里的孩子也不认识。   魏北听着,手掌轻轻拍在魏囡的背上。女孩儿睫毛扑闪,像两把扇子。她抓着魏北的手腕,努力给他系一根红绳子。   “还有小勇哥哥,被领走过一次。没多久他自己跑回来,好像挨了打。院长爷爷叫我们不要出去乱说,但我听见小勇哥哥哭了。哭得特别难过。那天晚上他去洗澡,第二天院里都知道他浑身是伤。大虎说小勇哥哥满屁股的血,不能上厕所。但我不明白,哥哥。为什么那家人把小勇领走,还要打他呢。”   不好说。   魏北听得心脏抽疼。他其实宁愿魏囡跟着魏忠国四处漂泊,也不愿她曾在福利院如此“踏实”度日。   魏囡没得到魏北的回答,没有继续追问。她很乖,乖得简直没有同龄人该有的脾气。魏囡废了好大力气,才将红绳给魏北系上。   “这是隔壁屋的护士姐姐教我编的,我想送哥哥礼物,姐姐说这个能给哥哥带来好运。”   魏囡仰头,笑得像个小天使。   魏北艰难翘起嘴角,吻在她头顶。   “嗯,哥哥很喜欢。囡囡送的,哥哥都喜欢。”   “那哥哥给有什么话想给囡囡说吗。”魏囡弯了眼睛,“哥哥不准撒谎哦。”   眼睛有点发热。   魏北不知怎么回事,他觉得魏囡其实很通透。小孩眼里世界是纯真的,简单的。他们总能敏锐地察觉大人的变化,而这种感觉又是懵懂的,不安的。带这些忐忑不安的猜疑。   “哥哥是想跟囡囡讲.......”   魏北咽了口唾沫,努力让自己正视魏囡的眼睛。   “有个叔叔,没有孩子。他很好,很想养囡囡。囡囡不是一直想去上学吗,叔叔可以送你去。哥哥就是来问囡囡,你想不想去见这个叔叔。”   以后,就跟着叔叔生活。   他尽量规避一切有关“领养”,或能误认为“领养”的字眼。意思是魏囡可以有选择权,可以有说“不”的权利。而魏北不是不要她了,只是给她更好的机会。   一个重新来过的机会。   魏囡没有做出他想象中的情绪,只是轻微地抖了抖眼皮。似被惊扰的蝴蝶。她沉默着,沉默足足半分钟。   可魏囡一滴眼泪也无。   她摸着魏北手腕上的红绳,将手指绕上去,又放开。再绕上去,再放开。   “那哥哥,还会跟囡囡一起生活吧。”   魏囡将声音克制得很好,听不出一丝哽咽的味道。   她想说的是,哥哥还要囡囡吗。   但“要”这个字太大了。听着就像一种责任。魏囡今年十一岁,当年不识的“机会”二字,如今她认得了。自然也认得责任二字。   “会,”魏北的眼睛发酸发胀,魏囡低头,他就抬头。努力睁着眼睛,视线却还是变得雾蒙蒙,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哥哥会常来接囡囡放学,会跟你在一起。”   魏囡:“那个叔叔有钱吗。”   魏北:“囡囡为什么这样问。”   “以前我听隔壁床位的阿姨说,治我们这个病,要花好多好多钱。”   魏囡对“钱”没概念。   她知道要交钱给医院,才能继续治病。但她不晓得好多好多钱,究竟得要多少钱。   她不知道这是个无底洞。她哥哥已经投了很多钱进去,但依然填不满。   魏北搂紧她,没有撒谎,“是,那个叔叔有钱。”   “可以让囡囡好起来,也可以让囡囡上学。以后你想去哪里,叔叔都能让你去。”   魏囡就抱住魏北,再次露出大大的笑容。她笑得像春天最明媚的花,眉展眼舒,花瓣花叶都全力地绽放着。她感知了魏北的不安与愧疚,她想安慰他。她想保护他。   她想说一句没事,囡囡知道哥哥舍不得。可她说不出口,怕哥哥哭。   魏囡说:“那囡囡可以去跟叔叔生活吗。这样哥哥就不会那么辛苦了。”   去生活。就是被领养。魏囡知道。魏北也明白她知道。   想好的说辞一句也派不上用场。魏北从没觉得如此之苦。舌尖发苦。喉咙里是苦的。心尖也是苦的。五腹六脏似扔进搅拌机,疼是真疼,却盖不过苦。   他抱着魏囡,鼻尖酸得要命,他控制好声音,“哥哥会常去看囡囡,囡囡要好好学习。”   “好不好。”   魏囡靠着魏北的胸膛,听着哥哥年轻而有力的心跳。很快,如雷贯耳。她拼命点头,说好。囡囡一定好好学习,次次都拿第一。   囡囡拿第一,哥哥就来看我。好不好。   魏北说好。   很多年过去,魏北也不曾知晓,那天他离开后,魏囡一人躲在被子里,哭得很大声。   小女孩哭得撕心裂肺,紧紧地、紧紧地蜷缩着。抱着被子,像抱住一根汪洋上的浮木。   护士听到声音进来,慌得不行。连忙问她怎么了,是不是哪里难受。而魏囡却摇头,咬着嘴唇不说话。护士要去叫医生,魏囡才开口。   她说,囡囡不难受。囡囡高兴。哥哥不用再那么辛苦了,囡囡不是累赘。是不是。   囡囡不是。   魏北和魏囡是绑在一根绳上的两个生命。魏北知道命运是什么,于是顶在前面,以自己的盲勇去承担抵抗。魏囡不知道命运是什么,但她已晓得怎么去做一个“乖孩子”,尽量让自己不要成为负担,才不至被丢弃于人海里。   几场轰轰烈烈的雷阵雨下来。悲壮地挽着死气的暮春就过了。残花败叶躺进下水道,混着雨水热闹地奔赴远方。   初夏在敲锣打鼓,晚风混着轻微热感,还不是很辣。锦官城每逢夏季,雨水多得要命。城市遭不住几日连雨,很快便会内涝。   暖黄灯光夹着广告霓虹,目之所及都湿哒哒,在雨珠串子里显得特别暧昧。   风在游走,车辆跟着风走。行人打了伞,走向不同的幕布里。   这天沈南逸离开渝城回来,魏北提前从医院赶到家中。他淋湿一身,没来得及洗澡,而是用浴巾擦到半干就去楼上换戏服。   红底对披绣金丝凤凰,抹了胭脂扮上相,是芳华正茂的薛湘灵。镜子里的人,眉眼透着媚,脖颈修长。红绒花艳得似血,凤挑上的四根珍珠串白得发亮。   魏北下楼去,盛装。他从未将这些珍藏的戏服穿出来,因是平日爱好,也不大对别人讲,不大给别人唱。   可来者是沈南逸。   沈南逸进入屋内,先是听到一把嗓子抑扬错落,亮人心绪。   “听薛良一语来相告,满腹骄矜顿雪消......”   他放了行李箱,没顾上脱鞋,走进客厅。魏北站在宽阔的客厅中央,点翠珠花迷人眼,水钻头面反着光。他即使抹了胭脂油粉,亦不显庸俗。身段手势依然没那么娴熟,但一颦一笑,眼波流转,却是叫女人也想疼爱。   沈南逸目光沉沉,落座沙发。魏北本想唱《红拂传》,但夜奔而走怎么也不算吉利。他应了沈南逸的话,挣着嗓子唱。   “人情冷暖凭天造,谁能移动它半分毫......”   魏北站在那里,顾盼生情,简直美得闪闪发光。他做足薛湘灵大小姐的样子,身段眉眼是最最勾人的妖精。漂亮到无可言语。   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就得去交换。   沈南逸忽然叫他不要唱,过来。魏北赤足,踩在冰凉的大理石地板上,慢慢走去。大红戏服下是雪白中衣,然后是年轻的身子。沈南逸将他按在沙发上,数根凤挑摇得风情万种。   魏北呼吸变急促,吐字不清。他哼着,尽力继续唱。感受沈南逸的火热,等待久违的粗暴。   而沈南逸擒着魏北后颈,让他脸颊紧贴沙发,淡淡道:“唱。”   魏北扯了笑,眼里依然有着戏,他艰难开口,“一霎时把七情俱已味尽,参透了酸辛处泪湿衣襟.......”   疼痛从脖颈上传来。沈南逸没有吻,是张了嘴,似野兽亮出獠牙,咬在魏北的后颈上。魏北拼命不喊疼,心想着实该唱夜奔。   窗外雷雨没有停。风声雨声隔在窗外,似隔了很远,全然不在一个世界。外边人间热热闹闹,室内好似正要上演一场厮杀。   良久,沈南逸在魏北的耳侧问:“有什么条件。”   男人的声音克制而沙哑,沉重地,一字一句敲在魏北心头。差点叫他失魂落魄。   “我要见王导。”魏北贴着沙发背,说话有些嗡嗡的,“我想参演王克奇导演的新电影。”   沈南逸侧头看着他,道:“好。”   五月初。暴雨迎接人间立夏。漫天湿漉漉的,人心湿漉漉的。穿堂风吹进客厅,卷着魏北的唱词横冲直撞。   沈南逸到底没有要他,即使眼睛发红,喉头一紧。而魏北却在不留余地的勾引,他唱着荒腔走板的京腔,大红金丝戏袍也压不住他的艳丽。   黑皮沙发上留一抹红胭脂。   沈南逸唇边,也有一抹红胭脂。   都是魏北故意抹上去的。   视觉冲击太强,看来野性极了。   他们对视许久,魏北起身去关灯。黑暗才能让他更放荡。   风雨不歇,犹似薛湘灵出嫁那日风声断、雨声喧、雷声乱、乐声阑珊、人声呐喊,都道说是大雨倾天。   而黑暗中,有津液吮吸。有粗喘飘出。有衣服褪去的窸窣。有沈南逸简直快受不住的低骂声。   而魏北在得了趣在唱:“回首繁华如梦渺,残生一线付惊涛......”   魏北知道,他不能再等了。是他的。他就要。 第二十六章   魏北知道,他不能再等了。是他的,他就要。   很多东西,他可以得到的,他都会去争取。他不会哭诉,不会埋怨,更不会卑微祈求。他要站着去拿,站着去要。   唯独沈南逸,魏北不敢说,这是我的,我要。   不敢说。不敢想。   凌晨,主卧大床凌乱不堪。对披戏服搭在床沿,点翠绒花凤挑银泡子,一具洒在地上,于黑暗中泛着莹莹微光。   魏北想起两年前,某次沈南逸应酬回家,亦是这般放纵情事。他们客厅激战上楼,沈南逸搂着魏北,要他唱戏。魏北唱得心不在焉,沈南逸就深深地嵌进去,不动了。   他捏着对方下巴,看那双眼里装着把烛火。又傲又怒又不愿。特别有意思,灼灼烧人。一张脸清清冷冷,却眉目鲜亮,很抓心。   沈南逸叫他继续唱,魏北偏不。那时两人性子来了,是可以纵容对方的。魏北不愿唱,沈南逸便在他耳边念情诗。他有意压在嗓子,或许是天性使然,反正那低音浓得有似烈酒。   烧着魏北的耳朵,烧着他不经情事的心。   既野且傲的男孩儿漂亮得一塌糊涂,那时他躺在主卧大床上,赤条条地压着黑床单、黑枕头、黑被套,像融入一副现实主义油画里。雪白的躯体,宽阔的黑布,唯有唇是红的,微露的舌尖是红的。   沈南逸披着浴袍,袒露出精壮的肌肉。他右手夹烟,左手拿书,沉而缓地念着张资平的经典选段。   他念《糜烂》时,衬得赤裸相对的两人要多糜烂有多糜烂。那些细腻描绘女人的词句,一字一字地套在魏北身上,不足为过。又念《爱之涡流》,肉欲爆棚的俗套爱情故事,竟让罗曼蒂克女青年拖着革命的尾巴。   烟雾笼在沈南逸四周,他抽完一支,魏北便起身为他点下一支。第一口烟雾呼出,似浓云般停在两人之间,几秒之后开始缓缓散去,像极了电影慢镜头。   魏北不得不承认,成年后的大部分学识修养,是从沈南逸这里汲取得到。那时沈南逸坐在床上,靠着皮质床头。而魏北仰躺,躺在他的膝盖上。   他们谈论上个世纪文艺电影的巅峰时期,三四十年代有着真正的春天,百花盛放着、绚烂着。他们也谈论文学,但魏北知识面太窄,他所能提及作者不多,于是沈南逸耐心给他讲。讲当年文学的黄金时代,如何走向没落,却好似没再迎来新生。   纯文学的东西走不进大众,甚至没几个人讲得出什么是真正的人文精神。有人为了糊口改行做编剧,有人为了名利走商界。世人以为的巅峰,原来是文艺丧钟提前敲响。   “那你要什么。”当年魏北听得入迷,仰头看着沈南逸抽烟。   男人那两片薄唇的轮廓格外性感,含着烟,似含着情人的指尖。他要什么,这问题显得单薄又好笑。他“想要什么”的年纪已过去,那些与他一起张口呼喊“我们想要什么”的人,也已缄默不言,沉默走开。   魏北始终记得,那天沈南逸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男人眼角的细纹很好看,似拖曳着刀锋走过岁月而留下的痕迹。   沈南逸不说话,拍了拍魏北屁股,叫他去拿书架上的《自由选择》。魏北也记得那本书是在第三排,左起第六本。由弗里德曼夫妇撰写,张琦译。魏北拿回来,又上床。沈南逸就挑了选段,让他读。   一开始不是很懂——沈南逸的藏书,魏北只能读懂部分——后来读着读着,他好像慢慢就懂了。   于是魏北不再询问沈南逸,你要什么。   这简直太可笑了。   这几年,从十九岁至今,差不离四五年。魏北总会做些梦,橙色的梦里颠沛流离,蓝色的梦里深渊似海,灰色的梦里满是药片与病历单,而黄色的梦里,是沈南逸。   刺激的,肉欲的,荷尔蒙勃发的梦里。全是沈南逸。   时至今日,魏北仍旧没能察觉沈南逸带给他的潜移默化。   好比今晚,沈南逸由着他又唱又疯地闹到半夜,同是赤条条相拥而眠,他依然不晓得那份依赖感,能够睡得安稳的踏实感,叫做习惯。   魏北从未体验过,因此不晓得。他像走于夜路抬头仰望月亮的旅人。以为自己拿东西去交换,对方就合该给他,交易而已。   魏北始终忽视着满地温柔似水的月光。   醒来时,沈南逸不在身边。被窝留有余温,魏北套上昨夜穿在里边的中衣,回自己的房间洗澡收拾。   他站在镜子前发愣,露一张干净而年轻的脸。昨夜的胭脂油粉由沈南逸仔细擦去,在他熟睡时。带妆睡觉伤皮肤,亏得那老东西还记得自己曾提过一句。   魏北拧开水龙头,匆匆洗把冷水脸。精神许多,他抬手从壁柜里拿出盒药片,倒几颗,扔进嘴里嚼着吃。往常这样吃药,多是觉得不苦。不晓得为何,今天倒觉得苦了。   他撑着洗漱台边缘,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半晌,俯下身去。水龙头哗哗流,魏北将嘴唇凑过去,接了几口水混着药片吞进肚。水花拍在舌头上,有些发麻。   居然会感觉苦。许是昨夜做了两年前的梦。许是甜到了。   初夏未热。空气里满是膨胀的日光。楼下玉兰树早就谢了花,大片大片的叶子长势生猛。   郊区静谧。无车辆经过时,呼吸如雷轰鸣。客厅的留声机在放Mozart Piano Sonata No.11 In A,K.331第一乐章。行板的主题与变奏格外优雅烂漫,细听下来却带着似有若无的忧伤。   恰似春天的尾巴甩在夏季疯狂追逐的脸上,配极了这个早晨。   魏北下楼时,沈南逸西装革履地站在窗前,看着是要出门。   “今早要吃什么,我去准备。”魏北说这话时,竟有点陌生感。他与沈南逸已有段时间未曾好好说话,更别提坐下来认真吃顿早餐。   “不用准备了,跟我去见个人。”沈南逸瞥他一眼,转身向外走,“去开车。”   沈南逸带他见的人,是现代著名大作家周柯,正古稀之年。洪赋之余王克奇,就像周柯之于沈南逸,是老师是引路人。   不过年轻时的沈南逸很不服管,也不顺从,时常因某个观点与周柯吵得掀桌子摔门。   当然掀桌子的是周柯,摔门的也是周柯。而沈南逸二十岁出头时,狂傲得以鼻孔待人,粗脖子红脸有辱斯文。   周柯拿这个徒弟没办法,爱得不行,也恨得不行。沈南逸出事那回,周柯气得吹胡子瞪眼,硬是搞懂始终学不会的互联网,亲自发文实名制辱骂当局。家人劝他佛一点,年轻人自有年轻人的去路。周柯捶胸顿足。老了,他说,我们老了。想当初我们年轻那会儿——   他们年轻那会儿,不叫狂傲,叫激进。笔杆子一挥舞,万字文章手到擒来。主要反映现实,像一根又长又尖的针,次次准确地扎在社会病脉上。   周柯是个大文豪,写出来的文章不知叫人怎么夸。反正牛逼,就是牛逼。不少导演跟他说:“柯爷,我要拍您的这本书,我感觉自己得到了升华。”   “年轻人要冷静,”周柯说,“你们懂个屁的升华。”   开车到达市区一环,周老的宅子闹中取静,住在华源别墅群。魏北倒进车库,识时务地问:“南哥,我应该怎么称呼周老。”   沈南逸本在闭目养神,这会儿他盯着魏北,道:“随你。”   然后他下了车,让魏北跟上。   “随你”两字,看似包容性大,实则很考技巧。这世上没那么多随便之事,“随便”比“有选择”更考人眼力见。   于是魏北见到周柯时,立刻露出标准的、富有少年感的笑容,一排白牙特漂亮。   “周老师您好,我叫魏北。”   周柯正要指着沈南逸骂爹,被这清冽的声音截了胡。他顺着看去,年轻人站在沈南逸身后,看似乖顺,那眼里隐隐有着股劲儿。很熟悉,所以周柯看出来了。是傲。   汹涌而至的经典国骂未能发表,周柯当着小辈,不好落了沈南逸的面子。老人假装咳嗽两声,舞着拐杖让两人进屋。   屋内宽敞,或者说空旷得很。无处不摆着书本、稿纸,比起沈南逸那冷冰冰的大宅子,周柯这儿更像一位作者的家。魏北无事可做,只好乖乖待在旁边,随手捡本书,自动变成背景板。   沈南逸亲生给周柯倒茶,老人坐在摇椅上,眉目舒展了。   “你还记得来看我这老头子,实属不易。”   “学生永远记得老师,这是应该的。”沈南逸给周柯递根烟,“选用您最喜欢的普洱茶裹的烟卷,没有尼古丁。”   周柯接过,就着点燃。他皱巴巴的脸上皱纹横生,似枯槁的树叶只剩脉络。人很瘦削,但精神。瞧着慈祥,张口便不是什么好话。   “放您娘的屁,没事相求,您会登我这破门。”   得,用的还是敬语。   魏北支着半边耳朵听,隔得较远,基本听不见他们在谈论什么。唯有周老提声骂人时,字字清晰。   沈南逸叼着烟,索性讲明来意,“我要出任一本杂志的主编,第一刊的著述寄语,希望找您编写。”   周柯:“我说什么来着,你小子就安分不下来。”   “是中秦集团出版社的李象旭创办,人文艺术类。”   “噢?这么说还不是你主导。那要我写寄语也可以,但你晓得,有些话老子想说,现在也是不能说了。”   “就算您想说,真说了我也得给您删了。”   沈南逸目光平静,抬首望着客厅里的那副字画。   “铮铮铁骨,发声为民”八个大字,笔伐铿锵,遒劲生风。那字画上落了层肉眼可见的灰,框边有一个五指印,像谁最近触碰过。   周柯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两人各自有各自的沉默。半晌,周老忽地笑了,笑得有些沧桑。   “昨天想取下来,觉得这幅字挂我这儿不合适了。但刚取了一半,又觉得还是挂着吧。随便是个什么象征,挽歌也好,纪念也好。”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   沈南逸说:“大环境是这样,您只是做了选择。如今所有人都在做选择,没什么合不合适。”   那个百花齐放的黄金年代毕竟已成往事。大多人处在那个时间段里,只道是寻常。而现在要去追溯那些吉光片羽,走得倒是磕磕绊绊,找不到了。   周柯叹口气,七十的老人笑得无奈。他说是不一样了,连你沈南逸都学会对别人的文章使用“删减”这个词,这几年真不一样了。   沈南逸依然说,这只是建议。不是强求。   周柯摇头,是限制在强求。   师生见面,难免提到过去。周老骂着沈南逸当年不识好人心,有几部压箱底的作品始终不发表,否则早就横扫各大奖项。沈南逸不接话,任由周柯尽情发挥。   辱爹骂娘地好一阵,周柯手上的烟快燃到尽头。他忽然叹口气,对沈南逸说:“这一年太令人伤心了。是不是。”   这一年,好作品面临审核。引进影视剧全面下架。片源遭到惨痛删减。热门网站全面停顿重整肃清。没有味道的商业片横扫市场。流量与话题碾压演技和戏骨。   据说有人在大声呼喊,奔走相告,苦苦维持着那面本不该塌下的人文墙。结果被警告,被处分。这一年。终于坍塌。   周柯将烟蒂戳灭,从椅子上站起来。他慢慢踱步到沈南逸面前,木制拐杖光亮,手掌轻飘飘地落在沈南逸肩头。周老想继续说什么,最终摇头。他看向魏北,瞧着年轻人好一会儿。   “这是你第二个带来的孩子,距离第一个你带来的男生,十几年了吧。”   沈南逸目光深深,良久才滚动喉结,“嗯。”   周柯接着打量,年轻人坐在那里,脊梁挺直,看书时格外专注。   周老说:“他们不一样。这个性子傲得很。”   沈南逸默了半晌,火星烧得烟头发响。他仰面去看“铮铮铁骨,发声为民”几个字。   他淡淡道:“他们不可能一样。”   “魏北是独一无二。”   “小子,你来。”周柯忽然提高嗓门,叫魏北过去。   魏北摸不清状况,还是放下手中书本,快步走到周柯面前。老人身量不高,为显礼貌,魏北曲着膝盖,认真倾听接下来的话语。   谁知周柯问:“如果现在有两条路摆在你面前,一条是明面上的通天途,但想走上去就必定得沉默。一条是不知深浅的急湍奔流,可你知道这才是你期望的路途,这才是符合你价值观的道路。”   “你会怎么选。小孩儿。”   “那就游过急湍奔流,”魏北讲,“摸着石头过河也好,碰撞暗礁也好。”   “大不了死在奔流里,也好过沉默。”   这是求了个彻彻底底的死得其所。   沈南逸不讲话,只沉沉地、深深地看着魏北。心头烧着一把不可扑灭的灼灼烈火。   周柯看魏北一眼,再看沈南逸一眼。   他说:像。实在是太像了。 第二十七章   周柯送走魏北之前,询问他从事何种工作。得知是演戏的,周老难掩讶异之情。   “不好混啊,这性子。”周柯陪着沈南逸等待魏北去取车,“南逸,在那个圈子里是容不下异类的。你还得好好教啊。”   沈南逸没多说,只沉默不语地抽烟。周柯以为两人是正式恋人关系,毕竟十几年来沈南逸身边的花花草草何其多,从未有人面见过周老。   魏北是迟早要离去的。沈南逸比谁都清楚。   魏北是不好教的,原生家庭与成长环境,使他成为一个自傲到某些时刻有些自负的人,这里面多少融了点自卑。沈南逸也清楚。   太过柔和的方式不能给魏北的反骨消磨圆滑,强势的人只会崇拜比自己更强的人。真想让魏北变得顺从听话,要么是爱了,要么是完完全全敲碎他的傲骨再重组。   但爱也爱不得,如今两人的关系讲感情实在是太可笑。所以只能走第二条路,他贪恋的就是魏北身上那股少年感,而他要毁灭的,同样这股横冲直撞与世俗社会格格不入的少年感。   有时候有些事没法讲有“资格”与否。沈南逸没精力也没必要去给魏北剖析自己,大多时候魏北能悟出多少,就得到多少。所做的事情讲出来就很矫情,也徒增魏北的负担。   沈南逸只管按照自己的方式去教,怎么走怎么选,其实完全在魏北自己手上。   车开到大门口,他让魏北下来去副驾。沈南逸很少开车,估摸是今天兴致来了。离开前周柯告诉沈南逸,淮阳传媒集团的《聚焦新闻报》于昨日停刊,叫他顺道去一趟《聚焦》的写字楼。   沈南逸单手搭在车窗上,笑得挺玩味,“是要学生去帮您幸灾乐祸么。”   “狗玩意!”周柯以拐杖点了点沈南逸,骂道,“老子怎就教出你这么个混账东西。”   “不是去看笑话。事到如今看别人的笑话,不也就是看自己的笑话,”周柯说,“时代在变啦,敢说真话的东西是得退出舞台。你帮我带几句话过去。”   《聚焦新闻报》是几十年来国内唯一幸存、敢评议时事、敢讲真话不谄媚官僚与制度的纸媒,终究没逃过停办。无论是因为纸媒的衰落还是禁令,都实在令人唏嘘。   魏北记得他曾经关注过《聚焦》的官方微博,自动回复让人眼睛一亮:我们是刻板教条里的一股清流,是偏见流言里的中立先生,是标题新闻中的干货之王。我们时刻谨记在纷纭世界中不弃坚守之道,我们只做最真实的新闻人。聚焦这里,你我相遇。   周柯说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原因在于他曾主办的《锦城选报》在十年前就停刊了。当初《聚焦新闻报》与《锦城选报》属于业界死对头,办报理念上殊途同归,但时时刻刻都在戳对方的痛处。   《聚焦》批驳《锦城》的某些立场观点太过主观,是为新闻界的妖孽、文学界的谬种。《锦城》指责《聚焦》毫无情怀可言,看似行批评、阐真理,实为荒诞不经之谈。作为《锦城》总编的周柯,与《聚焦》的总编常年在各大论坛、发行期刊上进行言论激烈的论战。   局外人看个热闹,唯有行内人才看出点惺惺相惜之感。   据说《锦城选报》停刊那年,《聚焦》的总编在公司楼下放鞭炮,还让人满大街抢购《锦城》的报纸。说什么以留纪念,未来有点收藏价值。当初弹冠相庆,如今风水轮流转,终于轮到《聚焦》。可结合目前社会与形势来看,却叫人怎么都无法幸灾乐祸。   周柯听闻此消息时,完全做不到拍手称快。   或许是岁月流逝,磨了棱角,软了人心。魏北从后视镜看着周老送别他们,再慢慢踱步走进大门,一时竟说不出滋味。老人走得缓慢而稳重,拐杖撑着大地上,真真似一截脊梁撑在大地上。   初夏微热,周老穿的是上世纪改良长袍,薄薄一层青布,掩映在深绿矮树间。魏北思量半晌,拿不准形容词。他见周柯说起《聚焦》停办一事,嗅到一点时过境迁的沉寂。   好似这一晃神儿,大半个世纪过去,老人头发花白、步履蹒跚,矗立在依然纷繁的世界里,却找不到来时路。身边志同道合的朋友挨着离开,连那些曾与他对峙叫嚣的人,也即将消声。   要说人生有三恨*:一恨鲥鱼刺多,二恨海棠无香,三恨红楼未完。约莫在周柯心里,四恨来时路茫茫。   走得太快、太远,在后半辈子某些惊醒的、重足而立的时刻,他已无缘瞧见百花再度盛开。而与他同时代的奔走呼号的人,亦只剩下荒冢枯骨般的回音了。   唯剩什么呢。   魏北坐在副驾,夏风吹得他微眯了眼。沈南逸开车速度挺快,稍不注意就闯几个红灯。魏北曾劝他慢点,太快容易车祸。   沈南逸无所谓,一手夹烟一手搭着方向盘。死就死了,他说。   魏北当初品了品,品出点与沈南逸性格相关的东西,与沈南逸从周柯那里学到的相关东西。   大无畏的,随了性的。明白人皆向死而生,于是时时刻刻准备赴死。   魏北想,周老那辈人,或许就唯剩一把风骨了。   在现代社会部分人看来显得愚蠢、不变通、甚至有人说它是幼稚的——风骨。   而魏北真心羡慕的。   “等会儿到了聚焦,不管什么场面,你别讲话。”   沈南逸脚尖轻点油门,如蛇般游走在龟行的车流里。   魏北常不自觉地开快车,但不习惯坐快车。速度一起来,表盘猛地往右转,他往后紧紧贴着座椅,神色不自在。“既然周老师和聚焦的主编当年不对付,为什么还要你去带话。”   沈南逸用余光瞥一眼魏北,皱眉,“跟我这几年,坐车依然没长进。”   “是是是,好几年了我什么都适应,就是不能适应南哥的灵魂漂移。爷,您看着点儿,三百米红灯!”魏北最近尝到甜头,压根没察觉自己说话的口吻早都飘了。   沈南逸却很受用,去年底接了辛博欧回来,魏北跟他说话基本是能省则省,必答的时候才拗开嘴唇讲一些。他依然喜欢初识的魏北,那个敢与他辩论文学的半吊子小年轻。   车速减慢,风势柔和,沈南逸让魏北给他点根烟。   “老爷子不是不对付,他们那个年代,没什么不对付的人。往好了说,其实是英雄所见略同。”   魏北在沈南逸开车时给他点烟,很少以对方叼烟,他递打火机的方式。他们要更特别一些,魏北先将烟头含在自己嘴里,火苗轻轻跳,滋滋地烧着烟草。第一口烟雾进入他的肺腑,有时还会抽第二口。接着,他再把香烟送到沈南逸唇边,看那性感的嘴唇将其衔住,烟雾呼出。   如此烟头是湿润的,沾着年轻人少许唾液。沈南逸含着烟头,舌尖在上面舔了舔。大概是心情不错,又伸手在魏北头发上揉了揉。温柔缱绻。   这般温柔,魏北没受过。他居然耳朵发红,缩了下脖子:“但我听传闻说《聚焦》的总编写文章骂周老师,骂得还挺、挺那什么。”   “有辱斯文,”沈南逸接道,“你直接说就行,这又不是什么秘密。”   当年二老对骂的阵仗,讲是有辱斯文,这都太斯文了。分明是用词劲爆,什么拆祖宗坟、扒寡妇门、欺师弄徒的狗玩意。   魏北不理解,“多年前就结下死梁子,周老师还这样挂念对方。”   沈南逸:“有些事并不非黑即白,性格不合适,但他们一直很珍视对方的才华。十五年前周老爷子因为抨击当局,被京城那边请去喝茶。《聚焦》的总编用了整个新闻版面批驳此事,并煽动民众,要求那边放人。”   魏北:“有用吗。”   沈南逸:“不一定有用,大多时候人民的声音屁都不是。”   “但那次应该管用,”魏北说,“京城那边肯定会很重视《聚焦》的舆论引导。”   沈南逸难得露出些笑容,将烟灰往窗外抖了抖,“为什么十五年前就管用。”   “我认为是时代不同,十五年前各大新媒体平台还没大势兴起,传统纸媒、电视、收音机是普遍百姓接触新闻的第一手。舆论没现在这么容易控制,也没现在控制的强度这般大。往往销量最火的报纸上刊登什么,通常会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闲谈。聚焦的总编当年如此做,可以想象掀起的舆论多高潮。”魏北顿了顿,说,“受人爱戴、尊敬、敢直言不讳的周老师被送进局子喝茶,无论是圈内圈外,势必是会为他发声的。”   沈南逸瞥他一眼,“抓重点。”   魏北索性结束冗长的分析,“因为今天这把斧子砍下来,如果所有人都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所有人都在拍手称快,看热闹叫好。那么今日落在周老师头上的斧子,明日也会落在任何人头上。”   车内安静。风从前车窗流进,又从后车窗流走。日光从外面横插一脚进来,落了一半于魏北身上。没有音乐。没有谈话声。唯剩彼此的呼吸,不断起伏。   沈南逸目视前方,把车速降到很低。一根烟已燃到尽头,再等一等,就该烫手。烟味混着车内香薰,染成半个夏季的味道。舒服的,木质的,醇厚的。   烟灰往下落,带了点猩红。魏北伸手拿过他指尖的烟蒂,一不小心,两人同时被烫到。   魏北面不改色,将烟头在车内的烟灰缸里戳灭。而沈南逸盯着他,目光在他脸上游荡。从眉弓,到眼眶,又滑向年轻人鲜嫩的嘴唇。   良久,沈南逸说,“不要把过多的心思放在其他行业上,想想你自己的事。”   前方红灯跳绿,沈南逸收回视线,左转拐入车流里。再有两百米距离,到达《聚焦新闻报》大厦。   而这句话,魏北当时未能听得明明白白。   初夏天气变幻无常,方才阳光万顷,眼下浓云摧城。狂风摇得树叶沙沙响,没多久,大颗大颗的雨珠跌落。   碎在挡风玻璃上,碎在窗沿上,飘到两人的肩膀上,也不小心飘到魏北的睫毛上。   于是世界一片朦胧模糊。雾里看花般热闹了。   同样是这天,恰逢辛博欧回来。刚刚年满二十,好像最近涨了不少粉丝,还给他打榜搞什么众筹,办了个较为出众的生日宴。   沈南逸与魏北到家时,辛博欧正蜷在沙发上打游戏。瞧着沈南逸进门,跟条小鱼似的跃起来,又像鸟儿般扑进沈南逸的怀抱。辛博欧笑得格外明媚,脖颈上带着条金镶玉项链。   坠子不大,胜在精致。玉是好玉,一眼能看出。魏北很快从记忆中拔出线索——前段时间沈南逸找人从缅甸买了上好的原玉,原来是给辛博欧作生日礼物。   沈南逸走进客厅,坐在沙发上。辛博欧化作无骨蛇,整个人卷着沈南逸,打情骂俏,撒娇逗趣,简直无所不能,无所不会。   嘴甜得要命。   魏北听得不自在,想越过他们上楼去。不料辛博欧忽然叫住他,“魏北,茶几上那袋子是我送你的礼物。法国特调香水儿,你试试看喜不喜欢。”   “谢了,”魏北就站住,大大方方地面向他们,“我用香水比较少,你送朋友吧。”   辛博欧耸肩,“朋友都有,我说了送你就送你啊。别这么见外嘛,大家认识挺长时间了。我跟你说,这个香味......”   “博欧,”沈南逸打断他,漫不经心道,“魏北会参加这次王导的新电影面试,下次聚餐我会带上他。”   有那么一两秒,魏北觉得辛博欧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非恶意、非排斥,仅仅是难以置信,是科班出身瞧不上草根的那种质疑:他真能演?他有演技?   而良好的教养使辛博欧不曾口出恶言,也并没讽刺。他只是转头看着沈南逸,笑了笑,“真的吗,洪老师说这个角色非我莫属呀。”   “他从王导那里询问了一些有关主角的信息,昨天才跟我讲,这个角色没谁比我更适合。”   “上次我说要见王导,南哥你也没坚持反对嘛。”   原来是早就背地沟通好。魏北想,其实算不上“背地”,别人合理使用自己现有的资源,这是完全合乎情理的。   沈南逸不出声。魏北揣在兜里的十指收紧,他尽量挺直脊背,好让自己不看起来那么狼狈,不那么不自量力。   辛博欧亲昵地靠着沈南逸胸膛,想将一枚戒指给他套上。“南哥,这个戒指你戴着。我也有一个,不拍戏的时候我都戴着呢。你也一直戴着,好不好啊。”   魏北真就一直站着。   没有再上楼。也没有再开口。   辛博欧与沈南逸耳鬓厮磨片刻,手已伸进衬衣,大有青天之下要白日宣淫的意思。久别胜新婚,辛博欧不是个扭捏的主儿,恰恰相反,他在沈南逸面前浪得不行。   这会儿轻声的低喘四起,听得人耳根发痒。沈南逸却只揉一把他的屁股,拍拍辛博欧后背,叫他上楼去。   辛博欧舍不得,想撒娇,“南哥——”   尾音九曲十八拐,腻得堪比未曾兑水的糖浆。   沈南逸不想说第二次,只看着他。辛博欧晓得识时务,稍有委屈地上了楼。   两人沉默对峙片刻,沈南逸问:“没什么想说的。”   “没有,”魏北那股子傲气又上来,冷冷地偏开头,“你答应了我的。”   你明明答应给我个机会。   沈南逸听得很明白,“我是答应你,也给你这个机会。”   “但这是现实,需要竞争。”   魏北不再讲话,眼睛直直地看着窗外。这场雨从他们回家的路上一直下,从城里下到郊区。魏北不知是雨势太大所以远景模糊了,还是眼睛模糊了。   心头酸得很。酸得要命。可他从不开口。绝不开口讲委屈。   沈南逸的耐心差不多快见底,他再重复一次,“你有什么想说的,讲。”   “没有。”魏北说。他偏生如此,宁愿煎熬着,也不要低头。“辛博欧挺好的,和他竞争我无所谓。他是有老师,做出了成绩的人。”   “而且人家跟你是恋人,是见了家人准备认真的恋人,你有理由帮他。我无所谓。”   这一句,是铁了心摆明两人之间的关系。沈南逸和辛博欧是恋人。   他魏北与你沈南逸,充其量是合约、是情人、是见不得光的一切。   沈南逸紧皱眉头,中间那一竖格外深。眉骨之下是狭长双眼,眼皮褶子又深又长。这男人过分英俊,连面色愠怒时,也帅得邀人弥足深陷。所以魏北不敢多看他一眼。   “这是你说的,”沈南逸说。   “这是我说的,”魏北点头。   沈南逸忽地起身,伸手捏住魏北下巴,将人直接拉到自己跟前。然后吻就下来了。滚烫的双唇不给魏北退路,很快唇缝被拗开,牙关失守,甜美的舌头尽数交付出去。   不是个粗暴的吻。甚至带着些温柔。沈南逸含住那柔软的唇,勾动湿滑的舌尖,再吮吸互换的津液。   他喜欢与魏北接吻。几年来,一直喜欢。这感觉好似在啃咬鲜果,汁水四溢。   半晌,直到魏北腿软,简直要靠都靠不住,沈南逸才松开他。   沈南逸盯着魏北的嘴唇,湿润晶亮,唇珠有点红肿。一没留神,还是吻狠了点。   他耐着最后一丁点性子,第三次问:“你有什么想要的。”   魏北却更直接。他冷傲地撇过头,答也不答。   若非魏北撇开头,他定能看见沈南逸眼中难以遮掩的失望。转瞬即逝。   这回是真的脾气上来,沈南逸干脆松开魏北,冷冷瞧他片刻,转身上楼。   夏雨掀天。一阵比一阵疯狂。魏北遽然感到有些发冷。心底的委屈,他是从不跟人讲的。二十三年,未曾向谁说过委屈。要他怎么去开口。怎么去示弱。   楼上又传来笑声,辛博欧大概是真的温室花朵。从不知忧虑为何物,所以很快就能忘记不快,重新变作解语花。   魏北走向窗户,他本意是要关窗的。初夏竟冷,着实奇怪。可他走到窗边,就走不动了。他俯下身子,双臂做枕,将眼睛压在手臂之上。   他如此弓着身子,埋着头,不动了。   雷声进来,风进来,雨进来。很快,淋湿魏北肩头。   魏北记得,下午在《聚焦新闻报》大厦,办公室内有部分职工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痛哭流涕。有人大喊:我们不能散!有人大喊:我们不愿走!   可搬走的座位空荡荡,原本拥挤的写字间是这般大。总编无言地站在中央,眼看着人如流水离开,似看着一个时代如洪涛奔走。   沈南逸表示慰问后,如实将周老的话带到。总编想笑,最终没笑出来。他叹息一声,“感谢,你和你老师都有心了。”   “今年下半年,我和中秦出版社的李象旭将会联合办一本杂志,如果您有意愿,可以过来。”沈南逸说,“这或许是一个新的起点,有些风尚、学问,你们还没做完。”   当时魏北就站在沈南逸身后。他解读了这个男人的潜台词:你有什么可以直接开口。   他尝到了沈南逸的人情味。在强势与冷漠之后的人情味。   可魏北始终开不了口。   说不出那句,我想要这个角色,你能不让辛博欧去吗。   自尊不允许他这样。即使他知道,或许他敢说,沈南逸就敢做。   作者有话要说:  注:“*”   ①“人生三恨”——张爱玲。   ②大家别忘了,咱们是上帝视角。但他们不是哦。最后提一句,这是狗血狗血,所以折腾折磨。   3. 补《凤凰网》:跟那些死板说教相比,我们还算有趣。跟那些刻板偏见相比,我们保持中立。跟那些哗众取宠相比,我们低调含蓄。跟那些过眼云烟相比,我们不离不弃。我们是凤凰新闻,我们就是要在这里认识你。 第二十八章   “你这就是认死理,北哥。”   “偶尔给金主撒个娇,服下软,事情能简单很多。你别这样啊,这他妈不是明摆着让那小子情场得意,事业也得意嘛。”   霍贾咬得吸管吱吱响,晚上要去Blue Bar陪酒。最近锦官城新开一家喜茶,排队人群从大门口延伸到金融国际楼下。一眼望去乌泱泱的全是头,基本皆为小年轻。   魏北搞不懂霍贾怎就喜欢赶这种潮流,骚霍自称喜茶女孩,为的是与隔壁AJ男孩来一场相遇。但真要让他和别人正儿八经谈恋爱,霍贾不愿意。穷没钱的没意思,有钱的二代还得看他家人脸色,偷偷摸摸更没意思。   一来二去总找些三四十岁的男人,交易归交易,走心就不行。霍贾拎得清,也看得开。没什么远大志向,甚至想着过几年玩腻了,傍个七老八十的老男人作干爹。熬死正主,说不定能揩到点遗产。   “别什么那小子那小子,有名字,辛博欧。”魏北皱眉,烦躁地看着周边人群。冲着网红店营销噱头而来的年轻人,个顶个时尚。挤在二楼拍照等单,吵不停。   “快点喝完,等会儿我要去五哥那里。”   “北哥,听姐妹说一句。你去问他沈南逸要啊!我的天,你跟着他为的就是钱、利、机遇,你开口跟他要啊!这是你应得的,有什么不好开口。”   霍贾摸着指甲,指尖剪齐了,指甲盖泛着温润光泽,特好看。   魏北睨他一眼:“钱和机会我都要了。否则也不会心平气和跟你坐在这儿,别他妈瞎吠。”   霍贾笑得很妖娆:“北哥,您这就不行了。圈里姐妹咋说的,啊。你不能又......”   “又当又立。”魏北接上他的话,“你这嘴平时应该管着点,别冲什么话题都敢讲。忘了上回在红馆出的事?好了伤疤忘了疼。”   “哎我不是说你,咱们合理利用自己拥有的资源,身体也是资源一部分。谁他妈也不是婊子,谁也不立贞洁牌坊。开放性关系嘛,上个床还讲究爱不爱的?爱又怎样,不爱又怎样。就不能单纯的是为了性、为了做爱的愉悦?每个人活法不同、追求不同,谁也不能说谁的选择就是错。当什么道德卫士。又当又立的观点我霍贾头个不同意。”   骚霍噼里啪啦一大堆,白眼翻得直上天。   “我想说的是,北哥,你不能又只进行钱与性的交易,又管不住自己的心啊。”   “这才是最难捱的,不是么。”   听完半晌,魏北嗤笑道:“我看你不是忘了红馆事件,是忘了大学男事件。别双标,骚霍。”   大学男事件。   不提这茬还好,一提霍贾怒发冲冠。缘起两年前,那时霍贾混圈不久,心思也比现在单纯。在不撸帝上约炮,约到同城大学的男孩。据说三个十八,一百八十厘米和十八厘米属于男孩,一百八十平米暂时属于男孩爸妈。   谁知这人约炮的路子不同,对比霍贾这只比较典型的鸡,人家大学男走的是soulmate那一挂。房间开好,枪弹上膛,霍贾已开始幻想激情夜晚。   哪晓得大学男躺在他身边,摸出一本《西方文学理论》,问:你读柏拉图吗。   霍贾当时就萎了。   不过人都曾年轻,霍贾的小弟弟萎下去,心却为大学男熊熊燃绕。多纯情、多浪漫,只讲爱与文学,不讲龌龊性事。原本是场交易,硬生生变味。霍贾不可自拔地沉溺进去,甚至日夜幻想与大学男正经恋爱,等他出柜,哪怕私奔。   直到某次有个女孩找上霍贾,说你不要缠着我男友了。他约你只图新鲜,你看他愿意碰你吗。讲完,女孩从包里掏出手机,给他看作案证据。你们跟着他,不就图他家那几个钱吗。贱不贱啊。   原来大学男同时撩骚四五人,与谁都走soulmate那一款,聊天记录宛如耳光,打得霍贾面色发红,眼睛也红。   去他妈的爱情,什么狗玩意。霍贾心想。   可他走的时候挺胸抬头,甩给姑娘几句话:“别他妈把自己说得多高贵。你去问问那傻逼,扑在我身上喊‘宝贝我爱你,宝贝好爽’的时候,心里有没有你这女友。”   “还他妈来正宫现身说法呢,醒一醒。”   魏北对此事不抱任何看法,谁不做点蠢事。奈何霍贾自个儿心里过不去,从此立誓:交易归交易,操了死去的爱情。   “别提吧,过去的事。”霍贾至今提及此事,眼神仍旧暗得不行。他兴致缺缺地喝干饮料,“那你呢,如果这角色没竞争上,不就前功尽弃。”   “忍了这几年,不也就白忍了。”   魏北却只是笑:“尽人事,听天命。总不能拦着辛博欧不去找老师,那也是他的人脉关系。”   霍贾吐槽:“我真看不惯你们这种洒脱的人,先不说是不是真洒脱,你跟着沈南逸好几年,车子房子总该齐活儿吧。要说没有,我他妈得怀疑你对他是不是有意思。”   “没意思,能有什么意思。”   “我上次说你喜欢他,你还我一个笑而不语。现在说你有意思,你又说没意思。我搞不懂,真的,北哥。我猜不透你在想什么。”   我也不懂。   魏北想说,可他没说。时间越长,他越是无法看清自己。到底是只想要钱要机会,还是想僭越要点其他什么。   爱情是可悲的。沈南逸曾如此写道。   因为你无法控制爱上一个人的心。哪怕他待你薄情、待你若即若离,你再看见他,仍旧控制不住自己。那人身上一定有某种特质,使你一辈子也无法拒绝。   前几天没药了,魏北去医院看魏囡时,顺道拿药。自从意识到自己的症状,魏北在张医生这里断断续续就诊,四年有余。确切来说不是什么病,是为一种医学现象。纯属比较罕见罢了。   他拿的药也只起安神镇静、助眠效果。几年前睡不太好,每每午夜梦醒一身冷汗,眼圈发青。后来跟着沈南逸,可能是性事折腾太多太累,也可能是冥冥之中,沈南逸变相给与他安全感。   沈南逸喜爱抱着魏北入眠,沉稳心跳就在耳边。一下,一下,特别有力。   他听了四年,早听习惯。   所以说,习惯是个很可怕的东西。   霍贾喝完饮料,砸吧着嘴,“也没想的那么好喝。”   “营销手段而已,那下面排队的指不定有托。”魏北起身,将一地袋子交给霍贾,下午两人逛街,全他妈是骚霍狂购。   “没什么事我先走了,下次再约。”   两人出店,魏北预定网约车去单伍那里。霍贾从停车场开着极骚包的跑车出来,生怕别人看不出他被包养。霍贾要送,魏北不同意。一是单伍那里比较远,二是跑车通体基佬紫,简直坐不进去。   “北哥,我就说你跟我们鸡圈格格不入。谁他妈不是傍上金主头几月,就把豪车弄到手。你让我说你什么好。”   “赶紧滚蛋。”魏北嫌他碍眼,挥手表态。   霍贾从车窗伸着脑袋出来,拉成个鸭脖。他忍了会儿,性子实在忍不住。   “算求!北哥,我直跟你说了吧。局中人是看不清的,我做个旁观者,倒能看出点名堂。”   “要是以后你真意识到喜欢沈南逸,其实我并不觉得可耻。”   “虽然我不想爱人吧,但爱情这回事儿挺美好的。要不然为何天下男女千千万,都要追着爱情跑。是不是。”   是,也不是。   魏北觉得霍贾最近不正常,平日他决计讲不出这种矫情造作、酸脑子的话。魏北朝霍贾竖个中指,笑道:“骚霍,别他妈满口爱情。你是不是最近枯木又逢春,干河又淌水。”   霍贾的表情不自然,半晌说:“是换了新傍家。刚从国外回来没多久,人帅多金,三十八岁。姓沈,叫沈怀。”   “这男人可不好搞,那晚喝太多,他拖着我进厕所办的。”   “滋味怎么样。”魏北调侃道。   “公狗腰呗,还能怎样。估计是第一次搞男人,那眼睛、那神色、那脖子上暴起的青筋,啧啧啧,好凶好男人的。”   骚霍不避讳,他喜欢这款。绝对的碾压,绝对的压制。   “不过穿上衣服又挺斯文,看着像个官爷。先玩着吧,指不定哪天一拍两散,谁都好过。”   魏北想劝他做好安全措施,别染上什么病。不过霍贾能傍上的男人,对安全一事看得比钱还重,不但爽要爽到位,得病机率也小太多。   最终两人没再说什么,魏北叫霍贾走,Blue Bar的热场即将开始。估计他的新金主早就等候。   霍贾猛踩油门飞速离去,临别了留一串尾气和一句话:北哥,咱们还真是亲姐妹。就算没睡过同一个男人,也算是睡过同一个姓的男人了!   魏北人狠话不多,滚。   夏季开始微微发烫,不久便会暴热曝晒。街道两边的绿植对即将面临的悲惨命运,表现出异常悲壮感。花朵是瞧不见,绿色成唯一生机。   天不怎么蓝,总掺杂着灰。锦官城下雨看心情,指不定便阵雨倾城。久而久之,人们也就原谅那点美中不足的灰色了。   单伍不在镜湖宫,约了魏北去城南新开的高级会所。这里是单伍的新产业,连续几年投资各类娱乐场所。五哥不纯粹搞出版,经常结交各领域朋友。前段时间跟房地产商走得近,说是看上哪里的地皮,准备下手。   魏北到达会所,跟着大堂经理上楼去。单伍的办公室在顶部,依然是时下最流行的大平层。魏北进去时,单伍正准备小睡。理所应当地拖着魏北陪他睡觉,白日宣淫。   估计今日情趣猛涨,单伍将魏北带上阁楼。屋顶是大片隔热玻璃,将天际与周遭大楼看得清清楚楚,行人车流似蚁。   床又宽又大,即使开着空调,没一会儿两人也出汗。   沉浸欲海,各有各的癫狂与尽情。单伍竟从床头摸过烟盒,燃一根。一边抽烟一边做爱。魏北垂眼看他,这男人四十五六,肌肉雄浑精壮。隔着烟雾看去,饱满胸肌似镀了一层磨砂。他妈的简直要人命。   而阳光兜头照下,将魏北笼在光晕里,一时显得淫荡无比,也圣洁无比。那种冲突的、难以言喻的气质不断杂糅。   单伍差点看失神。欢愉顺了脊梁往上走,欲望似潮推动叫嚣的血液四处奔流。   直待尽了兴,魏北猫儿似的趴在床上。汗涔涔的头发使枕头濡湿,他抬眼盯着单伍,只露半边脸。而以五哥的视线瞧去,能看清魏北眼睛由内眼角向外延展的弧度,似桃花眼,但不是。年轻人薄薄的眼皮像杏仁糖纸,目光湿黏黏的,亮亮的。又甜又好看。   单伍感觉自己被一张网抓住,情不自禁俯身下去,吻在魏北眼睛上。   “别这么看着叔叔,”单伍说,“也别这么看着任何人。”   魏北露牙一笑,“为什么。”   “因为太勾人,像个妖精。”   “妖精才不像我这样。”   两人闲扯一阵,单伍换了雪茄,重新给话题起头,“魏囡的学籍已经办好,你妹妹那边怎么说。”   即使平日尽量回避,魏北仍不得不面对此事,“囡囡同意过继,我跟她讲好了。”   单伍:“没哭么。”   魏北:“没哭。”   “倒是个坚强的好女孩,”单伍忽地笑了,“跟你这性子差不多,哭肯定是要哭的,只不过背着你而已。别太小看孩子。”   魏北没说话,保持沉默。   单伍抽完雪茄,伸手揉揉魏北头发。他略有缠绵地吻在魏北头顶,开始起身穿衣。当魏北保持沉默,表示他现在不愿再开口讲话。单伍清楚,所以他不强迫。   偶尔,单伍会自说自话。比如今天,他穿衣时告诉魏北,今晚在Blue Bar约了几个政客,打算联手开发一个新的城市CBD,竖个标志性建筑落座城东。如果魏北愿意,可以以他的名义入股,钱由五哥出。到时候坐等分红就行。要是不愿意,也就算了。   “这钱不是随便给,”单伍见魏北依然躺着不想说话,继续道,“你可以当做是给魏囡投资的未来生活费。”   魏北听着,这话愈来愈别捏,感觉像是将魏囡卖出去。他坐起身,说:“以后囡囡会叫你一声爸爸,对么。”   单伍透过镜子看他:“如果她愿意。”   “那我们算什么关系。”魏北说。   “你想是什么关系都可以,”单伍笑,“小北,我很好奇。你有没有跟老沈谈过这个问题,有没有问过他,你们是什么关系。”   “我们没什么关系,互相利用关系。合作关系。”   “你只是利用老沈?”   魏北目光定定的,与单伍对上,没有任何波澜,“我只是利用沈南逸而已。”   “我只想从他那里要个机会。”   单伍露出几分玩味,继续打领带,穿外套。末了,他走回床边,有些怜惜地抚摸魏北下巴。年轻人肌肤似瓷,细腻得不行。大手顺着脖颈往下,按在锁骨上,按在红艳的吻痕上。   大床凌乱,床单布满斑驳污浊的液体,屋内荡着阳性的腥味。   要多淫乱有多淫乱。   魏北没躲闪,任由单伍手指游走。不过片刻,单伍倒是准备要出去,从阁楼下到办公室。   男人单手搭在门把上,忽地回身问他:“小北,知道现在谁在下面么。”   魏北咽口唾沫,不答。   单伍就笑,笑得儒雅,笑得风流倜傥。他说:“我邀请了沈南逸,说不定已经到了,正坐在办公室的沙发上。”   “想下去见见么。” 第二十九章   “想下去见见么。”   单伍提问时,魏北坐在床上后背生汗。他再次滚动喉结,咽口唾沫。五指抓住床单,紧紧攥着,手背青筋隆起。   两人对视良久,又似仅仅互瞥一眼。   魏北的反叛心理上来,竟起身穿衣,“我跟你下去。”   才经情事,双腿发软站不稳。身上痕迹深浅不一,似洁白画布染着红,香艳又颓靡。   单伍走回床边,按下魏北肩膀。他笑得不可捉摸,眼底情绪深深。   “你休息会儿,叔叔跟你开玩笑。”   魏北抬头,“沈南逸不在?”   单伍依然笑,“老沈在,约了今天谈事。”   “那你让我下去。”   “不是今天,你真想和他闹也不是今天。别犯倔。”   单伍不由分说地将魏北按在床上,用薄被给他盖住。   离开前,单伍从衣柜挑一件衬衣,放于床头。   “睡不着就穿衣起来坐坐,听会儿歌俯瞰城市,怎样都可以。等我和老沈谈完事,会叫人送你回去。”   房门打开再关上。单伍走了,留下一缕雪茄香。魏北心脏突突跳,他后知后觉回神,才晓得自己差点做错什么。   可单伍是什么意思。魏北想不明白,单伍明知他和沈南逸是合约情人关系,为什么要让他们一墙之隔。为什么陷他于这般危险的境地。   故意还是无意。   魏北看不透。   单伍从阁楼下来,单手夹雪茄,另只手整理领带。沈南逸坐得四平八稳,单伍那双笔直的长腿首先入目,裹着西裤,皮鞋锃亮。   接着是一张俊雅到足以忽略年龄的脸,眼睛自然弯着,眼角细纹清晰。领带系得不怎么规矩,硬从斯文儒雅里挑了几分风流倜傥。   沈南逸久经沙场,敏锐地察觉单伍刚经历一场酣战。得是在床上多得意、多满足,结束后还要面露回味之意。   这很正常,毕竟单伍名号远扬。年轻时业界戏称“百人斩”,如今上了岁数,气质沉淀愈发迷人,养几个金丝雀不足为过。   但在此之前,两人没什么交集。沈南逸作为作家,出书一事交由编辑处理,很少自己操心。单伍作为出版商老总,基本不会亲自与作家接触。   上回李象旭提到他有个师兄叫单伍,沈南逸回家后问了汪林颂,这人名字挺熟,似乎在哪见过。   谁知汪林颂哇哇叫,“不就是那个出版界的大佬吗。虽然这几年偏重扩张商业版图,但年轻那阵可是风云人物。打下一片江山不说,睡遍文圈作者。”   “不少男男女女疯了似的往他身上扑,不过单伍很早就结婚了啊。圈内圈外都传他没孩子,四十好几吧,不晓得是不想生还是没那能力。嘿嘿嘿。”   沈南逸忽略调侃之言,人嘴千万张,一人说的一个样。他向来不听八卦,真假随着大众兴致波动。   他皱眉问:“四十几?”   汪林颂回忆道:“差不多吧,单伍比你大五六岁。”   沈南逸:“以前是不是在哪见过。”   汪林颂:“要说见过......一时也想不起来,可能是哪次颁奖典礼。单伍经常被邀请去给年度获奖作者颁奖,你可能在,也可能不在。不过电视大多会直播,你或许看过。”   今日见了单伍,沈南逸才从久远的记忆中找到初遇。两人首次破冰于很多年前,具体时间记不清,是沈南逸某次新书发布会。   单伍居然排队等待,轮到他与沈南逸握手签名时,助理看得差点傻掉。   他翻开书,让沈南逸在扉页写几句话。   ——我的情欲大,纷纷飘下。唇涡,胸埠,股壑。都覆盖着我因你而起的情欲*。   这出自木心著名的现代诗,《我纷纷的情欲》。沈南逸每写一字,能感觉头顶强势目光。   他很不喜欢这种感觉。   那时单伍没说什么,待沈南逸签名完毕,拿了书就走。而沈南逸以目光相送,送得挑衅且霸道。两人之间无形的气场撞得哐哐响。   但他们只见过一次。因太深刻,即使从记忆的碎屑中再度翻出,沈南逸仍能品味出多年前的不寻常,还有互相较劲的压迫力。   多年后再见面,单伍坐在沈南逸对面,他叼着雪茄给对方倒茶,“不知沈作家喝不喝大红袍,家里夫人喜爱这茶,我跟着喝惯了。”   磕牙放屁。谁不晓得单伍与原配分居几十年,各过各的,好不潇洒。   沈南逸没拆穿,点了头面色平静,甚至没笑,“不知单总约我何事,先前两次拒绝不到位。你这第三封邀请函送上门,我再不来就显得自视甚高了。”   “也没什么事,”单伍说,他以眼神细细描绘沈南逸,多年没有面对面,这人变得成熟了,气派了,变得喜怒不形于色,眉骨下的双眼深邃迷人。   “我之前听兄弟企业的老总说,你有一本新书没过审。思来想去定是佳作,就冒昧找上你的编辑。小汪也跟着叹息,这么好一部作品,不出版多可惜。”   沈南逸打断单伍的铺垫,“希望单总讲得直白点,我不喜欢绕弯。”   单伍说:“我想买你的版权,从文字出版到影视,垄断。你从事这行应该清楚,NAIC集团下的出版社是业界翘楚。沈作家可以考虑考虑。”   “叫名字就行,沈作家当不起。”沈南逸喝口茶,“不过这点小事劳驾单总出面,怎么都说不过去。叫相关部门来找我谈,不是更合适。”   “那我便不客气地叫老沈了,”单伍吞云吐雾,将桌上的银质烟盒推给沈南逸,示意他自便。   “一般来说,这种事交由公司部门负责。不过老沈不一样,你不是一般人。”   “当不起作家这名号,我与一般人无异。”   “那还不如说得敞亮点,我叫负责人来谈,你是肯定会拒绝。”   “我写书是为心情,出版商是为牟利。是否拒绝,要看怎么谈。”   “所以我来谈,够不够诚意?”   沈南逸点燃烟,两人相隔并不远。单伍靠着沙发背,双腿肆意向外张。膝盖弯折处,西裤皱出利落的线条。这人浑身透出一股黑老大气质,衬衣松开两颗扣子,能看见脖颈下方不太明显的吻痕。   大概沉默半分钟,沈南逸抬了下眼,轻飘飘地扯开话题,“单总好敬业,刚从小情儿的身上下来,还要费心思与我谈生意。”   单伍垂眼,看清吻痕后一笑。他单手系上扣子,大方承认,“我家小猫咪还在楼上,你可别说得太大声。他害羞。”   “这指甲是利得很,就跟那性子似的。”   沈南逸不接话,抽完一根烟,意思是要走。合作谈不拢,也没心情跟单伍继续耗。两人间的气场莫名奇怪,要说不对付,肯定不是。但要说契合,却都更愿压对方一头。   单伍目前没有让他走的意思,散漫闲聊好几句,把最终目的露出冰山一角。原来是主意打到沈南逸的下一本新书上。   汪林颂之前告诉单伍,南哥那本未完结的新作更好!写男主成长史,剧情草草看了些,我简直怀疑南哥是不是把毕生才华全部倾注。这本写完就此封笔!   于是心里又兴奋又害怕。   他不能封笔,单伍说,真正的作家创作至死。他一旦封闭就没了活下去的动力,沈南逸不可能。   汪林颂可开心,说那您看着办吧,能帮我劝劝更好。   沈南逸听完,这会儿又点燃一根烟,表明兴趣来了。他靠回沙发背,把烟叼在嘴里,衔着。沈南逸的意思很明确,这本书版权可以卖。但要最好的设计,最好的纸张,以及最好的宣传营销。   单伍拍着大腿笑,“这你完全不用担心,光是沈南逸三个字摆在封面,足以登顶销售榜。”   “只是我很好奇,小汪说主角是个男孩,不晓得老沈写作时有没有原型。”   沈南逸盯着他,舌尖顶动烟头转了转,回答得很是干脆利落。   “有。”   “难不成是前段时间圈内疯传的那小孩,”单伍说,“讲你当面教训人,又是耳光又是唱戏。阵仗搞得挺大。”   沈南逸:“是有点狠。”   单伍:“瞧这话说得满是心疼,那你今天怎么没把人带来。让我也见见,看看是不是传说中那么漂亮。”   “漂亮是漂亮,野也是真的野,”不知沈南逸想起什么,忽地露出个笑容。渐渐收拢的眼角似含微光,情绪不明的宠溺也好、纵容也好,什么都包含在里头。   旁人看得清清楚楚。   “野猫,还没养成家猫。不晓得现在去哪儿了。”   单伍吐出烟雾,他看向沈南逸时,影影绰绰。好多年前他曾想过与沈南逸“深入接触”,记不起是什么原因,计划搁浅。现在来看这男人,魅力不减,相反让人欲望大增。   可单伍晓得,当年没有办成的事,如今更是妄想。他沉沉的目光落在沈南逸性感的嘴唇上,或被烟雾熏到眼,稍微眯起。   单伍意味深长道:“是啊。野猫确实不好养熟,指不定会在哪——”   这天,魏北一直呆在单伍办公室的阁楼上。   他穿了单伍的衬衣坐于大床,双腿曲起,单臂抱膝。这是他习惯性动作,下意识认为或许能带来一些安全感。   头顶与正对面的玻璃又大又敞亮,所有光线不遮不挡地漏下来。   漏在一方室内,漏在魏北身上。他抬头向外看去,保持这个姿势,很久很久。阁楼的隔音效果很好,魏北听不见楼下谈话。   鸟群从玻璃窗外飞过。巨大飞机也从窗外飞过。   距离好近。魏北看得好清晰。金属机腹泛着光,鸟腹羽毛亦泛着光。它们从他的头顶经过,轰隆隆的、叽叽喳喳的。其实声音听不太清晰,但魏北可以想象。   天很高很远,是锦官城少有的蓝。云朵似奶油,大块大块地漂浮。   这是一个漫长下午,魏北数着过路的鸟,也数着过往的飞机。他快忘了时间,年轻人一根接一根地抽烟,身形被窗外巨大的城市景观衬得单薄。   白衬衣罩在身上,却没罩住心跳。   很久很久,魏北依然能想起那天的心跳。紧张的,害怕的。他听不见沈南逸和单伍在谈论什么,也不晓得他们会不会在下一刻进门。   忐忑的。魏北竟无可挽回地发现一个事实,他不愿沈南逸看见。不要当面看见。   而他心里的逆反又在作祟叫嚣。   这究竟是怎么了。   魏北手指夹烟,盯着白天变黑夜。华灯又上,城市一片璀璨。浮华璀璨下,肮脏与人性奔流。   好不热闹,好不快活。   沈南逸就在楼下。这个现实如当头喝棒,叫他清醒。   魏北避不可避地开始思考,他到底是不是只要机会。如果是,这一阵阵心慌,又是为什么。   人间四处都有风,有人活得像一阵风,有人死后如一阵风,有人本身就是风,抓不住。魏北曾想让自己活成如此,他唯有偶尔在霍贾面前,才会露出二十几岁该有的肆意潇洒。才会讲一些不成熟的话,比如吃喝玩乐旅行购物。   喜欢谁就给谁打电话发短信,被人拒绝也可以哭着闹着在夜店买醉,第二天又原地复活地重来来过。   霍贾说我们这种人,没这个命。   魏北问他,我们是什么人。   霍贾说,你这个问题上升到哲学高度了。我没那知识,解释不了。   魏北想活成千万大众那样,平平凡凡。可他不是,他与别人不一样。尽管这话听来自大,又很俗套。   玻璃窗外夜幕降临,魏北不知道沈南逸什么时候离开,也不知道单伍什么时候离开。   烟头扔了一地,烟灰抖了一地。魏北哼着歌,披着单伍的衬衣。   疾病可以通过性传播,精液可以通过性传播,欢愉可以通过性传播,那么爱呢。   爱情能不能通过性传播。   魏北离开阁楼前,并没想通这个问题。不过无所谓,他要去奔赴他的未来了。   手机里静静躺着一条信息,来自沈南逸:明天与王克奇聚餐,城北锦城酒店,包厢天龙泉。   作者有话要说:  注:“*”   ①“我的......欲”,原句是:我的情欲大,纷纷飘下。缀满树枝窗棂,唇涡,胸埠,股壑。平原远山,路和路,都覆盖着我的情欲。   作者在这里省略中间部分句子,最后一句改为:都覆盖着我因你而起的情欲。 第三十章   ——故事的结局,其实从一开始便注定。   ——他感觉自己无所不能,又一无所有。他渐渐破碎在金色阳光下,滚烫光源使他睁不开眼,那里有理想国,有着数代人为之奋斗的奖杯。膝盖是僵硬的,也是软弱的。他瞧着猎猎野火与燃不尽的草原,这是他最后一次挺着脊梁,一步步迈向他想要的王座。   ——风在抖动,云层抖得更厉害。天幕即倾,他内里的世界也快倾倒了。这是他最后一次挣扎,从此与过去的高傲一刀两断。   ——他将换个方式存活下去,他感到生的力量在血液里翻涌,他感到自由。   ——他也从此失去了自由。   凌晨四点,沈南逸写完最新章节的倒数几段。他手里攥着钢笔,指节因长时间写作而稍有酸痛。抬起的手腕未落,向后翻折着趋近四十五度。他一遍又一遍地审查段落,嘴里念着,顾不上手腕轻微颤抖。   无框镜片极薄,轻轻架在沈南逸的鼻梁上。镜片之后眼神下垂,专注地盯着纸页,充了少许血丝。   书房静谧,唯有一盏台灯明亮。沈南逸确认无误,才缓缓撂笔。他手侧的烟灰缸内,烟头堆积如山。咖啡早已见底,除光源所及之处,一片漆黑。   沈南逸叼着烟,往后靠在椅背上。夏风从身后大开的窗户外吹进,一股一股地撩动他头发。沈南逸顺着两边额角处,把发丝全部抹向脑后,露出利落眉眼,沾了点疲惫。   他仰靠椅背,脑子里过一遍方才写的新章节,再用手臂压在眼睛上。昏黄光晕罩着他脖颈以下,脸与眼都埋在阴影里。   良久,沈南逸念了一句:这是他最后一次挣扎。   魏北去锦城酒店之前,顺路到养老院看奶奶。看护说这几天老人的状态很好,想起过去的机会较多。时常询问她们,我家小北在哪。   “我说你出去拍戏,现在是个大明星啦。每天飞来飞去行程累得很,让她放心。你回来肯定会看望她。”看护带着魏北去花园,奶奶喜欢晒太阳,趁着酷暑未至,天天在花园坐着。   “我跟你对一下话,免得等会儿说漏嘴。今天你奶奶的状态也不错,两人好好说。”   “我知道,”魏北笑了笑,他将手上的信封交给看护,“这是下个月奶奶的生活费,我直接交给您吧。等会儿我还有事,没时间去缴费。”   看护接过,看了看信封,又看了看魏北。叹口气,你这孩子也是不容易。   阳光穿过榕树密密的叶缝,老人穿着整齐干净,银发夹了几根灰,梳得一丝不苟。她安详地坐在那儿,膝盖上放着小音响,正外放京剧《红鬃烈马》。   奶奶垂着眼,大概是年老功能衰退,耳朵不好使,便仔细倾听。薄薄的嘴唇尽力努动,偶尔能听见微弱唱词:武家坡前问一问,我贞洁烈女王宝钏......   魏北感到眼睛发热,他于原地站了半晌,好容易端上笑,靠近奶奶。看护说得没错,近几日老人状态极好,奶奶几乎是听见脚步声,便掩不住声音里的欣喜:“小北?”   说来奇怪,人或是有第六感,或是对亲近之人的脚步声极为敏感。奶奶喊他时,魏北鼻尖一酸。   时至初夏末尾,老人双手依然发凉。魏北握上去,没什么温度。奶奶盯着他,用浑浊的眼睛盯着他。她的脸枯瘦而黄,眼白也有些偏黄。   “我们家小北出息啦,奶奶就放心。”   “奶奶想问你有没有在外面受欺负,但我想你这性子,受人打磨是不可避免的。”   “你啊,就是性子太傲。有时要变通嘛,人要变通的。爱你的人受得了,别人怎么受得了。想在这世上吃口饭,不容易啊小北,不容易。”   时间是个什么玩意,魏北至今不了解。他晓得奶奶年轻时的泼辣,也晓得奶奶当初宁肯骂遍街头巷尾,也不愿受人一丁点污蔑。   如今奶奶却告诉他,圆滑点,忍耐点。年轻人吃点亏也没什么,你要换个方向去思考。   魏北蹲着,把头搁在老人膝盖上。奶奶肌肉萎缩,骨骼尤其咯人。一只枯老的手在他发间滑动,他问:那怎么换个方向去思考,奶奶。   奶奶笑了笑,她说:“以前我也想,为什么这些事会发生在我身上。苦的痛的,为什么不给别人,却要发生在我身上。”   “后来老啦,怨不动了,也恨不动了。与其想为什么发生在我身上,不如去想经历过这些事,能教会我什么。”   奶奶的话很含蓄,若要换她年轻时,才不会跟魏北讲这些大道理。她大概只会横眉冷对,不置一词。   这世界光凭你一个人是操不动的,狗日的人生。   奶奶说完,魏北沉默。他以脸颊贴着老人膝盖,微热的夏风卷过时,魏北轻轻闭上眼。   他找不到话语反驳,他感到心底空荡荡,发了凉。   晚上在锦城酒店,魏北第一次见到王克奇。他惊于王导的随意,总觉与照片和电视上看来不一样。   王克奇上身穿着工字背心,下身穿了大裤衩,一双人字拖硬生生搞出打天下之感。留着短短的络腮胡,修剪有型,是那种有意弄出来的帅气。眉目并不很出众,却叫人十分在意他的气场。   王导坐在上八位的左侧,单手搭着另一侧的空椅。而上八位坐着一位老人,年逾花甲,精神头很好。老人留着艺术家的长胡须,看人时喜欢稍微睨着眼。   这是洪赋,辛博欧的老师,王克奇的恩师。   魏北第一次见。   座位挨着顺下来,洪赋身边坐着沈南逸,沈南逸身边是辛博欧,最后还剩一个空位。   显而易见,属于魏北。   他有些紧张地关上包间门,明明没迟到,却觉得自己来晚了。王克奇见人进来,看清魏北相貌时,眼睛明显一亮。   他大笑道:“老沈,可以啊!这么盘靓条顺的苗子,你给老子藏着掖着,今儿个才拿出来显摆。”   魏北站在座位边,双手揣在兜里,半晌说一句:“不好意思老师们,我来晚了。”   “没晚没晚!嗨!是我们早到了,你这刚合适。来来来,坐我旁边。老沈那边小辛坐了,你挨我就成。”   王克奇朝他招手,实际仅仅一个座位。魏北这才点了头,拉开椅子坐下。   菜肴陆续上来,期间王克奇与沈南逸闲聊,两人谈了些近日文圈里的现状,聊得比较深,魏北没怎么听懂。辛博欧却像只春天殷勤的鸟儿,叽叽喳喳地同洪赋找话题。时不时抛几句“愚钝”的话语,引得洪赋哈哈大笑。   桌上的气氛很好。真是太好。所有人都其乐融融,所有人都能自找话题。   除了魏北。   他不主动与王克奇攀谈,亦不愿主动结识洪赋。他孤零零地坐在那儿,整个人就四字形容:格格不入。   王克奇偶尔朝他投来目光,魏北只是笑,应付夜店客人那般笑。他还没学会怎么去和“有事相求”的导演周旋,所以嘴唇紧闭,不说一句。   辛博欧间或朝他投来目光,魏北只瞥他一眼。今日他们是对立的,各凭本事,公平竞争。辛博欧撇嘴,他甚至想问一句,你离了沈南逸能做成什么事。可这话说出来太伤人,辛博欧不想不给魏北面子。   洪赋也会投来目光,这里头包含的更多是审视、打量。冷冰冰的,质疑的。魏北不卑不亢地接住,再直直与其对视。他并不觉有何不妥,可在洪赋眼里,是这年轻人不识抬举。简直傲得目中无人。   唯有沈南逸,除开进门那一瞬,他的眼神再没落于魏北身上。他已对魏北有求必应,完成了年轻人提出的条件。现在沈南逸仅仅是抽着烟,与王克奇聊天。   魏北能不能在王克奇心中留下好印象,能否选上新电影的男主角,要看魏北自身的能力。   与沈南逸无关。   魏北从没有过这种抽离感,他似坐在桌前,又似完完全全被他们隔离在外。他二十几年没学会谄媚,没学会对有求之人毕恭毕敬,没学会怎么在陌生人面前塑造虚假而完美的形象。   如今这场面,短短几小时内,他也学不会。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相谈盛欢,看着辛博欧不断给王克奇制造惊喜。看着沈南逸与洪赋谈笑风生。看着他们才是一路人,而自己,像个陪衬。   魏北有一瞬迷惘,他来的目的是什么。为什么别人能做到的奉承,他做不到。魏北始终挺着脊梁,不有意接话,也不自找话题。双手放在膝盖上,十指蜷起。   指甲顶着掌心,死死地,紧紧地顶住那层肉。   “那你怎么看,那边的男生。”   就在魏北思绪混乱时,洪赋突然递过话。   一下子所有人的视线都聚在魏北身上,他问:“什么。”   王克奇与沈南逸几乎同时皱眉,辛博欧惊讶道:“难道你没听老师讲话吗?”   这是个礼数问题。魏北再怎么辩驳也不可能讲清为什么没听,他便不解释,只坐直了再问一次:“您刚才说的话我没听清,请问您的问题是什么。”   洪赋不高兴。很明显的不高兴。魏北的姿态不太像询问,更像是质问。老人沉下眼神,不晓得在想什么。他端起茶杯喝一口,才慢悠悠道:“对于什么才是合格的演员,你怎么看。”   这种问题简直小儿科,辛博欧心里早有一套标准答案。什么人情世故要懂得,但又不能表现太精明。刻苦努力拍戏,寻找时间充实自己等等。反正就是往好的说,最最重要一点,是学会感谢老师感谢导演,感谢别人对自己的栽培。   送分题。   可魏北只说了一句话:“演员只凭作品说话。”   傲。傲得很。这句在理,但不应是现在说。魏北太年轻,不懂得把“只凭作品说话”,转变为“好的演员需要好的演技,好演技离不开导演、老师等一系列人的帮助”。   可他要是懂了,多年来早就一路睡下去,睡成男主角压根不是事儿。   洪赋这辈子最不喜欢两种人:第一是不敬业的演员,第二是年轻时过于傲气的人。前一类人是行业毒瘤,简直不可忍受。后一类的解释就多了,可能是天真,可能是自视甚高,可能是家庭教育使然。   不过洪赋忽略了一点,也或许是成长经历造就性格如此。   但那些都无关紧要,魏北这句话让洪赋很不高兴。   老人几乎是冷笑一声:“那你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作品?”   魏北噎住,半晌,他道:“没有。”   洪赋猛地一拍桌子:“没有你还敢在这儿大言不惭!好大的口气!”   “凭你也敢自称演员!”   突如其来的怒火,叫魏北瞬间反应不过来。他只得挺直脊梁,紧紧贴着椅背。而眼神,不退不让地对上洪赋。   一老一少,视线胶着。洪赋发怒,魏北不打算说软话。辛博欧想出来打圆场,却被王克奇的眼神抵了回去。   王导对此场景,更多是玩味,是想看看魏北究竟怎么处理。   这是一出好戏。不可多得的好戏。   良久,魏北道:“我没有自称演员。”   洪赋大笑:“不是演员你还敢竞争王导的新角色?无知小儿!”   魏北下意识回道:“难道我不能凭自己争取一次么。”   洪赋紧逼不让:“你凭的是自己吗?”   魏北:“我......”   “闭嘴。”   一直沉默的沈南逸忽然发话,他眼神微暗,定定地看着魏北,说了今天两人见面的第一句话,“马上闭嘴。”   从没有如此憋屈。哪怕是被客人泼酒水,被别的导演指着鼻子骂,被经纪人说当不了婊子还想吃这碗饭,魏北也从没感到憋屈。   这是第一次。沈南逸仅仅用四个字,就让魏北心头涌起如潮的酸楚。一层又一层,阵势浩大。一口气堵在胸口,发闷,简直闷得慌。又堵在喉头,真叫他再也说不出一句话,一个字。   魏北直直看着沈南逸。他不敢说委屈,也不再反驳洪赋。   沈南逸让他马上闭嘴。   果真就不再开口。   洪赋却笑得更轻蔑,他眼里辛博欧才应该拿下这个角色。而魏北不过是傍了个不错的金主,恰巧与这部电影沾上边。诸如此类,圈里子实在不要太多。吃年轻饭的,以色侍人。   这类人有什么资格跟他叫嚣,洪赋偏要打击魏北的傲。   老头子垂眼喝茶,想,傲什么傲。有演技么。傲个屁。   王克奇倒看得清清楚楚,他心底哎呀呀地一阵子。眼珠转了转,不讲话。这你妈护犊子护得真及时,魏北再跟洪赋刚下去,定要言多必失。   沈南逸冷脸,收回目光。   辛博欧正要接上王克奇刚才的话题。   谁知洪赋今天是卯足劲儿,硬要跟魏北过不去。古人言:老小孩老顽固,还真他妈不是说着玩的。   “既然你和博欧竞争男主角,又因各种关系,比其他面试的演员多了与克奇见面的机会。我今天还就要考考你俩的演技。”   洪赋放下茶盏,慢条斯理地擦擦嘴。他指着包厢内一块空地,继续说,“题目是跪着挣扎的人生。内容你俩随意发挥,规定动作是下跪。”   “来吧,这个题目不难。比各大专业学院的面试容易,谁先来。”   无理取闹。在座之人都晓得。这就是要他魏北跪一个。什么演技不演技,什么考试,都他妈是糊弄人。   洪赋看到了魏北身后那根傲骨,极刺眼,极不主流,极不与世俗合污的傲。他知道这出有点过分,但他执意要打压。   性子是把双刃剑,不分场合地用,那是傻逼。   王克奇瞥一眼沈南逸,对方坐得端正,从头到尾不参合。似也要看一出戏,看看魏北和辛博欧的演技谁更好。   看看今日,魏北到底能不能跪下去。   气氛有一瞬僵硬。辛博欧特有眼力见儿,推开椅子走过去。   “我先来。”他说。   年轻人笑得特阳光,露出一排整齐白牙,好看得要命。   主题是“跪着挣扎的人生”,辛博欧几乎没考虑,直直地,就跪下去了。他面露痛苦,模仿《哈姆雷特》经典剧段,反复拷问自己的灵魂。   魏北第一次直面辛博欧的演技,不得不承认,对方确实是努力敬业的。无论是台词功底,还是情绪投入,辛博欧做到了精准切换。他眼含泪花,仿佛就置身镜头前,置身在舞台上,置身于电影里。   辛博欧能精准地解析每个神色表达的情绪,每句台词透露的含义。他更像为表演而生的机器,不会犯错,帧帧完美。   “我不曾见到阳光,不曾感受温暖。我在泥泞里挣扎,在灰暗里蹒跚。我以为,以为会有人来拯救我。我等着,等着。却从未有人吝啬一眼......”   台词自由发挥,辛博欧临时编的。他的台词为了剧情和情绪而服务,不是推着剧情走,而是此时“他”该这样说,就只是这样说。没有丁点可解读性,仅仅是看着美。   王克奇努力让自己看进去,两分钟后,眉头拧得似麻绳。他瞥一眼洪老师,后者面色不怎么好看。   老实说辛博欧的演技没问题。该眼含泪水,眼睛就发红。该展示台词功底,一点也没含糊。该跪的时候,噗通一声跪下。干脆利落。   可是没有“神”。没有真情在里边。   但其实很容易想明白,一个从小到大生活得顺风顺水的人,你让他怎么去体会“跪着挣扎”,怎么去体现“跪着”,还要“挣扎”。   辛博欧从没挣扎过。他只能演,不能表现。这是不同的。   等辛博欧结束,洪赋带头鼓了个掌,算以示鼓励。于是众人目光再次落于魏北身上,沉重的,像一座山。硬要压下他的根骨。   沈南逸在等。王克奇在等。洪赋在等。   辛博欧有点等不了:“魏北,你去呀!”   魏北却似黏在凳子上,站不起身。辛博欧见他不动,急促地再催几声。   快去呀!快点!老师和王导等着呢!   多年后,魏北再回想今日。他依然能很清晰地记起当时心情。他那时恍然明白,考演技、出题目,根本就是个幌子。只不过是洪赋见了他的傲气,所以要打压他,教育他罢了。   相比起来,过往沈南逸真真是对他手下留情。   气氛僵硬得要命。魏北晓得,他再拖下去是不行的。他必须跪。就在今天。   魏北或许还存了点侥幸,他居然朝沈南逸看去,可对方只是说道:“我给过你很多次机会。魏北。”   这是最后一次。   鼻子有点发酸。魏北感觉心尖那口气更沉了。他缓慢起身,推开座椅。脚下如灌铅,重得走不动。他转身时,眼睛又涨又痛。不敢去揉,生怕掉眼泪。   空气是沉默的。所有人沉默。   呼吸声是沉重的。魏北似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他走到空地处,再转身面向他们。这一桌人,有对手,有导演,有金主,有前辈。可没有一个人,在这时阻止他。   他们要看他跪。就在今天。   魏北忽地想起下午去见奶奶,奶奶跟他说:人生啊,要换个方式去思考。不要认为,为什么这些事会发生在我身上,而是去想,我能从这件事得到什么。   魏北要这个机会。这最后一个机会。   他咬牙,咬得牙根生疼。眼睛蓦地就红了。   人生。什么是人生。这狗屁操蛋的人生。从记事以来,魏北就在泥泞里,真正的暗处,离幸福、阳光,有千仗远。他没见过妈妈,又有个混账父亲。唯一的妹妹如今守不住了,他要将她拱手让人。   从出生,他就开始挣扎。挣扎着不要坠落下去,不要跌到深渊,不要失去向上的希望。魏北唯一一次想要抓住不属于他的东西,是在认识沈南逸之后。   他曾跟那个人说,不要跪着。就好。   可他今天就要跪了。膝盖着地。跪下去。   魏北轻轻抬起眼皮,不明白自己的目光到底包含什么,他看向沈南逸,似期待似祈求,要他开口说一句话,要他讲点什么。   而沈南逸仅仅是,仅仅是轻飘飘地撇开眼。不再看他。   就那撇开的一瞬。魏北心里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   他始终站在那里,没有多余的语言,没有多余的动作。他只是红了眼,再传递视线。希望落空,再绝望地垂下眼皮。他紧捏着双拳,双肩颤抖,然后浑身开始颤抖。   心底轰隆一声。   魏北屈了膝盖。   他不似辛博欧跪得那般干脆,而是缓缓地、缓缓地跪了下去。   先是单膝着地,悄无声息。   再是双膝着地,悄无声息。   可旁人都看傻了。明明跪地无声,却似在他们心里落下“咚”、“咚”两声重鼓!   魏北跪也跪得笔直。他抬首,看着桌前四人。从始至终,只说了一句台词——   “有生以来二十三年.......今天........我跪下了。”   没有辛博欧的声嘶力竭,没有怨气的挣扎。魏北只是红着眼,轻轻地、淡淡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今天,我跪下了。   然后,眼泪唰地就下来了。   他跪得无声。哭得也无声。   王克奇完完全全看入迷,他差点要起身大吼:你真他妈的灵!男主角真他妈的非你莫属!   辛博欧震惊,震惊在这场“表演”里。他心揪得不可言说,他知道自己输了。洪赋却在沉默,久久地,久久地沉默。   他们谁也分不清,魏北到底是在“演戏”,还是真的在“跪着挣扎人生”。   良久,是沈南逸的爆吼惊醒众人。   他说:“够了!”   沈南逸忽地上前拉起魏北,几近粗鲁地把他推回椅子上。眼泪没来得及收回去,魏北瞪大了双眼盯着沈南逸。   很快,桌上响起掌声。王克奇毫不吝啬自己的赞叹,一个人将手掌拍得发红。似要拍烂。   很多年后,王克奇问过沈南逸,那天你是不是心软了。还是舍不得。   沈南逸没有说话,他只默默抽烟,一根接一根,就像今天,就像此时此刻。   他的思绪飘到去年冬天,怀里的年轻人抱起来很柔软。那人跟他说,不要跪着。就好。   可这个年轻人,今天却不得不跪了。   魏北终于学会那些他曾想交给他的东西,沈南逸却无法高兴。   他想起凌晨写过的那篇新稿,想起那句——   膝盖是僵硬的,也是软弱的。这是他最后一次挣扎,从此与过去的高傲一刀两断。他将换个方式存活下去,他感到生的力量在血液里翻涌,他感到自由。   沈南逸想,魏北从此自由了。 第三十一章   洪赋离开时,将双手负在背后。他深深地看着魏北,明白这小子终会大有作为。辛博欧神色游离,差点踩了王克奇脚跟。   喜提男主的王导高兴得要命,也不管是否还应再面试,他反复告诉沈南逸:就他了!就是魏北!我今年带他出去拍戏,哪怕天上下刀子你也甭想把他接回家!   辛博欧跟着洪赋返回学校,洪老爷子上车前招来王克奇。他附在王导耳边讲几句,后者先是惊讶,眉尾挑得老高。几秒后又笑了,殷勤地朝老师点头,赶忙说您老慢走。   小型聚会没有第二场,王克奇选择回家,近段时间陪老婆的次数太少,差点提刀砍他。沈南逸把车钥匙抛给魏北,让他取车。   王克奇和沈南逸站在街边,他从包里摸出烟盒,抽一根递给沈南逸。   仲夏即临,没多久一年中最热的时候就会到来。早鸣之蝉沸于夜色,叫人嗅出点夏季风味。热烈的,聒噪的。   “老沈,今晚魏北演得不错,我很稀罕。好多年没见着这么灵、这么会的演员咯。要珍惜。”王克奇点燃烟,打火机的热气直扑面门。   他躲闪一下,继续说:“我总觉得吧,魏北不是在演戏。他像在.......剖析自己给别人看。很彻底、很露骨。这种感觉莫名熟悉,特像你,老沈。像你年轻那阵写作的劲头,尖锐的,血淋淋。让人看完后背发麻。”   沈南逸不发表意见,他咬着烟头,没有点火。应当是认可王克奇的评价,也或许他还沉浸在魏北那一出好戏里。   王克奇又说:“我只是搞不明白,魏北挺好一小孩儿。你放在身边也挺合适,干嘛要去弄个辛博欧。魏北没跟你闹过?”   “没有,从某些方面来说,他又过分懂事。”   沈南逸终于开口,叼着烟头不过瘾,便将烟卷撕开,直接往嘴里扔了些烟草。涩味顺着舌尖蔓延,倒没觉得苦。   “辛博欧的存在,是提醒他年轻饭不能吃一辈子。”   王克奇皱眉:“但也别这么教啊,上次商宴你给他耳光,这次被老师逼得下跪。太操之过急,老沈。”   “没时间,”沈南逸说,“万一以后我不在。”   王克奇:“什么叫你不在,我操,你他妈的别开玩笑。”   沈南逸嚼着烟草,淡淡道:“如果我进去了,就没人再跟他说某些路可以这样走,不必绕弯。”   “什么叫你进去了?!”   “字面意思,进局子。”   “你他妈还说来捞我,你又要干什么违法乱纪的事,我才好提前想对策怎么把你搞出来!老沈,我操,真的操!”   “小声点,不是什么违法的事,”沈南逸瞥他一眼,嫌吵,“新杂志有个栏目刊登论战文,估计以后会有小年轻言辞激烈。总得有被约谈的时候。”   王克奇听明白了,他磕掉烟灰,老神在在,“哦。哦。这是要保护后来者啊。”   沈南逸伸手朝他点了点,“别他妈说得那么高尚,傻逼么。你只用管好魏北就行,我的事你别操心。”   “管,肯定管。但你知道圈里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我可以管他这段路。以后要怎么走,还不是看他自个儿。”   “你管他这一段就够了。他很聪明。别小看他。”   “老沈,你不会真的以为,魏北今天这一跪,他真能明白些什么?”王克奇皱着眉,烟已烧到最短,他语气略带犹疑,魏北这一跪竟有点类似薛定谔的猫。   “毕竟咱们没人知道,他到底是在‘演戏’,还是真的‘跪了’。”   沈南逸道:“他那性子,没那么容易。”   “所以我他妈当时差点跳起来!跪什么跪,演什么演,啥玩意啊!这他妈不折磨人呢!   “可后来一想啊,其实特别妙,真的妙。我要魏北把这份傲气、这份气势带到新电影去。和他演对手的人必得是戏骨,否则稍不注意就会被‘吃了’,被压过去。   “老沈,你想想。这他妈飙戏多带劲儿啊!”   沈南逸笑,“嗯。”   “我说,去年你讲的要给一小朋友带资进组,是魏北吧?完全不需要啊,差不离就他了,这演技,没得跑。”   “以防万一而已,”沈南逸将嚼碎的烟草吞下去,双手揣裤兜里。   他面前是喁喁车流,路灯的光柱里偶有飞蛾扑闪。他身后是酒店辉煌灯火,衬得身影格外落拓。   沈南逸说:“当时只想给他个万无一失。”   王克奇戳灭烟头,笑得意味深长,“老沈。”   “你他妈的老心脏发春呢。”   沈南逸睨他一眼,看白痴似的,再沉默撇开。   王克奇愣了片刻,忽地哈哈大笑,他单手抹一把脸,稍褪去些酒意。   “也是,一大把年纪四十好几。哪有什么心思整日把爱挂嘴边,也没精力成天想着谈恋爱,这得年轻人才干的事。”   “我们是真年纪大咯,也有其他的工作忙。魏北要真留不住,留不住也就算了。”   沈南逸点头,“嗯。”   “不过我挺看好那小孩,讲真的,”王克奇说,“只有强大的人才会挣扎,弱者是没机会下跪的,他们在选择来临前就已放弃。”   “魏北能撑到这一步,心理素质过硬。其实意味着他很强大,他才不是一只即将死去的鸟。”   他很快,很快就要腾飞了。   拐弯处有两束强光转过来,直直罩在他们身上。来车鸣笛,再将远光调为近光。沈南逸顺着光源看去,魏北坐在驾驶位,年轻人的脸庞陷在光影里,模糊而漂亮。   沈南逸朝着车辆走去,魏北有点接不住这般直接、强势的目光。他低下头,准备放点音乐。   临别前,王克奇说,老沈,魏北这孩子你交给我。没问题,保证给你捧红了。他这天赋配得上。   沈南逸嗯一声。没再多讲。   王克奇又说,原本这小子是没有退路的,但你是他的退路。你就这样把他推上去,别等他哪天站在人群中间哭的时候,你又后悔。   沈南逸沉默。始终不讲一句。   退路是不必要的。人一旦明白自己有了退路,向前冲的劲头便不足。沈南逸不希望他成为魏北的退路,又始终希望他是魏北身后那盏昼夜不灭的灯火。   人也是矛盾的。   回家路上下起雨。节奏迅速有力。水珠噼里啪啦地踩踏在挡风玻璃上,碎成近圆形。视线模糊,水纹将前车尾灯的光线扭曲成条状。弯弯斜斜,把目之所及的世界割裂为网。   遇上红灯,晚九点,高架桥堵得人人心慌。魏北升起四扇车窗,内部有些发热发闷。他伸手去开空调,却被沈南逸阻止。   男人略微粗糙的掌心覆盖着他的手背,今晚沈南逸喝很多。高脚杯盛满红酒,一杯接一杯地往下灌,喝水似的。   掌心滚烫,热度惊人,魏北任由沈南逸将他的右手按在空调键上。两人平视前方,谁也不曾说话,只静静等待前路疏通。   魏北身体僵硬,甚至后背有些发汗。他今天穿了白衬衣,能察觉汗水逐渐润湿衣料。沈南逸的热度似心跳,从手背遁入魏北血管。那些躁动、刺激、欲壑难平,同样合着血液在魏北的身体里起承转合。   车载音乐放着施特劳斯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这部交响曲的创意源于尼采的同名著作。分九段,现在播放引章“日出”。小号悠远,鼓声庄严。一下、一下,敲击在他们心上。   “日出”作为电影《2001太空漫游》的配乐而广为人知,听着好似站在广袤宇宙间,站在另一个星球上,隔了地球,去看那熠熠生辉、即将喷薄的太阳。   当初沈南逸把这首曲子送给魏北,其实一开始魏北不听交响也不听独奏。他听不懂,没听过。   后来沈南逸告诉他,不会就去学,有些东西以后都要用上。   如果有一天你站在更高阶的圈子里,有一天不是你去结识别人,别人却会主动来结识你的时候,现在我教给你的东西,总有一样会用得上。   魏北慢慢能听懂了,音乐的每个章节、每个段落,代表着什么含义,表达了什么思想。   可直到很多年后,魏北才明白沈南逸送他这支“日出”代表什么。   前方车辆开始移动,魏北不留声色地抽出右手。他再次搭上方向盘,却发现自己手心汗涔涔,有些滑,差点握不住。   他感到口干舌燥,余光瞥向沈南逸。对方已神色自如地收回手,放下座椅闭目养神。魏北收回余光,直视前方。   第一次,他知道自己牢牢掌握机会,相当于掌握了自己的人生。但也是第一次,他感觉身后黑漆漆,而前路白茫茫。   魏北今晚跪完的那一瞬,有去看沈南逸的表情。他把对方的模样放在心里来回咀嚼,他膝盖着地的那一刻,沈南逸几乎同时皱眉,闭了下眼。   有三秒左右,没睁开。   他们的视线再对上时,又是各有各的清明,各有各的复杂。下一刻魏北的泪水将面前场景模糊,他看不清沈南逸了,直到这男人走到他身边,再用力将他从地面拖起来。   似拖着一只鸟受伤的翅膀。似给即将枯死的玉兰输灌液体。   无论怎样,他要将他从“濒死”的状态里拽回来。魏北感受到沈南逸的恐惧。   他有一瞬痛快。极其痛快。   车内始终没开空调,夏季闷热终于发挥威力。汗水顺着额角、脖颈往下流,魏北舔了舔嘴角,咸咸的。而沈南逸似永远不会热。   酒气混进空气里,与无味的气体激烈搏斗,且很快站了上风。于是呼吸之间,满是浓重酒味。   回到家,停入车库。两人没立刻下车,魏北等待沈南逸动身。车内味道是有点重,他从暗格里拿出常备的香水拿破仑,往后座和两人之间喷洒一些。   沈南逸在这时睁开眼,车库内灯光昏暗。他躺靠着,仰视魏北精致的下颌线,像极简艺术画中的线条,利落,充满美感。   滚烫眼神顺着对方的眉骨、眼窝、鼻梁再到唇瓣。沈南逸深深看着,怎么看也看不够。他有些醉意,忽然坐起身。魏北没来得及回避,两人相隔不到四指宽。   粗重、蓬勃、酒气肆意的呼吸喷洒在魏北面部,他抬着眼,浓长睫毛轻轻颤抖,近距离地与沈南逸对视。   香气在空中分散,尖叫着奔往四面八方。犹如拿破仑的千万铁骑,武断地踏平车内每一丝酒气。   大概半分钟,他们对视着。魏北咽口唾沫,沈南逸俯身凑近他的颈窝,鼻尖贴着魏北脖颈上的静脉,缓缓向上移动。他的嘴唇也贴上去,轻轻地滑向魏北的嘴唇。   没有狠狠吻下去,甚至没有停留过久。   好像只是一个庆功般、鼓励般的贴唇吻,短得恰似春天,温热后一触即放。   沈南逸推开车门下去,魏北坐在原位许久。半晌,他揉了揉心口,趴在方向盘上,嘴角微微颤抖。看不清是笑着,还是哭了。   今日家里没有第三人,安静得不像话。氛围和几年前差不多,沈南逸出差或应酬回来,魏北总是等在客厅。年轻人蜷缩于沙发,沈南逸看一眼,心便踏实。   沈南逸从来都知道自己要什么。只是有些话完全没必要解释,也没必要挂嘴边。王克奇说得没错,这把年纪了,狠一点的只会占有身子,佛一点的万事随缘。   可魏北这孩子挺好,沈南逸当初考虑过,他两样都想要。   但目前不行。他若强势地霸占,魏北就很难再有更多可能性。某些时刻他们非彼此莫属时,沈南逸希望魏北是完整的。   客厅灯未开全,只有从玄关到楼梯这一组。暖黄的灯光一路照下去,铺着道。   魏北走在沈南逸前面,后背果然湿了。印出肩膀窄腰的挺直轮廓,衬衫湿得几近透明,肩胛骨似迎风撑开的蝴蝶翅膀。   莫名诱惑,莫名叫人想要从背后抱上去,咬上去。   沈南逸被酒气熏得眼睛发红,红酒后劲很大,他不晓得自己看来像一头野兽。目露凶光,虎视眈眈地盯着鲜美羔羊。   这天魏北洗澡时,刚赤条条地站在淋浴之下,沈南逸就进来了。男人高大的身影在墙壁上投下大块阴影,罩住魏北。   魏北没有遮掩,反而直白地看着对方。沈南逸单披一件真丝睡袍,袒露出精壮的胸腹。他里头什么也没穿,但也不像是来共浴的。   热气似条龙,盘踞在浴室之内。水汽无际涯,逐渐茫茫一片看不见边。   很快,浴室内传出粗喘。那是压抑的、从喉咙里、胸腔里直接滚出来的声音。魏北不改面色地站在原地洗澡,而心下早已波涛汹涌,惊骇又饥渴无比。   声音是不能回避的。视觉也不能。魏北看着英俊雄壮的男人,沈南逸靠着浴室门,直勾勾地盯着他。眼睛发红,握了枪不断地动。   魏北依然在洗澡,水体滑过肌肤,在浴灯下盈盈发亮。年轻人白得犹如瓷片,易碎的,精美的。水渍浸润他的睫毛,看起来尤为动人可怜。   他们在这一方室内站立,他们之间隔着名为“性”的深深鸿沟。   一人强装淡定,一人不遮不掩。   可一点也不肮脏,没人觉着肮脏。性没有错。既不是什么坏事,也不是什么龌龊。性就是性,原本可以使他们相连。可以使他们互相传递些什么。   但现在,欲壑难平。   这晚魏北久违地睡了主卧大床,沈南逸从背后抱住他,什么也没做。魏北的后背贴着沈南逸滚烫胸膛,强有力的心跳与他一呼一应。   熟悉感又翻涌上来,魏北睡得很踏实,甚至忘记睡前吃药。   两人十分默契地不再提及“演戏”一事。   魏北没问,你是怎么想的。沈南逸没问,你是否觉得委屈。他们认为彼此心底是有答案的,所以不必问了。   魏北想起几年前,沈南逸偶尔会这样抱着他,在写完稿件之后,于他面前暴露脆弱。没有人可以永远强大,但可以强大而又脆弱。相当迷人。   作家是个孤独的职业。某种意义上来说,沈南逸极其孤独。无数个深夜,在无人陪伴、没有多余噪音的书房里,他是孤独的。一字一字,一句一句,编造着故事,最后交与世人评断。   魏北是个敏锐的人,所以理解。他理解沈南逸这些年,是如何在孤独中通向悲壮。   可魏北并不同情,沈南逸不需要同情,就像他一样。   床很宽,两人靠得极近。房间空调微凉,薄被搭在身上。   半梦半醒间,魏北似听见沈南逸低声叫了他的名字。   魏北。   魏北迷糊地应了声,我在。   沈南逸说,无论多久也别忘,今天的机会你是怎么得来的。   魏北的睡意猛然散去大半,他在黑暗中睁了眼。背对沈南逸,所以只能盯着目光所及的无边的黑夜。   他感受有一只手,怜惜地、缓慢地、珍重地抚摸过他的脊梁。   指尖顺了骨头,一节再一节地仔细丈量。   魏北眼睛蓦地发热。可能是戏瘾还没下去,所以鼻尖也酸。   或许夏季真的到了。   热烈嘈杂,浮动聒噪的夏季,容易把人心搞乱的夏季。   他听见窗外风雨喧哗,他听见内里心跳喧哗。   仲夏如约而至。沈南逸紧紧抱着他。 第三十二章   多事之夏。   自上周王导饭局之后,魏北许久没见到辛博欧。没了小鸟儿叽叽喳喳的吵闹,大宅又恢复往日平静。魏北一度以为辛博欧不会再来,像盛夏午后的浮生错觉般。但客厅内的游戏机并没收起,衣柜里的潮服也还在,玄关依然能看见属于辛博欧的鞋子。   魏北明白,辛博欧始终会回来。他才是该离开的人。   全国骚鸡top群每天吵闹不停,经纪人最近没怎么活蹦。据说上个月陪人玩SM,遇到几位变态金主,什么鞭打滴蜡都是小儿科。经纪人当时有点受不了,反嘴骂了几句。最后被打得肋骨断裂,如今正在省中心医院疗养。   金主当时磕嗨了,第二天脑子才清醒。不知是良心发现,还是施舍,给经纪人介绍了好几个资源。   “什么经纪人,有名字,叶于红。”魏北不习惯霍贾这德行,叫人从来都是代号。什么那小子、经纪人、大金主,没个确切指代目标。   “这是职业病,”霍贾趴着车窗,眼神放空地游离窗外。   “你瞧蘭桂坊那些少爷公主,谁他妈记得你真名是啥啊。客人张嘴一喊,哪个不是直接叫少爷。公主还好点,什么安娜安琪小妖儿,五花八门的。”   “鸭子算个什么啊,陪酒的嘛。大爷们喝得脚底发飘,能记住你的脸就不错了。”   魏北开车,专挑车流较少的路段。他用余光瞥一眼霍贾,只见对方的黑发衬得后颈白皙,印了阳光,十分动人。   这黑发最近才染回来,据说霍贾的新款爷沈怀,不喜欢他染些棕色咖色奇奇怪怪的颜色。要黑发才好看,显得肤白、端正、像个正经男生。   “叶于红不是转手就把资源分出去了,”魏北说,“有给你么。”   “给我什么啊,我这一没演技二不听话的。他经常叫我少出去陪酒,多跟他结识点圈内人。但我又没这志向,演个三级片那高潮的表情跟便秘似的。男人看了都得萎。”   霍贾想抽烟,摸出一根叼嘴上,却迟迟没点燃。跟了沈怀之后,他就把烟戒了。理由不变,沈怀不喜欢。   魏北:“叶于红做得很上道,群里好几人拿到不错的资源。这两年口碑挺不错的。”   “他就净干些吃力不讨好的事儿,去年怎么着来着。我们骚鸡群里的,哎那小子叫啥子名儿。”   “梁彦。”   “梁彦么,哎我操,反正我这记性不行。一百多人的大群我他吗哪知道他叫什么,这小子也真够忘恩负义的。没火之前天天缠着经纪人,叫爸爸叫爷爷。后来给他天宇公司的好资源,赶上趟了嘛,一炮而红。老娘前段时间才知道,他退群了,还在外面炒什么直男人设。”   霍贾嚼着烟头,眉头紧皱,气得不行。   “装什么几把逼啊。圈里谁不知道梁彦最爱玩双人行,一晚上一人伺候几个大爷都没问题。龟儿子弯蚊香,还直男?嘁。”   “也只有骗骗那些未成年的小姑娘,这年头没什么是真的。”   魏北见他不抽,等红灯时从霍贾嘴里拿过烟,省得这玩意糟蹋好烟草。他点燃,呼出口白雾。视线焦距变了变,几秒后才把前路看清晰。   他咀嚼着霍贾的随口一言:   这年头没什么是真的。   真的。   “选择不同,火了自然想抹清过去的‘污点’。有人不愿对自己的过去选择诚实,这没什么好骂的。有人愿意坦然面对往事,也没什么好赞扬的。”   魏北说。   “活着本就不容易,探讨意义那是有钱有闲的人才干的事。”   霍贾问:“那没钱又没闲,每天忙得屁都不是,又不知道自己在忙什么的人,就没资格讨论活着的意义么。”   魏北睨他一眼:“骚霍,我发觉你最近也爱满口文艺逼。怎么回事。”   “哎我操,北哥,你他妈别埋汰我成不成,”霍贾将手伸出窗外,感受酷热夏风。他头靠窗沿,半眯着眼,“我也不知道自己最近怎么了。可能跟沈怀在一起后,变得闲了吧。”   “他不爱让我陪酒,每周的性事居然还固定次数。活得简直不要太规律,让我也......”   魏北说:“你从他身上学到了些东西。”   霍贾就笑,“我学了些本不该学的东西。人一旦丰富知识,变得不那么无知愚昧,就开始东想西想,开始妄求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说人话。”   “北哥,”霍贾一顿,声音又沉又重,还带了些莫名的痛,“我好像爱上沈怀了。”   爱。魏北有点懵。他不料这个词会从霍贾嘴里说出。而爱,本应当是美好的事。为什么霍贾讲出这句话时,竟带了莫名的痛感与悔意。   魏北不知怎么接,只能沉默开车。他开始明白霍贾一大早叫他出门兜风的原因,本来基佬紫的跑车坐得魏北极不舒服,现在也觉着好似能坐下去。   他有些难受。当霍贾说出“我好像爱上沈怀”时,魏北突然如鲠在喉。   有时人要对自己诚实。而诚实真的太不容易。   魏北不讲话,霍贾就自顾自地絮絮叨叨。说什么沈怀不一样,和那些有钱暴发户完全不同。这男人绅士得体,不讲粗口,也纠正霍贾不准他讲。搞得现在偶尔爆句粗,还怪不好意思的。沈怀很少带霍贾去应酬,出入的不是高尔夫球场,就是登山这类户外运动。   霍贾最初是茫然无措的,他在沈怀面前像个无知孩童。而这个男人手把手地教会他一些不曾有过的经验。一些属于上流社会,才应该拥有的东西。   不得不说,沈怀是个有品质的男人。哪怕是找一个性欲的发泄对象,也不愿将就那些残次品。他宁愿找一块好的毛坯,然后慢慢修剪,慢慢培养。   正因如此,霍贾才觉得自己爱了他,同时也恨他。   霍贾清楚得很,这个男人不会是他的。他们只不过碰巧在这段岁月遇见,沈怀会结婚生子,会去走世俗价值观认同的路线。他们只是玩一玩。   所以霍贾恨他。恨沈怀给他一场仲夏之梦。而这后劲十足的恨意里,却是夹着说不出口的爱。   魏北不愿看他颓废,换挡加速时问:“你知道什么是爱,你就说爱他。”   霍贾说:“那你呢,北哥。你知道吗。”   魏北:“我不知道。”   霍贾:“沈南逸养了你又有其他人在身边,你恨他吗。”   魏北:“不恨。”   霍贾:“那你爱他吗。”   不爱。   二字已悬在舌尖。魏北硬生生地吞了回去。他在迟疑,往往说爱与不爱,都是分明的。二元对立的。善恶,美丑,爱恨。如果说不恨,那么爱与不爱就是对立的。   魏北答不上来。他不知道自己爱不爱沈南逸。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资格去爱沈南逸。   爱应该是平等的。可他们不是。   突然的安静与沉默使霍贾回过神来,明白自己问得太蠢。他升起车窗,将空调开大一点。冷嗖嗖的,直扑面门。   跑车顺着道路往前开,夏季高温让地面浮着一层不太透明的热浪波。好似脚尖点地,能立刻烫起一阵“滋滋”声。   树叶晒成死绿,太阳又远又大。世界一片明晃晃,阳光白得惊人,无处不有黑色阴影,无处不是对立。   霍贾换了话题,扯闲道:“北哥,说起梁彦这个事,你记忆还真好。我都快忘了这个人,最近没见他怎么出来蹦跶。过气真快,改名叫梁昙花算了。”   魏北听闻,只笑着说:“毕竟吃的这碗饭,看剧本费脑子,练出来了。”   “真好啊,”霍贾伸个懒腰,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洒脱随意,“等到沈怀这个金主拜拜,我还不知道接着去吃谁的饭呢。”   “北哥,等你红了,我来做你经纪人吧,好不好啊。我不想被人养着了,好不好啊。”   “放屁,”魏北笑着揉他头发,“这他妈不就等于我养着你。”   霍贾便放声大笑,笑着瘫软在副驾座上。他努力要自己一直笑下去,可怎么笑,都还是想停下来。他笑着笑着,眼角就湿了。   他想,我是不是该换个职业了。   前几日连续暴雨,国内文坛传来一个噩耗。当代文学大家宋谷义去世,享年七十一岁。对于国内平均寿命来说,还没有迈上及格线。   宋谷义在弥留之际,叫了周柯和沈南逸过去。三人在病房内断断续续地谈话,直到宋老师心跳停止。   葬礼办于云城。宋谷义的遗愿是落叶归根,回到故土。下葬那天阴雨连绵,墓前黑压压一片。除去家人,基本是社会名流,墓园外有书粉夹道送别。   宋谷义此人活得潇洒,在世时与周柯是同门师兄弟。两人政见差不多,三观也合,就连当年追姑娘,都是互相出着馊主意,写了情书让对方改一改。   活得太随性,以至于墓志铭根据宋老师的遗愿,写得很简单:请在我的坟前跳舞。   伴奏是宋老师指定的Komm Süsser Tod(来吧,甜蜜的死亡)。音乐配大雨,人人穿黑衣,碑前堆满白玫瑰。真真是死得浪漫又甜蜜。   直至葬礼结束,周柯立在墓碑前没有离开。雨势愈来愈大,沈南逸静静地站在老人身后。他知道他是痛苦的,也是艳羡的。   “老宋这个人,毕生都在追求文字的美学。那些辞藻啊修饰啊,都美得叫人头皮发麻。我以前跟他说,写文章要质朴、简单。他不服,写了一封长长的信来骂我,说我这人不懂包容。文字的事,是花样百出的。凭什么允许简洁质朴的文风存在,就要去批判华丽精美的文章。”   周柯杵着拐杖,沈南逸撑伞。两人身高差距太大,雨丝不断飘进伞内。沈南逸倾斜雨伞,将周老严严实实地盖住,仍由雨水打湿他的肩膀。   “宋老师向世人展示过他的追求与造诣,不遗憾。”   “确实没什么好遗憾,就连他‘下海’写有关肉欲的低俗文学,也从没放弃用经典比喻和精妙辞藻。不管别人怎么评论,也不管别人怎么说。所以我佩服他。”   周柯垂眼看着墓碑,宋谷义的笑容和蔼慈祥,谁知道这服皮囊下,是那样浪漫而不屈的灵魂。   沈南逸也垂眼看着照片,他没有很悲伤,宋谷义的离世,更多是惋惜。走得太早,还有很多好作品未能呈现。   “老师,您同样值得佩服。”   “别在这种日子给我戴高帽,我晓得你不愿讲话。”周柯咳嗽几声,长衫在风雨中飘摇。老人像一片叶子,就要起飞了。   “要说遗憾,他有。老宋前段时间给我打电话,问什么时候才能见到百花重现。他说自己没几个日子了,看不到,很遗憾。”   年轻的宋谷义不比周柯激进,到垂老之际却一年比一年偏执。估摸是知道自己快死了,所以面向死亡,不怕死。简直像个暴徒,徒劳地去拉扯这个时代的遮羞布。   他要所有人都看见,幕布之后是个惊天骗局。可没多少人理睬他,人们都活得幸福自足,谁会想去关心谎言与真实。他们无所谓被欺骗,谁又没有说过谎呢。   沈南逸沉默着,这雨下得他烟瘾上来,于是拿出烟盒。动作到半,周柯阻止他,“不准抽,老宋闻不惯烟味。”   沈南逸盯着周老侧颜,片刻后把烟盒揣回去。他抬首望向无垠墓园,一块又一块墓碑耸立。他说:“有些事不是一代人两代人就能改变的,所以有了传承。”   “有时候我也在想,是不是活得太久,所以才会装那么多心事。从年轻的愤懑,到现在的不言语,是沉默的大多数错了,还是我们错了。说这些有意思吗,但不说出口,良心过得去吗。”   周老讲得断断续续,有时沈南逸以为在对他讲,有时低头去看,周柯又是对着墓碑在说话。宋谷义离世,周柯又少一个知心人。   其实人活得太久并不好,当熟悉之人一个接一个永久地离开,人偶尔会拿不准,自己是否真的于这世间存在过。   周柯说:“南逸,你们的杂志,要好好办啊。好好办。被约谈了,我就拼着老命也要给你们造势。我们这些老东西没完成的事,就算不奢望你们可以完全办到,但至少,至少进步一些吧。”   “我跟你说,南逸。很多人认为,影响一个人、两个人,是没有用的。这想法有失偏颇,影响一个人,他就会去试图影响身边人。然后慢慢的,愈来愈多人被影响,离达成目标就不远了。”   “这需要很长的时间,老师”沈南逸说,“也许十几年,几十年。”   天边隐有雷声。雨水蹂躏着白玫瑰。绿叶在纯黑的墓碑上肆意铺洒。这场雨下得太久,沈南逸的衬衣完全湿透。如今发丝也湿了,贴在耳边冰凉。   他们都知道,这其实是一项不太能完成的任务。就算集结一批相同志愿之人,就算燃尽他们后半生的岁月,或许也无法实现。制度是冰冷无情的,而沉默是普遍大众的。   两人离开墓园时,周柯才从悲伤的情绪中抽离一点。他从衬衣左胸的口袋里,拿出手帕,轻轻给沈南逸擦了擦沾有水珠的脸颊。   周柯说:“上次你带回来的那小孩儿,我看着挺好的。好好对他,好好的。”   沈南逸嗯一声。   周柯又说:“你也老大不小了,身边该有个固定的人陪着。他很适合你,要是其他人,我肯定是不赞同的。以前那些传闻里的莺莺燕燕,我看了就烦。”   沈南逸又嗯一声。   “不过你们年龄差别这么大,那小孩还有很多很多可以做的事。如果他哪天离开你,你也看开点。聚散随缘,人生就这么变化无常。”   周柯叠好手帕,杵着拐杖慢慢走。   沈南逸不再接话,他甚至在那一瞬,起了死也不要放开魏北的念头。但没有离开过的人,就不晓得未来会不会离开。   而离开之后的人,也不晓得会不会再回来。   这是个冒险。沈南逸愿意冒险。   周柯离开前,给沈南逸说了最后一句,如果那小孩儿某天离开你,你就让他走吧。年轻人嘛,总要去见识更大的世界。眼界开阔啦,明白自己到底要什么。他如果再回来,你也还有那份心,他永远都是你的了。   沈南逸笑,老师这是在教我。   教个屁,混账东西。一把年纪就别提什么恋爱不恋爱,找个人过日子吧。周柯说,晏白岳不会再回来了。   那天雨是什么时候停的,沈南逸记不清。他上车后脱了衬衣,露出赤裸上身。车内弥漫着拿破仑的信仰之香,他便想起魏北。想起那晚年轻人细腻的肌肤,诱人的嘴唇。   最最勾引的是那唇珠,一张一阖,邀人接吻。   当时沈南逸就吻上去了。滋味特别好。   沈南逸忽然觉得自己十分想念魏北,他要回锦官城去,就现在。这点思念牵一发而动全身,熊熊烈火燃烧骨头。宛如枯枝败叶着了火,摧枯拉朽之势,就连枝叶烧着断裂的声响,听来也是振聋发聩。   锦官城的天气却是晴。阳光充沛,万里无云。   魏北送走前一秒还垂头丧气,后一秒听到沈怀召唤又立刻生龙活虎的霍贾。他站在街边,任夏风吹拂发梢。白衬衣被风鼓满,气质出尘得不似凡人。   不少男女经过他,纷纷侧目观察。魏北有如人海遗珠,他开始发光时,便逐渐被人发觉了,注意了。   魏北收到以前剧院的一个邀请,让他去参演一下半月后的话剧。不是什么主要角色,当做友情客串。   他刚给这边应了约,那边单伍的信息就来了。问他在哪儿,下午一起去见魏囡。   魏北这才想起,今天是魏囡和单伍的第一次见面。   他们很快将成为父女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   ①今天推荐歌单《Komm Süsser Tod》(搜 来吧,甜蜜的死亡 也可以找到)。是《EVA:真心为你》的BGM。 第三十三章   单伍没想到自己会如此喜欢魏囡,或者说这小姑娘特别合他眼缘。   几十年来,单伍很少对小孩产生温情,他可以为了事业与女人结婚,但是个完完全全的丁克主义。   魏囡牵着魏北的手,尽量不让自己躲在哥哥身后。以前福利院的老院长教育他们,想要被领养,就不能怯懦,不能闪躲,要去表现自己。表现好了,讨到新父母的欢心,机会就大一些。   魏北叫了声五哥。然后说这是魏囡,囡囡。   单伍低头,对上魏囡的眼睛。小孩皮肤细腻光滑,两个辫子扎得特有个性。穿简单的T恤配短裤,乖巧且酷。单伍半蹲下去,伸出右手,他说:“你好啊,小姑娘。”   谁知魏囡咽口唾沫,握上去,顿了几秒,“您、您好,单、单爸爸......”   这声爸爸叫得魏北一愣,而单伍哈哈大笑。他觉得女孩真有意思,灵性,只是太敏感太小心翼翼了。   魏囡不知所措,以为自己搞错了。她猛地抓紧魏北右手,抬头迷茫地盯着哥哥,说:“老院长以前是这么教的。”   “我错了吗,哥哥。错了囡囡马上改。”   “没错,囡囡没错,”单伍伸手轻轻刮她鼻子,笑道,“但你不用这样,不要勉强自己。可以慢慢来,没事。”   魏囡大胆一点,直视单伍眼睛,重新喊道:“单叔叔好,我是魏囡。”   魏北低头看着他们,说不清是放心,还是舍不得。魏囡太懂事,接人待事都小心翼翼。她不希望别人讨厌她,努力博得所有人喜欢。   这样太累了。可魏北不知道怎么去教育她,或许跟着单伍是个不错的选择。至少魏囡能得到良好的家庭教育。   魏北已经输过一次。魏囡不能输第二次。   单伍带魏囡去了书店,囡囡喜欢读书,是从魏北那里打听的。魏北走在魏囡另一侧,她牵着哥哥与叔叔的手,俨然是幸福一家人。   魏北顺着魏囡看去,再看向单伍。男人风度体贴、儒雅大气,甚至不在魏囡面前大声讲话。魏北想,或许以后是这样的生活,也不错。   魏囡扑进书店,扑进她喜欢的图书里,平日爱看的儿童文学全仰仗护士阿姨给她带。现在她才晓得,原来还有这么多有趣的书籍。   魏北和单伍跟在后面,像两个保镖。魏囡拿了一本又一本,这本她想看,那本也想看。最后多得拿不了,依然不愿放几本回去。   她蹲在地上暗暗计算,今天下午能看完几本。只能看三本的话,得挑选三本最感兴趣的书。   买书是需要钱的。魏囡从没主动开口问魏北要过什么东西,她从小如此,别人能给予她已是最大恩惠。哪还敢索要额外的东西。   魏囡蹲在那儿选书,小小人影,小小的一团。像个糯米丸子。   魏北没猜到小孩儿的心思,倒是单伍看出来了。他也蹲下去,挨着魏囡说:“想要的书都可以买,尽管拿。叔叔给你买。”   魏囡双眼一亮,很快又暗下去。她踟蹰地看向魏北,“哥哥,可以吗。”   单伍说:“今天叔叔做主,我说可以就可以。”   魏北双手揣兜里,他朝魏囡点点头,忽觉胸口闷。他原以为自己很关注魏囡成长,却发现依然不够了解对方所想。   魏囡挑了书,单伍陪她去找个座位,又点了一杯果汁和甜点给她。   “好好看书,叔叔和你哥哥出去讲讲话。喜欢的书直接拿,走的时候叔叔给钱。跟我不要客气。”   整整一下午,魏囡似海绵,认认真真、如饥似渴地吸取知识。她从没有过这么多选择,她眼睛都看得酸疼了,但她依然不敢停。她想多看点,再多看点。   魏囡不晓得今天她的表现如何,以前老院长说,大人是善变的。可能你表面看着他在笑,其实内心冷冰冰的,根本不喜欢你。可能他看起来无动于衷,但其实很想领养你。   那这样不累吗,魏囡问,喜欢就说呀,不喜欢也可以说啊。为什么不说呢。   没有为什么,院长说,以后你长大也会这样的。   魏囡不懂,难道这就是大人吗。   魏北陪着单伍在吸烟区坐了会儿,单伍看着年轻人乖巧的模样,想努力从他的轮廓里,找到一点与魏囡相似的影子。除了那双眼睛,兄妹俩完全不同。   单伍抖着烟灰,跟魏北讲,“囡囡这女孩值得更好的环境。我很喜欢她,你回去问问,她满不满意。她要是高兴,下个月就可以搬过来。”   “下个月?”魏北觉得有点快。   “教育要从基础抓起走,她已经比同龄人慢了很多。我想给她的不是普通教育,她很聪明,有灵性。她需要精英教育。”   魏北对精英教育完全没有概念。如今社会上最爱给中产阶级以上的人群,鼓吹精英教育、高等教育。感觉自己小孩不学个三四门语言,不玩点马术桥牌,不打高尔夫不每年出国游学,就是落后别人一等。   魏北自己没有受过这种教育,他只知道学习很累。除了学习,还要去学其他东西,应该更累。   “这样会不会对囡囡来说太难了点。”魏北问。   单伍盯着他,淡淡道:“想要成为人上人,就没什么是容易的。”   或许五哥这大半辈子,是这般过来的。可魏北并不希望魏囡成为人上人,他只要她快乐,可以治好病,可以开心长大就行了。   但魏北没有说,他知道一旦选择把魏囡送出去,他就没多少资格对囡囡未来的人生做规划了。   单伍说,魏囡这样的孩子,应当坐在教室里,站在讲台上,以后还要加入学生自治会,她应该光芒万丈。囡囡情商高,别小看她。她不应只是从书上看到其他国家的照片,她可以在未来自己前去,想在外面住多久,想在哪个国家体验生活,都可以。   单伍说,我能给她提供这些条件。   魏北对此无话可说。他察觉自己在沈南逸面前,尚有机会和胆子辩驳一番。独独对上单伍,是听话和顺从。偶尔使点性子,也会拿捏到位。不过分,不逾矩。   这男人看着温柔儒雅,话语中总透出强势和压迫感。叫人不得不服从。   单伍能给魏囡提供这么好的资源,魏北还有什么不满足,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起码,这是目前为止囡囡最好的归宿。   起码,单伍会善待她。   三人用过晚餐,单伍开车先送魏囡回医院。临别时,魏囡与单伍握过手,还小心翼翼地拥抱了他。床头放着两摞新书,大小共二十本。未开封,书页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魏囡知道以后会跟着这个叔叔生活,她希望留下个好印象。   走之前,单伍问魏囡,你觉得叔叔怎么样。   魏囡想了想,说叔叔是个好人。大好人。   单伍就笑,他说,以后不要简单用“好”和“坏”来评价一个人。也不要简单地用“好”和“坏”来评价任何事物。   魏囡被绕晕了,她问为什么呀。   单伍说你该睡觉了。囡囡,以后你会明白的。   锦官城夜晚有阵雨。天气预报显示云城白天有雨,晚上晴。大约是云雨耐不住性子,踉踉跄跄地跑来锦官城。要在这里肆意大闹一番。   空气闷热,魏北坐于副驾。天色黑得有点脏,油墨颜料倾倒不均匀,浓一块淡一块。   通往郊区的公路灯火通明,在夜里燃烧。   单伍执意要送魏北回家,说两人相处这么久,还不知道他住在哪里。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再者,送送而已,不是什么大事。   他又问魏北,是不是跟沈南逸住一起。   魏北嗯一声。   “我听说宋谷义老师去世,老沈应该去云城参加葬礼了。他不在家,我送你也不碍事。”   单伍憋了一晚的烟瘾,这会儿叼着烟头,却不抽。   “他什么时候回来。”   魏北说:“明天,或者后天。”   单伍点头,表示知道了。   车辆停在家门口,魏北想下车,单伍锁了车门。魏北不知道五哥是什么意思,只能转头盯着他。单伍升起四扇车窗,将刚起的狂风挡在外面。   变天了。云雨聚集。树叶开始高歌,四周漆黑一片。   我想做。单伍说。我们还没试过在车上。   魏北紧紧抓着安全带,他说不出一个“不”字。   人的欲望有时来得很没道理。来就来了。可能是因为对方露出了某个诱人的表情,可能是对方某种眼神,某句勾人心魂的话语。也可能什么都没有,单伍只是单纯的想做,就在车里。   他们还没有试过这种新鲜的方式。大可以试上一试。   单伍放下魏北的座椅,解了安全带。他叫魏北退到后座去,自己也调换位置过去。宾利停在别墅前,停在魏北与沈南逸的“家”前。   紧张,又刺激。   单伍用领带遮住魏北的眼睛,他不想看到那里面有任何忐忑与惊慌。魏北看不见了,黑漆漆的。他唯一能依附的就是单伍,他抱紧了他。   魏北认为他没什么可以拿去和单伍做交换的,唯有这具身体。单伍愿意给魏囡一个光明美好的前程,作为哥哥,魏北应该回报些什么。   否则他们就欠了单伍,欠人情总归是不好的。魏北能给的,只有性。他没有拒绝单伍,还得全力配合。   很快宾利摇晃起来。时而压抑,时而亢奋的声音如潮起潮落。魏北看不见,他的五指几乎要嵌进单伍肩膀。   车内温度很低,魏北却浑身是汗。他像一条湿滑的鱼,游荡在波涛汹涌的欲海里。   单伍叫他的名字,咬着年轻人的喉结。他们没有接吻,甚至没有过多言语。   风敲响车窗,没多久,雨也敲响车窗。   沈南逸下飞机时,接近八点。同天运送的大奔比他提前到达,沈南逸到停车场去取车,没顾上吃饭,驱车回家。   他在路上反复回想周柯的话语,是否对魏北的要求太严格,是否应当对他再好些。   他们之间没多少日子了,或许该制造些美好点的回忆。   临近家门时,雨点飘落在挡风玻璃上。雨刷器左右摇摆,像极了沈南逸的心。前方有点模糊,上半山后基本没车辆。别墅区住户不多,楼与楼之间隔得挺远。   当初是魏北随口说,这房子挺好,清净。   沈南逸就买下来。   顺着道路拐个弯,还有几百米到达。沈南逸看见一辆宾利停在自家门前,熄了火。   他猛地降下车速,甚至关掉近光灯。   这宾利他认识。是单伍的。   那天他们谈完合约,两人同时取车离开。那时单伍开的就是这辆。沈南逸记得。   大奔慢慢滑动,向着宾利。很多年后,沈南逸也说不清那一刻心情。他抬眼看了看家里的灯火,完全熄灭。   再看一眼停住不走的车。过往那些事儿,完完全全串了起来。魏北脖颈上的吻痕,魏北让他听的活春宫。   单伍说,我家小猫咪这爪子利得狠。他就在楼上。   单伍说,是啊,野猫不好养。谁知道在哪儿呢。   魏北就在单伍的阁楼上。魏北就在单伍的身边。   沈南逸对这个认知,起初是没有怒火的。换言之他根本没想起来,应该是先暴怒,还是先走开。他将大奔停在宾利后面,熄了火。   沈南逸坐在车内,沉沉地看着前方。   宾利在摇动。在剧烈摇动。   沈南逸感到口干舌燥,心脏却没加快。就在大奔停稳那一刻,单伍也从后视镜看见了沈南逸。此时魏北跨坐着,眼睛蒙得严实,什么也不知道。   单伍没有停。他看见了,但他依然在奋力运动着。他要魏北喊得大声点,浪一点。魏北便放开嗓子,照办。   云层浓得化不开。空气并没有因为下雨而稀释。呼吸起来,像一块黏腻的过期硬糖。   沈南逸打开车门,下车。他一步步走进宾利,从包里摸出烟盒,叼了根烟。他听见了,听见熟悉的声音,忽软忽浪,勾得人血管膨胀。沈南逸见识过魏北的漂亮,在办那事之时,更漂亮。   是带了欲望的,艳丽的漂亮。   他走近了,站在车后。三个人,只隔着一层后车窗玻璃。   魏北应是与沈南逸面对面。可他看不见,黑漆漆。只是张着嘴,发出音节。   单伍则背对着。   阵雨大了。轰轰烈烈地砸往人间。这时若配上魏北唱薛湘灵出嫁那一段,十分应景。   沈南逸没有离开,他反而靠着宾利的后备箱,点燃有点湿润的烟草。才抽几口,烟熄灭了。于是夜里唯一的火光也熄灭了。   车摇晃得厉害。震得沈南逸后背发麻。他抬头望了望天幕,第一次觉得夜是如此漆黑。   他扔掉烟头,转身从宾利车门边经过。他走过车辆,走向大门。   沈南逸想,算了。他不应当在意的。   雨水将他打湿。从头到脚。沈南逸从未这般狼狈过。   他走到门口,停下几秒。   那是相当漫长的时间,也相当短暂。   沈南逸突然转过身,大步朝宾利走去。   他无法做到不在意。无法不在意。   他满脑子都是魏北跟他说:我不说,不管你的事。单伍说,我家小猫咪就在楼上。   雨水噼里啪啦地冲击着脑神经,沈南逸额角与脖颈上青筋暴起。   单伍停下来,他看着沈南逸离开,再折返。魏北不明所以,正要抬手摘下领带。单伍却拉住他,叫他别动。   沈南逸走到主驾驶一侧,他握起拳头,狠狠朝车窗砸去!   “哐!”的一声,吓得魏北惊叫。   第一次,车窗岿然不动。第二次,车窗岿然不动。第三次,车窗出现一点裂痕。第四次,车窗开始龟裂。   魏北问怎么了,怎么了。单伍只叫他不要怕,不要动。   第五次,车窗裂得像蛛网。   第六次,车窗应声而碎!   玻璃渣四溅,单伍抬手挡了一下。沈南逸的视线穿过前车窗,穿过残留在上面的尖锐玻璃碎片,定定地看着他们。   沈南逸声音发沉,沙哑又克制,夹了怒火。   他说:“把车门打开。”   话音落地那一刻,魏北差点窒息。   他察觉自己的心跳有一瞬停止。   似被人狠狠攥住,掐着,不得呼吸。   这一幕,真真是,太难堪了。   三人对峙着。   外边的热风与车内的冷空气撞得火光四射。   魏北在发抖。他颤抖地抬了手,想摘去领带。这次单伍没有阻止,沈南逸厉声道:“不准动!”   魏北果真不动了,脑子一片空白。   单伍开了车门,沈南逸从后座抱走魏北。他紧紧箍着年轻人赤条条的后背,冒着大雨,回家去。   沈南逸没再看一眼单伍,他甚至没再说话。喉咙里火烧火辣,疼得眼睛发红。   单伍注视他们消失。许久,才从车里穿好衣裤下来。他依靠着前车门,哈哈大笑,笑得肆意狂放。他用手摸了摸尖锐的残留玻璃,笑着自言自语,“还真会疼小情人,砸的都是前窗玻璃。”   沈南逸抱着魏北直奔浴室,把他扔进浴缸,打开水龙头。又觉水势不够,再开了花洒。他将魏北按住,从头淋下去。   突如其来的水花呛得魏北呼吸难受,他扒住浴缸边缘,不让自己滑下去。他再扯掉领带,看见沈南逸那一瞬,眼睛就红了。   他们沉默地角力着。   沈南逸不停给他冲洗,却不说一句。魏北的思绪一团乱麻,从刚才在车内听见沈南逸的声音时,他便失去思考能力。   浴缸内水线直直上升,很快淹没了魏北的胸口。沈南逸站在浴缸外,狠狠地将他按下去。魏北差点没呼吸过来,他挣扎着要起来,双手扑腾着。   大声喊着,“南哥!南哥,南......”   “沈南逸!!”   沈南逸执意地按着他头顶,魏北疯狂扑腾着,“我洗不干净的!我就是这样!!”   “沈南逸!我洗不干净了!”   水很快变红。魏北只看一眼,嘴唇颤抖。他差点忘记沈南逸是怎么弄开车窗的,沈南逸的惯用手是右手。   魏北猛地抓住他手腕,歇斯底里。   “沈南逸你手流血了,沈......你他妈的手流血了!你知道吗!你还要不要写字!要不要创作了!”   “沈南逸你混账!!”   尖锐的叫喊刺破沉默。   沈南逸停下动作。   他们彼此看着。红着眼。他们都察觉有哪里不对了,可他们已走得太远。   沈南逸的右手一片血肉模糊,还有几块碎玻璃扎在肉里。可他感觉不到疼。他只是为魏北感到疼。   水还在继续淌,从浴缸内奔涌而出,溢了一地。魏北猛然扑上去,抱住沈南逸脖颈。他狠狠地吻住对方,嘴唇死死依偎,吻得热烈又绝望。   舌尖是麻的。心尖也是麻的。   魏北从未有这一刻的想法这般强烈,他想要沈南逸碰他,又不希望沈南逸在这时碰他。   他亲吻着,等待着。好似等待一只鞋掉落。   浴室内是死死的沉默。   良久,沈南逸起身。他关闭水龙头。关闭花洒。   他沉默着。   摔门而去。 第三十四章   “你这个状况,建议不要放太多事在心上。助眠的药物不能吃太多,副作用也大。”   “药物依赖有时跟毒瘾差不多,多运动运动,多出去走走。”   “别想太多,也别记太多事,虽然这不是你能控制的,但要学会调节。”   魏北从医院出来,坐进网约车去剧院排练。他将一袋药盒塞进背包,靠在后座嚼口香糖。期间司机与他攀谈,问魏北是不是去剧院兼职。   今天他穿得青春四溢,短袖配棉麻休闲裤,再加一双板鞋。年龄本不大,长得又显小,活脱脱的大学生。魏北反复回味着“大学生”三个字,翘着嘴唇笑,摇头。   “高中毕业,”魏北说,“没读大学,没那个能力。”   司机笑着附和:“读书也不是唯一出路嘛,早点工作也挺好的。”   安慰人罢了。   魏北知道,所以他不接话。   冗长夏季即将结束,早晚的寒凉恰似初秋追尾暮夏。前段时间狠狠暴下几场雨,炎热陡然降了温。   夹道绿植肆意擎天,魏北将小臂搭在窗沿,他看向前路,风吹得头发胡乱飞。   自上次沈南逸撞破他和单伍的性事,魏北反而有种松口气的感觉。不用再提心吊胆,也不用再隐瞒遮掩。当晚确实震惊又害怕,怕沈南逸做出更过激的事。   事实证明,这男人只在那一晚情绪失控,第二天又恢复成孤高冷淡的沈南逸。两人在家里打个照面,没有多余话语。   魏北掰算着时间,当年沈南逸包下他的季节是深秋。而他要离去的日子,必定是在秋季某一天。魏北不知到底是哪天,但他知道一定有这一天。   沈南逸对魏北的行为没有加以指责,也没有其他任何表示。只在第二天夜里,他叫魏北去主卧睡觉。两人同床共枕,说了会儿与文学与艺术有关的话题。   偶尔沈南逸提问,魏北壮着胆子答,也不管对不对。偶尔是沈南逸单方面讲述,如何去剖析人物性格,分析人物心理。沈南逸说,这些你都可以代入“怎样理解电影人物”,你理解人物了,你就能演好。   聊天进行缓慢,有时窃窃私语,有时朗声大笑。他们已许久未曾并肩夜谈,魏北竟有些舍不得结束话语,沈南逸也没提出终止。   直到凌晨四点半,魏北的眼皮沉得直打架。他靠着对方胸膛,而沈南逸的怀抱实在太好睡。困意汹涌,十分抵挡不住。   沈南逸拍拍魏北后背,下巴轻擦过年轻人的头顶,他说睡吧。   魏北说好。   沈南逸说你很干净。   魏北哽咽几秒。   沈南逸从不觉得魏北哪里不干净,人和性是一体的。他从不反对人在性事上的享受,也不反对一个人与多人发生关系。只要是双方你情我愿,只要是自己选择,沈南逸没资格去指责魏北。人是独立个体,而选择多样化,才造就不同人生。   不管魏北出于什么目的跟着单伍,沈南逸认为他经过这一遭,能明白点什么,能记得点教训,不再只是发泄性欲。   索求是没错的,交易也是没错的,但在这之后,魏北需要真正去思考做人的目的。   那天清晨,沈南逸难得没有早起。魏北是在他怀里睡着,又在他怀里苏醒。   这感觉太不真实了。   沈南逸跟他说,过去的都过去了。   魏北摸到男人的右手,纱布一圈圈裹住。沈南逸最近无法动笔,他却感到无比轻松。   到达剧院,魏北笑着与司机挥别。他转头向正门阶梯极长的剧院看去,阳光照耀下竟生出几分雄伟。圆形立柱大约三十来根,偏欧式。   魏北站了几秒,忽地迈开步子往上跑。他觉得身心都十分轻盈,好似快要飞起来了。三步并作两步,魏北在人群间穿行。   事到如今,他感觉自己应当重新来过。无论身边有没有谁,无论还要一个人走多远。   他应当重新来过了。   魏北捏着手中剧本,名叫《别离》。   剧院表演团是以前的老主顾,团队经理很欣赏魏北。几年前团队大火,开始全国巡演,经理向魏北发出邀请,希望他可以一起。   当初魏北拒绝了,理由是他想在演艺的道路上走下去,剧团生活可能不太适合他。经理没有强求,只说如果有朝一日再合作,希望魏北一定要来。   《别离》是个情景悲剧,格局小,演绎三家人的聚散离合。魏北不是主角,戏份相对来说较少。他在来的路上浏览三遍剧本,记下台词与剧情。   魏北饰演陆家多年失散的孤儿,在命运捉弄下不得不背井离乡。城市打拼多年,好不容易遇上心爱之人,最后对方死于绝症,并留下襁褓中的小孩。   他知道自己能演好,这个角色简直是为他量身定做。   剧团都是熟人,魏北上戏时没有压力。等他表演结束,台下响起一强一弱的掌声。魏北跳下舞台,霍贾带着魏囡坐在第一排。   魏囡朝他跑去,递毛巾。魏北蹲下身抱起囡囡,转身问霍贾:“你们怎么来了。”   “我去看囡囡嘛,”骚霍笑着说,“我也顺便来看看你。”   霍贾的表情挺蹊跷。魏北知道这人无事不登三宝殿,肯定没这么简单。他放下囡囡,让她去给剧团的哥哥姐姐打招呼。   两人走到安静角落,魏北想抽烟,霍贾居然抬手给他掐了。   魏北瞠目结舌:“我操?骚霍?”   霍贾笑了笑:“别抽,我最近戒得挺痛苦。闻到味道就有瘾。”   这他妈,魏北直觉与沈怀有关。   “不是,骚霍。你最近搞什么,为了个男人,你还就不做人了?他不让你抽,你还就真不抽啊。”   “我爱他,北哥。”霍贾突然说,“我发觉我真的爱上他了。”   魏北叼着烟,忽地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他咬了咬下嘴唇,眉头紧皱。霍贾这种人,是最最招惹不得的。平日看来游戏人间,一旦动起真感情,怕是会一条路到黑。   “你再想想,”魏北啧一声,“你们才认识多久。别他妈就爱不爱了,霍贾,你再想想。”   “我想了很久,在他身边就是我想要的那种生活。我知道自己不能去爱,但没办法,北哥。我拒绝不了他。”   “他怎么你了,你就拒绝不了。沈怀这人你了解吗,有几年朝夕相处过吗。怎么还就非他不可,霍贾。当初谁跟我说走肾不走心,谁劝我不要在不平等的关系里动心。”   “我后悔了!”   霍贾突然大声嚷一句。   “我后悔了不行吗!”   魏北呆怔。香烟掉落在地上,他不料霍贾会大吼大叫,记忆中霍贾永远都是笑眯眯的,是快乐的。   半晌,魏北才蹲下去捡烟。他吹了吹烟头,点燃。这次霍贾没有阻止,而是撇开头,看向别处。   魏北:“你不是来找我吵架的吧。小贾,到底有什么事。你跟哥说。”   片刻后,霍贾说:“沈怀让我跟他北上,去京城。”   “去旅行么,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沈怀回老家,我跟着过去。”   “哦,挺好,带你见家长?”   “不是。就是陪他一起过去,我不跟他住。”   “哦。”   两人失语。魏北算是听出来了,霍贾是来告别的。但他要去到的新生活,可能是美好幸福的,也可能是另一种挣扎。   看不到清晰的前路,比在泥潭堕落更痛苦。分明没有往下陷,分明双脚踏在可以选择行走的道路上,但他没有前进的明路。更痛苦。   魏北不可能阻止霍贾,甚至不能跟他说,你放弃沈怀,你们不可能的。但他有什么资格,也没底气讲这话。好比旁人都觉得他和沈南逸是不可能的,他们差了十万八千里。   情景剧《别离》演得很真实,大致核心是:人与人的缘分就那么一次,相遇的运气也就一次。错过这次,用尽这次,以后便不会有了。   哪怕多年后再回首,思及当初爱得死去活来,也不会再有了。   “在你走之前,我还是跟你说,再想想,再想想。”   魏北说,“但如果你有回来的一天,哥一定来接你。我在这里。”   霍贾强装许久,听完这话终于垮了肩膀。他的性子不如魏北隐忍,只晓得生气要闹,开心就笑。只晓得收到真情实意的关心,需要拥抱。   霍贾抱住魏北,把头埋在对方颈窝处。没多久,魏北感到被压住的那处有点湿润。   “你要好好的,北哥,”霍贾声音发颤,听着又软又委屈,“如果哪天沈南逸不要你了,你就来京城找我。”   “你是要让我和你一起傍沈怀啊。”   “放屁,我才不把他让给别人。”   “那我找你干什么。”   “我......我给你介绍其他人。”   魏北笑得直不起腰,他轻轻推开霍贾,眉眼藏着温柔,“滚吧,骚霍。”   “谁他妈要你给我介绍人,没人可以不要我,除非我不要他了。别操心哥哥的事,好生跟着你的沈怀去京城。”   这天霍贾离开时,魏北牵着魏囡送他。网约车等了大概半小时,霍贾给魏北说完不算,还要给囡囡讲。他半蹲着,摸出个信封塞到魏囡手里,吓得小姑娘直后退。   魏北踹他一脚,“你干什么你!傻逼玩意!”   “在小孩面前讲什么脏话!你他妈才傻逼!”   魏囡赶紧钻到两人中间:“你们都不准讲脏话哦!”   霍贾抱着魏囡,一定要她收下,“今年春节哥哥可能不回来啦,提前把压岁钱给囡囡好不好呀。囡囡要好好上学哦,明年如果哥哥回来了,再带囡囡去玩。好不好。”   魏囡不敢拿信封,她抬头看着魏北。霍贾也看着魏北。   魏北被他俩盯得没辙,叫魏囡收下,毕竟是霍哥哥的一片心意。   霍贾上车前,频频回首望向魏北。傍晚霞光千条,他们似忽然看见人生前路有无数个不同的走向,又似迷茫的、无措的,分别在即,却不知会走向哪里。   最后霍贾问他,北哥,如果你哪天红了,我还能回来给你当经纪人吧。   魏北点点头,位置给你留着。想回来就回来。   霍贾走了。   “霍哥哥为什么要走啊。”魏囡问。   “他要去过自己的生活啊,所以要离开这里。”   “什么是自己的生活呢。”   “有自己想做的事,有自己的追求目标。”   “囡囡以后也能有自己的生活吗。”   “能,一定能,”魏北突然觉得眼睛有点干,他揉了揉,再次捏紧魏囡的手掌,“囡囡一定可以过上喜欢的生活。”   不会再像哥哥们这样。   晚上魏北睡觉前,魏囡打来电话,问他什么时候剧团表演,她想去看。魏北说了时间,又给魏囡唱了几首歌哄她睡觉。   待那边挂电话,魏北拿着剧本出神。   他的视线停留在“别离”二字上,久久没有挪开。   沈南逸回家已近半夜,魏北房间的灯熄灭。他经过花园时,发觉年初被魏北救活的那棵玉兰树长势凶猛,大片大片的叶子特漂亮。   他驻足看了会儿,想起那时魏北给玉兰树输营养液,身上是勾人的鸦片香。   当初忍得真不容易,沈南逸很难再体会那种极致忍耐的感受。他分明是想将魏北压在树干上狠狠地弄,他分明是想亲吻魏北的嘴唇,舔去他脖颈间的鸦片味。   可沈南逸没有。   小猫的爪子太利。装腔作势地在他面前抗衡,想要斗争。沈南逸清楚得很,哪怕是去年被迫在电话里听的那场活春宫,不过魏北有意为之罢了。   沈南逸当时捏着手机,听了一整晚,直到没电。就像前段时间撞破苟合现场,他靠着后备箱,听了一支烟的时间。   魏北想的什么,沈南逸清清楚楚。像上次那样情绪失控,已是万分之一的机率。   往后不会再有。   沈南逸摘下片玉兰树的叶子,拿着进屋。客厅茶几上放着魏北的剧本,《别离》二字硕大,沈南逸一眼看见。   他随手翻翻剧本,本意是想看情节如何,无意间瞥到最后一页的演出时间。沈南逸停了片刻,摸出手机,记入备忘录。   客厅的灯亮了又熄灭。   沈南逸没有去卧室,他转身走进书房,拉开座椅,拿过稿纸。   他将玉兰树叶夹入其间,如今只剩最后几个章节。沈南逸三易书名,今天才做出最终决定。   他在稿纸第一页落下“彩虹”二字。   这是上帝与人类重建和谐的标志*。这是同性之爱的标志。   作者有话要说:  注:“*”   ①彩虹是上帝与人类的立约记号,出自《创世纪9:8-17》。“彩虹之约”。   ②写到这章,算是一个转折吧。毕竟在微博说过了,很快第一卷 就结束。小北的心态也开始转变,第二卷他会带来很多惊喜。   而沈南逸呢......这个男人不好讲。   其实有时候大家不要把老男人这种设定“神化”,认为其应该特强大特稳重特成熟(但这肯定是有的,因为阅历关系)。不过偶尔四十几岁,哪怕五十几岁的人也会犯错,也会有拎不清的时候。参照一下身边人就明白了,都不敢说我们的长辈就一定不会犯错,不会有偏执的时候。   偶尔情绪失控,像沈南逸昨天那样,个人觉得其实是很迷人的。这显得他不是冷冰冰的上位者,而是一个有弱点有情味的男人。(仅个人观点)。   本来给他的视角就很少,所以对于沈南逸,大家不太能理解。   ③还有一个点,老七提一下。小北下跪那件事,不是沈南逸逼他跪的,是洪赋。   有的读者可能没太读明白,沈南逸只是按约定带魏北去宴会,他也没想到洪赋会突然刁难人。   再者就是单伍和魏北被撞破的事,这个单伍不是故意的,他询问过沈南逸什么时候回家。魏北说明天,或后天。   所以大家问“单伍为什么这么做”,根据原文来回答:真的只是巧合。 第三十五章   魏北演出那天,找剧团经理给魏囡留了票,位于观众席第一排正中间。他演习时没有向台下张望的习惯,正因魏囡在那里,他才更要全情投入。   舞台灯光大亮,台下衬得漆黑一片。魏北偶尔转移视线,也时常被灯控照花眼。   他知道魏囡在台下看着她,不知道沈南逸也在台下看着他。   《别离》是出悲剧,情绪稍有偏移,就很难将其中的痛苦悲伤表达出来。魏北几乎融进戏台,他颤抖时,魏囡跟着颤抖。他流泪时,观众跟着红眼。他悲恸时,沈南逸不自觉地蜷起五指,牢牢看着在舞台上发光的魏北。   演到最后一出“死亡”,魏囡实在控制不住眼泪,她用手心手背反复擦脸,手指从鼻子下蹭过。她不管脏不脏,此时也顾不上,只晓得揩在衣服上,再接着抹眼泪。   一颗颗水珠顺着淌,魏囡长长的睫毛湿漉漉,根根分明。哭了片刻,身边忽然递来一张纸。她顺着看去,是一只修长干净的手,指甲剪得整整齐齐,骨节分明。再往上,是一张英俊的脸,男人年龄有点大,那双眼睛却分外好看。   “谢谢叔叔,”魏囡接过纸巾,胡乱地擦拭着泪痕和鼻涕。她偷偷瞄一眼身边人,小声道,“影响叔叔了,对不起。”   陌生男人淡淡道:“没事。”   魏囡说:“我是因、因为看哥哥演得太好了。我、我难受......”   老院长教过她,打扰别人要说对不起,做了什么事要解释原因。如果惹得他人不快,最后是没人会喜欢自己的。   她将纸巾捏在手心,紧紧抿着嘴唇,无比希望从男人口中听到一句没关系。   可男人却问:“谁是你哥哥。”   魏囡伸手指向舞台:“那个是我哥哥,演得最好的是我哥哥。”   男人望着目标所在,年轻人正跪在舞台上,抓着爱人所躺的病床。他分明长得极漂亮,但在演戏时,总叫人去观察他的一举一动、留意他的眼神、感受他的情绪,以至于忽略那张花哨的俊俏脸庞。   他是我哥哥。女孩如此说。   男人沉默许久,忽然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说,我姓魏,叫魏囡。魏国的魏,囡囡的囡。   魏囡等待男人继续提问,她已准备好很多标准答案,这都是从福利院学来的。她晓得怎样回答,会使大人开心。可这个叔叔的眼神从未落在她身上,而是直直地、牢牢地看向舞台。   很多年后魏囡才明白,那时男人的眼神里包含着什么情绪。舞台剧没结束,男人就轻轻地起身离开了。   当晚剧团有庆功宴,经理等人硬拉着魏北去夜店。他在各大夜场兼职不是秘密,魏北出面点酒,甚至能点多少送多少。以Blue Bar的老板为例,曾扬言只要是魏北带来的朋友,一律免费!想怎么蹦迪就怎么蹦,想怎么喝酒就怎么喝。   只是魏北的朋友不多,能说上话的霍贾本身也是夜店金腰带。一个个承诺夸得比天大,魏北压根没机会实施。   今日恰巧碰上,几番推脱不掉,又不愿扫大家兴。魏北顺路将魏囡送回医院,带着一众人去了Blue Bar。   老板第一次见魏北带人,高兴得差点找人拼刺刀。说什么小北难得带人来,今晚酒水消费全包,看上的公主少爷随便带走,明天好好让人回家就行。   Blue Bar有明文规定,在店里点公主摸少爷是OK的,只要钱到位,点一排给你跳沙沙舞都行。但绝对不能带出这个店门。一是为生意考虑,二是为公主少爷的安全考虑。   可见老板撂下这个话,也是给足了魏北面子。一群男男女女哄笑不止,饭桌上喝得飘飘如仙,这会儿就差再灌点下肚,集体跳脱衣舞。   魏北让他们别乱来,更知道老板这么讲,其实是另有事情商量。安顿好剧团,魏北跟着老板出包厢。两人寻个安静的地方,魏北给老板散根烟,问他最近生意怎样。   “Blue Bar的生意就没有不好的时候。这么说吧,反正有你们这些饮食男女,就永远有我赚钱的机会。”   老板靠着墙,点着烟笑了笑。   魏北:“那最近是要我来跳舞还是唱歌,前段时间太忙,没机会。”   “果然小北很懂我,”老板大笑,他攀着魏北肩膀凑近些,“就半月后吧,我打算搞一个酬谢新老顾客的活动。到时候需要你来热热场子,唱歌跳舞随便你。”   “毕竟你当年那三个传说,圈里依然聊得火热嘛。你来就有话题,有话题就有热度,不愁不赚钱。”   “嗯,到时候您通知我。”   “放心,价格还是随你定。兄弟这么多年,顾客给你的我们这边不抽成。”   “没事,就当谢谢老板多年对我的信任。”   “叫什么老板!兄弟,我们是兄弟!”   魏北叼着烟,附和着笑。他明白哪些话能听,哪些话不能听。逢场作戏的吹捧当不得真,毕竟在这种场合,钱才是永恒的兄弟。   闲聊半晌,魏北忽然戳了烟头,问:“还有个事,我想问一下,关于霍贾。”   老板大手一挥:“嗨!霍贾那小东西啊!你问你问,知道的兄弟我都告诉你!”   “我就想知道......他和他现在那个新男友,是不是在这儿认识的。”   “哦,就说沈老板嘛!是是是,在我们这认识的。哦哟我跟你说,小霍跟了沈老板可就不爱来我们这地儿了。本来人家沈老板也不喜欢,说是那天应酬需要,不得不来。我寻思着他俩不可能捆一块儿啊,嘿,还真成了。别的不说,霍贾这小东西还真有手段。”   魏北忽略老板别有深意的笑容,又说:“那您知不知道,这沈老板......”   “这可乱说不得,”老板给他个眼色,示意不能乱了行业规矩,“不过你是我们这里的‘老人’了,哥也知道你嘴巴紧,不爱参合事儿。小霍跟你铁跟你近,给你讲讲也无妨。”   “您继续。”   “这沈老板大有来头,那天来的时候是被人宴请嘛。请客的人是我们这老顾客,有锦官城小太子之称。老爹在京城那边吃皇粮,平时见谁都横着来。独独那天叫我们服务的时候周到点,别惹了沈老板不高兴。”   “都点了哪些人去?”   “全是公主,没一个少爷。”   “没点男的?”魏北皱眉。   老板耸耸肩,“没有啊,取向很明朗嘛操,要的全是我们尖儿货。”   “那霍贾怎么和他勾搭上的。”   “不晓得,所以才说小霍这孩子很厉害嘛。”   老板笑。   “不过最近听说沈老板回京城去了,小太子这几天来我们这儿消费都是跟其他人。霍贾也跟着去了?反正去享福嘛,毕竟京城沈家人。”   魏北听了一半,七七八八的也没听出个什么。剧团的朋友从包厢出来,三五成群地找到魏北。众人拖拉着他,讲他不想喝酒也不唱歌,跑这儿躲灾,实在该罚!   于是他们哄闹着又进去,老板笑眯眯地挥别。那时魏北压根没想到,京城只有一个叫得上号的沈家。   夜里魏北回去,浑身酒气。沈南逸意外地没在书房,端坐客厅。魏北打声招呼,想着身上味道不好闻,也没走近。   沈南逸瞥他一眼,不说话。魏北没有多做停留,赶紧上楼洗澡。他脱了衣服走进浴室,发觉昨晚吃的药忘了收进壁柜,心里没由来地紧张。   魏北酒精上头,稀里糊涂地吞了三颗药片。他想沈南逸应当不会发觉,毕竟男人很少使用这边的浴室。   冲完澡,魏北脑子清晰些许。进房间时,发觉沈南逸居然躺在他床上。两人对视片刻,魏北缓慢地走近床边,再缓慢地上床。   没人讲话。   魏北刚睡下,沈南逸用遥控关闭房灯。身后男人拥抱上来,是记忆里最舒适的怀抱。魏北想,今晚不该吃药,他不会做梦。   临睡前,沈南逸轻声跟他说,明天时间空出来。你跟我过。   魏北愣了几秒,他说好。   凌晨一点,魏北睡着了。呼吸平缓,似轻飘飘的羽毛挠在沈南逸心上。   沈南逸的右手臂已麻木,他没有移动,魏北睡得轻浅容易惊醒。沈南逸睡不着,撇头看向窗外,有一轮明月高悬。   沈南逸看过很多凌晨的月亮。盈的,亏的,无不漂亮。   却没有哪一个,似今晚这般,真真配得上“月色空明”四字。   人间四处皆银白,窗台上,墙壁上,玻璃上,树枝上。只要有月色照耀的地方,无一不泛着白光。   像昼日那样。   翌日,魏北依言空了一天。他按时起床做早餐,赶在沈南逸写作前收拾完毕。沈南逸进入书房,大宅里便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魏北拿着沈南逸的旧书去花园。他靠在玉兰树下,一不小心打个盹儿,已是正午。   日光火辣辣,遮天的树叶不起作用。魏北小猫儿似的慢慢踱步,回到屋里。他开始准备午餐,等沈南逸下楼吃饭。两人会在桌上聊一些闲话,时不时大笑几声。   用过餐,魏北洗碗收拾餐桌。沈南逸等他忙完,再一起上楼睡午觉。   夏季好眠。屋内空调很足,魏北裹着凉被,沈南逸抱着他。空调吹得魏北发丝微凉,沈南逸揉了揉,手感特好。   气氛也特好,于是他们没忍住,接了个绵长的吻。舌尖是温柔的,嘴唇是滚烫的,津液交换,气息低喘。胸膛靠着胸膛,心跳贴着心跳。   后来魏北晕乎乎地睡着,沈南逸没抵住困意也跟着睡。   再转醒时,夕阳西垂。魏北睁开眼,沈南逸靠着床头没有起身。男人手中夹着烟,另只手拿着书。魏北伸个懒腰,问他晚餐吃什么。   沈南逸说,听你的。   夕阳很好,醉得有似美人颜,似红透的石榴,似上品玛瑙。   锅里腾起热热的水汽,晕染天边晚霞。人这一生能记住的,无非是几个片段罢了。此时沈南逸正帮他清洗蔬菜,魏北想,他会记住这瞬间。   这天晚餐后,沈南逸带着魏北出门散步,别墅区的空气格外清新。夏末不热,夜色降临时有些微寒凉。   他们走了很远,再走回来时,路灯都亮了。天上微星闪耀,月色透明。   沈南逸抽着烟,忽然问:“这是你跟着我的第几个年头了。”   心尖猛地轻抽一阵,魏北想,终于来了。   他说:“第四年,快满第五年了。”   沈南逸说:“也是,都这么久了。”   魏北沉默不语。   沈南逸又说:“以前我给你说的话,你都记得吧。”   魏北:“记得。”   沈南逸:“那我今天给你讲的话,你肯定也记得。”   魏北:“我会记得。”   沈南逸看他一眼,“我知道你不会忘。”   那一眼,魏北差点以为沈南逸已发觉什么。他揣在兜里的双手紧紧握起,半晌才说:“南哥,你有什么话可以直说。”   “你今年二十四了,魏北。”   “我知道今年合约终止。”   沈南逸看着他,没再说话。   魏北就停下脚步,后知后觉地,大片大片的酸意涌了上来。可他掩饰得很好,他认真地看着沈南逸,毫不在乎。   “您不用担心,我会从近期开始找房子。”   这次沈南逸没阻止,点点头。   魏北说:“那您看我什么时候搬出去合适。”   沈南逸:“博欧半个月后回来。”   魏北笑,“我知道了。”   故事的结局就该是好聚好散。谁也别吵,谁也不闹,魏北觉得自己是大人了,他也要体面。   气氛有点沉默,他们接着走一段。飞蛾在灯泡下乱撞,撞得哐哐直响,夜里听来十分刺耳。   沉默太久,嗓子发疼。魏北忽然轻声问:“你以后要和辛博欧一直长住,是不是。他说你们不是签合约那种。”   沈南逸淡淡道:“你认为呢。”   魏北:“挺配的,你也四十好几,该定一下了。辛博欧这人挺好,可以处得长久点。”   沈南逸吐出最后一口烟,他深深地、深深地看一眼魏北。声音沉得很,好似前面缀了声叹息,又像是幻听。   良久,沈南逸说:“嗯,听你的。”   “您就没有其他话想说了吗。”   “祝你年少有为。”   那是第一次,魏北不希望沈南逸从口中讲出“听你的”三个字。那是第一次,魏北觉得原来“年少有为”这样的祝福可以叫人感触绝望。   那也是第一次,魏北内心轰然倒塌,他直觉完了。他不敢面对的,一直逃避的,认为自己不配拥有的东西,原来久久地矗立在这里。   他挖空心思去逃避的事情,说出来也无非轻飘飘的“喜欢”一词。   可这个男人不会给他机会说了。   魏北看着沈南逸往前走,对方知道他没有跟上,却不停留也不回头。那个男人比他走得远很多,魏北想追又不敢。   他站在原地,始终回想刚才的对话。沈南逸说,听你的。沈南逸说,祝你年少有为。   悲从中来,似乎有点太过了。魏北知道告别的一天总会到来,他想了一千种离别方式——冷酷的、无情的、暴烈的、充满了误会与漠然的——却没料到是这一种,沈南逸话语少得可怜,几乎是温柔地,就将他推开了。   魏北鼻子发酸,反应慢得近乎愚钝。   等及再看不见沈南逸的身影时,他的眼睛终于红了。   很多年后,魏北再回头翻阅这段往事。他明白沈南逸可能不是个合格的引路人,甚至旁人看来无法理解。但对魏北来说,沈南逸是万万不可替代的。沈南逸对他的影响不容小觑,甚至是温暖的,熠熠生辉的。   沈南逸让他在同龄人间走了捷径,以一种强硬但成熟的姿态,把魏北推到世界面前。那年他们的时间不多了,他不屑别人理解。   而沈南逸在魏北心里,从始至终唯有四字可形容:当时明月。   即使如今在魏北看来,他不要他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晚分享歌曲《年少有为》。 第三十六章   秋意来得悄无声息,倒是连绵不断的雨水反复提醒时间流失。   城市里的桥梁弓起脊骨,钢筋外张似鸟怪撑了翅膀。目之所及都灰蒙蒙的,锦官城一旦入秋,天气难得放晴。   水汽蒸腾在参差不齐的建筑群间,高空俯瞰有如一张大口,吞噬着不断流动的生命体。   秋天是个无比矛盾的季节,意味着收获一切,也意味着一切走向凋零。   魏北和单伍见了最后一面。不是字面的最后一次,是指他终于决定要结束这种不对等的关系。   自从上次两人车震被沈南逸撞破,魏北许久没有联系五哥。不是因为尴尬,也不是因为愧疚。他冥冥中感觉有什么在变化,他的知识面还不足以从心理学上找答案,仅仅是告诉自己,不能再如此下去。   不管是被单伍按在身下,还是自己坐在对方身上。无论怎样,都太怪异了。魏北不说肉体忠诚那一套,否则就是当了婊子又立牌坊,简直讽刺得令人可怜。   他只是不想再进行这样的交易罢了。随着他和沈南逸的合约终止,魏北发觉,通过“性”交易来获得酬劳的日子,也应该就此结束了。   见面那天,单伍一直面带笑容,那种惯常的儒雅的笑容。魏北提出结束,他点头说好。魏北说钱以后会还给他,单伍依然点头说好。   他从始至终表现沉稳,沉稳得像在谈一场生意。如今买卖不成仁义在,眼前的小孩哪怕是耍着性子跟他说从此不见,单伍也只会笑着说好。   结束时,单伍对魏北说,年底他会带魏囡去美国。   魏北问,旅行吗。什么时候回来。   单伍说不回来,那里有很好的教育资源。他们将很长一段时间,几年甚至十几年不再回国。   魏北懵了。   当天懵住的还有魏囡,谈事时她在另一个房间看书,临别前单伍才告知他们。   魏囡牵着魏北的手,问哥哥美国是不是很远。魏北没有回答,单伍告诉她确实很远。   大概有两三秒,魏囡咬着下唇,咬得留下一根雪白的压痕。她脸色偏灰,肩膀开始不住发抖。很快眼睛也红了,却努力睁着不要泪水滚落。   魏北吓得不行,赶忙蹲下问她怎么了。囡囡,你说话。囡囡你说话。   魏囡确实一个字也吐不出,她微微张开嘴,从胸腔中滚出来的声响是嘶哑抽泣。堵不住,温热液体从泪腺里滚落出来时,完完全全无法抑制。   哥,哥哥。魏囡的声音太小了,细碎得堪比秒针转动。她说,哥哥,你别不要我。   她说,哥哥,我不想走。我不走。   魏北怔怔地看着她,不知该说不走,还是说你要听话。他知道魏囡就是太听话,所以才压着没有嚎啕大哭。她不想惹得新爸爸不开心。   而魏北又说不出不走,单伍可以给她的东西,他给不了。他呆怔片刻,忽然一把抱住魏囡。   这怀抱犹似鼓励,又或许太过温暖令人安心。魏囡蓦地放声大哭,眼泪顺着脸颊滚滚而下。她认识撕心裂肺这个词,却不知道其意思。魏囡只晓得心里太难受太难受,她抓着魏北衣襟,似井洞中抬头仰望的人,哪怕垂下一根蛛丝,她也要奋不顾身地抓住。   魏北的肩膀被眼泪打湿,他徒劳地抬头看向单伍,男人只是静静站在一旁抽烟,冷静得过于漠然。   魏囡始终在他怀里,胡乱讲着话。她说囡囡不要走,哥哥别放弃囡囡。哥哥别不要我,囡囡长大了。   囡囡不会再花很多钱,我们不治病了好不好哥哥。我们不花钱了。哥哥别不要我,哥哥。   囡囡会听话的,囡囡也会做家务了。囡囡不去上学了,囡囡认识字,囡囡不想去上学了。   哥哥。你别不要我。求求你,我求求你了哥哥。   一字一字敲在魏北心上,更似一字一字敲在魏北的脊梁骨上。它们像一把小锤子,凶猛地、拼命地撞击骨头,定要使他弯腰使他粉碎。   魏北恨不得把魏囡揉进怀里,又怕过于用力使对方疼痛。他愣了半晌,猛然回神般不断安抚,囡囡不走。哥哥在,哥哥会永远在。囡囡别怕。囡囡别怕。   那天单伍抽完一支烟,戳灭烟头就走了。他看了眼魏北,再看一眼由衷喜爱的魏囡。   他摇摇头,终究是个小孩子。单伍说的不是一人,而是他们。他抖了抖外套,依然优雅有礼地叫来服务员结账。   如果后悔了,想让她跟我生活,再联系。单伍说完离开。   王克奇让魏北去试镜,海选场里人来人往,几乎圈内各个层级的演员云集。魏北第一次近距离见到大牌演员,也不算很近,对方身边簇拥着经纪人与保镖。   别羡慕,等你红了也这样,和魏北同样来试镜的小演员如是说。   其实不少人对魏北很有印象,虽然年中在网络上线的“倡人与皇帝”那部电影没有翻起水花,且很快遭到下架处理。但在圈内,已传开许久——有个出道几年的新人演员,那他妈演起戏来真叫一个疯,也真的特别狠。气质太狠了。   旁人不知,男一早已内定。魏北晓得这个角色十有八九非他莫属,可等到试镜时,依然打起一百二十分的精神,不敢有半点松懈。   王克奇与副导演并肩而坐,饶是王导对魏北的现场演技早有领教,也没忍住在他表演结束时呱唧呱唧鼓掌。副导演的反应更强烈,差点踹了椅子建议外面排队的演员收拾东西回家去。   起初魏北以为会遇上辛博欧,按理说那人的胜负欲并不低。就算当初在饭桌上没能赢得机会,今天再来试一试,也未免不可。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生出这样的想法,魏北其实很乐意与辛博欧公平地、正面地竞争。在他们的领域里,堂堂正正地对一次戏。   但见面后能说些什么,魏北不清楚。每每思及辛博欧,就会不可避免地想到沈南逸。想到那个不能称之为家的地方,将成为他们的爱巢。   魏北揉了揉胸口,等待王克奇结束工作。王导打算带他见一见剧组核心人员,包括编剧、投资人。   不过出手最阔绰的那个人不会来,王克奇按照约定,不会告知魏北。   晚上聚会时,魏北依然端端正正坐着。王导发话,这是健康局。无论脑子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玩意,今晚也得憋着带回去。别提什么睡演员、嫖小姐,王克奇和沈南逸相识多年,还不打算亲手了结兄弟情。   试镜结束没多久,网上通稿就出来了。王克奇下一部大制作的电影男主,居然是个默默无闻的新演员。一时舆论传得沸沸扬扬,不少好事网友顺藤摸瓜,扒出魏北的黑历史。   各种限制成人片、基V,瞬间霸屏。言论再次分几边,有人讲王克奇怕不是睡了人家,连拍三级片的都要。有人讲魏北其实演技不错,万一是颗新星,别遭埋没了。也有纯粹吃瓜群众,毕竟路人不下场,下场非路人。纯粹看稀奇。   魏北由于有张令人过目难忘的皮囊,流言四起还挂了一两次热搜,许久未曾投入使用的微博大号竟慢慢开始涨粉。   霍贾三番五次打电话来,嚷嚷着北哥你终于要火了。快他妈起来营业!   会不会火,魏北目前不知道。但他并不喜欢被当做话题的感觉,不喜欢没有作品却被人议论的感觉。处在话题风口浪尖时,魏北没有发任何一条微博。   王克奇觉得他将来是个人物,沉得住气有前途。   魏北要去拍王克奇的戏了。这事儿传到魏囡耳里,她没什么大导演大制作的概念,只晓得身边护士姐姐都在议论,说她以后就是大明星的妹妹。   可当明星的妹妹和现在有什么不同吗。魏囡打电话问魏北。   魏北说,不会的,囡囡做囡囡就好。   魏囡笑了笑,那哥哥是要去拍戏了吗,什么时候走呀。   很快了,魏北说,哥哥拍完就回来。   天色昏暗,白昼犹似夜晚。入秋后玉兰树叶变黄,在隔壁银杏金灿灿的衬托下,显得尤其郁沉。这树似人,垂危时顽强得要命,日子安逸起来倒容易生病。魏北经过花园时看见玉兰树,顺道给别墅区管家打了电话,叮嘱以后记得找人上门输送营养液。   可要好好活下去啊。魏北与玉兰树面对面站着,他如此想。   魏北近期忙着看房租房,忙着收整衣物。临到头时才发觉,他实在是没什么好收拾的,连一个24寸的行李箱都塞不满。简单的日用品可带走,属于自己的衣物也并没几件,许多东西可留可扔,最终魏北将它们全扔了。   不属于自己的,带走也没什么意思。   他开始频繁做梦,梦到儿时破烂的小巷,他曾每天坐在门口等爸爸回家,始终没有等到。梦到奶奶泼辣的骂街姿态,但在梦里是如此可爱。也梦到第一次和沈南逸做爱,地板玻璃都是冰凉的,他能记得当时的声音、气味,好似真的回到那个场景里。   从梦中惊醒的感觉并不好受,有点像慢慢从茧里抽丝。魏北很怕自己分不清现实与记忆,半夜坐在床边,不断地掐捏着自己的大腿。翌日穿裤子时,总能瞧见新添的淤青。   这些梦混杂着记忆,能追溯到很久很久以前。魏北睡不着,便起身在大宅内游走。这是他生活四五年的地方,大到走完这房子需要多少步,小到客厅的吊灯有多少颗水晶,他全都记得。   魏北曾试图忘掉,但无法。那些片段长了脚,跟着他的步伐黏在跟后。他可以随意说出沈南逸的某本书在书房哪面墙,哪一排,第几本。封面是什么样子,内容是什么。他可以精确告知别人家里共有多少盏灯,换过几次灯泡。他记得花园里所有植物的生长期,包括某年某季某种花开了几个花苞。   这些都深深扎根在他记忆里,魏北披着外套从一楼走到顶层,再下楼去书房。以前这个点儿,沈南逸或许在写书。   最近他忙得不行,据说新杂志开始筹备了,凌晨四五点也不见回来。   魏北拉开书桌抽屉,数了数里面的药膏。沈南逸的腱鞘炎大概半月发作一次,剩下的数量足够撑到明年。他写了张纸条,压在最后一盒药膏表面,提醒他以后记得叫辛博欧去买。实在不行,就给管家打电话。   书房的窗户开着,魏北站在床边抽支烟。他学着沈南逸的模样,带了点邯郸学步的可笑。他撑着窗台吐烟雾,低头去看花园。曾有无数个夜晚,魏北跳舞回来时,总会在树下伫立片刻。他仰望这扇窗,仰望倒映在玻璃之上的沈南逸的影子。   或许以后没机会了,魏北想。   他哼着歌,瞧着窗外淅沥小雨。细细密密,雨丝恰似素描最基础的排线。魏北将手伸出窗外,水花拍在他指尖,湿润烟头。   那一点猩红,没多久便黯淡了。忽地,魏北心脏有点疼。   天气好转时,魏北去养老院见了奶奶。老人神志不清,这回是彻底记不住了。她看也不看魏北,只询问看护,她的孙子什么时候来接她回家。   看护说快了快了,您孙子就在路上。您先吃饭,吃完就能回家了。   奶奶说,我吃过了,我不吃。   看护急得团团转,您早饭都还没吃呢,您吃饭。   我吃过了。奶奶说。   魏北站在病床边,感觉身体发凉。他不可遏制地抖了几下,红眼眶。看护实在没办法,只好把魏北拉到一边去。   你别太放心上,老年痴呆就这样,没吃说吃过,吃过说没吃。看护说,你看开点。   魏北不知该问什么,只说您再叮嘱下奶奶,一定要她吃东西。不吃东西不行的。   我们当然知道不行啊,看护说,但我们跟你交个底。   魏北心脏突突跳,太阳穴也突突跳。   看护说,你奶奶可能没多久时日了。   那天下了一场暴雨。魏北一路淋着走回去。   到家时,浑身湿透。沈南逸在家。   应酬多个时日,两人不曾照面,沈南逸在书房,刚脱下西装外套。魏北什么话也不说,直接走进去。他走到沈南逸跟前,脸色发白,嘴唇也白。   他头发湿漉漉的,衣服裤子也湿透。沈南逸低头看他,眼神发暗。魏北忽地抓住男人,猛地就吻了上去。他吻得毫无章法,吻得慌乱且恐惧。   沈南逸没有推开他,只一手揽着他腰,一手轻轻拍着他后背。足以焚烧一切理智的欲,在两人骨头缝里起承转合。   死宽的书桌衬得魏北肌白如雪。沈南逸忍到如今,熊熊烈火终于熔断他的理智线。眼前的年轻人红着眼,鼻尖也是红的,舌尖也是红的。简直要了沈南逸的命。   潮湿、温热,紧紧包裹。沈南逸像鱼,在魏北这缸无垠的水池中摆尾。书桌摇得不断运动,摩擦在地板上嘎吱作响,极其刺耳。   可他们压根不管,像两只发了情的野兽,撕咬着,占有着。   魏北无神地看向窗外,秋天难得下一场大雨。直接从天幕开了条口子倾倒下来,似他淌出的淫乱液体,把沈南逸浇了个湿淋淋。   喘息平缓时,书房里黑透了。两人胸膛起伏,不说一句。   沈南逸抱着魏北回房,他把年轻人放床上,弯腰从床头柜里拿出一沓文件。沈南逸将文件扔在魏北脸颊边,转身走了。   他关上门时,魏北慢慢爬起。他开了床头灯,翻开第一页,接着瞪了双眼连续翻动。   魏北觉得更冷了。这里头是给魏囡转病房的收费单、申请学校手续、包括他自己的病历。   沈南逸什么都知道了,且帮他们做了最好的安排。即使魏北不知他从哪里得到消息,但他现在很清楚,他唯一的那点秘密,如今在沈南逸面前也透明了。   翌日,秋季细雨无绝期。   魏北发了高烧,大病一场。他想哭,却没哭出来。   半月后。   在辛博欧回来前,魏北搬了出去。离家那天,沈南逸没有送。他亦没有去道别。   平静得好似魏北只是出门买菜。   就好像他终究会回来。   当天晚上,魏北应邀去Blue Bar暖场。他站在舞台中央沉默半晌,直至酒吧里安静下来。散座、卡座、连带舞池里的人都看着他。   他们翘首以盼地看着他。   魏北试了试话筒,有些艰难地张开嘴,他清唱出一句:“他不爱我......”   可下一句,他就不敢唱了。于是又换了歌,唱:“也许只有你懂得我,所以你没逃脱......”   但没有人紧抱他,没有人小声说多么爱他,于是也不唱了。   几经停顿,他忽然笑了笑。魏北拿着话筒,对台下客人说:“我给大家唱首《烂泥》吧。”   魏北不知道怎么回事,唱着唱着眼睛就红了,唱着唱着声音开始颤抖,调子也跟不上了。他后知后觉,鼻子发酸。眼泪开始不受控制地打转,眼前灯光模糊一片。   他再也唱不下去,哽咽着说声抱歉,冲下舞台。   那天霍贾给他打电话,说北哥,你忘了沈南逸吧。这老王八蛋不值得,我操他妈的!   魏北捏着啤酒罐,轻声说,霍贾,我忘不了他的。   我没法忘记沈南逸。   我有超忆症。   他记得很久以前,哪怕很多年后,他也能记住现在的每一个当下。   他会一辈子都记得沈南逸,记得这个在他生命里蛮横走过的男人。记得他带来的痛苦、折磨,记得他带来的欢愉、快乐。   这种记忆想忘却都不行,它们野蛮地扎了根,吸血作养,还要长成参天大树,以便往后一次次重复在他梦中播放。   魏北不怕忘不了,反正这么多年,他就是如此过来的。   为什么要忘记。不好的人生经历,就都应该忘记吗。难道不曾被爱的伤痛,都应该忘记吗。   难道深刻地记着那份叫人清醒的痛苦,却在未来依然敢踩着爱情的刀锋走下去,不是对人生最大的礼赞吗。   他知道爱很痛,他记得,但他依然爱了。   魏北哭着唱烂泥的时候,他就明白他爱了。   窗外大雨哗啦下。   沈南逸坐于书房,提笔给书写下结尾。   ——他与他互相看着,他们都很好,但事情依然朝着最坏的方向发展而去了。   ——没有车祸、没有死亡、没有一切外界因素的干扰。他们的选择都是对的,可依然阻止不了冰川轰塌。   ——雪原里的风猎猎作响,他知了他这一生的悲剧。   ——他终于痛失所爱。   .   --《次要艺术》完-- 第三十七章   天山以北,多数地区十月开始下雪。天蒙蒙亮,唯有远处连绵山尖微光。积雪在黑暗中颇具辨识度,一块一块阴影形状各异。   雪沫子依然随风下,糖霜般洋洋洒洒。   魏北起床时,剧组成员还在沉睡。近日全是外景拍摄,而且深入无人之地,取针叶林、高原草原及巍峨雪山为景。   他穿上厚重棉服,拉开帐篷。昨夜同事们聚众烤火留下柴堆,火星没有完全熄灭,在半黑不蓝的黎明光景里猩红微闪,隐于灰白柴烬。魏北打开手机电筒,还剩下百分之五十的电量。   他循环了一整晚的歌剧《浮士德》,男低音者饰梅菲斯托菲勒斯的声音在他耳边久久不散。低沉的,沙哑的,像极了沈南逸。   魏北记得两年前他在沈宅看《浮士德》,书套是沈南逸喜爱的羊皮,翻开时有股淡淡膻味和书香混杂,纸页上勾画着红黑线。   有一句魏北特喜欢——有为者巍然看定四周,这世界对他几曾沉默。   沈南逸也是喜欢的,他用红黑双线标注,但没有像对待其他句子那般,对待这一句。他仅仅是勾画出来,不做评价与感想。   似感想万千,又似无任何可言。   原本离开沈南逸,魏北可以不必再听枯燥的古典与乏味戏剧。他可以和许多年轻人一样,刷微博玩小视频,随便上传自拍也能收获一大批评论与点赞。他本可以从此放弃大量阅读,只需在必要时能拿出点谈资就好。魏北本想改,可他改不掉。   离开锦官城,进入天山北麓已一月有余。有关沈南逸的记忆从未在他脑子里淡去,反而因一次次重复播放更深刻。   有时想得紧了,喧嚣的画面不停止,魏北压根睡不着。   睡不着时,魏北会胡乱翻着朋友圈。沈南逸是没有动态的,倒不说屏蔽谁,只是从注册至今,沈南逸当真一条也没发过。   算他的怪癖之一,远离人类虚拟社交怪圈。   Blue Bar的老板时常给他发消息,说什么好好去拍戏,以后火了常回来看看。保证不要他上台表演,全场的少爷随他选。奶奶的看护也会给他发消息,通常是奶奶的照片、生活费转账、还有医疗缴费等。   照片里,奶奶显得慈祥安宁,淡色浑浊的瞳仁静静看向镜头,再透过屏幕,静静看着魏北。他感到坚定而幸福,同时也有恐慌。   看护说,奶奶时日不多了,可能她自己也有预料。前几天奶奶与看护聊天,声音低低的,看护一直没怎么听清楚。   倒是最后一句听清了,奶奶问:我还能不能看到我孙子结婚啊。我想抱曾孙啦。   看护问魏北有没有女朋友,魏北心尖猛然收缩。他难受得差点无力呼吸,半晌才说没有。现在不想谈恋爱。   不谈恋爱哪行呢,人总是要结婚生子嘛,不过你还年轻,慢慢找。看护说。   饶是给魏北一千个胆子,也不敢在奶奶面前说他喜欢男人,且爱上了一个男人。   信息再往下,是来自照顾囡囡的护士。这个实习护士叫江媛囍,名字取得很特别。   魏北当初加她时调侃道,双喜临门,你是你们家福星啊。   江媛囍见过一次魏北,魏北朝她笑,她全脸与脖子都红透了。两人近日来发信息很频繁,魏囡才做完骨髓移植手术一个多月。江媛囍负责日常照顾,也负责给魏北报告魏囡的近况。   最后一条消息停留在昨天,江媛囍说锦官城阳光明媚,并发了一张自拍给魏北,背景是成排的金灿灿的银杏。她问他秋天美不美。   照片上的女生简直嫩得能掐出水,杏眼格外明亮,嘴唇饱满上翘着,笑得极温暖。   魏北一时有点不好回复,片刻后,他答银杏黄了确实美得很。   江媛囍以为他认真在说,还咯咯笑着发来语音,说你真是大直男。   魏北便不回了。   一个多月前,医生说给魏囡找到了匹配的骨髓,可以做移植。魏北知道是谁在背后动用关系,全国那么多需要骨髓移植的病人苦苦等待着,魏囡在中华骨髓库登记后,寻了两三年也没结果。近期不过短短近一月时间,居然找到了合适骨髓。不是人为才有鬼。   做手术是个漫长且痛苦的过程,手术期内通过化学方式把骨髓清洗干净,再植入新的捐赠骨髓。而恢复也是极其危险的,2-6星期之后,新骨髓才能开始正常工作产生血细胞,期间随时可能因感染而死。   魏囡进手术室那天,刚好碰上魏北跟随剧组出发去天山。他没能等到囡囡结束手术,只得在病床前陪魏囡讲话。   去手术时,魏囡伸出小手与魏北拉钩,她黑漆漆的眸子盯着他,说话声音软糯糯的。   “哥哥,你要好好拍戏啊。囡囡好好治病。我们都会更好的,是不是。”   魏北鼻子发酸,笑着说:“是。”   收到手术成功的消息时,魏北已降落在天山附近的城市。这边刚下过一场雪,道路上的除雪机嗡嗡作响。几小时的飞行使得世界变了样,锦官城的浮华与夹了火锅味的热闹飘散在风里。   魏北感觉有些脱力,心中悬了好几年的大石块稍微下降半刻。他撑着膝盖,大口大口呼进冷空气。雪渣子顺着食道通往胃部,霎时火热与寒凉干起仗,胃部开始痉挛性疼痛。   他又捂住胃,看着微信对话框里“手术成功”四个字,红了眼。他想跳起来大喊,似最最耀眼的陨石那般飞过无声宇宙,插过大气层,激起一身火焰飞速下落。   可魏北忍了会儿,他给江媛囍说感谢,麻烦了。   他想了想,给沈南逸发消息,说囡囡的手术很成功,您垫付的医疗费我以后会还。   魏北发送出去几分钟,才想起沈南逸不喜欢用微信,基本不回复。   他正要将手机揣进兜里,冰砖似的铁块忽然亮起。黑夜中,盈盈发光的屏幕上只有一个字。   沈南逸回复,嗯。   一个字。仅仅一个字。   魏北看了好久好久。他觉得自己已半个世纪没有和沈南逸联系了。   以至于这个回复,看起来那么的不真实。   裸露在外边的手指冰凉,冻得好似一截冰棱子,而心尖那点血却是滚烫的,魏北捂了下心口,突然笑了。   “这么早起来,是准备看台词啊。”   身后忽然响起一句懒洋洋的问候,打断了魏北慢慢咀嚼回忆的思绪。   魏北侧头,王克奇站在他旁边伸懒腰。远山逐渐清晰,雪已有了减小的趋势。王导头发长年打卷,实在不忍直视时,便一根橡皮筋扎在脑后。   沈南逸偶尔留起的中长发叫作家风流与潇洒,王克奇剑走偏锋,妥妥的江湖豪情与落拓。   真不晓得他俩多年来到底是怎么维护兄弟情。   魏北笑着打了招呼,从衣兜里摸出卷成话筒的剧本。“造型师还没起,等他们再睡会儿。我睡不着,出来透透气。”   “我说你也别太拼,不要仗着年轻身体好,熬夜又不注重饮食规律。”王克奇蹲下来,捡了根木棍儿刨着熄灭的火堆,“昨天那场戏太拼了。你以后不要这样。没练过武术,该让武替上的时候别逞强。”   “给我看看脚踝,今天还痛不痛,肿了吗。”   魏北说:“昨天睡之前用冰袋敷过了,没什么大问题,王导。今天可以接着拍。”   “拍是肯定要拍的,只要你没骨折,这两天的戏怎么也得赶紧拍完。”   王克奇哈口气儿,搓着手。   “这地方就真他妈不是人呆的,要真给你整出个好歹来,老沈不把我弄死才怪。赶紧拍完,赶紧完事儿!”   这次魏北没接话,他捏着剧本,睁着透黑双眼去看王克奇。气氛一时有点怪异,王导用木棍在灰烬里一通乱刨,跟搅屎棍似的。末了,他又有点尴尬地拿起来戳了戳头皮。   王克奇说:“其实老沈对你不错,别怨他。”   “我没有。”   魏北想,我有什么好怨的。终止协议,换做普通情侣那就是好聚好散,皆大欢喜的事。搁别人身上,说不定得去夜场开几瓶香槟,蹦迪蹦到五点半。   魏北有什么好怨的。   “他身边有的是人,用不着我操心。”   这话听来微微发酸,王克奇高深莫测地笑了会儿,看小孩般盯着魏北。   他抬手揽住魏北肩膀,苦口婆心道:“我跟你讲,魏北。这戏咱们好好拍,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还不知道未来是啥样呢,有些话不要说得太死。等你明年初杀青了,那又是另一番光景。”   “老沈也会为你高兴的。”   魏北抿了唇,不答话。沈南逸会高兴吗,他不知道。那时候沈南逸还会关注他吗,他不知道。他只知道沈南逸极少关注影视圈娱乐圈的任何消息,沈南逸不对明星嗤之以鼻,也不对明星热烈追捧。   这男人好似始终游离在人类社会的边缘,冷冷地看着这一切。   而他们之间的距离太过遥远,魏北觉得他和沈南逸不是一类人。   王克奇拍拍魏北的肩膀,不再相劝。他将木棍仍得很远,起身离开。   “那你继续看剧本吧,我去收拾了。等会造型师起床就开工,今天这条比较难拍,好好准备。”   魏北就再次低头,借着逐渐明朗的日光阅读台词。今天算是重头戏,于整部电影来讲都为不可或缺的精彩片段。   他需要性转,扮演山林间昼出夜伏的狐狸精,去迷惑当今朝廷走狗、皇上跟前的红人。   饰演朝廷走狗的男主角叫蒋雨,勉强算老戏骨。如今三十有二,公众面前操的是老干部人设。   魏北接触过几次,演技好是好,无可否认。但私下的为人做派不敢苟同,好几次对女演员动手动脚,还专找不出名、涉世未深的小龙套。   这场对手戏张力十足,魏北不仅要够高贵冷艳,还必须风骚媚俗。他要扭得起最性感的舞姿,脸上却带着最淡漠勾人的神色。   而蒋雨也必须挣扎,从拒绝到沉迷,再到神魂颠倒,戏得从眼睛里抠出来。   昨天那场武打戏,魏北崴了脚踝。今天又是跳舞又是吊威亚,他估计会累得够呛。但早餐没吃几口,造型师便叫魏北去化妆。   路上遇见蒋雨,正勾着小助理打情骂俏。圈里的脏事儿可太多了,魏北不打算管,也不想看。他匆匆地经过蒋雨,没料到被拉住。   蒋雨凑到魏北跟前小声问,听说以前你是被包养的,什么价格啊。   魏北皱眉甩开他,冷冷地盯着,沉默。   蒋雨大笑几声,说还没开拍呢您就跟我在这儿入戏了。怎么,敢做这事就不敢报价啊。   魏北正要开口,手机又响了。造型师催他,再不过去等会儿赶不上开机。   蒋雨没有不依不饶,魏北转身就走。只是人没走远,蒋雨阴阳怪气地跟小助理说,有些人就爱又当又立。装得真他妈清纯。   剧组人员开始活络,布置场地组装机器。王克奇四处检查,顺道给每人说了早安,再鼓一把劲。   一部好的电影,仅仅靠好的导演、好的演员是不行的。它身后聚集着一群优秀且吃苦耐劳的工作者,每个人每一天的状态,都与能不能拍好息息相关。   王克奇走完一圈,坐在老爷椅上准备演员就位。北麓这面冷得出奇,雪山遥遥而望,巍峨壮丽。他叼着根烟,实在闲不住,又转悠着去了造型师那里。   他倒要看看,今天的狐狸精得多漂亮。   魏北安安静静坐着,闭眼。王克奇伸着脑袋看几眼,不敢看了。他心有余悸地走到一边,差点把烟头嚼烂。   这他妈,这他妈,王克奇想,老子要不是个钢铁直男,谁不想上一回魏北!   年轻人肤白似雪,似能看到皮下血管。画着双燕眉,眉峰那点凸起的弧度带几丝坚毅。双眉合着往后延展的眼尾,自由绵长又柔软。而紧闭的双眼睫毛浓长翘起,密密匝匝,扇子那般。雪粒子小心落在上面,似降落了。   魏北鼻梁挺直,往下是朱红双唇。勾勒出M字唇形,中间那点唇珠何其诱人。   王克奇惊艳半晌,掏出手机果断打给沈南逸。刚接通,王克奇就嚷嚷上了。   “我给你说,老沈。不管你现在什么事儿,赶紧都给我停下别忙活了。”   沈南逸那边正进行杂志访谈,第一期的著述靠他编撰。因电话接通过快,采访者的声音没来得及收住,隐隐从听筒里传来问句:沈老师,请问您是怎么看待“自由表达诉求”与“三观对垒”......   沈南逸让王克奇小声点,又跟采访者说继续。   王导可不管,叽里呱啦说上了。什么你要真打算把魏北交给我,可别管我怎么捧啊。这苗子最迟明年大红大紫,他真的太会了,太吃香了。他的到来绝对会给演艺圈明星圈换个气儿!   老沈啊,魏北要是火起来,可就不那么容易回来了。觊觎他的人,未来得绕地球几十圈!直接秒杀那什么奶茶广告啊。   沈南逸听得耳朵吵,王克奇简直是在磕牙放屁操空心。魏北是否回来、怎么回来,那都是有计划有安排的。无论是谁觊觎着这颗珍珠,都没什么好下场。   他不在意地听着王克奇狂吠,还有模有样地回答采访提问。男人不紧不慢,声音低沉沙哑,毫不逊色烟枪嗓。   王导知道沈南逸在敷衍他,心想这老混蛋也就是不在这儿!要不然看一眼那小东西,铁定拖着人直接在野外给办了!   他的视线又小心投放到魏北身上,年轻人换好戏服,是双面老绣女式斜襟龙袍。红底金丝绣腾龙,下摆为祥云波涛。领襟和衣袖外沿滚着金边,魏北站在那儿,挺着脊梁风姿卓越,不是狐狸精是什么。   “哎!赶紧的赶紧的!换好衣服就去拍摄场地!今天这场野战可得好好拍!尺度要大!人要性感!怎么骚浪怎么来!”   王克奇忽然吼一嗓子,搞得剧组成员连带演员们一脸懵逼。他又眨眨眼,赶紧挥手表示开玩笑的。   而那头沈南逸看不见。   果然,采访者公式化、惹人厌的提问声没了。沈南逸的声线显得格外清晰,“你说今天拍什么。”   王克奇笑到:“唉老沈你好好忙,我这儿忙着拍戏去了。”   沈南逸再问一句:“今天拍什么戏。”   语气有点重了,王克奇憋着一颗幸灾乐祸的心,正色道:“野战嘛,你晓得的。就是那种限制级场面,当着所有人的面,两人这样这样再那样那样。”   “可他妈刺激了,听说魏北身材好得不行,今天总算饱眼福。”   沈南逸:“我记得剧本没这出戏。”   王克奇:“临时加的呗。你晓得有时灵感上来了,挡都挡求不住。”   其实对于拍床戏,沈南逸以往从没阻止。魏北有权利决定拍什么戏,哪怕是脱得一丝不挂。那时沈南逸也不在意,因为魏北就在他身边,就抓在他手心里。   可现在,魏北是自由的。   沈南逸说:“掐了。”   王克奇装作听不懂,风大似的喂了两下,大声问:“老沈,你说啥!”   沈南逸戳灭烟头,狠狠地拧在烟灰缸里。   他干脆而武断地说:“这段戏,掐了。” 第三十八章   王克奇说野战不好拍,开个玩笑。但吻戏是真的。   沈南逸嗯一声,手指敲在膝盖上。没有挂电话,没有继续和王克奇搭话。   采访者是个大学实习生,叫何旭宇。他毕恭毕敬地坐在沈南逸对面,年轻人面色红润,脸颊嫩嫩的,看起来像奶酪。眉毛精心修过,一双湿淋淋的眼睛偷偷打量沈南逸。   毫不避讳地说,他是很喜欢这位作家。   高中时他曾读过几本沈南逸的作品,严肃文学有,艳俗小说也有。文字激荡之处,勾得何旭宇情不自禁。他喘着气,面红耳赤地匍匐在那些书籍上。   阅读过的文字化作一团风暴,强大地、蛮横地、粗暴地涤荡过他。这一切都是文字在作祟,使他读过沈南逸的艳俗作品之后,浑身流淌的不再是血水,而是污浊之液。   沈南逸拿着手机不语。何旭宇悄悄打量大宅里的一切,他小心捏着采访笔记,录音笔夹在胸前口袋上。他的眼神顺着沈南逸的裤管往上走,经过弯折的膝盖,再流连于那一处轮廓雄伟的凸起。   何旭宇咽一口唾沫。   “吻戏,吻戏能拍吧。”王克奇小人得志般,笑嘻嘻在那头打趣,“野战你不准,吻戏难不成还是禁忌?”   “我说老沈,现在流行的法式热吻都叫礼仪。礼仪懂吗,就是见到谁都能啵一口,只要对方乐意。”   “别跟我说你要当封建老古董,哦豁。”   沈南逸知道演员职业需要,还没那么蛮不讲理。他拿起烟盒准备再来一根,刚把烟头叼嘴上,打火机已伸到眼前。   抬了眼,顺着打火机向上看,是何旭宇白皙修长的手,再到年轻人微微发红的俏脸。“啪”,火光亮起,沈南逸就着吸两口,点燃烟。   何旭宇高兴得不知该说什么好,有些激动地在衣服上蹭了蹭手掌。他又坐回去,真诚热烈地看着沈南逸。   王克奇喂了两声,以为是信号不好。   几秒后,沈南逸才给他回复,“吻戏可以拍。”   “借位。”   “神他妈借位!我跟你说老沈,敬职的演员那都是真刀真枪地干!”   “好比那些拍大尺度的女星,哪个不是喊脱就得脱,借个屁的位,我......”   激情王导在线讲道理,话没说完,沈南逸直接给掐断。他嫌耳朵吵得烦,原本不怎么乐观的面部表情更添一层冰。   何旭宇有点不太敢讲话,半晌问了句:“沈老师,能继续吗?”   沈南逸打量他,有些东西言语能敷衍,但眼神是藏不住的。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在沈南逸面前无异于透明,各种意义上。   他半眯眼抽几口烟,嘴唇才轻轻一动,“你问。”   何旭宇轻咳一声,耳背发红,“那么下一个问题,沈老师,您是如何看待虚构作品呢。”   沈南逸磕一下烟灰,说:“虚构作品不一定取材完全‘虚构’,可以依托现实,也可以比看到的现实更真实。许多小说都是虚构的,其中不乏借虚构之事写‘现实’的作品。但无论是被称为第四类写作的‘非虚构文学’,还是虚构作品,都有作者自己的视角。文学很难做到客观。”   何旭宇又问:“那当您在进行创作时,会不会下意识地选取现实原型作素材。”   沈南逸说:“这肯定是有的,不说完全,但部分作品是有的。抛开人物身上各种标签,皮囊之下是普遍人性,为某个欲望而做出选择的人性。有时写的不是某个人,或许看作是写某类人比较合适。就像如今这个社会,大环境是一样的,但发生在每个人身上的故事又不同。那么选取有原型的某个人或一类人为写作素材,是我的一种选择,也不算下意识。”   何旭宇翻一页问题卷,签字笔飞快舞动着。沈南逸话音刚落,他接着说:“沈老师,请问在您眼中,什么是好的文学作品。”   “这个定义比较‘唯心’,一本书有人夸,那肯定也有人贬。拿通俗小说来讲,读者从小说里想要获得的最终目的不尽相同。有人只寻求快感,有人寻求感情的逃避,有人寻求某些道理,有人仅仅是看一看这类作品应如何写。从不同目的出发,那么感官感受就不同。不能说我本身不喜欢这类型作品,那么这一类作品就一无是处,这是没有逻辑的。   “只能说,好的文学作品可以给你不同的视角,通过作者的文字,你能看到以前所没看见,但就真实存在的东西。这应当是好的。”   “那么,沈老师,”何旭宇忽然一顿,捡了个刁钻的问题,“许多作家会把自己终身爱慕的恋人写入书本,请问您也如此做了吗?是否已出版。”   沈南逸盯着他,眼神微暗。年轻人努力挺着后背,好让自己看来不那么心虚。他故意翻动问卷,纸页弄得哗哗作响。   这个问题原本是没有的。   何旭宇存了私心,想借这次访谈问一问。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般做,他就是想知道而已。好比狂热读者喜欢上一本书,进而想去了解这个作者的私人生活。   他不晓得这是越了界,不太礼貌的事情。何旭宇没怎么掂量,这会儿对上沈南逸波澜不惊的眼睛,他才感到后怕。   沉默片刻,何旭宇差点就要站起来道歉。   沈南逸却突然说:“没有出版。”   何旭宇松口气。   战战兢兢地结束采访,何旭宇感觉自己后背全是汗。他鼓足勇气向沈南逸索要签名,有许多话悬之于口。   沈南逸咬着笔盖,刷刷在何旭宇的笔记本上签下名字。年轻人盯着他的嘴唇,眼睛都快看直了。   “那、那这期的采访内容就到这儿了。谢谢沈老师抽空配合。”   何旭宇站在门口,背着双肩包,浑身朝气。   “回去成稿后,会交由沈老师审核的。您.......您能给我个联系方式吗。”   这样就又能要到沈南逸的微信。他暗自兴奋忐忑。   沈南逸靠着门,拿出手机给他刷二维码。何旭宇指尖湿滑,差点选错软件。沈南逸瞥一眼,是同性交友常用的不撸帝。   他不说话,等待对方扫描完毕。   何旭宇至今觉得像做梦,临走前又回头问:“沈老师,那下次访谈......我是来您家里,还是......?”   沈南逸被问得烦了,轻皱眉头伸手关门。   “有下一期再说。”   何旭宇碰一鼻子灰,但不觉得气恼。他反而开心地盯着新添好友,点进沈南逸的头像。没有任何动态,何旭宇垮了下肩膀。   没有动态才好呢,他又高兴起来,说明老师是真的与众不同。   何旭宇前脚走,沈南逸便给李象旭打了电话。李少爷在那头吞云吐雾,不晓得在哪个牌桌上。   “采访刚结束,其他稿子由编委会审核就行。”   李象旭一听妥了,高兴得砸吧嘴,“嗨!您沈爷做事我放心!对了,今天这小孩儿怎么样?”   沈南逸就知道有猫腻,“你安排的?”   “不是我还能是谁啊,兄弟这不是.....嗯?”李象旭故意把声音拖得又长又怪气,笑嘻嘻道,“听说你身边的小情儿走了,何旭宇不错,前段时间来应聘总编助理。我看他长得也标志,今年才二十三岁。做事情机灵,讲话也得体。”   “是个苗子,可以栽培。”   沈南逸叼着烟,想着就何旭宇方才那些表现,做事机灵、讲话得体四个字还真有待商榷。不过他念着都是小孩儿,没多说。   “以后不用安排,不需要。”   李象旭嗅出点不平常,“咋的啦,何旭宇惹您生气了?”   “嘿这孩子,平时不都还好好的嘛。我回去教育教育,那要不把他调个岗位?给沈爷换个助理。”   这话里有话的,无非是再找个合心意的送给沈南逸。有钱的金主哪个不是把小情儿换了又换的,性生活得不到纾解才是大问题。李少爷是个风流种,理应觉得其他人也不把感情放心上。   好一会儿,沈南逸沉沉的声音才穿透电话,“不用了。”   “就他当助理。”   “是是是,反正换来换去也麻烦。这孩子机灵嘛,跟着沈爷您多学学。长点本事,发展不错就留在杂志社。加薪升职一条龙嘿!”   “象旭,你觉得这本杂志能办多久。”   沈南逸忽然问。   李少懵了几秒,不料话题转得如此之快。他意识到问题不轻松,于是轻咳两下正经起来。   “沈爷,您高见?”   沈南逸站在窗边,楼下玉兰树叶凋零,没有去年的垂死之态,仅仅是随了季节,要枯萎了。   他说:“我建议把每一期都当做最后一期来做。所有好的稿件、作品,全都刊登上去。”   “如果某一天停刊,至少不留遗憾。”   李象旭沉默许久,轻轻嗯一声。他知道他们现在在做什么,也晓得前路将会面临多少问题。   李少爷三十几岁的目光阅历,看得不如沈南逸遥远。他只是想现在去做这件事,至于什么时候是个头,他才不管。   天山北麓又下雪了。   早晨刚晴朗没多久,下午呼呼吹起风来。阴云盖着山尖,似一层厚棉絮。这条外景着实不好拍,魏北穿着女式宽摆龙袍行走在树林间。   四周郁绿一片,唯有他是一抹红。鲜艳扎眼的身影,鬼魅极了。白雪覆盖地标,蒋雨这个朝廷走狗骑马狂奔而来。   魏北需要波澜不惊地停下脚步,再等待蒋雨的马蹄声近。而剧情中,疾驰的蒋雨不知前方有人,等他狠狠拽起缰绳时,马蹄只应距离魏北的俊脸几厘米。   堪堪擦过,堪堪停下,惊险得很。   可魏北不能闪躲,特别是眼神,不能有丝毫惊恐。他要优雅而淡漠地注视蒋雨,以狐狸精该有的姿态去勾引。   朝廷走狗该是见过无数美人,蒋雨为皇上身边红人,什么倾国倾城的佳丽没有。可他后仰在马背上,低头去看魏北时,必须惊艳。事实上,那一瞬无论在剧中,还是现实中,蒋雨都真正惊艳了。   他的视线穿过马蹄,带起碎雪与泥土。泥泞味儿清晰可闻,脏污的雪块溅在魏北上。   蒋雨立刻领悟了“肤犹胜雪”的含义。   狂风吹得黑发飞舞,衣摆也飞舞。老绣的腾龙金光潋滟,整个画面色彩明媚,视觉冲击感很强。   而魏北的眼神太过迷人,浓密的睫毛扑闪。不等蒋雨停下马,他便柔柔地唤一声,“公子......”   蒋雨被他叫得魂儿都没了。   “咔!”   王克奇气愤地摔了剧本,拿起扩音器朝着蒋雨大吼。   “台词台词!我让你不要忘记说台词!怎么回事!第二次了!”   蒋雨赶忙朝王导道歉,牵着马匹往回走。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王导。下次不会了,我们再来再来。”   他转过身咬牙泄愤。这他妈要不是魏北那个小浪蹄子惹得他春心乱起,能出这事儿。   说到底还是那个“狐狸精”太有本事,不愧平时就干着伺候男人的勾当。   这条来来回回拍了好几遍,最终通过。魏北已冷得没什么知觉,蒋雨等人围在机器边看回放,魏北哆哆嗦嗦地走到椅子边,拿了棉服裹身上。   这身戏服美是美,但薄。很薄。如果在里面加毛衣,会有轮廓影响美感,压根不行。魏北完全是硬撑着,穿它拍了一天。仿佛血液冻住,连骨头缝儿里都全是冰渣了。   晚饭没吃几口,他灌下几杯热水,胃不舒服,早早与剧组同事问候完毕。   天黑得早,魏北钻进帐篷宽大的睡袋里,准备休息。昨天睡眠不足,希望今夜能补上。   他躺下没多久,帐篷外还有几处灯。王克奇烧起的篝火极亮,映在帐篷上。树木的影子层层叠叠,摇得像妖精。   魏北闭上眼,戴上耳机听歌剧。他努力让自己放松,试图进入睡眠。   半梦半醒间,感觉帐篷外有人说话。很低很低,或许是两个人在交流。   魏北感觉要睡着了,歌剧声已离他远去。大脑昏沉沉的,四肢如在云端。这是个好兆头,今晚能有好眠。   忽地,帐篷裂了一条缝。冷空气狂欢似的冲进来,魏北感觉寒凉,迷糊地抬了头。他刚睁开眼,却正面迎来一个男人高大的轮廓。   很黑,看不清正脸。   冷风过于强大,山间凛冽的气息钻进魏北鼻腔。他张了嘴,睡意猛地就散了。   “你——”   “唔!”   男人遽然压上来,强势地捂住魏北嘴唇。手掌冰凉,指尖有熟悉的烟草味。   明明那么凉,却烫得魏北眼眶霎时一红。   “别喊,剧组都休息了。”   男人沉稳沙哑的低音炮绕在魏北耳边,灼热地挠着他心弦。   魏北没有动,片刻后移开身子挪出空位。   男人脱了外套与鞋,进入睡袋。寒气沾到年轻人身上的温热,恰似吃了春药。他抱住魏北往下拽,胸膛相贴,年轻人僵直身体。   黑暗中,心跳几近暂停。魏北咽口唾沫,男人熟悉的香味渗透帐篷内每一丝空气。他无法思考,嘴唇张了张,艰难问道:“你、你怎么来了。”   “沈南逸。”   而沈南逸的手指穿过魏北发丝,轻轻梳理一会儿就把他按进怀里。   他不多言,只叫魏北快睡。   “闭眼,”沈南逸说,“叔叔累了。” 第三十九章   魏北觉得沈南逸这老混账极其恶劣。   昨晚突然来访,吓得魏北不敢出声。两人挤在一个帐篷内,沈南逸滚烫的呼吸喷洒在他耳边,半张脸的神经完全僵硬,禁不住发热。索性光线实在晦暗,魏北觉得自己那脸已红到不行。   沈南逸甚至没多做什么,仅仅是搂着他,真就睡了。熟悉的拿破仑之香绕在鼻尖上,魏北咽口唾沫,撑不住浓浓睡意。   这是近段时间睡得最安稳的一夜,尽管魏北唾弃自己没拒绝,可他不得不承认,他在沈南逸的怀里相当踏实。   果真还是习惯作祟。   早间醒了,身侧已没人。帐篷拉链紧闭,要不是睡袋里留有极淡的香水味,魏北会认为昨晚只是一场梦罢了。   他穿好衣服钻出帐篷,抬首便看到不远处围了一群人。中间那人高大英俊,手里夹着烟,姿态潇洒随意。除了沈南逸还能有谁。   魏北冷眼,开始穿鞋。他埋着头想,按照以前的套路,他需要和沈南逸互相装作不认识。想到这儿,又是一阵不甘酸楚,谁叫拥有远见卓识且迷人的“前辈”,总令人心生仰慕。   他其实挺羡慕那些旁观者、无关紧要的人,他们总能毫无顾忌地站在沈南逸身边,全心全意表达自己的敬仰。   王克奇叫人给沈南逸单独搭个帐篷,就在魏北斜前方不远。魏北刚从帐篷里露出脸,沈南逸便看见了。发丝软软地搭在额前,魏北最近瘦了,下颌线清晰明朗,整张俊脸瘦削到有些刻薄。   拍戏的日子不比在家,以前魏北为了照顾沈南逸,做菜都得变着花样来。营养均衡搭配,自己也跟着吃得不少。   这个月基本在吃盒饭,虽然比起一般的套餐好得多,但还是很难吃。王克奇常说这种“工业餐”没有灵魂,倒是他的体重没见下降,吃一碗添两碗。   沈南逸果然没有和魏北说话。年轻人感觉一道热烈的视线照过来,下意识抬头。等他们对上眼,魏北心底震动还没散去,沈南逸就撇开了。   原来不是梦,魏北怔怔地想,这老东西真来了。   思绪胡乱飞,跟头发似的缠在他心头。怎么梳理都是一团糟,又脆弱又韧性十足。直到今日的戏份开拍,魏北才强迫自己集中注意。   十月末的天山北麓极其寒冷。高原湖像颗碧蓝猫眼,嵌在山峦间。流动波涛似眼珠转动,凝视深空。连绵的侧峰冰川罩顶,雪片滚在寒风的轨道上,四处乱舞。   这场戏太具挑战,魏北需要吊着威亚展示轻功,还得演示被朝廷走狗追逐的狼狈。最后坠入湖泊,再抓着蒋雨的衣摆从水面探出。他们一人在水下,一人跪于陆地,要接一个绵长热辣又绝望的吻。   这场戏用于电影后半段,朝廷走狗识破狐狸精奸计,正展开赶尽杀绝的戏码。魏北要拼了命地勾引他——况且在这之前,他就已成功地勾引蒋雨数次。   朝廷走狗需要在“忠义”与“性爱”之间做出选择,这场戏是剧情走向的关键转折点。   魏北的戏服比昨天更薄,轻飘飘一件雪白中衣挂身上。电影里的千年狐狸不怕冷,可现实中的魏北冷得嘴唇发青。好在涂抹口红后,瞧不出什么端倪。   开拍时,魏北脚尖轻点树枝,晃得积雪扑簌簌下坠。蒋雨策马穷追不舍。哒哒马蹄落于地面,堪比一阵阵揪人心魄的鼓声。   奔往湖泊这一段路途相当危险,王导本意是用替身。但魏北表示想亲身上阵,正要答应的蒋雨只好闭嘴。   “前辈”身份使他骄傲,一个籍籍无名的新人都敢逞强,他怎么着也不能落人口舌。   可整治魏北的办法多得是。蒋雨抬首盯着那抹雪白且纤细的背影,心底冷笑。   王克奇坐在屏幕前盯着,镜头跟随主演飞快移向湖边。沈南逸在他身旁抽烟,眼神就没从屏幕前离开过。   魏北每一次飞跃的身影,每一个惊艳的瞬间,尽数刻在他心里。沈南逸从不知道,拍戏时的魏北有着别样光芒。   年轻人认真的神色,哪怕一个细微的蹙眉、嘴唇轻颤,都令沈南逸几度攀上颅内高潮。他吞云吐雾,手指轻轻在膝盖上敲击。一下一下,想象着敲在魏北嘴唇上。   王克奇偶尔会跟沈南逸闲聊几句,“说实话我真没想到你会来,昨天那电话就是诓你的。”   “四十岁的人了,咋还经不起挑逗。”   “我还没必要把你的屁话放心上,”沈南逸说,“就是想了。”   王克奇一顿,撇嘴笑。   想了,想什么了,这老东西。   王导伸了懒腰靠着老爷椅,棉服裹得里三层外三层。他咬住烟头,撇头看向沈南逸。   “我有点搞不明白,既然那么怕这小子远走高飞,当初干什么要让他走。”   沈南逸:“辛博欧还没走。”   王克奇点头:“也是,一山不容二虎,还都是两个爪子尖利的小东西。”   “那——”   沈南逸又说:“以后有什么好的资源,可以给辛博欧介绍。”   “哦,”王克奇应一声,“等他学两年再说吧,他不如魏北老道,演技差了点火候。一看就晓得是洪赋教出来的学生,辛博欧目前只晓得照本宣科,没法儿自由发挥。”   “不过我说你这情人做得也真到位,哪个都不亏欠。就说以前那些养到二十四便拜拜的吧,房子车子票子,真没少从你这儿拿。”   “毕竟都是小孩儿,”沈南逸不在意道,“他们付出青春,稍微有点良知,我也该给他们后路。”   王克奇笑,“怎么,我看这魏北就不像后路。分明给的是前路嘛。”   “啊,我的沈乖乖!到底是不是老心脏开春花,你他妈给爷一个准话!”   沈南逸睨他一眼,冷淡极了。   没讨着好,王导也不在意。他早已心里有数,便哈哈大笑继续跟进拍摄。   现在两人追至湖边,魏北毫不犹豫地纵身跃进湖泊,千年寒水冷刺骨,溅起的水花惨白。王克奇隔着屏幕打了个冷颤。   好他妈冷,王克奇说。   依然在下雪。蒋雨身着纯黑暗纹的夜行装,与大地一片白茫茫形成鲜明对比。他在岸边疯狂呼喊狐狸的名字,眼睛瞪得大大的,不断充血,眼角似要裂开。他额头青筋直冒,既愤怒又恐慌。   他怕再也见不到这只诱人的狐狸精,他不知道自己的感情是什么,但他不愿失去他。   一只修长苍白的手忽然伸出水面,骨节发青,手背肌肤白得透明,完全能看见偏乌的血管流动。可这只手又那么美,美得叫人想要匍匐下去,跪在指尖之前,用舌头狠狠舐过每一寸。   这画面几乎让人心颤。   沈南逸紧盯着,烟头烫了手指,下意识一抖,烟灰掉落。他顺着那只手,见魏北鬼魅般钻出水面。波澜以他为中心四散,湖面再次动荡。   魏北拉下蒋雨,两人对视片刻。狐狸精此时看来又美丽又易碎,发丝沾在脸颊上,眼睫深深。他深情凝视半晌,蒋雨忽然就捏住魏北下巴,猛烈发狂地吻下去。   沈南逸眼皮一跳,眼神瞬间就变了。   他蜷起手掌,几秒后才缓缓松开。   这场戏是舌吻。   王克奇正准备喊收工,到目前为止进行顺利。好演员的优势就在于领悟够快,NG不多。就连王导手中扬起的剧本已举到一半,蒋雨贴上魏北嘴唇的那一刻,忽然就笑了。   真正的笑场。   蒋雨往后仰坐在地上,一直趴在湖边的魏北冷冷看着他。那时魏北便明白了,蒋雨故意的。   他们两人心照不宣,但谁也不说。直白赤裸地盯着对方,眼里满是挑衅。   “你他妈在搞什么!啊!”   王克奇没喊出收工,干脆顺势站起来朝遥远的湖边大吼。   “蒋雨你他妈的脑子瓦特啦?!这个时候笑场?你笑你妈个锤子!还想不想演了!”   赶回出发点的蒋雨牵着马,连连赔笑。   “不好意思王导,真不好意思。我以前没亲过男人,真有点不习惯。”   “哎哟也真对不起啊魏北,我跟你不一样嘛,我没亲男人的癖好。”   “下一条试试,王导我们再来一条。”   王克奇压着怒火,鼻孔喘气像头公牛。他挥挥手,表示换衣服补妆再次准备,又窝回老爷椅里,等待第二条拍摄。   不出意外,前面一切都很好,进行得相当顺利。可一到接吻,蒋雨偏要笑场。   魏北冷眼看着,依然不置一词。他沉默地爬上岸,单薄中衣死死箍在皮肤上。风吹过,仿佛万千把小刀往他骨子里戳。   冷得早已没了知觉。只有麻木,唯剩麻木。   同样的状况多来几次,是个人都看得出咋回事。王克奇终于不再按捺怒火,暴跳如雷地朝蒋雨大吼,“你他妈耍个屁的大牌呢!当我们这群人是傻逼吗!”   “你给老子要拍就拍,不拍赶紧滚蛋!什么玩意?!”   “这里是片场!不是你粉丝给你造的温柔窝,想靠脸吃饭立马滚蛋!老子要的是有演技有职业操守的人!”   骂得着实难听了。蒋雨这才沉下脸,神情烂得不行。魏北在一旁哆哆嗦嗦地换第四件中衣,工作人员把姜汤喂到他嘴边,愣是喝不下去。   牙关已经僵硬了。   沈南逸始终坐在那里,好像看着这一切,又好像压根没有放心上。   魏北控制不住地朝他瞥一眼,发现沈南逸低头看剧本,再低骂着挪开视线。   王克奇气呼呼地回来,压得椅子嘎吱响。他喝了口水,说得极为不屑,“我看那蒋雨是真傻逼,也不晓得这谁的片子。”   “他妈的给我耍花招。”   沈南逸:“这个蒋雨是签在哪家公司。”   王克奇想了会儿,“好像是天谕?就京城那家,老总咱们都认识。前段时间忙着巴结你弟呢。”   说到沈怀,王导猛地闭上嘴。他轻抽自己一巴掌,拿余光瞄着沈南逸。这俩兄弟从来都不对盘,不过王家与沈家倒是交好。   沈南逸听闻他弟,没什么过多表情,只淡淡嗯一声。王克奇赶紧把注意力集中在视屏上,大喊一声Action!   这次拍摄终于顺利了。千年狐狸与朝廷走狗在湖边吻得难舍难分,两根鲜红的舌头被镜头放大。翻滚着,纠缠着。   他们身后雪山巍峨,湖泊似海。雪花纷纷下,也似无边的情欲纷纷下。   美极了。剧中那段感情真是美到绝望。   “卡!”   王克奇跳起来,“好了好了!收工收工!”   “蒋雨还你妈的吻什么吻!刚刚吻不下去,这会儿跟他妈落女人逼里似的。”   “还拔不出来了,操。”   剧组人员互相传话收工,蒋雨居高临下得睨一眼魏北,转身就走。   第五次了,魏北差点没从湖水里爬起来。他浑身冻得直抖,睫毛上、发丝里全是碎冰渣子。他感觉自己头轻脚重,刚撑起半个身子上去,又突然失了劲儿地砸回水里。   好在附近工作人员没走远,听到水声赶紧过来将他拽起。   魏北换衣服时,将冰凉中衣褪下,撕扯着,似蛇艰难蜕皮。他的外套忘带进来,工作人员给他圈了个临时遮蔽处,正犯难,有人进来了。   外套带了温度,遽然罩在魏北头顶,仿佛落入一个强势的怀抱。他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站在身后,这股香水混了烟味,是熟悉的强势与霸道。   遮挡帷布里静悄悄,沉默得十分融洽。   魏北缓缓拉下外套,寒冷让他无法拒绝地穿上。等系好扣子,他才转过身来。沈南逸穿着毛衣,西裤是羊呢的,皮鞋锃亮,依然那么风流。   他们对了眼神,持续沉默。良久,沈南逸忽然上前。他把魏北逼得退无可退,高大身躯笼罩着,然后低了头。   是个吻。   魏北以为。他睁着眼,在湖水中冻到僵硬的身体一动不动。   但不是。不是吻。   沈南逸距他仅有几厘米,伸手揉了揉魏北红肿的嘴唇。他揉的每一下,都揉在了魏北心上。   沈南逸转身出去,魏北才松口气。可他看着晃动的帷布,心底又生出一点恨,恨这男人来去自由。   可他知道,恨总是带着爱的。   天山入夜很早,今天冷得出奇。剧组工作人员干脆收拾好场地,纷纷钻进自己的帐篷休息玩手机。营地静谧,风吹得鬼哭狼嚎。   魏北缩在睡袋里,翻来覆去睡不着。果然帐篷又被人拉开,这次他知道是谁。   年轻人的火气蹭蹭上窜,他起身堵住入口,与沈南逸面对面。   “好玩吗?”魏北哑着嗓子,愠怒道,“我们已经没有关系了!你这他妈什么意思。”   沈南逸没料到小野猫这么快就伸出利爪,他且以为两人再见,魏北多少会粉饰太平。不过小孩儿的性子就这样,明明想要,还得先拒绝。   他没有强人所难,也没选择退缩。而是用那沙哑低沉的嗓音问,“叔叔能进来吗。”   “想了。”   “想个屁。”   魏北气得不行,他不喜欢这种感觉。不喜欢这种分明已结束,却控制不住那人带给他的情绪。   “我们没关系了,沈南逸。”   “嗯,我知道。”沈南逸说,“所以我是在询问你,小北。”   “我能进去吗。”   如果沈南逸再问一次,魏北不晓得自己会给出怎样惊天愚蠢的答案。他拿了外套匆匆穿上,推开沈南逸走出帐篷。   不能再两人待下去,魏北想,至少现在要离开。   他往树林里走,沈南逸不紧不慢地跟在身后。魏北加快脚步,逐渐远离营地时,却被沈南逸追上了。   男人从后面抱住他,魏北挣扎着甩开。沈南逸仅是隔了衣服揉着年轻人的肩胛骨,已叫魏北双腿发软。   “沈南逸你干什么!”   魏北不敢大喊,营地的火光还能看见。   沈南逸只是俯在他耳边笑,“听说你要拍野战。叔叔帮你试个戏。”   魏北怒:“我拍你大爷,放开!”   “别动,嘘,”沈南逸忽地咬了咬他脖子,“叔叔抱会儿。”   魏北一惊,从脖颈那处传来的电流几乎是毁灭性的。他甚至敏感到失去力量,沈南逸这老混蛋,真掌握了魏北身上所有开关。他忽地有些悲哀,又特别愤怒。   凭什么,魏北咬牙切齿。   “想野战找你的辛博欧。”   沈南逸退开一点,重复道:“辛博欧。”   魏北撇开脸,“或者随便是谁都可以,别找我。”   沈南逸捏着他下巴,轻轻掰过年轻人的脸。借了夜色,那浑身的青春简直藏不住。   “别跟叔叔闹。”   “沈南逸,我没功夫跟你闹,”魏北垂着睫毛,想远离沈南逸,手指却分明抓住对方衣角。“够了,我拍戏很累的。”   “沈南逸。”   魏北连续叫了两次大名。或许在旁人看来无关痛痒,但沈南逸清楚,这小孩儿一直都在努力地想要与他平等,所以他纵容着。   沈南逸不说话,依然沉默地抱着他。魏北挣了两下,紧紧贴着树干保持距离。   “小北,你再说一次。”   魏北说:“你去找谁都可以。”   沈南逸深深看他一眼,松开了。他没有愤怒,也没有碰壁的狼狈。他只是揉了揉魏北头发,轻声道:“这是第一次,小北。”   男人转身离开时,魏北睁眼看他离去。他能感觉到沈南逸其实隐有怒火,但竭力克制着。   魏北就喜欢这般,看沈南逸在他这儿吃瘪,忍着又不敢发作的样子。   他特痛快,好似掌握了男人的命脉。 第四十章   落了水,又受寒,再加连续一月的高强度拍摄,魏北第二天就没从睡袋里爬起来。   这发烧来势凶猛,魏北许多年都撑着不敢倒下。可能是沈南逸在身边,也可能着实太劳累,魏北的身体终于承认自己不是铁打,轰轰烈烈烧了个通透。   昨晚到底没让沈南逸再进帐篷,所以工作人员发现魏北感冒时,不知道他已难受多久。他脸颊发红,意识不太清醒,嘴唇干得起了一层皮,紧紧蜷缩着。   魏北觉得自己一会儿发冷,一会儿发热。他眼睛紧闭着,怎么也没能出汗。半梦半醒间如坠云端,眼前是白茫茫一团雾气,有点湿。   沈南逸进帐篷时,魏北哼哼唧唧地嘤咛。王克奇也来了,抽着烟蹲在外面朝里看。   “我就跟他说别那么拼,这孩子实诚,什么非要自己来。”   “你看看他那黑眼圈,这你妈和国宝有一拼。”   “老沈你别这样看着我啊,当演员哪有不吃苦的。我也说了嘛,让他早点睡早点睡。”   后勤拿来退烧药,沈南逸爬进帐篷掀开一点睡袋。这帐篷不算大,当初分配时,原本给主演准备大型帐篷,可以往里放行军床。魏北拒绝了,他说喜欢空间小点,背靠着大地,踏实。   各有各的怪癖,大家都理解,便也随他去。可这会儿沈南逸钻进去,帐篷顿时显得拥挤。   魏北感知有人靠近,先是本能地向外躲。大概是闻到熟悉且令人安稳的气息,又不自觉地靠过去。沈南逸搂着魏北肩膀,让他支起上半身,再拿着药和水杯递到嘴边。   “吃药。”   魏北烧迷糊了,暴露任性本质。帐篷门帘大敞,冷空气不断刺激他。魏北闭着眼,只想赶紧钻进睡袋。于是他抬手挥开沈南逸,顺势滑下去。   暖意又将他包围,舒服得喟叹一声。王克奇蹲在外面看热闹,差点笑出来。沈南逸冷淡地瞥他一眼,王导便开始假正经。他轻咳几下,体贴地关上拉链和门帘。   “我去场地看一圈儿,老沈你好好照顾我的未来新星哈!”   魏北嫌他们吵,嘟囔着吼了句,“闭嘴。”   王克奇挑眉,这小东西脾气还挺大呵。   沈南逸垂眼,定定地看着魏北睡颜。额角已生汗,头发胡乱粘在脸上,特可怜狼狈。他眼尾发红,睫毛隔几秒便轻颤着,嘴唇也干得不行,发白。   瘦了。沈南逸仔仔细细审视,真瘦了。   魏北又要转身侧躺,沈南逸忽然按住对方。他把药片吞进,喝几口水,继而俯下身紧贴着魏北嘴唇。   牙齿挑开唇瓣,强势地挤进去,挤开牙关,霸道地渡着药片。水顺着嘴角向外淌,魏北吞咽困难,立刻开始咳嗽。他紧张地挣脱,苦味绕着舌尖蔓延。   “水、咳、水......”   沈南逸将水杯递到他唇边,魏北反射性地喝下几口。太苦了,以前怎么没觉得药片这么苦。   眼里有些泪,浸得睫毛也湿。温水交由魏北喝干净,沈南逸无处发泄自己嘴里的苦味儿。他就俯身下去,再次吻上魏北。这次吻得温柔且慢,他含着魏北的唇珠舔了舔,最后才攻陷口腔内壁,吮吸对方软舌。半晌,尝了甜。   沈南逸将手臂撑在枕头上,魏北半窝进他怀里。年轻人睡得不安稳,眉头紧皱。沈南逸伸手给他揉开,不料这下揉得魏北清醒一些,半睁着眼。   “你怎么在这儿......”   嗓子沙得太难听,仿佛拉动破风箱。沈南逸不答话,只凝视他。魏北不想吵,烦闷得闭上眼。“不是叫你走,怎么还不走。”   沈南逸问:“希望叔叔走?”   魏北昏沉沉的,前半秒还意识清醒,下一刻又糊涂。他说话不过脑子,也没精力考虑后果。他不晓得是在对谁说:“赶紧、赶紧让沈南逸......那个王八蛋走......走开......”   “那你想要谁留下。”   “没、没有人会......会留下。我、我喜欢的也不会......留下。”   沈南逸皱了眉:“你喜欢谁。”   魏北口齿不清,艰难地努动嘴唇:“奶奶......囡囡......霍贾......”   “还有谁。”沈南逸耐着性子问。   “还、还有......”药劲儿上来,实际魏北已快要睡着。他撑着最后一点理智,想到今天是江媛囍例行给他报备魏囡病情的日子。他想问有没有看到江媛囍的微信,于是张了口,“江、江媛囍她......”   多年来,魏北很少和某个女性走得近,更别提如此高频度地互发消息。之前养老院的看护说奶奶想看孙媳妇,魏北当时没辙,既内疚且自责。   后来认识江媛囍,魏北甚至萌发过要带她去见奶奶的想法。其实他与沈南逸是两种人,沈南逸能做到六亲不认,魏北不行。他甚至还想,万一哪天能够结婚也未尝不可。   魏北一直以来渴望的都是家庭,有一个人在他身边——无论是谁——对他好,他就会全心全意为对方付出。而不是像父亲那样。   但这个想法始终在摇篮里处于临危状态,偶尔会有疯狂生长的征兆,偶尔又被理智狠狠扼制着喉咙。   左右摇摆。   江媛囍是个陌生名字。   沈南逸没听清,是西还是喜。他的耐心在渐渐消退,手指捏住魏北下巴。   “那你喜欢叔叔吗。”   “叔、什么叔叔......”魏北记忆中长期叫叔叔的唯有一人,“不喜欢、没......没关系了。从来都、不喜欢......”   沈南逸眼神一黯,没能控制手上的力道。魏北被掐疼,困意差点又消散。他猛地偏过头,循着方位狠狠咬去,牙齿与嘴唇锁住沈南逸的虎口。   真咬,没留情。他仿佛感觉不到疼,只皱眉盯了会儿。   良久,沈南逸叹口气,他掰着魏北的下巴取出手。虎口差点咬破了,印着一圈整齐牙齿印,沾上亮晶晶的口水。   小狼崽子。沈南逸气得发笑,从上衣袋里取出手帕擦干净。   没人再继续干扰,魏北翻身睡去。迷糊中听他低喃,烦死了......   王克奇回来时,沈南逸站在帐篷外打电话。他上前没几步,沈南逸刚巧把线收了。   “魏北睡了?你搁这儿给谁打电话呢。”   沈南逸摸根烟点上,“天谕老总。”   王克奇咂摸几圈,虽然知道啥事儿,还是忍不住问,“老沈,你找他干嘛呢。”   沈南逸话不多,只将四指并拢为刃,沿着脖颈缓慢拉了一下,杀。   王克奇咬着烟头立马爆了,“我操,我操你个老东西!”   “你他妈仗着自己入资最多,毁老子电影!那他妈好歹也是另一个主演,你大爷!”   “不影响电影播出,”沈南逸说,“拍你的。”   王导恨得咬牙切齿,沈南逸这人真要狠起来,说不定连自己都敢毁。王克奇还要继续唠叨,沈南逸叫他小声点。男人又俯下去,半边身体进入帐篷内。他本想给魏北搭层衣服,放于被子上的手机倒亮了。   沈南逸不在意地瞥一眼,却没能再移开视线。屏幕上“江媛囍”三个字相当醒目,是微信消息:北哥你什么时候回来,囡囡说想你了。   隔了几秒,又弹出一条:我,我也想你了。嘻嘻。   原来是“囍”,不是“西”。沈南逸想,双喜临门,倒是个好名字。   他沉默着给魏北加了层衣服,将手机放在枕边,退出去。   王克奇见他脸色不好,也没再讨论有关电话的事,“今天就走啊。前天晚上不才到么。”   沈南逸让助理给他提上行李箱,“明天有事,杂志社那边前期准备还很多。”   “至于......”   “我知道我知道,接下来几天本就没有魏北多少戏份,”王克奇拍着胸口打包票,“走你的!走你的!”   “甭操心哈。”   沈南逸走了。   魏北昏死般睡到第二天。他醒来时浑身乏力,帐篷外吵吵嚷嚷。睡袋上搭着之前沈南逸穿的外套,可人已不在了。   他弄不清沈南逸到底是什么意思,又隐约认为仿佛感知到点什么。可他没往那方面想,沈南逸是什么人,那颗饱浸淫欲与浪荡的心,怎可能为谁归岸。   已十一月初,再有一月便立冬。魏北捂着空荡荡的胃,犯疼。时间真快,又一年。   接下来的日子,直到外景部分完全结束,魏北的戏份都不多了。他原本可以没事就离开,许多大牌明星是如此,赶通告满世界飞,真正留给拍戏的时间并不多。   魏北除了演戏无事可做,他一直留在剧组,偶尔也帮忙后勤。工作人员见他很有亲和力,一来二去都挺喜欢这位年轻演员。最初多数人觉着魏北“不值当”,见识过他的演技,再接触过其为人之后,他们又说王导简直选对人。   但事实上魏北清楚,他有很多缺陷。演技演技,始终有个技巧在里面。光靠那点虚无缥缈的灵气,不长远。   有天夜戏结束,魏北睡不着,王克奇也没睡。两人坐在篝火边闲聊,他问王导:“拍戏的时候,怎么才能更快更准确地拿捏住人物情绪呢。”   王克奇刨着火堆,烟头叼嘴角。烟雾熏得他左眼疼,于是闭了一只眼,看起来颇为滑稽。   “小孩儿,拍戏这个事急不得。演员分很多种,有的人以代入法去演,比如他清楚自己是个什么角色,对方是什么角色,他们分别处于什么立场,又该爆发怎样的冲突。想清楚了,他就能演。而有的人以自然情感为导向,他就是角色,角色就是他,自然而然地抒发真实内心。所以好多时候啊,你看那些演员过戏,哭得肝肠寸断,喊卡了也没能缓过来。”   “所以是时间问题吗。”   “可以这么说,也不全是。有的人很有天赋,包括你。但天赋恰恰是最值钱,且不值钱的东西。因为普通人也可以靠努力达到某种程度,只是有天赋者稍快一些而已。”   魏北觉着,他在剧组度过的这段时光相当珍贵。与王克奇合作,不仅能换来翻身机会,他是真从王导这儿学了不少东西。虽然两人也会争吵,对剧情或人物理解不同时,他们没少闹得面红耳赤。   不过这才是个性,王克奇说,我很喜欢。   老沈也很喜欢。   提到沈南逸,魏北往往沉默不语。剧组里唯有王克奇晓得他们过去那点八卦绯闻,这个机会是怎么得来的——即使魏北不想承认,也明白——就算靠着自己那点灵气,还有一半要归功给沈南逸。   没有沈南逸的引荐,他今天就没资格站在这儿。   王克奇砸吧着嘴,将烟头扔进火堆里。他说,“魏北,你拍戏的时候,沈南逸就一直站在远处看。他把衣服脱给你,之前你冻了多久,后来他也冻了多久。哥跟你撂个底,老沈以前从没对谁这样。   “我们这个年纪的男人,谁有空把情啊爱的挂嘴边。他在书里写了那么多爱情故事,生活中早就懒得讲了,腻。一个人是否在意你,听他怎么说是没用的。你好好想想,老沈一直以来怎么做的。”   魏北冷笑,“想他怎么养情人?”   王克奇撇嘴,“你也二十好几的人了,有些事不能仅仅以好坏定论。人呢大多都是看表面,站的立场又不同,理应为自己的视角辩护。但这样就少了理解其他更多方面的可能性,在不道德和道德之间,有一片田野,我们都在这片田野里*。   “王导我是个话痨,就多跟你说几句。拿这电影来说,以你为主视角,那朝廷简直就是古代黑社会,十恶不赦啦。但要以朝廷来说,杀你这祸主的狐狸精,是为了江山社稷、皇室血脉。立场不同,爱憎就不一样。   “这么简单的道理大家都明白,可要放在生活里,怎么就跟傻逼似的只晓得黑和白了?”   魏北皱眉,下意识撇过脸。他知道王克奇这番话完全戳中痛点,就因为对得不能再对了,魏北才品出一点悲哀。   是,哪怕沈南逸当初待他薄情,他也毫无理由去指责对方是个坏人,更何况其实沈南逸对他还算温情。   王克奇的观点又准又狠,扎得魏北透不过气。   他几乎是固执地不愿回头,认准了南辕北辙,空欢喜一场。   “但我跟他没关系了,王导。”魏北起身就走,“您也不用劝,我现在只想好好演戏,做好本职工作。”   “是吧,保准明年就大火了,毕竟你可是我的‘奇女郎’啊!未来铁定......哎哎哎!魏北!你走什么走!”   “我去看台词!你自个儿先玩着吧!”   “嘿!这孩子!”   沈南逸离开剧组后,回锦官城的第二天去了一趟医院。他是探望魏囡。不过沈南逸没进入病房,仅是站在门口,透过那扇小小的玻璃窗,看望这个女孩。   恰巧周末,魏囡在书桌边写作业。她最终没有进入单伍办理的学校,而是沈南逸推荐距离医院最近的一所小学。公立,但资源很好。   做完骨髓移植后,恢复期内暂时不能再上学。她戴了口罩,小心预防感染。不过这女孩人缘挺好,听院长说总有小朋友给她送笔记送作业。   长大铁定万人迷。   院长以为魏囡是沈南逸领养的孩子,或是私生子。反正那话里的意思,暗中奉承沈南逸有眼光,未来给女儿挑男友才头疼。   沈南逸清楚,但没否认。   魏囡趴着写作业,有个护士坐于她身边。沈南逸虽不认识江媛囍,从那一瞬他却感知到了,给魏北发消息的就是这个人。   江媛囍看魏囡的眼神不同,不同于普通看护。她是真心喜欢,甚至可以说是爱屋及乌地喜欢魏囡。   江媛囍坐在那儿,护士服白得发光,杏眼,翘鼻,嘴唇红润。身材也好,前凸后翘。   沈南逸看了会儿,正打算离开,魏囡忽然抬头。   他们视线对上了。   只一刹那,沈南逸掉头离开。可很多年后他们才明白,这一眼于魏囡、于沈南逸来说,意味着什么。   十一月初,万物低沉的季节。   锦官城难得安静下来,交通动脉被冷雨淋得流速缓慢。那些喧嚣、热闹、疯劲儿刻在这个城市的根骨中,每个来往之人都承载着那些古老基因,再运往每一块属于秋天的沉寂土地。   于是世界也显得安静了,秋雨滴答下,这场从春而来的人间喜剧即将落下帷幕。   这天沈南逸接了个电话,是李象旭的。李少在那头哇哇大叫,显得极没见过市面。   “我说沈爷!您不是跟那个小情儿分了吗?啊?咋还上头条了啊!”   “这他妈全圈开始传,说他带资进组,压根靠的就不是实力!”   “各路粉丝都骂起来了我操啊。”   “好他妈热闹!”   作者有话要说:  注:“*”   ①“在不......野里”——苏菲派诗人 鲁米   原句为:在道德与不道德的区分之外,有片田野,我将在那里见到你。   私以为这句话很浪漫。 第四十一章   ——我就说我家哥哥怎么不是男主,原来人家有后台呀,dbq不敢惹不敢惹。   ——xswl姐妹们散了吧散了吧,这典型的炒作手段看不出来?讲道理哪来的三十八线艳星,想一炮而红也要看自己够不够格。评论里居然还有人zqsg护着你家蒸煮,我他妈一个爆笑!   ——热评是认真的吗?靠演技?这几张照片可是清清楚楚,靠实力靠你(马的图形)呢。嘻嘻。   ——路人说一句,人家是刚出头的新人演员,这么说不好吧。混的也不是偶像那一类,不如等电影出来再评论。   ——楼上装路人的我笑了,笑他妈死了。没听过一句路人不下场,下场非路人吗。这届新人聚聚买的水军不行啊。   ——大家不要给他艹热度辽,我看没多久马上会有声明。说是告这个告那个,反正自己装得好一朵白莲花。不得了不得了。   ——求求大家不要带我家哥哥出来了,抱走我们哥哥,否则马上就是一个律师函哟(狗头)。   ——我操这也太不要脸了吧!日嘛糊穿地心的“老演员”了,还跑这来装新人。恶不恶心!那些挺他的人到底是眼瞎,还是不晓得从哪里放出来的什么屁哦。呵呵(微笑)。睁大狗眼看看你们蒸煮以前都演了些什么玩意,脱成那样,挨炮挨成那样,还有碧脸出来混。   ——有什么办法呢,人家有后台呀。带资进组哦(手比心)。   李象旭把截图发给沈南逸,本不愿用这些是小事耽误对方。说实在的,评论里那些言语简直小儿科,无非是没成年的追星族和闲出屁的上班族刚巧碰头,也不管事件起因、真实性如何埋头就掐。   能断定的是,一部分有营销号下场带节奏的功劳,还有一部分荣誉非黑粉莫属。   魏北没几个常年稳定的粉丝,他这人比较佛,连微博都懒得营业发照片。进而他的粉丝也佛,有照片就舔一口,没照片各顾各的。   他也不是什么流量明星,给路人提起大多换来懵逼:这谁。   那“黑粉”从哪来?李象旭分析是有人搞鬼,雇水军了。   “这很明显水军黑。从爆照、控评、买热搜、营销转发这一系列熟悉的操作,完全不是某个素人的‘不小心’发现,肯定有预谋。”   李象旭最近闲,再加接手中秦集团影视产业,逐渐开始关注娱乐圈。   “我跟您说沈爷,投资这事儿,就你、我、王导知道。账啊合同啊全是从我们公司走,签我的名儿,我盖的章,别人能知道那他妈才有鬼。”   “我家老爷子还差点怀疑那男的是不是我,刚过电话来敲打我。这锅真你妈沉。”   沈南逸嗯一声,手中盘着两颗文玩核桃。他并没多少情绪起伏,甚至懒得看评论截图。沈南逸写了十几年的书,从未间断揣摩人性。这粉圈里的小孩子打闹,压根不入眼。   李象旭又说:“而且爆料方有意把你模糊了,看不清。只说是很出名、有社会地位、且家世不俗的大金主。这人铁定认识你,又跟魏北不对付。”   “不过可不敢惹你,只能逮着魏北掐。”   “我知道是谁,”沈南逸说,“让他再活蹦一段时间。”   “嚯!你知道啊。我还以为您不晓得,原来挺关心前情人的嘛。”   李象旭笑嘻嘻。   “反正这事儿发生了,你去剧组探班也不晓得避点嫌,注意点。被人偷拍发网上,幸好不露脸。免得沈老爷子一口气提不上来,得背过去!”   “你皮痒了。”   “没没没,哪能呢!哈哈!”李象旭赶紧装怂,“倒是我想问怎么处理,现在舆论发展成这样,我手里有几个水军公司的资源。控评删帖还是反黑,您一句话的事儿。”   沈南逸淡淡道:“不用管。”   “不用管?”李象旭盯着持续在微博热搜第一的话题。   “这他妈再不管就爆了!”   “让它爆,”沈南逸继续盘核桃,凸起的纹路不断摩擦得咯吱响。他单手整理领带,稍微拉松一点,说,“这是个好机会。”   “我送你们一个无可复制的经典营销案例。”   正在天山工作的剧组人员,并不因远离城市而影响接收消息。几乎是热搜爆掉的同一时刻,就有人立刻向王克奇反应这个公关危机。   如此可见,大多明星在出事后总不露脸,要么粉丝说xxx在国外拍戏呢,没看到;要么工作室说xxx在哪儿出外景,没注意消息。这都是磕牙放屁瞎扯淡,永远只能欺骗被蒙住双眼的粉丝。   议论四起,没什么中心。嗡嗡嗡的小声讨论,弥漫在魏北四周。长期以来,他给剧组人员留下了良好印象,对人不对事的话,也真没什么好黑的。   但浸泡这个圈子已久,熟知人设是个什么玩意儿。人设就是狗屁。   公众面前风度儒雅、开朗大方、冷艳如冰,这背后指不定啥德行。否则近几年也没那么多的人设崩塌了。   至于魏北到底是个什么人,他们都不清楚。于是将询问的目光投向王克奇。   王导倒很淡定。几十年来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网上只批判“带资进组”这个点,完全小事。大多网友看热闹,比如某某鲜肉被金主包养,为爱掷千金啊什么的,这就很容易火。典型小说套路现实版,吃瓜。   其他家的粉丝下场,要么是原本期待自家真主做男一,结果事与愿违,所以来踩一脚;要么是无脑黑水军,有人在后头给爆料,营销公司收钱点火。   处理方式也不难,王克奇简单发个微博表态:作为本影片的面试官加导演,我只说魏北的演技全组有目共睹,刚得起。   至于影片好不好看,欢迎大家明年进影院观赏。若魏北真像大家说的那么没实力,尽管把可乐往大屏幕泼,全国的清理费我都包了。   懒得发什么屁声明,就这样儿吧。大家随意看看,随意信不信吧。   消息发出,剧组议论声小了很多。其实前几天沈南逸的到来,同事间多多少少有些谣传。那时只传他们为地下恋人关系,没想到有可能是金主养的金丝雀,可太他妈精彩了。   魏北捏着手机坐在那儿,尽管棉服裹得很厚,依然止不住发冷。以前他也上过热搜,拍完大尺度成人片后,总能因某些卖腐的营销号疯狂转发而获得热度。   但那时水花很小,一是基V不算主流,大多人圈地自萌。二是总能碰上流量偶像出新闻,大家根本不关注他。   猛然成为热搜第一,且带了不好的话题,谩骂与流言似潮水般拍在他脸上。直白地、没有一丝丝情面地贬低着他。   魏北强装镇定,手依然在抖。他使劲儿握了下拳,脑子空白。我没做过,他想,清者自清,不去管就好。   他又看到有人说导演都发博了,这演员还没吱个声,怕是真心虚。   不回应就是心虚,而回应就是说谎。   魏北锁屏,反正不喜欢他的人,无论说什么都不会听。   王克奇大老远的见魏北独自一人,低头盯着剧本,那模样有些落寞。王导想起方才沈南逸给他的信息,让他转告魏北发一条微博,连内容都准备好了。   末了,沈南逸又说,别提我。   这你妈,王克奇咬着烟头提了提裤子,老东西亲自下场营销啊。   “想什么呢,傻不拉几的,”王克奇过去,照着魏北的后背拍一巴掌。   到底还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子,这点阵仗都没见过。王导打量他,不过心态还成,不慌乱,能成事儿。   他朝魏北手中瞥一眼,“嗨!还捏着手机不松啊。刚刚是不是没看台词,刷微博去啦?”   魏北沉默不语。   王克奇:“没啥好在意的,这才哪儿到哪儿啊。等你火了以后,骂你的赞你的可海了去了。你又不是人民币,没必要让所有人喜欢。”   “我知道,”魏北说,“但我没有那么做。”   “没怎么做,没带资?”   王克奇想,你男人砸了两个亿,这他妈还叫没带资。   不过话不能告诉魏北,毕竟这小孩儿也蒙在鼓里。他拿着椅子坐在魏北身边,问:“那你怎么想的,我允许你发微博。你跟王导说说,你想发什么。”   魏北张嘴,刚打开牙关又闭上。他思量几秒,说:“我就想跟大家说,影院见。”   王克奇挑眉,刚,还真是刚得起。这傲气的性子哪儿他妈折了,心里不服气得很啊。王导笑得贼兮兮,魏北盯着他,也不晓得行还是不行。   “成,就这么发吧!”   “三个字啊,不多不少。刚他妈的!”   果然配,这俩人还想到一起了,傲气狼崽子和阴险老东西。王克奇想,怎么感觉自个儿都快要磕真人CP了?   要不得要不得,一把年纪学什么CP文化。王克奇赶紧摸根烟压惊,瞧着魏北迅速编辑微博。   “影院见”三个字一发出,分分钟上热搜。效果出奇好,一大批真路人表示:这演员有个性,真性情。至少没随便发个什么声明糊弄观众,到时候去影院qio一眼。   言论风向变得十分迅速,事实证明,大多时候“敢当”,比“解释一通”更重要。   “好受点了?”王克奇用余光瞄着魏北,“好好拍戏,其他的别想。”   魏北有点不好意思,“电影还没播就带来这么大的舆论影响......”   “好事儿,真的。这好事啊,提前造势。宣传费还省一大笔,回头加你片酬上,”王克奇插科打诨地开玩笑,笑一阵子,他又恢复严肃,轻声说,“流言蜚语是最不必放在心上的东西,你肯定知道,也经历过。”   “这次无非是话题热了点,很快又会消退。而很多人,他们要的根本不是‘真实情况’,他们只愿看到自己想看的,只愿听信他们喜闻乐见的。哪怕明明这个事费一丁点逻辑去思考,就知道不可能,有些人也不愿相信。”   “你永远不可能改变讨厌你的人,也永远不可能叫醒捂住耳朵的人。”   “从这次开始,你才算真正走到大众面前了。”   魏北点头,应了。   王克奇又说,真正的艰难还在后面。当你被迫走上一个位置时,始终记得自己该干什么,别犯糊涂,也别在意他人评价。就当做是一堂课,挺好的。   社会的作用,大多时候是“再教育”。   结束天山北麓的拍摄工作,已十一月中旬。此时日历上写着立冬刚过,真正的冬天来了。   锦官城远没到下雪之时,阵雨集中在深夜。树叶吹得满天飞,怕冷的人已裹上围巾。狂风穿插在车流间,猛地撞上挡风玻璃,依然昂了头顺着车顶继续走。   寒意傲得很,天不怕地不怕。   魏北提着行李箱,回到熟悉的城市他才发现,原来要回去的地方已经变了。   他不用再深夜打车回郊外;不用在半夜推开浴室门时,犹豫里面有没有陌生人;他不必因第二天要给陌生人煮早餐而生烦;也不必再听由那个人的命令,让他睡主卧就不能睡客房。   大床,对。其实那张大床魏北挺喜欢的,从床架、床垫到床单,他都很喜欢。沈南逸挑剔得很,家居用品一律只要最舒适。   呆了几年还真不好,魏北自嘲地笑,由奢入俭真他妈难。   租房距离医院不远,二套一,不大不小,住一个人刚好。房租不算贵,房东是个年轻男人。最近跑在外地工作,一直没回来。   两人只有交换钥匙的那天见了面,这么久还真没碰上。   家里空荡荡,走了两月没人清理。魏北累得不行,将行李箱扔在客厅,躺于沙发上不愿动了。   没开灯,四周漆黑。窗外透着大厦的霓虹闪烁,室内有些亮度,阴影倒在地上。   魏北忽然抬了手臂,紧紧地压在眼睛上。空调没开,家里寒气逼人。客厅挂钟走动的声音分外清晰,一格一格地擦着走。像心跳。   脑子里的记忆呼啸而来,完全不受控制,魏北开始大口呼气,努力缓解难受。那些片段过于精确,以至于沈南逸来探班那天的某个动作、身上的香水味、领带是条纹、皮鞋是什么牌子,魏北都记得一清二楚。   他不可能忘却,也没有遗忘的能力。他甚至记起沈南逸吻他的触感,那么湿滑、黏腻,津液顺着嘴角不断下淌,完全控制不住。   真冷。   魏北蜷缩在沙发上,裹紧围巾。连续多日没休息好,已懒得再起身。   从前怎么未曾发觉,锦官城的初冬真冷。   十二月初,魏北杀青。王克奇发了条微博表示祝贺,网上再次掀起一阵热议。   魏北的粉丝不断增长。舆论同样褒贬不一,时不时还有人将“带资进组”的绯闻拿出来鞭尸。天涯论坛开了好几个高楼,努力想要扒出他的金主到底是谁,奈何无功而返。   这时,部分广告代言商已注意到魏北。他具有话题性、热度与“目前还不确定”的演技。各个商家处于观望状态。   王克奇组织员工给魏北办了杀青宴,当天有同城运来鲜花一束,满满一捧白玉兰,在春天采摘,做成了永生花。   可惜没人留名。   花瓣大片且精神,衬着年轻人俊逸的脸,似永远也不会衰败。   十二月底,各角色的拍摄与补拍结束,电影正式杀青。李象旭提出正式签约魏北,当场撂了牛话:以后中秦集团就是你的经纪公司。影视这块儿必捧你。   魏北的微博资料更改,有眼尖的粉丝及时发现。说什么恭喜我北找了个好东家,未来可期星途坦荡。   不知怎么回事,当天又上热搜。这场关于魏北的话题跌宕起伏,看着是在逐渐淡出,实际每隔一段时间会升温一次。   节奏把握得非常好,不会引起路人反感,也不会让人遗忘。   李象旭让公司给魏北配了经纪人,谢飞与,男,二十二岁,挺健气阳光的小伙子。平时很会照顾人,也知道怎么去拉资源。   不过如今已有好几个广告商找上门来,寻求与魏北合作。   谢飞与跟着魏北之前,多少查过此人。发觉魏北为人低调,除了拍戏,基本没有广告代言。可能是名气不够,也可能是其他原因。所以这广告没有唐突接下。   “北哥,”谢飞与问,“你要不要接广告啊,最近好几个代言商打电话给我。”   “我问个你的意见呗!”   “广告?”魏北重复道。   “接啊,当然接。什么广告都接,没问题。”   他手里正捧着这个月第十八束永生玉兰,花瓣依然又白又大。魏北再蠢也该猜出,这是谁在送。他也有一点摸到那人的想法,可不敢确定。   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   魏北想,哄情人的招数,沈南逸会的可太多了。但要说真心,又能有几两。   什么广告他都接。只要能在电视上、网络上、手机页面上、商城边、街道边、led屏、哪怕是公交站牌,他都接。   魏北将玉兰花束随手扔在桌上,冷笑一声。他要让沈南逸看到他。   他要无论沈南逸在哪,只要他还活在这世上,一睁眼一抬头,看到的都是他魏北!   凭什么只有我不能忘。   为什么不可以让你意难平。 第四十二章   跨年那天,魏北破天荒发微博营业——是被霍贾逼的。内容显得挺寡淡,无非是一张自拍,一句预祝新年顺利。   魏北这个人不直,照片倒是拍得很直男风。没什么角度,没什么背景,也没有后期美颜滤镜调色,粉丝说他是真的“敢”。做他的粉丝简直太刺激了,哪晓得未来有一天会不会搞到真的。   霍贾对此依然不满意,隔着电话屏翘了兰花指,感觉一副很有经验的样子,“你应该再加一句希望大家多多支持即将上映的新电影,感谢甜心!”   “我说北哥,就算以前没有经历过,总该见过猪跑吧。其他演员怎么营业的,你能不能多学学?”   “学这个有什么意思,电影好看,别人自然会去看。”   魏北现在很少出门,上周得空去大慈寺帮奶奶上香,结果真有路人把他认出来了。拿着手机一阵猛拍,魏北很不适应。   最后是寺庙的云星大师将他解救,魏北为表感谢,给庙里的功德箱捐了八百八十八。临走前,傅云星免费给他解个观音灵签,说什么红鸾星动,谈恋爱的好兆头。   魏北想,这年头的和尚可真会花言巧语。他信也不信,道谢离开。   一月初,已是冬季最冷的日子。今年锦官城下的雪尤其少,多数出太阳,晒得人暖夹了困。魏北坐在阳台的躺椅上,盖着一层羊毛毯。   房东是个挺有情趣之人,花啊草的弄了不少。魏北没事会给这些花草松土浇水,他想着沈南逸楼下那株玉兰,也不知活得怎样了。   霍贾很少打电话来,打来必逃不过“伤心事”。实则算不上多伤心,只是有那么些欲壑难平。霍贾说沈怀最近很少碰他,也很少到他这里来。钱还是每个月定时到账,除了不准霍贾再出入声色场所,花钱血拼也无所谓。   但沈怀又要求他有品味,要改掉以前的毛病和审美。他要一个高档的发泄品,所以需要从头培养。   以前霍贾还经常被人叫骚霍的时候,曾与魏北讨论过:爱情能不能通过性传播。既然女人的窄道是直通心脏的渠,那爱情也一定能随了浊液灌满他的左右心房。   强有力的辅助泵将贮于心房的液体冲击出去,似血液那般流满全身。于是,爱也好欲也好,便流通每个细胞把人浸泡。   然后就爱了。是不是。   魏北对此保持沉默。不好讲,他说,小贾,既然你爱得那么痛苦,为什么还要去爱。   因为我永远也没办法拒绝他,北哥。沈怀身上有某种特质,足以让我失去理智。霍贾如此说道,说完更难受了。他也曾向沈怀提出,是否两人需要见家长。   沈怀没有反对,而是直接无视。那天两人刚酣战完毕,沈怀抱着霍贾,亲吻他额头。这人城府深得好似没有城府,只轻描淡写道:“你我都是男人,没必要见家长。”   霍贾跟着打哈哈,往沈怀的颈窝蹭了蹭,表示自己开玩笑的。他才不要见家长,蠢死了。唯独背地里发红的眼眶,一遍遍告诉他自己有多愚钝。   沈怀是要结婚的。霍贾比谁都清楚。   霍贾和沈怀吵过一次,具体原因是什么,他已记不清。   大概爱总让人无助又渺小,霍贾和沈怀闹腾时,完全找不到当年锦官城第一骚鸡的威风,也展示不出撕逼一姐的伶牙俐齿。   他不断问沈怀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啊。沈怀却只是看小孩儿那般瞧着他,什么话也不讲。任凭他闹够了,沈怀表示想要。霍贾气得咬牙切齿,说不给。   沈怀没有逼迫,点头就走了。门关上那一刻,霍贾没由来得心底发凉,他知道他逾矩出线了,可想要被爱,有什么错呢。   魏北说:既然你选择了,有些事就会发生。这是必然的。   霍贾说:北哥,你不知道能去爱一个人,其实挺幸运的。这真是种浪漫的煎熬。   煎熬怎么算得浪漫。   魏北想,可他也确确实实煎熬过。时至如今,他心里那些爱意仍旧不能消散。他知道他爱沈南逸,这是他永远也丢不掉的记忆。   今年除夕在二月,那时要去各地跑影片宣传。二月之前还有几个广告要拍,谢飞与可能得到过李象旭的特别关照,给魏北的行程安排并不满,也不是什么活儿都接。有强大的公司做靠山,魏北自己不清楚,但谢飞与体味得很彻底。无论说话还是做事,硬气得不行。   盘算着接下来一两个月,估计新年也没法儿在家。魏北所有的空闲时间全给了奶奶和魏囡。   早上去养老院照看奶奶,下午去医院陪着魏囡学习。入冬后,奶奶的身体一天天衰弱。肉眼可见的,几近枯萎了。   有人说冬季是个大节点,老年人、衰老的动物,都很容易在这个季节死去。魏北不信邪,他觉得奶奶苦了一辈子,好不容易换来几年糊涂日,为什么不能久一点。   偶尔奶奶也清醒,拉着魏北问他有没有女朋友。魏北支吾不讲,老人就摸着他的头,说你也不小啦,谈恋爱很正常。有空带回来给奶奶见见,没几个时日咯,我就想小北以后有人照顾。   奶奶说,你有如花美眷,还有孝顺后代。我才敢放心走啊。   老人的手指极粗糙,干得仿佛一层枯老树皮。袖口沾着点雪花膏的味道,淡淡的,和魏北记忆不断重叠。那天他半跪在奶奶病床前,莫名鼻酸。   眼疼得厉害。   魏囡最近长高一截,以前的裙子穿不了,江媛囍抽空给她带了些新裙子来,魏北到达医院时,两人正穿了姐妹裙拍照。   魏囡笑得脸颊红扑扑的,瞧见魏北进来,蝴蝶似的扑进哥哥怀抱。   江媛囍的眼神明显一亮,又不好意思表现得太彻底。上次主动给魏北发想他,结果对方没有回复。几天后才说拍戏太忙,消息忽略了抱歉。   魏北明白江媛囍在想什么,可既然不喜欢对方,真不应该留一丁点希望。   魏囡回头瞄一眼江媛囍,再看看魏北。两人笑着点了头,魏北让囡囡去看会儿书。江媛囍给魏北简单讲述囡囡最近的情况,恢复得相当好,但这只是开头。如果三到五年没有复发,问题就不大了。以后好好保养,注意饮食,适度锻炼身体,基本不会再出事。   魏北听闻松口气,凝在心头多年的乌云散去不少。他笑着感谢江媛囍,囡囡这段日子很开心,有一半功劳是她的。   江媛囍说:“那你要怎么报答我呀。”   魏北愣了片刻,这女孩真直接。横冲直撞的,阳光却不令人生厌。可惜落花有意水无情,魏北打算说那我有空请你吃个饭吧。   魏囡插嘴道:“那哥哥和媛囍姐在一起吧,我觉得你们好配呀。”   “别瞎说,”魏北笑得打断她,“豆芽点大的人,说什么配不配。你知道什么是喜欢吗。”   “你可别瞧不起人!我们班还有男生给我写情书呢!”   魏囡昂头,骄傲地宣布魅力。   嘿!这他妈哪家小崽子不要命了!   魏北差点爆粗口,要不是对上魏囡俏丽的小脸,他还真得直冲学校,把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崽子拖出来狠狠教育。   还情书?情你妈个飞鸡蛋。   “拿出来,”魏北沉声说,“给哥哥看看。”   谁知随着与同龄人的社交增多,性格逐渐开朗的魏囡压根不买账。闹着笑着提起书包就跑出病房,戴好口罩玩去了。   这么一打岔,方才那点暧昧与尴尬也消散。江媛囍始终大方得体,魏北转头来看她,她便展颜一笑。   江媛囍:“别听囡囡瞎说,你不要放心上。”   魏北摆手,“这孩子慢慢长大了,辛苦你。”   江媛囍说不辛苦,本职工作应该的。半晌,她又不甘心似的问魏北,你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   魏北盯着江媛囍漂亮的眼睛,良心让他无法欺骗,也无法带她去见奶奶——是的,在奶奶开口说想见孙媳妇儿时,魏北隐隐动了点心思。   可只一瞬,就枯死心头。   魏北说,对,我有喜欢的人。   江媛囍不料对方如此直接,当即手足无措。她脸颊蓦地通红,想起自己曾给他发过的那些信息,格外不好意思。   没等魏北再讲话,江媛囍拿起桌上的记事本匆匆离开。她确实喜欢魏北,但自尊叫她不能死缠烂打。   一月中旬,郊区别墅的玉兰抽了新芽。支棱的树枝造型有趣,沉寂了整个冬季的花卉不再一派老气。   雪很小,夹着雨水落地便化。今年全国普遍升温,连固定飘雪的北方也很难有几场痛快大雪。   城市动脉流速拥挤,即将赶上春运,这段时间全国弥漫着一股躁动。隐隐要发作、又极力克制对于新年的欢喜。   大概除了辛博欧。   一向以乖顺闻名的辛博欧,头次和沈南逸吵架。起因是辛博欧想体验书桌play,沈南逸拒绝了。辛博欧思来想去觉得这事儿有隐情,沈南逸以前玩的花样又多又狠,怎么就一个简简单单的书桌都不来。   沈南逸起初还保持温和语气,跟他说要回学校了,好好收拾不要耽误时间。辛博欧突然脾气上来,还非就缠着沈南逸要一顿操。   凭什么,他想,我跟着你什么都不图,就图这身体图这性事。凭什么不给我。   他一次次回避自己深深迷恋着沈南逸的心情,他以前说过,沈南逸吸引他,所以他心甘情愿。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也变得心不甘。   是不是魏北。辛博欧突然问,是不是魏北在这上面和你做过。   沈南逸的耐心完全消磨殆尽,他看着辛博欧说,出去。   辛博欧气得发抖,猛地将沈南逸桌上的稿纸一并扫在地上。   凭什么!凭什么你要把所有的东西都给他!机会给他!房子给他!连这一张书桌都要给他!魏北已经离开了!他不爱你!你知不知道!   前面的话,沈南逸根本没听。唯最后一句“他不爱你”,像根刺,刺得沈南逸脸色极烂。   出去。他说,否则你就永远滚出去。   辛博欧盯着沈南逸,年轻人始终斗不过他的。他突然知了,魏北也斗不过沈南逸的。   太狠了。他想,这男人真恐怖。   可他就是迷恋这样的人,辛博欧忍着眼泪回房收拾行李。他不想离开这栋宅子,至少不是现在。   趋近旧年的末尾,学生放假,上班族人心浮动。归家的机票简直抢不到,车票更是一票难求。若非早一点下手,估摸只有动车站票。团圆心切,空间距离无法阻止人与人相见。   假如万物有灵,是否也会在一年的这个关头感叹一句,人类真好玩。   魏北逐渐忙碌起来,这段时间飞来飞去拍广告,大部分时间在飞机上度过。机餐难吃得要命,某次拍广告结束后,在赶往下一个拍摄地的途中,魏北开始胃疼。当天晚上吐了。   谢飞与吓得炸毛,给魏北买药的途中,还不忘给李象旭打小报告。说什么魏北吐得肝肠寸断,眼见是要进医院。纯属夸大。   李少更不要脸,直接转发沈南逸,说什么你那个养不熟的小野猫进医院了,你要不要去看看。   沈南逸当晚买机票直飞。到了才知道,魏北只是普通的胃炎发作加饮食不调。   他没跟魏北见面——就算见上,估计对方也没什么好脸色。沈南逸滞留到第二天,去广告拍摄的外景地点探了班。   不过这次没有惊动任何人,他悄悄地去,最后再悄无声息离开。   魏北站在人群里,所有人都围着他。这颗人海遗珠,到底算是发光了。沈南逸挺满意。   适时听闻消息的王克奇打来电话慰问,才晓得沈南逸已经走了。他笑嘻嘻地幸灾乐祸,“怎么着,老沈。你这是追呢,还是没追呢。”   不追,沈南逸漫不经心地说,他会回来。   结束拍摄当天,魏北莫名其妙上了热搜。照片糊得很,画面中疑似沈南逸远远地注视魏北。   可不等他看见,热搜秒撤,一个水花也无。   与此同时,某些沈南逸的忠实读者发现,他微博的关注栏万年为0,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1。   点进去,被关注者赫然显示:演员魏北。   一场新的舆论风暴,已暗中生了根。 第四十三章   沈南逸关注魏北一事,于谁都不是秘密。这成了公众谈论话题,由于去外景拍摄地探班的热搜撤销极快,很少有人将他们联系起来。   死水偶微澜,最初几天还有读者或八卦路人准备吃瓜。结果他们既不互动,也没任何交集,这瓜不保熟,渐渐人群便散了。   唯有一个疑问逗留于网络平台——沈南逸为什么要关注魏北。   这个问题,魏北也不明白。他看到提示时,正在卸妆。“沈南逸”三个字现于屏幕,魏北再三确认,才知真是本人。他手里捏着卸妆棉,脏兮兮的液体染黄指尖。   盯了半晌,魏北将手机反扣在桌上,他没有选择回关。   谢飞与在门口取外卖,自从他给李象旭打报告,说魏北身体不好营养跟不上。也不晓得他们老板显什么神通,每到一个城市,自动有奢华营养外卖送货上门。   这时谢飞与还不清楚,魏北身后有个沈南逸。他虽不爱打听别人私生活,但总觉魏北和李象旭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否则老板为啥对他如此上心?   一月底,李象旭与沈南逸筹备的综合性人文杂志《诗与书》,出版第一期。刚上市不久,各大书店销售一空,部分地区出现商品卖断的情况,要求印厂不断加班再印。   第一期刊大获成功,不仅是因沈南逸的名号做噱头,此次杂志中收录的作者文稿、专家教授的学术研讨述评以及现代诗歌篇目,全部出自名家之手。书腰上什么都没写,只列了两排作者署名。据说最夸张的是,大多读者一开始没考虑过内容,仅仅看完作者名字,直接买书走人。   李象旭最近人逢喜事精神爽,在他老爹面前做人都敢挺直腰板。趁热打铁,第二期采访与文稿编撰有序地提上日程。   沈南逸本打算飞一次渝城,王克奇带着魏北那一班子演员,去了渝城做新电影发布会。正让家政阿姨帮忙收拾衣物,李公子一个电话打来,不依不饶地求他去做采访。   这次较为正式,地点选在自家公司的影棚里。采访者还是何旭宇,沈南逸到达影棚时,小年轻已坐在沙发上准备就绪。   他今天特地打扮过,西装衬衣极配,领带系得端正,仍不能掩盖浑身朝气。何旭宇瞧见沈南逸,眼睛亮堂堂的。他起身与沈南逸握手,男人手心传来的温度很舒服,何旭宇不敢紧握,立刻收回。他小心地叫了声,“沈老师好。”   耳朵就红了。   沈南逸嗯一声,话不多。他解开西装扣子,落座沙发。   “可以开始了,我六点有飞机。”   “啊,好。”何旭宇听闻不敢耽误,他赶紧坐下准备问卷,投入工作状态。   “那现在采访开始。”   摄影师做了个OK的手势。   “沈老师,既然您时间有限,我们就快速切入主题。首先我想请问您,办《诗与书》杂志的初衷是什么。”   沈南逸靠着沙发摸出烟盒,他翘了二郎腿姿态随意。“这个采访会播出去么。”   何旭宇赶紧摆手:“不会,只是拍几张照片。留个素材存档。”   沈南逸颔首,顺道就将烟点燃了。他说:“最初办这个杂志,主意是李象旭出的。他算是年轻一代里比较有胆识和眼力的人,与他合作很有意思。”   “除此之外还有其他原因吗?”   “目前国内纯文学的大型刊物较少,南方可能多一些。我们处于西南地区,没几本可以在全国产生影响的书刊。”   何旭宇问:“据说追求文学、艺术这一类的人,多数是理想主义。请问您和李象旭先生、还有整个团队,都多少带着点理想主义是吗。”   沈南逸叼着烟头,白雾将他面容模糊。何旭宇瞧不清他的表情,只听闻其声音。   “最初我问李象旭,这本杂志我们要做到什么程度。他说不必留退路,不用去考虑政策、官场、或市场等因素。我跟他说多少要走擦边球,毕竟是在这样一个大环境里。李象旭胆子挺大,但怎么把控还是由我来。大家是带着某种动力去做这件事,所以要说理想还是有的。”   “但主义就谈不上了,中秦集团是‘商人’,我们只谈生意。”   “沈老师的观点挺有趣,学生听了受益匪浅。”何旭宇笑着露出一口白牙,眼睛弯得特好看,“读者也注意到本杂志还有一个‘论战文’分类,第一期是周老师发表了自己对社会某个现象的观点,请问它的具体作用是什么。”   “作用是给社会一个发泄口。周老师年轻时很喜欢写点激进的文章,他希望后来人在保持激昂的情况下,又要有理智。‘论战’是个阵地,供所有人观看和发表文章。我们认为这是现在需要的,否则连一个‘出口’也没有,是一件很悲哀的事。”   何旭宇:“那么对于《诗与书》杂志的评价,部分读者反馈说,是在内容上创新了。另一部分反馈说,是形式上有了突破。对此您有什么见解呢?”   沈南逸倾身,往桌上的烟灰缸里抖了抖烟灰。几根未扎紧的半长发滑下,衬得他相当恣意。   “应该说内容与形式都有改变,这是在当初团队建立时定下的目标。现在文学正遭受商品潮流的冲击,做纯文学的人逐渐少了,但还是有。而且有突破是好的,说明从业相关人员都在探索。一开始写得不尽人意,或做得不尽人意很正常。”   “一件事并非从开始就能做好,后面不断突破、不断进步就行。可怕在于模板固定了,框架死了,因市场上某样题材最火,所有人都去出产一个模式的作品。”   “那么沈老师,本期杂志有几篇文章存在很大争议,您应该知道。我也拜读过,发现还有不同的观点。”   “写作是一门孤独的差事,每个作者肯定有不同想法、个性。想要全民理解是不可能的,况且他们也不需要所有人都理解。那么对一篇文章的看法,不尽相同才有意思。有争论有对峙的立场,说明这篇文章才具有其复杂性。否则所有人观点统一,那就不叫文学作品,应该是大宪章。”   何旭宇差点被沈南逸逗笑,他咬了下嘴唇眨眨眼,拼命忍着要严肃。   “沈老师,感觉如今和您当年二三十岁的采访相比,性格收敛了很多。话语、用词也有挺大变化。没了二十几岁那种强烈的表达欲,好多读者认为跟你这些年的经历有关。”   沈南逸戳灭烟蒂,偏头瞧着这小孩。何旭宇的采访总爱“夹带私货”,但又不是什么惹人生厌的问题,踩线踩得相当精准。   看着眼前年轻人狡黠又自信的样子,沈南逸似想起了谁。他提了下嘴角,淡淡道:“这个肯定会有改变,别说四十岁与二十岁作比较,哪怕是和三十八九岁作对比,也有改变。”   沈南逸说:“毕竟二十几岁的人假使拥有足够天分和阅历,或许能用三四十岁才有的视角去思考。但如果要四十几的人再做出二十岁的冲动和轰烈,这几乎不可能。考虑的不一样,视角更多,立场更明确。”   “那您的意思是,如今更寻求‘稳’,而非‘激进’对吗。”   “是这个意思,熟练掌握规则,才可能有机会改变规则。”   “看来沈老师很有信心。”   “不一定,我与所有普通人一样,没有只手遮天的本事。只说顺着选择走下去,至于能走到哪,不好定论。”   沈南逸语毕,内心忽地生出一份怅然。青年时期的他压根想不出自己有朝一日,也会因看不清前路而模棱两可。   二十四岁那年,晏白岳走了。沈南逸很是颓废了一段时间,哪怕处于感觉自己无法走出困境的状态下,他仍觉得或许能为这个社会带去些改变。年龄再大点,才察觉不被社会改变就很不错了。   周柯当年亲自登门找他,说二十几岁的人,别以为自己很成熟。青年觉得十几岁的少年中二过头,等及你中年再回头,其实二三十岁的人也没成熟到哪去。谁他妈不是一直摸着石头在人生的这条河里走,没走到尽头,谁都没资格说自个儿活明白了。   沈南逸那时不听,觉得从事文学相关的人,都应该为这个领域出分力。后来年岁上去,经历过被烧书、约谈、出版物夭折,他更晓得有些事要窝藏于心。   表达得太直白、太轰烈,反而加速整个事件的死亡。   比如爱情。   他在文里不止一次表达过,人性是复杂又矛盾的,会在不同时段里做出不同决定,可能旁人无法理解,甚至觉得荒谬至极。但真正的爱是漫长等待,直至最后才会显山露水。   采访结束,沈南逸看了眼时间准备去机场,下楼时却碰到许久不见的单伍。没有所谓情敌相见分外眼红的戏码,几十岁的人了在公众场合打架总归有失体面。   两人对视片刻,单伍没有出电梯,而是陪着沈南逸下去停车场。单伍说李象旭是我师弟,你们又是合伙人,所以沈总能否暂时放过政府卡我的几块地。   沈南逸看也不看他,轻描淡写地问什么事。   单伍大笑,他知道沈南逸绝不会善罢甘休,没想到对方直接从政府那边打招呼,不接NAIC集团的投标。如今城北压着好几块待开发的地,沈南逸没说他要收,但就是不给单伍。   前段时间京城分公司的业务遭到重创,单伍压根不用打听也知道是谁干的好事。   我就帮你养了一段时间小情儿,老沈你真不必这样。单伍笑了笑。   沈南逸沉默着,双手揣西裤兜里,整个人潇洒且慵懒,没什么表情。   单伍又说,老沈,我跟你说个事情。比起惦记魏北,我当年惦记的可是你。魏北那小孩第一次在酒吧认识我之前,我就知道他跟你在一起了。   那天沈南逸没忍住,还是在离开前将单伍揍了一顿。一拳一拳的,甩得干脆又狠辣。当然单伍也还了手,直到电梯门打开,沈南逸才整理衣冠走出去。   他回头盯着单伍道,注意你在锦官城的生意,下次可没那么好处理。   之前单伍说,其实当年解救魏北,是我有预谋的。他问我年龄,我就叫人拿身份证给他看。要不是知道他当时需求什么,我凭什么给他看,是不是。果然嘛,没几天就找上我了。   后来他知道了我认识你,我骗他说我也最近才晓得你们的包养关系,他信了。   年轻人嘛,其实只要对他好一点,他就会真心感谢你。不过要说我纯粹只是接近他,也没有。这孩子值得让人心动,我居然渐渐就舍不得了。哦对,他妹妹魏囡也挺好。你要是不收养,我想把她带走。这闺女有灵性。   怎样,老沈你考虑考虑。   沈南逸只说一句话,滚你妈的。   然后拳头就过去了。   隆冬季节的渝城也冷,电影发布会在晚上八点。展台设在解放广场,红地毯铺了好长好长。前来的粉丝并没多少——原本蒋雨是有粉丝的,但莫名其妙从宣传开始,整个团队貌似已不带蒋雨玩了。魏北几次询问王克奇,对方只说蒋雨档期忙,赶不上。   除开王导、沈南逸和天谕老总,谁也不晓得真实内情。   很多年后,被无限期雪藏的蒋雨在电视上看见魏北——风光无限的魏北,以及他身边站的那个人——蒋雨才知道自己栽在了什么地方。   抛开各路媒体不说,台下大多是路人。有一些魏北的自来粉,还有冲着王克奇来的电影爱好者,营销公司友情附送他们几十名群演。总体来看,这个发布会有声有势,阵仗还挺大。   沈南逸到达时,发布会举行过半。灯光效果好得不行,隔很远都能瞧见光柱冲天。主持人欢快的声音传播开来,沈南逸刚下车,就听见主持人问魏北有没有特别想合作的女演员。   这种问题一般是用来调侃,通常询问方式有:哪个演员是你的女神?哪个演员你最想合作?   以便体现两人关系很好,隔空喊话,制造热度。如果男演员说哪个女演员最想合作,保不齐微博热搜马上传绯闻,捆CP。   这是有经纪公司与营销公司携手操纵的。   沈南逸站在人群外,他能很清楚地看到魏北。虽看不见魏北的表情,可明显年轻人犹豫了会儿。他业务不算熟练,应对这种场合还没有足够经验。   只说是自己的能力有待提高,等出几部好作品,才敢肖想与优秀女演员合作。   台下观众立刻呱唧呱唧拍掌。   也算得很会说话了,沈南逸从兜里摸根烟点上。   解放广场的霓虹闪烁,人潮如流。他看着,星光璀璨里站了一个魏北。年轻人好似终于开始长出羽翼,敢坚定且自信地站在聚光灯下。   那些光芒罩在魏北身上,即使隔了很远,亦能看清对方修长挺拔的身姿。   好像永远也不会低头,永远也不会弯腰那样。   沈南逸看了会儿,竟笑了。   发布会很成功,不仅总导演有梗,电影监制与副导还携手演唱主题曲。魏北与台下观众互动,一来二去竟收获不少路人粉。主持人说希望大家在今年暑期去电影院观看,反馈是一片叫好。   魏北从没觉得如此好过,他站在舞台中央,捏着话筒。当人群喧嚣时,他感觉有一瞬抽离。似灵魂出窍,于高空俯瞰整个场面。   他终于走到这一步了,他竟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   发布会结束,魏北和谢飞与留下跟粉丝合照、签名。王克奇等人先回了酒店,晚上还有聚餐,叫魏北他们早点赶来。   鲜花、赞扬、肯定与来自别人的爱,这些东西魏北曾经从未收到过。   但如今他有了。   魏北抱着几束鲜花回去,到底还是年轻了点,再怎么强装淡定也没能掩盖嘴角笑容。脚步更是要飞起来,轻快地跑几步,又停下装作慢慢走,而几乎要踮起的脚尖暴露了愉悦心情。   谢飞与说肚子疼先上楼,魏北准备去王克奇的房间,借花献佛送一束给王导。一是感谢他的栽培,二是算作分享喜悦。   可喜悦未能分享,魏北收获了一个误会。   其实很久后,魏北再年长一点,他会感激这次撞见误会。如果没有这天在王克奇房间里的激烈争吵,他或许一辈子也不知沈南逸做过什么。   那个男人可能到死也不会说,魏北笃定。   在爱情里不断告知别人自己的付出,显得用力过猛又可笑。   房门没关紧,魏北推开进去。王克奇正说老沈你还真沉得住气,投资两亿也不告诉魏北。可我觉得纸包不住火,你看上次就有风声走漏。如果大众知道他带资进组,很可能不会公正地看待魏北的演技。这还是一条挺危险的路子。   当时沈南逸没来得及答复,魏北就冲进去了。花束猛地砸在沈南逸脸上,硬质包装砸出哐的一声。王克奇吓得有一瞬丧失语言功能,没等他上前拉人,魏北又遽然推一掌沈南逸。   十成十的力道,没有留情。   “你凭什么......”魏北捏着拳头,眼睛红得可怖。他看着沈南逸踉跄一下站稳,看着沈南逸脸上浮起红肿,看着沈南逸脸色变得极烂。   魏北大声质问:“你凭什么这么做!你投资也好砸钱也好!你凭什么打着我的名义!你不知道网上会怎么传吗!你就从来都没为我考虑过!”   “沈南逸你凭什么!”   吼着,魏北又要上前。王克奇一激灵回神,赶紧从后面抱紧魏北。他狠狠地把对方摔在床上,脊梁骨砸到床垫,魏北闷哼一声。   “现在的年轻人怎就这么冲动!”王克奇指着他,简直操大发了,“老沈凭什么,是他凭什么在选角之前就说要投资!他这不是想保你个万无一失是什么?嘿,有话他妈的就不能好好说了,动什么手!”   魏北却看也不看王克奇,双眼定定地瞧着沈南逸。他颤抖,他迷茫,他感到委屈,又真觉自己永远也无法“还清”沈南逸。   “你为什么、你为什么就从来都不信任我。”   “不相信我可以拿到角色。不相信我自己也能做到万无一失。”   “你为什么,从来都不信任我。”   魏北感到无力透了,力量正从每一个细胞里流失。再织成一根根线,顺着他的指尖往外拉扯。好似要把他彻底撕扯开来。   他永远也还不清沈南逸了。他竟感觉如此悲哀。   “你要的是自尊,”沈南逸说,“而我想给的,仅仅是保护。”   静谧室内,忽地飘出一句低沉声音。王克奇惊讶回头,魏北猛然抬首。   沈南逸第一次,耐心地,给了解释。   从前他并不愿这般做,也绝不会。   凌乱花束败在地毯上,沈南逸向来沉默寡言。周柯说他在故事里讲了太多话,所以生活中懒得张口。或许是作家怪癖罢。   沈南逸踩过花束,像蹭掉鞋底泥那般,再走到魏北跟前。他居高临下地看着魏北,眼里情绪翻涌。   男人的眼里住着一片广袤黑海,魏北想,如果沈南逸有两个眼神令他嚼味半生。   那么,一个是去年沈南逸第一次撞见他脖颈上吻痕的眼神。第二个,就是今天,好似混着道不明的欲望与克制,刮得整个心脏鲜血淋漓。   沈南逸竟俯身吻在魏北额头前,他从西装的上衣袋里抽出一片手掌大的玉兰花瓣——是从家里那株摘下带来的——放进了魏北的上衣袋里。   他说:“小北,这是第二次。”   这次沈南逸没动怒,关门离开。 第四十四章   沈南逸关门离开,留下魏北和王克奇沉默对视。   半晌,王克奇俯身收拾一地残花,拿起几只还能看的玫瑰摆在床头。   “其实你现在知道,也不算晚。”   魏北还没从震惊的劲头里缓过来,动了动嘴唇,问:“什么。”   “关于投资的事,如果一开始没有你,老沈也可能会这么做。这是他众多理财方式中的一种,锦官城有他许多产业。只是因为有你,所以他愿意重金砸进去。”   王克奇把硬包装拆卸,语速缓慢耐心解释。   “我当初跟他说,年轻人要的感情和我们不一样。你看我,走世俗婚姻这一套,那就是结婚生子,安安稳稳过日子。而同性恋总归有点不一样,这个无法否认。”   “因为没有一纸婚书,首先世俗眼里不被承认。关系的自由性更大,说分就分,总归不确定。老沈这个年纪,要的是确确实实。等你稳定了,想明白自己要什么了。你回头看,他肯定还在那里。”   “我为什么要回头。”   “你看,小孩儿就这样,抓着那点自尊不放手,喜欢嘴硬。你也可以选择不回头,但这不影响老沈怎么做,他也没有影响你的决定。”   王克奇平日表现得线条极粗,但能做大导之人哪有不敏感细腻的。他不是沈南逸,他可以一针戳破魏北的心事,不留面子。   “别跟我说你心里没有老沈,要真的没有,你刚才就不会大声质问他为什么不信任你。”   “人呢,在爱情面前容易变得很强大,也容易变得很卑微。你耍的这些小心思,老沈怎么可能不知道。”   魏北偏开头,不愿接话。   王克奇自顾自地说:“这样吧,我就问你一件事。当初那一跪,到底是在表演,还是真的特挣扎特失望。”   魏北无声地盯着王克奇,他发现人与人之间,阅历的鸿沟简直太可怕了。好比学生时代考试作弊,老师一个眼神就知道你到底在干什么。而如今走进社会,前者只稍一眼,多半能读懂你在想什么。   王克奇是导演,他尽管佩服且珍惜魏北的灵气,但他十分清楚哪些是演技哪些是真实。   魏北犹豫半晌,“......其实表演的成分居多,要说不甘心委屈,也有。但当时只是想,我现在作为演员,有了题目,我就要演戏了。演戏的最终目的不就是让观众入迷,跟随我的情绪走么。”   “你确实做到了。”   王克奇一语双关。   魏北知道他的潜台词,“是,我做到了。”   他想起当初沈南逸的爆吼,想起沈南逸眼底那一瞬失控。魏北那时流着泪,却有莫名快感。年轻时候总这样,他没爱过、不会爱,所以要一次次去考验对方。魏北多多少少知了他在沈南逸心中的位置。   这只是属于他的小心机罢了。宁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并不聪明。   “我不知道是否和你的成长环境有关,即使我不清楚你这么多年是怎么长大的。”王克奇坐在魏北身边,双眼平视他,“我也不希望总在教育别人,因为有的弯路有的坑,只有自己经历过才知道。”   “所有人最后都会离开,我常跟老沈说,这往后一年又一年,我们熟知的人都会慢慢离去。说个残酷点的事儿,沈南逸永远会走在你前面。这个走,指人生,也指死亡。”   “不要让自己后悔,你好好想想。”   王克奇并没打算为沈南逸所做的事开脱,在他眼里感情这种事愿打愿挨,别人插不上手。没人是有错的,只在他俩自个儿怎么选。   魏北无非是想底气更足一点,才有资格将他从“包养情人”划分到“正式恋人”的身份上去。是名正言顺的,而不是见不得光的。他且以为任何东西都要去“交换”,唯有感情换不来。   沈南逸写过,爱情是争取到的,在同一平等位置上。魏北认死理,他就记得这个了。   发布会以欢欣开始,由沉郁结束。那天魏北回房后,没忍住给沈南逸发了一条消息。   “感谢您以前给过的机会,请以后不要再这样做了。”   “囡囡治病用的钱,等我回锦官城后统一整理账目,会还给您的。”   没多久,沈南逸回复:“好。”   魏北看得刺眼极了,仿佛是去年沈南逸解除合约那一晚,对他轻声说,听你的。他才发现他向外鼓起的所有尖刺,最终都扎在一团棉花上。   “我有喜欢的人了。”   魏北回复。他不知自己出于什么心理,人有时候做出某些行为,是无法解释的。他甚至想,如果沈南逸追问,就说是新认识的圈外人。   这次过了很久,沈南逸在那头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他盯着“喜欢”二字,皱了下眉头。另一边,王克奇不断给他发消息,说什么别生气,年轻人性子冲动。要不你干脆跟他摊牌算了,后边还有一大堆策划都是你给魏北准备的。   沈南逸说,让他从自我剖析、到怀疑,再到笃定的过程虽然漫长,但值得等待。   王克奇问,你他妈什么时候发现自己非魏北不可了?!   沈南逸没有回复,只轻轻在烟灰缸里戳灭烟蒂。是从什么时候,沈南逸站在窗前思索良久。或许是从魏北跟他说守一辈子;或许是魏北跟他说不要跪着;或许是魏北看过他三十几岁的挣扎绝望;或许是从没有人与他这般契合,无论灵与肉。   又或许,是合约终止那天,他对魏北说你可以走了。   魏北累极,许久等不到沈南逸的回复。在即将熟睡前,他收到了对方的消息。   —我从来就没打算真的放你走。   魏北愣了片刻,猛然惊坐而起。他不可置信地盯着那一排字,一时既愤怒又复杂。感情这回事永远说不清,他在不断划清界限,又在不断期待。   而沈南逸才是那个真正的明白人,他知道什么时候不必讲,而有些话在合适的机会,必须说出口。   魏北希望他们是博弈的、角力的。沈南逸看得清清楚楚,默许了。   —您是否发错信息了。我不是您的小情儿。   —今天是你的新电影发布会,祝贺。   —沈南逸,别他妈在这儿装。你以为随便哄几句,我还会回来给你当情人么。   魏北发送完毕感觉特爽,即使他知道这样下去是无解的,只能互相折磨罢了。可他就要沈南逸不痛快,哪能那么快就好起来。   他笑了会儿,又逐渐收敛笑意。眉头缓缓往中央聚起,抿着唇,努力不让嘴角下撇。鼻子有点酸,他觉得自己一点都不洒脱。原来骄傲是他,倔强是他,蓬勃是他,别扭的不坦率的,还是他。   可能这次沈南逸动了怒,直到魏北想得昏昏沉沉而睡着,也没再回复。   这消息一断,不知下次是何时。   一星期后,魏北再回到锦官城时,二月春又来。天气晴了几日,河边柳树发新芽。蘭桂坊的春欲一年四季就没停,新鲜的男人女人永远流荡。   若说万物复苏的季节,不如讲是一场苟合狂欢。空气里弥漫着性之气息,春雨湿湿嗒嗒下,宛如浪荡之水哗啦啦淌。冒出头的欲望蠢动难耐,草尖顶出土壤的声音,能让盛放的花卉热潮一场。   房东依然在出差,两人都挺忙的,不怎么见得上。魏北在外面跑宣传、拍广告,房东可能回来过。桌上放着两本杂志,还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原来租我房的是个大明星哈哈,你就随意在家住吧,不过房租还是得按时转账啊。   魏北盯了半晌,笑得直摇头。这哥们儿还挺逗的。   他时至今日,才发觉自己的同龄朋友太少了。这么些年,一路埋头苦走,都没什么时间去交朋友。以前也吃过一些酒肉朋友的亏,那时年龄小,信任又给得挺轻易。后来逐渐封闭内心,倒只有霍贾一人冒冒失失地闯进来,赖着,就没再离开。   窗外下了雨,魏北在家闲得无聊。今日魏囡上学,奶奶那边估计得过几天再去。他干脆拿了伞,打算出门走走。   接下来的时间里,直到电影上映,魏北都比较空闲。二月还有两个广告得拍,三月参加一期综艺。如果效果好,可能会继续录制其他电视台的节目。   魏北的粉丝量在慢慢增加,谢飞与已开始筹备建立工作室。李象旭点了名要捧魏北,其他演员从最初会遇到的资源问题,于魏北来说根本不是事儿。   但他知道是怎么来的,沈南逸告诉他之前,魏北不明白。沈南逸告诉他之后,魏北明白了,可更复杂、更难受。他要的不过是清清朗朗做人,他却始终没逃出沈南逸的手心。   魏北觉得自己在较劲,或许在沈南逸看来,他不过是拿乔耍脾气,使性子。魏北也知道自己远不够成熟,远没有真正长大。   他越来越说不清自己对沈南逸到底是什么态度了,他诚实面对内心他爱着这个男人。   但他真的有勇气和资格,与沈南逸走下去?   魏北没有从沈南逸那里看到确切答案,他索性不再管。爱情不重要,眼里只有事业。   他不断麻痹自己,沈南逸不重要。   真的,不重要。   春雨凉丝丝,魏北出门戴了帽子。以前他不太需要这种装备,现在逐渐有人将他认出,走在街上不是什么随心所欲的事。   好在雨天加持,行人皆匆忙。魏北慢悠悠地晃着步子,漫无目的地游走。耳机里放到:很想要求你会三更半夜陪著我,然而我怕我的声音你已听得太多。   多年来改不掉的习惯,大概是下雨逛街听歌;故意踩着水滩前进,看着倒影在脚下破碎;总是在固定的店里买咖啡;大概是,听着沈南逸沉稳的心跳入睡。   魏北又想起沈南逸,距上次争吵后,两人就没再联系了。他完全可以把对方的联系方式删除,大多小说里都这么做,但魏北觉得生活又不是小说,“买卖不在”难不成还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他咬着咖啡杯边沿,嘴唇红润。年轻人吸口气开解自己,我真的没有期待。   直到魏北瞧见巨幅广告——是他的广告。   他猛然想起两年前的一个雨夜,也是这样,他在街边看到有人装挂辛博欧的广告。那时他虽然嘴上不讲,但心里羡慕得不行。   四周霓虹闪烁,整个城市显得既赛博朋克,又如走进银翼2049。   高楼顶层的大型LED屏闪耀红光,亮度不断往下伸,在灰蒙蒙的雨天辨析度格外高。魏北的照片就在那里,笼罩于一片红色海洋中。   他抬头,将伞柄放在肩头,微微向后仰着伞顶。雨水趁机往里钻,钻进魏北睫毛里。于是他眼前起了雾,朦朦胧胧地凝视着照片里的自己。   那个人精致地过分好看了。   魏北突然觉得,那是他,又不像他。   沈南逸有没有看到这个广告,他在看见之时,会有什么感想。魏北想,他终于走到这一步,无论如何也要走下去。   舆论终于还是沸起来了。   魏北准备回家时,忽然收到谢飞与的消息:魏北,你上微博看一下。你、辛博欧、还有沈南逸上了热搜。不要管,不要回复,也不要发任何微博。   莫名其妙。这是魏北第一反应。   难不成是以前的事情暴露了。魏北点开微博时,心尖抖得厉害。   等他看清原委,是辛博欧对粉丝不断猜测他和沈南逸“别有隐情”的微博作了回应——我与沈南逸先生仅是朋友之谊,师徒之情。网上盛传的交往恋爱纯属谣言。   魏北耳机里正放到:什么都想,什么都怯。便要与你开战,每日面临你的考验。   一条热门博文进入他的视线,有人猜测沈南逸压根和辛博欧没什么关系,沈辛CP直接BE。不过大家有没有注意到沈南逸的关注列表,想吃瓜的朋友赶紧搬凳子换场地。我猜测,搞南北夫夫才有可能搞到真的。   舆论导向很明显,魏北再怎么不混圈也该看出来。而没等他想出这背后到底有什么弯弯绕,魏北万万没想到,他会在自家楼下碰上辛博欧。   已快近一年没再见面的辛博欧。   对方依然是那么鲜嫩,漂亮。就算魏北看得出他很狼狈——发尖滴着水,衣服湿了大半,辛博欧脸色苍白,眼睛也红。他始终抿着唇,见到魏北后,半分钟内没说话。   魏北收起伞,走到辛博欧面前。今日他才发觉两人差不多高,甚至魏北还要高出一点。   他有那么些往下俯视的感觉,耐着性子问:“你来干什么。”   “你能不能回去。”辛博欧突然说,“沈南逸已经连续几天没睡觉了。”   “魏北,我帮不了他。”   “我求你回去,到他身边去。”   “你有什么立场来说这句话。”   魏北淡漠道。他察觉人是真的有意思,做出的事,说出的话。到底他是处于什么样的心情,才敢把这些话说出来。   “你不是很喜欢他么。”   “魏北,”辛博欧眼睛红得要命,“他就是个疯子!”   辛博欧时至今日也认为,沈南逸写书已经写疯魔了,是个怪物。他完全无法了解这个男人,完全无法走进这个男人的心。   但他没对魏北说,我爱不起,因为他不爱我。他只愿看到沈南逸最好的一面,却不想承受沈南逸最糟糕的地方。   辛博欧确实喜欢,但他又是自私的。   谁不是呢。 第四十五章   辛博欧走的时候,只跟魏北说,我真嫉妒你。   话音将落,城市尽头忽地雷声骤降。欲春的第一次惊雷奏响。接着风狂吹,雨狂下。夹道的榕树唰唰舞,树叶奔涌起来。   闪电现于云层时,照得大地明晃晃,像是出了太阳。魏北站在单元楼门口,站在一半阴影里,他眼睁睁看着辛博欧头也不回地冲进大雨。   好似这个人即将从他的生命中谢幕,他们这两年短暂的碰面,不过是雨打萍时撞在一起。   从此往后,再也不会有任何瓜葛。   魏北低头看着手中雨伞,到底是没有给出去。魏北也曾想过,或许没有沈南逸这层关系,以普通的方式相识,他和辛博欧可能成为朋友。   雨伞收起,伞尖撑着地面。雨水顺着伞脊往下流,以伞尖为中心,弯弯曲曲地扭在地上。淌过灰黑地砖,痕迹清晰地走过台阶,汇进路面磅礴的水沟里。   有只蚂蚁困在台阶边,下又下不得,往上也没了路。魏北盯了会儿,遽然有些感同身受。他抖了抖伞上的水珠,刷卡上楼。   辛博欧让魏北回到沈南逸的身边去。那一声声颤抖又不解的话语,持久荡漾在魏北脑海里。   怎么可能。魏北想,我又没疯。   到底还是淋了雨,魏北剥掉衣服进浴室洗澡。但回忆根本控制不住,随时随地往外冒。好比他看见浴缸,就会想起沈南逸。想起对方强势地按着他的头,让他趴在镜子前。   他们疯狂角力,共同抵达巅峰。   他会透过镜子,以眼神仔细描绘沈南逸。描绘男人刚硬的轮廓,性感嘴唇,最最是那难忘的双眼,满是情迷意乱。   魏北想不通,他们到底是欲望多一点,还是爱更多一点。   当一段感情走到一个别扭的状态时,当他们的关系紧张到彻底崩溃的边缘时,当所有的标签都撕去,不再是情人不再是买卖甚至不再是“灵魂知己”时,魏北知道,离他们互相坦诚的那一天就不远了。   可他始终没想好,也始终想不到,那天会在什么时候发生,那天又会发生什么。   而他,到底会以什么样的姿态走过去。骄傲的,光芒万丈的,还是普通又平凡的。   魏北将头埋进水中,短暂的闭气能带给他快感。窒息令大脑缺氧,他就可以只去思考活着与死亡的问题。以前沈南逸给他讲过,何为死亡美学。   当人无从了解“生”是什么,就永远不会明白“死”的意义。庄子凝视朝生夕亡的朝菌,亦凝视八千年一生死的大椿。知了生的壮大,才明死的美妙。   当时魏北躺在沈南逸的大腿上问,如果延伸一下,是不是多恨一个人,就代表多爱一个人。   他脑子没那么多生死意义,只能捡了最常见的普通作比。沈南逸说,这也不一定。或许是你有多牵挂一个人,就有多爱这个人。   魏北猛地把头抬出水面。   他抹一把脸,眼前的世界又变清晰。浴室内水汽氤氲,热腾腾的。魏北反复咀嚼那句话,你有多牵挂,就有多爱他。   当晚,魏北睡觉前给霍贾发了消息,问他最近怎样。而那边久久没有回复,可能正跟沈怀翻云覆雨。魏北没有继续打扰,他翻动聊天列表,全国骚鸡top群依然热闹。他想起自己许久没说话,进去发了句晚安。   这一下可不得了,昼伏夜出的骚鸡们叽叽喳喳叫着北哥。去年被金主玩SM进医院的叶于红也难得冒个泡。大致问魏北的电影什么时候上映,到时候一定捧场。有人说北哥就是不一样,就算要红了也没退群。有人酸魏北傍了个好金主,虽然不知这个老男人到底是谁,反正是睡着爬上去了。   群消息刷得飞快,魏北匆匆看完,挑了几个以前比较相熟的人回复。其余懒得解释,也没必要搭理。   叶于红说,北北,红了可别忘了娘家啊。   魏北单独给他发了私信,询问叶于红身体好些没有,又说我不会忘了你。   时针指向十一点,窗外雷声雨声隆隆响,震得玻璃哗哗摇。屋内太安静,有丁点响动都格外清晰。   魏北听着自己的心跳,撇头去看窗帘上的倒影。其余都是灰黑,唯玻璃窗那块形状透亮。他强迫自己睡觉,脑内却反复播放辛博欧那句:沈南逸已好几天没睡觉了。   他十分清楚沈南逸的情况,虽然多年来并不嗜睡,但非灵感翻涌,也很少通宵未眠。魏北的手机就压在枕头下。没有关机。他伸手便能摸到。   雨水敲在屋外的窗台上,滴滴答答,跌在雨棚上,噼里啪啦。也一声声撞击在他心上,合着心跳,不断催促着,敲打着。   魏北最终没有选择回到郊区别墅。但他也做不到袖手旁观。   究竟是什么原因。沈南逸怎会出现这种情况。   楼下有野猫在叫春,一阵又一阵。听得人抓心挠肝,听得人欲求不满。好似母猫勾引着,公猫回应着。此起彼伏的,于这深夜躁动。   整个世界都在发春。   魏北听得受不了,他想尽早入睡。于是摸出手机终将消息发了出去,他先是找到谢飞与,询问李象旭的联系方式。接着给李总发消息,让他能否联系编辑汪林颂。   李象旭的夜生活才开始,隔了一根网线,俨然是两个世界。他搂着美艳小姐叼着烟,半眯眼地看了看署名。他咂摸半响,搂着温柔乡哈哈大笑,给了汪林颂的号码。   魏北给汪林颂发消息时,倒斟词酌句了半晌。最后只言简意赅地表示有人找上他,说沈南逸最近出了点问题。他没立场和资格直接出面,所以交由汪编辑处理。如果汪编辑有空的话。   都说牵挂是爱最痛苦的部分,或许疼痛的时候才感觉到爱*,如今他信了。   这夜魏北做了个湿乱的梦。大概和春有关,和欲有关,和沈南逸有关。这是个绿色的梦,春意盎然。梦的尽头夹了黄,似什么液体在流动。   而整个梦里,都是沈南逸低沉的喘声,尾音还微微颤抖。压抑的、躁动的、热烈的梦,魏北在梦里累得很,嗓音也嘶哑。   他始终感觉到男人驰骋着,姿态是那样暴戾恣睢。魏北承受着,却一点都不屈辱。他快活极了,简直像舒展的花瓣。   沈南逸在晃荡,于是梦也在摇动,魏北觉得一切好似要坍塌,要溺闭了。   凌晨他从梦中醒来,枕头上满是汗水。明明都是假的,魏北倒要虚脱了,又空乏得很。他想要有东西填进去,灌溉他这片即将荒芜的土地。   魏北半梦半醒间,五指抓着床单,嘴唇轻动,给我再给我。   外面的雨下得大极了。好似世界末日那般,永不休止。   沈南逸接到汪林颂电话时,正磨了咖啡上楼。汪林颂说收到有人匿名“关心”,他就来问沈南逸究竟是个什么情况,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事,”沈南逸说,“在加紧修改新书的结局。”   汪林颂一头雾水,“就彩虹那本?不是去年底就写完了吗,怎么想起改结局了。我就说你怎么好几个月了,一直按着不给我稿子,搞这出啊。”   沈南逸嗯一声,“换个结局应该更好。”   “那成吧,这个随你。你是作者,你想怎么写就怎么写,但要注意身体。”汪林颂挂断前,忍不住多了句嘴,“就是不晓得给我发短信的人是谁,我发消息过去,那边也没回。”   “是不是跟你认识。”   不用管,沈南逸说,我知道是谁。   汪林颂哦了句,那你现在是跟小情儿在床上啊。大晚上的不打扰你了啊。   沈南逸说没有。汪林颂半晌发出疑问,啊?沈南逸懒得解释,挂了电话。   辛博欧已经走了。   上次辛博欧闹着脾气摔门而出,几天几夜没回去。沈南逸没有任何表示,直到某天李象旭发牢骚,说自家公司的某个男明星和大学里的小鲜肉搞上了,还是挺出名那个叫辛博欧。   两人在节目录制的化妆间里搞,声音大得很,被人撞破。幸好消息封锁快,要不然好容易栽培的男星铁定毁了。   沈南逸事不关己地嗯了声,算是给他牢骚的回应。晚上回去时,辛博欧已经在家了。年轻人扬起笑脸,想撒个娇,或许两人之间总有一个该低头。   收拾东西,沈南逸神色淡漠地经过他。以后不用再来了。   辛博欧面部僵硬,猛然拉住他问为什么。沈南逸冷漠地低了头,尽量给他留足最后的体面。   你可以去和别人乱搞,沈南逸说,但你不能留在我的地盘上。   辛博欧那天发了疯,他才是发疯的那个。他原本以为,几年前他原以为就算有一天自己要离开,也是潇洒的,毫不留恋的。   可真真事与愿违,辛博欧快要哭着质问,为什么魏北可以,我就不可以。为什么你容忍他,就不能包容我。   沈南逸没回答,他说出去。   二月中下旬,春雨下透了。天气难得放晴。   房东种植的各种花卉在魏北精心培育下,熬过最艰难的季节,迎来新一轮盛放。   谢飞与一大早来接魏北去公司的影棚拍广告,开得车是公司专配,巨型座驾,据说还防弹,特瓷实。   魏北坐在副驾闭目养神。谢飞与等红灯时瞥他一眼,装作不经意地开口问:“北哥,你知不知道那个作家沈南逸啊。”   “嗯。”魏北轻声道。   谁能不知道,网上都炒成那样了,怎么可能说不认识。   “你俩认识吗,哦也可能不认识。我就看沈作家每次给你微博评论,回回热评第一。现在CP粉都快上天了,你晓得那个老福特软件不。上面全是你俩的粮,我那天抽时间去看了一眼,你说现在的年轻人还都挺有意思嘿。”   谢飞与笑嘻嘻地说。他算是明白李象旭和魏北铁定没关系,老板只是给那个什么作家做挡箭牌。而要说他俩真有啥,又不像。   魏北从来不会回复沈南逸的评论,平日也没见两人接触。   网上天天跟过大年似的,只要魏北发微博,立刻有人搬着小板凳去评论区蹲着。沈南逸一出现,温柔粘人作家攻x高冷疏离演员受的设定满天飞。   魏北看得发笑,更多是觉讽刺。人设这玩意,从来都由别人安装的,真实的沈南逸是什么样,他们晓得个屁。   这次魏北没有回答,闭着眼,像是真睡了。   谢飞与也很识时务地没有追问,前方红灯变绿,脚尖一点,踩了出去。   今天拍摄旗下某本娱乐杂志的封面。市面上有《男人装》,中秦集团紧跟其后搞了个《女人装》。每期封面是不一样的男星,要么狂野,要么可爱,大多数走的套路差不多。   好不容易找到魏北,这次走性感路线。   策划部的原话是,看看魏北以前演的那些性转片子,信我,是个女人都会被他的性感征服。   谢飞与征求魏北意见时,他没有犹豫就答应。反正走性感路线也不是第一次。   沈南逸看见魏北时,对方正在拍摄。露背装,U字形礼服直接开到腰部最底端。整块光滑白皙的后背展现在镜头里,蝴蝶骨振翅欲飞,脊梁笔直。深陷下去的腰窝看得人血脉喷张,再往下是裙装,将好遮盖脚踝。   魏北背对镜头,转身时,整个人像暴露在阳光下的水蜜桃。那汁水简直丰盈。   然后他看见了沈南逸。   沈南逸穿着西装,单手插于裤袋里。男人的气场太强,以至于衬得身边的李象旭和其他几名助理莫名降低存在感。   恰巧沈南逸也是来拍杂志封面的,李少没想过两人会遇上。   对视良久,沈南逸忽然动了。他朝魏北走去,摄影师都不敢出声阻止。众目睽睽之下,沈南逸一步步走着,一颗一颗地解开西装扣子。然后他脱下外套,直接将魏北裸露的后背完全罩住。   现场惊闻几口抽气声。   嘶——   很响。   魏北一动不动。沈南逸转身就走。   摄影师都傻了,举着相机挠头。   沈南逸带着一众助理离开,他对李象旭淡淡道:“这一套不准拍。”   李少片刻后才反应过来,连忙给身后秘书打招呼。他笑着说:“不拍不拍!这他妈哪儿能拍啊是不是!”   “我们办的正经杂志,印出去我爹还不得以为我涉黄了啊是不是!沈爷!”   沈南逸还要再说什么,助理却将手机递给他。   有消息,助理说。   沈南逸就按亮手机屏,看清消息内容时,脚步停了。李象旭差点撞个正着,赶紧跟着停下来。   “沈爷?”李少在后头轻声喊。   ——晏白岳回来了。   消息来自:沈怀。   作者有话要说:  注:“*”   ①“牵挂......到爱”——《山河故人》 第四十六章   沈南逸脚步一顿,两秒看完信息,接着就走了。他将手机扔给助理,继续让他汇报今天的行程事宜。   李象旭差点以为沈爷是想回头去找魏北,正打算问他要不要让魏北过来见个面。   沈南逸就转头说:“《女人装》的杂志封面可以拍,换个风格。”   “得嘞,等会儿让策划部直接改方案。”李象旭没自作主张,公子哥式地晃步跟在他身边,“其实我有个更好的点子,沈爷。”   “您提的那个经典营销案例刚进行完第二步,接下来是第三项。不如让魏北跟您合拍一组杂志写真,叫人写篇软文,我打包票卖断销。”   沈南逸抽着烟,道:“不急。”   “现在造势容易适得其反。”   李象旭说:“那这段时间的热搜撤不撤。”   “你不买,它能上么。”   沈南逸说。   声势浩大的人马离开,魏北披着西装外套回了化妆间。他觉得后背仿佛烧着了,用料上乘的内衬贴着他光滑肌肤,像火烤着塑料纸,快要黏进血肉里。   沈南逸前脚走,后脚议论声起。谢飞与赶紧出来打圆场,没多久策划部总监踩着高跟鞋就来了。   总监叫了一批人立刻回去改方案,摄影师翻着相机里仅存的几张照片直叹气。这他妈真是暴殄天物,拍出来多好啊,跟那悬挂在卢浮宫的艺术品似的。   然而没等他牢骚完毕,沈南逸的助理拿了张支票来。他表示相机连带内存卡一并买下,以前的照片会以邮件形式发回。   至于魏北那几张,想都不要想。   这次,在场人员可是看得清清楚楚。他们认识魏北,也认识沈南逸。八卦似乎成了真,要说两人没关系,谁他妈信啊。   魏北感觉四周满是议论,他既愤怒于沈南逸的随意,又不愿再听人谈及“带资进组”一事。虽然他明白,他是“不知情”的。可这事好比掩在衣服下的脓疤,随时可能被人掀开,暴露在公众视野里。   流言才不会去在意真相,吃瓜群众也不会深究背后的因果。魏北始终不说,但他始终希望有朝一日别人提起他和沈南逸,是一种平等的口吻,而非依附品。   谢飞与溜进化妆间时,魏北已换了衣服坐在沙发上发呆。年轻人柔软的发丝贴着鬓角,根根睫毛长得要命。灯光往下漏,漏了一片阴影。   “北哥,”谢飞与特有眼力见,什么也不提什么也不问,只笑嘻嘻说,“今天咱们不用拍了,公司那边说策划还在改。要不我先送你回去,休息休息。”   末了,他又说:“外面已经没人了,清净。”   魏北睁眼看他,笑了笑。到底是年纪相仿的同龄人,彼此想些什么大致能猜到。他起身,捞起沙发上的风衣外套。   走吧,他说,先送我去一趟养老院。   去探望奶奶的路上,魏北翻到霍贾微信。这小子连续几天没回消息,上次问他最近怎样依然没有音讯。   霍贾跟着沈怀去京城已好几个月,快近半年。魏北盯着页面,最终问:小贾,最近过得怎么样。   霍贾依然没有回复。   自从第一声春雷降临,今年雨水仍旧充沛。早晨天阴,这会儿开始落雨。锦官城的春夏潮湿,空气里总黏附着一层水汽。   雨帘在城市间穿针引线,车轮压过水滩,溅起的不止污泥还有行人数声尖叫。方言骂街特得劲儿,而锦官城的人们又仿佛从不会记仇。   眼前红灯跳绿,众人便谈笑风生地涌往下一个地点。那世间的一地鸡毛,就如过眼愁绪般消散了。   锦官城总是吵吵嚷嚷,人类、动物、建筑、光影,堆砌在这个平面上。他们杂乱无章,却秩序和谐。   每天都有故事在这里结束、开始,抑或重新相遇。   沈南逸没想过晏白岳会回来。这人去了北欧十几年,后来举家移民。年少时的晏白岳,在沈南逸心里无疑是深刻且清晰的。或许随时间流逝,那人笑起来眼睛的弧度,嘴唇的柔软,声音的清亮,已不太记得。   而晏白岳浑身通透的气质,无人可复制。当年最吸引沈南逸的地方,就是这个。   完成杂志拍摄,沈南逸难得给沈怀拨了电话。他问沈怀信息是什么意思,对方回答:白岳问我你在哪个城市。他想跟你见见。   “没必要,”沈南逸说,“没时间。”   沈怀冷笑,“我也觉得没必要,毕竟白岳结婚十几年,和他老公好得很。我说他还跟年轻那阵一样念旧情,也不想想你领不领这个情。”   沈南逸没说话。   沈怀又说:“我也不希望你俩见面,对彼此都不是什么好事。不过我感觉白岳有事要跟你商量,他明天飞锦官城。”   “这周不是要去京城。”沈南逸似笑非笑地问了句。   沈怀似被戳到痛处,挂了电话。   晏白岳要见面,沈南逸也没想到。不过挺正常,人是这样。遗弃者总比被放弃的人容易看开,多年后也能若无其事地回来。   沈南逸没什么波动,要他搞什么旧情复燃的戏码未免太俗气。更何况,晏白岳不是这种人。那人走就走了,真真是挥了衣袖,潇洒地迈进广大天地间。   若说沈南逸至今还能对晏白岳有什么友人以上的欣赏,唯剩那点自在逍遥的洒脱。当年吸引他的,亦是如此。   而沈怀却始终认为,风流成性、恶得坦荡的沈南逸真要兴致上头,铁定做得出夺人所爱,插足婚姻一事。   他相信晏白岳,但他不信沈南逸。   见面地点定在郊区沈家。大门轻掩,示意来客进出自便。   晏白岳信步走进花园时,一眼瞧见沈南逸,而惊讶多过重逢的喜悦。男人已太成熟,和记忆中青涩的少年不断重叠。沈南逸肩膀宽阔厚实,头发扎在脑后,正半蹲在一棵玉兰树下弄营养液。   察觉身后有人,沈南逸微侧头——在此之前,应该说曾经他幻想过无数次,如果晏白岳回来,他们会以怎样的方式、姿态去迎接彼此——而现在平静得很,沈南逸认出他了。怎么可能认不出,那是他少年时求而不得的爱人,化成灰都认得那张脸。   可他们出奇得平静。   在这个午后,近十七年不曾相见的旧爱们,平平淡淡地互相打了招呼。   仿佛就于此刻,完成了对时间无情流逝的默认。   那些存于记忆中的意难平、求不得、爱未尽,都在那一瞬失去根据地。不知塌往哪条鸿沟,被翻涌的洪流裹挟着,从此掩埋。   时间是个狗东西,时间也真是个好东西。   沈南逸给玉兰树挂好营养液,让晏白岳进屋。这男人依然爱穿亚麻质衣物,左手戴着婚戒,往上是个简单腕表,随意得很。只是那张脸,一点也不随意。依然温文尔雅,气质柔和。   要说单伍那种儒雅夹着狠,晏白岳的斯文就更纯粹。沈南逸在厨房煮咖啡,晏白岳刚落座沙发,便瞧见茶几上有两三张裱好的照片。   照片上的男生性感无比。漂亮到过分精致,眉眼间又不缺男性的俊朗,真真独特。   沈南逸端咖啡过来,将杯子放在晏白岳手边。   “巴拿马翡翠庄园的豆子,试试。”   晏白岳笑,“我记得你以前偏好巴西喜拉多的生豆。”   沈南逸嗯一声,“家里小孩儿不喜欢,换了。”   “这位?”   晏白岳指了指照片。   沈南逸点头,他解开两颗衣扣,大马金刀地坐在对面沙发。   晏白岳:“看起来挺好一孩子,今天不在家?运气不行见不上。”   沈南逸:“出去玩了,还没回来。”   “真是时间过去得有些久远,”晏白岳笑着仰靠沙发,“当年你哪有这么好的耐性,对别人一丁点都不客气,更别说纵容。”   沈南逸没接话,实际他也不太记得过去是怎样。但沈南逸向来霸道得很,不许别人忤逆他,独独当初晏白岳能占点便宜。而他说的话,沈南逸也不是次次都会听。   他是深情又多情的,沈南逸其实从未晓得,那时晏白岳偶尔认为这人并不爱他。少年掏出热烈鲜红的心脏,捧到爱人面前。可能过于血腥且赤裸,吓得晏白岳连连后退。   经年之后再忆起,分明是爱到骨子里,可两人硬生生擦肩而过。   晏白岳问了些闲话,从家庭关系扯到历年来的作品,又问沈南逸为什么从不回复他的新年祝贺。   沈南逸说没点开看,多了,就堆着了。   晏白岳笑,是,这是你的性子。沈南逸不置可否。   “虽然你不看我的消息,多年来你的消息我倒是没错过。”   晏白岳喝口咖啡,舌尖绕着余味品了品,“这豆子确实不错。”   “南逸,怎么说。感觉你现在的言论,相比二三十岁显得不那么.......”   “激进。”   沈南逸接了话。   晏白岳:“是,不那么激进了。我想也是,和年龄有关。当年张狂那会儿,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我总担心你出事,后来劝你别蹚地下出版物的浑水,你也没听。不过这些年国内发生很多事,我全看在眼里。”   “我找你,确实有事商量。”   沈南逸示意他继续。   晏白岳说我有个朋友的侄子,在国内弄地下出版物,如今还没捞出来。人是肯定没问题的,但他们希望出来后搞个“十问审核”运动。希望能让更多人发声,让更多人参与。你和李象旭办的《诗与书》杂志,是个很好的平台。我有意引荐你们认识,南逸,你考虑考虑。   “当初走的时候劝我不要仗着家庭背景胡作非为,现在又来撺掇我揭竿起义。”   沈南逸笑了声,拿起相框用纸巾擦拭玻璃。他说得很慢,也擦得很慢。一寸寸将魏北的容颜刻进眼里,手指从年轻人裸露的后背上滑过。   “晏白岳,怎么十几年了,你还是没学会做人厚道点。”   “我悔了。”晏白岳说,“我后悔当年那样说,行不行。”   这句悔了,说得轻巧又笃定。   沈南逸沉沉地瞥他一眼。   实际晏白岳出国第二年,就已埋下后悔的种子。倒不是对感情,而是面对国外如此开放的学术研究氛围,深深对经历过的各种限制感到无力。那样鲜明的、强烈的撕裂感,是自由民主世界与原生地对比而产生的疼痛。   当晏白岳身处其间,感受整个真正轻松、真正自由的氛围时,内心的无力感使他避无可避。他那时才意识到,原生地封闭的是什么、与现实脱节的又是什么。他甚至不解,为何他们可以讨论如此激烈话题,为何他们可以扒开细节探究问题本质,而我们却依然在困境里。   那时他开始反思,究竟是走出山洞的人疯了,还是蜗居山洞的人错了*。   “无论如何,这只是我的一个提议,”晏白岳说,“双赢局面,但有风险。你考虑考虑。”   沈南逸嗯一声。   他将相框擦干净,起身去客厅的空墙上挂好。他没转身,问:“正了?”   晏白岳看着照片上的男生,俊朗清秀,眼睛多情且嘴唇性感。   他点头说:“很正。”   这天晏白岳离开时,外面隐有雷声。估摸再一会儿,这雨得下大了。   沈南逸没有送,靠着门框抽烟。晏白岳抖开伞,忽然转身问他:周末沈怀结婚,你回不回京城。   沈南逸说:弟弟要结婚,哪有哥哥不到场。   实际是沈老爷逼的。虽然沈怀这个弟弟挺遭瘟,但沈南逸还是必须得去。沈老爷注重家门名声,弟弟结婚,哥哥缺席算个什么事儿。在京城里传开也不好听。   晏白岳笑了笑,他习惯性左手举伞,婚戒格外醒目。   那么我们周末见。他说。   沈南逸关门进屋,经过客厅看一眼悬挂的相片。摄影师说得没错,挂在那儿就跟艺术品似的。无价。   他看得入迷,就没走了。靠着自家楼梯扶手,摸出烟盒叼了一根。沈南逸将头发往后一撸,他喜欢在安静的空间里思考,看着魏北的照片。   老实说晏白岳的提议很合心,即使没有他出现,不久以后他们也会干这件事。危险。但又不得不做。   为了什么,沈南逸一时不好讲。他今年虚岁四十二,偶尔也会有热血浇头的时刻。但以身殉道这条路太险,以前他走得,无牵无挂,所以走得。   现在,不好讲。   半晌,沈南逸拨通李象旭的号码。那头李少爷不知在哪个客户的牌桌上,四周吵得很。小姐们叽叽喳喳笑个不停,夹着几句呻吟。   沈南逸吐出口烟雾,淡淡道,“象旭,找个安静的地方。”   “我跟你说个新项目。”   魏北的照片,香烟的烟雾,视线变模糊,窗外雨声作背景音,始终温柔。沈南逸就埋在这片舒服的平冗中,做了决定。   春天是个好季节,欲望的、展示性爱的、叫人无声改变的季节。   万物皆在沉默里享受渴骥奔泉。   再过两天,魏北终于联系上霍贾。电话接通,国骂刚走到舌尖,他猛然察觉那头不对劲。非常不对劲。   霍贾没有说话。   手机里安静得甚至能听见电流的声音。   魏北的心跳逐渐加速,他捏着手机,喊一声,“霍贾?”   那边依然无人回应。   魏北浑身发冷,他预感有什么不好的事在发生。可他拿不准,慌张急了。   “霍贾?霍贾!你说话!”   “发生什么了,你他妈说话啊!霍贾?!”   锦官城的雨刚停,大有阳光将要一泻千里展豪情的趋势。而手机那头,雨声清晰,听来淅淅沥沥。这般大的声音,应是瓢泼之态。   魏北有一瞬穿越感,甚至觉得锦官城的雨水又要来了。   他手心冒汗,脊背发麻。他咽了口唾沫,轻声问:“小贾,发生什么事了。”   良久,那边传来一个沙哑到毫无辨识度的声音。破风箱般,刺啦刺啦的。   “北哥。”   “他要结婚了。”   “北哥,我爱沈怀。他明天要结婚了。”   接着,魏北听到霍贾嚎啕大哭,几近撕心裂肺。   这个春天,凉透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   ①“洞穴里的人”出自:柏拉图《理想国》第七卷 “洞穴喻”,说明受过教育者与没有受过教育者的不同。柏拉图以洞喻世,来说明现实世界中两种不同境遇、不同本质的人。 第四十七章   这场婚礼奇怪极了。周遭空无一人,春阳烈烈,竟似夏季。   霍贾发觉自己身穿新郎装,胸口别着一朵怒放的白玫瑰。婚礼进行曲传得极其遥远,似一阵阵撞击耳膜,又仿佛主场不在这里。   他环顾四周,瞧见不远处有人慢慢走来。高挑的身影是沈怀,而他臂弯里挽着一位新娘。那女人太美了,霍贾艳羡到嫉妒。新娘拿着捧花,裙摆拖得很长很长。霍贾看不到尽头,身边窸窸窣窣出现掌声。   沈怀低头和新娘说了句什么,他抬头与霍贾对视。男人眼里的情绪,霍贾看不懂。他以为沈怀叫他过去,于是迈步奔跑起来。可他怎么也无法靠近,美丽的新娘注视他,微笑着,夹杂可怜与同情。   霍贾想大吼,你凭什么可怜我。可他嗓子干得冒烟,发不出一丝声音。   天穹似个倒扣的碗,乌云压头。天地相接处是灰黑的模糊,什么也看不清。   数不尽的人头把他们团团围住,有人呼喊戴戒指!戴戒指!霍贾蓦地瞪大眼睛,不......不要......他张大嘴,僵硬地想回头,却怎么也无法。   下一瞬,场景骤变。沈怀就在眼前,拉着他的手,为霍贾的无名指套上戒指。天气晴朗,音乐欢快。   霍贾呆呆地看着沈怀低头,戒指的触感那么真实。微凉,金属质感,顺着指尖缓缓推进指根。   忽然有水珠往下掉,先是一两颗,很快越来越多。不知哪儿来的水珠不断地掉,霍贾抬手去擦,才发觉自己哭了。他起初没意识到自己会哭,可心脏疼得很,明明要结婚了,他却悲伤透了。   沈怀抬头问他哭什么。霍贾发出一点点声音,嘶哑的我爱你。   我爱你。他说,我爱你啊沈怀。你可不可以不要结婚,你不要结婚好不好。   他看着沈怀的脸庞变模糊,以为是泪水糊了视线。霍贾一边擦着,一边去抓沈怀,却怎么也抓不住。他站在原地大吼,拼命地吼着你回来!沈怀你回来!   你别不要我。你别不要我,行不行——   “小贾你怎么了!霍贾!”   魏北就一个去厨房接水的功夫,霍贾像被困在梦魇里不停挥手。他赶紧拍醒霍贾,对方猛地抓住他手腕,吓得魏北差点骂人。   霍贾睁着眼,神色空洞。他死死盯着天花板,半晌,才缓缓闭上。   是梦。他一时片刻不知该庆幸,还是难过。枕头湿得不像话,眼泪像开闸的水,后背全是汗,衣服紧紧贴着瘦削的身躯。魏北摸了一把,以为摸在裸露的骨头上。   几天没吃饭了,魏北哽咽地问,你他妈知不知道自己瘦了多少。我问你几天没吃饭了!   霍贾翻个身,从床上坐起。他沉默地换衣服穿裤子,脸色苍白,眼睛又红又肿。霍贾没有回答魏北,前几天魏北从锦官城一路杀到京城,生怕霍贾干什么傻事。   魏北不怕他自杀,那么怕痛又怕死的人,绝不会干这种事。他就怕霍贾魂没了,行尸走肉般不知自己在干什么,就像现在。   这屋里一点也不像失恋者的房间,干净、整洁、没有发泄过的痕迹,也没有充斥难闻的酒味。可怪也怪在太干净太整洁,近乎连灰尘也没有,不像是活人居住的地方。   霍贾换好衣服走到窗边,他拉开窗帘,春阳就肆无忌惮地跌撞进来。   “今天是沈怀结婚的日子。”   霍贾回过头,淡淡地说。   魏北没有接话,静静地看他泪流满脸。看他埋在惨淡的日光里,了无生气。   霍贾曾经设想过,或许沈怀结婚那天,他会去大闹一场。他就该是这性子,不准任何男人亏欠自己。霍贾还设想,他会将自己与沈怀做爱的照片印成传单,发给在座的每个人。他要高呼沈怀的那玩意有多大,多长。他要告诉新娘,你即将嫁的这个男人,最他妈爱搞老子。   他要抢过司仪的话筒,质问沈怀你他妈在我床上的时候,是否想过有一天会去和女人结婚。那感觉能一样吗。你能爽得到吗。   但此时此刻,站在婚礼外场的霍贾十分平静。他像一张揉皱的白纸,立在街道对面。春风都不敢有太大动作,怕把这个人的魂吹走了。   魏北站在他身边,觉得这一切悲凉又荒唐。   沈怀的婚礼很低调,并不十分奢华。近几年风声紧,各大家族尽量减少话题。按沈老爷子原本设想,要给沈怀在中南海举办婚礼。沈南逸那混账东西走了歧路,就要把最好的一切交与沈怀。   不过如今一切从简,酒店大门的鲜花堆成海洋,婚车阵仗倒是挺大。新娘新郎到达时,霍贾明显感觉心跳骤停一拍。   车门打开,沈怀穿着西装身姿笔挺,几乎和梦中一模一样。魏北看着那人,却莫名有种熟悉感。新娘也下车,提着婚裙,笑颜如花。礼乐几乎同时响起,霍贾看着看着就笑了。如果不是沈怀站在那里,他作为路人,理应是会祝福一下。   伴娘伴郎团紧随其后,沈南逸出现时,魏北直接愣住。起初他以为看走眼,但又怎么会,沈南逸的身形,他一辈子也不会忘。   魏北福至心灵般,将沈怀与沈南逸的关系猜了个七七八八。在他震惊之余,又有一人从酒店的台阶上下来。斯文优雅的男人走到沈南逸身边,单手搭在对方肩上。音乐太大,男人凑到沈南逸耳畔说话,旁人看来尤其亲昵。   那是晏白岳,霍贾忽然说,有一次沈怀喝多了,喊的就是这个人。   魏北的记忆几乎不受控制,他回想起当年在镜湖宫的下午,回想起那张凌乱大床,回想起单伍抽着烟抚摸他脊背,想起单伍说:晏白岳是沈南逸求而不得的真爱。   魏北突然不知该走该留,他不敢呆下去,怕沈南逸或其他人发现自己。可他的眼睛根本挪不动,他死死地盯着那两人,甚至有点不甘心地问:沈怀和这人什么关系。   霍贾不知个中原委,笑了声,说他们是发小。沈怀和晏白岳一起长大。他有时会跟我讲很多从前的事情,那些快乐的童年,我不曾有过的日子。我羡慕他,我也爱恋他。   霍贾说,我以为我爱上他,就可以快乐。   霍贾不是魏北,做不到克制隐忍。他更不是辛博欧,装不出优越骄贵。他就是游戏人间、有一天过一天的性子。   可要他这种人爱了。那真的会要命。   哪有什么快乐。他的爱情,从来都不快乐。   婚礼从开始到结束,霍贾站在街边一动不动,他不知现场会有什么浪漫场景,也不知新郎是怎么亲吻新娘。   横霸整条街的婚车来了又走,直到参加婚礼的人陆续离开。京城天又下雨,前日积起的水滩还未干涸。忽然水面动荡,雨来了。   霍贾问魏北要了根烟,他说老子终于又能随心所欲地抽烟了。   他猛地吸进去一口,却呛得面色发红,泪水涌到眼眶边。霍贾撑着膝盖咳嗽不停,末了,他站起来几近绝望地说,北哥,我想回家了。   我想回锦官城。我不适合这儿。   当晚没走,霍贾说什么为了庆祝失恋,拉着魏北去喝酒。直奔京城最大Club,这些地方沈怀平日根本不准他去。两人开个座,弄了几瓶伏特加,洒香槟跟玩水似的。魏北一开始还想阻止霍贾,怕他这么喝下去早晚进医院。   舞池里全是妖男艳女,霍贾喝得大醉,准备冲进去跳脱衣舞。魏北惊险地拉住他,非得是以陪酒的方式才留住霍贾。   老子今天陪你喝,魏北说,喝完你就忘了沈怀,行不行。   霍贾盯着魏北,他坐都坐不稳,靠着沙发,牢牢盯着魏北。霍贾不说行,也不说不行。半响,他猛地拿过酒杯往嘴里灌。   喝!他说,喝!   魏北完全低估霍贾的酒量,他没把霍贾喝翻,自己倒是醉得不省人事。夜店凌晨四点清场,魏北趴在沙发上睡着,依然紧紧拽着霍贾的衣角。   霍贾一杯接一杯地继续灌,他已吐过一次,扒着垃圾桶吐得撕心裂肺。吐完又清醒了,他觉得清醒实在太痛苦,接着坐回去继续喝。   夜店的少爷劝他走人,霍贾撒酒疯,拉着桌子说你们把沈怀给我叫来!我他妈要继续喝!凭什么他能去结婚,凭什么他不爱我!你他妈让我喝!   我失恋了懂吗!老子失恋想喝酒犯他妈什么法了?!   少爷叫来经理,保安也没辙。沙发上还躺了个魏北,经理夺过霍贾捏在手上未锁屏的手机,瞅着第一个备注为“沈叔”的号码拨了过去。   霍贾抱着瓶子跑去空无一人的舞池,经理无奈地跟电话那头说,您是他叔叔吗。哎这孩子在我们这儿喝多了,死活也不肯走。撒酒疯呢。   那边沉默几秒,问了地址。   沈怀到达夜店时,两个少爷守着霍贾和魏北。霍贾依然在喝,一位少爷小心地劝他别喝了,你都吐第二次了。身体要紧。   沈怀没说话,拉开其中一人,将霍贾架起。   “你怎么来了,”霍贾说,“你来干什么。”   沈怀瞥他一眼,搀着人就要走。霍贾神志不清地叫住他,哎别忙!你、你帮我哥们儿把他男友叫来。   “谁,”沈怀问。   霍贾指着魏北,傻兮兮地笑,“这个呀,未来大演员。他、他男友可你妈是个名人了,叫、叫沈、沈南逸你知道吧。嘿嘿、你、你不认识吧。”   沈怀怔了一秒,他低头去看熟睡的魏北。沈怀跟他哥从小不和,没给霍贾面提过。片刻,他摸出手机拨了电话,那边沈南逸明显还没睡。   把你的人接走,沈怀冷声道,接着报出地址。   魏北是在潮热中逐渐清醒,宿醉头昏,喉咙干得发紧。他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下意识向窗户张望寻找光源。一片漆黑,天没亮。   他似陷在云端,整个人没有着落。霍贾,霍贾怎么了。魏北猛地想要坐起,却被一只手臂直接按回去。   后脑勺撞在枕头上,这时他才嗅到熟悉香水味,裹着男人独特而淡薄的烟味。魏北感觉那手臂似烧灼的铁块,烫在他的腰间。沈南逸紧箍着他,始终不说一句。   黑暗中唯有沉默在咆哮。一切感官都顺着无声尖叫的轨迹,不断放大,不断挣扎。   魏北呆怔几秒,遽然开始猛烈挣脱。沈南逸始终抱着他,他因喝酒而浑身乏力,男人带着些趁人之危的嫌疑。霸道,蛮不讲理。   “你放开我,沈南逸!”魏北哑着声音吼,居然尾音发颤,半嗔半娇似的。“霍贾去哪儿了,你他妈放开我!”   沈南逸听得受不了,动情难耐。他俯身轻咬魏北耳垂,以牙尖细细碾磨。   “沈怀带他走了。”   “宝贝儿,你专心点。”   低音醇厚似烈酒,尽数倾倒于烈火。沈南逸慢慢说着,一字一字地说着。他磨耗着魏北的理智,让欲望摇旗呐喊。   男人粗重的呼吸烫在魏北脸颊边,他浑身一颤,血液竟无端生热。   春天的余威犹在。这湿淋淋的季节,势必要让一切动物尽情释放天性。窗外也拉开序曲,雨点敲击在玻璃上,仿佛一声声密集的战鼓。   要驰骋,要征服,在欲春里寻求热潮。他们忍过沉闷的冬季,又憋了整整一个春天。   沈南逸捏着魏北下巴,男人的嗓音克制又沉稳,颗粒感碾压耳膜。   他说我忍不住了小北。   他问,你要不要。   魏北于黑暗中瞪大眼睛,他从没想过有一天,沈南逸会在这件事上询问他的意见。他分明是想了,分明是忍无可忍,却硬生生地稳住。   沈南逸以前不会这样,也没对谁这样。他想做就做了,哪管地点,哪管对方是什么意见。   雨声好大。被子好热。魏北额头生汗,沈南逸捏着他下巴,缓缓吻下去。温柔、绵长、后劲十足。   魏北的嘴唇那样软,甜得要人性命。沈南逸吻得章法大乱,继而粗暴、蛮横、肆意掠夺。   这夜太长了。魏北想,他竟不希望黎明到来。   人不自欺,是这世上最难的事。魏北做不到说停下,他在努力地、诚实地面对一切欲望。几年前他才跟着沈南逸时,压根没有快活可言。他也羞于叫喊,于是咬牙不哼声。   沈南逸就给他念情书,许多作家写的情书简直是大胆且露骨。魏北听得面红耳赤,堪堪出声让男人不要念了。   可沈南逸不听,他说你叫出来。我就不念。魏北慢慢地,张开嘴。   整个京城笼罩在雨中,城市灯海已熄灭,似吹灯拔蜡。偶有几盏顽强的广告灯牌亮在街头,照片上漂亮的男生晓得极好看。   不久前还有人从站牌路过,指着他说,感觉这人要火了。那部电影的预告片好好看,哎他好像和那个出名的作家有一腿。   他们每天都处于被人议论的氛围中,知道,或不知道。当一个故事,或一个人直面公众时,永远也无法避免讨论的命运。   而此时近期话题的两位主角,正酣战于床。魏北觉得钝痛不已,又舒服得要命。他起初还不服气,让沈南逸去找晏白岳。   男人停顿几秒,说不找他。只有你。   小北,跟叔叔回去。   我不回去。魏北说,我不回去。   沈南逸叫他听话,现在住的地方没有家里好。早点回去。   “我不......我还没......”   魏北声音细碎,揉进枕头里。   他拒绝着,抗衡着又无比享受着。   我不回去。我还没年少成名。   沈南逸清楚得很,便也不催不急。他吻着魏北,嘴唇与嘴唇相贴,声音从他的舌尖顺进魏北的唇缝里。   听你的。   霍贾坐上沈怀的车时,人已醒得差不多。他不算醉,有几分意识。他倒是真希望自己醉了,什么也不知晓,就不会在面对沈怀时鼻尖发酸。   沈怀送他去酒店,站在门口没进去。两人对峙片刻,霍贾轻声问:你真的结婚了吗。   他怎么觉得这一切都不真实,之前明明都还好好的。他们相处得那么愉悦,他们是那么合适。为什么沈怀就结婚了呢。   霍贾不信,他带着微薄希冀再问一次,沈怀,你真的结婚了吗。   你骗我的,是不是。   沈怀揉了揉他的头发,将结婚戒指亮出来。   我结婚了,他说,没骗你。   霍贾猛地深吸一口气,呼出时连骨头都在颤抖。他的血液凉得不似活物,心脏摇晃得厉害。眼睛疼得不行,又不敢让泪水滚出来丢人现眼。   那祝你,新婚愉快。今天很抱歉,让你这么晚还......   沈怀说,我给你那张卡转了一笔钱,应该够你十年花销。   霍贾爆发似的大喊一句,我他妈图的不是那几个破钱!   沈怀就不说话了。他沉沉地看一眼霍贾,他说早点睡。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霍贾撑着门框站立良久,哆哆嗦嗦地摸出烟盒,想要抽根烟冷静。他知道,他知道这次别离,就是从此以后山高水远,从此以后人生不再相见。   正因为深刻且清楚地知晓一切,霍贾几乎要绝望了。   又过两三分钟,霍贾疯了似的冲下楼去。他冲出酒店正门,沈怀的车刚从地下停车场出来,拐出大门。   霍贾拔腿追上去,他感觉脸上有液体在肆意,掺合进雨水里。他向着沈怀离开的方向一路狂奔,街上空无一人。   很快,他就要看不见沈怀的车了。霍贾跑着,跑着,不可抑制地嘶喊着我恨你,沈怀。我恨你。   霍贾想,我怎么变成这样了。他不该是这般可怜,他才是永远转身而去,先行离开的那个人。难道因为,别人都不是沈怀么。   街道在后退,雨水也后退。霍贾拼命地奔跑着,却不知目的地了。他忽然迷茫,二十几年是怎么活过来,从今往后又要怎么活下去。   从没有人教他该怎么生活,之前有,可现在这个人也结婚了。   霍贾哭喊着我恨你,他做了二十四年来从未做过的蠢事。就好像他把这一生的我爱你,也尽数遗落在这场大雨里。   空无一人的街道,只有沉默在倾听。   作者有话要说:  ①今天和大家分享一个人设问题。(仅个人观点)   其实我是不太爱用几个词语去形容笔下的人物。(好比我的文案,每一本几乎只有姓名、职业/身份、攻受。)是因为【我个人】喜欢写“圆形人物”。   圆形人物:指作品中具有复杂性格特征的人物,这类人物在小说中往往都是多义与多变的,特点是【性格有形成与发展】的过程。   基本特征:圆形人物的塑造打破了“好的全好、坏的全坏”简单分类方法,按照生活的本来面目去刻画人物形象。   私以为如此会更真实、更深入地展现角色,给读者一种多侧面、立体可感的印象。   所以其实无论以前的书也好,这本书也好。我在尽力展示人物性格上的变化,因为环境或某个事件。   这也是为什么魏北、沈南逸、霍贾、包括魏囡都有性格上的细微变化。但我认为,我在这一块仍旧需要继续努力和改进,希望以后可以进步。   另:与“圆形人物”相对的是“扁平人物”。比如单伍、辛博欧就是扁平人物,他们从出场到退场,一直没有性格等其他方面的变化。   想知道详细的,大家可以自行去搜索了解。 第四十八章   霍贾没有跟魏北回锦官城。   他那些撕心裂肺,低廉到极度可悲的画面,没让魏北看见。霍贾觉得那晚沈怀离开后,他的前路似乎坍塌了,又似逐渐清晰。他明明白白地感觉到自己没有家,像一只始终漂泊的浮游生物。   好歹沈怀给了我百千万的,霍贾说,我就暂时不回锦官城了。打算出去看看。   魏北没有问他去哪儿,说句俗气的话,世界这么大,总有一个地方能归家。他们在机场告别,大厅内熙熙攘攘。霍贾走过安检,魏北就看不见他了。   他甚至不知霍贾的机票是买往何处。那句你什么时候回来,始终停留于舌尖。   春末开始微热,空气像钻过微波炉。魏北在某个下午悄悄去了一次郊区别墅,单独开车到门口,刚好能看见那盛开的玉兰。   整棵树白得如雪降,大朵大朵的玉兰花尽情怒放。树干上已挂完的营养液没来得及取下,魏北不知怎么回事,看得眼睛一热。   他差点就要开车进去,像往常那样。经过花园,进入正门,客厅是什么样,楼梯总共多少阶。魏北记得清清楚楚。他在门口熄火逗留许久,一支烟接一支地抽。车载音乐顺着列表走完,再重复播放。   魏北不怕遇上沈南逸,他知道对方的近期行程,才敢安心在这儿赏花。   沈南逸出差去沪城,参加国内某文学奖项的颁奖典礼。他既作为受邀颁奖嘉宾,也是数个奖项的提名作者。前几日中秦集团的出版社为了造势,在各大平台发放通稿。   文圈最近热闹得很,对于提名作品的争议、给未提名作品鸣不平。读者发布长评为作者辩驳,而作者本人一再提醒所有的批评终究要落到“文本”之上。话里话外,多多少少有些弦外之音。   路人看得津津有味,大胆猜测今年谁能夺得国内文学界的“诺贝尔”。   往年沈南逸也参加,颁奖典礼之后还有座谈会。乌泱泱的会议大厅坐满人,全是近几年的新人作者。好些人翘首以盼,待见沈南逸真人风采。   这男人的出场也没让所有人失望,不断起伏的议论和小声惊呼印证了他的魅力。沈南逸从没怀疑过自己的外在,也从不放心上。业界内传他英俊潇洒,有钱有权。但这人既不爱钱,也不是嗜权。倒是美色要沾那么一点,且爱好独特,专挑十九岁到二十四岁的年轻漂亮男孩。   一场讲座本该是专业交流,或对某些观点的和平讨论。因沈南逸到来而变了些味道,八卦多过交流。有一位年轻男作家站起来问:请问沈老师,频繁更换情人对写作灵感有帮助吗。   话题尖锐,场内哗然一片。有人说他喧宾夺主,有人说他又勇又敢,有人觉得此人傻X,好好一作品交流会提这种问题。但没人觉得龌龊,甚至有人暗笑嘲讽,等着瞧沈南逸如何收场。   沈南逸看着这位男作家,二十五岁出头,一张脸白净清秀,属魏北那一挂。但要真和家里这位比起来,男作家差的可不止十万八千里。   会场时而静悄悄,时而低频噪音嗡嗡响动。   沈南逸说:不是我有才华灵感,是大多数过于平庸罢了。   这回才真真炸了。当天座谈会没结束,网上已流传无数个版本。讲沈南逸恃才傲物,目中无人。讲他有意使得新人难堪,丝毫没有度量。也讲沈南逸敷衍行事,出名后各种耍大牌。   后来网上出了一篇言辞犀利的文章,指桑骂槐地针对沈南逸,大意是“当红作者飘飘然,敢与世界文豪比肩”。   完全断章取义,是何居心昭然若揭。   当初沈南逸压根不管什么外界评论。他说了就说了,倒不是瞧不起谁,纯粹不喜被过多关注作品以外的八卦。   养情人与写作,私生活与作品,于他来说完全两码事。   更何况沈南逸不仅写作,财源滚进之后开始投资各项产业,很快上了青年富豪榜。产业里涉赌、涉黄又涉黑,不过沈南逸是什么背景,与他接触的人都看在眼里。   直到如今赚得盆钵盈满,也没见哪个部门说要查他。   后来沈南逸收手不干,是因为魏北。   当年那个荒诞又充满血腥的黎明,不仅魏北记得,沈南逸也记得。   那句“不就是守一辈子”的诳语,魏北记得,沈南逸也记得。   魏北的记忆重点更倾向这句承诺,却不知他第二天的无心之言,让沈南逸散尽手下违法产业。   那时他俩正躺在书房的地毯上行苟且之事,年轻人翘起的小腿修长笔直,似一截美玉。   他喘得不行,皱着眉听电视里播放新闻。讲的是某集团董事涉黑涉黄,逃税过亿。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会儿终于要去唱铁窗泪了。   魏北搂着沈南逸脖颈,问他有没有干违法的事。沈南逸眼睫深深,汗水顺着鼻尖往下坠。真他妈性感至极。   沈南逸叫他专心点,捣得又快又深。魏北就闹着说慢点,南哥你慢点。真的要死了。   你不要干违法的事,行不行。   魏北那天又累又乏,反复折腾后湿滑得像一条鱼。他摊在地毯上,似摊在砧板上。仍沈南逸这把锋利的刀俎随意切割。   我怕你进去了,我没能力捞你出来。你可别死在里面。   沈南逸听得发笑,沉沉笑声从胸腔透出来。诱得魏北面露红潮,他始终仰视着沈南逸,这男人英俊、高大,又丰富得让人永远琢磨不尽。   他用衬衣盖在魏北身上,自个儿赤条条起身。沈南逸靠着书桌点燃一根烟,他的裸体是那么美,称得上雕塑家的经典之作。   魏北直勾勾地盯着他,沈南逸叼着烟向他走来。男人半蹲下,捏住魏北下巴。他吸一口,再紧紧贴上魏北嘴唇。   浓白的烟雾渡进那湿淋淋的唇缝里,沈南逸就着吻了下去。魏北深吸一口,烟雾夹着对方的雄性荷尔蒙,真是让他昏了头。   沈南逸没说答应他,也没说魏北幼稚荒唐。他亲自散了灰色产业,当年还有人找上门,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沈爷您不能这么做,好多人靠着这个吃饭啊。   该发的钱一分不少,沈南逸叼着烟淡淡道,以后怎么寻饭吃,自便。   时隔多年后,沈南逸仍旧高居青年富豪榜前三。今年他应邀参加颁奖典礼和会后座谈,铁定又是一场不见硝烟与刀光的言语博弈。   魏北靠着车座刷了会儿微博,热搜最后几个全是关于颁奖典礼。他点进去,看见有人讨论沈南逸。不出意料,好几条里面附上魏北大名。   大概“当红作家与半红不火的年轻演员二三事”特别适合下饭,又或许魏北的长相实在符合沈南逸的胃口,于是他俩那点见不得光的龌龊就成了真。   CP粉当然有。   前段时间他在京城酒吧喝醉,沈南逸深夜接人的照片不胫而走。莫名的是,这件事本身对演员来说算得绯闻,影响发展。但李象旭压根没叫人插手,冷淡式的任由照片传播,任由舆论沸沸扬扬,再逐渐归于平淡。   基于魏北本身的话题性,路人也多少对这个事有了印象。提起魏北,必讲沈南逸。最近沈南逸参加颁奖大会,不少人猜测魏北会随行。   说两人蜜里调油,可热乎了。   魏北刷到那些评论,实在是好笑。要真是他们说的那样,正主就不会停在“自家门口”,敢看一眼那棵蓬勃生长的玉兰树,而不敢走进去。   甚至不敢久留。   待久了,他就不想走了。   又抽完一根烟,魏北点火踩下油门。自从身边有谢飞与,他很少再开车。除非万不得已,比如今天。   魏北也有点搞不明白他和沈南逸是什么情况,确切地说,他知道沈南逸叫他回去。辛博欧走了,也不再有其他人。   这个地方完完整整属于他,沈南逸让他回家。   时间一消磨,原本心头的那点怨气早都没了。在京城那晚,他们尽情地要着彼此,深陷在情欲中愉悦无比。他知道自己必定抓得沈南逸满背红迹,那饱满胸肌上缀着他的牙印与吻痕。   欲春快活极了。他们也快活极了。沈南逸在他耳边叫心肝儿。低音炮过于毁人理智,魏北听得浑身酥麻。   清晨醒来,沈南逸已离开。男人给足了空间让他自己消化,显得游刃有余。魏北睡在一室晨光里,他避无可避地承认,他爱沈南逸。   但要就这么回去,又显得太轻易,太......没有底气。   魏北头一次爱人,也头一次被人爱,不由得方寸大乱。这场感情里,他是注定要由沈南逸来引导。他只能静静等待一个合适的机会,光明正大地站到那人身边去。   第一次。第二次。魏北深刻记得沈南逸报了这两个数字,那么第三次将会是什么。   他不知道,如今一只鞋已掉下,他等着另一只鞋再次下坠。   忐忑且期待。   电影的档期提前了。由于这次启动新演员——魏北,本身不具备自带票房的能力。而蒋雨的戏份退居第二,成为魏北的陪衬。王克奇的影迷倒是挺多,但也不足达到使演员一夜爆红的程度。   全看观众买不买魏北的账,能否在后期形成“自来水”。   投资方与王克奇等人商议后,决定提前档期,错开暑假高峰。最终定为五月二十日,当代年轻人眼中的“情人节”之一。   三月初搞点映,王克奇带着一班人马出席。魏北站在台上与其他演员互动时,偶然瞥见观众席最后排有一双深情的眼睛。   是沈南逸。魏北觉得脸颊发红,烫得要命。整个活动过程,再也不敢回头去看。   散场后,魏北坐于第一排与观众合影。他收花收到手软,却始终没有等到那束场场不落的玉兰。魏北悄悄回首,发现沈南逸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   心底有些空落落。   由于最近绯闻太多,魏北走出影院时遭到记者围堵。这是他第一次直面激烈的采访,仿佛有无数个话筒怼在他面前。摄影者将长枪短炮全部对准他的脸,快门不断咔嚓响,闪光灯亮得睁不开眼。   耳边是男女各异的声音,问题却不外乎那么几种——   “请问您和沈南逸先生是什么关系呢。”   “当红作家为何独独关注你,但你却没有回关?难道是有其他什么事端吗?”   “魏先生,请问您对沈南逸先生的看法是什么。据消息称你们是恋人关系,消息属实吗?”   “魏先生!魏先生!请您正面回答一下!”   “请问你们——”   魏北一时舌桥不下,他不晓得该从哪个问题回答,又觉得没有任何问题可以回答。谢飞与高声喊着让一让!你们让一让!今天不接受采访!   可记者根本不听,好几人踩到魏北,还有人居然抓住魏北手臂,吓得他飞似的抽回来。   前面无路可走,不少路人驻足看热闹。有行人举着手机拍摄,谢飞与无奈透顶,只能徒劳地喊着不要拍!大家不要拍了!   人群外有一名女记者始终想挤进去,她拿着录音笔,却怎么也无法近身。魏北向前走,记者们就跟着往前挤。忽地那名女记者不见了,魏北将好扫视过去。   接着,人群下方传来一声惨叫。魏北瞳孔骤然紧缩,他遽然推开挡在身前的记者。谢飞与不明所以,正要去拉他。   魏北大吼着:“你们让开!你们踩到人了!”   “我说让开!”   “你们挤到她了!”   魏北突然开始推搡记者,这他妈可是一大爆点。快门声咔擦得更加勤快,魏北抛开几个人,猛地倾身下去。他抓住女记者的手,一把将她拉起。   “你没事吧,”这么一会儿,魏北已满头大汗,“有没有被踩到。”   女记者惊魂未定,裤子上全是脚印。她眼睛发红,看样子是快哭了。魏北松开她,再问一次有没有事。女记者赶忙摇头,吓得不知该说什么了。   看样子没什么经验,整个人身体僵硬。   魏北耐心地拍拍她肩膀,说:“你有什么想问的,可以问。”   “请、请问魏先生,您对这、这部电影抱有什么样的期、期待呢。”   女记者刚问出口,同行们骤然笑出声。嘲讽、翻白眼,这什么几把烂问题。一个爆点也没有。   魏北咧嘴一笑,露出整齐白牙。他弯着眼,正经且认真地回答她:“王导和各位都为这部电影付出了许多心血,我相信大家都会喜欢。”   “我们首映见。”   女记者弯腰点头说谢谢,还没来得及后退,就被同行们挤出去。话筒与镜头再次怼上来,谢飞与不得不继续高呼今天不接受采访。   他与众人相比,微弱得简直不堪一击。谢飞与气得骂爹骂娘差点报警,甚至已从兜里摸出手机。   而意料之外的事,接连上演。   先是有人推开最外层的人群,摄影者的咒骂刚扬起,大家便转头去看。   这一看可不得了,视线尽头站着沈南逸,手里抱着一束玉兰。   助理带了几名影院保安赶来,厉声呵斥记者,用棍子隔了一条道出来。沈南逸无视在场目光,步伐从容。男人气场太强大,震得魏北手心生汗,心脏狂跳。   沈南逸走到魏北跟前,将花束塞进对方怀里。四周喧哗声起,和着暮春的晚风此起彼伏。   沈南逸一言不发,拉住魏北手腕,他牵着他走出拥挤人群。某记者想跟上去,助理笑眯眯道,谁再前进一步试试,明天等着收律师函。   不敢有人上前,只得抓紧时间抢拍两人的背影。   当晚,一张清晰的照片从互联网流传开来——   夜色四合,街道尽头霓虹闪烁,林立大厦气派非凡。广告灯站牌灯,车灯街灯亮如白昼,依然不如照片中的两人吸睛。   沈南逸背影高大伟岸,他紧紧拉着魏北手腕。他走得那样笃定,态度是无比潇洒肆意。年轻人跟在后面,另只手抱着一大束醒目玉兰。花瓣藏在肩头,魏北就半侧脸,直直望向沈南逸。   那眼里,藏着万千盏热火与星光。   直到许多年后,仍有人将这张照片称为:世纪牵手。 第四十九章   魏北跟着沈南逸上车,车门关闭,便把争端与嘈杂阻隔在外。   助理随后上来,问沈南逸是否直接回家。沈南逸靠着车座闭目养神,男人坐在那儿,轮廓硬朗,嘴角线条抿直了。他似一尊不怒自威的神,车内充斥着带有烟熏味的拿破仑。   魏北也不说话,只低头瞧着怀里怒放的玉兰。他想起郊区别墅那棵树,也不知几场春雨过后,是否已凋零。   半晌,沈南逸淡淡道,送小北回去。助理应了声,直接点出目的地。车是沈南逸的,导航记录里存有去魏北家的地址。   魏北看在眼里,没有询问沈南逸怎么知道,显得太蠢。他只说谢飞与还在影院门口,我给他发个消息。   沈南逸嗯一声。   魏北刚打完电话,手机弹出新消息。来信显示“江媛囍”,这姑娘本来准备睡觉,明天早班。结果看到网上有人发出关于魏北和沈南逸的新爆料,标题是“当红作家沈南逸‘伸出援手’,救演员魏北于‘水火’,究竟情为哪般?”   一看就不是什么好消息,标题党狂欢。偏偏内容也距实情差了三十里地,简直是开局一张照片,后续剧情全靠编。   江媛囍其实一直不太死心,当初魏北说有喜欢的人,她沮丧了很久。可直到现在,江媛囍也没见魏北和哪个姑娘走很近。是人就总有那么点小心思,无关好坏,纯粹不甘心。   江媛囍曾悄悄问过魏囡,你哥有没有喜欢的女生,或者有没有女朋友。   魏囡是不会说谎的,更何况她还挺喜欢这个护士姐姐。一口咬定没有,哥哥没有喜欢的人。   —北哥,我看到消息了。你不要管别人怎么写,很多营销号都没下限。该相信你的人,总会相信你。   魏北迟疑几秒,回复道:没事,谢谢关心。   江媛囍:别太在意了,我相信你北哥。如果你有什么不开心的事,都可以跟我讲。   这意思真的不能更明显了,魏北盯着屏幕皱了眉。片刻,他说了晚安,就锁屏不再回复。   回复什么,无论怎么回复都是给她潜意识的希望。没必要的。   魏北收起手机抬头,却从后视镜对上沈南逸的眼睛。感觉特像被抓包,明明没做任何事,却莫名有点心虚。   他喉结不由自主地滚动一下,移开眼神。也不知沈南逸有没有看到什么。   助理开车到公寓楼下,魏北抱了花束下车。沈南逸坐着没动,俨然是不打算上去坐坐。仿佛把人送到,这次“见义勇为”圆满落下帷幕。   魏北拉着车门,犹豫几秒。他朝车内轻声道,谢谢。沈南逸看着他,年轻人朝气蓬勃,玉兰不比他肤白。一双眼睛永远多情且明亮,嘴唇张阖间,唇珠动人。   沈南逸瞧了片刻,最后吩咐助理开车。   送到家,男人就走。魏北抱着花束伫立原地,良久,他才舒一口气转身上楼。   他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或许沈南逸会说,怎么不请我上去坐坐。或许沈南逸会说,有没有想好什么时候回来。可魏北猜测的这些“天马行空”都没出现。   沈南逸甚至没有接下他的谢谢二字,开车就走。   魏北躺床上时,依然难以入睡。他微博的评论快爆了,从未有哪次这般激烈过。流言蜚语和随人猜测的想象之词,充斥魏北大脑。他需要很费劲,才能压制着思绪不乱跑。   不怪沈南逸,更何况今晚那男人救了他。当魏北决定要走这条路时,注定会收到赞美,也必将接受或诚恳或莫须有的批评。除此之外,猜测、诋毁、谩骂,是少不了的。   没人完美,做得再好,也有人乐意在鸡蛋里挑骨头。   至此,网络舆论更丰富。有人说魏北和沈南逸特别甜,这是要走出柜的节奏。马上有人接茬,讲同性艺人的路不好走,上回那个xx,不就是出柜之后被禁了吗。   回复楼里立刻冒出新声音:不是被禁,是代言商都不找他拍广告。毕竟这年头,哪个企业敢正智(谐音)不正确。后来闹得挺大,xx发博说他就是gay,不愿隐瞒。   —目前没有官方回复,大家这样胡乱猜测也不好吧。   —哎哟,都他妈是铁板钉钉的事儿了,怎么官方回复?敢吗?   —这个也不算出柜吧,顶多......兄弟情?哈哈哈哈!   —我倒觉得是什么就是什么,真在一起也别装什么兄弟情。说句实话,上面想“取缔”、“封杀”或咋样,有的是一百种方式。你以为大家悄咪咪、偷偷摸摸地不要弄出风声,就安全了?   —这楼怎么歪成这样。大噶,我邮局港剧,谁还记得之前这个魏北带资进组的爆料?我大胆猜测一下,是不是沈南逸和魏北背后有什么py交易。然后........   流言分几派,许久不曾提起“带资进组”再被翻出。有些事就算大众遗忘了,网络也会帮你记住。它永远站在那里,如人背后的一根芒针,不去解决,就总会在某个时刻戳你脊梁。   形势愈演愈烈,关于这方面的猜测也久久不见分晓。不少人调侃追了个“连续剧”,第一季刚结束,这是第二季要来的节奏。   两人关系扑朔迷离,再加经纪公司没有完全表态。   李象旭联系沈南逸,说沈爷,还要继续稳住?我看着造势也差不多了。营销公司那边来消息,再这么炒下去,不仅得糊还得黑。   怕什么。沈南逸说,不是现在。手上的文章和后续营销先压住,等电影上映再说。   这事儿也“捅到”了王克奇那里,实际不算捅,王导充其量是被牵连者。近期电影上映,王克奇接到的采访邀约还不少。   沈南逸和魏北的牵手照流传之后,每次采访必有一题:关于主角魏北和当红作家沈南逸的事,据说两人都算您的好友。某些流言是否属实呢。   王克奇起初还能耐心解答一番,说什么两人确实认识,不过也没外界说的那么玄乎。大众不要过多揣测演员的生活比较好,都是普通人,关注作品就行了。   后来被问得不耐烦,王导本身不是什么好脾气。几次意欲拂袖而去,主持人连忙笑着救场,才没让节目录制出现车祸现场。   最终话题回归电影与王克奇本身,主持人问:“当初为什么要启用魏北这个不知名的演员呢。”   “我用演员,不看他是否出名,而是看他适不适合这部电影。演员是决定这部电影有没有灵魂的根本,当然剪辑制作、配乐等都功不可没。”   “魏北适合我的电影,我就用了。和他背后到底有没有人投资,压根没关系。以前也有投资人找我,砸钱说要捧谁。我让那人来试戏看看,结果不行,很不行。我就没用。”   主持人:“网上不少人评论,说这部电影介于商业片和严肃电影之间。那您对此的回应是什么。”   “我拍这部片子,不是想要观众为情怀买单。大家都知道我有几年没出新作品,除了去年回归的《六城决》,就是今年这部《庙堂锋》。观众最后看完,可能会感受到里面的隐喻。会说王克奇不比以前啦,也晓得打审核的擦边球,求生欲很强之类的。”   “我不否认,如果想把一个东西传达给大众,有时是需要规避的。我只能说拍完它,不后悔。但它到底是商业电影还是严肃电影,这个交给别人去评议就好。我本人不喜发表过多言论。”   王克奇说完,当着镜头开始扎头发。他整个人有股江湖气,即使坐在沙发上,也跟侠客似的随时准备刀剑出鞘。   主持人又说:“那王导能谈谈关于对独立电影的看法吗。”   王克奇:“这么说吧,做独立电影的人,不一定都是穷人。但大多都很困难,首先独立电影盈利微薄,几乎选择在咖啡馆、阅读室等地方放映。受众小,没什么帅哥靓女、也没有牛逼特效或者精美的后期调色,很多人甚至认为独立电影不算电影。”   “但这就好比文学创作,知名作者的作品流传出来了,大家都说好。说文章就该这么写,词句就该这么用。许多不知名的作品,在小众范围内流传,难道就算不得文章了?文字是没有高低贵贱的,那么我认为电影也不应该有高低贵贱。”   “充其量是每个导演的出发点不同,所追求不同,能诠释的程度不同。况且,如今这现状想‘完完整整’地表达自己,已是件很不容易的事。大众就不要对其太苛刻了。”   “前几年开始大量取缔、停办独立电影展,您有什么话,想对这些坚持做下去的年轻人讲。”   王克奇撂了一把自己的小胡子,像在斟词酌句。凭他的性子,原本该直言:不要怂,就是干。管他什么限制,管他怎么打压。年轻人要有冲劲和激情,拿起摄像机就是拍!怼他妈的,怕个屁!   可这节目始终是要播出去,一人之言还好,连累节目组倒真不至于。   半晌,王克奇才慢慢地说:“基本的创作权利、自由开展、策划各种活动的权利,在不违背道德准则的情况下,是靠每一代人自己争取来的。”   “创作艺术的权利不该打压,年轻人、下一代人应该在自己的领域得到尊重。那如果现实太残酷怎么办,还是得走下去。毕竟要相信真善美,相信人心上的那一把标尺。”   “回不了头的,一旦你愿意更坚定、更清晰、更赤诚,这条路就不是回头路。”   “同道同行,何其有幸。”   三月中旬,魏北所拍摄的《女人装》,上线即火。卖得很不错,虽然不至脱销,路人舔颜的已不少。由于沈南逸和魏北两人的绯闻始终没有得到证实,在网上一度列为“捕风捉影”。   这并不影响魏北接收商业邀请和综艺邀约,甚至因为他自带话题,许多节目都想让魏北参加。   魏囡度过寒假,升上五年级。开学时,魏北打算送她去报道。放以前,这可是魏囡梦寐以求的事。魏忠国作为父亲,除了在囡囡小时候没放弃抚养,且帮她找到哥哥,算得上“立功”。送去上学,想都别想。   但自从魏北频繁出现在电视里、网络上,包括杂志报纸广告牌等地方后,魏囡开始隐瞒自己的哥哥是演员这件事。   她说不清为什么这样,小小年纪也没法花太多心思去考虑。魏囡说,如果别人知道哥哥有我,有我这种生病的妹妹,会不会出去乱讲哥哥。   哥哥工作很忙,囡囡可以自己去上学的,不用哥哥送。   魏囡说,哥哥,我看别人在网上讲你和有个叔叔关系很好。是不是真的呀。   但魏囡没说,那个叔叔我见过两次。一次是在哥哥的戏剧表演现场,一次是在病房。   魏北平时很尊重魏囡的决定,他不认为小孩的要求都是无理。更何况魏囡太懂事,太小心翼翼。   魏囡去上学,魏北延后工作档期起个大早,小心跟在她身后。魏北其实特欣慰,放在一年以前,魏囡的性格算不得外向。她与人交往始终忐忑不安,始终带着“讨好式”倾向。   如今囡囡会主动与人招呼,虽然戴口罩,也没把自己看做异类。她潜意识里有了平等的概念,即使不太清晰,但她知道所有人都该是同等交往,不用讨好也不能瞧不起任何人。   于这一点,魏北要感谢沈南逸。即使当初单伍给出的条件十分优越,但也不如沈南逸的安排——进到公立学校,离医院不远,和普通小孩一样,平凡长大。   平平淡淡或是一种可遇不可求的幸福。   魏囡得到了。   魏北目送魏囡进入学校,折身返回医院。他今天约了张医生拿药,先去魏囡的病房拿病历。他到达病房时,沈南逸正坐在沙发上看稿子。   即使魏北知道沈南逸做了些什么,依然不太愿意沈南逸和魏囡认识。毕竟不好讲,这关系要怎么解释。   魏北关上房门,走近沈南逸,“你来干什么。”   “叔叔想你了,过来看看,”沈南逸道,“谢飞与说你今天送魏囡上学,顺便在医院拿药。助眠的药物不能吃太多,会有依赖性。”   “也不差那么一时半会儿,反正这么多年都吃过来了。”   魏北没察觉自己说话带着点娇嗔感,有意洒脱。他经过沈南逸走向书桌,病历就放在抽屉第一格。   沈南逸说:“跟我睡那会儿,怎么没见你吃药。”   因为老混蛋你折腾我。因为每晚都很累。因为和你睡觉很安心。因为习惯。   这些话魏北通通说不出口,他耳背可疑地红了,年轻人没有正面回答问题,只越过桌面去翻抽屉。   沈南逸就拿着稿子,从后面环抱上来。他凑到魏北耳边惹事儿,粗重气息一股股地喷在敏感耳垂上。   他说,宝贝儿回去跟我睡。别吃药了,对身体不好。   他说,早点回家,以后让司机送囡囡上学。   他说,感觉到叔叔没有。叔叔硬了。   魏北羞得简直要抓狂,他当然感觉到了。这老东西才隔多久没有干那龌龊事,竟想着四处发情。又热又硬的东西抵着魏北,叫他动也不动。   仿佛一把滚烫的枪,枪口正杵着他命门。   沈南逸没要到答案,也不急。他咬着魏北后颈,细细密密地碾压过去。年轻人差点站不住,软了腰,要扑到桌面上。沈南逸就抱住他,将人翻转过来。他们面对面,胸膛相抵,魏北想要躲,沈南逸绝不允许。   彼此的气息太近了,唇与唇之间一步之遥。沈南逸看着他,不说话。仅是沉默地看着魏北,眼神缱绻。慢慢地,魏北心跳加快。他咽口唾沫,眼神落在沈南逸的嘴唇上。   看得过于专注,过于长久。这几乎是在索吻。   沈南逸没有强取豪夺,甚至轻轻将嘴唇贴上去,挨着。他挨着魏北的嘴唇轻声问,叔叔可以吻你吗。   这搞得魏北浑身发麻,嘴唇随着沈南逸说话而动。呼吸就在唇齿间,从沈南逸那里跑出来,仿佛沾着蜜糖与烟味,要来侵犯魏北的口腔。   可以吗。沈南逸问。   魏北心脏狂跳,砰砰砰砰。他想后退,可腰部已紧挨桌沿,退无可退。他只能向前,轻轻地,向前一点。   他吻了沈南逸。或者说是略微向前蹭了一下。好似一种认可与肯定,既然你要吻,那便来。   沈南逸伸手扣住魏北的后脑勺,猛地吻下去。十分粗鲁的吻法,像是克制已久。大舌狂暴地撬开唇齿,勾得魏北连连溃败。他差点受不住,想推开沈南逸,却被男人捏着手腕抱住对方脖子。   这一看,仿佛魏北主动索吻。   口腔里满是男性雄浑的气息,魏北许久没经历如此激烈的接吻。搞得两人反应挺大,沈南逸已撩开他衣服,准备把人就地正法。   让叔叔来,沈南逸喘着粗气道,让叔叔来,好不好。   魏北想退又不行,老男人的声音简直性感到要命。沙哑夹着浓浓欲望。一声一声地,渴求似的挠在魏北奔腾的血脉里。   沈南逸想得厉害,魏北差点就丢盔弃甲,放敌入城。遽然,门口传来响动。   有人进来,魏北还没看清是谁,便听见那人喊,“不、不好意思!”   是江媛囍。   一阵慌乱后,房门再次关闭。   魏北吓得赶紧推开沈南逸,想要追出去解释,又不知该说什么。他盯着沈南逸,啧一声。   男人却不在意,只以拇指擦过他嘴唇,缓缓地说:“要让别人彻底死心,只说你有喜欢的人是不行。”   他知道,那晚他看见了。魏北沉默地撇开头。   “下次不要看我手机信息。”   “嗯,听你的。”沈南逸说。   兴致被打断,也没了继续下去的意思。沈南逸今天本是要去杂志社,路过医院“人瘾”犯了。他让助理联系谢飞与,要魏北今日行程。   倒不是真来干那种事,沈南逸纯粹抱着魏北,又吻了片刻。   魏北被亲得晕头转向,换气时余光涣散,瞥到桌上的手稿。他已有段时间没读过沈南逸的稿子,最近也没听说他要写新书。   “这什么。”魏北移开嘴唇,伸手去拿稿件。   沈南逸没阻止,说没什么,下期杂志稿子。   魏北粗略看几眼,差点跳起来骂人。这他妈狗屁稿子!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就是带有针对性的檄文。“十问审核”,这问题可大可小。要真追究起来,作为总编在销量大、传播广的杂志上张贴这种文章,能不能过审还是一回事。就算过了审,文章面世必得成为眼中钉,活靶子。   他不知道沈南逸为什么要写这个,其实一直以来能隐约感知。   魏北晓得沈南逸骨子里难凉的血液,也知道他那颗从来就不愿下垂的头颅。   魏北猛地抓住沈南逸,前半分钟还沉浸在热吻的晕眩里,如踩云端。这会儿简直要命了,他像是悬在一排尖刀之上,恐惧感力拔头筹。   不能这样。魏北哆嗦一下,他舔了嘴唇,再咽唾沫。不能这样,沈南逸。   可嗓子发紧,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他只能死死地看着沈南逸,紧紧扣住他手腕。   “小事情,这些以前都写过。”沈南逸尽量安抚他,手指揉着魏北后颈。他其实最爱年轻人的后颈,细长、优雅,好似一截玉兰。   “这才不是什么小事!”魏北紧着喉咙低吼一声,他生怕男人要倒行逆施,去走那艰路险途。他生怕一松手,沈南逸就会彻底“离开”。   他眼睛有些发红,咬着牙关,“沈南逸,以前是以前。你现在不能、你不能......”   沈南逸问:“记得我是谁?”   魏北大骂:“我他妈知道你是沈南逸!但你也不能这样!”   具体哪样,他不清楚。他也不清楚后果究竟是什么,可未知不就是叫人害怕么。   “我不会出事的,”沈南逸低头看他,笃定道,“不必担心。”   作者有话要说:   另:   关于“世纪牵手”,其实老七写的时候,只纯粹地想:魏北被记者围困,沈南逸去解围,牵手带走,会有爆点(为后面剧情做伏笔)。   结果那晚看了大家的评论,才反应过来哥哥那张。(如果有借鉴或原型,我都会标注的,这个大家应该清楚。)   况且“世纪牵手”在微博也能搜到很多牵手照,一开始我是源于世纪婚礼这个词产生联想。   不过既然提到了,就在这里致敬一下哥哥。无论过去多少年,“继续宠爱”。   更新来迟,感谢大家的等待与宽容。(比心) 第五十章   李象旭和沈南逸出现分歧,闹得李少拂袖而去。   这在圈内已经传疯了。   第二刊杂志能不能如期发行,得打上问号。沈南逸在召开编委大会时,要求所有编辑到场,李象旭作为出版社老总旁听。   “十问”这篇文章一经提出,立刻遭到李象旭反对。各专栏编辑没有马上表态,他们今天能坐这儿,内心多少偏袒沈南逸一方。   当初创办杂志时,立意慎思、多辩、追求真理、质疑某些现状。李象旭没有遗忘初心,但认为时局过于紧张,不应顶风作案。原本盯着他们的各路人马已蠢蠢欲动,暗地里草木皆兵,暗潮汹涌。   今天抓你个小辫子,明日就能一键举报。沈南逸不怕出事,那是他背后有大树遮荫。虽一直说什么断绝来往,沈南逸真进去,沈家如此注重门风,不可能袖手旁观。   但其他人不同,凡是参与本书制作的编辑,问责起来又有谁能置之度外。   李象旭差点没把领带扯烂,直接坐在桌面上,大声说今天举手表决。同意的保持沉默,不同意就举手,谁他妈也不准弃权!   沈南逸靠着椅背,手指夹烟淡淡道,文章是我写的,责任我担。现在可以录音,强行发表在论战文一栏,也是我的主意。作为总编,你觉得我会没有把握。   有没有把握是一回事,李象旭身体前倾,曲起指节敲击桌面。但会不会出问题,是另一回事。   他转头扫视一圈,让你们表态!怎么,都保持沉默哑巴了?!   沈南逸嗤笑一声,冷冷地勾起嘴角,“你们都出去。”   语毕,众编辑鱼贯而出。来去有如龙卷风,连一张纸都没落下。   李象旭炸得跟烟花似的,“沈爷,我良言苦口。现在你是做杂志,不是个人写书。您就不能稍微低个头,别太和大势对着刚。”   “至少你现在已代表《诗与书》的形象,杂志传达的思想又代表出版社立场。这种弯弯绕的龌龊站队,虽不入你们这些创作者法眼,但别人要拿去发散思维,是负面影响!”   沈南逸抽着烟,始终没有情绪起伏。他说:“肯定制度的不叫文学艺术,质疑才是。”   “这件事我会全权负责,既然能过审,就没什么问题。我也规劝你一句,象旭。人生在世利字当头,但最后“谁”给你利益,谁就能杀了你。有些话我不当着别人的面说,是维护你。第二期的事不用你操心,既然当初请我来做杂志,就应该接受现在所发生的事。”   李象旭面色铁青地一拍桌子,摔门而去。   不搞“十问”,也不会闹得合伙人不愉快。魏北那天来不及做出更多阻止,因行程问题南下参加综艺节目。沈南逸这性子没谁能降得住,要他服软简直跟磕牙放屁似的。   文圈里早有部分人对沈南逸意见颇大,又是个顶个的牙尖。一时微博与朋友圈喧嚣尘上,说沈南逸理想主义,又讲他想炒作人设。这年头凡是吹起“特立独行”的风向,都能被打成故意“标新立异”。   李象旭始终没有对自己的立场松口,沈南逸压根不在意。他召开编委大会,说白了就是下达通知。论战文板块本由沈南逸负责,别人插不上手。这成了铁板钉钉的事,只等印刷出刊。   实则李少不怕来自业界人士的批评与讨论,他们甚至很欢迎“论战文”板块不断接收投稿。他担心有人故意曲解沈南逸的意思,而当今网友大多只看“点”,不看“面”,逮着一个截图就能高潮。   明明是在讲理,对方却要上纲上线。当艺术背负了它本身不该具有的责任时,就显得不那么纯粹和随心所欲。   圈子里传得近乎妖魔化,真正就事论事的人反而没几个。多数人过完嘴瘾,等待沈南逸再吃败仗。   现在这舆论形式、总体环境的复杂可比前几年更严峻,别还没有完全地表达自己思想,先进局子喝一壶。   多数人认为沈南逸是必定要进去的,至于后果如何,问题大不大,有待商榷。   晏白岳当然知道个中缘由,他回北欧之前给沈南逸打电话。他说知道沈南逸会做这件事,但没想到这么快,他侄子那伙人还没出来。   和你那边没关系,沈南逸说,这是我本来就想做。你提出建议很恰巧而已。   晏白岳笑了声,没有再提文章。转而问他家里小朋友是不是快出名了,做事还是悠着点。毕竟你进去了,谁来照顾他。   沈南逸嗯一声,说魏北不需要谁照顾,他该是独立的。真要出什么问题,也不是现在。不会影响魏北。   沉默片刻,挂电话前晏白岳说,南逸,当年二十四岁的我,肯定会羡慕如今的魏北。   他出现的时机太好了,在你选择定下来的年纪。   沈南逸没再过多解释,甚至感情一事轮不到别人评议。他挂了电话,说一路顺风。   人间四月天来得很快。悄无声息,枝头的明黄冒了尖,大片大片的花卉开到荼蘼。凋零花瓣落一地,任由行人的脚底踩得凌乱不堪。绿色,四处都是绿色。   整个城市因由暮春的降临而明亮起来,雨水减少,天往死里蓝。明黄的日光衬着洁白云朵,像透纳的水彩画。大面积的黄绿与湛蓝交相辉映,色彩如泼且层次分明。   是自然,又高于自然。   魏北在南方录制了两期综艺节目,一直待到四月中旬。谢飞与问他感觉如何,魏北没多说,只片刻后摇了摇头。   他确实不太喜欢上真人秀,一是节目组需要他“立人设”,类似那种忠心守护女嘉宾的傻白甜小鲜肉。二是偶尔会涉及“讲故事”,能诚实地直面过往,这属于个人觉悟。但搬上台面来讲,就跟当众脱衣似的,多少显得不雅。魏北不愿意。   互动环节,需要他偶尔与女嘉宾制造暧昧,如此才能炒得节目有看点、有爆点。来参加综艺的某位女星很中意魏北这一卦,甚至私下表示如果两人搞得好,以后给他介绍资源。   女星后台挺硬,朝她示好的男嘉宾数不胜数。唯魏北不置可否,没干脆拒绝着撕破脸,只另寻话题搪塞过去。   他如今已学会怎么回避那些不愿回答的问题,自己是否变了。他知道,肯定是有变化。   两年前的魏北或许会对这种诱惑嗤之以鼻,冷笑讽刺。而现在就算依然不接受,也不会再当众下人面子。   魏北还是魏北。谁也不能说他抛弃了什么。仿佛锐利的刀刃配了鞘,裹住锋芒。   谢飞与说:“北哥你要是不喜欢,以后我回绝这些邀请。咱们安心拍戏,偶尔接广告。”   “尝试一下也没什么,”魏北不在意道,“总得尝试后才知道自己适不适合,喜不喜欢。”   他比较在意的倒不是上综艺如何,《诗与书》的第二刊已如期发行。魏北让谢飞与大老远地找书店买一本带来,他匆忙翻到论战文板块,果然是沈南逸的“十问”。   为了过审,沈南逸最终没有明确地使用“审核”二字。仅仅是以“十问”为题,抛出了一些问题。这些语句虽已相当收敛,若真要被人拿去在逐字杠,依然大有文章可做。   比如“什么是自由,什么是平等。放弃自由而得到的平等,最后是否会同时失去自由与平等。”;比如“创作不应受限,在艺术中宣扬某种立场/观点正确,是否不合理”;比如“欣赏、消费某类作品,是个人之自由。那么采取笼统切割的方式,是否太武断且不高明”;比如“主流作品与非主流作品的界限在哪里,是否应当模糊这种界定,如何去做。”;再比如“严肃文学并不缺乏情色元素,且大量存在。情色小说却不被普遍大众承认,甚至不归入文学。其中矛盾又在何处。”   沈南逸提供了这样宽松的讨论平台,再给出数个提问,简直是场抒发己见的狂欢。魏北点开《诗与书》杂志的官方微博,不少人在最新微博下针对“十问”提出自己的见解。   随时间推移,发散地愈来愈广。甚至有人已脱离问题本质,开始质疑某些社会问题。不久,一篇名为《知名作家混淆视听,搅乱浑水究竟意欲何为》的文章爆了出来。   “保守派”与“激进派”分两端,各种言辞或理智或激烈的微博充斥“十问”广场。热度不断攀升,魏北看得后背发凉。好些犀利的文字刺得他毛骨悚然。   在节目拍摄期间,魏北多次想主动联系沈南逸,却始终不敢。他自我安慰,认为这不过是一次较为热烈的问题讨论罢了,不至于上升到其他层面。   后来实在憋不住,魏北给沈南逸发了微信:最近还好吧。   沈南逸只平淡回复:好好排节目,不必担心。   自两人从京城回来,冥冥之中很多事就变了。魏北承认自己耽于性事,也沉溺爱海。时至今日他才想明白,为什么当初沈南逸会写:爱是没有理由的。   这个人身上始终带着你中意的特质,哪怕时隔多年再见面,你依然会为他着迷。更何况,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从未分离。   那晚魏北引军入城,放纵沈南逸占有他。躁动血液的流淌是不会说谎,滚烫且清晰的热度也不会。他于黑暗中闭上眼,听着男人粗重喘息,从此举手投降。   又好比那日在医院,身后是书桌,身前是沈南逸。魏北退无可退,或许也不想再退。便轻轻地,主动地往前蹭了下嘴唇。那是邀吻,也是妥协。   向沈南逸妥协。向爱意妥协。即使他明白,或许沈南逸更早就破了金身,在魏北这里丢盔弃甲,甘愿受俘。   第二期杂志带来的热度,没多久便消散。魏北提心吊胆地过了段时间,来势汹汹的洪水终于平复。   春天即将接近尾声,电影宣传再次如火如荼。距离五月上映已不远,广告和录制综艺的行程接近尾声。魏北向来低调,不怎么过多在网络分享生活。除非电影或节目官方艾特他,否则连转发也没有。   关于沈南逸和魏北的绯闻也淡了。时间能冲刷一切,包括削弱人们的记忆。每天都有太多事发生,谁又能清楚记得某年某月发生过什么。   除了魏北。   他会记得一切,细致到那天是晴天或下雨,甚至空气里弥漫着什么味道。他记得四月十二日传来的消息,魏忠国在工地砌砖时,坠楼身亡。他记得四月十三日,养老院传来噩耗,奶奶去世。   就在魏北以为,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时候。   生离死别,始终是躲不过的。有些事,永远也没机会好起来了。   对于魏忠国身亡的消息,魏北没有太多触动。他从小未曾感受过浓烈父爱,魏忠国于他,无非是个有血缘的陌生人罢了。   只是魏北不晓得如何向魏囡解释,告诉她从此以后,你没有父亲了。   没来得及去处理魏忠国的遗体,翌日,从年初便被看护告知时日不多的奶奶,也没有挨过这个春天。   两辈人,母与子,似心有灵犀般相继离开。   魏北得知奶奶的噩耗时,还在节目组。他甚至没哭,只沉默地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任由谢飞与吓得想砸门,也没露面。那些儿时记忆,如雪片般堆积起来,一春一夏,秋去冬来。   他抱着膝盖,双眼无神地坐在床上。整整一个通宵,没能入睡。第二天,魏北敲响谢飞与的房门,他说我要回锦官城。   我有很重要的事。   魏北知道自己不能垮,要冷静。冷静。囡囡没了父亲,他失去奶奶。这是不幸的事,但他们无法逃避。   意料之外的是,等魏北赶回锦官城,奶奶和魏忠国的遗体已送入殡仪馆。公墓早就挑好,且续费三十年。   在灵堂里,站着个男人,他让助理联系司仪与其他事物。魏北憋着口气,怕气儿一松,他就不能承认里面躺着谁。   沈南逸转身看他,眼底情绪复杂。年轻人脸上苍白,连夜赶回憔悴得很。魏北犹豫地、甚至有些懦弱地站在灵堂之外。他看着沈南逸,眼睛红透了。   没事,有叔叔在。沈南逸朝他招手,指间夹着烟。他站在那儿,仿佛一切都有了支柱。   半晌,魏北疯了似的跑进去。他扑到奶奶的水晶棺前,张大了嘴,没发出一点声音。他不断地摸索着,隔着棺材,不知该把手放在何处。   奶奶。奶奶。魏北拍了拍水晶棺,又不敢太大声,似怕惊着沉睡的老人。   您看看我,奶奶。不要睡了好不好,您看看我。   我是小北啊,奶奶。我回来了,我再也不走那么远了。奶奶,您看看我啊!   我求您睁眼看看我。我求您了......   沈南逸没有上前阻止,他看着魏北无声地歇斯底里。烟没抽,直到最后烟灰滚落一地,他也没有抽一口。   奶奶和魏忠国下葬时,才把魏囡从学校接来。魏北努力平静地告诉囡囡,父亲和奶奶都去了很远的地方。   魏囡不愿走近,其实她脑子里对于死亡完全没什么概念。她问,那爸爸和奶奶还会回来吗。   不会了。魏北说。   魏囡就低下头去,良久,她慢慢说,是不是囡囡不听话。他们都不要我了。   魏北蹲下去,眼睛酸胀得厉害。他说,不是不要你了。是他们去很远的地方旅行。   你骗我,魏囡突然大吼,哥哥你骗我!你骗我!他们都说爸爸和奶奶死了,人死了就是没有了,再也没有了!你骗我!这世上再也没有奶奶和爸爸了!   魏囡的眼泪顺着流,大颗大颗。她捶打着魏北肩膀,哭得好大声。她说我再也没有爸爸了,我再也没有奶奶了!   魏北沉默着,随她发泄。他想,我也没有奶奶了。   沈南逸始终站在一边,阴阳先生安排放置骨灰盒,最后盖上大理石块。等这些事都做完,一场葬礼也就落下帷幕。   前来悼念的人有奶奶生前的看护,她与魏北并肩而立,说你奶奶走得很安详、很平静。没有挣扎,也算喜丧。她说你奶奶到死前,还是叨念你。说没看到孙子成家立业,总归不放心。   你奶奶说,人死之后,不晓得去哪里。但这辈子的人,都不要再去找她了。她这一生活得很累很辛苦,骂了不少人,也干过不少泼辣事。就让她下辈子安静地度过吧,与她血承一脉的人,便不要再相遇了。   “你奶奶偷偷在枕头下藏了几百块钱,有字条说,是留给你的。她的印象里,你始终是个长不大的孩子,需要人抚养。奶奶其实很爱你。”   “她不知摸过多少次,这个信封。起了毛边,也没让任何人发觉。前天给她收拾遗物,这个我就交给你了。”   “如果真的有下辈子,你呀,和你的父亲、妹妹,都不要再去找她了吧。”   “让她下辈子幸福遂意,别有任何牵挂吧。”   “但她始终爱着你。”   魏北说好不哭的。人死了就是山水一别再不相逢,往日的爱也好恨也好,善良也好龌龊也好,统统一笔勾销。   有人说阎王记得你生前的恶,所以坏人都是要下地狱的。骗小孩罢了,魏北知道。   他从看护手里接过信封,这天分明阳光特灿烂。一点也不阴郁,一点也不叫人伤感。可魏北忽然好难过,他依然没能从奶奶彻底离开的事实中抽离。   小时候奶奶跟他讲,楚霸王自刎乌江,何其悲壮。那戏词里念得声泪俱下,魏北却不太懂。他问什么是死了,奶奶说,死了就是不回来了。从此阴阳相隔,再也不见面了。   手里捏着信封,外人都离场。生活还是得继续走,魏北身边唯有魏囡与沈南逸。   沈南逸揽着他肩膀,说了句,没事。有我在。   魏北猛地嚎啕大哭起来,他紧紧牵着魏囡的手。沈南逸扔了烟头,全力抱住他。人再怎么成长,又有几个能平静地面对死亡。   他说我难过,又说后悔。魏北说再也没人这样爱我,再也没有人像她这样照顾我。   可他也毫无机会去回报了。魏北单手抓着沈南逸的前襟,哭得毫无形象。   沈南逸拍了拍魏北的后背,他轻声说不要怕。我照顾你。   魏囡抬头看着他们,那一瞬她感知到魏北和沈南逸之间的某种不同。是依赖,是感情,也是密不可分和无可替代。   她的年纪不足去全面认知两个男人之间的感情,她是第三次见到沈南逸,却敏锐地知晓,从今往后他们将会长久地生活在一起。   那天沈南逸对魏囡说,你可以叫我叔叔,也可以选择不叫我。   甚至等你长大后,可以选择像魏北这样直呼我的名字。   我叫沈南逸。   魏囡很聪明,但不够自信。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说我叫魏囡。你可以叫我囡囡。   他们两手交握之时,魏囡隐有直觉。或许因为魏北,她将会叫这个男人一辈子的叔叔。   仅称呼一事,以小见大。沈南逸手把手地教会了她平等、宽容与自由。 第五十一章   沈南逸说不要怕,我照顾你。   七个字,不过铢两分寸。魏北反复嚼味,始终觉得这里面漏了一句,或藏着另外三个字。这话裹在喉间难以下咽,后知后觉,他竟觉得是情逾骨肉,爱意浓烈。   他忽然知了沈南逸那份不曾宣之于口的感情,以至魏北往后每每想起,总易让心脏浸泡汁水儿,又酸又甜。   那天葬礼结束后,两人送囡囡回学校。下车前魏囡向魏北保证,以后一定次次考第一。不让哥哥操心,她要做三好生给哥哥长脸。   小姑娘眼睛红红的,鼻尖也红,脸颊被袖口揉得有点破皮,看来脆弱又倔强。她今年虚岁十二,她知道从此以后只有哥哥了。   魏囡再也不想失去。   魏北刚想说什么,沈南逸却蹲下身,方便魏囡与他平视。   不用考第一,沈南逸说,喜欢什么就学什么,按照你的喜好来。   沈南逸用手揉了揉魏囡的头发,再扳着她的肩膀转个圈,背对两人。沈南逸按着魏囡的背心,轻轻将她向前推一步。   男人不再说话,站起身。魏囡想回头,却听见魏北在后面说,快去上学,别迟到了。   沈南逸说,不要回头看。   魏囡也不知有没有听懂,她莫名感觉内心敞亮起来。她知道失去了父亲与奶奶,却对死亡的认知不够深刻。但她还有哥哥,魏囡想着,仿佛更有动力了。   她没回头,当真没有回头看一下。小姑娘脚下生风般,朝着前方跑去。沈南逸和魏北就站在原地看着她,看她越过校门,穿入林荫道,好似奔往的不是教学楼,是另一种开阔与自由。   即便魏囡如今不能体味。   送走魏囡,沈南逸亲自开车送魏北回去。路上畅通无阻,魏北降下车窗,趴着窗沿。春末微风吹拂,撩开魏北的头发,露出他光洁额头。眉目俊秀,眼神没有着落地四处游荡。   沈南逸打开车载音乐,是音乐剧法扎。魏北偏爱法扎胜过德扎,浪漫挣扎。歌词里的反抗与斗争曾似一针兴奋剂,灌入他们的欲血里。   那次是在家里二楼影厅,魏北抱着沈南逸叫得快活。   以音乐剧中时而宏大缱绻,时而激烈紧张的音乐做背景,沈南逸紧紧箍着魏北,他咬在对方喉结上,亲吻落得又狠又缠绵。   男人好似发了疯,魏北也让欲望烧昏头,舒服得眼里生了雾。   他抓着沈南逸的后背,窗外大雨嘈嘈下。窗帘紧闭,家庭影院内光线昏黑。感官无限放大,仿佛稍不留神便会迷失。于是魏北叫着沈南逸的名字,舒服又迷茫地叫他。   沈南逸。沈南逸。   那时沈南逸也说,我在。   如今法扎的经典依然响于耳畔,到底是另一幅光景。这个春天温暖得不像话,也明媚得不可描述。   魏北还浸在“失去”与“接受”的伤痛里,沈南逸点了根烟,抽两口,再递到魏北唇边。   “生离死别,不用太难过。”沈南逸说,“他们本应该走了。”   当初沈南逸在知晓魏囡的存在后,顺藤摸瓜地调查了魏北的身世。不仅有混账父亲,还有患老年痴呆的奶奶。沈南逸明白这么多年,魏北一声不吭地扛下来。   他想要骄傲,却不得不面对现实,隐忍苟且。沈南逸不同情他,魏北不需要。每个人有自己的活法,魏北选择了,他就该去扛下。   哪怕惨烈又卑微,魏北宁愿沉默,也不要别人同情。   沈南逸爱着这样矛盾的魏北。弥足深陷。   音乐顺着窗口往外跑,魏北说:“我只是很内疚,在我的记忆里,奶奶一天开心的日子也没有。”   “我从昨天,一直在脑海里翻找。可我没找到,好像奶奶活着的时候,很少开怀大笑。”   当年奶奶给他织的围巾,依然挂在衣柜里。去年冬天拍戏太忙,竟是一次也没戴。   沈南逸沉默着,他没继续安慰。仅仅是握了握魏北的手,让他不准再趴着窗子吹风,然后升起玻璃窗。   嘈杂的声音隔绝在外,车内一片静谧。   香烟散得很慢,一丝一缕地,如雾般缭绕两人之间。沈南逸说你始终记得她爱你,就行了。   你以前不这样,魏北撑着下巴,烟叼在嘴角。沈南逸,你以前不这样。   沈南逸低沉地笑了声,我以前哪样。   不好说。魏北撇头看他,不会耐心解释,不会宽解别人。也不会像今天对囡囡那样,那样温柔。   魏北说出温柔二字,觉得这实在是和沈南逸太不搭了。他记忆中的沈南逸粗暴、武断,只有在极少数的极致性爱中卸下冷漠。沈南逸以前就跟“恶棍”似的,偏偏又坏得坦荡,做就做了,没想过为自己辩解和开脱。   好似一种警告,你必须比他年轻时更野,更不服输。   听完魏北的话,沈南逸没表态。他先是提起嘴角,几秒后遽然放声大笑。狂得很。   他把魏北给笑懵了,男人将头发往后撸,肆意潇洒。沈南逸笑了会儿,趁着等红灯的时间,捏住魏北下巴。   他们接了个湿热的吻。沈南逸说,是人总会变的。   区区六字,千钧之力。魏北咽口唾沫,脑子里嗡嗡作响。他差点扑过去抱住沈南逸,他想起王克奇曾说,你心里要真有老沈,早点去爱。   无论如何,他永远都走在你之前。无论人生阅历,还是死亡。   沈南逸把魏北送到公寓楼下,没有上去坐,也没提让魏北搬回别墅。他明天还要赶去渝城处理酒店投资的事情,要不是魏北奶奶和父亲的事实在突然,他这会儿正忙着全国飞。   魏北也只有两天休息时间,谢飞与刚刚发消息来,说综艺录制马上接近尾声,问他要不要回去露个面。   两人匆匆道别,随之而去的,是整个嫩黄鲜活的暮春。   四月底,有消息传到魏北耳里。说沈南逸斥巨资在锦官城某个卫星市的镇上,开始修建一座寺庙。规模不算小,有好几个投资人。这事儿还真不是临时起兴,沈南逸很早前就有计划。从政府那里弄到地,如今又在修建的过程中筹集“有缘人”的捐款。   魏北随沈南逸去看过一次,车子还没开进山,远远能看见一座庙宇半隐半现在树林间。上了半山腰,顺着坡道往前看,有一个凹进去的开放式洞壁。宽度很长,但纵横不深。   沈南逸说:“这一面墙要建造五百多个罗汉雕塑,不重样。”   魏北忍了会儿,还是没忍住俗气地问:“投资多少?”   “这洞壁百千万上下,”沈南逸戳灭烟头,淡淡道,“本来是以沈老爷子的名义修建寺庙,他老人家一生信佛。前段时间把你奶奶的名字也加上了,就算为她后世积德。”   “至于几个投资人,没留名。我们都不是什么好人,不需要。”   当天魏北记得最清楚的,是主殿那副佛门楹联。   有一句道,回首向善,何须大慈大悲。   沈南逸站在佛门前,始终没有朝佛主跪拜,也没走进大殿。他其实不信这一套,更无什么奢愿好求。初夏阳光铺在他身后,影子如其人,高大伟岸。   小时候奶奶跟魏北说,佛家讲究尘外不相关,胸中无所有*。可她没能容下人间恩怨情仇,也无法笑对悲欢离合。   看不开,很不幸。   魏北看着沈南逸,忽然明白他那些动荡过的沉默。不屑伪善,也不屑与人讲所谓恩德。   如果你怕她老人家被人忘记,沈南逸说,现在不用怕了。   魏北感觉夏风忽起。微热的温度裹在他脸上,由此眼睛亦微烫。他在想怎么办,好像越来越爱这个人。再也离不开。   夏天来了。   锦官城的车水马龙像协奏曲。音乐家们跳出现实主义的油画,随处可见不断舞动的音符。比如车笛此起彼伏,比如方言喧嚣人声不断,比如微风钻过星罗棋布的大厦,比如阵雨轰隆下,一会儿即来,一会儿又走。   这天气就像锦官城的人民,随意且任性到了骨子里。   中秦集团的娱乐产业蒸蒸日上。魏北作为重点捧红对象,公司给的资源相当好。偏生魏北自个儿也争气,好歹正式进入公众视野快小一年,面对流言恶语已相当淡定。   简单来说,不作妖不出圈,认认真真完成工作。好些剧本交到谢飞与手里,本意是让魏北自己挑选,但他基本会传给沈南逸看一看。   谢飞与终于晓得,到底是谁在给魏北“撑场子”。可不就是绯闻男主之一,沈南逸和魏北的那点隐秘,没有任何虚构成分。   上回魏北在云城拍外景,沈南逸来探班。谢飞与不知道沈爷空降,看着门没关紧就进去了。谁知撞见两人深吻着,在沙发上纠缠。   估计是太投入,没注意到谢飞与。经纪人小谢赶紧往外跑,带上门时还不忘嘀咕,简直太不注意了太不注意了。今天要被别人发现,那头条可真他妈热闹!   末了,谢飞与暗戳戳地蹲在外面守门。直到里面令人面红耳赤的声音消失,确定不会有人来找魏北之后,才狂奔回房,心烧似的掏出弟弟来打发一趟。   此后谢飞与虽绝口不提,但他明白,魏北要演什么剧本,得看沈南逸点不点头。   不过如果魏北坚持要接,沈南逸也会尊重他的决定。   近期李象旭注意到魏北的“新技能”。实则不算多新,李少在Blue bar搞夜场应酬的时候,结识了那里老板。从老板嘴里知道了当年魏北的“三大传奇”,其中有一项是唱歌。   当然,对于艳舞,李象旭确实很想看。可他不敢,毕竟沈南逸也是真的会杀人。   李少专门给魏北搞了个团队,背后有策划有运营,由谢飞与领头。他们给魏北搞了个小型演唱会,一开始不算演唱会,只是随便找个街头,让魏北看起来尽量普通。   然后就随他唱,想唱什么唱什么。   后来魏北火遍各个短视频软件,“寻找街头魏北”成热门话题。李象旭给沈南逸汇报这些进展,沈南逸说可以开展后期策划了,弄小型免费演唱会。   “干什么?”李象旭问。   “吸引观众,培养良好的路人缘,顺带宣传电影,”沈南逸说完,磕了下烟灰。他手里拿着魏北的好几个剧本,看完后嗤笑一声。   多少带了讽刺。这什么烂剧本。   李少靠着沙发,双腿搭在茶几上,“没办法啊没办法,现在国内优秀的剧本不多。编剧都不晓得咋回事,一个个的改编小说大IP。好多年前的电视剧还拿来翻拍,能找到什么好剧本。”   沈南逸没看完,将剧本扔在一边。李象旭安静片刻,又悄悄凑到他面前,“沈爷,第二刊杂志也发行这么久了。”   “没人找你吧。”   李少问得挺隐晦,沈南逸笑了笑。“别操心我,干你自己的事。”   “魏北的第一场就办在锦官城,效果好,再考虑其他城市。”   效果何止好。没人想到争议颇多的魏北,拥有一大堆“成人向”黑历史的魏北,原来在舞台上还可以这般闪耀。   公益性演出,限流,不盈利,只唱一些大家耳熟能详的流行曲目。魏北当初在夜店见识过的场景,终于在“外面”看到了。   舞台下坐着慕名而来的观众,也许更多人纯粹凑热闹。但台上的魏北那样动人,真可以叫人一见倾心。   他唱了很多首情歌,其实只想唱给一个人。网上再怎么含沙射影随意猜测,唯有魏北和沈南逸心照不宣。   魏北公开唱过《烂泥》,又唱《走狗》。沈南逸说不合适,不准他唱了。魏北到底还是年轻人,爱起来简直不要太热烈、太直白。   他一首《共同渡过》,终是哄软了沈南逸那颗不再年轻的心。   “若我可再活多一次千次,我都盼面前仍是你。”   这样的演唱会共四场,沈南逸即使再忙,也一场都没错过。他就坐在人群里,看台下从观众稀少,到人群熙攘、欢呼声排山倒海。那样的情景里,魏北多数是拿着立式话筒,只一根光柱将他照亮,他就站在里边,轻声唱。   魏北太漂亮,太俊朗。他哪怕唱到嗓子沙哑,也要把爱意传达。沈南逸沉默地听着,不起身唱和,也不鼓掌。他只在表演结束后,悄悄去休息室。他将准备好的花束交给魏北,再拉着年轻人从亲吻,直到做爱。   每每这时,沈南逸都明白魏北想要的是什么。他不想藏着掖着,想光明磊落地宣告于世。好几次魏北说,网上都猜成这样了,那些照片不是假的。   沈南逸亲吻他,说现在还不行。   魏北沉默片刻,此后便不再提。   五月初,汪林颂正在办公室接了个电话。他呆怔几秒,突然跳起来狂喊大叫。同事捂着耳朵吼他,差点没把这玩意给叉出去。   汪林颂围着办公桌跑了几圈,激动地摇着同事肩膀。   我他妈,我他妈!沈南逸交稿了啊!他主动交稿了!新书!啊——!   同事苦笑连连,这你妈都给逼成神经病了吧。   《彩虹》一书,沈南逸几易其稿,终于交给汪林颂。他说这本肯定能出版,不必担心审核。   汪林颂问,难道不是同志文学了。   沈南逸说,题材没改。你拿去送审就行了。   阅完新稿那天,汪林颂关上最后一张纸页。他竟无法用言语描述心中撼动与感想,他端起凉透的茶水,猛喝一口。   关于这本书的结尾,已经更改。   ——年轻人喜欢唱情歌,他就随他去唱。   ——而他会作为一个宇宙,永远撑在他身后。他们从荒原走向人间,他们摇着旗帜为爱平反。   ——热恋中的他们,无时无刻不在斗争。这无垠岁月需要每个人活着之日,特别用力。   ——他第一次看见他时,就明白结局应是另一番光景。   ——他们,明明绝配。   汪林颂叹口气,等茶水将滚烫的心肺彻底降温冷却。他揉了揉眼睛,笑自己这么一大直男,看完同志文学竟然有想哭的感觉。   是啊。他想。   明明绝配。   五月二十日,魏北的“处女院线”电影《庙堂锋》上映。   一天之后,朋友圈、微博、头条等平台疯了似的。看过的人都成自来水,他们甚至开始四处安利魏北过往的影片和电视剧。   “这个演员到底是谁?!”   “他一个大男人,简直将性转的狐狸精给演活了!”   “你们看了吗,魏北从湖里冒出来的那段!那只手,我的天啊,白得能看见血管,我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这什么神仙演技,他头戴凤冠、身着大红凤袍在城楼上舞剑。身后一轮巨大圆月,问朝廷走狗有没有爱上他。我他妈来回答!我爱你啊!”   “说实话,一开始真没想到会这么好看。这个新人挺值得期待的,王导选人太狠了。”   “魏北你知道吧,新电影,快去看。”   魏北火了。即使当初很多人都有预料。   但这一天来临时,又显得那么不真实。   魏北对粉丝数量没什么概念,他翻了翻观众对其演技的中肯评价。有肯定,也指出不足。   他给沈南逸打电话,却不知该说些什么。良久,魏北略带哽咽地问,我是不是做到了。   沈南逸嗯一声。   当年在渝城印江楼盘之上,沈南逸问他,要不要这房子。八千万,不过一堆纸的口吻。   魏北没要,他要的是机会。   虽然现在那八千万成了两人笑谈,压根没影。而魏北距离天下谁人不识君,也还遥远得很。   他捏着手机,低下头,竟哭出声。   好像一切的隐忍坚持,都有了意义。   作者有话要说:  注:“*”:   ①“尘外......所有”——出自佛门对联。   原句:尘外不相关,几阅桑田几沧海;胸中无所得,半是青山半白云。   “明明绝配”——明明绝配犯众憎便放开《劳斯莱斯》 第五十二章   电影播出一周后,魏北终于联系上霍贾。到底是霍贾主动发消息过来,说恭喜北哥,达成所愿。   魏北赶紧问他在哪,最近过得怎样。良久,霍贾传来一张自拍,头发有些长,或许一直就没再修剪。穿衣风格变了许多,背景是在某处道观。眉眼依然是那俊俏的模样,只是神色老沉许多。   几秒后,另一张穿着道士打扮的他拍传来,魏北差点以为霍贾出家了。   —没出家,哪能看破红尘啊。我还是喜欢男人,还想尝尝被搞的滋味。   —北哥,我就是觉得自己该冷静一段时间。半月前旅行到这儿,道长跟我挺有缘。解了个签,决定暂时留下。   —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你不用担心。照顾好自己,也照顾好囡囡。   —对了北哥。你是不是和沈南逸又在一起了。   半晌,魏北回了一个字。   —是。   何止又在一起,这几天那老混账逮着机会就干他,仿佛要把之前欠下的欲债全部讨回来。沈南逸说一不二的武断性格发挥到极致,谢飞与打电话给魏北,说五月底有个广告拍不拍。   魏北可算找到借口往外跑,沈南逸拿过电话说了句不拍。直接给挂断。魏北气得挠人,推拒沈南逸不准他亲吻。男人就低头哄他,说什么你让叔叔先满足,行不行。   日是日不够的。哪可能叫沈南逸彻底满足。魏北脾气也上来,脚底踩着对方肩膀,坚决不从。   一来二去,好容易培养起的耐心渐渐消失。沈南逸在性之一事,还是那么粗暴不留情。   他一手揽着魏北让人靠近,又一手捏住年轻人下巴。沈南逸不喜欢魏北在这方面反抗,其他什么事都好说,想怎么闹都有可商量的余地。魏北挣脱不了,盯着沈南逸的眼神也怕了。那眼底仿佛凝着墨块,深得吓人。   沈南逸倾身下去,垂目,吻上魏北的嘴唇。   舌头先湿,接着唇瓣也湿。沈南逸顶开唇缝伸进他的口腔里。魏北闭着眼,脑子晕乎乎的。他们吮吸着、舔咬着,互相纠缠,又互相较量。水声太大,闹得魏北面颊发红。   红霞似的燃到耳际,再下延脖颈。魏北浑身发麻。   沈南逸也不急,拖得魏北打翻欲望的水缸,才贴着他嘴唇慢慢问叔叔可以吗。   魏北就撇过头,起初羞得不答话。沈南逸哄了几声,见没什么起色,语意里含了怒。   以前沈南逸可不会一问再问,任谁在他这儿,那都只有被迫承受的份儿。疼也好,痛也好。就算哭得再大声,沈南逸也不过一句闭嘴。   吵得烦了,甚至败坏兴致。沈南逸往往大怒地拂袖而去。   对魏北,到底不同。   当然是可以。魏北拉下沈南逸,含混着说把我打开,沈南逸。   这话不是随便说的。魏北脱口而出时,沈南逸怔了几秒。男人的笑声很沉,直接开了低音炮。炸得魏北耳膜震动,心跳完全不受控制。   砰砰地。一下一下撞击在胸腔上。   疼痛是必须有的,欢愉也少不了。他们拥抱着毫无间隙,仿佛是在无垠宇宙里,四周璀璨银河有些模糊,远看着就像数不清的菁斑。   他们结合,好似是生长在一起。疼痛会随着钻进去,快活也随着冒出来。   魏北分开两片嘴唇,什么样的叫喊都能溢出来。沈南逸不断低哑地叫着宝贝儿。年轻人的脸颊上印着窗外霓虹,红蓝色,黄绿色,通通都裹挟在他眼中。魏北冒着热气,沈南逸深深地看着他,他好似浸在一副斑驳陆离的照片里。   他闭上眼,收起那些光与热,沈南逸就避无可避地陷进去。纵使他曾身经百战,依然在此缴械投降。   魏北是不一样。   宣泄之后,两人会沉默地相拥良久。魏北趴在沈南逸的胸膛上,问沈怀和你什么关系。   沈南逸没料到他会问这个,也没打算掩盖什么,三言两语把沈家那点龌龊事讲给他听。魏北不知道沈南逸的过往也算不得多幸运,犹豫会儿,把霍贾和沈怀的事说出来。   “沈怀这人,他本就谁都不爱。”   沈南逸说得很委婉,潜台词是沈怀只爱自己。   遭瘟的弟弟喜欢将一切以利益来衡量,若未来需要承受的后果超过既得利益,沈怀会选择放弃。   很明显霍贾就是被放弃的那一个。   沈怀好歹也三十八九的人,几十年没找到真爱,可能么。自诩走深情专一那挂,不过是爱自己胜过任何人而已。   可这又有什么错,魏北不可能替霍贾去质问,沈南逸也不可能因此问责沈怀。两人之间的事儿,容不得他人插手。这道理谁都明白。   你那朋友跟沈怀不合适,沈南逸抽着烟,拍拍魏北的屁股以示安慰。   魏北问:“我们就合适了?”   沈南逸半眯眼,咬着烟头不说话。魏北被他盯得怕了,但也不打怵地回视着。半晌,沈南逸笑着说:“小兔崽子。起来,给叔叔刮胡子。”   下午要去见周柯,沈南逸拖到临近中午才起床。这酒店设计很不错,巨大玻璃门将浴室和换装间隔开,凹进去的壁柜下方摆着一张真皮沙发。   沈南逸就坐在沙发上,魏北单膝跪着,给他涂泡沫。沈南逸的胡茬又短又硬,据说这代表那方面的能力特强。魏北真真切切感受过,算是默认这种说法。   泡沫黏在沈南逸的下巴上,似雪堆。起初两人谁也不说话,泡沫擦在肌肤上滋滋细响,于静谧中格外清晰。   魏北准备好刀片,刚坐下,视线落在沈南逸的右手上。可怖的伤口早已愈合,留下狰狞疤痕。时隔太久已消去新肉的淡粉,露出浅褐。魏北失神地看了会儿,沈南逸睁开眼,注意到他表情。   “没事,”沈南逸又合上眼,靠着沙发背,“刮胡子。”   没事个屁。魏北在内心腹诽。说心疼又没什么立场,毕竟这伤因他而来。要说不在意,又完全口是心非。魏北俯下身,吻那些凶横的伤疤。   沈南逸不动声色,片刻后又笑了会儿。时间总会抚平一切,包括他们曾有过的隔阂与误解。   刮胡刀十分锋利,刀片泛着冷光,一刀刀地横削下去。短短胡茬便卷入泡沫里,根部被斩断的声音在安静中爆裂。刺啦,刺啦。   魏北慢慢给他刮着,又轻声说:“其实我现在还不敢确定。”   沈南逸问:“确定什么。”   魏北咽口唾沫,确定你是我的。   他总觉得沈南逸转变太快,当初即薄情又温情,弄得魏北一颗心忐忑万分。他见识过沈南逸的冷漠,也承受过粗暴。可现在的沈南逸实在太柔情蜜意,尽管偶尔也会动怒,行事专断且不容置喙。   但如今他对魏北太好,仿佛能纵容魏北骑在他脖子上闹。   之前王克奇在电影首映那天打来电话,两人不知怎的聊到这事。王导哈哈大笑,笑魏北好歹也二十四岁的人了,怎么还看不清。   “不过也很正常,”王克奇说,“很多人到三十岁都拎不清。”   “魏北,你仔细想想,沈南逸以前对你不好么。就算他身边有其他人的时候,他对那些人如何。又对你如何。”   魏北不说话,有些事得承认,其实沈南逸从始至终都“偏于”他。   王克奇又说:“老沈从来不会讲这些,我呢就多几句嘴。他这人有职业病,真正要做什么从来不说出口。这把年纪了,他决定能打直球的时候,就犯不着再跟你弯弯绕。所以你才会不适应,不过来日方长嘛,以后慢慢习惯就好。”   一刀一刀地,魏北给沈南逸把胡茬刮干净,用温水浸过的帕子给他一遍遍擦拭。   沈南逸对着镜子左右偏头看了看,他说刮得很好。   魏北就笑,这一笑不得了。本身长得漂亮且勾人,眼睛弯弯的,嘴唇上翘。唇珠好似一颗酥糖,燎得沈南逸神经突突跳。   他忽然让魏北叫叔叔。魏北一怔,偏过头说不。   沈南逸就抓住魏北后脑勺的头发,不轻不重。他问为什么。   魏北看着他,笃定道,叔叔可以是任何人,沈南逸只是沈南逸。   不晓得到底哪句话戳中男人的性脉,沈南逸又抓着魏北在浴室来了几次。   这回可不同以往,作家说起骚话真是面不改色,心不跳。沈南逸喘着气说真满。又让魏北放轻松,乖。   魏北哪行?他撑着镜子,眼睛泛红。听沈南逸一步步解说,一步步行动。   他说叔叔来了。   他说心肝儿,你简直好吃到让我想骂脏。   操。魏北才该在心里落一句脏。   色迷心窍的老混蛋。   下午抵达周老家里时,魏北整个人都是飘的。沈南逸倒精神焕发,提了两瓶上好的佳酿过去。   周老坐在院子里乘凉,瞧见徒弟也没起身迎接。他用手里的折扇点了点桌子,示意沈南逸放着就成。   “我寻思着你也该来找我了,嚯。十问,也就你敢问得出口。”   周柯摇着老爷椅,扇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摇动。   沈南逸坐在他身边,也向后靠着。“得了老师真传,有幸不辱师门。”   “放屁!”周柯讲话从来不斯文,吹胡子瞪眼地斜睨着沈南逸,“老子当年那会儿,比你们这些畏手畏脚的假文人真诚多了。现在为了规避审核,还将特殊字词给删除。”   “闹着玩么不是,有些字和词,存在就有它的意义。随便找个词句给代替了,还是那个味儿吗。你们自个儿想想。”   “如今形势不比以前,”沈南逸说,“毕竟这个口子在不断缩紧,要不然您老人家这几年干什么封笔。”   周柯被刺到痛处,折扇摇得刷刷响。他最看不惯沈南逸这副样子,明明兜里揣着蔑视,又能把怎么完美躲避审核玩弄于鼓掌。   他实在太了解上面的痛“点”。只有沈南逸不想写的,没有他避不过的。   “既然你也知道现在形势不好,这篇十问实在没必要如今发表。你那个合伙人,李象旭是吧。这小子的父辈们和我有点交情,劝不动你,都跑我这儿来了。”   周柯指挥魏北进屋去拿棋盘,沈南逸过来得陪他杀几局。等魏北进屋,周柯才朝徒弟靠近一点,小声说:“他说盘查肯定是躲不过的,让我想想办法。”   “我这老头一把年纪了,只能仗着以前积累的‘德高望重’,到时候声援你。”   “至于进不进去,又什么时候出来,你做好准备。”   沈南逸不置可否地嗯一声,答得漫不经心。周柯见他毫不在意,气得直哼哼。老人整个薄削瘦弱的身子,唯见胸膛起伏。跟个气球似的,沈南逸看得发笑。   “你们别这样,老师,”沈南逸拍拍他肩膀,“我就只是随心写了篇文罢了,别把我捧得跟个斗士似的。不至于。”   周柯摆摆手,两鬓白如雪。眼神也不如以前好了。他叹口气道:“至不至于,自己心里清楚。”   沈南逸当然清楚。比谁都知道说错话的险恶。   当年有位同行不顾阻拦,硬要在网络上发表言辞激烈的檄文。想来也是“过于随心”,讲了真话,第二天就消失了。   连号带人,谁也找不到他。互联网有记忆,但民众没有。当初跟着他一起振臂高呼的那些人,最后不都隐没在时间洪流里。   通通默不作声。   这几年流行什么建号重来,意思是你怎么封我无所谓,老子就要说话。沈南逸对这种行为保持沉默,太冲动是匹夫之莽。   他没嘲笑都算口下留情。   实则也没什么好讽刺,多少年前,他还有一股天真的时候,也曾这样。如今懂得什么叫内敛了,总算明白周柯无数次跟他讲——改变是要一点一点来的。   你硬要一刀戳得鲜血长流,那怎么行呢,是会两败俱伤的。大家都想把包容的尺度向外扩大一点,可有更强势的东西笼罩在上面。   先不要提几百平米,能把这个圈子扩大半平米,都是这一代的胜利了。   沈南逸自始至终对这些观点持保留意见,他不会再和周柯粗脖子红脸,像年轻那会儿。   魏北端了棋盘出来,周老拿出三个酒杯。沈南逸放回去一个,说魏北不喝。   周柯笑着给魏北递眼色,年轻人不好意思地接住,再低头摆棋。棋子在手,胸中豪气不减,周柯喝了酒便话多,什么荤段子都能往外冒。   周老说,魏北跟你啊。我放心,至少哪天你死得不明不白,还有人给你收尸。说不定真进去了,这小子有办法捞你。能不能捞出来是一回事,多个人,总多份力。   魏北听得心惊肉跳,又是收尸又是进去。   沈南逸让他别为老不尊,整天说胡话。周柯将酒杯“啪”地放在桌上,大声说:“老子的话你从来就没听过,进去也是活该!”   “您当年都没老死牢狱,我这才到哪儿。”   沈南逸的兵马越过楚河汉界,即将杀至城下。   “狗东西,老子教的什么玩意!”   周柯皱着眉,盯住棋局。半晌,他又松了眉,慢慢道:“易醉扶头酒,难逢敌手棋*。”   “南逸,可别让老师我明年这时候只能长日睡醒,芭蕉题诗啊。”   “老不正经还爱吟诗,徒弟听着居然不是淫词。老师,您变了。”   沈南逸笑一声,“放心,至少现在不会有事。”   “还有事情没处理。”   五月就要悄悄过去,电影的余热还在。票房数字不断攀升,好似要与这扶摇直上的气温一争高下。   城市车水马龙,喧嚣依旧。夜晚灯火如网,它们聚集着,烈烈燃烧。公交车站牌的广告不断切换,高楼上的LED大屏恒久闪烁。地铁如龙穿梭,头灯亮得刺眼,仿佛下一秒能穿破地表,腾飞而去。   夏风呜咽响。沈南逸说还有事情没处理,有关魏北。   按照他的预期,当一篇为黑而黑的微博炸上热搜,将魏北与沈南逸曾经的那点“苟且”公诸于世时,这场营销终于要接近尾声了。   博文的言辞极能调动人心,引导舆论。爆出的黑料让人惊骇却不下流,稍微懂行的人就知晓这完全是点到为止。   可吃瓜大众不晓得,他们也懒得去深究。只知“魏北其实是沈南逸包养的金丝雀”这一行字,已足够让绯闻高潮。   再联系上以前爆出的带资进组,他们认定,一切真相大白。   魏北被推上风口浪尖。   作者有话要说:  注:“*”   ①“易醉......手棋”——《南歌子·疏雨池塘见》宋代 贺铸 第五十三章   风雨欲来前,世界总是安静的。夏风吹得压抑,空气潮湿闷热。天气预报说最近有阵雨,提醒民众出门带伞。   锦官城的雨总说来就来,不打伞者大多是勇士。   雷声隐在云层里,沈南逸刚挂了电话,瓢泼大雨就造访人间。   方才李象旭在电话那头的声音有些疲惫,说上面来人了,要求停办下一期杂志。现在正准备销毁刚印出的第二期,这帮龟孙子。   “十问”出来没多久,沈南逸接到好几个提醒电话,其中包括沈老爷。老爷子气得直骂人,恨不能把沈南逸弄回京城家法伺候。到底是七八十岁的人了,吼几句便接气不足,在那边咳嗽不停。   沈南逸压根不打算回应家人,以及上面来的警告。没多久,他又发表了言辞凿凿,内容更加触目惊心的文章。这一次专问“出版”,缘由是同期某作家铤而走险,因地下出版读物判非法经营罪,有期徒刑四年半。   他不论是否有罪,也没讨论量刑。只问文学“艺术”和“色情”的边界;只问性压抑与落后的性教育对青少年乃至成年人造成的影响;只问创作的自由是否应该受限,如果不受限,为什么规定部分情色读物不具艺术价值;又问成年人是否享有消费阅读成人作品的权利,如果有,为什么情色作品违法。若论及对未成年的影响,那么分级一事是否应该再次提上议程,征集社会广泛意见。   沈南逸对分级一事用了“再次”二字,原因是很多年前,曾实行过简单的分级制,不过后来匆匆作罢。排除无良商家的恶意诱导、分级管理成本过高,归根结底还是教育问题。   当然他也知道其实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比如作品中的价值观、伦理观以及社会问题,分级是一个较为表面的方式去迂回解决矛盾。这条路还得走很久,前方是否有光亮,也很难得出结论。   这篇文章在微博一经发表,当晚转发量达到两万。很快有人发现,文章被后台删除。沈南逸复制粘贴,立刻再发表一次。   也有读者给他评论,说最近风声紧,注意点。   沈南逸大大方方表态:言论自由是建立在不损害他人利益及国家利益的情况之上。这篇文章损害他人利益了吗,抑或有违反哪条法律。我只是在提出问题,客观讨论问题。   为什么要害怕。该怕什么。   翌日,第二篇文章再次被删。同时,沈南逸曾上线的视频通通下架、微博账号禁言处理。不过网友截图手速够快,带着沈南逸的tag,使这篇文章照样全网流传。   魏北给他打电话,问有事没有。沈南逸刚听完沈老爷的痛斥,转而安抚魏北,说没事。   他这边是掩盖无事,魏北那边的绯闻才真真盖都盖不住。   之前录制的综艺按期播放,满屏弹幕皆为“原来这就是沈南逸的小雀儿”、“你们说他上节目是不是也有金主安排”、“这还用猜吗,姐妹事实好不好”、“我看他像整过容,那鼻子”、“整容倒是没有,早期作品就长这样”。   舆论已经偏离魏北和他演技的根本,朝着另一个方向极速而去。818盖楼十几页,力图扒出更多内幕。然而除了那篇文章爆出的细节,谁人也找不出其他。   有的说幸好魏北低调,也有说这就是一次为黑而黑的闹剧,眼红病犯了。但任由外界流言如何,魏北岿然不动。   他没什么好澄清的,那都是事实。魏北联系李象旭,出于压力及对公司造成的影响考虑,他选择单方面公开。   李象旭让他不要轻举妄动,别慌。这事儿急不得。   李少看起来稳得一匹,跟只老狗似的。实际内心比谁都慌,有时营销过度,就怕糊穿地心。他以前不管娱乐这块,如今旗下艺人那么多,也没见谁像魏北这样,“出道”就占据强大的话题性。   沈南逸最近飞在外地,很少回锦官城。李象旭不知道这位爷在忙什么,只好掐点给沈南逸打电话。   “沈爷,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一开始就不该接下您的两个亿,然后再搞出后面这么一摊子事儿。我爹前几天还在股东大会上质疑我的能力,妈的,他骂儿子跟骂孙子似的。”   “您给个明确指示,棋走险招,最后一步什么时候才落下。”   “慌个屁,”沈南逸沉稳的声音传来,同时传来航班提示的播报,“等我回来。”   阔别几日,沈南逸终于回到锦官城。魏北晚上十点多才结束工作,他按照地址到达酒店时,沈南逸已经在了。   男人坐在沙发上,露出宽阔的背影。西装还没脱,正在看书。魏北叫了声沈南逸,对方回过头,问他吃饭没。   “吃了,”魏北进门换鞋,有些疲惫地往里走,“今天拍完广告在路上随便吃了点,你要是没吃,我去给你做。”   “我吃过了,”沈南逸合上书,戳灭烟头,直接下命令,“去床上。”   魏北起初没反应过来,回神时脸都红透了。这老色鬼几日不见,也不说叙旧聊天,张口闭口都是上床。   可要是不这般,便也不是沈南逸了。男人无时无刻不想念魏北,想念他的声音、肉体、还有那年轻的灵魂。   没有抗议,其实魏北自己也想得慌。他转身朝卧室走去,推开门倒愣住了。满床的永生玉兰花瓣,白得几乎要与床单融为一体。室内馨香,腻得魏北差点窒息。   沈南逸跟上来,横腰抱起魏北直接扔在床上。魏北交给这阵势唬住,翻身起来想跑,却挪不动半步。   他手指抓着床单,连花瓣也抓进掌心里。凉凉的,滑滑的。他看着沈南逸朝这边走来,每走一步,黑皮鞋踏在地板上“哒”的一声。于是,哒、哒、哒地踏在魏北心尖上。他情难自禁地咽下唾沫,喉结滚动。   魏北见沈南逸扯开领带,脱下外套,解开衬衣,袒露精壮胸腹。力与美、性与爱,就在这尊雕塑般的躯体上纠集起来。   窗外大雨嘈嘈下,屋内灯光晦明。窗帘未关,远处大厦的霓虹投射而入。魏北血液燥热,轻轻张嘴,叫了声沈南逸。他感到床垫往下一沉,玉兰花瓣也随之沉下去。   包括他,沉溺欲海。   这晚沈南逸相当温柔,但很沉默。他勾动魏北舌尖,舐咬着,缠绕着。吻得太久,魏北呼吸急促。他抓着沈南逸的后颈,努力想呼吸。   太困难,就只能张嘴。来不及下咽的津液顺着唇角下淌,滴在床上,或许滴在花瓣上。   这是给你的贺礼。沈南逸哑着嗓子说,祝我宝贝年少有为。   魏北眼睛发热,心尖抖动得厉害。稍不注意绞得发紧,沈南逸就嘶一声,又怒又笑地说小祖宗,放松点。   其实当年魏北独爱玉兰,也不是没道理。他为了救活花园里那棵玉兰树,做过不少功课。最先了解到的是花语——纯真自然的爱,同时也代表报恩。   他记得那句多情不改年年色,千古芳心持君赠。他尤其喜爱玉兰怒盛时,满院清白,片片耀眼。   他也存了点小心思,是否这玉兰多活一天,他和沈南逸就能再走一些时日。   沈南逸做了会儿,居然停下让魏北自己来。年轻人放开了,大胆起来不羞不臊。   是不是老了,不经用了。魏北居然笑着调侃。   沈南逸才懒得跟他嘴炮,只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说,动。   水蜜桃似的臋瓣,就动起来。似最饱满的果子,从枝头摘下。钻进眼里的都是欲望,流淌出来的全是蜜汁。   玻璃窗、巨大的穿衣镜,无不倒映着两条影子。他们仿佛纠缠的蛇,怎么都分不开。   魏北得了趣,简直舒服得要命。他转头去看夜景,好让安放的眼神有个着落。沈南逸不准他分心,将人按下,再顺着滑下去。   被包裹的那一刻,魏北差点惊叫出声。他不可置信的弓起脊梁,想让沈南逸起来。   然而不能。   脑子里炸开花,他觉得满床的玉兰花都活了。雨水敲在玻璃上,也哐哐哐地砸进他骨子里。魏北仿佛在无垠海洋上起伏,波涛汹涌,稍不注意就会要了他性命。   他感受到沈南逸口腔的热度,还有那根舌头。太有力,太活跃,太快了。   随着一声近乎哭腔的叫喊出来,魏北猛地往后仰躺在床上。他眼睛酸涩,脸颊好烫。   片刻,他看着沈南逸直起身子。男人紧闭着唇,两人死死盯着对方。   魏北已经懵了,他叫了声沈南逸。尾音打颤,是舒服是快活。   他想让男人吐出来。   半晌,沈南逸的喉结一动,吞咽而下。   魏北差点疯了。   他要被这个男人燎疯了。   对于这晚的记忆,魏北昏睡前,只知沈南逸像永远也不满足地要着。而魏北被扒得赤条条,仅剩一双黑色袜子还在脚上。   修长有力的小腿,穿着黑袜的双脚,陷进玉兰花瓣里,陷进纯白床单里,似一张高度仿真的局部油画。   透着秘而不宣的隐晦情色。   漂亮极了。   但沈南逸只睡了半小时不到。他起床时,魏北像只小猫裹在被子里。半张脸露出来,双眼紧闭,睫毛又浓又长,投下一片阴影。   他其实今晚不该回锦官城,而是直接去京城。临走前沈老爷来了一通电话,说约谈那边的人都找到沈家去了。这回沈家不会保他。   您总不能认为我连出来的本事都没有,就敢干你们眼里所谓“以卵击石”的事儿?   沈南逸嗤笑一声,把电话挂断。   他穿好衣服,没有立刻走。被子的温度很舒服,魏北的手臂还在外边。沈南逸靠着床沿坐了会儿,抽支烟。   古往今来什么人都有,烈士斗士尤其多。沈南逸从不把自己当做什么发声人,只纯粹写自己想写的东西罢了。他坐在黑暗里,眼睛里全是魏北。   要说什么时候开始干这种事,好像是身边有了这个小东西。魏北存在的意义,早就大于性和爱。他就像一根标杆立在那儿,不断让沈南逸回忆起——当初年轻的你,就是这样子。   直到现在,沈南逸很少去想二十几岁,三十几岁的往事。不记得第一次出版地下读物的坚持,不记得晏白岳离开的悲伤,他也不太记得一本成名的喜悦,甚至想不起当初一把火烧了书稿,烧掉沈宅的决绝。   那些过去的事,仅仅存留在模糊的记忆里。沈南逸不大去翻阅,他不是恋旧之人。   当年和周老吵得不可开交,他认为有些东西写在作品里就好了。发声为民,愚人而已。   沉默的声音太大,他们说什么,这世界压根听不见。   但刚才做爱时,他看着魏北,却思绪劈叉地嘲讽了自己。   很久了。久到他回头一看,竟不能清晰地看见那个二十四岁的沈南逸。   事到如今,他居然真的去做了这些事。   几十年走来,要说初出茅庐的愣头青还好,他这个不惑之年的人,还做出这等不忘“初心”之事。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有些好笑。   可魏北说了。沈南逸仔仔细细回想他说过的那些话。   沈南逸在魏北的额头落下一吻,听你的。   魏北醒来时,身边空无一人。本该睡着沈南逸的地方,一片冰凉。他以为对方先起床,就胡乱套了衣服去客厅。却看到仅有几面之缘的汪林颂坐在那儿。   “怎么回事,”魏北问,“沈南逸呢。”   汪林颂站起来,皱着眉想了会儿。没憋出什么说辞,只道:“沈爷让我照顾你一段时间。你有什么需要的就跟我说,还有他助理,打电话也是随叫随到。”   “他......”   “我问沈南逸呢。”   汪林颂:“......”   “不好说,魏北。”   魏北心下了然。沈南逸最近搞出的事情他不是不知道,他且以为他不问,对方也会告诉他。   没料到,居然是直接的不告而别。   汪林颂站着,有些郁闷地挠头发。魏北与他对视,那双眼里情绪太多,汪林颂看得明明白白。没法解释,也不好解释。沈南逸不准他透露,毕竟也不晓得什么时候才约谈结束。   他俩视线胶着,角力着。汪林颂始终不解释,闭嘴不谈。   良久,魏北突然转身,大步离开。   汪林颂在他摔门之前,终于大吼着说:“你不能质疑他没爱过,沈南逸把对你的爱都写在书里。用心规避审核,我他妈还从来没见过他哪一本书,过审如此顺利。”   “你可以说他武断,可以说他不温柔,但你不能质疑他没爱过!”   沈南逸走之前,见了汪林颂。汪编辑笑着打趣,说早点出来,签售会还等着你。沈爷是个浪漫人,这要昭告天下啊。   牛逼。   魏北回了句,爱你妈逼。   “哐”的一声,盛怒而去。   两天后有魏北的公益演唱会,即使沈南逸不在,李象旭依然没忘记继续捧着他。更何况现在魏北能给公司带来不少收益,至于流言的压力,暂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晚演唱会,依然听众满堂。舞台下除了荧光棒与粉丝带来的灯牌,漆黑一片。魏北唱歌时,总忍不住朝沈南逸本该在的位置看去。   可是空的。那个地方,空荡荡。   魏北心口也抽着疼,他唱情歌,唱得差点哭出来。观众听罢,掌声雷动。   演唱会结束时,魏北鞠躬完毕,正要走。主持人却让他先别动,说有一段视频还要播放。   灯控关闭现场所有光,唯大屏幕亮起来。   先是几秒倒计时,然后出现何旭宇的身影。这是一段剪切后的采访片子,受访人是沈南逸。   魏北猛地心脏狂跳,手心后背全是汗。他一瞬不瞬地盯着画面中的男人,那样沉着稳重,英俊潇洒。   台下观众议论纷纷,噪音如海。   何旭宇问:沈老师,近期关于您和演员魏北的绯闻传了无数版本。不少粉丝针对你俩的关系,还提出了很有意思的十问。不知您是否愿意解答几个,满足下大家的好奇心。   沈南逸居然没拒绝,点头让他继续。   何旭宇抛出问题,沈南逸大致听完,却表示只回答两个。   沈南逸说:“带资进组纯属误会。魏北的面试、上戏全靠他自己。投资是我瞒着他的,他本人不知情。”   何旭宇问:“那您和魏北是什么关系呢。”   沈南逸说:“魏北是我爱人。”   现场有一秒静默。   魏北站在大屏幕下,脑子完全无法运转。他瞪大眼睛,好似眼角都要裂开。   顷刻,四周尖叫声起。   像浪,像潮,像不断摇摆的大锤,一次次锤在魏北的神经上。   他感觉夏季的空气无比湿热,简直要将他闷死。   呼吸变得那么困难,每一下都得十分用力。   而屏幕上,沈南逸看向镜头时,定格。   魏北觉得自己双腿发软,差点跪下去。   他忽然就明白了,沈南逸曾写过的那句话——   你要小心男人的眼睛,如果那里面有“浩瀚的爱和慈悲的光”。 第五十四章   魏北的公益演出为直播,沈南逸的视频公开之时,网上炸翻了天。   不少人高呼这什么爱情故事,“我为你付出,但我不说。等流言沸反盈天时,由我来公开所有的事情”。   这招挺险,却恰好踩在大众心理的点上。   当代年轻人,多数都在为别人的爱情流眼泪。有些事细想下来逻辑压根说不通,如果魏北也是现在才知晓,那之前早就该发声明辟谣了。   但当爆点降临时,路人和粉丝不太可能一直保持理智与冷静。李象旭让营销公司连发几篇“内幕”,说什么沈南逸是怕给魏北带去困扰,只能默默付出。就算爱了,也爱得沉默,缄口不言。   文字写得声情并茂,一桩桩一件件跟亲眼见过似的。发表当晚,李少看着公众号与微博阅读量不断攀升,不到凌晨三点,已攻破十万加。   带明显导向的评论,使风气一边倒。有人讲这两人真是又勇又敢,也有人说如今同性取向的艺人路不好走,希望魏北不会受到影响。   近几年撑同志的呼声愈来愈高,大众视线很巧妙地被“偷梁换柱”。于是谈论带资的人少了,大批新关注者一个劲儿评论,让魏北要爱得勇敢,别怕,他们永远支持他。   要不是现在无法联系沈南逸,李象旭真想直接带团队今晚去开趴体。香槟洋酒蹦野迪,不醉不归不疯不算。这个翻转实在太精彩,弄得曾经抓着带资不放的黑子哑口无言。   人家为爱人投资,可算不得“潜规则”。   当初沈南逸给李象旭讲解这个营销思路时,李少曾反对过。   原因是如果没有恰好的时机公开,很容易让魏北腹背受敌。一方面讲他傍金主,另一方面讲他带资挤掉别人的位置。   好在魏北有演技,《庙堂锋》这部电影至今热度未减,有说服性。   沈南逸则表示,“带资”一事始终是个梗。一天不解决,后患无穷。与其最后让别人揪出来,扔给大众嘲讽一番。不如自己这边大大方方承认了,处于主动位置,总好过遮掩。   再说,魏北的性向成迷。虽然沈南逸的那点龌龊早就不是秘密,但魏北作为新人,他究竟有没有对象、喜欢男女,其实很有讨论的话题性。虽然让舆论来“理解、同情”魏北,归根到底这营销方式上不得台面,却是目前来说最有利的选择。   以后也能减少不必要的绯闻,一举多得。   商人只讲利益,道德这玩意得看在什么场合。   李象旭让团队评估风险后,结论是还真得这么干。所以真相很简单,除开第一次沈南逸剧组探班,进而怀疑带资进组的爆料是别人干的,此后没有哪一次话题与沈南逸的掌控无关。   什么时候该树立正面形象,什么时候加入黑料调动吃瓜群众的胃口,再什么时候解决“悬刀”。一步一步,从舆论刚起、进而造势、再创造高潮、最后公布答案。时机卡得很好,营销公司无缝跟进,自然可以完美公关。   现在看来效果属意料之中,确实是一次很成功的营销操作。   之前李少问沈南逸,这个案例的不可复制在哪里。   沈南逸说,不可复制就在于我敢把自己搭进去。无论结果好坏。   若非李象旭是个钢铁直男,简直想与魏北一较高下,来个横刀夺爱。他总算明白,为何这些年有那么多不怕死的莺莺燕燕往沈爷身上扑。   但李少始终有一点不确定,他问:“沈爷,您看。其实您公开之后还是有漏洞,比如魏北是怎么跟您在一起的,这一点可以抓着黑吧,还不就是金丝雀和金主的爱情故事。其次,为什么魏北的经纪公司迟迟不对带资表态,非得等到由你来公开。”   “让你们先否认,我再公开。这不叫制造高潮,叫打脸。”   沈南逸睨他一眼,嗤笑。   “关于到底是什么爱情故事,这个始终是由别人说的。不会人云亦云,脑子始终保持理智和冷静的人,才是‘路人’。”   李象旭懵:“那这样,还不是有人黑魏北。”   “你三岁?”沈南逸啧一声,“他需要所有人都喜欢他么。”   不可能所有人都会喜欢魏北。   现实就是这样,任谁做得再好,都有不赞同的声音。区别只在于声音的大小,他们需要去掌控的也仅此而已。   大部分人喜欢或保持中立,留一些反对意见,是面镜子,时刻警醒。   何乐不为。   李少作为不善攻心,又刚接手娱乐产业的“新人”,只得对此呱唧鼓掌。不管过程如何,至少这结果大致称心遂意,那就妥了。   没什么好说的。   唯一觉得不妥的是沈家人,沈父气得一再强调沈南逸早与本家断了联系,眼不见心不烦,不晓得跑哪个岛上散心去了。   临走前还大骂孽子,批得沈南逸一文不值。   这次沈南逸再度约谈,没有与外界联系。沈怀代表沈家的立场,进行三不原则——不谈论,不关心,不捞人。   沈怀这么做,无非知道想捞沈南逸、会援助他的人士不少。最能搬上桌面讲的,就是沈南逸的师父——周柯。   老人家豪气与犀利不减当年,德高望重且曾施恩不少人。由他带头,发表了一篇名为《讲话与沉默》的文章。行文简洁,句句有力。剥皮剔骨,字字见血。   一说如今社会现状,“假大空”与“伟光正”才算创作三观正确,实在荒谬;二讲创作自由受限,高压红线存在的实情;三批认真提出问题,揭露不合理的声音遭到打压。只能用约谈或删除文等方式解决争议,太武断;四骂如果这社会容不得多元存在,创作激情与灵感终会走入刻板化的死胡同。   明眼人都看得出,周柯在声援沈南逸,以舆论的力量施压。文中部分观点存在“个人化情绪严重”的问题,同行说周老护徒心切,可以理解。   但这个“势头”是否应闹大、闹凶,各界存在不同的看法。   保守派认为应该迂回前进,先低调、妥协,再寻求道路。激进派认定跪下就再也站不起来,不让呼声涨上去,他们永远也不会害怕民众。中立派则表示,你们吵归吵,吵下去也不能解决问题。这些问题长久存在,怎么处理视情况而定。   搞笑的是,往往保守派与激进派大多瞧不上中立者,认为他们皆为犬儒,就他妈是来和稀泥的。闹着玩儿。   近段时间,各路风声大如雷雨。沈南逸被约谈一事,大约和进局子画上等号。   谁也联系不上,谁也不清楚情况如何。每个人都伸长了脖子望着,似一群待宰的鹅。   魏北是最担心忐忑的那一个,也是最能稳住的人。他不信沈南逸没有后路,那不是这老东西的行事风格。   自视频公开后,因话题和热度上涨,不少广告公司邀请魏北代言。眼看前路一片大好之势,李象旭却告诉团队:减少魏北出现在公众面前的机会。   谢飞与头一个不解,并不支持。   “李总,很明显的上升期。为什么您要减少他的活动和行程。”   李象旭说:“以退为进,才是高招。留给群众足够的想象空间和消化时间,等魏北再度出现时,一切都平静了。”   这招以退为进,亦是沈南逸的主意。   当一个人的话题度在某个时段高频出现,很容易引起他人反感。适当地降温、冷却、淡出,能积攒良好的路人缘不说,也为再次“复出”铺好了路。   并且,最好是带着作品再次出现于公众视野。   魏北的退路,就是去洪赋那里学习。王克奇找上魏北时,洪赋也在。洪老师与去年的模样相去不大,依然精神抖擞,只是头发白了许多。   这一年来,他持续关注魏北,常与王克奇打听魏北的近况。后来的新闻,洪赋也多多少少了解一些。   “但你不能本末倒置,唱歌也好,拍广告也好。这都是你喜欢做的事,”洪赋说,“可你不要忘了,自己当初最想要的是什么。”   “名啊利啊,如流水哗哗涌来的时候,很多人都容易昏了头。你适合演戏,老天爷赏你这碗饭吃,别辜负咯。”   “小伙子,能不能在这时候沉静下来,看个人造化。愿不愿意来我那儿上课旁听,也全由自己决定。”   王克奇说:“魏北,你好好考虑。收你做学生这个事,其实去年那次聚会的结束时,洪老师就跟我说了。”   “一直压着没跟你讲,我们都在等时机。”   魏北去了,没有丝毫犹豫。   如果说正式走上大荧幕是他毕生的理想,那么进入大学好好上一次课,是他多年不得偿的夙愿。   他必须去,形势亦在推着他,往这条路上走去。   很快,魏北淡出公众视野。他似随着沈南逸的消失,也一并消失了。他原以为会在校园碰上辛博欧,结果洪赋说这孩子前几月出国,可能过几年才回来。   等魏北真正坐进课堂,正儿八经上一次表演课时,他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不足。他像永远也吃不饱的狗,开始大规模恶补专业知识。   生活回归平静,热度一点点退却。大众都是“失忆”的,当一个魏北离开,一个沈南逸消失,压根不足为奇。   毕竟立刻会有新话题、新人物、新爆点出现,王克奇形容网上冲浪的人,多数像被投喂的宠物。逗猫棒悬在空中,往西挥舞,人流便轰隆隆地朝那头奔去。   生活会好吗,不清楚。创作的环境会不会更自由、更开放,不好说。   沈南逸失联至今,纵使外面闹得血雨腥风,某些存在的制度依然如铁。   周柯做了一辈子以笔为剑的激进派,到头来还是要承认,头上的东西是口倒扣的锅。想要一己之力去扳正它,不过是笑谈罢了。   这次约谈,持续了很长时间。往往结束之时,代表“双方意见达成一致”。   沈南逸会如何做,魏北不清楚。但他始终相信这个男人,有着自己的不可退让与理智。   在沈南逸出来之前,魏北要做的不过是冷静等待。沈南逸离开时,把什么都给他准备好了,只是没有提到搬回郊区一事。   某天魏北下课,拿了钥匙去别墅打理花园,一个人在蓬勃旺盛的玉兰树下待了很久很久。   没有一天不想念。   魏北不得不承认,他思念沈南逸在身边的日子。   他们曾争锋相对,也曾灵肉交融;曾由爱生怨,也曾陷于矛盾。有过痛苦,也没落下甜蜜。那些苦楚的、挣扎的日子,仍旧能从里面扒出些许温情。   走了这些年再回头时,已一路纠缠,爱意刻骨。沈南逸带给他的撼动与引导,从来都是不可磨灭的。   少年和引路人的关系,总那么叫人着迷。魏北当然知道自己的不成熟,他也清楚沈南逸必然存在的缺陷。但他对沈南逸的感激与爱恋,日复一日加深加重,不必让他人明白其原因。   沈南逸在魏北对这个世界产生畏惧时,给了他最及时的支撑。   这就足够让人沉沦了。   今夏的风很好,玉兰树枝叶茂盛,野蛮且无礼地自由生长。   魏北站在树下,抬头看着沈南逸书房紧闭的窗。他多希望这时,男人就坐在这扇窗户后面。他以笔创造着或美好、或糟糕的世界。让那些文字代替言语,无声即是振聋发聩。   树叶唰唰响。耳机里的歌曲又轮完列表。   魏北希望这个世界有时能沉默片刻,不要总那么喧嚣。即使,现在仲夏刚好。   沉默一会儿,让万物静悄悄。   作者有话要说:  注:   以防大家都忘了,这里提示一下:洪赋想收魏北做学生,在三十一章,正文第三段,有伏笔写道。 第五十五章   夏季进入尾声时,老天爷不眠不休地泼了几场雨。轰隆雷声卷着哗哗大雨,匆匆忙忙带走炎热,渡来几分凉意。   近段时间魏北鲜少有活动,偶尔出现在公众视野的事件,多是学习、表演、和同窗一起吃食堂,时常也会赶公交挤地铁。   洪赋把魏北当做关门弟子看待,闲暇课余总让他去自家弄饭菜。魏北手艺一绝,师母看得称心如意,不止一次想认下这个干儿子。   王克奇就在旁边添油加醋,说:“那不行那不行,魏北成了您的干儿子,沈南逸能立马从局子里出来拐人就跑。魏北给人当儿子没问题,老沈可不干。”   洪老师批这个逆徒胳膊肘往外拐,还一个劲儿叮嘱他,再写几个好剧本出来。王克奇咬着鸡腿直摇头,这老头子有了新徒弟,真不把“旧人”放心尖。怎么说他也是魏北的大师兄啊。   魏北最初挺好奇洪赋作为表演班老师,是怎么与王克奇认识的。后来去查资料,才晓得洪赋当年自导自演,很有些出名的作品。不过因时间太久远,再加上又封又禁,现在已很少有人知道洪赋导演的作品。   “不过是些陈年旧事,”洪赋叼着烟斗,大股白烟儿往外跑,“不值一提。”   王克奇捏着酒杯,给魏北眨眼道:“可别认为真的不值一提。不然你以为我这浑身反骨,从哪儿学来的。”   不过都是些曾做出反抗,最终回归沉默的人罢了。   许久没有承接广告与综艺的魏北,近期有一场采访。谢飞与说是李总首肯的,觉得魏北可以适时参加一些采访,有助于公众更好地了解他。   第一次采访录制在室内影棚,主持人是个年轻姑娘,最近沉迷魏北演的狐狸精无法自拔。见着真人了,回头就发了个微博:魏北本人的皮肤也太好了吧,也不是那种特别瘦弱的类型啊。可妖可俊的,还给工作人员安排午餐。感觉自己搞到神仙了,1551。   采访过程挺轻松,只有几个问题比较敏感。一是关于以前拍成人片,问他以后会不会有意去规避这类片子。或者说以前的经历,对他现在走主流路线是否有影响。二是关于他和沈南逸的恋情。   魏北没对稿,许多访谈节目其实私下都有审稿过程,什么能问、什么问题能回答、应该怎样回答。   谢飞与征求魏北的意见时,问他需不需要对稿。魏北拒绝了,他记得沈南逸从来不会为此准备。事实如何、自己到底是怎样想的,去真诚对待就行。何必要刻意营造好的一面。   不至于。   关于成人片,魏北笑着说:“难道拍成人作品犯法吗。只要是有市场存在,有成年人合理消费这样的作品,那不应该为有这样的经历感到羞耻。   “相反,曾经演过各类剧本是一种历练。他们都为我今后更好地演戏做了铺垫,没有过去遭遇的一切,就没有以后不断改进的过程。   “我应当感谢曾经演过的成人片,也不会避讳别人提及我的过往。每一步都是自己选择的,不必后悔。”   主持人问:“那您与沈南逸先生的恋情,方便讲几句吗。”   魏北有几秒犹豫,他想说沈先生是我的当时明月。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沈南逸一直在那里,魏北就注定归来。   他也想说,当初是南辕北辙,而现在是南来北往。   他们分不开的,他们是爱侣。   可他最后说:“我一直认为两人的私生活其实不必被大众关注、知晓。他是创作人,我也希望我能成为够格的演员。   “如果大家喜欢,去关注我们各自的作品就好。因为在无数个标签之下,其实我们都只是普通人而已。   “普通人做着自己热爱的事,没必要被歌颂或赞美。谁又不是为了活下去在努力。”   采访结束那天,一场阵雨突如其来。谢飞与家里有点急事,没能送魏北回去。他就戴上口罩,撑了伞,像往常那样走进人群里。   他依然喜欢在行走的过程中想事情,戴耳机,听着外界模糊嘈杂的声音。瓢泼的雨往伞里钻。不少雨水打湿裤脚后跟,泥点子甩在鞋尖上,狼狈不堪。   噼里啪啦的敲击声搁在伞面上,顺着伞脊的轨迹落下去。锦官城天幕发黄,朦胧得看不清云层边际。雨势太大,川流不息的车辆自动减慢。   树叶摇摆,街道边汩汩水流直往地下钻。车辆的雨刮器时而整齐,时而错落。天色渐暗,红色尾灯亮得耀眼。   大厦矗立着,树木矗立着,广告牌、路灯皆矗立着。   魏北站在十字路口等待红灯,他看着街对面神色各异的人群,大家打着伞,穿雨衣,拥挤在一起。   喧嚣始终隔着耳机,音乐围造出另一个世界。很快红灯跳绿,人们便如沙丁鱼风暴般朝这边涌来。   每天都有生命降临或离去。什么都是矗立在这土地上。   那么人呢,人是真正的矗立在这片土地上么。   魏北想起许久没有消息的沈南逸,想起前几天网络官宣的有关成人向作品整改条例。其中包括对低俗作品的审核与彻查,有人说这世界病了。也有人说都严打重查多少年了,真想去看情色作品,一样能找到。   另一个声音再起,那为什么,就不能光明正大地看呢。   为什么。   被约谈过程中,沈南逸也问了好几个为什么。   他说,我们已改革、开放、且自由。为什么还要谈性色变。这样的阉割方式,真的有助于下一代创作么。   对方谈及情色作品中,某些三观不正或对未成年有诱导性的观点。沈南逸就嗤笑一声,三观不正?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这只是一部文艺作品,我只是真实地描写人类贪欲、人性之复杂罢了。”   再者,就算真的要对艺术作品审核,那么也不该由权力来进行。文学艺术的覆盖范围之广,远超多数人的想象。它本可以带大众领略广袤海洋、无垠星穹、去到千万年前,穿越百亿年后。创作者本可以让自己的作品信马由缰,而不是紧拽着缰绳要野马匍匐。   什么样的作品是好作品,得大众说了算。而文学艺术该不该审核,底线到底在哪里,或许应当交给行内人士来讨论。   约谈人员眉头紧锁,再一次无法达成共识。这都拖了多久,也没见哪个被约谈之人这么不好对付。   沈南逸笑着说,您不必这么紧张,相反应该高兴。我是面对面坐在这儿和您好好谈,而不是在外面拿了笔杆子煽动群众。您要知道,当一个声音积累到某个临界点时,就差一根导火索。引爆的后果谁也无法预料,您该高兴,别这么愁眉苦脸。   约谈人员都差点听笑了。   沈先生,这么拖下去也不是办法。总要找个折中的法子来解决,况且,您的爱人还在等待。对不对。   魏囡整个暑假都在家里,小姑娘正直发育阶段,个子长高一大截。以前总是留短发,如今也学会爱美,长发及肩。   魏北不在家时,魏囡学习之余酷爱编绳,前几年给魏北的那条红绳已戴旧。做完手术这一年多,恢复情况很好。   江媛囍闪婚时,还问囡囡要不要去吃喜酒。   江媛囍知道魏北肯定不能去,哪怕是作为朋友,也不再合适。魏囡祝福媛囍姐过得幸福,江媛囍犹豫片刻,说你哥哥也会幸福的。   魏囡没有答话。   在魏囡的世界观里,知道男女是可以结婚的。但男人与男人,可以吗。她不是不知道网上盛传哥哥和沈叔叔的新闻,但魏囡压根问不出口。   两个男人,可以相爱吗。   后来魏北主动与魏囡谈论这件事,他们是要一起生活的,魏囡有权知情。   两人并肩坐在沙发上,一大一小。魏囡已管这种谈话叫家庭会议,故意表情严肃,等待魏北发言。   这场面不是一丁点可爱。   魏北为了配合表演,正襟危坐。清几下嗓子,发觉真要开口时,仍然很艰难。   “哥哥和你沈叔叔的事,囡囡应该了解很多。确实是网上说的那样,哥哥和沈叔叔在交往。囡囡一向早熟,哥哥不会隐瞒你什么。如果说,等沈叔叔回来,囡囡会接受和我们一起生活吗。”   “我们都尊重你的决定。”   魏囡拧着秀眉,黑亮的眼睛眨了眨。长长的睫毛扑闪,扇子一般。她紧紧抿着唇,唇瓣发白。   片刻后,囡囡才小心地说:“哥哥喜欢沈叔叔,那囡囡也喜欢。”   “但是,为什么哥哥喜欢沈叔叔,不喜欢媛囍姐姐。沈叔叔是男人呀。”   “这个囡囡以后会明白,现在哥哥告诉你,你可以试着去理解,但不强求。”   魏北斟词酌句,尽量减缓语速。   “这世界上有形形色色的人,他们一部分取向为异性,一部分取向为同性,也有人谁都不爱,或者深爱另一个次元的事物。这些都是正常的,或许以后会有人跟你说,除开异性取向,其他都是病。囡囡,这不是病,这只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发自内心的欣赏、倾慕与爱恋。”   “没有缘由的,无关性别的,仅仅是一个独立体对另一个独立体的吸引。”   魏囡听得是似而非,但大部分明白。班上有同学传言谁喜欢谁,知道那种陌生、却叫人小雀跃的朦胧好感,可两个人在一起生活,像父母一样,又似乎太遥远。   她问:“那......哥哥,囡囡以后应该喜欢女孩子,还是男孩子。”   魏北:“这个得由囡囡来做决定,不是别人告诉你‘应该’喜欢谁。哥哥做出的选择,仅仅出于自己喜欢,别无其他。”   “同样的,囡囡以后要喜欢谁,是囡囡的自由。没有人可以限制你。”   那时魏北还不清楚,在往后很多年中因为今天这些谈话,魏囡将成长为怎样的酷女孩。他没在儿童时代享受到正确的教育,只能努力学着去客观对待魏囡。   同性取向的伴侣,教导出来的孩子不一定也是同性取向。培养人格上的平等主义,才会真正明白他们应当支持的是什么。   就像沈南逸那样告诉魏囡,把守住每一根底线,然后你可以自己做决定。   魏囡就抱住魏北的脖子,仰着头,翘着嘴角说:“哥哥要跟沈叔叔一起生活,囡囡同意。但哥哥不能只、只爱沈叔叔,也要喜欢囡囡。”   小女孩谈及“爱”字,总是羞涩。她们这样美好的年纪,所认知的爱情都是美好、动人且朦胧的。未曾沾染上一点点肮脏与龌龊。   “哥哥会一直对囡囡好,”魏北说,“沈叔叔也会对囡囡好。”   魏囡问:“那沈叔叔最近很忙吗,都没看到他来找哥哥。”   魏北沉默会儿,他说:“他很快就会回来了。我们再耐心等一等。”   八月底,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严查再次来临。这次不仅针对各大网站,同时云盘、网盘等软件也在进行资源审核。视频、文件接连挂掉,今天保存的东西,或许明日已查无此物。   舆论闹得沸沸扬扬,红头文件表示,关于低俗、情色作品的审查,依然会加大力度。自“一键举报”功能诞生至今,为了鼓励自纠自查,官方给出奖励机制。   一时风声鹤唳,各个创作圈内的声音沸反盈天。而隐喻、讽刺、黑色幽默式表达如井喷,许多人对这些作品从不解,到深入,再拍手称奇,说这一年简直是“行为艺术年”。   “不封之恩”、“不约之恩”席卷调侃语录,有人说,秋天就要来了,冬天也不远了。希望大家囤好丰盛的食物,等待凛冬。   冬天来临时,天黑得会很早。   九月初,锦官城的银杏黄了一半。   有消息传给魏北,说沈南逸即将“出来”了。这意味着约谈达成一致,魏北忽然特别恐惧听到那个结果。   他万分期待再次与沈南逸相见,又对传闻下意识地产生抗拒。   沈南逸要回来了。   消息称,沈南逸将会封笔。   作者有话要说:  注:“*”   ①“当时......云归”——《临江仙·梦后楼台高锁》 第五十六章 尾声   《诗与书》杂志停刊了。   不知道是不是国内目前销量最火、寿命最短的杂志刊目,只有两期。   宣布停刊那天,官博炸成烟花。但不管舆论如何沸腾,李象旭也只能说抱歉。他作为出资人,沈南逸作为总编,下面一众编委会成员,谁都无法保证还有没有再续的可能。   消息发布当天,李象旭站在公司大厦的楼顶抽烟。副总编作陪,看着不远处滔滔江水向东流,竟有些英雄退幕的悲壮感。   李少咂摸着嘴里的烟味儿,跟副总编说:“其实有点对不起沈爷。当初邀他来,本意想做长久的。结果还是没顶住上面的压力。”   “沈爷当初接你的棒,早就料到有这一天。他不是让咱们每一期都尽量把最好的内容弄上去么,”副总编说,“接下来还得销毁剩余书刊,包括官网销售也得下架。”   “不轻松。”   李象旭点头,“各项工作的总结都交给你们了,做杂志人员的工资按双倍结算吧。裁员倒是没必要,回头跟人事部说一下,看看哪个部门还缺人。如果他们愿意,可以直接过去。”   副总编笑了声,挺短促。他咬着烟头趴在围栏上,秋风拂起额前发。   “李总这几年真是‘宅心仁厚’啊——”   “去你大爷的,少他妈埋汰我,”李象旭背靠着围栏,抄起双手。他抬首看着头顶青云,脖子拉成直线。   半晌,李象旭轻声说:“其实......算吧。我也是快奔四的人了,或许让自己不要那么‘冒尖儿’,能活得更久一些。”   副总编嗯一声,“好好做人吧。”   “第一步,先把去夜总会这个习惯戒了。”   李象旭怔了片刻,旋即回过神来。他大骂一句骚东西,两人打作一团。烟头的猩红在半空中闪,没一会儿,自动熄灭。   凉风从楼顶往下坠,坠进喁喁人海里,坠进蓬勃的金黄与暗绿里。它们仿佛长了手,抚摸过姑娘的大腿,男人的后颈,再一路顺着车顶,探至高架桥的尽头。   锦官城的秋季是一派黄色,金灿灿得好似油画。城中村最贵钉子户簇拥着一座寺庙,常年香火鼎盛,人间气息浓烈。   魏北接了一部新戏,《锦官城纪事》。讲好几个性格迥异的年轻人于此奋斗,没什么感情线,兄弟情倒是很明朗。   王克奇调侃说,这哪里是励志电影,你就等着明年吃同人吧。   霍贾的消息断在上周,他说已经从道观出来,准备一路往西到雪域高原。那边的佛教盛行转山,他想去看看。   两人在电话里简单聊了几句,霍贾的声音听来已没有往日活跃。他像一碗总在动荡的水,逐渐平静,逐渐沉稳。他说道家的思想对他有很多启发,虽说出家不可能,做个半修道的平凡人,也还不错。   魏北没有询问霍贾是否放下,其实到头来看,放不放下也没那么重要了。爱不爱的,也不重要。   霍贾有生二十多年,投入几次真心,就尝了几次败仗。魏北不晓得他还敢不敢再放手去爱,去赤诚地对待一个人。   毕竟生活永远充满遗憾。   可唯一能弥补缺憾的,大抵也只有爱。魏北收到沈南逸的消息时,刚从洪赋家里出来。   消息很短,仅一句:下课早点回家。   来信人:沈南逸。   魏北讲不清那一瞬的感受,十分不真实。他在原地站了片刻,有点站不住似的弯腰撑着膝盖。五指捏住手机,看了一遍又一遍。   眼睛开始发酸,鼻尖也酸。嘴角往上提,看来有点傻兮兮的。他忍住不能掉眼泪,免得让自己过于矫情。心头却有个声音在一遍遍回荡、冲击,像尖刀戳开厚实的心壁,裹着鲜血往外跑——沈南逸回来了。   他坐了车直接回家,一路上都在催促司机麻烦您快点。锦官城的司机也牛逼,以为他家出什么大事,操着方言说小伙子你坐稳,脚下猛踩油门,愣是将行车时间大大缩短。   魏北下车时差点一踉跄,把钱交给司机说您别找了谢谢您!司机大吼,小伙子冷静!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别冲动!   大事。这真的是大事。   魏北目前找不出比见到沈南逸更重要的事,他连门口的密码都输错三次。穿门进去,是花园。魏北本以为沈南逸会在客厅、在书房、或者卧室,他跑进花园时,却在枝繁叶茂的玉兰树下,看到了那个男人。   魏北突然停下脚步。两人不过几米远。   沈南逸瘦了些,叼着烟,身影依然高大挺拔。以前风流倜傥的头发剪短,衬得他星目剑眉,硬朗的男人味爆棚。气场更足了,也更沉了。   他们就那么对视着,起初谁也没往前半步。魏北似怎么都看不够,睁着双眼,努力盯着。他怕这是一场梦,眼睛眨一下便会如烟飘散。   沈南逸说:“这么早就回来了。”   仿佛他们从没有一日分离,不过是魏北早晨出门上课,现在刚放学回家。   魏北就猛地冲了过去。他从不会这样,也对这种行为不太瞧得上,很像偶像剧,但他最终忍不住冲过去抱住沈南逸。   年轻人的拥抱带着惯性,沈南逸稳稳接住时,往后小退半步。他抱住魏北,手臂箍得很紧,五指扣着魏北的肩膀,直接揉进怀里。   沈南逸低下头,寻了魏北的嘴唇就吻。数月不见,相思已疯长成魔,伸出的藤蔓挑动每一根神经。酥麻痒意从脚跟往上狂跑,渴望总在任何时刻激荡。   沈南逸。魏北贴着唇缝叫他,南逸。   沈南逸怔了几秒,浑身邪火疯了似的叫嚣,差不离打算扛起魏北直接进门开干。   魏北却突然停下,抱着他脖子,将额头贴紧他脖颈。沈南逸拍着年轻人后背,问怎么了。叔叔回来了,别怕。   “你真的不写了吗,”魏北抬起头,“他们都说你不写了。”   “是不是。”   沈南逸没有答话,只看着魏北。沉默的风绕过他俩,绕过蓊郁的玉兰树。   魏北也定定地看着沈南逸,从他跟着这男人开始,已五六年了。这时间放在人生中,似乎真的不长,但绝不算短。   他看过沈南逸最多情俊朗、意气风发的时候,也见过他沉默不语,凌晨坐于书房的背影。香烟的白雾裹挟着那些片段,混着欲望、暧昧、滚烫菁液。   几年一晃,沈南逸英俊不减。但眼角的细纹,眉间轻蹙时那一竖,明显加深许多。   魏北看得眼睛发红,再问一次,你是不是真的封笔。   魏北想,不是说好不低头。   沈南逸依然不回答,只低头,去吻他。   他们头顶,是玉兰树葱茏的枝叶如冠盖。   良久,沈南逸说,宝贝儿,我们搬家去渝城。好不好。   在一个地方呆久了,会产生感情。沈南逸提出搬家,多少带了些挥别过去的意味。魏北能感知到,如今锦官城了无牵挂,或许换个地方继续生活也不错。   搬家之前,沈南逸去接魏囡放学。魏北靠着车门,看沈南逸和魏囡商量,征求她的意见。   魏囡满脸严肃,点头说好,我同意。沈南逸就拍拍她肩膀,说其他的事都交给叔叔。   回家时,魏囡给沈南逸的手腕上捆了一根红绳。小孩子的玩意。沈南逸没拒绝,还夸了句挺好看的。   魏囡说,我哥哥也有一根,这样你们就是一对。   魏北啧一声,问囡囡怎么回事,是不是学习太轻松,成天想着这档子事。   魏囡噘嘴,哼道,哥哥你不要脸红。   沈南逸哈哈大笑。   一整个冬天,他们都在印江那套房子里做爱。卧室、沙发、浴缸、书房,任何可以站立或躺下的地方。   当年沈南逸问魏北要不要这房子,魏北说不要。后来沈南逸以魏北的名义买下,在搬家当天才交给他。   魏北依然说不行,得加上你的名字。这是我们的家。   沈南逸尤其钟爱临江的落地窗,一整片北岸夜景尽收眼底。江水映着粼粼微光奔腾而去,相比锦官城的“平”,渝城空间错落。山城结构使得建筑高低不一,那些闪烁的万家灯火如星星坠落,悬在人世。   魏北贴着玻璃,沈南逸就贴着他。地暖热得发烫,躯体更烫。魏北的手臂往上伸直了,掌心贴着冰凉的玻璃,叫得愉悦又放纵。   老东西愈来愈不节制,说起话来烧人肺腑。他吻着魏北,用牙齿轻咬着对方。   时不时还又低又浑地笑一声,说:“心肝儿,你快把我淹死了。”   “沈南逸,你别——”   魏北来不及出声,沈南逸直接给他堵回去。   当爱情能通过性传播时,沈南逸明了魏北的身体就是他的英雄冢。可偏偏的,他一点也不想从里面出走。   那些炸开的快感,让魏北眼前生雾。他回头去看沈南逸,竟无比温柔。   两人激战结束,时常躺在床上聊天。魏北看完沈南逸的新稿,对里面的一些用词提出抗议。   “不要冰糖甜心,”魏北趴在沈南逸宽厚的胸膛上,头顶蹭着他下巴,“有这么形容人的吗,这么形容我合适吗。”   “我一大男人,腻不腻。”   沈南逸说:“那就不要冰糖。”   他划掉前面两字,偏去亲吻魏北额头,“甜心。”   魏北:“你真的不写了么,这本《彩虹》算封笔之作?”   “小说这几年是不打算写了,以后只给你写剧本。”   沈南逸笑着,让魏北给他点烟。   魏北从一开始的抗拒,到现在逐渐能接受了。关于封笔这件事,沈南逸是不可能真去做。老东西放不下笔的,创作是他的生活,换言之几十年来已成为沈南逸生命的一部分。   不写了,是不行的。   对于约谈的内容与过程,沈南逸不提,魏北没问。期间到底有没有挣扎、后悔、愤怒或是沉默,魏北也没去问。   这条路该怎么走,到底前路会不会明朗起来,谁知道呢。   呼喊过的人不会后悔,沉默着的人依然要负重前行。   后来网上爆了一篇文章,叫《我是成年人》。文章风格酷似年轻时的沈南逸,言辞犀利,字里行间的无所畏惧蹭蹭往外冒。   由于热度太高,沈南逸看过。魏北下夜戏才回来,带了一身寒气。   他见沈南逸坐于书桌前,钢笔在指间旋转。手边的咖啡冒着热气,男人心情很好。   魏北走过去问有什么开心事。沈南逸就指了指电脑页面内打开的文章,魏北看完,知道这不是沈南逸的手笔。   但那份年轻的激进,如出一辙。   沈南逸揽过魏北,抱进怀里。   什么都不必再言,离开一个宋谷义、周柯、沈南逸,还会有无数个后来者。   有些东西或许不用号召,它始终在那里,始终后继有人。   第二年。开春。   锦官城的春天风情万种,今年初春少雨,魏囡转学到渝城升入初中。   魏北带着新电影回归,《锦官城纪事》的第一个宣传站就在本地。阔别好几月,兜兜转转又回来。   沈南逸的新书签售会也在锦官城。听说是封笔之作,读者蜂拥而至。签售现场人山人海,从早晨排到傍晚也不见减少。   四周包围着海报和宣传语,几乎转眼可见那句:热恋中的他们,无时无刻不在斗争。他们摇着旗帜为爱平反。   助理帮忙翻开封面,沈南逸不签句子,只行事简单地落个名。   直到有位读者说:“沈先生,您能不能给我签几句话。”   声音过于熟悉,沈南逸就笑着抬头。   助理倒吸一口凉气,身边读者尖叫出声。魏北方才混迹人群,戴帽子口罩和墨镜,低调地一直玩手机。竟没人发觉。   此时魏北将墨镜取下,扯掉口罩,露出那张漂亮的脸。他弯着眼睛,翘着唇,笑得过于燎人。   不少人已掏出手机狂拍,但丝毫无法影响对视的两人。   沈南逸从西装上衣袋里拿出自己的钢笔,接过魏北手中的书。   魏北笑着,沈南逸就写。   写在书扉上——   我永远向你承诺   在这斗争岁月里   只有吻你的时候   我才会低头   .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注:补:结尾“我永远向你承诺,在这斗争岁月里。只有吻你的时候,我才会低头”。   此灵感不是来源于歌词“不必为日子皱眉头,我只为吻你而低头”。(笔者也是完结以后,lof上一个姑娘告诉我,我才知道。然后去虾米搜索,没搜到,姑娘给我发了演唱会的cut。)   我写的来源在围脖艾特説清醒有解释(感兴趣的可以去看看),希不引起误会。   〔文章完结于2018.11.26/ 本条补充于2018.11.27。〕   最后,又写完一本,真的很开心。   非常感谢大家,一开始我本只想写个几万字的狗血文,没料到居然写了二十五万字。   无论如何,现在我写完了,这个题材我挑战过了,爽。但还要长足进步,继续努力。   最后容我唠叨,再说几点。愿大家用几分钟耐心看一看,万分感谢。   【1.】,其实这一本,大家不必代入现实。很多东西都是建立在我想象中去写的,它有很多与现实不符的地方。同时关于歌曲,大家安静倾听就好,在歌曲评论里写有关文章的东西,不太好。   【2.】,设定两卷画风(不如说色彩)不同,是我个人不太希望一本书从头压抑到结束。   我相信事情始终会变好,到最后曾经的磨难痛苦,也不过是手边烟雾笼罩,一挥,就散。   【3.】,希望大家不必受书影响,在某个时间段,影响是合理的,但别超出限度。   或许很长时间后,大家再回顾这本书,大家或许会对文中很多地方嗤之以鼻,这都是很正常的。依然希望,在未来的阅读中,都能始终保持自我。   【4. 高亮】,关于安利。   一直以来很感谢大家向其他读者推荐这本书,但因为这本书的题材,不是很多人都喜爱的。所以也愿把握好这个度,不要让他人觉得不适。   至于文笔,一向都很普通,还需要长期磨练。至于深度,也没什么好谈,很多观点、问题,我自己都没想明白,所以也不必说深度这回事。   看书皆随缘,希以后走得更长久,更理智。   【5.】,关于“夹带私货”   其实这个词,是连载后看评论我才知道的。为了避免误会,因为我自己也不太懂这个词的正规释义,不敢贸然讨论,就一直没提。   然后去网上查询了相关解释,发现比较趋同的一种释义为:   “把与主题无关的,作者个人的观点和材料,放进小说中。”   比如,游戏题材,夹带抨击当局;历史题材,写不符史实的架空材料或作者个人推演。   关于题材,这是一本围绕作家和演员展开的文。关于人设,沈南逸的性格、行事、成长决定了他会写出、说出文中的那些观点。他是如此,就会干出这种事。   在符合主题和人设的情况下,或许不应当叫做私货。   再者,小说凡是牵扯有观点性的文章,应当整本都是作者自己构架出来的“私货”。   (以上为个人观点,欢迎大家讨论)。   说句俗话,沈南逸干的那些事、说的那些话。放现实里,我不一定敢说敢做。   所以,沈南逸不可能是我,他就是他。   最后,对于这本书,评价褒贬不一,或中立。每一条评论我都看,因为你们认真对待了我。   我或许无法赞同每个人的观点。   但我尊重你自由表达的权利,且永远欣赏你坚持自我的样子。   无比美丽。   那么,我们下一本《天才时代》见。   听觉天才与嗅觉天才,带你“听闻”一场甜蜜爱旅。   晚安好梦。